《伐魔录》全集 作者:东晖 声明: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第一卷伏魔之士 第001章刺君 丙辰年七月十四,长安城外。 自平旦初始,天犹涂墨之际算起,池棠在林野间已经潜伏了近十个时辰了。虽然时已入秋,但天气却还十分炎热,驿道两旁杨树上的知了几乎在他耳边足足聒噪了一整天,眼看着天色渐暗,蝉鸣声稍有止歇,可灌木林草间的蚊虫蚁蚋却又不安分起来,嗡嗡的在池棠眼前乱晃。池棠不胜其烦,屈起手指向眼前的蚊虫一弹,“嗤”的一声轻响,蚊虫被这股无形的劲气击中,纷纷坠落于地。 池棠当然不是怕这些蚊虫叮咬自己,他自小习武,至二十余岁武艺大成,周身自有劲气护体,休说小小蚊虫,便是寻常毒蝎蜈蚣诸物等闲也不敢近身,他此番以指气弹落眼前蚊虫,实是心中烦闷所致,这也难怪,忍受了一整天的酷热,眼看着日头西下,朗月当空,所候之人却还没出现,心中又怎能不烦躁郁结? 在他侧旁十步开外,一个一身黑衣的雄壮男子显然也同样焦躁,不时的挠挠头皮拍拍大腿,好生不耐。这是彭城张家的长公子张琰,张琰善使巨锷剑,和池棠一样惯负剑于背后,亦是与池棠并驾齐驱,著威于当世武林的卓绝剑术大家。 池棠知道,在这片林谷两旁,至少还有五十多名潜伏的武学高手。内中不乏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的人物,甚至比之自己或彭城巨锷士张琰亦是未遑多让。池棠是江南临昌人,临昌本就是个江南的小地方,而临昌池家更是江南诸多世家士族中极为微小的一支,但这么多年中原大乱,许多北地的武勇之士涌入江南,他便以世家子弟的身份占了这个好处,自幼得名师高人绝艺相授,加上自身又天赋异禀,因此在武功大成之后,已是天下武林翘楚人物。却不曾想此次共谋举事,在长安城内竟聚集了这许多平素少见的侠士高手,实是天下武林极为罕有的盛事,更令他觉得此次所谋大有成算。 远远的,一阵车马行进之声传了过来,池棠侧耳细听,还依稀能听到甲胄与兵刃相擦的铿铿声响,心中刚一动,耳边就传来一个声音:“眇贼将至!诸君准备!” 这声音就如贴耳细语一般,虽然声调极低,却字字清晰,池棠听出这正是此次行事首领陈嵩的声音。蓬关陈嵩,擅使精铁点钢枪,有神鬼莫当之勇。昔年羯赵劫掠关中,此人以一己之力独拒五百羯赵铁骑,不仅力保村砦不失,还将五百名嗜血如魔的羯赵骑兵尽数诛杀,令天下武林震动。 江湖有谚:神武推双绝、豪勇看五士,说的便是天下正道武林中武艺最为高强的七人。所谓双绝者,一个是昆仑山绝云堡端木世家金龙令符之主端木凌宏,另一个就是这位蓬关五原寨寨主,乞活军首领绝煞铁枪陈嵩。池棠剑术卓绝,本领非凡,则是名列豪勇五士之属。此次行事,由双绝之首端木凌宏的金龙令符做召集,双绝另一人陈嵩则以等同于金龙令符主人的身份成为行事众人的首领。而豪勇五士之中,除了池棠,也还有个彭城巨锷士张琰共襄此事,足见阵势之盛,谋事之大。 听了陈嵩的提醒,池棠暗暗点头,虽是之前并未谋面,不知陈嵩真实本领,但单以这份传音入密的修为来看,此人果然功力醇厚雄浑,自己尚有不如之处,不愧众人之首。 陈嵩这一声提醒显然也传入了在林谷各处潜藏的一众侠士耳中,池棠明显的感觉到周遭气势发生了变化,刚才还有些竜竜窣窣的响动,现在竟已声息全无,便连草间林下的虫蚋也止住了鸣叫,林谷之间一片沉肃凛冽,这是五十多名武学高手同时散发出的凝威杀气所致。 已经看到远处火把如一条长蛇般越行越近,甲胄摩擦的铿铿声与马匹踏地的蹄哒声混在一起,还夹杂着车辕滚动的吱嘎声响,池棠不禁精神一振,那暴君的车驾果然从避暑的行宫经过此地了。 五十余位侠士高手集结于此的目的就是为了刺杀此暴君。那暴君本是先帝第三子,登基即位不过一年,残虐成性,倒行逆施,不仅无故诛杀朝中重臣,甚至连自己的皇后也没放过。听闻他不仅自己荒淫无度,而且最喜看男女淫亵之事,宫中宴饮常常令宫女与近臣当场交合,自己旁观为乐,如有不从,便生生打死,将死者碎尸沥血,以儆效尤。宫人战战兢兢,噤若寒蝉,他却往往兴奋不已,哈哈大笑;他还曾将囚犯带到殿上,当场割开囚徒面皮,唯见面皮垂于下颌,鲜血淋漓,他却让囚徒搭拉着血淋淋的面皮在殿上强自舞蹈为乐,场面惨不忍睹;这暴君还喜生食猪羊,往往将牲畜活生生剥了皮却不致死,而后放任它们在宫中哀嚎奔走,血水淋洒直如阿鼻地狱,直到牲畜不支倒地之后,他才上前割肉就口,狂嚼大啖……所为种种,直如妖孽魔怪一般,绝云堡也因此向武林正道发出了金龙令符,言称若再不除此暴君,只怕就要黎民涂炭,国无噍类了。 如此骇人听闻的无道暴行原也和池棠没有太大关系,他是江南人,和此间本就是两个朝廷。这暴君真要弄得此国大乱其实对池棠本国的朝廷还是好事,没准还可趁时发兵攻取,收复中原两京之地。况且自春秋以降,所知行刺帝王君主者还没听说过有什么成功的,池棠因此更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去搅这趟浑水,可是前来召集自己的东城游侠李渡却给了他一个极有诱惑力的承诺:“此事若成,新帝当立,每位襄此义举的剑客侠士皆可封侯,别置田邑,其族可为士族,子孙入仕择先而取。池兄本就是士族子弟,若非那些北地伧子借朝廷南徙之际,欺凌江南本地士族,池兄一族何至于败落如此?池兄又何至于只得一身漂泊江湖?” 池棠当时沉吟未语,出身江南世家的他由于朝廷党争倾轧,族业早已败落,不仅父母气病而亡,家里所有的财赀田地也都被那些北方来的大族给吞并了,因此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他只能身负一剑,形单影只的漂泊江湖。每尝想起家族败落的惨事,亦不禁心中郁郁,李渡的建言显然对他大有触动,可转念再一想,虽然此事有封侯之赏,但一则其间凶险、祸福难测,二则又不是同一个朝廷的官爵,自己又怎能去做胡人的士族? 当其时,李渡又取出金龙令符,当那烁烁的金光和令牌上张牙舞爪的蛟龙映入眼中后,池棠只觉得好一阵神智恍惚,尽管绝云堡端木世家在江湖上有很高的声望,金龙令符也是武林中人都凛然奉遵的信物,但他身为五士之一,身份堪与双绝比肩,却也没有俯首听令的义务。可偏偏当时不知怎么的,一阵恍惚之下,自己竟然慨然应诺。 事后池棠反思此举,总觉得自己有些冲动。然则大丈夫一诺千金,既然应承了,便不能反悔。总之这暴君灭绝人性,大违天道,就当为此间百姓除去这祸害罢。事若不成,大不了慷慨赴死,青史自然留名,也不枉行侠仗义一生。 池棠是一个月前潜入长安的,待发现是绝煞铁枪陈嵩主事,还有这许多武艺高强的侠士剑客齐聚于此,不禁觉得此事大有可为。静下心来想想,真正召集这行刺之事的,只怕也未必便是金龙令符的主人端木凌宏,看这情形,多半便是除去这暴君后最有希望继位的王族子弟。可是池棠对此国王族的底细还不甚了了,因此也判断不出究竟哪位王爷会是幕后主谋,有几次旁敲侧击的想问问陈嵩,陈嵩却总是避而不答。 “管他是谁呢!”池棠最后对自己这样说,自己也不稀罕这国家的封赏。能够除去那暴君,总也是为黎民百姓做了件好事。 七月十四,天子移驾,自所居避暑清凉行宫至都城正宫。 行刺就定在这一晚,这片林谷行程极短,两侧丘坡也并不高,林木不盛,所以暴君的随行绝不会想到在这片小林谷竟会有大批刺客潜藏埋伏,届时待暴君车驾行至此谷间,便以山石滚木塞住小谷两端,困住暴君车驾,使其护驾铁骑首尾不能相顾,而后众人自谷上杀出,直取暴君,虽然暴君听说亦有万夫不当之勇,但以众人之卓绝身手,当可一击功成,取暴君首级而退。 在这件是上,池棠曾有异议:“既然能以山石滚木阻塞谷口,何不干脆将山石之类直接砸向暴君车驾?我等每人至少也该各带弓弩,将暴君护驾甲士射杀,如此可策完全。” 在陈嵩皱眉思考池棠此提议时,已经有好几个人不以为然的笑了起来。行事的军师白墨大子夏侯通便首先不同意:“墨家机关可借谷口地势而发,谷侧却极难发动,以山石直攻这眇贼车驾便不可行。况且眇贼车驾多以金玉构造,以弩箭又如何能伤得了他?如此难奏突袭之效,却有打草惊蛇之嫌。” 巨锷士张琰大大咧咧的拍了拍池棠肩膀:“池兄不必多虑,彼时眇贼随行大乱,我等负勇杀入,一剑一个,提眇贼首级而归,何其壮哉?”众人都是哈哈大笑,一副豪情万丈的模样。 这是私心,在众人哄笑声中,池棠心知肚明。他本是持重稳妥的建议,可偏偏参与此事的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谁又不想手刃暴君,扬自身勇名?想到这里,他也只能微微一笑,再不多说了。 当时情景尚且历历在目,而现在,暴君的车驾已经来了。 …… 天交子时,正是月圆之夜,车驾随行的骑士又都掌着火把,池棠很轻易的就将一众车驾的情形尽收眼底。头前当是开道的两百玄甲铁骑,以及执宫灯和天子旌帜的宫女内侍约百余人,而后就是多辆雕龙刻凤的车驾。居中的一辆由四马拉拽,车身极为庞大,装饰也更为精美,车身四周以薄帐轻纱为幕,当是那暴君銮驾所在。两旁约有百名玄甲骑士护卫,车驾的后方,则又是两百人的玄甲骑士队。平素那暴君出行,随行都有三千铁骑,这次却是避暑回宫之故,随行只得五百护卫,而且车架礼制也都比较轻简,因此对于这次刺杀行动来说,实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车驾逶迤前行,终于进入谷中,因林谷道路狭窄,而那暴君的车驾车身又实在太过庞大,两侧的护驾骑兵只得策马退身于后,容天子车驾先行,整个车驾队伍成了一字长蛇之状,原本百人的两侧护驾羽林骑兵就只不过还剩下十余人,余者皆堕于后路。池棠看得心中暗喜,似这般情形,众人行动起来更是方便,多半也是这暴君合该有此一劫,暴君又怎会想到,在两旁这林木并不茂密,坡势并不险恶的丘谷之上,早埋伏好了取他性命的一众豪杰之士。 看着暴君车驾越来越近,池棠浑身早已绷得笔直,只待机关发动,陈嵩一声令下,他就飞身而出,毕竟是刺君的大事,自己虽然尽力保持镇定,但心中多少还有些紧张之感,隐隐约约似乎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就在这时,一名女子的娇喘轻笑之声竟然异常清晰的传入耳中,池棠一怔,几乎怀疑自己是否是听错了,但这一声娇媚入骨,还带着一股浓浓的冶荡诱惑之意,听得真真切切,绝非朦幻之音。池棠四下环顾,心中寻思,左近埋伏的诸多剑客侠士中并没有女子,自然不可能是他们中哪位发出的。再一转念,听闻那暴君荒淫成性,莫非是在车驾中正与嫔妃宣淫之际由嫔妃发出?只是这声音近在耳边,倒似陈嵩那传音入密的修为一般,寻常女子在那么远的车驾之中发出的声响又怎会在自己耳边听得如此清晰? 池棠不知道是只有自己一人听到,还是一起埋伏的众人都听到了,本想就近问一问离自己不远的张琰,但这正是车驾入谷的紧要时刻,又岂有叙话的余裕? 前行的铁骑军和内侍宫女已经步出谷外,暴君的车驾也正好行驰入谷中,猛可里,林谷头尾两侧发出一声巨响,无数山石檑木滚落而下,只片刻工夫,便将林谷出口和入口堵得严严实实,前后的铁骑军一阵大哗,不少马匹受惊,发出咴溜溜的嘶鸣,而那些宫女内侍更是一片大乱。 与此同时,陈嵩的声音也响起:“杀!”声音短促而坚定,埋伏在谷边两侧的刺客们纷纷飞身而出,池棠无暇再去想那蹊跷的女子笑声,自背后拔剑在手,亦是跃身而下,他蓄势已久,这一番动作更如离弦之箭,迅疾之极,直取那暴君的车驾。 第002章艳姬 一众刺客皆从暗处而出,而剩余护驾的铁骑甲士皆掌火把,却是身在明处,值此夜幕森森之际,这便成了最为致命的一点。况且前后谷口山石大落,人声纷杂,车驾边十余位铁骑甲士都不禁一怔,座下马匹受到惊吓,不安的打着响鼻,略显惊惶,马上骑士控拉马缰,正呼叱马匹平静下来,就在此时,刺客们已经发起了攻击。 最靠近谷边的一名甲士只觉得眼前灰影一闪,一股劲气直刺面门,手中长矛还未举起,就觉得脖项上一凉,颈血喷涌,尸身坠落马下,尸体坠落于地的同时,跃身而出的刺客双足也堪堪踏及于地,这是狄城快刀霍旷。霍旷刀法出众,性如烈火,在陈嵩刚一下令之时,他便飞身跃下谷中,第一个手刃敌人。 边厢的一众甲士毕竟是天子的近卫,不仅身手了得,见机也是极快,已经有人大呼起来:“有刺客,众人护驾!”几名甲士迅速下马,抽出佩剑,在驷马大车周边护持,另几人则持矛纵马直取刺客。 此时一众刺客大多已跃落谷中,燕山鲁奎体格魁伟,力大无穷,看着一名甲士奔马而来,迎上前去,先避开对手恶狠狠的长矛突刺,而后用肩头打横一撞,那马吃不住鲁奎神力,咴溜一声歪倒于地,马上甲士本待立刻跳下马来再行格斗,鲁奎却已探手过去,抓住那甲士喉结,稍一用力,便已捏碎了对方的喉骨。 另一名甲士持矛待搠,忽的看到一个刺客直奔自己而来,一把巨剑在月色下映照出一抹银光,当下不敢怠慢,怒喝一声,将手中长矛飞掷出去,长矛带着风声,去势若电,显然蕴有极大力道。那刺客不闪不避,奔跑中觑准来势,手中巨剑一翻,正中飞矛,便听“当”的一声,火光四溅,来势雄浑的铁矛竟已生生震断。那甲士心惊之余,急跃下马拔剑直迎上前,巨剑刺客轻轻冷笑,巨剑自下而上斜斫一记,划出一道银色弧线,甲士只觉得对方的力道猛恶,哪里抵挡得住?自腰至肩,已被斩成两段,脏器血肉流满一地。这巨剑刺客正是豪勇五士之一的彭城巨锷士张琰,手中巨锷剑刃长七尺,剑锷倒足足宽有两尺余,剑身粗厚,重有百斤,实是天下第一等绝力之兵,对他来说,普通的羽林军卒自然是不足一哂。 正苦无对手之际,又有一名铁甲卫士持矛冲来,张琰大笑:“来的正好!”巨锷剑横封,铁甲卫士的矛尖正撞到剑身之上,也不知张琰用的什么手法,撞击之下,那柄长矛竟然从中断裂开来,铁甲卫士见状大惊,稍一迟疑,不防张琰巨剑挥起,若迅雷惊电,早将铁甲卫士的头颅砍下。豪勇五士,毕竟非凡,这些羽林铁骑纵然勇悍过人,却又怎是他的对手? 借着火光,护驾甲士们也看清了刺客一众的情势,总有数十人之众,而前后谷口虽然被堵,但料想外间的数百羽林护卫也不过只需片刻便能排开山石,赶来救援。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拖住这些刺客,力保天子无虞。因此剩下的甲士都已下马护在驷马车驾四周,拼死抵抗。 池棠面对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护驾甲士,那魁伟甲士膂力雄健,剑法倒也不俗,之前东城游侠李渡与他斗了十数合竟没拾掇下他,池棠换过李渡,倒与那魁伟甲士交上了手。李渡知池棠是见猎心喜,也不以为忤,手中狮牙虎刃剑一转,侧身又与另一名甲士斗在一处了。 池棠手中剑名为“青锋”,在二十岁冠礼时所得,本就锋锐无匹,此番和那魁伟甲士不过交击数招,对方的铁剑便已经刃身多处缺口,那魁伟甲士倒也硬气,明知不敌,仍然奋死相抗,剑影灼灼,攻守兼备,技击之术极为高明。池棠不意护驾卫士中还有这般好手,又感他一片忠心护主之情,不禁心生怜惜,手上剑招放缓,倒有些不忍伤他了。 从池棠身后忽然伸出一杆铁枪,枪影翻飞,力势雄浑,直接迎上了那魁伟甲士,枪尖一晃一突,荡开了迎击短剑,早将那魁伟甲士扎了个对穿,池棠看到这枪法如此高明了得,心知必是众人的首领陈嵩到了。 果然陈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可恋战,速速格毙!” 池棠矍然一醒,这是行刺暴君,不是寻常江湖上的比武切磋,要的就是赶紧诛灭护驾众军士,速斩暴君首级而退。若再耽搁下去,两翼铁骑突破阻碍而至,则一众刺客就要陷入险境,自己刚才所为确实不妥,心中暗道惭愧,轻声回应陈嵩:“是!”口中发声,手上却不慢,青锋剑一转,已将和李渡缠斗的那名甲士刺倒。 陈嵩满意的点点头,看护卫车驾的甲士多已毙命,于是又下令道:“诸君小心搜查!每辆车都要探看,不可漏了那眇贼。” 此时被困谷中的,除了那驷马銮驾外,还有另外几辆马车,虽然大多甲士都围在驷马銮驾前拼死护卫,但又怎知那暴君不是躲在别的马车之上?张留侯谋刺始皇,博浪锥误中副车的典故,陈嵩还是很清楚的,因此更要缜密行事,绝不能有丝毫轻忽疏失。至于他所说的眇贼,便是指那位暴君,那暴君自小就只余一眼,是以众刺客都以“眇贼”称之,既含蔑视之意,也表憎恶之情。 说来也怪,林谷前后两端因为山石堵塞,护驾的铁骑军一时赶不进来,声音极为嘈杂,而这几辆被困谷中的车驾却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无,看这情势,内中多半应该是暴君随行的嫔妃,恐怕早吓得软了,哪里还敢发出声来? 得到了陈嵩指令,靠近那几辆车的刺客便纷纷上车去查看,而驷马銮驾前的众甲士也都被杀死,池棠心感适才手下留情之误,现在便更要奋勇争先,一腾身矫捷的跃上了驷马銮驾,掀开车帐,第一个探身进去。 车幕甫一拉开,便是一股浓浓的甜香直扑鼻端,车室内还掌着白玉宫灯,将车内情形映照得清清楚楚。 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双裸露于外,粉光晶莹的修长美腿,沿着这双美腿顺目看去,只见到不堪盈握的纤腰,半遮半掩的轻纱,直至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庞映入眼帘,池棠心里突突直跳,这竟是个几近全裸的绝色美女正侧卧于前,以手支颐,身上只裹了一层若隐若现的薄纱。更令他惊异的是,那女子美目流盼,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脸上绝无惊惶之意。 再看车内情势,又见一名男子安坐于中,上身赤裸,体格壮健,肌肉虬结,右眼尽是眼白,不见眼瞳,显见是瞎的,而左眼却是熠熠有神,虽是颌下髭髯甚密,但看他年纪却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 独目男子身边还依偎着三四个半裸美女,车中的人倒不少,不过车身庞大,车内还是显得极为宽敞。池棠知道暴君自小只有一眼,又是少年登基,看这情形,那独目青年男子必是那暴君无疑了。不过惊变陡生,刺客当前,这暴君看向自己的神情,却既不惊慌,也不愤怒,显得非常平静,嘴角微微上扬,似乎还带有笑意,说不清是淡然还是揶揄。 池棠总觉得有些异样之处,却又说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他听说这暴君勇猛过人,曾在数万敌军阵中几进几突而出,人莫能当,不敢有丝毫耽搁,左手推开那横卧于前的女子,右手青锋剑直取暴君眉心,口中沉喝:“眇贼!纳命来!” 这一招蓄全力而出,以池棠的武学造诣,无论再高明的对手,总要闪转腾挪,先避其锋,反应稍有迟延,剑刃便是透体而入。池棠正是看准了那暴君左拥右抱,身形辗转不开,因此这一招实可说是避无可避。 那暴君身形却不稍动,依旧安坐于地,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只是左眼中光芒一闪,池棠暗喜,此剑眼看刺中,这次刺杀首功便是自己所得。 便在这电光火石一瞬间,池棠忽然感到身体一紧,仿佛有股巨大的拉力牵扯住了自己,剑招于半途中生生止住,再难寸进。池棠大愕,略一转念,一个温软的身子便已贴了上来,正是那身披薄纱的艳女。 “这位壮士好生性急,怎么不多看看奴家颜色,倒先拔剑相向了呢?”那艳女柔若无骨,仿佛诡诈的毒蛇一般紧紧缠住了池棠,更将樱唇凑近了池棠耳垂,吐气如兰。 艳女贴的如此之紧,池棠已能感觉到那艳女凹凸玲珑的身段,他一向不近女色,但终是血气方刚的成年男子,这般情势下,顿时面红耳赤起来,本想挣脱这艳女的搂抱,可方一起念,便觉得身上软绵绵的使不出半分力道来,右手长剑也缓缓低垂了下去。 与这女子交缠一处的感觉就像是中了浓香扑鼻却酥体软筋的迷药,池棠昏昏沉沉之际,心中却始终保持着一丝危厄将临的警觉,正在强自奋力之间,那艳女忽然轻轻咬住池棠耳垂,香舌在耳垂上不住舔舐。这一下更是销魂蚀骨,他一直潜心习武,从未有过这种激荡之感,双眼也禁不住闭上,脑中一片混沌。然而在对方这般的挑逗之下,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却仍然在试图挣扎,并没有在温柔乡中彻底就范。 艳女似乎是对池棠在这般情形下还能有此举动颇感意外,微扬起头,用甜腻得几乎化不开的嗓音轻声道:“瞧你不出,竟有这般定力?不愧是本领高强的武人呢。若是享用起来,必是别有一番滋味。”享用这两个字在此时更多了一层柔媚冶荡的含义,池棠心中一动,脸上却仿佛发烧似的滚热起来。 艳女凝视池棠,盈盈眼光便似溢出水来,檀唇轻启,香舌再吐,吃吃一声娇笑,又往池棠的耳下凑去。池棠正在迷迷糊糊间,听到了这低沉妩媚的娇笑声,猛地一个激灵:“这不就是适才在山谷上听到的女子笑声么?竟然是她?” 脑中刚一清明,耳边便是遽然一痛,池棠情知不妙,也不知原本怎么也提不起来的力道是怎么又回来的,完全是下意识的挥剑一隔,同时身形暴起捂耳飞退,就在退出车外的当口,眼角一撇,仿佛看到那薄纱艳女的舌头正缩回口中,嘴角带血,脸上仍是一副魅惑冶荡的神情。 飞退的身形刚出,车驾边还未抢身跟上的李渡便急忙扶住,口中道:“车内情形如何?眇贼可在车中?” 池棠松开捂着耳朵的左手,借着火光一看,手上满是鲜血,再摸摸耳边,耳根下竟已破了个大口,鲜血汨汨而出,又挥了挥已然行动无碍的手中青锋剑,回想那女子的轻声娇笑和那车驾里那一幕莫名的诡异场景,心中又惊又怒,大呼道:“车内人有古怪!” 早有两个刺客等不及又钻入车中,而陈嵩则上前一步,接住池棠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嵩话音未落,车内便传来两声凄厉的惨叫,鲜血从车身白纱中飞溅出来,月光照射下,更显得触目惊心。 第003章诡变 这两声惨叫显然便是刚进入车中的两名刺客发出,陈嵩脸色一变,伸枪待要撩起车帐,就在这一瞬间,车内猛的飞出数道赤红色长练,卷向銮驾边的众刺客,陈嵩挥枪遮架,枪杆刚触及长练,便感到有异,不由一惊,立刻大声提醒:“不可硬接,快快退开!”同时跃身向后,躲开了长练的卷击。 池棠见机得快,亦是飞身急退,耳底的创口来的蹊跷,他已不敢有丝毫松懈,并且将身侧的李渡一起拉上,二人堪堪避开,却见到有数名刺客反应未及,被那长练卷中,直拖入车内。 陈嵩退避回来,眼光又看向另外几辆车驾,进去探查的刺客们似乎都已杳无声息,可再定睛一看,却是骇然色变,每辆车下都淅淅沥沥的滴着鲜血,血水在车底已经凝成了浓浓的一摊,火光映照下,分外可怖。 驷马銮驾中又传出几声惨叫,车帐上的白纱被染成了血红,定然是被长练卷入车中的数名刺客又都遭到了不测。 陈嵩心惊之余,又觉得非常诧异,这次暴君回宫的行程人员都已探听的十分清楚,一番计划下来,除去对付护驾的铁甲骑军,便是对付困兽之斗的暴君或许会有些许棘手之处,但数十位精擅武艺的高手对付一个号称有万夫不当之勇的暴君,又是以有心而趁无备,料想还是成算极大的,可现在却是出了什么变故? 刚才铁枪和那赤红色长练相击,那长练黏稠灵动,却似活物一般,陈嵩已知不妙,普天之下,从没有听说过有任何一件奇门兵器是这般情状,眼前碰到的是什么敌人?怎生透着一股邪门劲儿?如何还没朝面己方便折损了多名好手? 池棠靠近陈嵩身边,悄声对陈嵩道:“小心……小心车内的女人!” “女人?”陈嵩一愣,暴君身边的女人?不过是些嫔妃宫女,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娇质,难不成她们还能给武艺高明之士带来这般的杀伤? 忽然间,四周起了雾气,在林谷中的刺客们发现,谷外嘈杂的声音一下子全安静了,雾气笼罩之下,却全没有那种朦朦胧胧之感,每一位刺客都将谷中情景看的异常清晰。 驷马銮驾的车门终于大开,那身披薄纱的艳女当先步出,赤着双足,仿佛足不沾尘,那绰约的身姿和艳美的脸庞令每一个在场的刺客都是心中一荡,只有池棠下意识的摸了摸耳后的创口,心中的戒惧之意更甚。 暴君在几个美女的簇拥下也信步而出,上身不知什么时候已披上了一领锦袍,表情依旧淡然若定,似乎根本没把眼前数十名武艺高强的刺客放在眼里。 众刺客都感到这情形大异寻常,又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之气,一时都不轻动,全神贯注,紧盯着那暴君。 暴君施施然在御车之位上坐下,眼光扫了扫一地的甲士尸骸,平静的道:“朕之护驾甲士都死尽了?” 众刺客只道是那暴君在反问,陈嵩冷哼一声,还未及应声,那绝色女子已经掩口笑道:“瞧这情形,怕是都死尽了。” 暴君点点头,又说道:“那……开始吧,朕要看看卿等之能。” 众刺客被暴君之语弄得极为诧异,不知他究竟意所何指,那绝色女子却微一躬身,而后媚笑着看向众人,轻启朱唇,唱了起来: “人为灵兮秽河山,吾族为生兮源千古;月上中天,月上中天,秽河山者岂为灵?血肉为食兮飨吾族……” 那女子歌喉婉转,音色悦耳,但这歌曲的曲调却极为凄厉,本应是酷暑未消的初秋天气,可众刺客在这歌声下竟都感到浑身发凉,歌声在冷月寒雾中来回飘荡,更显得诡异异常。 歌声犹在盘旋,四下忽然刮起大风,发出“呜呜”的呼啸之音,吹到众刺客身上,每一个刺客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池棠越发大惊,他分明闻到,在风中还夹杂着一股腥味。 陈嵩微微颤抖,他在积蓄力量想挥动手中的铁枪刺向暴君,可是却怎么也提不起力来,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道在将自己浑身束缚,竟然连动一动都无法做到。而在场众人显然都是一样,因此都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艳女还在唱着,腰肢身形还配合着曲调舞动起来,双目微闭,不知什么时候,她脚下已经围着一圈圆滚滚的物事,众刺客仔细一看,都吃了一惊,这一圈圆滚滚的物事居然便是人的首级,五官分明,正是那些探身先入车驾中的刺客。不仅是进到驷马銮驾车中的,连去另几辆车中的刺客首级竟也出现在这里,池棠心惊之余,也在暗道侥幸,若非自己身法快捷,疾速飞退,只怕这一圈首级之中也得加上自己的脑袋了,只是暴君他们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轻易的杀害了这许多武艺高强的刺客?那赤红色的飞练又究竟是什么?再回想到自己飞退时,那女子缩回的舌头和嘴角的血迹,池棠只觉得浑身发寒,头皮发麻。 歌声与风声同时止住,绝色女子张开双眼,忽然大声道:“血食之飨将始,虻山四灵现身!” 雾气中现出四个人影,须臾之间便全部现形,在暴君前施礼下拜。 “虻山四灵叩见圣君陛下。”四个人异口同声。 一众刺客眼看着这一出出奇诡怪诞的情事,心中震骇莫名,奈何身重如山,却难动分毫。 暴君点点头,伸手向僵立于地的众刺客一指,轻笑道:“佳肴在彼,卿等自取。” 那四人齐声道:“谢陛下厚赐。”一起转身,看向众刺客,口中嘿嘿怪笑。 池棠借着月光细看四人模样,左首两人体格雄壮,右首两人身材瘦削,体格雄壮的第一个鼻子极为古怪,鼻尖上翘,倒似犀牛角一般;第二个则是一头短发,脑门高凸;而那身材瘦削的第一人不挽发髻,任由长发垂散,另一人则身形颀长,面白无须。 那脑门高凸的大汉忽然对那艳女道:“茹丹夫人还请撤去法术,吃死食可没什么意思!” 女子格格笑道:“山君想吃活食?还是小心些好,这些可都是武艺高明之人。” 这话一说,四个人都大笑起来,那脑门高凸的大汉一挥手:“凡夫之体,能奈我何?” 暴君则在车上说道:“茹丹美人,便就撤去法术,朕要看四卿猎杀之能。” 既然那暴君发了话,艳女自然遵命,身形一动,在场僵立的众刺客顿时感到身上一轻,束缚全身的无形力道已经散去。 狄城快刀霍旷心中早感不耐,一察觉到身形已复,便立刻纵身跃上,手中滚龙宝刀直取安坐车上的暴君,口中怒喝:“眇贼着刀!” 那脑门高凸的大汉笑嘻嘻的迎上,口中道:“朝我来。”说着,右手便向霍旷胁下抓去。 霍旷刀法何其高明?虽是向前直取暴君之势,但见那大汉半途出手,身形立时一偏,同时滚龙刀回转斜斫,刀锋直指那大汉右手手腕,狠辣异常。池棠见霍旷这般身手,心内也不禁暗暗喝了声采。 “噗”的一声,血水四溅,众刺客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见到霍旷身体僵直,手中刀倒是砍在那大汉臂上,可那大汉的右手竟从霍旷胁下对穿而过,手上满是霍旷的血肉。 众人再仔细瞧去,这哪里是手,掌缘毛蓬乱生,指甲又长又尖,分明便是猛兽的利爪形状。 霍旷身体微一抽搐,便再也不动了。可叹他快刀如电,前番杀护驾铁骑时,只一招便斩落敌首,武艺何其了得?可在这脑门高凸的大汉面前,却连一招都没走到,便被穿体而亡。 那大汉从霍旷身上抽回右手,迫不及待的伸舌舔舐手掌,咝咝作响,一脸馋涎欲滴的表情,看得一众刺客心惊胆战。 “呀!”阆中铁枪俞韬怒喝一声,挥枪直刺那高额大汉。他本是巴蜀前朝的宫卫枪术教头,一手疾风枪法独步巴蜀,这一枪在惊怒之下出手,威势更是惊人。 这次却是那翘鼻大汉横身出来,大笑道:“来得好!”身体像装了机括般猛地弹体飞射而出,直迎冲身刺来的俞韬。 对方来势疾速,俞韬的浑铁枪变招也是极快,枪尖转而刺向那翘鼻大汉的头顶,那翘鼻大汉身形绝无稍顿,迎着枪尖撞了上来,一撞之下,浑铁枪竟然如朽木一般寸寸断裂,翘鼻大汉去势不减,一头撞入俞韬肚腹,俞韬一声惨叫,这一撞之下他已肠破肚烂。 俞韬尸身软软倒地,那翘鼻大汉则站直身体,满头满脸尽是俞韬的血肉,他伸手抹抹头顶,又舔了舔嘴边的血肉,嘿嘿笑道:“果然鲜美。”众刺客瞪大双目,毛骨悚然。 惊惧之感虽然大盛,但毕竟都是习武之人,神力鲁奎和巨锷士张琰俱各沉喝一声,一左一右,同时杀上,陈嵩赶紧出声:“有古怪!不可轻往!”却又哪里阻止得住? 见鲁奎和张琰已经交上了手,陈嵩断没有再迟延之理,立刻对众人下令:“别一个一个上,大家一起,对方有古怪!”一众刺客鼓起勇气,各持兵刃,发声喊,一起冲杀了上去。 池棠见了前番惨景,心中兀自怦怦跳个不停,这些究竟是什么人?现身诡异,出手狠辣,如霍旷和俞韬这般高明的身手都在转瞬之间落得惨死,听这些人前番对话,倒似要将他们当做牛羊一般为食,再看看那高额大汉和翘鼻大汉食人血肉的可怕模样,不由更是心中悸怖。 所幸身边还都是自己的战友,池棠振作精神,青锋剑寒影烁烁,亦随着众人一起杀上。 耳边就听到一名刺客在问陈嵩:“陈寨主,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陈嵩身形一顿,铁枪斜指向前,语调微带颤抖:“他们……他们好像……不是人!” 第004章虻山四灵 那四人的面目此时已经发生了变化,高额大汉身形暴长,脸庞赫然变成了虎面;翘鼻大汉也更加高大魁伟,面色泛青,鼻上生角,分明便是头犀牛的模样;垂发人眼睛闪着青幽色的绿光,口鼻俱突,嘴下露出利齿,却是只豺狼的形象;而那身材颀长之人嘴唇凸起,满面鳞甲,裂口一笑,信舌一闪,倒似是蛇蜥之属。 当先冲上的鲁奎怒吼一声,既是为了更增威势,其实更多还是为了驱散心中涌起的惧意。而张琰则闷哼了一声,身为五士之一,他对自己的巨锷剑剑术有着绝对的信心,虽然感到对手颇为诡异古怪,可他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巨锷剑斜劈向那垂发狼面之人,带起一阵劲风,心中暗道:“我手中巨锷剑霸绝天下,倒要看你如何抵挡!”众刺客也都鼓勇而上,和那几个怪人斗在一处。 垂发狼面之人眼中绿光更盛,眼看着张琰巨剑就要及体,狼面人身形忽然消失,气势逼人的巨剑剑招顿时落空,如此怪异身法,张琰却见怪不怪,心内冷哼一声,不过是潜踪匿形之法,昔年食尸教的妖人也擅此道,可遇上自己,不也落败授首了么?不慌不忙,听风声辨形,早察就里,巨锷剑剑势立时一转,剑锋指处,狼面人身影忽现,张琰不由嘴角带笑,饶你身法高明,怎是我巨锷剑之敌?巨剑向前一送,狼面人侧身一让,而巨锷剑竟不可思议的于中途转向一撩,狼面人再也闪避不开,剑锋结结实实的斫在了他的身上。张琰得意的注视着狼面人惊愕的表情,忽然一皱眉,这一剑砍在对方身上如中败絮,浑不似血肉之躯的情形。狼面人眼中闪着幽幽绿光盯着张琰,嘴角扬起笑意,转瞬间身影又消失无踪。张琰大惊,这是什么人?居然能生生挺受了自己巨锷剑神力一击后还能安然遁去?正在讶异,突然感觉身后有人轻拍自己肩膀,下意识的一回头,眼前好大一张狼脸猛地咬了上来,正中他的咽喉。 巨锷剑“当啷”落地,不过片刻之间,他浑身鲜血竟已被那狼面人吸干。狼面人松开口,张琰干瘪的尸体也颓然倒下。 “好武艺!”狼面人抹去嘴角血迹,由衷赞道,又窜向了另一个杀上来的刺客。 杀戮依旧在继续,豪勇五士之一的张琰静静躺在地上,形容干枯,双目不暝,脸上还保持着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已被对手吸干鲜血,武林中的翘楚人物就此殒命。 鲁奎蓄满劲力的一拳直击向那蛇面人,蛇面人却似浑身没有骨骼一般,身体不可思议的扭转开去,就在鲁奎诧异的当口,那蛇面人忽地从背后缠绕上来,将他紧紧盘住。 鲁奎天生神力,此际却觉得那蛇面人缠住自己的力道更为巨大,当下吐气开声,全身绷住,要蓄全力震开对方的卷缠,蛇面人嘿嘿笑道:“当真是好筋骨,有这么大力道。”舌信在鲁奎面上一探,忽然全身收紧,鲁奎身上骨骼格格作响,脸上血色大涨,待那蛇面人松开身子,复立于地时,鲁奎已经软软地瘫倒,只这一瞬间,他已全身筋骨皆断,气绝倒地。 蛇面人也不去动鲁奎的尸身,径取下一个刺客。 虎头大汉刚撕扯开一人,满嘴鲜血淋漓,意兴勃发,还不忘调侃那蛇面人一句:“卷松客,新鲜的血食,怎么不先就口尝尝?” 蛇面人缠绕上一人,一使力,又将那人浑身骨骼绷断,口中笑道:“我可不比你们,我最后再吃,我吞了食便犯困,要睡觉的。” 四个怪物不过片刻,便杀戮了十余名刺客,血肉横飞,惨烈异常。暴君在车驾上看到这血腥的场景却极为兴奋,伸手搂着身边几个美女,哈哈大笑,性起道:“酒来!”边上一个美女一边露出媚笑,一边大饮了一口美酒,而后媚笑着将口中酒过入暴君嘴中,那酒水殷红如血,口唇相接间一缕红液顺着暴君嘴角缓缓滴淌而下,直若茹毛饮血。而那美女兀自呢喃有声,行止亵浪。一边是血腥杀戮的残虐之景,一边是旖旎香艳的荒淫之形,更是说不出的诡异骇怖。 陈嵩对敌的,便是那犀面人,他毕竟是武林中双绝之一,情知此番是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运起全身功力,手中铁枪施展开来,隐隐一股罡气灌注枪身之内,这一番全力施为非同小可。那犀面人初时不以为意,待陈嵩枪锋逼近时却突然色变,慌忙一退,陈嵩手上毫不放松,铁枪如巨浪翻腾之势裹住了那犀面人,一时竟逼得那犀面人有些狼狈,犀面人大呼小叫:“好厉害好厉害!此间怎么会有这等人物?” 虎头人甚是奇怪,一爪先撕倒一名刺客,转头道:“辟尘公,你那身厚皮连我也奈何不得,怎惧此人?” 犀面人大退一步,回道:“你来试试!这人似是云龙破御之体!” 虎头人一怔,而后大步冲来:“怎么可能?我来试试!” 一直在一边旁观的那身披薄纱的茹丹夫人闻听此语,顿时眼睛一亮:“当真是破御之体?” 陈嵩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一声不吭,手中精铁点钢枪舞得更紧了,虎头人刺斜里杀出,大喇喇一爪就往陈嵩肚腹要害抓去。 这一下风声虎虎,威势非凡,陈嵩回枪反击,枪锋带着罡烈之气直刺虎头人胸前,虎头人原本满不在乎,待枪尖及体时才脸色一变,身形急退,踉跄了几步才稳住了身形,再看胸前,被陈嵩点到之处竟汨汨流出血来。 暴君在车上哈哈大笑:“捕食的倒被血食伤了,镇山卿,你可要小心了。” 虎头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大叫一声,这一声威势极巨,分明便是猛虎出林的怒啸,在场还在搏杀的每个刺客听后,心中都是一跳。啸声未消,虎头人便是飞扑而上,这一扑竟带起狂风,呼呼大作。 陈嵩被狂风刮得几乎睁不开眼,只得下意识的挥枪架隔,虎头人的利爪与长枪相击,当当作响。 犀面人暗暗蓄势,冷眼旁观,觑准时机,猛地弹身飞窜而上,竟是与虎头人联手夹击陈嵩了。陈嵩被虎头人逼得步步后退,又哪里防范得住犀面人的猛力一撞?眼看犀面人的鼻头尖角就要穿体而过。 忽然一柄长剑重重击在那犀面人的尖角之上,竟然将那犀面人的攻势止住,犀面人大惊,摸摸鼻头,看向那截击之人,惊疑道:“此间还有破御之体之人?” 那人正是池棠,众人厮杀一处时,他先是和虎头人交了几招,退身躲避对方攻势后又被那狼面人盯上,连续好几个腾挪闪避,才算堪堪避开那狼面人的诡异身法,当有另外的刺客和那狼面人交斗起来时,他便恰好看到陈嵩遇险,一时也没有多想,奋起全力,跃身出剑相救。看前番那犀面人弹身撞穿俞韬之力,池棠本就自知决难抵御,只求能阻得敌手一分是一分,也好相救陈嵩之厄,至于能挡下那犀面人的飞身一击,连他自己都很意外,只是这一击终有巨大力道,胸中被震得气血翻腾,好不难受。 一缕鲜血正从那犀面人的鼻头尖角边流下,犀面人先是惊愕,后而满面怒色,双目变得血红,口中沉沉发声,紧盯着池棠。 池棠呼呼喘气,横剑于前,全神贯注,警惕那犀面人再做攻击,陈嵩则奋力逼开那虎头人,也靠近池棠身边。正在紧张的当口,池棠忽觉身后有人轻拍自己肩膀,自然而然的便是一回头,就听陈嵩喊道:“小心!”只感到咽喉边一阵风声,眼前一花,狼面人的身形在几步外又显现,捂着嘴巴,满脸怨毒的神色。 却原来那狼面人故技重施,趁池棠不备,又掩到背后,欲待其回头之时猛咬住咽喉,却不想陈嵩好生厉害,竟及时出手,铁枪到处,锋锐难当,还将狼面人的嘴弄伤了。 不过片刻工夫,两人互救了一次,听谷内拼斗厮杀之声已是大为减弱,看来这次行刺暴君的高手侠士已经没几个存活的了。 陈嵩看着那虎头人和犀面人,池棠盯着那狼面人,二人背靠着背缓缓后退,陈嵩大呼:“还有几个活的?” 陆续有四五人听到呼声围拢了过来,最末一人甫一动身,身后风起,转眼间浑身就被缠住,骨骼嘎嘣作响,瞬间就软倒于地,人影一晃,却是那蛇面人出现,盯着残余的几名刺客,舌信快速的一闪。 现在的情形,连陈嵩和池棠在内,一共就只剩六人了,而对方除了这号称虻山四灵的四个怪物外,还有那神秘莫测的茹丹夫人和有万夫不当之勇的暴君,况且看那暴君身边的几个美女,在这样血腥恐怖的场景下依旧在与暴君调笑取乐,当也不是凡人,再加上两侧谷外被堵截的数百铁骑,实力悬殊过甚,这次的刺杀行动已经一败涂地。 陈嵩问剩下的众刺客:“夏侯通先生何在?” “不见夏侯先生,多半也罹难了。”一名刺客回答。陈嵩所问的夏侯通正是此次负责探听暴君行程及安排行刺计划的军师。 “唉!夏侯先生又怎么能探出这暴君身边竟有这等怪物护佑!”池棠知道陈嵩心思,出口说道。同时环顾了下还活着的另四人,不见好友李渡,想来也遭了毒手,心下恻然。 那茹丹夫人款款上前。笑吟吟地道:“诸位英雄确实了得,请受奴家一拜。便为吾族之食也不亏负诸位,他日大业克成,定铭诸位相助。” 暴君则在车上大笑道:“朕受命于天,自有神灵护持,尔等撮尔小贼,焉能近朕之身?”说着,还伸嘴去吻怀内搂抱着的美女,那美女故作娇羞,吃吃笑了起来,状极不堪。 陈嵩冷哼一声:“既然我等都是难逃一死,那就在死前告诉我等,你们……究竟是什么?” 茹丹夫人眼中一亮,掩口笑道:“不愧是有云龙破御之体的奇人,这般情势下,还如此镇定。” 池棠又听到对方说出云龙破御之体,满头雾水,不知究竟指的是什么。 茹丹夫人还在继续道:“旁的也不用知晓太多了,诸位只需记得取你们性命的是谁就行。嗯……这是你们凡人的规矩吧?以凡夫之体却能与虻山四灵坚持到现在,诸位皆属不凡,奴家让你们知道虻山四灵之名,也算是格外的尊重了。” 说着,茹丹夫人一指正虎视眈眈的四个怪物,一一介绍:“此一位力大无穷,最喜猛力撞敌,浑身硬如生铁,名唤辟尘公。”犀面人双目赤红,口中嗬嗬作响,意示威吓;“这一位威势无双,雄豪非凡,有御风崩山之能,唤作镇山君。”虎头人凝视着陈嵩,抖了抖头;“这一位身法迅疾,行踪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最喜食人鲜血脏腑,正是虻山嗷月士。”狼面人对着池棠森森一笑,嘴下露出锋利的牙齿来;“这最后一位,鳞甲蔽体,刀枪不入,缠绕之力可碎山裂石,是为虻山卷松客。”蛇面人舌信一探,身体诡异的盘了起来。 末了,那茹丹夫人还笑道:“灵犀辟尘,猛虎镇山,苍狼嗷月,厉蚺卷松。虻山多英杰,最良称四灵。” 陈嵩看了看那四个怪物,点点头:“犀兕、恶虎、苍狼、蚺蟒,都是些妖怪啊。我辈习武之人,素来不信妖魔鬼神之说,若非今日一见,又怎知会有这几个修炼成精的妖怪成了眇贼的护驾之士?眇贼与这些妖孽为伍,亡国必矣。”语气竟是出奇的镇定。 暴君依旧在与那几个美女调笑,恍若未闻。 茹丹夫人掩嘴娇笑:“看到我们虻山英杰还能这么镇定的,凡夫之中你算是头一个。”如不是她站在遍地鲜血尸骸之中,还真像是个有着万千风情的绝色佳丽。 池棠心中大震,世间竟真有妖魔?看着眼前那四个怪物张牙舞爪,却也由不得自己不信。当下强自镇定心神,对那茹丹夫人问道:“那你呢?你又是什么妖怪?” 第005章奇火烈焰 茹丹夫人闻言又格格娇笑起来,还没回答,站立一边的卷松客已经冷笑接口道:“你不过是我们口内之食,也配问茹丹夫人本相?” 那茹丹夫人笑着摆摆手,眼波流转,看向池棠,娇滴滴地道:“这不是那位当先闯入舆厢的壮士么?哦,对了,你也是破御之体的奇人呢。我嘛……身无横骨累,褪羽灵明清。便告诉你你也不知道我是何物所化。你就当我是个千娇百媚,颠倒众生的人间尤物,岂不是更好?”说话间,腰身扭动,有意无意将身体一侧,掩盖全身的轻纱褪露下大半,露出雪白一片胸脯,脸庞媚色绝艳,满是浓浓的诱惑之意。 站立一边的虻山四灵都不自禁的吞咽了一口口水,而正当面的六位刺客也都是眼前一亮,心神激荡,尤其是池棠,那茹丹夫人的盈盈眼波正直射在自己身上,神智几乎当即就有些恍惚。 “哼!”陈嵩闷哼一声,他虽是被眼前这绝色女子也弄得心神一荡,但毕竟身负极高修为,心中隐隐觉得这似乎是一种媚人耳目,慑人心魂的妖法之术,当下强自收敛心神,同时闷哼示警。 这一声也是以传音入密的功力传入另几人耳中,包括池棠在内的几位刺客都是矍然一醒,各自亮起兵刃,满脸戒备的神色。 茹丹夫人见媚功被破,倒毫不在意,轻轻一笑,略带欣赏的看了一眼陈嵩,复又仰首看看夜幕。一轮满月映照夜空。 “子时将过,血飨速行。”茹丹夫人悠悠道,微微闭上眼睛,口中又吟唱起来:“人曷为灵,吾族殇兮。以人为飨,吾灵盛兮……” 凄零诡异的歌声中,虻山四灵口中嗬嗬有声,又向众人扑了过来。 陈嵩见四妖身形甫动,铁枪立刻一挥,迎头而上,在经历了最初的震骇之后,他已经能感觉到这几个妖精对自己手中铁枪的忌惮,今日之事,已是有死无生,可自己纵然身死,却也要竭尽所能,伤及对手。在这样的心态下,他枪头一卷,将辟尘公和镇山君两妖罩在枪影之下。 陈嵩自小便随部族在蓬关乞活军中长大,早就练成了一身出神入化的对战本领,兼且又是武学奇才,在十余年前以一人之力尽戮五百羯赵铁骑,震动天下,也因此被公推为武林中双绝之一,犹在五士之上。此番自分必死,一生所学施展得酣畅淋漓,铁枪挥动间,风声虎虎,饶是辟尘公和镇山君二妖神通无比,一时间却也攻取不下,反而被陈嵩枪尖在二妖的身上划出了几个口子,伤势虽然不重,却把二妖气得嗷嗷直叫。 池棠也横了心,他找上的便是一直紧盯着自己的嗷月士。手中青锋剑在夜色中汇成一道银色光练,剑尖吞吐,闪烁不定,那嗷月士几番想欺近,却都被那剑锋给逼退了回去。 陈嵩池棠都在酣战之中,自然无暇看到其他人的情景,茹丹夫人闭目吟唱,也不在意场中对战的情形,倒是那暴君在车驾上越看越是大有趣味,原来卷松客那里也碰到了敌手。一个身材粗壮的刺客正挥动手中利斧,招招不离卷松客的脖项,卷松客仗着妖法身形,不停的翻身闪避。暴君大笑,他本是要看妖魔生吃活人的惨烈之景,却不想竟能看到这出妖人大战,精彩纷呈,实是意外之喜了。 场上所剩六名刺客,除去陈嵩池棠,那持利斧的粗壮大汉名唤袁从,自小生长在西南潮湿之地,最明蛇性,也是恰好对上了蚺蟒化身的卷松客,一时倒能堪堪自保。而另外三名刺客,虽是身手不俗,但手中兵刃对阵虻山四灵却决无效用,不过数个回合,便被镇山君,嗷月士觑机夺了性命。 现在却是仅存的三名刺客对战虻山四灵了,局势更是凶险,那袁从和卷松客对峙本是仗着精通蛇性,没奈何边厢忽然转过嗷月士来,一口从背后咬住袁从脖项,卷松客大怒:“留下他来,我逗他玩呢,何需你多事?” 嗷月士“咔嚓”一口,咬断袁从脖子,阴测测一笑:“顾不上了,赶紧享用血食是正经,再晚些,误了时辰,效应大减,反为不美。” 嗷月士转去杀害了袁从,池棠却正好腾出手来,他见那茹丹夫人犹自在那里闭目吟唱,而暴君在车驾上拥着美女正津津有味的看着陈嵩与辟尘公和镇山君酣战,当下怒喝一声,跃身而上,直取那车上暴君。 这一下去势疾速,也是池棠想着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与其被那四个妖怪阻隔,不如全力一搏,真取那暴君,或许还能有些变数。 暴君被眼前剑气所感,眼神收回,看向飞跃而来的池棠,目中厉光一闪。 池棠心中一凛,正感到不妥,忽然身形一紧,身上已被几道赤红色长练缠住。正是先前在车内伸出卷了几个刺客进去的物事。 池棠顺着长练方向看去,那茹丹夫人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吟唱,两眸泛着猩红之光,长发诡异的扬起,这几道赤红色长练却是从她背后生出,池棠大感骇异,这长练是什么?似尾似蛇,却又奇形怪状,莫非便是这茹丹夫人身上自生的物事? 不待池棠反应,长练已经拽着他直往那茹丹夫人面前而去。茹丹夫人看着池棠,面上似笑非笑,长发一转,发丝如利刃般直取池棠脖际。 池棠顿时明白,先前那几个被长练拖入车中的刺客是怎么被取下首级的了。这茹丹夫人烟视媚行,娇美异常,却竟有这般厉害的杀人利器。顿时大叫一声,奋起全力,将青锋剑直刺茹丹夫人的面门。 茹丹夫人身形不动,面上现出媚笑,心中暗道:“便真是破御之体,我又何惧?”长发如刃,先在青锋剑剑身上一拂,剑势方向顿时一偏,发丝倏然转向,依旧割向池棠的脖子。池棠眼见无幸,脑中惶惶然一转念,心中暗叹:“我死于此地矣。” 就在此时,他忽感浑身猛地一热,似乎全身都燃烧了起来,手中青锋剑甚至撺出了青绿色的火苗,茹丹夫人脸上突现惊惧之色,发丝一触及池棠身前便已枯焦,而腾火的青锋剑已堪堪及至茹丹夫人面门。 茹丹夫人浑身突然光芒一盛,身形倏而消失不见,池棠一愕,全身升起的火焰转瞬间又都熄灭,正在错愕间,茹丹夫人俏生生的脸就在面前出现,池棠鼻中满是那茹丹夫人呼出的香气,那茹丹夫人的动作当真是快如闪电,身形甫现,便一掌打脱池棠手中青锋剑,同时侧头伸舌,竟又噬向池棠耳下的创口,池棠只觉得耳下剧痛,分明感到那茹丹夫人的舌头从耳下创口伸入,生死关头,体内又是一股热气激荡,挥手挣扎间,茹丹夫人一怔,她正要将舌头延伸入去直抵池棠脑髓处,忽而一阵炽烈的烫感从舌尖传满全身,顿时闷哼了一声,脸上痛楚之色一闪而逝,缩舌仰首,忙不迭的反手将池棠摔脱了开去。 这一下力道奇大,池棠身不由己,被高高的抛起,面向夜空,那轮明月在眼前似乎现出诡异的血红色光芒,脑中一窒,仿佛魂离身外,一切都变得恍恍惚惚起来。 “扑通”一声,池棠感到自己好像是摔在了什么山石之上,只是并不觉得疼痛。 抬眼看去,那一片雾气朦胧,光影分明,陈嵩还在和两个妖怪厮斗,那茹丹夫人则似是极为诧异,上下左右的看着,好像在寻找什么。而已经脱出手来的嗷月士和卷松客也是一脸惊骇之色,正茫然的四下顾看。池棠再转目瞧向自己的置身所在,周遭却是一片黑暗,依稀可见丘坡山形,仔细分辨一番,这才看出,这里正是自己今日埋伏的林谷之内,月光照射下,望去的情景和周遭的环境仿佛成了两个世界。 暴君的声音传来,似是很远却又感觉就像在耳边低语一般。 “茹丹美人,出了什么事?”正是在问那茹丹夫人。 远远望去,茹丹夫人的表情似乎也很迷茫:“真是奇怪,那人……怎么一下子不见了?” “我看夫人一甩手,那人好像消失于半空一般,真正奇怪。”却是凑过来的卷松客说道。 茹丹夫人沉吟半晌,那里陈嵩终究抵挡不住,被辟尘公扫中双腿,踉跄倒地,镇山君忽地蹿上,单手提起陈嵩,张口便要咬下,茹丹夫人忽然喊道:“山君且慢,此人不杀,带回洞府,我有大用!” 茹丹夫人显然在这些妖魔之中有很高的地位,那镇山君只得悻悻的收起了大口,将晕厥的陈嵩掷到地上。 暴君还在追问:“我看那人全身忽然燃起火焰,当真是怪事,茹丹美人,你后来既已擒他在手,缘何又将他摔脱?” 茹丹夫人听出暴君口中有不豫之意,便又现出媚笑来:“陛下说的哪里话来,只是那人确有奇异之处,先是身现奇火,似有五圣之相,而后臣妾正以法术吸取那人脑髓,不料那人体内有股怪热,弄得臣妾剧痛,一时难忍,随手抛开,却不料就此不见。想是此人有异术,会遁地之法。” 池棠听的全然不明白,自己倒是天下武林的五士之一,那个什么五圣之相却不知什么意思了,还说自己会遁地之法,自己明明就躺在这里,奇怪这些妖魔就看不见么? 暴君冷笑道:“若此人脱逃,将朕今日之事宣扬,天下人共忌,他日朕江山一统,却不反生波折?” 茹丹夫人一怔,还未开口,那暴君面前忽又升起一阵黑烟,片刻又化作人形,向那暴君拱手为礼,举动不像虻山四灵那样谦卑,自含着一股清高之意。 池棠看得极为惊诧,看来这暴君身边还不止是茹丹夫人和虻山四灵这样的妖魔护佑。仔细看那新现之人,一袭白袍,身形颀长,长发披散,只是面目看不真切。 暴君似乎并不意外,面上也多了几分端正之意:“国士有何见教?” 那长发人一负手道:“陛下不必多虑,茹丹夫人乍逢五圣之力,难免一时生错。” 池棠听得奇怪:“什么五圣之力?这是说我吗?” 长发人继续道:“此人虽有武艺,却不是朝中重臣,纵宣扬今日此事,天下凡夫又有几人能信?况且,茹丹夫人对那人用了吸髓之术,虽是未能成功,但以茹丹夫人神通,无论此人以后逃往何处,一旦运用本身真力,虽千山万水亦可觉也,彼时遣一干将追杀之,必不为患。” 习武之人本身自有真力,由此寻常一招便有莫大力道。但现在听了长发人这话,池棠心中大惊:“若照如此说,我以后便再不能用真力了,似此又与一废人何异?” 长发人转向茹丹夫人道:“况且茹丹夫人前者打脱了那人手中长剑,以凡人之习,必在剑上刻有本身姓名,如此,便更好追索了。” 茹丹夫人点点头,伸手虚空一抓,那落于地上的青锋剑顿时被吸于手上,茹丹夫人看了一眼,微笑道:“千里先生说的是,剑上写的分明,乃是临昌池棠。” 第006章脱逃 池棠闻听此语,心中又是一震,所幸家道中落,父母皆故,族中本已零星的亲眷也都散于他地,再无音信。而自己早已一人漂泊江湖,居无定所,不然被这些妖魔知晓了自己的原籍,真正是后患无穷。 那长发人略思索了下才道:“临昌?那可不在本国境内。” 暴君满不在乎的摆手道:“这有何妨?卿等神通广大,难道还囿于人世疆界?” 茹丹夫人接口笑道:“陛下放心,此人决计脱逃不得。”忽而抬头望月,又道:“时辰差不多了,四灵还是快用血食罢。” 暴君顿时精神一振:“甚是,卿等猎杀之能极为高明,速趁良辰,以人血为酒,以人肉为食,朕所观之,不亦快哉!” 虻山四灵哄然称谢,池棠却听得心中一阵阵寒战,这暴君果真是毫无人性,残虐之极,竟以观生啖人肉为乐事,难怪身边聚集了这么些妖魔鬼怪,只不知这暴君现在究竟是人还是妖。 茹丹夫人笑吟吟地接口对虻山四灵道:“仔细些,可不许将那些个护驾甲士的尸首吃了,这些人忠心护主,圣君可是要厚殓的。” 虻山四灵各自施礼道:“遵命!”话音一落,一阵黑气纷腾,四灵均现出本相,辟尘公是一只身材壮硕的青犀牛,镇山君是一只斑斓猛虎,他们两个对着一地的刺客尸首撕咬起来,而嗷月士则是一只白首苍狼,喜食鲜血内脏,卷松客却是一条黑鳞巨蟒,长尾一扫,先将几具尸体的头颅扫下,再卷住那几具尸首,张开大口,囫囵吞咽,一时间只见肢体碎裂,脏腑涂地,血污四溅,惨不忍睹,月光照着这雾气纷蕴的血腥场景,更显得触目惊心。 暴君看得兴奋不已,这番妖魔食人之景可着实刺激,一时性起,将怀中美女一搂,褪去她下体轻纱,便一递一送,交媾起来。那美女百般作态,娇呼连连,和场内咀嚼吞咽的恐怖声响混做一处。另几个美女也都扭动着身体,紧紧靠着暴君,场景放浪之极。 镇山君刚啃下一条人腿,看到这场景,不禁嘿嘿淫笑起来,不顾嘴边血迹斑斑,轻声对边上的嗷月士道:“那几个小妖精倒是好手段,瞧把这人帝给迷的。” 嗷月士悄声笑道:“这可是茹丹夫人调教出来的狐狸精,媚功可不得了,怎么?山君要不找个机会去试试她们手段?” 镇山君点头道:“正有此意!”二妖都会意的大笑出声。 同样的惨景落在池棠眼里,便引得他全身微微颤抖,这般可怖的情景几乎让他抵受不了,他想用力起身逃开,可全身一点力道也发不出来,只能看着那些同伴的尸首,如牲畜般被那几个妖魔狂嚼大啖,他闭上眼睛,再也不忍看下去了。 “哎!”嗷月士突然喊了起来,池棠闻声又忍不住睁开眼看去,只见嗷月士提着一个血肉模糊的首级正给另几个妖魔传看。 “大惊小怪的做什么?”辟尘公吐出几根带血的人骨,咕哝着说道。 嗷月士看了看这首级,伸手捡起尸骸边的一把硕大巨剑:“这个人很了不起,武艺着实了得,我要不是有玄法,还真未必是他对手。” 池棠认出这是彭城张琰的巨锷剑,心中大恸,豪勇五士之一的张琰也殁于此役了,看那首级上五官,依稀便是张琰的模样。他与张琰也多有交往,两人一向齐名江湖,现今阴阳两隔,不由复又闭上眼睛,极为悲痛,耳中只听到几个妖魔还交谈了几句。 “那你还不快用他的血肉?这般高强之人的血肉正可大补。”还是辟尘公的声音。 嗷月士洋洋得意的声音又传来:“这何消说?早让他的血水进了我肚皮啦。” 忽然,一阵喧闹之声传入池棠耳中,池棠仔细辨认,却是人喊马嘶,还有敲击山石之音。池棠睁开眼,侧头望去,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就躺在谷口边,一片檑木山石堵住谷口,正是前番行刺前由众刺客以机关之术推下,阻隔护驾铁骑军的。看这地势,自己是躺在后谷口,这喧闹之声正是那些被阻隔的铁骑护卫发出,还能听见有人在呼喊:“快快冲开山石!”“奇怪!这些山石如何冲突不开?”远远的还有人喊道:“丘上古怪,我们怎么也绕不出去!”…… 池棠觉得很奇怪,谷中恶斗了这许多时间,声响动静也是极大,只不过数百步的距离,怎么这些被阻隔的军士似乎毫不知觉?再一回想,自从那暴君步出车驾之后,谷外众军士发出的呼喊之声也突然断绝,记得风起雾生之时,场上寂然无声,还有那茹丹夫人吟唱之际,更是四下绝无杂音,怎么现在又能听到这些声响了? 惊疑之下,池棠只得横起心,又望向那片雾气笼罩的车驾一行,此时雾气大浓,已经看不清内里情势,竖耳细听,却只能听到谷外军士的嘈杂之声。 不知怎么的,池棠听见这些人声,心里竟有些松缓,是妖魔带给他的惊骇太大了,现在能听到那么多人的声音,令他似乎有了得救的感觉,尽管这些人一旦见到自己,就很有可能一刀取了自己性命,但宁丧人手,不落妖口,那些妖魔食人的场景实在太过恐怖了。 只是何以只一会儿的工夫,那些妖魔和暴君就湮然无闻了?池棠再看向那团雾气,他清楚的记得,前番虽是雾气极浓,可周遭情景却极为清晰,现在却朦朦胧胧,再也看不真切。 “嘭!”一声,山石滚木已被撞开,池棠只觉得眼前火光之亮大盛,一阵热风拂面,铁甲军士口中呼喊着策马涌入,看来被阻隔的护驾铁骑终于赶过来了。 池棠就躺在一名铁骑军士的马蹄边,他闭上眼睛,就等着那铁骑军士再给自己补上一刀,取了自己性命。 蹄声纷沓,一众铁骑恍若未见,径奔暴君车驾,池棠不由诧异地睁开眼,心中奇怪:“莫非他们都看不到我不成?” 远望而去,池棠又惊异的发现,笼罩在车驾一行上的雾气不知什么时候都已散去,原先驷马銮驾上的暴君和一众妖魔都没了踪影,那满地鲜血淋漓的惨景竟也消失不见,只有十数名护驾甲士的尸首躺倒于地,数匹无主的战马来回走动。 前谷口也传来喧闹声,战马奔腾而来,看来前谷口的铁骑军也冲破了阻隔。 一众甲士到车驾前都纷纷下马,当先一人似是将佐装束,走到近前下拜:“臣淳于甫领铁骑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不知什么时候,每辆车驾上都出现了御马的御者,面色阴沉,低着头不作一声。 暴君的笑声则从车内传出:“不过几个小贼,还敢行刺于朕,已被朕打发了,淳于将军为贼人机关所阻,一时来迟,却也怪不得你,赦你无罪。” 那淳于甫听见暴君声音,一切如常,心下先松了口气,再听暴君如此说,立刻拜谢:“臣谢陛下不罪之恩。陛下神勇盖世,天下无敌,贼子欲行谋刺之逆,实自寻死耳!” 一众铁骑军都举矛向天,齐声大呼:“神勇盖世,天下无敌!”声势极为雄壮。 暴君在车中哈哈大笑,听声音显得极为欢畅,显然对众军士这般的吹捧极为受用。 茹丹夫人娇滴滴的声音又从车中传出:“淳于将军,此次除了这十余位护驾的忠勇之士丧于贼手,余者差幸无恙,各车驾中的宫娥采女也都是略受了些惊吓,且让她们在车内好生安歇,不必再去探问了。至于今夜贼子行刺之事,陛下回朝自会诏令廷尉署查办,也就不劳将军费心了。陛下有些困顿,这便起驾回宫罢。” 淳于甫躬身答应:“是!”立刻重整队形,拱卫着天子车仗直往长安而去,又安排人手,将十余名战死的护驾甲士尸首收殓。这次刺客行刺之事,淳于甫心中本有颇多疑虑之处,但天子既然毫发未伤,且不咎自己之罪,淳于甫也就将这些疑窦放在心里,再不多说了。 池棠看着一行车驾越行越远,自己躺在地上,仍是动弹不得,回想今夜前番情事,恍如做梦一般。 数十名甲士正在收殓战死的护架军士的尸首,互相还在谈论着。 “真是奇怪,那阻截谷口的山石滚木也不甚多,怎么我们弄了半天就是冲不开?” “是啊,绕路上山坡的也好像着了鬼打墙一般,就是绕不下去。” “幸好圣上无事,不然我等都是死罪。” 忽然一个军士一愕,看着一名死去军士的尸首:“你们看,这人是被铁枪所伤,看这创口,杀他之人武艺很是高明啊。”又指向另一具尸首,“还有这个,是被什么大兵刃杀的,创口极为平整,也是好手段。” 几个军士围拢上来,一个人点头道:“瞧这阵势,刺客的来头不小。” 一名军士迟疑了半天,对众人道:“还有件事很是奇怪,这般激斗之下,怎么这里看不到一个刺客的尸首?” 几个人议论纷纷:“莫不是都逃了?”“不该呀,他们怎么逃?再从山谷上溜出去?”…… 收殓尸首的甲士们带着殓车也去得远了,池棠一直在奇怪,自己究竟是怎么得以逃脱魔爪的。就是在那茹丹夫人将自己甩脱至半空之后,他们好像就看不到自己了。 池棠再看看自己,并不似什么隐身的模样,这一夜经历的怪事太多,见到了真正的妖魔,自己不仅和妖魔交了手,而且身上还曾窜出一丛奇异的火焰,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是自己天赋异禀还是当时另有奇遇?可着实猜想不透,只记得妖魔交谈之时说了什么云龙破御之体和五圣之力,只不知这些又都是什么意思。那些妖魔确实厉害,想这五十多名刺客,个个都是武艺高强,勇力绝人之辈,可在那些妖魔面前竟都不堪一击,凡人的武勇终究与妖魔天差地远,只那个蓬关陈嵩了得,倒还能与妖魔斗上一阵,不愧是武林中双绝之一。听那茹丹夫人所说,陈嵩好像是被他们抓回洞府了,没像其他人一样成了妖魔口中之食,一想到那些妖魔食人的场景,池棠心中便是突的一跳,再也不敢往下想了。 山谷中已亮起东方的晨曦,总算是天光放明,当第一抹阳光照到池棠脸上的时候,池棠只觉得身上一热,一翻身,坐了起来,终于能动了。 他站起身来,看着初升的太阳,眯起眼睛,身上觉得暖洋洋的,赶去了不少夜里产生的惊惧之意,无论如何,自己是侥幸逃脱了。 再看满地泥草翻绞,那是事先通过墨家机关术开掘好的逃脱地道,现在也都成了废土一片,可这也提醒着他,昨夜经历的恐怖场景绝不是噩梦缠绕的幻觉。 正想着心事,池棠耳下忽然一痛,赶紧用手一摸,那耳下被那茹丹夫人穿噬而过的创口隐隐跳动,登时心中暗惊,又想起了那长发人所说的话:“……茹丹夫人对那人用了吸髓之术,虽是未能成功,但以茹丹夫人神通,无论此人以后逃往何处,一旦运用本身真力,虽千山万水亦可觉也,彼时遣一干将追杀之,必不为患。” “从此之后,我若用真力习武,便要为那些妖魔所察,可我若不用,这几十年勤修武艺所为何来?我岂不是成了一个废人?”池棠在谷中僵立良久,心中痛苦之极。 第007章灵风 “哼……”池棠从噩梦中骤然惊醒,梦中那尸山血海的情景犹然在目,心脏仿佛快要从胸口蹦出来一般,突突跳个不停。下意识的摸了摸耳下创口,似乎还有些隐隐作痛,又摸摸身上,湿透了一片,不知是露水还是冷汗,又或者二者皆有。透过枝叶,东方刚刚现出鱼肚白,池棠让心情平复了好一会,才从树上爬了下来,现在他都是在树上过夜,既可免夜间野兽的侵扰,也能给自己一些心理上的安全之感,想来那些妖魔,总不会特地爬上树来擒拿自己罢。 这一路向南,也不知走了多少日子,他不敢再在这妖诡之地停留,这个国家的君王身边都有这许多妖孽,那这国家的荒山野岭之中不知还有多少噬人为乐的魔怪。以前池棠是根本不信的,但那一夜劫后余生,同伴被撕裂分食的血淋淋的场景又历历在目,耳下那诡异的创口还时不时的隐隐作痛,不由得他不信,这天地之间,果真是有妖魔为祟的。 池棠已不敢再催动真力,与一个没有武艺的常人无异,幸好自己还有自小习武练出的强健的体魄,总算疾步行路阻碍不大,无非不像往昔可以用轻功那样更快捷罢了。他只有一个念头,回自己的国家,去市集,去城镇,去村庄,去那些人多聚集的地方,一想到那些妖魔食人的情景,他心中就是不寒而栗,宁愿再不习武,免得被那些妖魔追踪,从此就做个市井间的庸碌俗人罢。昔日的豪情壮志,英雄心怀,甚或重振家世的憧憬向往,也尽在那一夜之后被销蚀殆尽,偶尔泛起的懊恼悔恨之意也最终被那种深深恐惧感所替代,现在的他,就是一只被吓破了胆的惊弓之鸟,在沉郁的心结下惶惶不可终日。 池棠看向南方,嘴角泛起一阵苦笑,青锋剑被妖魔所得,他也将身后的剑鞘埋在了事发之处已成废土的地道之中。自此之后,他恐怕再也不能行剑江湖了。 远处影影憧憧,却是一处城关,城关上旗号分明,正是本国的帜色标记。 而当池棠看到了本国城关的旗帜之后,心里多少算是平复了一些,南国人居密集,不像这里大片大片荒无人烟的崇山峻岭,时不时得在怆然孤身中担惊受怕。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人的肚子总是要饿的,前几日急急赶路,已将盘缠用的罄尽。想去投靠几位昔年一起行侠的朋友,但一来路途遥远,难救眼前之急,二来他也不知怎么和他们说起此次行刺的事体,谁会相信他所说的妖魔之语?三来他已不敢再用真力习武,又怎能再和那几位朋友同道论交? 池棠摸着咕咕叫的肚子,渐渐靠近城关,看着城关处南来北往的人流,一时彷徨无计。 …… 长安长乐宫内,男女调笑的声音直传出宫外,自从天子回宫,就显得亢奋无比,连续几日,便在内宫中行乐不止,荒理朝政。 在偏殿一侧,茹丹夫人对镜梳妆,听着殿内传出的荒靡之音,嘴角微微冷笑。 一阵青绿色的怪风飞过,在茹丹夫人面前忽然化作一个人形,却是个身形修长,作劲装结束的女子,对茹丹夫人单膝跪地施礼道:“虻山灵风见过茹丹夫人,不知茹丹夫人唤小婢来有何吩咐?” 茹丹夫人转过眼神,面带欣赏的看着面前叫灵风的女子,笑道:“灵风,我教了你这许多女孩儿家的礼节,你怎么就不用呢?” 灵风抬起头,杏眼桃腮,形容明媚异常,亦是微微笑道:“茹丹夫人又不是不知道小婢,小婢好武,自修成人身后,只恨身不为男儿。” 茹丹夫人款款立起身来,轻叹道:“虻山之中,独有你修炼成人身后最为美艳,我本意让你承我修为,到这宫中来,以美色惑那人君,每每食有珍馐,衣着绫罗,还能克成大业,为吾族立下奇勋,却不少吃了许多苦楚?你倒好,偏偏好习武艺,倒和大力将军一般。” 宫内不堪入耳的声音依旧传入,灵风皱起眉头:“吾族炼去横骨,化作人身,又岂能为了声色娱人?小婢情愿多受些苦楚,也算是磨练心性,提升修为的法门。” 茹丹夫人点点头:“也罢,你有这般上进之心,我又怎能强你?今番唤你来,实有事着你去办。” 灵风一躬:“夫人但请吩咐。” “前日月中飨食之会,你可知么?”茹丹夫人问道。 灵风颌首道:“嗯,那四灵倒带回许多血食来,只是夫人知道,小婢修的是慕枫之道,和他们修血灵道的不是一路,此番月中飨食之会小婢倒不知内中详情。” “不知详情倒也无妨,却是那日血食之中竟走脱了一人,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他是怎生得脱的。此人一旦运本身真力,你就能嗅出我留下的噬魂之气,无论多远,你务必要将那人擒获而来,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什么人。”茹丹夫人对于池棠的逃脱,一直不得其解,不由也极为好奇,伸手一挥,灵风面前凭空出现了那柄青锋剑,“看那剑柄之上,写得那人姓名。”茹丹夫人吩咐道。 灵风起身,接剑入手,细看那剑柄之上,一字一顿的读了出来:“临昌池棠。”脸色一肃,“临昌,这可是阒水之界。” 茹丹夫人点头道:“正因为如此,才要你出手。你身法轻盈,来去如电,而且又是修习的慕枫道,体内没有吾族血灵之气,阒水的那些魔物发现不了你。一旦那人真力动后,你便可一路追踪,将他拿获。” 灵风不由奇道:“此人是修道之人?如何还有真力之说?” 茹丹夫人笑道:“他是个习练武艺的,凡夫习武,倒也有本身真力之能,只是与那修道之人不尽相同罢了。” 灵风似是刚想起来一般,脱口道:“是了,前日四灵还带回一个活人,小婢看那人精壮得很,四灵将他押在洞府看管,说是要等夫人前来处置。” 茹丹夫人知道她是在说陈嵩:“不错,那人也是武艺非凡之人,有云龙破御之体,真正难得,我留他性命,还有大用。” 灵风脸色一肃:“破御之体的凡夫尚且被擒,那何以这个池棠居然能够逃脱?他也有破御之体?” 茹丹夫人摇摇头:“破御之体自然是有的,但以你修为,寻常破御之体也远非你的敌手。我只是担心,此人突然身现奇焰,连我都几乎抵挡不住,倒有些离火鸦圣的气象,可说来也怪,待我凝神对敌时,他又奇焰全消,不堪一击,便是最终那突然消失极为蹊跷。既然是他自我手中凭空不见,我看那人君颇有些怪我之意,还幸亏千里先生来圆的场。也正因如此,我就更不能让他逃脱于外了,我让你擒了他来,顺便也想弄明白,他究竟是五圣化人还是只学了些道术的凡夫俗子。若真是五圣化人,正好就手除去,免生无穷祸患。”茹丹夫人又想到吸食池棠脑髓时,自池棠体内涌出的炽痛烫烈之感,将自己弄得生疼,以致剧痛之下甩脱池棠,竟至消失不见,心里甚是耿耿。 灵风略一犹疑:“若他真是五圣化人,小婢只怕不是敌手。” 茹丹夫人轻笑一声,看向灵风,眼中满是暗示之意:“以你匿踪遁形之法,神出鬼没之术,还有这如花似玉之颜,便真是五圣临凡,你也未必不能与之周旋。很多时候,不是一定要靠武力来解决事情的。我们现在都是女人,漂亮的女人。你可知道?在你修成人身之前,曾有一人亦有降妖除魔的能为,甚是厉害,那时吾族势微,碰上他只能远远逃开,便连大力将军也未必是他对手。” 灵风奇道:“有这么厉害的人?” 茹丹夫人冷笑道:“后来你知道怎么着?那人被阒水的女妖迷惑,丧了元阳之身,哼哼,群妖皆上,把他吃的连骨头渣都没留下。”茹丹夫人又目视灵风:“所以,要学会用你最有利的武器,便是百战百胜之局。再着说了,他就算是五圣化人,毕竟元灵未复,你总有可乘之机。” 灵风心中一怔,动作却极为干脆,立刻躬身领命:“小婢这就前往江南之地,先去临昌看个究竟。” 说话间,又一阵黑烟转至茹丹夫人面前,现形之后正是虻山四灵之一的嗷月士,向茹丹夫人施礼道:“虻山嗷月,参见夫人。” 茹丹夫人点头示意,又对灵风道:“你先去罢,需时时关注,不可有差。” 灵风又是一礼:“知道了,小婢告退。”说着便要离开。 嗷月士看着灵风,嘿嘿笑道:“灵风妹妹,怎么见了我也不招呼一声?” 灵风看也不看嗷月士,嘴里咕哝一声:“真蠢。”身影一闪,青绿色烟雾散去,早已踪迹全无。 嗷月士脱口赞道:“这小妮子,身法倒是越来越高明了。” 茹丹夫人出口打断嗷月士:“你不在虻山享用血食,来此做甚?” 嗷月士忙趋前说道:“正是此番血食有差,特来向夫人禀报。” “如何有差?你且说来。”茹丹夫人施施然又在镜前坐下,描眉抹脂,背对着嗷月士。 看着茹丹夫人婀娜有致的身段,嗷月士强咽了口口水,继续道:“照此前所知详细,这次行刺人君的刺客当是五十六人,可我们在洞府里将血食之数一算,尸首却只有五十二人,除去先前的那个,还有被我们带回洞府等候夫人发落的,以及那突然消失不见的小子,岂不是还少了一个?” 茹丹夫人对着铜镜将珍珠香粉敷在面上,随口道:“莫不是你们将尸首点算错了?辟尘和镇山向来喜好撕裂血食,许是尸首散碎,你们没有点算清楚。嗯,卷松客一向都是直接吞食的,你们有没有把他囫囵吞入肚中的算上?” 嗷月士笑道:“茹丹夫人最喜食人脑髓,我们又岂能不知?这次的血食我们可都将那些头颅取下,不敢擅动,就是留给夫人享用的。尸身或许算错,可头颅排放在一起,却决计错不了,我们计点了好几遍,真真是少了一个。” 茹丹夫人这才停止了动作,面现愕然之色:“竟有这等事?如此说来,竟有两人在吾族虻山飨食之会中逃脱?” 嗷月士恭恭敬敬的垂着头,没好意思点头称是,不过那神情已是不言而喻。 “到底是人间武艺杰出之士,果然藏龙卧虎,有个陈嵩和池棠是云龙破御之体,那池棠还极似有五圣之力,现在又多出这么个不为我们所知的人物。”茹丹夫人沉吟着,思索片刻,又对嗷月士道:“那陷地不是多曾知晓这些刺客的情况吗?让他将那些首级辨认下,看看究竟少的是谁。” 嗷月士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道:“这个……这个,夫人,辟尘和山君你又不是不知道,贪吃的很,那些首级虽然不敢动,可面上的皮肉被他们啃咬去不少,容貌都已损坏,陷地恐怕也辨认不出。” 茹丹夫人冷笑一声:“这两个家伙,安排了这许多血食给他们,犹自不足,本夫人的血食还要蹭口。” 嗷月士顺口说了句:“谁说不是呢?”又赶紧打圆场:“还好还好,夫人爱吸脑髓,脑颅之处他们实实在在的没动,就等夫人来品尝呢。” 茹丹夫人没好气地道:“让本夫人对着那些血肉模糊,面目不清的首级用膳,哪里还有胃口?” 嗷月士缩了缩头,茹丹夫人怕是人世间呆的时日太长了,倒沾染了许多人间华而不实的没用习俗,吃个人嘛,还要讲究个品相,未免有些多此一举。当下只得陪笑,不好接口了。 茹丹夫人略想一想,又道:“也罢,你去传我令给那陷地,叫他依旧化作那人之形,便以那人的身份去往人世江湖,一则可借机探究这脱逃刺客的下落,二则日后虻山吾王破关再生,征伐天下之时,或可有大用处。” 嗷月士赶紧一躬:“夫人机谋深远,嗷月拜服,这便去告诉那陷地。”嘴上说着,两眼却不自禁地偷看茹丹夫人裸露的一双纤足。 茹丹夫人似是知道嗷月士的目光所在,面上又现出媚笑:“此次月中飨食之会,人君甚是欢愉,传谕另赐厚赏,要么是可资赏玩的奇珍异宝,要么是有助修行的灵丹妙药,过几日我回虻山,便给你们带去。” 嗷月士大喜:“谢人间圣君,谢茹丹夫人!” 茹丹夫人又笑道:“还有那个破御之体的铁枪大汉,我这趟倒要再去见识见识。” 嗷月士一迭声地道:“放心放心,那大汉我们看得紧,任他如何犯犟,终究逃不脱夫人的手段。” “对了,那些个厉鬼几时能到?”茹丹夫人脸上笑意忽然消失,表情显得极为严肃。 “就在明日,千里先生都已安排停当。”嗷月士也敛去一脸巴结讨好的谄笑,恭敬的回禀。 第008章董氏门客 青砖黑瓦,赤柱粉墙,庭廊曲折,径路蜿蜒,好大一片庄院人家。池棠穿着一身粗麻布衣,挑着几丛柴薪,从庄外直走到后院,将薪木堆放在院屋之前。这院内多蓄养着鸡鸭之类,屋后还能听到猪羊叫声,一只黄狗摇着尾巴在池棠身边绕来绕去,屋内飘出阵阵白烟,一股饭菜香气传来,正是庖厨所在。捧着食具的仆役们进进出出,奔忙个不停。 那日池棠身上不名一文,在好一番犹豫之下,终于决定投到此间最为豪富的人家为仆役,总算能混得一时温饱。以池棠原先的士族子弟身份,本是宁愿饿死,也不愿为他人之仆的脾性,然而那一夜惨烈之景已销蚀了他的雄心壮志,现在只求能在人多聚集之处了此余生,浑噩度日罢了。 这户人家乃是当地士族,庄主姓董名邵,方圆百多里之境,尽是董氏一族的田邑,董邵有两子一女,长子董璋在京城朝内为官,与朝内几个大士族过从甚密,因此董邵在这里也是广蓄门客豪士,俨然一方豪强,便是此间驻守边关的将军和治理地方的县丞都要抑董氏鼻息行事。 倘若池棠投身为此处门客,日子会好过很多。董邵喜武,蓄养招纳的门客多为孔武有力,身怀绝技之辈,董邵更将其中佼佼者待为上宾,每日行有车食有鱼,可谓礼遇之极。可是池棠不能再动用真力习武,又怎么可能再去投身为门客?所幸他体格还算壮健,兼且又颇识得些字,因此当个普通仆役倒也颇为轻松。这一晃就是三个多月过去了,池棠每日里不过做些粗重的担柴挑水,搬送跑腿的活儿,闲暇下来,还教教其他佣仆断文识字,倒是很得其他仆役的好感。 池棠坐在柴薪堆旁,和几个送饭菜的仆人说笑了几句,又逗弄着在身边转来转去的黄狗,那黄狗的尾巴摇得更欢了。 “张五,先别歇着,此间汤羹要你帮个忙送到前院募英堂去。”一个管事模样的老者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对池棠说道。 张五是池棠投身此处用的化名,池棠听得这般说,忙站起身来,笑道:“阎管事,今天是怎么了?怎生忙成这样?还要我这么个干粗活的去帮忙送饭菜?”如池棠这等最低微的仆厮平素只管一些粗重活儿,如送饭侍奉这样的细致活儿自有专人操持,他原是插不进手的,故而有此笑问。 那姓阎的老者撇了撇嘴:“还不是这几日又新收了许多门人剑客,公子今日午间排开筵席嘛!说是要考量一下新来门客的身手武艺,又要显气派,这许多人都要按照一人一案,五烹八脍的席面来,我们却哪里忙得过来?且休闲话,这羹汤你速接了去,仔细些,可别打了啊,周管家眼睛毒着呢。”说着,身后一个全身油亮的肥胖庖厨递过来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大镬。 池棠答应着,赶紧小心翼翼的接过汤镬,闻到汤镬里传来阵阵肉香,肚子不禁也咕咕叫唤起来,如他们这些下等仆役,从来只是早上起来一餐,晚上日入时分一餐,不比那些门客,都是一日三餐的待遇,因此午间这一顿,和他是没什么关系的,当真是怎样人便受怎样罪,说不得,眼下也只能强忍着饥饿,捧着汤镬径往前院而去。 转了几进,就听到一阵金铁交击之声传来,还能听到阵阵喝彩,显然是有人正在演武交手。池棠加快脚步,穿过门廊,眼前豁然开朗,就看到一个极大的庭院,两侧都坐满了人,每人面前都置着席案,案上杯盘罗列,酒菜杂陈。院内台阶往上,却是一大片飞檐蔽罩,檐下也安着几个席面,正对着场内空地。池棠抬眼望去,檐下席间正中一人约有二十余岁年纪,身着锦衣,面上傅粉,唇上一抹极为考究的小胡子,正是董庄主的次子董琥,紧挨董琥身边另坐着一人,也是二十余岁年纪,面白无须,剑眉薄唇,姿容英俊,一身白袍,显得极为潇洒,池棠自然也识得,这人乃是此间众门人剑客之首,姓柏名尚,听说此人剑法极为了得,深得庄主及公子器重,池棠昔日多曾行走江湖,却没听过这柏尚的名头,也不知他真实武艺究竟如何。从这两席左右排开,一眼望去,却也都是门客之中最有地位之人,想来这檐下席面就是上座了。 场内空地上,两名剑客正在酣斗,池棠虽然决定再不动真力习武,但毕竟是好武之人,不自禁地就看向场上二人比拼的情景,侧旁两个僮仆已经催促道:“外院的那个,快来,把汤镬放这里。” 池棠顾不上看场中较量,嗳了一声,碎步低首先将汤镬送去,正放在飞檐蔽罩下首。两个僮仆从汤镬里盛出肉汤,按上下之序依次分给场内众人。 趁着这当口,池棠缩在院内树下,看场上两人相斗,不过看得片刻,不禁又有些哑然失笑,这两名剑客剑法粗陋,武艺平平,绝不是什么高明之辈。 耳中就听到正席上几人正在谈论。 “这许久还未分高下,便做和局论罢。”说话的是个年近五旬的老者,名唤邹仲,数十年浸淫的鹰搏擒拿手颇为了得,在董氏门客之中位列第三。 一个四十来岁的精壮大汉粗声粗气地道:“便是和局,打了这许久,总有百余合上下,谁也奈何不了谁,这就收了罢!”忽而一提声对场内道:“且住!二位难分高下,算是打和!”这大汉名叫顾辽,勇力过人,在门客之中位列第四。 场内两位剑客住了手,向正席躬身施礼。 董琥对二人笑道:“二位剑法不俗,便请入席。” 池棠偷看了董琥一眼,不知这二公子是说的客气话还是真的眼力不济,如二人这般身手岂能当得起不俗二字? 左侧一个面色淡黄,身材极瘦的中年男子正悄悄对柏尚附耳说道:“这两人剑法并无甚精妙之处,公子这次招募的剑客武士,我看是大大不如以前了。”说这话的是在门客之中位列第二的宗熙潭,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枪法。 柏尚微笑不语,显得涵养极好。 池棠又看了几对出场比试的门客,更是大失所望,倒是正席上邹仲顾辽等人还不时赞出好来,池棠初时甚是诧异,但略一思索,便知实是自己当初武艺太高,因此这些门客的身手在他眼内看来确实不足一哂。又想到自己勤习二十余载的剑术不得再施展,不禁心中戚然,难以释怀。月夜遇妖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月了,可他一回想到那夜的情景却仍是毛骨悚然,还怎么敢再运用真力,重现昔时本领? 此时场上又上来两人,各报家门。 一人体格魁伟,发须皆卷,两目微赤,胁下佩着把弧形弯刀,不似是汉人兵刃:“羯人杉思集,中原大乱,走避南国,特投效董公幕下。”这杉思集竟是个胡人,听他说话,倒是字正腔圆,一口流利的南国口音。再看他一身精悍之气,威势与之前上来的门客大不相同,料想绝非易于之辈。 池棠略有惊异的看向那杉思集,都说羯人遭中原大戮,已然绝族亡种,怎么此地还有残裔存留? 羯人曾大肆屠戮华夏黎民百姓,因此在场的汉人们便有了些不自在,许多人目光中也露出了嫌恶之意,倒是董琥并不在意,对那杉思集微笑着点了点头。 既然公子都没说什么,其他人自然不好再持什么异议,纷纷把目光投向另一人,希望那人能够一挫胡人的锐气。 那一人也不过二十刚出头的样子,穿着一身褐色短襟,背后背着一把长剑,相貌忠朴,皮肤黝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东张西望,倒似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农小子,看到众人都望向自己,那人才像是猛省一般,对正席董琥略拱拱手:“荆楚乾家弟子薛漾见过公子,见过列位。” 在座众人顿时嘁嘁喳喳的议论开来,他们都没听说过荆楚有什么乾家,料想多半是当地一个寒微小族,可既是寒微小族,还自报家门做甚?不是平白惹人笑么!宗熙潭微微皱眉,转头悄声问柏尚:“这对战之序是怎么排的?怎么让这么个小子对战那胡人?” 柏尚微笑道:“这人前日才投了来,说是会得几手粗浅剑法。在安排对战之序时,问旁人都不愿与那羯人对敌,只他没有拒绝,故而就叫他做了这羯人的对手。” 宗熙潭嗤之以鼻:“他自己都说是粗浅剑法了,又怎能是那胡人敌手?岂不是平白长了那胡人威风么!” 柏尚出言宽慰:“我南国天朝正朔,哪有这许多胡汉之分?况且那羯人若真是武艺高强,岂不是也为董公及公子所用?这也是好事嘛。” 董琥忽然笑着接口道:“素白所言极是,我要的是真正的豪士高手,便如你等一般,何囿胡汉之别?”素白正是柏尚的表字,这董二公子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左右的低声悄语,他无不尽收耳中。 听公子这般说,宗熙潭虽是心下不甘,却也只得悻悻住了口。 场上二人已拉开架势,那杉思集拔出弯刀,看着薛漾,刃口反转向上,说道:“请。” 薛漾还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听到杉思集说出个请字,闷声闷气应道:“哦。”从背后拔剑在手,旁观众人看他手中长剑时,都不禁哈哈大笑出来,便是柏尚也不禁暗暗摇头。 那剑锈迹斑斑,刃身还有缺口,整把剑破鄙不堪,平常此剑只在鞘中,众人又哪知会是这般模样?尤其再对比杉思集那在日头照耀下光影烁烁的弯刀,更是高下立判。 池棠心中则暗自称奇,他很留意这薛漾,看他也是负剑于身后的姿势,倒是颇感有趣,除了道士是负剑于背,自来习剑者都是将剑横挎腰间。当今之世,也就只有池棠自己和彭城巨锷剑张琰是负剑者,张琰巨锷剑剑身太巨,背剑于后是顺理成章,池棠则是自身武艺有独到之处,是以也采取的是负剑之势,故而在豪勇五士之中被称为“负剑士”,不想这薛漾也是如此这般,却不知剑术有何出奇之处。至于薛漾的那把锈剑,池棠倒并不以为怪,真正身负绝学者,虽残枝败叶亦可伤人,又岂独逞兵刃之利乎?正要看看二人是如何对敌法,鼻中忽然钻入一股脂粉香气,转头看时,便见一个盛妆少女在几个侍女的拥簇下款款走入,声音宛如银铃一般悦耳:“哥哥,这般热闹,如何不喊我来?” 第009章比武 这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容娇美,满头珠翠,一身绫罗,走起路来却不像娇怯怯小姐模样,几步便来到了正席董琥处。 董琥似是颇感意外:“妹妹,你怎么来了?” 柏尚等人急忙离座施礼,便是场内那许多门客剑士也都趋前拜下,口中道:“拜见小姐。”池棠躲在树荫之下,蜷起身形,他虽是投身为仆,但说到底往昔里世家子弟的傲气脾性还是改变不了,随随便便向人叩拜的谦卑之状自己可做不出来,因此旁人不加细察,自然也看不出他是不是也行礼下拜了。 这女子正是庄主董邵的三女,董琥的妹妹董瑶。 董瑶走到董琥面前,嘻嘻笑道:“二哥今天弄得好大阵仗,我便在闺中也听到了这里的声响,这便忍不住要来凑凑热闹。”不等董琥说话,董瑶又见到一众门客施礼的情形,笑着伸袖一摆:“不必拘礼。”神态落落大方,眼神有意无意在柏尚的俊脸上扫了一扫。 众人都称谢起身,柏尚偷觑了董瑶一眼,忙避身在侧,有侍女端了绣锦的软垫来,就放在董琥左边,那里原来是柏尚的位置,男女尊卑有别,柏尚自然不敢再往原处坐下。 董琥口中责备道:“妹妹,你早过了及笄之年,便该在自己闺中呆着,怎可如此抛头露面?再说今日这里都是男儿比拼,演武对战的事体,你一个女儿家,又有什么热闹可看?” 董瑶笑吟吟的在董琥身边坐下:“我就是爱看这些,再说,又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你瞧,这里那么多人,不都识得我吗?” 董琥对这个娇俏可喜的妹妹自然也没什么办法,况且家中父母都对这妹妹极为娇宠溺爱,她也一向任性惯了的,董琥只得故意道:“回头我告诉父亲,父亲若知道这事,定要责罚于你。” 董瑶全没当回事,冲着董琥笑靥如花:“父亲要下月才能回来呢,母亲又管不住我,你告诉谁去呀?再说,二哥,你是背后跟父亲嚼舌根子的人吗?” 董瑶这么一说,便连董琥都不禁莞尔,干脆转移话题:“好好,我说不过你。就在哥哥身边坐下罢。可用了饭没?这里的饭食不比内宅精致,要不我让内宅做些膳食送来此间?”显然,董琥对这个妹妹也是极为关爱。 董瑶兴致盎然:“不用啦,已在内宅和母亲用了饭了。二哥,怎么不比武了?快叫大伙儿开始呀。”忽然一转头,看到柏尚恭恭敬敬地侍立在旁,他原本的位置被董瑶占了,不能像另外几人一样重归原席,便只能在侧旁站着。 “咦,素白哥哥怎么还站着?坐呀,我要听你讲他们比武的门道。”董瑶看向柏尚的眼神闪着炽热的光芒。 柏尚自然嗫嚅道:“这……这个不便,小人还是站着罢。” 董琥插口道:“但坐无妨,素白是江湖中人,况且我这妹子你也熟稔,就不必拘礼了。” 两个僮仆上前将柏尚的席位向边上挪了一挪,离董瑶之位虽略有距离,但也算挨着了,柏尚告了个罪,这才坐下。 董瑶笑得更开心了,一俟柏尚坐下,便凑过去说道:“素白哥哥,一会你可要告诉我,那些人交手可都有哪些精妙招式。” 柏尚诺诺称是,俊脸一红。 董琥听在耳中,微微一笑,对场上杉思集和薛漾举手道:“二位开始罢。” 杉思集自董瑶出现后,便看的眼中精光大盛,现在听了董琥下令,便显得意兴勃发,有这么个美貌女子观战,更是下决心要好好表现表现了,将弯刀一摆,冲薛漾嚷道:“来来来!” “哦。”薛漾倒很淡然,手中锈剑直向杉思集面上一刺,这一刺歪歪斜斜全无力道,场上顿时响起一阵哄笑。 杉思集在心里暗啐了一口,本待是想好好表现的,一显自己高强刀法,偏这个对手脓包之至,全显不出自己的本领,于是暗下决心,一招之内便要击败对手,务必弄个满堂彩来。 薛漾此剑正到半途,杉思集便已经像一头蓄势已久的豹子般,跃身而起,手中弯刀势如雷霆,直取薛漾面门,这一招后发先至,时机拿捏的极准,纵然杉思集羯人之身令众人心生龃龉,但毕竟场上大都是习练武艺的会家子,见此等威势,还是情不自禁的发出一声喝彩。 眼看着刀锋及面,薛漾不知怎么的,身形一偏,同时锈剑回击,剑身和弯刀锋刃相交,发出“叮”的一声。 依杉思集的本意,待刀锋至薛漾面门时就收力不发,让他自己弃剑认输,怎知这薛漾看似动作迟缓,却竟能闪避开来,同时还和自己交击了一招,不禁有些恼怒,弯刀流转,银光翻飞,猛攻向薛漾。 这一番交手,场上彩声雷动,这杉思集果然身手了得,看他弯刀施展起来,刀势诡异,气势如雷,迅疾若电,防不胜防,便是坐在上席的几人,也看的面上表情不一。 董琥看的心旷神怡,似这般疾风弯刀之法,实是闻所未闻,不意还能招募到这样的高手为门客,真正是意外之喜了。 邹仲和顾辽脸色阴晴不定,他们暗自忖度,若是自己碰上这样的对手,多半也未必抵挡得住,此人若是投在庄主幕下,只怕自己的排位是要向下挪一挪了。宗熙潭一直对杉思集的胡人身份耿耿于怀,但此际看到杉思集这般刀法,也是面沉如水,心中反复思量,自己究竟能否抵敌得住杉思集这一套狂风骤雨般的刀法。 柏尚仍是微笑着观战,口中不时称赞,倒不见有什么异样,董瑶亦颇有兴趣的看着二人拼斗,但眼波流转,不时的偷瞄向柏尚,间或嫣然一笑,脸上满是欢喜之色。 薛漾在杉思集这一轮猛攻之下果然连连后退,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场面上已尽处下风,但能坚持那么久还没有落败,这薛漾也算是身手不俗了。 “且住!”斗到间深处,眼看着杉思集弯刀使的性发,那薛漾勉力支撑,只怕再斗下去,便有血光之厄。作为场上评判者,顾辽大声喊停。 杉思集刀势顿时止住,上席几个眼神高明的都看出,能在这般迅猛攻势中突然停止,没有任何多余动作,更可见此人武艺之高强。薛漾则身形轻退一步,同时将锈剑向背后剑鞘直插入进去,显得身手也很利落。 “佩服佩服,这位老兄好厉害的弯刀刀法。”薛漾倒不以自己刚才场面上的被动为忤,施然向杉思集行了一礼。 杉思集哈哈大笑,将弯刀收回腰间,抱拳道:“承让。”这一句承让,无疑已将此次比试的胜负之势说的极为明白了。 董琥鼓掌起身,一脸欣喜之色:“精彩精彩,杉兄刀法如神,为我生平仅见,能得杉兄来投,实我董氏之幸也。”这番话一说,边上宗熙潭、邹仲、顾辽几人脸上便都有了些不自在,二公子都说此人刀法为生平仅见,那是将此人的武艺抬得比自己都要高了。 董琥同时又夸赞了薛漾几句:“这一位薛兄身法灵动,剑术了得,也是位高明之士,能得薛兄匡助,亦为董氏之幸也。”薛漾能在杉思集这般攻势下一时能保全身而退,确实也是难得的高手了,以董琥思之,这薛漾看似貌不惊人,真实本领恐怕也未必在几位排位靠前的门客之下。 “二位入席。来人,为他二位上好酒。”董琥显得很是高兴。 杉思集极为得意,拱手称谢,眼神不自禁地偷瞄了董瑶一下,待看到这美貌少女眼神脉脉,尽是在看向边上的柏尚时,杉思集的眉毛一扬,而后强自克制,大喇喇坐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薛漾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微微躬身:“多谢。” 这一番比试,场上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杉思集为胜方,而这薛漾虽一时未败,但只办得闪转退避,已是尽处下风。 只有池棠在树荫下看的暗自惊异,那杉思集弯刀刀法确实不俗,但若是自己对上,当可在十招之内胜之。毕竟自己身为双绝五士之一,与当世第一流的武学大家相较,这杉思集实是相去甚远。倒是这薛漾不是寻常之人,旁人看他节节退避,难以抵挡,可以池棠的眼光看来,这薛漾退避间步法丝毫不乱,而在杉思集猛攻时,刀法曾出现几个破绽,薛漾都极其稳准的将那锈剑攻到了杉思集的破绽之处,只是他略一动作便即收回,旁人只道是他抵敌不住,回招自保,又怎知他是成竹在胸,故意示弱?再看二人收手时,那杉思集微微喘气,一套刀法下来显然已耗费了他不少体力,而薛漾却行若无事,气息均匀,显然未尽全力。 池棠仔细看向那薛漾,看他一脸忠厚,真像个寻常的乡民,却怎么会有这么高明的武艺?而且既然投身此处为门客,自然是要求取前程,若能展现自己的真正本领,一定会博得主家另眼看顾,愈加厚待,可这薛漾为何在演武之际处处留手,倒似要隐瞒自己的武艺一般? 池棠心中正在奇怪,那薛漾仿佛心有所感,忽然抬头,眼神正对着树荫下的池棠,微微一笑。 池棠只觉得耳下的创口忽地一痛,赶紧伸手捂住创口,心中怦怦直跳。自从那夜那茹丹夫人在自己耳下弄出了这个创口,经历了三四个月,这创口竟都没有复愈,反结成了一块疤痕,平素虽不感疼痛,但每当他摸着这创口时,就想起那夜惨景,心内便是好一阵惶惧之意。然而怎么那薛漾对自己一笑,耳下创口倒又痛了起来? 池棠复看向那薛漾,薛漾也一样在注视着他,忽然吸了吸鼻子,眼中一亮。在池棠看来,显得极为诡异。 第010章夜会 池棠心中惊惧,不敢再多逗留,转头便走,似乎一摆脱了那薛漾的目光,自己耳下的创口便不疼痛了,不由更觉得大有古怪,加快脚步,恰好来送酒菜的一个仆人看到池棠,轻声催促道:“张五,怎么还在这?阎管事那里缺人手,要你过去帮忙呢。” “这便去。”池棠连声答应,匆匆离开了这处庭院。 薛漾站起身来,便要跟过去,身边几个门客正好起身过来敬酒,薛漾却不过,略饮了几盅,再看池棠时,早不见了踪影。 薛漾复又坐下,嘴角微微一扬,暗自道:“原来是这人。”又对着半空吸了吸鼻子,复皱了皱眉。 这一次募英堂的演武之会气氛十分热烈,董琥因得了杉思集这样的高手,也是兴致勃勃,和柏尚、宗熙潭等人谈笑风生,董瑶则抿着嘴,忍着笑,注视着柏尚的一举一动。 …… 夜色深幽,内宅的庭落里,两人正在窃窃私语。 “我就是不要嫁那什么北海王家的公子,我就是要找你,你说,你怎么去和我父亲说?”说话的正是董家的三小姐董瑶。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竟是董府门客之首柏尚的声音。看他不是白天一身白袍的装束,而是换了一身紧身的黑衣,想是夜行偷潜入此之故。 董瑶此时穿着一领短襟劲装,将身材凸显得曲线玲珑,在夜风中更是风姿绰约,手中还提着柄长剑,听了柏尚的话后,显然有些不满意,嘟起嘴道:“又是从长计议,你都说了几次了。这次父亲就是去的京城,说是看我大哥,我看多半也去了那王家的府上了,你再这般耽搁下去,父亲就真要把我嫁出去啦。” 柏尚赶紧做手势:“小声些小声些,仔细别人听见。” 董瑶又笑了起来:“你又不是第一次来,难道不知道我从顾师傅那弄来的迷药能让我那些婢女不睡到五更绝不醒来?有什么好担心的。” 柏尚也轻笑道:“小心些总是好的,万一被老夫人房里的人听见,我可吃罪不起。” 董瑶一摆手中长剑:“母亲的房间离得远呢,我这里又是私密之处,怕什么?来,素白哥哥,再教我几招,我看午间那胡人的刀术好生厉害,你可有什么高招能制住他么?” 却原来这董府的三小姐虽是女儿身,却和她父兄一样,都是好武,没事就常去门客练武之处走动,自识得柏尚后,一则见他剑术为众人之冠,武艺极为了得,二则也是柏尚英俊潇洒,年少有为,故而就此倾心相慕。她自小便是父母溺爱,一向任性惯了的,胆子又大,便常偷约了柏尚来闺房院落里夜半私会,不仅能从柏尚处习得些剑术本领,而且得与爱郎这般相见,心里或多或少总有些神秘紧张的刺激之感,自然更是乐在其中了。 柏尚能得小姐这般青睐,况且这董瑶又是貌美如花,哪有不情愿的道理?只是董瑶虽是性情开朗,对自己也是真情缱绻,却在男女大防上自律的甚严,让他心中颇有些郁郁。 此际听了董瑶这话,柏尚笑道:“那胡人刀法疾速,其势汹汹,当他施展之际,决不可直撄其锋,当先取守势,待其一轮猛攻结束后,觑其新力未继之时,突然攻其必救,如此自然有取胜之机了。”他其实对杉思集的疾风刀法也没有必胜把握,不过玉人在前,自己必然是要充充面子的。 董瑶的一双大眼睛在柏尚面上凝视了许久,语带钦佩的道:“素白哥哥真是厉害,一下子就能看出那胡人的破绽,来,快教教我,怎么守住他的猛攻,又如何看出他新力未继之后攻其必救。” 柏尚微微一笑,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值此夜深人静之时,若是双剑相击,只怕动静太大,还是用树枝稳妥些,口中道:“好,我来攻,你把我上次教你的那套剑法施展纯熟即可。” 董瑶刚把长剑摆好架势,柏尚的树枝已经极为快捷的攻了上来,缠住了董瑶周身,威势当然不可与杉思集午间所施展的疾风弯刀之法同日而语,但招式绵密迅疾,对于董瑶来说,已是极为凌厉的招数了。 董瑶初时有些手忙脚乱,柏尚便将招数放缓,口中柔声提醒:“横剑起式。”董瑶渐渐回过神来,长剑挥动,堪堪招架住柏尚的树枝。 二人斗了一会,柏尚突然止住攻势,笑道:“你看,此时我一轮攻势已毕,招式还未收回,中门大开,你只要将长剑直递入我胸口,我便不得不赶紧招架了。” 董瑶呼呼喘气,脸上却是笑意,将长剑直刺柏尚胸前,柏尚假意招架不住,向后退了几步。 这下董瑶更是高兴:“就像这般,便能破这疾风刀法了?” 柏尚颌首:“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你剑术还要多加练习纯熟,气力也要练。好啦,看你都累坏了,快歇会。” 董瑶伸手抹去额上汗水,气喘吁吁地笑道:“没事,不累。” 柏尚笑着接过董瑶手中长剑放在地上,又看到玉人吐气如兰,在夜色下更显得娇媚异常,再也按捺不住,伸手便将董瑶搂入怀中。 董瑶眼神一阵迷离,爱恋无限的依偎着柏尚,好一阵没说话。 “这几日不曾来会你,可把我想死了。”柏尚玉人在抱,显然大是情动。 董瑶把头一偏,假意埋怨道:“哼,还说呢,这几日都不曾来,还要我今日午间跑去看你。” 柏尚叹口气道:“小姐,我又何尝不想来?你也看到的,这些时日新收了不少门客,我有许多事要打理,哪里分得出身?”说着,将口贴近董瑶耳边,语带诱惑地道:“我有个法子,没准能成我们两个的好事。” 董瑶一怔:“嗯……什么法子?” “你的那些婢女都沉睡难醒,不如,不如我们便将生米煮成熟饭?”柏尚就待亲向董瑶脸颊,双手摸向董瑶的私密所在。 董瑶猛地一醒,满面绯红,急忙推开柏尚的双手:“不行……这个不行!” 柏尚早就情欲大动,喘着粗气,伸手便去褪董瑶衣衫:“怎么不行?你我两情相悦……便该享受这夫妻之礼。” 董瑶好一阵挣扎,偏过了头不让柏尚亲到,口中亦是呜呜有声,以示抗拒。柏尚只得住了手,呼呼喘气,兴致大减。 董瑶整理好衣衫,看柏尚低头不语,心中又有些不忍,轻声道:“素白哥哥?你生气了?” 柏尚沉默半晌,轻叹一声:“是我孟浪失礼,小姐是金枝玉叶,我一个寒门鄙客,原也不在小姐眼内。” 董瑶轻轻挨在柏尚身边,柔声细语地道:“素白哥哥,你休激我,我若真是瞧你不上又哪能时常与你这般夜间私会?” 柏尚本也是负气一语,看到董瑶这般,心中倒软下来大半,不过他说话时语气还有些愤愤不平:“你不是要我想办法吗?若能让你暗结珠胎,到时候木已成舟,你父亲哪里还会再把你嫁给北海王氏?我们的好事不就成了嘛!” 董瑶神色一黯:“若真如此,我父亲可就真要气死了,我这做女儿的,可不是不孝了么?”又看向柏尚,“素白哥哥,我是想,你深受我父亲器重,我二哥又和你投契,你便替父亲做下几件大功劳,到时候再向我父亲提亲,我央二哥再和我父亲说说,我们的事便大有指望了。” 柏尚苦笑:“哪有那么容易?你父亲和大哥一心要结好朝内名门,就指望用你去结个姻亲呢,我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个豢养的鹰犬,若得你我白头偕老,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董瑶宽慰道:“素白哥哥不是关中柏氏一族的子弟吗?也是世家,并不寒微,因避乱世到了我们这里,父亲是知道的,这般出身,父亲未始不肯将我许配于你。” 柏尚意兴索然,站起身来:“家道早已中落,何言世家子弟?也罢,日后再想法子。小姐,你早些去歇息吧,我这便走了。” 董瑶低下头,咬着嘴唇:“素白哥哥,你终是不高兴了。” 柏尚勉强一笑:“哪有?我知小姐的情意。快去休息吧,我再晚回去恐惹他人怀疑,得走了。” …… 柏尚的身影在屋檐上穿行,极为轻灵快捷,不过片刻便来到自己住憩所在。 他在一众门客之中地位最高,又极得董邵和董琥器重,因此对他也分外厚待,专门辟了一进宅院给他,平素还安排僮仆服侍。而他又因为常去内宅与董瑶私会,一到晚间就打发走僮仆,免得诸多不便,故而偌大一个宅院,晚间就他一人安睡。 这次相会并不舒心,柏尚显得心事重重,从屋梁上纵身下跃,就待回自己屋内。 忽地一阵劲风袭来,显然是有人躲在暗处偷袭,柏尚猛省,立时从腰间拔出长剑,迎向劲风来袭之处,身形则在半空中生生一扭,已经避开了来者的偷袭。 长剑与对方兵刃交击,叮当作响,偷袭之人探出身来,手中兵刃在月光下映照分明,一把弧形弯刀。 柏尚似乎毫不吃惊,落身下地,收起长剑,冷声道:“开什么玩笑?” 那偷袭之人正是杉思集,揶揄道:“好一个玉郎神清剑,这一年多,柏兄弟过的可当真不错,武艺也丝毫没拉下。” 柏尚不接这话,径自推开屋门:“进来说。” 杉思集收起弯刀,嘿嘿笑着,跟着柏尚入得屋中。 柏尚打开窗格,让月光直射屋内,口中道:“天色已晚,再掌灯恐惹人疑,便以月色为光,杉兄不妨开门见山。该说的前几日你我都说了,杉兄今日又来找我,又是所为何事?” “嘿嘿,我可等了你许久,听说你去公干,哪知你是去会佳人了,所以我说柏兄弟日子过的不错啊,每日里酒肉吃着,仆佣伺候着,还有美人儿陪着。”杉思集在榻前坐下,冷笑说道。 柏尚轻哼一声:“混说什么,我去庄外护粮,你几时见我去会佳人了?” 杉思集笑道:“别瞒我啦,当我看不出你从什么地方来?闻闻,一身的女人香气,倒和日间见的那位三小姐一个味儿。哈哈,我看得明明白白,那女娃娃对你可是一往情深那,柏兄弟艳福不浅。嗯,等拿下了此地,我便跟大王说说,我老杉便替你保个媒,把这女娃娃许配给你就是。” 柏尚情知把柄被他看穿,也不想多纠缠这话题,又问道:“杉兄今夜不请自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杉思集又是哈哈一笑:“我这是来向柏兄弟道谢的,替我安排了个这样的对手,让我得以施展本领,让那董二公子对我好生相敬。” “哦?二公子晚上宴请你们,对你说了什么?”柏尚奇道。今晚董琥又设宴请新晋门客中的佼佼者,柏尚借故公干,并未与会,实则也是给新来门客莫测高深之感的小小手段而已,只有宗熙潭等人前往此宴陪同,柏尚却趁机赶去内宅与小姐私会,倒是不知此宴的详细。 杉思集伸出手,比划了个二字:“我现在以新晋之身,在你们门客之中已排名第二了。” 柏尚听说这话,不禁更是诧异:“这就给你排位了?” 杉思集不屑的哼了一声:“本是要给我排第三的,那个姓宗的老是跟我废话,逼得我跟他动了手,三十招之内,我把他的长枪打飞,若不是那董二公子阻止,我当场就能要了他的小命。这不,直接把我排第二了,听说我在中原当过兵,打过仗,还让我接管护庄庄丁的统领一职。” 柏尚深知宗熙潭的身手,枪法出众,杉思集在三十招之内竟将他轻松击败,可见这杉思集自分别之后武艺更有进境,不可再等闲视之。 柏尚拱拱手:“这可恭喜杉兄了。你成了护庄庄丁的统领,以后大王来此,我们里应外合,更是方便。” 杉思集笑道:“所以我来谢谢柏兄弟啊,这一年潜伏于此,果然没有白费时日。” “哦,对了。”柏尚像是刚想起来,“那个午间与你对敌的姓薛的小子,他排位第几了?” 杉思集道:“我也正想问你呢,你怎么想起来安排他与我对战的?这小子看起来不怎么样,武艺倒确实不错,这次新投来的人中间,除了我就轮到他了,董二公子给他排了第七位。” 柏尚沉吟道:“当时就他不惧与你一战,因此就这么安排了,没想到果然不是一般人,这倒有些走了眼。以我看,他的真实武艺恐怕不在那邹老儿和顾辽等人之下。有这般身手的,在江湖上当不是无名之辈,午间我听他说是什么荆楚乾家的人,你听说过这什么乾家么?” 杉思集也想了一想:“我倒有个怀疑,觉得他像是那个人。” “谁?” “负剑士,临昌池棠。”杉思集抬眼说道。 第011章暗谋 “池棠?你是说那个名列双绝五士之一的负剑士池棠?杉兄莫不是喝多了罢?”柏尚不禁失笑,语带揶揄。 杉思集倒还挺认真,缓缓道:“你看那薛漾的配剑之法,是负于身后的,你是用剑的行家,自然知道负剑于背者,除了道家的人物,其余少之又少,尤其还有这般高明的身手,就我所知,负剑者最具盛名的,便是彭城张琰和临昌池棠,都是双绝五士之中的人物。那彭城张琰是身负巨锷铁剑,自然便不是他了,倒是那临昌池棠,总听说他行侠南国,剑术超卓。可这几月来,他突然形迹不现,行踪成谜,以我看来,弄不好这薛漾就是那池棠的化名,不然怎么会这般凑巧,少了个池棠,平白多了个薛漾出来?” 柏尚摇了摇头:“神勇推双绝,豪勇看五士,这可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若薛漾便是池棠,难道你以为你午间那一战便能讨得了好去?” “怎么不能?”杉思集不自禁提高了声调,满脸傲然之色,“大王武艺天下第一,他常说这中原所推举的双绝五士都是浪得虚名之辈,也常说我现在这弯刀刀法已臻化境,绝不在双绝五士之下,这薛漾若真是池棠,我又怎么便不能胜过他?” “狗屁……”柏尚心中暗暗啐了一口,这杉思集还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大王夸夸他的话也当真,中原武林顶级高手的实力哪里是他可以想见的?可偏偏他又抬出了大王,自己倒不便当面反驳了,只得又说了个理由: “那池棠我虽然未曾谋面,却也知道此人侠名久著,年近三旬,手中一把宝剑罕逢敌手。可你看看那薛漾,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那身后之剑铁锈斑驳,和传闻中的池棠相去甚远。况且,他自说了是荆楚乾家的子弟,多半也是当地的一个小族,不为我等所知罢了,你听他说话,正是荆襄一带的口音,那池棠是江南人,这口音也对不上啊。” 杉思集听了柏尚这番分析,顿悟自己的推测着实有些离谱,口中却还兀自强硬:“我还一口南国口音呢,这口音是可以装的,不足为信。只是无论他是薛漾也好,池棠也罢,终是我的手下败将,来日大王至此,此人不足为患。”说着,又看了看柏尚,月光自窗格外斜射进来,将柏尚面上照得分外清冷。 “还有一事,好教柏兄弟得知。”杉思集凑近,压低声音说道。其实左近无人,他便正常说话,也一样不怕有人听见,他这般做,显然是故作神秘之状罢了。 柏尚皱皱眉头,并不搭腔。 杉思集一字一顿:“下月初三,大王就要领人马洗劫这里了。” 柏尚浑身一震,不由失声道:“下月初三?你前日不是跟我说时日未定么?” 杉思集冷笑道:“前日之言实相戏也!柏兄弟是聪明人,我既然来投此处,你就应该知道,大王就是准备对这里动手了。” 柏尚初时略显激动,闻听这话便又冷静下来,脑中反复转念,心里渐渐明白。他本是关中一带流寇军所属,一年前流寇军为局势所迫,转入江南一带,以劫掠当地富户豪族为生。这董氏一族地处两国交界,富庶多粮,那流寇军早就瞄上了这里,只是当时刚经关中大败,一时不敢轻动,便派遣柏尚先以门客身份投入董家,以作暗伏之子,为日后劫掠此处做准备。流寇军经过这一年打家劫舍,人马已经过千,元气又复,便派遣杉思集前来董家,与柏尚接头,准备里应外合,拿下董庄。 柏尚知道,前日杉思集不说流寇军前来此处的确切时日,正是对自己的不信任和试探,毕竟自己潜伏于此一年有余,大王还是有所防范的。今日杉思集不仅得入董府身为门客,还极得倚重,甚至还当上了护庄庄丁的统领,因此觉得大有成算,便将实情以告。 柏尚定了定神,反问道:“下月初三,距今不过八九日了。大王要我们怎么做?” 杉思集凝视柏尚半晌,点点头道:“大王知道那董庄主前往京城,庄内现由董二公子主事,然此人不过一纨绔耳,不足为虑,这是拿下此庄的最好时机。唯一担心的,就是戍守边关的官军距此不过半日路程,所以我们行动起来就是要快,一旦大王的信号来时,我们便要大开庄门,遣开庄丁,接应头领大队人马进来。” 柏尚道:“董氏门客逾百,庄丁也有三五百人,此事不可轻忽,还要谋划周详。” 杉思集笑道:“行啦,我知道你是舍不得你那小美人儿。等到拿下此处,你便是首功,跟大王说说,就赐那小美人儿给你,不也是一样?我老杉不是说了么?还要做你的保媒呢。” 柏尚心中暗叹,自己真要暴露了真实身份,帮助流寇军洗劫了这董氏一族,那董瑶对自己的一腔浓情必然转为极深的仇恨,真要想和这董三小姐鸾凤和鸣,那是绝无可能的了。这一年投身于此,以高强剑法博得董庄主和公子的器重,也让小姐对自己情根深种,柏尚几乎忘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有时候觉得便在这里做个门客之首,那也是极好的归宿。倏忽一年,这一天终是来了。柏尚心中忽然一动:若是叛离流寇军,就真心相助董氏又如何?转念又想到大王的凶残手段,顿时遍体生寒,背反的念头顷刻烟消云散。 “大王届时……以何为号?”柏尚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 一连数日,池棠都不敢到前院庄外去,回想那日薛漾的眼神和耳下创口的痛感,池棠都觉得有些古怪处。只怕到前院庄外若遇上了薛漾会有什么不测,月夜刺君,妖魔横生,池棠可是再也受不得刺激了。幸好仆役聚居的所在,门客平素也不得随意进入,料想那薛漾等闲也寻不到这里间来。 池棠也旁敲侧击的打听了新来门客的情况,得知那薛漾被二公子列位门客第七,算是很受优待,而那个杉思集竟名列第二,取代了宗熙潭,这是更被器重了。池棠心知肚明,薛漾的本领还在杉思集之上,只是这里没什么高人,看不出真相所在,再加上薛漾的隐藏工夫做的极好,是以排位反在杉思集之下,可见这薛漾来此,必是另有图谋。 池棠在董庄主要就是做些担柴跑腿的粗笨活,平素就是替普通的膳厨打打下手,现在推脱不去庄外,便是整日价在庖厨那里帮手。 “张五,你这是怎么了?几天不去担柴过来。”对于池棠这几天的表现,老阎头很是奇怪。 池棠将陶碗洗刷了几遍,口中应道:“实是这两日身上发软,出不得门,走不得远路。” 老阎头笑了起来:“从庄外到这里能有多少路程?你就装吧,偷懒不想去干那些粗重活儿。” 池棠笑笑,没有应声,老阎头自己倒踌躇起来:“也不对啊,前日杀猪,你还去缚了那猪来,这活可比担柴累得多了。” 一个小童走将来,拉了拉池棠的衣襟:“张叔,今天晚上还教我识字不?” 这小童名叫宝儿,不过八九岁,一笑起来,脸上就是两个酒窝,样子甚是可爱,是庄内花匠姚三的儿子。在这里时日长的仆佣,主家往往会将内宅一些年岁大了的侍婢丫鬟赐给他们为妻,生下后代,世世为佣为奴。这宝儿长得俊俏讨喜,内院周管家已经放出话来,要他以后做二公子的伴读书童,这对于以劳力为生的仆役来说,已是极好的前程了。可是要做书童,总要略知些文墨,但仆佣之家,哪里能去习文断字?正好池棠平素常在闲暇时教其他目不识丁的仆佣们识字,因此宝儿总是缠着池棠,要多认识些字儿。 池棠故意打趣:“让你老子请我喝酒,我今天晚上就教你。”院内那只黄狗又凑上前来,在宝儿身边嗅来嗅去。 “我娘说张叔叔人最好了。”宝儿挽住池棠的膀子,可怜兮兮地说道。 正说着,一个少妇走了过来,笑吟吟的看着池棠,虽是布衣荆钗,面容倒挺娟秀。 池棠认出这少妇正是花匠姚三的妻子,宝儿的母亲,急忙站起身来:“哟,嫂子怎么也来了?” 那少妇拉过宝儿,递了一束干肉到池棠手里。 池棠一怔:“嫂子,这是做什么?” “我和孩子他爹商议了,周管家说这孩子日后可以给公子当个伴读,这是好前程,全仗着张家兄弟教他识些字儿,张家兄弟就算是这孩子的先生,向先生求学,是要送些礼才不负了这体统,不是说古时有什么束脩之礼吗?这不,昨日夫人才赏的,这便给张兄弟送了来,还请张兄弟不要嫌弃。”少妇说的情真意切。 池棠这才明白,连忙摆手:“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不过识得些字,胡乱教教大家罢了,当不得这礼,我刚才和宝儿说顽话呢,晚上自然要教他的,这可不能收,快拿回去,给宝儿和三哥吃。”忙将干肉送还那少妇。 少妇连连推却:“孩子的拜师礼,张兄弟无论如何得收下。” “哈呀,那是圣人的礼节,我们不兴这个,嫂子要真送我,我可不敢再教宝儿了。”池棠笑着,总算将干肉塞回了那少妇手里,少妇听池棠这般说,便不好再坚持,脸上红了一红。 池棠摸着宝儿的小脑袋笑道:“今晚吃过晚饭,到我这里来就行。” 宝儿很乖巧的点头称是。 “如此,可就多谢张兄弟了。”少妇对池棠福了一福,又向厨房里的老阎头打了个招呼,这才拉着宝儿走了。 看着那少妇远去的背影,老阎头靠在门边,口中还在啧啧称赞:“这翠姑真是标致,要不是那事,花房的姚三哪有这样的艳福?” 池棠继续洗碗,随口道:“阎管事对人家还有这心思?” 老阎头干咳几声:“呵呵,没有没有,就是看看。不过我说啊,张五,这翠姑对你倒挺有意思的,真的,你没看她刚才脸都红了?” 池棠将陶碗堆在一处,将手在身上抹干,下意识的摸了摸耳下的创口:“啊?这可不能乱说,人家可都是孩子他娘了。” 老阎头来了精神:“嫁人归嫁人,未必嫁的男人就是那女人喜欢的男人嘛,你张五人不难看,又识字,还对她儿子这般好,她能不动心吗?” 仆役之间平常无聊,多喜欢说这些话题,尤其这老阎头还是个大色鬼。池棠记得很清楚,前些天几个内宅的侍女来庖厨取物事,不知怎么的衣裙带都脱落掉下,露出白晃晃的大腿来,老阎头喝多了酒,却看得目不转睛,看到精彩处高兴得口水都淌满了一地,那副色迷迷的模样当真是猥琐之极。 池棠心想这话题可不能进行下去了,不然风言风语起来,尤其还是这老色鬼阎管事嘴里说出来的,那就更不堪了,姚三要是听到了非把自己砍了不可,赶紧岔开:“阎管事说翠姑因为那事才嫁给了姚三,那事又是什么事?” 第012章故事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我还是听那周管家酒醉之后对我说的呢。”老阎头故作神秘之色,卖开了关子。 池棠本就没什么兴趣,也不去接这话茬,开始去刮灶上铁锅的锅灰。 老阎头已经打开了话匣子,这时候便让他收也收不住了:“那年,大公子还没去朝内为官,每天就是喜欢斗鸡走马的,翠姑是大公子房内的丫鬟,嗯,那时候当然不叫翠姑,都叫她翠儿。翠儿长得标致,大公子早就有意了,偏偏那大娘子看得紧,大公子一直没得机会把她给收作填房。” “哈,大公子是个惧内的?”池棠继续刮锅,随口说道。他来董府也不过三月,并没有见过董家的大公子董璋,不过听府里的老仆们提起大公子的种种作为,猜想董璋必是个纨绔膏粱。 老阎头摆摆手:“唉哟,你是才来了几个月,没见过大奶奶,凶得很呐,听周管家说,他们两口子吵起来,那大奶奶一只手就能把大公子撂倒,厉害着呢。再说,大奶奶是京城里望族的小姐,大公子又哪里敢多争执?” 池棠暗暗好笑,听这意思,那大奶奶准是个腰阔十围的胖悍之妇。 老阎头继续道:“大奶奶是看出大公子的意思了,可没少给翠儿罪受,每天就找些茬子虐打翠儿,这事后来闹到老夫人那里,老夫人心生怜悯,便把那翠儿收到她房里做个侍婢了。其实那翠儿要真入了大公子的门,准没好日子过,大奶奶那么凶的脾性……你看,被这一岔,我怎么说到这里去了?还是跟你说翠姑这事。那年中秋之夜,老爷在后园内设开家宴赏月,翠儿因为相貌标致,也被选在宴会上服侍。也是大公子好色成性,(池棠心道:“跟你老人家一个样。”)那晚又喝多了酒,借着如厕的机会,将翠儿拖到后院外,要做那交欢之事,翠儿当然不情愿,正在拉扯的时候,忽然狂风大作,刮得大公子睁不开眼,等那阵风过去后,你猜怎么了?翠儿竟然不见了。” 池棠浑身一震,止住刮锅,一下子就想起那夜狂风呼啸而后出现虻山四灵的情景。 老阎头没有注意到池棠的反应,还在自顾自道:“大公子也是,平白没了个大活人,他也不说,估计是喝多了以为自己眼花,竟然又回到后园宴席上,就像没事人一样,还是宴席散了后,老夫人发现少了翠儿,才着人四下寻找。当时也没找到,有人就怀疑是不是翠儿跟什么人私奔了。到第二天午间,有人在后山看到了晕厥不醒的翠儿,认出本庄的侍婢服色,这才把人送了回来。唉,据那人说,刚在后山看到翠儿时,她全身衣衫都被撕破,身下一摊血,竟已是被人给凌辱了。老夫人第一个就怀疑是大公子做的,召他来问,大公子只承认晚上后园饮宴时将翠儿拖到了后院外的事情,决计不认强占了翠儿,想想也是,翠儿是在后山被发现的,那大公子来去一趟,时间绝不够去后山之上。这事是不是很蹊跷?” 池棠不语,似有所感。 厨下的黄狗猫着身子溜了进来,老阎头伸手摸摸黄狗的脑袋,又觉得自己讲了个很精彩的故事,竟然还笑了出来:“这事这么怪,有人就传,翠儿是被妖怪摄了去野合交媾的,也有人说,极可能是什么人贪恋翠儿美色,趁夜将她掳去后山施暴的。夫人问翠儿,翠儿只是哭而不答,也不知是不记得了呢还是不肯说。老爷认为翠儿不吉,原本是要将翠儿赶出庄的,还是老夫人有恻隐之心,将翠儿许配给了花房的姚三。知道为什么许配给姚三吗?嘿嘿,因为那天在后山发现翠儿的,就是姚三。这姚三呀,真是好艳福,原本是去后山找花种的,这下可就多了个美貌媳妇。” 池棠忽然出声:“你说了这许多,都是那周管家酒醉后告诉你的?” 老阎头笑道:“不止周管家,还有当时在内宅听唤的几个老家仆,大家伙儿七嘴八舌说的。这事老夫人不许外传,也就很少几个人知道。” 池棠心里怦怦直跳,若这事是真的,听那狂风慑人的情形,多半便是妖孽所为,怎么这里也有妖魔作祟?心里怦怦直跳,口中问道:“他们说的,怕也未必真。” 老阎头瞪大了眼睛:“怎么不真?不是出这事,花房的姚三凭什么得个这么标致的媳妇?干脆,哪天你把姚三灌醉,你问他。” 池棠小心翼翼地又问:“那你觉得,这是什么人做的?” 老阎头开玩笑地道:“这谁知道?真是妖怪干的罢。”说着,一脚踢开身边的黄狗,黄狗呜呜连声,他倒已经走到院内向刚送水过来的仆役指手画脚去了。 池棠身体僵直,心里乱作一团,便连那条黄狗摇头摆尾的过来讨好也没心思逗弄了。 当天晚上,翠姑送宝儿来池棠房内习字,趁着夜色,池棠偷看向翠姑,想起白天老阎头说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这一看才发现,这翠姑柳眉杏目,姿容着实秀美,尤其此番作少妇装扮,更多了一份风韵,池棠暗道:“这阎管事眼睛还真贼,似翠姑这般容貌,定然是要被府内公子看中纳为妾侍的,至不济,也当留在内宅,服侍老爷夫人,现在却配给了花房的姚三,其间恐怕真是有些蹊跷处。” 翠姑似乎发现池棠偷眼瞧她,脸上又是一红,低声道:“这可就劳烦张家兄弟了,我过一个时辰来接孩子回去。” “哦,不必辛苦嫂子了,我这里教完,我送宝儿过去。”池棠赶紧说道。 翠姑福了一福,低着头转身去了,池棠屋内还有几个来习字的仆役都涎着脸探头出来看,显然,他们对于翠姑的美色也是极为热眼,池棠拉着宝儿,将那几个往屋里推,口中道:“看什么看!学字了。我今天教你们的第一个字,就是色字!色字头上一把刀,知道不知道?” 屋内顿时又传来一阵哄笑。 …… 又捱了几天,庖厨那里的薪柴已经剩的不多,池棠实在推搪不过,只得出庄再去打些柴来。 由于还是担心遇到那薛漾惹出什么是非来,池棠特地起了个大早,天刚蒙蒙亮,便拿着柴刀径往后山而去,料想多半不会碰到薛漾了。 池棠背着空担,一边走一边还在寻思,自己究竟是担心那薛漾什么呢?怕他是个妖孽?不好说,虽然他来此地必有深意,却也没什么妖异之处,也就是那天看向自己的神情透着些诡异,或者也是自己心中有事,徒然心虚而已。若说有什么古怪的地方,那就是这耳下创口的突然疼痛,可就因为这个,对那薛漾这般担惊受怕,未免有些荒唐。池棠知道,自己真正害怕的,还是那夜妖魔肆虐的情景。说来也怪,那夜面对面看到妖魔,自己还鼓勇与那些妖魔厮斗了好一会儿,怎么现在逃脱了,却反倒似惊弓之鸟,胆气馁丧若此呢? 鲜血淋漓,脏腑横飞的惨景又浮现在池棠脑海里,池棠打了个寒噤,摇了摇头,不敢再往下想了。 冬天的清晨,天亮的晚,东方刚现出一丝鱼肚白,四下情形还是昏昏暗暗的看不真切。池棠望着朦朦憧憧的后山,忽然又想到老阎头说翠姑的那个故事。 翠姑不就是神秘的被掳去这后山的吗?难不成后山也有妖孽?池棠先是一怔,而后又笑着摇了摇头,这后山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遭,从无异样,怎么听了老阎头那故事,自己倒疑神疑鬼起来了? 池棠加快脚步,要赶在午时生火起炊前,将后几日的薪柴都送回来,这八九天避而未出,拉下的活计可着实不少。 眼看快近后山,池棠忽然心头一震,前方一个人影,正抬头看天,仔细辨认下,那人背着一剑,一身短襟褐衫,仿佛就是那薛漾。 池棠心头狂跳,怎么还是碰到他了?他怎么会这么早就在后山之处?不消说,准是早有准备,预先在这里等着自己的。 池棠现在也避让不得,只得硬着头皮,直走上前。 那人听到脚步声响,转过头来,看向池棠,池棠借着拂晓微光,见那人方脸阔唇,气宇轩昂,颌下留着一丛短髯,约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原来并不是薛漾。 池棠松了口气,复又奇怪,这人背剑样式,所穿服色,竟与那薛漾极为相似,只怕与那薛漾定有瓜葛,倏乎间,一个念头在池棠脑海中电光火石般的一闪:“难不成是那薛漾另伏帮手,候在这里要为难于我?” 池棠毕竟江湖经验丰富,虽是不敢运力动武,两足却已做好了飞奔逃走的准备。 那人已经迎了过来,拱手道:“这位大哥,敢问可是那里庄上之人?” 池棠看那人有礼,心中警惕,表面上假作若无其事,挑着空担的肩膀耸了耸,还故意用上了一点乡俚土音:“是呐,你是哪一个?躲在这里做甚么?” 那人笑笑:“哪里是躲,我赶夜路前来,才行至此处,恰好遇见大哥,要打听个事。” “什么事?” “哦,请问这庄上几时能开庄门?”这短髯汉子倒一直彬彬有礼。 “你问这个做甚?”池棠装出戒备防范的神情。 短髯汉子笑了起来:“大哥不必起疑,实是我有个亲戚多半是投在了庄上,我待庄门开时,要去寻他。” 池棠道:“庄上许多人我都认得,你倒说说看,你那亲戚是谁?要是真有此人,我便告诉你开庄时辰。” 短髯汉子对池棠这般戒备的语气倒毫不见怪,仍旧微笑道:“我那亲戚来这里应该没多久,也如我这般,面皮黑黑的,是荆楚人氏,唤作薛漾,不知大哥认不认得?” 第013章祁山盗 “果然如此,我说怎么两个人衣色服饰这般相似,也都是背上负剑,原来是二人有亲。”池棠不出意料,嘴上应道:“哦,那个薛先生啊,知道知道,才来投我们庄不久呐,你若寻他,只等天光放亮,庄门自开,你去前院募英堂找他就是。” “多谢大哥。”短髯汉子抱拳笑道。 池棠低着头急忙赶路,看样子那短髯汉子并没有什么恶意,全是自己多想了,可那薛漾尚且唯恐避之不及,这人与薛漾一路,可别也弄出什么古怪来,避之则吉,先走为上。 二人身形交错,短髯汉子忽然“嗯?”了一声,霍然转身,看向池棠。 “大哥且慢,我还有一事相询。”短髯汉子眼中精光闪烁,紧盯着池棠。 “来了来了!”池棠心下暗道,转身抬眼,又与那短髯汉子的目光相交,耳下创口忽然又痛了起来,竟与那天薛漾看向自己的情形仿佛,心中大惊,忙退了一步。 短髯汉子逼上一步,沉声问道:“这位大哥近日可是遇到些怪事?” 池棠心中惊疑,捂着耳下创口,回道:“什么怪事?我不知你说些什么。” 短髯汉子突然出手,直抓住池棠前襟,池棠看他出手,心念已动,若是以自己武艺,这一抓有充裕的时间闪避开去,可偏偏现在自己又不敢运动真力,又看这一抓虽然迅疾,却没什么凶恶之处,便索性让那短髯汉子抓住自己,脸上故意装出诧异之情。 短髯汉子反复端详池棠,眼中精光渐渐暗了下去,这眼中精光一逝,池棠耳下的创口也就不复为痛了,池棠心中栗六,暗暗称奇。 短髯汉子凑近,吸了吸鼻子,倒似狗儿在嗅味道一般,池棠愣了愣,微微偏开了头去,搞得好不自在,这短髯汉子和薛漾怎么一个德性?都喜欢吸鼻子?池棠虽然有些惊惶,却也不禁暗暗好笑。 短髯汉子放脱池棠,摇了摇头,盯住池棠问道:“若没遇到什么怪事,怎么这位大哥身上有股味道?” 池棠心中一动,故意愕然道:“什么味道?这些时日倒是不曾洗澡呐,怕是身上有了汗味,你抓我做甚?” 短髯汉子拱了拱手:“得罪得罪,大哥常出入山林之间,需谨防山高生精,林深有异,可别沾染了什么邪气。” 池棠听了这一句,心中骇异更甚,听这意思,这人似乎知道自己曾遇上妖魔之事,正想再多问几句,就看那短髯汉子忽然抬头看向远处,口中“噫”了一声。 池棠顺着那短髯汉子的眼神,转头看去,远处山坳处竟然飘起一只孔明灯,这孔明灯据传是三国时蜀汉丞相诸葛亮所制,在气囊中燃起火来,火力自然带动气囊飞升,诸葛亮曾在祁山前线多以此灯为掌信之用,故为之名。此番在拂晓清晨中,这孔明灯显得甚是耀眼分明。 “这般清晨,怎会有人在放孔明灯?”短髯汉子自言自语道,忽然纵身而起,飞快的跑向远处山坳。 池棠看他脚力雄健,身法矫捷,身手倒很为不俗,暗自称奇。又想到他所言“山高生精,林深有异”之语,不禁触动心事,在原地愣了好半晌。 刚回过神走了几步,就看到那短髯汉子一阵风似的又跑了回来,对池棠喊道:“快!快回庄里!有贼寇!” “贼寇?”池棠一时还没会过意来。 短髯汉子抓住池棠,疾速飞奔,池棠被他带着,身形几乎都站不稳,他又不敢使动真力,脚下自然也跟不上这短髯汉子的步伐,短髯汉子干脆将池棠挟着,浑不以手上多了一人为异,跑的越发快了。 池棠索性便让他使力,自己跟着飞驰,倒也轻松些,心中暗暗佩服这短髯汉子的轻功本领,口中则问道:“什么贼寇?你慌成这样?”心想:“你这般武艺修为,还怕什么贼寇?” 短髯汉子边奔边道:“山坳里黑压压一大群,都是贼寇,那孔明灯就是他们放的,戾气冲天。瞧这情形,必是要去劫掠你们庄上了。” 池棠大感诧异,脱口道:“竟然有贼寇要来劫掠此处?什么贼寇这般大胆?庄上有门客百人,都是本领高强之辈,你那亲戚薛漾也在其中呢,况且庄丁少说也有三五百人,这里的官家守军又与老爷往来得近,不过半日就能派兵到此,庄上还有深沟强砦,极多防范的手段,漫说是些贼寇,便是装备齐整的敌国军队,没有个两三千人也别想攻下本庄呐。” 短髯汉子脚步并不停歇:“我看清楚旗号了,知道这些贼寇是什么人吗?是恶名昭著的祁山盗!” 听到祁山盗三字,池棠心内顿时一凛。这祁山盗本是关中一伙强人,祁山盗的首领名唤段覆拒翼,段氏原是东胡鲜卑三大分支之一,东胡内乱,段氏一支势穷南徙,这段覆拒翼却流落到关中处,纠集人马,作乱地方。巅峰之时,祁山盗曾有五千余众,多为中原各地流民中的武勇骁悍之辈组成,皆精弓马,来去如风,残忍好杀,为恶甚巨,便是当地的官军,也难奈他们何。一度武林之中曾有意组成义军,就是为了讨伐这祁山盗的,后因中原时局变化才做罢。前年,关中氐人纠集了三万精锐铁骑,又多路设诱围捕,方才一战而挫祁山盗,祁山盗伤损大半,余者自段覆拒翼以下,都不知去向,怎知原来是潜到了南国,又复行凶。 池棠又想起来,那段覆拒翼也是极负勇名之人,关中大战,三万铁骑布成的天罗地网都未能擒获于他。据说此人一把啮骨残血刀从未逢过敌手,在武林人心内比较,唯有双绝五士可堪与之颉颃,可惜池棠一直未曾见过此人,难以一较高下,不曾想,竟在此时此境,将与这段覆拒翼相遇。 短髯汉子自然不知池棠心中所想,还在说道:“单我一人,碰到他们至不济也能自保得脱。可我不忍见你们庄上惨遭涂炭,你快去你们庄上,通告此事,速做准备!” 说话间,短髯汉子已经挟着池棠来到庄前,大感意外的是,庄门竟然大开,门前空空荡荡,却看不到一个人。 短髯汉子将池棠放下,池棠看着眼前情景,也是大为奇怪:“今日庄门怎么开的这般早?” “不要耽搁,快去庄内喊话御敌,看情形,那祁山盗不过一、两个时辰之内,便能杀到这里。”短髯汉子说道。 池棠快步赶入庄中,大声喊了起来:“有强人来了!有强人来了!”喊声传开,在清晨显得分外刺耳。 池棠一边喊着,一边往庄上哨楼跑去,那里竖着一面青铜大锣,正是为了敲击示警用的。 “胡喊些什么?你是什么人?”一记厉声断喝从哨楼上传来,池棠循声看去,一人卷发赤睛,体格雄壮,正站在哨楼之上,却是那羯人杉思集,也不知他怎么也起那么早。 池棠快步赶上,语气惊慌的对杉思集道:“我是厨下帮佣的张五,一大早去后山打柴,看到后山山坳里许多强贼埋伏,正是要往我们这里而来。杉先生,快敲警锣,再迟些怕来不及了。” 杉思集嘿嘿冷笑,眼中光芒一闪,双手一扬,却也是盏孔明灯徐徐升起,池棠一愕:“杉先生,这是做什么?”杉思集不答,一扶楼栏,纵身从哨楼上跃了下来。 “你太多事了!”杉思集冷冷说道,欺近身来,手中弯刀一翻,直砍向池棠脖项。 池棠微感诧异,这杉思集怎么二话不说,上来就要自己性命?他看着杉思集刀锋来势,自然不惧,只待刀锋近体之时,自己就斜避开去。 身后忽然伸过一把长剑,叮的一声,架隔开了杉思集的弯刀,同时那短髯汉子的声音响起:“你做什么?何以竟要杀他?” …… 池棠在后山见到的孔明灯便是祁山盗向庄中内应发出的信号,而杉思集早得了消息,一大早就来开了庄门,同时去哨楼上亦放出孔明灯以为回应,却正好被池棠撞上,杉思集存了灭口的心思,便想一刀斩了池棠,不想却被面前这不知是哪里来的短髯汉子横插了一手。 杉思集与那短髯汉子接招之下,虎口一热,几乎拿捏不住弯刀,心中暗自生惊,来者武艺好生高强,口中怒道:“你是什么人?哪里来的?” 短髯汉子示意池棠速速爬上哨楼敲锣示警,横档住杉思集道:“盗寇来袭,你庄上人前来报知消息,你却要杀他,你是那伙贼人的内应么?”在看到那升起的孔明灯和杉思集急于灭口的所为之后,短髯汉子和池棠现在都已明白过来,这杉思集必是祁山盗的内应。 杉思集目光阴鸷,并不答话,注意到池棠已经爬上哨楼,刚要拿铜槌敲击铜锣,忽然手中弯刀急射而出,划了一道弧线,直飞向池棠,短髯汉子飞剑出手,将弯刀击飞,弯刀偏离了原先飞行的轨迹,绕了一圈,又飞了回来,这里杉思集已经闷吼一声,复将弯刀接在手中,揉身上前,与那短髯汉子斗在一处。 “当当当当!”敲击铜锣的声响在庄内激荡,池棠敲打着铜锣,眼神瞥向楼下与短髯汉子激斗的杉思集,目中厉光一闪,这个羯人当真可恨,两次要取自己性命,若不是自己不敢用真力,当时就能要他好看,纵是如此,池棠心中也起了怒意,正思量着是不是干脆不管那妖魔之患,先用武艺给眼前这杉思集一点教训。 锣声惊动了全庄,不少庄丁都已经涌到这里,而杉思集在那短髯汉子的剑势下也在节节后退,那日他一手狂风骤雨般的弯刀刀法何其了得?今天在这短髯汉子的剑招之下,却显得左支右架,狼狈不堪。 这里离门客聚集的募英堂不远,很快,许多门客也都各执兵刃赶了过来,看到杉思集和那短髯汉子交手的情景,都是大感意外,就听到薛漾的声音:“四师兄,你怎么来了?” 第014章董庄变乱 “师弟,容后再叙,先拿下此人!”短髯汉子回应道,手上却丝毫不慢,杉思集在他的攻势下节节后退,抵挡不住。 杉思集当日展现出来的武艺令董府诸高手都深为震惊,没想到今天在这貌不惊人的短髯汉子的手下,他却如此狼狈,众人不禁大为赞叹,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 薛漾倒显得很是轻松:“他?拿他做甚?”话虽是这么说,薛漾却也从背后拔出锈剑来,纵身向前,与短髯汉子夹击杉思集,就在薛漾跃身而出的当口,池棠在哨楼上明显的感觉到薛漾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只是这一眼倒没令自己耳下的创口再次作痛。 杉思集本就不是那短髯汉子的敌手,现在再加上个薛漾,便更是难以为继,眼看两三合内,便要败招就擒。 “住手!为何自相厮斗?”董琥急匆匆的赶了过来,庄中警钟大鸣,他火速起身,连梳洗都没顾得上,浑没有往日傅粉潇洒的雍容之态。身边则跟着柏尚等几位在门客中排位在前的高手,身后还跟着一位老者,一身青衣,跑的气喘吁吁,却是内府的大管家周义。 听到董琥发话,杉思集赶紧纵身跃开,躲到边厢呼呼喘气,暗自休整,短髯汉子还待追击,薛漾拉了一拉:“师兄,且慢动手,此间公子到了,先禀明详情。” “这是出了什么事?何人示警?你又是谁?”董琥一迭声的发问,说最后一句时看向了那短髯汉子。 薛漾忙替师兄拱手道:“这是小可同门师兄,姓嵇名蕤。” 那短髯汉子嵇蕤见是公子来到,便也一抱拳,眼神却紧盯着杉思集:“在下荆楚乾家四弟子嵇蕤是也。偶经宝庄,原是要寻我这薛师弟有事相商,不料先前在后山,见有祁山盗匪聚集,正是要来袭劫贵庄的情形,嵇某立时便来通报,要贵庄速做准备,不想进得庄前,庄门大开,又遇到这个使弯刀的家伙正在放信,必是那伙盗匪的内应之人。” 董琥有些不敢相信,抬头看着升在半空的孔明灯,嵇蕤又道:“那后山山坳处,亦有一盏孔明灯飘着,这里的孔明灯便是呼应,不出一个时辰,盗匪即至,公子不可再犹豫,快快安排庄中防御。” 到了这个时分,那后山的孔明灯也已然熄灭,却哪里能见?董琥极目远望,心内大惑,又看向庄门处,果然庄门大开,又见那杉思集气喘不定,董琥却还有些迟疑,自言自语道:“祁山盗匪?杉先生何以竟会是那些盗匪的内应?” 在哨楼上的池棠暗暗摇头,这董琥看似一表人才,却也真是个没什么大用的纨绔子弟,方今之计,当火速紧闭庄门,安排人手抵御,其间的一些疑难事体待一切就绪后再弄清解决也不为迟,可他却这般犹犹豫豫,优柔寡断,当下只得赶紧出声提醒:“公子,先闭庄门,快唤人来准备防卫呀!” 董琥看向池棠:“是你敲的警锣?”董府仆役近千,池棠又是新来没多久,董琥自然不认识,以目示意边上的管家周义,一脸询问之色,周义会意,忙趋前低声禀道:“这是数月前才收的一个厨下仆厮,唤做张五。” 董琥点点头,先下令庄客速去关上庄门,几个庄丁急忙跑去庄门前,董琥复又看向杉思集:“杉先生,刚才那位嵇壮士所言可属实否?” 杉思集嘴角微微冷笑,本待狡辩几句,但看那几个庄丁直跑过去正准备拉起庄门,庄前本挖了一条深沟,倒似护城河一般,庄门打开正如吊桥横亘,若是再复关上,恐于大队人马前来攻取平添许多不便,于是杉思集也顾不上答董琥话,身形忽然跃起,直扑董琥,嵇蕤一直注意着杉思集,看他动作,便立刻飞身阻挡,杉思集这却是个虚招,身法极为诡异的一扭,已经跃到庄门前,起手几刀,将来关闭庄门的几个庄丁砍倒于地。 这一番举动,已将杉思集的身份暴露无遗了,董琥又惊又怒,喝道:“胡奴!你果然是那盗匪的内应么?我待你不薄,你却如此恩将仇报!来人,与我拿下!” 那宗熙潭早就不忿杉思集,当日夜宴败于杉思集之手,连第二的排名都拱手让出,更是引为深恨,一直想找回场子来,这时听到公子下令,手中长枪一摆,疾冲向杉思集,两边又是两个人影跃出,正是邹仲和顾辽,这一下,是董氏门客中的三大高手联手出击了。 杉思集嘿嘿笑道:“一个不行,这回一来就是三个联手,我又何惧?”弯刀一摆,与三人斗在一处,一时倒也难分高下。嵇蕤毕竟不是庄内人,这番倒不便再出手相助,只有薛漾,抬头看着哨楼上的池棠,捅了捅身边的嵇蕤:“师兄,你发现了没?”嵇蕤点点头:“我知道,等这边的事了,再解决那事。” 池棠在哨楼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被薛漾看的很不自在,正好场上杉思集和宗熙潭、邹仲、顾辽斗的激烈,便索性只看他四人恶斗了。 董琥又问左右:“快调集护庄庄丁来,准备防卫,怎么这警锣响了这许久,就来了这么几个人?”在场的庄丁稀稀疏疏,不过几十人。一名庄丁回话:“大队庄丁昨日被统领唤去四十里外堰丘驻扎,说是前往操练,都不在庄中。” 董琥一惊:“哪个统领下的令?盗贼转眼即至,这不是平白添乱么?” 那庄丁面色一窘,伸手一指正在庄门前激斗的杉思集:“正……正是杉……杉统领。” 董琥懊恼的一叹,杉思集正是他新任命的庄丁统领,这不是作法自毙,开门揖盗么?管家周义则出言提醒董琥:“公子,是不是立刻叫人点起狼烟?还有老夫人和小姐她们,是不是也赶紧安排避一避?”这次董邵前往京城,二公子董琥算是第一次在族内主事,乍逢变故,董琥显然还有些应对不及,管家周义则老于世故,行事干练,这番提醒很是切中要害。 董琥如梦方觉一般:“正是,快叫人去点狼烟。”狼烟警讯若能传出,那戍守边关的守军距此不过百里之遥,很快就能赶来救援,而远在四十里外的庄丁大队也能及时赶回。又接着下令:“调集所有庄内庄丁,前来抵御,快派人带老夫人和小姐去西园躲避一时。”转头见宗熙潭几人联手还未能将杉思集拿下,便对身边柏尚道:“素白,你也过去帮把手,速速将那胡奴擒住,闭起庄门,准备御敌。” 柏尚似乎还有心事,闻言之后先是一顿,然后才缓缓点了点头,说道:“是。”突然身形迅捷无伦的向边上一冲,腰间银光一闪,就听“啊”的一声惨叫,那名跑去点狼烟的庄丁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柏尚身形又一晃,手中长剑已抵在董琥咽喉,剑尖还浸染着刚才那庄丁的鲜血,血水从剑尖上汨汨向下滴淌,都落在了董琥脚下。 董琥一愕,而后满面涨的通红,声音因为惊异和气恼已经变了调:“素……素白,你这是……做什么?” 这一下变生肘腋,事发突然,两边的门客庄丁都愣住了,在哨楼上的池棠也大感惊奇,这门客之首的柏尚素来极得庄主和公子器重,怎么也做了那杉思集的一路之人? 柏尚脸色青白不定,忽然大喊道:“住手,谁都不许动,再动一动,我就杀了二公子!” 宗熙潭等人没想到公子最亲信之人竟然做出这等事来,又见到董琥已落入柏尚手中,唯恐董琥被那柏尚所伤,只得住了手。 杉思集被三人联手正打得有些招架不住,这下才算是脱了困,哈哈大笑,心忿刚才被三人联手压制之羞,还不依不饶,弯刀一转,宗熙潭躲避不及,胳膊上被拉开老大一个血口,宗熙潭闷哼一声,邹仲和顾辽忙一左一右扶住他,对杉思集怒目而视。 杉思集弯刀往地上一驻,对柏尚笑道:“柏玉郎,你立的大功啊,一会大王到了,我可要替你美言几句。” 董琥神情纠结的看着柏尚:“素……素白,你竟也是盗寇一伙的?” 柏尚缓缓点点头,声音干涩:“奉命在身,不得不为耳!公子,得罪了。” 董琥语带颤抖:“好……好……柏尚,枉我家还这般待你……” 有两个门客距离柏尚较近,看柏尚与董琥说话似有分神,突然出手,直取柏尚要害,身形刚动,陡然间血光迸现,那两名门客竟已倒地身亡。 董琥又是一惊,他知道这两名门客身手不俗,虽不及宗熙潭邹仲顾辽等人,却也是门下众客中的佼佼者,怎么转眼之间便已被人杀死?便是执剑直抵董琥的柏尚,也极为诧异,那两名门客甫一动手,他便已有察觉,自有方法应付,不料没等到自己出手,这两人就倒地毙命,却真是奇怪了。 门客中又闪出两人,一脸笑嘻嘻的神情,内中一人俯下身,将手中兵刃在门客尸首上揩拭血迹,另一人则阴阳怪气地对其他门客喊着:“不是说了么?叫你们谁也别动!看看,这不枉送了性命么?”一众门客慑于这两人的凶威,竟都噤口无声。 两个人走到柏尚身边,那说话阴阳怪气的人又笑道:“玉郎公子,久闻大名了,我们兄弟俩是新投大王的,这次一并前来助你,你放心,我们兄弟俩在此,谁也伤不得你。” 柏尚看这两人,依稀记得一个姓李,一个姓刘,却正是前些时日来投此处的门客,那日演武比试,这两人显得剑法平平,因此也没太放在心上,现在看来,竟也是受大王之命,潜伏至此的盗寇同党。 杉思集则大笑起来:“哈哈,不愧是五溪洞黎家兄弟,出手干脆利落。” 池棠在哨楼听的却是心中一动,五溪洞黎家兄弟他早年素有耳闻,那兄弟二人哥哥叫黎嶷,弟弟叫黎嶽,都是生性残忍的恶徒,但武艺都极为了得,当时江南的侠义道还曾追剿过他兄弟二人,因此这兄弟二人自此在江南销声匿迹,却原来是投到了祁山盗的部下。 那说话阴阳怪气的就是黎嶽,听杉思集这般夸赞,也是大笑道:“老杉,咱们兄弟的功劳,你可别忘了跟大王说啊。”他兄弟二人是祁山盗潜入江南后新收的当地高手,与柏尚素有耳闻,却并不认识,与杉思集倒颇为熟稔。 柏尚心中掠过一丝怒气,这黎家兄弟潜藏于此,显然是和杉思集一道前来,可那杉思集和自己议事几次,却从未提及过这二人,内中的不信任和猜忌已是不言而喻,不由冷冷哼了一声。 一阵奔马之声已经传来,光听声势,已知来者人数不少,又听马蹄声极速,料想很快就能到达这里,其间还夹杂着阵阵的唿哨之音。杉思集转头望了望,一脸喜色,弯刀举而向天,用羯族语呼喊了一声,而后大叫道:“大王要到啦!” 第015章盗首 董琥被柏尚长剑抵着,不敢稍动,耳听得马蹄纷沓之音越来越近,心中万分焦急,这祁山盗的名头他也听说过,素来知道祁山盗手段残忍,凶暴之极,家中母亲和妹妹还在,若是落入祁山盗之手,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于是只得颤声对柏尚道:“素……素白,若要我家钱粮,便拿走就是。只是我家眷在内,怎能落于贼手?你便让我着人去报个信,让家母和我妹子先行避一避,我妹子素来待你颇有情意,素白,还望你看在我妹子往昔情分上,帮帮这个忙。”董瑶对柏尚情有独钟的情形,董琥平常也都看在眼里,这时便以此事试图打动柏尚,无论如何不能让母亲和妹妹遇险。 柏尚神情一痛,他又何尝不想去通知董瑶躲过此劫,但是身侧的黎家兄弟,庄门前的杉思集,虽是名为同伙帮手,却也不无监视自己之意,眼看大王将至,他又怎敢徇情私纵庄内之人? 黎家兄弟耳朵尖,早听了董琥的言语,黎嶽嘿嘿笑着走过柏尚身边,口中道:“玉郎公子还有这般艳福?我们倒不知道了。” 柏尚不应声,只是轻声对董琥道:“公子,我们只求钱粮,只要公子按大王所说全盘照做,大王是不会伤害内眷的。” 董琥悲叹一声,闭上眼睛,再不言语。 池棠在哨楼已经看的非常清楚,远处一哨人马正飞驰向此处,卷起好大一片尘土,看人数,足有数百人之众,人马头前打着一领青帜,旗帜上一个猩红色的骷髅之形分外显眼,正是祁山盗的标志。 杉思集已经开始喊话了:“有兵刃的摔出兵刃,门客与门客站在一处,庄丁与庄丁站在一处,仆厮与仆厮站在一处,不得迟延,敢有异动者格杀勿论!”杉思集心中非常得意,他在前日就利用护庄庄丁统领的职务之便,以操练为名,将三百多人的庄丁大部调到数十里开外的堰丘。是以此时庄内防卫极为空虚,他又力保庄门大开,照这情形看,一旦大王率大队顺利洗劫了此处,自己的功劳定然在那柏尚之上。 杉思集还一指哨楼上的池棠,喝道:“滚下来!去那处和他们一起站着,就是你小子敲的警锣,我可记着呢!” 池棠心中暗怒,但表面上却装着战战兢兢,爬下哨楼,和一众仆役站在了一起。 大部分门客见公子被挟制,也不敢轻动,在黎家兄弟的吆喊声中纷纷将手中兵刃丢弃于地,都聚拢起来,宗熙潭负伤,邹仲和顾辽扶着他慢慢走入门客群中,现在投鼠忌器,他们只得依着杉思集的喊话照做。 嵇蕤和薛漾身形未动,嵇蕤一脸挑战之色,虎视着杉思集,只是顾忌董琥落于贼手,一时未能出手阻止。 杉思集和嵇蕤刚才交过手,心内还着实有些怵他,见他盯着自己,也不敢呵斥,便冷笑着指了指嵇蕤薛漾两人:“你们还想做什么?一会大王到了,就是你二人的死期。”打定主意,要让大王段覆拒翼对付这师兄弟二人。 嵇蕤眼中精光一盛,薛漾拉住嵇蕤:“且不妄动,临机应变,务必保得此庄周全。”两个人各执长剑,全身戒备,只等着盗贼大队前来,见机行事。 蹄声纷杂,风声阵阵,数百名神态骁悍,体格雄壮的盗匪已策马过了庄门吊桥,入得庄内,便见纷纷涌涌俱是凶恶之相,都举着兵刃,大声呐喊,意示威吓。庄院墙上,忽的也现身无数盗匪,他们以挠爪钩墙,攀爬而入,身手极为矫健,看着庄内,虎视眈眈。骷髅血旗在庄内飘起,呐喊之声良久未息,一片杀气腾腾。 一骑黑马排众而出,马上一人身材极为壮硕,披着一领黑色披风,威势非凡,杉思集急忙下跪拜倒:“参见大王。”看来此人便是祁山盗的首领段覆拒翼了。 池棠在仆役群中偷眼去瞧那段覆拒翼,见他约有四十来岁的模样,头皮青光,鹰鼻深目,一丛刚髯戟张,手臂肌肉虬结,看他跃身下马,走到杉思集面前,一抬手,哈哈笑道:“杉兄弟起身,你立的大功!”那杉思集已是极为高大壮健的身材,可这段覆拒翼无论个头还是块头,都比杉思集还要大上一圈,可谓雄壮已极。 柏尚和黎家兄弟押着董琥,走到近前,都向段覆拒翼下拜:“参见大王。”董琥面色煞白,腿脚颤抖,却立而不拜。 段覆拒翼显然心情大快,举手示意柏尚和黎家兄弟起身:“好,你们也都是大功。柏玉郎,不枉我一年前遣你至此,果然不负我所望,这次拿下这富庶之地,你是首功。” 柏尚心内纠结,却不敢表露出来,恭恭敬敬地回道:“大王授意,不敢轻忽。” 董琥心中暗惊,原来这伙盗寇一年前就惦记上这里了,所谋甚远,只怕今日董庄上下是要惨遭涂炭了。 段覆拒翼看着董琥,和颜悦色地道:“这位便是董二公子罢,董老大人不在此间,这里便是二公子主事,段某这厢有礼了。我等不请自来,到的很是冒昧,还请二公子休要见怪。”他一口辽东口音,却偏是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听起来甚感异样。 董琥不答,心道这贼人又何必惺惺作态。 段覆拒翼语气轻悠悠地道:“还要麻烦公子,将阖府上下,大小人等都唤出来,一并在这里呆着,稍候我等入去取些财物,却也可免得伤及无辜。” 董琥暗自诧异,这贼人会这么好心? 段覆拒翼接着笑道:“若是有人藏匿不出,我手下兄弟脾气不好,怕就要血溅当场了,哦,对了,杉思集,那次是哪个庄来着的,不肯听我好言相劝,藏了许多人在地窖里,我们是怎么处置的?”段覆拒翼忽然提声问杉思集。 杉思集大声道:“岭中瞿家,隐匿人口,全族一百八十六人,尽被大王剥皮,倒悬庄前;杜陵钟家,聚众顽抗,全族三百二十人,尽被大王剖腹剜心,割首示众;涪东简家,交粮不具,暗藏余金,全族一百一十七人,尽被大王俎为肉醢,分赐众兄弟……” 听着杉思集说着这些惨绝人寰的种种所为,董琥吓得魂飞魄散,软倒在地。 池棠则越听越是心惊,这段覆拒翼灭绝人性,手段竟是这般残忍,比之那些妖魔恐怕也未遑多让,这样的人存留于世,岂不是遗害深重?池棠抬起头,盯着段覆拒翼,攥紧拳头,思忖良久,才又缓缓松开。 段覆拒翼面现得意之色,笑着对董琥道:“这次里应外合,拿下贵庄,倒未必是坏事。若是公子负隅抵拒,一旦庄破,只怕惹恼了我手下兄弟,那阖府上下,必是鸡犬不留。现在这般,我们取了钱粮便走,岂不为好?” 段覆拒翼又环顾场上聚在一处的人群,忽然看到嵇蕤和薛漾两个正对自己怒目而视,杉思集恐段覆拒翼见怪,忙又凑上前耳语几句,段覆拒翼哈哈大笑,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又对董琥道:“董公子快将贵庄所有人等都喊到这里来罢,人口钱粮核对无误,我们自然取走,再不为难董公子。” 董琥哪里还敢抗辩?颤声对仆役群中的周义道:“周……周管家,快敲聚众鼓,让……让大家都来这里,千万……千万不可动武。” 段覆拒翼纵声长笑:“这就对了,董公子很识时务啊。” 周义一脸惊惧,浑身发抖,在众盗的注视之下,弓着身子,畏畏缩缩的径往中院,敲起院中的牛皮鼓来,这是董氏一族的聚众鼓,凡鼓响后,全族男女老幼都要来此聚集,这是董家的规矩。 鼓声不断,已经陆陆续续的走出了许多内宅的仆役侍婢,看到院中情景都吃了一惊,几个盗匪拔刀喝斥,让他们都在院内束手站好。 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显然这些人都有了准备,面对盗匪的威逼,他们并没有大喊大叫,而是面带惊惶之色却又顺从的走到人群里,老老实实的站好。 池棠看到厨房的阎管事走了出来,看着盗匪明晃晃的刀刃,老阎头想骂又不敢骂出来,嘴里嘟嘟哝哝的被赶到了仆役群里。 翠姑拖着宝儿也出现了,边上还跟着花房的姚三,翠姑神情倒很平静,宝儿则瞪大了眼睛,眼中流露出好奇的神色,翠姑安慰了几句,拉着宝儿站入了侍女群中,姚三也想跟着妻子站在一起,却被一个盗匪推了一把,只得不情不愿的站到仆役群中去了。 老夫人在董瑶的搀扶下是最后出来的,董琥看到母亲和妹妹,想喊又不敢喊,脸涨的通红,心内又惊又怕,几乎便要流出泪来。老夫人娘家姓路,看起来也不过四十余岁年纪,仪态甚是端庄,初时看到爱子陷于贼手,脸上顿时流露出关切紧张的神情,待看到周围一群凶神恶煞般的盗寇,路夫人顿时恢复镇定,从容的踱步到侍女群中,董瑶先看到哥哥这般情景,就想喊出来,待看到低着头站在盗首身边的柏尚时,却不由一怔,心内转念,忽然明白过来,那一瞬间,眼中的柔情蜜意全化成了深深的怨怼之色,眼眶一红,珠泪欲滴,却强自忍住,只扶着母亲,亦是一声不吭。柏尚觉得全身都火辣辣的,不敢抬头,心中悲怆,唯恐被段覆拒翼看出来,憋的好不辛苦。 看到董瑶出现,段覆拒翼眼睛一亮,这女子倒是美貌可人,一时色授魂与,向前走了几步,要细看董瑶姿色。 “着!”两声断喝,两个人影一左一右,犹如离弦之箭,迅疾无比的直冲向段覆拒翼,却是一直全身戒备的嵇蕤和薛漾二人,这段覆拒翼惑于美色,一时疏忽,正是拿下他的最好时机。 第016章怒发 杉思集大叫:“大王小心!”他知道嵇蕤的厉害,犹豫了一下,没敢提弯刀上前阻拦。 柏尚和黎家兄弟则反应迅速,立刻挥动兵刃,攻向嵇蕤薛漾。 嵇蕤冲势不变,信手挥剑一架,黎家兄弟只觉得虎口一热,臂膊巨震,竟险些兵刃脱手,愕然之下,不由向后一缩。 柏尚剑法奇幻多诡,能名列董家门客之首绝非幸至,现在他面对薛漾,更是没把对方放在眼里。那日薛漾在杉思集快刀猛攻之下节节败退的情形,他记忆犹新,只道自己使出六、七成的功力来,薛漾必然抵挡不住,怎知薛漾看也不看他的长剑来势,右手锈剑一封,左手顺势一推,柏尚看他动作也不是极快,可自己偏偏就是躲避不开,被他一推之下,竟然抵受不住,身形踉跄,连退了几步才止住,柏尚脸色通红,似这般狼狈,还是他到董庄之后的首次,同时暗自惊异,这薛漾几时变得这般厉害了? 嵇蕤和薛漾更不稍停,两柄剑直刺段覆拒翼背后,看段覆拒翼似乎毫无防备,心中不禁一喜,猛然间面前金光一闪,夹杂着一股劲风直扑二人面门,二人赶紧横剑封格,当当两声,二人只觉得来力极巨,身形被这巨力一阻,也都滞慢下来。 段覆拒翼冷笑着转头:“瞧不出,二位竟是这般的高手!”手中金光闪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出了一把刀来,那刀刀身略弯,足有五尺来长,刀刃开口处呈锯齿之状,刀柄与刀身衔接处雕着一个张开大口的鬼面,看这刀质地,竟似是纯金打造。 适才嵇蕤薛漾来袭,段覆拒翼看似魂不守舍,实则早已做好防备,在二人将近自己之际,突然拔出腰间啮骨残血刀来,以神力斩向二人,这一招强横绝伦,不知斩杀了多少英雄好汉,可这二人虽是攻势被阻,但也气定神完的将这一招接了下来,段覆拒翼心中暗暗佩服,已知二人身手不凡。 嵇蕤和薛漾也心惊这段覆拒翼果然好生了得,对视一眼,忽然又都跃身再上。 段覆拒翼金刀封格,转瞬间与嵇薛二人交击数十下,旁观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耳中听到一长串的金铁交击之音。 柏尚看得心中暗赧,一向只道自己剑法高明,当世恐怕只逊色于首领一人,却不曾想这嵇蕤和薛漾二人也这般厉害,与首领交手之际,虽是以二敌一,但身法却快到自己无法看清,江湖几时有了这样的高手?柏尚猛然想到当日薛漾的自报家门,心内反复寻思,荆楚乾家?究竟是什么门派?难道真如杉思集猜想,这薛漾是五士之一的池棠不成? 董琥看到二人与段覆拒翼恶斗,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感激的是嵇蕤不过路过之人,犹仗义出手,想到自己门下众客,最受器重的柏尚和杉思集反而都是盗寇的内应之人,而自己并未特别厚待的薛漾却和师兄一起,为全庄安危奋死相拼。看这薛漾展现的武艺,又岂是柏尚、杉思集等辈可比?自己有眼不识高人,却又当真是惭愧之极了。 金铁交击之声忽止,两处人影乍合又分,段覆拒翼金刀一竖,脸上笑意不绝,嵇蕤和薛漾则面容平静,手中剑斜指段覆拒翼,旁观众人一片讶然,看不出谁胜谁负。 只有池棠看的明白,嵇蕤薛漾剑术高明,这一阵快速交锋并不落下风,而那段覆拒翼则确实厉害,以一敌二,金刀有攻有守,也未露败像。 段覆拒翼看看天色,心知不能再多耽搁,到这里还是劫掠钱粮,火速离去为安。本想立斩嵇蕤薛漾二人以立威,没想到这二人这般棘手,不好对付,口中冷笑道:“二位倒真是好武艺,段某佩服,只是今日还有要事,段某可没空陪二位玩了。骁步寨的,缠住他们两个,不要妨碍我办正事。” 院墙顶站着的百多名盗寇原本只是冷冷的看着场上形势,即便是前番嵇蕤和薛漾联手攻向段覆拒翼时,他们身形也不稍动。他们都是祁山盗骁步寨的好手,段覆拒翼将治军的一套都搬到了部下盗匪之中,极见成效,因此虽然天下盗众流寇多如牛毛,段覆拒翼的祁山盗却一直独占魁首。祁山盗中分为两寨,一寨名为锐骑寨,都是精擅骑术的好手,此际在院中立马横刀的,就是锐骑寨的盗匪。而骁步寨的盗匪则都是武艺高强,勇力过人之辈,甚至不乏一些在江湖上早已臭名昭著的恶徒,如羯人杉思集、五溪洞的黎家兄弟,便都是骁步寨的精锐之士。祁山盗自败退入江南,因地势所限,锐骑营大批的骑军反而用处不大,倒是这锐步寨起了很大作用,破村陷庄,烧杀掳掠,凶悍无比。现在段覆拒翼已经下令,院墙顶的众盗匪顿时动如疾风,纷纷跃下院墙,直奔嵇蕤薛漾二人。 嵇蕤薛漾夷然不惧,二人两把长剑舞成了一团银光,两厢厮杀起来,骁步寨的盗匪人数虽众,一时之间却也奈何他们不得。但毕竟以众围寡,嵇蕤薛漾二人也被困在垓心,冲突不出。 锐骑寨的众多马匪则依旧束马站着,未得头领号令,他们绝不轻动,仿佛身侧的厮斗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段覆拒翼听着众人传出的格斗拼杀之声,似乎很是享受,眼睛斜睨向董琥,冷笑道:“且由得他们厮杀,我这里继续做正事,我也不要你的粮秣金银之册,我自己派人去拿。” 董琥看着段覆拒翼手中金闪闪的大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想要硬气起来,却怎么也不能够,一时无语以对。 段覆拒翼忽然提高声音:“莫若翰,你带一百人,去此庄上仓廪处,所有粮秣,一粒不剩,尽数取走,要那个老头带路!” 莫若翰是锐骑寨的头领,约有三十余岁,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发须微黄,相貌凶恶,得了段覆拒翼的命令立刻拱手称是。而段覆拒翼口中的那个老头就是指管家周义,他刚敲好了聚众鼓,正垂着头站在仆役群的前排。莫若翰带着一百名凶神恶煞般的马匪,挥着刀,逼着周义带路去粮仓,周义不敢抗拒,只得颤巍巍的去了。 段覆拒翼还在下令:“马亢,你带一百人,进宅院内去搜,金银珠宝,越多越好,全部取将来!若见庄内还有人藏匿,割了脑袋挂刀上!嗯……美貌的娘们除外,杀了太浪费了。” 马亢是锐骑寨的副统领,听到段覆拒翼这般说,顿时哈哈一笑:“明白!老规矩!”一招手,一百名马匪如狼似虎,跟着马亢直冲入后宅。 段覆拒翼又道:“杉思集,带人去看看,模样周正的,都带过来!”手指之处,正是侍女们齐聚的方向。 杉思集会意的邪笑道:“知道啦,这庄上漂亮女人可着实不少,大王瞧好吧。”又凑过头对段覆拒翼耳语几句,段覆拒翼看向侍女群中的董瑶,眼神放光,频频点头,脸上的淫邪之意更盛了。 已经有几个盗匪上前,开始拉扯人群中的女子,侍女们奋力反抗,但粉拳无力,又怎能挡得住这些凶悍的盗匪?只见衣襟碎裂,裙角残破,几个侍女挣扎着被盗匪横抱而出,满场全是女子的惊叫和哭喊。 董琥大惊,结结巴巴地对段覆拒翼道:“大……大王!这是何意?我将金银并……并粮米尽数奉上,但……但求放过我庄中女……女子。” 段覆拒翼一摆手:“取几个娘们打什么紧?我饶了你全庄上下,不要你们性命,已是格外开恩了。董公子,你那妹子可美貌得很,我这便一起请了去啦。” 董琥这一下更是大惊失色,想要上前哀求,两旁黎家兄弟横剑一拦,董琥进退不得,一声哀嚎,泪水滚滚而下。 柏尚更是浑身一震,头领竟然已经看中了小姐,自己又怎敢上前讨要?再看那杉思集一脸得意之色,眼神还有意无意瞥向自己,显然从中作祟,不禁又怒又急,复看向远处董瑶,眼圈不禁红了。 场上已经乱成一团,好几个侍女被拽着头发或揪着双手,给生生拖着出来,路夫人与董瑶则和侍女们一样,都在拼命反抗,她们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愿被捉去贼窟,接受那非人的淫辱和折磨。 翠姑姿容上佳,自然也被盗匪瞄上了,一个盗匪上前就去拽翠姑,宝儿保护母亲,一口咬在那盗匪手上,被盗匪一掌打倒,翠姑抵死不从,又抓又踢,还伸手去护着宝儿,场景一片混乱。 段覆拒翼笑嘻嘻的看着场上这情形,大有兴致,在场所有董府的男子都在盗匪兵刃的胁逼下不敢作声,很多人还簌簌发抖,眼睁睁看着这些女子遭受着磨难。 嵇蕤和薛漾还在与百余盗匪的激战中,他们听到了女子的哭喊,有心奋力杀出前去解救,他们的剑下已经刺倒了十数名盗匪,但剩余的盗匪牢牢结成阵势,两人怎么也冲突不开。 池棠听到翠姑和宝儿的哭叫声,看着盗匪对庄中女子的胡为,心中怒意越来越盛,反复在问自己,我辈习武,所为何来?自小苦练武艺,不就是为了锄强扶弱,行侠仗义?双绝五士,武林间自己的侠名传的如此响亮,可此情此景,任由这些盗匪肆虐,庄中百姓惨遭毒手,我池棠还有什么脸存活于世?不就是惧怕那些妖魔来摄拿自己嘛!当此惨景,宁愿妖魔将我捉去生吃了,我也决不能再坐视这些盗匪胡作非为! 池棠眼中的光芒猛地一盛,数月未曾运动的真力忽然布满全身,大丈夫一怒之威,今番该让这些穷凶极恶的盗匪领教领教了。 第017章大展神威 丛山峻岭,层峦叠嶂,虽是时已入冬,山野间却仍是松木茂盛之景。一只白色狸猫在松枝间闭眼休憩,募地,狸猫似是受到什么感应,眼睛张开,碧绿色的眼瞳分外诡异,身影一晃,松枝微微弹动,已不见狸猫行迹。 树下缓缓站起一个身材颀长,腰肢曼妙的女子,一身紧身装束,更将身型凸显得玲珑有致。那女子朝着西北方向远远望去,口中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在那里。”眼瞳中碧绿色的光芒一闪,猛然跃身而起,带起一阵青绿色的怪风,裹住身形,转瞬之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 池棠全身布满真力,耳下创口遽然发痛,池棠心下先是一震,而后便是释然,无论那些妖魔要对自己怎么样,自己先解救了此间的危厄再说。心念至此,耳下创口似乎又不痛了,池棠知道这是自己心病所致,索性抛开杂念,今日只管做回昔日那行侠江东,锄暴扶弱的豪勇五士便是。脚下一步一步,走的更为有力了。 身边有个认识的仆役想拉住池棠,嘴里还在轻声规劝:“张五别去!你这是寻死,他们杀人不眨眼的。”手指刚碰到池棠身体,便被一股劲力弹开,那仆役唉哟一声,捂着手指,满面惊疑之色。 几个看管仆役群的盗匪正色迷迷的看着同伴在侍女群中的举动,一时竟没发现池棠的异样,待池棠走到身边,内中一人才有所察觉,对着池棠瞠目道:“作死么?”手中刀刚一提起,就觉得眼前一花,同时胁下剧痛,咔嚓一声,肋骨已被击断,那盗匪惨呼一声,扑通倒地。 另几个盗匪这才反应过来,一起围了上来,还没来得及动作,却都已纷纷捂着肚腹,满面痛苦之色,颓然软倒,只这一瞬间,也不知池棠使了什么手法,这些残暴成性的盗匪在他面前竟都不堪一击。 嵇蕤和薛漾又手刃了几个骁步寨的盗匪,此刻则都是一怔,看向池棠的方向,盗匪将他们围得太紧,他们也看不到池棠那里的情形,薛漾皱皱眉头,低声道:“好重的妖气!”嵇蕤点点头:“和那个打柴的身上味道很像。”眼前的形势让他们无余暇再去交谈,又和蜂拥而上的盗匪斗在一处。 池棠仍是一步一步极有规律的向前走去,身形浑不因刚才和几个盗匪交手而有丝毫改变。 段覆拒翼似有所感,侧头望去,低哼一声:“什么人?” 身边的杉思集认出池棠,嘿嘿笑道:“是个董家的下人,前番庄中示警,就是这小子闹的,现在估计是看不过眼,想做护花之人。我去杀了他,剜出他的心来,吓吓那帮女人,叫她们乖一些。”他没见到适才池棠瞬间打倒几名盗匪的情形,也没察觉出池棠现在气势大变,又想在头领面前再表现表现,那嵇蕤是个硬手,自己招惹不得,这个不起眼的小厮倒是正好可以杀之立威,计较停当,杉思集弯刀一摆,提气纵身,已经冲上前去,弯刀刀势凌厉,直劈池棠脖项。 池棠已听到脑后风声,轻巧巧侧身一让,便已避过杉思集刀锋。抬眼一看,眼睛几乎冒出火来,就是这个羯人!今日几次要取自己性命,正要给他点教训。 杉思集一刀落空,正在诧异,池棠已经欺身上来,横手一打,脆生生一个耳光已打在他左颊上。杉思集闪避不开,左颊顿时红肿起来。池棠又是反手一记,杉思集右颊也遭了殃,双颊红肿成猪肝色,面色一苦,口角渗出血水,张开嘴来,几颗牙齿掉落于地,这两下可挨得着实不轻。 杉思集还没回过神来,池棠反转身形,以手肘重重击在杉思集肚腹上,这下杉思集再也抵受不住,双目流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仰天而倒,抽搐了几下,已是动弹不得。 原本池棠曾自思可在十招之内击败杉思集,但这一下是含怒出手,而杉思集又轻敌在先,是以这以疾风弯刀刀法横行江湖的羯族巨盗在池棠面前连一个照面都没走过。 在一旁被看住的一众董府门客都是大惊,董琥更是目瞪口呆,杉思集在众门客之中名列第二,一身武艺绝非泛泛,怎知今日先是被那嵇蕤打得节节败退,现在又被这一身佣仆服色的男子转眼间击倒在地,这男子究竟是谁?这身本领只怕当朝大司马府的几大剑客都未必能及得上,又何至于在此投身为仆? 段覆拒翼也是心中一凛,他已看出这人气势非凡,杉思集前去未必能讨得了好,可没想到这人举手投足间便将杉思集轻松打倒,自忖自己也未必能有这般武艺,当下凝神以对,握紧了手中的啮骨残血刀。 池棠冷眼一瞥段覆拒翼,目中精光大盛,段覆拒翼只觉得浑身一震,故意嘿嘿冷笑着,池棠却并不理会,转身径自走向前,前方一众盗匪还在侍女群中拉扯胡为,并没有注意到场上的情形。 这名盗匪已经扯发了性,伸手将翠姑身上衣裙撕破,翠姑大声哭喊着厮打挣扎,宝儿又扑了上来,狠狠一口咬在盗匪腿上,盗匪吃痛,一怒之下挥刀砍向宝儿,翠姑惊呼,欲待扑身上前护住宝儿,眼看着却已护救不及,噌的一下,黄影一闪,竟是厨下那只黄狗冲了过来,照着盗匪腿上张口就咬,盗匪哈哈大笑,抬起一脚,黄狗闪的快,没被踢中,口中汪汪做狠,威吓盗匪。盗匪抬手举刀去砍,刀未落下,手上便是一紧,如同被铁箍箍住,动弹不得,这盗匪大骇,转头看去,眼前一个横眉怒目的大汉已伸手抓住了自己手腕,紧接着腹下剧痛,眼前一黑,倒地不省人事了。 宝儿欢呼着叫了起来:“张叔。”翠姑则很愕然的看着池棠,口中轻声道:“张家兄弟……”池棠微微一笑,意似安慰,侧身向前,又是一拳,击中一名正在撕扯侍女衣裙的盗匪,将那盗匪当场震晕,在地上蜷成一团。翠姑赶紧将宝儿抱入怀中,忽然想起现在自己衣衫尽破,肌体裸露却被池棠看到,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池棠一击成功,黄狗这才夹着尾巴呜呜的跑开,董琥在边厢看的心中暗叹,满府男丁束手,还不及厨下一犬。 董瑶护着母亲,又要护着这些侍女,已经挣扎的极为疲累了,尤其她心中的忧楚,更是令她痛苦之极,兄长被擒,爱郎生变,族院眼看就是一场大祸事,岌岌可危,她只是一个自小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虽是性格刚烈,可惊变巨厄接踵而来,她再也承受不起,然而想到回护母亲,她仍全力支撑着,可是从柏尚那学来的粗浅剑术全无效用,只能握紧粉拳,竭尽全力的反抗着盗匪的拉扯,若不是那些盗匪知道头领对小姐的意思,手下还留些情,只怕她早就反抗不过,被抓去受辱了。当她又看到自己遭难,而心上人柏尚却畏畏缩缩的站在盗首身后,一脸诚惶诚恐的模样,更是心伤欲裂。 池棠走上前,一手提起离董瑶最近的盗匪,甩手掷了出去,那盗匪身在半空,大呼小叫,落地时砸起好大一片尘土,而后只能在地上呻吟,翻滚着爬不起身来。 董瑶惊诧的看着这个麻衣粗布,一身董家仆役服色的男子,心中忽然一宽,莫不是来了救星了?身体一软,躺倒在母亲的身边,路夫人赶紧抱起董瑶,抬眼看去,看向池棠的眼神是感激欣慰,看向盗匪们的眼神则是仇恨愤怒。 正在拉拽女子的盗匪们发现了情况的变化,都丢下手中女子,持兵刃呐喊着杀了上来,池棠或闪或退,手中发力,不过片刻,在避让开盗匪进击的同时,也将这些个盗匪尽数打倒。 池棠站在侍女群前,冷冷注视着眼前的段覆拒翼,脚边躺着刚被打倒的一众盗匪,他自运力而出以来,自始至终未发片言只语,却已打倒了十数名盗匪,内中还有杉思集这样的高手。晨曦朝阳,映照在池棠身上,更显得威风凛凛。 段覆拒翼干笑几声:“没想到,小小董氏一庄,竟然藏龙卧虎,不知足下何人?” 池棠不答,抬眼看着段覆拒翼身后竖着的骷髅血旗,冷哼了一声:“祁山盗作恶多端,英雄好汉岂能袖手?”话音一落,突然纵身上前,来势疾速。 段覆拒翼不敢大意,舞起啮骨残血刀,迎面封挡,怎知池棠身形微微一侧,已从他身边飞速而过,段覆拒翼愕然回头,只见池棠疾奔入骁步寨围困嵇蕤薛漾的盗匪群中,盗匪群竭尽全力才堪堪拦住嵇蕤薛漾,这池棠骤然袭入,阵脚顿时大乱,盗匪纷纷转身应对池棠,嵇蕤薛漾看出空当,斜身飞跃而出,顿时摆脱了众盗匪的围堵,而池棠见目的已达,忽然转身退开,让骁步寨一众盗匪的进击都扑了个空。 池棠身形不稍停,又疾步转往手持骷髅血旗的马上盗匪,只一个飞踢便将那盗匪踹下马去,两手一抄,将骷髅血旗从旗杆上扯脱。 骷髅血旗是祁山盗号令所在,这番被夺,简直是奇耻大辱,剩余在场上的所有盗匪都吆喊着要杀将上来,池棠两足顺势在马背上一点,折而向后,又朝着段覆拒翼奔去,段覆拒翼怒极,啮骨残血刀全力斫出,金光大盛,直劈向池棠。 池棠身形又一侧,竟是不与段覆拒翼正面接招,而是闯入到边厢柏尚和黎家兄弟的所在,黎家兄弟嘿了一声,双剑径刺池棠,池棠却从二人剑招缝隙中直穿而过,手中骷髅血旗一展,蒙住了二人头脸,二人攻势顿滞,池棠同时将愣在当地的董琥一拉,快步疾奔。边上的柏尚神思还有些恍惚,池棠已经顺手将他腰间长剑离鞘带走,口中道:“取剑一用。”柏尚目瞪口呆,眼看着他拖着董琥飞奔而去。 段覆拒翼还待追击,忽然两侧风响,只得回刀架隔,却是嵇蕤和薛漾两人脱困后径击而来,三人交手一招,嵇蕤和薛漾也不恋战,退身向后,竟是与池棠一起到达,池棠放下董琥,手中剑影飞闪,那被扯破的骷髅血旗顿时化作段段飞絮,嵇蕤、薛漾与他三人并肩而立,气昂昂的对峙着段覆拒翼。 第018章转势 池棠在迈步出来时,心中早已做好计较:那嵇蕤和薛漾二人虽是声名不彰,但武艺却着实了得,百名盗匪围攻良久都未能占得丝毫便宜,这番出手对阵盗匪,务必需要这两人相助,至于前者薛漾那古怪的神情,池棠已经不放在心上了,自己都不惧妖魔的追踪,还怕那薛漾能有什么蹊跷? 夺下对方的骷髅血旗,也是池棠的一个战术,这样可以挫敌之威,更可令对方战心大乱,或急怒攻心,或心生慌乱,无论如何,只要对方不复镇定,那么此战的胜机就又多了一分。 也正因为池棠的突然出手,令盗匪感到极为突兀,一时竟没想到用早已受缚当场的二公子董琥来胁逼池棠就范,而池棠一直牵记着这一软肋,必须将二公子董琥救回,才能有继续对战下去的可能,因此又就势转去救了董琥过来。 至于取柏尚之剑,一则是池棠的青锋剑已在刺君之时被妖魔夺走,池棠没有兵刃,单凭赤手空拳,教训那些盗寇喽啰也就罢了,但想应战勇力绝人的祁山盗首段覆拒翼,只怕还力有未逮,必须要寻一趁手兵刃在手;二则,池棠扫视之下,只发现柏尚腰间长剑的大小式样与自己当初所用青锋剑差相仿佛;三则,柏尚就在董琥身边不远,神思还有些不属,取他长剑更为方便顺当。 此番计较下来,池棠先假作对峙段覆拒翼,真实目的却是前去搅乱骁步寨的盗众,使嵇蕤薛漾二人顺利得脱;而后朝相反方向一退,径去夺了祁山盗的骷髅血旗,在众盗群情激愤,鼓噪而来之际,池棠又假装与段覆拒翼对敌,令一众盗匪的攻势一滞,自己却虚晃一招,出其不意的跃身向侧,直接将董琥给解救出来,同时顺手把柏尚的长剑取为己用。其间最大的凶险处便是池棠飞身解救董琥之时,若是段覆拒翼的后续攻势一至,池棠全力闪避之余,便无暇救人,这一计就很难奏效,但池棠在赌,他相信以嵇蕤和薛漾的身手,脱困之后必能看出关窍所在,定会出手共击段覆拒翼,阻住段覆拒翼的攻势。池棠赌对了,嵇蕤和薛漾不仅出手阻挡了段覆拒翼,还非常知机的与池棠同时退身向后,稳住了阵脚,这二人与池棠虽是第一次联手,却大有默契,这更令池棠大喜过望。 这一系列举动俱都成功,倒不是池棠武艺远胜诸敌,而是每一步都是出敌不意,预机在先,打了盗匪们一个措手不及。解困、夺旗、救人、取剑,真正是一气呵成。池棠数月未动真力,不涉刀剑,现下运转开来,大是挥洒如意。 董琥刚回过神来,虽是看池棠一身府内仆役的衣色,却也不失礼节,忙躬身行礼:“多谢壮士相救,不知壮士……” 池棠目视段覆拒翼,手中长剑垂下,止住董琥继续发问,只是低声道:“公子快去照应家小,贼人我们来应付。”董琥连声称是,急急赶到身后侍女群中去看母亲和妹妹去了。 被池棠快剑划碎的骷髅血旗的碎片正缓缓飘扬开去,不少碎片直接飘向了段覆拒翼,还未近身,就似乎碰到一股无形的气墙,去势一顿,从段覆拒翼身旁两侧飘散。 池棠心下暗凛,和身边嵇蕤薛漾对视一眼,面色郑重。这段覆拒翼已经将劲气布满全身,一触即发,来势必然如惊涛骇浪,不可轻忽。 段覆拒翼眼中已经快喷出火来,握紧啮骨残血刀,看着对面三人,心知任谁一人,自己都难有必胜把握,这董家庄真正棘手,自己预谋了这许久,还用了里应外合之计,不想还是莫名其妙多了这三大高手,横生变故。他觉得不能再耽搁下去,忽然提声向场上所有的盗匪下令: “杀尽全庄!鸡犬不留!” 全场盗匪轰然答应声中,段覆拒翼猛的怒吼一声,金刀光影大盛,直取池棠,池棠出剑迎对,同时对身边嵇蕤薛漾二人道:“你们去救人,我来挡住他!”原本池棠打算与他二人联手,以三敌一,当可最快速的生擒段覆拒翼,盗匪必然大乱,不想段覆拒翼在出手前就下令盗匪们大开杀戒,全场无数仆役门客都手无寸铁,只能束手待毙,池棠只得让他二人速速前去救护。 就在情势危急之时,场上形势又有了变化。 一众门客见公子已被救出,再无顾忌,几个素有勇力的已经准备突然发难,恰好全场盗匪因旗帜被夺,头领对敌,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与段覆拒翼对峙的池棠嵇蕤薛漾三人身上,在段覆拒翼大声下令后,众盗匪正在大声应是,门客群中的宗熙潭和顾辽相视一眼,顾辽突然出手,将身侧一名盗匪捺倒在地,就手夺了那盗匪手中环首刀,顺势一刀结果了这盗匪,宗熙潭同时也跃身而起,一脚踹倒一名盗匪,着地一滚,正到了前番众门客抛下兵刃的所在,在其中取了自己的长枪,枪尖一抖,又将一名冲上前来的盗匪刺倒,他虽是臂上被杉思集弯刀所伤,幸而伤势不重,对付寻常盗众还是不在话下的。在门客群边的另一名盗匪看出情形不对,挥刀就要冲过去,邹仲运起鹰搏擒拿手,立时将那盗匪拿住,双手用力,将那盗匪关节扭脱。其余门客纷纷起身,有的径奔向兵刃堆积之所取起自己兵刃,有的直接空手和盗匪扭打在一处,这些门客看着先前盗匪们的胡作非为,早已怒火填膺,奈何公子受擒当场,众门客又被群盗所制,一时不敢稍动,现在则都如猛虎出笼一般,与盗匪格斗起来,骁勇无比,场上又是一片大乱。 和门客对战的,多为祁山盗锐骑寨的盗众,他们马术精湛,也颇有武勇,但毕竟不比这些门客多擅近身技击,交战之下,伤损不少,骁步寨的盗众便赶紧赶来相助,却不想那厢仆役群中也喧哗起来,如今形势,再不反抗,便是举族尽灭的结果,仆役中有胆气的都发声喊,一起冲了出来,花房的姚三冲在第一个,他看到妻儿险些受辱的情景,怒眦欲裂,此番更不迟疑,取起被池棠击倒盗匪落下的兵刃,一刀下去,先将倒地未起的盗匪砍死,鲜血溅了他一身。 宗熙潭连刺倒两名盗匪,立刻下令:“快去些人,到公子身边和老夫人那里,小心防备!”他心思缜密,全场大杀成一团,而在内宅里搜索金银财宝的一百名盗匪若是听到外间情形,转身杀出来,那么公子和夫人小姐所在的侍女群那里就是首当其冲,不能不防。 有十余名门客已经火速赶往那里,沿途看到池棠和段覆拒翼兀自还在激斗之中,刀剑交击,劲气四溢。有一名门客看段覆拒翼后心空门大开,瞧出便宜,想在段覆拒翼背后偷袭,池棠一眼看见,大声喊道:“不可,快退开!” 那门客一怔,还未及应对,猛地自腰至肩血水迸发,段覆拒翼的金刀已是一划而过,而他究竟何时动作,竟对身后情形了若指掌,那门客双目不瞑,尸分两段,仰天倒地,至死也不知。 段覆拒翼回转金刀,又架隔开池棠长剑,冷声道:“这等小辈,还想伤我?” 池棠剑势雄雄,口中说道:“尔等不除,世间不宁!段贼,今日必要取你性命,绝此遗患。”他看到场上形势的变化,很是松了一口气,嵇蕤薛漾二人已经去相助门客仆役了,局势大好。池棠此际嘴上说话,手中动作却丝毫不慢,招招紧逼。 段覆拒翼刀势依旧雄浑,将池棠的一轮攻势尽数接下,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藏身此处,坏我好事!” “江东临昌池棠!”池棠低声的说着,语气极为短促,这个名字已有数月未曾提起过了,倒令他一时有些陌生之感。 段覆拒翼闻言一凛,这名字怎么这般熟悉,略一转念,便想起池棠之名,正是双绝五士之一。江湖盛传,可堪与自己相争者,唯中原双绝五士,自己一向横行无忌,罕逢敌手,不自禁的对双绝五士也有些瞧不起,只道是中原武人自吹自擂抬出的人物。今番与这池棠一交手,才知双绝五士,果然名下无虚,这池棠剑术精深,功力雄厚,大是劲敌,自己稍有不慎,便是落败不敌之局,况且他还有先前那两个褐衣短襟的剑士相助,只怕今日大是棘手,想到这里,段覆拒翼额头上不禁涔涔渗出冷汗来。 池棠心中也在暗暗称许,这段覆拒翼虽是作恶多端,但这一手刀法确实是厉害异常。昔日行刺暴君的五十余名当世一流的高手之中,也就只有蓬关陈嵩或可稍胜之,和自己与那彭城巨剑张琰倒是在伯仲之间,想不到一个辽东鲜卑出身的胡人竟也能有这般高明的武艺,怪道江湖都说这段覆拒翼唯有中原双绝五士可堪匹敌。 此时在内宅搜索金银的百名盗匪听到外院喊杀声大作,在马亢的带领下已经冲杀出来,顾辽带着门客庄丁上前死死抵住,而外院骁步寨和锐骑寨的盗众在嵇蕤薛漾并一众门客的反击中,已经损伤颇大。 不知是谁趁乱跑入别院,点起了传警狼烟,狼烟滚滚而起,院中众人看到都是一阵欢呼,料想不过两个时辰之内,官军人马就会来援,而被诳往远处的庄丁大队亦能迅速赶回了。 激战之中的段覆拒翼看到狼烟,不由一震,只少许迟疑之际,金刀招数便稍显晦窒,池棠看出胜机,剑招斜撩向上,已经破开段覆拒翼的刀势,段覆拒翼愕然之间,池棠的长剑疾如闪电,在段覆拒翼身上划开数道血口,末了,长剑顺势一带,在段覆拒翼咽喉处深划一剑,胜机转瞬即逝,池棠极为精准的把握,终于一击而中,这个名震天下的盗魁已受了致命之伤。 池棠闪身向后,长剑一负,低声道:“你恶贯满盈,今日方死,已是太晚了。” 段覆拒翼脸上露出不可置信之色,双目直勾勾看向池棠。咽喉下血水淋漓。 池棠长舒了一口气,若非对手心神一乱,自己又岂能胜的这般容易?直视着段覆拒翼,等他倒下,不过片刻,池棠又瞪大了眼睛,惊诧的看着眼前的情形。 段覆拒翼咽喉鲜血渐渐止住,只见那创口缓缓合拢,须臾之间,脖际皮肤愈合如初,根本看不出受过剑创的模样,再看段覆拒翼身上的几处剑伤,只是衣襟上还留有破残剑痕,伤口处也再没有血水溢出。 池棠骇然看向段覆拒翼,段覆拒翼亦是满面惊愕,回看着池棠,嘴角牵动,似笑非笑。 第019章化魔之身 池棠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段覆拒翼所受重创,转瞬间便平复愈合,当真是匪夷所思,莫非这段覆拒翼也是什么妖孽不成? 段覆拒翼摸了摸咽喉,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极为古怪,声音略带嘶哑地说道:“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能伤我肢体之人,神人不欺我,果然这身体已是刀剑莫能伤。” 池棠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虽是心下震惊,手上却毫不耽搁,看段覆拒翼光头瞠亮,又是一剑直刺他面门。 段覆拒翼似乎别有心事,竟是不招不架,生生看着池棠长剑刺入脑门。 这一下在场许多人都已看到,董庄众人都爆发出一声欢呼,而祁山盗一众盗匪却都不禁大惊失色。 池棠只觉得剑尖刺入如刺败革,入脑几寸后便再难突进,立时抽出剑来,鲜血从段覆拒翼额头上汨汨流下。 段覆拒翼举目抬眼,似乎是盯着从伤口流下的鲜血,口中微声道:“略有痛楚之感,然……”抬手摸了摸青光的头皮,脑门上的创口又缓缓愈合起来,“……仅此而已。”若不是面上血流未干,根本就看不出遭受剑创的痕迹。 看到头领中剑不伤的情景,一众盗匪欢声大作,士气一振,而董庄诸人则又都面色大骇,怎么也不敢相信。 池棠愕然,一时愣在当地,段覆拒翼转过眼神,目中光芒大盛,大笑声中,身形暴起,直扑池棠。 池棠只觉得风声扑面,立刻横剑封阻,同时飞身一退,他现在心神已乱,未必能接得下对手气势汹汹的进击。这还算池棠昔日见识过了妖魔现身的异事,承受诡变之事的能力已大有进步,不然以过去那种心神狂震,行止犹疑的情形,恐怕当场便会被段覆拒翼所伤。 饶是如此,段覆拒翼现在如癫如狂,金刀挥舞如狂风呼啸,口中还在哈哈大笑,不停地说道:“谁能伤我?谁能伤我?”池棠步步后退,以避其锋。 现在的形势倒不是池棠在武艺上不及对手,实是对手浑不惧兵刃加身,一手搏命猛攻的招数,池棠无法以攻其必救的方法阻止他的猛攻攻势,自然是尽处下风,不知如何反击了。 刺斜里忽然闪过一个褐色身影,正是薛漾,手中锈剑直取段覆拒翼要害之处,这一下出招迅疾之至,段覆拒翼几乎是下意识的挥刀一挡,薛漾锈剑受金刀巨力激荡,反弹开来。虽未能击中段覆拒翼,却已将他攻势阻住,池棠危厄顿解。 段覆拒翼心下有些懊恼,他今日刚体会到了愈伤神体的功能,还不纯熟,薛漾剑至时便自然而然回刀抵挡,其实以自己这自动愈伤的神奇效验,又何惧对手兵刃来攻? 池棠赶紧出声提醒薛漾:“小心,此人不惧兵刃!” 薛漾一笑,脸上满是自信,锈剑一指,意示向段覆拒翼挑战。他和嵇蕤二人刚才帮前面的门客庄丁对战盗匪,已令盗匪伤损极众,现在局势大大好转,那里只留嵇蕤一人便已足够,他便赶来相助池棠,对敌段覆拒翼。 段覆拒翼满面邪色,看到薛漾这举动,更是大笑不止:“小子,这般想死,我便成全你!”话音未落,身形早已突而向上,带起一阵风声。 薛漾不闪不避,一剑觑空直刺段覆拒翼胸前,池棠大惊,叫声“不好!”,立时弹身而起,出剑相救,池棠知道这段覆拒翼有古怪,可自愈创口,眼见薛漾还以老方法与他对战,担心薛漾性命有危,这一下情急出手,已是全力施为,但求能阻得一阻段覆拒翼的攻势。 就在这一瞬间,池棠忽然感觉气脉中一热,神智之间有些恍惚,依稀总记得这一幕似乎在哪里经历过。 池棠的剑刺中段覆拒翼的胁下,而薛漾的锈剑则扎入段覆拒翼胸前,段覆拒翼一身惨叫,身体急剧后仰,使二人之剑不至入体太深,身形踉跄飞退。 全场众人清清楚楚的看见,段覆拒翼的胁下和胸前都是鲜血狂涌,段覆拒翼扔下啮骨残血刀,颤抖着用两手捂住两个创口,口中呻吟不绝,竟瘫倒在地。 薛漾在出招后没有看向段覆拒翼,而是极为诧异的看着池棠,口中奇道:“你有破御之体?” 池棠猛一回神,突然记起,那日行刺暴君,陈嵩力抗辟尘公和镇山君两大妖魔时,自己也曾全力施为前去解救,挡下辟尘公千钧一撞,当时辟尘公便也喊道:“此间还有破御之体之人?”怪道刚才出手觉得情景似曾相识,却原来是这段经历。忽而一省:“这薛漾怎么也知道云龙破御之体?”池棠回看薛漾,心内大有疑问,一时并未出声。 段覆拒翼的呻吟声打断了池棠思绪,池棠转头又看段覆拒翼时,只见鲜血仍从段覆拒翼指缝中不断流出,显见受伤极重,却并没有伤口自动愈合的迹象,这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这次倒把他给伤了? 盗匪们见头领这般,不敢再行搏斗下去,纷纷聚拢一处,都存了逃跑的念头,马亢带着几个得力的盗匪忙快步跑到段覆拒翼身边,左右搀扶着将重伤的段覆拒翼抬起。 段覆拒翼一脸痛苦之色,看向薛漾,断断续续地道:“你……你使的什么……什么剑?竟……竟能伤我?” 薛漾举起手中锈剑,剑上没有丝毫光泽,剑尖还留有血渍,轻轻一笑:“你不过是化魔之身,破你易如反掌,又何需仰仗器械之利?” 池棠闻言一怔,什么化魔之身?又联想到那夜妖魔口中说的云龙破御之体,五圣之力,这些都是什么? 薛漾对段覆拒翼又道:“你从哪里修得的这化魔之身?” 段覆拒翼强自忍耐疼痛,哼了一声:“我……我为什么……要告诉……告诉你?”他毕竟是横行一方的盗首巨寇,虽是此刻已经一败涂地,却也不肯丝毫服软。 又一个褐影跃身而至,正是嵇蕤,此时场上格杀渐止,剩余的盗匪都聚拢一处,全场都看着这里段覆拒翼和薛漾等人的对话,形势已明,嵇蕤也脱出身来。 嵇蕤长剑一摆,直指段覆拒翼,段覆拒翼身边的马亢等人见势不妙,正待上前挥刀架隔,只见剑影一花,嵇蕤早将马亢等人的兵刃打脱于地,剑尖一闪,又定在段覆拒翼咽喉之前,马亢等人不敢再动,心知自身武艺和此人相比,实是天差地远。 “你说出是如何修习的化魔之身,今日便饶你不死。”嵇蕤语调平静,剑尖却透射着寒光,池棠在边上望去,看到他剑身处一道青绿色沁痕直透剑锋,看来嵇蕤此剑也绝非凡品。 段覆拒翼脸色已经苍白,口中还很强硬:“哼,若非我自恃神体之功,岂能被尔等偷袭得手?你二人联手战我,我却也不落下风,此番……此番败阵受制,段某不服!”他说的倒也是实情,前番曾与嵇蕤薛漾二人力战数十合,胜败未分。而最后对阵薛漾池棠二人,实是他太过托大,以为自愈神体之功无所不能,不招不架,却终被二人重创,还好是他见机极快,反应迅速,第一时间退身向后,免遭致命。 薛漾点点头:“不错,单以武艺刀法而论,我和我师兄未必是你敌手,不过你也别不服,这一位剑法通玄,以一敌一,你却未必是他的对手了。”说着一指池棠。 池棠正在思索化魔之身,破御之体和五圣之力的种种关联,有些分神,看到薛漾指着自己,才矍然一醒。 段覆拒翼抬头看看池棠,好半晌才缓缓点头:“双绝五士,临昌池棠,果然名……名不虚传。” 听到池棠的真名,在场许多人都是极为惊讶,江湖上双绝五士之名谁人不晓?都是武林中最厉害的人物,怎知他却假扮仆役,藏身于此处? 立在盗匪群中的柏尚更是大叫惭愧,那日他与杉思集密室言谈,杉思集曾怀疑薛漾就是池棠,当时还不以为然,今日这一见之下,才知道自己相差太远,念及此处,柏尚不由看了眼杉思集,杉思集自被池棠打倒后,便软瘫难起,现在是被黎家兄弟架着,勉力站在盗匪群中,两颊瘀肿未消,精神萎靡,看不出脸上表情,柏尚暗暗叫了声好,这杉思集为人险恶,行事狠毒,于董瑶之事上又算计了自己,正该有此报应。想到董瑶,柏尚又不禁抬眼望去,见她正依偎在母亲身边,怔怔的看着场上对话的几人,心中一痛,暗自神伤。 嵇蕤和薛漾也都很意外的看了池棠一眼,他们对池棠本有颇多猜测,却决计没有想到,这身有异常的董府仆役竟是盛名江湖的江东剑侠。 池棠也不说话,仿佛感到耳下创口又有些麻痒,想到之后不知会遇到怎样的妖异之事,不由轻轻一叹,转过身去,随口道:“二位继续问他罢,不必管我。”眼神转处,却见到侍女群中翠姑看向自己,眼神似乎大不寻常,池棠心中一动,不敢示意,忙又将头偏了开去。 段覆拒翼忽又转头对嵇蕤道:“你说……你说只要我讲出修炼神体的经过,你们今日就不杀我?” 嵇蕤剑尖不动,低沉地道:“我现在若要杀你,易如反掌,你不说,我剑尖一送,便要了你性命,我师弟能破你化魔之身,你道我不能么?你若说了,我等今日必不杀你,荆楚乾家,最重信义。” 段覆拒翼呼呼喘了会气,终于道:“好!我便告诉你,我是怎么习得这神体的。” 第020章退敌 此时剩余的两百多名盗匪都上了马,聚拢在一处,门客庄丁则将盗匪围了一圈,彼此戒备,皆不轻动。董琥则赶紧让仆厮将女眷侍婢带回内宅,董瑶执意不走,留在董琥身边,听场上几人说话。 段覆拒翼又咳嗽了几声,才断断续续地道:“这……这神体是前年我为……为氐人所败,溃逃途中,偶入一深山,那山……山中有一神人,授了我这神体。只是……自成了这神体,我却不敢轻信,再……再说,也没人能伤得到我,所以……所以一直不知神体效验,也就是刚才……才见神体之能,却不想,倒底还是伤……伤在你们手中。” 薛漾在一旁点头:“确实,你化魔之身运用并不纯熟,原来今日是第一次运使,若非如此,你也不会托大为我等所伤,那个什么神人就没告诉你,若遇伏魔道中人,就万不可使用此法么?” 段覆拒翼脸色苍白,苦笑道:“神人何曾……何曾说过此话来?况且我……我也不知你们是什么……什么伏魔道的……” “你所去那深山在何处?那神人又是怎生模样?”嵇蕤还在追问。 段覆拒翼摇摇头:“那时氐人追得紧,我和残……残余兄弟不辨路径,只往山野林深处遁逃,委实……委实记不真切,那山究竟……究竟在何处。至于那神人模样,我当时就没……没看清,依稀记得年岁也不老,是个三十来岁的文士模样。” 一直在边上旁听着得董瑶忽然插嘴:“那你怎么知道他是神人?”董琥赶紧一拉董瑶,意思是叫妹妹不要多事。 段覆拒翼看了看董瑶,虽是精神虚弱,但眼睛内也不禁射出些异样光彩,若不是今日遇到这三大高手相阻,自己又托大以致受伤被制,这美貌少女定然被自己掳回山寨,自己也可一逞枕衾之娱了。 嵇蕤不知段覆拒翼转着什么念头,不过看他那眼神透泄出淫邪之色来,料想他想的决不是什么好事,又见他一直未答,长剑便在他脸上晃了几晃,口中道:“说。” 段覆拒翼一怔,定了定神方道:“那时雾漫深山,他自浓雾中飞升而出,真是神仙气象。他说我……说我……”犹豫了一下,回想起那日情景: 一个光头大汉蹲在山涧之中,一把金刀插在身旁地上。他身上的衣衫褴褛,铠甲也零零散散的披挂着,手里拿着一块生肉正在狂嚼大啖,血水溅的满嘴满脸。一轮满月远挂天际,月光照射下来,山涧中赫然竟是尸骸成堆,浓雾朦胧,深锁山涧,雾中一个长发披散,飘逸若仙的男子飘在半空,点头称许道:“汝虽为人,却有成魔之性,堪为吾族臂辅。赐汝神体护身,寻常刀枪不入,等闲人莫能伤,日后吾族兴复,汝当全力以效。”光头大汉警惕地看着眼前的长发男子,抹了抹嘴角的血迹,那长发男子伸手一指,一片暗青色光芒笼罩住光头大汉的全身。 段覆拒翼猛地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说我天赋异于常人,也就伸手朝我一指,就说我已有护身神体,人莫能伤。”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说这段话时口中并没丝毫停顿,浑不似前番因伤重而说话断断续续的模样。 池棠听到段覆拒翼所说雾漫深山的话语,心中一震,那夜浓雾弥漫,包住暴君车驾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 一阵喊杀声又传来,数十名盗匪呐喊着杀入院中,却是随管家周义去取粮的莫若翰等人,望见狼烟升起,情知院内情势有变,舍了粮仓稻米,又全队杀了回来。与盗匪群两相对峙戒备的门客之中,则由宗熙潭领了三十余人立刻转身前往敌住,眼看又是一场厮杀。 嵇蕤示意段覆拒翼:“叫你的人住手。” 看着嵇蕤明晃晃的剑尖,段覆拒翼有气无力的挥挥手,一名盗匪举起号角,吹出嗡嗡嗡的声响,这是祁山盗罢手收兵的号令,莫若翰这才止住拼斗,一众人持着兵刃,与宗熙潭等人对峙着。 “我可都说了,今日栽在这里,段某也认了。现下两下罢手,段某自引儿郎退去,此间之事作罢。”段覆拒翼看这时辰,唯恐官军赶至,便试探性的在嵇蕤剑底向后撑着手略退了一退。 薛漾忽然上前一步,锈剑指住段覆拒翼:“叫你的人全部退出庄外,最后再放你走!”薛漾想的周详,万一段覆拒翼离了师兄挟制,先脱开去,再令群盗厮杀,以现在场上祁山盗的实力,庄内还是不得安全,只有先让大队盗匪退出庄外,再放走段覆拒翼,然后紧闭庄门,静待官军来援,才是万全之策。 段覆拒翼没有办法,只得下令全部盗众退出庄外,众盗匪得了命令,将死伤的盗匪也一并带上,骑马的控拉着马匹,步行的搀扶着伤患,动身起行。柏尚在人丛中又将眼神投向董瑶,赫然发现董瑶面寒如霜,正定定的看着自己,不由一喜,再看董瑶眼神,全没了昔日的万般柔情,而是透射出无限的失望和愤恨之意,柏尚心中一凉,今日虽和董瑶自始至终未能交谈一语,可往昔的绮思缱绻,两心相悦,已在短短一个清晨之内荡然无存。世情变幻,愫恨更易,何其速也!柏尚又顺手摸了摸腰间,腰间长剑已被池棠所夺,只剩下剑鞘空悬,柏尚大恸,低垂下头,两足木然的跟着盗众大队向庄外走去。 董琥有些着急,忙上前对薛漾一拱手:“薛……薛大侠,当真要放这盗首回去?他若不死,定必复来,我庄上还是不得安宁,遗患无穷啊。”他本是喊薛漾为薛兄弟的,今日幸得薛漾展现真实本领,力救全庄,因此便改了称呼。 “我师兄前番答应过不杀此人,我们乾家言而有信。若是公子还有担心,我让这贼首发个毒誓,再不来此处搅扰便是。”薛漾道。 发个誓便能有效用?董琥面上老大不以为然,段覆拒翼心中窃喜,却不敢有丝毫表露。 “还不立誓?”薛漾站在段覆拒翼面前,锈剑晃了晃。 “我段覆拒翼在有……有生之年,若再……再至此地,便……便让我……横死当场,身为齑粉。”段覆拒翼哪还敢再有耽延,结结巴巴的立了个誓。 就在段覆拒翼立誓的当口,薛漾口中亦是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池棠在一边看了不禁十分诧异。 “记得你发的誓,别以为就这么轻轻巧巧的让你脱了身,这可是伏魔道的密咒羁縻之术,你要是想着卷土重来,再犯此庄,你倒是试试看会不会应誓。”薛漾小声道,话中不仅有着威胁之意,更透着一种自信。 段覆拒翼心下一震,原有些心思竟也再不敢动了,谁知道这个什么伏魔道会有怎样的玄虚古怪,自己还是不要以身犯险得好,今日能保住性命全身而退,已是天大的侥幸了。 当下不敢做声,薛漾抬腿一踢,段覆拒翼便一骨碌翻出了庄外,又连滚带爬的离开了吊桥,此时盗众已尽出庄外,庄门吊桥缓缓拉上。庄内一片欢声雷动,董家庄终于转危为安了。 段覆拒翼伤势又太重,在两边喽啰的帮助下,好容易攀上了自己的黑马,马亢将段覆拒翼掉落的啮骨残血刀奉上,段覆拒翼咬牙接刀在手,重重哼了一声,号角响起,蹄声大作,数百盗匪裹着段覆拒翼早去得远了。 这一战祁山盗折损了数十人,损失不大,但首领段覆拒翼却身受重伤,更落得被人所制的结果,实是祁山盗的奇耻大辱。而董庄的门客则战死二十余人,庄丁仆役也殒命了三十几个,单以死伤人数,还在祁山盗之上,最终得以阖庄保全,还是全仗池棠、嵇蕤和薛漾三大高手奋力相救之能。不过如宗熙潭、邹仲、顾辽等门客抓住时机,在局势危急之时突然发难,亦是有功。 大敌已退,董琥急忙上前拜谢。看到池棠还是一身粗襟麻衣的仆役打扮,急叫人取锦袍来,衣色服饰大有讲究,池棠既然是名震天下的剑客侠士,便不能着粗襟麻布这样的衣衫,这样太过失礼。 池棠淡淡一笑:“穿什么不是穿?公子不必费心了,池某本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改姓换名,投到宝庄,图个温饱,度此余生。绝非有意欺瞒,还请公子恕罪。” 董琥现在心情已是大好:“琥怎敢见罪?池大侠能在小庄栖身,实是小庄无上荣光,当待以上宾之礼,怎可让池大侠操仆役贱业?” 又对嵇蕤和薛漾道:“嵇大侠与薛大侠师出一门,今日甫至便救我全庄性命,琥铭感于衷。薛大侠早些时日来此,是琥凡眼不识英雄,真正失礼之至,尚请原宥。” 嵇蕤薛漾自是连连逊谢。 董琥还在道:“三位是我庄的大恩人,便请留在庄上,待家父回时,更有重谢。来,且请内堂用些酒饭,安歇一时。琥先将庄内杂事处断后,再来内堂拜恩。”想到庄内若有池棠、嵇蕤、薛漾这样的高手为门客,父亲一定欢喜无限。 不待池棠三人做出反应,董琥已经一迭声的吩咐仆厮将三人引去内堂,又告了罪,他身后宗熙潭、顾辽等人不及上来攀谈,亦是拱手为礼,跟着董琥急匆匆的去了。董琥下面要忙的事还太多,要着人将战死的门客仆役的尸首收殓,要照看府内受到惊吓的内眷,要梳理此次劫难的损失,一会儿来救援的官军赶来,他还要出面相迎,具述此间详细。 庄外东南角上又有一大群人往此地赶来,看服色正是前日被杉思集骗调出庄外的三百庄丁,看到庄上扬起狼烟,情知庄上出了事,都火速赶了回来,此时方到。 几个仆厮延池棠三人往内堂径去,池棠看这几个仆厮却不认得,想是一向只在内宅服侍的,想起自己平常帮佣的厨下众仆们,便抬头张望,看到厨房的阎管事正领一众仆役抬着尸首,嘴里还在咕咕哝哝个不停;花房的姚三则带着翠姑和宝儿往里进而去,翠姑衣衫已破,红着脸捂着胸前不知和姚三在说什么,忽然一抬眼看到池棠,忙又低下头,脸上却羞的更红了;宝儿看到池棠,笑了起来,两个酒窝更加可爱,远远的在喊:“张叔。”池棠对他做了个鬼脸,也笑了起来。 “原来你竟是双绝五士之一的负剑士池棠?我倒一向误会了,以为你……”说话的是薛漾。 池棠拉回眼神,猛然想到薛漾那日的古怪神情,脱口道:“以为我什么?” 薛漾凑过身来,声音低的只有他和池棠听的见:“以为你是妖怪呢。” 第021章斩魔士 池棠浑身一震,脚步不禁慢慢放缓。 薛漾还想言语,嵇蕤上前一步止住薛漾道:“师弟,此间不是说话处,待入内堂,只有你我三人时,再问池大侠不迟。” 薛漾咧开嘴嘿嘿一笑,转头对嵇蕤道:“对了,师兄怎么会来这里?一直还没问呢,今天若非师兄前来,就我一个人可不见得能应付得了。” 嵇蕤轻声道:“紫菡院遭妖仙侵扰,撒下伏魔帖,邀请同道于十二月十五之时前往相助御敌。我不是一直在蜀中找那蛇妖的踪迹么?结果听说已被同道除了,却在巴郡一带得了这消息,这便径去落霞山,经过此地,看到你留下的本门记号,又看见这庄内还有妖气弥漫,心想你多半便在此处,于是就来邀你同去,哪知道恰好碰到了这事。” “你是说紫菡夫人?她可是名门宗师,有什么妖仙居然这么大胆,还敢去侵扰她的门派?再说了,既然是妖怪滋扰,怎生还定好了时间?倒还给她们同道呼援的机会,这可是奇了。”薛漾诧异道。两个交谈的声音很小,池棠离他们最近,耳力又好,倒是听的清清楚楚。 “听说是豹隐山的锦屏公子,看上了紫菡院的一个女弟子,已经向紫菡院下了求亲书,言明十二月十五去迎娶那女弟子,紫菡夫人好像挺不乐意的,又知道这公孙复鞅不好惹,便撒下伏魔帖喽。”嵇蕤说道。 薛漾笑了起来:“伏魔帖伏魔帖,师兄也说了,他公孙复鞅得道数千年,已是冥思道的无上修为,是妖仙不是妖魔,这魔字便搭不上界。况且这公孙复鞅虽是孔雀修成人身,但确实从不伤天害命,还颇为风雅,依我看,他与那紫菡院的女弟子能成就一段佳话,也未始不可啊。紫菡夫人弄这般大阵仗,哈哈,这下可就热闹了。” 池棠听的一头雾水,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还没听到嵇蕤搭话,几个人已经走入内堂。 带路的仆役赶紧邀请三人各自落座,安置了些酒菜,转身告罪退出堂外,又有几个侍女捧出锦衣让三人更换,若非这三人今天奋力相救,这几个侍女极可能被盗匪掳走,惨遭凌辱,因此她们眼神殷切,满是感激之意。 嵇蕤薛漾坚决不受,只说:“本门服色,不可轻换。” 池棠推让了半天,终究却不过,只得将从柏尚处夺来的长剑随手一放,让她们褪下自己麻衣,罩上了锦袍外衫。一名侍女捧走长剑,往边厢架上一挂。还有侍女要为嵇蕤薛漾取下兵刃另置,两个人摇手示意不必,依旧将剑负于背后。 几个侍女收拾了一番,垂头退出,嵇蕤薛漾刚要开口对池棠说话,不想门扉轻响,那几个侍女却又娉娉婷婷的进来了,手上各端着铜盆,一人一个,在三人面前放下,取出巾帕,要为三人拭抹污垢。 嵇蕤薛漾一下子愣了,池棠本是世家子弟,知晓这是世家的礼遇之道,只是自己漂泊江湖多年,现在再得这般奢靡之待,多少便有些不自在起来,连连摆手道:“不必不必,我自己来就行。” 服侍池棠的那侍女嫣然一笑:“英雄今日救了我们全庄,自老夫人以下,莫不感恩戴德,公子也特别吩咐,要好生服侍三位,几位浴血拼杀,满身皆有血污,这净体除秽之后,方才好进食用膳呀。再说,小婢们也感激英雄搭救,便倾心服侍英雄,也算是报得英雄恩德之万一。” 这几位侍女想是一向在内宅服侍老爷和夫人的体己人儿,池棠在董庄的时节却是从未见过,又见这侍女说的恳切,另几位也都含笑连连应声,只得支着身子,让她揩拭脸庞污秽。 池棠还算好,嵇蕤薛漾则显然很不习惯这般,又不好意思,身体踞坐僵直,目不斜视,满脸憋的通红,池棠看在眼里,暗暗好笑,就冲二人这般行止,他们就定是忠直朴实之辈。 哪知侍女为他们擦完脸后,还要除下他们衣衫擦身,这下连池棠都坐不住了,急忙推阻:“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在几位姑娘面前,怎可裸露身体?我们自己来,自己来。” 几个侍女都笑了出来,服侍池棠的侍女道:“莫非几位英雄是嫌我们几个貌陋?若是如此,小婢这就退下,禀明公子,另换些美貌的姐妹们来。” 池棠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这董二公子是着力想接纳自己这几人,这几个侍女虽是来服侍饮食,但也都让她们做了侍寝娱色的准备。再看看这几个侍女,虽是前番庄上受劫惊魂未定,但此际显然是刚施了妆,一个个粉腮朱唇,明眸细眉,美艳异常,满身香气。再定睛一瞧,几个侍女衣衫甚窄,纤细毕露,分明是轻弛孟浪的意味,登时转过了脸再不敢多看,急忙道:“姑娘说的哪里话来,实是我方经力战,疲累不堪,只随意用些酒饭,便自休憩,不敢劳动姑娘,还是我自己来的自在。” 嵇蕤薛漾忙附和道:“正是正是。” 侍女们见三个人适才对战强寇,何等雄姿英发,现在却个个都脸涨的通红,僵坐于地,倒似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不由都格格笑出了声。 “既如此,小婢们先告退,就在堂外,若有使唤处,但请发声便是。”池棠身边的侍女掩嘴笑道,倒没有再坚持下去。 三人动作一致,齐齐抬起右手一肃,口中同时道:“好,姑娘请。” 侍女们轻笑声中,终于退出堂外,又为他们掩上屋门,三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身体一放松,而后面面相觑,见各自行止都是一模一样,不禁哈哈笑了起来。 这一笑将三人距离拉近了不少,池棠先前对薛漾嵇蕤的顾忌之心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了。 “瞧不出,嵇兄薛兄也有这般好武艺。” 嵇蕤拱拱手:“池兄才是好本领,我兄弟自愧不如。” “自来习武者,除道家高士,余者负剑皆在腰间,今见二位皆负剑于背,与池某如出一辙,不敢动问师承何人?是否与池某有些渊源?”池棠看着他们背在身后露出的剑柄问道。 薛漾反问:“不知池兄师承何人?” 池棠笑笑:“是我五岁时遇到的一位异人,自称淮南人氏,姓孔,名讳恕池某不便相告,家师相貌粗豪,威武之极,却是自创了一套负剑于背卓绝功法。那时我学剑刚刚开手,也曾逢了几个名师相授,却都不及他剑术通神,我与他潜心修习十余年,方得大成。艺成后,我师孔公不告而别,如今分别近十年不曾得音信。”池棠的师父是位异人,江湖上皆不知此人备细,也令池棠一向好奇,现在看到同样负剑路数的武道中人,便首先问了出来,也是他存了万一的心思,看看这两位奇人异士是不是会知晓些端倪。 嵇蕤想了想,摇摇头道:“淮南姓孔的负剑高手……请恕我等孤陋寡闻,实是不知天下武林之详细也。但既是池兄的师父,必是不世出的一位方外高人。” 池棠点点头,这样的答案倒不出意料,因此也不失望。 薛漾忽然插口:“我等如此负剑,自然也是本门家传渊源。不过在告之我等本门详情之前,我还有一事要问池兄。”目光炯炯,神情一肃。 池棠见薛漾如此神情,也点点头:“薛兄请讲。” “池兄这些时日是否撞见些妖邪之事?” 薛漾声音不高,但听在池棠耳中不啻晴空霹雳,心内震了一震,这几月思绪每当触及月夜遇妖之事便急急收回,现在经这一问,那夜情景又历历在目。 池棠闭目良久,面现痛苦之色,缓缓点了点头:“不错,我一直心有余悸,从未对人说过此事。” 嵇蕤和薛漾像是来了精神,坐直身子,凝神静听。 池棠平复了下心绪,将昔日众高手齐集,行刺暴君的事情一一道来,茹丹夫人,虻山四灵,独目暴君,那一片血肉横飞,凄怖淋漓的食人场景,池棠越说越快,这经历一直郁结心中,现在终于一畅所言,当说完自己离奇脱困,遁隐此间之后,池棠忽然觉得胸中一轻,似是去了一个极大的重负一般。 “池某恐为妖魔所趁,不敢再动用真力习武。若非今日盗寇行凶,再也按捺不住,池某宁愿潜泯众人,度此余生。”池棠长长叹了口气。 嵇蕤缓缓点头:“这是池兄的好侠尚义的性子,今日隐忍不出,终有一日还是会奋起行侠的,池兄想安做凡夫,只怕难能。”说完,又皱起眉头,似是在苦苦思索。 池棠苦笑:“唉,池某确实也不想这般,只是那夜见妖魔噬人,惨不忍睹,心胆已寒,不得不隐姓埋名耳。” 薛漾很同情的看着池棠:“这也怪不得池兄,昔年天师教有几个道士前去降妖,不想被妖魔反制,师兄弟五人被妖魔吃了四个,幸而我大师兄和三师兄及时赶到,救下了一个,铲除了妖魔。可救出的那为天师教弟子却因目睹师兄弟被妖魔生吃的惨景,已经吓疯了。经年降妖的门人弟子都这般,更何况池兄这般初遇妖魔作恶之人呢?” 池棠愕然:“听你们说话的意思,二位倒是常能见到妖魔?” 薛漾微笑道:“我们是荆楚乾家的弟子,见到妖魔自然是家常便饭。” 池棠更是惊异:“这从何说起?” 薛漾说道:“我荆楚乾家成于春秋列国百家争鸣之时,是为诸子百家之一。” “哦?”池棠侧头想了想,“只常听说老庄孔孟,兵法阴阳等等,却从不曾听过有乾家之说。” 薛漾悠悠道:“乾家声名不显,事出有因。一则是教派甚小,又立说于楚。楚地常年不遵王化,与中原各地学派多少有些格格不入,所以乾家之名未彰于世;二则乾家立论,是除魔降妖之法,他派除魔,皆仗法术,世人见道玄之属往往霞举飞升,莫测高深,谓之神仙。可我们乾家却是以人本身之力,近身格杀妖魔,世人多不曾见,乾家不为人知也就不奇怪了。” 池棠大惊:“以人本身之力近身格杀妖魔?这却如何能够?” 薛漾一笑:“同道的倒是知道我们乾家,给了我们一个称谓,叫做……”顿了一顿,缓缓续道:“斩魔士。” 第022章疑窦 “斩魔士?”池棠奇道,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谓。 “池兄不是伏魔道上的,自然不知道。”看着池棠询问的眼神,薛漾又道:“物生有灵是为精,精而得道是为妖;魂魄不灭是为鬼,鬼得修为是为魔。不过,但凡伤人害民者,我们亦称之为魔,总之是悖灭人之常性的,倒不光只是称呼有修为的鬼了。世间妖魔鬼怪,便是由此而来。这些妖魔鬼怪若是为害人间,自有世人中有修为者将其铲除诛灭,人妖鬼,各安其道而生,天理相循,不可混一。那些铲除妖魔的有修为者便是世间伏魔道中人,我们乾家是其中之一,其他像什么天师教、五老观、鹤羽门、紫菡院等等,都有降妖伏魔的能为。哦,自汉以来,佛家兴盛,不少僧人极有法力,也是剪除妖魔的好手,只是分散在各个庙宇中,未成一派。” 池棠愣了半晌才道:“天下竟有这许多降妖伏魔的人物?那得有多少妖魔?” 薛漾轻笑道:“上古洪荒之时,妖要占人界,人要拓疆土,两者常有相争,三千年前便是一次大战。那时是轩辕黄帝大破妖军,妖族兵败,隐忍至今,可那次纵是战胜,人间诸国犹被妖族覆灭了好几个。” 池棠诧异道:“这些事情倒不曾见史书有载。” “秦始皇峻法焚书,汉武帝又罢黜百家,这些典故被斥为异端邪说,早已湮没无闻,若非我乾家家尊流传下的本门秘籍,又哪能知道这些过往曲折?”薛漾又道,“只是现在情势却更为险恶。” 池棠看向薛漾,意示询问。 薛漾续道:“这些年又多出一个鬼族来,与妖魔沆瀣一气,为害人间不浅。” “这又如何说?”池棠只见过妖,倒不曾见过鬼。 薛漾叹了口气:“若是太平时节,人多得善终,魂灵平和,这倒还好。偏偏这三千年来,人与人相争杀戮,尤以这百年来愈演愈烈,枉死横死的冤魂却也越来越多,其中戾气不散的再得了道行,由是厉鬼恶魔越来越多,也不知怎么的结成了一族,此等厉鬼怨恨人世,戕害黎民百姓之行层出不穷。一个妖族之力,我等已是难以抵敌,若是给鬼族和妖族再联手夺了人间天下,我等只怕就尽成了他们的口中之食了。” 池棠想到自春秋以来,人间经历了战国纷乱,秦汉更替,还有三分天下的杀伐之史,更毋论胡人干戈,大杀中原,至今仍是白骨盈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景,不知平添了多少含愤冤死的孤魂野鬼,不由心下暗惊,又问:“你所说妖鬼共谋天下,当在何时?” 薛漾也叹了口气:“只在这十年之内。” 池棠大惊,两人默然良久。 “但尽人事,各安天命罢。”一直陷入沉思的嵇蕤忽然抬起头,先是宽慰了一句,然后对着池棠道:“池兄,我听了你前番之事,有几件事还有些疑问之处,还请池兄赐告。” 池棠平复了下心情:“嵇兄请讲。” “池兄这次入长安而刺暴君,未曾见主事之人?” 池棠摇摇头:“一直未见,我们一行五十余人皆在长安城外一处宅院安歇,那是处空宅,这是召集众人时的调令上写明的驻足之地。” “调令可在?”嵇蕤追问。 “那是镶金的一块牌子,就是武林中端木世家的金龙令符。”见嵇蕤和薛漾两人面有询问之意,不禁诧异道:“你们不知端木世家的金龙令符?” 嵇蕤和薛漾对视了一眼,答道:“听说过,但一直不知道是什么物事。” 池棠解释道:“昆仑山绝云堡端木堡主曾领中原豪杰之士大败胡人进犯,不仅得我朝天子重赏,一众武林侠士也甘愿奉其为尊,绝云堡特铸金龙令符,但有金龙令符一出,武林中人无不凛遵。” “哦,原来如此,这端木堡主就是双绝之中的端木凌宏吧?”不等池棠回答,嵇蕤又接着道:“池兄继续说。” 池棠续道:“那金龙令符只写明了落脚点,我看了后也没带在身上,让喊我前往的那位好友一并拿了。”池棠想起好友李渡也在那一夜罹难,尸骨无存,不禁心下黯然。 “未见主事之人,焉知此令真假?” “这次聚集众人皆为天下第一流的高手,且那双绝中的另一人蓬关陈嵩也是此行的首领,想来该当是他和那主事之人联络,他不说,我们也不好问。就我观察,主事之人必是那国中的王爷,陈嵩也曾带来五万金至我们落脚之处,寻常人物岂有如此阔绰?而且每次带回来的眇贼情报都极为精准,尤其是皇宫中的道路备细,更是绝无差错,若非王室中人,又怎能这么清楚?大伙儿一开始还有些疑惑,但看到这些情况,也渐渐就都信了。”池棠回忆道。 “你说行刺计划中,以山石檑木堵塞两侧谷口,这是如何运作的?” “我们之中有一位夏侯通,此人是墨家弟子,极善机关之术,山石檑木由他安排,我也看他施展过,确实神乎其技。” “这计划也是这夏侯通安排的?” “夏侯通不仅善于机关之术,而且足智多谋,轻功高明,他还是我们这次行动的军师,每次去宫中刺探都是由他前去,从无差错,行刺计划也是由他安排。” “行刺之前,可有何异状?” 池棠仔细回想了一下,募地想起,在暴君车驾入谷之时,在耳边响起的那茹丹夫人的轻笑:“便是行将发动之际,分明相距甚远,却偏偏那妖女轻昵浅笑之音,仿佛就在耳边,好生奇怪。” 嵇蕤点点头:“这是虻山茹丹夫人的摄魂魔音,她早就知道你们在那里埋伏。” 池棠一怔:“早就知道?是我们这些刺客的身上气息令她早已发现?还是……”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神色一沉,“……此次行刺原本就是个陷阱?” 嵇蕤看向池棠,轻叹了声:“不错,你们的这次行刺疑点极多,按说你们这些老江湖本不该看不出道来,纵然不存疑心,也不可能一下子这么多人都没有异议,那块召集你们的金龙令符上必有古怪,依我之见,恐怕那上面已附了虻山的摄魂之术,令你们一见之下,神志不清,便即相从而去。” 池棠回想了半天,依稀记得那日李渡说了要中兴家族的话来后,好像是拿了那符令给自己看了一看,然后自己就稀里糊涂的答应了。现在想来,内中确实大有古怪。 “若这般说,莫非那端木凌宏与这些妖魔有勾结?不然怎么令符上会有妖魔的摄魂之术?不可能啊,端木堡主一向为人正直,何至于与妖魔为伍?”池棠迟疑道。 “也未必是端木堡主那里的问题,你们行刺众人中,必有一人是那些妖邪的内应。”嵇蕤又道。 池棠这一下更是心乱如麻,按照嵇蕤所说,确实大有道理,除了端木凌宏,原本陈嵩是最有嫌疑的,但他奋勇力战妖魔,最终不敌被擒,池棠是亲眼所见,而且妖魔对陈嵩的云龙破御之体还甚是惊异,当不是他,还有那墨家夏侯通,从头到尾行刺安排皆是他的主张,可自己并没有亲眼看到夏侯通在行刺中罹难的场景,不过回想与夏侯通几次交往,墨家精义信手拈来,为人又是豪迈激昂,不愧是墨家大子,又哪里是与妖魔暗通款曲的奸邪之辈? 嵇蕤继续道:“听池兄所说时日,当是七月半之时,那时正是阴气大盛,以虻山妖族的习俗,正是月中大飨之日。妖魔中修习血灵道的都认为人乃万物之灵,食人血肉正可裨益修行,而在七月半之时进食,更是功效加倍。那茹丹夫人早有准备,这次是寻你们这些武艺高强的人来,吃了你们,他们血灵道认为可以从你们身上获得更多神力。” 池棠脑中大乱,又问:“什么血灵道?” 薛漾在一边解释:“妖灵修行,分为三道可炼化横骨,修成人形,具大法力。一是慕枫道、二是血灵道、三是冥思道。慕枫道是吸天地山川之灵气,自我提炼而成,修成此道的妖灵虽未必茹素,但却并不嗜杀。血灵道则是食人血肉,能很快修炼成精,修成此道者大多残暴好杀,最为残害人间,而冥思道则是踞而入定,参悟天地玄机,终至大成的修行之法,以此法修成道者也不可称之为妖,已几达仙体之数。三者之中,冥思道最为难练,慕枫道次之,修习这两法的妖精极为稀少,大多数的妖魔都是修炼血灵道,因此为害也就最为巨大。” 池棠连吸了几口粗气,没有想到这其间竟有这许多门径。 嵇蕤又问道:“那日你们出手行刺,除了车驾左近的十数名护卫,还有旁人么?” 池棠想了半晌:“只有那眇贼身边几个艳姬,还有那几个妖魔,嗯,最后又出现一个,不知是人是妖,也是自风中而现,倒不曾食人,我好像听那茹丹夫人称呼他作什么……哦,千里先生。”池棠对当时那新现的长发人印象已颇为模糊。 “千里先生?”嵇蕤略一沉思,缓缓道:“你们出手时,有没有注意到驾车御者何在?” 池棠猛省,那日众人飞身跃下山谷,眼中只见上前格杀的护驾铁骑军士,好像并不曾见车驾上有人驾驭车马。 嵇蕤点点头:“这就是了,那茹丹夫人只跟你说了虻山四灵的名号,却不曾讲虻山四灵之上,还有三俊之说。” 池棠愕然道:“何为三俊?” “灵犀辟尘,猛虎镇山,苍狼嗷月,厉蚺卷松。虻山多英杰,最良称四灵。熊罴大力将,骐骥千里生,鲲鹏翼横卫,三俊更扬名。这三俊是虻山王驾前最为得力之士,神通无比,你后来见到的,多半便是这三俊之一的千里生了,他是驽马成精,可御天下群马,你们不曾见驾车御者,依我所想,多半便是他手下的马怪化身为车夫,你们出现时便自隐身匿形,留待那四灵取你们性命,也是你们运气,三俊法力早已超脱,不必再参与月中飨食之会,那日若是三俊出手,你便有云龙破御之体也远非他们敌手。” 池棠已经听说了好几次云龙破御之体,心中一直疑惑,当下顾不得问虻山王的详细,先问道:“什么叫云龙破御之体?什么叫五圣之力?还有,前番那段覆拒翼,那个什么……化魔之身,又是什么意思?” 嵇蕤目视池棠,打量良久,方才说道:“妖精多为走兽鳞羽之辈,说白了,都是有生命者。当然,也有些死物成精成妖,可那是极少数,且也是机缘巧合,不属所述之列。上古之时,走兽由麒麟所辖,飞禽从凤凰所管,水族归蛟龙统领,介虫属弥蛛掌令,而这四物又都臣服于云中之龙,云龙之力可破万物之御。人有天赋异禀者,身具此神力,可伤神鬼,战妖邪,故名为云龙破御之体。” 池棠想到那五十余位高手中,只有自己和陈嵩似乎有这般之力,可惜仍旧不是妖魔的敌手。 “至于五圣之力,也正是我还费思量的地方。”嵇蕤道,“上古洪荒,妖人大战,轩辕黄帝得五神兽相助,大败妖族,乃令五神兽各镇一方,压制散落各地的妖邪。妖族慑于五神兽之威,乃尊五神兽为五圣,千年之后,五神兽寿数虽尽,但仍担忧妖魔作祟,因此自身元神不散,投于人身,生生世世相继,不曾间断。五神兽按方位所定,是为东方号风怒狮、西方司雷疾鹰、南方掌火神鸦、北方决冰寒狼、镇中御水玄龟。这是妖魔口中的五圣,按我乾家密传所记,这五圣的元神所投之人,便是五方乾君。日后妖人大战,我们必要寻到五方乾君,方有胜机。” 说到最后,嵇蕤紧盯着池棠:“按照池兄所说,身上突然出现火焰,这正是南方火鸦乾君的神力。” 第023章妖气 “我有火鸦乾君之力?难道我身上有火鸦元神?”池棠精神一振。 嵇蕤先不答池棠,而是转头问薛漾:“我有数月未归本院,你七月十五那天在不在本院?五君堂可有显现?” 薛漾道:“我那天也不在,这几个月我就回去了一趟,却也没听大师兄提起有什么异状。” 池棠不知他们说些什么,一头雾水。 嵇蕤想了一想才对池棠道:“还不好说,你之后转瞬之间便被那茹丹夫人所败,照说火鸦乾君之神力,岂是那吸髓妖姬所能抵挡?而你最终忽然隐身而脱,也甚是蹊跷,除非是你面临生死关头,有乾君元神相佑。因此,要么是当时你身边有乾君神力之人,助你脱困;要么,就是你确实是乾君化人,只是还没有真正唤醒乾君神力。” “除了那位陈嵩陈寨主,当时池某身边再无活人,便是陈寨主,最终也被妖魔所擒。”池棠答道。 嵇蕤点头道:“你若真是乾君化人,那可真是我们伏魔道的大喜事了。大战将至,我们务必要寻得五方乾君才有致胜之机。不过池兄究竟是不是乾君,恐怕还得请池兄能随我等前往乾家所在,一测便知。” 池棠心里甚是兴奋,如果自己果然身有乾君神力,是那什么火鸦传人,那么就真的无需再担忧妖魔前来擒捕之患了,口中问道:“如何测试?” 薛漾插口笑道:“池兄跟我们一起去了就知道了。哈哈,先前一直以为池兄是妖怪,没想到竟然可能是乾君化人,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池棠亦笑道:“薛兄怎么会以为池某是妖魔?” “实不相瞒。”薛漾对池棠一拱手,“我来此处,可不是为了当什么门客,而是看到此庄中有妖气弥漫,我们乾家以降妖伏魔为任,自然不能坐视,但我打听之下,庄中又没什么怪异之事发生,我只道这妖魔必是隐匿极深,便假意投身为此间门客,暗暗观察。那日在募英堂前看到池兄,身上确有妖气,因此便注意上了,但我看池兄眉宇之间英风爽烈,又不像是妖邪之属,正在犯疑呢,现在可明白了,原来是池兄曾遇妖,身上有妖孽留下的印记,怪道有妖气。” 池棠下意识的摸了摸耳下创口,顿时恍然。难怪薛漾有这般高强的本领却刻意隐藏,原来是志不在此,只为除妖,而正是自己耳下被茹丹夫人留下的噬魂之印散发出的妖气,让他产生了误会。又奇道:“妖气是怎生得见的?” 薛漾笑道:“凡血灵道食人妖魔俱身带腥烈之气,一旦动用妖力,便有妖气生出,非经伏魔道修炼,常人自然难以察辩。” 薛漾又看了看嵇蕤,说道:“真是惭愧,我修为毕竟不如师兄,师兄早间看到池兄,只一眼就看出关节所在,我却兀自还懵然不知。” 池棠想起初见嵇蕤时,嵇蕤所表现出的种种行为,更留下“谨防山高生精,林深有异”的话语,疑窦全解,当下笑道:“虽是有些误会,却也得结识二位,实是池某之幸。若非嵇兄至此,我们又哪能知晓祁山盗的图谋,力保全庄无恙?” 二人逊谢一番,此番虽是没有除妖,但能力挫为恶一方的祁山盗,保住全庄安宁,二人心中还是颇为喜悦的。 池棠又把话题转了回来:“那祁山盗首段覆拒翼的化魔之身又是怎么回事?” 薛漾解释道:“妖魔为夺人界,大肆扩充实力,不仅有与鬼族结盟的意思,还搜罗人间穷凶极恶之徒为他们羽翼爪牙。这段覆拒翼杀人无数,凶残之极,正合乎妖魔的要求,妖魔最喜欢这等身具魔性之人。以法力赐予这等人以刀枪不入的身体,常人难伤。今天也是机缘巧合,一则是那段覆拒翼初知此法功验,运使还不纯熟;二则是正好遇上了我们斩魔之士,破他魔体自是不在话下;三则也是池兄武艺高强,又有破御之体,不然单以我二人的武艺剑法,一时之间恐怕也拿不下他。” 池棠奇道:“二位有斩妖屠魔的本事,怎么会拿他不下?” 薛漾笑道:“武艺是武艺,除妖是除妖,这么说吧,你们那天行刺暴君的五十余人,皆为天下高手,以一敌一,我师兄弟未必是那些人的对手,但是你们却被那虻山四灵屠戮甚惨,难以抵敌。可若是我师兄弟碰到虻山四灵,我们却至少能全身而退,不惧彼等妖力,这就是连环相套,物物有克之理。” 池棠想了一想,亦笑道:“明白了,人间武学高手未必能敌妖魔;而妖魔呢,又未必能敌你们伏魔之士;可你们伏魔之士,却又未必是人间武学高手的对手了。” 薛漾哈哈大笑:“正是正是,不过如果池兄真是乾君化人,那么待将乾君神力运用纯熟后,无论武艺还是伏魔斩妖的本领,都是绝顶之境了。只是你现在连破御之体的能为还不能完全展现,还需多加历练呢。” “破御之体也是时有时无么?”池棠想到一开始不能伤段覆拒翼,和与虻山四灵对阵时一样,都是自己情急之下,全力施为,才展现出云龙破御之体的能为,不禁甚是惴惴。 “如池兄这般,其实早有先例。”薛漾也极有兴致,“池兄可知汉时飞将军李广么?” “这如何不知?有道是李广难封,说的不就是这位威震匈奴的将军么?” “那李广一日醉酒归家途中,忽见一虎,大惊之下,立时弯弓搭箭,一箭正中那虎,却听那声音有异,上前看时,却发现是自己酒醉眼花,错把一块巨石当做了拦路猛虎。再看自己射出的这一箭,竟入石极深,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这么大力道,李广称异之下,又射那巨石,却怎么也射不进去了。” 池棠一怔,这典故他早就听过,现在结合自己的情况一想,顿时明白过来:“薛兄的意思是,这李广其实也是身具云龙破御之体,乍然遇险,全力而出,一箭得入巨石,但终是对此力运用不熟,因此之后再射巨石,因心态不同,便再难射入了。我的情形便和这李广一样?” 薛漾微笑点头:“池兄解释的通彻,便是这个理。” 池棠想了半晌,抬头大笑:“想不到,这汉时名将也是有云龙破御之体之人,难怪威震匈奴,勇猛无敌。”说着,拾箸夹了案上菜肴,送入口中,心怀大畅,三人一直交谈,案上酒菜都已凉了。 池棠意犹未尽,又道:“无论我是不是身具乾君之力,我都愿与二位同去荆楚乾家,修习斩妖除魔之法,一则是为那夜被妖魔所食的同伴们报仇,二则也愿为伏魔道尽一分心力。”池棠和二人这番交谈,把原本对妖魔的畏惧之意消解了不少,同时又大感兴趣,极想一窥斩妖除魔之法的奥秘,况且自运用真力之后,前来追擒自己的妖魔还一直未曾露面,自己和这两位除魔之士同行,自然极为安全,若是自己还能从乾家习就斩魔除妖的本事,那么自己就再也不用忌惮妖魔的侵扰了。 “好!”刚才没怎么说话的嵇蕤出口赞道,“君既不言,我等还要相请呢,共饮此杯,愿为伏魔同道。”与薛漾一起举起案上酒樽,一口火辣辣的烈酒下肚。 池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忽又想起一事:“适才二位所言虻山虻山,我也见了虻山这许多妖孽,却不知这虻山是什么所在?究竟在何处?” 薛漾一叹:“这也是伏魔道一直想要知道的。妖魔滋生,北出虻山,南有阒水,可说是妖魔的两大巢穴,三千年前一战,虻山妖王和阒水魔帝皆为五神兽所伤,俱隐于巢穴,龟息休养,一旦他们甦醒之日,妖人大战便即来临,伏魔道一直想趁他们龟息未醒之时先行出击,可虽知虻山阒水的名头,也多见此间所出的妖魔,却就是不知道那虻山阒水的确切所在。” 池棠诧异道:“这却奇了,依二位所说,这伏魔除妖已有数千年,这许久下来,何以竟不知两处所在?便生擒一两个妖魔,逼问出来也行啊。” 薛漾摇摇头:“池兄你是不知道,妖魔对自己巢穴防范极严,虻山妖王和阒水魔帝都对两处所在下了妖术咒语,但有妖魔变节投降,一旦欲说出虻山阒水之地时,必是碎体成粉,灵神俱灭。这是妖魔修炼后的第一课,不涉此咒,也进不了虻山阒水之族。当然,这是专指虻山阒水成精得道的妖怪,别的地方的妖怪就没这束缚了,只是那些妖怪也不知虻山阒水所在,你便问了也是无用。所以今日我们为何要追问那段覆拒翼在何处修得化魔之体?便是想借此探出虻山所在,他自虻山得了化魔之体,却不是成精得道的妖怪,不受那妖咒所羁。唉,可惜他也说的不清不楚,我们只能知道,虻山当离关中不远,还是不知位置。” 池棠没有想到除了虻山,竟还有个阒水,忙问道:“这阒水也和虻山一样?都出妖魔?” “虻山妖怪多为走兽飞禽,而阒水的妖怪多是水族之属,在我朝境内,便是阒水妖怪出没的最多,妖怪也有地界之分,轻易并不逾界。”薛漾道。 池棠忽然想到,自己运动真力,那些妖魔必已察觉,那么前来擒捕自己的妖怪到得此处却是闯入了阒水妖魔的地界,便又问:“若是逾界了会如何?” 薛漾一笑:“若是未经我朝所允,氐人或鲜卑人来了我朝地界,你说会如何?” 池棠心中一喜,听这意思,不同地界的妖魔若是相遇,多半便会和现时几国敌对的情形一般,争斗起来,照这么看,多半来此的妖怪已经被阒水的妖怪半路阻截了,不然以妖魔来去如风的能为,还不早就来了? 池棠思量了一会,又道:“那段覆拒翼既然与妖魔有通,又怙恶不悛,为何不借此机会就把他除了,何至于放虎归山?便叫他立个无关痛痒的牙疼咒,只怕不济事。” 薛漾则道:“我们之所以今日不杀那段覆拒翼,实则是担心他身上魔性得脱本壳,另附别个邪恶之徒身上,那就更为棘手了。” 池棠怔道:“怎么?这又是怎么说?” 薛漾道:“化魔之身乃由恶徒本身魔性操持,由妖魔借助虻山之力施为,所以段覆拒翼得化魔之身之处必是虻山所在。而今日祁山盗大队在此,内中凶残之徒极众,段覆拒翼若死,身上魔性不灭,必转而投往另一身有魔性之人,二者魔性相加,为恶更巨,因此今日且放了他去,也可看看日后有没有机会通过他测知虻山所在,而就算要除了他,也当在其单身一人时更为妥当。况且我们也存了心思,我不是逼他发个毒誓吗?在他发誓之际,我以伏魔道术,暗下了应誓之咒,他若违誓,定然横死。” 池棠顿时回想起当时薛漾口中念念有词的样子,却原来是在施咒,真正神奇之至,不由笑道:“那干脆让他发个再不荼害百姓,滥杀无辜的誓来,你以咒语制之,岂不更好?” 薛漾叹道:“这密咒羁縻之术极为繁复,与发誓人心境密切相关。当时他情势颓丧,只想脱身而走,发那个誓却是真心,你让这等嗜杀之人发再也不滥杀无辜的毒誓,他口不应心,我这个咒便不灵了。” 池棠长长吁了口气:“还有这许多讲究?” 嵇蕤怔怔的出了会神,此时突然抬手出声:“且慢……” 池棠和薛漾止住交谈,颇为诧异的看向嵇蕤。 嵇蕤一脸疑问之色:“此间池兄已知是那茹丹夫人留下的噬魂之力而带出的妖气,虽是异常却不浓烈……” 薛漾点点头。 “那么,这庄中弥漫的妖气却又从何而来?”嵇蕤续道。 第024章家宴 听了嵇蕤这话,薛漾才像是猛省一般,霍然站起,惊道:“正是!”自己本就是见庄内妖气才投身此处,如今池棠既然已不是身具妖气之人,那么这妖气必是另有出处。 池棠略一思索,便知二人意之所指,也不禁骇然道:“听二位这话,莫非此间另有妖魔?” 薛漾似是颇为懊恼的搓搓手,才又坐下,口中说道:“不错,我只想着池兄古怪,却没能细究二者妖气大有出入,一时竟未曾在意,真正不该。按说这等妖气是血灵道妖魔施展出妖术之后的痕迹所在,可是庄上也没出现什么蹊跷之事啊。” 嵇蕤看着薛漾这样子,宽容的笑笑,并不说话。 池棠念头一转,忽然道:“敢问斩魔士之任,是不是见有妖魔,便一定要铲除?无论那妖魔是否曾为恶?” 嵇蕤接口道:“那倒不是。虽是族类有分,但各有存生之道,原不必彼此争斗仇视不休。但若是妖魔伤人,为害人间,则我乾家必然要将其除之,这虽是除魔之任,但也是自保之心。不过若是妖精并不伤人,那我们又何必滥下杀手?而且不瞒池兄,我们乾家有一牵引之法,就是可将妖精收为护身乾灵,彼此同进退共生死。” 池棠大感意外:“这是什么神奇的法子?” 嵇蕤点头道:“那妖魔可以以化魔之身的方法招揽人间魔性之人,我们亦可以牵引之术收服有灵性善心的妖灵为同道。我有一位师兄就有这等护身乾灵,关系可好着呢。” “那二位可有护身乾灵?”池棠很感兴趣,倒很想看看有善心的妖灵。 嵇蕤摆手道:“这也得凑巧,有灵性善心的妖精哪里这么好找?我和薛师弟都不曾遇到,是以也没有护身乾灵。对了……”嵇蕤突然反问,“池兄刚才问无论妖魔是否为恶,我们是不是都要铲除,莫非是有感而发?是不是知道些此间妖魔的端倪?” 池棠心中一震,这嵇蕤好细致的观察力,他刚才听了另有妖魔之后,确实是想起一件事来才因而发问,没想到这一转念竟也被嵇蕤一眼看破。 嵇蕤似是知道池棠心内所想,忙拱手道:“池兄勿怪,不是我有意窥伺池兄心事,而是池兄身具妖气,便如磁石一般,自然会令另有妖气者有亲近之意,也更容易接触到一些妖异之事。因此我这才问池兄,可知些详情否?” 池棠这才恍然,同时将嵇蕤这话琢磨了几遍,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他正是想起了那日阎管事和自己所说的关于翠姑的故事,若这故事是真,以那种怪风卷人的行为来看,必是妖魔所为,而翠姑既被妖魔所辱,只怕也和自己耳下那创口一般,身上也留有了妖气。其实那翠姑对自己似乎甚有好感,池棠不是察觉不出,但一来自己是没这心思,二来翠姑毕竟已嫁夫生子,自己也一直就没多想了。现在听了嵇蕤这话,倒觉得可能正是因为自己身上的妖气,才导致本身也身具妖气的翠姑心生亲近,难怪阎管事说翠姑对自己有那么些意思呢。池棠本担心翠姑若真有妖气而被斩魔士除灭,便出言发问,而现在看来,翠姑并没有为恶,当无性命之忧。 池棠犹豫片刻道:“倒是有些怪诞传闻,池某也说不真,这事老夫人应该知晓,待有机会问问此庄上老夫人,或可清楚曲折。”他毕竟是听阎管事的转述,只怕还有些不尽不实之处,因此不敢就下定论。 薛漾听了半天,又想发问,忽然屋门一开,前番退出的几个侍女又款款走了进来。 这三大高手顿时不约而同的将身子一直,正襟坐好,薛漾好像还颇为紧张的盯着几个侍女的动作,惟恐她们又过来有什么亲近的举动。 几个侍女上前替他们斟满杯中酒,而后恭恭敬敬的跪坐于廊下,嵇蕤薛漾还在诧异,屋外脚步声急促,人还未到,声音已经传来:“三位大侠,董某琐务缠身,相伴来迟,还请恕罪。”正是董家二公子董琥。 池棠和嵇蕤薛漾离座起身,拱手为礼,董琥已经迈步而入,躬身作揖,礼节甚恭。池棠顺眼望下屋外,只见天色已昏暗下来,不禁一奇,这在屋内一番畅谈,不知不觉中竟从早间直至日暮时分。 “三位大侠,快快入座。”董琥延手肃客,待三人坐好才在下首自己坐下。 “怎么酒菜未曾动?嗯?嵇薛二位大侠衣衫未换?你们怎么服侍的?”看到屋内情形,董琥脸一板,呵斥廊下跪坐的几个侍女。 “不干她们事,几位姑娘服侍甚好,实是我等本门服色,不可轻换,况且早间厮杀疲累,腹中不饥,因此不过略饮了些酒水,倒不曾用饭了。”嵇蕤出言为几个侍女分说。 董琥一迭声道:“唉,失礼失礼,今日盗寇此来,幸赖三位大侠力救得保,琥却还有一堆杂务处理,这不,刚刚得以脱身,便赶紧来相陪三位大侠。” “公子客气了。”三人忙逊谢,池棠注意到董琥此时已重新梳洗了一番,髻发齐整,衣袍华丽,脸上又敷了粉,衣袖满是熏香的味道。 董琥又和三人寒暄了好一会,看看天色,才道:“家母感三位恩德,已在内宅排下家宴,要琥特来相请,还请同往内宅一并用膳,一是谢三位相救之恩,二是家母欲一瞻三位大侠英雄尊范,还请三位万勿推辞。” 路夫人亲自在内宅家宴宴请,这是极高的礼遇了,池棠几人推辞了一番,终在董琥的盛意邀请下同意了。 起身出发时,池棠看了看架上的长剑,这虽是他从柏尚处临时所夺,倒也颇为趁手,想到以后自己准备修习除魔斩妖之术,没有兵刃可不行,因此略一犹豫,还是将长剑取在手中,董琥见这情形,忙叫侍女接过剑来,对池棠笑道:“大侠天兵,惜无剑鞘,待琥为大侠制一剑鞘,到时一并奉上。” “哦,这不是池某本身兵刃,却是今日从那盗寇内应处所得,哦,就是那位柏公子的,公子怎么忘了?” “我说怎么看着这般眼熟,原来是他的剑。”董琥说道,看向池棠,忽然一笑:“池大侠若是喜欢此剑,便转送池大侠便是。” 池棠也没多想,拱手道:“那可多谢公子了。” 董琥当下在头前肃客带路,三人于后相随,两边还有一众侍女陪同,径曲廊折,穿厅入堂,直往内宅而去。 内宅屋檐上忽然闪过一道青绿色怪风,在屋顶处渐渐汇聚成一个人形,竟是一个着紧身衣襟的窈窕女子,此时天色将晚,日暮昏沉,自然没有人会发现这屋檐一角上突然出现的人影。 那女子蹲下身,目视池棠背影,点了点头,目中碧绿色光芒一闪,人影一晃,消失无踪。 嵇蕤忽然停步,似有所感的向两边张望了几下。 “嵇大侠怎么了?这边请。”看到嵇蕤停下脚步,董琥忙又相邀。 “哦,没什么,公子请。”嵇蕤并没有发现异状,举步复行,身边的薛漾则对着半空吸了吸鼻子。 …… 内宅灯火通明,案席铺陈,满厅丝竹悠扬之音。 池棠和嵇蕤、薛漾各坐案旁,身边侍女不住斟酒,董琥大有兴致,频频劝酒,飞觥献斝,舞乐大鸣,酒宴的气氛相当热烈。三小姐董瑶亦是坐在董琥席案旁,只是似乎别有心事,在随母亲和哥哥拜谢了三人相救之恩后,便抑郁着脸,一声不发。池棠看她眼圈红红的,心里也有些诧异,只道是日间受到惊吓所致。 管家周义在厅前主持张罗,他日间被逼领祁山盗去仓廪提粮,先是路上刻意拖延时间,等到了地方又迟迟挨挨的推三阻四,待看到院中狼烟起时,又极为机警的钻入粮仓地窖,令盗匪加害不得。最终颗粒粮米不失,盗寇劫掠未逞,也算是立下大功一件,此际张罗家宴,更是精神大作,浑没受白天盗匪滋扰的影响。 路夫人居于主位,和蔼的看着池棠等三人,面上现出微笑,若不是这三人奋力相抗盗匪,还不知道今日这阖府人众将遭受何等的苦难,她自然感激之极。 董琥趁酒酣耳热之时,又提出要三人就此留在董府长住,嵇蕤薛漾连连摆手,一再致歉,只说这几日还有要事,不可久留。池棠是存了心要和他们去学除魔之术的了,因此也没有答应。 董琥劝说了半天,恳切之情溢于言表,他曾随父亲见过当朝大司马府中的剑客门人,大司马权倾朝野,府中豢养的门客皆是武艺卓绝之士,犹以十三名剑客最为了得,而这十三名剑客之中又有三大高手更具盛名。所谓“大司马府十三剑,惊隼残枭媚羽雁。”大司马府中这十三位剑客都以禽类为名,驭雷惊隼、残目鬼枭和媚羽孤雁正是这三大高手的绰号。残目鬼枭和媚羽孤雁董琥倒不曾见,但驭雷惊隼韩离当时正随侍在大司马身边,周身散发出的气势令董琥记忆犹新。听说这韩离也是武林中双绝五士中的人物,不知怎么的,竟给大司马网罗于门下,董琥当时震惊之余,也是极为羡慕。 不过今日见了池棠三人的身手,以这三人武艺之强,即便是和大司马府的三大高手比起来,怕也是未遑多让,他本想这三人留与府内,不仅能偿好武之愿,同时也能做个结好权贵的资本。不想这三人终究还是不愿留下,父亲回来,不知又要怎样的失望了。 还是路夫人为三人解了围:“琥儿,这些侠士各有担当,此事不可相强。今日能得这几位侠士相助,解了我董家覆厄之危,已是难得的福泽了,但尽了我们拳拳相报之情,怎可这般一意相强?” 池棠忙出言示谢:“公子厚爱,我等铭感于衷,实是另有要事,不敢久留。我等亦感董家恩义,他日董家若有用得到处,我等必是义不容辞。” 嵇蕤和薛漾同声附和:“正是正是。” 董琥见这般说,只得罢了。见母亲和池棠等人又攀谈起家常来,妹妹则在一边听着几人交谈,却没什么精神,自己又喝多了酒水,当下借机告个罪,起身更衣如厕。 …… 堂内交谈进行,堂外全是僮仆侍女站立,一个侍女从廊下阴暗处缓缓步出,身材颀长,不声不响的站在人群之后,众人并无察觉,这侍女转过头,透过门廊,注视着厅内池棠的一举一动。 董琥刚如厕了回来,正要步入厅堂之内,眼角余光却撇到那正注视堂内的侍女背影,娉娉婷婷,身姿极为优美,看她正往厅内探看,从侧面观去,竟是容颜秀美之极。心中忽然一动,又向那侍女走去。才走了几步,那侍女就极为警觉的转过头来,恰与董琥正面相视。 董琥只觉得脑中一窒,眼前这侍女柳眉黛目,肤若凝脂,美艳不可方物,母亲房内几时有了这般绝色之人?当下加快脚步,走到那侍女面前。 那侍女似乎是不敢与董琥对视,低下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几时入的我府?”董琥柔声问道。 “呃……小婢……小婢灵风,入府时日不长。”那侍女低垂着头,好像极为羞怯,可是谁也不曾看到,她眼瞳中碧绿色光芒闪了一闪,凌厉异常。 第025章拜师 路夫人和三人真正是在闲聊家常了,诸如年岁几何,可曾婚配等等,嵇蕤和薛漾二人回答都很简短,池棠也算听的明白,嵇蕤二十七岁、薛漾二十四岁,都不曾婚娶,想是除魔之士,际涯颠沛,不比常人之故。 待路夫人问到自己时,池棠也是身形一端,恭恭敬敬答道:“池某年近三十,无家无室,飘蓬江海,居无定所,夫人见笑了。” 路夫人还是很礼貌的微笑:“侠士豪情,英雄气性,四海为家,何笑之有?” 一直默然不做声的董瑶忽然问池棠:“你是……池……池……” 池棠替她接上:“临昌池棠。”这是三小姐今晚自拜谢众人后第一次说话。 “池大侠。”董瑶称呼道:“是不是有什么双绝五士之说,你也是其中之一?” “哦,江湖朋友给的虚名,什么神武推双绝,豪勇看五士。池某虽是忝列其中,却很惭愧,另外几位才是真正武艺卓绝之人,我不过凑个数罢了。”池棠谦虚道。 董瑶却没理会池棠的自谦:“双绝五士,除了池大侠,还有哪几位?” 池棠答道:“都是些江湖人物,小姐估计都没怎么听过。所谓双绝者,一是昆仑山绝云堡堡主,端木世家主人,端木凌宏;一是蓬关五原寨乞活军首领,绝煞铁枪陈嵩;至于五士,除了池某,则是关中扶风豪侠,烈戟士魏峰;彭城张氏长公子,巨锷士张琰;临海百舸帮帮主,蛟刀士骆祎;还有位,是西平郡人氏,辗转而入江南,听说入了大司马幕府,驭雷士韩离是也。”想到陈嵩被妖魔所擒,张琰丧于妖魔之口,池棠便是一阵黯然。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士?”董瑶追问。 “他是负剑士,利剑负于身后,一旦出鞘,恶贼授首。”嵇蕤笑着接口道,他们虽是除魔之人,但双绝五士的名头都还听说过。 池棠淡然一笑,向董瑶微微一欠身。 董瑶看了池棠半晌,又道:“要是你对付我们府上那先前排位第一的柏……柏尚,需要几招?” “那位柏公子?”池棠有些意外,不知这董瑶怎么会提起他来,他那日只顾专心看薛漾与杉思集激斗,全没注意董瑶对柏尚的脉脉含情之态,“他或者剑术不俗,不然又怎能入二公子法眼?我却不曾见他施展过,不好说。”这又是池棠在谦虚了,其实他日间只一招便夺去柏尚腰间长剑,柏尚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薛漾却是在日间和柏尚交了手的,平常在募英堂也见过柏尚剑术,现在便替池棠说了出来:“三小姐不知,这位池大侠是江湖上第一等的武学大家,那位柏公子嘛,不客气地说,若是池大侠全力出手,他三招之内,必然落败。” 董瑶眼睛一亮:“池大侠真有这般厉害?” 池棠不好回答了,却是路夫人说道:“瑶儿,你怎么不见早间池大侠的神威?那盗首何其狠毒叫嚣?不是依然被池大侠重创?那柏尚负义小辈,岂堪池大侠一击?” 日间池棠威风凛凛大战群盗的场景又出现在董瑶的脑海里,尤其是自己力不能支时,那凭空而出的一只有力的大手,将那盗匪远远抛脱开去,宛如天神一般。 董瑶突然离席,几步走到池棠案前:“池大侠若是不嫌弃,我愿拜池大侠为师,修习剑术武艺。”施然下拜,跪地不起。 池棠被这一下弄得大惊,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连连推却道:“这……这可使不得,小姐请起。” 嵇蕤薛漾对视一眼,面带笑意,却并不说话。 路夫人先是一怔,知道女儿任性惯了的,亦是对池棠道:“池大侠,小女一向好武,池大侠若有暇,不妨指点她几招,一则是偿她心愿,二则也是让她有些防身之技。外子回来,若知是池大侠教她武艺,也必是极为欣慰。” 池棠大感为难,自己尚无授徒之意,何况这小姐已这般年岁,只怕不是习武之资。而且自己就要随嵇蕤薛漾二人前往乾家修习除魔之法,追擒自己的妖魔不知几时会到,又怎能在此处多耽搁时日?一时犹豫不语。 董瑶眼神坚定的看向池棠,她兴起向池棠拜师之念,绝不仅仅是天性好武,这一天心神俱遭受莫大打击,她对柏尚先前的爱慕之情已转化一股深深的恨意,在她心里,若师从如池棠这般的绝顶高手,自己艺成后能手刃柏尚这背情负义的小人,才是真正目的。 池棠终是摇了摇头:“池某一武夫,安敢当小姐如此厚意?况且还有要事缠身,就这几日便要告辞,不敢再多耽搁,小姐之意,池某不敢受领。” 路夫人宽和笑道:“既是池大侠还有难处,瑶儿,不可执意,先起来说话。” 董瑶脸色怔忡,起身一语不发,立了片刻,气呼呼地离席而去。 …… 董琥左右相看灵风,越看越爱,自己倒不是没经过女人,可像这般绝色美貌的女子,却是第一次得见。 灵风低垂了头,心中暗生恚怒。 董琥又寒暄了几句,灵风淡淡应了几声,表情既不抗拒,也不过分谦卑,董琥色授魂与,哪里计较这些? 董瑶已经气冲冲的走出门来,与董琥擦肩而过,也不打招呼,董琥回过神来,愕然道:“妹妹,怎么了?” 董瑶不答,已经去得远了,董琥不知变故,忙起步入堂,临走之际,又恋恋不舍的看了灵风一眼,心内寻思,要找个由头把她从母亲房内要过来。 听到董琥脚步渐去,灵风才抬起头来,嘴角冷笑:“凡夫耽于声色,就是这般模样?真蠢。”探看向堂内,池棠正对老夫人抱拳说着什么,灵风环顾四下,见没旁人注意,身形又隐于廊下黑暗之中。 …… 家宴之后,时辰也晚了,路夫人要请三人在内宅厢房住下,三人坚持不受,说了好一会,路夫人只道他们是武人性情,只得罢了,吩咐在外厢房给三人安排住宿,还送了好些赀财相赠,池棠本待不收,却见嵇蕤薛漾称谢后,大喇喇将金锞钱铢揣入怀中,池棠暗奇:“这不像是侠士做派啊。”自己也不好搞特殊,便也将自己的那一份收下了。 原本董琥是安排三间客室让三人各自安歇,在池棠的坚持下,三人便都同住于一屋,日间的对话还意犹未尽,池棠还想和这两位乾家斩魔士同榻夜话。 现在出了小姐拜师这事,池棠只怕再多耽搁下去又横生枝节,便想明日请辞,因要与嵇蕤薛漾二人同行,就先和二人商议了下,嵇蕤却悄声道:“再多一日罢。” “这是为何?”池棠现在只想早走早好。 “不是说此间另有妖气吗?我寻思了一阵,这事还是不问老夫人了,池兄你若知道一些,不妨跟我们说说,明日我们就解决了此事再走不迟。”嵇蕤说道。 池棠有些为难,一想到翠姑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自己就有些不忍,推脱道:“我也是听人传的,只怕有不少不实处,还是老夫人知道的详细,问问老夫人或许更好些。” 嵇蕤看着池棠,缓缓道:“池兄,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吗?我说池兄身具妖气,便如磁石一般,自然会令另有妖气者有亲近之意,也更容易接触到一些妖异之事。换言之,第一次遇妖之后,就会很容易碰到其他妖邪了,我们若是问了老夫人,老夫人如果因此而和妖魔扯上关联,恐怕这庄上都不得太平,况且今日盗匪之惊未复,若是再平添了这除妖的波折,传将开来,只怕庄上就要大乱。所以还是问你的好。” 池棠知他说的有理,也不好再推脱,只得将前些时日从阎管事那里听到的故事都复述给了嵇蕤。 嵇蕤想了一会,自言自语道:“这倒有些奇了。听这事,确实像是妖精做的,可是这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似乎也没生出什么祸患之事。” 薛漾打了个呵气,接口道:“也不奇,许是个好妖怪呢?明天让池兄带我们去见见那妇人就知道了。” 池棠本还想和两人多说些话,许多下午交谈后产生的疑惑还未得解答,可还没说上几句,薛漾就呼呼的睡着了,这下池棠和嵇蕤倒不好意思再多说下去了,嵇蕤轻声道:“没事,池兄日后跟我们同道,有的是时间细谈,今日都也困顿了,便先睡啦。” 池棠会意一笑,回想着日间三人所谈的详细,越想越觉得兴奋。本以为月夜遇妖之后,自己此生再不敢有波折,没想到今日竟然和降妖伏魔之人得以结识。也真是奇怪了,昔年未遇妖之前,从没见过这等人物,怎么今日一番攀谈,竟还有这许多玄虚门道? 云龙破御之体、火鸦乾君之力,自己难道真有这样的法力神术?嗯?怪哉,那茹丹夫人不是说一旦自己运用真力,便会有妖魔来追擒自己的?怎么过了这一日了,还不曾见到?难道真是被江南一系的妖怪阻截了? 池棠摸着耳下创口,在庞杂纷乱的思绪中酣然入睡。 池棠做了个很奇怪的梦,一只全身雪白的狸猫似乎总是缠住了自己,恍恍惚惚间,那双泛发着青绿光芒的眼瞳分外醒目。 第026章探视 池棠醒来的时候,脑中兀自盘旋着那一对青绿色的眼眸,心里突突直跳,总觉得有些不适之处,刚有些回过神来,就嗅到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气,转头一看,嵇蕤和薛漾早已起了榻,嵇蕤正用着早膳,薛漾则在将昨晚路夫人赏赐的赀财点着数。 看到池棠起身,嵇蕤笑着拍拍身边的坐垫,招呼道:“起啦?快来吃吧,这早饭刚送来一会,当时看你睡得沉,不曾唤醒你,就把桌案就给你放这里了。董二公子还专门派人来带话,说是今天又有许多杂务要处理,一时不便来陪,叫我们安心休息,这下好,咱们今天行事可就省心了。” 池棠穿衣下了榻,口中道:“这董二公子倒还不缺礼数,也是,昨天那么大的事,一个下午哪里处理的完?今日还有得忙呢。” 榻前架上的盆中还盛着净水,池棠伸手一探,净水尚温,显然董琥着人服侍的甚是周到,是不是有人前来换水之故,池棠就着热水略洗漱了一把,便走到食案前,挨着嵇蕤坐下,看食案上放着些菜蔬肉脯之类,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饼,还有一尊香喷喷的米酒。池棠回想昨日身为府中仆厮,犹得起早入山砍柴负薪,今天却已是座上之宾,主家竭诚厚待,不过一日之判,际遇大别,不禁恍如隔世。 池棠还真有些饿了,这几个月来混身为仆役,只得一日两餐,一直未得大饱,昨天从下午到晚上,先是与嵇蕤薛漾深切攀谈,又是与路夫人董公子叙说繁絮,还出了董小姐拜师不允的事,酒水倒是用了不少,腹中却未曾落下什么吃食,现在早饭香气直入鼻端,着实感觉饥肠辘辘,当下举箸开食,稀里呼噜连汤带水的吃起汤饼来。 “池兄先吃着,到午间我们师兄弟随池兄去看看那妇人。”嵇蕤说道。 池棠抬眼疑问:“为何要在午间时分去?” 嵇蕤笑笑,挠了挠颌下短髯:“听刚才外面人说了,午间庄上所有男丁都要去仓廪处归粮置粮,想是昨日祁山盗闹下的残局,要去收拾。这不正好?庄上没什么人,那妇人也不用去,方便我们行事了。” 池棠点点头,没说什么,他注意到嵇蕤吃的很干净,汤饼碗里连一口汤都没剩下,案上的肉脯菜蔬也是盘中罄尽,正一口一口啜着尊中米酒,全不是江湖上豪侠吃食的铺张模样。 “四师兄,点算清楚了,你我这次总共得了四百金,一万钱,这董家当真阔绰。”薛漾将金银归置好,忽然说道。 嵇蕤也是满脸喜色:“好,金锞归金锞,铢钱归铢钱,按十一之数而分,回头让老五点算点算。” 池棠心中疑惑,一边大口吃着案上菜肴,一边说道:“嵇兄,我还有些不解之处,还请嵇兄赐告。” “池兄请讲。” “我看嵇兄和薛兄都是慷慨豪迈之人,大有侠义之风,既是与二位一见如故,不当二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罢。二位昨日仗义出手,相救全庄,本是侠士风范,只是为何老夫人赐予财物为谢,二位却毫不推却,欣然收下?如此所为,可不像侠士之行了。”池棠一口气把话都说了出来。 嵇蕤和薛漾对视一眼,都是一笑。薛漾没说话,继续将金锞钱铢分门别类的放入包裹之中,嵇蕤则道:“池兄的意思,侠士就该施恩不望报,视钱财如粪土了?”不等池棠接口,嵇蕤又笑道:“有道是穷文富武,似乎好武任侠之人都是家道殷实,温饱不愁的。不过我们乾家不是这样,我们一无家世为佑,二无官府作庇,走商行贾没本钱,劳作耕种没田业,况且我们也不善此道,乾家八百年流传,靠的是斩魔除妖之能,拿什么填饱肚子?实不相瞒,我们替人伏魔降妖,都是要收些酬劳的。再说,我等拼却性命解救他人威厄,他人给些酬谢之礼,也是人之常情,我等又何必故作超脱?” 池棠想了半晌,不得不承认嵇蕤说的极为在理,远的不说,那日自己从长安遇妖后一路逃奔返国,又为什么要混入这董府为仆役?还不是饿的走投无路所致?自己以前都和江湖上有家有业的武林大豪为伍,确实一直没有考虑到这方面,自己终是还有些世家子弟的脾性。 嵇蕤还在说着:“我等也不好和伏魔道上的那几家比,天师教、五老观都是道家名门,自有信徒奉赠为施,而鹤羽门、紫菡院这些都是自有家业,尤其是紫菡院,院里都是些貌如天仙的女子,不知有多少世家子弟往里砸钱,日子过的好着呢。” 这是池棠第三次听他们说到紫菡院了,不禁奇道:“紫菡院是个甚么所在?如何还与世家子弟多有往来?莫不是花街柳巷的所在?” 薛漾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嵇蕤一怔,忙做个噤声的手势:“不是不是,不可乱说,紫菡院虽然全是美貌女子,但全是些精修玄理术法的女剑士。不过池兄你想想,还有什么比美女更吸引那些世家子弟的?偏偏这紫菡院在凡俗世人看来,是一个方外静隐的雅致去处,于是嘛,就是不少士子名流借清修之名,老往那里去,见美女不能白去呀,他们身家又阔绰,自然带去的都是厚礼了。嘿,那紫菡院主也真不简单,别人送的礼,她照单全收,不过最多就是陪来人饮一盏茶,玄谈纵适聊一会儿,便自谢客闭门了,别的,想都别想,门下的女弟子也一个都不让别人见。可也怪了,就这样,想去紫菡院一近芳泽的人反倒更多了。” 池棠目瞪口呆,他忽然想起了江南士族世家盛传的一个所在:“你说的……莫非是栖梧山庄?” 嵇蕤一点头:“嗯,凡世间紫菡院是叫这个名,你原来也知道。” 池棠一拍脑门,江南士子名家,谁不知道栖梧山庄?山庄庄主晏菡君似乎是前朝贵胄之后,避世出家,也不知怎么,竟和朝廷南迁时的王室有了牵扯,天子御敕栖梧山庄,受皇家庇佑。这晏菡君人称紫菡夫人,据说容颜旷美绝世,多少名家士子挤破了脑袋也要入去一会,以见佳人一面,不过那晏菡君即便见人,也只是面罩轻纱,难见真颜。但单看其绝美身姿和莺啭之声便已令前去拜望的士子们流连忘返了。池棠当年听到这些传闻,只是付之一笑,怎知这栖梧山庄竟然便是嵇蕤口中有伏魔降妖之能的紫菡院? 嵇蕤看池棠一脸惊诧之色,笑道:“池兄也不必奇怪,这样,此间事了,我恰好也有事要去落霞山紫菡院走一遭,池兄既然愿为伏魔同道,便随我们师兄弟一同前去,而后再同回乾家本门。” 池棠想起昨日听到他们师兄弟的交谈,什么一个锦屏公子看上了紫菡院一个女弟子,要强求成亲云云,那什么锦屏公子还是个妖怪,不禁大感兴趣,立时答应:“好,正要随你们看看。” 薛漾此时已将财物整理好,放了老大一个包裹,池棠又笑道:“这般厚赐虽然丰厚,只是未免太多了些,拿着可真不方便。” 薛漾还是那副淡然若定的神情:“这算什么?二师兄那次才算厉害呢。” 池棠看薛漾说了一半就不讲了,脸上有些忍不住想笑出来的神情,不禁很是奇怪,这里嵇蕤已经笑着解释道:“哦,六师弟说的是我们那个二师兄,他那次替一处山村除了一个为害的树妖,那村里众人自然要谢他,偏偏村里没什么钱财物事,就只有些粮食,我们那二师兄也不客气,全收下了,两百多里地,又没个脚力,他竟然一个人全都扛回来了,你猜有多少东西?哈哈,近两斛的粟米,山里土货毛皮加起来也有五六十斤,这还不算,人家山里刚打了头野猪,他也要了,还是整整一头……”说到这里,嵇蕤和薛漾两个忽然都哈哈大笑起来,想是想起了当日看到二师兄背着猪,扛着大袋小袋的情景。 池棠看着他们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很是无感,一脸茫然之色。 嵇蕤笑得短短续续地继续道:“你想啊……一个红脸胖汉……身后一头死猪……獠牙从他脖子边上伸出来,二百多里的山路啊,二……二师兄脸……脸都憋紫了……偏是颜皓子那时候跟他闹别扭,他也喊不来帮手,结果……哈哈哈哈……”又笑得打跌。 池棠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又见两个人笑的跟孩童似的,只好也陪着傻笑了几声,然后赶紧转移话题:“你们一共几个师兄弟?” 嵇蕤和薛漾还是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嵇蕤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歇了口气,答道:“八个。池兄等跟我们回去看了就全认识啦,哦,师父和三师兄你看不到,他们出去两年了,一直未归。现在本门是大师兄掌管。” 池棠奇道:“不知尊师何人?能授出二位这般武艺的弟子,只怕修为还要在我等双绝五士之上。哦,两年未归,现在天下兵荒马乱的,你们就不担心出了什么意外?” 嵇蕤摆摆手:“放心,决计不会,池兄去本门看了就知道了。”忽然一看门外天色,“哟,差不多午时了,池兄吃好了没?吃好咱们该去看看了。” 池棠早将案上饭菜吃尽,听嵇蕤如此说,忙将尊中米酒咕咚咕咚几口灌了下去,然后一抹嘴:“走。” …… 池棠带着嵇蕤、薛漾在翠姑面前出现的时候,翠姑显然吃了一惊,待看清是池棠时,才红着脸笑道:“怎么是张家兄弟?我差点没认出来呢。” 池棠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锦衫华服,确实和当初一身粗襟麻衣的装束有天壤之别,苦笑着道:“此间公子非要我穿这个,唉,真是不如粗布麻衣穿的自在。” 翠姑也认出了嵇蕤和薛漾,忙欠身道谢:“昨天可真是幸亏你们几位了,若没你们,我们庄还不知要遭多大的殃呢。”又注视着池棠:“张家兄弟,你竟然还是身怀绝技的大侠士,大英雄,难怪……难怪……”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语,脸上羞的更红了。 池棠笑道:“嫂子过奖了,我也是感念这些时日在董庄大伙儿对我的照顾,这不,来看看嫂子,哎,三哥和宝儿呢?他们不在?” “哎呀,三位快坐,难为张兄弟还想着你嫂子。我给你们沏杯茶来。屋里简陋,委实不成体统。姚三早上就被周管家喊过去了,宝儿也出去顽了,家里就我一个人。”翠姑招呼三人,甚是殷勤。 池棠知道姚三多半是去仓廪处置粮了,趁着翠姑转身沏茶的工夫,池棠对嵇蕤薛漾二人使个眼色,意示询问。 薛漾盯着翠姑背影,皱着眉摇了摇头,嵇蕤也摆摆手,满脸疑惑之色。 “怎么回事?”池棠悄声问道。 嵇蕤也虚着声音说道:“此间左近有妖气,但是不在这女子身上。” “嗯,这董庄上弥漫的妖气就在此间,决计不错。”薛漾也轻声说道,吸了吸鼻子。 “什么意思?”池棠刚问一半,翠姑已经笑着端过三碗茶来,三人忙一迭声的道谢。 “家里简陋,张兄弟和二位尊客可多担待些。” “哪里哪里,嫂子,我近日便要离开此处,怕是教不了宝儿习字了,这里是些钱铢,特奉赠嫂子,也为宝儿请个先生来,别误了前程。”说着,池棠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铢来,放在桌上,这是池棠找的由头,也使此来不至突兀。 翠姑顿时推却:“这如何使得?张兄弟快送回去,家里孩子的事自有办法操持,哪能用张兄弟的钱。” “哎,我们行走江湖的,四海为家,用不着这些钱,嫂子勿以为念,若是再推辞不受,便是瞧不起我张五啦。”池棠自然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他也确是真心实意,无论翠姑身上有没有妖气,这些钱铢都是要送给她家里的,也算是为宝儿尽份心意。 翠姑这才红着脸收下,默然了半晌,忽然道:“张兄弟,嫂子这里也有个东西,送给你,往后你离开此处,也好留个念想。” 池棠拱手谢道:“那可多谢嫂子啦。”翠姑眼神脉脉在池棠面上一转,起身进了里进。 薛漾捅了池棠一下:“嘿,这妇人对池兄好像蛮有情意的啊。” 池棠挠挠头,这薛漾看起来闷闷的老实人模样,怎么熟稔后倒变的跟阎管事一个德性了?赶紧转移话题:“妖气在此处,又不在她身上,是什么意思?” 嵇蕤没管师弟的打趣,环顾了下屋内,轻声说道:“董庄妖气所出确实在此间,但不是这妇人身上传出的,妖气所源另有他处,多管便是屋内的什么物事。” 正说之间,翠姑掀帘又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 “娘,有客?”宝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宝儿,看看谁来了?”翠姑笑道。 池棠听出宝儿的声音,忙喊道:“宝儿,是张叔。” 与此同时,就听嵇蕤薛漾忽然喊了出来:“是他!” 第027章秽语无食 池棠闻听二人之语,先是一怔,而后突然明白过来,妖气何所出?本以为是与妖魔有合体之亲的翠姑,一时想岔,却全没想到,其实妖气所出正在宝儿身上。 正在池棠思量的当口,嵇蕤薛漾两人一闪身,直出门外。 池棠立即跟上,同时对翠姑一拱手:“见谅见谅,我这两位朋友性子古怪。”翠姑一头雾水,愕然相视。 池棠跟出门外,只见宝儿一人站在当地。见到池棠,顿时显出可爱欢喜的神情:“张叔。” “哎,宝儿。”池棠答应着,心里大是诧异,看着嵇蕤薛漾两人越过宝儿,衣襟褐角一闪,早拐了个弯。 不是宝儿?竟然另有旁人?池棠大出意外,忙问宝儿道:“宝儿,你和谁人同来此处?” 宝儿摇了摇头:“便只我一人,没旁的人呀。” 这下池棠更加迷惑了,对翠姑道:“嫂子,你和宝儿先坐着,我去看看我那两位朋友,稍后就回。”不等翠姑回答,池棠已经快步追上,转了个弯。 眼前是一处庭院,山石花草甚密,景致极为典雅。嵇蕤薛漾二人背对着池棠,正对着什么人说着话,池棠分明听到一个陌生的带着极重淮西口音的男子声音传来:“娘妈皮的,不枉我一再暗示,可等你们好久咧。” 池棠加快几步,嵇蕤薛漾回头看了池棠一眼,都没说话,池棠分开二人,欲待看那言语之人是谁,眼前空空荡荡,竟无一人。 池棠大愕,那浓重口音的男子之声明明就在耳边,怎么竟不见人影?看向嵇蕤薛漾二人,嵇蕤会意一笑,向下方努了努嘴,口中道:“就是他了,妖气就是他身上传出的。” 看着嵇蕤嘴型,池棠顺势望去,假山石之下,一只黄狗摇着尾巴,伸着舌头,哈哈哈的喘着气,赫然便是日常厨下的那只黄狗。 池棠还没回过味来,痴痴愣愣的看着那只黄狗,脑中兀自转念:“究竟是何人说话?”那黄狗舔舔舌头,摇着尾巴走上前,喉底发出声音:“你好,张五。” 池棠大吃一惊,不自禁的退了一步,他一直以为是人在说话,怎知竟是这只黄狗口吐人声。自他投身于董府做仆役以来,一直在厨下见到这只黄狗,这黄狗平素倒挺温顺,一旦厨房有什么残羹冷炙之类的剩下便晃晃悠悠的跑来自吃,见到生人也不叫。看到池棠尤其亲近,池棠只道是府中养的草犬,倒也挺喜欢这只黄狗,平常闲下来总要逗弄它好一会,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斩魔士口中的妖气所源竟然就是这只大黄狗。 那黄狗咧开嘴,仿佛是堆出个笑容,尾巴摇的更欢了,看情形,似乎是要池棠抚摸逗弄,池棠值此当口,只觉得遍体生寒,哪里还敢再去伸手摸摸它的头皮?黄狗见池棠一脸戒备惊骇的模样,只得悻悻的踱回原地。 嵇蕤一直看着黄狗,现在才问道:“你修炼了多少年头?横骨还没化去?还修不成人身?” 黄狗看向嵇蕤,喉咙里咕噜了一声:“狗日的才想修炼,娘妈皮的要不是我那主人非传了我些法力,我他娘的也不会说这些狗屁人话。真是要操他娘的祖宗!” 看到一只会说话的狗已经够令人震惊的了,偏偏这只会说话的狗还带着浓重的口音迸出一串粗口秽语,更是令池棠觉得头脑有点晕乎乎的,这是什么妖怪?简直就是乡间闾下的鄙俗村夫。 嵇蕤倒是见怪不怪,皱着眉头说道:“你不曾修炼?怎么身上带着血灵道的血腥味?你吃过人?” 黄狗抖抖身子,又哈着气说道:“我们说正题中不?瞧我这鸟样,你觉得我能吃谁?赶紧地,娘妈皮的一会人就回来了,我好不容易趁这时候引你们来的。” 薛漾忽然“嗓”的拔出那柄锈剑,指着黄狗,冷冷道:“说!怎么吃的人?” 黄狗吓了一跳,呜呜哼了几声,看到薛漾确实神色不善,才不情不愿的趴在地上道:“我知道你们,乾家斩魔士嘛。我也不想吃人的,可那时节,淮南那里又是打仗又是灾荒,全是饿死的人,娘妈皮的我他娘的一口吃的也找不到,连狗日的屎都没有,你让我咋办?只能随着那些野狗一起吃点死人肉了,你们当我想啊?娘的饿死的人全是皮包骨头,身上一股怪味……” 嵇蕤赶紧举手打断它的描述:“你说的淮南饥荒兵乱的时节是什么时候?” 黄狗竟然侧着头想了一下,才慢悠悠回道:“我他娘的哪记得?只知道那时淮南好像是叫一个什么……什么袁公的掌管的,没多久就让朝廷的军队给灭了。对了,那时候朝廷的兵和现在的兵穿的不一样,那时候当兵的都穿黑衣服,娘妈皮的看过去跟乌鸦一样。” 池棠一震,史事他也颇知道些,听这黄狗的描述,淮南这场饥荒战乱竟然是……池棠平息了下心情,出口问道:“你……你说的那个什么袁公,莫非是淮南望族袁公路?”这是他第一次跟一只狗说话,不禁有些不大自在。 黄狗竟然嘿嘿一笑:“对对对,张五说的对,就是那个什么袁公路,老是说什么代汉者什么的,还当了个什么仲氏皇帝。” 池棠猜想全然无差,不由目瞪口呆,那淮南袁公路是后汉群雄纷争时的一路诸侯,距今已近两百年,这只黄狗竟然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活着了。 黄狗还在说着:“靠那些死人肉,我才撑过了那个冬天,正好就那年遇到了主人,主人非说我有他娘的什么灵性,给我输了些法力,娘的,我就会说人话了,连想事情也娘妈皮的越来越像人了。” 嵇蕤微笑道:“原来如此,我说你这般惫懒,不似是血灵道的狠虐妖魔。”以目向薛漾示意,薛漾点点头,将锈剑收入背后剑鞘之中。 “可是我来此处便是见你妖气所发,你既然不是血灵道的妖魔,你又是施展什么妖术的?弄那么大妖气?”薛漾略顿了顿,又发问道。 黄狗歪起脑袋:“你是哪天来地?”不等薛漾回答,黄狗又立刻点头道:“是哦,你是十来天前到的,我那天嘛,干了点坏事,这个张老五是知道地。” 池棠大感意外:“我知道甚么?” 黄狗继续道:“那天嘛,个色鬼阎老头喝多了酒,也给我灌了好几口,娘妈皮的我可受不了酒力,当时就醉咧,结果嘛,一个收不住,把来厨房的那几个小姑娘的下衣都使法术解开,让阎老头饱饱眼福,唉,我还后悔咧,那天是干的有点过分,还好没人怀疑那几个姑娘的裙带下衣是怎么自动脱落的。” 池棠猛然想起前阵子那几个侍女来到庖厨,无端端裙裤脱落,老阎头色迷迷看着那几个侍女白皙大腿的神情,顿时恍然,不由怔道:“却原来……却原来这事是你干的?” 薛漾颇有些好气又好笑:“你就使的这妖法?” 黄狗无奈的看着薛漾道:“我就这点本事,你当我还有啥别的法术?要不你试试?” 黄狗话音一落,薛漾的裤带忽然松开,松垮垮的掉了下来,露出了里间的兜裆来。 在黄狗坏坏的笑声中,薛漾满脸通红的拉起裤子,然后屈起手指,给了那黄狗一个重重的爆栗。黄狗顿时脸色一苦,咋呼道:“我就是给你看看我的法术呀,灵不灵光?” 嵇蕤池棠两个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强自忍耐。 “那你主人是谁?”嵇蕤赶紧岔开话题,六师弟一向顽皮得很,可别再缠夹不清跟这黄狗闹起来,徒耗时间。 黄狗张口摊舌,一串口水流了下来:“这个恕我不能见告了,我主人也是个除妖的……虽然我对他给我法力这事一直有点看法,但没他我早就饿死了,所以这点忠诚还是要讲地,你们就别问了。” 嵇蕤觉得很有些好笑:“传你法力,让你可发人声,自有灵性,这不是挺好的事么?你怎么就一直这么恨恨不已?”嵇蕤头冲下说话很不舒服,说话间也蹲下了身子。 黄狗好像是被讲到了痛心事,顿时爬起身来,气呼呼地说道:“娘妈皮的怎么不怪他?要么索性多传点法力,让我修成人身得了,要么就让我老老实实做条狗,现在弄个半拉子,让我觉得我又是人又是狗,太他娘的难过了。” 池棠惊诧的心情已慢慢平复,现在听着这只粗话连篇的黄狗说话倒是越听越有意思,听到此处,不禁心里奇怪:“狗有人知,灵性自明,这是好事,却又怎生难过?” 就听那黄狗口气幽怨的继续说道:“我到现在闻到屎还觉得香,看到母狗还会硬,可我又偏偏知道这些事使不得,狗日的真不好受。有几年春天里实在忍不住,我他娘的直接就冲母狗去了,哪知道人家不把我当狗看,回头就是一口,差点没把我那话儿咬下来,真是娘妈皮的!” 池棠怎么也没想到这黄狗还有这般尴尬的苦楚,越想越是想笑。 薛漾站在一边已经哈哈大笑起来,黄狗气咻咻的看了薛漾一眼,一脸委屈的表情。薛漾感觉出了一口气,笑得越发大声了。 嵇蕤也有些忍不住,费了好大劲才憋住笑,伸手在黄狗头上摸了摸,意示安慰。 黄狗这下有了精神,直着身子使劲的摇着尾巴,长舒了一口气,而后说道:“忘记介绍我自己了,我叫无食,因为喜欢讲些脏话粗口,主人一直唤我秽语无食。” “怎么起这么个名?”池棠觉得这名字甚是古怪,出口问道。 “因为我会说话的时候,一直饿的厉害,找不到吃的,为了纪念那日子吧,主人给我起了这个名字。至于脏话嘛,我学人话那当口,正好是在淮西,那里虽然也是饥荒成灾,可比淮南那里要好些,老百姓恨那姓袁的无道,经常用脏话骂他,我听多了,自然学的也多些。再说,你不觉得说话带点脏字眼,还挺得劲的?”无食似乎是为了加重语气,在末了又跟了句脏话,“娘妈皮的。” “你说等我们很久了,所为何事?”嵇蕤终于问到了正题。 黄狗无食一愣:“娘妈皮!好久不说人话,跟你们说了半天,差点把正事忘了,得赶紧跟你们说下,再晚点人就都回来了。” 池棠更是好奇,这只会说话的黄狗无食等两个斩魔士来此,究竟会有何事。 “屋里那娃娃,请你们收下他,带走他,教他伏魔降妖的能耐,这也是他爹的愿望。” “哪个娃娃?”嵇蕤一怔道。 无食蹲坐下来:“你们不是才从他家里出来么?就跟我一起的那娃娃。” 池棠大惊,插口道:“你是说……宝儿?” “嗯啊。”无食翘脚在挠耳下的痒。 看到无食这动作,池棠不禁也伸手摸了摸自己耳下那创口,隐隐感到有些麻痒,心中却是一团疑惑:“你说宝儿?他爹的愿望?他爹要他去学降妖伏魔的本事?他爹是花房姚三啊,姚三也知道世间有妖魔这事?” 无食看向池棠:“谁说那栽花种草的是他爹的?他爹就是我的主人,要不我费这么大劲一直守着这娃娃干吗?” 池棠琢磨了几番,恍然大悟,府中老仆都传说翠姑是被妖魔掳去受辱,现在看来,竟是这黄狗无食的主人做下的事,而翠姑在那一晚之后,便已怀上宝儿,姚三后来与翠姑成婚,宝儿却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只不知这事姚三自己清不清楚。虽然这无食的主人强掳翠姑施暴,行止或有不端,但听无食所讲,他总算是个有法力的除妖之士,翠姑失身于他,总比受辱于妖魔要好多了。当下道:“原来翠姑这事是你主人做的,你主人这手段可不大光彩,府里一直有人传,翠姑是被妖怪玷辱的,你主人也不出个面,让翠姑平白沾这丑名。” 无食怔道:“府里人传的没错啊,我主人就是妖。” 第028章妖之子 “你说什么?”池棠怀疑自己没听清楚。 “我说他们传的没错,我主人就是妖。”无食懒洋洋地重复道。 池棠愕然道:“你先前不是说,你主人是除妖的么?” 无食侧过身子,舔舔肚皮:“嗯啊,是除妖的。” “那他怎么还是妖魔?妖魔还除妖?”池棠大感诧异。 无食抬起头看着池棠:“是妖,不是妖魔。娘妈皮的人还总是杀人呢,妖为什么不能除妖?” 池棠愣在当地,反复思量无食的话语,这只脏话连篇的狗虽然说话粗鄙不堪,但此话却颇有道理,千年以来,人相争斗,杀伐不断,战事不止,人与人尚且如此,妖和妖之间同类相残实也是极为正常的事,昨日嵇蕤薛漾不是也曾说,妖魔也分疆界,什么虻山阒水的,彼此越界皆要争斗的么? 想到这里,池棠不禁看向嵇蕤薛漾二人,他二人倒挺镇静,对于无食所说的除妖之妖并没什么惊异之色。嵇蕤已经站起身来,略沉思了一会,便开口道:“我知道你主人是谁了。” “呀?你恁个知道地?”无食这句话口音极重,从一只狗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是颇为滑稽。 嵇蕤长舒了一口气,缓缓道:“伏魔道一直流传,有这么一个高手,本是北溟天池羡林五色麋鹿,修慕枫道而成人身。虽是麋鹿成妖,却最恨妖魔荼毒世间,素以降妖伏魔为己任,本领高强,不知除去了多少凶魔狠妖,这位高手是叫念笙子。传闻此君一身五色道衣,肩头伏一通臂神猿,身边一只摄踪仙犬相随。” 无食语气极为欢喜:“江湖上是这么说我地?”这么一说,无疑承认他的主人便是这位念笙子了。 池棠在边上听了,极为怀疑的又打量了无食几遍,一身打皱黄毛的草狗,满嘴脏话,哪有半分什么摄踪仙犬的模样? 嵇蕤皱眉道:“念笙子在十年前忽然销声匿迹,伏魔道很多人都怀疑他是不是在除妖中罹难殉身了,怎么?他还做了强占人间民女的事来?这可不像他的做派啊。” 无食咕哝了一句:“娘妈皮的。”而后站起身子,说道:“我也不知他现在究竟是死是活,当时他也是受了阒水那老妖怪的魅毒,要是不找女子弄那个调调,便毒发入脑,再也没法治了。” 嵇蕤好像很感兴趣,又蹲了下来,对无食道:“说说详情,说的清楚了,你之所求我们可以考虑答应。” 无食又咕哝道:“不是我所求,娘妈皮的是我主人的要求。”再转头嗅嗅四下,自言自语道:“嗯,一时还不会有人过来,也罢,就跟你们说说我那狗日的主人的事。” 池棠对此倒很好奇,便就地坐下,薛漾则靠在山石边,三人静静等着无食说出详情。 “我那主人,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什么念笙子,好像对那些吃人害人的妖怪恨之入骨,只要发现有这样的妖怪在,他必然是要除了去的。天下那些害人妖怪不是多出于那什么……嗯,虻山阒水,北有虻山,南有阒水。主人这么些年都在江南一带走动,自然主要是对付的阒水的妖怪了。他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阒水所在,去把那阒水的魔帝直接铲除,他当时收我,也说我他娘的有灵性,其实我知道,他是看中我鼻子特别灵的缘故,左近百里之内,我能闻出那些吃人妖怪的血腥味来,可是阒水那地方我却一直没能发现,倒是在十年前,主人知道些眉目了,那天,主人告诉我和那老猴子……” 池棠插口问道:“什么老猴子?”随即恍然,前面嵇蕤描述念笙子时曾说此君肩头伏一通臂神猿,身边一只摄踪仙犬相随,这老猴子必然是那只通臂神猿无疑了。 无食正要解释,池棠已经道:“知道是谁了,你且继续说。” “……主人说他已探知阒水所在的大致方位,正要前去宰了那狗日的阒水魔君,但那里是妖魔巢穴,此去凶险万分,就要我和那老猴子别跟去了。我嘛,你们知道的,除了鼻子灵点,打架不是个,主人既然这么说了,我自然不能跟去碍手碍脚。那老猴子仗着有些气力,非要跟了去。最后主人约定,叫我就在交界之处等着他,若是成功了,他直接来和我会合,直接去虻山地界再去灭了虻山妖王……” 池棠听到薛漾哼了一声:“这念笙子固然手段高强,可未免自视过高了,以他一身之力,竟想连诛虻山妖王和阒水魔帝两大妖魔首领。”嵇蕤连忙摆手示意,叫薛漾不要再说了,听无食接着说下去。 无食没搭理薛漾的话,自顾自道:“主人给了一个月为限,要是他一个月之内还没回来,就叫我不要等了。他娘的我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好像主人知道这次凶多吉少似的。后来,我就到了此处的后山上。” 池棠又觉得奇怪了,轻声问嵇蕤道:“所谓交界之处是在哪里?何以他竟到此庄后山?” 嵇蕤回道:“交界之处便是虻山阒水两处妖界的接壤之地,很巧,恰合人世疆土,便在此地。”池棠这才明白,原来南朝与氐人之国交界的边关处竟正是两处妖界的接壤所在,这可真是巧合了。 “等了有二十来天,眼看一月之期将至,主人和那老猴子还是没个音信,我就想,这他娘的坏了,他们怕是都回不来了。结果在第三十天上,那天正是月圆之夜,我远远就嗅到好大一股血腥妖气往这里过来,中间还夹着主人的味道。我忙循着味去迎主人,走了几里地开外,就看到主人满身是血,正和几个好丑怪的妖精斗在一处,狗日的老猴子却不在了,呜呜呜呜,我就知道老猴子是完了。”说到这里,无食忽然大放悲声:“个短命没高低的老猴子啊,你说你去逞个什么能啊,娘妈皮的现在连死在哪里都不知道,呜呜呜呜。” 池棠心里忽然有些恻然,这无食虽然言语粗鄙,但还是真性情,对主人和那只通臂神猿显然都有着极深的感情,这一阵哭声正是对老朋友的缅怀悲切之意,不禁对无食印象好了很多。又听这无食一直在说阒水,心道:“原来妖魔之中除了虻山那些凶魔,江南这里还有阒水的妖怪,昨日听这两位斩魔士说过,当时倒不曾太在意,世间竟有这么多妖魔?” 无食兀自哭了好一会才收住,嵇蕤薛漾都没说话催他。 无食伸前爪抹了抹泪水,说了声:“见笑,见笑。”嵇蕤伸手摸了摸他脑袋。 无食精神好了些,摇了摇尾巴:“娘的我虽然不能打,可主人过来我决不能一边看着啊。见这情形,我冲上去就冲其中一个满身腥味的青脸家伙一口咬过去,娘妈皮的,啃了一嘴鱼鳞,人家没事人一样的,一脚把我踢飞。就这当口,主人一剑一个,连刺死了好几个妖怪,可自己也有些支撑不住了,我眼睁睁的看着最后一个妖怪甩出一片紫色的毒雾,把主人罩住,主人大叫着打了那妖怪一掌,那妖怪也受了重伤,卷起紫烟逃走了,主人根本没力气再去追他,当时就倒下了。我忙上前去照顾,好不容易让主人恢复了知觉,听主人断断续续说了,才知道大概情况,主人刚挨近阒水周边,就被阒水附近巡哨的妖魔大队发现了,一场血战,娘的老猴子被一个鱼精生生给撕碎了,主人也抵挡不住,一路败退回来,最后中的那紫色毒雾是阒水鲶鱼怪的魅毒,主人费了好大劲,才止住毒性蔓延,但那阒水黑鲶怪生性好淫,这魅毒是他修炼的法宝,非得干那事方可解去毒性,最后还是我劝的主人,娘妈皮的别想那么多,就近找个女人来,先解去毒性再说,主人一横心,正好看到这庄院上灯火通明,正在搞什么中秋赏月之宴,那翠儿姑娘恰好又在外院被那董家少爷纠缠,于是嘛,顺手就起了阵风,将翠姑娘摄了去……不是我主人做下流事,当时事在紧急,也没办法啊。两人完了事,翠儿姑娘是吓晕了,主人自己还有伤,不能多照顾,只能遁入山中调息。我可一直照看着那翠儿姑娘呢,等人来了把她救了去我才走的。” 池棠这才明白了府中所传的故事的真相,心中却说不出味来,那念笙子虽是事出有因,可这掳人而去,强行玷污,却也说不上是什么正行之道。 “哪知道就这么一次,那翠儿姑娘竟然有了主人的孩子,主人明白,可他不敢去照拂相看,那阒水的妖怪还在到处寻他,若是发现他在此处,那些妖怪前来,还连累了这全庄上下。所以主人决定找地方去避一避,又要疗伤又要修炼,还准备向那些妖怪报仇呢。我原本是要跟主人一起去的,但主人给我下了个令,叫我就留在这庄上,一直要暗中照顾这孩子和孩子他母亲,也就是翠儿姑娘嘛,还嘱托我,若是遇见有降魔除妖的高人,一定要将这孩子托付出去,他还是希望孩子能承他之志,做一个除妖之人。我只能答应咯,反正留在这也挺悠闲不是?结果一晃十年,一直没了主人音信,也不知现在是死还是活呢。” 池棠问道:“那你怎么能潜入这庄中的?那些仆役没把你当野狗打了吃肉?” 无食嘿嘿笑了几下:“这还不容易?我很聪明的哎,那个厨房的阎老头,人老心不老,老是色迷迷的看那些内宅里的丫鬟,我嘛就抓住机会,趁他看那些姑娘的时候,跑过去把人家裙角裤带啥的咬开,趁人家姑娘惊叫遮掩的时候再到他面前摇着尾巴讨好,阎老头平白饱了眼福,这一来二去的,自然当我是自家的狗了,还经常赏我好吃的呢。” 池棠奇道:“你不是有法术可以解开人家裙带吗?做什么那时候还要亲自去咬开?” 无食惫懒一笑:“我不亲自去动嘴,那阎老头咋知道是我弄的呢?他以后又咋能对我这么好?” 池棠哑然失笑,怎么也想不到无食是通过这办法在庄中厨下找到了存身之道,嵇蕤和薛漾则交换了个眼色,隐隐听到他俩嘀咕:“这狗可不能给二师兄见到。” “这孩子出生的时候,我是悄悄躲边上看的,我是真害怕,怕这孩子像他爹,也就是我主人,可别头上长两个角,幸好,这孩子大体上还是和人一模一样,就是有几个地方毛多些。这些年我可一直偷偷照看着他,有什么人欺负他,我就冲出去对那人一通大叫,娘妈皮的吓跑那人为止。”无食开始表功了。 池棠回想平素宝儿来厨下时,黄狗总是特别亲热的围着宝儿转来转去,却原来是这个缘故,忽然想起昨天翠姑和宝儿被祁山盗寇欺凌,这黄狗也出来奋力一咬,却原来是忠心护主之故,不过要不是自己及时出手,他们娘俩就险遭荼毒了,不禁说道:“嗯,你就只能吓吓人家,像昨天那些强贼到此,你咬一口叫几声就能管用?” 无食悻悻笑着:“嘿嘿,这不是有你们在嘛?再说你当时已经出手了呀,乖乖,很厉害很厉害地,我没办法,我倒是想用法术,可我难道去把那些强盗裤子弄掉?他们正想干那事呢,我这不成帮忙了吗?其实我早闻出你们的味儿来了,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降妖除魔的伏魔道人物到此了,哈哈,还是乾家斩魔士,娘妈皮的对我脾胃。” 嵇蕤笑道:“别耍贫嘴,我昨日方至,我六师弟也来了没多久,这位池兄也还不是伏魔道中人。” “我知道他不是。”无食看向池棠,“这个张五,身上有妖气,我还奇怪呢,起初以为是阒水的妖怪潜藏到这里来了,观察了好几日才发现不是,那是什么噬魂妖气吧,昨天这味道好浓。”说着,无食还凑上前来,伸鼻子嗅了好几下。 嵇蕤、薛漾也伸鼻子过来,一起嗅了嗅:“现在好多了。” 池棠心想正是昨日自己再动真力,大战群盗,难怪这几个都说妖气大盛呢,一回神,只见两个人一只狗都对自己抽着鼻子,情形甚是滑稽,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打住,别闻了成不成?” 无食还没收回嗅鼻的姿势,而是又神秘兮兮地说道:“从昨天晚上开始,这庄里又多了股子妖灵之气,我还奇怪呢,现在明白了,张五,这股子妖灵之气是冲你来的。” 第029章拜别 “冲我来的?”池棠一怔。 嵇蕤略一沉吟,已经站起身来一拍池棠肩膀:“不消说,多半便是那虻山追踪的妖魔到了。”忽然一皱眉,“不对啊,我们师兄弟察辩妖气素来警醒,怎么这次却毫无征兆。” 薛漾也点点头:“昨日晚宴之前,我也觉得这庄中有些不对劲处,可仔细嗅了嗅四下,并无异状。” 无食有些得意的摇着尾巴:“那妖灵与我主人一样,都是修炼什么狗屁的慕枫道出身,我追随主人这么久,这味道再熟悉不过,只是这股妖灵之力也极为微弱,看来这妖怪道行不浅,要不是身上有股我讨厌的味道,也许我还未必能闻的出来呢。” “你讨厌的什么味道?”嵇蕤奇道。 无食伸伸舌头:“猫的味道。” 这话一说,池棠心头大震,昨夜梦中那白色狸猫诡异的绿眼又浮现在眼前。自己一直寄希望于那虻山之妖不敢入此阒水之界,又或者半途为阒水妖魔所阻,怎知对方神通广大,还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接近了自己。 “虻山还有修行慕枫道的妖怪?这倒少见。无论那妖灵之力是否是冲池兄而来,我等都要速离此地。”薛漾说道。 嵇蕤也赞同道:“不错,昨日有祁山盗化魔之身,今日又有这诡谲妖灵之力,我们再耽搁,只恐妖魔在这庄上越聚越多,反害了庄上许多性命,事不宜迟,马上便向董公子请辞。” 此话一说完,嵇蕤薛漾已经拉住池棠:“池兄,快快收拾一下,我们这便要走了。” 池棠不自禁的摸了摸耳下创口,无论那妖灵究竟为何而来,自己和这两大斩魔士在一起,总不会吃亏,想到这里,心意顿平。 三人起步欲行,无食又喊了起来:“娘妈皮的,说话算不算话?我家主人那娃儿你们收不收?” 嵇蕤看了一眼无食,没好气的道:“怎么不算?我这就带那娃儿一起走,你也得跟我们一起。” 无食嘿嘿笑了声:“那成,我去厨房偷些吃食,咱们午后在庄外会合。”摇摇尾巴,腾地蹿走了。 三人转身先往翠姑房中去,池棠问嵇蕤道:“当真收下那宝儿进你们门下?” “总不能留下那孩子在这里,他是妖灵之子,一旦身上玄异气息生成,引来了妖魔怎么办?必须带他走,况且妖与人交媾生子者极为稀少,此子得以出生,本就是一大异数,我们当然要收,这可是大战前的紧要时刻,便多一份力也是好的。我想此子生而得兼人与妖两方之长,只要加以引导,必是伏魔道上绝顶高手。池兄,你和那妇人倒是颇有交情,便由你出面,只说是你要收那娃儿为徒,那妇人必然应允。好在你原是要和我等做一路之人的,这么说也不算骗那妇人。”嵇蕤轻身功夫确实高明,一路疾走,口中一番话下来,毫无停顿。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翠姑屋门前,池棠正在思索嵇蕤适才所言什么伏魔道上绝顶高手云云,就见到翠姑领着宝儿怔怔的看着自己。 池棠心知是先前所为太过突兀,难怪翠姑这般愕然,翠姑又哪里能知道,自己才见了一只秽语连篇村俚鄙俗的会说话的狗?又看嵇蕤薛漾看向自己,显然是在催促自己开口,现在已顾不得措词,池棠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对着翠姑深深一揖。 翠姑连忙还礼,讶然道:“张家兄弟如何还行这般大礼?” “嫂子,实不相瞒,我看宝儿天资聪慧,根骨极佳,我又会些剑术,倒有意收宝儿做个弟子,不知嫂子可允否?” 翠姑大喜,虽是对池棠去而复返,现在才说出这话有些奇怪,可哪里又会再去计较其间的蹊跷?忙将宝儿拉上:“怎么不答应?你有这般英雄手段,愿意收我这孩子做徒儿实是求之不得。” 宝儿也笑得极为甜美,嘴角现出两个酒窝:“好,求张叔教我剑术,以后我就能自己打跑昨天那样的坏人了。” 看着宝儿这般天真可爱的笑容,若不是先前那黄狗无食言之凿凿,池棠几乎不敢相信,宝儿竟然会是妖的子嗣,总算他父亲是个好妖灵,还是伏魔道上的传奇人物,这也不算有辱出身了。 “嫂子能应允,我便放心了,只是……”池棠面露难色。 翠姑问道:“张家兄弟这是怎么了?” “我家中有急事召唤,马上便要启程回行,这就要离开此处,宝儿也要跟随我们同去。”池棠只得说道。 翠姑一惊:“这么急?”想到爱子这就要离己而去,心中未免不舍,犹豫了半晌才说道:“没什么,就让他随你们去就是,你能看中这孩子做徒儿,也是他的福分,往后习得文武之技,便是个赳赳男儿,却不强胜做公子的伴读?” 池棠没想到翠姑这么快就答应了,倒是少了许多周折,就看到翠姑打开先前拿出的锦盒:“张家兄弟,你以前教他断文识字,今天又要带走宝儿,授他武艺剑术,对宝儿恩重如山,这拜师之礼万不可再推却。”说着,从锦盒取出一片物事直塞到池棠手中。 池棠只觉得入手之物似玉非玉,似石非石,待要推却,翠姑却执意要送,两人双手相触,翠姑顿时脸上一片绯红,直羞到了耳朵根,这下池棠不好意思了,只得连连称谢。 翠姑红着脸道:“这是他……他父亲留下的物事,这便送给张家兄弟,算是孩子的拜师谢礼了。” 池棠心想宝儿的父亲?姚三怎么可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多半翠姑说的是宝儿的生身父亲,那麋鹿成精的念笙子了。念笙子还有送给翠姑物事,这倒没听那无食提起过。当下也不说破,将那物放入怀内,微笑拱手:“嫂子太过见外,这可多谢了,事起仓促,宝儿怕是来不及跟三哥道别了,待宝儿艺成之后,自然回来侍候双亲。若是嫂子和三哥实在想孩子了,就来……就来……”脸色一窘,自己可还不知道荆楚乾家的所在呢。 “就来武陵郡澧东县望月谷乾家庄。”嵇蕤出言替池棠连上。 池棠心细,唯恐翠姑记不牢,又对翠姑重复了几遍,见屋中也没纸笔,便嘱托翠姑回头找识字的董府庄客写下这地址。 最后,翠姑爱怜的摸了摸宝儿的小脑袋:“宝儿,这就随张叔出发罢,往后离开父母亲,可怕不怕?” 宝儿摇摇头:“娘亲放心,宝儿不怕。”语气隐隐透着些兴奋。 …… 董琥这一个上午都有些神不守舍,看到一堆杂事都要自己做主操持,更是觉得心烦难耐,末了干脆都交给管家周义去斟酌着办,自己一个人坐在屋内怔忡出神,脑中满是那侍女灵风的俏丽容颜,越想越是欢喜。 他本待昨晚家宴之后便向母亲提及此事,想要了那灵风入自己房来。兄长一向好色,母亲于这事上看得他严,自己却是素来沉稳,不像兄长那样,母亲倒是一直挺看重自己,料来自己开口,母亲定无不允之理,况且自己又未婚娶,和自己府中侍婢一试云雨本就是世家公子的常情。 偏偏昨日母亲白天受了些许惊吓,晚上又强打精神招待三位救命恩公,一俟家宴散后,便去安歇,董琥又哪里再能去打扰? 直到日昳时分,才听到内院传出话来,老夫人刚刚起床,董琥一喜,就要入内请安,实则是想借机再看看那灵风,趁时就在母亲面前将她讨要过来。 刚要起身,顾辽急急赶了进来:“公子,三位英雄前来请辞,正在堂外相候。” “三位英雄?你是说池大侠他们?怎么这么急?快快请来。”听说这三大高手这就要走,董琥不禁也有些着急。 池棠拉着宝儿,和嵇蕤薛漾刚入得堂来,董琥已经迎上前,口中一迭声道:“哎呀呀,三位大侠,可是董某有礼数不周之处?如何这便要走?实是这两日杂务缠身,一时未得便来相陪三位,尚请原宥,千万莫要见怪。”要说礼贤下士,这董公子还真是大有古风。 “公子太过客气了,这番厚待已是盛情一片,实是尚有急事牵累,这才来向公子告辞。”池棠本也是世家子弟,客套话自然由他来说。 董琥看了看三人,心中有些怀疑,这三人本非一道前来,怎么走时却一起离去?又看看宝儿,这幼童明明穿着本府僮仆服色,怎么又和这三人立在一处? 池棠看出董琥眼中疑虑,忙解释道:“这是府中家丁姚三之子,池某与他倒投缘得很,这便收为弟子,敢请公子应允,池某带此童儿出庄。”董琥毕竟现在是一庄之主,带走庄中之人,自然是要得他允可的。 董琥一奇:“这小小孩童当真是福缘深厚,竟得池大侠垂青,这是他天大的造化,董某岂有相阻之理?只是三位大侠还请宽住几日再行未迟。” 嵇蕤出声道:“公子盛情,我等深受,实是事不宜迟,这便要走,他日自然得见,公子幸勿见怪。” 董琥还是挽留了好一会,看三人去意坚决,这才罢了,又吩咐家人再赠财物,池棠还想推拒,嵇蕤和薛漾却在称谢后又将赏赐财物放入怀中,还向池棠使了个眼色,池棠这才想起乾家的规矩,也只得依样将财物收好。 三人对董琥长揖为礼,就此告辞而去。 …… 送走三人,董琥立刻进内宅将此事告之了母亲,母亲正在和董瑶说着话,董瑶显然还有些闷闷不乐,在座上嘟着嘴,案上的饭菜动也不动。 董琥进来时便仔细观察,不见灵风倩影,心里有些不快,说话时不曾细想,将池棠收了花房姚三之子为徒的情事都告诉了母亲。 路夫人一时未察,只笑说道:“这姚三的儿子我也见过,果然伶俐可爱,倒成了池大侠的弟子,真是好福气。”猛省昨晚女儿正因为拜师不得而气恼,忙看向董瑶。 董瑶双目出神,恍若未闻,路夫人这才放下心,却全没注意到董瑶其实粉拳紧握,微微颤抖,已是气愤之极。 “哦……险些忘了,那池大侠的兵刃无鞘,未曾赶制出来,我这便着人速速配上,快马给池大侠送去。”董琥信口说道。 “正是,不是这几位侠士,昨日我们全庄难保,况且既然是厚加接纳,便不可有疏失之处。这些江湖异士各有绝学,日后或许还有相助之时。”路夫人叮嘱道。 “是。”董琥恭恭敬敬的答应,双目却看向母亲身后的几个侍女,仔细辨认。 “我儿,看什么呢?”路夫人看董琥眼神甚是奇怪,便端声问道。 “没……没什么……”董琥忙道,故作漫不经心:“母亲近来可是新收了些侍女?” “何出此言?”路夫人没有注意董琥急切的神情,“这些时日又忙收粮,你父亲又去京师,哪里有新收的侍女?” 董琥心里失望,忙咳嗽了几声掩饰。 董瑶面色肃然,上前向路夫人行礼,午饭她一口也没吃,现在只推说心力疲倦,路夫人只道董瑶还是因为昨日庄上的变乱还有些心神不宁,宽慰了几句,也就让她回房休息去了。 “母亲,二哥,瑶儿这便去了,他日学成剑术,自然归家敬孝。”董瑶心中暗暗说道,走出了内堂。 第030章起程 宗熙潭从马厩里挑选了一匹健马,刚得了公子之令,要将这柄剑连同剑鞘送予池棠池大侠。宗熙潭回想起昨日池棠大显神威的情景,不禁甚是感慨,自己从小苦练枪法,也可算武艺不俗,可与池棠比起来,却又显得天差地远了。 宗熙潭又轻抚了下昨日受伤的左臂,所幸杉思集弯刀入肉不深,不曾伤筋动骨。这胡人刀法果然厉害,自己还要逊将一筹,然而这般嚣悍狠勇的胡人大盗却在池大侠面前连一招都没走过,江湖上双绝五士之称,确实名下无虚。不说负剑士池棠,便是那两位荆楚乾家的弟子,又何尝不是身怀绝技,远在自己之上?天下武林,高手所在多有,如池大侠、乾家弟子这般的,当是第一流的武学造诣,可自己这一手枪法又能算得几流? 宗熙潭脑中想事,牵着马信步而行,眼看就要步出庄外,他是准备一旦出庄,便上马疾行,他已问的明白,池大侠一众是往东北方向而去,虽是走了两三个时辰有余,但东北方向只一条通衢大道,他们几人又没有脚力,料想健马飞奔,一个时辰之内便可追及,到时不仅奉上此剑以全公子结好之意,自己说不定还能向这位武林顶尖的高手请益一番,或可攀些交情。 “宗先生且住。”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响起。 宗熙潭从思绪中回过神,循声望去,只见庄门一个女子俏生生立在当地,仔细一辨认,正是三小姐董瑶。再看董瑶一身装束,分明作劲装打扮,倒似是行走江湖的模样,可偏偏这身劲装又是以名贵的蜀锦织就,浑身一股熏香之气飘来,未免显得不伦不类。 宗熙潭忙施礼道:“小姐,你如何在此地?” 董瑶脸上还有些不豫之色,此刻却强自忍耐不让宗熙潭看出来,故作轻松道:“宗先生是为那位池大侠去送剑罢?我跟我哥哥说了,不劳宗先生前去,就我去送,昨日庄上生变,我气闷得紧,正好也出去骑马散个心。” 宗熙潭还有些疑惑:“小姐,盗寇虽去,只恐庄外还有危险之处,若是小姐要去,宗某一路相随保护。” 董瑶俏脸一寒:“不必了!哥哥要我带话给你,你径去募英堂将此次殉身的门客后事料理一番,办完了再去见他。”这是董瑶的计策,她此次出庄本就是瞒了母亲和哥哥的,唯恐宗熙潭立时将此事禀报哥哥,自己脱身不得,便故意寻事将他支开,想来他若将那些事料理之后,总也得一两个时辰之后,到那时自己早已追上那几大高手了。 宗熙潭迟疑道:“这……小姐……” 董瑶再不多说,上前自宗熙潭手中接过马缰,又取了那剑在手,略看一看,心中顿感酸楚,这剑她分明认得,不正是昔日爱郎柏尚的佩剑么?这还是柏尚生日之时,自己亲手赠送于他的。现在却是哥哥将此剑要转送于那池大侠了,哼,柏尚负情薄义,又怎么配用本小姐送的剑?董瑶不忿的想着,原本对柏尚的深情已转为深深的恨意。她本就好武,骑术倒也颇佳,当下翻身上马,一声呼叱,健马奋开四蹄,飞奔而去。 “为什么那小小孩童都能被那池大侠收为弟子,我如此恳求却不得允准,我就这样不堪么?”董瑶策马疾驰,心中满是不服不平,自午间听哥哥向母亲说起了此事,她终于再也按捺不住,饭后只推说去睡觉,将闺中陪伴自己的侍女都用迷药迷倒,又在桌案上留书一封,她是打定主意,必然要让那池大侠收自己为弟子,习练那高强剑术。 一团紫气在官道边隐隐浮动,沿着董瑶行进的足迹悄悄跟随,原本阳光明媚的天空也渐渐被乌云布满,天色很快就阴了下来。 …… 池棠带着宝儿和嵇蕤薛漾刚走出庄外没多远,就看到无食嘴里叼着一大块干肉摇着尾巴在路边相候。 “大黄。”宝儿看到无食,眼前一亮,上前直摸无食的头顶,无食围着宝儿绕来绕去,欢喜无限,口中却不肯放下那块干肉。 “这家伙不错,弄这么大块肉,连我们的口粮都有了。”嵇蕤故意笑嘻嘻地道。 无食一听这话,放下干肉,气急败坏地喊道:“娘妈皮的,这块肉都是我的,是我从厨房里拿的!” 此时道上再无旁人,但池棠和嵇蕤薛漾三人都是大惊,宝儿可还在这里,这无食说话岂不是让宝儿都听到了?三人不禁看向宝儿。 宝儿还是笑着摸着无食,竟是全不以无食会说话为异。 “宝儿,你知道这狗会说话?”池棠赶紧问道。 宝儿嘴边的小酒窝显得更深了:“我知道啊,我早听大黄跟我说过话,他跟我说了很多,但是只对我说。” 池棠这一惊非同小可,宝儿还只是个八九岁的幼童,看到一只会说话的狗竟还这般平静:“你……你不觉得可怕么?不觉得奇怪么?” 无食在一旁出声:“你们也太小看咱家少主了吧,他不是一般的小孩哟。” 宝儿转头看向池棠,还是天真的笑着:“我知道很多事呢,我知道他不是普通的狗,我也不是普通的小孩子,而你们,也不是普通的人。” 池棠看着宝儿的笑容,却觉得这笑容展现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意味,这表情或许带着睿智,或许有着些深沉,总之,这表情不该出现在一个八九岁的垂髫小童脸上。 “大黄跟我说过我那位爹爹的事。”宝儿此时说话竟然大异平常,“多谢张叔,也谢谢这两位叔叔,我要跟你们学本事,要保护我的爹娘,也要为我那位爹爹报仇。” “你全都知道?”嵇蕤在旁发问,似乎对于出现这样的情景并不吃惊。 宝儿走到三人面前,忽然依足大礼,向三人躬身下拜:“姚宝儿真心要拜三位叔叔为师,要袭我那爹爹之志,除去那些妖魔鬼怪。” 嵇蕤一摆手:“你且起来,还没定你的师父是谁呢,跟我们一起去乾家本院再说。” 无食伸着舌头,哈声哈气的道:“咱家少主早就明白事理啦,娘妈皮的怎么样?我能干着呢,这样一来少了好多周折吧!” 池棠很快从震惊中恢复,此刻又听无食说话夹杂着脏字眼,顿时怒道:“无食!我不管你能不能干,你要再在宝儿面前说脏话,我就把你放冷水里浸一天!” 无食一愣,呜呜叫了几声,缩了缩头。 宝儿却笑道:“张叔放心,我知道他说的哪些是脏话,我可不去学的,我爹爹也常说脏话,我能分辨,没事。” “你爹爹?”池棠略一思索,便明白宝儿是说他的养父姚三了。看到宝儿忽然一下子变的这么老成,他还真有些不习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宝儿道:“宝儿,我不姓张,我姓池,以后别喊我张叔了。” 宝儿点点头:“嗯,知道啦,池叔叔。”满脸又全是天真可爱的情状。 “好啦,池兄是为孩子好,这孩子却很懂事,我看不妨。”嵇蕤打圆场道,“不过无食,你以后也要注意些,一是尽量少说些脏话,二是人前别说话,免得引起些不必要的麻烦。” 无食贼兮兮地笑道:“那让我是不说话,还是少说脏话?” 一直没出声的薛漾轻轻踢了无食屁股一下,故意恶声道:“再装糊涂我就把你嘴里这块肉都抢了!” 这一下正中无食软肋,无食忙不迭的咬起干肉,再不说话了。 “这便起程罢,往何处去?还请嵇兄薛兄指引。”几个人闲话一番,准备出发,池棠不明方向,向两人发问。 “先不回我乾家本院,我们还有一事,要去落霞山紫菡院,嗯,就是池兄说的那个什么栖梧山庄。正好也见识见识伏魔道上其他人。”嵇蕤说道,四个人一条狗迈开脚步,沿着官道,往东北方向而去。 池棠想起前番他们言及的紫菡院求助之事,点了点头。 “当然,路上还要做好准备,要跟那前来追擒池兄的妖魔斗上一斗,如果那妖灵之力真是冲池兄而来的话。”薛漾补充道。 池棠心中一震,莫非终究还是躲不过去?口中问道:“不是说虻山妖魔来此地界,会被阒水的妖魔所阻么?” 嵇蕤笑道:“第一,还不能肯定董庄上那新出现的妖灵之力就是来追擒你的虻山妖怪,第二,这妖灵之力据无食所说,是修慕枫道之身,没有妖魔的血腥妖气,一般很难被阒水魔怪察觉,况且,或许这一带没什么阒水的妖魔呢?” 池棠喟然一叹:“池某原打算隐姓埋名,就找一处所在能了此生,再不涉神魔鬼怪之事,怎知潜身到这董庄之地,终究还是躲不开,不仅认识了你们几位斩魔士,还有……还有……唉!”后面的话池棠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清楚,还有祁山盗首段覆拒翼的化魔之身,无食这只会说话的妖狗,甚至宝儿这个妖仙之子。 “这不奇怪。”嵇蕤笑着说道,“我曾说过,池兄遇妖得脱,身具虻山噬魂妖力,便如磁石一般,换言之,有妖气所在一样吸引着池兄。池兄以为是随意找了董庄这所在隐姓埋名,其实是有妖气暗藏的董庄吸引池兄而来,只是池兄自己都没意识到罢了,躲是躲不过的。” 池棠闻言,顿觉恍然,却原来是这个原因,难怪现在自己的所在会有这许多妖异,倒不纯是巧合,而是有妖气的自己和有妖气的董庄两者相应,自然生出际遇。 还是宝儿出言宽慰:“池叔叔不必担心,你有这么厉害的本事,能怕甚么?” 池棠苦笑,月夜遇妖的情事又在脑中浮现,眼前仿佛便是陈嵩与辟尘公和镇山君苦战的身影,还有巨剑张琰血肉模糊的首级,人力与妖力,相去何止倍蓰。自己真的身有那什么火鸦乾君之力么? 一行人走了许久,从官道转入了山林小径,天色渐渐昏暗,已过日落时分,都有些疲累,嵇蕤抓抓脑袋:“思虑不周,早知道问那董公子要几匹快马,也省得行程太慢。” “就在这里歇息吧,明日一早再走。”薛漾说道。 宝儿却像没事人一般,全无疲累之态,倒令众人很是惊异,嵇蕤奇道:“我们这些习过武艺的这一大段路走下来,都颇为劳累,怎么宝儿你还这么精神?” 宝儿摇头道:“我也不知,就觉得走这些路没什么啊。” 嵇蕤侧头想了好一会儿,突然点头道:“明白了。好啦,大伙儿生火,吃点东西,就在这里歇一夜,晚上冷,多盖些,我们三个轮流值夜。” 薛漾转身就去生火,池棠还有些不明白,悄声问嵇蕤:“你明白什么了?” 嵇蕤轻声笑道:“你忘记宝儿是什么人的儿子了?” “不是念笙子么?” “念笙子是何者成精?” 池棠愕然道:“你们说是麋鹿成精啊,麋鹿不就是四不像吗?这和宝儿走路不觉疲累有什么关系?” “麋鹿最惯奔跑行路,宝儿承了他父亲这个特性,走这点路算什么。”嵇蕤解释道。 池棠这才明白过来,刚想说话,就听到无食喊了起来:“娘妈皮的不好,有股子妖气过来了!” 第031章焰醒 “妖气?”嵇蕤薛漾二人几乎同时弹身而起,都伸鼻嗅了嗅。 “是有股子妖腥气,无食,你不是说那妖灵之气是修慕枫道的么?现在怎么会有腥味?”嵇蕤问道。 无食一反常态的昂首远眺:“不知道,这味道我好像闻到过。不过现在时隐时现,极其微弱。” 池棠听说有妖气,也是一激灵,立刻就准备凝神对战,手下意识的向背后一探,这是过去负剑出鞘的习惯动作,待摸到背后空空如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青锋剑落于妖魔之手,昨日夺来的长剑又遗落在董府,自己竟是全无御敌兵刃了。 此际天色尚未全黑,朦朦憧憧有些光线,隐隐可以看出天空尽是阴霾。 宝儿似乎并不紧张,出声道:“嵇叔叔,这是出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仿佛是被生生剪断一般。 池棠微感诧异,眼神看向宝儿,见他表情肃凝,身形微侧,口唇张开,却偏偏静止不动,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莫名。 池棠一凛,正要转头再看嵇蕤等人,却顿感浑身僵直,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住,再也难以动弹,眼角余光一扫,嵇蕤薛漾二人维持着刚才的动作,也是一动不动,僵于当地。 池棠只觉得这一幕极为熟悉,转念回想,立时醒觉,昔日行刺暴君,那茹丹夫人下车吟唱之时,自己和一众刺客不也是这般,被定身于地的么? 山林之间怪风忽起,发出呜呜的混响,卷向众人所在,薛漾刚刚生起的火堆寂然而灭,四周顿时暗了下来。 一物凭空而现,噌的一声直插在池棠面前。池棠虽是动弹不得,神智却是清醒,抬眼定睛一看,不禁骇然,眼前之物青光晶莹,却不正是自己失落在妖魔手中的青锋剑? “真蠢!”一个女声传来,憧憧暗影中一个苗条高挑的女子身形慢慢走出,池棠看不清楚她的容貌,但是这女子的一对眼睛却异常明亮,散发出清幽的绿光。 池棠总觉得这对眼睛似曾相识,脑中电光石火一闪,悚然心惊,这对眼睛真真切切,正是昨晚梦中那只诡异奇谲的狸猫幽目。 “不在凡夫聚集之处隐匿,反在这山野之间夜行,这不是自寻死路么?”那女子慢悠悠的道,一步一步直走到池棠面前。借着昏暗天色微光,池棠终于看清了这女子的样貌,杏眼弯弯,端鼻柳眉,面上肌肤亮白如玉,一身束身短打青绿衣裙。若不是双瞳中散发出的幽幽绿光,简直就是一个俏美异常的韶龄佳人。 池棠转念又想,那虻山茹丹夫人又何尝不是旷美绝艳,烟视媚行的倾国佳人之形?可那伸舌入脑,吸人脑髓的情景又何等可惊可怖?这便是妖魔,所谓桃李之艳,蛇蝎之毒的狠恶之相。 “昨日既敢运动真力行武,你便知当有今日之厄!虻山灵风奉令擒尔归返,听凭茹丹夫人处置!”这位自称灵风的女子目视池棠,左手一摊,那插于地上青锋剑立时拔地而出,直落入她左手之中。 灵风看看池棠,又看看剑上名字,一字一字念了出来:“临昌池棠。” 池棠横了心,苦于作声不得,只狠狠盯着灵风。 灵风根本没在意池棠的怒目而视,右手轻轻一挥,一股青绿色烟雾腾腾升起,仿佛绳索一般缠绕住池棠全身。 “得罪,随我走罢!”灵风面无表情,她抓住了好时机,在池棠不曾发挥云龙破御之体和五圣火鸦之力前便已将他一举成擒。 池棠感觉这青绿色烟雾在慢慢收紧,似乎有股巨大的拉力,正将自己要运离地面。 寒光一闪,青绿色烟雾突然消失,池棠只觉得身上一轻,就听到嵇蕤的声音响起:“嘿,你这小妖,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吗?” 灵风本是转过了身子,起步欲行,看到自己的缚魂雾索竟然被人瞬间破解,不禁大出意外,口中轻噫了一声,霍然转过身来,看向说话的嵇蕤,面色愈加阴冷,心中却在诧异,怎么此人能够如此轻易的从定身术中解脱? 再一观察,更是大吃一惊,不仅说话的短髯大汉已经拔剑出鞘,气昂昂的看着自己,边上那褐衣短襟的黑脸青年也若无其事的拍拍身上的尘土,表情淡然,可眼神一转间,竟是大感凌厉之气。 “虻山的妖物?你是修慕枫道的,这可少见。”嵇蕤语气很是平静。同时伸手在宝儿肩头一拍,宝儿顿时恢复,看着眼前的灵风,大为好奇。 薛漾则在掸去身上尘土后侧过身子,哒哒哒的打起了火石,不一会就又生起了火堆,还在火堆面前搓了搓手,招呼道:“宝儿,无食,过来烤烤火,天晚了,还真有点冷。”话音刚落,薛漾又是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起身走了几步,往保持着远眺姿势的无食身上一拍,无食那浓重淮西口音的话语又响了起来:“娘妈皮的怎么才救我,我尿急!” 嵇蕤将宝儿往身后一拉:“宝儿,去你薛叔叔那里烤烤火,别离这里太近。” 宝儿笑嘻嘻的又撇了灵风一眼,口中道:“这位姊姊好漂亮。”已经走到火堆旁坐下。 无食大喇喇在树根边翘起一条腿美美撒了泡尿,这才屁颠屁颠的跑近火堆,口中还道:“是只大母猫,无食不喜欢。” 灵风冷眼看着这一众人,心中又惊又怒。 只有池棠心内大急,怎么嵇蕤薛漾把旁的人全都救了,连无食都没拉下,却只留下自己还僵着,动也动不了。 “池兄。”嵇蕤凑近池棠道,“要学伏魔除妖之法,还要证明自己是否有南方火鸦乾君之力,今日便是第一课,妖魔定身术最为常见,你需靠自己的力量挣脱出来。” 池棠心说:“我怎么用自家力道挣脱?你倒是把法子告诉我呀。” 似乎是知道池棠心中所问,嵇蕤又微笑补充了一句:“凝神静气,玄力通达,则其术自败矣。池兄先练着,这位虻山来的朋友我来应付。” 池棠一头雾水,这话似懂非懂,倘若妖魔定身之术真这么好破,自己又何至于在原地僵若泥塑? 嵇蕤不再管池棠,而是气定神闲的与灵风对峙。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灵风暗自蓄力。 嵇蕤笑道:“荆楚乾家弟子,伏魔道上皆呼我等为斩魔之士,你没听说过?” “斩魔之士?”灵风皱起眉头,“伏魔道我知道,可你们并不像不休山的炼气士。” “哦,难怪。”嵇蕤点头道,“江南这地界你是头遭来吧?修炼成精的日子恐怕也不太长,又是修慕枫道的虻山之妖,你只是知道鹤羽门的高士而已,不过伏魔道名门大派可不仅仅一个不休山鹤羽门,你临来时,那茹丹妖姬就没好好提醒过你?” 灵风没有应声,心里却暗自懊悔,这一晚只顾紧盯池棠行藏,却没多留意与他一起的这两个褐衣人,她只以为是人世江湖中的剑客侠士,却没想到竟是有伏魔除妖之能的斩魔士。只是自己倒是第一次听说,伏魔道中还有这么一个派别。 “你是修慕枫道的,虽是奉命行事,却没想过到得此地实则凶险多多?且不说江南之地的伏魔同道人数众多,这里更是阒水老巢的左近所在,你就不怕惊动了阒水的那几个老怪?得了吧,看在你素不害人的份上,我也可以放你条生路,还不快走?”嵇蕤语气显得轻描淡写。 灵风冷哼一声:“真蠢!你以为我是被你几句话就能吓走的?凡夫见我辈,无不心惊胆战,你倒有些胆色,哼哼,斩魔之士,我便领教领教,你有什么能耐!” 灵风话音刚落,便是一阵狂风大作,风声呼啸,裹住全场。 嵇蕤昂立当地,身形绝不稍动。薛漾则在火堆边拔出背后锈剑,凭空虚划一圈,口中道:“好大的风,可别吹熄了火。” 说来也怪,这锈剑所划范围,竟似多了一层无形的护罩,外面狂风阵阵,圈内火堆的火苗却全无晃动,宝儿看着有趣,甚至笑了出来。 灵风跃身而起,身姿玲珑窈窕,煞是好看,手中挥动青锋剑,转眼幻化为万千点绿光,一齐射向嵇蕤。 嵇蕤横剑一封,剑上似有吸力一般,将那万千点绿光尽数收于剑身,灵风清叱一声,已经欺到嵇蕤面前,青锋剑直割嵇蕤脖项。 嵇蕤大喝:“来得好!”长剑反撩,剑锋堪堪划过灵风身体。灵风身形忽然消失,同时在嵇蕤的身后又现形,嵇蕤疾速转身,挥剑封格,“刷”一声,灵风身形又在嵇蕤侧旁出现。一时间,残影微消,新影又现,看过去就像是几十个妖女灵风同时在向嵇蕤进击。 嵇蕤手中长剑舞成一道圆弧,遮拦住灵风仿佛从四面八方刺来的青锋剑,兵刃交击“叮叮叮”的声响不绝于耳,转瞬间竟已交撼百十余下。 池棠看的叹为观止,这妖女灵风好厉害的身手,这匿踪现形之能绝非人力可为,单以剑术而论,当世恐怕也就双绝五士之辈方可颉颃。只是人间高手,武艺纵然登峰造极,可若无云龙破御之体,却又如何能伤妖魔分毫?这嵇蕤虽然剑术比之人间绝顶高手或者逊将一筹,但那长剑挥动之时必是蓄满斩妖之力,因此妖女灵风亦不得不随时谨慎应对,于间不容发之际运用妖灵身法相避,二者正斗了个轩轾不分。 池棠正看的出神,身边却是薛漾靠近轻声言道:“池兄不要分心,专注精神,自解定身妖术。” 这定身之术便似睡梦中着了梦魇一般,心里全都明白,可偏偏就是周身不听使唤。池棠矍然一省,收回观战的眼光,双目微闭,陷入冥思之态。 “惑我心神,不过是邪术幻法!凝神静气,则其术自败……”池棠强自收敛心神,他不知道伏魔道是怎生凝神静气的,他只能自然而然的用上了武林中人修习内功的法门,少顷间,丹田真气升起,却是奇了,倏尔一股热力泛起,又迅疾沁入胸膛,池棠物我两忘,却全无所察。 …… 巨锷剑张琰一剑砍过了嗷月士的头颅,嗷月士身形一闪,背对着自己将张琰咬住,池棠看不清张琰的脸庞,只能看到张琰握着巨锷剑的右手在微微颤抖。 利斧袁从,被卷松客勒住了全身,耳中只能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袁从双目微睁,口中喃喃的似乎要说什么话,可是只看到血水喷出,卷松客大口一张,将袁从缓缓的吞下。 血,满眼都是血,这一地鲜血淋漓,仿佛汇成了河流。这……这是好友李渡么?镇山君咀嚼吞咽的声音显得这么刺耳,李渡的身体被撕裂,脏腑涂满一地。 池棠又是害怕,又是悲恸,握紧双拳,可双拳却分明在微微颤抖。 再一转头,那茹丹夫人的舌头穿过俞韬和鲁奎的脑门,两个人的身体在抽搐痉挛,眼里尽是眼白翻上,似乎是注意到池棠,茹丹夫人缩回舌头,满嘴红的白的,不停舔舐,一脸媚笑,眼瞳霎时间变成血红。 “啊!”陈嵩一声痛喊,他被辟尘公扫倒在地,兀自撑着铁枪,双目直如喷出火来,口中大呼:“快走!”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什么也做不了,他们……他们要吃人的。那种恐惧感将池棠完全笼罩,耳下的创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池棠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突突的跳动声,眼前的惨景渐渐淡去,那满地的鲜血凝聚在一起,越来越红,红的触目惊心,猛然间光芒大盛,竟都化作熊熊烈火。 烈火之中,一只浑身炽焰的神鸟“喳”的叫了一声,展翅飞出,这一声振聋发聩,令池棠心中忽然也腾起了烈焰。 我辈父母所生,胸怀报国济世之志,习得文武之艺,大好男儿,正要有所作为,岂可沦为尔等妖邪口中之食? 在炽焰神鸟飞身掠过池棠头顶的时候,他的身体仿佛也被点燃了,浑身不住颤抖。如果先前的颤抖是因为恐惧,那么现在,这样的颤抖,却是因为愤怒和豁然大开的振奋。 …… 食人妖魔!我池棠来也! 一股热力从池棠的奇经八脉中喷涌而出,颤抖中的池棠突然大喝一声,双目猛然睁开,周身满是火焰闪耀。 第032章乾君化人 似乎是感应到了池棠周身散发出的烈焰之力,灵风正在攻击的身形忽然一滞,而后绿光一盛,整个身影化作一团绿烟,倏而消失,转瞬又在十几步开外显形,看着池棠的眼神满是惊惧骇异。 嵇蕤也不趁机追击,而是欣慰的看着池棠,微微躬身一礼:“南部尊君,乾门弟子嵇蕤见礼。” 池棠周身尽是火焰闪耀,向前走了一步,定身妖术早已不复存焉。 薛漾也跟上抱拳:“乾家弟子薛漾见过南部尊君。” 池棠大感诧异,看看薛漾,又看看嵇蕤:“二位这是为何?” 嵇蕤笑道:“恭喜尊君,不仅以自身之力破解定身妖法,更唤醒火鸦元灵,不必我乾家秘术相试,尊君是火鸦乾君化人,再无疑义。” “尊君这一烈焰灵醒之举,可助了伏魔道一大力了!”薛漾的语气中也满是欢愉之意。两个人现在对池棠的称呼都改了。 池棠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口中自言自语:“我……我真是火鸦乾君化人?” 嵇蕤目视池棠身上火焰:“烈燃炽焰,化人而现;神鸦掌火,炎镇南天。如尊君这般情状,正合乾家古籍所载,绝无差错。现在尊君无需情急之时,便已可将破御之体挥洒自如,尊君不如一试。”说着,向前方所站的灵风一指。 池棠向灵风之处迈上一步,灵风不自禁的向后退了一步,如果对方真是五圣神力化人,她自知不是对手,脑中不禁想起那日茹丹夫人所语:“……很多时候,不是一定要靠武力来解决事情的,我们现在都是女人,漂亮的女人……” 往昔茹丹夫人所授的种种媚功奇法都浮现在灵风脑海里,可这些念头也只是在脑中一转,灵风旋即将这些抛诸脑后,她自修炼大成之后,一直还是喜好以武对敌,最是憎恶那等贱兮兮的放浪情状。当下将青锋剑一摆,口中冷笑:“有幸与离火鸦圣一较高下,虽死无恨。” 毅然决然的勇气,池棠有些意外的看了看她,很快又注意到她手里的青锋剑,沉声道:“这柄剑,是我的。” 灵风秀眉一扬:“有本事就自己来拿了去!” 池棠只觉得周身热力缠绕,说不出的欢畅,更感到大有信心,微一颌首:“正有此意!”话音一落,早是大步跃起,直取灵风。 灵风一剑径刺池棠面门,身形却突然消失,剑影还未及池棠,身形又在池棠侧面现出,又是一剑刺来,在池棠还不及反应之际,灵风身形又是一闪,这次则是在池棠身后显现,一剑直刺池棠后脑,这一番全是瞬间完成,似乎是在一刹那就攻击了池棠三处要害,若说先前是虚招,可这剑锋锐气犹然在前,分明就是实招,可是又哪有实招可以在同一时间攻向三处所在的? 池棠却是不闪不避,长臂一探,径取灵风真身。嵇蕤薛漾只觉得眼前一花,灵风行动时带起的绿雾顿时烟消云散,便是那三招致命的剑影也立刻消弭于无形。 池棠只觉得臂弯中软玉温香,恰是抓个正着。灵风惊呼一声,一脸愠色,却已被池棠臂弯牢牢揽住,挣扎不出,池棠身上升腾起的火焰已将她紧紧包住。 池棠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一抓竟然将这神出鬼没的女妖抓个正着,看来全是火鸦乾君之力的缘故。心中大喜,也不多说,将灵风手上青锋剑取了过来。 无食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不自禁的叫了声:“吓!这么厉害!” 灵风身法诡异奇绝,似这般被人而擒却是第一次,更觉得池棠身上炽热之气逼于全身,渗入体内,急怒之下便是奋力挣扎。 这一挣扎倒把池棠弄得面红耳赤,灵风虽是妖女化形,但终是女子身段,这般和池棠贴了个实打实,却是别有尴尬处,池棠稍一分神,身上火焰忽然消散,只一愣怔,不由臂弯一松,倒放开了灵风。 灵风也是一怔,怎么自己稍一挣扎就得以挣脱?又运转了身上灵力,只觉得热气侵入四肢关节之处,灵力大损,不过略微一揽,竟已被火鸦神力所伤,不由暗自骇然,看今天这情形,自己怕是要折在此处了。 池棠此刻兀自红着脸站着,将青锋剑对着灵风略一比划:“这是池某之物,这便留下了。” 在火堆边观战的无食又嘿嘿的笑了起来:“嘿嘿嘿,这个张老五害羞啦。” 边上的宝儿瞪大双眼,奇道:“这是为什么?” 无食的表情像极了正在发情的公狗,对宝儿贼笑道:“你会懂地,你会懂地……”脑袋突然被打了一下,薛漾声音传来:“再胡说八道就把你阉了!噤声!” 宝儿还在奇怪:“什么是阉?” 无食无奈的看看薛漾,肚子里暗暗骂了句:“娘妈皮的小黑脸……” 本当是再接前力,不放对手半点空处,可此际灵风在面前一脸气恼委屈的模样,分明就是一个俏生生的少女,池棠心中一动,忽然闪现幼时的那一幕,那时节,自己族中相邻的一个远方妹妹,常与自己争闹,受了委屈后却也是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又哪里还下得去手? 要的便是池棠这片刻间的犹豫,灵风看看池棠,又看了看嵇蕤和薛漾,眼中绿芒一闪,一阵绿雾升起罩住全身,转瞬便是消失不见。 嵇蕤倒没有去追赶:“对慕枫道的本也不想赶尽杀绝,她知机先逃了,倒也伶俐。看着情形,尊君灵醒,她又吃了这么一个大亏,必是不敢再来了”一席话,却将池棠适才失神迟慢之误给轻轻巧巧的遮掩了过去。 池棠心知这是嵇蕤在为自己开脱,心下讪讪的大感惭愧,他当然不会说出那早已久远的回忆情结,只是苦笑道:“玄力初成,一时运用未便,倒纵虎归山了” “什么虎啊,娘妈皮的她是只大母猫哎。”无食忍不住冒了一句,薛漾嫌他聒噪,在一边作势欲打,无食一扭身躲到了宝儿身旁,逗得宝儿嘻嘻直笑。 池棠脸悄悄红了红,嵇蕤则笑道:“纵虎归山谈不上,这女妖倒确是狸猫化人,不过她虽是虻山之列,却是清修慕枫之道,不是害人的妖魔,走了也就走了,无妨,说起来,像她这样的妖灵正合护身乾灵之术,若能以牵引之术将她化为乾家护身乾灵,便是大好。” 池棠想起了昨日与嵇蕤的长谈,适才的惭愧顿成了好奇之意:“她就是那种有善心的妖灵?不知这牵引之术如何……” 灵风的绿风在几百步开外仍在飞行,忽然一道紫光闪出,将绿风裹住,而后消散在夜空之中,嵇蕤和薛漾霍然抬头,看向远处。 与此同时,刚在宝儿身边趴下的无食忽然一跃而起,狂叫着飞奔而去,快得像是一串腾涌的黄烟。 池棠愕然:“这是怎么了?” 嵇蕤大步奔出,口中道:“有古怪!” 池棠不虞多想,忙快步跟上嵇蕤,刚才和灵风交了手后令他信心大增,似这般火鸦神力,任什么古怪又有何惧? 薛漾略一迟疑,也将火堆边的宝儿抱起,闪身同往。 几人皆有轻功,到的都不比无食慢,就看到无食对着眼前一人汪汪汪的狂叫。 那人似乎本想避开,却没想到这几人都来的那么快,忙施礼道:“贫道稽手了,三位是伏魔道中人罢。”又听无食狂吠不止,便对无食轻叱了声:“躲开!去!” 天色已然大暗,又无星光月光,嵇蕤取出火信掌起火把,借着火光照那人,却是个身形瘦削的邋遢道士。 薛漾摆手示意,让无食止声,无食不再吠叫,而是喉头闷闷出声,虎虎的展示着敌意。自从识得这只猥琐的会说人话的狗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般,几个人不禁都有些奇怪。 嵇蕤看了那道人一眼:“你是什么人?” 那道人笑道:“贫道五老观玄机子,偶经此地,得逢三位伏魔同道,幸何如之,三位都是乾门斩魔士罢。”说着,眼神还在池棠脸上转了几转。池棠感受到这道人眼神,眉头不由一皱,只觉得这道人眼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流转。 五老观是伏魔道四大名门之一,嵇蕤又岂能不知?只是这什么玄机子却从没听说过,况且五老观远在蜀中,这道士又如何在此处出现?莫非也是为了那紫菡院的事么?又想到刚才那古怪处,便说道:“原来是玄机子师兄,敢问,适才可见有什么妖孽在此?” 玄机子笑道:“有三位斩魔士在,又有什么妖孽敢来?贫道倒是不曾见到。” 嵇蕤掌起火把,映照了一下玄机子身后,只见一个道童正垂首站着,还有一匹马倒是极为雄健,马上还伏着一人,看装扮仿佛有些眼熟,却看不清形貌。 “你不曾察觉到妖气?”嵇蕤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还要详看那马上之人,不知怎么的,他对这玄机子有颇多怀疑,五老观中道者皆有神通,但凡外出,不是纵影移形便是踏风驾云,几曾见过骑马在途的?况且南国之境,忙于北伐,正大肆收集民间马匹,非豪富之家,极难有这般壮健雄骏的高头大马。 那玄机子侧身拦住嵇蕤,陪笑道:“贫道和师弟小徒才从前面庄上来,替那庄主解魇祛病,庄主特赐了这匹快马,偏我这个师弟贪杯,喝多了沉睡难醒,我便让他在马上休息,不敢打扰,贫道这就别过。”竟是要告辞离开了。 “且慢!”嵇蕤这下更怀疑了,马上伏者全无酒气传来,却说什么酒醉不醒,这不是一派胡言么?当下排开那道士,伸火把往马上一照。 那马上一女子身段玲珑,面容俏美,双目紧闭,沉睡不醒,正是刚刚驾风离开的灵风。 “这是你师弟?”嵇蕤怒目而视,这下池棠也觉得有不对的地方了,满是警惕的看着那玄机子。 玄机子谎话被拆穿,只得悻悻笑道:“乾门道兄见谅见谅,这女子是个妖孽,贫道恰好遇上,这便顺手收了好去本观表功,却是担心几位道兄抢了贫道功劳,这才谎言搪塞,绝非存心欺瞒那。” 嵇蕤冷笑道:“怕不尽然吧?你说你带着师弟和徒儿来此,可这师弟明明是个假的,那么这徒儿呢?”一指那道童。 玄机子心慌,忙摆手道:“这个,这个实实在在是贫道的徒儿,只是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哑巴?你徒儿?那怎么身上有股女子的脂粉香气?”嵇蕤沉声道。 池棠也是大奇,借着火把光亮去看那道童,只觉得眼熟,伸手一探,那道童发髻顺手而落,长发垂下,竟是个姿容俏丽的女子,再一细看,更是一惊,这不是董家的那位三小姐么? 第033章色魅之毒 池棠几乎不敢相信,这董瑶董三小姐不是一直在董家庄上么?怎么可能到了此地?还和这邋遢道人做了一路?又仔细看了几遍,决然无差,确实是董瑶,只是她现在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又默不作声,便是火把亮光照射下,也不见她眼睛眨上一眨。 池棠愤而转向那玄机子:“这是你徒儿?” 玄机子早退开了几步,阴测测一笑,一阵紫红色光晕从足底升起。 “汪!”无食大叫一声,飞身而起,一口咬在玄机子足下。 玄机子抬足踢开无食,看起来用的力道不小,无食被踢的翻了个跟头,薛漾赶紧抢上救助,把宝儿留在身后。 无食身体翻了一转落在地上,摇了摇脑袋,倒没什么事,薛漾的锈剑早已缠住了玄机子,那玄机子全身都是紫红色光晕笼罩,在薛漾的剑招攻势下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好容易觑了个空当,又立刻化作紫色光团飞离而出,直冲西南而去。 嵇蕤抢先一步,跃身拦截,一剑横挥,紫色光团倏的落地,转瞬又化为那玄机子模样,薛漾的锈剑将他退路一封,玄机子不敢再动,以手撑地,不住呼呼喘气。 无食冲上前对着玄机子又是一阵狂吠,在暮色朦胧的山林之中听着异常刺耳。 池棠牵着马,拉着痴痴愣愣的董瑶走到近前,看那玄机子时,不由吃了一惊。 那玄机子的面容已变得极为丑怪,脸上肌肤成黑铁之色,阔口无鼻,目若铜铃,嘴角露出尖牙,腮下还升出几根肉须来。 池棠长舒了一口气,自从火鸦乾君神力焰醒之后,他现在对于出现的妖魔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虽然那玄机子形貌狰狞可怖,他却很快恢复了镇定,只是心中在想,月夜刺君遇妖之前,也不知行走了多少年的江湖,从无异状,怎么现在这妖魔鬼怪竟一个又一个的在自己身边出现?看来当真如嵇蕤所说,自己第一次遇妖之后,便如磁石一般,不可避免的要与种种怪异妖鬼打交道了。 “好个色胆包天的妖怪!”嵇蕤冷冷地说道。 那玄机子抬眼看向嵇蕤,眼瞳中尽是黄澄澄的亮光,口中道:“你……你识得我?” 无食已经喊了出来:“娘妈皮的当然认识你!你还装成道人?早觉得你不对了!” 池棠又是一奇,遇到这个乔装道士的妖怪也还罢了,怎么这无食却这么激动? “阒水黑鲶怪,极好女色,生性贪淫,这江南一带不知被你荼毒了多少女子。”嵇蕤眼中闪出一丝杀气。 “不愧是乾家斩魔士,我正是阒水思欢子。当年我和你们门中那使双刀的小子交过手,厉害!今日我本不该在你们面前显露行藏的。”黑鲶怪思欢子轻叹道,他身上的道袍已然不见,身形大长,全不是先前矮小瘦削的邋遢道人模样。 这是池棠第一次见到阒水的妖魔,再看这思欢子的样子,却不正是一只鲶鱼?又听她说话多有些江南口音,看来果然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妖怪。只是他几招之内便被两个乾家斩魔士所制,是因为这思欢子太弱?还是乾家斩魔士太强? “所以我说你色胆包天!你出手擒获这虻山女妖之时,妖气外泄,你当我们斩魔士不知觉么?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嵇蕤冷笑道。 思欢子显得很是沮丧:“这里地处两邦交界,我们阒水的弟兄在这里本就是要时常巡查的,谨防有什么虻山的过界。而且这阵子也出了些事,我们阒水的弟兄就更是警醒了。况且这只虻山猫妖身手不俗,我早就注意上了,但没本事拿下她,今日却是她被你们所创,受了伤,我就趁她不备,出手拿她了,没想到我这般抑制本身血灵之气,却仍被你们察觉。”其实他还有些话不曾明说,实是见灵风美艳异常,他是抓住这个机会要擒她回洞府淫辱的,灵风极擅遁形匿踪之术,他若是等斩魔士走远再去追擒,根本难以得手,是以,只有在灵风受伤后,刚刚起身而行的片刻之时才是唯一的机会,思欢子生性好淫,实在是舍不得放她离开,故而冒险一试,却最终被斩魔士所制。嵇蕤除妖经验何其丰富?他说这思欢子色胆包天,正是一语中的之言。 薛漾锈剑一摆:“这虻山女妖修习慕枫之道,又极擅匿身隐踪,连我们都极难察觉,你一个小小鲶鱼精,怎么会早就注意上她的?” 思欢子苦道:“她虽是灵气这一点上难以察觉,但是,她身上有女人香气,我是靠这个……” 众人恍然大悟,池棠又喝问:“那这个董家小姐呢?你又是怎么抓住她的?” 思欢子看着池棠,在一众斩魔士中,他最为忌惮的就是此人。先前池棠焰醒而成乾君化人,那股神灵之气即便是远遁在几百步外的思欢子都能深切感受,大为心慌,尤其又看到灵风一招之内便被池棠所伤,更是胆战心寒,此刻池棠发问,他心中好生懊恼,怎么拿的这个美貌小妞竟是此人相识?又不敢不答:“这个……这个女子是我追随那虻山猫妖时,正好在路上碰到的,我看她一个人在道上骑着马飞奔,又这般美貌,我就……我就顺手……”这也是董瑶的运气,若不是思欢子牵记灵风美色,还想并擒双美而还,她就失身于妖魔了。 池棠大是奇怪,暗自思忖:“董家小姐分明在府中内宅,又怎会一人一骑独行于路?莫非……莫非……是不忿我说收宝儿为徒,又心恨昨日拜师不成,因而沿我们所行路途一路追赶而来?若果真如此,这可就是我的疏失之处了。待此事一了,我还要把她送回董庄。” 无食又喊了起来:“老淫魔!娘妈皮的你还记得我吗?” 思欢子很是诧异的看看无食,过了半晌,目中黄色光芒忽然一盛:“你……你不就是那鹿精的摄踪仙犬么?那……那鹿精果然还活着?” “娘妈皮的!冤家路窄,当年是你对我主人下了毒!少主,就是这个老妖怪,伤你爹爹的就是他!”无食没理思欢子这茬,情绪很是激动。 众人顿时明白过来,无食午间曾言,念笙子讨阒水不利,败退而返与追兵大战,最后剩个阒水黑鲶怪用魅毒伤了念笙子后逃遁,却原来就是这个黑鲶怪思欢子。怪道先前无食说有妖气,还昂首远眺,当时众人都以为是来追踪池棠的虻山妖魔;而后这思欢子化身道人抓住灵风,无食第一个反应,还对着思欢子狂吠不止,倒是因为这段旧怨。 宝儿上前一步,好奇的看着思欢子的模样,浑不以思欢子形貌狰狞丑怪为念,毫无丝毫惧怕之色。 思欢子黄澄澄的眼珠在宝儿脸上转了几转,心内寻思:“听那癞狗的话语,这小童莫非便是那鹿精的子嗣?那鹿精法力高强,大是我阒水劲敌,看起来不光没死,连娃娃都生下了,此事不可不报,我一定要脱身,可不能折在这几个斩魔士手里。”他自然不知,念笙子尚且生死不知,而这宝儿也正是因为昔年他魅毒施于念笙子之身,才在机缘巧合下出生。 思欢子思忖已定,原先目光中些微的畏惧之意尽皆隐去,换之一股极为邪异的眼神,黄澄澄的眼珠光亮愈盛,口中嘿嘿笑道:“原来这就是那鹿精下的杂种!不知道是跟人间的娘们生下的,还是跟一头母鹿生的?” 无食汪汪大叫:“娘妈皮的嘴巴放干净些,你狗日的说谁是杂种?”这只脏话连篇的狗叫别人嘴巴要放干净些,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听在几人耳中尤其觉得滑稽。 宝儿却面色平静,老成的不像个八九岁的男童,反而嘴角漾起笑意:“我娘是人,你却是又像人又像鱼,若说杂种倒是你更像些!” 无食大赞:“娘妈皮的,少主说的好!” 不知为什么,思欢子看到宝儿的眼瞳中竟透射出一种飘然出尘的神气,不由心中一凛:“这小娃娃真有些门道,这神气非玄门之士不可泛发,怎么这小娃娃也这般?莫不是也修习了什么仙术玄功?” 池棠昔日和宝儿也不知见了多少回面,一直只觉得他是个极为天真可爱的普通孩子,可现在看起来,却越来越有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嵇蕤却是对思欢子神态的转变有些意外,长剑一指:“鲶鱼怪,你作恶多端,今日却饶你不得,记住,取你性命者,乾家子弟是也!” “要杀我?”思欢子反问得甚是平静,并无惊惶之态。 “少废话!”薛漾已经好生不耐,锈剑一伸,剑上隐隐现出青气。 见这情形,思欢子虽是外表镇定,语气却也不禁有了些慌张:“你们杀了我,这女子怎么办?” 薛漾剑势一顿:“什么意思?” 思欢子浅浅一笑,笑容在狰狞的面孔上更显得丑怪可怖:“她中了我色魅之毒,你们杀了我,她就再也解救不得,毒发入脑,三天后就躯体枯干而死。” 无食顿时又叫了起来:“扯你娘的蛋!不就是魅毒嘛!当年我主人也中过,找个人来搞一搞不就行了?你那是春药,又不是剧毒。”昔年念笙子正是因为中了这思欢子的魅毒,才在不得已下摄了翠姑交媾解毒,因此无食最是清楚不过。 无食继续道:“我们这里全是精壮男人,宰了你,我们这里哪一个跟那美貌小娘子搞一下都行,毒也解了,要你做甚?哦,我不行,我是狗,嗯,我少主也不行,他还小!” 话音刚落,无食头上就挨了一个爆栗,薛漾狠声道:“再胡说八道真阉了你!” 宝儿又一次好奇地问道:“什么叫阉?” 无食呜呜叫了几声,想到刚才自己被思欢子踢了一脚,是薛漾第一个冲上来保护的,心内道:“娘妈皮的你小黑脸还算义气,老子就不骂你了。” 池棠和嵇蕤两个面红耳赤,这个无食真正秽语无忌,这样的话说出来着实粗鄙不堪。 “你们都是名门高士,这样的事做不出来吧?况且,这魅毒经我百年修炼,早与昔日大不相同,你们就不怕给这女娃子留下什么后患?”思欢子故意冷笑道。其实色魅之毒确实更偏向于春药之属,他擒女子之时常用此毒,一是为了迷倒对方,二是为了带女子回洞府后,女子可在床笫之上春情勃发,彼时自己云雨交合起来更添欢娱。思欢子生性贪淫,妖术法力固然不强,但在房中术方面却是下足了工夫,昔年与念笙子大战,临危之际施展此毒,自然全力施为,魅毒之间犹加了毕生妖灵之力,而念笙子重伤之余,自是更难抵御,故而做出摄去翠儿的事来解毒。思欢子此次却没有用这么重的分量,只是若不及时交合,中毒女子血行持续加速,三日之下,心脏再难堪重负,到时却有生命危险了。思欢子故意夸大,自然是想以此为要挟而得以脱身。人间正人君子,偏有许多顾忌,似这般之行必然是不会去做的,思欢子也是在赌。 “你们放了我,我给她解了毒,如何?”看到池棠嵇蕤的神情,思欢子暗自窃喜,这赌算是赌对了。 池棠一指马上沉睡不醒的灵风:“那她呢?她又是中了你什么毒?” “一样,都是我下的色魅之毒。”思欢子的语气似乎轻松了一些。 池棠面露难色,倘若真的除去这妖怪,倒反将这两个女子逼入危境,他虽有火鸦神力,但在伏魔除妖的经验上还完全是个新丁,不由看向嵇蕤,轻声问道:“嵇兄,不如就……饶了他,让他把人救回来。” 池棠也是见前番自己不合放走了灵风,嵇蕤不仅不以为意,还为自己颇多开解,料想这一次也是一般,不想嵇蕤神情一窒,虽有些犯难迟疑,却还是摇了摇头,那边上薛漾则怒冲冲喊道:“不可!尊君不知,此怪断断饶不得。你知道那些被他凌辱的人间女子都是什么结果么?” 池棠一怔,就听薛漾接着道:“此怪淫人女子后,就将那女子生生吃掉,阒水思欢洞,积骨如山,惨不忍睹。” 池棠大骇,一下子就想起当日妖魔食人的可怖场景,不由激起愤忾之情,点头道:“此怪大恶,此怪当诛。” 说话间,本来严丝合缝的包围之势似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罅隙,思欢子嘿嘿冷笑,身形猛一缩,紫气纷纭,刷的飞向半空。 第034章解毒之法 “想跑?”薛漾第一个反应,锈剑闪出一道青芒,径击那团紫气,青芒直陷入紫气之中,紫光顿黯,从半空中坠落地上。 紫气消散,再现为人形,周身尽是紫色光晕隐隐透现,倒把思欢子脸上神情映照分明,一脸苦色。 薛漾怒叱一声,提剑上前。 池棠曾见薛漾与杉思集比武,又曾与他联手共战祁山盗魁段覆拒翼,也算见识过他的剑术武艺,可是似这般剑出青芒,招式奇诡之形却是第一次见,这也是池棠第一次见斩魔士除妖伏魔的本领施展。 思欢子生死关头,自然全力抵御,妖风兴起,全身紫晕又是越来越浓,紫气随着妖风似有实形一般,将薛漾紧紧裹住,只见一团紫雾蒸蕴,全不见了薛漾身形。 池棠心道不妙,这思欢子果然有邪门之处,当下一提气,火焰自全身迸发而出,只觉得体内热力荡漾,一摆手中青锋剑,就要上前助阵。 一道青芒从紫雾中施施然而出,将紫雾划为两截。紫气渐渐消淡,思欢子脑门中一道剑痕,隐隐有些黑色液体流出,眼中黄澄澄的光芒转眼变成了青灰色,身体慢慢软倒。 紫气终于尽消,露出薛漾身形,只见他单手执剑,气定神闲,口中悠悠道:“当年七师弟让你侥幸逃了条生路,你就该长长记性,别在乾家斩魔士面前弄什么虚头巴脑的花样,今日取你性命,也是你恶贯满盈!” 池棠一愣,怎么说到他七师弟头上去了,略想了想,忽然省起先前思欢子曾说和他们乾家那个使双刀的交过手,看来他口中的使双刀的,便是那乾家的七师弟了。此刻薛漾既然无虞,池棠身上的火鸦之焰便也顿时收起,真正运转自如。 紫气从思欢子脑上的剑痕中泛起,幽幽漂浮,宛若轻烟。 薛漾锈剑一横,斜里一挥,剑芒从思欢子身上划过,身手甚是干脆利落,而后收起锈剑,从怀里掏出一个青铜瓶,凑到思欢子跟前,将瓶口对准那股紫烟,青铜瓶仿佛有吸力一般,将漂浮的紫烟尽数吸入瓶中。 池棠又是一奇,张口问道:“这是做甚?” 没等薛漾回答,嵇蕤已经抢上几步,对薛漾道:“六师弟,你杀了他,这董家三小姐的魅毒可怎么解?” 薛漾小心翼翼的将青铜瓶封好,微笑道:“师兄,你当真信他有解毒之法?”说着,眼神有意无意在池棠面上一转,似是对池棠在说:“妖魔不像人,撒谎的时候,可没有人那么神态自若。师兄,你难道真看不出?” “我又岂能不知?可是现在这怎么办?”嵇蕤急道。 无食起哄道:“莫急莫急,依我说,就跟这美貌三小姐搞一搞嘛,多大的事?以前我主……”看到薛漾狠狠的瞟了自己一眼,无食一打顿,把剩下的话都咽到肚子里了。 宝儿还在好奇地问:“什么叫搞?” 嵇蕤不理会宝儿的疑问,还在对薛漾道:“师弟,你当真是要……” 池棠是第一次看到嵇蕤这般着急,心想这色魅之毒究竟如何厉害?难道杀了这鲶鱼怪,除了与中毒之人交合就没解救之法了吗? 薛漾神色倒很镇定:“师兄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我等乾家弟子,哪能做此等卑劣龌龊之事?” 池棠心中一震:“我可还不是乾家弟子,难道是要我……”斜睨了痴立当地的董瑶一眼,火把光亮照射下,更显得董瑶娇美异常,不禁心中一动,忽然一省:“我在胡思乱想什么?” 薛漾自然不知道池棠心里转的念头,继续道:“不过是这鲶鱼怪的迷情之毒,我自有可救她之人。” 嵇蕤问道:“却是何人?”池棠心头狂跳,生怕他说出自己来。 “师兄怎么忘了?我们这是要往何处去?师兄来董庄寻我,又是所为何事?”薛漾笑道。 嵇蕤略想了一想,忽然一拍脑门:“哎呀,我糊涂了,对对对,咱们不是要去紫菡院么?找紫菡夫人解这色魅之毒最是合适不过。” 池棠暗暗惭愧,原来人家是早就想好了解救之法,自己竟然想到歪路上去了,同时心中奇怪,似这般胡思乱想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怎么现在却起了这般龌龊的念头? 平复了下心绪,池棠插口问道:“那紫菡夫人何以能解色魅之毒?” 嵇蕤解释:“尊君想想,紫菡院可都是些美貌女子,固有伏魔降妖之能,但美女行走于世,所遇淫妖色魔可是不少,紫菡夫人身为名门宗主,若无可御迷药魅毒之玄功,又焉敢让门下女弟子出山?” 池棠想了一想,不得不承认确实很有道理,但终是有些不放心:“理是这个理,但是这是嵇兄的推测,还是确有其技?可别到了那,紫菡夫人又不会解,岂不误了这董小姐的性命?” 薛漾已经从思欢子的尸身旁站起,此时紫烟散尽,思欢子硕大的尸身早已起了变化,此刻看来,分明是一条极大的黑色鲶鱼僵卧于地。 “放心吧!”薛漾将青铜瓶复又放入怀中,“前年紫菡院一个女弟子中了巨陨洞色妖老狐狸的春心丹,眼看不保时,就是紫菡夫人前去解的毒,救了那女弟子。那老狐狸的春心丹可比这鲶鱼怪的色魅之毒厉害多了,紫菡夫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说着,薛漾走到马前,一牵僵绳,口中犹自道:“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呀,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呢。” 他说的就是卧于马上,沉睡不醒的灵风。她也中了思欢子的色魅之毒,若不及时救治,亦是一般下场。 “怎么办?”薛漾看看嵇蕤,一时难下决断。 嵇蕤也大是踌躇,按说灵风与董小姐一样中毒,都该送去解救,可这灵风是虻山的女猫妖,伏魔道中人去救一个虻山的妖魔,这可是匪夷所思的事了。 池棠初时大费思量,当日众刺客被妖魔生啖吞食的惨景还历历在目,自己火鸦乾君神力也正是心中对那些妖魔极深的恨意才得以苏醒,可不知怎么的,对面前这只我见犹怜的小猫妖,池棠却怎么也恨不起来,神思恍惚中,池棠几乎就将她当做了自己幼时族中相邻的那房远亲妹妹。小时候就是这样,两个小孩子闹了吵,吵了闹,偏偏到最后,自己就像大哥哥一样,还要尽心去保护去关怀那又可爱又玩闹的小妹妹。 想到这里,池棠心一横:“一视同仁,管她们是人是妖,总之是遭了妖魔的荼毒,咱们就该救。” 嵇蕤薛漾同时一笑:“尊君之意,自当奉遵。” “别老尊君尊君的,我们还是兄弟相称,这样自在些。”池棠这才意识到两人对自己改变了称呼。 “池兄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恕我等不恭了。”嵇蕤薛漾都是一拱手。 薛漾继续刚才的话:“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火速赶到落霞山,这色魅之毒若在三日不得解救,这两个女子都有性命之忧,呃……可能那女猫妖还能坚持得长些,毕竟是慕枫道修行……” 无食插口:“不一定,当年我主人法力比这女猫妖要高得多呢,不也一样抵受不住?娘妈皮的这是春药哎,跟啥法力的没什么关系吧。你们还真打算救这只母猫?照我说,救她也容易,就近找只公野猫,让那公野猫把她霸王硬上弓……”话还没说完,头颈皮就被池棠揪起,身子悬在半空。 无食大叫:“别别别,我不是猫,我不喜欢这样,娘妈皮的你们这些人怎么一点都不经逗?” 现在池棠对无食的胡说八道已经很习惯了,甚至还觉得这只狗甚是可爱滑稽,不过当着宝儿的面总说这些下流粗俗的话极不妥当,池棠揪起他来就是吓唬吓唬他,同时白了他一眼,口中呼叱道:“不许再胡说八道,让宝儿听到,回头也学的跟你一样嘴脏。” 宝儿耳朵倒挺尖,在一边笑嘻嘻地道:“我能分辨,大黄讲的不好听的话我才不学。” 无食讨饶:“对对对,张老五你说的对,是我娘妈……那个疏忽了,子不教父之过,少主不教,我之过也。” 这只只会污言秽语的狗竟然掉了两句文,几个人都笑了起来,池棠放下无食,和嵇蕤薛漾商议了一番。 商议的结果,就是嵇蕤骑着这匹健马星夜赶至边关市集上弄一辆马车来,由于是董瑶和灵风两个女子,还有宝儿,终是坐车方便;而薛漾则赶去董庄,通报三小姐在此之事,免得老夫人和二公子担心着急;现在天色已晚,便就在当地生起火堆,由池棠施力,将灵风和董瑶的毒性稍缓,等待明日一早,大家齐集再一同加速赶路,此去离落霞山三百里地,一路马车飞驰,时间上倒还赶得及。 池棠还有些不明白:“我如何暂缓她们的魅毒毒性?” 嵇蕤教道:“池兄推宫过血会不会?你就用这法子,以乾君火鸦之力施为,将神力缓缓输入她们气海丹田,看她们面色红润了就行。” 池棠脸一红,这般男女之间的推宫过血之法在江湖上唯情侣才可用之,心里总觉得不妥,可不等他再说异议,嵇蕤薛漾已经分头而去。 火堆烈火熊熊,火光忽明忽暗,池棠将剑插于地上,又将灵风和董瑶扶着在树干边靠着,然后取出干粮,和宝儿略吃了些,无食也终于开始享用那块他从董庄厨下偷出的干肉来。 池棠吃完干粮,咕咚咕咚就着水袋喝了好几口凉水,宝儿笑嘻嘻的在火堆旁躺下,打了个呵欠:“池叔,我困啦,这就先睡了。”无食不发一语,可眼里尽是促狭的坏笑,颠颠的跑到宝儿身边也是一躺。 池棠替宝儿将被褥裹好,又看着树干边的董瑶和灵风,两女都盘膝坐着,臻首低垂,兀自沉睡不醒。 池棠轻叹一声,终是坐到两女面前,双掌伸出,抵住两女小腹,回想先前的心猿意马,更是暗生警惕,不敢再想入非非,闭紧双眼,遽尔入定,浑身炽焰忽现,热力随着手臂经脉缓缓注入两女体内。 朦朦胧胧中,耳中似乎总有女子的轻笑,眼前尽是纤细毕露的女子胴体,忽而玉腿一露,忽而粉臂一现,恍恍惚惚的,便是女子的如花娇靥凑到近前来,那脸认不真切,好像就是董瑶的容颜,一会儿又变成灵风的俏脸,再仔细一看,好像又是翠姑,不不不,是自己幼时那远房的妹妹罢,可是这形貌却为何总不清楚?长发飘拂,风情万种,这……这不是虻山的茹丹夫人么?茹丹夫人全身赤裸,那不堪盈握的细腰,那粉光晶莹的美腿,那冶荡柔媚的笑声,仿佛又回到了那暴君车驾之中,茹丹夫人轻轻凑了过来,伸舌在自己耳下不停舔舐,口中呢喃有声…… 耳下猛地一痛,池棠骤然惊醒,夜空深沉,火堆依旧,宝儿和无食已经酣然入睡。这是梦,这是梦……耳下的创口隐隐还在酸痛之中,池棠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才发现,右手抵着的董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软倒在自己怀里,将脸颊凑在自己胸前,不住挨擦;而左手抵着的灵风竟然已睁开了眼,正定定的看着自己。 第035章欲动 池棠一惊,这形貌娇美的女子毕竟是虻山的猫妖,若是暴起发难,自己可要小心应对。按说自己自火鸦乾君之力焰醒后,只一招便击败了这灵风,可此刻却只觉得经脉之间空空荡荡,怎么也提不起乾君神力来。再看灵风双瞳中透射出盈盈绿光,却不觉得妖邪诡异,反而有一股浓浓的春情魅惑之意。 懵懵懂懂之间,刚才梦中那些女子的轻声呢喃仿佛就在耳边,右臂中的董瑶身体紧紧贴上,少女的窈窕身形尽能感觉,池棠臂弯正环在董瑶纤腰,就像搂着她一般。 左边的灵风则轻轻将脸靠近,口唇微张,池棠分明嗅到她口中呼出如麝如兰的香气。看着这张美艳异常的脸庞,哪里还记得她是个妖精?不自禁的闭上双眼,满脑全是缱绻绮思。 灵风双目痴迷,樱唇与池棠嘴唇相触,香舌轻吐,已是深吻下去。池棠浑身一震,他虽是年有三十,但一向漂泊江湖,行侠仗义,却从未与女子亲近过,这是他第一次与女子接吻,只觉得天旋地转,对方芳泽轻沁,香舌调弄处温湿甘美,再也抵受不住,左臂一伸,又将灵风软玉温香搂在怀里。右臂中的董瑶似有感应,身体扭动不停,吐气如兰,却也将唇凑到了他的脖项间。 “这就是男女之间的快事么?”池棠感受着两位美貌女子与自己的温存,脑中模模糊糊的转着念,“真是畅美难言,这事原来是这般令人欢娱,唔……我若能天天得这般,岂不是比神仙还快乐?”左手情不自禁的伸到灵风腰下,摸索着解开了她的裙带。 热吻还在继续,灵风也微闭起眼睛,将手伸到池棠的小腹之下,那里已是烈火熊熊,雄姿勃发。 池棠舒服得忍不住轻哼了一声,脑中还在想着:“好舒服,这感觉好像也出现过。是……是什么时候?……唔……” 只在一瞬间,茹丹夫人那冶荡诱惑的笑声好像又在耳际浮现。对了,对了……那日,我在眇贼的车驾之中,那茹丹夫人不也是这样凑了上来?她舔我,她舔我……然后…… 脑中飞快闪过一个画面,茹丹夫人半裸着身子缠绕住了自己,那丁香小舌在自己耳下摩弄,不住摩弄……摩弄……满是香艳旖旎之景。忽然那舌头伸长,从自己耳下生生插了进去,血光迸现。 “呵!”池棠一激灵,闷叱了一声,双目睁开,灵风娇靥如面相贴,董瑶娇躯深倚相偎,火堆发出的火光随着夜风忽明忽暗,火光摇曳中,竟然多了一个黑影。 这下池棠惊的不轻,完全从刚才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清醒,掌缘微一用力,敲在灵风和董瑶的脑后,轻轻将两个女子击晕。 甫一解脱开两女,池棠立时弹身而起,去看那火光中多现的黑影。 刚定睛一瞧,却又不禁哑然失笑,无食正立着身子,摇着尾巴,一脸贼兮兮的笑容,看着自己,火光映照下,就好像突然多出一个黑影一般。 池棠忽又想到,刚才自己难以控制情欲的浪荡场景也不知道有没有被这只爱说脏话的狗看在眼里,不由又觉得有些赧然。 无食嘿嘿笑道:“咦?你怎么起来了?你继续干,我接着看。” “你都看见了?”想到自己刚才的情景,池棠就是一阵脸红心跳,这是怎么了?以前自己行走江湖,也不是没有过与女子交往的经历,可当时自己操节严正,行止端方,是以自己这般年岁仍能守住童男之身,可适才若非看到无食那黑影,心中遽然猛省,只怕就再难控制了。 无食很随意地道:“是看见了啊,我主人跟那翠姑搞的时候我也在边上看着的,打甚么鸟紧。” 池棠只觉得脸上发烧,又担心自己和无食交谈起这般的事来,若是惊醒了熟睡中的宝儿,这可大不妙了,宝儿虽是妖仙之子,却毕竟是个垂髫幼童,可别老听这些粗俗的话对以后长成有碍,想到这里,池棠又不自禁看了看火堆旁侧卧的宝儿,还好,火光映照分明,宝儿脸上还带着浅笑,不知做着什么好梦,酣睡未醒。 无食立刻看出池棠顾忌之处,大喇喇地笑道:“放心,自你要给人家姑娘运功之际,我就略施小术,让少主可以好好睡个觉,这样就算天崩地裂,他也是不到日上三竿决醒不过来。我懂地,我懂地,你跟那俩小女子搞那事,让少主看到不好,你也尴尬不是?” 池棠这才放下心来,闭起眼睛,思忖了好一会,猛吸了一口气。 无食还在边上说着:“没事,没事,你继续,大不了我不看。” 池棠睁开眼,霍的站起身来,走到无食面前。 无食吓了一跳,忙道:“别别别,我还是开玩笑地,你别当真。” 不料池棠用手在无食头顶摸了一下,轻声道:“多谢。” 预料中的爆栗没有出现,无食不禁有点奇怪:“好说好说……呀?娘妈皮的你谢我做甚?” 池棠在无食身边坐下,打趣道:“原来你除了有能解人裤带裙带的法术,还有能让人熟睡的能耐。”看着现在已经昏睡不醒的灵风和董瑶两女,又心有余悸的道:“我谢你及时醒来,让我看到你的身形,免得我做出禽兽不如的错事。” 无食并没有接口再扯出些不着四六的胡言乱语,而是很认真也很诧异的看着池棠:“你是说你跟这俩美貌小妞搞那事就是禽兽不如的错事?” 池棠点点头,没有说话,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嘴角依稀还有刚才灵风留下的唇香。 “我就不明白了。你是这样,那两个乾家的斩魔士也是这样。”无食用难得严肃的语调说道,“雄雌交媾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尤其是人,本来是为了生育繁衍而要进行的勾当,在人这里却不仅是为此,更平添了许多乐事。我告诉你说哦,好多妖怪修炼大成后对这一块最是欲罢不能,而且还都喜欢跟人搞这事。老天安排了这世间众生雌雄有别,本就是为了这事的,你怎么就不能和这两个女的搞一搞呢?怎么真搞了就成了禽兽不如的错事呢?搞这事有什么错的?”男女媾和的行径在无食口中就是最粗俗的一个搞字,可在他这般严肃认真的语调之下,倒也显得义正言辞。 “人明礼仪,人知节操,人可有自控之力,虽有众多私欲,却知忍耐自重之道,此正是人与禽兽,人与妖魔的区别之处。”池棠几乎顺口就将理由说了出来。 无食奇道:“我活了那么多年,可见得多了,那些当兵的进了村落,可没少做乱搞女人的事,还见过搞完人家女人,一刀杀了吃肉的惨事,跟那个狗日的老淫魔鲶鱼的行径却也差不多,这不也是人么?”说着,嘴还朝思欢子尸身躺着的地方努了一努,那条黑鲶鱼已经僵硬的像块石头,几乎看不真切。 池棠顿时语塞,这几百年来人间杀伐征战不断,华夏久遭胡祸,厮杀不休,战事不止,田地荒芜,民不聊生,人吃人的惨事可谓层出不穷,这么一转念一想,许多人又和妖魔有什么区别? 池棠站起身,向黑鲶鱼死尸那走去,口中兀自强辩道:“我说的……我说的是好人,是君子,不是那些宛如妖魔的人。” 无食无所谓的抖抖脑袋:“那也都是人呀。再说,你说的好人,君子,有什么好的?女人不能随便搞,做事还得被好多乱七八糟的念想给捆着,一点都不逍遥。我也见过这样的人哟,傻得很呢。再说,你和这两个小美人儿……哦不,一个小美人儿,一个小美猫儿搞一搞,也是救她们啊,何必费那么多事?还去找马车啥的,真他娘的不痛快。”无食一直与念笙子为伍,虽不是恶人,却也没有接受过人间仁人君子的那套教化,所以当年毫不犹豫,怂恿主人掳个女人去交媾解毒。 池棠觉得头都大,跟无食谈仁义礼智信的君子立身之道,分明就是对牛弹琴,当下不语。 无食还挺好心的继续唠叨:“你是嫌那只是猫不是人?我告诉你说哦,没关系的,她们这些妖精炼化了横骨,修成人身,那就跟人基本上差不多的,你搞起来没分别的咧,再说,你担心这个也就罢了,不是还有董家庄上这美貌小姐嘛,她可是人,你可以去搞的哟……” “嗖”一块小石子直接打到了无食脑袋上,把无食下面要说的话硬生生掐断,池棠臊红了脸,恶狠狠的瞪着无食:“此等恶行,池棠若为之,与禽兽何异?” 无食终于因为胡说八道遭到了期盼已久的教训,这才安下心来,嘿嘿笑道:“一口一个禽兽禽兽的,要我说啊,娘妈皮的很多人还真不如禽兽,你见过有几个禽兽吃同类的么?” 池棠一怔,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反驳,渐渐有些泄了气。 话题陡然变得有些含义深沉,无食显然不喜欢这种气氛,忙岔开话题:“这两个小女子是因为那条淫魔老鲶鱼的魅毒春药发作,所以嘛……嘿嘿,对你这样,你也不用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池棠默然不语,回想刚才那短暂的时光,心中忽然起了一层异样的感觉,似乎是有些流连的不舍,却也有些赧然的羞愧。 也许是为了找些事排遣开心内这种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池棠一脚将那鲶鱼怪的尸身拨转,只觉得触脚之处硬如顽石,鲶鱼死尸肚腹朝上,泛出难看的灰白色。 池棠忽然想到薛漾杀死思欢子后,曾以一个青铜瓶去吸那飘散的紫气,不知是为什么,当时本想问一问,却被打了岔,回头等他回来可得问个清楚。 再看这鲶鱼死尸,腹下一条老长的触须伸出。再仔细一看,不由吃了一惊,这触须轮廓分明,根本就是个雄根的模样,偏偏又细又长,甚是恶心。难怪这鲶鱼怪思欢子生性好淫,却原来修炼出这话儿来。池棠从边上取来青锋剑,一剑下去,这鲶鱼怪的雄根应声而断,一股腥臭之气溢了开来。 “那我算是暂时将她们的魅毒压制下来了么?”池棠避开这冲鼻的臭味,又问无食道。 无食看看躺倒在那的灵风和董瑶:“应该差不多啦,要不你再去看看?” 池棠摇了摇头,他担心再过去看时,倘若这两个女子再复故态,自己还能不能抵受得住,苦笑道:“不了,万一……” 话还未了,池棠猛然一警,对无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分明听到,一阵马蹄纷沓声正传来,越行越近。 第036章再上行程 池棠看了看火堆发出的火光,眉头一皱,无论那些骑马者所为何事而来,这里发出的光亮必然令自己无从隐匿,当下一握紧手中青锋剑。夜路奔马,不是江湖豪客就是截路强梁,况且宝儿不知被无食施了什么法术,睡得极为香甜,而那里灵风董瑶两个还在昏迷之中,倘若来者其意不善,必然徒生事端,自己还是要警醒小心些。 无食伸鼻嗅了嗅,很快恢复成惫懒的样子,轻描淡写地道:“不慌不慌,是乾家那小黑脸回来了,还有董家庄上的那个公子小少爷呢。”说着,又在火堆旁靠着宝儿趴下了。 池棠一怔,怎么董府的二公子董琥过来了?这时,就听到马蹄声近,董琥的声音传了过来:“池大侠可在?” 几骑奔马驰入山林小径,当头一人神色焦急,正是董二公子董琥,身边薛漾负剑相随,身后却是宗熙潭、顾辽等几个门客。 原来自董瑶从宗熙潭处取了剑马而出,宗熙潭倒底还是不放心,径去董琥处报之,偏偏董琥起身去了西庄仓廪处核粮,待他回来后,已是天色近晚的时分。听说这事,董琥大急,忙去内宅禀告母亲路夫人,又发现了董瑶留在屋内的书信,几个服侍董瑶的侍女都昏迷不醒。路夫人得知此事,又惊又急,一连派出几批人沿着董瑶奔马的蹄痕去找。可董瑶于半途便被思欢子妖风凭空掳走,那健马亦被卷入风中,几批人寻马蹄奔走之迹却都断了线,这便都错过了。直到薛漾晚间直返入庄中,告之详细,董琥才算略放下心来,又怕母亲着急,自己亲自带了几个身手高强的门客随着薛漾,快马加鞭先来看顾董瑶。 薛漾自然不好说董瑶是被妖魔掳了去,还中了妖魔的色魅之毒,只能告诉董琥是前日祁山盗的几个强人,在董庄附近还不曾离开,恰好遇到三小姐单身出行,便对三小姐下了毒。董琥着急之下,自然深信,却全没想到,当真是强人要擒掳自己的妹妹,又何需下毒? 董琥到得近前,着急忙慌的下了马,对着池棠一拱手:“池大侠,舍妹中的甚么毒?可如何了?” 池棠一边拱手回礼,一边看向薛漾,不知该怎么说。 薛漾赶紧下马接口道:“那几个祁山盗寇余党用的毒甚是奇异,池兄先用自身功力替小姐压制了毒性,但要尽解此毒,我等还要带小姐去一个所在才行。”这也是给池棠暗示,就说这董三小姐是被祁山盗的人害成这样的。 池棠会意,对董琥道:“公子勿急,令妹所中之毒已被池某暂时压住,没有大碍,只是还需去池某一个善解毒的朋友那才能尽解此毒。” 董琥一迭声的道谢,口中道:“我原是要将池大侠昨日那剑配好剑鞘着人送将来的,偏舍妹任性,又想着池大侠不收她为徒的恨事,就私自出了庄,拿了那剑追赶了过来,以致为贼徒所趁,若不是恰好碰到池大侠和嵇薛两位大侠,还不知会闹出怎么的事来,这可真是多谢几位大侠了。舍妹何在?我看看她。” 池棠一指树干下:“我方运过功,令妹现在仍昏迷不醒。” 董琥快步过去,先看到董瑶,见她面色红润,倒不似中了剧毒的模样,先放下大半的心来,附耳呼喊董瑶几声,董瑶嗯嗯了几声,却没睁开眼来。 董琥正要再问池棠几句,眼睛一转,正看到躺在董瑶身边的灵风,这一下如遭电噬,脑中轰隆一声。这……这不是内府的那个美貌侍女么?我寻了她老半天,母亲只推说不知这人,怎么出现在这里? 董琥仔细看灵风,见她跟自己妹妹一般情状,也是昏睡不醒。再看看这如花容颜,玲珑身段,当真是越看越爱,又发现灵风衣裙稍解,隐隐露出雪白的肌肤,他倒也没多想,而是心潮激荡,手一伸,就想摸将进去。 池棠可不知道董琥和灵风还有一段曲折,当下解释道:“这女子也和令妹一同遭了强寇的毒手,也中了那奇毒,正好现下一起施救。” 董琥听了池棠说话,原本激荡的心情略有回复,那伸出一半的手也缩了回去:“适才情难自已,若是当着几位大侠的面轻薄这小可人儿,可就被几位大侠瞧得低了。是了是了。”董琥心中想着,“我原以为这美貌侍女是母亲房中的,却不知竟是妹妹房中的,怪道母亲推说不知呢。定是妹妹私自而出,带了这个体己的侍婢一起出来的,却又一起被贼人下了毒,真正巧了,待此事一了,我跟妹妹说说,定要将这可人儿纳入我房中。”董琥色迷心窍,自己想了这个缘由,倒也颇有些可自圆之处,却全没想到,先前薛漾和池棠一直都说董瑶是单身一人被擒的。 “不如,不如就将舍妹和这位姑娘送回我庄上,我寻良医医治就是,几位大侠也不必这般辛劳,再在董某庄上盘桓几日,家慈更感几位相救舍妹之恩,还要重谢呢。”董琥对池棠和薛漾说道。 薛漾摆摆手:“这可使不得,小姐和这姑娘看起来还好,实则那毒性奇诡无比,若非池兄那好友施救便有性命之忧,世间虽有良医,怎能解此奇毒?”薛漾心道,这虻山猫妖你要是真带回庄上,可不知还会生出什么祸患来呢。 自从看到灵风,董琥更是舍不得离开了,连连关切道:“呃……不知池大侠贵友何在?我便一同相随,一则照看舍妹,二则也好沿途为几位大侠解决些日常琐事。” 池棠有些迟疑,董公子要照顾自己的妹妹,这是人之常情,虽然自己这几人加一狗有古怪处不便和他同行,可却又如何开口相拒? 薛漾则回答的很干脆:“那处所在有许多禁忌处,董公子不是道中之人,不便同往。董公子若是放心不下,一月后前往落霞山栖梧山庄就是。” 董琥一震:“栖……栖梧山庄?是那位……那位紫菡夫人处么?”董琥是南国世家子弟,晏菡君紫菡夫人的大名是早就听闻的了。 “正是,紫菡夫人与池大侠多年故交,更有解毒圣手,小姐之毒去她那处自无可虞。”薛漾说道,池棠则看了薛漾一眼,心道:“你就扯吧,我上哪跟那艳名久播的紫菡夫人有故交去?” 董琥叹道:“这董某倒也知道,没想到紫菡夫人竟和池大侠故交甚深,这当真是美女敬英雄了……” 池棠心道这事我可得讲清楚,不然这流言蜚语起来可受不了,赶紧一摆手:“我与她江湖论交,不涉男女之事。” “是是是”董琥现在满脑袋都是灵风的倩影,总是想着风月之事,一时口不择言,现在忙改口道:“这落霞山离此还颇有些路程,不知时日上可赶得及?” 薛漾正好接口:“所以我们要快马加鞭而去,正好董公子来了这里,说不得,我们要问董公子借几匹健马,负了小姐和这位姑娘,到前面市镇上会合了我师兄,火速赶去。这样,董公子,你且先回府,跟老夫人说此间这事,让老夫人先安下心来,一月后,落霞山紫……哦,栖梧山庄,你便就去,说是找你妹妹,紫菡夫人必然不会拒绝。”薛漾也很清楚,这一路决不能再将董公子带上随行,趁机用这个由头就此别过,而且特地说了一个月的期限,这样也不会和紫菡院那事相冲突。 董琥一向知道栖梧山庄的美名,只是也知道如自己这般小世家的子弟根本没资格前去栖梧山庄,现在倒有了理由便可堂而皇之前往,他本就大有纨绔之风,对紫菡夫人的艳容自然也是向往已久,顿时心中大喜,这样不光接回妹妹,得了那绝色佳人灵风,还能因此一见紫菡夫人,真正喜煞人了,于是应声道:“就是这般,只是辛苦几位大侠了。” 薛漾向池棠使了个眼色,池棠会意,这就要借机离开了。 宗熙潭、顾辽几人也都下了马,见了礼,空了两骑健马出来。池棠薛漾顾不得避嫌,抱起灵风董瑶,将她们各自打横放在马鞍之前。池棠抱着的是灵风,想起前面情景,几乎又臊红了脸,所幸天色黑暗,旁人倒没看出来。 薛漾又要唤醒沉睡不醒的宝儿,喊了半天宝儿还是不醒,顿时醒悟,看了看一直睁着眼睛的无食,无食吐吐舌头,有人在这里,他自然不敢说话,憋得表情甚是滑稽。 薛漾抱起宝儿,将宝儿连被褥一起绑在池棠身后,池棠翻身上了马,背后背着宝儿,鞍前横卧着灵风,又将青锋剑置于鞍鞘之侧。薛漾鞍前则是董瑶,无食很自觉,刺溜一下,窜上了薛漾坐骑的后面,董琥等人都是一愣,这只狗当真聪明。 “就此别过,一月之后,落霞山栖梧山庄,切记,切记。”薛漾和池棠对董琥等人一拱手,一夹马腹,两马撒蹄飞奔,无食被颠了一下,险些掉下马来,忙牢牢抓紧马尾,一句“娘妈皮的”差点出口。 董琥也上了马,赶紧回庄向母亲禀告这里的事,也让她放下心来,宗熙潭、顾辽等人自然一路跟上,只剩下两个让出坐骑的门客步行回去。 一个门客忽然奇道:“怎么有这么老大一条鲶鱼?”他发现了思欢子的尸身,以为只是一条普通的大黑鲶鱼,于是蹲下身子,拨弄了一下,一股恶臭兀自未散。 那门客捂着鼻子,忽然恶作剧般的将这条死鲶鱼拖起扔进了火堆中。 “做甚么?”另一个门客奇道。 “烤熟这条臭鲶鱼,给山里的狼吃,哈哈。”那门客开着玩笑,两个人去得远了。 …… 火堆余焰未烬,死鲶鱼已被烤成了焦炭一般,气味更是难闻。 一阵黑烟混着火堆散发的青烟凝成了一团,又若有实体般化成了一个人形。 那人身材高大,从脖项到手臂上尽是鳞片丛生,看不真切相貌。 那人望着焦糊的死鲶鱼,喉底喃喃有声道:“鲡妃之乱未了,五圣鸦神又现,神谱已失,思欢亦亡,宜当归报,早做提防,早做提防。” 信手一挥,火堆尽熄,天地间顿归于一片漆黑。 第037章轶话 两骑马在路上疾驰,夜幕寒月,独挂天际,显得分外清冷。 薛漾从怀里又取出一个铜管,手指一扣,“嗖”的一声,一道白光直冲半空,甚是耀眼。 池棠略带诧异的望向薛漾,似这般张目的信号,若是给左近戍守边关的官军发现,只怕会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薛漾似是知道池棠心中所想,将铜管复放回怀中,一边策马疾奔,一边笑道:“此物是乾家白虹讯,用以本门弟子联络报信之用。这白虹讯用的是乾家本门密传玄功之力发动,非修灵玄门之士难以肉眼看见。池兄是有南部尊君的神力,这才看得这般清楚,我是给四师兄报个信,让他别在边境市集那里等天亮了,速速赶来一齐会合,就这样快马加鞭而去,虽是鞍前伏着人,颇不方便,却也不延误时日。”董瑶还昏睡着横在薛漾马鞍前,薛漾小心翼翼的保持着距离,肢体绝不触碰半分。 池棠座下马亦是撒开四蹄,一路颠荡,鞍前的灵风仿佛身轻如羽,几乎毫无压负之感,现在听薛漾此说,池棠先是一奇,后又想起前番的疑问,出口问道:“对了薛兄,我记得先前你斩那鲶鱼怪后,还取出一物吸那鲶鱼怪散发出的紫烟之气,这是何故?” 薛漾哈哈一笑:“这也是乾家密传玄功。妖魔命竭之际,毕生修炼的妖灵精气涣散,我们乾家弟子凡斩处妖魔后,都要用聚灵壶将这涣散的妖灵精气吸纳于内,存其精华,带回本院,自有秘法炼丹锻兵,大有妙用神效。池兄到我们乾家本院一观,便可知其中端倪。” “哦?还有这般奇妙之术?”池棠大感好奇。 “不光是对妖魔,现在厉鬼增多,我们还有对付厉鬼的封魔瓶,可将厉鬼恶魔本身收入瓶中,禁锢其身,化其魔力,为我除魔之用。”薛漾继续道。 池棠这些时日只是想着妖邪精怪,于鬼怪之道却还没想过,那日曾听薛漾言道鬼族是为新兴之族,正与妖族有合谋之意,共取人间天下,当下又问道:“向闻薛兄有言,这厉鬼恶魔本是枉死横死之人魂魄未散之故而成,我却从没见过。这鬼和妖相比,究竟哪一方更为厉害?” “还是得看修行,这么说吧,虻山三俊四灵,那三俊可谓是妖魔一族中顶儿尖儿的高手,但血泉鬼皇手下的残灵九将比之虻山三俊,却也未遑多让。” “血泉鬼皇?残灵九将?这都是什么玩意?”池棠的坐骑和薛漾的健马都是董府良驹,奔跑起来速度相当,因此二人一直是并辔而驰,倒不影响交谈,无食老老实实抓着马尾巴,趴在马后座上,倒没有插嘴。 薛漾答道:“他们也是近百年才兴起的,血泉鬼皇和残灵九将只是听一些厉鬼说起过,但血泉鬼皇只闻其名,伏魔道却一直不知其详细,而残灵九将却是号称血泉鬼皇麾下的最得力干将。鬼族新兴,用的却是人间官品规格归置鬼族诸辈。据和残灵九将交过手的一些伏魔同道说,那残灵九将皆着甲胄,各持不同兵刃,勇力绝悍,似乎未成鬼之时都是人世间的善战之将。” “竟有此事?池某那日遇妖,一直心感妖魔之患,只是从未见过鬼,哪知道还有这许多稀奇之处。”池棠叹道。 “鬼多着呢,死人多的地方大抵是会有鬼的,只是一则那是孤魂野鬼,多为魂魄未散,一灵尚存,未必为恶;二则池兄初涉伏魔道中,虽有乾君神力,却终是修为根基太浅,等闲不大容易亲眼见到鬼,待去我乾家本院修行之后,这些事便都见怪不怪了。” 薛漾控拉着马缰,撇了一眼身后的无食,两人交谈了这么久,这只话多的狗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说,这可真是奇怪了。 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薛漾继续补充道:“修习血灵道的妖魔多喜欢以人为食,而且成精为怪后,人的许多欲念乖张处也在妖魔心内滋生,基本上说,他们的很多想法都接近于人了。所以贪欢爱欲,却都要化成人形……” “这……这个我不同意啊。”一直趴在马后座上的无食终于忍不住插话了,听他说话颤颤巍巍的口吻,显然他是在马背上很不习惯这飞驰的感觉,有些晕乎,难怪那么久都没说话。“我……我就觉得,还是母狗让我……呜呜……更有感觉呢!” 薛漾淡定转头,看了一眼抓着马尾巴抖抖索索的无食,迸出几个字:“你算是哪门子妖!” “娘妈皮的……我不是妖我还会说人话啊?”无食大喊起来,“我都说了,我看到母狗还会……慢慢,你还夹马肚子……看到老子犯晕你还故意加快……呜呜……我算是发现咧……自打老子那次不小心松了你……裤带,你就跟老子很不对付……慢慢,要吐咧!要吐咧!” 薛漾策马飞奔,脸上掠过一丝恶作剧后的笑意,也不理无食这茬,继续之前的话题:“而鬼,多是人死后所化,他们的行为想法就是人的方式,但是由于忿恨人世,他们比人要更残忍凶狠,他们吃人,但很多不是为了果腹,而是为了泄恨。更可怕的,是他们还有人之所知,会钻营,会论学,会权谋,所以鬼族想到了去和妖族合纵连横。而伏魔道一直在怀疑,这鬼之一族,甚至还在培育自己的军队。” 池棠不禁打了个寒战,天下凡人之世,出现一支由鬼怪组成的军队,以人为粮,荼毒世间,人无噍类,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两人谈谈说说,不禁行了两个多时辰。一骑马刺斜里飞驰而来,正是前去市集找马车的嵇蕤。 “四师兄。”薛漾首先招呼,座下马放缓速度,和池棠一起迎了上去。 嵇蕤与二人聚到一处,举手示意:“看到你的白虹讯了,我便赶紧追了过来,且歇一会儿,怎么?就准备这样去紫菡院?你们哪里来的马?” 三人都下了马,稍事歇息,宝儿被缚在池棠背后,一直睡得很香,看来无食施展的昏睡之术甚是管用,想到一路颠簸劳累,池棠自然也不忍心让无食唤醒宝儿。无食则立刻跃身窜下了马,对着灌木丛就是一阵猛吐。 嵇蕤一怔:“这狗怎么了?” 薛漾眨眨眼,微笑道:“想是不惯乘马,颠的恶心了。”不等嵇蕤再问,便将先前董公子随同来寻,留下健马的事说了一遍。 嵇蕤闻言点头道:“这样也好,前面市集要早上才能开,看这情形还未必有马车。我进那关镇之时,那戍守的军兵还想强征我这马来着,待看到我这马上董府的标记才作罢,恐怕市集上的马都被征入军中了,我正犯愁呢。哦,对了,池兄,这是你的物事罢。”说着,抬手抛过一物来。 池棠顺手一接,不由一怔,正是昨日留在董府的那柄长剑,此时这剑更多了一柄制作精美的乌木剑鞘,不消说,定是先前董公子所说要来奉赠之物了。嵇蕤解释道:“我骑此马快至城关时,往鞍下一探,就发现了此剑,想是董小姐带了此剑出来连人带马被那鲶鱼怪掳走,这把剑一直未动呢,我一看,不正是昨天池兄大展神威的用剑么?” 想到正是此剑的缘故,董三小姐借机私逃而出,险遭妖魔毒手,池棠看了一眼在马上昏睡的董瑶,心内大有歉意。正踟蹰间,心念忽而一转,又想到了前番火堆边种种情景,二女香泽犹存,娇躯恍若在怀,池棠脸上一烫,心里更乱了。 嵇蕤没察觉到池棠心里的杂念,还在道:“这二女得池兄压制魅毒妖力,当暂时无碍。这一路我们策马疾驰,三日内到落霞山不成问题,只是白天路上要小心些,免得碰到官军。” “等一下等一下……”吐完的无食颠颠的又跑了过来。 嵇蕤先看了看池棠背后熟睡未醒的宝儿,才对着无食笑道:“我当你就脱人裙带的法术本领呢,这迷睡之术倒也用的不错,快把宝儿唤醒罢,这一直睡下去可怎么得了?” 无食道:“这个不急,到地方我自然唤醒少主,我就是有件事还不明白,要问问你们咧。” “但说。”嵇蕤也没当回事,顺手从行囊里取出些干饼来放入口中,这一晚连续奔走,可着实有些疲累。 无食原地踱了一圈:“我想问问你们哈,要是这中了那老淫魔的毒的,不是这美貌小娘儿,而是一个大丑男啊老花子啥的,你们还会这么火急火燎尽心尽力的去救不?” 三人同时一怔,没有回答。 无食还在说着:“人那些事儿我懂,什么英雄救美女的好事儿我也听主人聊过,但是英雄去救的,倘若不是美女,这又将如何?” 池棠心内反复思量,为侠者行侠仗义,济国救民,拳拳之意本是不分男女贵贱。但这次三人竭力为救董瑶甚至灵风而这般奔忙,虽是不贪图美色,但或多或少,总还是有些英雄救美的情结作祟的。设若换人而处,倘只是一个浑身麻癞的恶臭乞丐,又或者是个愚钝粗蠢的平常乡民?自己还会这般竭心尽力的去救么?思忖半晌,得出结论,救是必然会救的,但未必会这般奔忙踊跃。这无食平素一脸惫懒,胡话连篇,怎知竟问出这般尖锐的问题来,再看嵇蕤薛漾二人,亦是一脸尴尬之色,不由心下暗叹,这两位乾家斩魔士毕竟都是至诚君子,是非关节处自有心中公断,是以出现这样的表情也不意外了。 终是薛漾一叹,轻声道:“不知道。” 无食摇摇尾巴:“着啊,说明你们还是蛮在乎这美貌小娘儿的,既然如此,何必费这么大周折?直接搞了,又救了人,又遂了愿,人家姑娘也未必不愿意啊。” 先前无食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当时池棠本想晓以君子大义,不过无食根本不懂,现在池棠只能还说老话,对无食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人与妖魔之别,就是这份自律自爱之心,你和我们久了,自然会明白。好啦,大伙儿稍休息一会儿,这两天日夜兼程,火速赶往落霞山罢。”池棠不想再进行这话题,事实上,他也特地绕开了禽兽之喻,还是那个老话题,人和禽兽相较,只怕也未必能有那种理所当然的优越可以炫耀。 薛漾看了无食半天,没有说话。 无食踱到一边,嘴里隐隐在说:“娘妈皮的,当个人怎么这么累呢?” 第038章落霞山 斜壁半倚,飞云巧渡,山石矗叠而愈见奇,树木繁密则更现景。彼时正当日入时分,阳光自西边天际垂洒下来,将山幕映衬得片片殷红,仿佛丹墨点点的画卷一般,当真是美不胜收。 池棠拉住马缰,远眺山峰,赞叹了一声:“此等美景,不枉落霞山之名。”一行人昼夜兼程,终于在第三日赶到了落霞山山脚下。 在路上,池棠总算知晓了此次乾门弟子来援落霞山紫菡院的究竟。 伏魔道紫菡院,朝廷南迁时驻于落霞山,院中皆收年轻貌美,孤身无亲的女弟子,自来修习素心御魔功法。由于妖魔鬼怪等辈多贪爱女色,紫菡院女弟子的美貌便成了极大的诱惑,妖魔往往自投罗网,而后被紫菡院女弟子的玄门仙术剑法所剪除,而此等玄门仙术剑法高深莫测,尤其对付雄性妖魔更为凌厉,是以这紫菡院实为伏魔道中有独到之秘的一大宗派,位列四大名门之一。 一月前,紫菡夫人晏菡君的得意女弟子傅嬣下山除妖,不知怎么的,竟被豹隐山公孙复鞅看上了。那公孙复鞅本是先秦之时古蜀国山林中一个孔雀修炼成精,术法极为高深。所幸这公孙复鞅自有灵性,并不害人,在蜀地豹隐山设立了一个锦屏苑,自命为锦屏公子,手下多是些得道的女妖,每日奏颂雅乐,饮酒高歌,自得其乐,倒也和伏魔道相安无事。 可是这次看上了紫菡院的女弟子傅嬣后,也不知这公孙复鞅是怎么想的,竟然具书一封直至紫菡院紫菡夫人之处,要依足人间礼仪,向紫菡夫人正式提亲,迎娶傅嬣。 紫菡院本就不给门下弟子婚嫁,唯恐破了处子之身,坏了修行,更何况这公孙复鞅还是个妖灵,虽无过恶,但毕竟族类有别,紫菡夫人晏菡君又怎能答应?可公孙复鞅的来书上说了,十二月十五日亲自来落霞山拜谒院主,纳彩定礼,娶回傅嬣。 晏菡君固然不肯,可看公孙复鞅这般说,又素知公孙复鞅的本事,唯恐当面不允,若起争执,单靠一个紫菡院数十名女弟子恐怕未必是锦屏苑的对手。而且紫菡院的女弟子对付雄妖男鬼当然别有手段,大见胜机,偏偏锦屏苑公孙公子的手下又都是些女妖,这就更没把握了。于是紫菡院求援之帖遍撒伏魔道,邀请各同道高士在十二月十五日之前来落霞山相助。 现在众人终于赶到落霞山,嵇蕤在马上拔出背后长剑,映照西方天际落日之霞,细辨地上剑枝投影之位,说道:“此时是申酉之交,满打满算,距十五日之期尚有十六七个时辰。”众人听时间大有余裕,不禁都松了一口气。 “我等前来相助紫菡院主,当从后山处进入,这是伏魔道紫菡院的规矩。”嵇蕤忽然出声道。 “既是同道相助,该当正门堂堂而入,为何要从后山进?”池棠极重士子礼法,因而有些不满紫菡院的这规矩。 嵇蕤笑道:“池兄怎么忘了?紫菡院可是栖梧山庄。前山正门有天子御敕修缮的山门,专让那些达官贵人慕名而来的,可不涉伏魔道中事。我们同道中人,本就是后山隐秘小道进入的,这也是告诉那院主,此乃同道来访。可不能跟那些王孙公子搞混了。” 池棠顿时释然:“原来如此。”这栖梧山庄在江南世家子弟中的名声太响,那紫菡夫人又不能得罪这些朝中的名流大宦,虽知这些人多怀色心而来,却也不便闭门逐客,只得开正门以迎。这次却是听嵇蕤说,此事甚是棘手,又牵扯到了豹隐山的妖仙,不便再接待凡世中的俗客,因此前山正门这些时日都是紧闭谢客,而留后山道门引同道相助之士进入。 一行人转到后山脚下,看山路崎岖,不便骑马,偏偏灵风董瑶两女又都卧在马上,沉睡不醒,除非几人将这二女背上山去。三日来,两女都在混混朦朦中度过,还是池棠喂两女吃了些吃食,好在她们饮食极少,不曾便溺,倒省却了很多尴尬,尤其池棠想起那晚与二女的孟浪狎行,更是感到赧愧于心,都是早早的替她们推宫过血,以乾君神力输入,暂缓她们的魅毒毒性。 但此际要背二女上山,池棠不禁却有些犯难,这一程山路甚长,若是背负二女上山,一路上耳鬓相擦,肌体紧触,自己可担心有些不妥当处,心中暗骂:“池棠啊池棠,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求行止坦荡,却怎生这许多无聊顾虑?”骂是这样骂,可自己仍是大费踌躇。 嵇蕤薛漾则都下了马,宝儿也从嵇蕤马上跃下。宝儿是在第二日被无食唤醒的,对骑马大感兴趣,自然上了嵇蕤的马同行。无食说是嫌薛漾马太快,可自己还是贱兮兮的留在薛漾的马上,几天折腾下来,倒反而习惯了马背颠簸,在马上跟薛漾斗斗嘴,其乐无穷。现在无食也从马背上窜下来,全身抖了几抖,找了个灌木丛,翘起脚尿了半天。 池棠只得也下了马,抬头看看山路,口中道:“这便上去?” 嵇蕤摆摆手:“池兄稍候。”薛漾则又从怀中取出那铜管,一扣机括,一道白光带着嗖的尾音直冲半空,正是乾家白虹讯。 白虹讯光芒微消,眼前山路便是一阵蕴蒸之感,似是凭空出现一般,三个身着白色长裙的女子忽然站在眼前。池棠仔细看去,三位女子身形婀娜,体态窈窕,但面上都蒙着一层白纱为罩,只露出一双妙目来,虽是看不见容貌,却也可知都是艳丽佳人。 三位女子微微屈膝施礼,居中一女出声问道:“紫菡院杜嫚见过诸位同道师兄,未知诸位列属何派?” 嵇蕤脸色一正,拱手施礼:“荆楚乾家嵇蕤,得知紫菡院主召集之信,特与本门弟子来此。” 那杜嫚微一点头:“原来是乾家斩魔士,夫人若知诸位来此施以援手,心怀定当大慰。其余几位,也都是乾门高士么?”她看到宝儿一个小小孩童,马匹上还负着两个女子,不由有些疑惑。 “正要有事相求。”嵇蕤解释道,“这马上两位女子中了阒水鲶鱼怪的色魅之毒,昏睡难醒,已历三日,若无紫菡院独门玄功相解,只恐有性命之忧,还请劳烦速速施救。” 杜嫚轻笑一声:“阒水思欢子,色魅之毒多为迷药之性,解此毒患本就不难,诸位高士奔波三日,为救这两个女子,杜嫚却实是钦佩,这便将这两个女子送入本院解救。”杜嫚此语已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董瑶和灵风中的色魅之毒本就是春药,这三位成年男子只需和她们交合便能解色魅之毒,可偏偏还花了三日送于此地施救,不愧是君子风范。 杜嫚转头吩咐:“两位师妹,先降天梯,快将那两位女子送入本院,要二师姐用清心丹解她们的魅毒。” 杜嫚身边两位女弟子出声答应,左边一个女弟子挥手一招,众人面前忽然出现一片云霞纷腾的雾气,雾气之下,却垂出一个荆藤编织而成的大篮,大篮周遭尽是花朵点缀,甚是美观。 两位女弟子上前抱下董瑶和灵风,放入花篮中,而后各执牵连花篮的藤枝,雾气忽盛,罩住花篮。待雾气散去后,装着董瑶灵风的花篮连同那两位紫菡院女弟子都已消失不见。 池棠愣了一愣,自己行走江湖那么久,这么奇妙的幻术仙法却是第一次看到,不禁暗暗咂舌。 嵇蕤知道这杜嫚口中的二师姐便是紫菡院的二弟子秦嫔,修为玄功都是极高之境,也是除了紫菡夫人和大弟子傅嬣之外的第一高手,由她出手施救董瑶灵风,自然再无可忧。 杜嫚双眼又在池棠脸上转了一转,池棠只觉得她从白纱面罩外露出的双眸明若秋水,那目光射到自己脸上时,只感到眼前一亮,出于礼貌,池棠微微一笑,点头示意,忽然耳下创口猛地一痛。 池棠一惊,不由伸手抚了抚创口,那日薛漾在董府门客比武之会上看向自己时,也是这般,看来伏魔道中弟子的眼光都有些神奇之处。 杜嫚秀眉一蹙,低声道:“这位却是谁人?怎么身上有股妖气?” 嵇蕤抢在池棠之前解释:“杜师妹不要见怪,这位是我们乾家新收的弟子,原是遭了虻山茹丹妖姬的噬魂法,颈下有那妖姬的咬痕,故而尚有妖气遗留。” 杜嫚颌首道:“原来如此,师兄勿怪。”从池棠身上收回目光,复又看向宝儿。 “哦,这位孩童大有来历,也刚入我乾家门下,我等心急贵院之事,一时未及妥善安置,故而将这孩童一并带来此地,还请杜师妹见谅。”嵇蕤在杜嫚再次发问前,忙又说道。 杜嫚倒也不失礼节:“乾家好生兴旺,竟新收了这么多伏魔之士,委实可喜可贺,且请诸位上山歇息。这马匹暂留此处,稍后自有本院中人前来打理。”伸手一肃。 嵇蕤薛漾对杜嫚都是一拱手道:“多谢。”杜嫚当先引路,其余众人随后跟着,沿着山路,拾级而上。无食夹起尾巴,亦是规规矩矩的跟着众人,杜嫚转头看了无食一眼,终究还是没说话,多半是把无食当成乾家子弟带着的猎狗了。 宝儿似乎对刚才彩雾中出现的大花篮还很有兴趣,出声问道:“那个花篮子怎么不见了?坐那个上去不是更好玩?” 池棠也奇道:“那物事倒颇有些神奇之处,怎生在彩霞云雾之中,便现出此物的?” 杜嫚娉娉婷婷的身姿依旧在前相引而行,却恍若未闻,没有作声回答。还是嵇蕤对池棠道:“这是紫菡院落花天梯,是紫菡院本门仙术所制,以落霞之气而为引,以紫荆藤为质,但有同道来客,皆可入此天梯而在顷刻之间上于山顶紫菡院本院之中。我们一则是人多,挤在那篮中多有不便,二则是那天梯之篮已先接了那两位姑娘去救治,一时也回转的没这么快。” 对于嵇蕤这番解释,杜嫚浅笑接口道:“嵇师兄所言只是其一,实是落花天梯是直达本院,奈何本院客房皆已住满,不得已,只得引诸位前往东山别院居住,还请勿怪。” 嵇蕤奇道:“紫菡夫人当真了不起,这伏魔帖散发不过一月,竟来了这许多同道,把正院都住满了,都来了哪些门派的高人?” 杜嫚背对着众人引路,众人自然看不到她神情,但显然听她语气一个迟顿:“呃……来倒也来了些同道,可也没嵇师兄想的那么多。” “不是把正院都住满了么?”嵇蕤怔道。 杜嫚默然了好一会儿,方才回道:“实是另有贵客,那贵客有些讲究处,一则只住本院正堂,二则不愿与其他来客同居一处,是以家师不敢怠慢,只得将本院客房都让与了那贵客和他的门人弟子,而其他来客便安排在东山别院了。” 嵇蕤略有迟疑,池棠心中已是大感不满了,不禁怒道:“我等都是仗义前来,贵院缘何厚此薄彼?” 嵇蕤知道池棠还不大清楚伏魔道中的许多事体,恐他言多有失,忙伸手拉住池棠,示意他休再多说,自己则又问杜嫚道:“这位贵客,不知是什么人?” 杜嫚停了一停,缓缓答道:“鹤羽门孤山先生。” 第039章东山别院 池棠不知底细,也还罢了,嵇蕤和薛漾听到孤山先生的名号却都是一惊,嵇蕤脱口道:“便是那位孤山傲客孤山先生?” 伏魔道还能有几个孤山先生?杜嫚不答,仍是默默在前引路。池棠见了嵇蕤薛漾的神色,甚是奇怪,轻声问道:“嵇兄,这孤山先生是什么人?你们何以有这般吃惊之色?” 嵇蕤亦是轻声回道:“池兄不知,这孤山先生大有来头。他是不休山鹤羽门的元老耆宿,按资排辈,他还是鹤羽门掌门许大先生的师伯辈呢。据传孤山先生的修为已臻仙境,能御风化雨,遁天入地,炼成不死不灭之身,在伏魔道中也是有数的几位前辈高人。而孤山先生的门人弟子是鹤羽门中最为骁狠的一支,讲究不留余地,但见妖魔之属,必是要除之而后快的。只是这三十年孤山先生一直闭关修行,不曾出山,没想到这次公孙公子来紫菡院的事把他也惊动了。我曾对池兄说过虻山歌:熊罴大力将,骐骥千里生,鲲鹏翼横卫,三俊更扬名。虻山三俊四灵,那三俊中的大力将曾经和孤山先生交过手,大力将熊罴怪统领虻山群妖八万余众,妖力之能是虻山顶儿尖儿的高手,但那次交手,孤山先生却把他也给伤了,你说这孤山先生厉不厉害?” 池棠是知晓虻山四灵的能耐的,听说更胜四灵的三俊都伤在孤山先生手下,不由咋舌道:“这孤山先生有这么厉害?”又紧接着问:“那鹤羽门曾听薛兄弟提及,却知之不深,不知又是怎样的门派?” 嵇蕤凑近池棠,悄声道:“还记得那只小猫儿么?” 池棠一怔,旋即省悟嵇蕤说的是那虻山灵风。灵风此时正被紫菡院送入本门救治,嵇蕤自然不好把话说的那么明白,池棠看了看前面引路的杜嫚,她和众人拉开了有近十步的距离,似乎对几人的交谈并没什么反应,于是点头道:“记得,那猫儿怎么了?” “可记得她初见我出手时,说的是什么?”嵇蕤的声音还是很低。 池棠苦苦思索,回想那日情形。自己当时正被灵风定身之术定住,嵇蕤和薛漾却是从容解开那定身妖术,而后嵇蕤就和那灵风对峙上了。啊,想起来了,池棠眼前一亮。 那时灵风见了嵇蕤的身手,曾言道:“伏魔道我知道,可你们并不像不休山的炼气士” 嵇蕤则回答:“虻山地界多是伏魔道上鹤羽门的炼气士,那猫儿只知鹤羽门,却没和我们这些江南伏魔道的宗派着过相。” 池棠对嵇蕤道:“想起来了,那日嵇兄也提起过鹤羽门。” 嵇蕤点点头:“鹤羽门在泾渭之交的不休山,自胡人大乱中原,朝廷南徙,真正在北方的伏魔门派便只剩这个鹤羽门,因此池兄曾遇上的虻山众妖魔,多是由鹤羽门的炼气士来对付。鹤羽门中人皆着白袍,若仙鹤蓬羽之状,所修习者便是天人混沌之内气神功,故名之为炼气士。鹤羽门门人弟子皆已参悟天道,世人见到他们,个个都是丰神俊朗,气宇不凡之士,多有说他们是神仙的。” 池棠笑道:“那鹤羽门都是丰神俊朗,气宇不凡的男子,这紫菡院却都是美貌绝色,娇俏可人的女子,岂不正好相配?”这话刚一说出,池棠便觉得有些不妥,那杜嫚还在前面引路呢,若听到了自己这玩笑话,可别因此不快。不禁抬头看看前面的杜嫚,她仍是一步一步慢慢走着,仿佛全没听见。 池棠却很清楚,这杜嫚虽是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实则众人的交谈都一字不漏的传入她耳中了。因为自己那玩笑话刚说完后,那杜嫚的脚步便顿了一顿,而后才像没事人一般的继续前行。 池棠甚是懊恼,自己是怎么了?往日自己行走江湖,总是极为识得礼数大体,似适才这般的轻佻玩笑绝不会说出口,可是现在几乎是全没在脑中过一过,就信口而出,确是极为失礼的了。 正在池棠自艾的当口,就听到杜嫚的声音传来:“诸位高士,东山别院已至,且请入内,今日便委屈诸位在此歇息,后日夫人当来相请。” 几人闻言,抬眼看去,面前一大丛院落,依山而建,青山环抱中露出青砖黑瓦,夕阳的几缕霞光从屋舍中透出,斑斓生色,倒是极为雅致。 “西廊下几间屋舍,便是留给几位的,院落中皆已住男子,杜嫚不便入内,诸位高士自专便是。”杜嫚在别院院落前驻足站住,对几人一躬身。 “有劳师妹了,我等自己进去,多谢多谢。”嵇蕤赶紧抱拳相谢。池棠也觉得刚才自己的玩笑话甚是失礼,也是对杜嫚一拱手,欲待说几句话来致歉,哪知杜嫚略一回礼,留下一句:“失陪。”池棠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她竟已是影踪不见。 这伏魔道上的当真了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比江湖上什么轻功都厉害,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消失。池棠心里嘀咕着,讪讪的放下了施礼的双手。 “都是伏魔同道,我看这位紫菡院的女弟子固然恭敬有礼,但却冷冰冰的不甚亲近,你们向来都是如此么?”池棠一边环顾院内,一边随口问嵇蕤道。还好,这院落建造的还颇见巧思,山石在庭院间错落相致,庭间还种了些花草,花红草青,浑不是时已入冬万物凋敝的景象。 嵇蕤推开了一处房门,向内张看了一下,口中答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紫菡院主这次是为什么喊了同道来援的?还不是因为门下女弟子惹出的男女之患?那其他女弟子看到我们这些男人,就更不敢言谈亲密了。况且我们乾家和紫菡院打交道不多,人家能这般以礼相待,已是极好的了。” 薛漾什么话都没说,直接进了偏舍,对宝儿道:“晚上你就歇在这里,我陪着你,你一榻,我一榻。” 宝儿估计是第一次在这般雅致的所在歇憩,甚是开心,拍手笑道:“好好好,晚上薛叔给我说下除妖怪的故事。”这一路过来,宝儿和嵇蕤薛漾两人越发熟稔亲切,和薛漾一屋自然欣喜。 无食摇着尾巴也直愣愣往屋里去,口中道:“我呢?睡哪儿?两个榻都给你们占了,娘妈皮的难道又让我睡地上?” 薛漾白了无食一眼:“想睡榻,去别的房间。” 嵇蕤赶紧说道:“来咱们这儿一样,晚上我和池兄一个屋,也是一人一张榻,你也没地儿了。”整个院落中一共三个房间,嵇蕤这样一说,便是有一间房空了出来。 “啊呸!”无食啐道,“那我就去没人的那个房间,娘的,我有日子没睡过床了。” 嵇蕤笑道:“那也不行,回头紫菡院救好了董家小姐,多半还得送回到这里来,那房间是给董小姐留的,你一个大男……呃……大公狗,好意思往人家姑娘家房里凑?” 对于这话题,无食一下来了精神:“我有啥不好意思的?咋地?怕我对人家姑娘不轨啊?我跟你说,我也是成精得道的,但是不好那个调调,我还是喜欢母狗,那玩意儿够劲,娘的只要不咬我就成……”话是这么说,无食还是溜进了薛漾和宝儿的房间。 “不过,我还是要照看着少主,不能离开寸步,算啦,我还是去少主这里喽。少主,晚上给你讲鬼故事中不?”无食说道。 “好!”宝儿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听语气甚是高兴。 “那我晚上睡你榻上中不?”无食语带笑意。 “滚!”这回是薛漾的声音传出来了。 嵇蕤和池棠两人相顾莞尔,这薛漾和无食真是一对冤家,一路上可没少斗嘴。 池棠又转头望向院外:“我去看看,这边上都住了什么人。” 这东山别院坐落于落霞山东侧山麓,有好几从院落,池棠众人所居只是其中一处。池棠放眼看去,正对着的一处院落已有人影走动。 “这里都是伏魔道中人了,不知是些什么人物?”乾家斩魔士算是见过了,紫菡院几个女弟子也见过了,但是其他各个除魔门派的人物却没见过,唯有的一个五老观的玄机子,还是阒水鲶鱼怪思欢子所变,因此池棠对于伏魔道甚是好奇。 正在动念间,一个少女腾腾的从那院落里跑了出来,池棠一奇,看这少女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容貌清秀,穿着一身淡青色衣裙,口中兀自道:“我不听,我不听!”听这口气,似是在大发嗔怒。 池棠心道:“这也是伏魔道上的?那紫菡院的女弟子不是说这里都住着男客么?怎么有个这样的女娃子?”再看这少女,分明就是寻常女子的装扮,可看不出能有什么除魔的能为。 那少女没想到眼前还站着一人,怔了一怔,看了眼池棠,侧头转向别地跑开了。身后一人从院中追了出来。池棠看那人也就是二十来岁的模样,形貌甚是英俊,亦是穿着淡青色的长袍,和那少女的服色倒是一致。 那男子看到池棠,也是一怔,而后不失礼节的一拱手:“哦……师兄。” 池棠拱手回礼,微微一笑,那男子顾不上叙话,忙又对那少女喊道:“师妹,师妹,哎,你听我说……”已追得去远了。 “这是鄱阳覆水庄的弟子。”嵇蕤的声音从身后传出。 池棠转头问嵇蕤:“鄱阳覆水庄?什么门派?并不曾听你们提起过。” 嵇蕤踱出几步,看向那奔跑中的一男一女:“覆水庄颇有些降伏水妖的法门,门中弟子服色尚青,一看便知,只是在伏魔道中并不算很大的门派。” 池棠点点头,正想问句:“比之乾家斩魔士如何?”就看到边厢一个僧人笑吟吟的走了过来。 “我佛慈悲,列位可是乾家斩魔之士?”那僧人颂了声佛号,合什施礼。 池棠和嵇蕤都是还礼,嵇蕤说道:“不劳大师动问,正是乾家子弟,未知大师法号?” 那僧人微微一笑:“沙门苦修之僧,未当大师之誉。小僧游方比丘,但奉苦行之道,法号定通。” 池棠看这定通和尚,也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模样,身材高大壮健,一脸祥和的笑容,虽是一身破旧僧衣,却也掩不住那满面神采奕奕,不由心下称奇。 “定通大师。”嵇蕤和池棠躬身为礼。 定通笑容和蔼:“乾家斩魔高士,虽是近身斩除妖孽,却从不滥杀妄杀,不以族类有别而论,实是大慈悲所为,定通久有耳闻,今日一见,甚感欢喜。”说着,眼光又在池棠面上定了一定,池棠看他眼神,只觉得身上一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美之意,尤其耳下创口之处,更是暖意一盛,酥痒舒畅。 池棠还是第一次有这般感觉,心中暗自钦佩:“这必是这定通大师的修为所致了,看来定是伏魔道中的高手。”不过看嵇蕤对他似乎也甚是陌生,并不识得他。 定通双手合十:“善哉,这一位壮士天赋异禀,更具无上神通,真正降魔同道的幸事。” 嵇蕤听这定通只一眼,便看出池棠端倪,不禁赞叹:“大师好眼力,不知大师一向却在何处?何以我等伏魔同道从未见过大师?” 定通还未回言,就听半空里一个凌厉的喝声传来:“刚才是什么人带了两个女子前来疗毒的?” 池棠愕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立在远处山石之上,一身白袍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第040章鹤羽白裳 池棠听那人语气不善,心下便是不快,抬眼仔细看那人,只见那人面如美玉,姿容英俊,最多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一身白袍似道似俗,左胸前用红线绣着一个鹤首,那长长的鹤喙甚是分明,襟角衣开处皆作禽羽之状,傍晚山风吹起,更是大见潇洒之态,一柄长剑斜挎在腰下,那人右手按着剑柄,却是一脸怒容。 嵇蕤仍是极为有礼,抱拳仰头道:“带女子前来医治者,正是我等乾家弟子。这位是鹤羽门的师兄罢,不知怎么称呼?” 那人语调冷冰冰的道:“鹤羽门俞师桓在此,你们果真是荆楚乾家的人?” 这就是伏魔道鹤羽门中人?池棠看着俞师桓,心中暗道:“看这身装束,倒是颇有出尘之姿。只是何以对我们这般气势汹汹?”此时,薛漾从屋内赶了出来,站在嵇蕤身后,斜眼上瞟俞师桓,宝儿也跟出来看,被薛漾推了回去,无食则悄无声息的往薛漾脚边一站;那原本追跑的覆水庄一男一女两名弟子都停住了脚步,转头仰望上去;定通和尚还是一脸微笑,并不说话。池棠还注意到,周边几个院落中都有人步出观望,看来这俞师桓闹出的动静不小。 嵇蕤真是好脾气,微笑道:“看我等褐衫短襟之状,如何不是乾家弟子?嵇蕤见过俞师兄,不知师兄此来有何见教?” 俞师桓还是站在山石之上,居高临下,口气也极为严厉:“荆楚乾家,斩魔之士,几时和妖魔做了一路之人?” 嵇蕤头一直仰着:“乾家斩魔,已历千年,素来以斩妖除魔为宗,怎会和妖魔同作一路?俞师兄何出此言?” “哼!那我问你,你带来那解毒的两个女子中,那着绿衣的女子是怎么回事?”俞师桓厉声喝道。 嵇蕤一听俞师桓这话,顿时明白了内里端倪。 虻山灵风是和董瑶一起被送到紫菡院本院内医治解毒的,而当时在紫菡院本院之中,除了紫菡院的女弟子,便是孤山先生带来的一众鹤羽门本门门人。这鹤羽门久在西北之域走动,经年与虻山妖魔相斗,对虻山妖魔精怪的习性能为可说是最为熟悉。那灵风虽是慕枫道修行,没有寻常妖魔的妖气,可毕竟艺出虻山,却又哪里逃得过鹤羽门弟子的眼去?偏偏这灵风又是自己带来交由紫菡院医治的,怪道鹤羽门俞师桓过来斥责问罪呢。 “俞师兄,那女子确实不是凡人……” 嵇蕤话没讲完,便被俞师桓怒气冲冲的打断:“好啊,既知是精怪,你们不除去也就罢了,还带来此间医治,这不是和妖魔一路又是什么?” 嵇蕤说话仍是不紧不慢:“妖魔是妖魔,精怪是精怪。鹤羽门仙术高深,自然也看得出来,那女子是慕枫道修成人身,不曾沾过半分凡人血腥,可不是什么害人的妖怪。况且她也中了阒水鲶鱼怪的魅毒,也都是受妖魔所害者,为何便不能带来此处施救呢?难道我们伏魔道上,只要非我族类,便要滥杀一气么?”嵇蕤说的义正言辞。 定通合什一赞:“我佛慈悲,嵇壮士所言极是。” 俞师桓更怒了:“一派胡言!妖就是妖!那豹隐山公孙复鞅还是冥思道修行呢!不也最终来祸害此地了么?再说了,那女子是寻常精怪吗?紫菡院秦师妹刚将她救得醒来,她便化作一阵绿烟而去,这身法我可认的清清楚楚,分明就是虻山的妖术。若我师尊在场,定然将她擒来,看你还有甚好说!你可别说你不知她是虻山的妖孽!” 嵇蕤看了看池棠,迟疑道:“这个……” 薛漾已经在嵇蕤身后接口:“这个我们实不知道,只看到她被阒水妖怪所擒,就手便救了来。”从俞师桓的话语中,几人已经得知灵风已然被解毒施救,并在毒解后成功遁身逃离,并没有落在鹤羽门弟子手中,这下死无对证,薛漾虽然相貌村讷,脑子却转得快,他知道四师兄嵇蕤一向秉直刚正,说谎可不在行,自己当下接了口去,免得惹出麻烦,虽说自己一众问心无愧,但毕竟救的是虻山的精怪,真给伏魔同道盘问起来,却也琐碎。 俞师桓眼睛尖,早看出嵇蕤神色一窘,冷声道:“你们当真会不知?哼哼!我奉师尊之命,就是来问尔等,可是为女妖美色所惑,做出有辱伏魔道的事来?” 这话甚是尖酸,嵇蕤薛漾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但是听他搬出孤山先生的名来,一时间却也不好发作,池棠在一边却是越听越气。灵风是他主张救的,现在却是两位乾家弟子在帮他顶缸,这事思来想去,除了族类有别,却也没什么大错?这鹤羽门为何这般纠缠不休?其间纵有歧义误会之处,互相谈谈,各辨曲直,也就是了,可是这俞师桓盛气凌人,一派以上叱下的口气,还嚷得这般大声,将左近同道都惊动出来旁观,这未免也太欺负人了。 俞师桓言语越发无礼起来:“不敢应声了么?被我师尊说中了吧!荆楚乾家,千年玄门,怎么出了你们这班好色无德之徒?”这话还算客气了,只说是他们几个,没将荆楚乾家一起带上。 池棠骈手一指:“你!下来说话!”这俞师桓一直站在山石之上,众人跟他说话都得仰着头,反长了他的气势,池棠一眼便看出他的用心。 俞师桓冷眼看着池棠:“你是什么人?也配叫我下来?”按着剑柄的右手一紧,一股无形罡气缓缓升起,带着白袍衣袪处舞动更剧。这俞师桓固然不修口德,但一身修为却是已臻化境。 池棠可没把他放在眼里,什么鹤羽门,这般盛气凌人就是不行,你不下来,我就赶你下来,当下伸手一探背后,那把青锋剑失了剑鞘,现在以布条包裹着缚在背后,池棠摸到青锋剑剑柄,就待仗剑而出,倒不是池棠一语不合便欲大打出手,不过是要将那俞师桓赶下山石,煞煞他的威风,省得他大呼小叫不可一世。 嵇蕤赶紧拉住池棠:“池兄不可。此人固是言词无礼,但毕竟皆是伏魔同道。况且我等在此,都是紫菡院之客,这般动手,可是对主人不恭啊。” 池棠轻哼一声:“都是此间之客,他这般对我们大呼小叫便是对主人恭敬了?” 俞师桓嘴角扬起,微微冷笑,早已蓄劲已待,心中暗道:“我是师尊座下第一弟子,岂惧你乾家区区斩魔之士?你若来时,看我怎么叫你出丑!”俞师桓是鹤羽门孤山先生一支师字门下的得意弟子,一向随师尊在西北之域降妖除魔,此番是第一次来江南,没和荆楚乾家弟子打过交道,只是久有耳闻,又不知池棠底细,自视却是极高。况且他对于妖魔现在更有一股极深的恨意,那公孙复鞅的事情犹还未了,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自然更是怒火中烧。 眼看两人一语不合,就要出手较量,就在这当口,俞师桓的裤带忽然一松,裤子滴溜溜的滑了下来,幸好衣襟长摆遮住大半,只看到内里的一点下衣,饶是如此,俞师桓也是大吃一惊,浑身气势顿消,赶紧伸手提起裤子,这可是大大的出了个丑。 就听到一个人哈声哈气地道:“这鹤羽门都是神仙中人,怎么在咱们面前还自动脱了裤子?瞧这内里情形,不过如此嘛。”围观的众人很多都哄笑起来,有几个还故意笑得很大声,池棠循声看去,见是个一身麻衣的虬髯大汉,看来这大汉对鹤羽门也有不满之处,不然不会说出这般嘲讽的话来。 俞师桓脸上涨得通红,却又拿不准这裤子脱落是不是底下乾家弟子捣的鬼,一时不便发作。 嵇蕤和薛漾都看向了无食,无食摇着尾巴,伸着舌头,眼睛调皮的一跳,不消说,这让人裤带自动脱落的伎俩,准是无食干的好事。 定通也有意无意的瞟了无食一眼,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闭眼,轻颂了一句:“我佛慈悲。” 俞师桓正迟疑的站在山石之上,忽然半空中现出几道白光,白光逝处,几个人影现形,却都是一身白袍鹤氅,与俞师桓一般穿戴的束剑之士,个个神采飞扬,器宇不凡,显然,这些都是鹤羽门的门人弟子齐至了。 旁观众人原本还在讪笑的,现在都止了口,瞧这情形,在紫菡院的鹤羽门弟子都来了,他们剑术高深,玄功若神,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池棠冷冷看着一众鹤羽门门人,静观其变。 一众鹤羽门门人又同时躬身施礼,山石之上白影一闪,又现出一人来。俞师桓看到那人,面色尴尬,亦是向前一躬身,口中结结巴巴道:“师……师尊。” 听到俞师桓称呼那人师尊,池棠眼睛一亮,莫非这就是那孤山先生?定睛看那人,似乎只有四十来岁年纪,相貌清癯,三缕掩口长须,一袭白袍别具出尘之姿,当真有神仙气象。 池棠原以为那孤山先生怎么也该是须眉皆白,童颜鹤发的形象,却没想到看起来这么年轻。 俞师桓还在禀告:“禀师尊,弟子正在盘问这几个乾家门人,他们拒不承认助妖之实,正争执间,忽然……忽然……”他实在不清楚这裤子脱落究竟是怎么回事,又不好直接攀在乾家弟子头上,顿时大感为难,话语也顿住了。 那人正是鹤羽门孤山先生,此际将手一摆:“不消说了,适才之行,是有妖孽作祟。”说罢,目光扫向底下池棠等几人。 池棠感到那孤山先生的目光湛然若神,心中一凛。嵇蕤却拱手施礼:“乾家弟子嵇蕤,见过孤山前辈。”看来这嵇蕤在同道中是个老成持重之人,对鹤羽门倒是一直谦恭有礼,薛漾则迎着孤山先生的目光,不发一语。 孤山先生也不答话,只看了片刻,便沉声道:“荆楚乾家现在越来越不成话了,那乾道元是怎么回事?门下弟子不光和虻山女妖有染,竟然还带着血灵道的精怪,尔等岂能为伏魔道所容?”乾道元是乾家尊主的名讳,孤山先生仗着辈分,随口就说了出来,已是对乾家极不客气了。 无食偷偷为几人出了气,心里正在得意,也没在意那孤山先生说的什么,哪知孤山先生话音一落,自己猛然感到身上一震,竟然被一股无形劲气牵引,生生拉离了地面,悬在半空之中。无食正愕然间,募的喉头一紧,似乎有一双大手铁箍般扼住了自己,愈来愈紧,无食呼吸不畅,发出“呜呜”的哀鸣声,眼看就要被扼杀当场。 嵇蕤等几人怎么也没想到,那孤山先生手不抬,身不动,竟在无声无息间就将无食悬于半空,施法惩治,当真是通玄神术。 嵇蕤赶紧扬声大喊:“孤山前辈,手下留情,不可滥杀无辜!” 孤山先生哼了一声:“血灵精怪,罪不容诛,待我取他性命,再做计较!”依旧负手而立,这里无食在半空中不住挣扎,舌头歪了出来,已经是不行了。 薛漾拔出锈剑,纵身跃起,直奔山石上的孤山先生,口中大呼:“孤山前辈,得罪了,先放了此犬!”他是想以剑术扰乱孤山先生,再迟半刻,无食就得立毙当场,虽然此举有以下犯上之嫌,但两派不属同门,薛漾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孤山先生左边一名弟子怒叱一声:“放肆!”身形一晃,亦是飞身而出,同时已从腰间拔剑出鞘,直迎薛漾,半空中“叮叮叮”一连串交击之音,剑影乍合又分,薛漾已被击退。 薛漾双足及地,腾腾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胸口气血翻腾,那鹤羽门弟子居高而下,占了优势,手上剑术玄功也极为不凡,自己未必便是对手。可是眼前形势,无食已经命在顷刻,自己不能坐视。 “蓬!”一声,熊熊烈焰裹住了池棠全身,炽热气浪直扑山石之上,池棠拔出了青锋剑,催动火鸦神力,对着孤山先生大喝:“放下他来!” 第041章孤山先生 苑芳菲今天有点不高兴,她是覆水庄庄主苑天南的掌上明珠,平素极少出庄,因此虽然也把本门五雷涉水功法练得纯熟,却在伏魔道上声名未显。好容易这次看到了紫菡院紫菡夫人的伏魔帖,便缠着父亲要往落霞山紫菡院走一遭,她可是在自家庄里憋屈坏了。 苑天南受缠不过,又想到紫菡院全是女弟子,自家女儿过去,叙论交往起来倒也不尴尬,况且同去的覆水庄弟子为数不少,一路上也没什么凶险,便答应了女儿的请求。同时叮嘱此去援救的本庄领头人,自己的师弟冯天达,这番前去相助,一是结好紫菡院,二是好好看顾自己爱女,不可有差,冯天达自然是连声答应。 苑芳菲在本家庄上,身为庄主爱女,又长得俏美可爱,苑天南的众多弟子便视她如公主一般,唯恐一个不小心,就惹她不高兴起来,当真是亦步亦趋,百般回护。苑芳菲心里一直颇为受用,每次悄悄感受众师兄看向自己的炽热而又恭顺的目光,更是欢喜无限,尤其是父亲的二弟子陈典,人长得潇洒英俊,对自己也是百依百顺,又极得父亲的器重,在她心里,自己的终身恐怕多半是落在这陈典身上了,只是现在都没说破而已,这般若即若离,却也颇有趣味。 但是自来到这紫菡院中,那些紫菡院女弟子个个都是身姿窈窕,形容秀美,虽然都是以白纱蒙面,却也可看出都是绝色佳人,覆水庄上这些年轻的男弟子们看向她们时,眼睛可都直了。苑芳菲心有牵绊,自然更着紧二师兄陈典的一举一动,偏偏陈典看到紫菡院的女弟子,亦如那些师弟们一般,也是眼睛直勾勾的,说话不敢大声,越发显得谦恭有礼,苑芳菲哪里还受得了?心里就一直不痛快,刚才便是寻了个小事,和陈典闹起了别扭,负气之下,径自奔出了院落。 在刚跑出来时,她看了眼在门口四顾的池棠,没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跟二师兄撒气,便转向行开,同时心中暗道:“这人是谁?却是别有一股豪杰气概。” 等到鹤羽门俞师桓和乾家众人起争执的时候,苑芳菲则完全忘了跟二师兄陈典闹的不愉快,她看向俞师桓的眼神也颇为热烈:“真真在自家庄上什么都不知道,这世间又怎会有这么姿容俊美的男子?”不自禁又偷瞟了追上来的陈典一眼,平常在眼中英俊的二师兄和鹤羽门的那位男子比起来,顿时显得形枯影黯,心中暗道:“哼,偏许你见到美貌女子就目不转睛么?这厢可不是还有俊朗少年!” 在俞师桓的裤子自动脱落出了个大大的丑时,苑芳菲故意嘤咛一声,偏过头去,满面红霞,心中扑扑直跳,她自然不觉得这是俞师桓的丑事,反正这俊美男子在自己眼中看来,怎么着都顺眼。 现在,就在苑芳菲侧边,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苑芳菲惊讶的转头看去,这不就是那个豪杰气概的男子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浑身烈焰纷腾,这又是什么神奇玄功? …… 孤山先生看着底下焰火之力大盛的池棠,身形一震,吃惊的咦了声:“神兽火鸦?百年以降,这一世居然是出在你小子身上?”说话间,眉宇掠过一丝恨色,眼神也隐隐透出怒意来。 池棠不答,纵身飞起,青锋剑带起一股热风,直刺孤山先生,口中叱道:“撒手!”他很清楚,再慢半分,无食可就难以活命了。 孤山先生身边两名鹤羽门弟子拔剑前来遮拦,内中就有适才和薛漾交手的那位,两人身形迅疾,这一起身抵拒之下,便如两道白光激射至池棠面前,池棠身上火光一盛,也不见如何动作,剑影一晃,两名鹤羽门弟子各自闷哼一声,闪身飞退。来者气势滔天,烈焰滚滚,二人竟然无力招架一合。 俞师桓和另几名弟子脸色一变,那起身迎战的两名鹤羽门弟子皆是鹤羽门师字门下的佼佼者,尤其适才与薛漾交手的那位,乃是孤山先生的二弟子吕师楚,一身剑术玄功比之大弟子俞师桓,实已未遑多让,怎知一招之下,便已被池棠击退,这是何等骇人的修为?俞师桓自忖,便是鹤羽门掌门人许贯虹怕也没这等功力,心惊之余,又见池棠来势不减,直取师尊,只得怒叱一声,和另几名弟子横身而出抵挡,身为弟子,哪有让师尊先迎敌的道理?纵是相去甚远也顾不得了。 说时迟那时快,俞师桓和另几位弟子刚往师尊身边一站,就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池棠已经跃上山石,汹汹而至。 孤山先生伸左手一拦众弟子,口中轻叱:“退!”同时右手对着池棠一指,自左往右虚画一圈。 这一圈恰好在池棠青锋剑刺来之际,倒将来招迎了个结实。剑尖刺破这凭空虚圈,剑招却仿佛被人牵住,募的一滞。 只这一滞,自己此招的凌厉攻势便已被消弭于无形,池棠一怔,这是怎么回事? 鹤羽门一众弟子皆已依言退开了几步,眼前只孤山先生一人,目光深沉,冷笑一声:“南离火鸦,又复得见!我说怎么乾家如此放肆,却原来是仗了神兽的势,来来来,岳某今番倒要好好领教领教。” 热焰四溢,孤山先生话音还未落,池棠一剑又挟威带势精妙异常的攻了过来,不是他好勇斗狠,实是再晚半分,无食便将性命不保,是以必须要把孤山先生速速拿下。 眼见池棠剑术高明,孤山先生亦不由颌首暗赞,身形一退,宛如白鹤翩翩,同时右手又是对准来剑之势,从左往右虚画了一圈。 池棠长剑贯过此圈,原本迅疾无比的剑势,竟然又莫名其妙的一顿,速度顿时慢了下来,攻势也如隔靴搔痒,全无威力可言了。 池棠大愕,自从他火鸦神力焰醒之后,初时只一招就擒下虻山灵风,今天第二次催动神力,亦是一招就击退鹤羽门两大弟子,可说是挥洒如意,当者披靡,却没想到,这孤山先生竟这般了得,也不知用的什么神奇法门,已然轻轻松松化解了自己的攻势。再看孤山先生眼中的怒意渐渐消失,面色凝重,一派肃然对敌的神态。 池棠眼角余光往下一扫,发现无食已经落在地上,嵇蕤薛漾还有那位定通和尚都上前照看着,宝儿急得围着几人团团转,待看到无食尾巴一晃,池棠心中一宽,自己的攻势也不是全无效用,无食总算是及时救了下来。 目的已达,缠斗再无必要,池棠收起火鸦神力,全身火焰忽然全消,对着孤山先生一拱手:“晚辈只求救友,不敢冒犯前辈,前辈见谅。”说着,就准备跃下山石。 “慢着!”孤山先生喊道。 “前辈还有什么见教?”池棠已经领教孤山先生的厉害,现在举动间却也不失敬意,又是躬身拱手,作聆听状。 孤山先生摸了摸鼻子:“好好好!火鸦神力,又复得见,竟是更胜往昔。你说那只妖犬是你之友?你却是什么人?怎么会有火鸦神兽之力?嗯……为何身上还有茹丹妖姬的噬魂之力?”孤山先生何等神通?池棠发动神力以至,早将耳下创口中的噬魂妖力散了开来,之前的嵇蕤薛漾,这里的紫菡院弟子杜嫚,都曾有感应,更何况这位伏魔道上的前辈耆宿?故而最后有此一问。 池棠略顿了顿,终于还是答道:“此事一言难尽,以后自当奉告前辈,此间却不是说话处,还请前辈恕罪。” 俞师桓在一边忍不住插口道:“你向我师尊先动的剑,还说什么恕罪不恕罪?再说你与血灵道的妖犬一路,身上还有虻山妖魔的妖气,竟然还混入此次伏魔道之会,不说清楚就断断放你不得!” 池棠斜睨俞师桓一眼,心中暗怒,这俞师桓看起来英俊潇洒,气度不凡,怎么说话如此无礼,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难道我当真惧你不成? 不等池棠说话,孤山先生已经挥手止住了怒气冲冲的俞师桓,口中悠然道:“神兽化人,恃强专断或有之,但与妖孽作一路,这是断无可能之事。” 池棠浅浅一笑,心道随便你怎么说,明白这事理就行,当下又是一揖,就便要退回。 孤山先生却还在道:“只是尔等自身不知检点,与妖为友,又与那虻山的女精怪多有些瓜葛之处,需知我伏魔道中人,受那妖魔所惑,丧灵台清明,致身败名裂者可多有其人,尔等小辈,莫仗着身具异秉神力,便少了自省自爱之心。” 池棠一听,这不就是说我么?池某为人一向光明磊落,你纵是此道前辈高人,却也不可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信口雌黄,岂不是污蔑我吗?让这场上许多人听了去,又成什么话?心中不豫,双眉一轩,目视孤山先生,朗声道:“前辈说话可得明明白白,那只犬自有来历,决非害人妖魔,那女妖却是我等仗义出手,在阒水淫妖手中救下的,却又怎么生出瓜葛?我等尚义任侠,怎么就少了自省自爱之心?”池棠是江湖上行侠惯了的,此际也不自禁用了江湖口吻。 俞师桓怒道:“放肆!你敢用这种口气与我师尊说话?” 孤山先生又挥手止住俞师桓:“小节之处,争之无益。”而后目光炯炯,紧盯着池棠:“你做下的事,还这般理直气壮?当真要我说出来?” 池棠本是世家子弟,性情清傲,虽是前些时日受妖魔之事纷扰,颓丧为仆,消沉度日,但那也是心结所致。现在得乾家斩魔士解开心结,自己又有火鸦乾君神力,已然豪气复生,如何还受得了平白受人冤枉?此刻怒气上冲,大声道:“大丈夫行于当世,无不可说,晚辈做下的甚事?还请前辈明示!” 孤山先生盯了池棠半晌,忽然冷笑一声:“我看你这身修为,实为伏魔道中少有的良材,假以时日,待你熟谙伏魔道术,便是岳某也当瞠乎其后,这般伏魔奇才,更容不得半分行差踏错,既如此,岳某可就说了,虽然今日让你于众人前失颜,却也是盼你以此为警之意。哼,少年人血气方刚,总有些孟浪逾矩之时,是以更需洁身自爱,莫失人望。”说话的意思似是颇有痛惜期许之感,但孤山先生脸上却仍是一派倨傲神色。 池棠却越听越奇怪,心中暗道:“我是做了什么了?这孤山先生何以这般喋喋不休?” 孤山先生看了看山石下一众伏魔道中人,又转头对几名弟子道:“我言此事,非独指此人。汝等方当英年,亦须引以为鉴。” 俞师桓、吕师楚几名鹤羽门弟子恭恭敬敬躬身回答:“谨领师训。” 池棠看这阵仗,又好气又好笑,这孤山先生倒底想说什么事? 这时,孤山先生才转向池棠:“那虻山的女妖是中的阒水鲶鱼怪的色魅之毒,此毒中后,受毒者神思恍惚,看似昏迷不醒,实则血行加速,色欲大动,确是极为歹毒的春药。” 池棠点头道:“不错,正因为如此,我等不敢耽搁,火速送到此处,让紫菡院的高人医治。” 孤山先生嘴角一牵,算是笑了一下:“这色魅之毒却也不难解,只需男女交合,阴阳融汇,便可消除此毒。可是那虻山女妖送至此处时,衣裙已松,毒性渐缓,这位少侠,敢是你会解色魅之毒不成?” 池棠一听孤山先生起了这个头,便知晓了大概,那灵风得自己内力相助,毒性或许是有所减弱,但那晚情动迷离,却也不能说全无肌肤之亲,只是这一节说起来,却终究尴尬。 池棠涨红了脸,说话也没有了底气:“这……这我确不会解毒,只是以江湖上推宫过血之法,抑制她毒性了罢了……” 孤山先生不等池棠说完,忽然扬声对侧旁说道:“秦师侄,你解那女妖魅毒之际,这女妖究竟怎生模样?” 池棠一怔,他是对谁说话?顺着孤山先生说话的方向张目看去,只见侧边山石下,几个身着白裙的紫菡院女弟子正亭亭立于当地,也不知什么时候赶来此处的,内中一名女子身材高挑,削肩细腰,上前对孤山先生盈盈一礼,然后答道:“那女妖脉络间满是男子体气,虽非与男子交合,却必然与男子有过亲密行止。”说着,目光射向池棠,厉芒一闪,池棠感应到这眼神,心中怦然一跳。 第042章相请 那说话的紫菡院女弟子又道:“初时秦嫔还不知这男子体气出自何人,不过到了此处,却再无疑义,便是孤山先生面前这位锦袍男子的气息。” 池棠身上穿着董府二公子相赠的锦袍,此刻站在孤山先生面前,心里惴惴,那一晚自己一时情动,虽说不明白何以自己会有此等念头,但对于一向秉正自守的自己来说,却也是行止有亏,每次念及都是暗自赧颜羞愧。现在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却又如何分辩?况且这确是自己做下的事,自也辩无可辩,不由低垂下了头,不发一声。 孤山先生看着池棠,嘴角微微冷笑:“铁证在前,无话可说了罢?伏魔道中人,却被那女妖美色所惑,倒来称甚么尚义任侠,无不可说,岂不是自家打自家脸!” 这话未免刻薄,池棠再如何愧赧却也忍不住霍然抬头:“我不曾被她美色所惑!只不过……只不过……” 然而这只不过后面还能怎么接?池棠脸上一阵阵发烧发烫,嗫嚅着再难启齿。 “汪!”一记犬吠将众人的视线都拉向了山石之下。 无食挣扎着站了起来,刚才孤山先生的虚空扼杀之术可把他伤得不轻。 “汪……咳咳咳……”无食嗓子显然还没恢复,叫了几声就好一阵咳嗽。 而后,就是顺理成章的四字经开场白:“娘妈皮的!” 在场众人惊诧的看向无食,妖魔会说人言原本司空见惯,但是众人是把无食当做普通黄狗看待的,在没准备的情况下,听到这只黄狗说话,而且还如此是粗鄙不堪的脏话,自然都是大吃一惊,只有那定通和尚仿佛早知道一般,合什不语,看着无食的眼光满是暖暖的微笑之意。 “那晚上我……咳咳咳……可都在边上看见的,啥也没做,人家是正人君子,娘妈皮的!个老家伙……咳咳咳……差点掐死我。”无食一直憋着没说话,现在看到池棠遭人冤枉,这个义气是要讲的,不顾喉头扼伤未消,立刻出声相助。 薛漾眉头一横,也要说话,却被嵇蕤拉住,嵇蕤知道这师弟也是少年人路见不平的性子,可别对孤山先生说出什么不敬的话来反而横生枝节。 拉住薛漾后,嵇蕤自己上前拱手,对孤山先生道:“这位池兄是江湖豪侠,又是火鸦乾君化人,决不是浅薄好色之辈,我等可以作保,池兄只是为那女妖推宫过血施救,不曾有乱性轻薄之实。若非如此,我等也不用这般急匆匆马不停蹄赶来此处了。” 孤山先生负手一笑,边上俞师桓冷笑道:“尔等皆是一路,作保算不得数!早说你们与妖魔有私,还要百般抵赖,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 无食有些来火,这些鹤羽门中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喉头渐渐恢复,说话不成问题,于是蹬蹬蹬跑前几步,狗脸一副挑衅的模样:“娘妈皮的,你这小白脸还他娘这么操蛋说话?信不信我让你裤子再掉一次?我告诉你哦,这次我就让你内里全部都掉下来,让大伙儿看看你卵蛋长成啥样!” 这话已经粗鄙之极,在场都是伏魔道上的好手,这般市井之间的脏话可没怎么听过,不由都怔住了,俞师桓一听这话,好呀,原来裤子脱落还真是有人捣的鬼,心中火起,立时就要按剑杀出,口中大叫:“孽畜!你敢辱我!” 无食不慌不忙,贼兮兮地喊道:“不许动!你动一动,我真让你从里到外全部掉光!大不了我被你杀喽,一个光屁股的大活人一剑砍死只可怜兮兮的小狗,你说,大伙儿是会更佩服你呢,还是一起都笑你?” 场上顿时一片哄笑,这只黄狗话说的明白,当真是又贼又坏。 俞师桓满脸通红,僵在当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自己一怒之下出手,杀死这只妖犬自是轻而易举,但怕就怕他临死前施那法术,真把自己一身衣裳连裤子全给弄掉下来,自己光个身子给众人看到,这可丢死人了。需知妖魔道上的法术物物有克,不是飞沙走石就是移山倒海的杀伐之术,谁会去学这个脱人衣服的微末伎俩?然正因其微末无人晓,却在一时之间反而无法克制。 就在俞师桓两难之际,孤山先生已经一挥手:“师桓,淡然处事,不可急怒攻心,反堕其术中。” 俞师桓矍然一醒,诺诺连声,强自抑制心头怒火。 孤山先生颇有兴趣的看向无食:“那与女妖苟且之事暂放下不提,这位据说是少侠的贵友,当真促狭,不知是什么来头?如何身上有血灵妖腥之气身却处伏魔同道之间,犹然安之若素的大放厥词?” 池棠经这无食一闹腾,心中已轻松了许多,本待回答,但自己初涉伏魔道,许多内里行情不好措辞,因此话刚到嘴边,便即一顿。 底下的嵇蕤接口道:“孤山先生容禀,此犬乃是昔年伏魔道中北溟天池念笙子的摄踪仙犬,机缘巧合下与我等一路,原非血灵妖魔。只因其得道之时,误食死人,故而身上有股腥气,却不是血灵道的气味。” 无食还在多嘴:“屁个误食,娘妈皮的大灾荒,你们人还吃人呢,我他娘的肚子饿的……”话没说完,就被嵇蕤踢了一脚,无食只得夹起尾巴,小碎步踱了回来,一眼看到定通和尚微笑着看着自己,又来了精神,尾巴摇了一摇,笑嘻嘻地道:“你好,大和尚。” 孤山先生侧头想了一想,心下沉吟:“念笙子?虽是妖仙化人,但除妖之志倒是可堪一赞,不过终是族类有别,未可深信,这妖犬是他座下,却也没大害,便不咎他也无妨。况且,此间还有此火鸦化人在,还是不生枝节,免误大事为要。”嘴里轻哼了一声,池棠与他交手两招,他看似轻描淡写,行有余力,实已是毕生修为的体现,这凌空虚划成圈,便是以他无上神通将此圈中时空尽乱,谓之凝气窒空之术,故而池棠凌厉的攻势就被此术化解。但在交手之间,自己念力所致无食被扼却也被池棠雄浑神力所破,心中暗凛,情知池棠不可等闲视之。 无食感受着定通和尚对自己脑门的轻轻抚摸,同时眼睛对着孤山先生一斜,心中暗道:“这狗日的老东西,下手真他娘狠,找机会也把你裤子下了!”想是这么想,毕竟孤山先生气势惊人,无食也不敢造次。 孤山先生又将目光放在池棠身上:“你,什么名字?” 池棠舒了口气,拱手回答:“晚辈临昌池棠。” 临昌池棠这四个字在江湖上可谓如雷贯耳,双绝五士之名绝非泛泛,底下众人中那虬髯大汉不由惊叹了一声:“负剑士?” 孤山先生却似乎毫不知晓双绝五士的称谓,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池棠,哼哼,这一世原来是叫这名。好自为之罢!你初入伏魔道,许多法门都还不知,别以为身具火鸦神力就可为所欲为!” 池棠心道我就是为了救下无食一命,情急间不得已出手,纵然算是对前辈尊长不敬,却又几曾恃力胡为了?不过好在对方现在不再追究那虻山灵风的事,自己也就作出恭聆其训的样子:“多谢前辈指点。”心里想到前番这孤山先生单以虚空划圈的方法就破去自己凌厉的攻势,这份本领确实闻所未闻,不由也心感钦佩。 孤山先生对几个弟子道:“走罢。这一节便自揭过,尚有大敌将临,另作准备要紧。”又看了看池棠,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却终是没说出来,身形一晃,已是踪迹不见。 俞师桓愤愤瞪了池棠一眼,眼神又转向山石下的无食,无食现在正被宝儿摸着,哪有心思管他?吐出个舌头做了个鬼脸,俞师桓哼了一声,跃身而起,几个鹤羽门的弟子立时化作几道白光,直往紫菡院本院中飞升而去。 池棠一愣,这倒是奇妙的法门,颇有神仙之形,这鹤羽门当真有些门道,又一转念,对方来时气势汹汹,怎么走的却如此轻易?难道当真是念笙子之名让他们卖了这个面子?但看这孤山先生一副目空一切的模样,又能卖谁的面子? 池棠不明其间关窍,思忖中纵身跃下山石,周边尽是众人异样的眼光,有敬的,那是因为池棠一身火鸦神力,竟与孤山先生这般的前辈高人斗了个轩轾不分,可敬可佩;有喜的,那是因为多有人亦不满鹤羽门倨傲跋扈的做派,看到鹤羽门最终未得趾高气昂离开,便与池棠起了同忾之心,暗自欢喜;有鄙夷的,那是因为池棠和虻山女妖的事情倒底没交待清楚,多半便是贪恋那女妖美色,有些人这么想着,不由的对池棠有些嗤之以鼻。那紫菡院的二弟子秦嫔便是其中一个,大师姐招惹妖魔的事还没了呢,现在这个火鸦化人的高手却也是个自甘下流的货色,真正伏魔道之不幸,秦嫔这样想着,转身带着几个师妹离开,他们带来的另一个女子还没医治,不管这池棠怎么样,那女子总是无辜,一定得救。而苑芳菲,却三者都不是。她现在满脑袋都是俞师桓的俊朗英姿,那剑眉薄唇,那端鼻朗目,天下还有这等英俊男子?想到间深处,小脸一红,不自禁的嫣然一笑,怔怔立在当地,直到师兄陈典拉了拉她的裙角,小心翼翼唤道:“师妹,师妹,该回去了。” “大师见笑。”看到定通和尚温和的目光,池棠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同时双手在嵇蕤薛漾肩上拍了拍,这是兄弟间亲热的表示。无食也蹿了过来,绕着池棠打转,人家是为了救自己才飞身上去跟孤山老家伙斗的,这可是救命之恩,池棠顺手摸了摸无食脑袋,无食满心欢喜,伸舌舔了舔池棠的手。 定通和尚淡淡一笑,束了束身上浆洗得发白的灰色直裰僧衣:“豪士真性情,问心则安,何患人言可畏?” 池棠苦笑一揖:“多谢大师开解。”他知是定通见自己尚有耿耿之意便出言宽慰,说的没错,问心无愧,自然心安,管他什么流言蜚语,人后是非?可终究适才在这许多人面前羞臊难当,若说自己心里全无纠结,却也不尽不实。 见此事再无余波,四下里众人也散去不少。 “你是豪勇五士之中的负剑士?”一个声音从池棠身边响起,池棠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虬髯大汉走了过来,一身粗布短打衣襟,背后还挂着个破旧的斗笠,人倒是颇为粗壮雄武。池棠顿时认了出来,适才出言揶揄那俞师桓的就是这个麻衣虬髯大汉。 “正是在下,还未请教……”没想到在伏魔道中还有人唤起自己昔日绰号,池棠颇有似曾相识之感,也依江湖规矩,拱手相询那虬髯大汉。 那虬髯大汉倒挺豪爽:“闻名久矣!哈哈,咱是北地人,叫童四海,行走江湖,四海为家,咱老娘给咱起的这名倒挺贴切。” 池棠笑道:“童兄倒风趣,怎么知道池某江湖上的诨号?” 童四海大手一摆:“啊哈,咱是人间道也混,伏魔道也混,从小练了几手粗浅武艺,偏巧也会一些捉妖伏鬼的手段,所以两边都沾着点,哪里能弄口饭吃就偏哪条道。对了,池兄弟在人间江湖好大的万儿,几时入的伏魔道?” 池棠刚想说话,就听一个女子冷冷说道:“哪位是火鸦化人?” 池棠转头一看,正是刚才在山石侧边指证自己和女妖有肌肤之亲的紫菡院女弟子,他不知道对方姓名,再看这女子一脸寒霜,虽是白纱罩面,但从纱下射出的眼神分明带着鄙夷和憎恶,池棠心道,前番自己火鸦神力大盛与孤山先生交手,而后与孤山先生说话间,你尽都看在眼里,现在明知故问起来,这不是存心轻视于我么?毕竟自己是客,还是执礼道:“是我。” “夫人有请,你随我前往本院一行。”秦嫔的话音还是冷冰冰的。 第043章紫菡夫人 “池兄但去,紫菡夫人是伏魔道中的高人,不会为难你的。”看到池棠露出犹豫的表情,嵇蕤出言劝道。 池棠倒不是怕紫菡夫人为难自己,实是自己初入伏魔道,许多事体都说不明白,唯恐过去言谈之间有疏失之处,不过现在见嵇蕤薛漾等人都是一脸放心的模样,可见这紫菡夫人应当是个明事理的性情,至少不会像孤山先生那样气势凌人,当下便点了点头,又向定通和尚和童四海告了个罪,这才随着秦嫔同往。 秦嫔刻意将两人距离拉开,远远在前引路,走到山石侧旁,回头看看池棠,一抬手:“请!”话音一落,人化作一道白气瞬间移形而去,这术法先前池棠也见那杜嫚施展过,转瞬移形,当真了得,可是自己却又如何跟从?登时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片刻之间,白气一闪,秦嫔又在池棠现形,语气疑惑的道:“你不会御气凌风术?” 池棠一怔:“御气凌风术?你是说这个瞬时移形的门道?好法术,可我不会。我要是会,这三天也不用急赶慢赶的了,我们的马还在山下呢。”心道这可是极为管用的术法,回头得问问嵇蕤他们怎么使,不过貌似乾家斩魔士们不会这御气凌风之术,跟自己一样,行路全部靠腿。 秦嫔皱眉,这火鸦化人神力如此惊人,却不会伏魔道中最常见的御气凌风术,偏偏师父紫菡夫人又催促得紧,不便再多耽搁,于是纤指一挥,地下一根枯枝无风自起,直落入秦嫔手中,秦嫔执枝冲着池棠一伸,语气冰冷:“那你拿着这个,随我一起前去。” 池棠奇道:“我拿此枝便可御气凌风?” “你执此端,我执彼端,待我施展御气凌风术,正好带你一同过去。”按常理,只需秦嫔拉住池棠之手施展移形之术便可,江湖儿女,本没那么多男女授受不亲的忌讳。但秦嫔着实厌恶池棠,自己肌体便连碰都不愿意让他碰一下,在她眼中,池棠就是个风流好色品行不端的轻薄之人,又和女妖还有些不清不楚的纠葛处,想到自己一向敬爱的大师姐身陷妖仙所缠,此事犹未能了,因此她对于与妖魔有染之人更多了三分憎恶之意,自然更不会对池棠有什么好脸色。 虽是看不到这紫菡院女弟子的神情,但她语气中的厌恶鄙夷的意思池棠还是听出来了,再看对方像躲瘟疫一般远远避开自己,只伸出一段树枝来,饶是池棠素有豪侠胸襟却也不禁暗暗火起:“我纵然与女妖有些误解之事,却也不是什么天怒人怨的无良之行,池某大好男儿,岂能被一女子如此轻贱?” 当下面容一肃,沉声道:“不必有劳姑娘,我自己上去!”辨清山头正院方向,提气纵身,施展轻身功夫迈步而上,撇下秦嫔一人还站在原地。 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池棠轻功本就不弱,此刻负气疾行,比之寻常又更快了几分,左脚在一块山石上一点,借势纵身,右脚又踩在了树木松枝之上,一跨一进之间已是丈许,如此反复,不过片刻之间,就已行进了数里山路。 “真蠢!”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池棠愕然止步,双脚站立在倚山而出的一株松枝之上,身体一上一下,随着松枝的上下摆动而起伏,茫然四顾,唯有山林葱郁,斜阳嫣红,山风拂过,带着满山青丛如荡碧波,又哪里能见一个人影? “谁曾经在自己面前说出此语来的?”池棠闷头想了半晌,总觉得似乎在不久之前听过这两字,却又实在记不起是谁说的。那声音被山风混合,已然听不出是男是女,又或者,就是山风在自己耳边造成的幻听罢,池棠最后这么想着,抬头看了看山顶的紫菡正院,长吸一口气,又是一步跨出。 在池棠终于到达紫菡正院的时候,天已昏暗下来,秦嫔孤身俏立在院门前,语气仿佛带着一丝嘲讽:“池大侠,一路辛苦。夫人久候,请入里厢。” 池棠并不看秦嫔一眼,踏步直入,这便是世家弟子的习气,你既看我不起,我亦瞧你不上,大家伙儿各行各路,谁也别碍着谁。 这正是用晚饭的时分,池棠只看到一些婢仆服色的女子担了些饭食之类的盛器从院中走出,想是正在分送饭食到别院诸客那里。哈,池棠心中笑道,几天前自己不也在做这些事么?不过那时自己只是个被妖魔吓破了胆,只想浑噩度日的董府仆厮罢了。 一想到董府,池棠不禁又想起那还在正院中医治的董家三小姐董瑶,也不知那魅毒解得如何了,说来也怪,其实那晚意乱情迷,本是未分两女,可现在时常旋绕于心的愧赧却大半出自灵风身上,莫非真是人与妖各有所别,自己的不堪行止在这些伏魔之士看起来也是因人而异? 此刻正院已然掌上灯火,放眼看去,光亮极盛,将整个紫菡正院映照得金碧辉煌,池棠这才想起看看这正院的周遭布置,落霞山栖梧山庄,多少江南名士贵胄欲往一行而不可得,今日今时,他这个落魄小世家的子弟却得以登堂入室。 院中的一砖一瓦皆极富巧思,屋椽梁栋竟以极为名贵的琉璃雕砌,精美之极,这哪里是一处山庄?分明是富丽堂皇的琼楼玉宇,恍如人间仙界,怕是只有建康城内的皇城宫殿又或者穷奢极欲的琅琊王氏府邸才堪媲美了。 池棠还特意看了看正院门上的牌匾,想知道那上面写的究竟是紫菡院,还是栖梧山庄。出乎意料,竟然两者都不是,而是十六字的题跋:“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这是诗经中的词句,看来栖梧山庄之称便是由此而来,再看落款,却是本朝一个极具盛名的世家大族的名士所书。 走入里进,侧旁的院门传出人声,池棠看过去,恰好一人也从院门中走出,鹤氅白袍,正是鹤羽门的一名弟子,那弟子一看到池棠,先是一愣,而后哼了一声,怒目而视,满是敌意,看来这片院落正是鹤羽门弟子所居。 池棠心中苦笑,自己初入伏魔道,莫名其妙的就与这鹤羽门结了怨,连带着紫菡院的这位女弟子对自己也是大有不满。 想到这里,池棠不禁看向一直在侧边引路的秦嫔,她仍是和自己保持了一大段的距离,这走了一路,她未发只言片语,仿佛自己并不存在一般。 行不多时,已入里进,眼前一片白纱为帘,秦嫔拉开帘幕,终于回头看了池棠一眼,口中轻声道:“请。” 池棠信步上前,刚穿过帘下,便有一股清香直沁鼻端,气息舒爽而不浓洌,倒让人心怀一畅。抬目所见,便是照壁上一朵雕刻得极为精致的菡萏,壁作金黄之色,菡萏巧琢如真,泛出紫色光华。这才是紫菡院真正的得名所在吧,池棠想着,不知道那些达官贵人看到这朵雕琢精美的菡萏会说些什么? “神勇推双绝,豪勇看五士,人间勇者之名,菡君久处深山,亦尝有闻。阁下便是负剑士池棠?”一个女声打断了池棠的思绪。 这声音并不清脆,甚至还有些低沉,但韵味雅深,入耳醇绵,一听便感心中舒泰,更令人对这声音颇有些神秘遐想。 池棠收敛心神,定睛看去,只见照壁紫菡之下,一个女子体态修长,身姿曼妙,一身紫色长裙仿佛与壁上紫菡融为一体,怪道初入之时难以分辨,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紫菡之雕上,反而没有发现这紫裙女子。 那女子背对池棠,伸出粉藕一般的手臂,正在紫菡上描摹。 “夫人。”秦嫔半跪施礼,那紫裙女子正是紫菡院院主晏菡君,她虽是一众紫菡院女弟子的师父,但在当面,众弟子都称呼她为夫人。 “佳客既至,且请宽坐。秦嫔,那中了魅毒的女子救治的如何了?”紫菡夫人没有回头,葱白纤指在紫菡之雕上斜画了一下,纤指所画之处闪出极为瑰丽的紫色光芒,只是稍闪即逝,并没有人注意。 池棠已经看出了眼前紫裙女子的身份,同时也从紫菡夫人口中,得知了这位对自己颇有敌意的女弟子的名姓。听到紫菡夫人问询董瑶的救治之事,池棠也赶紧竖起耳朵,听那秦嫔详细道来。 秦嫔依旧垂首:“那女子魅毒不重,徒儿正在救治,并不为难,少顷再去,便可告大成。只是……”秦嫔抬起头,斜睨了池棠一眼:“那女子身上亦有这男子气息。” 池棠一听,脸顿时红了,闹半天这里的女弟子还是心知肚明,只是前番与孤山先生争执时,并不曾明说罢了。 “色魅之毒催动情欲,火鸦神力泛起玄灵之气,偏偏茹丹妖姬的噬魂之伤自有催发效用,几相融合,便是世人极难抵御的无比诱惑,便做下些逾矩之行却也怪他不得。”紫菡夫人说着,转过身来,目视池棠:“他最终悬崖勒马,已是人所难能了。” 池棠迎向紫菡夫人的目光,顿时觉得脑中一窒,痴痴愣愣站着,心内怦怦直跳:“天下竟有这等女子?” 紫菡夫人亦是轻纱罩面,只露出一双妙目来,但就这一双眼睛,迷离若梦,深邃如幻,这一看之下,仿佛这双眼睛直看到自己心里去,撩动着心内血行,突突突突……怪道江南名士贵胄趋之若鹜,这紫菡夫人单一双眼睛便有这般惊人魅力,池棠也算见过好些个美貌女子,茹丹夫人艳媚入骨,虻山灵风娇俏撩人,董瑶是姿容秀美,翠姑则是清婉秀丽,可有哪个能像紫菡夫人这样绝代风姿?若是露出全貌来,还不知是如何的倾国倾城呢。 “秦嫔,你先下去罢,若治好了那女子,记得送还别院来处。”紫菡夫人早已习惯男子看见自己后失魂落魄的情形,也不以为忤。 “是。”秦嫔领命退出。 紫菡夫人抬手:“池大侠请坐。” 池棠猛的清醒过来,心中暗惭,定了定神,对紫菡夫人拱手道:“多谢。”刚坐下来,忽然省觉,接着前番的话题问道:“紫菡夫人刚才说的什么?噬魂之伤?催发效用?”心中一动,隐隐感到自己前番难以自制的情形就快有了答案。 第044章羯赵旧事 池棠自小读过些经史,虽是走的是武人路数,但心性总体上还是偏向于儒家的,除了救世济人的古道热肠,还有就是非礼勿视,恬退隐忍的克己之道,因此他直到年近三旬,却仍是童子之身。不是他刻意禁欲,实是他觉得既然尚未婚娶,又何必在女人身上花工夫?江湖豪杰,以仗剑行侠,摒除天下不公之事为己任,好色贪淫,流连枕衾,却不是好汉的勾当。其实穷文富武,此时武林大豪多有妻妾成群,恣意纵欲之人,池棠的这种想法未免失之古板,可他却秉意自持,毫无怨悔之意。 直到火鸦神力焰醒,自己脑中总是盘旋色欲之事,种种想法大异平常,甚至在那晚几乎把持不住,池棠事后反复思量,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这问题出在哪里。 现在听了紫菡夫人的一番话语,细细琢磨之下,便觉得似乎已经抓住了什么关键的所在。 紫菡夫人款款在主座上坐下,轻声道:“请茶。”舞袖一拂,池棠面前的桌案上顿时现出一盏清茶,茶香四溢,兀自冒着热气。只是池棠正皱眉思索紫菡夫人话语,全没留意这凭空现物的神奇法术。 “可想明白了吗?”轻纱相隔,看不见紫菡夫人的面上表情,但话语间分明夹着一丝笑意。 池棠摇摇头:“还请紫菡夫人明示。” “关键处,便是你项下这噬魂之伤。”紫菡夫人一指池棠项下的创口。 池棠不禁伸手摸了摸那创口,创口已生了疤痂,手摸上去感觉硬硬的很不舒服,便又看向紫菡夫人,静等她往下叙说。 “虻山茹丹夫人,乃是九尾灵蛇所化,其性至淫,最喜以舌直入人血肉之中,食人脑髓。而九尾灵蛇的觅食之法,却是用舌头在食物上留下印记,这样无论猎物如何逃遁,她都能凭借此印记将猎物捕获。在九尾灵蛇得道修成人身后,她更将此法修炼的炉火纯青,谓之噬魂大法。便是她那蛇信在你项下造成的创口,固然有寻踪摄行之能,却也含了她那至淫的法力。常人身无灵力,至多是她可由此将对方再捉了去猎食,可你偏偏又是火鸦神兽转世,身具极大灵力,在你焰力大长之时灵力就又牵动了那噬魂淫亵之气。偏那虻山女妖和那女子都中了鲶鱼精的色魅之毒,原本就是春情难抑,这般诱惑之下,你最终能克制己欲,已经是极为难得的定力了。孤山先生亦是事后推想过来,知道是错怪了你,特让菡君向大侠致歉。”紫菡夫人话说的温和,最后这一句却是她自己加上的,孤山先生回来后确实是推想出了此中缘由,但以他的性子,又哪有向晚辈后人道歉的道理?这还是紫菡夫人不愿伏魔道同道之人因此起了龃龉,况且一个是道中有数的前辈高人,一个是火鸦神兽转世化人,都是伏魔道举足轻重的力量,怎能让他们互生罅隙? 听了紫菡夫人的一番话,池棠恍然大悟,怪道自己总是现在多有轻浮之处,却原来还是那茹丹妖姬的噬魂妖力作的祟,待听到紫菡夫人最后的一句话,忙又躬身谢道:“哪里哪里,是在下太过莽撞粗疏,孤山前辈原是为我好。” 紫菡夫人轻笑了一下,才又说道:“双绝五士,嗯,我听说过,端木绝云,蓬关绝煞,这是天下双绝,豪勇五士嘛,是不是扶风烈戟、彭城巨锷、临昌负剑、百舸蛟刀……还有西平驭雷?” 池棠点头:“夫人说的是,没想到凡世武者之名夫人也尽数知晓。” “这几位皆是人世武者持翘楚之辈,岂可与凡俗武人同论?”紫菡夫人做了个掩口的动作,虽是看不见表情,也知道这是在掩口微笑。 “夫人过奖。”池棠应承了一句,等着紫菡夫人继续往下说,他知道,前面这些不过是紫菡夫人后面说话的引子。 果然,紫菡夫人继续道:“既然是人世武者,便多涉人世间事。只是菡君不知,池大侠身为负剑之士,却怎生入了我伏魔之道?竟然还是火鸦神兽转世化人……”语气顿了一顿,又指了指池棠耳下的创口:“这茹丹妖姬的噬魂之伤,又是怎么回事?” 池棠长呼出一口气,这事本就纠缠他数月之久,致令他心神俱丧,自甘泯然人下,所幸前番与乾家斩魔士一番长谈,心中已如拨云见日,此际紫菡夫人再度问起,他也就不再隐瞒,将群英刺君,月夜逢妖及至投身董府,最终又得遇乾家斩魔士的事情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连于路虻山灵风前来追击,又碰上阒水思欢子的事也都说了个清楚,也算是把宝儿、无食、董瑶的身份都交待了下。 一长段话说完,那面前桌案上的清茶竟然还冒着热气,池棠口干舌燥,取盏自饮,茶水顺着喉道耳下,一股热力从腹中升起,浑身大感舒泰。 在池棠叙说的时候,紫菡夫人只是静静聆听,一语未发,因此池棠说的极为顺畅。直到池棠说完,紫菡夫人才清吟了一声,抬眼对池棠身后道:“孤山先生,虻山妖魔果然已深入胡人朝廷了。” 池棠一愕,转头一看,孤山先生正负着手,远远的立在门帘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竟然悄无声息。 虽说日间曾起争执,但池棠礼数不缺,对孤山先生拱手行礼,孤山先生恍若未见,施施然在上首坐下,口中道:“早见长安城中妖氛大浓,妖魔不过欲行羯赵旧事罢了。不休山不会坐视的,只怕那贯虹和意云早已有所动作,待此间事毕,我也去长安瞧上一瞧,若得便处,就手除了那些个惑君妖孽。” 这番话说的老气横秋,更不掩饰其间的自矜傲然之意,池棠听到提及的什么贯虹意云等等并不甚了了,却对羯赵之称并不陌生,顺口问道:“何谓羯赵旧事?” 孤山先生不答,还是紫菡夫人笑道:“池大侠入我道中不久,许多事情还不知道,正好让池大侠知晓。” 池棠从未问过乾家斩魔士何以那暴君身边会有妖魔护佑,那时是思绪太多,在这点上忘了问了,此刻能知晓详细,不禁精神一振。 紫菡夫人道:“羯人有君,自号天王,自年幼时随其叔父征战,暴虐好杀。” 池棠知道紫菡夫人说的是谁,那位自号天王的羯人之君昔年可为叱咤风云,既骁勇善战又残虐之极。种种残戾暴虐的传闻现在听起来都令人发指,凶恶之行比之长安城中的暴君甚至犹有过之。 “这样的人,杀人如麻,已是身具魔性。妖魔等辈最喜这样的魔性之君。洪荒人魔大战之后,妖族主君都龟息疗创几千年,一时难以复出,妖魔要得人间天下,就必须利用人王之力,因此,当时便有妖魔化身入羯人之中,惑那羯族之君,用妖力让那羯人之君对他们言听计从,而后再靠他举国之力妄图进取天下。” 池棠听的大惊,一听到魔性之君,他就不禁想起祁山盗的首领段覆拒翼来,此獠武艺高强还具有化魔之身,若非当日一时托大,可没那么轻易就伤在自己手里。既然妖魔等辈最喜身具魔性之人,那么,那个羯人之君不知会不会也有了化魔之身?若真是这样,那羯人之君勇猛无敌,冲突万军阵中毫发无伤也就是顺理成章了,池棠心中忽又一动,那长安城中的暴君不也是力敌万人,于敌军阵中往来冲突,人莫能当,难道也是化魔之身做的怪?再一转念,羯人之史他也知道,却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古怪难测之事掺杂于内的,更不要妖魔祸国的传闻,不由疑道:“妖魔入羯人之国,可做下什么事来?我们凡世之人怎么从未听闻?” 孤山先生插口道:“怎么没有做下事来?你知道羯人和匈奴的洛阳之战么?” 池棠想了想,忽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昔年羯人与匈奴大战,彼时正是羯人扩张的紧要关头,关中却由匈奴所建之国占领,两国之间常有交战,眼见羯人势大,匈奴国之王亲自带兵与羯人决战,两军陈列于洛阳的函谷关下,当时在函谷关前迎击匈奴大军的,正是那位日后暴虐无比的羯人之君,那时候他还是他叔父手下的一员大将。那匈奴王极有将略,率领的匈奴大军也着实厉害。羯人之君连接了几阵都是大败而回。事情奇怪就奇怪在,之后的战事完全是在令人匪夷所思的进程下发展的。 连场大胜的匈奴军忽然溃败,那日后的羯人之君倒反而节节胜利,为日后自己篡位为王积累了深厚的基础。至于匈奴大军离奇溃败的缘由,南朝史家则说,匈奴大军驻屯在洛阳城外,是夜无故大惊,军中溃散。身经百战的匈奴劲旅怎么就无故大惊,军中溃散了呢?南朝史官不求甚解,都说是因为胡人篡国,荼害中原,天假此败,致令溃亡。 池棠现在明白过来,莫非当年匈奴大军的溃败是因为羯人之君的军中有妖魔助阵?孤山先生接下来的话证实了池棠的推断:“虻山妖魔,混身羯人军中,当夜祭妖法,行妖术,飞沙走石,阴风阵阵,敌阵猝然遇袭,措手不及,终致大败。” 紫菡夫人续道:“至于最后这羯人之君杀死当时的羯人皇帝,最终登上主君之位,也是多仗妖魔之力。羯人之君登基后骄奢淫逸,残暴无道,又整军扩张,欲一统天下,眼看妖魔之计便要得逞,幸好这羯人之君灵台间尚有一丝清明,知晓两者毕竟族类有分,借弘扬佛法之名,找了个有大法力的高僧,那高僧又会合了伏魔道上众多高手,趁那年宫中除傩之会与妖魔一场大战,终于尽驱妖魔。孤山前辈,那一役您可是亲历。” 孤山先生一笑,脸上也有了些得意的表情。 池棠则是一惊,紫菡夫人说的妖魔入羯之事倒与现今长安暴君的情状大有共通之处,妖魔谋人世之心久矣,这却如何防范?眉头不由紧锁。 交谈静了好一会,孤山先生忽然道:“听你所说,似乎与乾家弟子只是偶遇,并没真入乾家门中,既然如此,何必定要入乾家?” 池棠还沉浸在刚才妖魔作祟的话题中,此刻一省,脱口道:“前辈此言何意?” 第045章伏魔双宗 紫菡夫人将目光投向池棠身后的孤山先生,秀眉一蹙,不过从池棠的方位看去,只看到紫菡夫人仿佛半倚在座边,紫裙铺陈,姿态极为优雅,却并没有发现紫菡夫人神情中轻微的变化。 孤山先生面无表情,缓缓说道:“你入这伏魔道可有多久了?” 池棠想了一想,然后笑笑:“其实我到现在还不知道,算不算入了伏魔道,我真正有火鸦神力也不过才三天。” 孤山先生站起身,走了过来,在池棠对面缓缓坐下,口中道:“既入此山,便可算是伏魔道中人了。” 池棠点点头:“那我就算是今天入的伏魔道罢。” 孤山先生摆摆手,显然并不想在这话题上多纠缠:“既然入此道不久,你自然不知道伏魔道中的派别之分了……” 池棠插口:“倒还知道些,比如孤山前辈的鹤羽门、此间夫人的紫菡院,还有荆楚乾家斩魔之士……”又想到那阒水思欢子变化的邋遢道人,便加上一句:“还有那个……什么五老观……” 孤山先生摇头道:“我不是说伏魔道中的门派。所谓派别,是指因除魔方式不同而形成的除魔流派。你用什么方法除妖,就属于是哪个流派的,你知不知道你属于哪个流派?”看着池棠瞠目以对的表情,孤山先生继续道:“自古至今,人与妖争斗频频,妖为什么厉害?假如只是一头熊或一只猛虎有了人知,单以本身野兽的体格为害人间,你看如何?” 池棠沉吟道:“前辈的意思是……倘若妖魔只是身具本身的体质……”忽然明白过来,孤山先生的意思是如熊虎这等猛兽,就算有如人一般聪慧,但究其本身,不过是体格比凡人强横的多的猛兽而已,人间武者多有能伏虎斩蛟者,如是这般,妖魔倒并不可怕。 孤山先生看到池棠眼睛一亮,知道他已省悟了自己言之所指,当下止住池棠的回话,自己接着道:“但是为妖魔者,未必便是熊虎狼豹这些猛兽,獐鹿兔羊这般的温驯之兽一样可成妖,而且成妖后一样难以对付,这些妖精为什么这么厉害?不为妖时多为凡人盘内之餐,为妖后,凡人倒成了他们的腹中之食了?” 池棠皱眉思索,从遇见虻山四灵起,那茹丹夫人、猫妖灵风,和他们争斗时,他们的莫测的诡异身法和种种不可思议的神奇法术……法术?池棠一抬头,脱口而出道:“他们皆会法术!” 孤山先生点点头,没有因为池棠的回答而露出丝毫喜色,依然是冷漠的表情:“不错,他们真正厉害,是因为会妖术,什么遁影隐身,飞沙走石,移山倒海,变幻人形,这些个妖术,凡人又如何抵挡?” 池棠点点头,单从武艺来说,自己面对虻山四灵时,刺中他们并不为难,真正难的是刺中他们却根本伤不了他们,而他们的诡异身法却能从种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向自己发起攻击。还有定身之术,茹丹夫人唱咏之际,一众人都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成为彼等的俎上之肉,对,那虻山灵风出手时,也用了定身之术的,要不是嵇蕤薛漾两位斩魔士在场,自己就只能束手就擒。 “是以,要胜过妖魔,就只有用比他们更高明的法术。从洪荒起始,不知有多少前辈高人精谙此道,潜心修习,终成仙神境界,伏魔除妖,易如反掌。故而妖魔有那许多神通,几千年来对人间都无法占取,还生出了借有魔性的人王之力来占人界的邪道法门。你看,这仙术神法一宗,何其了得?” 池棠静心听着,这是他第二次听伏魔道中的种种备细,对他来说,倒是颇为有意思的聆听。 “伏魔道中另有一宗,虽也有法力,却以近身相搏为尚,刀剑斧钺过处,妖魔血肉横飞,污秽不堪。况且擅此宗者,遇上法力低微,修炼不深的妖魔倒也罢了,可是一旦碰上妖力弥天,修为高深的妖魔,便不好使了。你想想,那种妖魔,举手投足之间,便是呼风唤雨、搬山倒海之能,岂容你使兵刃近前去战?” 池棠感到孤山先生意有所指,抬眼对上孤山先生的目光:“前辈所说,莫非是荆楚乾家么?” 孤山先生嘴角一动,做出了一个默认的冷笑,而后道:“伏魔道两大流派,一为术宗,岳某前面说的精擅仙术神法者,皆属此宗。岳某所居之鹤羽门、此处紫菡夫人之紫菡院、龙虎山张真人的天师教、蜀中积奇山的五老观、都是术宗门派,这便是伏魔道四大名门。而另一流派,便是力宗,以力除魔斩妖,正是岳某所说以近身相搏为尚者,那荆楚乾家便属此宗,还有些江湖上的游侠力士,军旅中的虎贲猛将,却都不是伏魔道的翘楚之辈。千年以来,伏魔道中术为上,力为下。荆楚乾家斩魔士固有盛名,却也难堪真正的伏魔重任。而你,身为火鸦化人,资质极佳,若入乾家门中,自身神力施展,十中不过现其一二。但你若修习术宗法门,一年之内便可登伏魔宗师之境界,前程远大,未可量也。我听你前番所述,并非乾家门下,不如投身术宗,就入我派鹤羽一门,他日开宗立派,自成一代宗师。” 池棠怎么也没想到,孤山先生说了这许多竟然是为了拉自己进鹤羽门中,况且从他话中意思来看,似乎伏魔道中术力两宗竟大有相竞之意,这些内里究竟可就没听乾家的两位斩魔士说过了。 不过池棠对鹤羽门可没什么好感,先前听说鹤羽门这门派时,他也一度神思畅翔,很有些心向往之的期待,可是真见了那些鹤羽门门人,虽然确也是个个丰神俊朗、飘逸若仙,但如俞师桓等人趾高气昂、蛮不讲理的嚣张气派,以及孤山先生自矜傲慢、目空一切的神情举止,都令他颇生失望之感。再想到不久之前与鹤羽门所起的争执,还有险些死在孤山先生手下的无食,更是意性萧索。 想是这样想,池棠嘴上则笑道:“多谢前辈美意,只是池某受乾家斩魔士救命之恩,又蒙他们相助,唤醒自身火鸦元灵,实是亏欠他们甚多,自当投身乾家以报,不能再转投伏魔道他派之中了。”这倒也不全是推托之词,池棠和嵇蕤薛漾二人那日并肩力战祁山盗,又与他们气性相投,无论乾家在伏魔道中是怎样的地位,他都早已决定入此门中了。况且乾家除魔,近身相搏,也极合自己武林高手的路数,得入乾家,也算是相得益彰。 孤山先生一直在看池棠反应,此际却转过眼去,随手一挥:“既是不愿,就算岳某没说。”听口气,颇有些不愉。 紫菡夫人那深沉庸糜的嗓音又响起:“孤山先生不必着恼,人各有志,总算池大侠终在伏魔道中,日后得乾门家尊着力调教,成就亦不可限量,仍是我伏魔道中一大臂助。” 孤山先生哼了一声:“我恼什么?不恼!此子不入鹤羽门中,是他没这个造化,由得他去!” 池棠暗道:“你那鹤羽门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入不得你门中便是没造化?自视也太高了!”心里大不以为然。 眼看池棠和孤山先生交谈又有了些小小的不快,紫菡夫人便岔开话题:“池大侠随乾家子弟来此,可知是为了什么事么?” 池棠一愣,回神想了一下才道:“这个却也知道的不大清楚,只听说跟什么豹隐山的公孙公子有关,还请夫人告之详细。” 紫菡夫人忽然长叹一声,这一叹宛如空谷鸟啭,整个室内仿佛都充满了她的芬芳香气。 “说来惭愧。”紫菡夫人的音调依旧不疾不徐,“菡君有个劣徒,倒是入本门最早,所学本门玄术亦是颇有独到之处。菡君门下众人,推她为玄术功法第一,倒是颇得菡君推许。” 池棠知道紫菡夫人说的是谁,在来的路上就听嵇蕤说了,那是紫菡院门中大弟子傅嬣。能得紫菡夫人这般评述,可知这傅嬣必也是身手极为高明了得的伏魔道高手。 “上月蜀中有一蛇妖作祟,极擅采补之术,施妖法掳走良家女子,尽皆荼害,更以精壮男子为食,不知有多少蜀中男女遭了他毒手。蜀中五老观门下弟子想方设法,要捉这蛇妖。偏这蛇妖好生谨慎警觉,五老观的男弟子往往身在数十里开外,他便已察觉逃遁,实是拿他不得。五老观主便想到了我这紫菡院的擒妖之能,对付淫妖色怪最是拿手,便写了书信要我相助一臂之力。同道之请自然不可推托,然我那时正是修炼的紧要关头,脱身不得,便遣了我那门下的大弟子前去,料想那蛇妖虽恶,却也难奈她何。”紫菡夫人说到最后的时候,语气中明显是一种自负傲然之意。 池棠心中转念,又是这蜀中五老观,那阒水思欢子不就是变化做五老观的道人么?不知究竟是个怎样的门派?怎么此次紫菡院之会,倒不曾见有什么五老观的人到来?又想到嵇蕤当时和薛漾交谈时,也说去蜀中斩除蛇妖,想来就是说的此怪了。 池棠一大串疑惑还在脑中盘旋,紫菡夫人的叙述则还在继续:“果不出所料,到那里没费什么周折,施以本门诱魔秘法,早将那蛇妖一举擒获,斩下妖首。按说此事已了,本当速归本门,偏是那劣徒第一次去蜀中,她贪爱蜀山奇骏景致,却又在蜀中耽搁了些时日,就是这些时日,却生出事来。不知怎么,她倒被那豹隐山的锦屏公子看上了。锦屏公子是冥思道修为,自身妖术之法却极为了得,除了伏魔道中少数的如孤山先生这般的几大宗师,余者可都不是这锦屏公子的对手,好在他平素倒不害人,还颇具风雅之名。我那劣徒受他痴缠不过,躲回了本院。哪知这锦屏公子纠缠不休,竟追到了紫菡院来,具书一封,说是要依足人间礼法,求娶我那劣徒为妻,以一月为期,算将起来,后日便是限期之时。” 紫菡夫人看了孤山先生一眼,说道:“原本婚娶大喜,本也在两可之间。奈何我那劣徒早有婚约,岂可背负婚约,另嫁于他?只是若就此推却,只怕那锦屏公子妖性大发,召集他那锦屏苑的群妖,来我紫菡院闹事。若是其他妖魔,再多菡君倒也不放在心上,偏巧锦屏苑中皆是女妖,所习妖术邪法正与本院修炼的玄功术法有相克之处,是以菡君的伏魔帖遍撒同道,请列位同道前来,以备不患。” 孤山先生哼了一声,愤愤道:“由不得他!” 池棠一奇,那大弟子傅嬣已有婚约了?这倒是刚刚听说,便慨然道:“令高足既然已有婚约,夫人回绝便是理所应当,岂能由得那妖精猖狂?池某不才,身为伏魔道中人,自当竭尽所能,力保紫菡院清静!” 紫菡夫人一笑,眼神直视池棠:“院中若起变故,大侠亦能援手,菡君之幸也。” 池棠也没有多想,拱手道:“分所当为,稍尽绵薄,夫人但请吩咐。” 孤山先生想说什么,却又终于没说,只用手捋了捋颌下清须。 就在这当口,一个清脆的女音仿佛从半空中渗入进来:“锦屏苑嘤鸣,奉公子之命,特来求见紫菡夫人。” 第046章嘤鸣 池棠听这声音甚是悦耳,仿佛一个十五六岁少女的莺啼之音,却发现孤山先生双眉一竖,腾地站起身来,口中怒道:“好啊!现下就来了!” 紫菡夫人倒是波澜不惊,对孤山先生笑道:“先生无须生气,想是那锦屏公子的传令之使,不过一寻常小妖,且唤入来听她详细,再做计较。”当下对着虚空之中发声说道:“佳客远来,还请入内叙话。”紫菡夫人的声音依旧平和深沉,仿佛就在和身边人交谈一般,池棠却听不出任何异样。 但这声音显然已传播于外,那嘤鸣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既然是紫菡夫人相请,小婢斗胆,这可就进来啦。” 池棠又是一奇,莫非这锦屏苑的嘤鸣就在内室帘外不成? 过了片刻,门帘一动,池棠张眼去看,却是鹤羽门俞师桓几名弟子急冲冲赶了进来,草草对紫菡夫人一礼,便对孤山先生道:“师尊,是锦屏苑的先锋到了,我们怎生区处?”待看到池棠也坐在一边,俞师桓面色一寒,怒目以对。 紫菡夫人没有言语,而是静待孤山先生发话,她虽是此间主人,但一来鹤羽门远来是客,自己可没有对对方发号施令的道理;二来孤山先生身份尊崇,细算起来,甚至也算是紫菡夫人的师叔辈,紫菡夫人自然更要做出以其马首是瞻的敬意来。 孤山先生也不推辞,沉声问道:“那怪身在何处?” 二弟子吕师楚回道:“弟子极目远望,一股绿风从山下迅疾而上,不多时便可至此地。山中的紫菡院师姐妹们想是遵秉待客之道,不曾出手拦截。”说到最后,吕师楚偷看了紫菡夫人一眼,他这番话算是为紫菡院留些颜面,实际情况却是那股绿风来势疾速,紫菡院众女子防之不及,又如何拦截? 孤山先生一脸不屑之色:“跟妖孽说什么待客之道?” 紫菡夫人微微躬身:“先生教训的是。” “哎,不是说你。”紫菡夫人毕竟是紫菡院的院主,孤山先生在这里还是要客气一下的,而后不等紫菡夫人说话,又对众弟子道:“伏魔圣地,焉容妖孽肆意驰骋?拿下她!让她现形!” “谨遵师命!”几名鹤羽门弟子齐齐躬身,转身便走出帘外。 池棠站起身来,心中老大不以为然,就算来者是妖,但人家是依礼先自通名,并不曾现出敌意来,怎么这些鹤羽门门人这般如临大敌,便不遵待客之道的规矩,可也不需这般如临大敌,气氛凝重紧张的模样,没得让人瞧的小了。他走前几步,随着孤山先生和紫菡夫人一齐步出帘外,倒要看看鹤羽门是怎么对付妖怪的。 刚出帘外,就听到一阵嗡嗡之音,一道青绿光焰已经从正院门外疾速而入。几个鹤羽门弟子还没做好准备,刚拔出腰间长剑,一片叱喝之声。 这一下连本院内的紫菡院女弟子们也惊动了,数十名白裙苗条的女子接阵而出,只是未得紫菡夫人号令,她们尽都手持长剑,各倚阵脚,并不轻动。 那股青绿光焰好像故意要跟一众伏魔弟子作对,忽而闪向东,忽而飘向西,进退极为巧妙灵动,往往在鹤羽门门人的长剑剑影下堪堪而过,却又在避开后又绕了回来,盘旋不去。 俞师桓脸色由白转红,鹤羽门师字门在伏魔道中响当当的字号,极受人景仰,怎知今日先是在别院处出丑露乖,自己的裤脚脱落不说,更是在那火鸦化人面前几无还手之力;现在几个人连手,却被那锦屏苑的小妖耍得团团转,不由心下气恼,顿时运起玄功,鹤氅鼓风,舌绽春雷,剑出如电,大喝一声:“妖孽还不现形!” 长剑起处,四周气流顿时一窒,剑上现出白色光华,正迎向那股青绿光焰,绿焰被剑上白光一触,立刻被弹开,直坠于地,刹那间,焰风消散,现出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来,却是个女子,正半倚在地上,口中叫道:“哎呀呀,疼死人了。” 一众鹤羽门弟子围了上来,用长剑指住那女子,池棠仔细看来,那女子一身翠绿色衣裙,星眸樱唇,肌肤白皙,头上挽了个结鬟双角髻,正是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 俞师桓一施玄功,即告功成,心里也颇为喜悦,口中说话却大有威凌之气:“你是何妖孽?在伏魔道面前,还敢故弄玄虚?” 那绿裙少女皱着眉头,半靠在地上,揉了好一会腰,又抬眼看了看俞师桓和一众气势汹汹的鹤羽门门人,那表情又是委屈又是可怜。 “喂喂喂!干什么那!人家是个小姑娘,你们一帮大男人恶狠狠用剑指着我做什么!”绿裙少女叫起苦来,池棠一听,正是先前传音进来的声音,不消说,必是自称锦屏苑的那个什么嘤鸣了。 “哼!你是什么小姑娘?看你妖娆作态,削肩细腰,必是蜂介成精!”俞师桓除妖经验何其丰富?一眼就看出了嘤鸣本相。 嘤鸣一咋舌:“呀,这么厉害?不过人家是过来传信的,你们这般凶神恶煞的想干吗?”说着,环顾四周,看到左近都是凝神以备的紫菡院女弟子,不由缩了缩头,再看到紫菡夫人时,嘤鸣才一骨碌爬起身来,对着紫菡夫人道:“你便是紫菡夫人么?” 紫菡夫人点点头,嘤鸣面色一喜,身形忽然一晃,俞师桓感觉有异,大喝一声:“休动!”几个鹤羽门弟子长剑往前一封,绿光一闪,嘤鸣已经脱出鹤羽门弟子的包围,身法奇绝,根本不以鹤羽门弟子的剑气为意。 此时却是紫菡院女弟子的阵势发动了,嘤鸣刚刚在紫菡夫人面前现形,几柄长剑已将她前方封格,当真是快如闪电,连池棠也暗自称赞,这些紫菡院女弟子处变不惊,出手迅捷,修为不可小觑,只怕不在那些鹤羽门弟子之下。 嘤鸣却没有别的动作,而是盈盈在紫菡夫人面前下拜,手中托出一信,口中道:“锦屏苑嘤鸣特向夫人问安,公子叫小婢带信来,后日隅中之时,便来迎娶傅姑娘。这里是礼单详细,再叫小婢问问夫人,看看可还有什么缺礼之处,小婢得了回话让公子再行准备。” 紫菡夫人对两边示意,两边的紫菡院女弟子刷的都收回长剑,动作齐整划一。 紫菡夫人先看着嘤鸣,微笑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姑娘得为锦屏苑通好之使,这名姓当真贴切。” 嘤鸣笑了起来,腮边顿现两个小酒窝:“夫人知嘤鸣之意,真正雅士,嘤鸣拜谢。” 紫菡夫人接过嘤鸣手中礼单,略扫了一眼,便收入手中,笑道:“蒙锦屏公子厚爱,只是我那劣徒早有婚约,不敢有违,却辜负令公子美意了,烦请姑娘带话回去,此事实是难允。” 嘤鸣睁大眼睛,而后又耸了耸肩:“这事还是夫人当面与我家公子说吧,嘤鸣此来,便是问还有何婚娶礼仪缺失之处,顺便也来告之夫人,我家公子来的时辰。”说到最后,嘤鸣用嘴向那礼单一努,调皮的眨了眨眼。 孤山先生在旁边哼了一声:“恃力强娶,现在却问什么婚娶礼仪缺失,那公孙复鞅不是舍本逐末么?岳某在此,断不容此等恶行!”他一直自重身份,来者不过锦屏苑一小妖,岂配自己出手?因此前番中弟子出手阻截之时,他只是负手旁观。 嘤鸣看了孤山先生半晌,忽然悠悠道:“不休孤山,独峰傲客。先生莫非鹤羽门岳先生?” 孤山先生傲然一笑:“我正是鹤羽门岳独峰!” 池棠在一边终于知道了孤山先生的名姓,心想怪道这孤山先生老是岳某岳某的自称,却原来是叫岳独峰。 嘤鸣笑道:“难怪小婢一来,大家伙儿就这般恶狠狠的,原来是要对付我家公子。我家公子千年修行,这次却是对傅姑娘一往情深,本就是要专程求婚的,怎么,伏魔道还要杀了他不成?” 紫菡夫人回道:“还望姑娘将菡君此话带给锦屏公子,紫菡院愿与锦屏苑为友为朋,但婚娶一事万万不可。” 嘤鸣呼的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公子啊公子,你这是何苦来哉,你对人家一往情深,人家却嫌你匹配不上哟。” 紫菡夫人轻叹道:“非是此意,实是……” 嘤鸣忽然目视紫菡夫人:“这话你跟我家公子说喽,既无其它缺礼之处,后日巳时,公子准到。小婢告辞。” 话音一落,嘤鸣化作绿风,就要飞身而去。 孤山先生却发话了:“放肆!落霞山紫菡院,岂容你这般要来便来,要走便走?留下来罢,后日让你家公子带你回去。”这是孤山先生的狠辣之处,他忽然想到后日若与锦屏苑起了争执,手中有个人质总是更有利些,因此便起了扣下嘤鸣的念头。 紫菡夫人一怔,这般作为未免太过卑劣,可是孤山先生是自家强援,自己又如何阻止? 一迟疑间,鹤羽门众弟子已经涌了上来,绿焰急冲向上,欲待避开鹤羽门的截击。 孤山先生盯着那股绿焰,手不抬身不动,沉声喝道:“岳某要你留下,你还能离开不成?” 绿焰不由自主,被一股巨大的吸力硬生生从半空拉了下来,甫一及地便现出嘤鸣身形,嘤鸣见势不妙,不敢多逗留,跃身又起,浑身发出翠绿光影。 几个鹤羽门人将她围了个严严实实,孤山先生负手道:“莫伤了她,擒之即可!” 嘤鸣心惊孤山先生的绝顶气劲,不待她回过神来,见鹤羽门人的剑招已至,忙闪身避开,边躲边骂:“岳独峰!你要不要脸,我只是通信之责,你却喊你那么多徒子徒孙擒拿于我,是什么意思?” 孤山先生冷笑不答,嘤鸣被鹤羽门弟子的进击也逼得喘不过气来,堪堪避了两招,想到孤山先生气劲威慑,自己的奇绝身法施展不得,只得一咬银牙,绿光一盛,身边嗡嗡作响,竟现出一团蜂群。 嘤鸣伸手一指:“蛰他们!”蜂群如有人知,嗡嗡的飞舞而上,裹住了几名鹤羽门弟子。 池棠越看越奇,这嘤鸣还真了得,身法高明有如虻山灵风,还会这呼蜂之术,不知那些目中无人的鹤羽门弟子怎么抵挡。同时心中亦是有气,哪有这么多人欺凌一个女子的道理? 蜂群声势极大,可是一触及鹤羽门弟子身边便即轰然而散,不多时尽落于地,几名鹤羽门弟子神完气足,都是一脸得色,你这锦屏苑小妖不过是仗着身法灵动才与我等周旋,那唤蜂妖术却又能奈我何? 鹤羽门之名毕竟不是幸致,以一敌一,嘤鸣或许能从容逃遁,但以术法相搏,嘤鸣可就远非其敌了。 “哧喇”一声,俞师桓的长剑划破了嘤鸣的衣袖,正抵着嘤鸣咽喉,口中道:“拿下了。” 嘤鸣被制得动弹不得,竟然哭了出来:“你们……你们欺负人……呜呜呜……” 孤山先生对弟子示意:“押下去,好生看管!” 池棠看嘤鸣凄惨,他一时侠义之心上冲,倒忘了这女子可是身具奇能的妖精,口中怒道:“住手!” 第047章静室歌声 几个鹤羽门弟子愕然看向池棠,俞师桓第一个怒道:“又是你?你待怎地?” 池棠回过神来,自己又犯了江湖豪侠见义勇为的脾性了,不过此事仔细想来,鹤羽门确有不是之处,便上前朗声道:“她不过是前来通信的使者,也不曾作恶,你们以众凌寡,强扣于她,又岂是伏魔道的英雄所为?” 孤山先生斜睨池棠:“小子,你倒知道伏魔道的规矩了?什么英雄所为?你当是人世江湖?我告诉你伏魔道的规矩,就是逢妖必诛,遇魔必除!” 俞师桓插嘴道:“师尊休跟他说这番道理!此人必是看这女妖姿色,又动了色欲之心,要作护花之人呢!”他还记得前番池棠与师尊的那次争执,心里认定了池棠是贪淫好色之徒。其他几个鹤羽门弟子听俞师桓这般说,都哈哈笑了起来,只是其中还夹杂着嘤鸣呜呜的哭声,更显得那笑声刺耳。 池棠听俞师桓话说的刻薄,心中火起,上前一步,伸手摸到背后剑柄,沉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俞师桓剑眉一扬,挺身迎上:“怎么?自己做下的事还怕人说?” “轰”,池棠浑身满是烈焰缠绕,火鸦神力在盛怒之下呼之即出。“以众凌寡,以男欺女!你们这就是宵小行径!池某就是看不惯,来来来,手上见个真章,这事池某管定了!” 孤山先生在一边听了,不由也勃然色变:“池棠!你是仗着火鸦之力,处处与我为难么?” 嗖的一声,刚才还在啼哭的嘤鸣立刻化作绿焰,激射而出,室内只留下明爽欢快的笑语:“离火鸦圣,谢谢啦!嘻嘻。” 池棠愣在当地,自己本意不过是仗义而言,倒没真打算出手让那嘤鸣脱身,可是自己这番盛怒之下的举动竟等于帮了那嘤鸣逃脱,自己怕是又做了错事,错愕之下,火鸦烈焰顿时消散,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也为之一泄。 俞师桓恨声道:“跑啦!这下你遂了心意吧!真不知道你倒底是伏魔道的还是助妖的!” 孤山先生凝视池棠,其实嘤鸣真跑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以此妖为质本就是他一时起意,但是池棠这番举动却令他大为光火,前番别院争执也就罢了,后来却是先拒绝了自己将他收为门下的好意,现在又做出这等当众顶牛的事来,真正可恨可恼之极,伏魔道中还从没碰到这样不知好歹的后辈。 “好自为之!”孤山先生目视池棠半晌,一拂袍袖,冷冷丢下这四个字,带着几个门人弟子气冲冲的去了。 池棠呆立半晌,如此一来,自己好色无良的名头只怕更要做实了,自己却又无从分辩,不禁大是沮丧。转头看向紫菡夫人:“夫人见谅,是池某未脱江湖习气,不知是不是又做了错事?” 紫菡夫人轻笑道:“这事也没什么错不错的。孤山先生嫉恶如仇,或许太过情急了些,那女妖便去了也没什么,如此让锦屏公子不必恨紫菡院过甚,也是好事。”紫菡夫人本就对扣下嘤鸣为质一事觉得颇有不妥,池棠这事一起,正好顺水推舟,自己既顾及了孤山先生的颜面,也不致和锦屏公子结怨太深。 池棠拱了拱手:“惭愧,池某告退。”事情最终这样收场,池棠心中亦是颇感耿耿,久驻无趣,当下便出言告辞,一肚子疑问气恼要回去好好跟嵇蕤薛漾述说。 “池大侠早些安歇,后日还要多仰仗池大侠之力。”紫菡夫人不失礼数,“秦嫔,送池大侠回去。” 秦嫔一直站在一众女弟子之中,刚才池棠所为她都看在眼里,只道池棠又是被那女妖美色所惑,心中更是不齿池棠为人,此刻师父发话,不得不从,只得对池棠一肃手:“池大侠请。” 直到秦嫔引着池棠而出,紫菡夫人才又拿起了手中的礼单审视,只是看在上面的眼神隐隐透出一股忧色。 …… 池棠大踏步走出紫菡本院院外,天色已然尽暗,满天繁星,仿佛触手可及,可他只感心中烦恶,大吸了几口气,山风寒凉,气息清馨,胸臆略感一畅。 “我自己回去,不劳姑娘相送。”抬头看到秦嫔在一边,知道她看自己不起,自己也不必讨这没趣,于是拱拱手算是告辞,就要迈步而行。 秦嫔冷冰冰的道:“天色尽墨,山路难辨,不比来时,还是我以御气凌风术送你回别院。紫菡院名门大派,这些礼数还是有的。”说着伸出手来,意示池棠与她两手相牵。 池棠看了看,天色昏黑如墨,星光淡月亦照不出行山之径,只山腰别院处露出些灯火之光来,知道秦嫔言之有理,可是看到秦嫔那伸手过来不情不愿的样子,池棠却也心中有气。 当下环顾四周,有了计较,突然跃身而起,嘿呀一声,劈手如刀,将左侧一棵松树的树枝劈下一段来,就这样持枝在手往秦嫔手里一递,口中道:“既如此,有劳了。” 秦嫔见池棠递过松枝来,先一怔,而后明白其意,心道这样最好,只是何以这好色之徒会有这般举动?她却没有多想,接过松枝,默念心诀,两人化作一道白气。 池棠只感到眼前一花,转瞬间便和秦嫔出现在东山别院之前,不由暗自惊奇,这等法术真正玄妙,可比江湖上的轻功高明多了,正想向秦嫔致谢,却已不见秦嫔踪影,他嗤了一声,也不以为意,辨明了路径,就往自己所居的宅院走去。 一个黑影一闪,池棠顿有感应,身子一偏,手已经摸在背后剑柄之上,口中低声问道:“什么人?” “师父,徒儿等你很久了。”清脆的女声传来,池棠一怔之下仔细看去,便见一个女子杏眼桃腮,身姿纤细,单膝跪地,拜倒于前,正是董家三小姐董瑶。 池棠大感头皮发炸,不自禁后退一步,连连摆手:“小姐不可,池某可不是你师父。”心中暗道:“这董小姐的魅毒已经解了?刚才在正院走的仓促,倒忘记问她了。” …… 香,好香。 在懵懵懂懂中,董瑶首先感触到的,便是这室内淡雅清幽的熏香的味道。嗯,好像在哪里闻到过这种香味……啊,是了,那年父亲去朝中拜谒当朝大司马时,蒙大司马恩赐了一段西域熏香,父亲说这熏香名贵无比,是西域番国进贡的绝品,便是当今皇宫中也只在盛大节日之时熏焚此香,那时候父亲在迎接天子钦差时于家中用过一次,自己那时还小,但这股香味却是印象极深,没想到竟在这里再次闻到。 董瑶睁开眼来,身处静室之中,一方香榻,一座熏炉,室内再无别物,看似简陋不过,却大有些洁雅之风。左右更无一人,董瑶有些奇怪,刚才身边似乎还有人走动,现在到了哪里去了?虽然不曾见刚才在身边的人,董瑶却可以肯定,那人脚步轻盈,体香馥郁,必然是个女子。 这里是何处?我又怎么到了这里的?董瑶支起身子,仔细回想。 我是要去寻那位池大侠的,从宗师傅手里取的剑,这一路上都是策马紧追,就感觉天暗得特别快,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不,好像我当了道童,跟在一个道士后面,就看到紫光布满天际,也不对,我好像依偎在一个男子怀里,那男子气息我还记得…… 想到这里,董瑶脸不由红了,是梦,可是梦中自己怎么会那么希望男子的拥抱、亲吻、还有……可是那男子又是谁?是素白哥哥?想到柏尚,董瑶心里又是一痛,不是他,他是盗匪的内应,假意欺骗我,我学了武艺剑术,就是要杀了他!可那还能是谁?好像有池大侠,还有嵇大侠和薛大侠,我是追上他们了?不对,不对,有一个小孩儿,还有一只狗,那狗会说话……自己身边好像总有只白色狸猫,那猫的眼睛绿幽幽的,总是盯着自己看…… 董瑶只觉得脑中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只觉得恍恍惚惚中的梦境极为荒诞,自己又是怎么生出这些奇思怪想的? 一阵轻轻的歌声忽然从室外飘了进来。 “……衣上芳犹在,握里书未灭。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常恐所思露,瑶华未忍折……” 歌声如泣如诉,唱者情真意切,曲调幽婉缠绵,嗓音清柔拂耳,董瑶闭目倾听,听到动情处,却又不自禁想起柏尚来……我亦曾思君,君却负我心……忍不住便要泪下,急忙强自克制,这般无情无义的小人,自己想他做甚? 董瑶调整了下心绪,不禁又对那歌者大是好奇,唱歌的必是个女子无疑,只是不知是遭受与情侣的生离之苦还是暗恋他人而不可得的渴慕之思?怎么唱的这般动人心弦? 董瑶爬起身来,就想推门出去一看,手还没碰到门扉,门已打开,一个身姿曼妙的白裙女子站在自己面前。 董瑶吃了一惊,看那女子以白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既无敌意却也不见亲热友爱的神气,便福了一福,柔声道:“敢问姐姐,这里是什么所在?” 那女子不答,反问道:“你醒了?身上还有什么不舒服么?” 董瑶动动四肢,笑道:“没什么不舒服的,我是出了什么事?又怎么会到了这里?你是谁?你认识池大侠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没有让那女子有任何反应,淡淡地说道:“既然好了,我便送你回去,你认识的人都在那里。” “我回去哪里?”董瑶又问道。她本以为这女子就是唱歌的那人,但在自己和这女子交谈之时,那歌声一直未断,仍在耳边盘旋,可知歌者另有其人。 那女子仍是不答,拉住董瑶的手,说道:“你随我来。” 董瑶只觉得这女子的手冰凉,肌肤却甚是嫩滑,身不由己,被那女子拉着走了好几步。 董瑶嘟起嘴来,她自小娇生惯养,在家里如公主一般,可从没碰到别人这样冷冰冰的对待自己,眼看着穿堂入院,那凄怨的歌声越来越远,终至湮没不闻。到了外厢一看,竟是身在一处青山之上,天色昏暗,已是日入时分。 董瑶刚想说话,就觉得眼前一花,那女子和自己身上都现出白气来,再一定神,眼前已是一处半山之上的宅院,与先前景致大不相同。 “这是什么奇妙武艺?”董瑶惊得嘴都合不拢,她又哪里能知道御气凌风术的玄妙之处?只道是江湖中一种极为神奇的轻功之法。 “你认识的人都在那院之中,你自去罢。”那女子一指门径,转身就要走。 “姐姐……”董瑶这声叫的极为亲热,她认为这女子必是个不世出的武学高手。 那女子身形一顿,似是等她说下去。 董瑶拖着她的手,摇了几摇:“姐姐你这也不说,那也不说,就告诉我你的名姓,总可以吧。”这时候的董瑶更显娇美可爱,令人难生抗拒之情。 那女子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我……我姓秦……” “秦姐姐,那你的名字呢?”董瑶还要追问。 “不好!”那女子头向山顶望去,忽然说了一声。 “秦不好?”董瑶还没会过意来,那女子忽然白光一晃,便已踪迹不见。董瑶又惊又奇,顺着白光逝去的方向一看,隐隐约约似乎看到一股青绿光焰直往山头而去。 董瑶疑是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看时,果然,什么都没有。 “秦姐姐说我认识的人都在这院里,是谁呢?”董瑶带着疑问,推开了院落的大门。 一个男子正蹲在树下端着一碗饭扒拉着,听到门响,愕然抬头相视。 董瑶总算见到了一个认识的人,大喜道:“薛大侠!是我!” “啊,是三小姐。”薛漾赶紧起身。 董瑶正在高兴,环顾四下,不由愣住了,从屋中走出一个小孩和一条黄狗来,那……那不就是梦中那条会说话的狗吗? 第048章再度拜师 无食见到董瑶看向自己那怪异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董三小姐他自然是认得的,不过料想董三小姐对于府中这只下人养的黄狗是不会有什么印象的。那怎么看到自己会有这般奇怪惊诧的眼神?难不成她听见过自己说话?无食脑里转了几转,原本讨姑娘家欢喜是他的拿手伎俩,只要摇着尾巴绕着姑娘家跑几圈,撒撒娇再假装听听话,就保准让那姑娘笑嘻嘻的摸将上来,可就是因为不清楚董三小姐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古怪之处,无食怔怔立在原地,连尾巴也忘记了摇,看这情形倒颇有些尴尬。 薛漾不知道三小姐和无食有什么过往交集,一时也愣着,怔怔的看着董瑶和无食的对视。 还是宝儿打了圆场,他规规矩矩上前一拜,口中道:“宝儿拜见三小姐。” 宝儿本就长得俊俏讨喜,年岁又幼,这一番举动更显得可爱之极,董瑶顿时回过神来,看向宝儿:“不必多礼。啊,你……你是……我记起来啦,你是要给我哥哥做伴读的那个童子吧?嗯,是花匠姚三叔的儿子。” 宝儿笑嘻嘻的,脸上现出两个小酒窝:“小姐好记性呢,我叫宝儿,那时候去见二公子时也跟小姐说过话的。” 董瑶点点头,刚想问:“你怎么在此处的?”话还没出口便已省悟过来,他不就是池大侠在董府中收的徒弟么?想到这里,心里一痛,我还不如一个小小童儿,池大侠宁愿收他为徒也不愿意收我。 嵇蕤正从屋中走出,看到董瑶,初时略一发懵,旋即又开口笑道:“啊,三小姐,你康复了,真正可喜可贺,快,快入内叙话。” 董瑶认出嵇蕤,她心内对嵇蕤薛漾两个也是很钦佩的,祁山强寇劫掠董庄,一直在负力以抗的就是他们两个,可惜哥哥没福,留不住他俩为府中门客。当下也是微笑施礼:“嵇大侠你好,又见面啦。对了,池大侠呢?我又怎么到了这里?是出了什么事?” 嵇蕤对她一迭声的提问大是头疼,只是一再相请:“进里屋详叙。”同时对薛漾和无食使了个眼色,对薛漾的意思是让他一会儿言语之间可要注意,别露出什么妖魔之事的马脚来,至于对无食的意思就很简单了——千万别说话。 薛漾端着吃了一半的饭碗,跟着嵇蕤董瑶入了里进。董瑶倒没忘记把宝儿拉上,这孩子乖巧伶俐,又是董府出身,董瑶是把他视作了自己人了。只有无食悻悻的夹着尾巴,形单影只的在院内溜达。 嵇蕤给董瑶最终的解释,自然是之前众人一致对好的口径:董三小姐单身赶路,路遇祁山盗余众,对她施以剧毒,企图以她为质,要挟董琥公子就范,恰好池棠等人及时赶到,救下董瑶,为解她身上剧毒,特来这栖梧山庄请庄内高人施救,董琥公子不期将至,接她回去。 听说自己竟然身在栖梧山庄,董瑶惊得小嘴努成了一个可爱的圆形,栖梧山庄之名可是她偷听大哥和二哥聊天时知道的,那时候她就很好奇,那里的女子究竟是如何美貌绝艳,风情万种?竟引得那么多贵胄名士心向往之?没想到自己竟有机会到了这个地方,而这地方的女子竟也是身怀绝技的武学高手。 董瑶回想刚才见的那个姓秦的女子,可惜白纱罩面,看不见容颜,但是从那窈窕身段,如水秋波,可以肯定,必是个一等一的绝色佳人。又想到在静室中听到的那情恳意真,如泣如诉的歌声,不知又是怎样绝丽的佳人,才会有这般清越如莺的歌喉。至于自己身受什么剧毒,董瑶可没放在心上,反正自己现在身无异状,况且得栖梧山庄高人救治,自己自然更无可虑之处。 在得知池棠还没回来的时候,话题终于还是归结到了拜师的问题上。薛漾将那柄佩剑送还董瑶,董瑶接剑在手,心中一动,此来祸事,尽源于自己追送此剑上,更坚定了要拜池棠为师的决心。 嵇蕤和薛漾两个面面相觑,这是池棠的事,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先用缓兵之计。 “小姐还不曾吃饭吧?这几日赶路辛苦,你又在昏迷中,一向不曾吃什么东西,来,尝尝紫……哦,栖梧山庄做的饭食,这竹叶冬笋汤炖得甚是鲜香。”嵇蕤招呼道。 说到吃饭,董瑶一摸肚子,腹内空空,几天都没吃饭,现在闻到饭菜香气,更感饥肠辘辘。 宝儿很懂事的先盛了一碗汤羹,递到董瑶面前。董瑶笑着摸了摸宝儿的脑袋,看着那碗汤羹,却良久不语。 “我去等池大侠回来,他不收我为徒,我就不吃东西!”董瑶像是下定决心,斩钉截铁地说道。 嵇蕤和薛漾吓了一跳,绝食这招厉害,池棠只怕招架不住,嵇蕤忙道:“一事归一事,小姐吃饱了再做计较……” 董瑶学着江湖人物,对嵇蕤薛漾抱拳为礼:“多谢两位大侠,小女子自去院外等候。” “这……这饿坏了如何是好?”嵇蕤苦笑。 董瑶已经步出门外,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饿死拉倒!” …… 池棠快行几步,这般在院外牵扯不清,倒惊动了旁人,未免多生事端。 董瑶紧紧跟上,口中还在称呼:“师父……师父……” 池棠推开院门,走进院内,嵇蕤和薛漾两个听到响动,也都出屋来看,三人眼神一对,嵇蕤眉毛对着池棠一挑,示意他身后的董瑶情状,然后报以无奈的苦笑。 池棠长叹一声,一转身,对身后亦步亦趋的董瑶说道:“三小姐,池某何德何能?竟敢做你的师父?” “师父剑法高,武艺强,请师父传授小徒剑法武艺。”董瑶的执拗脾气劲头不小。 “入内叙话,入内叙话。”嵇蕤只得打圆场。 池棠挠了挠头,董三小姐旧话重提,不依不饶,真正头痛之极。 里屋各自落座,池棠在紫菡夫人处说了老半天话,喝了几盏清茶,却被嘤鸣一事所搅,倒不曾用饭,腹中着实饥馁,一坐下就问:“还有吃的没?可饿死我了。” “紫菡夫人没请你吃饭?”薛漾奇道,“那这么半天都跟你说什么了?”话音一落,腰里就被嵇蕤撞了一下,薛漾一怔,看向嵇蕤,嵇蕤悄悄向边上的董瑶一努嘴,薛漾顿时会意,立刻改口:“我给你把饭食端过来,还好,本院送来的多,够吃够吃。” 薛漾端了饭食来时,路过董瑶身边,顺口又劝道:“三小姐,就吃些罢,吃饱了再理会不迟。” 董瑶头一仰:“我不!池大侠不收我为徒,我就不吃!” 薛漾面向池棠,做了个看你如何处断的表情,在池棠面前把饭食放下。 池棠有一肚子话想跟两位乾家斩魔士说,偏偏现在这董小姐在边上又缠夹不清,还使出绝食的招来,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却又难以发作,当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小姐喜好武艺,欲投名师,池某便替你引荐几位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何必非要找池某为师?”池棠苦笑道。 董瑶表情坚决:“你武艺最高,剑法最强,我不找你找谁?” “我是江湖游侠,许多苦处你不知道。” “我不怕苦!” 池棠开始吓唬董瑶:“单是你这次孤身上路,便遭了强寇毒手,所幸我们赶来及时。倘若日后再逢此事,我们又不在你身边,你想想……你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贼人强寇可都是些恶狠狠的大汉,抓住你也就罢了,只怕还要……还要……姑娘家,有些事可是生不如死,无谓自处险地。” 董瑶睁大眼睛:“正因为如此,我更要跟你修习武艺了啊,我有了本领,强人便想近身也不能,还怎么会有这些危险?我这次中毒,不就是池大侠你们救的吗?强人看到你们不就闻风而逃了吗?你这样的本事,我不跟你学,再找别人去,不是舍近求远了吗?” “呃……”池棠本意是吓唬吓唬董瑶,让她知难而退,却被她一迭声的反问给呛没了词。 “可我居无定所,漂泊四海,许多时候露宿山林之中,你若跟着我也是这样受苦。天寒地冻,人簌簌发抖,苦不堪言,还要提防毒蛇猛兽,不要半夜把自己给叼了去,睡也睡不实。”池棠决定从女孩子家最怕的事情入手,开始加大恐吓力度。 “你们不就是这么过来的?我不怕,跟你们一起,能有什么毒蛇猛兽敢过来?再说了,你们不还带着狗吗?有野兽过来,那条狗会及时叫的。狗一叫,野兽全去追它了,我们也安全了呀。”董瑶竟然想起了无食,顺口将他说了出来,也真难为她想出了这么一折,池棠分明听到了宝儿屋中传来无食响亮的喷嚏声,不由心中暗暗好笑。 “睡是一方面,还有吃,外面兵灾连连,流民四起,可没什么好人家卖你饭食,没吃的,就只能自己找,真碰上荒凉之地,你能找到只甲虫都是好的,哎呀那味儿呀,从你鼻子直冲脑门,又苦又臭,这样还算是好的呢,真饿狠了,恨不得连自己手指都吃下去呢。我不就是饿得没法了,才到你们府上去当厨下帮佣的吗?苦也苦也,一言难尽……”池棠很希望将甲虫那恶心的味道讲的再形象些,不过,他确实没吃过甲虫,就只能胡编了。关键自己正在吃饭的当口,再说恶心了,只怕自己也吃不下去。 董瑶眨眨眼睛:“不就是饿吗?我受得住。你看,你现在饿得受不了正在吃饭,我几天没吃还一直扛着看你吃,你不答应我就一直饿着,你倒看看我能扛几天。” 池棠正用面饼裹了些薤葱之类的往嘴里送,听到这话差点一口喷了出来,好丫头片子,还会现身说法了,倒把自己所有由头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池棠没话说了,薛漾倒插了句嘴:“还有件小事,池大侠没好意思提,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说。” 董瑶看向薛漾,洗耳恭听。 薛漾清清嗓子,吞吞吐吐地道:“呃……这个,咱们也吃五谷杂粮,免不了吃喝拉撒。便溺之时,我们男子倒方便些,撒尿好办,找个地方背过身就行;那个……大解也成,找个坑在野地里就行,完事后没有厕筹,找个树叶石块啥的,也能应付过去,可总之弄不大干净啦,内里斑斑驳驳,臭不可闻……也是常有之事……” 池棠艰难的把面饼咽了下去,在这时候说这种事,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可人家这是帮自己在说话,自己不仅不能露出恶心之意,还得做出深以为是的神态来,这才是真正苦也! 薛漾凑过来,又小声对董瑶道:“我听说如你们这些大户人家,都是用绢帛的,解完了手还要往屁股上搽香,啧啧,那敢情好,不知小姐能不能受得了江湖人物的这样做法?还有,大家行走江湖,你若想……那个……方便时,我们都在边上看着呢,你受得了?” 池棠一口饼噎在了嗓子眼,这薛漾越说越不成话了,我们是看女人家如厕的人吗? 董瑶看了看薛漾,薛漾还是那样子,形貌忠朴木讷,一副诚恳的表情。 董瑶笑了:“真碰上这事了,我都无所谓,你们还怕看?”她是年少天真,心思却机灵,可不会被薛漾看似淳朴的表情骗到。 薛漾一缩头:“哦,你们聊,我出去走走。” 出门的时候,嵇蕤也不由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董三小姐油盐不进,立志坚定,岂能是畏苦惧难之人? 池棠想了半天,最终叹了一声:“罢了,你吃饭吧,别饿坏了身子。” 董瑶脸色一喜:“师父答应了?” 池棠想到那晚情事,所说是事出有因,心中却还有些惭愧:“师父不敢当,闲暇时便传你几招剑法防身。” 董瑶大喜,扑地拜倒:“弟子董瑶拜见师父!” 池棠赶紧阻止:“别,别叫我师父,我可当不起。你我师兄妹称呼罢,我算是代师授徒,倘若日后遇见我那师父,他若允可,你才算正式入得本门。”这其实是推搪之词,池棠的师父早已踪迹难寻,却哪里还有机会相遇? 董瑶哪里知道这许多,满心欢喜,仍施了个大礼:“是!池师兄。” “好啦!”池棠行了这个权宜之计,算是了结了这番苦缠,“你身子刚刚恢复,赶紧用饭,吃过饭早些歇息,你的房间就在左边这间。这几日师兄还有些江湖俗务要办,暂时先不传你剑法,等下了此山再说。这些天自己静养,不要随意走动。”当了师兄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可以摆出师兄的威严免得董瑶再犯那小姐任性的脾气。这紫菡院伏魔之地,可由不得她使性子。 果然,董瑶恭恭敬敬回答:“是,遵师兄命。”语气中极为兴奋。 池棠略一点头:“回房吧,先吃饭,再好好休息,师兄困倦了,要睡了。” “是,师妹告退。”董瑶俨然江湖口吻,乖乖的退了出去。 拜师之事总算告一段落,屋中的嵇蕤等董瑶关上了房门,才轻声对池棠道:“池兄当真收了她做同门?倘若因此引得妖魔近她之身,岂不是又生变故?” 第049章术力之争 池棠记得嵇蕤曾说过,身经过妖魔之事便如身具磁石一般,种种妖邪怪异之事在之后便会接踵而来,躲也躲不得,刚才自己倒没想到这一层,又想到董瑶被阒水妖怪思欢子掳掠于先,又与虻山猫妖灵风同行多日,还在这伏魔道名门紫菡院得了医治之恩,不知算不算身经了妖魔之事,倘若真算是,那她跟这自己一众伏魔道中人也算是顺理成章。 听了池棠的疑问,嵇蕤道:“那董小姐虽是身经妖魔之事,但她自己并不知道,脑中无此念头,自然便无那磁石之患。可是一旦她身随我等,早晚必遇妖魔鬼怪,那时她知晓究竟,便是想摆脱妖魔也摆脱不了了,远的不说,后日那锦屏公子一到,满山妖异,她又怎么会不察觉?” 池棠想了一会儿,苦笑道:“乾家收女弟子不?” 嵇蕤也笑道:“乾家比别派不同,我们是与妖魔近身相搏的门派,你想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怎么与妖魔近身格斗?” 池棠顿时想起在紫菡夫人处,那孤山先生对自己所说伏魔道两大宗派的事来,忙对嵇蕤道:“这董小姐之事先搁下,我有事要请教两位,嵇兄请唤薛兄过来。” 薛漾此时已进了宝儿的屋内,嵇蕤起身出门喊了他过来,跟着嵇蕤薛漾一起进来的,还有鬼鬼祟祟的无食,眼睛一直盯着董瑶的房间,窗格处透出灯光来,显然董瑶还没入睡。 房门一关上,无食便长舒了一口气,小声道:“娘妈皮的,这女娃娃一来我就不能说话,憋死我了。到你们这里转转,反正少主睡着了,我来透透气。” 薛漾一踢无食屁股:“宝儿睡的那么熟,你不会又给你家少主施了睡熟之术吧?” 无食大骂:“娘妈……”然后突然降低音调,“……皮的,你当我没事就放这法术啊?少主这不是已经到了睡觉时辰嘛。” 踱到池棠面前,无食又笑嘻嘻地道:“谢啦,张家老五,下午帮我出手揍那老东西,没让他把我掐死,够义气!” 池棠轻笑:“不必客气,你是我们朋友,你有难,我们哪能坐视?” 无食还在骂骂咧咧的:“那帮狗日的鹤羽门,娘妈皮的真不是东西,一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家伙,神气个什么?还好我家少主碰到的是你们乾家斩魔士,要是碰到鹤羽门炼气士,我可不让少主跟他们走呢!” 嵇蕤和薛漾分左右坐下,嵇蕤说道:“也不能这么说,不休山鹤羽门是伏魔道名门大宗,那虻山一系的妖魔多是和他们交的手。而鹤羽门门主许大先生据说也是个谦冲有道之士,只是我们在这里碰上的,是鹤羽门师字门一支……” “狮子们?都是狮子?他们不是鹤羽吗?”无食有一搭没一搭的插话。 “师字门,师字。”嵇蕤加重语气,“就是名姓中都含有个师字的门支。鹤羽门和一般门派不一样,分为好几支,论资排辈也不一样。门主许大先生所领的是立字门,还有他师弟衔云子所领的文字门……” 无食又插嘴:“蚊子?都是嗡嗡叫的蚊子?”显然,他都听懂了,只是故意在胡搅蛮缠。 于是又如他所期的在头上挨了薛漾一个爆栗:“再扯就拔你的狗毛!”无食心满意足的哼哼唧唧了几下,在池棠脚边趴下。 嵇蕤不理无食,继续道:“但是这孤山先生的师字门在鹤羽门中却是最自负的一支,孤山先生玄功如神,辈分又高,他门下弟子也都极为了得,也承了孤山先生的性子,遇到妖魔,决不留手,务必除之而后快。” 池棠想起几人对付锦屏苑嘤鸣的手段,嘤鸣呼蜂之术颇为厉害,却难损师字门弟子分毫,确实非同小可,只是何以与自己对敌之时,连一招都抵御不了?当下将孤山先生对自己所说伏魔道术力两宗之分的事一一道出。 嵇蕤听完,仍是宽厚一笑:“不错,伏魔道确实有术宗和力宗之分,其实两宗都是为了降妖除魔,练到巅峰之境,一般的所向披靡,原无高下之分。只是这孤山先生是术宗的前辈耆宿,又恰好经历了前朝术力之争的年代,心中一直念念不忘,难怪今天又对池兄说出这样的话来。” “术力之争?伏魔道还出过这种事?”池棠奇道。 “那是百多年前的事了,嗯,跟无食得道的日子差不多。”嵇蕤说道。 无食得道的日子?池棠回想,大约推断出了那是何等岁月。 嵇蕤接着道:“那时天子被一权臣把持,那权臣暴虐无比,杀人无厌,群臣怒不敢言,眼见他倒行逆施。这般人却被妖魔看上,让那权臣身具魔性,听妖魔之唤,有颠覆人世之心。” 池棠立刻想到孤山先生所说的羯赵旧事来,却原来百多年前此幕就已上演,再想那权臣,心中一动,权臣掌控天子,本朝宣帝、景帝、文帝可都做过这事,但是时间对不上,莫非是魏武帝?但魏武帝虽也曾大肆杀戮,却也算雄才伟略之君,不像是身具魔性之人啊。 “那时孤山先生刚刚出山不久,自负仙家玄功,径自入宫去除那权臣,怎知竟被那权臣驾前一员大将击败,以致功败垂成。之后不久,就听说那大将暴起发难,反将那魔性附体的权臣除去了,便连潜藏在宫中的妖魔也被那大将所杀。好好的一次成名际遇,被那大将夺了去,自己还败在那大将之手,你说孤山先生气不气?偏偏那大将从未修炼过法术,只是勇力绝人,又具破御之体,施展武艺起来,那时候孤山先生毕竟没有现在的神通,却如何抵挡得住?自是心有不甘。待他又闭关苦练二十年,一身本领终于大成之后,再去寻那大将时,偏那大将已殁于群雄纷争的乱世之中了。” 池棠已经知道嵇蕤所说的权臣和大将是谁了,暗自点头,那位大将的勇名直到百年之后仍然流传,想不到他还有这段离奇公案。 “孤山先生报仇而不可得,心中耿耿,便对人间武艺只能颇多讥讽之词,连带着对以力除妖的伏魔道中人也有迁怒,那时候他还不算前辈,这般无礼自然是有人不服的。有一个人,亦是力宗中的高手,便气他不过,和他连场战了几次,互不相下,反而把事情闹大,弄得两宗弟子颇生罅隙,明里暗里也斗了几场,唉,幸亏那时妖魔自权臣之役后雌伏不盛,不然逢那当口发难,伏魔道内讧不断,只怕就被他们这些妖魔成事了。幸好,这般争了十几年,两宗终于各自省悟,于泰山之巅握手言和,术力两宗才算了断了这段恩怨。”嵇蕤将此事全盘托出。 池棠这才明白何以孤山先生对力宗这般敌视,看来伏魔道亦如人世,总有些门户之隔,人终是人,这些道异如雠的陋习浅见还是避免不了。忽而想起一事:“那与孤山先生争斗的力宗高手不知是何人?还在世否?” 嵇蕤看了池棠半晌,深深一笑:“说起来,此人与池兄倒是渊源极深,等池兄到乾家本院,看了五方乾君之志,自然知晓,此时请恕我卖个关子,暂不多说了。” 池棠一怔:“五方乾君之志?自己不就是南方火鸦乾君吗?难道那人和乾君有关系?”但看嵇蕤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终是不好再追问下去。 嵇蕤兀自侃侃而言道:“昔日曾对池兄说过,世人见道玄之属,也就是伏魔道术宗之人,霞举飞升,莫测高深,往往论之为神仙,但是术宗却有一大弊病。” “什么弊病?” “往往对手灵力玄能胜过自己时,自己的本领便无从施展。因此池兄以火鸦乾君神力对战孤山先生时,那些鹤羽门弟子一触即溃,便是缘于此故。” 池棠恍然大悟,难怪那些鹤羽门弟子看身手皆不在嵇蕤薛漾之下,而嵇蕤薛漾比之自己却相去不远,怎么鹤羽门弟子能够占到薛漾上风,却非自己一合之敌,却原来是这个缘故。 “只是对付灵力逊于自己的对手时,术宗高手往往挥洒如意,胜的就轻易了。” 原来如此,想到嘤鸣被鹤羽门弟子逼得抵挡不住的场景,池棠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我听那孤山先生言道伏魔道四大名门,可是确有此说?” “这倒不假,龙虎山天师教、不休山鹤羽门、积奇山五老观还有此间的落霞山紫菡院,确实是当下伏魔道四大名门。” “可是这些不都是术宗门派么?那力宗乾家又置于何地?” 嵇蕤不以为意的笑笑:“不涉术力之较,的的确确便是这四家实力最为强劲嘛。你也看到这紫菡院情形了,四大名门哪家不是百多名门人弟子?我们乾家除了家尊师父,师兄弟全加起来也就八个,怎么跟人家比?但是你要是把所有伏魔道的人物算起来,力宗高手的数量却也不少了,绝大部分的伏魔道游侠散客都是力宗的。” 池棠点点头:“原来如此,既然都是四大名门,鹤羽门来了个孤山先生,怎么不见天师教和五老观的门人前来?尤其是五老观,我听说前番是五老观书信邀请紫菡夫人的那位大弟子去蜀中除蛇妖的,结果引发了目下这桩大事,五老观不派人来未免与情理不合。” “啊,原来那蛇妖是被紫菡院女弟子除去的,难怪我去时已经听说蛇妖被诛了呢。”嵇蕤拍拍额头:“天师教的道士估计是知道有孤山先生在,不去抢孤山先生的风头;至于五老观嘛,你别忘了,五老观也在蜀中,而且一直和那锦屏公子私交不错,碰到这尴尬事,五老观主定然也是大感为难,看现在这情形,恐怕是两不相帮了。” 伏魔道的宗师居然和一个孔雀化人的妖仙私交不错,池棠大感好奇:“那锦屏公子又是怎样的人物?今天我在紫菡夫人那看到了他派来的信使,还跟鹤羽门的门人交了手呢。” “哦?锦屏苑的信使?女的吧?”薛漾在一边问道,显得很有兴趣。 “是啊,看起来就像人间少女一般,叫什么……嘤鸣,身法灵动,和那个虻山猫妖极为相似,听说是蜜蜂成精。” 嵇蕤道:“锦屏苑除了公孙复鞅,别的都是女妖,每日就是吟诗唱赋,弹琴作画,倒是极为风雅,从不害人。但公孙复鞅可是修炼三道中罕有的冥思道成精者,那身修为震古烁今,偏偏他又两不相助,千年来人妖争斗从未见他出过手。” 池棠沉吟道:“既是这样的高明妖仙,为友总比为敌好,纵然紫菡院不允这桩婚事,毕竟那傅姑娘有婚约在身,于情于理,紫菡院依礼婉拒也是顺水推舟之事,怎么能到处向同道求援,一派如临大敌的模样?事情还没谈呢,倒先剑拔弩张起来了。” 嵇蕤也是点头缓缓道:“我也在奇怪,这几日急着赶路,未得深谈,现下想起来,似乎这和紫菡夫人平素沉稳的性子大不相同。” 池棠想到紫菡夫人那娴静雍容的神态,也深有同感,尤其她与自己交谈时所说向同道求援之事时,一直从容淡定,哪里有半分着急惊慌的模样?又想到孤山先生在紫菡院中颐指气使的种种所为,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脱口道:“此事莫非与孤山先生有关?” “孤山先生?”嵇蕤疑惑道,“他虽是伏魔道前辈耆宿,可并不是紫菡院的元老啊,难道紫菡夫人还要听任他摆布?” “你们说过的,孤山先生一支最恨妖魔,他哪里能看得下去妖精向人间女子求婚的事情?自然是怒火攻心,又怕那公孙复鞅太过厉害,自己未必是他对手,可自己又要面子,就以紫菡院的名义向同道求援,自己再带了门人弟子过来,表面上看起来,还是他仗义来援,以救紫菡院之威厄呢。”池棠越说越觉得自己这番推论有道理。 “若如此说,倒也有些道理……等等!”嵇蕤霍然抬头,“你前面说,那个傅姑娘已有婚约了?” 第050章推本溯源 “嗯,是啊,紫菡夫人是这么说的。”池棠对于嵇蕤这么大的反应颇有些奇怪。 嵇蕤似是抓到了什么关键所在,频频点头,口中不停地道:“是了,是了。这般说来,过往种种都合乎情理了。” 池棠奇道:“嵇兄是想到什么了?” 嵇蕤轻抚颌下短髯,看神情有种解开难题的兴奋:“伏魔道尽人皆知,紫菡院的女弟子一般是不会嫁人的,听说是跟她们修习的本门玄功有关,一旦不是处子之躯,则多年修炼便毁于一旦。昔年南朝天子曾请紫菡夫人门下某位女弟子为太子妃,紫菡夫人万般推阻,最终还是没卖天子这个面子。” 池棠想了想,说道:“若真能入宫而为太子之妃,他日太子身登大宝,这女子或者亦可贵为皇后,到时母仪天下,岂非也是个好归宿?真这样了,是不是还有本门伏魔玄功又有什么打紧?况且这也是给紫菡院更添贵助,紫菡夫人大可应允啊。” 嵇蕤道:“人之常情,多如是想。可是我们别的不说,就说一点。身经妖魔之事后便如身具磁石,妖邪鬼怪之事往往接踵而至,躲也躲不开,万一因此引来妖魔祸乱南国宫闱,岂不是出了大事了?” 池棠顿悟:“正是正是,这可使不得。” “那你再想想,紫菡夫人连天子的求婚之请都不允,她那大弟子又能和什么人有婚约?” 池棠一个迟疑:“呃……你的意思,这就是紫菡夫人对锦屏公子的推搪之词?实则子虚乌有,那大弟子根本没和人订有婚约?可是……她也没必要对我说这假话呀。” 嵇蕤一拍大腿:“恰恰相反,紫菡夫人所言是实,她那大弟子确实和人订有婚约。” 池棠对嵇蕤瞠目以向,脑中还没反应过来。 “池兄还没明白过来?”嵇蕤语气加速,“女弟子嫁了人,失了伏魔神功,可是如果嫁的人也有降妖伏魔的本领,不就可保无忧了?若是那人再传给自己娘子几手自己的降妖之术,岂不是就更不怕妖魔鬼怪找上门来了?” “你的意思……那女弟子是和……”池棠渐渐反应过来了。 “就是啊!”不等池棠说完话,嵇蕤立时接口:“那女弟子必然是和鹤羽门门中高手订有婚约。难怪那孤山先生轻易不现身,现在却带了这许多门人弟子到了这紫菡院,而且关心此事远甚紫菡夫人。是也是也,紫菡院皆是美貌佳人,鹤羽门可也全是俊伟男子,倒也相配。” 池棠脚下趴着的无食咕哝了一句:“俊伟个屁!” 这番话在池棠上山之际曾当玩笑说过,当时还怕引路的杜嫚听了有什么不豫,现在又听嵇蕤这么一说,池棠眼前一亮:“不错,那女弟子必然是和鹤羽门有婚约,如此一来,这孤山先生越俎代庖,在紫菡院这般发号施令,还有我先前那些推想,可就都顺理成章了。”想通了这一关节,池棠只觉得胸怀一畅,先前在紫菡本院郁结的心情放松了不少,再往深想一想,不由又有些疑惑:“莫非那女弟子是和孤山先生订的……这年岁辈分……” 嵇蕤摇摇手:“不可能是孤山先生,他虽然孤傲自负,却不是凡尘俗客,早休了男女之事,况且你让他跟小辈订婚成亲,可不丢了他那张老脸?依我看,定是他门下的弟子。嗯……看这情形,多半便是那下午在山石上趾高气昂的那个俞师桓,我曾闻过他名,他是孤山先生门下最得意的大弟子,那位傅姑娘不也是紫菡夫人的大弟子么?两个大弟子订有婚约,合情合理啊。” 池棠寻思了一番,越想越觉得是,怪道那俞师桓对妖怪这般急火攻心,怒气冲冲,却原来多了这层恩怨。 无食抬起头来:“哈,就是那个被我下了裤子的?” 无食这么一说,嵇蕤池棠和在一边一直听着的薛漾都笑了起来。俞师桓盛气凌人,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松脱了裤子,这个脸可丢大了。 嵇蕤看向无食:“对了,一直倒忘记问你,你倒底也是念笙子身边的摄踪仙犬,不修些神奇玄术也就罢了,却怎么对松人裤带这法术这般谙熟?就我所知,所有会法术之辈,就没一个精通此道的。” 无食直起身子,打了个大呵欠,懒洋洋的道:“这也不能怪我啊。我刚得主人道术那会儿在淮西,那里没闹灾荒,又没遭兵乱,那几年还算富庶,城西角那家肉铺也一直开着。不过从淮南涌来的流民太多,所以去买肉的人都是小心翼翼把肉挂在裤带上,唯恐被别人抢了去,我就远远躲在边上看,心里老想,要是这些人的裤带掉了多好,我就可以跐溜一下,冲上去把肉叼了就走,却不是让肚子快活了?结果那一天,一个人刚买了肉挂到裤带上,我盯着一看,心里一转念,哈哈,那人裤带就掉了,我立刻冲上去就把肉叼上,然后掉头猛跑,心想人家还不得拼命啊,哪知道跑了一段路,屁事没有。” 池棠好奇问道:“这是为什么?” 无食嘿嘿笑道:“那人忙着系裤带呢,哪顾得上追我?” 三个人又都笑了起来。 “所以人真他娘的麻烦,肚子饿成那样,最先想到的还是自己的卵蛋被没被别人看到。”无食下了评语,继续道:“那一次我还以为是凑巧,没想到以后每当我精神专注这么一动念,买肉的人裤带就掉,哈,那段时日可享福了,天天肉不断顿。后来我问主人了,主人却只是叹了口气,还摸了摸我脑袋,说什么果腹求生之念,致成这般法术,可怜可叹。娘妈皮的我有肉吃有什么可怜的?到现在我都没明白过来呢。” 池棠想了想,无食虽然说的好笑,可确实是饥饿过甚以致阴差阳错的练就了这法术,委实是可怜可叹,便也如昔年念笙子一般,摸了摸无食的脑袋。 无食可不明白池棠的意思,只道是他跟自己玩呢,高兴的摇了摇尾巴:“也是我没福,就这么点道术灵气,第一招就修炼了这个法术,趁着还有些灵气,又学了令人熟睡之术,我可就会这两个招数了,至于鼻子灵光那是天生的,倒没专门去学。” 说了会闲话,薛漾忽然又问:“池兄,你前面说那个锦屏苑的女信使跟鹤羽门门人交了手,胜败如何?” 池棠叹了口气:“几个男子联手斗她一个,真正气闷煞人!那个什么嘤鸣,身法倒是了得,若不和他们缠斗,脱身应该不难,但面对面的交锋较量,她确实不是鹤羽门门人的对手。已经被鹤羽门给擒了,我一时气不过,上前想说几句公道话,那嘤鸣倒乖觉,趁他们一分神,立刻脱身而走,这不,我算是又跟鹤羽门添了个新怨。” 薛漾满不在乎的一挥手:“结怨就结怨,他们反正瞧我们不起,我不像四师兄,顾全大局,对那鹤羽门的毕恭毕敬的。”他想到日间因地势之故以致与鹤羽门吕师楚交手后被逼于下风还有些耿耿于怀。 嵇蕤对薛漾道:“六师弟还是年幼,毕竟伏魔同道,不可多生龃龉,同心除魔为上。你也忍耐着些,大不了敬而远之就是,何必反目成仇?” 嵇蕤是师兄,薛漾虽然对他的论断有些不以为然,却也不便公开反驳,躬身拱手:“是,师兄。” 池棠沉思了一会,才又说道:“那嘤鸣说了,后日巳时,锦屏公子就到此地,不知到时是怎生情景?” 薛漾道:“既然已有前番推断,我们又何必助那鹤羽门的岳孤山?索性就看看热闹罢,锦屏公子不是什么邪魔外道,不会为非作歹的。” 嵇蕤身形一端:“万事离不开一个理字,倘若锦屏公子真要恃强强娶,我等也不可袖手旁观,要不然还做什么伏魔道中人。” “若是真交起手来,嵇兄你看胜算几何?”池棠毕竟是初入伏魔道的新手,不知那锦屏公子到底有什么本领。 嵇蕤轻笑:“伏魔道只说锦屏公子如何如何了得,但真实艺业如何却没人看过,纵有流传,却也不无离奇夸大之处。依我看,有池兄在,还有孤山先生和紫菡夫人,公孙复鞅恐怕极难言胜,锦屏苑女妖虽众,可此次来援的伏魔同道却也有百余人,内中不乏高明人物,再加上紫菡院本门女弟子数十人,锦屏苑若是真恃强动手,决无胜算!” 池棠听嵇蕤最后言词雄壮,也不禁动了胸中豪情,一击掌:“好!就看后日伏魔道的手段!” 嵇蕤又笑:“那也未必就真能斗将起来,或许两下言好也未可知。” 薛漾在边上忽然一捅池棠:“池兄,后日我们都上正院去了,你那师妹怎么办?” “师妹?”池棠初时一愣,随即想到他是指董瑶,这个新认的师妹着实让他头疼。 池棠脸色一苦:“怎么办?总不能让她跟着一起上去吧?回头看到那许多妖精,这大小姐准得吓懵了。只有让她留在这里,让宝儿和无食陪着她,不可让她乱走。” 无食一抬头:“啊?让我和少主陪那女娃娃?那女娃娃一犯大小姐脾气,我和少主哪个能留得住她?” 薛漾表情木然的提醒道:“她要真想到处走,也确实只有你能治住她了。” 无食嘴一张:“这话怎么说地?她会踢我的。” 薛漾眉毛不为人察的轻挑了一下:“你那法术是干什么吃的?” 室内顿时一片短暂的安静,然后就是池棠嵇蕤忍俊不禁的笑声和无食怪腔怪调的大呼小叫:“哇哈哈,你说的……”无食一想到侧屋的董瑶,不得不又放低声音:“……是我那脱人裤带裙带的本事啊,有理有理,她要敢乱跑,我一动念,哗啦……白花花一片哟,你们不在边上看实在太可惜了,嘿嘿。”无食的笑声极其猥琐,并且在池棠和嵇蕤各赏了他一个爆栗后宣告完结。 再过十八个时辰,就是十二月十五日的巳时了。 第051章蓄势以待 第二日一早,兴奋得一夜都没怎么睡着的董瑶就来找池棠,一口一个师兄的叫得极为亲热,央宛着要学些剑术。 池棠心忧锦屏公子之事,本待托词婉拒,但转念一想,这三小姐要是没事做,气闷之下满山去转悠一番,还不定闹出什么事来,还不如传她一招半式,让她有些正事羁绊,倒也可安心留在此地。 于是池棠只得对董瑶道:“师妹,还不知你剑术根基如何,你且使几招,让师兄看看。” 那把董琥重制了剑鞘的宝剑现在就在董瑶手中,听说池棠此话,董瑶神色一喜,学着江湖人物的做派,对池棠一拱手,突然拔剑出鞘,脑中回想昔日柏尚所教剑术,一招一式施展起来。 嵇蕤薛漾颇有兴趣的站在池棠身边,看那董小姐舞剑一回。只看了几招,却又都哑然失笑,这董小姐的剑法出手无力,招式又杂乱无序,便连不算高明四字也欠奉,甚至还不如个没练过武技的庄稼汉。 池棠拿出师兄的威严来,故意沉着脸,出声对董瑶道:“师妹,你来攻我。” 董瑶只使了一会儿剑,便已气喘吁吁,香汗淋漓,自己却还觉得正使到得意处,听池棠这般说,正合心意,笑眯眯的将剑势一转,口中道:“师兄,小心了!”将剑挽了个剑花,直刺池棠面门。 池棠不闪不避,觑准来势,伸出一指,轻轻在剑身上一弹,董瑶只觉得一股大力直撞手腕,再也拿捏不住,长剑脱手而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银色弧线,而后直插入院内沙土地中,剑身兀自不住颤抖。 董瑶咋舌半晌,池棠只用一根手指,便将自己的长剑击飞,自己过去用心修习的剑法在池棠面前真是不堪一击。其实昔日她从柏尚处学剑法,二人互有情愫,大半倒是嬉闹玩耍的用意,柏尚又怎会潜心教授?多半是把合她心意的剑术花招传了个似是而非,剑术根基未练分毫。董瑶当时满心欢喜,却哪里能知道剑术要义所在? 池棠皱眉道:“剑都拿不稳,还说什么习练剑招?师妹,你这些时日将根基打打牢再说罢。” 董瑶睁大双眼:“如何打牢根基?” 池棠走上前,从董瑶手里拿过剑鞘,又将插在地上的长剑拔出,按剑入鞘,转身向董瑶示意。 董瑶跟了过来,细看池棠如何动作。 池棠也不说话,忽然拔剑,剑尖白影一闪,在面前树干上划了个轻轻的印记,而后看也不看,手中剑身反转,一送一推,剑身便已入鞘,整个动作干净利落。 “就像这般,练拔剑收剑,拔剑后剑尖需直抵树上印记,收剑时不可多看鞘口,径直推入。什么时候你拔剑刺印可一击而中,收剑回鞘可一气呵成了,根基便算小成,我们就可以再学其他招数。”池棠吩咐道。 “就这么练?”董瑶对这个习练根基之法倒是颇感新奇,立时接剑在手,恭恭敬敬地道:“遵命。” 池棠一笑,这董三小姐还真挺乖巧,虽说有些任性,但向武好学、坚毅勇决之处倒与寻常豪门贵媛大不相同,回想当日祁山盗劫掠董庄,董三小姐奋力护母,顽强抗敌的情事,池棠不由暗暗点头,有这般资质,假以时日,这位自己勉强收受的师妹未必不会成为一个剑术精湛的女剑客。 整个院落中顿时充满了董小姐拔剑收剑的轻叱挥洒之声。这一套动作看似简单,实则若非劲力沉稳,深谙剑性者,极难办到,董瑶初学剑法,有得练呢。 宝儿坐在院角,笑嘻嘻的看着董瑶练剑,无食晃晃悠悠的在宝儿身边绕来绕去。池棠得了空,又和嵇蕤薛漾几个回到屋内,他有太多伏魔道上的事情想要和两位乾家斩魔士交流了。 这一天出乎意料的平静,本院中的婢女仆妇分早中晚按时将饭食送了过来,却不曾见有什么紫菡院的弟子再来到此处。 只是在天近黄昏之时,一个女声忽然在院中响起:“明日朝食之时,烦请诸位同道同入本院,夫人面谢诸位相助之情。” 池棠心道:“是了,锦屏公子巳时到,她们要我们辰时过去,提前一个时辰,这就要准备抵御那锦屏公子了,话倒说的客气。”听那女声颇为熟悉,略一回想,便省起正是昨日引自己一众人上山的杜嫚的声音。 这声音宛如近在耳边,池棠推门出去看时,院中却看不到杜嫚的人影,嵇蕤在身边小声道:“这是伏魔道传音之法,声在近旁,人或在数里之外呢。” 池棠点点头,当日伏击暴君,那茹丹妖姬不也曾使过传音之术么?不过据说那茹丹夫人使的叫噬魂魔音,和武学高手传音入密的修为倒颇为相似。 董瑶自旦及暮,除了吃饭,就一直在练着,身上的汗水不知出了几遭,她浑然不觉,仍是一下拔,一下收的反复修习,此刻听到院中平白现出的女声,才愕然一顿,恰好看到池棠出门,便即奇道:“师兄,这是什么人?怎么声音这么近,人却看不到?” 池棠笑道:“千里传音,武学高手的修为,没什么奇怪的。” 董瑶一副神往的表情,昨天见识了那瞬间移身的奇妙轻功,今天又听闻这千里传音的神奇之术,江湖武林,真正不可思议,自己不知何时能有这般修为,大有期期之意。 此时,一阵哄哄然的嘈杂之声从院外传来,定是各院中的伏魔同道听了这消息,都议论起来,谁都知道,明日就是锦屏公子上山之期,紫菡院既已这般传音通告,只怕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池棠想了一想,对院中的董瑶道:“师妹,明日你就在此处,不可出门一步。” “为什么?刚才那声音不是说要我们辰时去她们本院吗?”董瑶满是好奇之心,一听池棠不让她明日前去,不禁老大不乐意。 池棠做出严肃的表情:“明日有江湖邪派来此山中,我们是来相助的武林同道,你初始习剑,武艺不精,去了无用,反为拖累。你还是在这里好好练习根基之术,往后艺业大成,这样的事多呢,何必急于一时?” 董瑶嘟起嘴,只得怏怏地回道:“知道了,师兄。” 池棠又对在一边观看的宝儿道:“宝儿,你明日和你师……”言词一顿,这辈分还真不好说,宝儿日后进的是乾家,可不算自己的徒弟,还不知乾家怎么安排宝儿呢,言念一转,继续道:“……和你师姐就在这里,紧闭院门,万不可轻动。” 宝儿笑道:“宝儿知道啦。和小姐明天就在这里……咦?小姐是我师姐?” 池棠转身又入屋中,避开了宝儿的问题,这解释起来太费劲,料想无食明日在这里看着,应无大碍。 池棠和嵇蕤薛漾在屋中各自对视一眼,意思都明白,蓄势以待,且看明日锦屏公子之事究竟如何区处。 再过十三个时辰,便是十二月十五日的巳时了。 …… 丙辰年十二月十五,宜嫁娶、纳采、订盟,忌斋醮、伐木。冲羊煞东,过大寒。 天刚蒙蒙亮,山中风动,极带寒意。 池棠和嵇蕤、薛漾结束停当,在山道上一步一阶,步伐沉稳。 山道上还有三三两两的同道前行,据嵇蕤介绍,有湘东鹰愁涧子弟,有庐陵铁衣门门人,而远处一行青衣之众便是鄱阳覆水庄的弟子们。 “按照孤山先生的说法。”嵇蕤小声补充介绍,“这些可都是伏魔道力宗的门派,术宗人物来的却少。” 薛漾冷笑道:“所以啊,把我们都安排在别院,他们几个鹤羽门的却独居正院,高高在上,表示他们不屑与力宗门派为伍。” 嵇蕤并不像薛漾这般在意,他的微笑是淡然轻洒的:“孤山先生辈分高,便在我们这些晚辈面前拿拿大,也是情理之中。” 薛漾默不作声,池棠回想鹤羽门一众门人的倨傲做派,心下也是老大不以为然。 行不多时,几人已至正院门前,“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十六个字在晨光映照下,竟有些异样光芒。 一名紫菡院女弟子在门前款款一礼:“乾家高士,院内入座,请。” 另一名女弟子上前,前引肃客。几人进到正堂内,池棠不由吃了一惊,堂内空出一大片空地,两旁却安置了无数案席,多已坐了人,都是来援的伏魔同道,而在两侧案席之后却是一排白裙蒙面的紫菡院女弟子按剑肃立,不言不动,仿佛雕塑一般。正座主位上,孤山先生竟早已入座,双目微闭,一副不以为意的清高模样,身后则是一众鹤羽门门人鹤氅白袍,气度卓然,神采飞扬,负手昂立。 “连主位都坐上了,师兄推断大致不差。”薛漾看到这情形,愤愤的对嵇蕤道。 嵇蕤做了个手势:“师弟噤声,不可胡言。”在那紫菡院女弟子的指引下,坐到了自己的案席上。 池棠也要跟着入座,那女弟子却道:“池大侠,你的席位不在此处,请随我来。” 池棠一怔,顺着女弟子手势所引之处看去,自己的位子却在主位之侧,正是孤山先生右首,那是极为尊崇的席位了,池棠微笑摇手:“末学小辈,不敢僭越,就坐此处罢。”说着,就在嵇蕤身边盘腿坐下,任那女弟子如何竭诚相邀,他就是坚辞不受。 主位上的孤山先生忽然眼一张,烁烁目光直扫到池棠这里来,而后又闭上,仿佛全然不觉。 那女弟子没法,转身入内,片刻又出来,招呼几声,两个婢女又抬了桌案席垫过来置于嵇蕤之侧。 “既是池大侠意思,便请此厢安坐,失礼之处,还请原宥。”那女弟子过来致歉。 “如此最好,哪里失礼了?多谢师妹,有劳了。”池棠心头一轻,按照伏魔道的称呼向那女弟子行礼,坐这里可比在孤山先生侧旁自在多了。 辰时还未到,堂内诸座便都坐满了人,池棠看到席位末首正是那位定通和尚,便用眼神遥遥打了个招呼,定通和尚微笑合什,还了个礼。 “可知那位定通大师来历?”池棠对定通和尚印象极好,此时轻声询问嵇蕤。 素来对伏魔道谙熟的嵇蕤却摇了摇头:“这却真是不知道了,看他年岁样貌,当是个游方僧人,或许会得几手佛法驱魔的招数,故而声名未显。” 堂内一片哄哄嚷嚷的喧杂之声,许多人交头接耳,说个不休,看紫菡院这番布置,今日之势只怕极难善罢。 主位边滴水计时的铜漏滴答作响,水位刚刚及至“辰”字刻度上,就听到紫菡夫人那意蕴悠远,低沉古雅的嗓音响起:“同道仗义来援,菡君拜谢。” 第052章锦屏公子 伴随着话音,紫菡夫人一身紫裙,身姿绰约,款款走出。 在座者虽然都是伏魔道中人,但亲眼见过紫菡夫人的却没有几个,这次来援紫菡院,很多人也不无来一睹紫菡夫人芳容的意思,现在看到紫菡夫人绝丽风姿,座上顿时响起一片讶叹之声。 紫菡夫人以紫纱罩面,对着众人,盈盈一拜:“相援之情,铭感于衷。” 这一拜娉娉婷婷,当真艳光四射,满堂生光,有几个男子坐不住,已经站起身,一迭声道:“夫人太客气了。” 池棠看见那虬髯大汉童四海也在其中,一副张目结舌,手足无措的表情,不由暗暗好笑。 陈典看得眼神迷离,天下竟还有这般女子,虽然看不到容貌,但只这举手投足间便有这般绝美之感,不由得有些发痴。 苑芳菲早将师兄情形看在眼中,心内不快,索性又将眼神转向了孤山先生身后站立的俞师桓,丰神俊朗,潇洒若仙,岂不强胜师兄万倍? “豹隐山锦屏公子前来本院求亲,唯族类有别,菡君万不敢从,唯恐锦屏公子失意之际,恃强胡为,故需求诸高士之力,以遏彼难。”紫菡夫人诉说的极为殷切,倒似一个楚楚可怜的弱女子在祈求英雄庇佑。 这番话带来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与会来援者几乎全是男子,这时一片激昂之声。 “夫人放心!但教某在,绝不容公孙复鞅放肆!” “那锦屏公子若敢胡作非为,保叫他来得去不得!” “人妖焉有婚配之理?老子大耳刮子抽他!” …… 池棠看到这满座群情激愤,那孤山先生仍是双目紧闭,嘴角却不由带出笑意来,心中一凛:“紫菡夫人这番话多半也是孤山先生教说的,想这紫菡夫人风华绝代,说出来的话男子多半难以抗拒,自是敌忾之情汹汹,好不厉害,那锦屏公子还没到,却已多了这么多仇敌了。” “锦屏公子巳时即至,诸位高士先用早膳,静候来客。”紫菡夫人一声吩咐,婢女仆妇端上饮食,以宴众人。 辰时一刻,距巳时之期转眼将至。 …… “嘿,呀!”董瑶自起床就在练剑,拔剑、刺、收。拔剑、刺、收……如是反复,两臂累得酸痛,可剑尖怎么也刺不中那树上的印记,收剑时也难以一下子插入剑鞘,有几次还差点划破了自己的娇嫩小手。 “师……师姐,嘻嘻,怎么还在练这招呀?”宝儿对于对董瑶的新称呼还觉得有些好笑。 董瑶咬紧牙关:“你懂什么,这是学剑入门的必须,这招练得好了,以后再难再繁的招式都是信手学来。”自己好歹是师姐,不能喊苦喊累,还得甘之若饴。 宝儿蹦蹦跳跳来到近前:“那歇一会儿吧,累的时候练起来就不顺心了,池叔他们留了些饭食,要不要吃点?” 董瑶擦擦汗,摇摇头:“不急吃。”喘了会气,才道:“嗯,歇一会儿。”往树边一靠。 “对了,宝儿,你怎么喊师兄叫池叔?他没收你做徒弟?怎么让你喊我师姐?”董瑶这才想起疑惑之处。 宝儿眨眨眼睛:“嗯……我娘好像给了池叔拜师之礼的,不过池叔一路上还没怎么说收我为徒的事情呢。” “你娘?就是那个翠姑吧?”董瑶有了印象,翠姑以前是哥哥房里的婢女,后来倒是跟随了母亲,母亲的侍女中就这个翠姑最漂亮,自己小时候很喜欢她呢,也不知怎么的嫁给了花房的姚三,自己倒是问过母亲,母亲只是摇头不答。 宝儿点点头:“是啊,是我娘。” 董瑶看着宝儿,笑道:“你长的像你娘,好看。” 宝儿笑了起来,脸上顿现两个酒窝:“师姐才好看呢。” 纵是个小小孩童夸赞自己美貌,董瑶也不禁晕生双颊:“小孩子,不要乱说。” 无食颠颠的一溜小跑过来,围着宝儿摇头摆尾,宝儿摸摸无食的脑袋:“大黄乖。” 董瑶又将视线放在了无食身上,心中还是有些疑惑,怎么自己梦中那只会说话的黄狗和这只黄狗长得这般像? “宝儿,这是你养的狗?”董瑶问道。 “是阎管事养的狗啦,跟我最好,这次跟随池叔他们出来,大黄也一路跟了过来呢。”宝儿也知道不能说出无食的真相,随口答道。 董瑶端详了无食半天,终于招招手:“大黄,来。” 无食一愣,然后摇着尾巴向董瑶靠近。董瑶先小心翼翼的摸了无食一下,无食往董瑶身上一靠,显出极为亲密的样子来,对于这般懂事听话的狗儿,董瑶很快就将原先的疑惑抛到九霄云外,一边抚摸着无食,一边格格娇笑:“倒底是我们董府的狗儿,你看,多听话?呀……它还舔我呢。” 无食心道:“对付姑娘家,这招百试百灵。” 正在笑谈间,董瑶忽然一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了?师姐?”宝儿奇道。 “你听……”董瑶侧耳,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 “锦屏苑公孙公子,特来拜谒紫菡夫人。” …… 堂中一片寂静,在座众人脸色一肃,每个人耳中都清清楚楚的听到山下传来的女声,锦屏公子终于到了。有几个沉不住气,就待起身拔兵刃迎战,还是紫菡夫人笑而止之:“彼等以礼来见,我们不妨以礼待之,且看他如何行事。” 孤山先生睁开眼睛,身形一端,轻声道:“叫他上来吧。” 紫菡夫人点点头,传声出去:“公子佳客,未克远迎,菡君致歉,还请现身一见。” 那清脆的女音又传来:“夫人迎迓,殊不敢当,既蒙垂唤,少顷即至。” 一阵丝竹奏乐之声忽然响起,也不知是什么曲子,曲调极为欢快悠扬,仿如戛玉鸣珠,莺啭燕语,听者无不精神一振,心怀大畅。 紫菡夫人端坐位中,看不见脸上神色,孤山先生却是眼中光芒一盛,满含敌意的看着堂外院门开处。池棠倒是大感兴趣,这锦屏公子究竟何等样人? 曲乐声越来越近,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自门外传入,和紫菡院本院的熏香气息相混,更是嗅之欲醉。 忽然有人惊呼一声:“空中这是什么?” 池棠闻言,抬头上观,堂内檐下,飞飞扬扬,尽是姹紫嫣红,如雪片般纷纷飘落而下,池棠大奇,信手抓过一片来看,却是一枚桃花花瓣,触手轻柔,犹带余香。 满天花雨瞬时间洒落满地,只有孤山先生的鹤羽门一众弟子身边似有层无形气墙,花瓣距身还有数尺便被弹飞开去,远远望去,花瓣落地已围了鹤羽门门人一圈,圈内却一枚花瓣也没有,看起来更觉得醒目。 “繁花作雨,沁芳成风。公子锦屏,一拜菡宫。”几个清脆的女声在院内响起,院内落地的花瓣忽然无风自起,凝成一团花簇,不一时,花簇散开,在花瓣散落的美景之中,四个女子募的现身,向紫菡夫人盈盈施礼。 在座众人都见多了妖魔法术,对于这花中现出人形倒不感意外,只是妖魔之辈多从腥风黑气而出,似这般雅致出场,倒是第一次见。 花中现身的四个女子都是削肩细腰,身段玲珑,单从背影看去,几乎没什么分别,只是身着衣裙颜色不同,从左至右,分别是蓝、黄、橙、绿四色,池棠看得分明,这四色衣裙既不与紫菡夫人的一袭紫裙相重,也避开了紫菡院众女弟子的白色裙服,可见锦屏公子用心缜密细致之处。 “复鞅来见夫人,实怀孺子求告之意,失礼唐突之处,万望夫人见谅。”一个清越的男声传来,话音刚落,众人眼前一花,红影一现,一个身着大红锦袍的男子已经立在紫菡夫人座前,躬身下拜。 “这就是锦屏公子公孙复鞅了?”池棠不禁有些兴奋,伸长了脖子,要看看这公孙复鞅倒底长的什么模样。 紫菡夫人离座回拜:“锦屏公子久处深山,有缘得见,如此大礼如何敢当?” 公孙复鞅的行礼方式仿佛先秦古人,执礼极周,那四色衣裙的女子在他行礼时都在两侧盘坐于地。池棠看去,四个女子容貌娇美,肌肤雪白,脸上都施了淡妆,看起来更显得美艳动人,最末一个着绿裙的女子看着眼熟,再一辨认,顿时认了出来,不正是那日脱身而走的嘤鸣么? 嘤鸣眼波流转,恰与池棠眼神对上,也认出池棠来,冲着他眨了眨眼,吐了吐舌头,做了个调皮可爱的表情。 池棠脸上一热,忙把眼神偏开,自己阴差阳错的一着,倒助了她脱身而走,这事本就有些牵扯不清,可别又招惹什么是非。 “公孙复鞅此来之请,早已在信中明言,夫人必已知之。”公孙复鞅朗声正言:“这一月之期本无他意,只为采办文定彩礼。此次求亲,公孙复鞅情真意切,还望夫人允可。” 公孙复鞅一上来的话就开门见山,也不绕圈子,不等紫菡夫人回答,公孙复鞅已经转过身来,向那四位女子示意。 池棠见这公孙复鞅看起来约有四十余岁,身材又高又瘦,颧骨略高,肤色微黄,留着一丛短须,相貌并不出众,双目却是炯炯有神。只是在池棠原本想来,公孙复鞅既有风雅之名,原该是英俊异常,风度翩翩,如浊世佳公子一般的人物,纵使没有宋玉之表,檀奴之貌,料想比之鹤羽门一众门人,也当是未遑多让的,怎知却是这般模样?不禁有些失望。 蓝裙女子将双手一抬,手中顿现一个托盘,盘中光华大盛,璀璨夺目。 公孙复鞅介绍道:“这是东海巨蚌之珠,此为巨蚌内丹,采深海精华近万年,是复鞅前往夺得,夫人精擅吸灵之术,若吸此珠灵力,则一身修为功力当世无双,也非为难事。” 黄裙女子亦托出一盘,盘中雾气缠绕,恍如烟霞。 “这是西域鬼国镇国之宝,唤作冥灵玄晶,可聚阴灵,又以我仙家玄功锤炼,置于夫人宝山之中,便知幽冥之事,察鬼神之机,用以除魔驱怪,更是无往而不利。” 橙裙女子托出秘宝,却是一封厚厚的竹简。 “这是南疆开山子所著《降妖谱》,尽述降妖伏魔之秘法,实为伏魔道中第一奇书。可叹开山子这般能人异士,不知降伏了多少妖魔,最终却被阒水女妖女色所惑,终遭身死,这部《降妖谱》就落在阒水鲡妃的手中,却是复鞅独闯临江离宫,力战而得,以此书要义配以夫人本宗降魔秘法,未知功效又能如何?” 听着公孙复鞅这番介绍,孤山先生转头看向盛宝之盘,眼中光芒一闪,他知道开山子是伏魔道早年的前辈高人,已殁去数百年之久,但那份降妖除魔的能为却被伏魔道公推为千年第一人,也是善泳者溺于水,此人终究还是中了阒水妖魔的美人计,元阳丧耗之下,灵力大减,被群妖撕食而亡,那本穷其一生编撰的《降妖谱》就此不知所踪,怎知竟被这公孙复鞅给夺了来,他自己都说是力战而得,可不知是经历了怎样的大战了。这紫菡院都是女子,本就不怕妖魔的美人计,自家秘法又是克制男性妖魔的玄功妙术,料来男妖魔要使美男计也是在所难能了,除去这一宗,那《降妖谱》上哪一项不是震古烁今的降妖秘法?若紫菡院真拿了这《降妖谱》去,与自家秘法一对应,只怕紫菡院从此就是伏魔道的第一大门派了。 孤山先生心中转念,公孙复鞅还在介绍,他指着绿裙嘤鸣手中的托盘,托盘之上光华流离,却是一柄长剑: “这是北地覆雪莽原云龙之爪所制宝剑,云龙之力,鬼神难当。云龙死后,尸分三地,覆雪莽原正是云龙四肢埋骨之所。复鞅素知夫人剑术高明,故驾风前去,终获云龙爪之一片,又穷锦屏苑巧匠之功,将龙爪铸造成剑,取名云龙,特献于夫人。” 末了,公孙复鞅又加了一句:“此四宝,便是复鞅这一月之功,权充薄仪,以作彩礼,还望夫人笑纳。” 第053章求亲之争 场上顿时响起了一阵嘈杂声,这四色礼物无一不是伏魔道中人梦寐以求的至宝,公孙复鞅的这份求亲恳切之意已是不言而喻,况且此四宝或隐于诡幻深海之中,或藏于北地极寒之处,亦有陷在妖魔之手者,想夺取其中任何一样,都是人所难能之事,可公孙复鞅竟在一月之内尽数得取,这身玄功修为就更为骇世惊俗了。 场上众人不由都看向紫菡夫人,瞧她如何作答,这四色礼物带来的诱惑太大,只怕紫菡夫人极难拒绝。 紫菡夫人有紫纱罩面,自然看不出神情,举手投足间则一如既往的沉稳优雅,说话也仍是不疾不徐:“公子厚赐,菡君心领。此为纳彩文定之礼,事关小徒终身,请恕菡君不敢从命。” 这下全场又是一阵喧嚷声,紫菡夫人当真了不起,面对这四份伏魔至宝,犹能从容拒绝锦屏公子的求亲之请,单是这份气度,已无愧伏魔道宗师的身份。 公孙复鞅似是早有心理准备,在紫菡夫人开口婉拒之后,他只是长叹一声,幽幽道:“愿与心爱之人共携鸳盟便这般难么?” 紫菡夫人轻声以应:“公子抬爱之情,菡君代小徒谢过。” 公孙复鞅向左右望了望,满面期待之色:“嬣卿何在?嬣卿何在?” 池棠初时不知他喊的什么,到后来才反应过来,他喊的就是紫菡夫人的大弟子傅嬣,那个卿字却是爱称。 “小徒偶感风寒,不便再会公子,公子见谅。”紫菡夫人淡淡说道,头有意无意偏向孤山先生一侧,似是在看他反应。孤山先生仍然端坐不动,恍若未闻。 场上传来那欢快的丝竹之声戛然而止,公孙复鞅默然不语,过了半晌,以手一招,那四色衣裙女子手上的托宝之盘凭空而起,仿佛有人牵引一般,缓缓移到紫菡夫人的桌案上,然后又轻轻落下,一时间,紫菡夫人桌案上光彩斑斓,璀璨夺目。 “公子这是何意?”紫菡夫人不解。 公孙复鞅盘腿坐下,向紫菡夫人微微欠身:“复鞅得与傅姑娘相识,以乐相谐,以曲相知,数日盘桓,复鞅千年之身,始知相思缱绻之情,唉,不见嬣卿,凄凄余心,夜不能寐,乐不知音。呜呼,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求如此,不复长生。” 池棠在一边,越听越对这公孙复鞅大有好感,此子纵然非人,可这真情真性,便是世间君子,也是少见,更何况以他这般高明的玄功本领,犹自执礼极恭,低语求告,实可见真情流露之切。 紫菡夫人并没有说话,纤指在桌案上轻轻弹动,似有所感,指尖敲击桌案处现出几抹淡紫色光晕来,与满桌宝物光华相间,奇美异常。 孤山先生终于冷冷的发话了:“主家已拒公子之请,公子犹然纠缠不休,是何道理?” 公孙复鞅抬眼看向孤山先生,孤山先生只觉得对方眼神深邃透澈,仿佛能看穿自己心底一般,不由一凛。 “足下是鹤羽门岳先生吧?”公孙复鞅清越的声音此时显得极为刚硬。 俞师桓上前一步,气昂昂地回道:“这是家师孤山先生。”孤山先生在座中直视公孙复鞅,眼中精光一闪。 公孙复鞅先对紫菡夫人躬身致歉:“请恕复鞅失礼。”而后站起身来,朗声说道:“不休孤山,独峰傲客,嗯,素知你名。听我那门下所说,她前来送信之时,便是你领门人多加诘难?” 一边的嘤鸣挺直身子,对着孤山先生气呼呼的哼了一声,说道:“公子,就是他!” 孤山先生神色不变,冷笑一声:“浅拙小妖,何堪我难?却是我的弟子收伏的她,伏魔正道,辟除妖邪,理所应当。”其实那日若非孤山先生念力一起,嘤鸣凭借奇幻灵动的身法脱身并不难,只是这一节孤山先生就隐而不说了。 “妖邪?”公孙复鞅负手而立,池棠在一边只觉得他像换了个人似的,神采熠熠,气度非凡。“她是害人性命还是食人无厌?是蛊惑人心还是败坏人事?她不过奉我之命,先来通报求好,却怎么就成了妖邪?” 俞师桓出声替师父辩解:“彼桀骜无礼,故而我等出手惩戒,不是也没要她的性命么?” 公孙复鞅扫了俞师桓一眼,俞师桓胸脯一挺,丝毫不让。 公孙复鞅点了点头:“鹤羽门俞师桓,嗯,果然年少英俊,气宇非凡。” 俞师桓一愣,怎么这公孙复鞅倒夸上自己了? 公孙复鞅看着孤山先生道:“岳先生,今日之事我知就里,要不要我当着这么多人面,一并都说出来?” 孤山先生双眉一轩:“知什么就里?岳某所为一向不怕人知,何由得你巧言令色,搬弄是非?” 池棠观察到孤山先生说这番话的时候,紫菡夫人一语不发,手指却停止了在桌案上的敲击,紫色光晕瞬间即逝,似是心事重重,看来她和孤山先生也未必尽是一心。 公孙复鞅转过身,对在座众人都是一揖,众人没想到公孙复鞅这般彬彬有礼,本是有不少人满含敌意,只待紫菡夫人一声令下,便群起而上的,现在这般动作,倒不好意思起来,许多人或拱手,或欠身,纷纷还礼。 “我知诸位今日此来,本就是要来对付公孙复鞅的。”公孙复鞅的第一句话就让众人一怔,公孙复鞅苦笑一声:“你们以为我是孔雀修成人身,便是妖邪之属,唯恐我求亲不下,便用强犯事,是也不是?” 底下一片安静,众人都不知该如何接口。 公孙复鞅又对着身后四色衣裙的女子一指:“复鞅锦屏苑五百女仙,今日求亲挚意,仅领四位,以示通好,岂有为敌之想?况且复鞅与贵道五老观天风子观主多年交好,素慕贵道几位宗师高洁之风,又怎会恃力用强,却做那上门恶客?” 池棠暗暗点头,这话说的是,这里百余名来援的伏魔同道,还有紫菡院本院的数十名女弟子,可对方连公孙复鞅在内,只不过五人,单以人数相论,两下便是众寡悬殊。池棠身边的薛漾侧着头,双目直看向那四色衣裙的锦屏苑女子,眼神好一阵迷离。 “复鞅虽非人身,然修习千年,亦颇重人世礼法,既来此处求亲,便是将紫菡夫人视为……视为……”公孙复鞅皱了皱眉,这称呼可有些不好说。 童四海在底下插了一句:“丈母娘。” 这一下,满座哄笑,公孙复鞅也笑了起来:“对!丈母娘。便是泰水大人是也”紫菡夫人以袖掩口,料想也是忍俊不禁了。 “诸位想想,泰水大人不愿嫁女,哪有女婿闹事的道理?” 孤山先生冷冷插话:“别忘了,你可不是女婿。” 公孙复鞅不理孤山先生,继续道:“情之一字,最是累人,复鞅不怕诸位笑话,每日里牵肠挂肚,便想求此间傅姑娘为妻,厮守终生。” 童四海刚才一句话引得众人大笑,心内甚是得意,现在又插话道:“不笑不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公孙复鞅对童四海长揖为礼:“这位壮士说的极是,这诗下面是怎么说的?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诸位,复鞅这番真情实意,可苦不苦?” 这下不只是童四海了,一群少年人都哄然喊道:“苦!” 池棠暗暗好笑,同时愈加佩服这公孙复鞅,几句话下来,就将一开始剑拔弩张的气氛尽数冲淡,众人的敌意也大大减弱。池棠本来寻思公孙复鞅或许是附庸风雅的名士做派,没想到竟这般通达,还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 公孙复鞅做了个受用的表情,对大家行了个大礼:“复鞅自然也知道,我喜欢的那位傅姑娘本是说要有婚约的,诸位请注意,是要有婚约而不是已有婚约。”说着,眼神看向孤山先生。 孤山先生面如沉水,并没有说话。 “就是这位孤山先生!”公孙复鞅忽然换了语调,“仗着自己是伏魔道中的前辈,强要与紫菡夫人结亲,将自己的大弟子和紫菡夫人大弟子订上婚约。” 俞师桓脸色一变,手已不自禁按在剑柄之上。 池棠和嵇蕤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先前的推断果然无差。 “孤山先生,你要结这门亲事,真正目的何在?就不用复鞅说了罢?”公孙复鞅语带揶揄。 孤山先生怒极反笑:“你想说什么?” “你不过是觊觎紫菡院伏魔秘法,傅姑娘尽得紫菡夫人真传,你是想让大弟子从傅姑娘处套取紫菡院伏魔除妖之术!” 公孙复鞅此话一出,满场哗然,伏魔道各门各派皆有独到之秘,决不轻示他人,如果孤山先生真有此想,实是极为卑劣之事。尤其场上好几个人对鹤羽门独占本院,意示清高的做法很不满意,此刻自然是宁信其有了,如童四海这样性子直的,已经开口骂了起来。 池棠和嵇蕤也都是一惊,他们先前可没想到这一层,若公孙复鞅所言是实,那这孤山先生就是心机叵测,所谋甚远了。 俞师桓脸气得煞白,仓啷一声,拔出宝剑:“妖邪!一派胡言!”另外几名鹤羽门弟子也都群情激愤,都待跃身而出。 孤山先生挥手一止:“清者自清,让他说完。” 公孙复鞅目光炯炯:“你以为紫菡夫人看不出你心中所想?只是你是前辈,鹤羽门和紫菡院昔年又大有渊源,所以紫菡夫人不好拒绝,只能一再拖延。此次我与傅姑娘之事,一下子就打乱了你全盘部署,你就急了,带了门人子弟来到此地,又恐我锦屏苑仙术功法太强,你没有必胜把握,所以以紫菡院的名义发出求援之信,遍洒同道,你以为我不知道?” 池棠一拍大腿,和嵇蕤对视一眼,各自点头,他们的推断已经得到了公孙复鞅的证实。 紫菡夫人还是不发一语,任由公孙复鞅慷慨陈词,看来也是默认了。 孤山先生忽然站起身来,冷冷道:“你说完了?” 公孙复鞅一笑:“我只有一点还在奇怪。” 孤山先生一捋清须:“奇怪什么?” 公孙复鞅红袍一展:“那傅姑娘也是冰雪聪明之人,就算嫁了你弟子,你又能用什么法子套得紫菡院的伏魔秘法?” 孤山先生冷冷一笑:“妖邪伶牙俐齿,蛊惑人心!你是妖,她是人,人妖不得通婚相配,这是天地至理,任你说破大天,也难允你求亲之请。” 这话一说,公孙复鞅忽然喟然长叹,口中喃喃道:“嬣卿嬣卿,思卿之苦,卿可知否?” 孤山先生将手一背,眼神有意无意看了下紫菡夫人,傲然一笑。公孙复鞅所说并无真凭实据,场上众人最多是半信半疑,而自己却抓住了公孙复鞅的软肋,只要那傅嬣还在自己手中,就不怕这公孙复鞅大放厥词,大不了手上见个真章。哼!锦屏公子好大名头,自己却也不惧。 池棠对公孙复鞅大有好感,见公孙复鞅一片惆怅之色,又动了古道热肠的性子,突然发声对紫菡夫人说道:“夫人,求亲这事一个人说了也不算,不如就请那位傅姑娘出来,我们问问她的意思,再决断不迟。” 公孙复鞅面带喜色,看向池棠,口中道:“正是正是。”忽而一怔:“你是……如何有故人气息?” 池棠不知公孙复鞅此话何意,还没回答,就听紫菡夫人缓缓道:“也好,就请我那徒儿出来一见。” 第054章情偕苦 紫菡夫人轻声吩咐:“秦嫔,去唤你师姐出来。” 秦嫔白裙束身,白纱罩面,一直站在紫菡夫人身侧对公孙复鞅怒目而视,此刻方才收回眼神,低头轻应:“是。”转身走入内厢。 孤山先生微微冷笑,复又坐回座中,仿佛周遭一切与他毫不相关。 俞师桓目光投向内厢,满是热切之意,但站在孤山先生身旁,他犹自保持着按剑傲立的姿势,心里好不辛苦。 公孙复鞅向紫菡夫人长长一揖,口中道:“夫人成全,感激莫名。”不等紫菡夫人回答,公孙复鞅又盘腿踞坐于地,信手一张,一副桐木古琴顿时现于面前。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公孙复鞅按宫引商,变徵调羽,自弹自唱起来,琴音若松涛万壑,绵延悠扬,歌声似空谷幽风,百转千折。只听得众人如醉如痴,思慕渴求之情涌上心来。 满场尽是公孙复鞅的歌声琴响,听到动情处,池棠亦不由暗暗侧目,这公孙复鞅当真至性至情,这琴音歌曲中满是浓浓的相思爱慕之意,不知那紫菡院的女弟子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能让这得道千年的妖仙这般神魂颠倒。 就在众人为公孙复鞅的琴音歌声击节赞叹之时,从内厢轻轻传出一阵幽婉凄柔的女声来。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那女子的歌声与公孙复鞅的歌声缠绕在一处,一个如莺啭燕语,一个似凤鸣鹤唳。曲调时而激昂磅礴,那是情到深处难自抑,时而轻吟若泣,则是绕指柔肠雨作泪。 歌声中,一个白裙女子在秦嫔的带领下,从内厢款款走出,口中吟哦出声,那美妙的歌声正是由她所唱。 公孙复鞅看到那女子,便是眼神一亮,满腔浓情便似要从眼中迸出一般,歌声旋律最后一个音调与琴音同时停住,音韵未消,余声良久不绝。 那白裙女子在紫菡夫人身边微微蹲身,说道:“傅嬣见过夫人。” 池棠在底下一听,这便是那傅嬣了?有心想仔细看看这女子究竟怎生模样,但那傅嬣虽是身形窈窕婀娜,但面上亦是由白纱遮住,看不见容颜,只是身材比一边的秦嫔还要高出少许。 公孙复鞅站起身来,语调中满是欢喜:“嬣卿,这一首凤求凰便是我为今日之事所作,你看如何?” 紫菡夫人淡淡的声音显得与公孙复鞅热切的情绪很不相应:“傅嬣,还不见过公孙公子?” 傅嬣依言,对公孙复鞅一礼:“傅嬣见过公子。”语调虽然平静,可面纱上露出的一双妙目也射出异样的光芒来。 一旁的俞师桓凑上前来,口中唤道:“师……师妹。” 傅嬣转看向俞师桓,原本热烈激动的眼神顿时变得平淡:“哦,俞师兄,久违了。”复又转看公孙复鞅说道:“这一首凤求凰堪为千古佳作,傅嬣蒲柳弱质,怎当公子如此厚意?”话是这样说,那双妙目却又重现喜悦和激动的光彩。 (按:此一首《琴曲·凤求凰》原由锦屏公子公孙复鞅所作,传世甚久,后人不知原著者为谁,多以佚名呼之,盖因公孙复鞅孔雀得道,非为人故也。) 俞师桓面色尴尬,欲待再言,却被孤山先生挥手止住,隐隐听孤山先生小声斥道:“彼既轻慢,你又何作小儿女之状?”俞师桓眼圈一红,强自忍住。 不过短短的几句片言只语,池棠已经看得极为分明,不消说,那傅嬣对公孙复鞅显然也颇有情愫,那俞师桓虽然欲做入幕之宾,却只怕在所难能了。 公孙复鞅目光迷离,口中直道:“嬣卿,我答应你的,要以人世礼法娶你为妻,我说过一个月后便来登堂求亲,你要我做的,我也都做到了。我今日来,便带你走。” 傅嬣先是面带笑意的看着公孙复鞅说话,听到末了,才是一怔:“我要你做甚么了?” 孤山先生冷冷插话:“公孙复鞅,谁说你今日来便能带她走的?” 公孙复鞅不理孤山先生,上前一步,便要去牵傅嬣玉手,紫菡夫人安坐席中,身形未动,紫袖却飘然一拂,正挡在公孙复鞅身前:“公子自重。” 公孙复鞅顿了顿,立在当地,看看紫菡夫人,又看看孤山先生,叹道:“紫菡夫人,如何还不信我拳拳之意?” 紫菡夫人臻首轻摇:“小徒婚约在先,实是不敢应允此事,公子何必相强?” 听到这话,公孙复鞅一脸沮丧失望之色,俞师桓则精神一振,目中光彩大现,孤山先生神色如常,嘴角却微微牵动,露出不为人察的笑意来。 傅嬣似是踟蹰半晌,才像下定了决心一般,上前一步,站在公孙复鞅身边,对着紫菡夫人缓缓跪下,口中道:“师父……” 紫菡夫人语音清柔:“你唤我什么?” 傅嬣言语透着一股坚定:“师父总让我们唤您为夫人,然自小抚育之情,倾心传道之谊,虽师亦母,嬣儿今日便好好唤一声,师父。嬣儿以乐知音,以曲明意,早与公孙公子两心相许,惟愿厮守终生,白首相携,身为女子,有此一人,何复求哉?还望师父怜嬣儿衷肠,苦心成全。” 这番话一说,满堂便是一片哗然,此事两人已是你情我愿的事,众人在此横加干预,未免太过于理不合,池棠心道:“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人家傅姑娘自己都说了这话,咱们在这里如临大敌一般,岂不是平白多事?仔细想来也是,以公孙复鞅这般的修为,真看上什么女人,只管施展了法术强掳了去便是,又有几人能制得住他?若非深情以往,痴心一片,又何需专程来这紫菡院中求亲迎娶?反生了许多波折?”想到这里,池棠看看身边的嵇蕤薛漾,薛漾耸耸肩,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嵇蕤则似另有心事,侧着头,眼光投向院门之外。 池棠顺着嵇蕤眼光,看将过去,不由也是一怔,院外天色昏暗,哪里像是巳时朝食阳光普照的时分?倒似是日夕落暮昏黄朦胧的光景。池棠暗暗奇怪:“看这情形,外面像是天狗食日的样子,可今天是十五日,不是朔日,又怎会有日蚀之相?” 此刻场上公孙复鞅是一脸喜色,神采焕发,俞师桓在一边则面色红一阵白一阵,身上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气恼。 紫菡夫人妙目凝视傅嬣良久,方才缓缓开口道:“嬣儿,可知族类有异?人妖难合?” 傅嬣转首看了公孙复鞅一眼,美目中透出炽热怜爱的神情,而后毅然对紫菡夫人说道:“见君若醉,两情相汇,与子偕老,焉分族类?”公孙复鞅胸膛一挺,口中柔声轻叹:“嬣卿。情偕本欢,奈何多有相难,何其苦哉!”俞师桓却闷哼一声,满脸惨白,不自禁后退一步。 场上哗然声中,突然站起两人来,内中一人大声喊道:“妖怪和人间女子相配,自古以来便没这道理,公孙复鞅,你想娶了人家,哼哼,我们兄弟二人便第一个不答应!” 池棠看说话那人昂藏九尺,一身玄色劲装,极其雄壮,面色蜡黄,虽是出语激昂,脸上神情却很木然,满脸络腮胡须,另一人与那人倒是一般模样,只是年岁更轻些,也不曾有络腮胡子。 池棠不认得这二人,看向嵇蕤意示询问,嵇蕤悄声说道:“这是庐陵铁衣门的曾伯曾仲两兄弟,说话的就是老大曾伯,却是怪也,这两兄弟一向沉默少语,今天怎么却率先相难?” 池棠不知道庐陵铁衣门是伏魔道中什么门派,只是觉得这两兄弟发话的好没有道理,人家正主儿紫菡夫人还没有发话,要这两人起来充什么大头?忽然发现那两兄弟中没说话的曾仲目光投向孤山先生,暗暗示意,心下顿时明白过来,敢情这曾家两兄弟和孤山先生是一路的,难怪现在这般说话呢。不过孤山先生好阴险的手段,眼看着情势不利,就让自己一路的人率先发难,紫菡夫人碍于同道来援之情,自然不好阻止,只能坐看变故横生了。 果然,在曾伯发话后,紫菡夫人怔了怔,却最终没有说话。倒是傅嬣转过身来,面向曾家兄弟,欲待言语,公孙复鞅拉过傅嬣,挺身在前,接口道:“那依二位的意思,复鞅若想迎娶这位傅姑娘,又该当如何?” 曾伯嘿嘿一笑,和曾仲从座中一跃而出,显得身手颇为矫健,昂然站在公孙复鞅面前,气赳赳地道:“早知你冥思得道,一身绝艺天下无双,有能耐就拿下我们兄弟二人,再说后话!” 那童四海好像和曾家兄弟早就相识,此时便喊道:“曾老大,人家紫菡院自家的事,你们兄弟俩跟着掺和啥?且回来看紫菡夫人区处。” 池棠暗暗点头,这童四海看似粗豪,倒是个明事理的人,不由对他的印象也好了几分。 曾家兄弟恍若未闻,看着公孙复鞅,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池棠看曾家兄弟这般情形,若非身负惊人艺业绝不敢如此,便小声问嵇蕤:“嵇兄,这铁衣门实力如何?曾氏昆仲又是怎样人物?” 嵇蕤皱眉摇摇头,亦是小声回道:“铁衣门素有除妖之能,那位邝门主也身怀绝技,只是这曾氏兄弟不过是他门中寻常弟子,却非同侪中之佼佼,不过是伏魔道中二三流的人物,与锦屏公子实是天差地远,今天却是怎么了?面对锦屏公子还这般镇定自若?” 公孙复鞅微微一笑:“人世纷争,终归要诉诸武力一途,既如此,复鞅便遵从人间规矩,会一会两位高人,不一露身手,尔等终是不服。” 一直在边厢裾坐的四色衣裙的女子中,那蓝裙女子已站起身来,信手一挥,一个剑匣忽然凭空而现,蓝裙女子两手相托,将剑匣奉于公孙复鞅面前。 公孙复鞅轻轻将剑匣推开,口中轻笑:“稍试身手,何需兵刃?”这般一说,自信之意更是明显,立于当场,渊渟岳峙,也不见如何动作,身上红袍似被风吹动,隐见鼓胀,衣角轻摆起来。 曾家兄弟“忽”的一声,早已揉身上前,运指成风,直击公孙复鞅胸口。 第055章惊变骤起 董瑶累得呼呼喘气,身上香汗淋漓,池棠教的那招自己也不知练了几千遍,却总难做到一气呵成。 董瑶抹抹额头涔出的汗水,长舒一口气道:“这招好难练。” 宝儿在一边笑道:“师姐越练越成形啦,已经可以打到那树上的印记了,就是收剑的时候还不够利落。” 董瑶笑笑,目光又放在手中长剑上,剑身是精钢打造,发出青莹的光亮。剑脊上还雕有精美的花纹。 “宝儿,你知道这剑为何名?”董瑶看着长剑,像是问宝儿,却又更像是自言自语。 “记得是池叔从我们庄上带出来的,却不知道是什么名。”宝儿随口答道。 董瑶伸指轻抚剑身,似乎陷入回忆,口中轻轻道:“有匪君子,充耳琹莹,会弁如星。此剑名为琹莹……” 宝儿奇道:“咦,这剑的名字师姐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话刚问完,就见董瑶一脸泫然若泣的模样,宝儿懂事的很,知道自己这个问话怕是触到了董瑶的什么痛处,忙又止口。 董瑶忽然“哈”的一声,用笑容挤走脸上显现出的怅然难过之意:“我当然知道啦,这剑是我让哥哥找匠人铸造的……嗯,不说这个啦。” 一抬头,董瑶又皱皱眉:“这天……是怎么了?” 宝儿也抬头看去,重重黑雾隐盖天际,一片昏暗,一大块黑影正好遮在太阳之前,仿佛日蚀一般。 “哎?这是天狗食日啊。”宝儿在很小的时候曾看过日食的情景,脑中一直还有印象。说到天狗食日,宝儿又看了身边的无食一眼。 无食有些不安的来回走动,全没了插科打诨的心思,他能嗅到空气里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血灵妖魔的腥气,这个味道似乎曾在哪里闻到过的。 四下里泛起寒意,隐隐还能听到一阵幽幽的风声,董瑶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里有些恐惧,这是什么鬼天气? 无食停止了走动,他想起来了,当年自己饿的去吃死人肉时,从死人身上传出来的,就是这个味道。 董瑶看着这诡异昏黑的天幕,不敢再在院中呆下去,收起剑,拔腿就要返回屋中,刚要动身,就觉得身下一紧,定睛看时,不由“呀”的惊叫起来。 一双青色的大手从土中伸出,牢牢的抓住了自己的足踝。 …… 公孙复鞅不闪不避,只是轻轻一挥手。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信手一挥,却带出莫大力道,身边的气流涌动,汇成一股劲风,曾伯和曾仲被这股劲风一带,身形踉踉跄跄,竟有些站立不稳,连带着进击的招式也溃不成形。 池棠暗暗摇头,公孙复鞅只随便一动,甚至连还击都算不上,这曾家兄弟便抵受不住,双方实力真正天差地远,冥思道成精的修为当真是深不可测,只不知自己火鸦神力运起时,能否堪与公孙复鞅一战?想到火鸦神力,池棠又想到自己与孤山先生那交手的两招,不知孤山先生看到公孙复鞅这般能为,又作何感想?当下侧头看向正座中的孤山先生,见他目光炯炯,正凝视公孙复鞅的一举一动。 曾家兄弟倒也硬气,明知不敌,却还各按方位,双手环圈,透出白色光华,抱元守一,豁尽全力抵御公孙复鞅的进击。 公孙复鞅身形更不稍动,嘴角淡笑,对着曾伯虚空一指,气浪四溢,曾伯双手白圈顿告瓦解,一连退了好几步,只是表情依旧木然,看不出究竟感觉如何,但看这脚步踉跄的情形,决计好受不了。公孙复鞅手指又潇洒的划了个弧线,气劲斜斫另一边的曾仲,“嘭”的一声,曾仲仿佛被巨力击中,浑身一震,身体已经软倒下来。 公孙复鞅气定神闲,轻描淡写地道:“复鞅未曾攻二位之要害,使力亦不过只用了两分,如何?二位还要比下去么?” 一听这话,连池棠都感到悸然,这公孙复鞅何等人物?只不过出了两分力,曾家兄弟便已一败涂地,若是全力施为,不知又当是怎生惊世骇俗的景象?不过自己对这公孙复鞅倒是大有好感,现在看来,多半不会与他为敌。但是若是众人群起发难,自己是相助众人共御公孙复鞅呢?还是袖手旁观,静看事态发展?可是自己远到来援,又亲口应允紫菡夫人所请,以自己任侠尚义的性子,又焉有袖手旁观之理? 池棠陷入踟蹰之中,忽感面上一凉,伸手摸去,却是一滴水滴。池棠愕然抬头看向院顶,雕梁画栋,精美异常,却又哪里来的水滴? 童四海的声音也响起来了:“嘿?这屋子漏水啊?哪里滴下的雨水?” 只一瞬间,雨水淅淅沥沥,竟然在屋内下个不停。紫菡夫人本是观战,此际也颇感诧异,对身边的秦嫔使个眼色,意思是让她探察究竟,这雨水从何而来。 秦嫔刚要答应,场上形势却又起了出人意料的变化。 本已大败亏输的曾伯猛的一跃,直蹿向公孙复鞅身后,公孙复鞅不意原先不堪一击的对手哪来的这样迅疾如电的身手,略一错愕之下,曾伯已经蹿到傅嬣身边,伸手一抓,将傅嬣掳在手中,口中沉喝:“公孙复鞅!你降是不降?” 曾伯竟做出掳人为质的事来,这就显得很下作了,秦嫔平生最敬爱师姐,此刻看到师姐落入曾伯之手,心中大怒,暗骂一声无耻,就要出手干涉,你来帮紫菡院不假,却又怎能以我师姐为质?心念一动,正要拔剑起身,忽然心中如遭电噬,浑身上下竟动弹不得,连说话也说不出来,和中了定身术的情形一模一样。 公孙复鞅一奇,傅嬣是紫菡夫人大弟子,一身修为亦是极为了得,可此际落入曾伯手中竟无一丝抵抗之力,但爱人落入敌手,关切之心太甚,心奇之念转瞬即逝,代之以情急之下的怒吼:“你做甚么?” 在边侧的锦屏苑四女子同时起身而出,清叱齐上,直取曾伯,四色衣裙化作四色光华,缠住曾伯周身。 就在此时,本已软倒在地的曾仲弹身而起,如同一阵黑烟飞速冲到公孙复鞅背后,双手成爪,正抓住公孙复鞅双肩,手指散发出紫黑色怪气,不过片刻之间,公孙复鞅浑身上下被紫黑色怪气缠绕,不一时就完全盖住了公孙复鞅,再看紫黑色怪气所化,竟是极厚的冰层,形成冰棺也似,公孙复鞅已被牢牢封在冰棺之中。 曾伯身边的四色光华同时也止住了运动,一团黑气已将四色光华裹于其间,就听曾伯哈哈大笑:“蕞尔小妖,何足道哉?岳公,我等手段如何?” 不过片刻之间,公孙复鞅和锦屏苑四女竟同时被擒,事态转变之快,池棠不禁目瞪口呆。 眼神一转,顿感异样,这样突然的转变,整个场上竟鸦雀无声,池棠仔细看时,场上每个人都维持着先前的表情神态,连站在场边的所有紫菡院女弟子也是僵立当地,却都是一动不动。池棠一凛,这不是定身术么?看看身边嵇蕤薛漾,竟也纹丝不动,尤其薛漾,正饮茶入口,茶盏刚及唇,姿态僵在当场,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可是自己,却何以能行动如常? 池棠心中奇怪,所幸自己坐在众人之中,并不显眼,当下也不声张,静伏案边,看场上情势如何。 安坐一边的孤山先生已经站起身来,表情隐有怒意,喝问曾伯:“你们是做什么?” 曾伯诧异道:“我们帮岳公剪除强敌,岳公如何反质问我等?” 孤山先生怒道:“我何用你们相帮?且解开那公孙复鞅之锢,我倒要看看,胜不胜得了他!” 曾仲释放紫黑色怪冰已毕,闷声闷气地道:“岳公何太急哉?此间皆入岳公股掌,且再计较。” 孤山先生看看四下,语音提高:“计较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这许多人怎么都不动了?”又一指身后僵立的鹤羽门门人:“他们怎么也不动了?” 曾伯哈哈一笑,可是笑的时候脸上表情却没丝毫变化:“好教岳公得知,这正是我兄弟的妙法。” 孤山先生面沉如水:“什么妙法?” 曾伯笑道:“自来除妖之人凡铲除妖魔,身上必有妖魔死前所遗之戾气。说的再明白点,就是妖魔死后,亦有魂魄,突遭横死,魂魄有灵,自然是要在他们身上要留些印记的。当然,降妖伏魔的人也不怕这戾气。不过这戾气遇上我施放的化戾魂雨,便有破护体玄功之奇效。” 孤山先生踱了几步,没有出声,只是反复看着曾伯。 “当然,原本也没这么容易。”曾伯续道,“还是这几日在紫菡院中寄宿,我兄弟在众人饭食中暗施离魂散,这才终告功成。” 孤山先生哼了一声:“紫菡院伏魔名门,你们也知道下毒不易,却放了那甚么离魂散了?” 曾伯点头道:“谁说不是呢,紫菡夫人厉害得紧,放毒放药,准被她一眼察觉。唯独我这离魂散,实是滋补佳品,平素食之,尚有提神醒脑,补益健体之效。不过嘛,用离魂散再配上除妖之人身上所留的残妖戾气及我这化戾魂雨,三方牵动,才能在一个时辰内让伏魔之人法力全消,这也是兄弟偶然发现所得,抓住这时机施了个定身术,不想竟然大奏奇效,也算是机缘巧合了。” 孤山先生面色不豫:“若不是岳某有辟谷修炼之术,不动此间饮食,岂不是也着了你们的道了?” 曾仲走上前:“岳公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兄弟一切所为,皆是为了岳公啊。岳公还不知内中曲折吧?”走到了紫菡夫人面前,紫菡夫人亦被定身于地,曾仲自言自语道:“早听说紫菡夫人绝代佳人,待我掀开面纱看上一看。”伸手就去掀紫菡夫人面上的紫色面纱。 风声一动,孤山先生已经横身拦于前,在曾仲手上一拂,将曾仲逼退一步。 “伏魔同道,不得亵渎!”孤山先生警告道。 曾仲摸了摸被孤山先生拂过的手背,火辣辣的生疼,口中嘿嘿笑道:“你还这般回护于她?可笑人家早动心思要对付你了。你以为这次紫菡院大集同道,当真是为了抵拒这公孙复鞅?” 孤山先生冷冷道:“同道来援,皆是我的主张,不是对付公孙复鞅还能是为了什么?” 曾伯接口道:“可叹岳公还被蒙在鼓里,你且看看公孙复鞅和紫菡夫人的往来书信,便知端的。”手一招,紫菡夫人袖中的书信倏的到了曾伯手中。 孤山先生看那书信,正是前日嘤鸣所至,向紫菡夫人递奉的礼单,接过来一看,不由勃然色变,信中哪里有什么礼品罗列,而是字字句句将自己所有的图谋都写了出来。 曾仲冷笑着补充:“还有书信在紫菡夫人的室中,人家可是早知道岳公所谋了,今日不是我们兄弟出手,最终可是紫菡夫人和公孙复鞅联手来对付你!” 孤山先生沉声道:“这事你们是几时知道的?怎么早先不跟我说?” 曾伯悠悠然道:“若事先告之岳公,只怕岳公按捺不住,露了端倪,以致事败,反为不美。不如将计就计,岳公你看,这不是大功告成了么?” 孤山先生目视曾家兄弟半晌,缓缓说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第056章蛊惑 曾伯不答,而是伸手在紫菡夫人桌案上一示公孙复鞅送来的四件礼物:“巨蚌内丹、冥灵玄晶、降妖秘谱、云龙宝剑。先前与岳公所定之计真正大妙,借这公孙复鞅之手,尽数得到,岳公,接下来可就看你定夺了。” 孤山先生看向案上的四件礼物,眼中不禁露出极为渴切的目光来。 孤山先生岳独峰,一生最好玄功神术,虽然一身修为已是伏魔道中翘楚,但他心中一直有个冀望,便是能成为伏魔道古往今来的第一高手。昔年初出道,先败于后汉名将之手,后又与伏魔道上一位力宗高手连番恶斗,却亦难言胜,耿耿之余,心中也知道,自己修为还是有极大欠缺之处。 他素知紫菡院一派有独门秘法,可吸敌玄灵之力为己用,谓之吸灵术,一直艳羡不已。紫菡夫人便是此道高手,但在他看来,紫菡夫人本身功力受女子所限,纵能吸纳对手玄力,却难尽数消解,化为己用,毕竟无法大成,然以自己绝高炼气之能,若能习得吸灵术,则功力提升之效何止倍蓰?因此他极力促成大弟子俞师桓和紫菡院大弟子傅嬣的婚事,傅嬣尽得紫菡夫人真传,吸灵术颇为了得。反正紫菡院女弟子一旦成婚失贞便一身玄功尽逝,还不如自己通过傅嬣探察吸灵术之真髓,到时候自己再传几招伏魔妙手给傅嬣,也不算亏负了她。数月前,他在关中偶遇铁衣门曾家兄弟,曾家兄弟对他推崇敬仰已久,竟以请教为名,倒让孤山先生学会了读心神术。这下孤山先生更是欢喜,心想一旦大弟子将傅嬣迎娶过门,自己单施展读心神术便可一窥吸灵术备蠡。偏偏后来出了锦屏公子求亲之事,险些让孤山先生图谋皆成泡影,又是曾家兄弟找上门来,出了许多主意,计较定了,孤山先生才率门人亲至紫菡院,以拒公孙复鞅。在曾家兄弟唆使下,孤山先生又使出偷梁换柱之计,将傅嬣与公孙复鞅的鸿雁传书做了手脚,却是言明非以上四件伏魔秘宝难令紫菡夫人首肯,公孙复鞅道术高深,却不防这鬼蜮伎俩,自然一口答应。也是公孙复鞅冥思得道,修为卓绝,竟在一月之内将这四宝尽数集得,却也在妖魔之界掀起好大一场风波。 可当孤山线衫看到曾伯所示公孙复鞅与紫菡夫人的书信中,把自己这番心思说的清清楚楚之后,虽然又惊又怒,却也极为奇怪,公孙复鞅久在锦屏苑深居不出,又是如何知道自己这番图谋的?现在内中关窍还没想过来,曾伯又以宝物相诱,这一番令他心神荡漾,竟渐渐有些迷糊起来。 “只要一个决断,这些就都是你的了。你有了这些,功力通神,妖鬼远避,古往今来,伏魔道中便是以你为第一,那甚么轩辕黄帝、莽族战神、南疆开山子……都不值一提。”曾伯说话极为轻柔,充满了蛊惑之意。 孤山先生将手放到巨蚌内丹上,一股暖意直透掌底。“我若习得吸灵之术,这万年玄力便是我所得了。”心内憧憬往复,又取过云龙宝剑,翻来覆去的把玩,爱不释手,好半晌才对曾伯的话有了反应:“嗯……什么……决断?” “杀了公孙复鞅,就说公孙复鞅大闹紫菡院,是岳公您出手,才将此妖孽铲除。”曾伯一字一句,语调中透露出杀气来。 孤山先生拔出云龙宝剑,剑身发出的光华将他的脸映得煞白:“便杀了他,我……我却又如何能将这些奇珍异宝占为己有?” 曾伯凑近孤山先生:“所以啊,先杀公孙复鞅,再把这里所有的人都杀了,死无对证,却有我们兄弟为你宣示天下,死的人全推到公孙复鞅头上,这样一来,宝贝也能得了,不世功名也能扬了,岂不美哉?” 孤山先生双眼有些迷离,大是意动,是啊,把所有知道此事的人灭了口,还有公孙复鞅这个替罪羊,自己可不是名利双收?该做的曾家兄弟都帮我做了,只需我轻轻几剑,一切手到擒来,日后我便是伏魔道第一人,威名传颂千古,也是水到渠成尔…… 孤山先生反复转念,但心头总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不对,这样不对!我以降妖伏魔为己任,一向对妖魔不留手,却怎么能对伏魔同道下此毒手?这样做又与残害生灵的妖魔有什么区别? 曾伯那充满诱惑的语调还在说着:“这些都是你瞧不上的力宗之人,便杀了也没什么。至于紫菡院的女流之辈,她们又怎么配与岳公您齐名当世?杀了吧,杀了吧,早给他们一个了结也是做个善事。嗯……晏菡君可以先不杀,你用读心神术,将她的吸灵之法先学了来,先学了来。” 孤山先生口中不自禁的跟着复述:“……先学了来,先学了来……” “去罢。一手提剑,就提那个云龙宝剑,嗯,对,这个就是你的。把不相干的人杀了,再去学吸灵术。”曾伯的语气轻柔已极,曾仲则叉着手,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池棠在底下越听越是心惊,本以为一个同道援手的助盟之会,怎知竟有这样凶险的变故,他听了曾伯的话,心下渐渐找到了症结所在,别人都中了定身术,而自己却反而没事,实是因为自己刚入伏魔道,不曾斩杀过妖魔,因此身上不沾有妖魔临死前的戾气,所以也就中不了那定身之术了。 只是这曾家兄弟究竟是什么人?何以这般狠毒?却又这般厉害?先故意示弱让公孙复鞅掉以轻心,而后突然出手,强如公孙复鞅都着了他们的道儿。以池棠的习惯,碰到这些伏魔道中的悬疑都是要问嵇蕤薛漾的,可是现在这两人都被定身在侧,自己又不会解定之法,只得罢了。再看孤山先生在曾伯的蛊惑下,已经提起了云龙宝剑,心里打定主意,一旦孤山先生提剑走出一步,自己就运起火鸦神力,第一个就去阻住孤山先生,决不让他杀害一人。 孤山先生提剑在手,脑中一片浑噩,杀……杀谁?目光扫视全场,一个个定若泥塑。眼神又转了回来,看着案上宝物,这些宝物对他的诱惑实在太大……巨蚌内丹,这物事暖暖的,摸上去当真舒服;冥灵玄晶,那光华好生耀目,纵不知能有什么玄虚,却也美得让人心醉;《降妖谱》,啊,那开山子不是人称伏魔道千年以来第一人么?待我今日一番举动,这千年第一人便是我了,哈哈。呃……慢着! 孤山先生突又拿起《降妖谱》来,曾伯没想到孤山先生有了这意外举动,不由一愕,而后又温言说道:“快些,快些,再晚了,那一个时辰之期可就到了,到时候这帮人运功破了定身术,你再想要这机会可就没了,去罢,去罢,一边杀人,一边读心……” 孤山先生的手指摩挲过这写满篆文的竹简,几处竹爿上还有斑斑驳驳的血迹,血迹呈暗红之色,深深印入竹简内里,这是开山子被群妖撕食时溅上去的鲜血吧,孤山先生恻然心动,可惜南疆开山子那么震古烁今的伏魔修为,一朝被女色所迷,终至死于群妖之口,惜哉,痛哉,悲哉! 想到这里,孤山先生脑中猛的一个激灵:我叹什么开山子沉迷女色?我现在何尝不是只贪一己之私,做些害人害己的勾当?我……我这是怎么了? 孤山先生毕竟是伏魔道中的前辈耆宿,虽是因为执念而混迷心窍,但在大是大非的关头,终是凭借极强的定力醒觉了过来,神智一清,便立刻看向在一边还在巧舌蛊惑的曾伯,同时心中一警:“这两人一再诱我,是何居心?” 孤山先生一向自负倨傲,此时回复清明却也不善作伪,与曾伯对视之际,眼中精光一闪,曾伯一惊,口中说话已渐渐慢了,再看孤山先生提剑走向自己时,不由更是心慌,不自禁后退几步,呼道:“岳公,你……你这是怎么了?” 孤山先生看了看封住公孙复鞅的冰棺,紫黑之气犹自缠绕,冰结数尺,坚硬无比。再看了看困住锦屏苑四女子的黑气,厉声喝问:“这不是伏魔道中之术!快说!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曾伯初时有些惊慌,现在却镇定下来,嘿嘿笑道:“岳公,怎么这么问?便是我门门主也一向对岳公推崇备至,小人得门主耳濡目染,自然久慕岳公前辈高人,早已倾心而拜,只恨不得将满腹衷肠都掏给岳公,这几月鞍前马后为岳公操持奔劳,岳公怎么忘了?” 孤山先生怒道:“放屁!你前番所为当我不知么?还不解了他们的定身之术?”云龙剑一起,作势就要刺向曾伯。 曾伯假作勉强的摆摆手:“好好好,岳公既然这么说,我就告诉岳公……”孤山先生凝神待他说完,就这一瞬间,侧后方的曾仲忽然聚成一股黑烟猛地直突孤山先生背后,与突袭公孙复鞅一般情状。 池棠在底下早已看够多时,此刻又见曾仲故伎重演,再也顾不得伪装,大叫声:“不好!”火焰从周身升起,神力激荡,忙飞身跃上前去。 虽然前番与孤山先生多有不和,但现在摆明了这曾家兄弟极为邪门,不是善类,况且孤山先生先前固有弄恶生非之行,然而却是为奸邪蒙蔽之故,现在幡然醒悟,仍不失一派前辈宗师气象,池棠又怎会再念旧恶?这下仗义出手相救全无半分犹疑,只是他跃身而起,终是慢了一拍,强如公孙复鞅犹自被那曾仲偷袭得手,眼看孤山先生亦是反应不及,不知能否挡住曾仲这一招。 半空之中,一物后发先至,在那股黑烟与孤山先生即将相触之际迸发出五彩光华,气浪翻滚,那股黑烟一触即被弹开,在半空中现作人形,正是曾仲狼狈避让的样子。 孤山先生这才反应过来,怒视曾仲,冷声一叱:“咄!” 池棠此时正好跃到曾伯边上,带着火鸦神力,挥剑径刺,那曾伯早有防备,见池棠来的凶,竟不正面相抗,而是身形一晃,玄影一闪,人早退到了几步开外,和刚刚避让落地的曾仲站在了一处。 池棠看向那后发先至之物,却原来是一串念珠,心中刚一动,就听到定通和尚的声音响起:“善哉善哉。岳先生迷途知返,以自身定力破鬼族之惑,真大勇也。” 定通和尚身着灰布僧衣的身形此时显得极为壮健,脸上一如既往的带着淡淡的微笑,走上前来,向孤山先生和池棠合什为礼:“岳先生,池壮士。” 池棠心中先是一奇,这定通大师一直不声不响,怎么也没中他们的定身之术?而后心内又是一宽,定通大师从第一眼看到时就深感不凡,果然在这危急时刻也是他前来施以援手,那投掷念珠的本事看来也是一门极为高深的伏魔神功,对付曾家兄弟当是更不在话下了,于是对定通抱拳行回礼:“大师,你好。” 孤山先生则看看定通和尚,见他年岁甚轻,但对自己说话却不亢不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路数,毕竟适才是这年轻和尚出手救了自己,孤山先生自然不便太端前辈的架子,对定通和尚点点头,就算是回过礼了,忽而一省,皱眉道:“你刚才说的什么?鬼族?” 曾伯曾仲看着三人,嘴里怪笑:“想不到想不到,除了岳独峰,竟然还有两人不曾受我们的化戾魂雨之困。” 定通和尚又是一笑,轻声道:“二位说错了,此刻场上连岳先生在内,共有五人不曾受化戾魂雨之害。” 第057章残灵鬼将 池棠一听定通这话,不由也一怔:“有五人不曾着这道?除了我、定通大师和孤山先生,那就应该还有另两位,他们怎么还没现身?”话是这样说着,眼神却看向了座上的嵇蕤薛漾二人,这两位乾家斩魔士身手不凡,定通所说的另外二人不会就是说的他们吧?只是好半晌过去,那二人纹丝不动,毫无昔日破解定身术的洒脱迹象。 曾伯喉底发出怪笑,脸上神色却依旧蜡黄木然:“我等这般谋划,竟然还是有漏网之鱼,真正是难策万全了。这位岳先生是因为有辟谷修炼之术,故而我这化唳魂雨不曾起到奇效,那你们二位呢?一个是大和尚,还有位,嗯呀,竟然是火鸦化人。”曾伯转头看着孤山先生道:“岳公,当真是命理注定,还是南离火鸦,您就不想说些什么?” 这最后一句话甚是蹊跷,池棠不知曾伯此言何意,再看孤山先生时,孤山先生却并不接话,表情隐隐含怒,双眉轩然,目中厉色大动,反复打量曾伯曾仲两人。 “小僧是出家人,不食此间烟火之食,自然不会中你那离魂散了。况且……”定通上前一步,手一招,地上的念珠倏地回到了他的手中,“早知尔等鬼族孽魂有重大图谋,小僧又岂能不防?”定通挽住念珠,双手合十,又低声颂了声佛号。 这是定通第二次说出鬼族了,现在连池棠也好奇起来,凑近定通身边,小声问道:“大师,什么鬼族?” 定通目视曾家兄弟,微笑着说道:“假人躯体,行宵小之事,二位究竟为谁,不必小僧说了罢!” 曾伯冷冷回视定通良久,而后突然仰头哈哈大笑:“有你的,我等所谋,你竟全然知晓,大和尚,你不简单。” 定通笑道:“幽冥血泉,厉鬼所源,残灵九将,术法通玄。今日这一见,果然非同小可,以惑敌之法一击功成,竟将锦屏公子都拿下了。”一指封住公孙复鞅的紫黑色冰棺:“好一招鬼冰悬棺之术。” 听定通说破底细,曾伯曾仲只是嘿嘿发笑,却不再回话,池棠听了定通这番言语,脑中忽忽的闪过在来此路上薛漾和自己所说的鬼族一事,什么血泉鬼皇,残灵九将的,难道这曾伯曾仲都是鬼族残灵九将中的人物?看这两兄弟形貌,却和传说中的鬼怪大相径庭啊。 定通此时已收起笑容,双手重叠,突的对着曾伯曾仲一指:“众生普渡,游魂皆安,二位还不现形!”语声如带回响,震得池棠耳鼓一窒,只见一道青光从定通指尖射出,直穿到曾伯曾仲二人身上。 青色光华环绕曾伯曾仲全身,二人却如遭定身般不语不行,脸上皮肤现出皲纹,在光华运动下片片散落。 池棠越看越是骇然,他分明看到在二人碎裂的面皮皮肤之下,露出了铁青色的底肤肌理。 孤山先生似是明白过来了,怒从心中起,仓啷拔出腰间宝剑,剑身满是白气缠绕,口中大喝:“奸邪小鬼,胆敢蛊惑山人入毂,看我让尔等魂飞魄散!”宝剑一闪,气冲冲直刺出去。 定通大惊,急呼:“岳先生小心!” 一道暗银色光影划出奇诡的弧线,自上而下从孤山先生面前划过,发出金属破空的声响。孤山先生原本飞冲上前的身形猛的向后飞退,同时响起手中长剑与对方兵刃相格的金铁交击之声。“当”……回音良久不绝,孤山先生站于当地,举剑斜指,剑尖轻轻颤动,显然是撞击之力未消。 环绕曾伯曾仲的青色光华渐渐散去,地上尽是碎肤裂衫,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却是两个身形异常高大的怪人。前一个面庞呈青紫之色,一身银色明光甲胄,顶着一个狮蛮铁盔,双目血红,手中持着一柄暗银色的长矛,适才击退孤山先生的那一招,显然正是由他出手。后一人面黑如墨,眼里一片惨白,竟是看不到眼仁瞳孔,两颗獠牙从下唇支出,看起来极其丑怪可怖,一身黑黢黢的玄甲,头戴黑色兜鍪,手中却拿着一柄似鞭非鞭,似锏非锏的兵刃。 池棠一凛,这曾伯曾仲兄弟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薛漾曾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又浮现在耳边:“那残灵九将皆着甲胄,各持不同兵刃,勇力绝悍,似乎未成鬼之时都是人世间的善战之将。” 那银甲长矛的首先说话:“某乃鬼皇驾下,雨灵将军是也!”听他说话,正是先前曾伯的声音。 玄甲獠牙的也将手中兵刃一晃:“鬼皇驾下,冰灵将军在此!”正是曾仲的声音。 孤山先生按捺不住,又沉声怒喝:“好啊,果然是你们!是我鬼迷了心窍,竟没看出你们是鬼怪所化!”心中想到险些在这些厉鬼诱惑下犯下大错,而自己身为伏魔道宗师却犹自浑然不觉,不禁又是惭愧,又是庆幸。同时又感到刚才与那雨灵鬼将交手一击,对方劲力雄浑,出招迅猛,大是劲敌,不可等闲视之,心下又暗自警惕。 雨灵鬼将嘿嘿笑道:“岳公好没道理,我等兄弟皆为岳公谋划,怎么事到如今倒怪起我们来?”两名鬼将就待踏步上前,足下一圈青光一闪,两名鬼将如遭电噬,浑身一震,竟是不能步出此圈分毫。 “佛法无边,困尔鬼身,你等已被囿于此圈之中,再有造次,便是粉身碎骨之厄!”定通念珠一抖,雨灵鬼将和冰灵鬼将猛的一转头,不敢再胡言说笑,那一圈青光现起时,蕴含巨大的佛光驱阴之力,二将知道厉害,不敢轻动,心中暗凛:这和尚好生厉害,竟似对血泉厉魂习性极为谙熟,也不知是从哪里到得此间,却坏了我等大计。 “残灵九将,天地日月风雨冰火瘟。雨将和冰将竟同时出现,所谋非小,看室外天色昏暗,乌云蔽日,阴风四起,二位还有同伴罢!”定通的话语声中透着一股威严。 雨灵鬼将长矛一指:“大和尚,为什么自己不出去看看?” 定通不为所动,紧紧盯住二将,口中对池棠道:“池壮士,烦你前往室外一观,小僧以佛法困住这二鬼,不能让他们移动分毫。” 池棠自残灵鬼将现身后,一直处在讶异之中,此刻方才恍然,怪道这两个鬼将在原地并不动身,却原来是定通大师以佛法困住了他们,自己初入伏魔道,自然是要听这些伏魔道高人的吩咐的,当下答应:“我去看来!” 池棠一纵身,快步跑向院外,两边尽是被定身住的伏魔同道,心中不由也有些焦急。出了院门,极目张看,顿时大吃一惊。 层层黑云,将青天白日弄得如同黄昏入暮一般,风声四起,发出呜呜的声响,从半山处便见人影晃动,定睛一看,却是些状如骷髅腐尸的怪物正顺着山路爬将过来,总有数百之众。 腐臭的气味随着阴风直冲鼻端,池棠皱眉捂鼻,急忙闪身而回,大声示警:“已有数百怪物往此地而来,不知是什么东西,外面一片昏暗,不见阳光,好生诡异!” 定通也是神色一肃:“什么?数百怪物?” “哈哈哈哈!”雨灵鬼将狂笑起来:“鬼相妙计,已安排了五百食人鬼同助我等,少顷他们过来,你们纵困住我们两个又有什么用?这满院中了定身术的伏魔道中人,正可让那些食人鬼饱餐一顿!” 想到弄成这般田地,都是自己受惑之故,孤山先生便是一阵深深的自责,只是在众人面前并不表现出来,冷声一哼:“先杀了你们,再除去那些食人鬼!”说着就要纵身直取二鬼。 定通稍作思索,急喊道:“鬼族好歹毒!岳先生,这两个鬼将劳你先困住,我去半山截住那五百食人鬼。”说着,便向后纵身一跃。 这一退,佛法即散,两名鬼将顿脱桎梏,亦要飞身而出,孤山先生蓄势已久,早已迎身而上,手中宝剑凭空飞起,结合孤山先生的手形步法,与两名鬼将缠斗起来。 池棠不知该帮孤山先生还是助定通大师,忙问道:“那我呢?我做什么?” 定通疾步而行,口中喊道:“池壮士,此战关键在锦屏公子,需用你火鸦神力,解锦屏公子鬼冰悬棺之困!” 池棠一愕:“怎生去解?” 定通已经步出院外,显见情势极为紧急,只留下一句话传了进来:“另两位未中其术的同道少顷便可出手,让他们相助岳先生先拿下鬼将!” 池棠一头雾水,正与两鬼将交斗的孤山先生却先喊了出来:“老夫何需他人相助?就我一人除此二鬼!” 雨灵鬼将的长矛划过:“岳公,好大口气!”孤山先生双手画圈,又施展出凝气窒空的神术来,长矛掼入圈内,陡然一滞,空中宝剑顺势一挥,将冰灵鬼将的夹击又化解开去。 孤山先生毕竟是一代宗师,此刻含忿出手,又是全力施为,以一敌二,一时间竟和两名鬼将斗个轩轾不分。 池棠看了片刻,见孤山先生暂时还抵敌得住,又想起定通言语,不敢耽搁,快步走到锢住公孙复鞅的冰棺边,伸手一探,触手奇寒刺骨,冰层所结极厚,看不真切内中公孙复鞅的形貌。 池棠暗道:“姑且一试罢。”心神抱元守一,浑身忽然烈焰纷腾,火鸦神力大长,两手环住冰棺,神火炙冰,以求生效。 这边孤山先生和两鬼将正斗到酣处,冰灵鬼将几次想脱出战圈,故技再施,用黑烟奔袭之法冰住孤山先生,但那半空之中的宝剑如有灵性,牢牢缠住了自己。而雨灵鬼将的长矛被孤山先生的凝气窒空之术带的章法全无,几记杀招都被消弭于无形,不由暗暗着急。 这次图谋,可谓鬼族深思熟虑之计,借着锦屏公子之事,紫菡院只做防妖之备,却被鬼族趁虚而入。以孤山先生一时被惑,使鬼族二将得以假扮来援伏魔同道潜身以至,在饭食之中做了手脚,原本这种施药害人的勾当是瘟灵鬼将的强项,可鬼族也知道,紫菡院毕竟是伏魔圣地,下毒行瘟之法极难奏效,只能用药物组配的方式环环设套,可即便如此,也只是换来伏魔道众人一个时辰的定身无防,一个时辰过去,则众人护身法力重复,彼时冲开定身术,自己可就讨不了好去。 原本计划,是孤山先生被惑,让他出手杀了被定身之人,顺带着将锦屏公子一齐除去,以这嫁祸之法,日后其他人只会找鹤羽门孤山先生算账,谁能知道是鬼族做的手脚?不知不觉间还能除去伏魔道一大宗派,诚为美事。 况且,让锦屏公子夺的这四样文定彩礼也是大有深意,只这一遭,便可让锦屏苑结怨西域鬼国,阒水众妖以及北境莽族,可谓一石数鸟的毒计。 所谋种种,原是施行的极为顺利,为了让孤山先生对他们足够信任,他们不惜暗授读心之术给孤山先生,这一来是为了向孤山先生示好,于他窥测吸灵术大有好处,二来他们也知道孤山先生会用读心术先来看他们自己的本心所想,他们自然早做了防备,给孤山先生读心而得尽是些仰慕忠诚的假象,孤山先生却因此更对两人深信不疑。两鬼将更以示弱之策将锦屏公子一举成擒,谁曾想,先是孤山先生悬崖勒马,不曾被惑于前;又是定通和尚出手相阻,火鸦传人未堕其术于后,反横生了许多波折,原本的巧取之谋只得变成了强攻,二鬼将又急又怒,却被孤山先生缠住,施展不得。 斗有百余合,冰灵鬼将手中吸魂杵被半空宝剑击中,火花四溅,吸魂杵被击出数步开外,但半空宝剑也被吸魂杵巨力反震,剑势一顿。 冰灵鬼将抓住这时机迅疾向圈外一退,早拉开了距离,再一看,雨灵鬼将兀自与孤山先生缠斗,那火鸦传人双目紧闭,火焰包住了鬼冰悬棺正在运功。 “好机会!”冰灵鬼将暗忖:“先以旧法拿下岳独峰,再收拾那火鸦传人!” 冰灵鬼将觑准孤山先生背后空门,浑身汇成一股黑烟。 强如公孙复鞅,亦难敌我风腾施冰之法,你岳独峰又怎堪我这故伎重演?冰灵鬼将暗自得意,作势欲突。 剑影一闪,气劲滔滔而至,硬生生将冰灵鬼将汇成的黑烟斩成两段。 “奸邪之鬼!看我取你性命!”一人鹤氅白袍,鼓袖成风,长剑泛出寒光,横挡在冰灵鬼将面前。 第058章鬼谋 黑烟一散,现出冰灵鬼将身形,狠狠的注视着眼前的拦路之人,心道:“那和尚说还有两人未中化戾魂雨之术,这必然是其中之一了。”定睛一看,却是鹤羽门俞师桓。 “雨灵将军术法高深,这小子怎么没中其道?”待看明白是俞师桓之后,冰灵鬼将不由一奇。 俞师桓自曾家兄弟一封住公孙复鞅后,便中了定身之术,其后种种事由尽看在眼内,看到师尊先前魂不守舍,几乎做出贪宝杀人的恶事来,心下自是又急又恼,师尊这般前辈高人,怎会看不出曾家兄弟心怀叵测?奈何自己动身不得,自他听说化戾魂雨与除魔戾气和此间饮食三环相套方生效应时,心中又是一动,自己杀的妖魔鬼怪可不少,妖魔戾气必然有施于己身者,这倒不奇怪,可自己在紫菡院其间,因心伤傅嬣之事,茶饭不思,此间的饮食可一点都没动过,也就是说,自己和师尊孤山先生一样,是不应该中这定身之术的。 俞师桓那时暗暗运气,热力自丹田遍布全身,顿时心下一宽,护身之术并未消散,这曾伯所言确实不差,可自己为何还是中了定身术动弹不得? 俞师桓自然不知道,自己护身功法虽然未逝,但本身灵力玄功却在残灵鬼将之下,因此雨灵鬼将施展起定身之术来时,俞师桓难以提防,被定于当场。而孤山先生、定通大师和池棠,一个是伏魔道前辈宗师,一个是来历甚奇的佛门高僧,一个是南方火鸦神兽化人,论灵力都在残灵鬼将之上,故而残灵鬼将的定身术对他们不起作用。 这些关节,定通皆了然于胸,他从玄功运转之气便知俞师桓和另一人并未中招,只是碍于灵力之限未能脱困罢了,在困住残灵二将之时,也暗施功法传于俞师桓与另一人身上,助他们一臂之力,果然,俞师桓运功几周天,终于破了鬼将定身之术,及时拦住了冰灵鬼将。 俞师桓横剑傲立,心中却也不禁有些欣喜,师尊倒底还是没受这厉鬼的蛊惑,奋身相抗,自己亦要竭尽全力,阻住这残灵鬼将。同时开口喊道:“师尊,徒儿脱困啦,让徒儿拦住这小鬼!” 孤山先生与雨灵鬼将正斗得紧,发现未中其术的竟然是自己的大弟子,不由大喜:“好好好!为师犯下的错事,为师就要承担,诛杀彼等,全我鹤羽门之名!” 俞师桓长剑挽出个剑花,直指冰灵鬼将:“谨遵师命!” 冰灵鬼将募的闪身突前,口中冷笑:“凭你?有这能耐么?” 一张丑怪的黑脸平伸于面前,饶是俞师桓多有降妖伏魔的经验也不禁心中一惊,冰灵鬼将惨白的眼瞳射出诡异的光芒,吸魂杵一晃,直击俞师桓腰间:“小辈,滚开!” 吸魂杵劲力奇巨,俞师桓不敢直撄其锋,纵身飞退,默念口诀,长剑脱手而出,在后退的同时却直击敌手的面门。 “小子御剑之术使的倒还像模像样!”冰灵鬼将嘴里揶揄,面上却感到飞剑而来的森森之气,也不敢大意,吸魂杵横封格挡,将飞剑震退,青黑色的大手忽然向前一招,一层黑雾从俞师桓脚下浮现,晶晶莹莹,赫然便是黑色的冰雪之像。 俞师桓只感到脚下寒气一盛,双足已然结冰,急忙运气一冲,在冰块结牢之前,震裂寒冰,疾身飞退。 “好一个不休山炼气士,竟给你逃了开去!”冰灵鬼将见黑冰鬼术未能奏效,不由脱口赞道,同时收起了小觑之心,这鹤羽门师字门的大弟子身手不凡,果然深得岳独峰的真传。 俞师桓心中怦怦直跳,他也不知会过多少妖魔鬼怪,即便是虻山四灵中苍狼怪嗷月士也曾被自己击败,可这冰灵鬼将不过信手几招,自己便疲于招架,难道这残灵鬼将还在虻山四灵之上?当下不敢怠慢,只守不攻,紧紧缠住了冰灵鬼将。 这一下,雨灵鬼将与孤山先生恶斗不休,冰灵鬼将又一时拿俞师桓不下,那里池棠火鸦神力催动,眼看着鬼冰悬棺慢慢的被烫化。 冰灵鬼将忽然大喊:“日灵!还不出来帮手?” 激战中的孤山先生和俞师桓都是心中一惊:“怎么?还有残灵鬼将在此?” 院中黑气四起,发出呜呜的怪声,卷起先前锦屏苑洒下的满地花瓣。 “喊什么!挡住这日头太耗我力气了,让我缓一缓。你们两个还拿不下他们?”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 话音起处又一个人影平地而出,亦是身形极为高大壮硕,淡金色面皮,双目发出金光,黄眉黄须,阔口獠牙,金盔金甲,却是一脸疲惫之色,现出身形后,往地上一坐,左右四顾。 孤山先生一个分神,险些被雨灵鬼将一矛扫中,赶紧凝神聚气,口中沉声喝问:“又来的什么邪鬼?” 那金甲人看了一圈,却嘿嘿笑道:“哈哈,许多美貌女人那,待我寻几个来补补。” 冰灵鬼将追着俞师桓,却冲突不开,正没好气,怒道:“放什么屁!没看我们这般情景?还不来帮把手?” 金甲人像是现在才听到孤山先生的喝问,站起身来,拍拍身上锃锃作响的甲胄:“鬼皇驾下,日灵将军。” 又一个残灵鬼将出现,孤山先生深知今日之事极为凶险,也不言语,玄功施展的更紧了,可对手的雨灵鬼将门户却守的极严,雨雾之气周身防卫,难露败相。 日灵鬼将这才开始对冰灵鬼将说话:“帮什么手?鬼相非要这时辰动手,这般大白天的,我掩住太阳可累得紧了,哪还有什么劲力?不过嘛,弄几个美貌女人耍耍还是有些气力的,嘿嘿。”语声极为淫亵。 日灵鬼将自顾自走上正前方,正施展火鸦神力的池棠就在他身边化着鬼冰悬棺,他却孰视无睹,口中还在对冰灵鬼将道:“看看你们干的这事,不是说靠那老东西帮我们行事么?怎么老东西倒和你们打起来了?”听这话意思,老东西显然是说的孤山先生。 孤山先生是前辈宗师,一向被人尊崇惯了的,几曾受过这样的讥诮?口中不说话,手上却更加重了几分力道,把气都撒在了雨灵鬼将身上。 雨灵鬼将压力陡增,一边化解孤山先生的攻势,一边怒骂:“入娘贼的日灵,你不帮手,还帮倒忙!” 日灵鬼将哈哈大笑,由得他们继续恶战,径自靠近紫菡夫人,口中自言自语:“这满屋子美女,属这个最好,待我先看看。” 紫菡夫人被定身于座,心里明白,却只能看着日灵鬼将越走越近。 日灵鬼将伸手就去掀紫菡夫人罩面的紫纱,手刚伸到一半,就觉得有些异样,气流不知不觉中竟汇成一团,仿佛无形的大网,将日灵鬼将的手紧紧缚住。 “什么玩意?”日灵鬼将奇道,一运力,气网应声而破,一个女子清叱之音传来,青影一晃,气流又汇聚成形,渐渐显出实质来,竟是一群孩童身形的水鬼扯住了日灵鬼将。 一个淡青色衣裙的少女口中念念有词,走到了紫菡夫人身后,忽然伸手一示,那群小水鬼扯着日灵鬼将就往后拖。 “咬他!”淡青色衣裙的少女下令,小水鬼顿时爬满日灵鬼将全身,又扑又咬,好不凶恶。 与俞师桓交斗的冰灵鬼将偷眼看到日灵鬼将的狼狈模样,不由大笑:“你个老色鬼,着道了吧!”心中同时反应过来,这必然是定通和尚说的另一个未中化戾魂雨之术的人出手了。 淡青色衣裙的少女脸上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威严来:“覆水庄弟子在此,群邪辟易!” 这少女正是覆水庄的大小姐苑芳菲,她没中化戾魂雨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这位大小姐从小居于庄中,不曾走动伏魔道,连一个妖魔都没除过,身上自然便不会有妖魔临死前留下的戾气,倒和池棠是一般情形,只是灵力远逊残灵鬼将,这才中了定身术。而她的功力也比俞师桓要差了许多,因此俞师桓得破定身术的时候,她还在苦苦运功。 总算破解了定身术,她本待上前就帮俞师桓共敌冰灵鬼将,能和自己心中极为倾慕的男子携手御敌,便想一想,都觉得芳心乱跳,但看到日灵鬼将急色急色的去侵犯紫菡夫人,她就不能坐视了,施展本门除妖法术上前挡住了日灵鬼将。 覆水庄在剿除水妖之法中有独到之秘,苑芳菲自小苦修,今日方是第一次真正动手,眼看着除妖咒语一举奏效,那日灵鬼将在众水鬼的撕咬下好不狼狈,不由心中暗喜:“父亲的秘法口诀当真厉害,看这鬼怪如何抵挡。” 小水鬼正闹腾,金光忽然大盛,小水鬼顿时一片哀嚎痛哭之声,在金光中尽数消失,日灵鬼将拍拍身上,口中骂道:“娘的,搞什么古怪,弄得我痒痒的。” 苑芳菲脸色一变,没想到这除妖咒语被破的这么轻易,暗自运功再念咒语,气流涌动,似有实质般层层相绕。 日灵鬼将看到苑芳菲是个俏美的少女,顿时眉开眼笑:“怎么着?小娘们自己送上门来?行,先办了你。” 大手一张,直接往苑芳菲胸前抓去,手上满是粗毛,指甲弯曲如钩,仿如兽爪。 苑芳菲花容失色,急忙向后一退,口中急呼:“缠!” 气流形成蛛网一般,又将日灵鬼将缠住。 “咦?怎么尽是这些招数?烦不烦?”日灵鬼将被蛛网之气缠了个结结实实,眼中金光一亮:“破!” 气流一震,蛛网顿告瓦解,日灵鬼将桀桀怪笑:“这调皮的小娘们,来来来,我告诉你怎么最好玩。”手一张,一股巨大的吸力拉住了苑芳菲。 “小娘们,让本将军来疼疼你。”日灵鬼将滴着口水的舌头伸了出来,苑芳菲抵受不住这股巨力,被越拉越近,眼看着那恶心的舌头就要触到苑芳菲的面庞。 “不好!”与冰灵鬼将苦战的俞师桓注意到了这里的情形,情急之下,无暇多想,身随念动,飞剑倏的转向,弃下冰灵鬼将,直朝日灵鬼将飞去。 日灵鬼将忽然转头,怒道:“这小东西来捣什么乱?滚!”略一低头,金盔与飞剑相碰,火花四溅,“当”一声巨响,俞师桓的飞剑被弹飞开去。 苑芳菲吓的都快哭出来了,日灵鬼将又将头转了回来,金色诡异的眼瞳和血红的舌头分外鲜明,长长的獠牙上满是牙垢,一股臭味扑面而来。 “很久没有人间女人的身体温存啦。”日灵鬼将迫不及待的伸手,欲待抓住苑芳菲的腰肢。 “蓬!”一声巨响,日灵鬼将遭受重击,远远的震飞了出去,苑芳菲一怔,惊奇的看着眼前的变故。 池棠浑身烈焰,神威凛凛,气昂昂挺身于前,对日灵鬼将怒目而视。 第059章剑断 苑芳菲看得明白,这不是那日身现火焰的奇人么?池棠浑身烈焰与孤山先生一番交手的情景又重现脑海,有他出手,那淫邪可恶的鬼将定然是不足为患的了。苑芳菲那时的注意力都放在一边的俞师桓身上,可没太记清楚之后的情势发展,只依稀记得池棠的名姓,当下松了口气,拍手赞道:“池大侠,多谢啦!那鬼怪好生厉害呢。” 池棠先前一直潜心运功,一时神游物外,周遭情形恍若不闻,直至俞师桓的飞剑与日灵鬼将的金盔一撞,那声响才让他蘧然一醒,刚睁开眼,就看到日灵鬼将欲待轻薄苑芳菲的情景,不虞多想,顿时手起一拳,劲力起处,倒把日灵鬼将一拳轰飞。 听到苑芳菲说话,池棠才又看了看苑芳菲,记得初到落霞山东山别院时曾见过这少女,好像是什么覆水庄的弟子,他不认得苑芳菲,却也知道都是伏魔同道,大家同仇敌忾,便对苑芳菲点了点头:“师妹小心,护持定身同道。” 那里俞师桓失了飞剑,局势更是凶险,冰灵鬼将的吸魂杵如影随形,紧紧缠住了俞师桓,一层黑雾从冰灵鬼将全身散出,寒气逼人。 苑芳菲大急,急喊道:“池大侠,我去助他!”说完,纵身便跃将过去,相救心仪之人要紧,况且若不是那俞师桓先发飞剑来阻,他又怎会像现在这般局势危厄?这一下苑芳菲舍身冲上,浑没想到自己与残灵鬼将实力的巨大差距。 池棠应了一声,眼看着苑芳菲手一招,落于地上的飞剑复又挺起。“接着!”苑芳菲唤道,气流若有实质的向前一送,俞师桓闪避间顺手一抄,将剑接入手中,转身招架住冰灵鬼将的一击,苑芳菲娇叱一声,加入战团,与俞师桓以二敌一,勉力与冰灵鬼将相抗。 日灵鬼将刚刚爬起身来,刚才池棠这一拳力道极大,打得自己颇为狼狈,脸上还有被火焰炙伤的焦糊痕迹,心中大怒,目视池棠,眼瞳金光大盛,气咻咻的道:“臭小子,我刚才都没动你,你倒招惹起我来了?” 池棠把眼神从俞师桓苑芳菲处拉回,复看向日灵鬼将。自虻山妖魔之后,自己终于又要和鬼怪交手了,当下轻吁一口气,凝神以待。 火鸦神力的火焰在鬼冰悬棺上兀自停留不散,火力灼冰,发出了咝咝的声响,这正是刚才池棠潜心运功的结果,一部分火鸦神焰就留在了鬼冰上自行炽燃,眼看着厚厚的冰棺正缓缓化开,几淙黑水沿着冰棺棱角向四下流淌。 冰灵鬼将早看出不妙之处,酣战之余,仍大声喊道:“日灵,快杀了这火鸦化人,再晚一会儿让他把冰棺化开,放出那公孙复鞅,我们都不好过!” 日灵鬼将满不在乎的晃晃脑袋:“关我屁事,你自己做的术,自己收!” 冰灵鬼将差点一口就骂了出来,恰好俞师桓一剑刺到自己面门,而苑芳菲念咒而生的蛛网之气又缠住了自己身子,冰灵鬼将忙于招架摆脱,生生将詈骂的言语咽入了肚子里。 雨灵鬼将与孤山先生正斗得紧,心中却不以为然,日灵鬼将就这性子,你嘴上让他做什么,他却偏偏抬杠不去做什么,但大关节处他自己心里自然区分的清楚,何必着急忙慌的一再催促? 果然,日灵鬼将端直了身子,身躯昂藏九尺,金甲生光,凛凛有威,看着池棠道:“你小子揍了我一拳,害得本将军没能找成娘们!这笔账,本将军倒要好好跟你算一算。”右手一张,金光一晃,一柄刃开三分的浑天长叉顿时现于手中。 池棠探手于后,握住了背后青锋剑的剑柄,虽说焰醒之后几次出手都是无往不利,但鬼族之将的战力虚实难测,也不敢有丝毫大意。 日灵鬼将双手将浑天叉摆了个架势,脸上忽然残忍的一笑:“我要吃你的心和肝,用你的头盖骨做酒杯。”笑意未散,双目猛地张大,两股金光嗖的直射池棠面门。 池棠正留意日灵鬼将的动作,万没料到对方的第一手攻击竟是从眼中射出的金光,心中一惊,也不知这两股金光有什么玄虚古怪,下意识的就要退步以避。 火鸦神力却是自有反应,烈火突的结成火墙,横在池棠身前,挡住了日灵鬼将双目射出的金光,金光射入火墙之中,气息奔突纠结,轰然一响,火墙一开,金光消散。 火鸦之力还有这般神奇之处?池棠不由一愕,只这一疏神间,日灵鬼将的颈项忽然暴涨,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直出。 池棠大骇,猛感背后风声有异,急侧身转头,同时青锋剑应手拔出,径斫向风声来处。 “当”一声,青锋剑与一硬物相击,眼前赫然便是日灵鬼将狰狞的大脸,舌头滴着口水,獠牙翻出,青锋剑正是击中了他长长的獠牙。 “这脖子是怎么转到我身后去的?”池棠骇异之下,无暇多想,青锋剑一转,直刺日灵鬼将发着金光的眼睛。 剑起处,烈焰滚滚,热力逼人,日灵鬼将的头颅嗬嗬做声,后缩以避。 池棠正想追击,又听背后风声一起,赶紧转身挥剑。 浑天金叉气势雄浑,正与青锋剑相隔,又是一声巨响。池棠这才看清,日灵鬼将的脖子伸出有数丈,宛如蚺蟒之身,头颅绕到了自己身后,身体却还在原地,挥舞浑天叉与自己交战。 “好古怪的功法。”池棠第一次见识鬼族之能,他也知道,伏魔道所见的妖魔鬼怪,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因此在初时的震骇之后,便渐渐恢复镇定,你有诡异奇幻的玄术奇功,我有浩然正气的剑法武艺,且自各施所长,再看谁高谁下。 池棠的剑法在镇定之后越来越见精妙,在火鸦神力的催动下,更具威力,日灵鬼将身首分离的神通固是防不胜防,但池棠身为人间武林双绝五士之杰,却也不是易与之辈。 青锋剑与浑天叉缠斗甚炽,池棠又凭借高明的轻功身法,避开日灵鬼将头颅从背后进行的噬咬,一时间倒斗了个轩轾不分。 再战了十余合,池棠看出门道来,日灵鬼将的身体舞叉而斗,头颅相机而噬,全靠那伸出数丈的脖项引领,若是自己直击那脖项,恰好是破敌的最好办法。 心念一动,避开浑天叉气势汹汹的一劈,身形一转,日灵鬼将恶狠狠的一咬又扑了个空,青锋剑带着烈焰焚燃,径刺那宛如蛇身的脖项。 日灵鬼将大惊,急忙闪避,可这脖项蜿蜒缠绕数丈,避转不灵,青锋剑早着,嗤嗤的烈火炙肤之声,日灵鬼将哇哇大叫,脖项飞速往回收缩。 池棠一击得手,怎能给对手缓过来的机会?剑光闪烁,银星点点,在那脖项上也不知刺了多少剑,就在脖项越来越短终于回归原位的同时,池棠一套剑法的最后一击也施展齐备,金盔被击飞而出,露出了日灵鬼将一头乱蓬蓬的黄发,一枚带着黑血的獠牙斜飞出去,浑天金叉当啷落地,日灵鬼将捂着脖子呀呀呼痛,情状狼狈之极。 觑敌薄弱,攻敌不备,这是人世武学的基本法门,池棠更是此道高手,日灵鬼将合该倒霉,被池棠瞧出自身破绽的关节处,终至一败涂地。 “好剑法!”正与雨灵鬼将鏖战的孤山先生看到池棠将日灵鬼将击败,心中由衷赞叹,此子虽是初入伏魔道,然剑术高明,又有火鸦神力相助,日后成就定然在己之上。心下忽又一震,那池棠只交战这一会儿便击败一名残灵鬼将,自己与残灵鬼将斗了这许久兀自拾掇不下,岂不是显得远不如池棠了?念及此处,孤山先生傲气大长,催谷功力,身上白气越来越浓,气劲四溢,将雨灵鬼将护身的怨灵雨雾渐渐吹散,雨灵鬼将只觉得越来越难以抵挡,心中暗暗叫苦。 池棠大步踏前,一剑横挥,就势要砍下日灵鬼将头颅,剑未及体,就见日灵鬼将哀嚎声一止,目中透出怨毒的神色来。 池棠还未及反应,落于地上的浑天金叉猛的弹地而起,向自己激射而来。 池棠赶紧反剑转势:“还有这招?” 浑天叉巨力滔天,与池棠青锋剑相触,金光火焰融做一团,池棠感到手腕巨震,急运力相抗,交击之声未绝,手中却突感一轻,浑天叉来势受阻一偏,直插入外堂屋椽之上,一道裂纹自屋椽直伸至屋檐之下,落下瓦砾纷纷。 青锋剑自中而裂,断成两截,情势急转,池棠目瞪口呆。 焰火仍在鬼冰悬棺上燃烧着,咝咝作响,地上的黑水越淌越多了。 …… 董瑶“呀”一声,吓的毛骨悚然,这……这是什么东西? 无食发出怒吼,飞身跃出,一口咬在那青色大手上。 这是双死人的手,那年淮西饿殍遍野,时已入冬,尸首长时未腐,看那些尸首最终就是呈现出这般青灰的肤色,还有那股味道。没错,就是这股味道!无食在一咬上去的时候,就清楚的感觉到了。 董瑶吓得脚都软了,扑通摔倒在地,奋力要将双足从那双青色大手中抽出,那青色大手劲力奇大,牢牢握住董瑶足踝,就是不肯松开。 宝儿快步抢上,拉住董瑶,一起用力。 大手周边的土地松动裂开,一个青灰色的人头从土中伸了出来,露出死灰色的眼瞳,紧紧盯着董瑶。 董瑶吓的哭了出来:“哇!这是什么呀……”宝儿扶着董瑶,却没有丝毫慌乱,沉着的眼神反看向那青灰色的人头,那人头注意到了宝儿的眼神,咧开嘴,笑了。 “你是什么邪物?”宝儿一边冷静问话,一边用力,想让董瑶从他手中挣脱,只是人幼力小,无法拉开董瑶。 无食喉底发出恨恨的威吓之声,咬着手绝不松口,那青灰色人头却恍如未觉,看看宝儿又看看惊慌挣扎的董瑶,开口说话了: “满山活人,都在山顶正院之中,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女人,一个娃娃。”眼神一斜,看到死不松口,眼里透出怒意的无食,又加上一句,“还有一条狗。”声音嘶哑难听。 董瑶慌乱之中,突然想起手里还握着琹莹剑,急忙一剑刺去,口中大喊:“放开!放开!” 琹莹剑刺中那青灰色人头的面门,如中坚石,分毫无损,青灰色人头开口笑道:“女人长的美,娃娃也雪白粉嫩……”头忽然一抬,眼神望向高处,说道:“将军,破肠想要他们。” 董瑶和宝儿一惊,转头顺着青灰色人头对着说话的方向望去。 一个青盔青甲的男子正坐于院中松树高枝之上,身形随着松枝受力的颤动一起一伏,看形貌,亦是青灰色面皮,脸庞却甚是英俊,颌下无须,倒似个十七八岁的英俊少年,但一身青色衣甲却给他平添了些威武之气。 青甲少年神态悠然,眼神望向远处,双手抱着右膝,若有所思,仿佛身边情形与他毫不相干,口中却轻轻说道:“你要他们?是吃?还是淫?” 第060章别院之危 这青锋剑陪伴自己行侠多年,先入虻山妖魔之处,重回己手还没多久,现在又毁于残灵鬼将之战,池棠心中一酸,而后又是一凛,兵刃已失,如何再战鬼将? 日灵鬼将桀桀怪笑起来:“臭小子,以为刺了本将军几下就胜了?血泉诸将,可没哪个是好对付的。”话是这样说,伸手一摸,左唇下的獠牙已经被击落,颈项上满是剑痕,黑血斑斑驳驳,还在不停渗出,刚才可是吃了大亏了,头盔掉地,满头黄发垂散,却也难堪之极,日灵鬼将怒火攻心,手一招,钉在屋椽上的浑天叉倏的又回到手中。 “臭小子!我要你浑身被万鬼所食,连骨头都不会剩下!”日灵鬼将恶狠狠的道,金光又从身上现起。 池棠行走江湖多年,哪里会把对方的恫吓放在心上?暗道就算没了兵刃,就靠手上武艺,也可与你周旋,嘴角一动,豪气上冲:“来!” 话音刚落,面前就是一层浓浓的黑气障目,池棠一惊,黑气层层将自己裹住,眼前一片昏沉,哪里看得见周遭情势?就听到日灵鬼将的笑声传了过来:“看我蔽日之法,让你成个睁眼瞎子!” 池棠睁大双眼,却什么都看不见,黑气发出呜呜的声响,自己便连听声辨形也难做到,正惊愕间,一道金光从黑气中闪现,正是日灵鬼将的浑天叉,叉势凌厉,直击自己面门。 这一下就看出池棠身为双绝五士的超卓武艺了,间不容发之际,池棠左肩一沉,脚底一滑,堪堪避过浑天叉的攻势,同时手肘横里打出,叉势既现,使叉者的身形必在其后,纵然目不能视,但管窥蠡测,顺影判形,大体不差,手肘正击中日灵鬼将当胸。 日灵鬼将有甲胄护身,金甲不知是什么质地所制,坚硬无比,池棠手肘一击,只能以力将日灵鬼将震开,自己手肘却撞得生疼。 “好小子,还有这手!”日灵鬼将虽未被伤到,但从武艺上来说,自己却又输了一招,怒气更炽,也不再揉身上前,而是以念控叉,直击黑雾中的池棠。 这下便是池棠受制了,只能在浑天叉的攻势下不住闪避后退,全无还手之力,再这般下去,不消多时,自己气力衰竭,略有不慎,便会被那浑天叉所伤。 池棠有心再鼓足火鸦神力,但毕竟自己还未能经受伏魔功法锤炼,许多火鸦神力的妙用之处还不甚了了,如何化解这蔽目黑气也全然不会,徒然被动挨打。 这是日灵鬼将的蔽日神术,鬼之一族,最惧太阳金乌之光,一般极少在白日行事。也就残灵九将神通广大,在白日尚有行动之力。如雨灵、冰灵二将,以附身易形之法,借了铁衣门曾家兄弟的躯体,可在白天行事,但法力已然大打折扣,所以自混入紫菡院,他们多留在屋内,避开日光,故而先前池棠与鹤羽门起争执的时候,他们并不曾亲见。 鬼族所谋之时亦只能随着锦屏苑公孙复鞅定下的时辰,没奈何,鬼族早做了安排,不仅雨灵、冰灵二将混身于内,就中取事,大行挑拨之计,又派了日灵鬼将前来,施展蔽日神术掩住辰时日光,以策万全。这功法极耗灵力,是以日灵鬼将趁公孙复鞅在紫菡院内交涉之际,才运起功法,此法只能运用一个时辰,日灵鬼将已然耗力甚巨了,本意是一个时辰之内,日头深隐,众伏魔道又遭定身,必然大功告成。偏遇上了这许多意外。这也是紫菡院不幸中之大幸,若是公孙复鞅订在晚间前来求亲,鬼族在夜晚间全无顾忌,恐怕早成事多时了。 日灵鬼将这般消耗,又遇上池棠这火鸦化人的神火之力,败的也算事出有因,但日灵鬼将是残灵九将中的名列前茅的高手,吃了这般大亏如何不要找回颜面来?是以终是鼓足余勇,先破对手兵刃,又施起蔽日神术,困住了池棠,眼看就要得手。 “哈!”吐气破空之声传来,日灵鬼将又遭一击,踉跄后退,裹住池棠的黑雾顿作一散。 池棠眼前一亮,心中还在奇怪:“黑雾怎么散去的?又是谁人助我?”定睛看去,孤山先生渊渟岳峙,已经挡在自己身前。 池棠又是感激,却也有些惭愧,心中一直对孤山先生含有敌意,前番孤山先生受惑之时,自己还有些瞧他不起,没想到在这危急关头,还是他出手相救,赶紧拱手相谢:“前辈……” 孤山先生看出池棠危厄,奋力前来相救,玄功到处,日灵鬼将难以抵挡,身退术溃。他却傲然一摆手,止住了池棠的拜谢,身形却有些微微颤抖。 池棠有些诧异,再一看,不由大惊,孤山先生腰胁下长长一道创口,血水染红了大片衣襟,红血白衣,分外鲜明。 雨灵鬼将已经飘身而至,站在日灵鬼将身边,暗银色长矛上仍有血迹滴下,口中揶揄笑道:“岳公这是何苦?为了救这小子,自己还挨了一下。” 原来孤山先生飞身来解池棠之困,功力转而攻向日灵鬼将,一直与孤山先生缠斗的雨灵鬼将立刻看出破绽,长矛顺势一刺,在孤山先生腰胁向下,划开了长长一道创口。 池棠赶紧上前,撕下身上锦袍一角,就要给孤山先生裹伤。 孤山先生目视日灵、雨灵二将,表情凛然有威,伸手推开池棠:“这些小伤,何足道哉?你去助我徒儿!” 池棠看俞师桓和苑芳菲两个招架冰灵鬼将,已是左支右绌,心知情势危急,可自己去相助他们,便是只留孤山先生一人对战日灵、雨灵二鬼将了。池棠心里明白,残灵鬼将着实厉害,而孤山先生这腰胁下的伤又决计不轻,以这般受伤的身体以一敌二,只怕未必抵敌得住,不由迟疑道:“前辈,还是我……” 孤山先生怒目一张:“两只小鬼,我何惧之?今日之事,皆我一时贪念所致,事既由我而起,便由我一力解之!你在这里,是小看我么?” 孤山先生的第二段话让池棠恍然,鬼族蛊惑孤山先生以致如此,孤山先生痛悔之下,自然要以一己之力以全自己及门派的清名,还更多了些赎罪的意思,自己若执意相帮,倒是有些不合适了,看先前孤山先生战雨灵、冰灵二将时不落下风,现在虽然身上带伤,但日灵鬼将也元气不足,颇有颓败之相,料想周旋一时还不成问题,自己去助那俞师桓,先解决了冰灵鬼将,而后和俞师桓及那少女三人联手回来掠阵助手,却也与事无碍。 计较定了,池棠一拱手:“前辈小心,晚辈去去就来。”起身欲行。 “慢着!”孤山先生眼神炯炯,日灵、雨灵二将慑于其威,一时也不敢轻动,都暗自运功戒备,池棠又一怔:“前辈还有什么吩咐?” “你兵刃已失,如何去助我那徒儿?”孤山先生虽是对池棠说话,却没看池棠一眼。 池棠一个踟蹰:“这……” 孤山先生意念一动,紫菡夫人案上的云龙宝剑脱鞘而出,径飞入池棠手上,池棠信手一握,一股灵动之气顿从心内涌起,更奇怪的是云龙剑一入池棠之手便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响,带得他周身一阵热力大长,隐隐觉得胸怀之处一阵阵酥麻震动的舒爽之感。 孤山先生并没注意到这异状,而是沉声道:“取此云龙宝剑,立诛恶魔凶鬼。” 池棠心内流出一股暖意,孤山先生竟将云龙宝剑交与自己手上,这份信任之意与先前已是天壤之别。 “是!前辈!”池棠答应声中,纵身跃起,云龙剑忽现赤红光华,直取边厢冰灵鬼将。 “那么……”雨灵鬼将看着池棠加入那里的战团,铁青色的脸上却现出一丝笑意,看向孤山先生:“……我们也开始吧。” “咄!”孤山先生怒叱一声,鹤氅鼓风,气势惊人,双掌发出雄浑气劲,已经裹住了日灵、雨灵二将。 烈焰依旧燃烧,黑水顺着棺角越淌越多,鬼冰悬棺又薄了一层,棺中公孙复鞅的形貌渐渐清晰起来。 …… 青灰色人头嘎嘎笑了起来:“吃这个娃娃,淫这个女人。” 青甲少年淡然一笑:“你倒想的周全,你自成鬼,还没碰过女人罢,你确定你可以做这事?” 青灰色人头看着董瑶,死灰色的眼睛里射出贪婪的目光,一股恶心的灰色液体从口中流了出来:“破肠只觉得心里想,不试试又如何知道?反正看到这女人,我下面已经硬了。”忽然伸舌舔了舔董瑶的足踝,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 董瑶差点没晕过去,他们说的话她还是听懂的,让这恶心的怪物碰到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如死了好。 青甲少年笑语中含着赞赏的意味:“成鬼之身,身无血行,你又未得月灵将军的授法,却居然也有雄勃之能,不枉我炼你厉魂。”看着远方的目光忽然一顿,而后皱眉:“尸鬼之阵竟然被阻?今日之事还有周折?” 青甲少年在树上站起身子,身形挺拔,高大雄伟。 “破肠,你想对这女人做什么就去做吧。但是这小娃娃不能吃,这娃娃身上有古怪,不是寻常孩童,擒之!我去看看尸鬼之阵出了什么变故。” 宝儿昂然看向那青甲少年,念笙子的后代自然带有一种玄灵之气,青甲少年与他对视之下,竟也有些悚然心惊。 “敢动我师姐一下,我就要你死无葬身之地!”宝儿终还是孩童,威胁的话脱不了老套路,但语气坚定,能感觉到他的决心,不是说说狠话就算了的。 青甲少年收回眼神,脸上又泛起一笑,只是这一笑说不清是无奈还是嘲讽:“血泉厉魂者,早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语气一转:“破肠,要做就快点,恐怕晚些还要去帮手。” 青灰色人头抖落头上尘土,身体渐渐要破土而出,两手还紧抓着董瑶足踝不放,语气很是急切:“是!将军!” 宝儿急喊:“你敢!瞧我不让你粉身碎骨!” 青甲少年一歪头,脸上笑意丝毫未变,嘴冲那破肠努了努:“敢与不敢,休问我,只问他。”青烟一现,人影顿时消失不见,只留下松枝还在微微弹动。 破肠大半个身子已经露了出来,身躯很是雄壮,身上似乎还罩有衣甲,只是破烂不堪,露出青灰色肌肤的地方远比有衣物遮盖的地方要多。 董瑶不知是遇上了什么怪物,吓的连挣扎的劲都快没有了。 宝儿提上董瑶手里的琹莹剑,对着破肠就是一阵猛刺,可刺到破肠身上却只是“噗噗”闷响,破肠不以为意,身躯已经全部出土,将董瑶两腿拉开,将她弄成了极为淫亵的姿势,董瑶又羞又怕,嘶声哭喊,身子却瘫软无力,任由摆布,再看破肠裆下,已经丑陋的鼓起。 无食心念一动,松开口,觑准位置,猛的蹿上去,当的一口,就咬到了破肠那要命的所在。 破肠“啊”的呼痛,两手不自禁放开董瑶,甩手就给了无食一下,无食如同被重锤击中,身形被打飞出去。 在宝儿“大黄”的惊呼声中,破肠捂住裆部,一脸痛楚之色。董瑶两足甫得自由,忙不迭的收在一处,连连后退,离那破肠远远的。 无食落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身来,晃晃头,觉得有些头昏脑胀,总算自己也算是修炼过的身体,倒还捱得住,忍不住骂了一句:“娘妈皮的!这招对男的就是他娘管用!” 董瑶陡然圆睁双眼,指着无食,语声不住打颤:“你……你……” 无食一愣,而后暗道:“娘的,忘了,咋在这三小姐面前开口说话了?” 破肠一脸怒色,松开捂着裆部的双手,青灰色的大手忽然一长,直抓向董瑶。 这一下极为迅疾,别说董瑶现在还在极度的震骇之中,便是平常也休想躲避开去,宝儿想去拉开董瑶,却显然慢了一步。 银光一晃,黑血迸发,破肠伸来的大手从中断绝,落于地上。 一股青绿色怪风募的现形,绿风散去,一个劲装修长的女子赫然出现,冷冷看着捂手哀嚎的破肠,眼中绿色光芒诡异的一闪。 第061章鬼蛇涎毒 云龙宝剑光影赤红,连带着池棠一身的熊熊烈焰之力,在一加入战团之后就令情势易转。冰灵鬼将连连后退,不敢直撄其锋。这一下,连俞师桓和苑芳菲二人也得以解脱出来,飞剑暗咒,越发使的得心应手。 冰灵鬼将刚退到边角处,青烟一绕,一群小水鬼密密麻麻,爬满了冰灵鬼将全身,又抓又咬,好不凶恶,冰灵鬼将突然黑气一长,这群小水鬼猛然浑身结冰,僵硬不动,吸魂杵挥落,冻僵的小水鬼顿时被击得粉碎,碎英飞溅,绚烂若晶。苑芳菲不依不饶,再施奇术,又是一条水蚺凭空而现,牢牢卷住了冰灵鬼将,张开血盆大口,照着冰灵鬼将的脑袋就是一口吞了下去。 冰灵鬼将哇哇大叫,在水蚺巨口刚至脑门的时候将水蚺全身冻住,还未来得及再用吸魂杵斫碎水蚺,俞师桓的飞剑带着白光倏忽而至,冰灵鬼将猛一晃身,黑烟四散,踪迹顿逝,飞剑刺了个空。 池棠云龙宝剑早觑准方位,炽焰大涨,剑影一晃,黑烟在剑势挥转下发出轰的一声,烟消身现,冰灵鬼将用吸魂杵护住面门,踉跄后退。 退不了几步,身后气流一紧,苑芳菲的凝气之术又有了效验,气流结成巨网将冰灵鬼将缠住。俞师桓先前在对战中一直处于下风,以他矜高孤傲的性子早憋了一肚子气,现在更是出手凌厉,飞身贴近,长剑随身,怒喝声中,剑影如电,银光曳曳。冰灵鬼将身上“叮叮当当”也不知响了多少下,俞师桓鹤氅鼓胀,气劲早已蓄至巅峰,叱一声:“破!”飞剑满带劲力,从冰灵鬼将的身上穿了个对过。 一瞬之间,一股厚厚的黑冰将俞师桓双足牢牢冻住,冰灵鬼将惨白的眼瞳竟射出青紫色的异光来,身后苑芳菲弄出的气网竟形成实质般被冻出了一条条冰凌。 冰灵鬼将的声音带着怨毒和愤恨:“小子竟敢这般伤我!我要你肠穿肚烂,死的苦不堪言!”那穿身而过的飞剑并没能取了他的性命,但道门玄气终是将他击伤了。身为鬼族九大将的翘楚之辈,冰灵鬼将几曾吃过这样的亏来?此刻怒火中烧,已是准备全力出手,一报伤身之仇。 俞师桓一愣,没想到自己豁尽全力的一击居然还是未能重创对手,又感到对方一身刺骨极寒之气扑面而来,心知不妙,急待退身一避,可身体晃了晃,竟是难动分毫,那冻住自己的冰层可着实坚实。 “不好!”池棠和苑芳菲同时惊呼。 池棠情急之下,云龙宝剑脱手而出,剑身带着火焰直击冰灵鬼将面门,同时跃身飞纵,挡在了俞师桓身前。 云龙宝剑蕴含火鸦神力,炽热烈焰滚滚而来,冰灵鬼将顾不上先取俞师桓性命,吸魂杵打横封格,遮拦云龙宝剑。 苑芳菲早已飞身上前,拼尽全力将俞师桓向后一拉,恰在此时,池棠身至,神火炙过俞师桓足底坚冰,两相使力之下,坚冰自足底而裂,俞师桓也就着苑芳菲手拉之势倒身于后,恰被苑芳菲抱了个满怀。 “师……师兄,你没事了吧?”和心仪的男子这般亲密接触,苑芳菲心内大跳,脸也不禁红了起来,若不是情势依旧危急,她几乎便要羞的逃了开去。 俞师桓全没注意到苑芳菲异样的神情,他只注意到池棠横身在前,出手救了自己,与那冰灵鬼将斗在一处,心中五味杂陈,与这火鸦化人几番争执,多有不快,可偏偏还是此人出手相救,自己是该谢他赞他?还是恨他怨他?自己身为鹤羽门师字门大弟子,迎战残灵鬼将兀自难以招架,那人不过伏魔道一后进,却令残灵鬼将好不狼狈,自己当喜当欢?又或是当悲当叹? 过了好一会儿,俞师桓才想起苑芳菲对自己说的话来,忙应了一声:“呃……没什么事了,多谢师妹相助。”出于礼貌,他看了苑芳菲一眼,点头示意,同时心中暗凛:“这鬼将好厉害的生冰之术,我这脚虽得脱封锢,却还木木的没有知觉。”当下凝神静气,暗自调理,活络足底血脉,看向苑芳菲的那一眼几若无视。 苑芳菲却早已羞红了双颊,挨着俞师桓一起缓缓坐下,旁人只会说她是在等俞师桓恢复,在一边看候,只有苑芳菲自己知道,她离俞师桓这般近,手臂能感觉到对方肢体的温热,鼻中尽是对方身上传来的清冽之气,悄悄感受对方的一举一动,畅美难言,恨不得这一刻永远停留。 这里池棠和冰灵鬼将已是战在一处,那里孤山先生和日灵、雨灵二将却也斗得甚紧。 孤山先生以一敌二,全力施为,身形已如疾速跳转的白光,时而向左,避开日灵鬼将的浑天金叉;时而往右,架隔雨灵鬼将的暗银长矛。忽然揉身一闪,骈指点向日灵鬼将的胁下要害;又忽然运手成圈,窒空打消雨灵鬼将的运矛直击。 如是斗有数十合,孤山先生看似有攻有守,挥洒如意,不落下风,实则他自己心里明白,这般打法自己大耗真力,若斗到百合之上,自己气力必有衰竭,那时可就难以应敌了。所幸鬼族定身只有一个时辰,自己能耗得一会是一会,一旦时辰过了,在座所有伏魔同道能够恢复功力,群起而上,今日之危便可立解。唉,终是自己一念之差,致令鬼怪乘虚而入,自己便是拼将性命,也不能让这些鬼怪伤到在座的任何一人! 孤山先生正在转念,腰胁先前被雨灵鬼将所伤的创口突的一酸,身形不禁稍顿,险些被日灵鬼将一叉扫中。 “这老东西真厉害,到现在还能支撑!”日灵鬼将舞叉甚紧,不由出口赞道,他先施展蔽日神功大耗法力,又与池棠恶斗两场,现在功力已不足寻常时的五成,却也非泛泛,再加上神完气足的雨灵鬼将,这样都没拿下孤山先生,这位伏魔道上屈指可数的耆宿宗师当真了得。 雨灵鬼将血红色的双眸射出异样光彩,口气却有些好整以暇:“岳公果然不凡。我就奇怪,我这定魂矛上分明有鬼蛇之涎,凡人中之,便是化骨蚀肉的结果,怎么岳公中了这许久还这么有精神?没觉得伤口处有酸麻之感么?” 孤山先生身法依旧,仿佛不为对方言语所动,但心中却是狂震。血泉鬼蛇,据传是鬼界当户守卫的怪兽,身有九头,舌信吞吐,皆具奇毒,性情残虐。若是雨灵鬼将的兵刃上附有鬼蛇之毒,却也是情理之中。自己仗着修道之身或可抑住这毒性,但在劲力急剧消耗的情况下,玄功渐弱,若再不去遏制毒性,那便是剧毒噬身之患。 心念未毕,腰胁下的创口又是突的一酸,还有阵阵酥麻之感,孤山先生大惊,侧头避开雨灵鬼将刺来的长矛,右手偷偷伸到创口下一摸,入手黏稠,不似是滴着血水,倒像是流淌出什么黏液来。 雨灵鬼将早看出孤山先生举动,哈哈大笑:“岳公,还不赶紧运功御毒?再晚些,鬼蛇涎毒发作起来,你这一副神仙模样就要化作血肉淋漓的骷髅之相了。” 孤山先生心知雨灵鬼将所言非虚,急怒之下不退反进,怒道:“宵小之辈!山人何惧!”两手带起劲风白光,猛击雨灵鬼将。雨灵鬼将闪身避开,孤山先生穷追不舍,日灵鬼将金叉又至,孤山先生一心只想将雨灵鬼将毙与掌下,只是将身一侧,避过金叉进击,却不去招架日灵鬼将。 日灵鬼将金叉忽转,一拖一带,金叉分支在孤山先生背上又划开一道血口。 雨灵鬼将一见此状,又嘻嘻笑道:“顺便告诉岳公,日灵将军的耀魂叉上,一样有鬼蛇涎毒。” 孤山先生的怒吼盖住了两个鬼将得意的哂笑之声。 火鸦神焰在鬼冰悬棺上渐渐变成了青蓝色的火苗,鬼冰化开的黑水和地上锦屏苑施放的花雨之瓣混在了一起,一道轻微的裂痕从冰棺底缓缓现出。 …… 宝儿吃惊的看着眼前的变故,手中的琹莹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那青绿衣裙的女子手中,琹莹剑上黑血兀自滴淌,那令破肠断手的杀招正是这女子持琹莹剑所为。 “你……你不是……”宝儿有点不敢相信,情势这般危急的时候竟然是她出手来救。 “她……她是谁呀?”董瑶吓的脚都软了,那女子眼瞳中透出的那诡异的绿光让她有似曾相识之感,虽然是她出剑救了自己,可自己心里只觉得惶惑不安。 无食端详片刻,又开口说话了:“吓!是你?大母猫?” “真蠢!”绿裙女子用琹莹剑挽出一个剑花,紧盯着眼前捂手大嚎的断肠,“此山鬼气森森,早有不妥之处,他们这些人自称伏魔道,竟然一直没察觉?” “灵风姐姐?你……你怎么会……”宝儿终于喊出了那女子的名字。 灵风看了宝儿一眼,眼睛微微眯起,不知为什么,妖魔出身的她听到这声灵风姐姐倒有些亲切之感。 “满山恶鬼,他们还留你们这些妇孺在此,不是给恶鬼嘴里送食吗?”灵风看了看宝儿,又看了看董瑶,眼中绿光一闪。 董瑶惊骇的睁大眼睛,她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透着诡异绿光的眼睛了。 无食不合时宜的声音又紧随而上:“大母猫,你咋会来帮我们咧?” 听完无食说话的前三个字,董瑶头一歪,昏了过去。 灵风冷冷一瞟无食,哼了一声:“那姓池的是我的猎物,我早晚要将他抓住交给夫人,哪能让这些恶鬼抢了先?” 无食小心翼翼的绕开狂嚎的破肠,嘴里直哼哼:“就为这个原因?先不说你有没有抓住张老五的能耐,我们跟你那破事又有啥关系?你救的是我们哟。” 灵风眼中绿光一盛,身形忽然一晃,青烟凝起,倏的蹿到破肠面前,在现出人形的同时,琹莹剑闪若群星,破肠的哀嚎声戛然而止,扑通倒地。人形又化作青烟瞬间闪回,灵风已然仗剑俏立于前,看着宝儿和无食,仿佛人根本没离开过。 “我欠他一个情,没有他,我就落入那阒水鱼妖的手里了,既然如此,在抓他回去之前,我总得把这人情还了。” 灵风自从在紫菡本院被救醒后,第一眼就看到了鹤羽门鹤氅白袍的弟子,她是认得鹤羽门炼气士的装束的,立时就化作一道青烟逃遁。 以她来去迅捷如电的身手,鹤羽门和紫菡院的众弟子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自然是无从追拿。灵风甫一得脱,本是要化风回长安宫中,向茹丹夫人禀告详情的,池棠是五圣火鸦化人,现已真正焰醒,自己不是对手,还要虻山另派高手除之。 可就在准备下山的时候,灵风忽然察觉到了一股阴灵之气在落霞山蔓延开来,她心中奇怪,便潜身在落霞山中一看究竟,将整个鬼族图谋都看在眼中。 妖鬼一道,鬼族此事本也极合虻山心意,可灵风慕枫得道,又有良师教授存身之义,兼且也极为感激池棠和乾家斩魔士在阒水思欢子手中救下自己,使自己免遭淫辱,若是放任众人遭鬼族荼害,未免深感欠愧,那日池棠上山去见紫菡夫人,自己曾尾随着想要告之详情,但一个犹疑之下,池棠又未停步就留,终是未得一述。 待到今日早间众人在紫菡本院齐集,灵风不敢轻往,那里有鹤羽门炼气士的宗师在,还有那个紫菡夫人,那身玄灵之气犹在茹丹夫人之上,自己若是潜身过去,定被察觉,无奈之下只得在东山别院潜身,在鬼怪出现在别院危及董瑶宝儿之时,她忽然出手,一击功成。 “扶起她来。”灵风一指昏厥在地的董瑶,宝儿忙上前扶住。“满山都是恶鬼,我送你们去那山顶院中,那里有大法力之人,可保护你们。” 无食还在追问:“照这么说,那天晚上你中毒之后的情事你还记得?”他可是将灵风和池棠那晚欲动情迷的情景都看在眼里的,这一问实则大含深意。 灵风眼中绿光一闪,避而不答:“少废话,快走!”伸手在董瑶面上一拂,董瑶悠悠醒转。 不等董瑶回过神来,灵风将董瑶一抓,向宝儿无食示意,起步欲行。 “喂!从头到尾,你就没让我说过一句话啊,小妖精。”本已倒地的破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起身来,断腕处黑血还有溢出,看起来触目惊心。 第062章力阻尸鬼 无食叫了起来:“这狗日的没死哦!” 灵风冷声一哼,青烟一晃,破肠眼前人形突显,闪电般刺来的一剑已经穿过他的咽喉。破肠青灰色的双眼凸出,不可置信的仰天而倒。 拔剑,收势,灵风不发一语,对几人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已经解决,众人速行。董瑶看的有些发愣,这个妖异的女子好厉害的剑法,自己不知几时方能练成这般修为。 灵风正要起行,足踝一紧,低头一看,一只青灰色的大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右脚,再一看,仰天而倒的破肠裂开嘴笑着,仅剩的左手从不可思议的角度伸长,正是这只手抓住了自己。 “咦?”灵风奇怪的轻噫了一声,先前刺倒破肠或许是未中他要害,可适才出手,剑尖直从咽喉要害对穿而过,纵是精怪之属,中此一招也必是身死之厄,怎么这破肠竟然没事? 无食又大叫:“娘妈皮的,这狗日的还是没死!” 破肠笑的极为诡异,正要再爬起身来。 灵风对于他抓着自己右脚可一点也不以为意,这鬼怪当自己是凡人女子么?只消自己一个化身成风,便可脱他股掌。 当下身影一晃,青烟凝聚,可没一会儿,青烟散去,又现出灵风人形,那被抓住的右脚竟挣脱不开,灵风不禁色变。 “你好狠那,小妖精!”破肠嘿嘿笑着,“一来就砍我右手,还两次要取我性命!你是哪里成精得道的?” 灵风赶紧挣扎了几下,那手如铁箍,运脱不开,灵风琹莹剑立时奋力斫下,要将那只左手砍断。破肠左手一抬,灵风站立不稳,剑势顿溃。 破肠忽然伸足,将灵风手中琹莹剑踢飞而出,身形站直,左臂伸长高抬,这下就变成将灵风倒提在半空了,灵风又踢又抓,却触不到破肠身上。 宝儿和董瑶大惊,眼看着灵风先前还大显神威,怎么现在就受制于人了? “好香啊!”破肠倒提着灵风,似乎是很欣赏灵风这样的姿势,伸鼻嗅着灵风身上的脂粉香气,“妖精也要涂脂抹粉吗?呀哈哈,真是诱人的味道呢。” 破肠剩下的左手又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把灵风提到近前,看着灵风俏美的容颜,破肠的口水又流了出来:“听说女妖修成人身,全身跟女人没有两样,我今天倒要见识一下哦。你长的这般妖娆美貌,操起来一定很有劲!”忽又压低声音:“告诉你,我看到你,那里也硬了呢。”一边说着不堪入耳的秽语,一边伸出舌头,舌尖突然暴长,有如灵蛇一般,直取灵风裙带。 “娘妈皮的!老子再给你一口!”无食奋不顾身的纵身跃起,直窜向破肠。 破肠眼中厉光一闪,长舌突然转向,重重的抽到了无食身上。 “还想咬我?”破肠的长舌抽中无食,发出一记闷响,无食飞扑的身形被打落于地,带起一片尘土。 “大黄!”宝儿惊呼着跑上前。 无食在地上闷了半晌,忽地一骨碌爬起身,一阵剧烈的咳嗽,“呸呸”的吐出几口带血的唾沫。 “娘妈皮的,连舌头都这么厉害!”无食恨恨道,这一下可挨的不轻。 破肠看到无食一时无力上前,眼神一转,看向灵风,嘿嘿笑道:“我的舌头除了打人疼,还有许多别的妙处,小妖精,要不要尝尝?”语气带着浓浓的淫亵之意。 只见灵风俏脸生寒,眼中露出极重的绿光,全无惊慌之色。 “呃?”破肠一愣神,对方的表情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同寻常之处。 “唰!”灵风双手伸出,指尖绿气缠绕,竟生出了长长的爪子,快捷无伦的抓向了破肠伸长的舌头。 黑血翻飞,破肠惨叫连连,那长长丑陋的舌头在一瞬间寸寸碎裂,剧痛之下,破肠的左手终于放脱了灵风,灵风双手不停,身形却极其轻盈的翻了个转。 “喵呀~~~~~~”这是猫类发怒时凄厉的嘶喊,只是现在这声音出现在一个绿裙美貌少女的口中,董瑶更觉得说不出的古怪妖异,险些又昏了过去。 破肠惊恐的看到,在绿光大盛之中,那美貌少女的唇下露出了尖尖的兽牙,两耳也奇异的又尖又长,尤其一双眼瞳,碧绿深幽,自己嵌在这个身体中的厉魂仿佛被这眼瞳生生抽离开来。 “真蠢!”灵风冷冷盯着破肠,“我忘了,鬼的命门在天灵之处。”她的指尖利爪刺穿了破肠的天灵头盖,一缕黑血顺着破肠脑门,汨汨流下。 “猫发威是很可怕的,尤其是母猫……”无食在一边似有些心悸的喃喃说道。 这是破肠最后听到的话语。 破肠青灰色的躯壳直挺挺的倒了下去,灵风抽出利爪,一瞬间,突出的兽牙,尖长的双耳,碧绿的双眸,全部恢复如常。伸手一招,落于地上的琹莹剑凭空飞起,回到了她手里。 在她转头向董瑶宝儿无食说话的时候,又成了那冷媚俏丽的少女:“我们走!” …… 一阵青风在山路两侧的青松高枝边扫过,突然化作人形,在松枝上顿住。 青甲少年眼神看向东山别院,脸上生出诧异的神色:“鬼死成魙,破肠已殁?” “是什么人?竟能杀了破肠?”青甲少年意似要去一看,身形甫动忽又止住。 “罢了,另有厉魂正在锤炼,丧此一鬼,还有继者,不过再换个先锋将官,正事要紧。”青甲少年缓缓转过头去,阻止他前去的真正原因,是前方传出的一股极为强大的灵法之气。 透过松枝间隔,远远投望下去,在蔽日的阴影之下,尽是状成腐尸骷髅的鬼怪在一步一顿的前行。行至将近山顶下的一处平地,那是紫菡院女弟子平素练功的地方。 群鬼就在这处平地聚成一团,口中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再难前进一步。 平地正中光影闪耀,一串念珠悬在半空,发出五色光华,光华汇聚,形成护罩一般,但有腐尸骷髅一接触到这五色光华形成的护罩,顿时骨落肉碎,化作一片焦烬。 一个青灰色僧袍直裰的年轻僧人裾坐于光影之内,闭目合什,口中颂读经文,在群鬼嗬嗬的吼叫声中,这般的诵经之音更显得庄严肃穆。 有些腐尸似有知觉,绕开光华屏照之处,欲寻别径上去山顶,每当出现这样的腐尸鬼怪,那年轻僧人便是身形一晃,直跃至那腐尸鬼怪之前,在鬼怪尖利的鬼爪撕向自己肚腹之前,那僧人便是一掌,印在那鬼怪的头顶之上,掌力透顶迸发,鬼怪支离破碎,僧人又闪身而回,继续闭目诵经。 数百鬼怪就被这一个僧人所阻,几乎寸步难行。 就在又一个腐尸怪被僧人一掌打的灰飞烟灭之后,那青甲少年的声音在僧人身边响起了:“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可我看大和尚屠戮我族之辈,可凶恶得很那。” 那灰袍僧人似乎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并不意外,只是温和的一笑:“那你也应该知道,蛇蝎缠身需还手,我佛慈悲亦惩恶。” 说着,灰袍僧人眼睛看向左侧松枝之上,那青甲少年正站在松枝上居高临下,一脸淡然之色,只是眼角偶有戾气一闪。 “况且……”灰袍僧人继续说道:“汝辈残害苍生,更甚妖魔,岂有不除之理?” 青甲少年冷笑:“既然如此,那佛家所说众生平等,便是大放狗屁了?” 灰袍僧人并不动气,手掌起处,又一个腐尸怪化作飞灰:“汝辈皆为死灵,非为众生之属。小僧但送一程,也让他们免堕轮回之苦。”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神情,眼睛却紧紧盯住了那青甲少年。 双方都能感觉到对方的玄灵之气不同寻常。青甲少年收起一脸的淡然,而是郑重的打量了那灰袍僧人一番,然后一指自己:“鬼皇驾下,地灵上将!” 灰袍僧人点点头,合什一躬:“善哉善哉,小僧定通。”言语间虽然客气,但身躯一昂,浑身隐隐有光霞泛发,显然已是全神戒备。 地灵鬼将微一皱眉:“定通?从没听说伏魔道有这么号人物。” 定通笑道:“伏魔道藏龙卧虎,如小僧之辈者,车载斗量,岂入将军法眼?残灵九将,将军位列第二,想不到,竟是个年方弱冠的少年。” 地灵鬼将抬起头,眼神投向远方,想了一想,然后慢慢点头:“我战死之时,年刚十八,父王曾答应,待我取下中原之地,便为我行冠礼的。岂知壮志未酬,烈士身死……”忽而淡淡一笑:“现在依旧征伐世间,不也挺好?” 定通双眉扬了一扬,错愕之色一闪即逝。 似乎已从先前的怅然之意中走了出来,地灵鬼将的眼瞳中发出亮银之光:“我这五百尸鬼,神力无穷,不食生人血肉绝不归返,生前都是人间能征惯战之士,想不到你和尚一人,竟能力阻我五百尸鬼,真正了不起。” 定通不答,他深知这地灵鬼将虽然成鬼之时年幼,但若非有极大法力绝难成为残灵鬼将中第二的高手,决不可掉以轻心。 地灵鬼将浑身都已光亮起来,一派耀眼的银光闪烁。手中一晃,一柄亮银长枪已然现出。 “力敌万夫之将我曾多经,术阻百鬼之士我却少见,地灵不才,这百鬼之中便算我一个,且看大和尚法术如何!”地灵鬼将单手举枪,斜指定通,枪尖隐隐有阴气聚集。 定通低头轻颂:“唵弗如切吽。” 地灵鬼将忽然大喝:“灵枪炼魂,地裂曷存!开!”枪尖猛然迸出一股强劲的阴灵之气,直撞在那五色光华的护罩之上。 两气相击,互不相让,悬在半空的念珠隐隐发颤,阴气渐渐将光华遮住,四下里风摇地动,威势惊人。 群鬼嗬嗬有声,察觉出护罩的松动,蠢蠢欲动。 定通一脸凝重之色,口中默念佛经,双掌翻而向上,抵住半空的念珠。 这般相竞有一炷香时分,定通面上光华一亮,口中再次破空出音:“唵弗如切吽!” 五色光华募的一盛,将地灵鬼将炼魂枪射出的强劲阴气反震开去,阴霾消散,光华流离,更见夺目,群鬼慑于光罩之威,嗬嗬后退。 高枝上的地灵鬼将吃不住反震巨力,被轰落枝头。 身未落地,姿势已经摆好,单膝着地,银枪立驻,地灵鬼将单手扶枪,低头轻笑:“好和尚,有这般高强的法力,竟是破你不得。” 定通呼出胸口一口浊气,虽是此招相较,自己占了上风,但对手阴灵之力极强,实为自己平生之仅见,况且此招对手明明落败,却还这般轻松淡然的神色,真正捉摸不透,定通哪里敢有较招胜出的喜悦之情,仍是全神以备。 地灵鬼将抬头目视定通,单手深陷地下,又是一笑:“和尚,我知道怎么破你这护罩了。” 第063章破棺 池棠挥动云龙剑,越使越觉得妙用无穷,云龙宝剑的剑身隐隐震动,连带着自己胸臆间热气翻溢,火鸦神焰之力滚滚不绝,火焰付在云龙宝剑之上,甚至在冰灵鬼将不住趋避之时,剑上火焰亦自动蹿出,仿佛自有灵性,火焰形成火链一般,紧紧缠住了冰灵鬼将化为黑雾的身形。只是冰灵鬼将也是极为了得,这般被动,却还能苦苦支撑,急切间却也伤他不得。 池棠现在大有余裕,眼角侧光发现俞师桓在苑芳菲搀扶下已经站起,似是还要上前来助阵,便立刻出声道:“你师尊以一敌二,你快去助他!我这里无需助手,少顷便可拿下。”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孤山先生以一敌二,固然是需要援手,但池棠这里现在虽然大占上风,可要少顷之间便拿下身法迅捷的冰灵鬼将,却也难能。池棠也很清楚这一节,既然一时之间拿不下冰灵鬼将,还不如只留自己一人在此牵制,让俞师桓和苑芳菲去相助孤山先生。那日灵和雨灵二将绝非泛泛,孤山先生对敌良久,未必便能支撑。 俞师桓自然关心师尊,听池棠这般说了,迅速的道了声:“多谢!”当即转身向后,剑随意动,白气一闪,飞剑直刺那里的雨灵鬼将,俞师桓既已加入那厢的战团,苑芳菲自然不会袖手,亦是随着俞师桓,一齐上前。 孤山先生只觉得腰胁下一阵阵的剧痒,背上被日灵鬼将新伤的创口也是奇痛难当,似乎还有黏液从创口中不停流出,心知鬼蛇涎毒已然发作,心中一痛:唉,我伏魔一生,今日却将死在此处。心念悲楚下,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日灵鬼将和雨灵鬼将的身形在他眼中已经成了两道闪着金气和阴气的光影。 “唰!”雨灵鬼将的定魂银矛穿过了孤山先生双手虚划的圈内,这一次矛势没有丝毫停顿和滞缓,而是直直的刺入了孤山先生的腹中。 孤山先生一声闷哼,踉跄后退两步,腹中鲜血滴落于地,与地上的花瓣相杂。 雨灵鬼将一击奏效,更察觉出孤山先生那凝气窒空之术已是大为微弱,不由大喜笑道:“岳公,还要逞强?快快歇一歇罢,再晚些那鬼蛇涎毒可就再也救不得了。” 孤山先生脑中已经混沌起来:鬼蛇涎毒救不得了?救不得了……这些鬼怪,竟敢使计诱我……岳独峰啊岳独峰,你一生执意,争强好胜,想要做什么伏魔道第一人,这般心思,可不正好给了妖魔鬼怪的可乘之机?……还好,还好,我没上当,没做下那大毁声名的错事…… 一想到声名,孤山先生忽然一激灵,纵使一死,也要维护我之声名!今日之厄,皆由我而起,拼得粉身碎骨,也决不可让在场任何一人因此事而死!也包括……孤山先生的眼睛又清晰起来,日灵鬼将和雨灵鬼将得意的笑脸就在眼前,眼角再一转,看向了封锢着公孙复鞅的鬼冰悬棺……也包括你——公孙复鞅! 孤山先生奋起精神,又迎了上去。 “师尊!”俞师桓的飞剑于此时而至。 雨灵鬼将甩手一矛,便将俞师桓的飞剑震了开去,俞师桓却已经闪身赶到了孤山先生身边,看到孤山先生鹤氅白袍上血迹斑斑,不禁大惊,急忙扶住孤山先生,口中道:“师尊,你这是怎么了?” 俞师桓能感觉到,孤山先生的身体在一阵阵颤抖,心中更是大震,师尊百年修为,一向气定神闲,有仙人之姿,若非受了极重的伤势,又怎么会有这般虚弱发抖的神态? “哈,是这小娘们!来来来,将军再与你叙叙!”日灵鬼将看到随后而来的苑芳菲,淫心又起,伸出大手,就要去抓苑芳菲。 孤山先生推开俞师桓,猛的上前,左手一拂,正中日灵鬼将手腕,右手一拖,已经轻轻巧巧的将花容失色的苑芳菲揽向身后。 日灵鬼将没想到孤山先生重伤之下还有这般厉害的功力,手腕剧痛,忙不迭的缩手,口中怒骂:“老东西!还不省事?” 苑芳菲则站在俞师桓身边,颇有些惊魂未定,忙对孤山先生称谢:“多谢前辈相救。” 孤山先生第一次露出了慈祥的微笑,原本宛如美玉的脸庞已经显出了一道道的皱纹,三缕掩牙黑髭也变得花白:“小姑娘,你可勇敢的很那。” 苑芳菲还没来得及对孤山先生的赞许做出反应,就听到孤山先生沉声喊道:“师桓!不得援手!” 俞师桓一怔:“什么?” 日灵鬼将和雨灵鬼将的后续攻势已经到了。二将的兵刃发出异样光芒,四周气流为之一滞,显然都已蓄满劲力,威势滔天。孤山先生纵声长笑,浑身现出白气,鹤氅鼓胀,亦是全力相迎,左手一掌击中日灵鬼将胸前,日灵鬼将只觉得一股大力带着沛然玄门正气将自己击到半空,手中耀魂叉堪堪从孤山先生身边划过,而雨灵鬼将面门被孤山先生右手一掌拍中,狮蛮铁盔被生生震飞,血红色的双目缓缓流出两道黑血,鼻开唇绽,青紫色的面孔顿时现出诡异的死灰色来。 而雨灵鬼将的定魂长矛却也将孤山先生扎了个对穿,矛上劲力一发,顿将孤山先生的身体高高抛出,一蓬血雨顺着孤山先生身体抛落的轨迹喷出,喷薄的血雾洒满了俞师桓一脸。 池棠被孤山先生的长笑所感,不由转头看来,正见到这一幕。 孤山先生嘴角带笑,眼神却正是望向池棠,这眼神再没了平素的傲慢,不屑,仇视,却带着一丝淡淡的欣慰……期许。 “前辈!”池棠惊呼出声,再也顾不得和自己纠缠的冰灵鬼将,身形跃起,宛如一丛熊熊烈焰,直扑过来。 俞师桓痛哭失声,鹤氅白袍恍如电曳银光,长剑有如灵蛇摆尾,裹住了雨灵鬼将,雨灵鬼将遭孤山先生重击,竟是无力反抗,任由俞师桓长剑在身上穿刺,带出一蓬蓬黑血。 苑芳菲已经看呆了,连脸上沾染了孤山先生的鲜血都浑然不觉。 孤山先生身体去势未绝,重重砸在了封锢公孙复鞅的鬼冰悬棺之上,血水从黑冰开裂的缺口中渗入…… 刚刚脱困的冰灵鬼将看到这情景,不由一惊:“不好!” 日灵鬼将好不容易爬起身,吐出一口黑血:“直娘贼,上当了!” 孤山先生借着雨灵鬼将定魂矛之力,以自己的身体撞上了鬼冰悬棺,原已被池棠神鸦之火缓缓化开的鬼冰更加剧了分裂之势。这一切,孤山先生在出招之前,便已谋划周详,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自己的生命。 鬼冰悬棺发出“喀喇喀喇”的声响,一道道裂纹迅速布满了冰棺的表面,孤山先生双目紧闭,嘴角带笑,身体从冰棺上缓缓滑下,带出几抹触目的血痕。 雨灵鬼将勉力逼开俞师桓发疯般的进击,睁开肿胀的血色之眼,看到眼前的景象,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鬼冰悬棺终于化作一堆黑色的粉末,纷沓而落。公孙复鞅一身红色锦袍,一脸冷厉之色,双目射出蓝光,扫过场上的三名鬼将。 池棠和俞师桓都停止了进击,愕然看向公孙复鞅,而三名鬼将则立刻聚在一处,神色似有惧意,竟是不发一语。 公孙复鞅忽然一展红袍,整个院内瞬时间充满了耀眼的光华,光华闪过雨灵鬼将禁锢锦屏苑四女子的那团黑气,黑气顿消,蓝黄橙绿四色光华闪现,化作那四个女子,站在了公孙复鞅身后。 公孙复鞅一摸脸颊,脸上犹有血迹,那是孤山先生落在冰棺上时渗入的鲜血。公孙复鞅似有所感的看向躺倒在地的孤山先生,而后走上前,低头躬身,对着孤山先生深深一揖。 两人从见面起始便是大有敌意,唇枪舌剑,没想到,公孙复鞅出得鬼冰悬棺后,第一个相谢的,竟然便是孤山先生,池棠和俞师桓都对公孙复鞅的举动大感意外。 “昂!”公孙复鞅猛的抬头,发出雄浑的叫声,声音激荡,震耳欲聋,三名鬼将掩住耳朵,挣扎难起,一脸痛苦之色。 …… 定通神色不动,依旧双手合十,念珠发出的五色光华更加炫目了。 地灵鬼将微微一笑:“再来!” 定通暗蓄力道,口中默念佛经,这地灵鬼将极是厉害,自己可大意不得。 地灵鬼将还是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右手扶枪,炼魂枪又是阴气大盛,而深陷地下的左手微微发战,随着左手抖动,定通盘坐的地下竟也震动起来。 定通一感到地下的震动,便是一惊,刚要起身应对,地灵鬼将嘴角一笑,募的发声:“灵枪炼魂,地裂曷存!” 无数阴灵之气猛地从地下喷涌而出,瞬间就将定通层层围住,地灵鬼将拔枪起身,又一声断喝:“开!” 地下的阴灵之气在五色光华的护罩之内左冲右突,不一时,五色光华全黯,护罩化为乌有,半空中的念珠失去光泽,缓缓落下。 定通身上神光一现,将围住自己的阴灵之气逼开,还未及反应,地灵鬼将青色的身影就在眼前一晃,炼魂枪带着戾气,直刺定通胸前。 定通急忙侧身,同时伸手斜劈,攻向地灵鬼将面门,劲力雄浑。 地灵鬼将闪身避开,炼魂枪却如长蛇一般向回一缩,枪身弯曲如弓,忽又绷直一弹,定通猝不及防,被一招弹开。 “好和尚,厉害!除了佛法之术,却也有武艺。”一招震开定通,地灵鬼将胜券在握,开口笑道。 没有了五色光华的护罩阻隔,尸鬼口中嗬嗬发声,已经涌上前来。 定通反手几掌,已将突前的几个尸鬼打作灰烬,但尸鬼实在太多,层层叠叠,又哪里清剿得尽? 地灵鬼将一脸轻松:“正面攻你这护罩还真是攻不下,不过我既然号为地灵,自有裂地而出之法,从罩内地下发力相攻,大和尚,你看看,这念珠护罩不就被破了么?” 定通只顾阻挡蜂拥而上的尸鬼,心内却也暗暗佩服这地灵鬼将的神通,竟然那么快就看出自己念珠佛法的破绽,看来要想阻住这些尸鬼,已是困难重重,只不知山顶正院内的争斗究竟如何了。其实定通在此地真正要阻止的,正是这些尸鬼,一旦他们进入院内,这满院中了定身法的伏魔同道,全无抵御之能,只能成为这些尸鬼的口中之食,现在却又多了这个极其厉害的地灵鬼将,当真棘手之极,倘若他要上山顶正院去助那两员鬼将(定通还不知正院内又多了个日灵鬼将),自己可还真阻挡不住。 地灵鬼将将炼魂枪一举:“大和尚,你的修为我很佩服,我那先行刚刚殒命,不如我送你成鬼,你来当我的先行官罢!” 话音未落,青色身影随着枪尖已经攻到定通身边,定通知道地灵鬼将枪法高明,凝神抵御,可地灵鬼将的炼魂枪神出鬼没,便是枪本身都似自有知觉,竟能自行弯曲打绕,比之人间枪术武艺,更是防不胜防。 二人交手数合,定通竭尽所能,才算避开地灵鬼将那宛如毒蛇一般的枪招,可退步之下,却又落在一个尸鬼的身前。 尸鬼手如铁箍,紧紧抓住定通双臂,同时张口,露出利齿獠牙,直往定通脖项咬去。 一柄剑尖忽然从那尸鬼喉间现出,向横一拉,尸鬼丑陋的头颅落下。 定通避过此厄,心知是来了援手了,微笑轻谢:“多谢相助。” 青烟一晃,一个绿裙少女手持长剑,俏生生站在面前,眼瞳发出奇诡的绿光,声音冷冰冰的:“不谢!顺手而已。” 第064章孔雀鸣 灵风带着董瑶宝儿出了别院,没几步就发现无数腐尸鬼怪正沿山路向上而行,几个尸鬼闻到董瑶和宝儿的气息,嗬嗬的转身过来,灵风下手干脆利落,琹莹剑几招之内,那些尸鬼的脑袋落了地,没了头颅的尸腔倒在地上,微微抽搐。 董瑶浑身酥软,不是宝儿扶着,她早倒地难起了。这些都是什么?小时候听乳娘说过的妖魔鬼怪的故事都涌上心头,只不过,现在已不是故事,而是生生的出现在眼前。 灵风觉得有些难办,自己身法超卓,自然不惧这些腐尸骷髅,可董瑶早吓得软了,宝儿又还是个幼童,不禁觉得举步维艰。 宝儿倒很镇定,轻笑道:“没事,灵风姐姐,我和师姐找个地方躲起来,你去喊池叔嵇叔他们来救我们吧。” 也只有如此了,灵风想着,只是要找个安全的所在让董瑶和宝儿躲藏可有些为难。 灵风转头四顾,远处一株古松,当下有了计较。先拉了董瑶过来,忽然施展身法,青风一晃,在董瑶呀呀惊叫之声还没怎么发出时,灵风已经拉着董瑶出现在了那柱古松的树顶枝杈之上,而后又如法炮制,将宝儿也弄到了树上。董瑶面色煞白,紧紧抱住树干,吓的不敢出声,宝儿却是一脸笑意,他觉得此事颇为好玩。 灵风很清楚,这株古松偏离山路主道,当没有什么尸鬼腐尸路过这里。就算真有几个到了这儿,尸鬼可不会爬树,而这棵古松长成足有数百年,枝干粗厚,料想尸鬼也难毁坏,况且董瑶宝儿在高枝之上,若有尸鬼经过也未必能嗅到生人气味,也算是暂时能保安全了。 无食大叫起来:“大母猫,我咋办?我又不会爬树!” “你随我走,你身上的味道跟这些尸鬼挺像,他们对你没什么胃口。而且你也挺灵活,真要咬你了,你肯定能避开。”灵风看向远方,她感到远处有两股巨大的灵力在交撼之中。 无食侧过头,想了一下:“大母猫,你是骂我还是在夸我?” “少废话,一会由你喊人来救他们!我只是开路。”灵风想的明白,自己毕竟是妖,这山顶那么多厉害的人物,自己若是现身,只怕再多生波折,自己只是还那池棠的人情而已,等最终他们救了董瑶宝儿,这个人情也就算清了,到时候再找机会回去禀告茹丹夫人。现在带了无食前去,让无食去喊人,自己也就不必出面了。 这般没走一会儿,灵风便看到了定通和尚与地灵鬼将的恶战,那两股巨大灵力的交撼正是缘于此处。灵风对这和尚印象还不错,身上没什么戾气,又见他修为高深,便在他遇险之际,出剑相助。 无食气喘吁吁的躲在一处山石之后,灵风说的没错,那些腐尸鬼怪真对自己不感兴趣,不过自己也不敢大意,等确定自己所处之地,看那尸鬼等闲也抓不到,便远远对定通打招呼:“大和尚,你好哦!” 定通微笑,看了看灵风,又看看无食,合什道:“你好。”掌缘一翻,几个逼近的尸鬼化作了飞灰。 地灵鬼将止住攻势,颇有兴趣的看着灵风,绿裙束身,体态修长轻盈,容貌娇美却又不失英气,那眼瞳中射出的绿光竟似乎有种别样的魅力。 “妖?”地灵鬼将眯起眼睛。 灵风不答,身形一闪,一道青风一转,避开了两个尸鬼的撕抓,剑影一晃,那两个尸鬼的头颅又已经落地。 地灵鬼将微微一笑,炼魂枪一举,阴灵之气布满四周,口中道:“止!” 正在前行的尸鬼如奉军令一般,立刻停止动作。 青风散去,灵风站在原地,似是对这情形很感意外,定通见尸鬼虽然停止前行,却还虎视眈眈的围在一边蠢蠢欲动,不敢大意,站在灵风身后,静观事态。 “虻山的?”地灵鬼将笑着又问,他从灵风的身法已经看出灵风的来历。 灵风不打算否认,略一点头。 地灵鬼将除下头盔,露出一头青色而极有光泽的长发,英俊脸庞上又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右手收在胸前,向灵风微微一躬身,这是东胡鲜卑贵族男女相见的礼节。 “鬼皇驾前,地灵将军慕容衍,不知圣灵何名?”地灵鬼将介绍了自己,又问灵风。听到慕容衍的名字,定通看向地灵鬼将,若有所思。 对方用的是妖魔道之间的尊称,灵风自然要恪守礼节,淡淡答道:“虻山,灵风。” 地灵鬼将笑道:“原来是灵风姑娘,我族与虻山刚结盟好,灵风姑娘难道不知?” 灵风点点头:“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姑娘不助我族,反倒对这些伏魔凡夫施加援手?莫不是已叛虻山?” 灵风摇摇头:“我欠一个人情,自然要还。” 地灵鬼将像是听到一个极大的笑话,略一愣之后就是大笑:“人情?姑娘是妖不是人,谈什么人情?” 灵风冷冷看着地灵鬼将,也不想多说,而是将琹莹剑一指:“若无战心,让!不要阻我正事。” 地灵鬼将大有兴趣的看着灵风:“你是慕枫得道,难怪不像虻山别的妖精。” 灵风觉得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让自己很不舒服,皱起了眉头:“不要挡道。”忽然化作一道青烟,直突地灵鬼将身前。 定通立刻出声:“姑娘小心!” 瞬时间,灵风的青烟化身刚现在地灵鬼将身前,那炼魂枪突的一弯,已将灵风青烟阻隔,“唰”灵风青烟又绕到地灵鬼将身后,炼魂枪也跟着一绕,将青烟震开,一转眼,青烟又到了地灵鬼将头顶之上,青烟一散,灵风现形,一剑直刺地灵鬼将头顶。 地灵鬼将抬起头,脸上满是笑意,灵风正觉得有些蹊跷,炼魂枪早已横封于前,枪头阴气突张,灵风急忙闪避,地灵鬼将微笑着伸手,就抓向灵风腰间。 刺斜里定通冲上,一掌推向地灵鬼将,灵风正觉得避无可避,正好定通这一援手,地灵鬼将手形一滞,急忙跃身避开,定通和地灵鬼将交手一招,各退一步,灵风这才飘身落下,站在定通身边,心中大惊,自己适才突然发动攻势,对方丝毫不以为意,若不是这和尚出手相救,自己一招之内便会被这地灵鬼将所擒,灵风回想到那晚和焰醒之后的池棠交手,自己也是这般一招被制,看来这地灵鬼将之能未必便在现在的五圣火鸦之下。 地灵鬼将耸耸肩,眼神还是看向灵风:“我那先行官破肠,就是死在你手上吧?虻山之术,名不虚传。” 灵风剑横于前,心中想起茹丹夫人曾说的那些话来:“鬼族的这几个厉鬼将军,可在你们四灵之上,小视不得。”那是月中飨食之会前,当时鬼族通盟之使将至,茹丹夫人对虻山四灵说的话,辟尘公和镇山君还有些不服气,现在看来,茹丹夫人确实所言不虚。 “大和尚,怎么救起妖精来了?”地灵鬼将这才对定通说道。 定通一伸手,落于地上的念珠又回到手上,原本已无光泽的念珠在他抚摩之下竟又现出光彩来:“却是蹊跷,血泉孽魂也有生前之忆?你倒是个异数。” 地灵鬼将把头一仰,冷冷看向定通。 就在此时,山顶正院传出“昂”的一声长鸣,地灵鬼将听到这一声,脸色顿时一变。 “以三将之能,竟然还是没能成事?”地灵鬼将语带恨声,将头盔复又戴上。 定通则是心中一宽,这声长鸣正是公孙复鞅发出,看来冰灵鬼将的鬼冰悬棺之术已被破解,以公孙复鞅冥思道的修为,今日紫菡院再无忧矣。 地灵鬼将吸魂枪一摆,所有尸鬼又涌上前来。 “大和尚,我们来日方长!慢慢在这里破尸鬼之阵罢!”地灵鬼将欲待上山顶正院驰援,唯恐定通出手阻拦,这定通佛法高深,再动起手来,自己一时间可脱身不得,反误了大事。地灵鬼将计较的明白,再次催动尸鬼阵,让尸鬼阵缠住定通。 地灵鬼将看向灵风的眼神却少有的透出温和之意:“姑娘,慕容衍告辞。”微一躬身,倏的化为一阵青风,直向山顶而去。 “真蠢!”灵风心中暗暗说道,这个鬼族少年的神态让她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意味,看着青风直上,灵风秀眉一蹙,忽然一剑向后斫去,剑势若电,黑血迸现,一个尸鬼的头颅应声而落。 尸鬼密密麻麻,灵风与定通闪身腾挪,掌影剑光,将尸鬼群死死的阻截在此地。 …… 灵明怒,孔雀鸣。公孙复鞅发出的鸣叫之声实是包含了极深的怒意。自己身为冥思得道的妖仙之属,千年以降,从不涉人魔之争,怎知今日被鬼怪所趁,使出这等鬼蜮伎俩,自己疏忽之下,竟被鬼族小辈禁封得手。而自己在鬼冰悬棺中虽然动弹不得,场上形势却看得清清楚楚,若非池棠神火化冰在先,孤山先生舍生撞击于后,自己便将是困身无力之局,这对于远超于妖鬼之属的自己来说,却是个极大的耻辱。 鬼族奸谋,一时得逞,可恨可恼也! 鸣声一止,公孙复鞅身上已经现出五彩斑斓的烟霞之气,略一摆手,一丛瑰美艳丽的孔雀翎羽有如开屏一般在五指上汇成一圈。又信手一挥,孔雀翎羽一枝枝激射而出。 本已盔歪甲斜的日灵和雨灵二将躲避不及,孔雀翎羽径直穿过他们身体,二将一声惨哼,颓然倒地,浑身抽搐,却再也难以起身了。冰灵鬼将虽与池棠等人恶斗良久,毕竟不像日灵和雨灵二将先受了孤山先生重击,见孔雀翎羽将及身时,急忙将吸魂杵一横,冰寒之气溢出,将射向自己的孔雀翎羽凝成冰柱。 “还在顽抗?”公孙复鞅眼神扫向正横杵于前的冰灵鬼将,身上红袍一展,伸手一张,掌心生出一股巨大吸力,冰灵鬼将猝不及防,只觉得身不由己,被生生拖扯而出。 “是你封住我的吧!”公孙复鞅将冰灵鬼将越拉越近,冷冷地说道。冰灵鬼将大惊,摆出吸魂杵奋力抵御这股吸力,全身法力尽施,身体一圈已经结上了一层层黑色冰棱,可那股吸力实在太大,冰棱一道道开裂,自己的身体仍是一步步被拖拽上前。 池棠看公孙复鞅得脱,心中大宁,看来这公孙复鞅果然厉害,只一声鸣叫便令三大鬼将束手生噤,而后又以孔雀翎羽让日灵和雨灵两名鬼将失去了抵抗之力,现在冰灵鬼将苦苦支撑,身败之厄就在呼吸之间。冥思修炼得道原来是这样的实力。池棠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修为高深的孤山先生,还是火鸦附身化人的自己,比之公孙复鞅,实是相去极远。 公孙复鞅神色不动,仍是暗暗运力拉着冰灵鬼将过来,冰灵鬼将暗施偷袭,在公孙复鞅看来,这是首恶之人,一定要好好整治他一番,口中又吩咐道:“依依、翩舞、佼人、嘤鸣,看住他们!一个也不能走脱!” 公孙复鞅身后黄蓝橙绿四色衣裙的女子齐声应是,化光飞出,忽然在倒地难起的日灵鬼将和雨灵鬼将身边出现,四把长剑指住二将。 绿裙嘤鸣恰好就站在池棠身前,转过头对池棠调皮的眨眨眼,一脸笑意。 池棠一怔,略一点头,算是打个招呼,此时俞师桓的哭声已传入耳中,转头一看,俞师桓抱着躺倒在地的孤山先生,泣不成声,苑芳菲陪在一边,嗫嗫嚅嚅的想要出声安慰。 池棠心中一酸,无论孤山先生先前如何,最终的行为已经无愧于一代耆宿宗师的身份。现在危厄未解,自己也不能太过分心,毕竟全场还有那么多人被定身于地,若是稍有不慎,很可能再添伤亡。想到这里,池棠便出声提醒公孙复鞅:“公子,场上众人还在定身之中,早些解开为好,再迟些怕有变故。” 池棠的这个提醒很是及时,公孙复鞅忙看向傅嬣,白纱裾裙,独影俏立,傅嬣被定身在紫菡夫人座前,所幸前番争斗未曾波及到她。 公孙复鞅点头道:“所言甚是。”身形一动,掌心吸力顿消,冰灵鬼将正全力向相反方向回拉,这一消之下,收势不及,顿时翻倒在地,公孙复鞅红袍身影一闪,右掌带着极大气劲直拍向冰灵鬼将头顶。 院外忽然闪入一股极重的阴气,直冲公孙复鞅掌底。 “还有后援?”公孙复鞅感到来者灵力不凡,掌势一转,反拍向那股阴气。 池棠看到院外阴气来的方位,已判明根源,跃身而起,将锦屏苑四女子挡在身后,手中云龙剑直击阴气中段。 公孙复鞅一掌击中阴气,发出“嗵”的一声,而池棠的云龙剑与阴气交集却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须臾间,阴气现形,却是一柄弯曲成奇形怪状的银色长枪,受到二人之击,那长枪竟自己扭动起来,不一会儿又变成挺直一条。 青影一晃,人形在银色长枪下现出。地灵鬼将手持银色长枪,青灰色的眼瞳从池棠扫到公孙复鞅,而后轻轻一笑:“锦屏公子,可识得血泉地灵上将乎?” 第065章要挟 公孙复鞅似乎毫不在意,池棠却很仔细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刚出现的地灵鬼将。一身制作精致的青金明光胄将身体衬托得极为颀长高大,一顶凤翅青盔更使他看起来雄壮威武,五官清秀,直鼻端唇,不像另三名鬼将都长着突出的獠牙,虽然一脸青灰面色大异常人,但不得不承认,这个地灵鬼将真真是个英俊少年的模样。 那柄银色长枪忽然像灵蛇一样在地灵鬼将身上盘起,枪尖遥指公孙复鞅,枪尾却对着池棠,地灵鬼将看看公孙复鞅,又看看池棠,脸上露出了个深沉的笑容:“难怪三大将军都拿不下此地,却原来锦屏公子出手,还有南离火鸦化人,厉害厉害。” 公孙复鞅冷冷道:“不必奉承,此间未陷,是他们的功劳。”用手一指,将池棠、俞师桓、苑芳菲还有倒在地上的孤山先生都包含在内,“我却是被此獠暗计偷袭,封于冰内,才刚得脱,正要找他好好算这笔账呢。”公孙复鞅又指向冰灵鬼将,冰灵鬼将刚得地灵鬼将相救,此刻惊魂未定,忙躲在地灵鬼将身后。这番与公孙复鞅掌心吸力争衡之下,又使他灵力消损甚巨,实已难堪一战。 地灵鬼将向公孙复鞅行了个束手之礼,笑道:“锦屏公子神威无比,确实是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了。” 公孙复鞅嘴角一牵,不置可否。池棠看着地灵鬼将从容的神态,心中警惕,云龙剑一竖:“这次鬼族之谋,残灵九将竟然来了四位,只不知先前此地激战,怎么只出现了三位?你却又在何处?”池棠问这话实是心有所感,单看这地灵鬼将的举止气度,还有那在身上自行盘起戒备的诡异银枪,便知这地灵鬼将犹在另三位鬼将之上,若是他前番和另三位鬼将一齐现身而出,那此地情势就是极其危险,很有可能在公孙复鞅脱困前,这里的所有人便已丧身遭难了。 地灵鬼将眼神空灵,望向堂外:“那你们得感谢底下的那位大和尚了,要不是他,我早带着五百尸鬼杀入此地,这满堂定身之人,早成尸鬼口中之食了。” “定通大师?”池棠顿时想起来,定通一人前去阻截尸鬼之阵,现在这地灵鬼将出现在这里,难道定通大师已经遭到什么不测了?池棠对定通一直印象极好,此刻语气不禁有些急促。 “放心。”地灵鬼将淡淡的扫了池棠一眼:“那大和尚还在和我那尸鬼群恶战中,顾不上这里。” 池棠听说定通无恙,心中略定,云龙剑微微颤动,剑身火焰熊熊:“那你来这里,是要和他们三个同死了?”公孙复鞅实力绝横,另三名鬼将皆受重创,几无抵御之力,多了一个地灵鬼将又能济得甚事?池棠先前与冰灵鬼将一番激战,大占上风,对鬼将之能已有些了解,现在暗运真力,倒要见识见识这地灵鬼将的能耐。 地灵鬼将侧过头,斜眼看着池棠:“怎么?是南离火鸦要与我一战?锦屏公子,你不出手?”地灵鬼将又转头问公孙复鞅。 公孙复鞅看了看雄气赳赳,烈焰布身的池棠,忽然一笑:“若无火鸦神焰,复鞅焉能这么快得脱鬼冰之困?这位兄台,复鞅谢你相救之恩。”向池棠深深一揖。 池棠见公孙复鞅有礼,亦是将剑竖指于眉心之间,略一点头,这样既不乱了凝神待发招数的姿势,又还了公孙复鞅的施礼。 “故人之情,待此间事了再叙。”公孙复鞅又将眼神转向地灵鬼将,“神鸦烈焰,玄术无穷,对付你绰绰有余。”忽向那四位女子说道:“依依、佼人,你们快施锦屏功法,助此间众人早脱定身之困;嘤鸣,你速去堂外,助那神僧退尸鬼之阵;翩舞,你持我之剑,这几个鬼将若有异动,就一剑刺他们头顶天灵之处。”四女子齐声答应,黄裙和橙裙女子起身走向被定身的伏魔道众人之处,绿裙嘤鸣则化作一道绿光,倏的飞出堂外,想是支援定通去了;蓝裙女子的手中又现出剑匣,一手执剑,一手捧着剑匣,姿势甚是优美,紧紧看着倒地不起的日灵雨灵二将。公孙复鞅则施然转身,直往傅嬣定身之处走去,浑不以池棠和地灵鬼将即将开始的拼斗为意。 公孙复鞅这番举动无疑已经说明了一切,至少是不担心池棠会败给地灵鬼将,池棠精神一振,信心满满。 地灵鬼将倒是神色从容,正想招呼躲在自己身后的冰灵鬼将,忽然发现冰灵鬼将动弹不得,正呼呼喘着粗气,再一看,冰灵鬼将周围的气流不知何时已经结成蛛网一般,冰灵鬼将被缠在气网中,血红色的眼瞳分明透出力竭之态。 苑芳菲的声音在一边响起:“你们一对一,这家伙我就先看起来喽。”语调中带着一丝佻皮。俞师桓正忙着给倒地的孤山先生度气化毒,顾不得这里,苑芳菲插不进手去,又看这里情形,自然要帮些忙的。那冰灵鬼将固然厉害,但此际灵力大损,又受公孙复鞅重创,却是挣脱不出苑芳菲的气网蛛丝之术了。 池棠一笑,这小姑娘还挺机灵,目视地灵鬼将:“请!” 云龙剑带着火鸦之焰直刺地灵鬼将,只见那银色长枪猛的翻刺过来,枪尖锐利带起阵阵阴风,池棠一剑击上,银色长枪忽然一绕,竟然直缠向池棠手臂,池棠手腕运动,云龙剑倒而向后,反击向银枪枪身,可将近交击之时,银枪似乎畏惧池棠散出的烈焰之气,嗖的一缩,池棠再看时,青影一晃,地灵鬼将竟是踪迹全无。 只这片刻之间,地灵鬼将忽然又出现在紫菡夫人的案前,案前立着被定身的傅嬣,案后坐着被定身的紫菡夫人,银色长枪倏然而现,弯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形,枪身缠绕,正将傅嬣和紫菡夫人箍个正着。 变故又生,公孙复鞅距离傅嬣不过几步,更是怒色一起:“还施诡计!”红袍一展,伸掌就要抓向地灵鬼将,那里黄裙依依、橙裙佼人也立刻仗剑而起,化作黄光、橙光直飞过来,池棠更是没有耽搁,飞身赶至。 地灵鬼将面色不变,他已能感觉到公孙复鞅处传来的强劲掌风和池棠剑上的炽热,只是冷冷说出一句:“刀剑无眼,杀我不要紧,伤了这两位美人儿可怎么办?” 公孙复鞅掌至半途,生生凝住不发,那诡异银枪将傅嬣和紫菡夫人都缠住,众人投鼠忌器,只能围着地灵鬼将,不敢大意。 地灵鬼将此刻占据主动,又是一笑:“此枪名为炼魂,不知经历多少善战之魂锤炼,自有灵性,就算我被你们擒住,它自己也会自行发动,所以我奉劝诸位,为二位佳人性命计,可别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这话一说,本还在另思对策的公孙复鞅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唉!”地灵鬼将忽然叹了口气,一指那里的日灵、雨灵、冰灵三名鬼将:“他们只知好勇斗狠,若是早用此法,就不会到现在还拿不下此处,你们说是不是?” 池棠默然,满堂满院都是被定身的伏魔道中之人,只要当时那几名鬼将不是在堂内空旷之处与自己交战,而是转而去向众人被定身之处,以此要挟,只怕真如这地灵鬼将所说,几人束手束脚,定然错过制敌之机。其实先前雨灵和冰灵二将偷袭公孙复鞅就是用的此法,先由雨灵鬼将挟制住傅嬣,趁公孙复鞅分神之时再由冰灵鬼将突施鬼冰悬棺,当时一击功成。幸好这几名鬼将在之后徒然斗狠力战,却没有想到这一宗妙法。 池棠感到阵阵后怕,又看向地灵鬼将,此人(或者此鬼)先不说灵力玄术如何,单是这份省时度势,判明机要的眼力,就高明之极。 公孙复鞅冷冷发问:“你待如何?”深爱之人受制于敌,自己空有一身本领却难以施展,煞是苦恼。 地灵鬼将眯起眼,看着位旁滴水计时的铜漏,说道:“其实你我都清楚,这一个时辰之限就快要到了。” 公孙复鞅点点头:“不错,要不然你现身后我和你说这许多话!胜负已判,时辰一到,这里被定身的众人皆恢复法力,你们区区几个鬼将是这里一百多伏魔之士的对手么?况且,到时云开雾散,太阳之光现出,你们鬼族还能有什么能耐?”公孙复鞅当时被封于冰棺之中,神智却是未失,场上情势他都看在眼里,一番推断之下,他早知道鬼族之谋的关键所在。 地灵鬼将表示赞同:“锦屏公子所言是也,不过在时辰到来之前,我取几人的性命却也不难,是也不是?”不等公孙复鞅回答,地灵鬼将信手一招,身后案上所置的几个宝物到了他手中,那本是公孙复鞅为求亲所置办的四色文定之礼。现在云龙宝剑在池棠手中,另外三样却还在紫菡夫人的桌案之上。 地灵鬼将将冥灵玄冰贴身放好,蚌妖内丹和《降妖谱》竹简则用单手握住,对公孙复鞅笑道:“锦屏公子的重礼,我等不才,要借去一用,他们几个。”用嘴朝那三名鬼将处一努,“我一并带走。我们不伤此地一人,各自离开,如何?” 池棠一皱眉,这地灵鬼将当真恬不知耻,这般被动的情况下,仗着手里两个人质,竟还敢开条件。只是受质二人一个是伏魔大派的掌教院主,一个是锦屏公子最深爱之人,在今日之事中,可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这地灵鬼将找的对象还当真是要紧。 公孙复鞅看着地灵鬼将:“焉有是理?是尔等作恶于先,现在败局已定,还想全身而退?” 地灵鬼将耸耸肩,带着甲胄铿锵作响:“顺便提醒一声,公子是觉得要是拖到时辰到的时候我等自败,这番情势自然而解的想法可要不得。时辰到来之前,我这炼魂枪自行发动,先取了这两位佳人的性命,大不了我们和她们一起同归于尽喽,身死而有两位佳人相伴却也不错。如果不想这样,那么……”地灵鬼将盯着公孙复鞅神光炯炯的双目,“……恐怕公子就只有答应一途了。” 公孙复鞅原也是打的这般主意,现在心事被说破,不由面色一沉。他虽有高深法力,可论心机,比之心思缜密,行事果决的地灵鬼将却是大为不如了,世间种种险恶用心,奸谋诡计,岂是飘然世外的得道之仙所能尽解的? 公孙复鞅正在为难,池棠已经开口了:“既然是与我等相商,没有你开价别人不许还价的道理,况且现在是我们有优势,地灵将军这般只怕要谈僵。”人间江湖,这般挟人为质,漫天要价的事情可见得多了,池棠身为江东负剑士,心里早有了计较:“我倒觉得,不如我们各自退一步,倘若我们答应你,万一你临行前暴起伤人,我们又怎么办?总得给我们个取信之道,这样,你以自身为质,反正你那什么炼魂枪不是自有灵性吗?你出来,站我们这里,枪留那,到时候,炼魂枪一解,我们就放你走,这不就行了?” 地灵鬼将看着池棠,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当下冷哼道:“只能按我所说……” “没有这样的道理,我们退一步,你也不能分毫不让,不然的话,你这般挟制之举又有什么用?别忘了,现在不利的,是你们一方!”池棠没有给地灵鬼将太多思索的时间。地灵鬼将眉头微皱,他不明池棠的用意何在,一脸的犹疑之色。 “为示诚意,我们把这三个将军先带你身边。”池棠冲公孙复鞅偷偷使个眼色,公孙复鞅不知池棠想做什么,只得暗施法术,倒在地上的日灵雨灵二将和困在气网中的冰灵鬼将嗖的转到地灵鬼将身边,三位鬼将早已精疲力竭,倒在一堆。 铜漏的水滴落下,发出“叮咚”的一声,天空中层层遮蔽太阳的乌云正缓缓散开,一缕阳光从云层中透射出来。 地灵鬼将忽然一凛,被池棠这番纠缠,自己似乎错过时辰了,眉头一紧,刚想说话,忽然觉得身上灵气不住向后飞逝而去,弯曲的炼魂枪阴气也在减弱,竟是没有任何反应。 “邪鬼妄为!怎敢在紫菡院放肆!”一个低沉却又悦耳的女声响起,一双葱白的玉手带起一抹紫色的光华,拍向地灵鬼将的后心。 第066章回复 定通一掌拍散一个尸鬼,那里灵风一剑挥过,早已斫下两个尸鬼的头颅,出手迅捷有力,却又干净利落。定通不由赞道:“好剑法,姑娘却是从哪里习得?” 灵风似乎根本没听到定通的问话,而是身形一晃,青气一闪,倏的又在尸鬼群中现身,琹莹剑如长虹贯日,翻转闪烁间,又是几个尸鬼没了脑袋的尸腔倒在地上。 定通微微一笑,并不以灵风的无礼为忤。地灵鬼将既去,此处压力大减,尸鬼虽有五百之众,但法力并不高强,只要自己再结成佛法困身之阵,阻挡住他们还是不成问题的。 定通腾出身来,暗念咒语,手中念珠的五色光华越来越盛,光影氤氲,眼看又要形成一片护罩之状。 尸鬼受五色光华所感,纷纷嘶叫着后退,灵风才不管定通又施了什么法术,手中剑舞得越发的快了,剑影中,尸鬼头颅乱飞,黑血四溅,灵风的身法灵动,绿色衣裙上却没有沾上一丝一滴。 无食在山石后瞧得暗暗咂舌,心道:“这大母猫好生厉害,一手剑法使的滴水不漏,以前跟张老五动手时怎么没看出来?” 无食看的出神,倒也没再出声鼓噪。定通却抬头望向天空,乌云已经不如先前紧密了,四下里阴风发作的也不如先前疾猛了,看来这一个时辰之期将至。定通深知鬼族今日之谋,关键便在这一个时辰,一旦过了这个时辰,则云开雾散,阳光复现,堂内众人法力重回,再解定身之术,那鬼族今天就讨不了好去。 火鸦神君的神火焰力已将锦屏公子所受鬼冰悬棺之困解开,或许不等众人回复,单这一个锦屏公子公孙复鞅就足够扭转局势了。定通心中一宽,隐隐感到山顶正院中正传出强大灵力。 “地灵将军慕容衍?果然非同小可,来历出身颇具蹊跷,其人助势鬼族,不可轻忽。”想到了地灵鬼将,定通面色一凝,手指不停拨弄着念珠。 一道青气从山顶直飞而下,投入定通念珠所蕴成的五色光华之中,青气散开,现出一个绿裙少女的身形,正是锦屏苑绿裙嘤鸣。 “呀,这许多吓人的鬼怪哦!”嘤鸣夸张的叫了起来,脸上却仍是笑嘻嘻的调皮神情,看到定通不动如山于侧,不由又是调皮的一眨眼。 定通仿佛早就知道嘤鸣前来,念珠抛起,五色光华洒下,眼角并没有向嘤鸣看上一看,口中却淡然道:“锦屏苑雅风四姝也来助阵,鬼族今日败局定矣。” 嘤鸣略有些吃惊的看着定通,她与黄裙依依、蓝裙翩舞、橙裙佼人都是锦屏公子最贴身的侍女,名为侍女,却是锦屏苑众妖仙中修为最高的四个,锦屏公子公孙复鞅待她们亦如姊妹一般,因此可算是锦屏公子的心腹,四姐妹平素玩笑起来,参照诗经风雅颂之谓,便以雅风四姝自称,本也是闹着好玩,不想这和尚倒知道备细,竟在从容间信口说出。 嘤鸣仰起脸,笑嘻嘻的道:“和尚,你怎么知道我们姐妹的噱称?” “正有美德谓之雅、行有佳品便是风,雅风名之,相得益彰。”定通终于看了嘤鸣一眼,淡淡笑道。 “哈,大和尚倒还知道些儒家经典。”定通这话是从儒家要义上来,嘤鸣故有此赞,再看了看半空中念珠洒下的五色光华,不禁又赞道:“大和尚可真了不起,有这样的玄妙法术。”眼神一转,看到正在尸鬼群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灵风,不由又是噫了一声:“这位是谁?好高明的身法,好厉害的剑法。”嘤鸣本已身法灵动著称于锦屏苑,现在看到灵风进退趋度间身法似乎犹在自己之上,不禁有些见猎心喜,口中道:“大和尚在这里先顶着,我去助她。”不等定通回答,嘤鸣已将身形一闪,化作一道青绿光焰,定通微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嘤鸣直往灵风处飞去。 灵风早看到了直飞而至的绿光,等到嘤鸣在她面前现形的时候,双方都不禁怔了怔,一个是杏眼桃腮、身姿绰约;一个是明眸皓齿、巧笑嫣然。二人都是一般的打扮,碧绿色的襦裙结束,显现修长腿型;短衣以绸带高系。衬出纤细腰身,远远看去,倒似两株翠竹隐山间,一对绿蝶伴香来。尤其在这尸怪环伺,鬼物纷纷的情景中,竟是另有分别样的风情。 “这位姐姐,哪里成仙得道的?”嘤鸣还是那副笑嘻嘻的神情,她一下子就看出灵风是慕枫道修炼的妖精,一边问一边悠闲的舞动身形,轻松的避开尸鬼的抓挠。 灵风自然也看穿了嘤鸣的本身,心里暗暗奇怪,没想到除了自己,竟然还有妖灵在此相助伏魔道,对敌鬼族。看嘤鸣腾挪进退,倒似是刻意卖弄,当下也不回答,身形飞快的闪动起来,手中剑也越舞越紧了。 没有得到灵风的回答,嘤鸣嘟起嘴来:“这位姐姐好大的架子。”青影一闪,手中多出一把剑来,刺穿了一个正一爪抓来的尸鬼的脑门。灵风不甘人后,身形倏然一遁,刹那间在几步开外出现,又斫下两个尸鬼的头颅。 “这招我也会。”嘤鸣故意大声喊着,绿裙化作青光,忽灭忽明,出现在一个尸鬼的身后,而后轻轻松松,将长剑刺过那尸鬼的后脑。 两个女妖就这样暗自较量起来,青气缭绕,碧光闪烁,这群尸鬼可算是遭了殃了,本就在纷纷退避定通的光华之罩,现在却在两名女妖高深难测的灵动身法下,一个个倒地。 时间似乎过去的很快,两位女妖身影闪动的青气和手中挥舞的长剑忽然一顿,剑尖寒芒在阳光照射下映出夺目的反光,定通心中一震,抬头看向天空,乌云已然尽退,太阳光从薄薄的云层斜射下来,此刻看来,更觉得耀眼异常。 剩下的尸鬼在这一瞬间,身体起了诡异的变化,喉底发出咝咝的怪叫,身上青灰色的皮肤却渐渐变成白色,身形在阳光映照下却越缩越小,直至成为一堆尘土,覆在山道之上,浑然便成了一体。原本满地的尸鬼残骸竟也化作飞灰,这块山顶下的平地顿时感觉空旷无比。 青气绿光消散,现出灵风和嘤鸣,似乎对眼前的变故极为意外,定通却将半空中的念珠收回手中,五色光华隐去,定通合什低诵:“我佛慈悲。”目下鬼族之谋已然告破,今日之危已解。 …… 邪气退散,紫菡吸灵。 在听到身后这一句低沉而又悦耳的女声时,地灵鬼将便是心中一惊,能将自己身上的灵气迅速抽取的还能是谁?紫菡夫人晏菡君竟然提前恢复了护身法力,破解了定身之术,并且向自己发起了反击。 地灵鬼将快捷无伦的向侧一避,炼魂枪此时才有了反应,枪尖一转,就要刺向前面仍被定身的傅嬣咽喉。 紫裙一展,紫色光华忽然罩住了傅嬣,同时炼魂枪如有感应般疾速飞退,傅嬣之危顿解,紫菡夫人早已优雅的向前飘然而出,拍出的掌力虽然未能伤到地灵鬼将,但掌风也将炼魂枪震退,救下了傅嬣。 紫菡夫人在这一个时辰之内遭鬼族之计被定身当场,实是她艺成以来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单以自身伏魔修为来说,她比之鹤羽门孤山先生本就未遑多让,怎料鬼族趁紫菡院全力戒备公孙复鞅和孤山先生之际,竟暗施诡计,自己猝不及防,竟在自己这根本之地着了道儿,若不是孤山先生幡然一省,池棠、定通等人奋力抵抗,紫菡院今日怕就是覆灭之厄。 紫菡夫人毕竟自身修为极高,在一个时辰之期到来之前,她自身法力已提前冲破玄关,破解了定身之术,一旦法力回复,她立时出手,以吸灵之术打了地灵鬼将一个措手不及。 炼魂枪又飞回到地灵鬼将手中,地灵鬼将刚避开紫菡夫人这一掌,身形还未站稳,边上的公孙复鞅和池棠早已瞧出便宜,两声厉喝,充满雄浑劲力的手掌和烈焰熊熊的云龙剑已经一左一右,夹击而至。 炼魂枪打横一拦,却根本挡不住公孙复鞅和池棠凌厉的攻势,地灵鬼将再也抵受不住,堪堪避开公孙复鞅气势滔天的掌力,池棠的云龙剑却已在他右肩划了一道,火鸦神焰顺着创口在地灵鬼将肩头燃烧起来,地灵鬼将一声闷哼,手中的蚌妖内丹和《降妖谱》竹简掉落于地。 公孙复鞅没了对手挟质之患,心里早已是怒气勃发,五指又现出孔雀翎羽,对着地灵鬼将当胸激射而出。 炼魂枪忽然缠绕于地灵鬼将身前,将孔雀翎羽尽数格挡开来,地灵鬼将因受创而变成死灰色的脸庞忽然一笑,厚厚的阴气瞬时间奔涌而出,遮住了地灵鬼将身形。 公孙复鞅怒道:“阴灵作祟,岂可久乎!”浑身一震,身上一团彩光,五色斑斓,早将阴气冲散,再看眼前,地灵鬼将连同另三名鬼将竟已踪迹全无。 公孙复鞅一顿足:“唉!竟让他们跑了!” 地灵鬼将名为地灵,凡有地处必有可用之法。地灵鬼将已立刻做出了决定,此时场上公孙复鞅、池棠和紫菡夫人任谁一人自己都难言胜,更何况一个时辰之期转眼即至,届时满堂伏魔高手尽复,自己这厢,五百尸鬼被困于外,三大鬼将俱各带伤,已无再战之力,为今之计,便是尽快脱身,因此地灵鬼将趁阴气遮蔽之时,带上倒地难起的三大鬼将,借地遁之术,及时离开了紫菡院。 太阳光从院外直射进来,场上忽然传出一阵短促的“呼”声,这是无数人同时发出的吐气之音,一时间,满场被定身僵住的众人竟同时动了起来。 鹤羽门的几个门人甫一能动,便疾奔到孤山先生那里,伏地痛哭失声。一众环立的紫菡院女弟子则立刻涌向紫菡夫人处。 公孙复鞅则惊喜的看向裙裾一动的傅嬣,傅嬣美目示意,向公孙复鞅点了点头,却没有迎上,而是向紫菡夫人垂首躬身。 池棠身上的火焰顿时消去,鬼族已退,众人的定身之术已经解开了,他转过头,看到嵇蕤薛漾二人正站起身来,嵇蕤暗暗伸出个大拇指,向池棠一比,池棠微微一笑,不知是欢喜还是感慨。 “这帮鬼怪!竟使出这样的奸计!可不能饶了他们!”童四海骂骂咧咧的声音响了起来,场上顿时一片嘈杂之声。 覆水庄众人也都回复,冯天达带着一众弟子忙向苑芳菲走了过去,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这次众人被定身,只有苑芳菲随着另几个伏魔道宗师级的人物一同抵御鬼怪,今日这事一旦在伏魔道上传播开来,便大长覆水庄的声名。只有陈典嗫嗫嚅嚅的站在苑芳菲身边,几次关切的慰问却都被苑芳菲冷淡的挡了驾,陈典心里有些发酸,他又怎能没有发现?苑芳菲炽热的眼神一直绕着俞师桓打转。 紫菡夫人下令,众弟子遍查落霞山,看看有否还有鬼怪残留,幸亏今日所有弟子和院内的婢女仆妇尽集于本院之内,若如常时分散各处,只怕就要伤亡惨重。 同时看到倒地只剩得微弱呼吸的孤山先生,紫菡夫人也急忙上前伸手搭脉,紧急医治。鬼怪所趁之机,固然是利用了孤山先生的求胜好强之念,但孤山先生悬崖勒马,转而奋力抵御保全众人,却也都落在大家眼里,众人对孤山先生的印象不由也好了许多,只是默默的在一边看着,并没有恶语相加。 场上一时间有些乱,嵇蕤和薛漾刚靠近池棠,池棠便急冲冲要往堂外而去。 “池兄,怎么了?”嵇蕤有些诧异,他和薛漾自然也跟着池棠一起向外奔去。 “师妹和宝儿还在别院之中!还有定通大师,不知情形如何了!”池棠一直被绊身于此,现在想到留在别院中的董瑶和宝儿,心里不禁有些火急火燎。 “有劳池壮士挂念,小僧无妨,贵友也一并带了来。”定通的声音从堂外传入,依旧是温和镇定的语调。 池棠和嵇蕤薛漾止住脚步,看着定通步入堂内,身后跟着宝儿,董瑶脸色煞白,却被锦屏苑的嘤鸣扶着,无食在一边倒是精神焕发,只是狗嘴边略有血迹。 第067章气化魂逝 天色霁然,灵风已经清楚今日大势已定,也不再多说,遥遥对定通和尚一拱手,又对身边的嘤鸣略一颌首,总算和二人有并肩御敌之谊,这一下便算是谢过了。正待归去时,忽又想起一事,将手中琹莹剑远远抛出,正插在无食躲避的山石之前。 “还她!”灵风说话依旧言简意赅,在无食刚把脑袋伸出山石之时,灵风已化身一道青气,转眼消失不见了。 “咦,这位姐姐,可当真是惜字如金呢。”嘤鸣自始至终只听到灵风说了末了那两个字,刚才那番暗暗的较量自己也没占得上风,正有些不甘心,又见灵风去的这样快,只得怏怏的埋怨道。 无食见已脱险,精神大振,跃身出来,忙告之定通宝儿和董瑶被困在前厢树上之事,絮絮叨叨讲了半天,嘤鸣大感有趣,这是只会说话的狗,便歪着头盯着无食端详了半天。 “看啥那?小蜜蜂?”无食感觉到嘤鸣好奇的目光,老实不客气,立刻反口问道。 嘤鸣被说破本相,却仍是嘻嘻笑道:“看你呀,大臭狗。” 定通心知两个人(其实是一妖一狗)若是斗起嘴来准没完,忙打岔道:“你是说前方树上还有人被困?” 无食本待对嘤鸣反唇相讥,听定通这一问,忙不迭的点头。 “我去看看,我脚程快。”嘤鸣一闪身,绿光疾飞出去。 片刻间,绿光又回,嘤鸣左手拉着宝儿,右手拖着董瑶现出身形:“是他们不?” 无食张大嘴巴:“娘妈皮的,真快!” “什么?”嘤鸣一怔,她可不懂人世间的粗鄙之语。 无食眉间跳了跳:“夸你快呢,小蜜蜂。”心中暗道,看来这小妖精不懂脏话,往后跟她说话可以占占便宜。 宝儿很好奇的看着嘤鸣,这又是谁?董瑶则压根就没认出灵风和嘤鸣的区别,兀自惊魂未定。 “所幸无事。”定通看了看已转而偏南的太阳,招呼众人道。 …… 俞师桓心中已经极为悲痛,不仅是师尊在眼前已然奄奄一息,许多伤心事在心念软弱间总是会一齐涌起。 苦修多年,在伏魔道上已然颇有名望,自己身为鹤羽门师字门大弟子一度曾颇有自得之感,可是今天在和残灵鬼将的交锋中竟大处下风,远不如那身具火鸦神力的伏魔道新丁,怎不悲乎? 还有……还有傅师妹,我不知师尊求亲本意是什么,可我对傅师妹的那番情意却是真真切切,可她……可她…… 俞师桓偷眼看了一眼傅嬣,傅嬣一身白裙,正立在紫菡夫人身边,可那双从白纱罩面的脸庞上透射出的眼神,却分明落在了公孙复鞅身上,眼波流转间,满是浓浓的情意。 我多想……那样含情脉脉的眼神可以照在我的身上。俞师桓扶着孤山先生,心里却一点一点的凉了下去,一如手中感受到的孤山先生身体的温度。 孤山先生抓着俞师桓的手忽然动了动,俞师桓收起驳杂思绪,关切的看向孤山先生,现在的师尊,面容已然苍老如耄耋老者,全无了昔日神光,他知道,师尊的玄气已然尽数消散,这是生命垂危之兆。 “不要学为师……徒逞一己好胜……好胜之念!致……致为鬼怪所趁!为师拼将一死!也要……也要赎为师之……罪孽。不可让……让鹤羽门……蒙羞!”孤山先生气若游丝,说出的话语却是斩钉截铁。 俞师桓泪水夺眶而出,身边的几个鹤羽门弟子也是哭声一片。 “不……不,师尊,今日师尊奋力除魔,令鬼怪无计可施!正是大长了鹤羽门声威。这些小伤,只要静养些许时日,便能恢复。”俞师桓抱着孤山先生,语带悲声。 公孙复鞅走上前来:“岳先生,复鞅来看看,定能救治。”孤山先生的奋死力战,令公孙复鞅早放下了前嫌。 紫菡夫人则命人速取救伤灵药来,暂缓孤山先生所中鬼蛇之毒。 孤山先生摇了摇头:“失罪之身,岂……岂能苟活!” 话虽简短,听在众人耳中却都是一震,孤山先生以死谢罪之心已是极为明显的了。 童四海不忍的出声道:“孤山前辈,这又是何必?留有为之身,还要找这些鬼怪报仇呢!”众人纷纷出声附和。 孤山先生凄然一笑:“降妖除魔之任,只能……只能托付给诸位了。鬼蛇……鬼蛇涎毒已深入我之骨髓,不过一时,我……我便是朽骨腐肉一堆了。”孤山先生一向执着于术力之分,此刻说话却显得甚是平和。 “师桓……”孤山先生一拉俞师桓,俞师桓忙抹抹眼上泪水,趋身附耳。 “送为师一程……愿身化为高洁气……英魂长佑不休……山。”孤山先生平静的闭上了眼睛。 俞师桓心中却是狂震,这是不休山鹤羽门门人临死前的遗言警句,孤山先生既出此语,便是自知必死了。果然,其余鹤羽门人听到这句话,都是悲痛欲绝,纷纷围了上来。 “还不快动手?……要让为师在众人面前……成为一摊腐肉么?”孤山先生的眼窝已经深陷下去,创口不停流出腥臭的黑血。 泪水模糊了俞师桓的视线,眼中的师尊也凝汇成一团朦胧的虚影,好半晌,俞师桓才忽然悲呼一声:“谨遵师命!” 话音未落,俞师桓的长剑已经从孤山先生的心口穿过,剑上发出的白光瞬时间将孤山先生全身包住,孤山先生不愿在鬼蛇涎毒发作下变成朽骨烂肉的情状,终于在俞师桓的剑下含笑而逝。俞师桓涕泪满面,悲痛沉重的心情再也抑制不住,竟然像个孩子一般大哭起来。 全场都黯然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公孙复鞅走上一步,向孤山先生的尸身拜倒,众人亦是跪倒在地,齐齐向这位伏魔道前辈宗师送去最后一拜,只有嵇蕤和薛漾两人,将背后的长剑拔出,剑身紧贴在额头之上,垂首躬身,以示默哀,众人倒也并不为怪,这是荆楚乾家悼念战死伏魔同道的标准礼仪。 定通庄严的诵经之声响起,这是佛门的往生咒。孤山先生的尸身终于化作一团白气,袅袅浮起,尽融于这半空中徐徐的轻烟。 地上一摊黑血,缓缓流淌,与一地花瓣交汇一处。 池棠心里也很难过,这短短几天内与孤山先生交往的种种都涌上心头,本是玄门耆宿宗师,现在却成一缕英魂,伏魔道,真是如同人世间的江湖,或许,比江湖更为险恶艰危。 俞师桓纵声大哭,手中的长剑微微颤抖,苑芳菲注视着他,一阵阵的揪心,她从没见过男子会哭的这样伤心。 紫菡夫人低沉的声音劝慰着:“师桓,孤山先生已然化作伏魔英魂,先生无亏大节,我辈景仰,师桓还要节哀。” 俞师桓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止悲声,对着半空拜了几拜,站起身来,对一边的吕师楚道:“师弟,师尊殁后,便是你来执掌鹤羽门师字门,由你向立字门许大先生通禀此事。” 吕师楚抽泣未停,听到这话却是一愕:“师兄,我执掌师字门?那你呢?” “游历天下,修身炼气,苦习伏魔技艺,为师尊报仇!”俞师桓深感自己实力的不足,更是在伤心欲绝之下,生出了一股傲气。 “杀师之仇,不共戴天。我们随师兄一起!”吕师楚和几个鹤羽门人异口同声。 俞师桓摇摇手:“关中虻山妖孽闹的凶,我师字门不可坐视,你们还是回不休山,一旦我探知鬼族情形,届时再喊上你们一起前往,也不耽误伏魔正事。”见吕师楚还要再言,俞师桓又接道:“好了,师弟,你现在就是师字门掌门,还有这许多师弟要你一并照拂,就这么定了。” 吕师楚一怔,却不知该说什么,俞师桓又向紫菡夫人一躬:“夫人,师桓告辞。” 紫菡夫人从他们师兄弟的对话之中已经知晓了俞师桓的意思,也不阻止,他对自己弟子傅嬣的情意,自己亦是深知,况且今日他也随着孤山先生奋死力战鬼将,就这般让他孤身离开,心中不禁有些不忍,略一思索,有了计较:“师桓,你愿去历练,我不阻你。孤山先生之仇,亦是伏魔道之共仇,此后剿除鬼族,紫菡院自不待言。只是那些鬼将极为了得,以你现在之能,欲在短期内和他们颉颃,未免力不能逮。” 俞师桓脸上一红,他知道紫菡夫人说的是实情,今天和冰灵鬼将一番交战,自己和覆水庄那女弟子联手兀自抵敌不住,若不是池棠前来相助,自己只怕早就在冰灵鬼将的吸魂杵下丧生了。纵使自己勤加修炼,却也很难在短短一两年内与鬼将对抗。 紫菡夫人转头对公孙复鞅说道:“公子,可否借你一物?” 公孙复鞅一躬身:“夫人但取无妨。” 紫菡夫人一招手,地灵鬼将遗落在地的《降妖谱》倏的被吸入手中。 “南疆开山子的《降妖谱》,所记种种除妖法门皆不世出之术,除妖灭鬼,本是一途,此谱便借你一阅,以一年为期,一年后你送还锦屏苑公孙公子,如何?” 众人都是一惊,《降妖谱》数百年来一直被推许为伏魔道秘宝,多少人欲求一观而不可得,总算公孙复鞅从阒水妖魔处力战得来,哪知紫菡夫人竟又要将此谱借于俞师桓修习,纵然只以一年为期,可这一年却又能从《降妖谱》上得多少好处? 公孙复鞅先也是一怔,随后就明白了紫菡夫人的心意,孤山先生和俞师桓今日都舍生忘死,力保众人不被鬼族所伤,现在孤山先生身死,鹤羽门师字门的众门人不过只得孤山先生真传的三成,似此,只怕师字门从此一蹶不振,紫菡夫人将《降妖谱》借出,也是存着广大师字门一脉的意思,既是向身死的孤山先生有个交代,也是向俞师桓一谢今日相救之意,更令伏魔道之力不致太过削弱。 公孙复鞅立刻发话:“这本是复鞅送予夫人为文定彩礼的,自然听凭夫人处置,复鞅绝无异议。”心里也很佩服紫菡夫人,看到这样的伏魔秘宝,犹然不失宗师风范。 俞师桓想了一想,终于伸手接过《降妖谱》,向紫菡夫人和公孙复鞅都是一揖:“既然如此,师桓就愧领了,一年之后,原封奉还。” “今日鹤羽门力拒鬼族,保大家伙儿无恙,现在俞兄得紫菡夫人相赠《降妖谱》,实也是相谢之意,若有人对这《降妖谱》有觊觎之意,可别怪复鞅不讲情面。”公孙复鞅大声说道,既是解释紫菡夫人的本意,也是警告一些眼热之人,以公孙复鞅的无上修为,他若要保此谱,谁又敢生异心? 众人哄然答应声中,俞师桓只是淡然的轻声道:“多谢公子好意,我要是连这个都保不住,还配行走在伏魔道中么?”不等公孙复鞅答话,又向紫菡夫人行了个礼,转身欲行。 “秦嫔,送送俞师兄。”出于礼节,紫菡夫人吩咐道,秦嫔刚答应了走出,俞师桓却已经摆了摆手:“不必了。”白光一闪,早已飞身而出。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向傅嬣看上一眼。 苑芳菲却一直注意着俞师桓,看他飞身化气而出,嘴巴张了张,终是没有喊出声来。 孤山先生身死,公孙复鞅自然在今天不便再提求亲之事,而紫菡夫人在目送俞师桓离开后也向众人表达了谢意,余下来,自然是要安抚吕师楚等一众鹤羽门门人,还要安排孤山先生的丧事,遍告伏魔同道今日鬼族之谋,要各门派都早做提防。 众人本是来助紫菡夫人抵御公孙复鞅的,现在看来,公孙复鞅是友非敌,而鬼族的险恶用心又令众人大感可虑,有些人便也向紫菡夫人告辞,一时间场上显得有些纷乱。 池棠一转头,看到董瑶的神情,一脸煞白,显然还没恢复过来,心中暗呼糟糕,今日这情事,无论如何是让董瑶知晓了,这世上是真有妖魔鬼怪的,看这番模样,却又如何是好?也让她加入伏魔道?问题是,她有这份灵力修为么? 正想跟嵇蕤薛漾商量个对策出来,公孙复鞅却走了过来,拱手一礼:“又会故人,兄台可否择地一叙?” 第068章前代火鸦 故人?池棠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与公孙复鞅今日方才相见,就算前番自己火鸦神焰化去了他的鬼冰悬棺,那也不过是相救之义,又如何称得上故人?又想到公孙复鞅早先曾对自己说的那句“你如何有故人气息?”的话来,不禁更是猜想不透。 见公孙复鞅拱手为礼,池棠自然要回礼,当下也是躬身拱手:“公子垂问,但请说来。” 公孙复鞅微微笑了笑,先看看池棠身边的嵇蕤、薛漾二人,忽然道:“乾家斩魔士?” 嵇蕤、薛漾亦是还礼作答:“正是。”嵇蕤又继续道:“锦屏公子玄术超卓,今日相助伏魔道,实是伏魔道之大幸。乾家弟子误中诡计,束手旁观,惭愧之至。” 嵇蕤行事稳重,话又说的恳切,公孙复鞅对他倒是印象颇佳,摆摆手道:“鬼怪诡计,复鞅先前不也是一般堕其毂中?那是鬼怪用心险恶,防不胜防,何言惭愧?倒是这位……这位兄台,身具火鸦神兽之力,与鬼将好一番大战,更以神火救复鞅之困,复鞅感佩。”说最后这句话时,公孙复鞅的眼神又看向了池棠。 池棠感到公孙复鞅的眼中晶光闪烁,举手投足间别具气势,与初入时求亲的神态大不相同,心下暗暗诧异,口中却淡淡一笑:“除鬼伏魔,分所应当,何堪公子一赞?若说今日之功,实是已然仙逝的孤山前辈位居其首,可叹孤山前辈耆宿高人,终殁于鬼族的奸计之下。”池棠这倒说的是实话,他与日灵鬼将和冰灵鬼将都交了手,虽然一时占得上风,但终未能对他们造成重创,可孤山先生以一敌二,却将日灵鬼将和雨灵鬼将尽皆击倒,更为破解公孙复鞅的鬼冰悬棺,以身撞冰,使公孙复鞅得意提前脱困而出,一举扭转局势,可谓首当其功。当然,孤山先生也因此受了致命之伤,终至化气身亡。 公孙复鞅还没说话,池棠身后的嘤鸣已经凑了上来,眼波自池棠面上一转,又笑嘻嘻的对公孙复鞅道:“公子,前日我说的那个出手救我的冒火的离火鸦圣,就是他呢。” “哦?兄台亦曾救复鞅这位小妹妹?那可又多了一份对锦屏苑的恩情,再受复鞅一拜。”公孙复鞅眼睛一亮,又是一揖。 池棠连连摆手,连称不敢,心道这事说也说不清楚,还是不要多牵扯了。又岔话道:“还要多谢嘤鸣姑娘救我这几位朋友。”他见嘤鸣扶着董瑶进来,料想便是她相助别院中的董瑶宝儿的。 “哟,救他们的另有其人,我可不能贪这个功劳。”嘤鸣捂着嘴一笑。 “另有其人?”池棠略一转念,眼神看向一直闭目合什的定通,顿时恍然。定通是最早出院下山的,定然是他救了董瑶等人。 看到一直愣在一边的宝儿董瑶和无食,公孙复鞅奇道:“这也是兄台的朋友?” 池棠点点头,董瑶和宝儿跟自己的关系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便都算是朋友罢。 公孙复鞅看了看无食,又转而看了看宝儿,表情显得甚是奇怪,似是有些好奇,又似是有些恍惚,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几位便请一同前往。”又转头吩咐:“翩舞,准备些糖酥果品,招待招待那位姑娘和小朋友,今天这鬼怪一闹,可把他们吓得不轻。”蓝裙翩舞出声答应,倏尔消失不见。 池棠见公孙复鞅安排的甚是体贴周到,不由笑道:“公子费心了。” “这里嘈杂,且院外寻一清净之地叙话。”公孙复鞅看了看四下情势,场上颇为纷乱,紫菡夫人此时正拉着苑芳菲的手在说着什么,紫菡院的女弟子们忙忙碌碌,伏魔同道的一众人也喧喧嚷嚷,傅嬣站在紫菡夫人身后,正看向这里,眼神与公孙复鞅交集,微微示意,公孙复鞅明白这是让自己暂时先不要打扰紫菡夫人,于是招呼池棠等人出院详谈。 就在众人刚要出院之时,公孙复鞅忽道:“且稍待片刻,我唤这位高僧同去。” 公孙复鞅口中的高僧便是说定通了,定通此时仍然在合什默诵经文,自孤山先生逝后,他就一直保持着这姿势。 池棠也感到这定通来历甚奇,前几日问嵇蕤薛漾,他们可都不知道这定通的来历,看他年岁不过二十七八,一身朴素的僧衣,便似是个寻常的行脚僧人。但今天鬼族发难,他却力挽狂澜,展现出的佛法修为,绝不该是伏魔道上的无名小辈。因此听到公孙复鞅想喊定通一同叙话,池棠自然深以为然,有许多疑问要好好向这高僧请教呢。 仿佛感应到众人的目光,定通终于停止了诵经,睁开眼睛,对着众人微微一笑。 “大师诵经,还是在为孤山先生超度么?”公孙复鞅问道。 定通点点头:“为死难的三位伏魔同道相诵,轮回六道,往生极乐。” “三位?”众人都是一奇,除了孤山先生,今天伏魔道并无他人伤亡,那另两位伏魔同道却是说谁? “残灵鬼将附于人身,潜入此地。那躯壳之主便是罹难之人。” 听了定通的解释,众人恍然。雨灵、冰灵二将可是化身为铁衣门曾伯曾仲兄弟进入紫菡院中的,既然是鬼怪附体,那么原来的曾伯曾仲兄弟必然是丧生无疑了。 嵇蕤长叹一声:“伏魔道一直对付虻山阒水两地的妖魔,对于这新兴的血泉鬼皇一族未免有些掉以轻心,今日之事,当为一警。” “大师,共往一叙,未知可否?”公孙复鞅发出了邀请,他先前虽被困于鬼冰悬棺中,场上的形势可都看在眼里,这位定通和尚佛法高深,居功至伟。 “公子相邀,敢不从命。”定通微笑合什。 日头已至正南,经过鬼雾蔽日之后,现在的太阳光看起来似乎别样灿烂,从山顶处望下去,山石掩于郁郁葱葱之间,阳光穿过枝叶,若仙若幻,不时掠过紫菡院女弟子的白色身影,回想先前尸鬼集身成群,在一片昏暗阴沉中蠕蠕而动的情景,真是恍如隔世。 公孙复鞅带着众人来到了山顶下的那处平地,这正是前番定通力阻尸鬼,大战地灵将军的所在。一路上,池棠也悄悄问了宝儿详细,待听说是灵风救了他们一众,池棠不禁大感意外,这只虻山猫妖不是一直要捉拿自己吗?怎么危难之际,倒是她出手相助呢? 平地上忽然现出两席桌案,案边各具锦垫。左首案上放着杯盏,传出清茶的香气,右首案上却都是些饼酥干果之类的点心,蓝裙翩舞和黄裙依依在案边微笑侍立。 公孙复鞅伸手相邀,和定通、池棠、嵇蕤、薛漾都坐在了左首案边。嘤鸣拉着董瑶和宝儿,坐在了右首案边,无食心情大好,不等众人招呼,嗖的蹿上案席,一口先咬起块桃酥,忙不迭的吞了下去。 在公孙复鞅示意下,除了蓝裙翩舞站在左首案边,依依、佼人也都坐到了右首,嘤鸣倒挺自然,只不过几句话,就让宝儿大笑出声,董瑶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右首有了欢声笑语,左首的气氛也显得轻松随和起来,公孙复鞅先请众人饮茶一盏,才真正切入正题。 “这位……如何称呼?”公孙复鞅看向池棠。 池棠颌首道:“临昌池棠。” “你我今日才是第一次相见,然复鞅却称池兄为故人,池兄可知是为何?” “正感奇怪,倒不曾问公子了。”池棠微微欠身,公孙复鞅虽然是妖仙,但言谈举止却极为谦和有礼,这令众人都有如沐春风之感。 “复鞅虽未见过池兄,但却见过火鸦神君的另一人。火鸦化人代代相传,我所见的那人,可算是上一世的火鸦神君,我与那人倒也有些交情,如此算来,池兄与他一脉传承,是以我称池兄为故人。” 池棠想了好一会儿,才算明白过来。难怪公孙复鞅说自己有故人气息,却原来是这个缘由,脸上露出了恍然的表情:“原来如此。”同时心中大感好奇,自己上一世的火鸦神君不知是什么人。 “锦屏苑地处巴蜀之地,说来也巧,那一位火鸦神君却也是巴蜀人,正是复鞅与他相识,点拨了他运用神力之法,只是他最终没有走道玄之途,却去做了领军征战的将军。” 池棠一怔,眼神看向嵇蕤、薛漾,嵇蕤表情平静,微微点头,看来早知道就里,薛漾眼神游离,却好像有些神思不属。 不等池棠说话,公孙复鞅又续道:“那一人其实和鹤羽门孤山先生大有渊源。复鞅虽非伏魔道中人,却也听闻伏魔道有术力两宗之争,那孤山先生轻视力宗同道,可偏偏就是这位火鸦神君与孤山先生连战数场,难分高下。” 瞬时间,前番种种都涌上池棠的心头,孤山先生看到自己身现火鸦神焰之后那奇怪而又复杂的神情,雨灵鬼将看到自己是火鸦化人之后对孤山先生说出的调侃之语,及至自己当时问嵇蕤,那与孤山先生相抗的力宗高手是谁,嵇蕤曾说待他去乾家本院,看了五方乾君之志就自然知道的言词,却原来,和孤山先生当年力战的人物,正是自己这火鸦化人的前代。 许多疑问顿时迎刃而解,同时池棠又在猜想,前代火鸦化人究竟是谁?好像术力两宗相争,孤山先生出山的日子是后汉群雄纷争之时罢,那人既然是个领军征战的将军,以他火鸦神力的修为,就不会是无名之辈。 一个个后汉名将的名字跃入池棠的脑海,猛然间,池棠脑中一激灵,心中怦怦直跳,如果猜想不差,那么定然是这个人了。 公孙复鞅仿佛看出池棠所想,点头一笑,嵇蕤已经插口道:“不错,池兄已经想出来了罢。那人曾为劫江侠盗,后又投入江东,勇悍绝伦,屡立战功,吴帝封其为折冲将军。可惜啊,他与孤山先生最后一次较量,各自带伤,孤山先生是回不休山静养,可他是江东大将,正逢蜀汉先主伐吴的时节,他带伤上阵,终于战死。身死之时,群鸦环绕其尸,久久不散。” 池棠长舒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这人的传说,这人正是巴蜀出身,少年时入江斩蛟,纠合侠士,纵横江湖,人莫能当。后来投身江东孙氏一族,战功赫赫,人谓之江东第一斗将,亦是后汉勇武之将中的佼佼者,他的许多事迹到现在在江东仍有流传,没想到,这么一个英豪人物竟然便是火鸦乾君。 公孙复鞅接着说道:“自他身亡,火鸦元灵辗转百年,却终于落到了池兄身上,今日复鞅却又得与池兄结识,冥冥中却是自有天意了。” 两下感慨了一番,公孙复鞅又看向定通:“神僧却是从何而来?” 定通微笑:“神僧之称如何敢当,不过是略知些佛法的苦行之僧罢了。” “可是神僧这身修为已臻化境,此次前来紫菡院的伏魔道中人,本来可都是为了对付复鞅的,神僧来此也是这本意?”公孙复鞅还在追问,他很清楚这次紫菡夫人求援同道的原意,紫菡夫人或许也有对付孤山先生的意思,但来援的伏魔同道可都是打定主意,要对付他的锦屏苑的。 “锦屏公子雅量高致,求娶倾慕之人却也是人之常情,小僧从无族异之见,汉人胡人抑或是人非人,但无为恶之心,原也是平等众生。”定通的语气依旧淡定,“小僧却是发现内中有些蹊跷处,似乎有鬼族之患,不敢轻忽,便上了这落霞山中。唉,此次鬼族倒是谋划周严,竟使出这般计谋来,小僧百般探查,却还令彼等一时得逞,孤山先生还因此殒命丧生,是小僧疏失之过了。阿弥陀佛……”定通最后的语气有了些悲痛。 公孙复鞅未能问出定通的来历,却也不以为意,又问起了另一个问题:“那么高僧是知晓些这鬼族的详细了?复鞅虽是孔雀化成人身,但素来不涉妖鬼人三界之争,千年以来,也从无妖鬼之属动过复鞅的心思。只是何以这次鬼族却将复鞅牵扯其内?不知神僧知否?” 第069章北溟三友 定通侧过头,沉思了半晌,才又用他那淡然轻缓的嗓音说道:“鬼族原是西域裂渊鬼国所称,此国皆聚不泯之魂,日出而寂,日落而现,不涉人魔之争,亦无开疆拓土的野心。” 公孙复鞅一击掌道:“是也,我为此次求亲所备的彩礼之中,那冥灵玄晶便是从那云峰绝壑的裂渊国夺得,那护国四大鬼卫倒也了得,不过倒不似是什么猛鬼厉魂,反倒有人间国士气象。我当时凭借自身修为,不曾惊动他们,自鬼国宫中巧取冥灵玄晶而出。神僧这般说,莫不是这西域裂渊鬼国与今日逞凶的鬼将有渊源?不对啊……”公孙复鞅又一皱眉,现在推想起来,要自己去夺冥灵玄晶为彩礼的要求并不是傅嬣提出,而是残灵鬼将在其中暗做手脚,假借自己之手所得,这是鬼国镇国之宝,可吸月阴之华,可御日光之射,自己去夺了此宝,于鬼族而言,实是有害无益的事情,残灵鬼将若与西域鬼国有渊源,又岂会做这样的自损之事? 定通笑了笑,却没有在冥灵玄晶的事情上纠缠下去,而是掉转了话题:“今日所现之残灵鬼将,却是血泉一族。此族初成于前朝故汉之时,在近数十年才真正兴盛起来,广收人间横死之魂,多曾为害世间,这些事几位乾家斩魔之士久行伏魔道,当是再清楚不过。” 嵇蕤闻言,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这些年来厉鬼害人的事多了不少,我们也碰到过,也除去了几个为恶甚巨的厉鬼,从他们口中,得知了血泉鬼皇和残灵九将的称谓,延宗寺普净大师、铁衣门掌门邝雄都和残灵鬼将交过手,也正是从他们口中,才知道残灵九将皆着甲胄,各持兵刃,法力高强。只是我今天才第一次真正见到了残灵九将的真身,唉,可惜,我们几个先中了他们的定身术,未得与他们交手。” 池棠在一边听到他们这番交谈,回想以前听嵇蕤薛漾说起鬼族的一些事体,两下映对,暗自铭记在心。又想到薛漾说的封魔瓶之类的物事,正是为对付鬼族所用。想到了薛漾,池棠的眼神自然又看向了薛漾,一看之下,却发现薛漾的眼神飘离,总是瞟向一旁,表情怔忡。 自从公孙复鞅和众人攀谈起来,薛漾就一直是这幅神思不属的神情,池棠不禁一奇,顺着薛漾的目光,向那里一望,那位锦屏苑蓝裙的女子正垂手侍立,池棠记得,公孙复鞅喊这蓝裙女子为翩舞,看这翩舞头上挽着飞仙髻,眉如翠羽,眸如灿星,一身淡蓝色曲裾衣裙更将她身形衬托得亭亭玉立,比之绿裙嘤鸣,她更多了些成熟端庄的风韵。 翩舞的表情显得很淡然,间或看向右首座上说笑的嘤鸣等人,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左首座上一众人在谈论什么,不过池棠却发现,翩舞的面颊上悄悄涌起一片红霞,这是女儿家害羞的神态,再配上薛漾一直偷觑旁窥的眼神,很显然,薛漾的神情举止已经都落在了翩舞眼中,她看向别处,只是一种掩饰罢了。 池棠心道:“莫不是这乾家的斩魔士看上了锦屏苑的小女妖了?”他看看薛漾,又看看翩舞,心里暗暗好笑。 座上的交谈还在继续,定通正在说道:“小僧倒是知道些血泉鬼族的内里。原本就在怀疑鬼族所谋究竟何在,现在推想起来,或能通晓个大概,小僧说将出来,还请诸位一同参详。” 众人精神一振,公孙复鞅伸手做恭请之状:“神僧讲来。” “所谋者一、公子原本不涉人魔之争,现在假借紫菡院傅姑娘之名,让公子连夺四宝,这四宝,牵涉阒水妖魔、裂渊鬼国和北境莽族,这一下,公子再难置身事外,纵然得以娶回傅姑娘,倘若那三方都要与公子为难。豹隐山锦屏苑便自此再无宁日。” 公孙复鞅奇道:“我原本两不相帮,无论对哪方都是好事,为何非要让我锦屏苑牵涉其中?” 定通一笑:“既是两不相帮,那就随时有可能倒向其中日任何一方。公子倾慕之人可是伏魔道紫菡院的大弟子,一旦成婚,日后公子更可能偏向哪一方,不已经不言而喻了么?公子冥思得道,修为震古烁今,若真偏向伏魔道一方,岂不是妖魔鬼怪的心腹大患?与其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公子以后疲于应对三方侵扰,血泉一族便可就中取事。” 公孙复鞅沉吟半晌,不曾说话,他是率性而为的逍遥散仙之属,本就一心想着与心爱之人厮守终身,根本没想到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的这次求亲之举对于人魔两界来说又意味着怎样的变化。 定通续道:“所谋者二、利用孤山先生争强好胜之心,在紫菡院暗施奇谋,要借孤山先生之手除去公子并紫菡院一众伏魔同道。此计歹毒,成功了,那一切罪责皆在孤山先生,伏魔道必然群起攻之,鬼皇一族坐收渔利;即便失手,鬼族亦有后招,那地灵、日灵两名鬼将所领五百尸鬼便乘机杀入,由他们将在座众人尽数屠戮,这样的话,不仅公子,连鹤羽门孤山先生,紫菡院紫菡夫人两大伏魔宗师亦遭毒手,紫菡院一夕之间便是灭顶之灾,岂不是让伏魔道遭受重创?幸好,孤山先生幡然醒悟,令鬼族第一计落空;而池壮士和小僧列身其会,亦令鬼族第二计失算。” 池棠听的极为震骇,自己刚刚投身伏魔道,便撞上了这样一个颠覆伏魔道的大阴谋之中,想不到妖鬼竟有这般筹算,如同人世间种种勾心斗角一般,真正险恶歹毒之极。 “那还有什么图谋?地灵鬼将临去之际还要夺宝而归,幸亏紫菡夫人及时得脱,出手阻之,那地灵鬼将只取走了冥灵玄晶,另两样蚌妖内丹和《降妖谱》倒不曾带走。”公孙复鞅问道,四宝之中,地灵鬼将显然更看重冥灵玄晶,故而将冥灵玄晶贴身收藏。 定通想了一想,才缓缓道:“这便是所谋者三了,血泉鬼皇一族与西域裂渊鬼国并非系出一脉,夺走了冥灵玄晶,那是血泉一族要真正对付的,乃是裂渊鬼国。而蚌妖内丹和《降妖谱》或许也是他们示好盟友之物。” “盟友?”公孙复鞅大感意外,嵇蕤则是神情一凝,似乎想通了什么关节所在,不住点头。 “伏魔道、西域鬼国、阒水妖魔、血泉鬼将,甚至北境莽族,诸位想想,人魔纷争之列中还有哪里不曾出现?”定通反问。 嵇蕤立刻接话:“还用说?自然是虻山之妖了!” 池棠一怔,虻山?难道虻山和今日出现的鬼将还有什么瓜葛? 定通合什一颂:“阿弥陀佛,嵇壮士说的对!今日之事,除了血泉一族,受惠最大的便是虻山。小僧四方游历,在七月间曾感应到血泉阴灵多有往关中之地去者,关中之地本就是虻山妖魔巢穴所在,现在看来,定是血泉一族与虻山之妖互结盟好。” 嵇蕤插口:“对!我也听厉鬼说,他们一族正要与妖族结盟,看来果然是虻山妖魔了。” 定通见公孙复鞅和池棠都陷入沉思,略停顿了一下,才又说道:“既然血泉一族想对付裂渊鬼国,那么他们就需要更有利的臂助。离裂渊鬼国所在最近的便是虻山妖境,到时鬼皇夺国,再多虻山援军相助,那就更有把握了,这般推想下来,实是顺理成章。嗯,就说那几件宝物,虻山有一女妖,名唤茹丹夫人,亦有吸灵神术,那蚌妖内丹于她而言,自然大有裨益,而《降妖谱》若落入虻山妖魔手中,不仅可知己知彼,克制伏魔道种种玄术,亦大为削弱阒水妖魔。至于云龙之爪炼成的宝剑,当是送给虻山三俊之一的大力将军的。熊罴大力将掌管虻山八万妖魔,是虻山妖王手下第一得力干臣,此怪最好武艺,云龙剑可助他威能……现在虽然这几样宝物未能被鬼将夺走,但今日孤山先生罹难殒身,鬼族也算是给虻山一份重礼了。”定通一番话刚讲完,不等众人说话,又补充道:“鹤羽门亦处关中,一向与虻山交锋,那孤山先生还曾伤过虻山大力将军,现在孤山先生身死,鹤羽门实力大减,自然是虻山的福音。痛哉!孤山先生竟丧于鬼族之手,实是伏魔道一大憾事。”定通闭目合什。 池棠思索定通话语,七月间,那不正是自己和一众侠士暗袭谋刺暴君的时节?照这般看来,其间只怕另有枝节,再往下听到云龙剑之时,池棠不禁伸手摸了摸负在身后的云龙剑,一番交战下来,自己顺手一放,倒还没来得及归还紫菡夫人。 公孙复鞅自听到虻山之后,神情便是极为复杂,口中喃喃道:“虻山……虻山……虻山有我故友,若神僧所言是实,复鞅岂非要与他为敌?” 公孙复鞅竟然还有虻山的旧交,众人不禁大感好奇,定通问道:“公子所谓虻山故友,不知为谁?” 公孙复鞅长叹一声:“往事种种,已历千年,既是神僧垂问,复鞅便和大家说说罢。” 众人见公孙复鞅露出追思怅惘的神色,心知必有隐情,场上一片寂静,听着公孙复鞅缓缓道来: “世人只说复鞅是在古蜀山中成精得道,实则大谬不然。复鞅冥思得道,却是在北溟烨山之处。那里得天地山川灵气,更是云龙埋骨之所,实是修炼的极佳之地。与复鞅一同修成人身者还有两位,只不过复鞅机缘巧合,修的是冥思道,另两位却是慕枫得道。当时我们三位相结为朋,自号为北溟三友。” 众人从没听过北溟三友的名号,此际更是专心聆听。 “北溟三友者,是为烨山孔雀、天池鲲鹏、羡林麋鹿,三友相伴,不知山中岁月,每日里谈经论道,挥洒胸臆,何其快哉?忽有一日,复鞅那鲲鹏挚友受人所惑,竟修习起血灵道来,自此之后,不仅山中鸟兽,便是山外人畜,也不知被他吃了多少,终与我那麋鹿挚友反目成仇,复鞅怀知交之情,帮谁也不是,眼看着他二者相战数场,呜呼,北溟三友,一朝分离。那鲲鹏自此投入虻山,为那虻山妖王效力,做了什么翼横卫,而那麋鹿从此投身伏魔之道,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独我不忍见昔日良朋,翻做并死仇雠,故而心灰意冷,迁居蜀中落霞山,自设锦屏苑,多收了些与世无争的成精得道之辈,再不闻世间纷争矣。” 嵇蕤和池棠震惊的目光对视一眼,而后两人一起看向右首座上的宝儿和无食。 “公子……所说。”嵇蕤清了清嗓子,“那北溟三友中的麋鹿,莫非是念笙子先生?” 公孙复鞅追思的神情一顿:“念笙子?是了,我那麋鹿挚友在北溟时唤做姬念笙。我们三友那时皆慕人间英杰,我是有感先秦商君,故自名公孙复鞅,那麋鹿挚友则有西岐周文王之风,所以以姬为姓……” 嵇蕤霍的站起,一指宝儿:“这位……便是那念笙子的亲子,而他……”又一指无食,“便是念笙子先生的摄踪仙犬。” 公孙复鞅睁大眼睛,看着宝儿和无食,脸上表情又惊又喜。 …… 一片昏暗之中,山石嶙峋,一道溪流从山石中蜿蜒而下,溪水血红,腥臭扑鼻,在山脚下汇成一汪血池,在黑暗之中,仍可见血光触目。 阴风阵阵,不时有青幽的磷光鬼火闪现,山石环抱之所,现出一处宫阙,影影憧憧,散发着阴森之气。 地灵鬼将缓缓步入宫阙深处,他此刻的装束与在落霞山之时已经有了不同,铠甲在宫内青幽色的磷火照耀下发出诡异的绿光,一领黑色披风在阴风中轻轻扬起,青甲战靴踩在宫中石地之上,发出“嘀宕嘀宕”的声响,声响蕴成回音,远远的在宫阙内传播开去。 “慕容将军,你也受伤了?”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传了出来,伴随这个声音,一个瘦削的身影在黑暗中显现。 地灵鬼将摸了摸肩头,这是池棠火鸦神力留下的炙痕,淡淡一笑:“无妨,小伤而已。” “陛下宫内修炼,不可打扰,有什么事便向我说吧。”那瘦削的身影继续说道。 地灵鬼将能够听到深宫之中隐隐传出的女人的呻吟和哭喊,什么修炼?不过和人世间的帝王一样,在发泄自己的淫欲罢了。人、鬼,又有什么不同?总是任由自己的欲望支配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知怎么的,一想到男女之事,地灵鬼将脑中却浮现出灵风的身影,绿裙轻扬,倩影依然,似乎让自己总有些怦然心动,如果……自己的心还能跳动的话。 地灵鬼将嘴角微微冷笑,却在那瘦削的身影来到面前时隐去笑意,除下了头盔,躬身束手:“地灵上将慕容衍,参见鬼相。” “慕容将军何需多礼?”那瘦削的身影露出面庞,似乎有四十来岁年纪,皮肤发出惨白色,唇边无须,双眼却是漆黑一片,没有眼瞳眼白。 “鬼相,今日之事……”地灵鬼将还没说完,那鬼相却一摆手:“不必说了,今番所为吾尽知矣,慕容将军临危不惧,还带回了冥灵玄晶,已是立下大功。” 鬼相肩头站立着一只鹞鹰,雕羽丰厚,颇见神骏,更为诡异的是这只鹞鹰共有三头,正中的头正盯着地灵鬼将,鹰眼中满是猩红色的光芒。 地灵鬼将从怀中取出冥灵玄晶,递到了鬼相面前,鬼相露出欣喜的神色,单手接过,玄晶发出斑驳流离的色彩,照在他脸上,更显得诡异莫名。 不过少顷,鬼相忽然轻噫一声,猛的袍袖一挥,晶石顿作碎英飞溅,四周又复昏暗之中。 第070章前程漫漫 地灵鬼将甚是错愕,分明是志在必得的鬼国秘宝,如何现在却被鬼相弃若敝履? 鬼相却并不解释,仿若无事的转过头,漆黑的双眼在地灵鬼将身上扫了一扫:“岳孤山已死,公孙复鞅也成了妖魔眼中的大患,我族虽有小小损伤,谋划却大体告成,不为亏也。” 鬼相不说,地灵鬼将也就不问玄晶之事,只自顾自禀告:“小将此番还看到那五圣火鸦化人也出现在紫菡院中……” 鬼相不以为意的摆摆手:“五方神兽,那是妖魔道的克星,于我鬼族无妨,留着让妖魔去费心罢。” “说来也怪,此次竟然还有虻山的一个妖精在相助伏魔道,小将的先行破肠便是死在她手中。”地灵鬼将想起了灵风,也知道这事瞒不过鬼相的鬼首鹰眼之察,索性据实以告。 “嗯,那个小女妖……”鬼相的眼神又在地灵鬼将的脸上转了几转,表情似笑非笑,“既然如此,你就动身前往虻山,告诉虻山千里先生,看他如何处置此事。” 地灵鬼将躬身领命:“是。”心中却是一震,平素与虻山联络自有他人操持,鬼相这次偏偏安排自己前往,莫非是看出了自己对那虻山灵风的些许异样感觉? 鬼相没有再看向地灵鬼将,而是用手调弄肩头鬼鹰:“我族大军渐渐成型,月灵将军操办的军粮之事也告大成,往后,便是对裂渊鬼国的用兵之事了。你去虻山时,顺便再问问虻山援军的情况……嗯,你那先行官破肠已经死了?” 地灵鬼将点点头。 “破肠就是那和敌军血战三昼夜,肠破肚穿犹然死战不退,斩敌百人的那个?”鬼相似乎有些想不起来了。 “正是,破肠炼魂成鬼之前,是大燕国的破军校尉,勇力绝人,可惜,殁于此役。”虽然是灵风杀了破肠,可地灵鬼将叙说起来,却对灵风没有丝毫恨意。 “哈,你既然丧了先锋骁将,念你此次功劳,我便再赐你一个先行官,慕容将军,随我来。”鬼相笑道,肩头一耸,三头鬼鹰振翅飞出,在昏黑的宫殿内留下一道暗影。 地灵鬼将随着鬼相,穿过宫室,漫行于阴山山道之间,沿途所过之处,一片浓重的血腥气味聚之不散,借着昏暗的磷火之光,依稀可见骷髅成堆,白骨如林,时不时的也能看见腐尸鬼怪蹲身于侧,拿着断臂残肢在聒啄啃食。 几个身着甲胄的鬼兵用锁链锁着一队近乎赤裸的女人向宫内走去,女人们早被眼前的景象吓的魂飞魄散,却在鬼兵的威吓之下连哭喊都不敢发出,只能听到一阵一阵的抽泣和呜咽之声。 地灵鬼将知道,这是从人间战乱之地掳来的活人,大多被屠杀,当做鬼怪的食粮,只要有些姿色的女人就被归拢起来,送入鬼皇的后宫,供其淫辱,不过这些女人却也未必能保住性命,鬼皇随时可以将她们赐给部下的小鬼,而没有血行不懂交媾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的小鬼们只会将这些女人生生吃掉。 地灵鬼将对这些残忍之事却毫不在意,便是当年为人之时,自己手下的军队不也是这样?以人为粮的事可没少做过,现在做了鬼,就更是习以为常了。 行不多时,来到山石凹坳处一大片黑屋之前,鬼相止住脚步,回头对地灵鬼将笑道:“刚炼了一批厉魂,内中一位,很是厉害,做你的先锋大将再合适不过。” 地灵鬼将笑笑,所谓炼魂,便是将枉遭横死之人的魂魄经鬼术提炼,再造身体,以厉魂支配,这也是血泉鬼术的不传之秘,只是厉魂早丧失了为人时的记忆,他们记得的只能是杀人的技巧和嗜血的本性。 “能像破肠这般的武艺,小将便谢天谢地了。”地灵鬼将没把鬼相的推荐太放在心上,如破肠这般善战之魂实在太少,他也没指望再能得到一个。 左首第一间黑屋打开,一个高大的黑影从屋内走出。 “慕容将军何不亲自试试他的武艺?”鬼相一指那黑影,目光却看向地灵鬼将。 地灵鬼将耸耸肩:“我亲自伸量他?若一不小心,让他魂丧身灭,岂不是辜负鬼相美意?” “哈哈哈,无妨,大不了再给你换一个。”三头鬼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飞了回来,还是落在鬼相肩头。 地灵鬼将炼魂枪一举:“好!”黑色披风随着风声飘扬,转眼间,枪尖已经直刺那黑影的脑门。 枪尖未至,黑影却已移动起来,早避开了当头一击,炼魂枪忽然一转,枪头不舍不弃的又缠上了那黑影。 银光在昏黑的空间突然闪现,“当”的一声,地灵鬼将只觉得手中狂震,炼魂枪的攻势竟被一击而散,接着面上感到一阵锐利的劲风,一柄巨大的铁剑在面前静静止住,那黑影显然手下留情,只消将这巨剑再往前送上几分,地灵鬼将便是面门遭击之厄。 炼魂枪此时方才抽身而回,层层环绕,挡在那巨剑之前。地灵鬼将知道,就算那巨剑真击中了自己也伤自己不得,但从武艺上来说,自己在轻敌之下确实已经输了一招。没想到这初炼之魂竟有这份实力,一招之内便转守为攻,地灵鬼将大喜:“好武艺!远胜破肠!” 鬼相微笑介绍:“这是虻山千里先生特赐的厉魂所炼,这便赐给你了,如何?” “极好,多谢鬼相!”地灵鬼将收起炼魂枪,对鬼相躬身称谢,借着磷火微弱的光芒,看到那黑影青面獠牙,甚是凶悍。 “好巨剑!绝顶的剑术之技!赐名绝剑,为我地灵先锋大将!”地灵鬼将对那黑影说道。 黑影将巨剑收入背后,不言不语,绝剑就是他以后的名字了。 …… 当听到了那样的结论,宝儿和无食面面相觑,有些意外,尤其无食,双目睁成了夸张的浑圆之形,一行口水从嘴边流下,汇接而成四字:“娘妈皮的!” 公孙复鞅快步走上前,对着宝儿左右端详,一边看,一边不住点头:“真像,真像。难怪适才复鞅看到他们,心中总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却原来是故人之后。” 池棠想到前番公孙复鞅看到宝儿无食后又是好奇又是恍惚的样子,暗暗点头,却是因为如此,没想到自己和宝儿竟都和这神通无比的锦屏公子有这样的渊源。 无食却暗自嘀咕:“这锦屏公子是我主人的结拜兄长?娘妈皮的以前从没听主人说起过啊,主人有这么厉害的兄长,当年何必只身和那老猴子去闯阒水魔穴,只需喊上这锦屏公子,至不济也能全身而退了。” 宝儿被公孙复鞅热情的眼神看得很不自在,有些拘谨的躬身一礼:“伯……伯父。” 公孙复鞅先一怔,而后大喜点头:“是也是也,我与你父亲莫逆之交,情同手足,按辈分我正是你伯父,好聪明的孩子。” “你父亲现在何处?”公孙复鞅又迫不及待的道。 这回是无食开口了,许多详情宝儿还不清楚,正好借这个机会再说一遍,从自己在淮南被念笙子授法开始,直到念笙子征讨阒水巢穴不利,大败而回,受了鲶鱼怪魅毒之伤,又如何如何在机缘巧合下生下了宝儿,然后如何又十年踪迹全无,这一番经历无食又说了老半天,难得的没说几句脏话,只是在末了加上了娘妈皮的这四个字,毕竟在这玄术通神的锦屏公子面前,他还不敢太放肆。 公孙复鞅闭目良久,口中反复道:“手足之情,何患千年……手足之情,何患千年……”忽然语气一定:“但教复鞅在生,定要寻出我那三弟下落,到时候让你们父子相聚,我兄弟亦可重逢。” 池棠和嵇蕤薛漾都是一喜,公孙复鞅的本事他们是领教过的,且不说今日与那鬼将交手的挥洒如意之态,就看那送予紫菡夫人的四色文定彩礼,若非无上神通,又岂能在一月之内置办齐备?由他去寻念笙子的下落,必然大有成算,这样念笙子能得再现伏魔道,伏魔道中又能平添一大臂助。 公孙复鞅又对池棠和嵇蕤薛漾道:“复鞅知晓我这侄儿和三位有拜师之谊,只是复鞅今日既见故人之后,便不可再袖手旁观,这孩子我意收为门下,不知三位允否?” 池棠略怔一怔,随即想到锦屏公子何等了得的玄术修为?宝儿若随他修炼,成就必定骇世惊俗,也不禁为宝儿高兴,当下和嵇蕤薛漾对视一眼,还是嵇蕤道:“公子太客气了,宝儿还未入我乾家门下,公子愿收他为徒,却是远胜我等了,我们可做不了他的主,但凭宝儿自己意思。” “宝儿,你看如何?”公孙复鞅满脸喜色的问道。 出乎意料,宝儿坚决摇了摇头。 “伯父……”宝儿这么称呼公孙复鞅,算是认可了公孙复鞅和自己生父的关系,可接下来的话又让公孙复鞅欢喜的心情为之一抑:“小侄已经答应池叔嵇叔他们,愿跟着他们修习伏魔之法,都说君子一诺,说出来的话便不能反悔,伯父,你说是不是呢?” 宝儿小小年纪,却说出这样的话来,池棠也不由一奇,自己在董府教宝儿认字时好像没说过这些君子立身,修德以义的道理,他又是从何而知?池棠看了看无食,无食报以极其猥琐的微笑,池棠暗自咕哝了一句,心中暗想,这个宝儿着实不简单。 公孙复鞅苦笑,乍逢故友之子,他自然而然的便兴起了父执照拂的念头,没想到宝儿虽然礼节周全,却还是拒绝了自己的好意。 再看看池棠和嵇蕤薛漾几个,这几人秉性纯良,术力高深,未始不是宝儿良师。他是潇洒气度,略想了想,也就释然了,向池棠和嵇蕤薛漾拱手:“既是小宝儿一意相随,复鞅可就劳烦诸位了。” …… 几个人又攀谈了会,深为投机,嵇蕤却忽然省起似的看了看一直闷不作声的董瑶,今天的事给这位三小姐带来的震撼太大,可她已经知晓了妖魔的存在,身为凡人,却又该如何是好?这着实颇费思量。 “池兄,你是知道的,凡经历了妖魔之事便如身具磁石一般,董小姐不具降魔灵力,这可怎么办?”嵇蕤对池棠说出了他的想法,“现在也不能将她再送还董家庄上了,不然妖魔鬼怪缠上董庄,反害了无辜性命。我看,干脆,将董小姐送往凝露之城。” “凝露之城?什么所在?”池棠还是第一次听说。 一直神思不属的薛漾这时候倒插进口来(真实的原因是公孙复鞅让蓝裙翩舞去取什么物事,翩舞一离开,薛漾的眼神便即收回,又回复了正常):“东海凝露之城,在东海孤岛之上。那里是伏魔道创建的避魔所在,许多经历了妖魔之事却又没有伏魔法力的凡人都被送到了那里。在那里四季如春,他们自给自足,既避开妖魔侵扰之患,也远离人间战乱之苦,董小姐到那里,也不失是个好办法。” 池棠看到董瑶的模样,不由又有些不忍:“这样一来,董小姐岂不是从此与家人诀别?” “这也没办法,总好过妖魔追寻她的气息,荼害她身边的亲人。”嵇蕤无可奈何的道。 池棠考虑了半晌,终于还是走上前跟董瑶将实情和盘托出: “这世上,是有妖魔鬼怪的,之所以当时一直婉拒你想向我学剑之请,便是这个缘故,你追出来身中奇毒,其实也不是祁山盗寇所为,而是惊动了妖怪。这不再是人世间的武林江湖,以后碰到的,尽是些妖魔鬼怪,妖魔也会通过你,去伤害你的家人,所以现在,我们要保护你不收妖魔所害。要把你送到一处……” “你们为什么不怕妖魔?”董瑶没有接池棠的话,而是反问。目光扫过池棠、嵇蕤、薛漾,还有正在交谈的公孙复鞅和定通。 池棠怔了一怔:“因为……因为我们会点降妖除魔的法术……” “那我也学这法术。”董瑶的话语显得很坚决,“你喊我师妹,那么除了剑术,降妖除魔的法术也一样可以教我。”她没给池棠接口的机会,继续道:“那些怪物固然可怕,可既然能有克制他们的法门,我又何必怕他们?说到妖怪,那么大黄,还有这几位姑娘是不是妖怪?可他们都挺好啊。”董瑶又对着无食和嘤鸣她们一示意。 池棠语塞,董瑶说的不无道理,玄门道术本就可修习而得,纵然董瑶没有灵力,可谁又知道伏魔道中没有别样的法术可以令董瑶有防身之能? 嵇蕤想了好一会儿,又建议,何不干脆让董瑶就留在这紫菡院中,就算练不了高深的伏魔法术,至少紫菡院本身适合女子习练的剑术也更适合董瑶一些,况且紫菡院中都是女子,董瑶在这里也不尴尬。 董瑶还是摇了摇头:“我出来就是要拜池大侠为师的,现在池大侠成了我师兄,我岂有另投别派之理?我只和你们一处。” 池棠心中苦笑,这董瑶怎么和宝儿一样,只认准了自己? 见说服不了这执拗的董三小姐,池棠无奈的看向嵇蕤薛漾,嵇蕤只得叹了口气:“也罢,且去本院看看再说吧,要是董小姐能过了本门测灵之术,也许也能成为伏魔道中人呢。” 在离开之前,定通忽然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池壮士身受茹丹噬魂之力,而这位摄踪仙犬身上亦有血灵道之凶气,小僧不才,愿化解此妖邪之气,不知池壮士允否?” 池棠和无食对视了一眼,终是无食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大和尚为咱好,咱哪能不识好歹涅?请!请!想干啥就干啥罢!”他身上那股血灵道的臭气好几次给他带来麻烦,定通能化解掉,自己可就省了大心了。 …… 池棠静静感受着定通温润的手掌在自己耳下创口缓缓运作,一丝一丝酥痒的感觉渐渐消逝而去,那数月未消的疮疤终于慢慢的褪去,昏昏蒙蒙中,那月夜刺君的惨景带给他的余悸似乎亦随着那疮疤尽归于灰飞烟灭。 他再也不是那日在妖魔口中逃生,宛如惊弓之鸟的落魄剑侠了,这几日,他不知不觉的已将尘世江湖的行侠之义和伏魔道中的除魔之心结合在了一起,那位临昌负剑士或许已杳然江湖,然而一位新的斩魔豪侠却又破茧再生。 ……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下山的时候,傅嬣悦耳的歌声在紫菡院山顶久久萦绕,董瑶猛然一省,那日自己在内堂刚刚醒来时,不正是这样清脆悦耳的嗓音发出的歌声吗?那一日是缠绵悱恻,今天却是欢喜无限,令她止不住的百感交集。 …… 相随送客的秦嫔和董瑶照了面,董瑶大是意外:“秦姐姐,那日是你救了我,还一直未跟你好好说话呢。” 秦嫔现在显然也释然了许多,平素冷冰冰的语调竟也难得的有了份温暖:“他日有暇,常来本院。”眼神掠过池棠,迟疑了一下,又微微一点头:“多谢。” 池棠微微点头作为回应,而后转头四顾,嵇蕤、薛漾还有董瑶、宝儿都骑在了马上,无食老老实实的巴在了薛漾马后。 前程漫漫,这只是自己在伏魔道的开始,太多的未知之数将会接踵而至,池棠这样想着,座下健骑奋开四蹄,绝尘而去。 第二卷帝都除妖 第001章残虐之主 天空飘扬着柳絮般的雪花,凯旋而归的大军从长安宫城之下鱼贯而过,浩浩荡荡,自午及未,犹然未止。甲胄铿锵,厚重的皮靴发出托宕的声响,战马不时打着响鼻踢踏而过。 广平王苻黄眉正策马立于一边,他约有三十来岁年纪,形如其名,两道怒眉呈淡黄之色,甲胄将身形衬托的雄壮奇伟,此际坐在战马上,戎装未卸,征尘未洗,神情漠然的注视着大军行进,眉宇之间却掩不住那股深深的忧色。 羌贼姚逆大军压境,进犯边关,正是广平王苻黄眉领军征讨,大获全胜。天子大喜,特命他领凯旋之师回长安城中,要当面论功行赏,嘉奖得胜将士。 正是想到要见那位天子,苻黄眉才惴惴不安,虽然从名义上,自己算是天子的堂兄,也贵为广平郡王,可是一想到天子的种种令人发指的暴行,他便有了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记的很清楚,那一日,天子的亲舅舅、太后的亲兄弟光禄大夫强平大人只是规劝天子多行爱民善举,多有事神之敬,天子便是雷霆震怒,当场就用斧凿生生敲开了强大人的头颅。自己一再劝谏天子手下留情,强大人毕竟是天子的亲舅舅,又不过是尽人臣之责,规劝行善而已,哪有这般残杀之理?可天子执意不听,直到强平大人飞溅的脑浆沾染上了自己的朝衣。 苻黄眉心中一痛,那血腥的一幕再次浮现在脑海之中,不由轻叹一声,狠狠摇了摇头,似乎想将这残忍的记忆驱出脑中。也正是因为那次劝谏,自己引得天子不快,由堂堂的朝中卫将军被贬为京师左冯翊一职,他心知肚明,若不是自己能征惯战,天子怜惜自己的勇武,只怕当时也会一并被戮。直到这次羌兵犯境,来势汹汹,满朝文武束手无策,天子终于还是启用了自己,看来奏凯的消息令龙颜大悦,只是这次再见到天子,不知是福是祸。 大军终于集结完毕,讲武殿外的空地上已经密密麻麻的站满了此次出征的两万将士。当然出征之时是三万大军,一番恶战下来已折损万余,但就算这样,剩下的近两万人仍将这殿外宫城挤的密不透风,人与马口鼻呼吸,在场上蕴成一团白雾之气。 天子出来了,苻黄眉策马站在队列前,看到了黄罗伞盖和绣龙宫幡,以及一大群内侍宫女。 苻黄眉立刻下马,在天子出现之前就已跪倒于地,匍匐趋拜:“臣苻黄眉参见吾皇!”眼角的余光看到一双纹龙绣锦的皮靴立在身前,这必然是天子的龙履无疑了。 全场两万将士一齐拜倒,山呼万岁,震耳欲聋的呼声在宫城内来回激荡,气势浩然。 “啊哈哈,广平王平身,列位将士平身!”天子的声音响起。 苻黄眉谢恩起身,眼光快速的在天子身上一转便又缩回,然后恭恭敬敬的垂手站立在侧。虽只一瞥,却看的分明,天子仅存的左眼发射出异样光彩,令人栗然而惊。 天子今日并没有着冕旒袍服,而是穿戴了一身黄金甲胄,面对着宫城内两万军士,倒是极为相称。 “黄洛大捷,斩首五万余,皆为我大秦勇士之功!”天子向众将士发出了赞誉。 军士们又是大呼以应:“陛下天威!万岁!万岁!万岁!” 天子哈哈大笑,似是很享受这磅礴的喊声。 一名宦官展开绢帛,用尖细的嗓音宣读御诏:“……此番出征将士,增发一年薪饷;斩首五级以上者,升爵一级,赏十金;军功卓著者,士卒升校尉,校尉升将军,另赐百金……” 众将士都面露喜色,天子厚养勇烈之士,这番赏赐真正不薄。 眼看着一队队将士拜领谢恩而去,苻黄眉也趁机想托辞退下,可天子却上前一步,执住苻黄眉之手,苻黄眉心中一惊,面上不露声色,极为恭敬的称呼了一声:“陛下。” “黄眉吾兄,这一别可有一年多了罢。”天子少有的和颜悦色。 “正是,一别有岁余,臣时常挂念陛下。”苻黄眉依旧极为恭敬的回答,心里却想,这一年多不见,不正是因为你将我贬出京城的么? 天子大笑:“黄眉吾兄雄风不减当年,此番进击羌贼,以三万精骑破敌十万余众,不愧我大秦第一善战之将。” 不等苻黄眉表示逊谢,天子又道:“来来来,朕与黄眉堂兄今日内宫共饮,一醉方休。”拖着苻黄眉,就往宫内走去,宦官的声音又传了开去:“传膳!长乐宫摆宴,圣上与广平王共酌。” …… 殿外大雪纷飞,殿内却是沁香溢暖,热意盎然。 天子又换了装束,黄金甲胄皆已卸下,却穿了一身轻裘软衣,负弓配箭,哪里是内宫饮宴的模样?倒似是狩猎出游的行装。 苻黄眉心中奇怪,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现,他深知这天子不可以常情揣度之,便只是微笑以对,加倍的谨慎小心起来。 “你!为此宴监酒。”天子向一名内侍一指。 那内侍脸色微变,战战兢兢的匍身领命,而后坐于两席之间,大声喊道:“天子赐宴宗亲,宗亲先尽酒一爵。”语调微带颤抖。 苻黄眉没有注意那内侍噤若寒蝉的样子,自己身为王室宗亲,与天子共饮,倒确实需遵从礼制,当下捧起酒爵,相敬天子,二人一饮而尽。 “天下群雄割据,唯以我大秦国与北地燕国、南方晋国实力最强,可谓鼎足而三,黄眉吾兄,若欲一统天下,你看当先并何处?”天子兴致挺高,论起了天下大事。 苻黄眉是善战之将,征伐之事自然得心应手,当下回答:“晋廷南徙,虽是主君暗弱,但其有强臣主国,又有长江天堑,我大秦军虽精锐无比,水战却非所长,如欲伐晋,时机未到。倒是燕国慕容一族,征战不休,国力疲敝,且国中几位皇室宗族各有猜忌之心,若起战端,我大秦精兵颇有胜机,如此可夺关东沃土千里,大有可为之处。” “黄眉吾兄所言极为精到,来年开春,可愿再统大军,去灭那慕容一族?”天子大喜。 “陛下有令,黄眉甘为驱策。”苻黄眉小心翼翼的回答,他知道天子自小只有一眼,最是忌讳言语间有什么“残”“缺”“伤”“毁”的词出现,因此措辞很是谨慎。 天子一挥手:“好!朕有良将,何患天下不定?来,再饮一爵!” 食肴几箸,天子忽然将象牙箸往案上一扔:“这般死物,没什么滋味,放活物来!” 苻黄眉一怔,案上菜肴美味异常,如何天子却说没有滋味?活物?什么活物? 就在苻黄眉诧异间,早有内侍抬入一个大铁笼,笼内一只硕大的黑毛肥猪正嗷嗷叫唤。内侍打开笼门,黑猪蹿将出来,在内侍呼喝下,转头向天子案前跑去。 苻黄眉不明所以,欲待起身上前出手驱赶,天子摆手笑道:“黄眉吾兄,不必着忙,朕请你吃天下美味。” 天子站起身来,伸手一抓,黑猪竟逃避不开,被一把按牢,天子又从靴筒中抽出一把短刀,直接刺向黑猪脖项,黑猪负痛大叫,整个宫室中满是刺耳的叫唤声,可天子单手如铁箍一般,它又哪里挣脱得开?短刀在猪脖项上划了一道口子,天子探手过去,猛然一掀,一大块猪皮被生生扯脱下来,黑猪的惨叫声陡然加剧,鲜血喷涌,将天子的裘衣上溅满了血水。 天子却神色大快,笑声不绝,短刀从被扯脱皮的部位剜了一块肉下来,直接就送入了口中。 “其味甘美,鲜活异常,黄眉吾兄,你也来尝尝。”天子笑意吟吟,口中咀嚼,血水从嘴边流下,看起来尤为狰狞可怖。 苻黄眉面色煞白,怎会有这般吃食之法?纵然惨叫哀嚎的只是一只豚彘,可这样生生剥皮食肉,却也太过残忍。 黑猪的惨叫声更加凄厉,苻黄眉心中悸然,急忙推脱:“臣……臣不惯吃生食。” 天子不以为意地笑道:“沙场征战之人,连这般血食也吃不得?”手一松,那黑猪浑身鲜血淋漓,挣扎着站起身来,没跑几步,又抽搐着跌倒。 天子抹抹嘴边血迹,对殿外内侍们道:“直接割了肉来,广平王不惯吃生食,你们将肉炙熟了送广平王席上。”说着,又坐回了自己的案前。 内侍答应声中,抽搐的黑猪被拖走,地阶上划开了一条长长的血线,苻黄眉只觉得一阵阵反胃,口中还不得不称谢:“谢陛下。” 地上血水未干,乐声又起,一对对娇颜美姿进入殿内,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天子巡席,广平王再进一爵。”监酒的内侍又大声喊道。 苻黄眉举爵一敬,酒水入喉,甘冽醇绵,腹中的暖意略略冲淡了反胃之感。 舞姬们广袖伸展,众星捧月般围着居中的一位绝色佳人,苻黄眉只看了一眼,便是心中一惊,不便再多看下去了。 那绝色佳人不过身着一层薄薄的轻纱,纤细毕露,酥胸高耸,玉腿修长,眉目如画,一颦一笑间,更是春情无限,她身边的一圈舞姬亦是只裹了寸缕薄衣,近乎赤裸,苻黄眉只感到粉光莹莹,艳色耀目,生恐自己失礼逾矩,哪里还敢多看? 苻黄眉贵为广平王,自然妻妾成群,对男女之事本没什么酸儒穷士的克制之念,只是觉得天子赐宴,似这般的浪亵舞乐,总有些不成体统。 天子却乐在其中,哈哈大笑:“茹丹美人儿,快快唱起。” 那居中的绝色佳人嫣然一笑,腰肢扭动,舞姿愈烈,朱唇轻启: “……冰肌雪肤,一任君抚;柳眉黛目,亟盼君赏;酥胸纤腰,渴思君拥;芳唇香舌,但凭君尝。佳人巧笑兮惑阳城,歌舞为欢悦圣君,仙子临凡兮迷下蔡。相随长乐伴帝王……” 歌声中,绝色佳人和一众舞姬扭动的越发不堪,苻黄眉一听天子喊那佳人名字,便暗暗点头,早听说天子宫中纳了个美姬,有闭月羞花的颜色,唤作茹丹,看来就是眼前这绝色佳人了。果然旷世绝艳,什么吴宫西施,汉室飞燕,料想也就不过如此罢。待听了茹丹唱的曲儿,苻黄眉又不由心中暗斥:“淫词浪曲,有失国体!” 天子向那茹丹美姬招手,茹丹款款走了过去,天子环臂一搂,将她抱在怀内,以口就唇,吻在了一处。两下呢喃,旖旎一番,天子又看到了在一边脸色多少有些尴尬的苻黄眉,哈哈笑道:“黄眉吾兄,你立下大功,朕要赏你,你来看,这场上如花似玉的女子,但有喜欢的,便挑了去。” 苻黄眉看向那些衣不蔽体的舞姬们,个个明媚动人,娇靥如花,心里不由一荡。 “挑中的,黄眉吾兄就在殿上与她行云布雨,你我君臣同乐,也是一段佳话。”天子一边说着,一边褪下了茹丹美姬的束身轻纱,勃然一挺,茹丹的呻吟和喘息声顿时充满殿内。 苻黄眉面红耳赤,他早就听说天子最喜看人交媾,可没想到今日竟要自己为此禽兽之行,原本有些激荡的心情顿时收敛,急忙道:“臣……臣远征刚回,颇觉疲惫,不……不敢……” 天子已经沉浸在与茹丹交欢的放纵之中,独目舒服的微微闭上,口中含含混混的道:“既如此……便先多饮几爵……” 监酒内侍的声音响起:“陛下有令,广平王再尽一爵。” 苻黄眉又推辞道:“臣已饮了数爵,不胜酒力……” 话音还未落,监酒内侍的面色就是一变,一枝箭嗖的射来,正穿在他眉心。监酒内侍的身体软倒,额头溅出的鲜血甚至溅到了苻黄眉的酒尊里。 苻黄眉大惊,只见天子竟然停止了交媾,手里持着宝雕弓,弓弦兀自微微震颤,那茹丹斜靠在天子胸前,美目流盼,似是很欣赏的看着这一幕。 “监酒不力,留你何用?”天子语带乖张,苻黄眉这才明白,何以这次宴饮天子要背弓搭箭,穿的犹如狩猎出行一般。 “你!你来监酒!”天子又一指边上的一个内侍。 先前监酒的内侍尸首沿着那只黑猪留下的血线,被侍卫们给拖了出去,新来的监酒内侍面如土色,跪在苻黄眉身边,结结巴巴的道:“请……请王爷尽此一爵。” 不过是宴饮监酒,竟有这般下场?再想到先前那鲜血淋漓的活猪,苻黄眉心中暗道:“凶戾残虐,何堪为君?”看着抖似筛糠的新监酒,苻黄眉把心一横,那爵带着血水的烈酒尽入腹中。 “这就对了!”天子又笑了起来,意犹未尽的将轻裘袍服脱下,露出了精壮的身体。 “舞起!唱起!饮起!”天子癫狂的大肆运动起来,怀中的茹丹娇呼连连。 一派淫靡的气氛中,苻黄眉不知喝了多少酒,神思也渐渐恍惚起来,在两位赤裸着身子的舞姬依偎上来的时候,他终于没有拒绝。 身下的舞姬在呻吟,苻黄眉的眼神却转到了在天子怀中的茹丹身上,在场所有的美女之中,便是这茹丹最为出众,此刻看到她正被天子搂抱,一起一动之间,露出那轮廓优美光洁的后背,他不由更觉得身下发热。 天子显然亦是乐在其中,将金杯高高举起,转手倾泻而下,杯中美酒如溅玉洒珠,茹丹张口接住,身体却还在不住扭动,天子情欲高炽,身下却也动作的更快了。 突然,苻黄眉睁大了眼睛。好几条赤红色的长练从茹丹的身下浮现,隐隐的缠绕住了天子。 是自己喝多了眼花?苻黄眉揉了揉眼睛,只觉得脑中发昏,看到苻黄眉这举动,身下的舞姬格格娇笑:“王爷是不是喝多了?”伸手挽住了苻黄眉的脖项,让他靠在了自己胸前的柔软之上。 殿外廊下,一个侍卫冷冷的看着殿内苻黄眉的动作,忽然张口打了个呵欠,舌信快速的一闪。 第002章同行 四骑奔马飞驰在林间小径之上,池棠回想着落霞山这第一次的伏魔道之行,在马上良久不语,任由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 池棠一众是在当天下午向紫菡夫人提出辞行的,紫菡夫人在致谢的同时还将云龙剑送予了池棠,这是对池棠奋力迎战鬼将表达的谢意,池棠自青锋剑断之后,正没有趁手的兵刃,也就没和紫菡夫人客气。至此,公孙复鞅送给紫菡夫人的四色彩礼中,《降妖谱》给了俞师桓、云龙剑给了池棠,紫菡夫人在奉赠这些物事的时候其实也传达了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对于公孙复鞅最终加入伏魔同道表示欢迎,并且不再反对公孙复鞅和傅嬣的婚事。 所以在下山之际,傅嬣的歌声此会如此悠远清扬,便连一直冷冰冰的秦嫔在神情上也和缓了许多。 从紫菡院得到的物事还不止于一把云龙宝剑,他们原本在落霞山只寄存了三匹健马,现在又多出了清醒的董瑶,一行人再骑三马便多为不便,还是嵇蕤唆使,池棠腆着面皮又问紫菡夫人多要了一匹骏马,原本以池棠世家子弟的性子,这事可着实做不出来,嵇蕤则一本正经的规劝:“池兄今日奋力相抗鬼族之谋,别说紫菡院,就是整个伏魔道,都得感念池兄这份盛情,既然让人家承了情,以咱们乾家的规矩,总得取些酬劳才是,云龙宝剑是紫菡夫人的顺水人情,池兄再要匹马来,却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紫菡院得当今天子庇佑,天子倒也赏赐了几匹神骏良驹,不过紫菡院的女弟子都会御气凌风术,平素出行也用不上这些骏马,与其让这些骏马在马厩里不得施展,还不如池兄要了来,也相得益彰不是?再说了,我们五个人才三匹马,就算宝儿可与我们共乘一骑,你让董家小姐怎么办?要不就坐你马上?” 池棠被这么一说,想起那晚和董瑶的尴尬场景,心中大赧,只能依着嵇蕤言语,厚着脸皮向紫菡夫人开口相请,紫菡夫人当即允可,待看到紫菡院赠送的骏马时,真正膘肥体壮,毛色鲜亮,神骏之极,不愧是天子御赐的骏马。 现在池棠就骑着这匹骏马,董瑶则还是骑在自家府中带出的健骑之上,嵇蕤与宝儿共执一骑,薛漾马后则带着早已在马背上轻车熟路的无食。 这一路急行,转眼已是一天一夜,人马俱有了疲惫之意,尤其董瑶,伏在马背上已然昏昏欲睡。因此在转过一片茂密的山林后,四匹奔马都放缓了脚步,几人也抓紧这机会休息休息。 最先出声的,自然是不甘寂寞的无食,并且第一句话就首当其冲的指向了带着他的薛漾:“小黑脸,昨儿个瞧你色迷迷的,看谁那?” 薛漾面色本就黝黑,此刻听了无食的话顿时有些发紫,口中怒道:“放什么狗……”一转眼看到董瑶正好奇的看着无食,毕竟不好意思如无食一般脏话连篇,那最后一个“屁”字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无食见薛漾发窘,眉飞色舞起来:“哇哈哈哈,说不出来了吧?我可全都看在眼里了,你眼神滴溜溜的全在那蓝裙子的小女妖身上转,我们这桌都看见了,那只绿裙小蜜蜂可打趣了你半天呢。” 薛漾大惊,没想到自己偷眼去瞧锦屏苑翩舞的情形都落在众人眼里,脸色越发泛紫,赶紧叱道:“癞皮狗,休得胡言!” “呀,害臊了嘛。”无食占了上风,得意之极,口中还是不依不饶。 嵇蕤微笑着看了薛漾一眼,并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弟在男女情事上一向脸嫩的很,平常遇上什么韶龄女子都不好意思多说一句话的,没想到竟对锦屏苑的女妖灵有了好感,这可真是意外了。 宝儿偏偏还有些不明白,听到无食这么说,也有些奇怪的道:“嗯,嘤鸣姐姐说的,薛叔叔让那蓝裙的翩舞姐姐害羞了,薛叔叔不就看了翩舞姐姐几眼么?有什么好害羞的?” “嘿嘿,少主,你还小,这些事情过几年就懂咧。”无食调皮地笑道,还伸出狗爪在薛漾腰下捅了捅。 池棠一马当先,听到这些话也不禁莞尔,其实当时薛漾偷看蓝裙翩舞的样子他都看在眼里,既然锦屏公子公孙复鞅能和紫菡院大弟子傅嬣得偕鸳盟,那么乾家斩魔士薛漾和雅风四姝之一的翩舞也未始不能成就一段佳话。 “薛兄,若真有意,便多和锦屏苑走动走动嘛。”池棠好心的给了建议。 薛漾臊得脸上大热,忙掩饰道:“别听这狗儿混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池棠微微一笑,毕竟是忠厚少年人的性情,脸皮太薄,当下也不说破。 “那嘤鸣姐姐和佼人依依她们都是妖?”董瑶听了半天,终于开口问道,她昨日与嘤鸣几位同在一桌,互相间也攀谈了许久,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几个语笑晏晏的明媚少女竟然都是妖精化人,对了,还有那个什么灵风,董瑶对于灵风的出手相救印象颇深,对她既有些惧怕又极为佩服。 “那还有假?”无食又叫了起来,“那绿裙子的嘤鸣是蜜蜂所化,黄裙子的依依是瓢虫,橙裙子的佼人是蜻蜓,至于蓝裙子的翩舞嘛……嘿嘿,是只美丽的花蝴蝶。”话说到后来,无食又开始打趣薛漾,一边说一边唱了起来:“佳人扑蝶追,公子花间窥,蝶去佳人坠,恰好相依偎。”这是流传甚久的浪诗,形容一个美女扑蝶时不慎跌倒,正好被一个花间偷窥的浪荡公子接住,二人趁时就在花丛之下成就好事,显然,这浪诗中言及蝴蝶,无食是用这诗来臊薛漾的。 董瑶曾听自己大哥董璋在调戏侍女时哼过这调调,知道不是什么正经诗词,脸一红,啐了一口:“这下流的犬儿,怎么唱起这调来?” 池棠则是一乐:“哈哈,瞧你不出,还会唱这香艳曲调?” 无食越发得意:“当我这百来年白活的啊?我会好多呢,要不要听听一百年前流传的淫诗?” 话音未落,头颈皮一紧,已经被薛漾提溜悬空。 “再胡说八道我把你扔出去!”薛漾终于找着机会反击了。 “娘妈皮的,小黑脸!你敢我就脱你裤子!”无食大声嚷道。 一行人大笑起来,董瑶在马上笑得花枝乱颤,因为初知妖魔鬼怪而产生的惊惧之心早已荡然无存。 “好了,无食。”池棠最终打了圆场。“你别老捉弄薛兄弟,还有,那些下流污秽的话语别说,让你少主听了可怎么好?” 无食故意可怜的发出呜呜声,意似求饶,薛漾这才黑着脸把他放下。 趁着气氛轻松,池棠侧头轻声问并辔而行的嵇蕤:“嵇兄,这董家小姐究竟怎生安置?当真可以入乾家修习伏魔之术?” 嵇蕤略一沉吟:“唉,不好说,乾家立派八百年以来,从没收过女弟子,况且看这董小姐,不似有什么灵力的样子,我们乾家秘术对她又有何用?” “若真不行,难道就送她去凝露之城?那里究竟是什么所在?”池棠想到嵇蕤先前说起的凝露之城,甚感好奇。 “我不是跟池兄说了吗?那是伏魔道创建的避魔所在,凝露之城建于听浪岛上,听浪岛孤悬东海之中,离中原之地有万里之遥,一则是妖魔侵扰不到,二则是护岛之人乃是具有大法力者,能为伏魔道听浪岛凝露城的城主,非顶级高手不可。” 池棠更有了兴趣:“哦?凝露之城的守卫?是什么人物?” “凝露之城,创建亦近千年。昔年秦始皇所见海上仙岛,并不是什么蓬莱仙岛,而正是这东海听浪岛,伏魔道早就创建了这避魔之所,遴选伏魔道第一流的高手为护岛守卫,今时今日,护岛者名为邹兰舟,出身于蜀中五老观,已历百年。论辈分,他算是当今五老观主的师叔辈。算将起来,现今伏魔道的第一流人物,便是龙虎山天师教的张真人,五老观的三位天字辈道长,鹤羽门的孤山先生,许掌门还有衔云子先生,紫菡院紫菡夫人再加上本师乾家家尊,以及这位凝露城主邹兰舟先生了。”嵇蕤详细的解说道。 “那定通大师呢?我看他展现出的法力不在孤山先生之下。”池棠一直对定通有着极大的好感,尤其他还用无上佛法化解了自己项下茹丹夫人所留的噬魂之力。 嵇蕤想了一想,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不错,伏魔道还有些声名不显者,实是身负绝学,只是不为人知罢了。除了定通大师,其实还有那十年不闻音讯的念笙子,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宝儿的生父是北溟三友之一,你就看看那锦屏公子的修为,就该知道那念笙子又该是如何厉害了。可惜,不知现在藏身何处。” 交谈到这里,池棠不禁看向了嵇蕤身后的宝儿,宝儿睁大眼睛,正听的出神。 嵇蕤又叹道:“孤山先生虽然殉身,伏魔道却又多了位锦屏公子,实力更有增长,这是大幸事。锦屏公子得道千年,高深莫测,原本一直两不相帮,对妖魔来说,可是好事,现在弄了这一出,按照鬼族密谋,本不该有这疏漏之处,除非……”嵇蕤顿了一顿:“除非这是他们故意。” “故意?先前定通大师不是说血泉鬼族和虻山妖魔结盟的么?虻山与阒水两界素来不和,难道血泉鬼族此举是为了让阒水妖魔和锦屏公子结怨?可是锦屏公子入了伏魔道,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血泉鬼族啊,这不是让自己多了个强仇?”池棠略想了想,也是一怔。 交谈未毕,远处忽然传来蹄声宕宕,当是有一队健骑飞奔而来,池棠和嵇蕤同时止住了言语,那里无食也立刻闭上了嘴。 在南国地界,朝廷正准备北伐,民间马匹多已收入官府,因此对面群马奔腾之声,要么是豪门大户的门客家丁,要么是官府军中的巡探哨骑,要么,就是如祁山盗寇一般的截路强梁。 耳听得蹄声越来越近,林间小径狭窄,池棠暗暗示意,众人一拉僵绳,四匹健马都放缓脚步,让到一边。 五匹高头大马如风一般疾驰而来,带起一阵劲风拂面。池棠放眼看去,这五骑雄骏,不仅胜过董府带出的健驹,便是比之池棠座下由天子赏赐紫菡院的千里骏马也未遑多让,马上骑者皆着黑衣,披挂斗篷,看不清面容,腰间挎剑,显见都是习武之人。 那五人擦身飞驰而过,也侧头看了看池棠一行,毕竟都是骑马之人,在南国现在这般的局势下,能骑马的决不是等闲之辈,当头一位体型修长婀娜,竟是个女子,斗篷下露出的眼眸呈现出棕褐之色。 这一眼匆匆一瞥,那五人马不停蹄,早去的远了,逆风相行,刮起了最末一人衣襟一角,只见黑色袍服上绣着一只金色的鸬鹚。 池棠看在眼里,不禁“呀”的轻噫了一声,语调甚是意外。 “池兄怎么了?这伙人有什么古怪?”嵇蕤看到池棠神色,急忙问道。 池棠看着那五人身形越去越远,终至消失于视线尽头,才缓缓说道:“大司马府十三剑……” 第003章公府剑客 “池兄说的什么?”嵇蕤追问,“大司马府?” 池棠点头:“正所谓大司马府十三剑,惊隼残枭媚羽雁。说的就是当朝大司马府中豢养的剑客。大司马权倾朝野,便是天子也要看他眼色行事,他府中的剑客自然也是天下第一流的人物,而其中最强者十三人,都是剑术如神之辈,单以剑法而论,嵇兄,恕我不恭,只怕他们都未必在你和薛兄之下。” 嵇蕤笑笑:“池兄说的太客气了,听池兄话中意思,这些人的剑术当在我等之上。其实我们乾家修炼的是近身斩魔的能为,武艺倒真不是超卓无敌,不然当日我与六师弟联手,也不至于拾掇那祁山盗首段覆拒翼不下。” 池棠正色道:“不是这等说,这十三名剑客武艺高明,但真拼斗起来,最多也只能算是二位的劲敌,倒是内中更为高强的三人才是真正顶尖的高手。” 薛漾在后面插话:“便是那惊隼残枭媚羽雁了?” “不错,大司马府中那十三名剑客皆以禽类为号,驭雷惊隼就是五士之中的驭雷士韩离,他本是西平郡人,这些年不知何故流离到江南来,还被大司马招入府中,做了剑客之首。传闻此人剑法施展开来,有雷电之威,故在五士之中号为驭雷。” 嵇蕤一时没说话,一脸沉思之状,董瑶却在边厢开口问道:“师兄,那这驭雷士韩离与你相比,谁高谁下?” 池棠淡淡道:“池某虽与此人齐名当世,但缘悭一面,未知他虚实究竟。”语气顿了顿,又接上刚才的话题:“残目鬼枭本名伊貉,传闻此人遭仇家毁容,满面疮疤,且左眼已失,倒和那氐人暴君相似,不过那氐人暴君瞎的是右眼罢了。残目鬼枭相貌狰狞,宛如鬼怪。一手狂风骤雨剑法据说曾和韩离对战百合以上而不败。” 嵇蕤和薛漾都是耸然动容,池棠的高明武艺他们是见识过的,而驭雷士韩离既然与池棠齐名,那二人武艺剑术就当在伯仲之间。嵇蕤和薛漾自忖若和池棠纯以剑术较量,恐怕五十招开外就得处于下风,而那残目鬼枭伊貉竟然能与五士之一的韩离力拼百合,看来剑术犹在自己之上。 池棠不知道嵇蕤和薛漾心中泛起的念头,还在继续介绍:“那媚羽孤雁则是个女子,不知其本名,只知道她是北地丁零族人,因容貌娇媚,身姿撩人,所以称之为媚羽之雁。别看她是个女子,可一手孤鸿剑法以奇诡迅疾著称,在大司马府剑客之中名列第三。” 嵇蕤将眼神投向刚才一行五骑远去的方向:“池兄说了这些,莫非和刚才那五人有关系?” “大司马府剑客都在衣袍襟角之处用金线绣以本名之物,我刚才看的分明,那最末一人的襟角露出金线绣的鸬鹚之状,那大司马府十三剑中正有一人,号为袭水江鹚。岂不是恰好与司马府剑客相符?再者,你看那五人,腰间皆配长剑,剑鞘制作精美,皆非凡品,且奔马疾驰,这五人端坐马上,身形稳健,若非身具极高武艺,绝难如此,几下里一印证,我可以断定,这五人一定是大司马府的剑客。”池棠的语气很肯定。 嵇蕤笑了笑:“这倒是巧了,没想到在这小路之上还能碰到大司马府的剑客。想来武林江湖又有事端了。” 池棠摆摆手:“这也未必,大司马府的剑客可不是江湖中人,需要他们出手的,定然是得了大司马的授意,和朝廷之事相关,只是不知什么事竟然要十三剑客中的五人联手出动。”要是在以前,以池棠任侠的性子,没准也跟上去要瞧个究竟,可现在他算是入了伏魔道,对于这些江湖朝野之间的事多少有些觉得索然无味,也没什么兴趣去干涉了。 董瑶却还很好奇:“哎,我听我二哥说过,他曾在大司马府上见过那什么驭雷惊隼一面。除了驭雷惊隼,残目鬼枭,媚羽孤雁,还有刚才你说的袭水江鹚,另外九个剑客都叫什么?我问过我二哥呢,我二哥就是不说,我估摸着,他肯定也不知道。” 池棠掰着手指数道:“驭雷惊隼、残目鬼枭、媚羽孤雁、涉云迅鵟、汲血天鹰、破军豪鹫、啄峰铁鹤、夺魂彩雉、锐蹼邪鹜、袭水江鹚、索命飞鸦、掠室捷燕和遁影灵雀。嗯,对了……”池棠又想了起来:“刚才那当头一人正是女子,定是媚羽孤雁无疑。” 无食嚷了起来:“哈哈,这十三只鸟儿,哎,张老五,你不是什么火鸦吗?那十三只鸟里面也有只乌鸦哎,不过难听死了,叫什么索命飞鸦。还有什么什么铁鹤,不是那帮白衣服的家伙们也是什么鹤嘛?” 池棠知道无食说的是鹤羽门的一众门人弟子,也知道这是无食在胡搅蛮缠,索性没搭腔。 嵇蕤却意味深长的接口道:“不错,还有鹰呢。” 池棠一时没会过意来:“鹰?嵇兄和那汲血天鹰有什么瓜葛?” 嵇蕤笑道:“非也,我也是第一次听闻这名儿,我只是想,既然这十三剑的禽类之称中和伏魔道有这么些相似之处,我就再加上这个鹰字。池兄忘了吗?五方乾君,池兄是南方掌火神鸦,西方是谁?” 池棠愣了愣,昔日董府长谈,嵇蕤曾向自己说过五方乾君,可西方是哪个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 “西方司雷疾鹰。”嵇蕤看池棠想不起来,笑着提醒道。 “正是正是。”池棠一拍脑门:“东方什么狮子,西方就是这司雷疾鹰,北方是什么冰狼罢?正中间是玄龟,几乎忘了。怎么?嵇兄觉得那十三剑中的汲血天鹰会与伏魔道司雷疾鹰化人暗合?” “索命飞鸦不是掌火神鸦,汲血天鹰又怎么可能是司雷疾鹰?池兄说笑了。我们速速赶路,等到了我乾家本院,池兄去五君堂看看就记的真切了。” 被大司马府剑客的事情一打岔,先前鬼族之谋的话题也就没有再进行下去,略休息了一会儿,众人又策马飞奔起来,半空里飘扬着无食在马后咿呀咿呀哼着的下流小调。 池棠猜的很准,那一行五人正是大司马府的剑客,五匹骏马飞驰了许久,在日暮黄昏之时才渐渐放缓脚步。 “慢行些,也让马儿歇歇脚力。”第二骑上的骑士回头吩咐道。 当先的女子一直沉吟不语,若有所思,任由座下马带着蹄踏前行。 “羽媚,怎么了?有心事?”第二骑上的骑士催促马儿,赶上来和那女子并辔同行。 那女子号为媚羽孤雁,却是丁零族人,本名唤作莫丽格叶娜,翻译成汉文的意思就是美丽的翎羽,因此自投入大司马府后,便取了个汉人的名字,就叫莫羽媚。 此时莫羽媚拉下了斗篷,露出一头棕褐色的柔美长发,白肤棕目,鼻梁英挺,正是标准的丁零族美女的模样。 那发问的骑士在十三剑客中排名第四,号为涉云迅鵟,他也不是汉人,而是匈奴后裔,复姓赫连,单名一个厥字。 赫连厥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并没有蓄须,头发微卷,不像汉人那样束成发髻,而是让头发披散下来,看起来犹显得英俊潇洒,看他极为关心莫羽媚的举止,显然对莫羽媚颇有情意。 “我在想……”莫羽媚的南国官话颇为流利,“刚刚见到的那群人。” “就是林间路上碰到的那四骑?又是女人又是小孩的,有什么好想的?我已经看过了,几匹马上都印有董字标记,推算下来,当是竟陵董家的族人。那董家早已失势,也不曾和那殷家再有过什么往来结交,当与我等此行无碍。”赫连厥的观察力不可谓不细致,在这个举国准备北伐的时节,无论在路上看到谁骑着马都要注意看上几眼的,他知道这数百里境内正有董氏士族,家中总也算是一方豪强,有骏马良骥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莫羽媚却摇了摇头:“我不是说他们骑的马,而是那几个背着剑的人,他们似乎都不是泛泛之辈。” 赫连厥不以为意:“这又如何?天下背剑的高手就彭城张琰和临昌池棠,你不会以为正好遇上他们了吧?好,就算是他们,那也就两个人,可我们看到的背着剑的是三个罢?那多出来的又是谁?哈哈,羽媚,别多想了,我们找地方打个尖,晚上歇一宿,明日继续赶路。” 莫羽媚棕褐色的眼眸亮了一亮:“是不是他们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第一个人身上传出来的气势,绝不在惊隼之下。” 赫连厥颇为惊异的看了莫羽媚一眼,那俏丽的容颜和绝美的身姿却又让他为之一窒,双目迷离,在莫羽媚身上流连了好一会,才像刚想起来要说的话:“怎么可能?惊隼可是五士之一,这路上碰到的寻常骑者怎能与他相提并论?” 莫羽媚沉吟了半晌,才长舒了一口气:“罢了,不多去想了,草莽之间藏龙卧虎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他们确实与我们此行无关就行。” 一旦从沉思中回转过来,莫羽媚面上就立时现出干练之色,提声道:“铁鹤、邪鹜、江鹚,今晚就在山林间露宿,早些休憩,明日五更出发,最迟三日后,我们就要赶到殷家庄。” “诺!”身后三人答应的很干脆。 赫连厥却道:“羽媚,用不用这么着急?这些时日紧赶慢赶,精神头可有些不盛,真到了地头,体力未复,行事起来,可不是多了变数么?” 莫羽媚轻哼一声:“我早就说了,这一次我们十三剑客分为三路各自行事,三路人马虽然所去之地不同,但路途远近却是相仿,大人此次正是要考量我们,不然也不会惊隼带一队,鬼枭带一队而又让我带一队了,谁把事情做好了,最先回府,那在大人心中的分量就比往昔大不相同,我们又怎能不争先?惊隼也就罢了,可要让鬼枭在我们之前先回大司马府上,我们颜面何存?” 赫连厥苦笑一声,这莫羽媚虽为女子,但好胜争强之心犹胜须眉。 莫羽媚没再多说,而是手一伸:“图!” 赫连厥从怀里取出羊皮所制的地图递了过去。 莫羽媚接图在手,仔细观看,手指指着地图上行进路线缓缓前移。 “就按图上所示,从这里横穿过去,可节省一半时间,江鹚,你确认是此处无误?”莫羽媚头也没有抬,全神贯注的看着地图。 最末一个的袭水江鹚回话道:“放心吧!那里我头两年走过几遭,山势平缓,少有行人,正可策马飞奔。” “好!明日下午,就要到这个所在!”莫羽媚纤指所示之处,在地图上标注分明,那是一片山谷之形。 第004章蝠妖 茹丹夫人在龙榻上醒来的时候,独目天子还精赤着身子卧在绣锦衾褥之中鼾声如雷,榻上还有四五个如花似玉的女子酣睡未醒,女人身上的脂粉香味配着犹未散去的一股酒气,混合成了一股奇怪的气味。 看来天子昨天饮酒大畅,这一夜龙精虎猛,临幸了好几个女人,哦,不,说女人并不准确,她们都不是人,她们都是虻山修炼出来的娇媚狐妖蛇精。这几个小妮子做的不错,把这人君迷的神魂颠倒。 茹丹夫人满意的看着几个玉体横陈的美艳身姿,缓缓站起身来,这一夜自己也甚是欢畅,与那人君云雨几度,腰肢似乎还有些微微酸痛。 茹丹夫人对着榻边铜镜伸了个懒腰,此刻她也是全身赤裸,镜中的倒影也一样现出了一个极为诱惑的姿势。 “多美呀。”茹丹夫人看着镜中呈现出完美无瑕的玉体,涂满玫瑰花露的嫣红指甲不自禁的在自己高耸的胸上摸了一摸,爱怜无限。 天光已经大亮,看来这雪也下了整整一夜,透过窗格看出去,宫外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积雪,殿宇亭廊满是银装素裹,煞是好看。 茹丹夫人没有惊动天子,随手扯过榻边的轻纱薄裙覆在身上,露出一双修长玉腿,直往偏殿走去。殿内再无他人,倒也自在,撩开锦帷薄幕,一片旷大的水池出现在眼前,池水清澈,还腾腾冒着热气。 这是天子引地热泉水在宫内修筑的浴池,便是这隆冬寒日,池中泉水依旧温热润体。 茹丹夫人惬意的浸在池中,感受水中暖意滋润着身体肌肤,昨日天子与广平王宴饮,她知道自己也喝了不少酒,现在就是要洗去身上残留的酒味。很多男人喜欢和女人喝酒,可绝没有男人会喜欢一身酒气的女人。 一道黑气缠绕着宫中殿柱盘旋而来,离水池越来越近,透过黑气,隐约可见鳞甲遍体,再仔细看去,分明是黑气之中有一条又粗又黑的巨蟒。 裹着黑气的巨蟒沿着殿柱游下了地,在茹丹夫人身后化作一个人形,单膝跪地:“虻山卷松,参见夫人。” “什么事?”茹丹夫人撩起池中水珠,洒在美如白玉的粉臂上,对这巨蟒化人的出现毫不意外。 “禀夫人,有……有……”那人话没说完,却张口打了个大大呵欠,一脸昏昏欲睡的模样。 茹丹夫人并没有回头瞧向那人,脸上却不禁露出笑容:“卷松,你修炼得道那么多年,到了冬天还这样?” “没办法。”虻山卷松客无奈地说道:“小妖不比夫人九灵之身,这蛇性总是改不了,吞了食犯困,到了冬天寒冷之时,也总是昏昏欲睡。” 蛇虫到了冬天便要冬眠,茹丹夫人自然清楚,也不怪他,只是反问道:“那你来寻我又为了什么事?刚才说个有字说了半天,倒底是有什么了?” 卷松客振作精神,恭恭敬敬答道:“禀夫人,有意外了。” “什么意外?”茹丹夫人漫不经意的道。 “那个什么广平王,昨天似乎看到夫人本相了。” “他?怎么会?昨日是盈玉和如馨两个妮子陪的他,我看他行云布雨,快活得很,怎么会看到本夫人之相?”茹丹夫人眉头一皱。 卷松客抹了抹眼睛,驱走睡意,口中回答:“小妖在殿外瞧得仔细,就是夫人和那人君交合之际,圣灵九尾一不小心露了出来,那广平王盯着看了好半天,还是盈玉机警,忙打了个岔才算遮掩过去。小妖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也就对他留了神。广平王昨日是宿在长乐宫偏殿,今天一大早就匆匆出了宫,小妖看他若有所思,神色郁郁,唯恐有失,这便赶紧来禀报夫人,咱们怎么处置这广平王?” 茹丹夫人沉吟半晌,而后显得甚是懊恼:“唉,昨日还是怪我,那人君的酒中放了西域新进贡的迷性之药,虽是大助春情之功,药性却也强烈,我饮下此酒一时忘形,倒不小心露了行藏。卷松,你确定只有广平王看见了?” “夫人放心,当时在场的多是我虻山一族,少数几个凡人内侍宫女战战兢兢,哪敢抬头?” “嗯……”茹丹夫人语气有些犹豫,“广平王骁勇善战,人君倒极想重用这广平王攻伐天下,故而昨日特地同殿共饮,本是示好厚待之意。一旦此国大军出征,于我虻山大计亦是大有好处,所以对这广平王……倒不能等闲视之了。” “可广平王位高权重,万一将昨日之事宣扬出去,于先生大计只怕有所不利那。”卷松客提醒道。 茹丹夫人将头埋入池水之中,而后突然站起身来,晶莹的水珠顺着柔软的长发及至雪白的肌肤缓缓流淌:“你和嗷月紧盯着他,一旦确定他知晓昨日之事,那就必须除去,大不了朝中再换个善战之人。” “是否要报之先生?” “不过是对付一个区区凡夫,不必打扰他了。”茹丹夫人闪过一丝犹豫之色,旋即又变得淡然如常,她立在水中,曼妙的胴体显露无遗,卷松客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舌信快速的一探:“是。” …… 苻黄眉是匆匆步出皇宫的,天子酒醉未起,自己通过内侍算是告罪先退,昨夜自己酒后无德,一觉醒来,多少有些后悔,自己是朝中忠良之臣,怎么也和天子一样,做出这等孟浪狎行之举? 这一夜醉酒癫狂,放浪形骸,脑中懵懵懂懂,颇感如梦如幻,可是有一件事,苻黄眉却很肯定,自己酒后所看到的情形绝非幻觉。 那赤红色的长练缠绕住天子,随着天子身体起伏的节奏还微微颤动,这怎么可能是幻觉? 苻黄眉心乱如麻,寻常女子怎么会长出这样奇诡的物事?那茹丹一定是妖孽。想到妖孽,一句俗语反复在苻黄眉心中缠绕:“国之将亡,必生妖孽!……国之将亡,必生妖孽!” 正因为苻黄眉满腹心事,因此当另一人在宫外向他拱手问好时,他都没有在意。 “王兄凯旋而归,龙颜大悦,得蒙天子宫中留宿,圣眷恩隆,何以如此行色匆匆?” “宫中有妖孽,焉得久住?”苻黄眉脱口而出。 白雪皑皑的宫城顶上忽然黑气一闪,两个人影伏在雪中,冷冷的注视着下面的苻黄眉。 “王兄说什么?”问话的人显然极为意外。 苻黄眉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是失言了,定睛一看,眼前那人貂冠裘衣,身形瘦削,有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容貌清俊,正是清河郡王苻法。 苻法是前朝丞相的庶长子,亦是朝中宗室,算起来,他应是苻黄眉的堂弟。 “哦,是阿法兄弟,久违久违,阿法兄弟一向可好?怎么这么早你就要入宫?”看到是苻法,苻黄眉的心中一宽,他和苻法素来交好,自从被贬出京师,也和苻法有一年未见了。 “冬日早醒,踏雪漫行,不意行至宫城,恰好得遇王兄,真是巧了。王兄征战辛劳,小弟还要祝贺王兄凯旋班师呢。”二人这才真正见了礼。 苻黄眉急忙还了礼,就听苻法又问:“王兄刚才说什么?宫中怎生不得久住了?” 苻黄眉狠狠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一言难尽。阿法兄弟,你看,我这班师回朝,这一夜都还不曾归家,容我先回家中,有些事,等你来我家里再细说。” 苻法深深一躬:“王兄说的是,快回吧,小弟明日去府上拜谒,你我兄弟一别,不觉经年,正要一叙离别之情。” “好,明日府中,迎候阿法兄弟。”苻黄眉归心似箭,脚下不停,匆匆一礼,便去的远了。 宫城顶上的两个人影倏忽不见,只在宫脊白雪中留下一抹淡淡的印记。 …… 一行人一直向东行了两日,现在池棠已不是一马当先了,他不认识乾家本院的路径,带路的是嵇蕤。眼看着天已黄昏,池棠却不知还有多远才能到达。 “还有百余里就到啦。”薛漾的语调有些兴奋。 嵇蕤也露出笑意:“有一个多月没回去了,真想念嫂子做的菜。” “嫂子?”池棠诧异道:“你们有嫂子?” “是大师兄的宅眷,我们师兄弟八个,只有大师兄成家了,只是还没生娃娃。”嵇蕤向池棠解释道。 “原来你们有女眷啊,我当你们不能婚娶呢。” 嵇蕤笑道:“我们又不是出家人,不禁婚娶的。只是这么多年只顾着降妖除魔,奔走流离,一直没订下亲事。” “所以这小黑脸春心动啦!”无食迫不及待的发表意见,这一路上,他可没少拿锦屏苑翩舞来打趣薛漾。 很快,无食不出所料的遭到了薛漾的爆栗重锤,董瑶和宝儿笑成一团。 “你们那嫂子也会降妖伏魔?”池棠没在意无食的插科打诨,声音放低,继续向嵇蕤发问。 嵇蕤摇了摇手:“大嫂是平常庄户出身,是师父为大师兄说下的亲事,大嫂虽然知道有妖魔之事,却不会除妖的法门。” 池棠分明记得嵇蕤对于常人遇妖后的论断的,不由奇道:“那你们就不担心妖魔找上你们那不会除魔之术的嫂子?” “哈,嫂子平素足不出户,只在本院之中,而本院一直有大师兄和我五师弟留守,兼且还有许多玄妙之术护佑本院,哪个妖魔活腻了,敢来乾家本院惹事?” 池棠哈哈一笑,从嵇蕤的话语中,他感受到了强烈的自信。 略顿了一顿,池棠又道:“既然有女眷,那这董小姐去那里就不尴尬了。”他一直心悬这董瑶之事,倘若董瑶真的难以入乾家修习,那可就真正棘手了,现在听说乾家有女眷,不由松了口气。 “先回本院看看罢。”嵇蕤未置可否。 “既然还有百里之遥,那就彻夜赶路?”池棠对于乾家本院充满了好奇,急不可待的想要早些见识。 “不急,今晚好好将息,明日快马加鞭,到本院吃晚饭。”嵇蕤说道。“晚上就去那厢休息罢。”嵇蕤一指,不远处山脚下,一座破落的山神庙出现在眼前。 当池棠一推山神庙敝旧的山门时,山门徐徐向里打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在暮色黄昏之中,听起来尤其刺耳。 一股霉味直冲鼻端,无食第一个蹿身进去,一脸警惕之色。 “有股子奇怪的味道哦。”无食左右张看,有些不安。 “将至本院,乾家门前,能有什么古怪?无食,不要大惊小怪,我们生个火,吃些干粮饮些水,就宿在此庙,好生安歇,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嵇蕤和薛漾都下了马,将马匹拴在山神庙外的界牌边上。 许是旅途劳累,池棠嵇蕤薛漾宝儿四个吃过晚饭没多久,就沉沉睡去,只有董瑶,靠在破败的山神石像下,心中乱跳,却怎么也睡不着。 借着火堆未熄的余光,董瑶看见无食还在抓耳挠身,也是另有心事的模样。 “大黄,你也睡不着?”董瑶现在已经很习惯和无食对话了,见惯了无食一路上大放厥词,董瑶只觉得和他说话是自然而然之事,浑然不觉无食是一只黄狗。只是她对无食的称呼倒和宝儿一样,叫他大黄。 无食环顾四周:“我总觉得不对劲,照说这几个斩魔士在,不该有这样的感觉的。” “会是什么不对劲?”董瑶的音量很低,她怕吵醒熟睡的四人,可强烈的不安又让她心中忐忑。 “不知道,娘妈皮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会进来。”无食恨恨骂道,音调也同样不高。 一阵清冷的风透过半掩的山门吹入,嗖的一下,火堆寂然而灭。 董瑶心中一惊,借着冬夜月光,她和无食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扑翅飞翔的声响从山门外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清晰。 一个黑影穿过山门,直飞入进来,董瑶听着四人熟睡发出的气息,看着眼前的黑影,不自禁的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那黑影在月光下现出身形,赫然是一只体型硕大的蝙蝠,那蝙蝠巴住庙内屋梁,收起翅膀,倒悬下来,将脸对着熟睡的众人。 董瑶心里怦怦直跳,看着那蝙蝠,忽然恐惧的睁大了眼睛。 那蝙蝠的脑袋已经化作一张人脸,脸色煞白,对着惊骇莫名的董瑶阴测测一笑,嘴角牵动,露出了唇边森森的白牙。 第005章护身乾灵 董瑶吓得魂飞魄散,竟然又见到妖怪了?几乎就要大喊出来,而在声音快要迸发而出之际,她却又硬生生忍住。 “不就是鬼怪么!鬼怪我又不是没见过!”董瑶对自己说,“既然下了决心要学降妖伏魔的本领,看到鬼怪我就决不能害怕!” 董瑶鼓足勇气,直视那倒悬着的蝙蝠妖,心里怦怦直跳,清冷的月光将那蝙蝠妖的脸庞映照的光影斑驳,显得尤为可怖。 “不怕不怕,师兄和嵇大侠薛大侠就在身边,量他也不能将我捉去吃了。”董瑶安慰着自己,缓缓放松心情。 那蝙蝠妖笑嘻嘻的看着董瑶,似是颇感兴趣,唇下露出的白牙尖尖的耸起。 无食喉间发出低沉的吼声,眼神片刻不离蝠妖。 蝙蝠妖转了下头,正和无食戒备的眼神对上,那蝙蝠妖竟然竖起个手指,在唇边贴了一贴,这意思是,叫无食不要出声。 “汪!”无食再也按捺不住,脱口叫出,同时纵身飞出,直扑挂在梁上的蝠妖。 这声叫喊顿时让池棠惊醒,眼神一瞥,早看到庙内情势,立刻弹身而起,顺手拿起身边的云龙宝剑。 怎么这乾家本院附近还会遇到妖魔?这念头只在池棠脑中匆匆转了一转,他虽然只入伏魔道不过几日,却仿佛已经谙熟了伏魔道的行为举止,在看到妖魔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拿起手中的兵刃以备对敌。 风声一紧,那蝠妖松脱屋梁,盘旋飞出,无食飞扑的身影与扑翅闪避的蝠妖正好错身而过,无食口中已经不干不净起来:“娘妈皮的,这妖怪是吸血蝙蝠,大家要小心!” 池棠早看清了蝠妖运行的方向,云龙剑就势刺去。 那蝠妖感到来势凶狠,身体忽然蜷成一团,转瞬间晃到数丈开外的山神泥塑后,露出一个瘦小的脑袋,看着无食,冷冷的说起了话:“放你娘的猪瘟屁,谁他娘的是吸血蝙蝠?” 池棠进击的身形一顿,这妖怪说起话来如何与无食大有相似之处? 无食也愣了,对方说话不奇怪,难得也如自己口带秽语,听起来着实得劲。 就在两下愕然的当口,嵇蕤的声音响了起来:“颜皓子,又吓唬人呢?”池棠转头一看,嵇蕤和薛漾已经爬起了身,看来无食的叫声也让乾家两位斩魔士醒了过来,不过看嵇蕤神色平和,脸上还带着笑意,浑不是看到妖魔后的凝神戒备之举。 那蝙蝠妖在山神泥塑后笑了起来:“老四,老六,你们回来啦!” “少废话,快出来,把我们火堆弄熄,就想吓人是不是?”薛漾在后面喊道,听口气,似乎和这蝙蝠妖颇为熟稔。 池棠大奇,这里嵇蕤已经用火石将火堆重新点燃,庙内顿时光亮一盛,借着火光,池棠看到那蝠妖从泥塑后走出,蝙蝠之翼就松垮垮的束在背后,却也如人一般有着四肢,身形不高,脸色苍白,看脸上形容,就是个十五六岁的瘦弱少年的模样。 那蝠妖看到池棠在打量自己,也笑嘻嘻的回看向池棠,口中道:“这就是老大说的那个人了罢,了不起,很有两下子。”又看了看一脸敌意的无食和火堆旁刚刚醒来的宝儿,奇道:“这娃娃和臭狗儿哪里带来的?” 无食怒道:“娘妈皮的,谁是臭狗?” 蝠妖没搭理无食,眼神又转向缩在一旁颇有些惊惧的董瑶,笑道:“哈,还有这么一个漂亮姑娘……”还当真仔细打量了一番,又啧啧称赞:“不错不错,是咱家老二喜欢的类型。” 董瑶惊惶之意未消,听蝠妖说话轻浮,身子不禁往火堆边又靠了靠。 池棠看着蝠妖走到嵇蕤薛漾身边,大大咧咧的坐下,不由诧异的看向嵇蕤薛漾,眼神里透出询问之意。 嵇蕤招呼众人回来,微笑道:“池兄不必在意,董小姐也不必惧怕,这是我乾家护身乾灵,不是害人的妖怪。”又对那蝠妖说道:“颜皓子,你怎么来了?” 池棠满腹狐疑的转了回来,耳中就听那蝠妖道:“还不是你们那老大,说什么五君堂乾君神像有了感应,必有神兽化人赶来此处,大半夜的叫我出来看看,这不,就见到了你们。什么神兽化人的,就是他吧?”蝠妖举手一指,正指向池棠。 池棠一头雾水,面向嵇蕤问道:“嵇兄所说护身乾灵是什么?” 嵇蕤笑着拉池棠坐下:“池兄怎么忘了?那日我不是和池兄说过,妖魔可以以化魔之身的方法招揽人间魔性之人,我们亦可以牵引之术收服有灵性善心的妖精为同道。这一位,蝙蝠化人颜皓子,就是我那二师兄的护身乾灵。” 池棠这才明白,早就听说乾家的牵引之术,今天看到的,正是乾家弟子所收的护身乾灵,又听嵇蕤说起他那二师兄,不由又回忆起来,便连这颜皓子的名字,也好像曾在哪里听他们说过的,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可不是那日在董庄客房内,嵇蕤和薛漾说的那位扛了头大野猪赶了几百里山路回来时,便有提及?当时他两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呢。 “看来这就是有灵性善心的妖灵之辈了,幸会幸会。”在知道了那蝠妖颜皓子的身份后,池棠礼貌的施礼。 颜皓子摆摆手:“客气客气,尊君远来,实乃我乾门大幸事。” 无食对于先前被颜皓子骂了一句一直耿耿于怀,现在不怀好意的踱到颜皓子身边,口中哼哼唧唧地道:“这家伙有什么灵性善心?嘴下的牙齿那么尖,就是吸血蝙蝠,你们可别被他骗了。” 颜皓子淡淡的撇了无食一眼,尖声细气地说道:“这是哪儿来的会说脏话的臭妖狗?爷这牙齿是除魔利器,你懂什么?” 无食顾不上反唇相讥,而是一奇:“除魔利器?你说你这牙?你看到妖魔就扑上去咬的?” 颜皓子眼一翻:“放你娘的猪瘟屁,爷是这么不检点的人……哦不……妖嘛?爷这利齿大有讲究,碰到敌人,可以示之以齿,令敌人魂飞胆丧,碰到血灵道的妖怪,妖怪也会将爷视为同道,爷正好消去妖魔防范之心,而后就中取事,无往而不利也。” “哇哈哈,闹半天你这牙就是吓唬人的玩意,屁用没有。”无食怪笑起来。 颜皓子板起脸:“谁说没用?”环顾一圈,认定宝儿年纪最幼,最好吓唬,森森的看着宝儿,将利齿露出。 宝儿凑上前,大感兴趣的伸手去摸那利齿。 颜皓子挤眉弄眼,摆出各种吓人的表情,却引得宝儿笑了出来。 颜皓子最终放弃,任由宝儿摸着自己的白牙,一脸无奈,叹了一声:“好吧,你说对了,屁用没有。” 无食这下得意了,我家少主岂是一般孩童?你个臭蝙蝠还想吓唬他?哇哈哈的大笑起来。 池棠看的也觉得好笑,这只蝠妖倒是颇有意思,和无食大有异曲同工之妙。 “怎么是大师兄叫你来的?二师兄呢?”薛漾没管颜皓子和无食的斗嘴,直接问道。 颜皓子耸耸肩:“咱家老二前几天看到西南方向有诡异之气,自己一个人去那方向除妖去了,倒把我留在这里。” 池棠有些奇怪:“护身乾灵,难道不该随时跟着去除妖吗?” 颜皓子低着头道:“唉,咱家老二啊,本来是想收个漂亮女鬼当护身乾灵的,结果人家没答应,莫名其妙的把我招了去,招就招了吧,还老嫌我是个男的,跟在身边讨厌的很,所以很多时候出去降妖就不带我了,我反正无所谓,这红脸胖子当自己很香吗?谁愿意跟?可这乾家老大也是,不让我闲着,我好好一个参慕枫道的蝙蝠,成了乾家使唤的了,命苦啊。”说着,转头对董瑶道:“这位漂亮姑娘,听我一句,见着咱家老二,千万担待。那家伙就是嘴上花花,你可别往心里去。” 董瑶看着眼前蝙蝠所化的瘦弱少年,先前的惊惧之意早抛到九霄云外,见他说的语重心长,不由好奇起来:“你说的那个老二,是个轻薄之徒?” 颜皓子歪着脑袋想了一想:“怎么说呢?他是这么自诩的,但是这么多年下来就没看他能成功一次……” 嵇蕤出声打断颜皓子:“行了行了,还没见着二师兄呢,你就把他损成这样了,这是我们乾家的客人,别吓着人家,对了,除了二师兄,其他人都在?” “家尊和老三出去两年了,还没回来,除了才出去的咱家老二,老大、老五、老七、老八都在,这不是快过年了嘛,都忙着帮大嫂置办年货,就歇这一阵喽,就是咱家老二他也说这几日斩了妖就回,这家伙早就馋着年夜饭了……哎,娃娃,别拉了,再拉口水滴下来了。”最末一句是颜皓子对宝儿说的,宝儿玩他那雪白尖锐的牙齿玩上了瘾,正用手扳着牙向外拉了拉,颜皓子忙不迭的推开宝儿,一副狼狈的情状。 池棠顿时想起,眼看着新岁将至,正在辞旧迎新的当口了,回想昔年此时,自己多半是在身家殷实的武林同道家一起准备着过年,今日却已经历了妖魔之事,从一个武林侠客变成伏魔之士,真正岁岁朝朝皆度日,年年月月各不同,着实感慨了一番。 嵇蕤正对颜皓子道:“大伙儿赶路疲惫,今晚正要好好将息,你来的正好,反正入夜你最有精神,索性替咱们放放风,咱们呢,也就安心在这里睡足,等天亮了你再在前面引路,带大伙儿赶去本院,可好?” “不好。”颜皓子咕咕哝哝的回答,背后的翅膀扇动起来,带起一阵风,又将火堆吹熄,众人眼前一黑。 颜皓子自己则又巴在庙内房梁下,双目炯炯有神:“你们睡呗。” 嵇蕤和薛漾知道颜皓子的脾性,嘴上跟着二师兄学的油腔滑调,实则内心极为善良,众人的要求从没拒绝过,口中才说个不好,自己却已经为大伙儿去放哨望风了。 “谢啦。”嵇蕤向颜皓子道了个谢,示意池棠和董瑶宝儿都安心再睡一会儿。 有了颜皓子把守山神庙,这下连董瑶都大觉宽心,几个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睡得甚是香甜。 无食悄悄挨近颜皓子,心道这家伙也会几句脏话,大可攀谈一番。 “臭蝙蝠,你怎么叫这名儿?” “什么名?” “颜皓子啊,我听着有些怪哎。” “这你就不懂了罢,爷是什么变化而成的?人间不是流传凡蝙蝠者,都是老鼠吃了盐变的吗?咱家老二就给我想了这个名,叫爷盐耗子,爷一寻思,干脆来个谐音,就叫颜皓子,颜如皓月,神仙气象,怎么样?” “哇哈哈哈,娘妈皮的确实有点意思,对了,请教一下,你先前什么什么屁的,怎么说来着?” “啊?……哦,放你娘的猪瘟屁。爷看你亦有出口成脏之雅,不如你我切磋切磋?” “哇哈哈,正有此意,难得遇见同道,咦,你怎么也会说这些污言秽语?莫不是跟我一样,成精时听人说脏话说多了?” “狗屁!哦,对不住,不是说你,爷是跟咱家那老二学的,自来骂人秽语精辟者,大有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效也,爷来教你……” 这一夜,山风猎猎,山神庙中数人酣睡,没能听到两个家伙叽叽咕咕,小声交流,当真是秽语与脏字齐飞、鸡鸭共爹娘同鸣,怎一个污字了得。 第006章破空 “清河王到!” 在门公大声的宣示中,清河王苻法走入了广平王府,随行的车马侍从都留在了王府门外,自己与广平王交谊相笃,这次来是兄弟之间的一叙契阔,本就不用太多繁文缛节。 自从昨日与广平王苻黄眉约好了府中深谈,苻法就一直暗自寻思:“妖孽?黄眉王兄莫非真看到了什么?倒要好好问上一问。” 出乎意料,才走了没几步,院内匆匆跑出一个仆人,对苻法行礼:“王爷恕罪,我家主公一回来就发了高热,正卧床难起,不便见客。” “黄眉王兄生病了?昨日宫外相会,本王看他还好好的呢,正是他约我来府中一晤,怎么就病倒了?”苻法止住脚步。 “王爷说的是,想是我家主公连日征战,昨日又赶去圣上赐宴,未得调息将养,以致受了风寒。”那仆人恭恭敬敬地答道。 “病情如何?可着太医去看了么?”不知怎么的,苻法总有些不对劲的感觉。 “太医看了,确是受了风寒,也开了方子,主公刚服了药,才躺下不久……”那仆人说到这里,忽然张口打了个呵气,嘴刚张开,似是想到失礼,忙伸手捂住嘴巴,低下了头。 苻法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仆人,那仆人缩了缩身子,满脸陪笑之意,苻法心中的狐疑之意却更深了。 “既然如此,本王去看看我那黄眉王兄。”苻法复又抬步向前。 那仆人一惊,忙阻拦道:“这……主公刚睡下,不敢劳清河王探视……” “本王与广平王有手足之情,岂羁俗礼?便看一看就走,绝不妨碍广平王休息。”苻法不顾那仆人阻拦,大踏步向内宅走去,谅他不过一下人,绝不敢再行相阻。 果然,那仆人不敢再多说,弯着腰在苻法身后亦步亦趋,口中连连陪笑。 苻法昔年多次来广平王府,对府中路径自然深知,也不用带路,已然步入内堂,一边走一边用眼角余光扫视四周,四下里有不少仆厮侍婢,远远看到自己都弯腰躬身行礼,似乎别无异状,可苻法心里却越来越觉得有些诡秘,但若说诡秘之处何所由来,却又说不清楚。 来到苻黄眉的卧室门前,那仆人抢上一步,推开屋门,轻声道:“主公,清河王来看你了。” 屋内熏香的味道直透入苻法鼻中,可在这熏香之中似乎还包含着什么其他的味道。 “啊……是清河王来了。”屋中榻上一人有气无力地说道,背身向里,看似沉疴难起。 “昨日小弟蒙兄长相约,今日小弟特来拜望,怎么一日不见,兄长就病成了这样?”苻法上前一步,关切的问道。 榻上之人抬起左手摆了摆:“唉,有劳贤弟了,愚兄征战疲乏,昨日宫中饮宴又受了风寒,一回府内就病倒,发热难过。” “兄长转头来,小弟看看兄长脸色,可要不要紧。” 榻上之人略一沉默,才慢慢转过了身,以右手捂口,显得甚是难受,脸色灰败,两道黄眉倒是分外显眼。 “没什么,太医才看了,实是劳累所致,休息几日便好,待愚兄身体大好了,再请贤弟来府中深谈。” “小弟府中太医颇有手段,小弟替兄长请来一看如何?”苻法一脸忧色。 “不用啦。”榻上之人左手又摇了摇,“没什么大碍的,多睡睡,服几剂汤药自然就好了。” “嗯,兄长安心调养,过几日小弟再来望候。” 榻上之人眉眼一动,似是宽慰的笑了笑:“这可让贤弟费心了。” “一族兄弟,焉分彼此?”苻法向后退了退,看来是准备告辞了。 在行将出卧室门时,苻法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哦,对了,兄长说昨日在宫中……”语气一顿。 屋内一片寂静,苻法背身向侧,并没有看到榻上人的眼中青幽色光芒一闪,而屋外等候的仆人口中也伸出舌信快速的一探。 “……得圣上赐酒,喝的头痛欲裂,小弟这里颇有些解酒良药,便留给兄长罢。”苻法似是毫不在意,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放在卧室案上。 榻上人眼中的青幽色光芒褪去,嗬嗬笑道:“贤弟太费心了,愚兄谢过。” “小弟告辞。”苻法微笑着深深一揖,那仆人关上卧室门,点头哈腰的引着苻法向外而去。 门公的声音又远远的传了进来:“送清河王。” 不过片刻,卧室门又推开,那仆人已经闪身入内,而榻上之人也一骨碌爬了起来,捂着嘴的右手放下,嘴角血迹斑斑。 “走了?”榻上之人问道。 “出了府门了。”仆人点点头。 榻上之人站起身,倒确实是广平王苻黄眉的模样,只是眼中青幽色光芒越来越深,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嗷月,把嘴上血擦擦,刚才差点让那清河王看了出来。”仆人装扮的人语气有些埋怨。 “卷松客,你太多虑了,你自己才要小心,打打呵气也就罢了,仔细你那舌头,一闪一闪的,谁看了都知道那不是人的舌头。”榻上之人正是虻山四灵之一的嗷月士,正满不在乎地说道。 卷松客即便化作仆役之形,口中舌信仍是不自禁的时常一伸一探,此际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气:“我讨厌冬天,对了,赶紧把广平王尸首处理了,免得落下形迹。” 嗷月士伸手一招,榻下声音悉索,一具干尸赫然而现,看五官大概,正是广平王苻黄眉。 二妖为免后患,在广平王苻黄眉回入府中之后,便一直在等待机会,足足等了一天,终于趁苻黄眉在卧室独处的时候施法将苻黄眉杀害,可怜苻黄眉能征惯战之将,先被卷松客搅断全身骨骼,后被嗷月士利齿入喉,吸干了全身鲜血。 “你说这清河王可看破了没?”嗷月士问道。 “他能看破什么?昨天广平王喊他进府相聚我们不是听的真真的?再说,他若是看出什么端倪又岂能这么镇定?”卷松客仔细想了想,感觉刚才并没露出什么破绽。 “哈哈,这便好,回头禀报茹丹夫人,就说广平王已被我们灭了口,这些时日由我化作广平王之形,到时让千里先生参上一本,就说广平王居功自傲,不忿人君之赐,有谋反之意,人君自会下旨,诛灭广平王九族,我们就功成身退啦。” 卷松客拍拍嘴,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黑气忽然罩住全身,在屋中现出本相,蛇口大张,将苻黄眉的干尸缓缓吞入腹中。 嗷月士甚是兴奋:“这尸首还是在肚子里最安全,谁也发现不了。”说着,搓了搓手,笑意不绝:“我现在就是广平王啦。” 卷松客爬上软榻,将身子盘成一堆,看嗷月士这样子,有气无力的道:“你想做什么?” “这还消说?广平王可有不少美貌妻妾,我现在既然是广平王,当然要去好好享用她们。反正过不了多久,人君要诛九族,她们也免不了一死,就在她们死之前,我让她们尝一尝极乐滋味,岂不为好?”嗷月士眼中淫色大盛。 “就知道你好这调调,我不管你,你先去宫中将这事禀明茹丹夫人,还有,这卧室让给我睡,我吞了食,好生困乏。”卷松客说着,将蛇头埋入身中,榻上锦被自动盖起。 嗷月士嘿嘿应声,身形一闪,一道黑气从广平王府中升起,快速的飞往长乐宫中。 …… “打道回府。”走出府外的苻法在登车前平静的吩咐道。 侍从恭敬的掀开车帘,苻法安步跨入车中,缓缓坐下。 车驾动了起来,车身随着前行的道路小有颠簸,苻法在车中这才抑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黄眉兄长不会喊我清河王,不会喊我贤弟,他只会喊我阿法兄弟。刚才那榻上之人决不是黄眉兄长。 那室内熏香之味固然极重,却也掩不住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苻法也是马上征杀的王孙公子,其间的区别自然是分得清的,而在临去之时,他故意出言试探,便只那一刹那间的死寂,就可以断定,这其中大有蹊跷。 况且,苻法虽未转头,却通过屋内铜镜看到了那门外仆人裂口探舌的情景。自王府步出这一路是故作镇定,待到了自己的车驾之内,确定了四下再无旁人,他才从心中深深的涌起一股惧意。 黄眉兄长定然是遇害了,苻法手足冰凉,越想越是害怕,脑中反复盘旋昨日苻黄眉对自己说的话:“宫中有妖孽……” …… 颜皓子伸开双翼在半空中飞翔,背上趴着兴高采烈的无食。 自从昨夜长谈,二人引为莫逆之交,大感相见恨晚,因此在天刚拂晓,众人上路之际,无食非要和颜皓子一路走,大过了一把高飞的瘾头,至于二人在半空中又说了些什么,底下众人是不得而知了,反正据耳力奇佳的薛漾说,半空云头隐隐似有“娘妈皮”“猪瘟屁”等字眼顺风飘下,其间不雅,大污山野。 池棠看着愤愤不平的薛漾,心里却暗暗好笑,这些时日无食和薛漾一路斗嘴,热闹非凡,实已结下了深情厚谊,现在无食跟着颜皓子做了一路,薛漾定是大不习惯了。 宝儿则颇为艳羡的看着颜皓子在半空中飞翔的身影,忽然问嵇蕤:“嵇叔,降妖伏魔的法术中有没有飞行之术?” “怎么没有?只不过这些法术多是天师教、鹤羽门这些门派的高手所修,我们乾家却不擅此道。宝儿,你要是那日愿意随你那公孙伯父修炼,这飞行之术必可轻易习得。” 宝儿听了嵇蕤说话,很认真地摇了摇头:“我知道公孙伯父厉害,但是我更喜欢和你们在一起,仗剑运刀,格杀妖魔,飞行之术嘛,不学也罢。” 嵇蕤哈哈大笑:“好孩子,难得我们这么投缘,放心,乾家不禁学他派法术,以后有机会,让你那公孙伯父传你几招就是。现在你那公孙伯父也算是入了咱们伏魔道啦,往后走动的时候可有的是呢,对不对?六师弟?” 嵇蕤最后问向了薛漾,内中含义不言而喻,自是在说那锦屏苑翩舞,薛漾脸红了红,嘴里嘀咕道:“走动就走动呗,问我做甚。” 池棠微笑听着众人交谈,忽然想到董瑶一直没有做声,心想可别冷落了她,便看向董瑶,见她正看着天际出神,便策马靠近董瑶,柔声道:“师妹?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若是习练不了这些降妖除魔的法门,可怎么办。”董瑶言语中大有担心之意。 “那就先练好剑术武艺,碰到妖魔鬼怪,让师兄们保护你就是。”池棠已将乾家弟子引为同门,便以师兄们统称之,关于董瑶的事情他和嵇蕤薛漾也谈了几次,也盼她能在乾家多留些时日,若真学不了伏魔之术,至少也要教她些护身之法,大不了日后她再回董府,找个乾家弟子陪着她,暗暗保护她便是,她拒绝在紫菡夫人处学艺,一定要和众人同行,那是和宝儿一样,都将自己这几位都视作了至亲之人,想到若不是因为自己在董府拒绝了她拜师之请,她也不会这般私自出府,倒生了这许多变故,不禁颇为自责,无论如何,自己也要护得她周全才是。 “到喽!”池棠和董瑶还没说几句,颜皓子载着无食从空中滑翔而过,无食贼眉鼠眼的大声喊着。 “到了?”池棠一怔,放眼看去,虽然天色已晚,却还看得清楚,这一片莽莽苍苍,山林茂盛,哪里有什么田园村舍? 嵇蕤和薛漾却都下了马,嵇蕤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伸手一掀。 池棠只感到这面前山景便如纸做的一幅画一般,而嵇蕤这一掀却又似在纸画上撕开了一个裂口,自这裂口中看去,却另有一番情景。 那里面屋舍丛立,好大一片庄院之景,值此昏黑天色,庄院中灯火异常清晰。 这两种情景同时出现在眼前,池棠目瞪口呆,翻身下马,伸手探去,面前山景是真,手一展,山风穿过五指,带着一丝寒意;可这山景之中露出的庄院之景却也是真,手伸过去便能感觉里面的和风煦煦。 “此之谓破空咒术。”看池棠还不明白,嵇蕤进一步解释:“世间不是只有一个时空,时空相错,实是多方各行,是我乾家先祖以无上法力修得此术,在这崇山峻岭之中另辟出一块虚空之地,在这虚空之地建上了乾家本院,不是精熟乾家本门秘术者,绝难打开这片虚空。” 池棠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神奇玄术,好半天出不了声,董瑶也在身边愣住了。 薛漾从怀内取出铜管,向着半空一扣机括,白光在昏暗天际中滑行悠长。 池棠知道这是乾家的白虹讯,当是嵇蕤薛漾通报乾家本门一行人已至的消息了,看这白光从虚空外直射入虚空之内,全无阻滞,哪里分得清是真是幻? 董瑶看得呆了,拉了拉池棠的衣角。 池棠一怔回头,董瑶赞道:“这是什么法术?真漂亮。” 池棠一笑,刚想回答,就听到无食的大声欢呼,颜皓子载着无食直飞入而下,进入这片山野之间掀开的虚空。 “池兄,请!”嵇蕤伸手一肃。“乾家本院已至。” 第007章乾家子弟 池棠小心翼翼的牵着马,迈入这未知的虚空山庄,第一步走入进去,落脚踏实,别无异状。 嵇蕤看出池棠惊异的心情,微笑解释:“池兄不必紧张,这是伏魔道的玄门异术,虽是将时空相错,但本院山庄确是实实在在的存于此地,便是此处所见星辰日月,也和虚空之外并无二致。” 池棠脑子里转了半晌,还是没有会过意来。 “这么说吧,就是将另一时空生生嵌入这现实之地,池兄可以当成是我们乾家在这山野里开了一处山洞,而乾家本院就在这山洞里,只不过旁人不通乾家密咒,就进不了山洞罢了。”嵇蕤只能用最浅显的比喻来说明。 池棠摸了摸头,其间大概在嵇蕤这样的解释后已经抓住了些头绪,只是还有些似懂非懂而已,身后的董瑶则瞠目惊舌,任由因惊骇而显得麻木的双腿拖着自己相随而入。 “这法术好生神奇,世人怎知会有这一处所在?”池棠看看四周情景,朦朦胧胧的山林草野,影影憧憧的屋舍庄院,拂面轻柔的煦煦和风,转头再看,天际明月之光洒入进来,既照亮了虚空之外的山野,也映耀了虚空之内的路径。记得那日在董府中拜别翠姑时,嵇蕤曾说此处位于武陵郡澧东县望月谷,看这明月清光,岂不正有望月之雅?只是凡尘俗世之人,又怎能找到这处避世之地? 嵇蕤将宝儿从马上抱下。和薛漾也走了进来,口中笑道:“若无此法,人世间千百年干戈兵祸,乾家本院又怎能保存至今?不说别的,就是本院中充足的粮食,就足够流寇乱军来洗劫几百回了。”说到这里,嵇蕤忽又一拍脑袋,“呀,这些日子急着赶路,忘了在路上买些粮食了。” 池棠并没把嵇蕤这话当真,有这般奇妙玄术护庇的伏魔门宗,普天之下又有哪一路流寇乱军有这等前来掳掠的本事? “其实伏魔道中有好几处这样的所在,也有人精擅摄取时空之术,那位鹤羽门的孤山先生,他用的划圈迎敌的法子就是扭曲时空的法术,池兄和他交过手,不知感觉如何?” 池棠顿时恍然,难怪在落霞山上和那孤山先生交手两招,那孤山先生凭空虚划一圈,就将自己凌厉的攻势化为无形,原来竟是扭曲时空的招数,难怪自己的招数被化解的这么蹊跷。看他后来对敌日灵、雨灵两员鬼将,那两员鬼将亦是一筹莫展,若不是孤山先生体力大损,又存了必死之心,只怕那两员鬼将也未必能伤得了他。 想到这里,池棠又有了疑问:“那孤山先生这般高明之人,也不过是以所划之圈扭曲那一小片时空,可这里这么一大片所在,竟是时空相错之地,那划出这块地方的人岂不是功力通神?强胜那孤山先生百倍?” 嵇蕤和薛漾听到这话,都笑了起来,嵇蕤拍了拍池棠肩头:“人力有尽,天下又哪里能有这般神通之人?便是那冥思得道的锦屏公子也在所难能。这是八百年前乾家立派之时,我乾家先尊祖师会合当时伏魔道上十七位修为卓绝的伏魔宗师一齐合力而开,那是战国时节,不这么做还真怕不能保全。” “那么紫菡院怎么不是这样的?”池棠想到了落霞山的情景。 “天师教、五老观和紫菡院都是秦汉之后才始创立,已经过了那虚空存境的兴旺之时,这么些年妖魔势微,伏魔道也没那么多大法力的宗师人物了。现在伏魔道中,只有我们乾家和不休山鹤羽门还用这法子保护自己的本宗庄院。” 池棠还想再说什么,就听到无食汪汪叫着撒着欢一溜小跑的奔了过来,身后跟着脸色苍白的颜皓子。 “南部尊君再现世间,实我伏魔道之幸事,乾家弟子乾冲拜见尊君。” 随着这个声音,一个男子带着几人已步出庄外,远远的就向池棠行礼。 池棠看这几人都是褐衫短襟,和嵇蕤薛漾都是一般的装束,心知必然都是乾家的弟子们了,急忙还礼:“池某侥幸脱生,得蒙搭救,感激涕零,诸位何需多礼?”说这话的时候,池棠也看向那自称乾冲的男子,那乾冲约有三十余岁,面皮白净,三缕掩牙黑髭,形貌甚是儒雅,若将身上的褐衫短襟换成宽袍大袖,分明就是个世家名士的模样。 无食神采奕奕,绕着几人不停晃悠,而后又伸着舌头,滴着口水往宝儿跑去,口中欢呼:“少主少主,我闻到肉香啦,我们来对地方咧。”颜皓子对着无食啐了一口:“这没出息的狗货玩意儿。” 嵇蕤和薛漾看到乾冲,都是正色上前,恭恭敬敬摊手一躬:“大师兄。” 乾冲笑吟吟的对嵇蕤和薛漾道:“这几日五君堂中火鸦神像异象不断,今日更是低鸣不止,我便知南部尊君已现世间,而且离我乾家本院已是近在咫尺了。四师弟、六师弟,你们可是为伏魔道,为我乾家,立下了大功。” 池棠也听不懂乾冲说的是什么,只是依足江湖礼节,向乾冲和他身后的几人一一见礼。嵇蕤向乾冲笑笑,顾不得回大师兄的话,忙向池棠介绍:“这位是我乾家大师兄,姓乾名冲。”又一指池棠对乾冲道:“这就是南部尊君,此世的姓名叫池棠。” 两下都是深深一揖。 乾冲左首一人约有二十五六的年纪,体格魁伟,虽是寒冬天气,却只将褐衫半披,衣襟裸露处显出精壮虬结的肌肉,服色黝黑。池棠见过的壮硕之人不少,内中以祁山盗寇之首段覆拒翼最为高大魁梧,而这人立在面前,宛如铁塔一般,也就只比那段覆拒翼略矮一些罢了。 “这是五师弟栾擎天。” “好一条大汉。”池棠见礼毕,脱口赞道。 栾擎天憨厚的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和黝黑的皮肤对比更显得分明:“尊君夸奖了。” 嵇蕤又介绍乾冲右首的第一人:“这是七师弟郭启怀。” 池棠看眼前之人身形瘦削,却掩盖不住一股精悍之气,也就是二十岁的样子,颌下无须,忽然想到那日见到阒水鲶鱼怪思欢子,那思欢子口中也曾说出过这个乾家的七弟子来,想到他身配双刀斩妖除魔的矫健身姿不由颇为神往,现在总算得睹真颜,池棠行礼的时候还特地看了看,却没看到郭启怀背后有露出双刀刀柄,想是身在本院之中,兵刃没有随身背负的缘故。 郭启怀向池棠一礼:“见过尊君。”又向嵇蕤和薛漾行礼:“四师兄,六师兄。” 右首第二人却长了个娃娃脸,看年岁最多十六七岁,笑起来嘴角也有两个酒窝,倒和宝儿一样,甚是可爱,身量也不高。 “这是我们的小师弟邢煜,别看他年岁甚幼,手底下可铲除过好几个厉害的妖魔。”嵇蕤笑着介绍道,上前亲热的摸了摸邢煜的脑门。 “乾门弟子,个个不凡,池某得见,幸何如之。”池棠终于都见过了礼,心里暖洋洋的,在遇到妖魔之事后,谁知道还能有这样的际遇? 乾冲身为乾家的大弟子,却也是乾家家尊乾道元的嫡子,因此在乾道元不在本院的时候,便由乾冲执掌本门事务,当下解释道:“我乾家门人弟子共有八人,我那二师弟甘斐前几日刚出去除妖,料想不日即归,还有位三师弟汲勉,却是和家父出行,已历两载,尊君恐怕要过些时日才能见到他们了。呵呵,家父若知尊君已至我乾家本院,还不知当如何欢喜呢。” 乾冲又看到薛漾身边一直好奇的打量着自己的宝儿,眼睛一亮:“这位孩童骨骼清奇,气宇不凡,当也是玄灵奇才,四师弟,他又是从何而来?” 嵇蕤简要的将宝儿的身世叙说了一遍,乾冲越听越奇,再看向那颠来颠去,走的正欢的无食:“竟是念笙子前辈的子嗣?愿投身我乾家,实是荣幸之至,那边那位善语人言者,量必是念笙子前辈身边的摄踪仙犬了?” 无食得意洋洋:“娘妈……”一想人家称呼自己摄踪仙犬,那是敬称,自己可不能丢了身份,硬生生的将说了一半的口头禅咽了回去,代之以一个威严的腔调:“乾先生好眼力,我……那个……在下正是。”无食污言秽语惯了的,忽然打起官样文章,一时还有些不大适应,而且言语间伴着浓重的淮西土话口音,听起来甚是别扭,颜皓子站在一边,嘴里嘟哝了一声:“装!” 等到董瑶上来款款行礼的时候,乾冲和几位乾家弟子都不由愣了一愣。 “呃……这位是竟陵董家的三小姐……”看到几位师兄弟都有些诧异,一直没多说话的薛漾吞吞吐吐的介绍道,他知道师兄弟们在诧异什么,这位董小姐不过凡体之身,毫无玄能灵力,按乾家规矩,若非本门中人的家眷,外间凡夫俗子不得身入乾家本院,薛漾这一下顿了好半晌,忽然有了主意:“……也是南部尊君的师妹,要与尊君一起来本院学艺拜师的。”反正池棠身为火鸦乾君化人,把董小姐往池棠身上扯,料来大师兄是不会见怪的。 乾冲脸色不露声色,微笑道:“岂敢岂敢,董小姐与尊君师出一门,来我乾家,亦使乾家蓬荜生辉。”手上不失礼节,向董瑶深揖回礼。 “尊君的名讳听着很耳熟啊。”那边两下还在客套寒暄,这里七弟子郭启怀正问向池棠。 不等池棠回答,嵇蕤已经答道:“怎么不熟?七师弟,没听说过人世武林的双绝五士么?” 郭启怀神色一震:“端木绝云,蓬关绝煞、扶风烈戟、彭城巨锷、临昌负剑、百舸蛟刀、西平驭雷……啊!你是负剑士池棠?” 池棠微微一躬:“不才微名,承蒙齿及。” 乾家弟子虽是伏魔道中之士,但长期行走人世,武林中双绝五士的名头却也并不陌生,此刻听说威名赫赫的江东负剑士竟然便是南方火鸦乾君,不禁都吃了一惊。 还是乾冲颌首叹道:“人间武林的卓绝勇者却成了伏魔道中的除魔高士,岂非冥冥中自有天意哉?” 郭启怀和邢煜都很为兴奋,还想上前再说些什么,乾冲已经道:“诸位远来,旅途劳累,此处休叙契阔,且往院中,拙荆已备粗茶淡饭,到时边吃边聊。一是为尊君并诸新友来我乾门做庆,二也是为四师弟和六师弟接风洗尘。”说着,眼神笑眯眯的转到嵇蕤和薛漾脸上,嵇蕤薛漾连连摆手,哈哈大笑。 一行人牵着马直往本院而去,池棠左右四顾,心道:“总算到了此地了,倒要看看乾家还有什么奇妙术法。”想到自到此地起,自己才算是真正踏入伏魔道中,心头着实有些激动不已。 第008章雾锁迷城 “前日紫菡院紫菡夫人飞讯传书,说是鹤羽门孤山先生仙逝,你们是从落霞山紫菡院回来的,当知其中究竟,这是怎么回事?”池棠听到身后乾冲在小声问嵇蕤和薛漾,心知嵇蕤薛漾自会详细和乾冲叙说,自己也不插话,只是留意观看着乾家的布置格局,这是伏魔道的又一处所在,倒要好好看看和那紫菡院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嵇蕤已经轻声在向乾冲说着紫菡院发生的事情,在听到这些事端竟是由血泉鬼族的阴谋诡计引起时,乾冲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血泉那伙子也按捺不住了。” 池棠正抬头看向乾家门庭,门头写着几个显得有些古怪的文字,看上去当是古篆,只是和秦汉后流传至今的篆体又颇为不同,仔细分辨之下,只能大概认出第二个字是个门字。 看到池棠分辨思索的神情,乾冲退去脸上愁容,微笑着解释道:“这是古楚篆文,尊君或许不大认得。这上面写的是乾门道尊四字。说来这也是个典故,我乾家第一代家尊乾公讳祢,也就是在下先祖,刚立乾家之时,正逢战国初时楚简王出师伐莒之后,那莒国兵败灭国,有族人不忿,暗施妖术,拘了苍山中三个修炼成精的妖怪潜入楚王宫中,祸乱宫闱,意图谋害楚王。正是在下先祖乾公见妖魔侵害王室,入宫中大展神威剿除了那三个妖怪和莒国妖人,楚简王大感乾公相救之恩,本是要留乾公为重臣的,乾公坚辞不受,故而那楚王特留此字,以昭乾家声名。” 池棠没有想到只是乾家门头题字,就引出这么一段典故,大感趣味,又问:“乾家还有什么壮举豪行?乾兄便多说说。” 乾冲笑道:“乾家不过近身格杀妖魔之能,哪有许多名垂青史的故事?最多也就是某年某月某日去哪里斩杀了什么妖魔鬼怪罢了,尊君要听,这般斩妖的事倒是能说上十天十夜,只怕尊君听了要犯困。” “呀,我也要听呢。”宝儿在身后喊道,他对降妖伏魔之事充满了向往和好奇,自然想要多听听。 董瑶眼中也泛出了惊奇的光芒,自从深切认知到世上妖魔鬼怪的存在之后,自己似乎已从初时的震惊骇惧中渐渐平复,这些时日看到的,尽是些有降妖伏魔之能的人物,自己和这些人为伍,对妖魔鬼怪还有什么好怕的?想到妖魔,董瑶又转头看了看一边走的正欢的无食,这家伙和另一个妖精颜皓子谈的正投机,只是从他们压低的语调及无食时不时发出的赞叹和猥琐的笑声,可想而知,决不是聊什么好话。 “不过……要是妖怪是像这个样子的,也挺好玩的。”董瑶想了想,自己也觉得好笑。 步入了乾家正门,池棠看向四下,一条铺满碎石的路径蜿蜒着直延向内室,两侧种满树木,树木掩映的后方,可以看到好几间木制构筑的房屋来,池棠不知这是古楚之风的建筑,千年以来,乾家以破空取地之术保护了这片胜境之处,自春秋战国以来,乾家的房屋再无多大变化,便是这房屋也是当时所建,已有数百年的历史。 就眼前所见,乾家本院颇为质朴古雅,池棠长吸了一口气,胸臆大畅。 “来!正堂用饭,吃饱了叙话不迟。”走到正当面前灯光大亮的木屋前时,乾冲上前一步,热情的招呼。 屋中传出饭菜的香气,无食第一个跃入屋中,口中欢呼:“哇哈哈,有好吃的了。” …… 浓雾重霾,蕴蕴蒸蒸,几个人只能听见马蹄踏在林下山径的声响和因为长时压抑而发出的粗重喘息。 “江鹚,你确定你没有记错?”莫羽媚觉得几个人在这片浓雾绵延的山谷中已经走了好几个时辰,可这路却像没有尽头一般,抬头望天,浓雾却好像把天都遮了起来,让他们辨不清方向和时辰。 袭水江鹚的本名就叫江慈,便取谐音,将鸬鹚作为了自己的绰号,此刻他也是额头微微冒汗:“决计没错,两年前我为大司马办事,从这谷里走了好几遭,并不曾出什么差错。” “这样的季节出现这样的浓雾,可真是异状。”涉云迅鵟赫连厥说道,既是为江慈打了圆场,也是为舒缓下莫羽媚焦急的心情。 身后的啄峰铁鹤却有些不以为意:“南方潮湿,出现这般浓厚长雾也是常有的事,不必着急,只要方向没错,我就不信走不出这片山谷去。”他是个形容枯瘦的半百老者,太阳穴却高高鼓起,和瘦削的身形极不相称。 莫羽媚皱起眉头:“我们策马奔走已有三个多时辰了吧,按照地图上所示,怎么也该走出山谷了,可现在呢?面前的路好像无穷无尽,怎么走也走不完。” 锐蹼邪鹜一直没有说话,而是用剑又在经过的树干上划了一道印记。 “怎么样?”赫连厥问向锐蹼邪鹜,他知道此人虽然一向沉默少语,行事却极为缜密,在一进入雾中之后,他就频频用惯使的松纹铜剑在所经之路上留下记号,作为辨明路径的对照。 “印记无反复,方向对。”锐蹼邪鹜干哑的嗓音说道,握着铜剑的右手极为宽大,在说完话后,看也不看,将铜剑稳准的送入了腰下的剑鞘之中。 锐蹼邪鹜只说了八个字,但这八个字已经说的很清楚,留下印记的树木并没有再出现,那就说明众人一直在前行,至少并没有绕着路径原地打转,方向应该大致不差。 赫连厥轻声对莫羽媚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再行一程,也许过不多时,我们就能穿过此谷了。” 莫羽媚做了个手势,提醒众人止住奔马。 “孤雁,怎么了?”啄峰铁鹤奇道,涉云迅鵟与媚羽孤雁互有情愫,自然可呼其名,而像他们作为位列媚羽孤雁之后的剑客,便只以绰号称呼。 莫羽媚警觉的看了看四下,虽然雾气太大,使她看不清周围的形势,但多年的剑客生涯令她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另外四骑再不多话,静静等待着她发号施令。 “马是跟着地上的路径走的。”莫羽媚终于开口,“倘若这路有问题,我们岂不是走岔了也不自知?” 另四人都没说话,媚羽孤雁说的很有道理,就算众人没有在原地打转,可只要这路斜插入深山之中,那众人必定就难以辨明出谷的方向。 莫羽媚翻身跃下马背,姿势优美,将斗篷放在马背上,同时发出命令:“下马!我们自己走。”一指两侧松木,“从树上走,不看地下路,出去了再招呼这些马匹跟上,马上包裹也不用取了,带点随身的干粮和水就行。” 另四人毫无二话,都下了马,脱下斗篷,从马鞍下取出水袋配在身上,又随便抓了些干饼之类的揣入怀中。大司马府十三剑,个个身手卓绝,纵树跃枝的轻功自然不在话下。锐蹼邪鹜第一个跃上身边松木枝头,树枝向下一沉,锐蹼邪鹜借着这股下沉弹力,跃身向前,又跳到了前方那株松树之上,身手矫健。 有锐蹼邪鹜当先而行,剩下众人都依样而为,不多时,身影都隐入深雾之中,只留下五匹骏马在原地不住打着响鼻。 五个人中显然莫羽媚的轻功造诣最高,很快就赶到了锐蹼邪鹜的前面,修长的身姿在枝叶下捷如飞燕,优美异常,而啄峰铁鹤不以轻功见长,不仅堕在了最后,现在还气喘吁吁,疲累不堪。 在松枝之间跃行也不知又过了多久,莫羽媚已经看不到前方的松树了,在枝头放眼望去,唯见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莫羽媚轻巧的掠行下树,双足及地的时候又警觉的张望了下四周,另四人也都跃将下来,靠在莫羽媚身边,脸上都是郑重的表情,只有啄峰铁鹤兀自喘个不停。 “戒备!行入雾中看看!”莫羽媚拔剑出鞘,一声令下。已经走到这里了,也没有原路返回的道理,为今之计只有走入这片混蒙的深雾中。 大司马府的剑客自然艺高人胆大,虽然每个人都看出这浓雾颇有蹊跷,却也都没放在心上,纵使雾中有毒蛇猛兽,又有何惧?另外四人都“苍啷”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剑,随着莫羽媚一步步走入了深雾之中。 雾气朦胧,使人感觉仿佛身处云霞之间,行不多久,莫羽媚就看到了前方雾气笼罩中出现的情景,愕然止步。 另四人也深感震惊,赫连厥上前一步,与莫羽媚并肩站立,口中犹疑道:“是……是座城池?” 眼前分明是一片筑造坚固的城墙,与白雾相称,显得整座城墙都是漆黑色,再仔细看看,城墙下不见有护城河和吊桥,便是城垛上也没有一个人影,就更不用说城头的旗号了。 江慈不等莫羽媚发问,自己已经喊了起来:“这里几时建了城关的?怎么可能?两年前确确实实只是一片空阔谷地。” 莫羽媚没有说话,带着四人直至城墙之下,靠近了才更感觉到这城关高有数丈,甚是雄伟。 啄峰铁鹤奇道:“这般的城关没十年之功绝建不成这样,江鹚,两年前你真来过此地?” 袭水江鹚已经镇定下来:“我确实来过,但这座城关我绝对没有见过,现在只有两种解释,一,是我们走错了道,二,是这里在两年间新建了城池。” 莫羽媚探手过去,摸了摸城墙的墙砖,漆黑的砖石雕砌齐整,摸上去潮湿阴冷。 “路径决计没错。”莫羽媚说道,这无疑否决了袭水江鹚的第一个解释,“若是穷一郡之力,日夜不停的建造,两年之间建成这样一座城池倒不是不可能。只是,你们有谁听说过,朝中有令在国内新建城关之所的?” 赫连厥点头道:“不错,朝中大事皆令出大司马,我们久随左右,却从没听说过朝廷有下令新建城关的。况且,若是和东胡人或氐人接境之处建造新城关还说的过去,在这块地方建城,可没什么道理。” “又或者……”啄峰铁鹤眼睛一亮,似乎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此地郡守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故而在深谷之中私造城邬,暗蓄兵甲粮秣,一旦朝廷大军北伐,国中空虚,则趁机举逆起事……若真是如此,我们可就在无意间为大司马立下大功一件了。”啄峰铁鹤兴奋的搓搓手,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说法很有道理。 莫羽媚心中轻笑,淡淡说道:“如果真是哪位有不臣之心的郡守豪强用以准备起事的城关,那这么紧要之地,如何城头不见一个戍守之卒?这未免也太于理不合了吧。” 啄峰铁鹤表情一滞,单就莫羽媚说的这一点,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以自圆其说了。 “胡乱猜想无益,不如进城一观。”一直没有说话的锐蹼邪鹜突然说道,同时伸手向左前方一指,众人顺着他手势看去,只见城门大开,空空荡荡,正是进城之路。 莫羽媚长剑一摆:“走!进去看看,究竟是什么玄虚古怪。” 五位大司马府的剑客各持手中宝剑,走入这座被浓雾包围的城池之中。 第009章去留之论 乾家宴客的风范和别处大不相同。别处用饭,多为一人一案,案上铺陈菜肴,遇有鼎镬烹煮的肉类羹汤时,自有仆侍按主次之序分送而出,池棠是世家子弟,又在董府厨下帮佣多时,这一类的筵席共食之道见的多了。 可乾家却是在正堂里摆下了一个极大的方桌,一众人围着方桌,团团而坐,池棠觉得这样的方式倒更透着亲切。 池棠也见到了乾冲的妻子,也就是嵇蕤先前所说的那位嫂子,她不过二十五六岁,看形貌就是普通庄户人家的女子,热情好客,俨然一副主妇的模样。 嵇蕤、薛漾都亲切的喊了她嫂子,她也快乐的回应,显然与一众乾家同门极为亲密。 “拙荆李氏,乡下人家,胡乱做得些粗陋饭食,尊君勿嫌简慢。”乾冲这样介绍了他的妻子,同时也向李氏介绍了池棠一行人的来历。 两下又是一番见礼,李氏倒是落落大方,微笑道:“早听冲哥说今日要来贵客,现在可算是见到啦,我特地取了庄上的好酒来,就是要让贵客好好尝尝,来,快用饭快用饭,客们可千万不要见外。” 池棠心里涌出一股暖意,自己不是没到别人家做过客,可自己那些个武林大豪的朋友们家里都有规矩,男人用饭,女人是不能得与同席的,当然,陪酒侍奉的侍女除外。这还是第一次得到主妇如此的热情招待,不禁颇有了些家的感觉。 李氏又看到了董瑶和宝儿,一迭声的夸赞:“哟,这是哪家的小姐和公子?这小姐当真漂亮,就像画中人儿似的,嗯,这小公子长的俊俏,一看就聪明伶俐。” 董瑶被人这样当面夸赞,一抹绯红涌上脸颊,她本是任性的大户小姐,此际却是第一次到他人之处为客,多少还有些腼腆,有些不好意思的坐在池棠身边。 宝儿冲李氏一笑,露出可爱的笑容,李氏看在眼里,心下更是欢喜。 “你好,大嫂子,我叫无食。”无食迫不及待的向李氏打招呼。 李氏略一怔,看了几眼这贼兮兮的黄狗,很快微笑着回答:“你好,无食。”乾家大弟子的夫人,什么古怪没见过?因此她只是对这会说话的狗略显诧异之后便回复了平常,并且为了表示欢迎,还在无食的脑袋上摸了几下。 无食大乐,先冲颜皓子挤了挤眼,又转头对薛漾挑了挑眉,颜皓子没搭理他,薛漾却冲他瞪了一眼,随时准备在他开口说粗话前赏他一个爆栗。 乾家的家宴很快开始了,方桌上放着焖猪肉、炙羊腿、煮鲤鱼、各种菜蔬,一盘干肉饼堆得高高的放在漆制汤豆边,而汤豆里的牛骨汤正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方桌一角上则放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粟米粥。菜式繁多而不奢靡,更可见主妇的用心巧制。 乾家没那么多讲究,几个婢仆都得以同席,只是坐在方桌下首,一旦有需要帮手的时候就可以方便出入,便连无食也给他安排了一个席位,众人之中露出一个狗头来,流着口水大快朵颐。 池棠一边吃着菜肴一边称赞李氏的手艺,这一路连日奔波,不曾好好吃饭,现在吃到这样的美味,当真快连舌头都吞下去了。 董瑶初时还有些拘谨,但美味的菜肴很快就让她抛开了大小姐的矜持:“此间饭菜真好吃,比我们府上庖厨做的可强多啦,嫂子真了不起。” 只有颜皓子坐在无食边上,看着无食吃的口水滴答作响,自己却在喝了一碗粟米粥后放下了竹箸。 “这么好吃的菜,你咋个不吃咧?”无食咽下一大块羊肉,含含混混的问颜皓子。 “我吃素。这一桌子肉,看着恶心。”颜皓子撇着嘴答道。 无食捧腹大笑:“你个狗娘养的长这么尖的牙,竟然是吃素的?真白瞎了你这口好牙。” 颜皓子宠辱不惊地回道:“咱俩到底谁狗娘养的?” 无食一愣,寻思了一下,然后垂头丧气的道:“我!” 颜皓子拍拍无食脑袋:“教训啊,骂粗口不是不行,但要想明白,别学着人的粗口随便乱骂,不然人没骂成,倒把自己捎上了。” 无食苦脸道:“谁说不是呢,人骂粗口老是喜欢带上狗这个字眼,我没细想,总吃亏。有啥疏漏的,你可得多提点些。” 颜皓子点点头:“爷是干什么的?放心,有爷在,包你一月之间,骂人本领直达化境。” 两只小妖怪的闲扯没有被众人听到,因为嵇蕤薛漾一边吃一边在向乾冲交账。 “这趟就路上顺手收拾了个阒水鲶鱼怪,没人给酬劳,稍晚点将聚灵壶奉于悬灵室中。倒是在竟陵董家帮退了盗匪一次,得金四百,钱一万,对了,还有董家庄给的三匹健马,折算下来,够好几年用度了。”嵇蕤和薛漾将金锞钱铢从怀里掏出,一五一十的放到乾冲身边。 池棠看着他们师兄弟点算账务,想起那日在董庄内和嵇蕤的交谈,深感乾家立身不易,忙插口道:“我这里也有些,是董家庄老夫人和公子赏赐的,一并算在内。”说着就要从怀内掏钱。 乾冲对池棠摆手笑道:“尊君不是乾家弟子,不必恪守这规矩,尊君自己的钱财,就自己留着罢。” 池棠不满道:“既然来了这里,我如何不是乾家弟子?再说,若无乾家高士相救,池某又怎有今日?都算上都算上,不收便是将我视作外人了。” 嵇蕤见池棠执意要奉上钱财,便打圆场道:“池兄不必着急,这样,明日池兄经过我乾家测灵之术后,得大师兄允可,才能算乾门中人,到那时再补上也不迟,今晚先不说这个。” 池棠一奇:“测灵之术?”没等他发问,董瑶却说话了:“你们是缺钱吗?没事,我给家里去个信,多送些钱财粮米来不就行了?何必点算这么麻烦?”董瑶是大户豪强人家的小姐,从小对钱财没有什么概念,再说以董家的财势,便几辈子也花销不完,可从没见过寻常人家这般的精打细算,因此毫不在意就出口要相助。 乾冲已经从嵇蕤口中知道了池棠这位师妹的身份,听董瑶这样说了,却只是摇摇头:“多谢董小姐美意,只是乾家只收自己应得的酬谢之金,不是自己的,分文不取,这是乾家家规,决不可破。” 池棠心里暗暗称赞,乾家当真是立意分明,自己先前还对乾家收取酬劳之法颇有微词,现在看来,乾家自有分寸,决不是那种肆意豪取的苟利之家。 董瑶一番好意,被对方挡了个软钉子,心里有些不快,还是李氏见董瑶脸色不豫,又打岔说了几句体己话,才让董瑶又高兴起来。 晚饭进行到尾声,最终说到了董瑶的去留问题上。当然,这是在李氏拉着董瑶和宝儿去后室洗漱时背着她商议的。 “尊君,那位念笙子前辈的公子骨骼清奇,是修习伏魔之术的奇才,能在我乾家长成实是乾家之幸。可是那位董小姐……”乾冲有些犯难,“……虽是性情中人,可她没有玄灵之体,修习不了任何除魔之法,只怕很难入我乾家。” 池棠也在皱眉沉吟,董瑶的去向确实难办,倘若只是学剑术,大不了让她回归本庄,自己得暇时去教她几招也就罢了,可偏偏她已经历妖魔之事,让她在自己在家待着,妖魔很有可能会找上她,不仅害了她,还牵连董府全庄上下。可让她去那什么凝露之城避世,她是安全了,却再也不能与自己家中团聚,自己想想又有些于心不忍,况且,也没法向那董家交待,自己是带了董瑶去解毒的,回头连人都不见了,董家又怎能善罢甘休?说到底,董小姐是不忿自己没先收她为徒才离家出走,以致引出了种种后发之事,当日若是自己答应授徒,不就没这些事了? “我有个主意。”嵇蕤想了半天,才犹豫着开口道,“明日先去修玄谷,从池兄到宝儿,再到这位董小姐,咱们一个个用测灵之术先测一番,万一这董小姐还是有些灵力的呢?许是我们都看走眼了呢?” 乾冲苦笑一声,这话等于没说,以他三十年伏魔修为,他是丝毫没能感受到董瑶身上的玄灵之气。 嵇蕤也知道前面这话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安慰之词,他说话的重点在后面。 “若是真没灵力,也没关系,就让她在我们乾家住一阵,池兄没事点拨她几手剑招,也算尽师兄之谊了,等过了年,那董家二公子寻将过来,我们就让那二公子带董小姐回去,仔细叮咛她休将妖魔之事说出来,再安排个修玄谷的精灵随身相伴保护,稍有不妥就通知我们,也相救得及。”在离开紫菡院时,嵇蕤特地跟紫菡夫人打了个招呼,原本是要那二公子董琥来落霞山接回他妹妹的,现在这情形下,只有让董二公子来乾家找了,到时候还请紫菡夫人转告那董二公子,紫菡夫人自然一口应允。 乾冲想了好一会儿,还是缓缓摇了摇头:“话虽如此,难策万全。那董家庄地处虻山阒水两处交界之所,万一引出了什么厉害的妖魔,我们千里驱驰,怕是很难救护得住。” 七弟子郭启怀一直在一边静听,此刻忽然眼前一亮:“我倒觉得这是个机会。” “怎么?” “我辈素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不怕妖魔出现,就怕妖魔藏匿不现身。不如就让董小姐回到庄中,不是那董家招什么门客吗?我们派出几个师兄弟干脆就投身到董家门客之中,随时看护董小姐,而一旦真吸引了妖魔出来,便即就手除去,要是真来了厉害的妖怪,正好发白虹讯,召集同道,也有机会剿灭之。” 嵇蕤一拍大腿:“着啊,好一招引蛇出洞之计,我怎么没想到!” 池棠一喜,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谁知乾冲还是摇了摇头:“不妥。其一,安排我们师兄弟去董家潜伏,固然可以,可是如果妖魔一直不来呢?妖魔现身本无定数,他若十年不现身,我们潜伏的师兄弟难道就在那里藏身十年?况且现下妖魔肆虐,伏魔道要忙的地方很多,岂能因此徒耗人力?其二,这计谋早在数百年前便有人想过,可为什么凝露之城还是经常要送人前去避世?实是此计有极大的凶险之处。厉害的妖怪能察觉除魔之人身上的戾气,若被他将计就计,反为其害;其三,你说一旦厉害的妖怪出现,就发出白虹讯召集同道,可你就没想过,一旦妖魔发动,能给你多少时间与之周旋?不说别的,就弄风摄人而去这一招,你们就是齐集数百伏魔道高手,只要到慢半步,又哪里去寻人回来?” 郭启怀听出利害,再不言语。 池棠听他们交谈,两次说到白虹讯,身上一震,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问薛漾:“薛兄,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白虹讯的效用,能否再说一遍?” 薛漾有些诧异的看看池棠,答道:“我是说过啊,那白虹讯是用乾家本门密传玄功之力发动,非修灵玄门之士难以肉眼看见。池兄是南部尊君,所以能够看到白虹讯之白光。” “换言之,就是没有玄灵之力的人是根本看不见白虹讯的?”池棠的语气有些急促。 “是啊。” 池棠霍然站起身:“可是进庄之前,薛兄发出白虹讯的信号时,董小姐却看的清清楚楚。” 第010章太阴城 “当真?”薛漾和嵇蕤都吃惊的问道,进入虚空之前,薛漾确实发出了白虹讯,却没注意到董瑶的反应。 池棠仔细回想了一下,决计不错,那白虹讯白光直往半空飞射而去之时,董瑶曾拉了拉自己衣角,说出了“这是什么法术?真漂亮。”的话来,显然白虹讯白光划空的情景都落在了她眼中,于是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乾冲看到池棠这样神色,心知池棠所说必然是实,不由也奇道:“竟有此事?莫非真是我看走了眼?若是这位董小姐真有灵力那自然是大好事,哪怕只有一丝半毫的灵能之力,我们乾家的秘术便可传她几招,练成之后,别的不说,普通的小鬼小妖还是不在话下的,就算碰到凶妖狠怪,也未始不能周旋一番。” 池棠听乾冲这般说,不由也觉得甚是高兴。 “就等明日测灵之后吧,我们现在这样争执总是空谈。”七弟子郭启怀为今晚的争论划上了结尾。 听到乾家斩魔士一再提起的测灵之术,池棠觉得很好奇,趁着众人忙着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之时,他悄悄的问嵇蕤:“嵇兄,那测灵之术究竟是怎么回事?” 嵇蕤笑笑:“池兄明日去看了不就知道了?你是刚来乾家,一路鞍马劳顿,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你要去看的乾家重地还有好几个呢,明天定然让你大饱眼福。” 池棠看嵇蕤说的轻松,也不便再多问了,嵇蕤说的没错,自己都到了这里,许多疑问不必着急寻找答案,明天随着乾家斩魔士好好看看这斩妖伏魔的世家究竟有哪些不传之秘。 在离开用饭的正堂时,池棠看了看桌上,发现乾家斩魔士将饭菜吃的很干净,便连饼屑米粒都没有留下,菜的汤汁也用肉饼刮抹着送进了肚里。 又一个好习惯,不浪费粮食,池棠心里称赞。 …… 池棠被安排在那一片木屋中的一间歇息,乾冲引他进房时还特地说了句:“这是我乾家弟子的憩室,其他几位师弟都睡在尊君边上的木屋中,尊君晚间若有事时,喊一声就行。” 池棠看到嵇蕤、栾擎天几人正推开自己身边的木屋房门,嵇蕤还冲自己微笑示意。 池棠亦以微笑回应,又对乾冲深深一揖:“乾兄费心了。”心里对乾家众人热情亲切的接待深为感激。 “尊君是江湖豪侠出身,怎么也这般客气了?”乾冲开着玩笑,又接了一句,“董小姐和宝儿就让他们和拙荆一处睡去,尊君只管安心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再来。” 乾冲离开前,对着池棠双手一摊,微微一躬身。 池棠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是乾家斩魔士的礼节,便也照着乾冲的手势,将手摊开,躬身回礼,乾冲哈哈大笑,替池棠带上了房门。 屋内陈设简陋,不过一灯一榻一净桶而已,池棠就着昏暗灯火,打量四周,心里忽然涌起了久违的家的感觉。 当晚,在飘散着一股淡淡的古木香味的屋舍里,池棠安心的睡着了,这是几个月来自己睡的最香甜的一次。 …… 城里的雾没有那么浓了,稀稀薄薄,依稀可以看见城内屋舍成群,竟是个很大规模的市镇。 按莫羽媚的想法,这座城池死一般的寂静,定然是个阒无一人的空城,可谁知一行人进入城门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前面一个人影踽踽而来。 那是一个乡农模样的中年人,脸色显得极为苍白,身材也显得瘦弱,只是精神头倒不错,肩上扛着一担菜蔬,仿佛是起早赶早集的情形。 那乡农看到莫羽媚一行,脸上只是微有诧异之色,却毫无惊慌或惧怕的神色,就好像莫羽媚他们只是初入此城的一群旅人。 “这位大叔,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既然看到了人,莫羽媚便收起了长剑,上前拱手问询。 那乡农放下菜担,将手放在耳上,侧头靠近莫羽媚。 莫羽媚以为那乡农是耳力不好,便比划着手势,提高声音:“这是什么地方?” 那乡农看来是明白了,脸上露出笑容,打着手势,嘴里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话,看来他不是耳力不好,而是与莫羽媚语言不通,先前是没听懂莫羽媚说的话。 可现在是莫羽媚听不懂他说的话了,料想得说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单靠看对方手势也弄不明白,莫羽媚只能皱起眉头,费心理解那乡农的手势。 那乡农比划了半天,也看出莫羽媚听不懂自己的话,只得抱歉的笑笑。 “他不会说官话。”赫连厥也无奈的叹了口气。 锐蹼邪鹜忽然对那乡农也叽叽咕咕的说了几句,那乡农神色一喜,两人顿时交谈起来。 莫羽媚、赫连厥、啄峰铁鹤和江慈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平常最少言寡语的锐蹼邪鹜倒能和那言语不通的乡农好一番攀谈。 二人的交谈看来进行到了尾声,那乡农笑着和众人打了个招呼,负起菜担,走入薄雾,很快就看不见踪影了。 “你们说的什么?这是什么话?”赫连厥奇怪的问道。 锐蹼邪鹜摇摇头,脸上既无喜色,也没有忧虑之色:“这是代郡土人的土话,我从关外来,过去在代郡呆过,会说几句那里的土话。” “代郡?那是东胡慕容氏的地盘,怎么代郡的人会在这江南之地出现?” 锐蹼邪鹜耸耸肩:“他说他是避战乱从燕国逃奔南国而来,一来南国就到了这座远离战乱的江南古城,还说什么是一位明月娘娘在保佑他们。” “明月娘娘?什么明月娘娘?”赫连厥越听越糊涂。 “再往里面走走,找个会说官话的好好问问。”莫羽媚示意众人都收起长剑,这座城镇看来人口并不少,一行人再执剑而行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一行人跟着莫羽媚向城镇中心走去,天色一直阴阴沉沉的,月亮一直挂在天际,月光透过云层淡淡洒下,既不明亮却也不昏黑,倒像是阴霾重积,暴雨欲来的时分。在城中的雾似乎已经渐渐散去,许多房屋里都透出灯光来。 莫羽媚又看到一个农妇带着个七八岁的稚童行走于道,上前问了几句,那农妇四十来岁的年纪,脸色也是异乎寻常的苍白,听了莫羽媚相询,便回了几句话,带着浓重的关中口音,所幸两下里语言还通。 “请问大嫂,这是什么地方?” “呀,你们是新来的外乡人?这里是太阴城,是明月娘娘保佑我们不受乱兵贼寇伤害的地方。”农妇和许多中年妇人一样,健谈,爱说话,倒让莫羽媚能了解到更多的讯息。 “太阴城?这里归何郡所属?此处县丞是谁?”莫羽媚知道太阴是对月亮的别称,瞧这城中阴郁天色,这阴字倒是颇为贴切。她毕竟是大司马府出来的,首先便是问此地的政行隶属。 “县丞?这里哪有什么县官?”农妇笑道,“这里是明月娘娘的护佑之地,是神仙保护我们老百姓的地方。” 莫羽媚觉得很是蹊跷:“神仙?明月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刚来的,所以不知道,这座城是明月娘娘建的,我们这里只有月亮,没有太阳,而且月亮一直在天上,从不升起落下。但是说来也怪,我们种地开荒,没几天就能收成,而且每天都有人给我们送水,送吃的,有时候还送些衣裳什么的,想的可周到了。唉,以前天天担惊受怕,外头兵荒马乱的,我们一家也是走了高运,听说江南这里富庶些,便思量着到江南这里过活,谁知道到了这里,真是温饱不愁,外面的那些个兵啊,贼啊,都进不来这里,这可是全赖明月娘娘的福了。” 农妇絮絮叨叨,还是没有说明白,莫羽媚只得继续问。 “你总说明月娘娘,那明月娘娘是什么人?” 农妇睁大眼睛:“我不是说了吗?是明月娘娘建了这个城的啊,给我们送水送粮的,都是她的手下。呀,娘娘仁慈的很,经常到城里来看望大家,大家伙儿可敬爱她了。” “明月娘娘这么照顾你们,你们给她什么回报?比方说,收收税赋,交交租子什么的。”看农妇总是回答不得要领,在一边的赫连厥开口问道。 农妇摆摆手:“明月娘娘从来不要我们回报的,就是每逢月中,她就要选出我们城里十个男的,十个女的去她宫里,说是神仙要寻人间有善缘的点化点化,只要心诚的就可以做小神仙了,城里人挤破了头,都争着要去呢。” 赫连厥轻轻哼了一声:“既然大家都想去,那十个男的十个女的,又是怎么选出的?” “有神仙的法术啊,只要被选中的,当天身上一定会有个月牙的印记,所以啊,争也没用,得看神仙给不给这个造化。” “真是去升仙吗?”啄峰铁鹤冷冷的插口。 “怎么不真?”农妇的声音大了起来,明显是对啄峰铁鹤的怀疑表示不满,“月中的时候,就看到那些被选中的男女从明月娘娘宫里飞到天上月亮那去,那场景可美了,前月我那闺女就是被选中的,我亲眼看见她飞天上时还冲我摇手笑呢,唉,我怎么就没这福分。” “大嫂刚才说,那些男女是从明月娘娘宫里飞出,那这位明月娘娘的宫殿在哪里?”莫羽媚敏锐的听出端倪。 农妇手一指:“就在那处山上。”手指处,远远可见一座山峰状如月牙,正与空中半月相对,却是在西南角方向。 “那这太阴城有多少人口?”江慈问道。 “总有三五千户人家,还会更多,经常有各地逃难的人进入这里,哎,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众人没有回答那农妇的问题,莫羽媚在沉吟,这农妇说此处有三五千户人家,那人口起码接近万人,南国之地,几时出了这么一个大城镇而不为世人所知的?她心里充满疑问。 赫连厥走过来,轻声附耳:“这里只怕是个邪教人物把持之地。” 莫羽媚点点头,自汉以来,什么太平道,五斗米教,前些年还出现个食尸教,都用的是这种形式,明里是为宽抚苍生黎民,实则是收买人心,广聚教众,暗怀颠覆之心,恐怕这里的这位明月娘娘也一样,从这里出去后一定要禀报大司马,早做防范,只是现在还不宜节外生枝,他们另有重任在身,时间紧迫,可不能在这里无谓拖延。 “大嫂来这里多久了?”江慈还在问那农妇。 “别看这里只有月亮,没什么日夜之分,我自己做了个计时沙漏,算的清楚呢,我们一家到这有一年零两个月了。”看来这农妇对自己做出的计时之法很是得意,说话语气不禁有些兴奋。 江慈刚想问出城路径,就听到远远传来一阵丝竹之音,喧嚷热闹。 “呀,娘娘出巡了,快跪拜快跪拜,不要惹的娘娘不高兴。”那农妇一迭声的道,已经拉着那稚童伏地拜倒。 大司马府的剑客们心里冷冷一笑,他们当然不会效这农妇愚行,只是身处此地,也不想平白招惹麻烦,当下将身形隐于巷陌之中。 听着丝竹之音越来越近,莫羽媚探出半个头来,倒要看看,这个装神弄鬼的明月娘娘是怎生模样。 第011章修玄谷 在一夜无梦而沉实的睡眠之后,池棠是被敲门声唤醒的,门开后,乾冲和嵇蕤两个站在门前,天光已然大亮。 “已过隅中之时,尊君安歇可好?”乾冲微笑着问候。 池棠满意的伸了个懒腰,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的状态了:“乾兄不必客气,你看,若不是你们来喊,我都不知道已经到了这时辰呢,这一觉睡的可着实香甜。” 两下寒暄了几句,池棠昨晚是和衣睡的,此际也不需再多收拾,只是将云龙剑又背在身后,跟着乾冲和嵇蕤迈步出门。 “今天要带尊君看看我乾家的几处地方,尊君先用些早饭,然后我们就出发。”乾冲带着池棠向昨晚吃饭的正堂走去,嵇蕤跟在身后。 “乾兄不要老尊君尊君的招呼,便喊池某本名即可。”对于乾家斩魔士的恭敬,池棠还是不太习惯,言谈间倒平白有了种生分之感。 乾冲会意一笑:“池兄,请。”已将称呼改了过来。 桌上放着一大碗饽饽,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虽是简朴,却也显得亲切。池棠也不客气,几口就将粟米粥喝完,抹抹嘴,取了个饽饽咬了一大口,嘴里含含混混的道:“走,边吃边去看,不耽搁,乾兄带我去就是。” 乾冲和嵇蕤相视一笑:“池兄当真是爽快人,好,先去乾家测灵之地” 池棠一直对乾家的测灵之术颇为好奇,现在听说马上就可以见识了,不由甚是兴奋,当下跟着乾冲和嵇蕤,三个人穿过正堂,池棠只见屋后郁郁葱葱,尽是树木遮盖,似乎毫无深冬季节的影响,一道碎石小径在林木间蜿蜒曲折,别具意境。 也不知在这小径上走了多久,池棠忽然想起,开口问道:“嗯?便是我们几人?宝儿和那董小姐不必去吗?”他还牵记着昨晚关于董小姐的去留之论,这测灵之术实是董小姐能否留下的关键,现在看到董瑶并没有同行,故而发问。 “他们还睡着呢,这些日子旅途劳累,可没睡过个踏实觉,别说他们了,就是薛师弟也睡的呼呼的,等他们醒了自然过来,我们是先来一步。”嵇蕤回答道,他似乎并没有受一路鞍马劳顿的影响,精神头不错。 池棠发现林间小径又开了几个岔路伸向远处,放眼看去,似乎树木丛掩之间有屋舍一角露出。 “这条路通往乾家砺锋庐。”乾冲指着其中的一条岔路口介绍道,“砺锋庐是乾家打造兵刃甲胄之所,平素都是五师弟在那里操持。” “甲胄?乾家弟子还要身着铠甲降妖伏魔?”池棠看乾家斩魔士一向是褐衫短襟,可从没见到穿着什么甲胄。 “平素除妖,自然不必穿上铠甲。可是池兄别忘了,我曾说过,这十年内人与妖魔之间将有一场大战,战场杀伐,岂能不着甲胄?”嵇蕤对池棠说道。 池棠对于人间铸造的铁甲能否抵挡妖魔的伤害还是持怀疑态度,只是此刻也不便多发疑问,便只是点了点头。 乾冲看着池棠身后露出的云龙剑柄,神色间露出赞叹的神色:“本来还想让五师弟为池兄打造一件趁手的兵刃,可我看池兄此剑不似凡品,却不知是从何而得?” 不等池棠回答,嵇蕤已经向乾冲做了解释:“昨晚匆忙,只是将此来情形匆匆一述,许多细节处还未告禀大师兄。池兄此剑是北境莽原云龙爪所制的绝品神兵,原是锦屏公子给紫菡夫人的定亲彩礼,是紫菡夫人感池兄相救之恩,特以此剑相赠的。”于是,将落霞山紫菡院所发生的鬼族之谋细细说了一遍。 乾冲听的啧啧称奇:“竟有这番际遇,此剑能入池兄之手,可真是相得益彰了。” 三个人转过一处山林,面前又是一片开阔。 两座巍峨的青山并肩而立,两山之间自然的形成了一块谷地,谷地中一片云霞雾气,透出神秘的气息。 “这右边青山往下,乃是乾家弟子终老埋骨之所,名为英魂冢。而这两山之间的山谷,名为修玄谷,乾家测灵之地便在此处。”乾冲指着那山谷说道。 那片山谷就是测灵之地?池棠远远望去,不知那里面究竟会有什么玄虚,心中思忖,脚步却渐渐放缓了。 乾冲带着池棠走到了山谷之前,口中还在道:“乾家若要收弟子,皆要通过这修玄谷测灵之术的考验,只是池兄身为南部火鸦乾君化人,已无疑义,这测灵一事本来是多此一举,但池兄既然要做乾家弟子,这一关却不得不经历,所以我带了池兄来这里,就是进去看一看,池兄不必在意。” 池棠一转头:“乾兄的意思,是我不必参与测灵之事了?” 乾冲和嵇蕤同时止住脚步,站在山谷之外,乾冲笑着摇摇头:“不必测灵了,池兄只是看一看,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 一个黑影从半空滑翔耳下,落地时却是个脸色苍白,瘦弱矮小的少年,正是那蝠妖颜皓子。 “颜皓子,带尊君入谷一行。”乾冲出言吩咐,同时又对池棠解释道:“乾门家规,若非弟子测灵修炼,不可入修玄谷一步,我们只能相送到这里,不能陪池兄进去了。” “尊君请。”颜皓子对池棠一笑,露出唇下两只尖锐的白牙。 池棠呼出一口气,点点头,对着乾冲和嵇蕤一揖,转身踏步,片刻间便行入山谷。 山谷间死一般的寂静,满是浓雾蔽眼,目光所及,不过身边十步开外,天色昏沉。 雾气瞬时间便笼罩住了池棠全身,令他感到仿佛回到了那夜行刺暴君的时分,身体下意识的打了个寒噤,池棠赶紧端正心神,丹田聚气,一股暖流渐渐从腹下涌起。 “别别别,尊君且慢。”颜皓子看池棠是要运用灵气,使出火鸦神力的模样,赶紧出言阻止。 “怎么了?”池棠看着颜皓子脸上似乎露出调皮的笑容,颇感奇怪,这一分心,体内的暖意也立刻消散。 “我就不喊你尊君了,挺见外的不是?”看到池棠点头允可,颜皓子自顾自的给池棠安了个称呼:“我说火鸦哥啊,(池棠心道:“这颜皓子跟无食一个德性,喜欢用三个字的绰号来喊人。”)基本上呢,让你来这里搞什么测灵,是属于脱裤子放屁,没事找事的。不过乾家老大既然发了话,也就是让火鸦哥你呢随便看看,还让我带路做向导。” 池棠点点头:“好啊,那就劳烦颜小兄了。”他也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位蝙蝠化身的小妖仙,便只能用最通俗的江湖敬称了。 “我带火鸦哥你去看,那就是走马观花,知晓个大概,火鸦哥恐怕也觉得印象不深。火鸦哥,想不想变得好玩点?”颜皓子凑近池棠,脸上表情像极了一个要恶作剧的顽童。 池棠一愣:“好玩?怎么好玩?” “你自己进去看,就知道好玩了。你可千万别先运起你身上那神力啊,不然……不然就不好玩了。我呢就在谷口等你,你转一圈后我自然送你出谷。”颜皓子眨眨眼。 “这测灵的修玄谷究竟有什么物事?”池棠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虽然在乾家可以不必担心有什么危险,但看颜皓子这讳莫如深的举动,好像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自己去看,印象才深。”颜皓子一说完,腾的翻了个身,倒悬在一棵树上,双手悠闲的抄在胸前,闭起了眼睛,“本来我是第一关试灵者的,不过你太厉害,我不触这霉头,你直接往里面走就行。” 池棠不知道颜皓子究竟说的什么,但看他似乎已经打起了瞌睡,也不好多问,只得迈步前行而去。 “记得,下手轻点。”颜皓子忽然睁开眼睛,向池棠喊了一声,然后也不管池棠听没听到,嘻嘻笑了一笑,又闭上了眼睛。 池棠根本没听见颜皓子最后的嘱咐,他只觉得眼前的雾更浓了,白茫茫一片,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落在地上的沙沙声。 地上有落叶,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池棠又走了一小会儿,忽然感觉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外,还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伴随着。 那是竜竜窣窣的怪声,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落叶上行进。 池棠止住前行,屏声静气,侧耳细听。奇怪,自己一旦停止动作,那竜竜窣窣的声响就不再发出。 池棠略一寻思,这是乾家的测灵之术,料想便是用一些妖异之事来测试乾家弟子的灵力的,若是在先前自己还没有遇上乾家斩魔士的时候或许会很紧张,可是现在自己是身具火鸦乾君神力的玄灵能士,便连乾家斩魔士都推崇备至,何患这里能有什么古怪? 想到这里,池棠心意登平,镇静的又迈开脚步,自己无需为测灵之术而有什么担心,倒是借此机会看看乾家测灵术的详尽才是道理。 果然,一旦前行,那竜竜窣窣的声响又如影随形,迷雾中听起来犹觉得诡异异常。 眼前,只能见到一些参天古木,在浓雾中显现出高大的树干,枝叶茂盛,树与树之间连成了壮观的一片。 就在此时,池棠忽然一脚踏空,以他双绝五士的身手立刻便有了反应,身形一侧,未踏空的一足稍一使力,已生生将因踏空而失重的身体向后一拉。 才刚稳住身形,就听到耳后风声一响,池棠跃身一让,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一条毛绒绒的蛰腿隐入浓雾中。 “是何妖孽,还不现身?”池棠提声一喝,大有威势。 可在喝声刚刚发出的时候,池棠便觉得身上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缠绕几束绳索一般的物事,只是那物事发出晶莹的银光,不像是寻常绳索。 池棠挣了一挣,想要摆脱这物事,可没想到,自己只动了这么一动,身上的银色绳索就又多了几道,连手都被缠住了,定睛细看之下,这哪里是银色绳索?分明就是极粗的蛛网。 “蜘蛛妖?”池棠心里刚涌起了这念头,就听到竜竜窣窣的声响大盛,不多时,几只体型硕大的蜘蛛就从浓雾中现形。 这几只蜘蛛比人还高,一看就知是妖异之物,池棠盯着它们,心想原来这就是那怪声的来源,倒也并不慌张。只是这蛛网似乎黏性极强,自己挣扎了一下便被层层缠绕,难以动弹,心中反复转念,如何寻出脱身之法。 “此盘丝银网玄妙无穷,越动就缠的越紧。” 一个声音在池棠耳边响起,这声音干涩绵软,既不是乾家斩魔士的声音,也不是那蝠妖颜皓子的言语。 池棠抬头扫视四下,寻找声音来源。 那个声音又响起:“我不管你是乾家哪个收的门下,也不管你是怎么过了第一关的,到这里,不使出些真手段来,就别想出去了。” 池棠不回答,听这声音,再看看眼前张牙舞爪的几只蜘蛛,这声音当不是这几只蜘蛛发出的,循着声音来处,池棠敏锐的发现,左前方的古木之下晃动着一个黑影。 “在它们到你那里之前,你得脱离那盘丝银网,不然……我当然不会让它们把你吃掉,但是,吃点苦头是在所难免了,年轻人,别看我了,赶紧想脱身之法吧。” 声音果然是从那晃动的黑影处传来,还不容池棠应声,几只蜘蛛的嘴里发出嗤嗤的怪叫,竜竜窣窣的直往池棠之处爬来。 第012章退雾 池棠已经可以看到那几只硕大蜘蛛狰狞的面容了,虽知没什么危险,心里却也有些惴惴之意。于是一闭眼,凝神聚气,只一刹那间,火焰从身上涌起,热浪四溢。 那蛛网在火焰燃炽下,顿时被焚化成灰,池棠只觉得身上一轻,人已经安然脱出,那几只硕大蜘蛛“嗤嗤”叫着,狼狈不堪的躲避池棠身上传出的炽焰之气,蛰脚走在落叶上的声响显得杂乱慌张。 这下是那黑影发出了惊异的呼声:“这……这是五圣之力?” 池棠睁开眼,微微一笑,从容的向那黑影走去,身上焰力未消,硕大蜘蛛不敢靠近,都躲入了两旁的浓雾之中。 直至走到那黑影之前,池棠才将身上火鸦神力收起,火焰顿灭,看着那黑影,池棠却又觉得有些好笑。 那是个极为枯瘦的小老头,身体蜷成了一个球形,由树上一根极粗的蛛丝吊着,在半空里摇摇晃晃,从蜷缩的身体里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小脸,脸上双眼很愕然的与池棠对视着。 “老先生,我这关算是过了吗?”池棠看这小老头的模样,心想多半也是蜘蛛化身的一个不害人的妖怪。 “叫我八足大仙,不要叫我老先生,我很显老吗?”那小老头一脸愤愤不平。 池棠看着眼前那皱如橘皮,枯干黄瘦的小脸,只得忍住笑,正色道:“大仙恕罪,是小子失言,初时天色昏昧,没有看清,现在仔细看来,发现大仙实是神光溢彩,丰神俊朗,气宇轩昂。”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池棠这十二字与真相相悖十万八千里的赞誉之词顿时令那八足大仙精神一振,脸上现出喜色,欣慰的点点头:“嗯,你这小子果真不同凡响,不仅眼光高明(池棠心想,这是夸我刚才赞他的话了),便是破这盘丝银网也是不费吹灰之力,这身烈火神力当真了得,五百年来,到这里试炼测灵的乾家弟子我也不知见了多少,唯你是数一数二,咦,你既是五圣火鸦传人,却是他们乾家哪个的门下?” 池棠摇摇头:“这还没定。” “我就说嘛,便是那乾道元老儿也做不了你师父,佩服佩服,我这关你是过啦,回头我的批语就送出谷去,你继续向前,还有三关,谅也阻你不得。”八足大仙大概几百年来第一次听到那么动听的夸誉自己容貌之词,因此对池棠倒是颇为推许,话说到后来也尽是些称赞之词。 池棠心里好笑,别看先前那些蜘蛛出来弄得诡秘吓人,其实这小老头还真挺可爱,联想到黄狗无食和那蝠妖颜皓子,不禁感觉修炼成精的好妖怪多是些心怀赤诚的有趣家伙。又听那八足大仙说还有三关,心下暗自思量,原来乾家测灵术共有五关,那蝠妖颜皓子是第一关,只是这小子机灵,直接就放自己通过了,第二关是这个八足大仙的蛛网困人之术,不知剩下三关是什么。 “小子告退,大仙留步。”池棠向八足大仙作揖告辞,八足大仙颌首笑道:“年轻人,去吧,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目送着池棠渐行渐远,忽而一省:“我怎么总喊别人年轻人?这话老气横秋的,我倒底老是不老?”心里转了半晌,最终得出结论:“我年纪不小,但长的不显老,要不这小伙子说我神光溢彩,丰神俊朗,气宇轩昂呢?所言精到,妙哉!”大喜之下,凭空里吹了口气,空中现出蛛网银丝所结成的大大的一个“甲”字。 “送去乾家,这是我的批语。”八足大仙蜷着身子转了一转,那蛛网结成的“甲”字倏尔消失。 …… 池棠又行了约有小半个时辰,这一路一直谨慎而行,可却出乎意料的没出什么古怪,只是雾越来越浓,能见度越来越差,到后来几乎眼前只有白雾一片,难辨路径。 池棠左右端相,现在自己已在浓雾中迷了路,不知该如何行进。 “测灵者听着……”浓雾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池棠听这声音是河洛一带的口音,音色倒还纯正,当是个中年男子说出的。 那声音还在说道:“……自来妖魔现身,多有腥风浓雾,身为伏魔之士,若被浓雾所蔽目,往往便失了先机。这一关,便是看你破雾之能,若可在半个时辰内通过我发出的风声找到我真身,并且驱散眼前浓雾,便算你通此一关。” 池棠听的暗暗点头,那声音说的不错,想那月夜刺君之时,虻山妖魔现身就是带起一片浓雾和腥烈的狂风,但是听说要在半个时辰之内驱散浓雾,池棠不由又有些犯难,说到底自己也只是伏魔道中一新丁,当真和妖魔面对面较量,自己凭借火鸦神力自然可堪一战,但破除浓雾只怕要用到伏魔的法术了,自己又没习练过,却如何破解? 心下正在思量,耳中就听到一阵“呜呜”的怪风之声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传出,池棠当下收敛心神,静辨风声来处。 可一仔细去听,却觉得风声极为诡异,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又或者同时在前后呼啸,到哪里去听音辨形? 池棠迟疑间,忽然想起一事。当初自己第一次火鸦神力焰醒之时,正和虻山女妖灵风相斗,那灵风身法何等奇绝诡幻?可不知怎么的,自己却偏偏能在下意识间就判明她真身所在,只一击,便将那灵风擒获,料想火鸦神力定有破除迷幻之功效,只是自己运用还不熟罢了。 想到这里,池棠运起真力,火焰又从身上升起,双目借着火鸦神力四下探看。 浓雾在火焰燃烈之下,似乎稍稍有些消弭,可那风声依旧,还是难以判明方向。 “好厉害,竟有这般灵力!”风声中,那低沉的男声又响起了。 池棠睁大眼睛,想要在浓雾中寻出那声音来源,却依然看不出来。 “别总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有这身灵力,当以灵力之能破我灵术。”那男声显得循循善诱。 池棠心中一动,是啊,就算是人世武林,以目观测之术和听音辨形之法都是高明的应敌手段,然身为超卓武者,往往决定胜负的关键,既不是看,也不是听,而是一种直觉,一种对于敌人反应和招数预判的直觉,一种对于危险来临和把握胜机的直觉。 池棠双目仍是微睁,却又视而不见,他的全副身心进入到了一种忘我的状态,任由体内的火鸦灵力翻腾。 本是白茫茫的浓雾一片,现在却是滔滔火海,火焰熊熊燃烧,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似乎腾空而起,左右一看,却发现自己的双臂变成了火红的翅膀,池棠一惊,想要发声呼喊,可是张口之下,只能看到一只尖锐的长喙开合,从长喙中传出凌厉的一声“喳!” 一缕火苗忽然从翅下射出,射向了火海中的一角,迸起了一团光芒。 池棠蓦然一醒,自己仍然是站在原地,那双翅,那长喙,那滔滔火海全都消失不见,只是一场幻觉? 身边的雾却已渐渐淡去,看地上,分明有烧炙过的痕迹,而在远处百步开外,有一个黑乎乎冒着黑烟的人影还在动作着。 池棠诧异之下,快步赶上,到了近前才发现,那人正拍打着身上,身上余烟未尽,显然刚被烈火烧过,一脸焦黑,狼狈不堪。 “你这人,我教你破雾之法,你怎么还烧我?”那人咳嗽几声,焦黑脸上露出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倒很醒目,听这声音,正是刚才说话的男声。 “对不住对不住,我听尊兄指教之法而为,却不想反烧了尊兄。”池棠很是不好意思,他隐隐感到刚才那情景未必是幻觉,自己好像是在一瞬间化身成了火鸦。 那人摆摆手,算是并不计较的手势,又抹了抹脸上,长舒一口气:“少见的灵力,还会烧人,你那是什么灵力?这么快就破了这浓雾?” 池棠抱歉地笑道:“乾家斩魔士说这是南方火鸦乾君之力,我却也运用不纯熟,伤了尊兄,抱歉之至。” 那人瞠目惊舌:“火鸦乾君之力?开什么玩笑?五圣传人还来弄什么测灵之术?乾家那些人怎么安排的?” 一连四句反问,池棠却不好作答,乾冲可没安排自己来测灵,只是让自己进来看看,全是那颜皓子的自作主张,难怪颜皓子一直说要变得好玩些,看来是对这修玄谷中测灵者的恶作剧,这调皮的家伙。 “不敢动问,上仙大名?”池棠只能岔开话题,彬彬有礼的问道。 那人却挥挥手:“上什么仙?都被烧成了这样了,还上仙呢,你去吧,这关算你过了,批语我自会送出,我得先去洗洗,娘的,差点被烤熟了。” 从这原先低沉而又有威严的声音中竟传出句粗话,池棠不由一怔,却见那人说完后,将身影一晃,已经消失不见。 看来也是成精得道的好妖怪,池棠这么想着,再看看四周,原先的浓雾多已散去,隐隐还有一股焦糊味冲入鼻端。 自己是真化身为火鸦了,这一身玄妙的神力还多有可窥掘之处。 池棠反复回想刚才那一幕如梦如幻的场景,再次前行。 随着越行越远,周遭的景物也发生了变化。 再不是浓雾蔽天,古木森然。眼前只见山石错落,林木杂间,碎石小径弯弯曲曲,直通向远方,穿过这片小径,眼前忽然一亮,一缕阳光从天际斜射下来,映照着满目姹紫嫣红,那是无数不知名的美丽的花朵铺陈于前,当真是花团锦簇。 耳中听到了空中的鸟啭莺啼和山泉的叮咚作响,鼻中尽是鲜花馥郁的芬芳,刚从迷雾森林而出的池棠顿时精神一振,鸟语花香,山景雅致,修玄谷中竟还有这般风光秀丽的所在。 池棠不是初出江湖的毛头小伙,看到这样的情景,他心中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还用说吗?美景美物,还少了什么?美人啊,莫非修玄谷测灵术的第四关是美人计? 第013章血海 不出所料,转过花圃,便是一处清澈的山泉,一个女子露出半抹酥胸,正在泉水中洗濯沐浴,池棠刚出现在山泉旁时,那女子明媚的眼神就热烈的迎了上来。 肌肤胜雪,眉目如画,长长的黑发解散开来,有意无意的遮住了几处私密所在,又在水面上铺成了朵朵睡莲也似,这是一个方当韶龄的绝色美女。 池棠只是略微打量了下对方,这女子杏眼桃腮,姿容俏丽,不比那虻山的茹丹妖姬逊色,还真是个风情万种的可人儿。 “呀,何方狂徒?偷窥奴家……”那女子惊呼起来,用手捂住赤裸的肌肤,眼神却毫无惊慌之色。 池棠心里道:“能不能换点新鲜招数?真当我是登徒子好色之徒?”那女子捂住自己的动作还故意将酥胸挤的高高耸起,其间诱惑之意不言而喻。 池棠上前几步,那女子又叫了起来:“你……你别过来……” 池棠单足立在泉边岩石之上,居高临下,轻笑着道:“你叫我别过来,怎么我靠近之时,你却动也不动?” 那女子一愣,而后甜甜一笑,这一笑当真是艳胜桃李,媚若春光,池棠虽是秉持心神,心内却也不由一荡。 “有个陌生男子忽然出现,偏偏还是奴家洗浴之时,奴家当然心慌了。”那女子红着脸低声说着,“但是那男子靠近之时,奴家总要看看,那男子是怎生模样,奴家是该逃还是不该逃呀。” 变的真快,池棠看着这女子故作娇羞,心里也觉得好笑。先前自己中了茹丹妖姬的噬魂魔力,脑中总是不经意会出现些淫邪的念头,以至于那一晚和灵风董瑶在一起时几乎有些按捺不住,可现在自己耳下那带着噬魂之力的创口已被神僧定通以无上佛法化解,已然灵台清明,自己久历江湖,岂能再中这浅薄的美人计? 他也没心思多和那女子说下去,这般情况下,说多了只会变成无聊的调笑,于是无所谓的耸耸肩:“那你继续洗,我就是问一声,这是不是修玄谷测灵术的第四关?在你百般勾引我之前我就先行离开,算不算通过这一关?” 那女子神色一变,忽然站起身来,原本浸在泉水中的胴体暴露无遗。 池棠目光决不稍动,还是紧紧盯在那女子脸上,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对方已然赤裸相对。 那女子又是甜甜的一个媚笑:“壮士说的什么?奴家不懂。” “我若心有杂念,便该和你调笑一番,占些便宜才走,可我并不想。如果这是测灵术的第四关,还请省去前面那些繁琐,直接切入正题吧,你也省力不是?”池棠似笑非笑,对方略有震惊的表情已尽落他眼底。 “当真?”女子原本微带柔弱的声音顿时变得成熟魅惑,“我原先可有些喜欢你呢,在测灵开始前,我与你未必不能有些缱绻暧昧的好事呀?可既然你这么说,现在嘛……” “现在如何?”池棠平静的问道,同时也做好了准备,乾家的测灵术不会只是美人计色诱这么简单的,眼前的女子决不是寻常人。 那女子忽然冲池棠一眨眼,嫣然一笑:“……现在我就更喜欢你啦。” 原本明媚的山林风光募的一暗,一阵强风直扑池棠面门。 池棠何等人物?立刻跃身避开,眼角一扫,一只硕大的鱼鳍已经击中自己刚才站立的岩石,石屑飞溅,力道强劲。 喷涌的水珠洒到了池棠面上,水雾中两个黑影进击而上,池棠本想立刻从身后拔出云龙剑对敌,待手摸到剑柄上时,忽一动念,自己正要借此机会历练一番,何需借助兵刃? 只这一动念间,两个黑影已经攻到面前,池棠看的分明,是两个鱼面怪人,鱼鳍在两臂上扩展,鱼鳃直裂到脑后,形容说不出的古怪。 池棠无暇多想,一缩身,先避开左首那人的鱼鳍重击,右手肘击,却打在右首鱼面人的面门,那鱼面人趄趔了一下,被震退一步,左首的鱼面人攻击未止,池棠已经转过身来,对着那左首鱼面人的背后飞踢一脚,劲力到处,左首那人扑面倒地。 池棠这次没有运用火鸦神力和云龙宝剑,单以人世间武技格斗之法而迎战妖物,一击而成,心中也不由一喜。 那两个鱼面人吃了亏,口中嗬嗬有声,气冲冲的又冲了上来。 池棠斜身一铲,攻向右首鱼面人的下盘,鱼面人不闪不避,长着大鳍的手臂直冲池棠腿上击来,池棠要的就是这鱼面人攻击时露出的破绽,攻势早变,身形环地一转,那鱼面人早冲到了池棠侧边,露出后背破绽,池棠又是一个肘击,打在那鱼面人的后心,鱼面人扑地倒下,此时左首那鱼面人又是一拳打到,池棠转身伸手抓住那左首人打来的一拳,只觉得触手时滑滑腻腻,当下借力使力,用出一个背摔,将左首人摔了出去。 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披上了轻纱长裙,婀娜的身形悬在半空,看着池棠和那两个鱼面人的打斗,脸上露出赞许之色。 从招数上来说,池棠是大占上风,可那两个鱼面人却浑不以中招为意,只是一再翻身而起,向池棠进击。 这次是两人同方向气势汹汹的朝池棠冲来,池棠和他们交手几合,心中已有计较,眼看着鱼鳍带着虎虎的风声当头击来,便要揉身闪开。 忽然,两个鱼面人同时消失,池棠一愕,只这一错愕之时,两个鱼面人又一左一右在池棠身边出现,一人抓住池棠一条胳膊,用力向两边撕扯,池棠感觉他们的拉扯之力极为巨大,周身骨骼吱吱作响,片刻间,自己就有裂身之忧。 “败了,不过表现真不错。”那女子心中暗道,正要下令鱼面人停止撕扯,毕竟这是测灵之试,可别真要了他性命。 “轰”烈焰又从池棠身上升起,这是池棠完全下意识的反应,两个鱼面人禁不住火力炙烧,呀呀怪叫着松开了手,飞速逃开,跃入泉水中,两道水痕直滑向那女子悬空之处的水底,水花一翻,两条青鱼的脑袋露出水面,眼中露出惶恐的神色。 池棠收起火鸦神力,晃了晃酸痛的胳膊,心中暗道惭愧,自己纯以人世武者的搏击术和两个鱼面人格斗,确实太过托大,终是靠火鸦神力脱的困。 那女子面带欣赏的看着池棠:“居然是五圣火鸦化人至此,小女子可失敬了。你既有这般能为,只要一开始就运用而出,我这两位双鱼童子就绝非你的对手,你却只以本身人力与他们厮斗,了不起。这一关本是先以女色诱你,再以鱼怪战你,既看你定力,也看你战力,现在看出来了,你的定力战力皆是上上之选,入乾家门下再合适不过,就是……”那女子略一停顿,看池棠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又是掩口一笑:“……就是有点古板。” 池棠打了个哈哈:“说的是,照这么说,这一关我也算是通过了?” 那女子优雅的弯身一福:“请往下一关。” 池棠作揖别过,将起步时,那女子忽又喊道:“壮士,还没请教姓名呢。” 池棠一转身:“临昌池棠。” “天池施姒己。”那女子指着自己,笑吟吟地说道。 …… 池棠在向前行走时,脑中还在盘旋的那女子的名姓。天池施姒己?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天池这个地名,可究竟是哪里,却又记不清了。 就这样一步一步,等到四周传来腐臭和霉湿的气息时,池棠才忽然醒觉。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昏黑如墨,阴风四起,这是池棠颇为熟悉的一个场景。 落霞山紫菡院鬼族之谋发动时,就是这样的天色。 这就是测灵之术的第五关吗?池棠看了看四周,阴暗之极,隐隐有磷火闪现,怎么乾家修玄谷也有这样阴森恐怖的所在? “噗”,只顾抬头四下张望,池棠没在意脚下,好像踏入了一汪浅水,可是低头一看,却不由吃了一惊,这哪里是浅水,分明是一摊稠红的血水。 就是这一低头,再抬头时,眼前的景象全变了,血红色的天际和血红色的大地连成了一片,不,这不是大地,波涛翻滚,层层叠叠,这是一片大海,一片全是鲜血的大海。 鼻中仿佛已经嗅到了浓重的血腥气,耳中似乎已经听到了从血海之中传来的哭喊。 血水之浪拍打在岸边,溅起的血珠尽数落在池棠脸上,身上,池棠几乎可以感到那血液从脸颊向下流淌的滚热温度。 他震惊的看着这片血海,停住了脚步。 忽然他看到了血海上出现的景象,就像海市蜃楼,纵是虚幻之形,却也是异常清晰。 无数人类在奔走哭喊,不时有人被凭空卷起,然后浑身碎裂,鲜血四溢,面目狰狞的妖魔现形,他们贪婪的张口饮下人血,啃食活人…… 一个巨大身形的妖魔拈起一个还在襁褓之中的婴儿,囫囵送入口中,咀嚼吞咽,血水从那妖魔的嘴边流下…… 一名壮年男子被妖魔单手提起,妖魔的利爪只在他腹上一划,五脏六腑全都流了出来,妖魔哈哈大笑,将那男子的头颅生生扭下…… 一个少女哭喊着,身上的衣衫被撕烂,一只状如野猪的妖魔现出淫邪的笑容,将那少女搂在怀里,亵玩淫辱,在淫欲得到满足后,一口咬在少女的脖项上…… …… 所见种种,不忍猝睹,池棠愣住了,看得目眦欲裂,浑身微微颤抖。 “如果妖魔占了人世疆界,天下就是这般模样。”池棠的身边现出一个人形,这是个一身宫装的女子。 池棠沉浸在深深的悲痛和愤怒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转头看向那突然出现的女子:“人,岂能被这般残杀?” 宫装女子淡淡的向前一指:“那就用你的力量,除去他!除去他之后,这些可怖的景象就不会再出现。” 池棠双目赤红,口中喘着粗气:“除去谁?” 血海突然波涛汹涌,从血海之中现出一条通道,一个魁伟的身影站在通道的彼端。 “他。他就是天下群魔的君王。”宫装女子的语气平静,在不知不觉之中,她已对池棠用了催眠之术,现在的池棠已经浑然忘记了此来测灵的本意,他会将那人当成不共戴天的妖魔死敌,这样,才能真正看出这测灵者的真正实力。 宫装女子看向那彼端的魁伟身影,微微点头示意,这位测灵者马上就要对他展开暴风骤雨般的攻击了。 “去吧,测灵者。”宫装女子看着池棠,心里暗暗说道,现在该看看你的勇力是否有资格成为乾家的斩魔士了。 她并不担心对面那魁伟身影,自有乾家测灵术来,那人还从未碰到过对手,由他来对测灵者做出最后评判,再合适不过。 “嚯!”池棠吐气发声,从背后抽出云龙剑,滚滚烈焰包住了全身,云龙剑发出了赤红色的光芒,嗡嗡作响。 宫装女子一惊,这是何等灵力?眼看着池棠如同一团火云,飞速的从通道奔跑而过,直取那彼端的魁伟身影。 第014章莽原击 人,父精母血孕育而出,生老病死,概莫能外。人固有知,人本有灵,正因为人的存在,这世上多了多少生死相依的离合悲欢?多了多少别具滋味的喜怒哀乐?多了多少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 纵然在这兵戈纷争的乱世,我们的性命或许如草芥,但,决不能像牲畜一般,被妖魔生生吃掉!我要斩杀你们这些食人的妖魔,还我一个清平人间! 池棠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在血海看到的景象已经令他怒火中烧,当然,烧起来的不仅仅是他的怒火,还有他的全身,他的云龙剑。 剑身带着熊熊烈焰直冲那魁伟身影横向劈去。 “当!”一股巨大的反震之力令池棠的冲势一窒,胸中气血翻腾。 魁伟身影雄气赳赳的朝前一站,这是个身长过丈的巨汉,一脸血红之色,獠牙突出,双目鼓暴,面目狰狞可怖。手中一把巨大的长柄斧。 正是这把巨斧生生震退了池棠的攻势。 “魔王受死!”池棠只是略退了一步,便又迅疾的飞跃而上,云龙剑直取那红面巨汉的喉头。 那红面巨汉却颇有些惊异的看着那直刺而来的云龙剑,并没有闪避。知道剑尖堪及之时,才猛的一挥巨斧,一股滔天巨力又将云龙剑震开。 红面巨汉现在是看向池棠了,被火焰包裹着的池棠现在更显得神威凛凛。 斧剑终于斗在了一处,兵刃交击,叮当作响,这声音似乎连成了一线,绵延不绝,良久未止,显然二人的动作都极神速,每一个瞬间都是出手互撼的局面。 宫装女子远远的站着观看,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 池棠浑然忘却了此来的目的,他只将以前的红面巨汉当作了食人无厌的妖魔君王,一心只要除之而后快,可对方虽然体型壮硕,但进退趋避间,毫无缓慢之像,尤其那把巨斧,使的出神入化,不仅从容的挡下了池棠的进击招数,还适时的反攻为守,池棠竭尽全力才堪堪接下。 池棠身为双绝五士,单以武艺剑术来说,当世已是罕逢敌手。可那红面巨汉还未见法术之能,却只凭武艺就和池棠斗了个轩轾不分,而且池棠还能感到那红面巨汉行有余力,不禁甚是惊异。 若对方是江湖侠士,没准池棠会将剑一收,抱拳称敬,好生接纳,引为同道。可对方在池棠眼中,却是个妖魔,那无论对方有多厉害,自己都只有据死一拼! 池棠身上的火焰越来越旺,火苗似有知觉一般已经围着那巨汉一圈,只是那巨汉还很从容,只是站在圈中与池棠对战,并不曾出这火圈一步。 两人转眼已经斗到百合开外,仍是难分高下之局。 池棠胸中的怒焰使双眼现出赤红之色,如同那焰光闪烁的云龙剑一般,胸口隐隐有一股震动,正和颤动的云龙剑一样频率,连带着心脏突突乱跳,这是抑制不住的一种想要释放力量的感觉。 大抵其时剑侠,多有前朝风骨,便是这般并力厮斗,亦似隽永五言诗句,在行步趋度之间发散而出: 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 池棠一剑格开横斫的巨斧,剑势匪夷所思的一转,反撩红面巨汉的胸前,那红面巨汉似是颇为意外,巨斧回挡不及,只得退了一步。 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雠…… 池棠要的就是红面巨汉这一退,立刻欺身近前,手肘反打红面巨汉的肚腹,另一手持云龙剑调转剑尖,却刺向红面巨汉的面门。池棠抓住了这难得出现的一丝破绽,将战局变成了近身格斗,而红面巨汉的巨斧长大,这样近身格斗却有些运转不周了,只能肩头一沉,对准池棠撞去,要将他震开。 结客少年场,报怨洛北芒…… 池棠揉身一避,红面巨汉气势汹汹的一撞顿时落空,同时左足瞧准红面巨汉下盘,顺势一勾,红面巨汉险些被勾翻倒地,急用巨斧斧柄撑地,才稳住身形。 利剑鸣手中,一击而尸僵…… 池棠已经看出了对方背心露出的老大破绽,云龙剑高高扬起,焰光流曳,口中吐气发声:“着!”,云龙剑自上而下,狠狠的刺入了那红面巨汉的后心。 远处观战的宫装女子神色一变,急喊:“且慢……” 没有惨叫声,没有呻吟声,红面巨汉顿时僵住,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头缓缓垂下,单手还扶在巨斧斧柄之上,撑住了整个身躯没有倒地。 池棠将剑从那红面巨汉的背心拔出,然后毫无迟疑的横转剑刃,对准红面巨汉的脖项砍了下去,他要斩下对方的首级。 宫装女子飘身飞至,长袖一展,一股气劲将池棠弹开,地下火圈的火苗却忽然暴长,沿着那宫装女子的长袖燃烧起来。 池棠只是被阻了一阻,并不以那宫装女子的拦挡为意,双目赤红,喘着粗气,走到红面巨汉身旁,又举起长剑。 宫装女子大惊:“速速醒来!你已破此关,不可再战了!”顾不得扑灭袖上的烈火,急急施法,要将池棠从催眠中唤醒。 一阵罡烈之气忽然从红面巨汉身边发出,如有实形般形成了一个气圈,轰的一声,已将池棠震飞开去,那一圈神火也被这罡气冲灭。 “慢着,永兴公主。”那红面巨汉竟抬起头来,第一次开口说了话,声若洪钟,威严宏亮,池棠那一剑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多大伤害。 宫装女子吃惊的看着红面巨汉站起身:“棘楚,你没事?” 红面巨汉转身,紧盯着对自己还虎视眈眈的池棠:“老族能战,这点剑伤算什么,况且我也不是昔日的身躯。” 池棠被罡气震开,倒没受什么伤,心里还有些奇怪对方要害中了自己一击怎么还行若无事?便暗自调息,身上火焰熊熊燃炽,准备开始新一轮的攻击。 宫装女子劝道:“本是测灵之试,现在便算他通过此关,你还要再斗下去做什么?” 红面巨汉呵呵笑了一笑,狰狞的脸上却没有现出笑意:“十年了,没有再这么畅快的战上一场。还记得十年前那小伙子吗?对手难寻,现在来了个更厉害的,乾家真有人才。” 宫装女子叹了声:“你便是好勇斗狠。” “今日便让我痛快一战罢,此子烈焰缠身,身具火鸦神力,竟然是南方乾君化人,也不知乾家是从哪里寻到的,况且,他手中的兵刃令我颇有似曾相识之感,我倒要看看,火鸦乾君化人究竟是怎样的实力。放心,我自有分寸。” 红面巨汉冲池棠招招手:“来。” 池棠也被引发了心中豪气,身上的火焰又盛了一盛,云龙剑矫若游龙,身下已经大踏步迎了上去。 红面巨汉挺直身体:“你我今日全力一战,且看你能否接下我这莽原神击。”忽然纵声大啸,啸声响彻天际,罡烈的气劲喷涌而出,气势撼天动地,整个修玄谷仿佛都被震的抖了一抖。 刚猛雄浑的罡气和炽燃正烈的火焰搅在了一处。 修玄谷中,八足大仙悬在树上惊诧的睁大了眼睛,身边的蜘蛛惊慌的躲在了一起;数里开外,一个身上还有烧痕的中年男子震惊的感受着远方传来的气浪,赶紧在一张写着甲下的纸上将下字涂去;山泉边,施姒己撩起清澈泉水,任由水滴如洒珠落晶般从纤纤玉指边滑下,看着气劲交撼的方向,脸上神色淡然,嘴角却现出一个轻轻的微笑。 颜皓子倒挂在树下,此际却赶紧腾空落在地上,远远望去,分明感到了那处的滔天之气,不由挠了挠头,脸色显得更白了:“坏了,玩过火了,那大个子玩真的了。” …… 这是雪白色轻纱帷帐的凤辇,只是并不是由骏马拉拽,而是有十六个精赤着上身的年轻男子抬着前行的。 精壮男子们抬着凤辇,口中“嘿呼”有声,一路小跑,凤辇周边也都是一样白色袍服的男子,簇拥着凤辇。 城中的百姓都已跪在凤辇行进的路旁,当真是人头攒动,都是一片“娘娘”的呼声,那些白色袍服的男子则不停向人群中抛掷符水,食物,引起人群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莫羽媚看凤辇边上的男子都是披头散发,不像是中土装束,心中更加怀疑:“莫非真是邪教?”将目光投向凤辇之内,却只能看到白裙一角,看不到那明月娘娘真容。 当凤辇一行路过莫羽媚等人藏身的巷陌时,莫羽媚赶紧将头缩了一缩,路上百姓太多,可别让他们看到自己这几人的不拜之举,只露出半边脸,观察凤辇的情形。 凤辇在眼前缓缓前行,一片膜拜呼喊声中,一只葱白的纤手忽然拉开了轻纱帷帐,帷帐中一双晶光闪烁的眼睛露了出来,直直对上莫羽媚的视线。 莫羽媚一惊,急往巷中闪身一避,心中突突直跳。那就是明月娘娘?那双眼睛……好生……好生……莫羽媚不知该怎么形容,那眼睛看到自己时,自己没来由的就是心中一寒,仿佛那眼神会勾魂夺魄一般,可是路上这许多人,她又怎么偏偏就看向我这里?是有意还是无意? 莫羽媚平复了下心情,再探出头去,凤辇已去的远了,街上行人也渐渐散去,别无异状。 “怎么回事?”赫连厥还是最关心莫羽媚。 莫羽媚沉吟半晌,摇了摇头,然后下令:“先出城,大司马的正事要紧,这里的事等回去禀明了大司马再做区处。” 五个人再不耽搁,穿街过巷,要找寻出城的路径,可是转了两个多时辰,仍是在城中打转,路上也问了几个人,可那些人都愕然摇头:“出城?这里是神仙境地,还出去做什么?” 最终五人只能在一个水井旁落了脚,走了这许多时辰,饶是几人身怀绝技,却也着实有些疲乏,便吃些随身带着的干粮,喝些自己水袋里的清水,喘几口气再说。 “这里的人都中邪了,竟然从没想到过出城。”袭水江鹚愤愤的道。 “何止中邪,我看这里就是邪门,我可从没听说过,只有月亮就能让地里长出庄稼来的。”啄峰铁鹤大口喝着水袋中的水,气喘吁吁的道。 赫连厥想了一会儿,才说道:“这一路上我仔细推想了一下,总觉得有好几处不对劲,我跟大伙儿说说,大伙儿参详一下。第一,江鹚说这里他两年前来过,这一片空旷的山谷,我相信江鹚所言无误,可你看看这城镇,这许多房屋人口,还有那样坚固雄伟的城池,非数年绝不可能办到,难道这城是凭空多出来的?其二,我们也问了几个城中百姓,他们有北地代郡的,有关中的,甚至还有西北凉国那里的,他们是怎么说的?都说为了躲避战乱,从本国逃难到我们南国来的,一进南国地界就到了这里。可是大伙儿想想,这里可不是边关之地,怎么可能一进我国就到得了呢?就算偶尔有人找到什么捷径,也不可能从那么多地方过来,我国可和凉州凉国并不接壤,那凉国人又是怎么到这里的?第三,那明月娘娘掌管此地,不收税赋,不征钱粮,倒还时常给城中百姓送各种物事,那这明月娘娘自己又如何维持?当真是普渡众生,不要任何回报?第四,那个什么月中点化升仙的事情,我怎么听怎么古怪,城中被选中的人竟然身上会自己出现月牙之形,这听起来倒像是妖术;刚才江鹚和铁鹤也都说了,这里的人自从进来后就从没想到过出城,就算这里衣食丰足,可按人之常性,总要和外处城镇做些买卖,互通有无的,哪有都不愿出城的道理?至于月亮让百姓有收成,我觉得也是妖术,这些都太反常了。” “反常必为妖。”锐蹼邪鹜只说出五个字,但这五个字却都说进了五个人心里去。 莫羽媚皱眉道:“现在寻不出出城路径,确实古怪,其中关键必是那明月娘娘,瞧这情形,我们有必要去会一会那明月娘娘了。” “也好,既然事情找上门来了,我们也不是怕事之人。”赫连厥点点头,“其实要不是我们有要务在身,我倒想看看那月中升仙究竟是怎么回事。” 啄峰铁鹤道:“这怕是来不及,过几天就是月初新年,离月中还有半个多月呢,我们耽误不了那么久。” 莫羽媚指向西南方远处的月牙山峰:“那里总不在城里,我们往那个方向去,不就出城了?” 另四人都是一喜:“对啊,就去那里,顺便会会这明月娘娘。” 莫羽媚手一摆:“休息一会儿,稍晚点就去那里!” “咦?”赫连厥看着莫羽媚,忽然惊诧的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莫羽媚一怔。 赫连厥对着莫羽媚胸前一伸指:“这是什么?” 莫羽媚穿着一身黑衣,将她身材衬托的玲珑有致,就在她的右胸黑衣上,却显出一枚弯弯的月牙。 第015章过关 池棠已经感觉到了对方气势的截然不同,在对方滔天气劲的牵引下,自己身上的火鸦神力似乎也愈发活跃,火焰激荡,在红面巨汉的身体周围来回飞窜,几度要蹿到那红面巨汉身上,却都被那红面巨汉的护身气劲给弹开。 云龙剑和巨斧缠斗一处,这一次,那巨汉的力量更为强大,斧刃透出蓝光,云龙剑在距斧刃几寸之时便能感受到巨斧的锋芒,池棠觉得自己像在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着这股巨大气浪颠沛起伏,摇摇欲坠,稍有不慎,便会被卷入这巨浪之中粉身碎骨。 池棠自以火鸦神力对敌以来,初时一招生擒虻山灵风,后来又是一招击退鹤羽门两大弟子的联手攻击,而与孤山先生交锋,对方以凝气窒空之术堪堪化解自己的攻势,以一代前辈宗师的身份算是和自己未分高下,在对敌鬼族日灵和冰灵两员鬼将时,自己也是占了上风,只有最后那地灵鬼将,巧妙的没和自己多做正面交锋,多少也有些避己锋芒的意思。可是现在与这红面巨汉的大战,池棠已经使尽全力,却仍难再占得半分便宜。 气流形成了一个气罩,上面却满是火焰缠绕,这正是场上二人对战情势的展现,红面大汉招招进击,池棠凭借着卓绝身手,巧妙闪避,剑势未溃,间或反击一招,斗得光辉灿烂。 又是百招开外,红面巨汉的巨斧蕴成一团靛蓝光华,带着排山倒海的雄浑力道横扫池棠胁下,蓝色光华顿时笼罩住了池棠,而池棠身上的火焰也相应一黯。 池棠心里清楚,这是长久交战下,自己的气力衰竭了,眼看着对方这一击沛然莫之能御,池棠豁尽最后一点功力,转手将云龙剑劈向红面巨汉的面门。 同归于尽吧,魔王!池棠没有闪避,云龙剑带着最后的神火之焰,在红面巨汉的脸上划了一道,火焰在那巨汉的脸上燃烧起来。 巨斧靛蓝,横斫在池棠腰间。 池棠没有觉得疼痛,只觉得自己被抛在半空,这一幕何其熟悉?那一夜,茹丹妖姬将自己甩手抛开时,自己也是这样的情形。当时,那些妖怪再也看不到自己,而自己,也因此死里逃生。 这是乾君元神相佑,池棠在被巨斧击中前的一瞬间,仅存的乾君神力又将他隐身了,只是这次因元灵大损,池棠的隐身只持续了片刻,在那巨汉中剑捂着脸后退了几步后,池棠的身形在半空中显现,而后重重摔在了地上。 火焰寂然而灭,池棠浑身剧痛,看着那巨汉扑打脸上的火鸦神焰,自己却再难以动弹。 魔王还活着,我却实在斗不过了,池棠懊恼的想着,静静等待那巨汉扑灭火焰,再上来取了自己的性命。 那巨汉一摆手,将血红色的面皮取下。取下?面皮怎么取下?池棠脑中一片混沌,看着眼前的情景,甚觉诧异。 那不是面皮,看那狰狞丑怪的血红鬼脸上还留着烧炙的痕迹,那巨汉一取下那鬼脸,那鬼脸就从中裂成两爿,这是池棠一剑之威。 原来是面具,池棠现在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那巨汉露出了本来面目,赤眉方口,目若朗星,虬髯满腮,气宇轩昂。微笑看着池棠,侧头对边上宫装女子说道:“收了术罢。” 那宫装女子口中念念有词,池棠原本浑浑噩噩的脑子忽然一清明,眼前一亮,再看四周,那滔天血海,海市蜃楼都倏而不见,便连鼻中嗅到的腥臭之气也荡然无存,周遭尽是竹林绵延,阳光从竹林枝叶间斜射下来,光彩斑驳,奇美异常。 巨汉哈哈大笑:“痛快痛快,那小哥,棘楚得罪了。” 池棠晃晃头,回想起了先前的种种,若不是身上还酸痛之极,几乎就怀疑这不过是一场梦。 “这是乾家测灵术最后一关,先以幻象摄你心神,而后以神勇之士测你身手,恭喜这位小哥,你已通过此关,可为乾家斩魔之士了。”宫装女子笑吟吟地道。 池棠还有迟疑,那触目惊心的血海,那令人发指的海市蜃楼,都是幻象? 看池棠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宫装女子继续笑着解释:“自你踏入这片玄山竹海,便中了我的迷幻催眠之术,你先前所见,皆是虚幻之景。当然,和棘楚的那一战却是实实在在的。”说最后一句话时,宫装女子看了一眼那巨汉。 池棠全想起来了,拍了拍脑袋,一骨碌爬起身来,对那巨汉棘楚拱手道:“池某所遇人中,以尊兄最为了得,池某佩服,适才池某恍惚之下,险些伤了尊兄,还乞恕罪。”想到刚才自己一心要取了对方性命,下手极为凶猛狠辣,不由又有些歉意。 棘楚和那宫装女子都笑了起来,那棘楚道:“你是将我视作了害人的妖魔,何罪之有?你这人着实有意思,打完了还向敌手致歉,这可从没听说过,别忘了,刚才我可也差点把你伤了。” 两下攀谈了会,池棠报了自己名字,又简略说了自己到此的由来,听说池棠入伏魔道中才这么短时日就有这般了得的本领,巨汉微微颌首,赞叹不已。 池棠得知这巨汉名叫棘楚,而那宫装女子名为永兴公主。在听说永兴公主的名号后,池棠一愣,怎么这里还有皇室贵胄? 永兴公主笑道:“我可不是本朝的公主,我早已不是人,只是个枉死的冤魂罢了。” 池棠看看永兴公主,这才发现她端庄秀美,姿容俏丽,比之先前在山泉边见到的施姒己,更多了分贵族之气,对于她是魂鬼这事,池棠倒也能接受,不具鬼神之力,岂能在这里为乾家试灵主事? 棘楚见池棠又看向自己,也笑着说道:“我也不是人了,要不是此地玄灵之气支撑,我早已魂飞魄散。” 池棠一揖:“尊兄生前,不知当如何神勇盖世。” 棘楚微笑摆手:“过去的事啦,还提什么。不过今天能和小哥你做这番酣畅淋漓的一战,实是我十年来最大快事。” “十年来?”池棠敏锐的听出了棘楚话中端倪。 棘楚招呼池棠坐下:“歇一会,稍候我们将批语送出去,你也调匀下气息,这一战可累坏了罢。” 池棠挨着棘楚坐下,看他身上肌肉虬结,隐隐还有汗珠沁出,可着实不敢相信他也是个鬼。 “十年前,有位少年,也像你这样,和我一番大战。在我使出莽原神击之前,差点将我打倒,不过他那时毕竟年岁尚幼,沉不住气,被我找机会胜了一招。”棘楚面带回忆,嘴角露出微笑,当是回想起那日情景。 永兴公主抿嘴笑道:“那少年不服,还想再战,是我及时撤去法术,让他清醒过来,不然还不知斗到什么时候呢。” 池棠大奇:“有这等人物?当也是乾家高士,不知姓甚名谁?” 永兴公主答道:“他姓甘,叫甘斐,后来做了乾家的二弟子。”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事来,掩口轻笑。 甘斐?池棠顿时想起来,刚进乾家本院时,大弟子乾冲曾说这个二师弟正好出去降妖,倒是还没见过,不过似乎这个甘斐是个极有意思的人物,那蝠妖颜皓子不就是他的护身乾灵么?听颜皓子说话意思,这甘斐好像是个轻浮之人,却又想起嵇蕤和薛漾两人谈起二师兄的趣事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情形,心里便甚是向往,早晚得见见他,能和眼前这雄壮之极的棘楚大战的人物,定是不凡之士。 “看来这甘斐当是乾家弟子中第一高手了。”池棠说道,对乾家弟子实力的评判,无疑这个棘楚是最有发言权的。 棘楚却摇摇头:“错了,他虽刚勇,却还不是第一高手。” 池棠这下更是惊讶:“能与尊兄大战,令尊兄十年后仍念念不忘,这般了得还不是第一高手?那还有谁?是乾冲乾兄吗?”他本想再说出嵇蕤、薛漾的名字的,但转念一想,觉得他们似乎还稍有逊色,便只说了乾门大弟子。 “是乾家的三弟子。”棘楚神色淡然的道。 池棠一时想不起乾家三弟子的名姓,只知道他随乾家家尊一同外出两年多未归,不由奇道:“他和尊兄交锋如何?怎么比那甘兄更厉害吗?” 永兴公主说道:“他啊,他一进入竹海,根本就没中我那迷幻催眠之术,自然也就和棘楚打不起来了,此子极为冷静,论灵力恐怕还在那甘斐之上。” 池棠震惊的微微点头,自己一进竹海,可也中了催眠术,照这样看,那乾家的三弟子果然深不可测。 “听闻妖魔与人界之战就在这十年内,乾家有这几位高手,对妖魔可就是心腹大患了,乾家有福啊,现在又多了你这位……这位神鸦化人,哈哈。”棘楚笑道,只这句话,便看出他已知晓池棠来历。 永兴公主伸出玉指,凭空虚写了个甲字,而后长袖一展,池棠知道这是在写对自己测灵的批语,只不知是如何的神奇法术。 棘楚像是又想起来什么事,对池棠道:“池小哥,借你兵刃一观。” 池棠依言,从背后解下云龙剑,连剑鞘一并双手递了过去。 棘楚接剑在手,左右端详,双目露出追思的神色。 “尊兄这是怎么了?”池棠对于棘楚的高明身手极为佩服,此际看他似乎另有心事,便关心的问道。 棘楚伸手缓缓在剑鞘上抚摩:“这是云龙之爪所制,云龙爪深藏在北地覆雪莽原,由莽族力士看护,任什么千军万马或妖魔鬼怪也难靠近,你却是如何而得?” 池棠不知道覆雪莽原的详细,便将锦屏公子公孙复鞅去紫菡院求亲之事说出,这云龙剑是他送去做文定彩礼之物,自己又如何力战鬼将,致原先兵刃损毁,最终是紫菡夫人将此剑送予了自己,以谢相救之恩。 棘楚听了,良久不语,好半天才点了点头:“我当是小哥曾去那覆雪莽原呢,还想问问覆雪莽原的情事,两百年了,不知故土如何。” 池棠初时不知棘楚说的什么,但仔细一琢磨,想起他刚才说的什么莽原神击的话,而前些时日和斩魔士,定通神僧交谈时,曾有言及北境莽族,当时自己没有在意,现在就更是疑惑了,这北境莽族是怎么回事?看棘楚这样子,莫非是和北境莽族有什么牵连? 棘楚忽又一沉吟,对池棠道:“适才我与小哥争斗,我看这剑上有嗡嗡之音传出,剑身不住颤抖,却是什么缘故?” “想是这云龙剑的妙处,或许和在下身上火鸦之力有呼应,唉,在下入道时浅,却也说不准。”池棠答道。 棘楚却摇了摇头:“不对,我素知云龙之奇,云龙自上古寿终,尸分三地,覆雪莽原藏龙爪,北溟天池隐龙骨,南疆暮山埋龙首,而当云龙之物相会时,以灵力牵引,便会生出感应。” 棘楚看向池棠:“看此剑情状,必是有另一云龙之物相呼应,而且此物就在小哥你的身上。” 第016章云龙三体 “就在我身上?”池棠大感诧异,但看棘楚一脸若有所思,不像是说笑的样子,便不禁伸手入怀,摸索身上物事。 “我身上怎么会有?都是这些……”金锞、铜铢钱,这都是当时董家相谢的酬金,池棠一个个的掏了出来,心中暗道:“晚些可得把这些交了上去,我也算是乾家弟子了吧,留这许多钱财在身上可当真是累赘。” 待摸到怀内深处一个硬物时,池棠不由“噫”了一声,将那硬取了出来。 那物似玉非玉,似石非石,薄薄一片,不过寸许见方。 池棠顿时想起,这是带宝儿离开董庄前,宝儿的母亲翠姑硬塞给自己的拜师之礼,这些时日又是忙着赶路,又是应对紫菡院之时,便在昨天也因旅途疲乏,和衣而睡,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将怀内的这个物事取出细看,几乎便忘了。 现在想来,那翠姑从锦盒内取出这物事时曾说,这是宝儿父亲留下的。宝儿一个生父一个养父,那养父姚三不过是董府一个莳花之匠,每日但求一饱,能有什么东西留下?只能是宝儿那生父念笙子留下此物了。 念笙子麋鹿得道,法力超卓,不知剿除了多少害人妖魔,还曾和那锦屏公子公孙复鞅同称为北溟三友,何其了得?池棠脑中忽然一激灵,北溟天池?前面那山泉边的女子施姒己不是说她也是天池的吗?难怪自己听到这地名总觉得似曾听闻,却原来出处在这里,莫非那施姒己和北溟三友也有什么瓜葛? 棘楚一声不吭,伸手就将那薄片取了过去,仔细端详,然后面色一喜,对池棠道:“池小哥,请看。” 池棠定睛看时,就觉得那棘楚身上流出一股劲气,气流到处,那薄片隐隐现出青光,微微发颤,与此同时,棘楚右手上的云龙宝剑也现出青色光华,颤动不止,发出了嗡嗡的声响。 池棠看的惊奇不已,难怪自己运用火鸦神力使动云龙剑时,胸口和云龙剑身都觉得抖动发颤,当时还没多在意,却原来是自己怀内的薄片和这云龙剑起的感应。只不过自己用火鸦神力时,云龙剑发出的是赤红色光,现在棘楚运用灵力,云龙剑闪现的是青光。 “云龙之物相会,便会互起呼应。池小哥,你这个可是云龙之骨啊,云龙之骨深隐北溟天池之中,你这却是从何而得?”棘楚看着眼前的异象,情绪也有些激动。 池棠初时听说这薄片竟是云龙之骨,不由吃了一惊,待再听到深隐北溟天池的论述,稍一转念,大致关节处便迎刃而解。这云龙之骨是念笙子留给翠姑的,云龙之骨深隐在北溟天池之内,而念笙子又是从北溟天池出身的,拥有此物确是合乎情理。 “这是在下一位朋友所赠,她……”池棠本想说是翠姑送的拜师之礼,但又觉得解释起来未免太过繁琐,当下一改口吻:“……他是北溟三友之一的念笙子,是他要我照拂他的妻儿,特以此物相赠,说是相谢之礼,我倒不知这薄片竟然是什么云龙之骨了。” 这话大半真,小处假,池棠久闻念笙子之名,却还从未见过他,只是认识念笙子的结义兄长公孙复鞅,与念笙子的儿子宝儿也极熟稔,所以说这段话也不嫌突兀。 棘楚显然没有听说过北溟三友的名头,就是对念笙子也不大清楚:“念笙子?北溟三友?也是伏魔道中的高人?唉,我先处北地极寒之境,不涉中土之界,现在又在这修玄谷几百年,少闻世事,还不知有这样的人物。不过既然他是从北溟而出,那么获得天池中的云龙之骨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这云龙之物相呼应,不知能有什么玄妙功效?”看着云龙剑与龙骨相呼应的场景,池棠心想绝不会只是发发光和颤动不止那么简单。 棘楚收起劲气,灵力倏然消散,龙骨的青色光华立刻黯淡,停止了颤动,又现出原来灰白的本色,而云龙剑也再无异状,只是本身的光华流离,将棘楚的面上映的斑驳生辉。 “云龙三体,各有妙处。先说云龙爪,云龙四肢,具破天裂地之能,世间万物,无能抵挡者,所以现在伏魔道中,一直将拥有降魔之力的人称为有云龙破御之体。” 池棠点点头,他早听嵇蕤说过云龙破御之体的神效,却原来是源于此典。 棘楚继续道:“云龙虽已在上古时寿终,但那龙爪神力犹未退散,所以覆雪莽原所埋的云龙之爪,最适合制成兵刃杀伐之器,拥有云龙爪所制成的兵刃,纵然是毫无灵力的凡夫,也能伤到妖魔本体,最是厉害不过。你说的那位制此云龙剑的什么锦屏公子当是深知其中关节,不然不会不远万里,甘冒奇险,去夺了这云龙之爪,铸成了这云龙剑。别看这只是云龙爪上区区一块,却也具极大威力。” 池棠回想紫菡院中情事,心想只怕未必是那公孙复鞅有多清楚,去夺云龙爪是血泉鬼族在其中使出的计谋,要说知晓关节,恐怕还是血泉鬼族中的厉鬼,只是这详细处说来话长,池棠便没有再多做解释了。 “这云龙爪所制兵刃若是对阵没有灵力的凡人,则威能更是非凡,凡人往往视之为天兵神器,若是云龙爪落在这兵戈四起的乱世,必使天下横添无数冤死之人。故而覆雪莽原上有我莽族族人看护,谨防有什么心怀叵测的凡人军队靠近,或者有图谋之念的妖魔作祟。幸好,凡人君王并不知在茫茫北境冰原之上,藏有这样的神兵利器;也幸好,夺那云龙爪的锦屏公子并没什么恶念,而这云龙剑又是最终落在你池小哥的手上,这就更不妨事了。” 池棠听了棘楚这话,总算大致了解那北境莽族是做什么的了,也确定了棘楚必曾是北境莽族中的一员,忽然问道:“那如果夺了云龙爪做兵刃的,是心怀恶念的歹人或妖魔,那又如何?” 棘楚长叹一口气:“则不管千山万水,莽族勇士都要除灭之,绝不留后患,这是莽族祖训。” 池棠没有注意到棘楚略显悲怆的神情,而是心中暗惊,仔细一推想,更觉得紫菡院鬼族之谋甚是险恶,公孙复鞅确实是夺了云龙爪,他虽无恶念,但以鬼族原先图谋,是要骗了这云龙剑去的,到时候倚仗此剑行凶作恶,北境莽族却只会把这帐算在公孙复鞅头上。到时候,就算公孙复鞅在紫菡院全身而退,可日后北境莽族勇士的纠缠将如附骨之蛆,有得让他头疼了。况且池棠心下暗暗比较,所遇高手中,自然是推那公孙复鞅为第一,可是这莽族棘楚却也是未遑多让,若是北境莽族的勇士中有两个棘楚这样的人物,那公孙复鞅就未必能敌了。 池棠低头心里寻思,那里棘楚却也似乎被触动心事,陷入沉思,良久不语。他们交谈时,永兴公主就静静的坐在一边聆听,现在看到棘楚的神情,便安慰着拍了拍棘楚的胳膊,提醒他不可失态。 棘楚反应过来,对永兴公主微笑示谢,池棠听棘楚很久没有出声,正有些奇怪,刚抬起头来,就听棘楚又说了下去。 “如果说云龙爪是可摧破一切防卫的利器,那云龙之骨就是可御一切攻击的防护至宝。所以深隐在北溟天池池底的庞大龙骨,最适合做盾牌甲胄之类,任雷电水火,强兵利器,也难破它分毫。只是上古妖人大战,那时还没有盔甲之说,大不了便是人身上挂几块坚硬的贝骨石玉类为修饰,所以云龙骨一直没引起伏魔道的重视。” 池棠心念一动,他又想起入修玄谷前,乾冲向他介绍乾家砺锋庐的情形,当时自己对于乾家还要铸造甲胄以御妖魔攻击有些不以为然,可是,如果能从天池之中取出云龙骨,制成铠甲,岂不是大妙? “但这数千年下来,云龙之骨却还有另一项奇效,此效也是我偶然得知,并不曾告之伏魔道。” 池棠一怔:“那我方不方便知道?” “池小哥身上便有此龙骨,虽只薄薄一片,但也可明其间神效,难道当真不知么?”棘楚目视池棠,轻轻笑道。 池棠摇摇头:“这些时日对在下来说,尽是些新奇玄妙的经历,就算云龙骨有什么神效,在下却也很难说清。” “池小哥身具火鸦神力,又带着云龙之骨,这都是机缘,我便告诉你罢。云龙骨若遇身具灵力之人,便可有引发灵力之能,将人之灵力在最快时间内牵引而出,少了许多修炼之苦。池小哥入伏魔道不过旬日,却已将火鸦神力运用的这般自如,不觉得有些太过容易了吗?” 池棠思忖了一会,恍然大悟。自己得火鸦元灵转世化人,自然不假,可是过去这近三十年,除了在武学上自己颇有天赋外,其他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直到月夜刺君遇妖,生死关头,那火鸦神力才稍有显现,却只不过是烧退了那茹丹妖姬的致命一击,而后又神秘的将自己强行隐身脱难。 从此在董庄投身为仆,身上却没再现出那火鸦神力。 而在遇到乾家斩魔士嵇蕤薛漾后,自己大破祁山盗,固然真力施展,大显神威,却也没能使出火鸦神力来。 可在虻山灵风追擒自己的时候,自己中了定身妖术,只不过自己凝神提气,便神觉焰醒,大败灵风,此后只要自己一施此法,火鸦神力便熊熊而出,从无失手。难道就因为自己破解了定身妖术,便能如此轻易的唤出火鸦神力了? 从董庄挫败祁山盗到焰醒迎战灵风,前后不过两日,一样是怒发奋起,真气流转的情形,怎么前一日自己只是个骁勇武者,后一日便成了乾君化人?这两日间只有一件事改变,那就是自己收下了翠姑赠送的拜师之礼,这薄薄一片的云龙之骨。 其中的详情池棠一直没有多想,现在在棘楚的启发下,池棠渐渐想通了,正是这片云龙之骨,自己贴身携带,没想到在阴差阳错之下,反而在最快时间内,将自己本身蕴含的火鸦神力牵引而出,使自己从一个武林侠士变成了可堪与伏魔宗师比肩的降妖高手。那时候,嵇蕤薛漾不知内里究竟,只道是池棠天赋异禀,终成焰醒之举,谁曾想,竟是云龙之骨的奇效? 看到池棠的表情从迷茫到释然,再从释然到霁然色喜,棘楚哈哈大笑:“池小哥的际遇,简直是天意注定,有此两物,池小哥已是伏魔道中第一流的人物了。” 池棠想通之后,心情也甚是喜悦,这番奇遇,匪夷所思,却又暗合际遇,顺理成章。 棘楚笑声一止:“再来说说那云龙之首。故老相传,云龙吸纳天地日月之灵气,实已到了水满则溢的地步,终于体内再难抵受,灵气鼓胀爆裂,云龙由是身殁而亡,那龙首落在南疆地界,被群山环绕,内中有山名为暮山,正是埋葬龙首之所。但这暮山是什么山,却没有人知道,因此数千年来,从未有人发现过龙首形迹。只知道莽族祖训中有一语,见龙首者,可得云龙之灵,身具云龙之力。” 池棠摇头道:“这怕是子虚乌有,既然数千年从未发现过龙首形迹,凭什么知道见龙首者可得云龙之灵云龙之力?” “这本是千年前我莽族一位先知长老的谶言,便是莽族族人,也没有当回事,直到五百年前,一位奇人现世,莽族才感觉那位先知长老的谶言只怕不是妄语。” “是何奇人?” 棘楚脸上又现出追思之色,缓缓说道:“南疆开山子。” 第017章食人窟 “南疆开山子?”池棠回想这个名字,也觉得似曾听过。 “五百年前,南疆开山子现身伏魔道,一身修为震古烁今,任何妖魔都不敢直面相抗,伏魔道公推其为伏魔道千年以来第一高手。” 听棘楚这样说,池棠顿时想了起来,那公孙复鞅向紫菡夫人所献四色彩礼中,有一件《降妖谱》不就是那南疆开山子所著?听那公孙复鞅介绍时,曾说开山子死于阒水群妖之口,却不知是怎么回事,那《降妖谱》由紫菡夫人奉赠鹤羽门师字门大弟子俞师桓手中,以一年为期,这些事情池棠都是亲眼目睹,记忆犹新。 “那开山子出身甚奇,不曾投拜任何名师,也不属伏魔道任何一个门派,更不是五方乾君元灵的转世化人,仿佛这一身出神入化的伏魔本领就是天生而来,在伏魔道上闯出了好大名声。我莽族中人听说他艺出南疆,便留了心,疑心他就是从那世人不知的暮山获得了云龙之灵力,便来中土寻那开山子。那开山子和莽族中人倒也畅谈甚久,对于云龙之首却避而不谈,只说自己既然身具无上伏魔神力,自然要为伏魔道多做些事。我那族人见他不说,也不能相强,只能暗暗观察,看看能否寻得蛛丝马迹,可自此之后,他却闭关不出,用心撰写了《降妖谱》,我那族人就更没机会探他行踪了。可就在他在伏魔道要推出《降妖谱》的当口,却出了事。” “是被阒水妖魔杀害的事?”池棠脱口问道。 “不错,那开山子实在太强,尤其身有元阳圣体,蕴无穷神力,妖魔着实难以抵敌,而开山子身处南疆,对阒水妖魔更是大患,阒水妖魔便使出了个美人计,寻了个修慕枫道的女妖,化作绝世佳人,去色诱那开山子。唉,一代奇人,终是难过色字一关,与那女妖床笫欢合几度,元阳丧尽,据说开山子在榻上正是虚匮的紧要关头,群妖便破门而入,他丧了元阳,那女妖又使了手段,还未及反抗,便被群妖生生撕裂,做了妖魔口中之食,而那还未推行于世的《降妖谱》也落入了阒水妖魔之手。” 池棠这才通晓此段往事,不由为开山子嗟叹不已。 “从此,那南疆暮山便成了伏魔道的不解之谜,伏魔道中人也多曾前往开山子生前之地勘察,全无所获,那云龙之首就更加难寻了。就当是个传说罢。” 池棠反复思量,这些典故多是他第一次听说,既觉得新奇,也觉得头绪庞杂,要好好梳理梳理。 空中一个黑影滑翔而下,落在池棠和棘楚面前,正是蝠妖颜皓子。 “大个子,鬼公主,你们好啊,聊得开心那?”颜皓子一落地就向棘楚和永兴公主打招呼。 “小蝙蝠,今天没跟你那甘师兄出去?”永兴公主显然跟颜皓子相当熟稔,出口笑道。 颜皓子没好气的道:“他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本来要找你的,你又不肯,没奈何才招了我,整天嫌我这嫌我那的,出去走动又哪里肯带上我?我呀,也乐得清闲。” 池棠听颜皓子说话,显然,他们是在说那自己还未谋面的乾家二弟子甘斐,忽然想到初见颜皓子时,颜皓子曾说那甘斐本来是想收个漂亮女鬼当护身乾灵的,现在看来,那所谓漂亮女鬼就是这位美貌端庄的永兴公主了,难怪先前永兴公主说起甘斐来,还掩口失笑,却原来是这缘故,不由莞尔一笑,这甘斐还真会挑。 “我答应他了呀,是他最后没肯,又关我什么事。”永兴公主嘻嘻笑着,看情绪甚是轻松。 “颜皓子,这可真是好对手,自你那甘师兄后,十年来我还是第一次打的这么痛快。”棘楚向颜皓子发出了赞叹。 颜皓子缩缩头,他本来就是想让池棠发挥火鸦神力,给修玄谷这些试灵者们弄点麻烦,他倒也没恶意,只是纯属少年心态的贪图好玩而已,看来自己的恶作剧还没穿帮,于是嘿嘿笑道:“大个子开心吧,成啦,五关测灵已过,时辰也到了,我得带这火鸦哥出去啦,乾家老大他们可等的急了。” “五关测灵?”池棠似笑非笑的看向颜皓子,故意把五字说的重些。 “啊哈哈,火鸦哥神勇啊,佩服佩服,来,我背火鸦哥出去。”颜皓子不敢搭话,这次恶作剧基本还是成功的,第二关八足大仙倒还好,第三关的隐雾居士可倒了大霉,被烧的一塌糊涂,留了一百多年的美髯被毁之一旦;还有第四关濯泉女仙的双鱼童子,身上也被烫出几个包来,要是给他们知道是自己捣的鬼,肯定得被教训一顿。 颜皓子赶紧讨好的上前一步,作势要背起池棠。 池棠哈哈一笑,他心情甚好,也是跟颜皓子开玩笑,便对棘楚和永兴公主一抱拳:“在下告辞,改日再来拜访。” 永兴公主微微一福:“壮士慢走。” 棘楚则拍了拍池棠肩头,他本想拍拍池棠的臂膊的,但自己实在太过高大,池棠只到他的胸前,拍臂膊不方便,只能改拍肩头了。 “池小哥,来日再会,哈哈。” 颜皓子背起池棠,扑腾起背后双翼,嘻嘻一笑,飞入半空,直往修玄谷外而去。 …… 莫羽媚一惊,这月牙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袍服上的?再一回想明月娘娘的从凤辇帷帐中露出的摄人心魄的眼神,难道只这一看,自己的黑袍上就多出了月牙之痕?这是什么古怪法术? 莫羽媚仔细看那月牙,似乎是银丝织就,在衣襟上显得分外显眼。 “这邪门的明月娘娘想度化我升仙?”莫羽媚很快就从震惊中恢复,身为大司马府身手高明的剑客,什么凶险没有见过?她脸上升起一股杀气,竟敢撩拨我?那就怪不得我先下手为强了。 “立刻出发!看看究竟是什么妖人!”莫羽媚一指西南方的月牙山峰,语气冰冷。 “诺!”另四位剑客拱手领命。 莫羽媚出发前,顺手一扯,将胸前印着月牙的地方撕下,甩脱于地。 去往月牙山峰的路途倒很好找,反正远远的就能看见,五人只要顺着方位行将过去就行。 只是在路上花的时间远比想象中要多的多,总有四五个时辰,眼前雾气稀薄,房舍也不复得见。 “没有看到城墙和城门,我们这算是出城了?”江慈愕然的看看四下旷野和近在眼前的山脚,显然,这里不可能是城镇之内,可既然是出了城,总该经过城墙和城门,一行人却没有见到,那只有一个解释,便是从这个方向前行,并没有城墙阻隔,但若是这样的情形,却又和普通城关建式大有出入,哪有建造了城池,却不遮护四沿的? “管他呢!反正这里处处透着邪门,我们只管宰了那什么明月娘娘,也算顺手让大司马省省心。”啄峰铁鹤气呼呼的道,这一日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他已烦闷之极。 抬头看去,月牙山峰高耸入云,云雾缭绕,更显得神秘莫测,奇怪的是,众人行了这么长的时间,天色竟然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阴云堆积,昏昏沉沉,既不明亮,却也不特别黑暗,月牙半弯,斜挂天际,发出清冷的白光。 锐蹼邪鹜绕着山脚看了好一会,才说道:“此山无路,只能攀爬而上。” 赫连厥奇道:“无路?怎么可能?那明月娘娘的凤辇和这许多随从却又如何上山下山?那山峰顶上的宫阙又如何建成?难道真是飞上去的?” 锐蹼邪鹜神色淡然:“反常必为妖,此处岂可以常理度之?” 赫连厥一顿,此言大是,这里妖异诡秘,自己怎能用常情揣度? 莫羽媚点点头:“都到这里了,就上山去看看!”一纵身,跃到山石之上,凭借山石凸起洼陷之处,施展轻功,攀爬向上。 赫连厥、锐蹼邪鹜和江慈也照着样子,紧跟着莫羽媚向山上攀行,只有啄峰铁鹤,嘴里哼哼叽叽了半晌,堕在了最后。 就这样攀爬了多时,便连轻功最佳的莫羽媚都有些心跳气喘,前行的速度放慢了不少,赫连厥就跟在莫羽媚身后,看着山风呼啸,吹起了莫羽媚身后衣襟一角,露出了黑色袍服上一只金色的鸿雁之形。 忽然赫连厥睁大了眼睛,那金色的鸿雁边上还多出了什么,仔细一看,竟是一枚银色的月牙痕附在了金色鸿雁的边上。 赫连厥看看用心攀爬的莫羽媚,想了一想,终于决定还是先不把这事告诉她。太诡异了,胸前的月牙痕已经被莫羽媚扯落,怎么衣襟一角却又多出了个月牙? 赫连厥又向上看看,离山峰顶端至少还有一半路程,可是这险峰之侧,绝无容身休憩之处,只得咬紧牙关,一步一顿,徐徐上行。 两个时辰了,众人终于攀到了峰顶,眼前一处开阔平地,几人翻身上了平地,喘成一团,这攀爬险峰高地,比在平地上施展轻功狂奔一天还要疲累,几个人喘着粗气,好半天没有平复。 锐蹼邪鹜的轻功虽不如莫羽媚灵巧,耐力却最佳,几个人中他是最先恢复的,因此他也最先开始观察峰顶形势,上前几步,翻过一道阻隔视线的山梁,看到眼前的情景,他的身体僵住了。 “看到什么了?邪鹜?”莫羽媚调匀呼吸,见邪鹜僵直的身影,忙赶上前来。 和锐蹼邪鹜一样,莫羽媚看到眼前的景象,也惊骇的僵住了。 赫连厥和江慈一左一右也站了过来,江慈语带颤抖:“这……这是什么地方?” “食人窟……”赫连厥喃喃说道,语调也带着颤抖。 一座黑色巨大的宫阙耸立在远方,满是骸骨围绕,骷髅几乎堆成了小山,地上血水如池,散发出腥臭的气息。 数十具被扒去了人皮的尸首被悬在宫阙的左侧,被强劲的山风吹的不住晃荡;而宫阙右侧也有些暗红色的东西在随风飘起,仔细一看,竟是些心肝脾肺和长长的大肠。 冷冷的月光天际斜照,将这里更映衬的阴森可怖。 “这明月娘娘的宫殿竟然……竟然是一处食人魔窟,那城中的百姓若是知晓详情,不知会怎样反应。”江慈只觉得头皮发麻。 “难怪入山无路,城中民众自然不会知道这宫中的真相。那些所谓被点化升仙的人定然是被吃了。”赫连厥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 浓重的血腥气涌入鼻端,闻之欲呕,莫羽媚强自镇定心神,将长剑从鞘中拔出,身为剑客,只有手中的长剑才能给自己带来安全之感。 “来都来了,我们进宫里瞧瞧!这里果然是妖人聚集之地,就剿灭了那明月娘娘,也算是为百姓除害。”莫羽媚向前迈出一步。 “可……可是……如果他们……不是人呢?”江慈吞吞吐吐地说道。 莫羽媚白了江慈一眼:“习武之人,也信鬼神之说?” 江慈脸色煞白,不敢再多话,仓啷拔出腰间佩剑,硬着头皮跟上。 走了几步,江慈又忽然惊道:“铁鹤呢?他怎么没有跟过来?” 第018章五甲之评 看天色,显然已到了日中时分,池棠暗自估算,这一趟修玄谷测灵之行耗费的时间可真不少,尤其是最后与那巨汉棘楚的一场大战,以自己肩膀的酸痛程度来看,起码力拼了千招开外,痛快是真痛快,但是对于那巨汉棘楚的勇力,池棠也自知自己或有不如之处,可别因为自己有火鸦神力和一身卓绝的剑术之技,就小瞧了天下英雄。 他此时趴在颜皓子身上,晃晃悠悠的飞行,飞在半空中的感觉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池棠到最后才明白过来,这颜皓子委实太瘦,自己身材长壮,趴在他背后被那嶙峋瘦骨硌得难过不说,就是飞在半空中,那颜皓子也歪歪斜斜的有些吃不住力。 远远看到了谷口的乾冲和嵇蕤,颜皓子转而向下,滑翔过去。 颜皓子落地的时候甚至还一个趄趔,差点把池棠摔了下来,急忙脸色煞白的道:“对不住对不住,火鸦哥,我累得很,没吃住劲。” 池棠是赤诚君子,跃身于侧,满是歉意地说道:“都怪我身子蠢重,倒让颜小兄受累了。” 两名乾家弟子已经等了很长时间,脸上却还很淡定镇静,看到颜皓子这番做作,嵇蕤第一个笑了起来:“池兄不要管他,他可是慕枫得道,携千斤如提灯草,哪有吃不住人身之力的道理?必是有什么事做错了,怕我大师兄责怪,故意做出这模样来装可怜呢。” 池棠一愣,竟有此事?怎么这得道的妖怪倒似人间顽童一般? 再看向颜皓子,果然挠着头,嘿嘿笑着,也不答嵇蕤的话。 “前番谷中灵气大盛,我们身在此处,都能感到玄山竹海传来的微微震动,颜皓子,我可是让你带着尊君谷中一观,你却做了什么?倒让那莽族战神和尊君好一场大战,若是伤了哪位,我看你可怎么交待。”乾冲的语气似是责问,但是脸上表情还是微笑淡然。 颜皓子搓搓手:“嘿嘿,我这不是好奇火鸦哥,哦不,南部尊君的身手嘛,就让他谷里经历经历,南部尊君了不起,比咱家老二强多了。”颜皓子避重就轻,说到末了还竖起了大拇指来加强语气。 嵇蕤立刻接道:“这句话我可记下了,回头我就告诉二师兄,看他回来怎么收拾你。” 颜皓子脸一苦:“别别别,咱家老二小心眼,回头再往我饭里偷放几块大肥肉,生生恶心死我。” 池棠听着好笑,这颜皓子古灵精怪,倒颇有人间赤子性情,难怪和那秽语无食如此相见恨晚呢。 “好啦,也算你错有错着,那濯泉仙子和莽族战神竟都对尊君好生相敬。他们几位试灵官的批语可都送到我这里了。”乾冲说着,将手虚空一展。 一个银色蛛网结成的甲字,倏然而现;接着,是一张雾气霞生的纸张,上面一个甲字,甲字下角则是被涂抹掉的一个下字(这个实际上是第三关试灵官隐雾居士的小心眼,池棠破关本无异议,只是将他烧的极惨,连蓄了百年的美髯都化为乌有,自己一向以威严示人的形象自此大碍观瞻,所以愤愤不平之余给了个甲下的评语,待到感觉第五关莽族棘楚与池棠的灵力大溢,自己也觉得给甲下的评语有些说不过去,因此临时将甲下的下字涂抹去,表示批语为甲。);又是一片碧绿的荷叶出现,上面的字体娟秀,也是个甲字;最后,是气流翻涌,若有实形的现出个“甲”字来。这个池棠记得清楚,分明是那永兴公主最后凌空虚写的批语,果然神奇。 不等乾冲说话,颜皓子赶紧一喊:“咱这里没得说,甲!火鸦哥直接通过!” 乾冲哈哈大笑,手一招,蛛网、纸张、荷叶及那气体形成的字一下子又都消失不见。 “精彩精彩,池兄修玄谷测灵之试,乃得五甲之赞,实是乾家八百年来绝无仅有的好评。这测灵五关,就是看乾家弟子的胆气、灵能、定力、善心和勇武的,池兄不愧神鸦乾君化人,能入乾门,实是乾门之幸。我们也不耽搁,池兄请随我来,速行入门仪式。” 池棠暗道惭愧,破解那盘丝银网和迷雾,自己都是用上了火鸦神力,都没费什么周折,便是那濯泉女仙施姒己的美人计,自己也是预机在先,浑没有受到考验的感觉,只是在最后一关和那棘楚大战,才算是尽全力而为,可也没能获胜,听那乾冲言语,称棘楚为莽族战神,不由也暗自心惊。 忽然想到,这颜皓子的第一关原本该是如何情形? 因此在跟随乾冲嵇蕤出发前,池棠凑过去小声问了颜皓子,颜皓子嘿嘿笑道:“我本来就装装要吸人血的蝙蝠怪什么的就行,用我这大长牙吓唬吓唬人的,考验乾家弟子的胆气。可咱们不是早就认识了吗?我再出场吓人也没用了不是?所以嘛,免试,通过!哈,火鸦哥,慢走,回见。” …… 池棠跟着乾冲嵇蕤又走过了林间碎石小径,乾冲还不住声的夸赞池棠获得的五甲批语,池棠本想问问乾冲嵇蕤过去曾获得什么批语,但话到口边还是忍住了,自己的批语这么好,他们定然是不如自己的,自己张口问了,似有卖弄炫耀之嫌。 一转念,那自己还未能谋面的乾家二弟子甘斐不是曾和那棘楚酣畅大战么?那乾家三弟子不是被称为乾家第一高手么?不如问问他们罢。 “听闻二师兄和三师兄是乾家高手,不知他们当年测灵之试获得什么批语?”池棠还不知自己入乾家后怎么安排,总之先入门者为大,便对乾家弟子皆以师兄称之。 乾冲头也不回地笑道:“池兄倒也听说他们了,他们二位实也是乾家百年来最杰出的弟子,家父对于收此二位为弟子也极为欣慰,我那二师弟测灵时,得的批语是三甲二乙,三师弟则是四甲一乙。” 池棠奇道:“不知二位师兄是在哪关得了乙字之评?” “哈哈,二师弟的问题出在第二关和第四关上,第二关八足大仙的蜘蛛怪还没放出,我那二师弟就听着声音猛冲上去,击退了那些蜘蛛怪不说,还把八足大仙痛揍了一顿,勇则勇矣,却未能见到灵能之效;而第四关濯泉仙子一出场,呵呵,池兄你是经历了的,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我那二师弟当场就有些傻眼,据那濯泉仙子后来说,我那二师弟脸红的赛过猪肝,手足无措,差点被她那两位双鱼童子打倒。” 池棠仔细一想,那八足大仙小小老头一个,被痛揍一顿后的模样一定很滑稽,至于那濯泉仙子施姒己一开始色诱人的场景,想必那二弟子血气方刚,定是抵受不住了。 乾冲还在道:“三师弟的乙字也是第四关濯泉仙子给出来的,据说三师弟根本没受美人计之惑,但他知道其中有蹊跷,想先下手为强,幸亏濯泉仙子见极快,不然就被我那三师弟杀了,濯泉仙子觉得我三师弟凶心太盛,所以给了乙字批语。不过我那三师弟自投入乾家门下后,潜心修行,集得乾家秘法大成,家父誉之为乾家第一高手,好生看重,便连出远门,都要带上他。” 池棠暗暗点头,以测灵者身份而没中那永兴公主的迷幻催眠之术,这是池棠自己都没做到的事,不由对那三弟子好生敬佩。 池棠意犹未尽,刚想问问那修玄谷几位试灵官的来历时,就看到薛漾带着董瑶和宝儿从对面小径直走过来,边上还跟着贼头贼脸的无食,看薛漾红涨的脸色和无食得意而猥琐的表情,不用说,肯定是无食拿锦屏苑翩舞来打趣薛漾了。 “啊,师兄。”薛漾向乾冲和嵇蕤行礼,还对池棠笑了笑。 “尊君已过测灵之试,我这便带他去悬灵室行入门礼。”乾冲对薛漾回个礼,也微笑着向董瑶和宝儿打了个招呼。 “恭喜池兄。”薛漾赶紧向池棠表示祝贺,无食蹿过来,绕着池棠来回转,兴奋不已。 池棠摸摸无食脑袋,笑问:“你们这是……” “带宝儿和董小姐去测灵啊,这几日赶路辛苦,他们刚起来不久,才吃了些饭食,还是董小姐心急,非要早些修习乾家功法,这不,我便赶紧将他们带来了。”薛漾的笑容有些无奈,池棠明白薛漾的意思,他是担心董瑶终究难以通过测灵之术。 董瑶可不是这么想的,她把事情看的很简单,不就是学降妖除魔的本领吗?这么多人行,我为什么就不能行?哼,必然是看我是个女流,瞧我不起。那我就时时盯着他们,我就不信他们不教我。再说,池大侠都认我当师妹了,什么剑术武艺,降妖本领,我全要学! 池棠并不担心宝儿,毕竟是北溟三友念笙子的子嗣,年岁虽幼,可一众乾门弟子都很看好他,至不济,也有那神通非凡的锦屏公子公孙复鞅可以照拂他。池棠只担心这任性的董三小姐,虽然昨日她看见白虹讯之事让她是否身具灵力还未成定论,但回想这测灵五关,颜皓子大家都认识,也就罢了,也许第四关的美人计她就可以免了,可那施姒己手下的两个鱼面怪人已足够将她粉身碎骨。况且,从第二关起,以董小姐现在展现的能力来看,根本别想通过,就更别说第四关了。 池棠正在踌躇,脑中忽然想起棘楚和自己交谈的云龙三体的事情,那云龙之骨不就在自己身上吗?棘楚的话犹在耳边:“……云龙骨若遇身具灵力之人,便可有引发灵力之能,将人之灵力在最快时间内牵引而出,少了许多修炼之苦……” 姑且一试罢,总好过什么都不帮她。池棠这么想着,急抢上一步,从背后将云龙宝剑取下。 “师妹,拿着。一会儿的测灵之试用得着。”池棠将云龙剑递了过去。 董瑶不解其意:“我有剑啊,师兄忘啦?还是我从庄里给你带出来的呢。” 董瑶一指背后的琹莹剑,她学着池棠,也将剑背在背后,池棠看到琹莹剑,想到这董小姐前番际遇,全是因为这送剑之事而来,不由心中更觉得亏负了这董三小姐,便更坚持的道:“听师兄的话,用师兄这把剑,更妥当些。” 不由分说,池棠将云龙剑递入董瑶手中,怕她到时候不用,还特地让她将琹莹剑交给自己。 这是师兄的关怀,董瑶当然不再推托,喜滋滋的将云龙剑负在背后。 池棠又从怀里取出那薄薄一片的云龙之骨,塞进了董瑶手里。 “这个一定要贴身带着,对你有好处。”池棠小声说道,这对于测灵之术来说,多少有些作弊的意思,池棠觉得不方便给乾家众人听到,因此只能小声叮嘱,同时拍了拍董瑶接过云龙之骨的手,以示郑重。 两位朋友之间,这样拍手以示郑重的举止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池棠是江湖豪杰,又一心替师妹着想,便自然而然的这么做了。 可是,池棠在那一瞬间忘了,他是男的,而董瑶却是个女子,不仅是女子,还是个方当妙龄,深闺大家的千金小姐。 董瑶感受到池棠温热的大手在自己纤手上的触碰,脸唰的一下全红了。刹那间,她仿佛又想到了那一天,自己奋力相抗,行将受辱的那一天。那可憎的盗寇纠缠着自己,拉扯着自己,而自己的力气却一点一点的消失殆尽。就是这双大手,一下子提起了那可憎的盗寇扔了出去,那朝霞之间映出的身影,就像是天神。 “嗯,谢师兄。”董瑶的声音细不可辨,很听话的将那薄薄的一片似石似玉的物事贴身收好。 男女之间,什么东西是需要贴身收藏的?董瑶一转到这个念头,便惊慌的将这念头一抛。她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她也曾和一位翩翩少年对月相语,耳鬓相接,可怎么会对这么一位年岁相差许多的江湖侠客有了这个念头? 董瑶偷偷看了眼池棠,眉如扫漆,目若朗星,还有腮边颌下青虚虚的胡茬,高大健壮的身躯,真个是气宇轩昂。 “好像年岁相差……也没那么多。”董瑶最后这么想的,全没发觉脸上已然变得通红。 池棠正和宝儿说了几句话,眼神并没有转向董瑶这里,他把云龙骨和云龙剑都交给了董瑶,至于能不能激发出董瑶的灵力,通过测灵之术,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晚上正堂用饭时再相会,等着你们的好消息。”乾冲向宝儿和董瑶挥挥手,让薛漾带着宝儿和董瑶往修玄谷而去。 池棠将从董瑶处换来的琹莹剑负好,随着乾冲嵇蕤,继续前行。 宽大的背影在日透林影下显得如此雄壮,这是董瑶悄悄回头一望所看到的,伸手摸到贴着胸前肌肤的那一片似石似玉的物事,董瑶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第019章入门 出了这片山林,便见到众人吃饭的正堂,乾冲却带着池棠穿过正堂,直向西北方向过去。又行了百多步,在一片葱郁的树木掩蔽下,一座青石砌就的楼阁出现在眼前。 乾冲上前,推开楼阁大门,一股怪怪的气味传入池棠鼻中,似乎是熏香,但又有些像燃烧草艾的味道。看屋内陈设,几个草垫,几张榻席,倒是异常简朴。 乾冲口中默念几声,里进墙壁刷的向两边分开,就在池棠还有些诧异的当口,乾冲朝里单手一肃:“静室悬灵,乾门家风,池兄,请。” 池棠信步走入,才发现里面竟然是占地极大的一处内室,地上铺陈青石,石柱伫立四方,光线昏暗,倒像是身处一个地下的宫殿之内。 再仔细看看,正前方是一个大水池,水池里的水却如黑墨,几把兵刃浸在池水之中,只露出器柄来,不知是刀是剑,水池边陈设着一个三足的大玉鼎,足有一人多高,墨黑的池水中隐隐有些气流涌入玉鼎之中,玉鼎两侧放着格架,上面整整齐齐的排列着青铜小瓶,这个池棠却认出来了,正是那日看到薛漾斩除阒水思欢子后,吸他妖灵之气的聚灵壶。如果说一个青铜小瓶之中就吸纳了一个妖怪的妖灵,那么这许多青铜瓶,岂不是装了数以百计的妖灵? 水池的左首立着一个玉石所制的大尊,也和那玉鼎一般高,尊上勾云巧雕,纹饰精美,两旁突出着两只凤首,作势欲鸣,栩栩如生。而玉尊两侧也放着格架,上面却排列着青玉小瓶,制式与那聚灵壶颇为相似,早听说乾家除了吸纳妖灵之气的聚灵壶,还有禁锢厉鬼魔力的封魔瓶,池棠寻思,这多半就是那封魔瓶了。 越过了墨黑水池,便见一张大桌案置于面前,案上燃着几盏玉灯,奇怪的是,寻常灯盏,所燃亮的灯火是红黄之色,可这几盏玉灯发出的灯光却是暗白色,初看过去,倒似是明珠所散发出的光华。 池棠发现这几个灯盏排列的很有讲究,上首一盏最大,下面按左右分别排列,池棠用心数了数,左右对称,一边四个,一共是八个灯盏。 乾冲和嵇蕤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向那上首最大的灯盏施礼,池棠见他们如此,自己也照着样子,对着那大灯盏拜了一拜。 “父亲远游在外,恰逢乾君来投,乾君已历修玄测灵,可为我乾门子弟。孩儿遥领本门执事,先替父亲将乾君收为门中。伏魔术盛,乾门道尊。”乾冲对着那大灯盏喃喃说道。 池棠越听越奇,这又不是先祖牌位,况且也听说乾家家尊远游未归,何以乾冲对着这灯盏说话,好像祷祝一般? 乾冲行过礼,从边上取出一个白玉灯盏来,这个灯盏还没有点亮,看灯盏周身略有黑沁,当也是有些年头的古物了。乾冲拿着灯盏,双目微闭,口唇不住开合默念,却又不知说的什么。 池棠忽然惊诧的睁大眼睛,在乾冲的默念之下,那案上九盏玉灯似乎都生出光华,将昏暗的室内映照的亮了不少。 乾冲默念毕,将白玉灯盏送到池棠手中,轻声道:“池兄,请运起你本身灵力。” 池棠接过灯盏,只觉得玉灯入手,温润发暖,还没来得及细看灯上纹饰,便暗自凝神运气,片刻间,丹田暖意一盛,火鸦神力遍布全身。 就在此时,九盏玉灯仿佛都有了感应,灯头火光一晃,隐隐约约有几点火星闪耀而出,瞬时便飘到池棠手中的灯盏之上,池棠只觉得脑中一眩,天灵间一丝精气溢出,与那几点火星汇合一处,猛的感到眼前一热,再看时,手中的灯盏已经燃亮起来,和那些灯盏一样,发着暗白色的光。 乾冲微笑着接过灯盏,放在了那上首大灯的边上,而后右手斜置胸前,向池棠轻轻一躬:“池师兄,悬灵本命之灯已燃,师兄已是我乾门弟子。” 池棠已经听出了乾冲对自己称谓的改变,只是对刚才所做的一切如同云里雾里,不知究竟,满脸疑惑之色。 “这几盏灯,皆系我乾家子弟之灵,只要乾家子弟一息尚存,此灯便永不会熄灭。正所谓人在灯亮,人死灯灭。”乾冲向池棠解释道。 “这……这几盏灯竟有如此奇效?”池棠还有些不敢相信。 嵇蕤在一边说话了:“池师兄,还记得我们那日董庄同室详谈,我曾说家师和三师兄远行在外,两年未归,池师兄当时说,这些年兵荒马乱,我们就不担心师父和三师兄出了什么意外,我是怎么回答的?” 不等池棠开口,嵇蕤接着补充:“我说决计不会,池兄来我乾家本门看了就知道了,说的,就是这悬灵本命之灯。你看,师父的本命灯多亮,还有三师兄的,虽然两年多未通音信,但通过这悬灵本命灯就能看出来,他们没出任何事,我们自然也安心的很。” 池棠这才恍然大悟,对于这悬灵本命灯的神妙之术也是啧啧称奇,反复端详着刚才乾冲放置的属于自己的玉灯,灯火烧的很旺。 “乾门弟子池棠,且听乾门家规。”乾冲忽然提声喝道,原本和蔼可亲的神情也变得威严刚肃,从怀里取出份竹简。 池棠急忙要拜倒听候,嵇蕤笑着止住池棠。 “池师兄既然已是本门弟子,便用乾家本门方式,听候尊长宣示,该当用这姿势。池师兄,你照我的样子来。” 嵇蕤一边说着,一边做起了示范。右膝屈起,左膝跪地,右手握拳横支在右膝之上,左手也握拳抵在左腿,头微微低下,看这样子倒像是个甲胄在身的武士在行单膝跪拜礼。池棠依样照做,觉得很有些勇武气概。 “乾家之法,一、不得倚仗灵力欺压良善;二、不得入仕进朝为官为宦;三、不得强分族类滥杀无辜;四、不得贪淫好色放浪形骸;五、不得苟利钱财忘廉无义;六、不得好勇斗狠负累同袍;七、不得在饭食里放有荤腥,观之欲呕……” 池棠一边听着,一边还在寻思乾家的家规倒是颇合侠义之道,看来当年乾家先祖也是个任侠尚义之人,待听到第七条不由愣了一下,抬头看看乾冲,见他也是一脸愕然之色。 乾冲反复翻转了下竹简,口中道:“这是什么人?竟将乾家家规之书也改了?” 嵇蕤也抢上去看了半天,忽然道:“呀,准是那颜皓子干的,这家伙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池棠偷眼看去,在垂下来的竹简上分明看到歪歪斜斜几个大字:“……娘的猪瘟屁。”绝对是那颜皓子的手笔。 乾冲看了半天,再一摸身上,又掏出份竹简来,这才讪讪道:“还是怪我,这家伙跟我捣的鬼,我竟然没发现,真迹在我身上,是我没细查。” 真是个君子,他不去怪颜皓子的捣乱,而是自责自己没有发现对方的恶作剧,看着乾冲苦笑的模样,池棠也不禁笑了。 “哎,大师兄就是心慈,回头我告诉二师兄,让他打颜皓子屁股。”嵇蕤倒挺心疼大师兄的,这颜皓子太顽皮了。 “不怪他,他就是个调皮的娃娃,倒能给我们带来谑笑之快,你们没发现,自你们跟这颜皓子处久了,笑容便多了许多?” 被这事一打岔,原本有些威严的入门仪式便进行不下去了,乾冲看看真迹竹简,待想解说完整却怎么也提不起先前的气势,只能宽厚地笑道:“池师兄,这第七条呢,就是让乾门子弟不得背叛师门的意思,乾门家规就是七条,无他,但知一心为善,救世济人就行。” 池棠点头:“我辈斩魔之士,原该如此。” “池师兄起来吧,总这姿势可累的慌。”见池棠还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态,乾冲赶紧扶起池棠。 “且慢,乾师兄为何唤我为师兄?” “我是替家父收弟子,池师兄神力无边,又是乾君化人,自然该是师兄。”乾冲解释。 “焉有是理?先入门者为大,这是到哪里也不能破的规矩。”池棠坚辞不受。 还是嵇蕤打了圆场:“也不需这般客套,这样,不看入门早晚,只看年岁大小,大师兄比池师兄略大几岁,就还是大师兄,除了大师兄,我们几个都比池师兄年岁小,池师兄便可喊我们师弟。池师兄是乾君化人,不以本门八名弟子排序。见我就喊四师弟就行,我们的顺序也省得变了。” “大师兄,四师弟。”在嵇蕤的倡议下,池棠向两位乾家斩魔士行了同门之礼。 在脱下董府的锦袍而后换上乾家的褐衫短襟时,池棠也不由精神一振。 乾冲指着室内各物开始向池棠介绍,池棠侧耳细听,暗自牢记。 那一排青铜小瓶正是聚灵壶,乾家弟子每斩妖魔之后,即用此壶将妖魔垂死前散出的妖灵之气收入壶中,待回了本院,再将聚灵壶中妖灵倾入这黑水池中,那玉鼎却是战国时楚王所制,得乾家先祖提炼,已成了吸纳池中妖灵精华的神物,待玉鼎自身神光将妖灵之气荡涤存菁,乾家弟子便可用于炼成提升功力的内丹,而注满垂死妖灵的黑水池也另有功效,只要兵刃浸泡其中,假以时日,那垂死妖灵的戾气便附于兵刃之上,再经砺锋庐巧术铸造,用于斩妖除魔再厉害不过。 池棠看着水池中露出的兵刃器柄,暗暗点头,用他的理解,这就好比江湖上淬了剧毒的神兵利刃,只不过这个剧毒就是极为强烈的伏魔之气罢了。 而那边侧格架上的青玉小瓶,也正如池棠所想,就是那禁锢厉鬼元灵的封魔瓶。厉鬼和妖魔不同,元灵不灭,其身不死。只是普通的鬼怪,若能以有伏魔之力的兵刃击中其天灵头盖之处,就可让其形神俱丧。这封魔瓶却是对付厉害的鬼怪的,比如池棠在紫菡院对战的那几个残灵鬼将,即便当时池棠大败鬼将,鬼将仍是不死之身,最多是因受创过重而灵力大减,或者通过尸解之术逃之夭夭,因此当此时若能以封魔瓶及时吸入鬼怪元灵,禁锢其身,那过不多时,封魔瓶中的鬼怪元灵便被化作青烟,再不复为恶了。 池棠心道,原来除鬼还有这许多讲究,倒是不可对那些个残灵鬼将掉以轻心。 至于那雕凤玉尊,也是个化解妖鬼之精气的降魔圣物,据说那尊内含有远古禽羽之主凤凰的神力,可究竟还有什么神效,乾冲也说不清楚,只说此物是先祖代代相传下来,却又语焉不详,乾家密传对五方神兽乾君极为推崇,而对于远古五灵之说只是略有记述罢了。 池棠正在想什么是远古五灵,嵇蕤小声提醒,就是在董府第一次相谈时说的,走兽由麒麟所辖,飞禽从凤凰所管,水族归蛟龙统领,介虫属弥蛛掌令,而这四物又都臣服于云中之龙的典故,云龙、麒麟、凤凰、蛟龙和弥蛛便是远古五灵。距现在年代已极为久远,已然稽不可考。要想赢得与妖魔的大战,最终还是得靠五方乾君之力。 “那五方神兽和远古五灵可有瓜葛?”池棠很是好奇。 “远古五灵的年代还要远在五方神兽之前,那时候可没什么人、妖、鬼,天上地下,都是些飞禽走兽,即便云龙之事流传至今,那也只是借用云中之龙那最为强悍的力量做个形容罢了,云龙破御之体便是由此而来,可是要说和能降妖除魔的五方神兽有什么瓜葛,这却不好说了。”乾冲想了一会儿,得出了以上结论。 池棠有些犹豫,他曾听那棘楚说过云龙三体,云龙既然是真,那么远古五灵似乎就不该和除魔之术毫无关联。 乾冲没有注意到池棠的沉思,而是各取了一个聚灵壶和封魔瓶交给池棠。 “乾家弟子行走世间,此两物需随身携带,稍晚些我授你聚灵封魔的咒语。” “咒语?”池棠的思绪被拉回,想起薛漾逼段覆拒翼立下重誓后,喃喃念咒的情景,“乾家近身格杀妖魔,也要念咒语?”池棠说着,心中道,原来这些都是空瓶空壶,我当里面全装着妖魔元灵呢,将聚灵壶和封魔瓶放入怀中。 “若无别样法术,怎能降妖除魔?乾家秘法良多,岂独近身格杀之术?伏魔道谓我乾家为力宗魁首,实是不知我乾家要义。”乾冲淡淡一笑,语气中却有种傲然的自信。 第020章探宫 “乾家有斩魔之力,但最重要的还是玄灵之能的运用,不然何必费那么大心思去弄测灵之术?世人只看到乾家斩魔士近身奋力格杀妖魔,却全然不知乾家的密咒神术也在除魔之法中独树一帜。池师弟你看,单是开这悬灵室的暗门和点起悬灵本命之灯,我就念了好几种咒语。”乾冲娓娓道来。 池棠回想刚才乾冲的作为,难怪口中张合喃喃自语,却原来是在念咒,乾家秘术,自己需要了解和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但是想到运用咒语,自己可实实在在是个门外汉,也不知行不行,脸上不禁露出难色。 “池师弟不必担心。”乾冲已经看出池棠心中所想,“这咒语说到底,就是运用灵力的一种方式,池师弟身具火鸦神力,运用起来必是得心应手。说到火鸦,我便带池师弟再去一个所在,到那里好好看看乾家的五方乾君之志,也能知晓个始末详细。” 乾冲当真是马不停蹄,立刻便要带池棠出此静室。 池棠自然无有不允,他刚入乾家,确实有太多的地方要去了解,他跟着乾冲迈开步子,手则摸到怀里取出那聚灵壶和封魔瓶仔细端详。 仔细端详之下,才发现,这聚灵壶远远看起来似乎是青铜所制的小瓶,但那瓶肚宽颈细,两侧还有雕成螭虎之形的把手,确是个小壶无疑,只是青铜之上嵌满了青碧色的玉块,甚是美观。而那封魔瓶的青玉质地也是晶莹剔透,是极为罕见的美玉材质。想不到乾家的物事竟是这般精美华贵,和素来提倡节俭的乾家门风可大有出入,联想到静室之中那巨大的玉鼎和美轮美奂的双凤玉尊,以及桌案上散发着暗白色灯光的悬灵本命白玉灯盏,乾家哪来的这许多玉制器物? 池棠将心中疑问又问了出来,乾冲却没有直接回答,他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反问道:“池师弟以为,玉为何物?” “玉乃天地之精,美玉无瑕,资质温润,好玉极为罕有,汉时许叔重说玉不仅美,而且还有仁义智勇洁五德,今人爱玉,多以玉具此五德,可彰显君子德操之故也。而且皇室诸侯大贵之家,皆以玉为显贵之物,是以王城殿宇之内,大夫贵胄之身,皆配有美玉。” 乾冲没想到随口一问,竟引起池棠引据论典,洋洋洒洒说了这许多,不由颇为意外的看了池棠一眼:“想不到池师弟任侠之身,倒对玉石有这样的研究。” 池棠笑笑,没有说话,他本是江南世家子弟,自小也随家风学习了些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的立身道理,可没少知道玉石之义,他原来身上也有块家传的小玉佩,只是在月夜刺君遇妖之后,惶恐逃生之余,因腹内饥馁,早将那小玉佩换成了几块果腹的大饼,现在也不知那小玉佩散于了何处,至今回想,未免有凄凄之意。 乾冲也没等池棠回答,而是继续道:“只是这不过是今人的一种对玉石的曲解之意,只见玉石之美,不见玉石之本。数千年前,当有人聚群而居时,玉石器皿便已常用。那时,人人平等,不知有高低贵贱之分,那玉石又有何用?是为了显贵彰德?恐怕那时的人还没这念想。彼时玉器盛行,正是人发现了玉的两个特性,一是玉能通灵,二是玉可驱邪。通灵者,可传神人之语,可激凡人之能,所以那时做的许多玉制器物多是祭祀天地祖先的礼器;而驱邪者,玉石之性,天地之灵,自然便可祛除妖鬼近身,免遭邪惑,那时的人多喜欢用玉器制作些神兽之形,正是发现了此点用以护命保身的。这习俗沿袭了数千年,到了今时今日,人只记得玉器的华美,却都不知玉器的本性了。” 池棠听的目瞪口呆,关于玉石的本性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原来玉器本就是驱邪通灵之物,难怪世人在潜意识中总是对玉爱不释手,恐怕就是先祖留下的依赖之性,而未必只是贪爱玉石华美之意。 “所以我乾家悬灵室中,多有玉制器物,正是当年乾家先祖,以大智慧知晓玉之本性,特地收集炼化而得的,用以驱邪汲灵,无有不利。” 池棠只顾思索乾冲对玉器的陈述,甚至连嵇蕤留在那悬灵室都没有注意,他跟着乾冲向东北角走了数百步,直到乾冲又推开一处青石屋门才遽然而省。 “这里是……”池棠看着屋门前的三个篆体字,自右及左,只有第一个五字勉强认出。 “乾家五君堂,正是置放五方乾君神像之所。” 池棠猛然想起,在嵇蕤薛漾口中,在那颜皓子口中,都不止一次的提起过五君堂这个名称了,却原来是置放乾君神像的所在,到了这里倒可以详细了解五方乾君,尤其自己这掌火神鸦的由来了。 屋中还有一道门,这次乾冲没有再念什么咒语,只是轻轻推开了那道门。 “池师弟到里面,只要运起灵力,便能感觉到呼应。”乾冲站在门口,却没有进去,而是对池棠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池棠将要迈步入内的时候,乾冲又补充了一句:“无论神像让池师弟看到什么,请记住,那就是真实的过往,而不是虚妄的幻景。” …… 啄峰铁鹤虽然在五人中轻功最低,可到了这时候,也该跟上来了,赫连厥飞出几步挨到山崖边听了听下面动静,然后一脸凝重的跃身回来,沉声道:“山下全无声息,铁鹤是真不见了。” 在这骇人的食人魔窟之前,也许什么诡异的事都会发生。这个念头刚刚在莫羽媚脑中浮起就被生生压下,决不能用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来使自己产生哪怕些微的胆怯。 锐蹼邪鹜现出了凝重了神色,指节粗大的手掌不自然的捏成了拳头。 莫羽媚的手指在剑柄上摩挲,握着剑柄的感觉让她稍稍心安:“铁鹤轻功固然不济,可论内功勇力,在我们之间便可算得第一,真出什么事他自己一定会解决的,我们先不去管他。”莫羽媚不想徒耗心力去找寻一个下落不明的人,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进入这食人魔宫之中,杀了那明月娘娘,剿除这群邪教妖人。 “我们去这宫中探探。”莫羽媚下了令,并且立刻开始布置,“我们不要一路走,这样太显眼,目标太大。兵分两路,迅鵟,你带着邪鹜,从左边摸进宫去,江鹚,你和我,从右路潜将进去,看宫里情形再集合一处,以我招手为号。” 这个安排非常合理,在十三剑客中,莫羽媚排名第三,赫连厥排名第四,锐蹼邪鹜排名第九,袭水江鹚排名第十,这一分派,便是第三的带上第十,第四的带上第九,赫连厥原本想和莫羽媚一路,但听莫羽媚如此坚定的语气,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了。 “羽……孤雁,我这便去了。”赫连厥刚想喊莫羽媚的本名,却想到这是行动之际,不能掺杂个人情愫在内,便改口喊了莫羽媚的绰号,微一拱手,拔出佩剑,和锐蹼邪鹜从左路出发了。 莫羽媚并没有将眼神投向赫连厥这一路,她现在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眼前的黑色宫阙上,对江慈一招手,踏上了右边的路径。 这条路并不长,身侧也有山岩做掩护,莫羽媚和江慈的身影在行进中隐藏的很好,只是那股扑鼻的腥臭味令莫羽媚觉得一阵阵的反胃,真奇怪,这么大的味道,在一行人刚攀上峰顶之时竟然没有闻到,这就说明那道山梁阻隔的很有效,并且那时候的风向不是迎面吹来的。 自己一行人一看到这黑色宫阙,就转了风向,难道仅仅是巧合?莫羽媚没有去多想,也不愿意去想,坚定本心,除去那明月娘娘! 已经到达了血水如池的地方,不,不是如池,这根本就是血水倾注而成的一个巨大血池,里面的血水稠密,似乎还有些碎肉块在血水中翻滚。 踏着满地的碎骨残骸,莫羽媚忍住恶心,又开始观察右侧那些悬挂着的五脏器官,她算是幸运的,没有走右边,不必去面对那几十具被扒了人皮的尸体。 没错,心肝脾肺,还有那肠子,都是人身上的,可是这些东西挂在半空却令莫羽媚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些器官似乎不是为了吓人或示威而悬挂着的,这样的手法倒像是在风干,就像常人用牲畜内脏风干做菜一般。 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祟,莫羽媚仿佛真的闻到了一股熏腊的气味,险些就呕了出来。 莫羽媚捂着嘴,趋身已经靠近了宫阙的台阶,江慈的嘴唇则微微颤抖,脸色变得灰白,抑制不住心中越来越浓的恐惧。 沿路的景象虽然恐怖,但却没有任何人出现,莫羽媚走快几步,拾级而上,很快就到了宫阙门前。 这下莫羽媚稍微定了定心,从宫阙之内吹出呜呜的阴风,不过血腥臭气却也没那么重了。 宫阙无门,只是弯成了一个拱形,并不见有人把守,放眼看去里面黑洞洞的,宛如一个择人而噬的大口,莫羽媚附耳上去,仔细听了听宫内动静,除了呜呜作响的怪风,就没有其他声息了。 右边传来脚步声,是赫连厥和邪鹜到了赫连厥脸色不大好,显然沿路的情景给他带来很大的震骇,邪鹜则还是一脸的凝肃郑重,那柄松纹铜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拔鞘而出握在手中。 莫羽媚对他们招了招手,赫连厥和邪鹜弓着身子,快速的靠近到莫羽媚身边。 “那些尸首都是男的,没有一个女人,那明月娘娘不是说要十男十女么?男的成这样了,女的却被弄去了哪里?”赫连厥一过来就说出了自己的疑窦,他其实还是担心莫羽媚,那衣襟角上银色的月牙之痕他还没告诉她。 “进去看看或许就能知道了。”莫羽媚对着那拱形入口示意,“那明月妖妇应该还没回来,我听里面没有什么声音。” “嗯,她带着那么多门徒,又坐着凤辇,脚程应该没我们几个快。”赫连厥表示赞同,“这是好事,我们先潜身进去,正好等她回来结果了她。” 莫羽媚看着拱形入口:“还是要小心,我不信这么大一个宫殿,里面没有留守之人。谨慎处事,看好形势再说。” 四个人挨到入口边,莫羽媚心中一动,看向入口上方的一处窗格,便对另三人打了个手势,三人会意,都矮身蹲在入口下,莫羽媚是要施展轻功跃上窗格外看宫内情势,凭空没有借力之物,还是赫连厥和锐蹼邪鹜握手成圈,莫羽媚纤足在两人手上一点,借势一跃,身形轻轻巧巧的落在窗格外的石栏上。 窗格并没有窗纸,透过窗格就能看到宫内情形,当莫羽媚刚把脸靠近去看时,就知道自己错了。 宫中有人,不仅有人,还是个背对着自己的女人,长发及腰,身材倒很窈窕;不仅有这个女人,还忽然响起了一阵凄凄楚楚的歌声。 “月如佼人,照我心忧,其柔如水,何寻我容?月如佼人,笑也含羞,其明如镜,何寻我容?……” 歌声断断续续传了出来,就像是一个哀怨的女子在悲切的哭诉。 莫羽媚看着宫中情形,旷大的宫内,只不过点着几盏幽幽绿光的宫灯,四周昏暗,也不清楚还有没有旁人,那个女子的头摆来摆去,甚是奇异,莫羽媚凝神观察下才发现,那女子身前有一枚铜镜,她这番举止正是在照镜子的动作,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幕,可莫羽媚的心中却没来由的生出寒意。 过了好一会儿,那女子似乎很生气,一把将面前铜镜推倒,转过身来,莫羽媚看不清那女子的容颜,只觉得那女子的双眸晶光大亮,正是那摄人心魄的眼神,直直的看向莫羽媚的藏身之处。 第021章五君堂 一进入石门之内,池棠就感觉到一股威凌之意,这是片空旷的石屋,和悬灵室一样,光线昏暗,只靠着屋角几盏青灯发亮取光,占地也是极大,抬头看时,面前几座巨大的雕像映入眼帘。 几座雕像按方位摆在石屋四角,可最先吸引池棠注意的,却是居中显眼位置安放的那个。 这是一只龙首龟甲的神兽,作昂头远眺状,四爪按在地上的方托之上,身姿雄伟,龟甲之末还露出一条高高扬起的尾巴,雕刻的极为精美。池棠站在它面前,却也只不过到它的肚腹处的高度,雕像发出青莹色的暗芒,池棠伸手摸了摸,这才发现,这雕像竟也是玉石所制。 玉能通灵驱邪,池棠想到刚才和乾冲的交谈,很快就从惊异变成释然。 龙首龟甲神兽雕像之下的方托,和雕像连为一体,好像是一整块巨大的玉石通体雕刻而成。方托前刻着几列文字,池棠借着昏暗的光线去看,字体繁复苍遒,仍是古楚篆文。 池棠不认得楚篆,正没奈何,却忽然发现方托之上置放着一本书册,伸手便取过来看,书册薄薄几页,封面上的字却都是写的规规整整的汉隶字体,这个池棠却是认得的,这几字写的是《五方乾君之志中天御水玄龟志》。 池棠抬头再看了看那龙首龟甲的神兽,心中暗道:“原来这就是五方神兽之一的御水玄龟之像。”他本以为御水玄龟就长得如普通乌龟一样,现在看来,除了有一个龟甲与乌龟相似,其他部位分明就是一条蛟龙的模样。 池棠又随手翻了翻书册,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字,粗略看一下,竟都是某某年什么人,生平事迹如何,不禁有些奇怪,翻到最后,便看到一个名字,这名字可算是如雷贯耳,此人是汉末乱世纷争时的一位名将,威震华夏,论声望还在前代火鸦乾君化人的那位名将之上,时至今日,许多武艺高强之人还常以此人之名自称,以彰显勇武。 池棠忽然明白过来,这书册上的许多人名就是几千年来,乾君转世化人的名单,而这位名将竟然也是五方乾君化人,难怪斩将搴旗,手到擒来,如此威名赫赫。 池棠看这名将之名之后,再无笔迹,显然,这一世的玄龟乾君还没有找到。 池棠合上书册,环顾四方,最先找的,便是自己本身之灵的火鸦神像,屋中的南部方位,便是一只振翅飞翔的鸦鸟雕像,说它是鸦,只是因为那长长的宽喙能看出乌鸦模样,在它眼下却突出了两片横生的怪羽,看起来又雄健非凡,而翅膀舒展开来,遮住了短尾的末端,身边用玉石雕成火焰之形,以示此鸦神力。 这就是火鸦,池棠看着雕像,心中涌起一股亲切之意。 转过头去,就看到西部方位一只巨大神鹰的雕像,束翅挺立,脖项微昂,鹰首侧目,透出一股傲然之意,鹰喙弯曲如钩。 顺着看过去,在北部方位却是一只强壮的巨狼,毛蓬丰厚,张口待噬,作势欲扑,雕刻的栩栩如生,好一副凶狠之相。 最后是在东部方位的一只神兽,池棠记得,东方神兽应该是一只狮子,可眼前的神兽又让他觉得和印象中的狮子大不一样,这只神兽面如獬豸,却在头边长着一圈厚厚的鬃毛,体格魁伟,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远远看去,已觉得不怒自威,只是印象中的卷绒毛皮和阔口獠牙却并没有。 (按:池棠所见,在今天看来是再寻常不过的雄狮形象,但在他的年代,对于狮子的概念,就是“狻猊,如猫,食虎豹”的神异玄奇之兽。其实汉章帝时,月氏国就向汉室进贡了一头金毛雄狮,只不过池棠又不是修史的士大夫,不知道也就不足为奇了。) 池棠直接就走到了火鸦神像之下,和御水玄龟的神像一样,火鸦神像也是由青莹剔透的美玉造就,也不知是何时的巧手匠人,竟雕出如此精美之物。 神像方托上也放着一本书册,上面写的分明:《五方乾君之志南天掌火神鸦志》。 池棠用心翻看,倒想看看除了那前代火鸦乾君是汉末名将之外,这历朝历年的乾君化人还有没有什么在历史上出名的人物。 “……夏少康五年,岁癸巳,有莘氏部有丙栎者,盖为神鸦传世之人也,丙栎可力负千钧,可徒步擒虎……” “……周宣王静二十二年,岁乙未,郑国力士桷祈,乃神鸦传世之人也,桷祈勇力绝人,东投鲁国……” “……周考王嵬九年,岁巳酉,燕人涂没拘,神鸦传世之人也,燕湣侯宫中有桃鬼作祟,没拘入燕侯宫室,力斩桃鬼,得燕侯赐……” “……汉武帝元朔六年,岁戊午,陇右壮士戎骏,是为神鸦传世之人,有勇力,好任侠,投武帝伐匈奴之军,因战功得为建章宫羽林,天汉二年,骏乃为李少卿部左军司马,于浚稽山以五千之众击匈奴数万铁骑,鏖战三日,力尽阵亡……” …… 池棠看着这些陌生的名字,心中却在想,同为火鸦乾君转世化人,这些人算不算是自己的先人? 最后则是那位后汉名将的名字,详细记述了他的生平,尤其是和孤山先生的那几次争衡,倒让池棠有了新的认识。 “……鹤羽门岳独峰,尝与宁交斗,岳独峰不忿昔年长安之败,迁怒天下勇力之人,宁独当之。初在江夏,独峰未得寸进,后在夷陵城内,正值宁率军被困之际,独峰又至,未料宁于困境之中,更具神勇,反使独峰落败;其后数次比拼,以致伏魔道两宗纷争愈烈,及至昭烈帝章武元年獀亭之役,宁年岁已高,精力衰竭,却被独峰所伤,以带伤之躯出征沙场,乃殁于富池口,群鸦绕其尸,三日不散,后人多有以其为神者……” 池棠慨叹,那前人虽非孤山先生所杀,却也终因他而死,孤山先生争强好胜之心,虽历这许多年,仍未消减,最终也因此误中鬼族之计,以致气化魂逝,发人深省。 池棠又看看后面空白的纸张,心道:“这后面,将要写上的,就是我的名姓了,看这乾君志上所书,有的简略,有的详尽,以后后人再看我的生平经历,不知又当是何心境。” 感慨了一会,池棠想起乾冲在进门前说的,只要自己运用起火鸦神力,那神像就会有呼应。 池棠立刻凝神提气,火鸦神力透身而出。 与此同时,那火鸦神像猛然间大亮,神像自身开始震动,发出“嗡嗡”的低鸣之声,池棠吃了一惊,一度以为这火鸦神像活了过来,待定神细看,才发现神像身上斑斓流离,现出光华,火鸦之眼仿佛蓄满烈火,气息奔流之下,又好像在直视着池棠。 “云龙剑和那小小一片云龙骨之间,在运起灵力时都有震动感应,何况我和这本命神像之间呢?”池棠很快为这异象找到了缘由,或许是受悬灵本命灯的启发,池棠将这火鸦神像唤作了本命神像,细思之下倒也颇为贴切。 很快,池棠便发现了这次运用火鸦神力的异样,身上气流热浪源源不断,仿佛江河奔腾入海,遏制不住,火鸦神像的低鸣之声越来越响,震动的也越发厉害,似乎是在召唤池棠一般。 池棠看着烈火映耀的火鸦之眼,不由自主的上前一步,手自然而然的向火鸦神像的头部伸去。 神像太高,池棠便伸直了手臂也够不着火鸦的头部,忽然,从火鸦之眼中喷出两道火焰,直射向池棠。 就是这一刹那,池棠就觉得面前烈焰纷腾,大火包围住了自己,紧接着脑中一阵滚烫的热意膨胀开来,然后,就没有知觉了。 乾冲一直站在门口,自池棠进去之后,他就替池棠将石门又关上了。此刻听着里进传出来的神像低鸣和脚下微微的震动,透过石门缝隙,又有火光射出,乾冲欣慰的一笑,盘腿坐下,隔着石门,对里进深深一拜:“南部尊君灵命将开,伏魔之胜指日可待。” …… 莫羽媚大惊,立刻往窗格边闪身一躲,这个眼神她记得很清楚,莫非这女子就是那明月娘娘?她怎么直接就看向了自己这里?难道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藏身之处? “嘻嘻,你们不是想见我的吗?怎么到了门前却不进来?”那女子的声音幽幽的传了出来。 “已经被发现了?”莫羽媚还有些不敢相信,看看底下的赫连厥等人,他们也吃惊的看着莫羽媚,莫羽媚微一沉吟,对他们摇了摇头,不论对方有没有发现他们,他们都不能率先发难,莫羽媚打定了后发制人的主意。 莫羽媚小心翼翼的凑到窗格边上,再看里面情形。 那女子已经施施然靠着宫中的软榻坐了下来,看她腰肢曼妙,身形修长,斜倚在软榻侧边,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原本是要等着月中寻你来的,怎么你这么等不及?才给你留了明月之痕,你就自己过来了?”那女子的声音软绵绵的,像是在闲话家常。 莫羽媚心里咯噔一下,不消说,这女子必然是在说自己,显然,自己一行人的行踪她都了若指掌。 “进来嘛,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嘻嘻。”那女子在吃字上显然加重了口气,莫羽媚和底下几个剑客都是心头狂震。 “哦,想必是我这里太暗,你们看不清楚周遭情形,就不敢贸然进来,是不是?嗯,你们是学武的,倒也讲究。”那女子还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莫羽媚很清楚,她是在对自己说话。 那女子忽然白袖一展,宫阙内猛的光线一亮,只不过还是绿幽幽的光芒,看起来分外诡异。 莫羽媚快速的扫视宫内情形,没有看到一个人,一片空旷,也不像有什么机关陷阱的样子,再这样藏头露尾的,可就惹人耻笑了,当下对赫连厥等人做了个眼神暗示,飞身跃下,四个人一齐站起身来,昂然走进了宫中。 宫里却是一股异样的香气,似乎是有脂粉香,还有些奇怪的花粉香味。 四位剑客的轻履踏在黑石板铺就的地上,发出“踏踏”的声响。 那女子还是斜倚软榻,以手支颐,似乎颇为欣赏几个人的胆气,眼神依旧晶光烁然,异常明亮。 “妖妇!我不来招你,你倒来惹我!你私兴邪教,残害百姓,你可知罪么!”毕竟是大司马府出来的人物,莫羽媚怒叱的话语间总有些官腔味道。 那女子拍拍胸口,笑嘻嘻的道:“哎哟哟,吓杀人了,你们是什么人呀,皇帝老子?还是王公大臣?这刚一进来就要问罪那。” 莫羽媚的长剑直指那女子:“装神弄鬼!可笑愚民还将你奉为神明,你就是那个明月娘娘吧!” 那女子很轻松地回道:“嗯,不错,就是我,有何指教?” “你私兴邪教,蛊惑人心,此为罪一;你拥立城关,暗怀悖逆,此为罪二;你荼害性命,以人为食,此为罪三!” “哟,你们真是官府的?还给我编排上罪名了?”明月娘娘毫不在意,语气轻描淡写。 赫连厥上前一步:“奉桓大司马令,诛杀妖人,以正国法!”他知道不能再多耽搁下去,这明月娘娘好整以暇,似有所恃,决不可掉以轻心,因此在一说完这些话,就立刻要揉身杀上。 明月娘娘却忽然问了句令赫连厥很意外的话:“俊俏后生,我且问你,你看我美是不美?” 赫连厥一怔,然后长剑一闪,跃身而上。 赫连厥绰号涉云迅鵟,一是称赞他身法迅疾,二是称赞他剑法奇巧,故而在大司马府剑客中排名第四,只在那三人之下,莫羽媚见他率先出手,倒是很有信心,也不跟着杀上,而是谨慎的持剑在一边掠阵,这明月娘娘单一个人并不可怕,要提防的是她宫中的信徒人众,奇怪,怎么真的没人? 锐蹼邪鹜也冷冷注视着四周,松纹铜剑横在当胸,谨防有什么变故,在几个剑客中,他应该算是最镇定的,江慈就不行了,满脸煞白,即便是站在一边旁观,拿剑的手却也不住颤抖。 赫连厥的长剑已经迅速的插入了明月娘娘的肚腹,对方竟然没有闪躲实是出乎他意料。他出手也着实狠辣,剑一入腹就快速拔出,在腹血喷涌出来之前,又左手抓住明月娘娘的头发,就势一转,长剑已经贴在她的咽喉,这一番动作干净利落,却正好将明月娘娘对准了榻边铜镜。 赫连厥显得很轻松,或许身为大司马府的顶尖剑客早习惯了这样所向披靡,他现在才开始答话:“想知道你美不美,就在死前最后照一次镜子吧。” 这是揶揄,赫连厥算的很清楚,先刺穿其肚腹要害之处,然后在她颈子上横划一剑,割断她脖子。现在,赫连厥悠悠的道:“不过人在临死前,都不会太美的。” 铜镜倒映,赫连厥满意的看着,就在镜子前杀死这个女人吧,让她的颈血溅满这铜镜。贴在她咽喉的长剑已经准备开始发力,忽然,赫连厥愣住了,铜镜中的景象,自己摆着奇怪的手势,长剑横架在一片虚无之上,可……那个女人呢? 第022章血月 赫连厥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手上抓着的,是这个女人的发丝,剑身贴着的,是这个女人的脖项,可是怎么镜子中间,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白影一闪,明月娘娘已经施施然的站在铜镜之前,好像刚才赫连厥根本没有向自己发动过攻击。 赫连厥愕然一怔,她是怎么脱身出去的?看看自己举起的手和剑,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脸不可置信之色。 “就是这样,无论我怎么照镜子,我却总是看不到镜中的自己。过了这许久,我已经忘记我是什么模样了。”明月娘娘的语气有些哀怨,和几个剑拔弩张的剑客的神情显得很不相称。 莫羽媚也没看清这明月娘娘是怎么脱身的,只觉得眼前一花,她就站在了眼前,正在警惕,待听到明月娘娘说的这几句话,她才忽然醒觉。 那明月娘娘分明站在镜子前,可镜子里面却空空如也,仿佛根本就没有明月娘娘存在。 莫羽媚忽然想起那刚刚听到的歌声: “月如佼人,照我心忧,其柔如水,何寻我容?月如佼人,笑也含羞,其明如镜,何寻我容?……” 现在,莫羽媚终于知道这歌词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一个想要对镜贴花黄,孤影自相怜的女子,却无法看到自己的容颜,以至于,她连自己长的什么样都忘记了。 同是女子,莫羽媚自然很清楚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又是怎样残忍的情景。可是,只要是人,又怎么可能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呢? “草原上最纯净明亮的湖水,也无法倒映魔鬼的面容。”丁零族古老的谚语浮现在莫羽媚的脑海。 莫羽媚开始直视这明月娘娘的形貌,她脸上那一对晶光四溢的眼睛实在太过醒目,以至于自己都没有好好注意这明月娘娘的五官,凝视之下,莫羽媚看清楚了。 淡淡的眉毛,塌塌的鼻梁,嘴唇发青,皮肤也有些粗糙,她有着绝代佳人的身姿,却只有平平无奇的容貌,除了,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眸。 众人都愣在当地,一个无法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女人,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浑身发毛。 明月娘娘似乎从愁绪中清醒回来,用一种很轻柔的语调开始向众人述说:“你们一进入太阴城的时候,我就能嗅到你们身上的生人气,到这里来的,都是些面黄肌瘦的难民,总得养好一阵才能恢复些筋骨,那些送给他们的水啊粮食啊的,就是为了把他们养肥,难得有你们这样上等的肉色,你说,我能放过你们吗?进了太阴城,凡人就绝不可能再能出得去,所以,你们早就注定是我的猎物,尤其是你,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明月娘娘朝莫羽媚一指,“只是令我意外的是,你们的胆子竟然这么大,还主动找到了我这里,倒让我更省心了。” 莫羽媚全身戒备,她的眼角余光发现锐蹼邪鹜手中的松纹铜剑也在微微颤动,也许是随时暴起准备发难。在几大剑客中,只有他才表现得最为镇定。 “忘了跟你们说了。”明月娘娘旁若无人地笑道:“你们的一位朋友爬山爬的好辛苦,我就帮了他一把,先把他请进来了。” 两道绳索忽然从宫殿两侧凭空而出,绳索交会处,悬挂着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在宫殿半空不住摇晃,血水顺着躯体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 莫羽媚定睛一看,便是一惊,看这体型样貌,便是那不知下落的啄峰铁鹤,只是现在身上尽是鲜血淋漓,好几处还露出了鲜红的肉来,头低垂着,脖项处少了老大一块,显见是不活了。 啄峰铁鹤竟被这伙妖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抓走杀害,自己这帮人还茫然不知,可见自己一行的行踪早被对方了若指掌,莫羽媚有种自投罗网的感觉。 “很抱歉,原本是想让他在这里跟你们相聚的,可是他好凶,差点把我手下打伤,没办法,我们只好用最简单的方法让他老实一点喽。”明月娘娘轻描淡写的语调更像是一种调侃。 宫殿之中已经有了响动,莫羽媚环视一圈,悚然心惊,这是那些披头散发的徒众现身了,这本是意料中事,但是,这些徒众的面容在此刻都发生了变化,肤色青黑,隆鼻阔口,獠牙突出,哪里还是普通人的形象?分明倒像传说中的鬼怪。 “一口咬下去,将喉咙弄断。”明月娘娘有些兴奋的做着手势,眼神瞟向呆若木鸡的赫连厥,“就像你刚才想对我做的那样,所不同的是,你用的是剑,而我们用的,是尖牙利齿。” 明月娘娘上前一步,赫连厥想退后,腿却像生了钉子一样难动分毫。 “俊俏后生,那就从你开始吧。”明月娘娘眼中光芒一闪,“哦,对了,最后再夸你一句,你的剑法很不错。” “快退!”莫羽媚和锐蹼邪鹜同时弹身而起,手中长剑直取明月娘娘面门,他们已经看出赫连厥行将大难临头,火速仗剑来救。 明月娘娘左手白袖一拂,同时右手快捷无伦的插入赫连厥的下身。 莫羽媚和锐蹼邪鹜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气浪将自己生生震开,而赫连厥却觉得身下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一声凄厉的惨呼响起。 血水四溅,明月娘娘的右手捧着一团血淋淋的物事。 “你是匈奴人,肉太韧太涩,不如汉人的肉好吃。”明月娘娘看着手上一团血肉,笑语晏晏,“但是那话儿比汉人强,又长又粗,这可是匈奴男人的一桩好处。” 莫羽媚泪水夺眶而出,她和赫连厥互有情愫,只是多年忙于大司马府公干,一直没当面挑破。可在这转眼之间,赫连厥竟然已遭杀手。 明月娘娘爱不释手的抚摸那一团血肉,眼神看向莫羽媚:“我能嗅出它的味道,它很喜欢你吧。可是它好像从没进入过你身体里呢。” 赫连厥一时未死,带着惨嘶和怒吼的叫声,用尽最后的力气要将长剑刺向明月娘娘的咽喉。 “匈奴人的另一个好处,生命顽强,凶性十足。”明月娘娘说着夸赞的话语,左手一转,就势插入赫连厥的胸口,血水喷溅,将赫连厥的心脏生生挖出。 “啊!”这声却是一直旁观的江慈发出的,他再也受不了这恐怖的场景,把剑一扔,向宫外拔足飞奔。 明月娘娘淡然自若的虚空一指,几条极粗的绳索猛的弹出,将狂奔的江慈带倒,绳索自动打结,而后收紧,很快将江慈凭空悬起,拉成了一个大字形。 狰狞鬼脸的徒众们发出贪婪而尖利的笑声,蜂拥而上,对着江慈垂下的双腿张口咬去,江慈的惨叫声顿时响彻宫阙。 “大吃活人是件很好玩的事,对不对?”明月娘娘饶有兴味的看着,自言自语般的介绍。 “嗖!”金铁破空之声响起,一柄长剑划出一道银光,直插入江慈的脑门,江慈的惨叫戛然而止。 明月娘娘兴致被打扰,有些不豫的转目看来,锐蹼邪鹜手中的松纹铜剑已然不见,正是他以飞剑之术,结束了江慈的痛苦。 明月娘娘打量了锐蹼邪鹜一下:“你的手很大,吃起来一定很有咬劲。现在你的兵刃去解脱了他,那你自己呢?没想过你会比他更惨?” 锐蹼邪鹜干哑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疾不徐:“妖人邪术,兵刃也伤不了你,那有没有兵刃又有什么区别?” 明月娘娘像听到个笑话般,掩口笑了起来:“妖?人?”越笑越是大声,整个身体不住颤动。 锐蹼邪鹜趁机将莫羽媚一拉:“速退!”现在的危局已经不是他们的高强剑术可以解决的了,唯今之计,只有尽快离开这食人魔窟,莫羽媚还沉浸在伤痛之中,锐蹼邪鹜却敏锐的发现明月娘娘的疏神之机,只有趁这个机会施展轻功尽快跑出去。 莫羽媚被锐蹼邪鹜一拉之下,立刻回过神来,平息了心情,身形如凌空轻燕,几个转折就跃到了宫阙入口处。 “回来!”明月娘娘的反应也很快,手臂凭空斜挥,一股极强的劲气劈向他们出口的必经之地,这是断他们的后路,让他们退无可退,在闪避这一招的同时,只能乖乖重回殿内。 锐蹼邪鹜一向古井不波的脸上露出一股桀骜之气,猛的将莫羽媚向外一推,后面结结实实的承受了明月娘娘那虚空一击。 莫羽媚已被推出宫外,锐蹼邪鹜只对她说出两个字:“快走!”,然后,从头顶到下腹,整整齐齐的分裂开来。 莫羽媚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那虚空一击竟然比快刀还要锋利?在锐蹼邪鹜的两爿尸身分左右倒地之后,鲜血才迸发而出。 血珠飞溅到莫羽媚的脸上,异常冰冷,也使处于震惊的她矍然一醒,锐蹼邪鹜用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的脱逃争取了机会,自己不该再这样犹豫下去了。 在想清楚关节后,莫羽媚立刻用绝佳轻功开始了奔逃,这食人魔窟在转瞬间就葬送了四大剑客的性命,这明月娘娘究竟是什么人? 莫羽媚毕竟是久历江湖的大司马府剑客,对于赫连厥、锐蹼邪鹜等人的悲戚之情已被她强行抛诸脑后,现在就是要竭尽全力的逃走,逃走,不要落入这伙食人的恶魔手里。 狰狞鬼脸的门徒发出怪叫,纷纷从宫阙里追了出来。 白影一晃,明月娘娘的身影飞出宫阙,浮在半空,天边的半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血红色,白色的人影和红色的月亮在空中形成了诡异的图案,她的声音如丝如缕的跟着莫羽媚。 “猫在吃掉老鼠前,会好好玩弄老鼠的,一遍遍的让老鼠以为自己已经逃脱,可最终还是一遍遍的把老鼠抓到自己的眼前。你觉得怎么样?漂亮的小老鼠?” 骸骨,血池,内脏,莫羽媚头也不回,从这片恐怖血腥的地上跑过,全不理会明月娘娘的说话。 “我说过,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我要把你作为最精美的贡品进献给我的君王,我想,他一定会喜出望外的,他会不停的操你,操你,直到你成为一堆烂肉。嗯,尽情的奔逃,这样才更有趣味。”明月娘娘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莫羽媚呼出胸中一口浊气,从黑色山岩后,忽然转出一个张牙舞爪的鬼面门徒,嗬嗬叫着抓向莫羽媚胸前,莫羽媚脚步不停,手中剑巧妙的打了个转,将那鬼面门徒刺倒在地,继续前行,那鬼面门徒好像并没有受伤,很快又爬了起来,加入了追赶的大队之中。 跑,跑,跑!莫羽媚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跃过山梁,眼前赫然便是那万丈深壑,她一个急停,硬生生止步,身形摇晃,险些掉了下去。 那就跳下去,摔死也比落在这些食人狂魔的手里强,莫羽媚觉得刚才止步的行为有些多此一举,便呼了口气,把心一横,才刚刚准备纵身跃起,明月娘娘就看穿了她的念头,手对着莫羽媚脚下遥遥一指,莫羽媚顿时感觉有股巨大的拉力牵住了自己的双足,自己被锢在原地,难以移动分毫。 明月娘娘在半空又吃吃笑了起来:“你不乖哟。我是怎么说的?猫会一遍遍的让老鼠以为自己已经逃脱,可最终还是一遍遍的把老鼠抓到自己的眼前。我要想抓住你,根本不用费半分力气。” 莫羽媚不得不承认明月娘娘说的很对,就看对方在远处轻轻一指就把自己牢牢定住的手法,她其实早就可以将自己抓获,就像她说的那样,她就是一只成竹在胸的猫,而自己,只是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老鼠罢了。 莫羽媚看着那些鬼面门徒带着狞笑,离自己越来越近,心里却渐渐涌起一股怒气。 我是什么人?大司马府三大剑客之一,自来与人争锋,何曾落过半点下风?今天却像一只无助的老鼠,任由这妖妇摆布? 好吧,我就算是老鼠,也不是乖乖任猫吃掉的老鼠,左右是一死,死之前,我也要让你瞧瞧我的厉害!我的双足虽然被禁,可我的两手还能动。 莫羽媚不是柔弱的女子,在绝境之下,怀着必死之心,催谷起全身真气,用尽所有力道,将手中的长剑向那明月娘娘飞掷了过去。 一丝奇怪的感觉在莫羽媚心中涌起,却又转瞬即逝,似乎有种别样的气劲随着自己飞掷长剑的力道附引而去。 飞剑直刺明月娘娘面门,就像是一道银色的电光划破这血色之月映红的天际。 明月娘娘发出一声惊呼,捂着脸从半空直落而下,重重的摔在了峰顶之上。然后又很快翻身爬了起来,松开捂着脸的双手,脸颊上一道剑锋划过的痕迹,隐隐有黑色的液体流出,她的脸因愤怒而有些扭曲,厉声喊着:“小贱人!你敢伤我?” 这汇聚毕生功力的一剑终于将她伤了,莫羽媚宽慰的想着,听天由命的闭上眼睛。 明月娘娘的笑声显得很刺耳:“我改变主意了,小贱人!我不会再把你进献给我的君王,我要扒了你的皮,我要在这里让你觉得生不如死!到时候你会求我赶紧杀了你的。” 鬼面的门徒嗬嗬发出吼叫和狞笑,一齐向被定在山崖边的莫羽媚涌去,先头的几个已经“哧喇”撕开了莫羽媚的衣衫。 “操她,然后……”明月娘娘站直身体,脸上的剑痕分外显眼,口中的语气带着寒意,“……吃了她!” 第023章上古之忆 天是如此蔚蓝,白云层生,彼此映衬的极为绝美。 池棠鼻中还能嗅到一股混合着泥土芬香和青草气息的味道,自己似乎是高踞在一株柏树枝头,身体随着枝头摇颤而轻轻晃动,一上一下的轻晃令池棠觉得极为悠然,不禁有些奇怪,怎么以前自己施展轻功跃上高枝的时候,就没有这种感觉? 柏树下的草丛中似乎有什么人藏在其中,草丛里竜竜窣窣的,可池棠却没有丝毫担心,他觉得自己很清楚,这树下草丛中的就是自己极为可靠的战友。 池棠又将眼神投向了前方,这是一片极大的村落,只是这些村落的房屋都是茅草和泥土建造而成,不像是寻常所见的村闾人家。 村落由一圈简陋的木制栅栏围着,而木制栅栏之外,则浅浅的挖了道河渠,就像是城关前的护城河一般。 可以见到有炊烟升起,在村落的最中央,却是一个高台伫立,一阵奇异的歌声从高台上传来。 这是由一个低沉的声音唱出的,根本听不出歌词,音节冗长折转,有时候,甚至像是咒语。池棠却似乎觉得这歌声很熟悉,这就是村落的祭司在祭天事神之时所吟唱的祷祝之词。而这传出歌声的高台,就是敬天礼神的祭坛神庙。 已经能看到村落中的村民不断的向祭坛走去,男人们都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的肌肤,或戴着贝骨类的配饰,或披着野兽的毛皮,他们大多披头散发,只有少数几个看似头人的才将头发胡乱挽起,用一个石簪插着,看起来还是像蓬头垢面。而女人们只在下身和胸前用粗麻或植物做成的衣物遮蔽着,赤着脚,头上顶着陶罐器皿,跟在男人后面。 池棠自己在想,这些村民倒挺像是蛮夷之地的野民。 极目远望过去,祭坛下已经密密麻麻的跪满了人,祭坛上一个戴着面具的祭司握着一柄玉做的权杖正跳着奇怪的舞蹈。 池棠好像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很清楚自己栖在这高枝之上是为了什么,因此,只是很平静的看着眼前的场景。 好像是过了很久很久,村落中的炊烟已散,祭坛上的歌声也停止了,祭司已经转头向天,领着祭坛下数以千计的村民虔诚膜拜。 忽然,池棠敏锐的感觉到一丝带着腥烈味的气息,他挺直身体,望着西北方向,这气味正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远方的蓝天渐渐变色,一团团黑气从那里显现,并且越来越多,极为迅速的向这里靠近。 池棠的心里涌出一股激动,终于到了这时刻,他有些兴奋的喊了起来。 “喳!”这就是池棠的声音,池棠却丝毫没觉得有什么怪异。 树下草丛里又是一动,一条长长的尾巴一闪而过。 祭坛上的仪式已经结束,看来村民也发现了西北方向的异样,一阵“当当”的警钟声在村落中响起,那是几个村民在敲击一块悬空的巨石所发出的声音。 那祭司叽里咕噜的说了好一些池棠听不懂的话,底下的村民却情绪高昂,用巨大的呼声作为回应。 祭司也取下了面具,他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脖子上,身上,挂满了玉器制作的配饰,额头之上也佩戴着一个三叉型的玉器,两束漂亮的野雉翎毛插在其中,他的肌肉壮健,体格虽不高大却很结实,他举起一柄玉做的斧钺,向着天空,发出一声长啸。 这是这里的王,他在向远方来的敌人宣战。池棠又自然而然的知道了,好像这一切就是时常发生在身边的事情一样。 村落的男子们操起玉石做的武器,纷纷跑向村落之外,而女人们则被叮嘱带着孩子,躲进屋里,不要露头。 对,这里不是村落,这是一个王国,那些拿起武器的男子们也并不是村民,或许平常也要锄田耕地,也要捕兽狩猎,但今天,他们却都是战士,面临生死一战的战士。 持着斧钺的王者站在队伍中间,聚集的战士也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人群站满了这个王国村落的栅栏前,池棠看这阵势,约有五六千人的光景。多数人的表情都一样,坚毅而带着决绝,只有一小部分人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畏惧和恐慌。 这里的阵势还没有布好,一阵铺天盖地的狂风就呼啸而来,原本明媚的天空瞬间变成灰色,空中飞沙走石,一片混蒙。五六千人的阵型顿时就有些乱了,许多人蒙着头脸,任由风势将自己带得站立不稳。 王者却在狂风中还挺直着身躯,将手中的玉钺横举而起,口中大呼着什么,看这个意思,是在为战士们鼓劲。 狂风卷夹着黑气,在战士们数里开外的地方出现,带着怪声,越逼越近。黑气之中,也渐渐露出了原有的形体,那是一只一只长着兽面的人形怪物,可即便是人的躯干,却也比寻常人要大上两倍。 张目所望,视线所及之处,尽是层层叠叠涌之不尽的兽面怪物,声势浩大,总有数万之众。 这些战士就是要抵御这些怪物吧,可是数量上的差距却如此悬殊,胜负似乎在开战之前就已经判明。 有些人类战士已经勇敢的用手中的弓箭射向远方,但射出的箭矢还在半空就被狂风吹歪了方向,王者的啸声再度响起,战士们举起了手中的兵器,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嘶喊声,在王者的带领下,五六千人的战士们向前方的怪物阵型发起了冲锋。 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一般向前方更为巨大的黑色人潮涌去,而怪物集群并没有因为人类的迎面冲锋而放缓脚步,相反,他们也发出兴奋的吼叫,加快步伐,反冲了过去。 两股人浪轰的交撼在了一起,天地之间仿佛都为之一震,喊杀与嘶吼、惨呼与哀嚎,这些声音此起彼伏,一场大战就此展开,怪物集群的黑潮很快就将人类战士裹在其中。 人类战士没有铠甲,甚至尖锐的铁制兵器都很少,他们赤着上身,用兽皮和兽骨披挂在身上,标显着自己的武勇,挥动着玉石所制的斧刀戈矛;怪物也一样赤裸着身体,满是虬结发达的肌肉,他们的武器,就是指尖的利爪和锋利的牙齿。 厮杀是血腥而惨烈的,一名战士一斧就砍翻了一个怪物,在那怪物的嗷嗷嚎叫声中,剁下了他的头颅,但紧接着,另一个怪物的兽爪就穿透了那战士的肚腹;一股黑烟猛的一卷,几名战士被冲的东倒西歪,黑烟中,一个虎头怪物就势现身而出,一爪先撕烂了一名战士,同时巨口一张,咬在另一名战士的腰间,一用力,已将那战士咬成两截;一只豺头怪物刚剖开一名战士的肚子,贪婪的伏在上面吸了几口血水,一名杀红了眼的战士就已经疾冲过来,豺头怪还未及起身,便被那战士的长矛死死抵在下腹,直至穿透。 人类与怪物的厮杀竟然出乎池棠预料,虽然伤亡要比怪物略多,但也绝不是一触即溃,毫无抵抗之力,不少战士手刃格杀怪物就好像宰杀野兽一般,而怪物对战士们手里的武器也很有畏惧,基本上只要那些武器能砍斫刺戳在怪物身上,就能伤得了怪物。 难道这些人都有云龙破御之体?池棠觉得很费解,又或者这些怪物还不如自己所见过的那些妖怪,凡人的攻击对他们一样是有效的? 池棠很快就抛开了这念头,现在人类战士已经倒下了三分之一,而怪物的损失只不过九牛一毛,漫山遍野的怪物还在源源不断的加入战团,照这样的速度,恐怕片刻间,人类战士就将损失殆尽。 许多人类战士的首级已经被怪物们高高举起,许多人类战士的尸身已经被怪物们分食罄尽,那里还在奋勇厮杀各不相让,这里却是碎身裂尸惨不忍睹。 池棠很想出手相助,可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机会还没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类的战士被杀害,被吞食,被撕裂…… 王者的顽强抵抗还在继续,身边的战士越来越少,他手上的玉钺至少砍倒了近百只怪物,钺刃不减锋利,甚至都没有血迹留下,可是他的体力却渐渐不支了。 一股更为巨大的黑烟从后阵中奔突而出,黑烟之中是一只魁伟身形的熊头怪物,那熊头怪带着强劲的力道横扫王者面前,王者再也抵挡不住,几招间就被熊头怪扫倒在地,几名战士舍生忘死的上前来救护,熊头怪怪力一发,将那几名战士震飞出去,同时用右手提起力瘫倒地的王者,悬在半空,向后阵示意。 战场上响起怪物们的欢呼,人王已经被擒,人类战士的反抗已告瓦解,千余名残存的人类战士向村落里溃退。 一团暗紫色的光环裹着一个看不清形貌的人影从后阵群怪之中缓缓前行,满场的怪物发出嘶叫,纷纷拜倒。 那熊头怪也单膝跪地,将右手提着的人类君王置于身前,人类君王睁着沾满血污的双眼,挺立不跪,直视着那团暗紫光环中的人影。 机会到了!池棠心中一动。 先是半空中传出的一声尖锐的鹰唳,一只硕大身形的巨鹰俯冲而下。 战场上的怪物起了骚动,明显的感受到了一种畏惧之意,那巨鹰的挥翅直下,利爪就冲着那暗紫光环中的人影而去,熊头怪扔下人间君王,抢先跃身上来抵挡巨鹰的攻击。 雄浑的巨力与巨鹰冲下的刚劲相撞,募的产生一股气浪,忽然间,一股雷电之力从鹰爪底迸发,气浪混合着雷电向四周扩展,熊头怪惨呼一声,踉跄而退,而四周有许多怪物竟在瞬间化作了焦炭。 疾鹰司雷,其威若斯! 慑于这巨鹰的威力,怪物们哀嚎着退避。一阵寒风忽从场上的狂风里凸现,带出一个白色身影,一样是冲向那暗紫光环,所经之处,竟然带着晶莹的冰凌雪花,而被这些雪花沾上的怪物,立刻就被冻成僵硬的冰块。 暗紫光环似乎也有所忌惮的向后急退,两个牛头怪挡在身前,却只在和那白色身影错身而过的刹那,就被结成了厚厚的冰块。白色身影止住脚步,却是一只雄壮的白毛大狼,对着冰封住两个牛头怪的冰块狠狠一咬,冰块顿时粉碎,白毛大狼站在碎落而下的冰片之间,两眼森森的望着那暗紫光环中的人影,抖了抖脖子,仰天鸣嗷。 寒狼趁雪,冰决千里! 白毛大狼的嗷叫就是信号,池棠知道自己该发动了,从高枝之上腾身而起,摆起的双臂却是一对乌黑的羽翅,“喳”!这是池棠口中发出的声音,心中的直觉告诉他,他的目标就是那暗紫光环中的人影。 树下草丛中又是一动,一只淡黄色的身躯扑地而出,这是一只鬃毛烈盛的雄狮,他跃出的时候,带起一阵强劲的旋风,旋风打着转,直卷向战场上的怪物们。 怪物出现时的狂风,只是劲急迅猛,可这雄狮带来的旋风竟另有奇效。雄狮抖动鬃毛,发出怒吼,那旋风气势更盛,风扫当前,被旋风卷入的数百怪物在风过后立刻变成了一堆堆枯骨,枯骨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而后夸啦啦的散落于地,雄狮的怒吼声犹然未绝。 怒狮烈鬃,号风摧骨! 池棠扇动着翅膀,从半空望下去都是些密密麻麻的怪物,一股强烈的战意从他心中涌起,不可遏制的发声鸣叫,在一阵穿刺耳鼓的“喳喳”声中,两道烈焰从翅下直射而出。 一片炽焰滚滚,烈火腾腾,滚烫的热浪便连空中的池棠都有感应,火海之中,只能听到怪物们传出的惨呼之音,片刻之间,化作灰飞烟灭。 神鸦离火,奇焰焚身! 数万的怪物集群在这一番打击之下,拥裹着那暗紫色光环开始退却,可是很快就发现,他们的退路没有了。 退路本该是沃野千里,丘陵密布,可现在竟奇怪的变成了一片怒涛汹涌的汪洋大海,海浪翻滚,一只巨大的龙龟从海中现身而出。 群怪目瞪口呆,海水则如有灵性一般汇成两道水柱,对准黑压压的怪物集群喷洒下去,浪花四溅,怪物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水流过处,他们都被溶解,再也不复存在。 玄龟御水,蚀体断魂! 五方神兽齐集一地,妖魔再也无法抵抗,多数的妖魔慌不择路,狼狈逃窜,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还簇拥着那暗紫色光环中的人影。 号风怒狮快行几步,奔到那人类君王面前,君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会意的抓住怒狮鬃毛,一翻身,骑在怒狮身上,拍了拍怒狮的颈背以示谢意,再次举起手中玉钺,啸声又起。 池棠落在那疾鹰身边,白色大狼立身于前全神戒备,远处的玄龟催着海浪,也越行越近,他们都注视着那暗紫色光环。 光环中的人影还是看不真切,面对着五方神兽,他已经退无可退。 池棠知道,这便是他们五方神兽的大敌,只有消灭了他,才能将这数以万计的妖魔大军彻底击溃。 得准备战斗了,池棠有些兴奋的抖动着翅膀。 暗紫色光环突然光亮大盛,天地之间尽是诡异绚烂的紫色光华。 池棠一惊,醒了。 第024章应感 池棠看着身边,那巨大的神鸦雕像若有所诉的贴在身前,那怒狮、疾鹰、寒狼和玄龟,这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有了感情。它们不再是那曾陌生的玉塑雕像,不管时光流逝了多久,它们仍是自己生死相依的战友。 “无论神像让池师弟看到什么,请记住,那就是真实的过往,而不是虚妄的幻景。” 池棠现在真切的感受到了乾冲话里的意思,是的,刚才这一幕虽然像是梦,可是这绝不是一个虚幻的梦境,这实实在在的场景直到现在还如在眼前,耳边隐隐还响着那一场大战的嘶喊。这一定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这一定就是上古五神兽与妖魔之间的一场厮杀。 但这事究竟发生在什么年代?那暗紫色光环之中又究竟是什么人?还有那最终五神兽是如何剿除了妖魔?池棠不知道,他现在略有发怔,思绪还沉浸在那惨烈的混战之中。 “当乾君灵力与神兽神像相符合时,乾君就能看到神兽的记忆。”乾冲轻轻的走了进来,他从石门外的缝隙发现室内的火光暗了下来,就很清楚室内发生了什么,因此也就很适时的进入屋中。 池棠对于乾冲的出现并不意外,缓缓点了点头:“我想也是,我变成了神鸦,不,不是变成,是我看到了神鸦的记忆,那些场景就是神鸦记忆中的景象。” “应该还有他们。”乾冲指了指另几个神兽的雕像。 “是的,是的,那能发出雷电的神鹰,那可冰封一切的白狼,那头威武呼风的怒狮,那只融骨蚀身的龙龟,我见到了他们,好像跟他们认识了很多年,心中只有亲切和信赖。”池棠悠然神往,那些上古之时的战友们。 乾冲浅浅一笑,裾坐在池棠面前,语调清越的说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景象,因为我不是神兽转世的乾君化人,我也是从先人的口中才得知乾君所能看到的景象,是不是一场人与妖魔的大战?然后五方神兽飞身而出,大败妖魔……” 池棠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我们各使神通,妖魔根本无法抵挡,我们大获全胜,直到……” “直到那紫色的光华大亮,你再也无法看清,然后倏然惊醒。”乾冲帮池棠补充。 “不错,你却是怎么知道?” “因为每一代来到乾家五君堂的乾君化人都这么说。”乾冲微笑着,“所以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无法得知。只知道乾家密传记载,那一战最终是五方神兽封印了虻山妖王。” “那个暗紫色光环中的人就是虻山妖王?”池棠刚一发问就觉得自己问的有些多余,看看那些战场的妖魔顶礼膜拜的场景,那只能对自己君王的礼节。 乾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介绍道:“据历代乾君所述,这应该是三千年前的一场大战,发生在羽离国和虻山妖魔之间,羽离国在那时节占据江南太湖一带,是个实力强大的王国。按乾家密传记载的年代推断,这应该是轩辕黄帝率领中原部落在崤山击败虻山和阒水的妖魔后,虻山妖魔转而南下,开始了吞并羽离国的战争,五方神兽正是得到了轩辕黄帝的授意,前往羽离国帮助那里的人们抵抗妖魔。自此一战后,五方神兽也成为羽离国国人眼中的护佑神明,都将他们的形象雕刻在玉石之上,用以祭天通灵。可惜的是,千年以降,羽离国早毁于中原人类的战火之中,那些制作精美的五方神兽的玉雕也多深埋地下,不复得见。” (按:公元1936年,民国著名考古学家施昕更先生发现了一片古老的遗址,从此揭开了这一湮没在上古的文明古国的神秘面纱,直至公元1986年、1987年,大批当时精美玉器破土而出,其中很多都是龟形、鸟形、兽形玉器,正是上古的羽离国国人为纪念五神兽对羽离国的庇佑,而以神兽之形制作而成,尤其是这文明古国的图腾图案,就是一个神人骑在一只神兽之上,这便是昔年羽离国国王骑上号风怒狮的情景再现,考古工作者谓之为神人驭兽纹,只是因为羽离国的名称不曾见于任何历史文献,故而今人给了它另一个名字——良渚文化。) 池棠也惋惜的摇了摇头,他记得很清楚,那君王身上佩戴着的玉饰,确实异常精美。想到了那君王,他就又有了新问题:“何以那些凡人和妖魔交战只用寻常兵刃便可伤及妖魔?是他们本身就有云龙破御之体,还是那玉石所做兵刃有神奇之效?” 乾冲失笑道:“前番说的玉石之论,只是说玉石有驱邪通灵之能,但那也要人长期修炼方可大成,倘若做成兵刃就能斩妖除魔,我们也不需寻找有玄能灵力之人了。况且那上古之时,又哪会有这许多破御之体之人?这真正的原因就是那时节,妖魔虽强,躯体却不曾修炼,倘若被人间兵刃伤到,一样有致命之患,也就是经过这一场大败,三千年来,妖魔更修玄异之术,终将躯体修炼成刀枪不入,人力难伤,还能给人世间的恶徒施以这样的法术。” 池棠最后算是听明白了,乾冲说的,正是化魔之身,不由又皱眉道:“照这样说,三千年来,妖魔更强,人间却又怎么抵挡?” “妖魔在变强,人又何尝没有变强?兵刃锻造,甲胄护隔,哪一样不比上古之时强胜百倍?况且这几千年来,修玄之士多了道家、佛家、乾家等诸多门派,还有人世间的奇谋妙计,兵法运筹,所以,这将要爆发的人魔之战,必然比三千年前要激烈得多。以现在的情形来看,伏魔道就算最终能得胜,也必然损失惨重,妖魔雌伏的三千年可不是虚度时日的,况且还有那新兴的血泉鬼族相呼应。” 也许交谈的话题有些凝重,池棠默然沉思半晌,又转个问题:“按这五方乾君之志的记载,这上面的那许多转世乾君都来过这里吗?” “怎么可能?在乾家立派前的那些乾君化人只能从故老相传中信书记载,就算乾家立派用无上神通雕铸了这五方乾君应感神像,可天下之大,岂止万里?人众之广,不啻亿万,纵使应感神像因为乾君化人的觉醒而有呼应,这茫茫人海,万水千山,我们又去哪里寻找?只是乾门弟子职责,除了降妖伏魔,汇集五方乾君转世化人也是重中之重,因此乾家八百年来,乾门弟子行走人世,多是在寻找乾君化人。但那时妖魔势微,就算找不到也无碍大局,可现在不同,妖人大战即将开始,无论如何乾家都要齐聚五方乾君,才能对妖魔之战掌握胜机。不瞒你说,两年前,正是因为东部尊君的神像接连有了感应,家师才和三师弟远出找寻的,你看,这一去那么久,还是未见眉目。所以我说,四师弟和六师弟是为乾家立下了大功,正好找寻到了你这个南部尊君。” 池棠这才恍然,难怪自己的到来,让乾家弟子如此隆重接待而又喜形于色,却原来是千年门规职责所在,恐怕那日自己就算不来乾家,乾家弟子也会想尽办法让自己入门,又想到东部乾君的神像感应,不由又是一奇,东部尊君?那便是号风怒狮,那神像感应又是怎么回事? 乾冲指着神像说道:“但凡乾君元灵得以苏醒,灵力运转,无论相隔多远,这室中的应感神像便会低鸣不止,离得越近,低鸣震动的声响就越大,时间也就越长,由此提醒我们乾家弟子乾君现世的讯息。就说池师弟这火鸦神像,百年来毫无动静,直至今岁七月十五,这火鸦神像第一次有了低鸣之声,但转瞬间就没了反应,然后就到了十二月十一日,神像低鸣震动了好长时间,再然后,神像感应的次数就越来越多,我就知道,池师弟是离我乾家本院越来越近了。” 原来如此,池棠细算乾冲所说的时日,七月十五,不用说,正是行刺眇目暴君的日子,若不是火鸦神力的突然闪现,让自己隐身得脱,恐怕当时就丧命在那里了;十二月十一日,自己和乾家斩魔士遭遇了虻山灵风的定身术,自己也就是在那一天,火鸦元灵焰醒的;再然后,就是落霞山紫菡院之行,自己和鹤羽门起了冲突,又和孤山先生交手,最后是与残灵鬼将的大战,可没少用火鸦神力,没想到,在这里的神像都清清楚楚的印记着。难怪当时嵇蕤薛漾在董府听到自己经历后说五君堂如何如何呢,现在方始明白。 “既有这般神奇,那除了我的火鸦神像和那怒狮神像,还有神像有过感应吗?” 乾冲很肯定的点了点头:“除了东部怒狮和你南部火鸦,西部疾鹰和中部玄龟在这两年都低鸣过一次。” 池棠讶然,看来除了北方的决冰寒狼,另外四方的神兽乾君在这一世都有了化身之人:“那为何不去找寻?” “他们只低鸣过一次,之后就全无动静,我们无从寻查,只能在行走世间时多加留意了,便是那东部尊君,也是因为多次低鸣,异象太甚,才使家父下定决心,远行去寻的。”乾冲又对池棠示意:“所以,池师弟以后也要担起寻找其他乾君的重任来,你比我们不同,你也是乾君化人,乾君和乾君之间,也会有奇妙的感应。” “什么感应?” “我可不是乾君化人,这却着实不知道了,还得池师弟自己感受。” 两个人都是哈哈一笑。 “嗯,我过几天就出山去看看,一是看看哪里有什么妖魔,正好练练手,二是留意有无其他乾君的下落。”池棠摩拳擦掌,兴致颇高。 乾冲摇摇头:“这恐怕还不行,你初入乾家,一切都要从基础的练起。尽管以你现在的神鸦之力和高明剑术,即便是再凶悍的妖魔鬼怪遇到你都不是你对手,但既然是乾家斩魔士,要做的可不仅仅是面对面的格杀妖魔。” 看池棠很用心的聆听的样子,乾冲又笑着补充:“嗅妖气,察妖氛,还有那些林林总总的乾家密咒,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池棠想起初见薛漾和嵇蕤时,他们对着自己吸鼻子的情景,看来就是嗅妖气的行止了,真像只小狗,池棠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对乾冲正礼一拜:“弟子谨遵兄命。” “哈哈,这可不敢当,只是为了师弟少走些弯路,多学些乾家本领,而且你身上那火鸦神力还运行的并不纯熟,还要经常参悟修炼,方可大成。” 池棠觉得奇怪,火鸦神力自己现在已经能召之即来,全无阻滞,如何是还不纯熟? 乾冲也不多解释,乾君神力的妙用留待他自己慢慢去体会吧,当下搓搓手站起身来:“好啦,谈了这许久,我们也该去吃饭了,顺便也看看他们二位测灵之试的结果。” 池棠急忙跟着站起,接踵而来的异象奇观让他几乎忘记,那宝儿和董小姐的测灵之试现在应该已经结束了,不知是什么结果? 第025章卦语 这一番悬灵室五君堂的经历可真耗费了不少时辰,池棠看天色,已是酉戌之交的时分,天如涂墨,未见星光。 正堂内,依旧是饭菜铺陈满了整个一张方桌,李氏手脚麻利的拾掇着碗筷,看到池棠时,微笑着招呼:“池兄弟,快坐,一会儿就开饭。”栾擎天、郭启怀、邢煜也都也落座,纷纷向池棠抱拳行礼问好。 池棠拱手回礼,这几位可都是自己的同门师弟了,他一直是世家弟子,从没加入过什么门派,偏是个尚义好友的性子,因此学武艺成之后,对于其他门派有许多师兄弟的情形颇为羡慕,现在看着这几位伏魔道中的师弟,便更多了些亲切欢喜的心情。 无食绕着方桌欢快的打转,美味的菜肴香气显然已让他乐不可支,连池棠进来都没注意,而已经落座的宝儿脸上则带着一副欣喜的笑容,他迎上了池棠看过来的眼神,立刻起身问候:“池叔。” 池棠走上前摸了摸宝儿的头,笑问:“测灵之试如何?”其实不用宝儿回答,单从宝儿的表情就已经说明,这次测灵肯定是顺利通过了。 果然,宝儿脸颊上的酒窝显得愈发深了:“薛叔说啦,我算是通过,今晚就进行入乾门的仪式呢。” 池棠宽慰的笑了,毕竟是北溟念笙子的子嗣,料想乾家的测灵之试还难不倒他,这一来,宝儿入乾家已成定数,对于那董府殷念切切的翠姑也有了个交待。 无食跐溜一下,窜到池棠脚下,摇着尾巴向池棠示意,看来宝儿通过测灵之试也让这曾经的摄踪仙犬兴奋不已,池棠顺手摸了摸无食打着皱的黄毛,无食快乐的“汪”叫了一声。 不过,那董家的三小姐呢?池棠说到底还是最担心她,也不知给她的云龙剑和云龙骨发挥功效了没有。 池棠环顾四周,没看到董瑶身影,刚想问宝儿,就看到董瑶从后室走了进来,瞧情形,当是饭前先去后室净手的模样,可是脸上表情既不欢喜,也不沮丧,看到池棠也只是淡淡的笑了一笑:“师兄。” 池棠对于董瑶在测灵之术后的反应设想了一百种可能,可是呈现在他面前的,却偏偏是第一百零一种的情况。池棠这可捉摸不透了,便用眼色示意询问,董瑶却一反常态的偏过头去,全没了往日对自己这所谓的师兄客气恭敬的神态。 池棠看着董瑶坐到了方桌边,和宝儿挨在了一起,笑语了几句,身后则背着自己送去的云龙剑。 不管怎么说,董瑶这样的神情总比一脸愁容要好,池棠稍稍放了些心,忽然看见薛漾站在门外,对着自己和乾冲招手。 乾冲一拉池棠:“师弟,一起去看看,料想是说你那位师妹的事了。” 池棠一奇,莫非董瑶真没过测灵之试?他们不方便当面说,要去一边私语以陈?当下和乾冲向门外薛漾那里走去。 池棠并没有发现,董瑶虽是和宝儿语笑嫣嫣,脸上却在不经意间泛起一抹红霞,在池棠步出门外后,董瑶眼神一转,悄悄的望了望池棠的背影。 “进屋叙话。”乾冲和池棠还没走到近前,薛漾就向边上的厢房一指。 何以这般讳莫如深?池棠心中的疑问更盛了,跟着薛漾便走入边厢房,一进去,就发现屋内还有一人。 或许,不能称之为人吧,池棠立刻转念,这只是一个身影,即便在屋内的灯火映照下,这身影也只是朦朦胧胧的一个虚透之像,就好像是四周的气流若有实质般凝成了一个人影。 魂灵,池棠最终是这样定义的,瞧这情景也只有传说中人死之后的魂灵才能是这般模样,反正这是在伏魔道的乾家本院,便有些稀奇古怪的事也是很正常的,池棠倒不以为意。 再一细观之下,池棠又是一惊,眼前这身影宫裙飘逸,形影窈窕,渺渺淡淡,却不正是那玄山竹海中的永兴公主? 永兴公主恰好向池棠款款一福:“池壮士,又见面了。” 池棠急忙还礼,同时更为诧异的看向永兴公主,在竹海之中,永兴公主便就是个活脱脱的宫装佳人,怎么现在却这般模样?宛如轻烟凫凫,悬无实形? 永兴公主看出池棠心中所想,掩口一笑:“池壮士怎么忘了?我可是说过,我就是一个已死之人的灵魂,嗯……就是你们说的鬼了,在玄山竹海,自有灵力护持,故而若有实体,出了竹海,我便是飘渺孤魂,就像这样,淡如轻烟了。” 池棠这才恍然大悟,也是在修玄谷玄山竹海之中自己反复思忖和棘楚交谈的话语,而永兴公主又实在不像个身无实体的鬼魂,所以一直没有多想。 乾冲已经问道:“公主出谷至此,可是因为今日测灵之试?” 永兴公主点点头,又看看池棠,抿口笑道:“正是为此事。”这一笑满室如沐春风,便连她原本虚透的身影也仿佛亮了一亮。 “乾家真好眼力,哪里寻得的这几位高明人物?这一位池壮士自不必说,他是火鸦乾君化人,神通非凡,更难得一身卓绝剑术武艺,棘楚到现在还赞不绝口。” 乾冲大笑:“已看了列位五甲之评,乾家能得此位豪杰,实是大幸。” 不等池棠表示逊谢,永兴公主又接着说了下去:“后一位那小孩子不知是什么出身?” 这是说宝儿的测灵之试了,池棠大为好奇:“那孩子又有什么奇异之处?” “先是灵蝠公子的骇人之术对那孩子全无效用,(乾冲心内道:“这颜皓子扯淡,又偷懒不测灵,编排了这胡话。”)八足大仙的银网盘丝之术竟然不曾困住他,那孩子的脚力好生旺健,生生从盘丝蛛网中穿了过去;而隐雾居士的浓雾那孩子虽然不曾以灵力破得,但那孩子一路疾奔,竟也找到了隐雾居士的真身所在;濯泉女仙那里倒是让这孩子遇到些麻烦,那孩子年幼,第一节的色诱之术自然是不必了,只是那孩子年幼,还不曾习得些武艺本领,可抵挡不住双鱼童子的联手进击,但是还是依靠那脚力与双鱼童子纠缠了一番,也算不俗了。” 池棠心道,宝儿是念笙子的儿子,身上有麋鹿的特性,这腿脚耐力自然是非同小可。 “真正令我称异的,是这孩子到了玄山竹海之中,我那催眠之术竟然对他不起作用,除了你们那位三师兄,这可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问他来历,他却又微笑不答,我看这孩子根骨清奇,假以时日,必是伏魔道中宗师人物。” 池棠笑道:“公主还记得我与棘楚尊兄相谈云龙之骨时,曾言及北溟三友中的念笙子前辈吗?这位孩童便是念笙子前辈的亲子,身具玄灵之气,绝非凡俗之辈。” 永兴公主却道:“可棘楚看出这孩子内有横骨之相,头顶隐有双角,倒似灵物化人。” 这回是薛漾在一边解释了:“那位念笙子前辈正是北溟仙山麋鹿得道,所以这孩子并不是寻常孩童,乃是妖与人混血的玄奇之士。” “原来如此,这妖人之灵集于一身,真正是难得的修玄奇才了。”永兴公主赞叹。 这时,薛漾向乾冲说道:“五位试灵官的批语是甲甲乙丙甲。” 乾冲点点头:“这孩子未习任何玄术,能得这般三甲之评,已是非凡了得,今晚便行入门仪式。” 对于宝儿这样的表现,池棠倒不意外,接下来就该听听永兴公主对董瑶测灵的说法了。 永兴公主又对池棠道:“池壮士,那位姑娘是你什么人?” 池棠一怔,心里转了好几番,才答道:“是……算是在下的一位师妹吧。” “哦,难怪身上有池壮士的云龙剑和云龙骨。” 池棠脸上一红,自己偷送云龙之骨的事情到底没瞒过他们,不知算不算作弊。 “我此来,正是为了这位姑娘。” 永兴公主的话让池棠很奇怪,董瑶能有什么事竟令永兴公主专程来到这里? 乾冲也显得很意外:“那位姑娘有什么奇异之处?何致公主亲临?” “除了灵蝠公子那一关,其余几关,这位姑娘的表现就是凡人一个,不似有任何灵力之相。(乾冲暗斥:“颜皓子!又徇私舞弊!”)我们也很奇怪,何以这般凡人能入修玄谷测灵?” 池棠暗自惭愧,这还是乾冲等人看自己的面子安排董瑶去修玄谷的,看来董瑶的成绩是一塌糊涂了,只是既然董瑶毫无灵力,何以那晚她能看见白虹讯的异象? “由于这姑娘身有云龙剑和云龙骨,我们知道她必然和池壮士有些渊源,倒也不能大意,所以测灵之试后,我将她送去修玄谷思灵沼泽处,请灵泽上人为她断一断。” 池棠又是一奇,怎么修玄谷除了五关测灵之地,还有个什么思灵沼泽?那灵泽上人又是什么人? 乾冲的表情却很郑重:“上人是如何说法?” “大亏去灵泽上人处,灵泽上人独具慧眼,说这姑娘根骨中自有一股清玄之气,若非机缘巧合,极难诱发此气。” “什么清玄之气?”池棠奇道。 “清玄之气不比云龙破御之体。”永兴公主解释道,“有破御之体者,可修习降妖伏魔之法,有剿除鬼怪之能;而清玄之气却是由于凡人与有大灵力者体气交集,方始产生,只是有此气者需长时修炼,才能成为有灵力之人。但许多异象已能以肉眼看到,最常见的,就是可以目视而见鬼魂妖相了,许多人间祭司神巫者,虽无灵力,却有此气,故而称之为——通灵者。” 池棠听的似懂非懂,只是在听到体气交集这话后,心中一震,不消说,这是那晚春情萌动,欲念大发的旧账了,必是那晚董瑶依偎在自己怀里,在魅毒的催发下和自己有了体气交集,记得在紫菡院那位姓秦的女弟子也是这般说的。自己又是有大灵力之人,就这样生生的将一个毫无灵力的寻常凡人女子变成了一个通灵之人,这样看来,她能看到白虹讯也就不足为奇了。 池棠红着脸,没好意思吭声,薛漾多少也知道些内情,也不好多说,乾冲看池棠的神情,也大有深意的笑了笑,将话题岔开:“只是寻常通灵之力,只怕极难入我乾门。” 永兴公主摇摇头:“真正让我来此的事情,并不是因为她的通灵之力,而是灵泽上人为她卜算了一卦。” 乾冲眼神一亮:“上人神算,有通天之机,此卦何言?” “此女身入伏魔道,必在日后人魔之战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永兴公主说的很淡然,可话语间的意思却重逾千钧,乾冲、薛漾包括池棠都是大惊,一个没什么灵力的寻常女子,何以竟能当得这般赞誉? “上人神卦,言尽于此,一再叮嘱,此女不可失之交臂,我故而亲至,话我也带到了,乾公子,你好生斟酌。”永兴公主此话说完,微微一福,身影在灯光下缓缓隐去,仿佛轻风拂沙,在几人还在处于惊诧的当口,已经悄然而去。 乾冲这才反应过来,对着永兴公主隐去的方向遥施一礼,然后长舒了一口气,对着池棠和薛漾一笑:“乾家立派八百年,今时今日,将要有第一个女弟子了。” 第026章有斐君子 “嗖”,箭矢破空之音传入耳中,莫羽媚睁开了本因绝望而闭上的双眼,眼前一个狰狞丑怪流着口水的面孔带着一支没柄的箭枝仰天而倒,一群疯狂撕扯自己衣衫的鬼面徒众的动作也为之愕然一滞。 “嗖、嗖、嗖……”箭矢飞若流星,在莫羽媚反应过来之前,又一枝一枝的接踵而至,一个个鬼面徒众中箭倒下,剩余鬼面徒众的发声喊,四散开来,惊愕的望向侧边箭射来的方向。 “来救星了!”莫羽媚心中一喜,顺着那些鬼面徒众的眼神侧头望去。 山峰侧方斜斜的伸出一片断崖,一个男子弯弓搭箭,半跪在断崖之上。穿着褐色粗麻的衣衫,体格显得很雄壮,弓矢挡住了他大半片的脸,看不清长的什么模样。 但是看着这身衣衫,莫羽媚却觉得似曾相识,脑中转念,顿时想起,前几日疾行于路,曾见到几个背着兵刃,骑着马的武士让于路边,其中两个就和此人一般穿着,褐衫短襟。 血色半月下得明月娘娘冷声发问:“是什么人?来我明月宫前寻死?” 那褐衫壮士仍旧保持着弯弓搭箭的姿势,缓缓立起身来,箭尖仍指向那些退在一边的鬼面徒众,突然冲着鬼面徒众们比了一比,鬼面徒众们大骇,纷纷低吼着又向后退了几步。 褐衫壮士哈哈大笑,收起弓箭:“德性!吓成这样?前番张牙舞爪的气势哪里去了?”说着,纵身一跃,落在莫羽媚身前。一阵青烟从那褐衫壮士的脚下升起,不知是什么缘故。 莫羽媚听这男子的声音洪亮有威,气势非凡,粗壮的背影挡在自己身前,看到他背后负着一柄宽大刃身的长刀和一丛箭壶,心中又是一宽,今天遭受了太多的匪夷所思和诡异情事,原本好胜争狠的剑客心态已在最后化作了平常女子的绝望心情,现在来了援救之人,不自觉的便产生了一股依赖之意。 “了不起,不是你破御之体的灵力,我还找不到进入这里的门道呢。”褐衫壮士忽然转头对莫羽媚说道。 莫羽媚看着眼前的男子,总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面色赤红,两道怒眉凛然生威,双目炯炯发光,满腮的须髯戟张,好一个剧孟豪侠客,燕赵悲歌士。 那褐衫壮士看到莫羽媚,却也愣了一愣,他没想到,眼前这位竟然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韶龄美貌,身姿修长的绝丽女子,凝视了一小会儿,眼神又自然而然的滑向莫羽媚胸前。 莫羽媚没听明白这男子说的什么,再看他眼神,先是微感诧异,而后猛省,自己的衣衫被那些鬼面徒众们撕扯,已然衣不蔽体,尤其胸前衣襟尽碎,露出雪白一片肌肤来。 莫羽媚是丁零族人,没有汉家女子诸多女儿家的羞态,又是习武的豪爽性情,见他看向自己胸前,索性直身一挺,傲然双峰几欲破衫而出,眼神则镇定的直视那男子。 褐衫壮士的双眼惊异的睁成浑圆之形,呼吸为之一窒。 “先杀了他们,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莫羽媚险些被这些鬼面徒众凌辱,现在得救,往日里剑客的狠辣心态又浮起,她除了剑术高强,也很会利用自己的美貌去驱使男人为自己去卖命,既然这褐衫男子一副色授魂与的情状,那自己何不用此故伎? 褐衫壮士一怔,眼神忽然间恢复清明,头一歪,昂然道:“说的好像我救你是图你什么似的,太小看人了!” 明月娘娘已经飘然身至,站在一群鬼面徒众之后:“好一对狗男女!都这步田地了,还不忘记打情骂俏!” 褐衫壮士双眉一轩,转过头去,怒目直视明月娘娘:“放你娘的猪瘟屁!” 就看到褐衫壮士手势一翻,莫羽媚在身后只觉得眼前一花,也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手法,快速的从背后箭壶中取出箭矢,然后连珠箭不断,飞射眼前的鬼面徒众。 莫羽媚心中暗凛,这般手法在大司马府中或许只有那驭雷惊隼韩离才能及得,自己恐怕还不如他。韩离可是中原豪勇五士中的卓绝人物,这褐衫大汉却是哪里冒出来的,能有这般高强武艺?竟可与豪勇五士比肩? 鬼面徒众转瞬间便被射倒十数人,每一箭都钉在一个鬼面徒众的面门眉心正中,狠准异常。明月娘娘拂袖震开射向自己的箭矢,飘身飞退。 “哈哈,瞧你不出,小小一个女鬼,能有这般灵力?”褐衫壮士一轮连珠箭毕,气昂昂站在当地,被射倒的鬼面徒众已经化作飞灰,轻尘漂浮,恍如淡烟。却原来先前那股青烟正是身死的鬼面徒众所化。 莫羽媚现在全都明白了,这些鬼面徒众,还有这明月娘娘,他们都不是邪教妖徒,他们就是鬼,那传说中狰狞可怖,食人为乐的鬼怪。 明月娘娘忽然吃吃的笑了起来:“我也没想到,我在这里聚人为粮,不涉凡世,竟然引来了一个斩魔士。” 莫羽媚心中一奇:“什么斩魔士?是什么人?” 褐衫壮士夸张的做了个诧异的表情:“有眼力啊,竟然知道爷是斩魔士?”然后语调一变,语气多了份阴冷:“那你还不跑?” 话音刚落,褐衫壮士已经拔出背后所负的宽刃长刀,身如离弦之箭,腾地跃到明月娘娘面前,宽刃长刀泛起一股清冷的寒光,在血月映照下,竟折射出奇诡绚烂的光芒,直斩明月娘娘的颈项。 莫羽媚想到先前赫连厥也曾想割断这明月妖妇的颈子,可是全然无用,现在已落得惨死,心中不由泛起悲戚之意。 明月娘娘却好像很忌惮这柄宽刃长刀,飞速的向后退却,同时双手虚空一指,两道若有若无的银色气流分左右直击那褐衫壮士的腋下。 莫羽媚是见识过这明月娘娘虚空一指的威力的,锐蹼邪鹜和袭水江鹚都是殁在她的虚空一指之下,便是自己,也被她虚空一指,牢牢定在山崖之上。 莫羽媚很想上去出手相助,自己总也是武艺高强的剑客,虽然想利用那男子为自己卖命相救,但两厢厮斗,自己却也没有作壁上观的道理,可是挣扎了一下,两腿仍是似无知觉,动弹不得。 伴随着银色气流,两边剩余的数十名鬼面徒众也嗬嗬叫着涌向那褐衫壮士。 宽刃大刀在银色气流将及身体之时忽然灵巧异常的划了一个圈,气流触及刀身,顿时碎裂,同时刀身现出一股锋芒,将靠近的鬼面徒众们拦腰斩为两截。 黑血洒满一地,被斩成两段的鬼面徒众竟还在血泊中摆动身体,不过他们不是涌向褐衫壮士,而是惊慌的向后爬退。 褐衫壮士的刀势不止,迅捷无伦的在那些爬退的鬼面徒众天灵处划了一道,鬼面徒众的惨叫声大作,尽都化作了青烟消散。 褐衫壮士看着躲开自己攻击的明月娘娘,嘴角微微一笑,左手食指在脑门上弹了几下:“我知道的,杀鬼,得斩在脑门天灵之处。” 明月娘娘脸颊边由于莫羽媚飞剑造成的伤痕显得异常刺眼,此刻却还冷笑着:“知道的不少嘛,斩魔士。”更多的鬼面徒众从黑色宫阙中冲出,却不敢挨近那褐衫壮士,只能发出低沉的吼声,围在明月娘娘的身边。 褐衫壮士大刀一横,大喇喇的道:“我还知道,普通的鬼怪没有勃起的能耐,除非是有大法力的。可是这些不堪一击的小鬼是怎么弄的?”褐衫壮士回头看了莫羽媚一眼,又转过头来:“爷刚来时可都看见了,这些个小鬼胯下都鼓鼓囊囊的挺着呢,想干女人那!” 被鬼怪奸淫然后被吃掉,女人会是什么感觉,莫羽媚想想就觉得恶心和发寒,幸好,在这一切发生前,自己就被这个男人救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又对这男人非常感激,尽管对方看向自己胸前时,有些色迷迷的,不过哪个男人不好色呢?莫羽媚忽然一怔,这当口,自己这是在想什么? 明月娘娘又笑了起来:“那自然是本娘娘的神通咯,怎么样?想不想试试?就用那个女人,我给你施此妙术,我包你操她的时候快乐无穷,与平日滋味大不相同。” 莫羽媚大怒,这明月娘娘确实是个极为变态的女鬼,联想到她杀害赫连厥的手法,真正不寒而栗,忽然又有些担心,若是这男子经不起这种蛊惑可怎么办? 褐衫壮士轻哼一声:“放你娘的猪瘟屁,你当爷是这么不堪的人?爷只问你!你究竟是哪方的鬼怪?” “啊哈哈哈,你不是斩魔士么?你便自己猜猜看。”明月娘娘说话像是在调笑。 褐衫壮士也不和她再废话了,大刀猛的斜里一挥,刀芒迸发,又劈向明月娘娘颈项。 明月娘娘斜身一避,褐衫壮士的刀芒起处,再次掀起一蓬黑血,几个鬼怪的头颅被抛到半空。 “斩魔士,就这点能耐?砍得到本娘娘再说。”明月娘娘似乎已经摸清了那褐衫壮士的刀法路数,避让的已经非常轻松,得意之下,出口揶揄。 褐衫壮士大刀还维持着刚才斜劈的姿势,嘴角又是一笑,看向明月娘娘:“你确定?”眼中光芒一闪。 明月娘娘一怔,这褐衫壮士的表情令她觉得有些不安。 出乎意料,褐衫壮士没有再做进一步的攻击,而是收起宽刃大刀,负在背后。 “不打了?”明月娘娘想问,但对方奇怪的表现让她决定先静观其变。 褐衫壮士已经转过身,向山崖边莫羽媚那里信步走了过去。 “在你化身飞灰之前,不妨说出你的来历,当然,说不说,随便你。”褐衫壮士的语调很平静,并没有向明月娘娘再看上一眼,仿佛在跟一个不相干的人在说话。 刹那间,明月娘娘颈下现出一条长长的刀痕,黑血从刀痕下喷溅。边上的鬼面徒众惊慌的发出叫喊,涌到了明月娘娘身边。 “你……你是什么时候……”明月娘娘捂着颈项,不可置信的嘶喊着,嗓音已经变得模糊。 褐衫壮士没有回答,其实在刚才他起身斜劈现出刀芒的时候,刀锋已经从明月娘娘的颈项穿透而过,劲气爆裂,到现在方才显现,可笑明月娘娘还自鸣得意的以为躲闪了过去。 好快的刀! 第一次是试探,第二次就是杀招。和明月娘娘的那番对话不过是胜券在握的一种调侃。 明月娘娘匍匐在地,含含混混的又问道:“杀我者……何名?” 褐衫壮士停下脚步,这次他准备做出回应,悠然转身,翘起大拇指对自己一指:“以祈甘雨的甘,有斐君子的斐。荆楚乾家弟子甘斐是也。” 第027章易名 宝儿和董瑶的入门仪式和池棠的一样,点亮悬灵本命灯才是关键之处。 宝儿的悬灵本命灯没费多大力气,池棠看他闭目凝思了片刻,忽然在一瞬间有了种错觉,好像在宝儿的头顶有两枚分叉的鹿角现出,再然后,白玉灯盏就亮起了暗白色的灯火,乾冲拿起灯盏,放在右首第五位下。 灯火燃起后,宝儿睁开了眼睛,依旧如常,甜甜的对众人笑着,这样的仪式自然没让无食进来,不然,他准跃过去要对宝儿一通狂舔了。 但是董瑶的悬灵本命灯就伤脑筋了,她只是个通灵者,本身并无灵力,无论她怎么使念苦想,那白玉灯盏就是不为所动。 最终还是乾冲想出了办法,让池棠持着董瑶的手,催动火鸦乾君之力,通过两手相执将灵力输送过去,总算好不容易让那白玉灯盏微微亮了起来。这是因为董瑶是由于与池棠的体气交集才有了清玄之气,最终还是得池棠的灵力引导,才能使悬灵本命灯点燃。 池棠一心想让这灯快快点亮,浑没注意,被他握着手的董瑶早已满脸绯红,连正眼也不敢看他一下。 乾冲将董瑶的悬灵本命灯放在了左首第五位下。 现在,池棠终于松了一口气,听着乾冲向董瑶和宝儿叙说本门门规,这次有了前车之鉴,乾冲总算没拿错乾家家规之书。 宝儿倒是没有任何异议,董瑶却对其中几条提出疑问。 “这不得入仕进朝为官为宦,要是家里人是这样的行不行?”董瑶想的周全,自己府上父亲董邵虽然告老还乡,却也是当地豪强,朝中关脉甚广,至于大哥董璋,更是已经坐到了侍郎的高位,料想二哥董琥以后也是进朝高官得做的归宿,自己可得问清楚,别让他们为难。 乾冲微笑解释:“不妨不妨。” “这不得贪淫好色放浪形骸,我是女儿家,是不是就不用管了?” “……”乾冲默然半晌,求助的看向几位师弟,嵇蕤、栾擎天几人都忍住笑,这是乾家八百年来破天荒的首次招女弟子,怎么解释由得大师兄说去。 薛漾一本正经的插嘴:“贪淫好色,男女皆然。师妹还是要秉遵此道,万不可见到什么俊俏少年就心花花。” 满堂大笑,董瑶也知道这是薛漾在跟自己开玩笑,啐了一口,扮了个鬼脸:“我才不要什么俊俏少年呢。”说话间,不经意的又看了眼池棠,然后又若无其事的转开了眼神。 总算将门规说完,接下来就是排辈了。 池棠的师门排位比较奇怪,说是乾家弟子,却又不按本门排序,他只需称乾冲为大师兄,然后对别人一律称师弟,但排名第二的甘斐位置却又不变,众人自然知晓,等着二师兄甘斐和三师兄汲勉回来告之他们即可。 董瑶则被安排在乾家第九,董瑶却有些不乐意:“你们都是师兄,自然无妨,可是他这么小小年纪,为什么我还要喊他师兄?”她指的八弟子邢煜,邢煜才不过十六七岁,确实要比董瑶小上一两岁,兼之又长了个娃娃脸,看起来年岁更幼。 乾冲犯难道:“入门有先后,这个却不是看年岁。” “那他为什么不是排行第九?他也是才入的门啊。”董瑶一指池棠,池棠一笑,觉得这师妹好生任性,却浑没注意董瑶对自己的称呼从往日的恭敬变得更为随意亲切。 乾冲更加犯难,这个却不好回答。 还是邢煜最终给了个满意的答复,他从此喊董瑶九师姐,而董瑶称呼自己为八师弟就行,董瑶笑吟吟的答应,顿时喊了声:“八师弟。” 邢煜规规矩矩的称呼:“在呢,九师姐。” 这真是奇怪的论资排辈,几个乾家弟子又笑了起来。 到了宝儿这里,虽然宝儿前番都喊池棠嵇蕤几人叫叔,但入乾门后便是排行第十的小师弟,对此,乾冲的解释是,宝儿的父亲念笙子在伏魔道论辈分怎么也不会比本门家尊自己的父亲乾道元低,以此论序,宝儿自然该与大伙儿平辈,只是年岁太幼,故而排在门中最末。 “宝儿,你的本名叫什么?”排好位序,乾冲又问道。 宝儿摇摇头:“家中爹娘只唤我宝儿,却不曾起过什么大名。”宝儿自跟池棠出得董庄前,全家都是董庄的下人,原是准备让他成为二公子伴读后,由二公子董琥为他起个正名的,因此宝儿到现在都只用的是乳名儿。 乾冲想了一会:“小师弟,既入本门,便当用正名为示。我想你生父姓姬,你便承你生父之姓,如何?”他也是听了嵇蕤对自己复述了在落霞山与公孙复鞅的交谈后,才知道念笙子原来是叫姬念笙,故有此语。 宝儿没有立刻回答,他自小得无食所说自己生父的情况,对这位从未见过面的生父确实有种悠然神往,但这些年长成,自己的养父董府花匠姚三,对自己也好生疼爱,若说只用生父之姓,岂不是抛却了养父的舐犊之情? 在得知了宝儿的心中所想,乾冲有了计较:“既如此,便以小师弟的生父养父之姓合二为一为你本名,就叫姬姚,只是姚者,女兆之相也,小师弟纯阳之人,用此名似为不吉,便取个谐音,将姚字同为尧帝之尧,尧者,犹荛荛也,乃至高之貌。此名大吉大利,不知小师弟以为如何?” 宝儿大喜:“多谢大师兄。” 从今天起,那位董府伶俐可爱的小家僮宝儿就成了乾家修习玄功的小师弟姬尧。 入门仪式结束了,董瑶和姬尧终于得入乾家门墙,可谓皆大欢喜,直到快步出悬灵室前,董瑶才像忽然想起般将身后的云龙剑递给了池棠,云龙之骨却刻意没有交还。 池棠笑着勉励了几句,心想那云龙之骨就留给她吧,也许勤修苦练之下,这云龙之骨会将她的灵力激发。 她会是以后伏魔之战中有举足轻重作用的人物,池棠嘴上和董瑶说着话,心里却想着这段谶语,心里充满好奇。 董瑶却全然不知自己何以最终可以成为乾家弟子,她只知道自己终于可以真正修习剑术武艺和降妖除魔的法门了,本来是想拜这位池大侠为师的,现在池大侠倒成了自己师兄,看来那时候池大侠让自己喊他师兄真是有先见之明。 幸好是师兄,董瑶偷眼一瞧池棠,心中一热。 在薛漾前番打趣俊俏少年这话时,董瑶只想了雄壮豪迈的池棠,却全没想到那英俊潇洒的柏尚,只是,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转变。 …… 甘斐信手一招,莫羽媚只觉得脚下涌起一股暖意,一直动弹不得的双脚终于得以重复自由。 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莫羽媚忽然觉得挺喜欢这个男子,她喜欢他杀那妖妇时的狠劲,这才是真正的男人。 “这是你的剑吧。”不知什么时候,莫羽媚那奋力飞掷出的长剑出现在甘斐手里,甘斐将这长剑递给莫羽媚。那些鬼怪徒众围在倒下的明月娘娘周遭,哀嚎不已。首恶已诛,剩下这些小鬼能成什么气候?甘斐根本没放在眼里,一会儿一起收拾了。 “精钢锻造,制作精奇,此剑乃是利器,能用这种剑的绝不是寻常之辈,你究竟是什么人?”在递剑的时候,甘斐问道。 莫羽媚轻揉几下刚有知觉的双腿,接剑在手,决定还是对有救命之恩的甘斐据实以告。 “大司马府,媚羽孤雁,丁零人莫丽格叶娜,你可以叫我的汉人姓名,莫羽媚。” 莫羽媚的衣衫因为鬼怪的撕扯已然难以蔽体,胸前,腰身,还有双腿都露出肌肤来,看起来犹显得风致楚楚,莫羽媚敏锐的感觉到,现在这褐衫大汉的眼神在回避着自己。 回避就是害怕被诱惑,害怕被诱惑就说明自己对他有诱惑之力,莫羽媚很清楚,所以反而站的更为挺直,把该露的不该露的都展现在甘斐面前。 “原来是丁零人,难怪我看你形貌不似汉人。”甘斐迅速的转过眼神,“大司马府的剑客,听说过,了不起。”嘴上是这么说,但大司马府十三剑在江湖何等威名?甘斐提及时神态却没有丝毫变化,显然也没把大司马府的剑客太当回事。 莫羽媚自然没有想到这么多,而是提着长剑说道:“了不起什么?与我同来的还有四位高手,都死在这妖妇手里了,没有想到,这世上真有鬼怪。”她很想上前看看那明月娘娘的尸体,但是那周围一群鬼怪门徒,不由又有些望而却步。 “妖魔鬼怪,一直存于世间,只是寻常凡人一直都以为是传说故事罢了。”甘斐伸了个懒腰,“好啦,闲话稍后再叙,该送这帮小崽子们上路了,我看了一下,山底下有好大一个城镇,里面有很多人,都是这些鬼怪的食物吧,嗯,看这山峰情形,他们可吃了不少人,为恶太巨,天理难容!” 莫羽媚很想问问这甘斐究竟是什么人,又是如何到了这里的,这些鬼怪又是怎么回事,但看他已经信步走上前去,便把满腹疑问放回肚里,长剑一横,算是为自己壮胆,跟着甘斐走了过去。 甘斐好整以暇的对那些哀嚎的鬼怪喊道:“别鬼叫鬼叫了,马上送你们一起团聚去,娘的吃人的时候有想过被人所杀的滋味吗?” 跟着这个人,莫羽媚也觉得自己胆气壮了很多,当下就要上前,甘斐突然身形一顿,将手一横,拦住莫羽媚:“慢着!” 莫羽媚听甘斐的语气短促急迫,不由有些奇怪,刚才看他对阵明月娘娘何等潇洒自若?是出了什么事令他这般紧张? 只见甘斐眼睛死死盯着明月娘娘倒下的地方,一脸如临大敌的神情。 地下微微有些震动,明月娘娘喷溅出的黑色颈血正汇聚成一团,明月娘娘白色衣裙的尸身伏在其间,身上隐隐现出青光,看起来分外诡异。 震动感越来越强烈,莫羽媚有些不知所措,甘斐轻声道:“快退!” “什么?”莫羽媚以为自己听错了。 甘斐已经拦着莫羽媚缓缓向后退步,手臂正碰到莫羽媚裸露的肚腹之前,莫羽媚竟觉得有些酥痒,也许是自己的身体在这个时候太需要一个男人的抚摸了,她今天迭遭大变,往日一直压抑着的女子情怀似乎有些遏制不住,但看到甘斐郑重而又肃然的表情,莫羽媚立即阻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脸上也微微有些发烧。 “娘的!”甘斐又爆出一句粗口,“这个女鬼不简单,不是寻常的女鬼,她没有死。” “没有死?”莫羽媚也是一怔,刚才明月娘娘颈血喷涌的情景是自己亲眼所见,难道还能有假不成? 青光已然大盛,配合着强烈的震动,那些鬼怪停止了哀嚎,一阵黑气渐渐从明月娘娘的尸身上升起。 “你后退,别伤到你!”甘斐带着命令的语气,将莫羽媚向后一推,同时从背后又抽出宽刃大刀,猛的大喝一声:“来!”这一声,却是对着那阵黑气喊的。 强震,大亮,然后,青光消散,黑气退去,莫羽媚惊骇的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了甘斐的眼前。 这是一个极为修长的女子身形,脸上却是银白色的肌肤,显得分外耀眼奇异,一双眼睛晶光闪烁,这个眼睛,莫羽媚记的很清楚,这就是明月娘娘那勾魂摄魄的眼眸。 只是现在这女子不再是像先前那平平无奇的惨白模样,如果不是那过分耀眼的银白色皮肤和那灰白色的嘴唇,这个女子的容貌甚至可以用美丽来形容。 更为令人惊异的是,这个女子的身上穿戴着一副束身修长的亮银铠甲,莫羽媚曾经见大司马为他的姬妾们穿戴过女子防身专用的明光轻甲,可这女子所披挂的甲胄样式,却正是战场杀伐,辟易万军的征战之铠。 这已不是先前那妖异作态的明月娘娘,如果非要给这一身甲胄的女子加一个称谓,莫羽媚只能想到两个字——将军。 第028章月灵 披甲女子的身形就站在伏地未起的明月娘娘那白色衣裙尸身之上,但是那尸身此刻已变成软软一摊,仿佛身上的血肉骨骼在瞬间就被抽空了一般。 莫羽媚骇然看着这场景,心里忽又一动,她已经反应过来,原来的明月娘娘只是披着一张人皮,难怪看起来这么不舒服,而现在出现在眼前的披甲女子,才是她的真身。 甘斐不等那披甲女子有任何动作,忽然断喝一声,喝声如绽惊雷,宽刃长刀迸发出一片青莹的刀芒,已经斩向了那披甲女子的面门。 银光一闪,披甲女子修长的身形在瞬间就转到了甘斐身后,甘斐变招极快,长刀横斫,反撩披甲女子的天灵,刀势雄浑,风声潇然。 “咔”,去势急劲的长刀被生生止住,而止住这长刀攻势的,竟然是那披甲女子的左手。她的左手牢牢的抓住了甘斐的刀锋,甘斐想要再往前递招,那女子却手如铁钳,长刀再难寸进。 “这次,怎么不来割我的脖子了?”披甲女子双目发出烁烁晶光,听她声音似乎就是明月娘娘,可与那明月娘娘的声音相比,更多了几分阴森之意。 甘斐奋力欲将长刀抽离那披甲女子的掌控,只是向那披甲女子傲然一瞥,并没做声。 “你弄坏了我一张好皮,着实可恨可恼。”披甲女子的声音幽幽凄凄,带着一种奇怪的颤音。 莫羽媚已经看出情势不妙,立刻长剑一指,用尽全身力道,跃身如电,直刺那披甲女子的后脑,她还记得甘斐曾说过,杀鬼就是要破其天灵脑门之处,希望可以像前番奋力飞剑那样,伤到这已然发生了变化的明月娘娘。 披甲女子头也不回,佩戴着亮银甲胄的右肩一沉,右手一抬,一股强劲的气流猛然将莫羽媚的剑势一带,莫羽媚去势顿时告溃,一个前失,眼看着露出了背心空门,总算危急之时,莫羽媚身手高明,腰身一扭,回剑护住周身,踉跄落地后退了几步。 披甲女子的眼波向着莫羽媚一转,似笑非笑地道:“急什么?我说过,要让你求我杀了你的,一会儿再慢慢整治你,漂亮的小老鼠。”仿佛是为了助长披甲女子这句话的声势,那些鬼怪门徒们都怪叫起来。 甘斐一声虎吼,趁着这当口将刀锋一转,硬生生挣脱了披甲女子的抓控,长刀刀芒一盛,劲气从雄壮的身躯中喷溢而出,刀锋直指披甲女子的眉心正中。 这一下那披甲女子不敢轻忽,头朝后一仰,同手两手横挥,挡在面前,发出“当”的一声,火花四溅。 甘斐一惊,这女鬼的双手怎么有金铁之质?定睛一看,才发现,两道雕成鬼爪之形的亮银色兵刃从披甲女子的两手凸显而出,似金似铁,不知是什么质地所制。 银爪翻飞,一股阴寒之力催动,披甲女子立刻开始了反击,甘斐没想到对方的动作如此迅速,长刀不及抽回遮拦,爪尖在甘斐胸前褐衫撕开一道长长的血口。 甘斐胸前剧痛,急用长刀进招,逼退那披甲女子,自己退身向后,手一摸胸前,满是鲜血,莫羽媚关切的上前,问道:“伤得可重?” 甘斐轻唾了一口,冷目而视那披甲女子,傲然道:“不妨事,皮肉小伤。”宽刃长刀一摆,仍是个戒备待机的架势。 披甲女子见甘斐带伤,笑的甚是欢畅,倒不急着杀上了,而是悠悠然地道:“先前你好像对我说过你的名字,叫什么君子什么的。哦,对,甘斐,荆楚乾家的斩魔士,是不是?” 甘斐沉着脸,并不回答,他有些懊恼,自己一身高强本领,怎么伤在一个女子手里?边上莫羽媚哧啦一声,扯破自己衣襟一角,要为甘斐裹伤。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该向你介绍一下我自己。”披甲女子款款的一福,修长的身姿显得越发优雅。 “血泉鬼皇驾下,月灵将军阴悦婵。” 莫羽媚全然不知她说的是什么,血泉鬼皇?月灵将军?是鲜卑慕容的官属?还是氐秦苻氏的列爵? 甘斐虽然还没回本院和嵇蕤薛漾等人碰上,也不知落霞山紫菡院血泉鬼族阴谋诡计的过往,但是行走伏魔道这么些年,也曾剿除过好些个狠妖厉鬼,因此血泉残灵九将的名头他还是听说过的,只是一向耳闻,没想到竟在此地遇到残灵九将中的一位。 幽冥血泉,厉鬼所源,残灵九将,术法通玄。 血泉鬼族兴起不过数十年,但听说这残灵九将的厉害直可比肩妖界的虻山三俊和阒水三怪,不过,虻山三俊和阒水三怪甘斐都没碰上过,倒底有多厉害甘斐也无所谓,遇上了用手中的宽刃长刀迎上去剁翻就是,打不过?再用手中的神弓利箭射呗,还打不过?砍你一刀也是好的。这就是甘斐的最终选择,打不过,也要打疼你! 当年测灵之试的时候,已经被催眠的甘斐面对莽族战神棘楚,他就是这么做的。现在,尽管胸前被拉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可他,还是准备这么做。况且他对自己有信心,面前这个女鬼将军,自己也未必打她不过。 甘斐侧着头,嘴角再次泛起淡笑,像是不屑,更像是嘲讽。 月灵鬼将阴悦婵本是打算看到对方在听了自己的名头后,显出那种吃惊和畏惧的表情,可没想到对方竟是这样的神态,原本揶揄的话语顿时说不出口了,只能冷笑着盯着甘斐,看他接着如何动作。 甘斐又斜举长刀,指着阴悦婵:“残灵鬼将?天地日月风雨冰火瘟,你是第四位的月灵鬼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这里是你的鬼巢?” 莫羽媚裹伤的技术不错,已经用襟布将甘斐胸前伤口紧紧裹住,这时正好牢牢打了个结,算是裹伤完毕,剑拔弩张的情势下,甘斐还没忘了侧头短语一声:“谢。” 阴悦婵耸耸肩:“私入别家宅邸还该问个死罪呢,你就这般闯我的明月宫,岂不是该死之极?”这样一说,也算是承认这里是她的巢穴。 甘斐环视四周,血池骸骨尽收眼底,冷哼道:“你吃了这许多人,岂不是更该死?” “他们是人,我是鬼,人本就是鬼的食粮,这是天经地义的事,难道你吃猪羊鸡鸭的时候还会想自己该不该死?” “人,不是牲畜!”甘斐眼中光芒一闪。 “在我们看来,他们就是牲畜,哦,也包括你们。”阴悦婵一指甘斐和莫羽媚,显得悠然自得,她是想激怒他们。 甘斐又是一笑:“我真蠢那,跟你们这些鬼怪动什么嘴皮子,白费口舌。” “那就动手喽。”阴悦婵立刻接上,丝毫不让。 甘斐对她的这句话显然很赞同,并且立刻用实际行动接受了她的建议,宽刃长刀卷起风声,再一次砍向了她。 阴悦婵的一双银爪舞出了一个耀眼的光华,堪堪接住甘斐的长刀,发出当一声脆响,在银爪和长刀交击之后,阴悦婵左手一长,又是要抓住长刀的姿势,她是用先前的老办法在克制甘斐的刀法,前番的交手表明,这一招令甘斐相当难受,阴悦婵当然乐于此道,口中还在说着:“故技重施,能奈我何?” “再抓抓试试。”甘斐眨眨眼,刀势忽然发生了变化,刀尖快速吞吐,刀影重重,忽劈忽撩,或斩或刺,令阴悦婵难以判断刀势的真正走向,要想伸手抓住刀锋,却是再也难能。 阴悦婵可以感觉到长刀上逼迫而来的寒意,心知稍有不慎,便会被这斩魔士刀上传来的气劲所伤,当下凝聚心神,再不托大,腾挪身形,舞动银色鬼爪,架隔遮拦甘斐的神妙刀法。 莫羽媚是武技之道的大行家,虽然不惯使刀,却也看出甘斐这刀法以快速的变幻手力施展而出,确实是精妙之极,防不胜防,倒和自己奇诡迅疾的孤鸿剑法有暗合之处,更难得的是这甘斐用这般机巧的招数,偏偏每一招还带有极大的雄浑力道和沛然劲气,实是罕见的武学高手。 褐衫短襟的魁伟身影和银光烁烁的修长体态在场上交缠分合,长刀挥舞的风声越来越大,刀锋上的青色刀芒已经渐渐转为赤红色,刀芒愈发炽烈,伴随着交手而起的气流四溢而出。 现在的情景是甘斐用精强的刀法和卓绝的伏魔之术占了上风,阴悦婵虽然处于守势,但凭借奇幻诡异的身法却也能在这暴风骤雨般的攻击中化险为夷,往往甘斐刀法突破了银爪的防护,可顺接而上的杀招却只能劈到阴悦婵瞬移而去的虚影。 也不知交击了多少回合,阴悦婵终于不再纠缠于这样的近身格斗,银色身影飘然一晃,远远的退到了那群鬼怪门徒的后面,同时双臂舒展着虚空一招,口中轻叱:“破!” 半空的血色半月如有感应般忽然涌出几道血红色光球,拖曳着长长的光尾直朝甘斐射去,而那群鬼怪门徒也趁势大叫涌上。 甘斐长刀使的性发,刀势不止,自上而下斜劈一刀,刀上赤红色的刀芒迸射开来,正迎上那飞射而至的血色光球,半空里一声闷响,血色光球与赤红色刀芒相撞而散,由此而产生的气浪则将涌来的鬼怪门徒生生震倒在地。 鬼怪的身体应该是不会感觉到疲累的,可此际的阴悦婵竟也长长呼出一口气,带着一脸赞赏的表情看着甘斐。 “好一个乾家斩魔士,有这般修为,先前我倒小瞧了你。” 甘斐长刀架势未落:“还没完呢,你当爷就这点招数?不得不说,是一开始爷小瞧了你!”说着,又是纵身跃起,跳入鬼怪门徒群中,刀影翻飞,在鬼怪门徒们的惊呼惨嚎声中,不断有鬼怪门徒因被斩杀而化为飞灰的青烟升起。 “害人!杀人!吃人!你们做的这些,今日就用扬灰挫骨来偿还!我不会让你们从鬼再变成魙!我要你们真正的形神俱灭!”甘斐长刀一顿,劲气飞转,眼神转向阴悦婵,像是厉斥又像是警告的怒吼:“人!不是牲畜!” 声音振聋发聩,在孤寒阴森的血月之下来回激荡,更传入了莫羽媚的内心深处。 鬼怪门徒们惊慌的躲避,向后溃散,饶是如此,已经折损了大半。 甘斐哈哈大笑:“你这些徒子徒孙,爷就顺手一起打发了,你也来试试这滋味如何?” 阴悦婵没有说话,神态漠然的注视着甘斐。 甘斐可没在意阴悦婵的表情,舞刀如长虹,快步直奔阴悦婵。不过才奔出几步,他就忽然觉得胸前突的一酸,呼吸一滞,奔跑之势顿时止住,原本雄浑的攻击之举也告一溃。 甘斐诧异的摸摸胸前,再大口呼吸几下,似乎又没有什么大碍,刚要再提起长刀攻上,胸前酸痒之感猛然一盛,这一下奇酸入骨,不由捂着胸口,低哼了一声。 莫羽媚飞身跟上,急问:“怎么了?” “我说嘛,鬼蛇之涎也该发作了。”阴悦婵慢悠悠的声音又响起,在看到甘斐愕然的神情后,她又笑吟吟的将两柄银色鬼爪一举:“忘了告诉你了,我这影魂爪上,有血泉九首鬼蛇之涎,是剧毒哦。” 第029章毒发 血泉鬼蛇,身有九头,每颗头口中流出的涎液都蕴有剧毒,凡人触之,片刻间便会化为一摊黑水腐肉,而残灵九将的兵刃也是以血泉鬼蛇口中的涎液浸染后淬制而成,一件兵刃对应鬼蛇的一头,每颗蛇头中的毒性在细微处又皆有不同,因此极难解救。 落霞山紫菡院之战,是鹤羽门宗师孤山先生中了鬼蛇涎毒,现在,乾家斩魔士甘斐在一开始猝不及防的情形下,胸前被月灵鬼将的影魂爪所伤,也是身中此毒了。纵使后来刀法如神,占得上风,可毒性一发,身瘫体软,胜负之判瞬间易势。 鬼蛇涎毒若是沾上了伏魔道中的人物,有卓绝灵能功力者自可将此毒缓缓排出体外,化解毒性,只是那日孤山先生死志已坚,又全力应对日灵、雨灵两大鬼将的联手进击,所以并没有运用自身的无上修为来排解毒性,终告身死;而甘斐虽勇,但纯以功力而论,仍是远逊孤山先生,只是仗着玄家灵体,所以在初时并没有感觉到鬼蛇涎毒的发作。此番恶战之下,鬼蛇毒性随着周身气劲灵力的流转终于扩散开来,在甘斐终于感到胸前酸麻的时候,他实则已是毒入全身,再无厮杀之力。 甘斐双腿软倒,只是以长刀驻地才不致倒下,涎毒的发作越来越厉害,现在不仅是胸前,连周身的奇经八脉都隐隐在跳动,仿佛这股酸麻之力在经脉间来回乱窜。 阴悦婵吃吃的笑了起来,越笑越是欢畅,身影一闪,却是又浮在了半空,幽幽凄凄的歌声再次响起: “月如佼人,照我心忧,其柔如水,何寻我容?月如佼人,笑也含羞,其明如镜,何寻我容?……” 歌声中,甘斐脸上却还带着不服输的冷笑,死死的盯着半空中神态笃定的阴悦婵,驻着长刀的双手微微发抖,使不出一丝力道。 阴悦婵歌声一止,又自怨自艾的长叹了一声,紧接着却又欢快的笑了出来,指着甘斐说道:“我虽然看不到我的容颜,但我相信,在我看到你化为一摊泛着黑色血泡的烂肉时,我一定会容光焕发的,嘻嘻。” 莫羽媚扶住甘斐,她也知道,这位雄壮的男子现在只怕是败局已定,自己曾以为逃出生天,最终却也只能葬身于此了,不过,能在殒身前看到这男子慷慨豪迈的一战,也算不枉。 对于先前想利用这男子为自己舍生卖命的想法,莫羽媚倒没有丝毫歉疚,这是乱世生存的法则,利用一切对自己有用的东西,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利益。况且各有所求,就看谁对这所求的欲望更强烈罢了。 只是甘斐对自己的欲望有多强烈?莫羽媚倒不得而知,因为他后来一直刻意收敛着自己的眼神,并且不必自己再有色诱的举动,他就和那女鬼将军并死而战了。莫羽媚只知道:“他这番死战,并不是为了我,或者,不全是为了我,似乎更多的,是一种道义和责任。” 斩杀鬼怪是他的责任?有趣的行当。莫羽媚有些羡慕他,听起来很玄虚,却又实实在在的能感受到他与鬼怪对战时的义不容辞。 现在,他真的要死了,就在自己身边,而自己也会和他一样的命运,再去纠缠那些萧索乏味的念头未免毫无意义,莫羽媚忽然浅浅一笑。 “英雄不会因为死去而变得渺小,只会因为死去而变得更加伟大。”这是丁零族古老的谚语,不知不觉间,莫羽媚将甘斐与英雄划上了等号,不仅仅是因为他高强的武艺,更是因为他在嚣狠的鬼怪面前那目空一切的豪情。 莫羽媚挽着甘斐坐到了他身边,高耸的酥胸有意无意的挨擦着甘斐的臂膊,自己却也轻轻的向甘斐身边一靠,听着甘斐粗重的呼吸,感受他身上微微的颤抖,嗯……还有股怪怪的男子气息,在这血腥味浓烈的空气里,显得是那么好闻。 这是我最后一次展现出女人的一面吧,莫羽媚想着,上一次这样依靠着男人的情景仿佛已经渺淡得连记忆都无力搜寻,这么多年刀光剑影,能在死之前再依靠着一个值得依靠的男人,这也是一种幸福。 曾经多次想过自己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是谁,上天现在给了一个现成的答案,不是威严寡语的大司马,不是气度雍然的驭雷惊隼,不是俊美风流的赫连厥,而是他——这个自己在一个时辰前还没见过,并且到现在还不算真正熟悉的男人。这个红面虬髯,身形粗壮的褐衫大汉。 莫羽媚现在没有了前番在山崖边闭目待死的绝望,相反,在再次面临死亡的时候,她的心里很平静。 “干脆,再去亲吻他一下。”莫羽媚心里一热,她是草原上奔放热情的丁零人,没有许多汉人的顾忌,反正都要死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莫羽媚眼神开始在甘斐脸上找寻最适合留下唇印的地方。 甘斐哪里会想到这么短短一瞬间,身边的莫羽媚心里已经转过这许多念头?他的丹田内里已经积聚了些微劲力,强自将全身的酸楚稍稍克制。 “扶住我。”甘斐小声向莫羽媚叮嘱。 莫羽媚一怔,赶紧收回炽热的眼神,凝了凝心神,端住了甘斐的身形。 阴悦婵在半空还在肆无忌惮的笑着:“你弄坏了我前一张皮,幸好,我已经发现了更好的替代品。”伸手一张,一股巨大的吸力将猛然将莫羽媚生生凌空拽起。 事起仓促,莫羽媚心境还没完全平复,一时不防,惊异之下,刚发出一声轻呼,便被阴悦婵的虚空吸力拖拽而去,甘斐急用手一揽,没有抓住,反而将身形带的一歪,险些倒在地上。 “你好像完全没有力气再去保护这个女人了。”阴悦婵已将莫羽媚拉到了自己身边,一股诡异的吸力让莫羽媚悬空立着,两柄银亮的鬼爪倏的从她手上缩了回去。 甘斐挣扎着维持住半蹲的身态,一声不吭,开始从背后取下长弓。 “我就用她的皮,做我新的衣裳。”阴悦婵的手开始抚摸莫羽媚裸露在外的肌肤,从修长的玉腿直摸到平坦的小腹,再从隆起的双峰直摸到白皙的颈项。莫羽媚想要反抗,可浑身又是动弹不得,只觉得阴悦婵的手冰冷刺骨。 阴悦婵一边抚摸,一边啧啧称赞:“都说胡人女子皮肤粗糙,这个倒是绝品,肌理滑腻细嫩,简直是吹弹得破,若是披在我身上,一定是相称得很。”摸到颈项的手又抬起莫羽媚的尖削的下巴,轻佻的弹了几下。 甘斐从背后箭壶取出一枝长箭,用微微发抖的右手搭上了弓弦。 “你很在意这个女人吧,嗯,长的真美,我要是男人,也会恨不得马上就操了她。”阴悦婵收回欣赏莫羽媚肌肤的眼神,晶亮的双眸又看向甘斐,却根本不在意甘斐的举动:“你好像问过,我的手下鬼卒为什么会有雄勃之能?我来告诉你,他们生前都是人间贪淫无度的好色之徒,便连死了以后,幽魂仍对此事念念不忘,我特地炼化这些人的魂魄,施以我月阴之术,让他们做了我的属下,别的法术功力或许还差点,不过那话儿倒还有些能耐,顺便再告诉你,在我有需要的时候,我也会让他们服侍我的。” 阴悦婵忽又轻叹一声:“说实话,感觉很不好,他们成了鬼,那话儿就算硬了,却也是冰冷的,做起来很不舒服。”看着甘斐的眼神又是一亮:“可惜,你过一会儿就化成一摊烂肉了,现在又全身乏力,不然和你交合欢好一番,定然别有滋味。” 甘斐嘴角讥诮的一笑,因为剧烈的酸楚令他的话语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爷……爷对你毫无兴趣。”箭羽依然攥在右手中,左手缓缓将长弓端起。 “嗯,我知道,你对这个女人有兴趣。”阴悦婵仿佛根本没看到甘斐弯弓搭箭的动作,转过头,看着莫羽媚,将手放在她胸前,忽然一捏,莫羽媚发出一声轻哼,声音听起来犹为销魂蚀骨。底下的鬼怪门徒兴奋的也叫了起来。 “我会让我的鬼卒们群起而上,操了她,你化为烂肉之前,可以旁观这全过程,算是我对你骁勇善战的一种奖励。”阴悦婵眨了眨眼,“当然,你要是看的时候有了感觉并且还能有些力气的话,我可以在你死前满足你一次。”阴悦婵的话音一落,遮盖全身的亮银甲胄如同落英流星,自动分解开来,坠落地下,露出了几乎全裸的修长身形。 莫羽媚看着阴悦婵的身体,心里却不得不承认,抛除那诡异闪亮的肤色,这个女鬼的体态确实有着撩人的风韵。 “你难道不知道,你真的……真的很丑么?爷看着……实在想吐。”甘斐咳嗽了几声,嘴角冷笑,口中念念有词,用尽全身力气,弓弦拉紧,弯如满月,弓身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你说什么?”阴悦婵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她无法看到自己的面容,因此最在意的也是这个,甘斐只是听她提过几句,便知晓了关节所在,鬼没有真实形体,无法折射任何光线,所以再光洁的铜镜、再平静的水面,都无法映出鬼怪的形容。女人爱美是天性,即便成了鬼,这天性仍然起着作用,但总是看不到自己当下的面容是如何可急可恼之事?甘斐用这话就是要刺激这月灵鬼将,无论对手是人是鬼,让对手不复冷静,自己就能更多几分胜机。果然,阴悦婵被说中心事,顿时便显得怒不可遏。 “那就先看这个女人的下场!”阴悦婵脸上不再如先前那样淡然若定,带着狰狞的笑意,凑近莫羽媚:“去享受下厉鬼的淫欲吧,漂亮的小老鼠!” 弓弦一动,箭去如电,发出“嗖”的一响,箭矢带着暗红色的劲气直朝阴悦婵悬空的位置射去,与之对应的,是甘斐身上也隐隐有暗红色光芒闪现。 射来的箭,阴悦婵甚至都不用避让,她很清楚现在甘斐的劲力,由于鬼蛇涎毒的侵蚀,他最多只能有平常十之一二的灵力,自己依靠护身的鬼将之力足够将这射来的一箭震开。 飞矢划过阴悦婵和莫羽媚之间,直射入血月天幕之中。 暗红色的劲气令莫羽媚周身一热,她忽然发现,手能动了。 “果然强弩之末,连准头也这么差劲。”阴悦婵发现射过去的这一箭自己甚至都不用闪避,便更不以为意了,现在她准备松开控制着莫羽媚的吸力,将她抛入底下那些鬼卒之中。 募的,阴悦婵觉得有些不对劲。 莫羽媚的眼中闪着怒色和凌厉之气。 “人!不是牲畜!”这是前番甘斐所说的话,此刻由莫羽媚再次说了出来,别有一股气势,话音虽然低沉,却蕴含着一种狠决:“更不是老鼠!” 莫羽媚的衣袖中忽然现出一柄短剑,迅疾无伦的刺进了阴悦婵的左眼之中。 晶亮诡幻的眼眸瞬时射出喷涌的黑血,阴悦婵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浑身青光猛然一盛,手掌重重拍在莫羽媚胸前。 这是一种深透骨髓的剧痛,莫羽媚在一瞬间觉得自己浑身骨骼都已被震碎,眼前一黑,向下坠落,喉头发甜,鼻中也有温热的液体流出,耳中只能听到阴悦婵的嘶叫和那些鬼怪门徒们的惊呼。 “以我一命,换她一只眼,希望能给他带来一丝逃生的机会。”这是莫羽媚最后的意识,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甘斐早已拔起长刀,用积聚的所有力道跃起,将坠下的莫羽媚接在手中,然后被莫羽媚坠下的巨大冲力压倒。 “快!”这是甘斐最后一点力气所能发出的呼喊。 射出的飞矢带着暗红色的光影并没有因力竭而斜落向下,而是穿过这血红色半月的天幕,倏然不见。 “撕碎他们!连骨头都不要剩下!”阴悦婵捂着左眼,厉声尖叫,神情癫狂。 鬼怪门徒吼叫着朝甘斐倒地的方向冲了过来,尖利的獠牙发出森森寒光。 天幕忽然有了一阵轻微的震动,在箭矢消失的地方射出一道白色光柱,光亮异常。 鬼怪门徒们被光亮照到,发出嗷嗷的惨叫,捂着脸,挡住光,仓惶后退。 白色光柱直朝甘斐而下,包裹住了甘斐和他怀里的莫羽媚,而后白光一闪,带着光柱中的两个人影,瞬间消失。 第030章灵应大法 每次到墓地的时候,池棠都会有种森然的寒意,可是现在站在这片所在,看着丛生的坟冢墓碑,池棠却只感到一种肃穆。 这是乾冲带着池棠专程来看这乾家英魂冢的,英魂冢在修玄谷右侧青山之下,这里是乾家弟子的埋骨之所。 和别处墓地不同的是,每一座墓碑之侧,都插有一件兵刃,有的是剑,有的是矛,甚至还有铜戈铁殳这样的古时兵刃,岁月荏苒,风雨蹉跎,许多兵刃已然锈迹斑斑。 池棠就近看了脚下的一个墓碑,上面写的是: “乾家第十二代家尊乾公朔门下三弟子皇甫居,汉永建五年卒,无疾而终,得享天年,曾斩洛水鲫怪,荥阳怨鬼。” 看墓碑边,插着的是一柄青铜剑,质样古朴。 “乾家弟子亡故后,只要尸身在的,便都埋在这里。”乾冲介绍道。 池棠听出些异样:“什么叫尸身在的?” 乾冲淡淡笑道:“乾家弟子斩妖除魔,也曾有斩妖不成,反死于妖魔之手者。妖魔吃人,被杀害的乾家弟子往往是被妖魔吃掉,骨殖残裂难辨,却是难寻尸身了。” “乾家立派八百年,被妖魔杀害的乾家弟子有多少?”池棠听乾冲这样介绍,心里也觉得恻然。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做的是斩妖除魔的营生,哪能总殁在妖魔手里?这八百年来,乾家共传了二十七代,到今日止,共计有三百零九个弟子,真正死于妖魔手中的,不过二十一人,算起来,十不足一。这些弟子或是所遇妖魔道行太高,或是学艺不精冒然出手,都是身死有因。不过,乾家虽然讲究不以族类有异而滥杀妖魔,但只要是杀害了乾家弟子的妖魔,都由乾家本门出手报仇,索取了那妖魔的性命,不曾漏过一个。”乾冲的语气有些轻描淡写,但分明透出股坚定之意。“这不是乾家家规,但池师弟请记得,凡有同门死于妖魔之手者,必由本门弟子出手手刃那妖魔,为同门报仇,不然,身死的同门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池棠点点头,一时未语。 看池棠若有所思,乾冲又笑道:“所以,如果哪天我被妖魔杀了,你可一定得为我报仇。” 池棠一震,愕然抬头,乾冲身为乾家大弟子,为人恬淡平和,何以竟说出这等不吉之语? 乾冲看到池棠这样的表情,依旧淡然地说道:“其实每一个加入乾家的弟子都有这样的准备,池师弟不必吃惊。尤其是我们这一代乾门子弟,眼看着与妖魔的大战就要来临,每一位伏魔道中人都将卷入这场远比三千年前更为惨烈的大战中去,能否保住性命,没有人有把握,可是只要挫败妖魔攫取人世的图谋,便抛却性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池棠沉思,并没有答话。 “还记得我们那位九师妹的谶语吗?”也许是看气氛有些凝重,乾冲的语调有些刻意的放松。 不等池棠应声,乾冲又接着说道:“思灵沼泽灵泽上人池师弟还没有见过,他是万年得道的老龟仙,修炼的是冥思道,可偏偏不擅长伏魔杀伐,只是专修知天之术。” “知天之术?”池棠有些似懂非懂。 “说白了,就是易理卜卦的神算之能,可穷极天机,晓事千年,所以这位灵泽上人的谶语无有不中,但他深居灵泽之内,向来很少卜卦,也不常见人。” “那我们那九师妹能得此上人一卦,岂不是极大的福缘?”池棠这才感到郑重。 “所以,九师妹尽管没什么灵力之能,我一样要将她收入门中,就是不想与这位对妖人大战举足轻重的师妹失之交臂,以后会是怎样结果,我们只有拭目以待了。或许……”乾冲大有深意的看了池棠一眼:“这位九师妹就是上天安排给伏魔道的一个神兵利器,借着乾君之手把她送入了我们乾家。” “我知道师兄的意思……”池棠会意的点头,而后同时和乾冲说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这话后又一起哈哈大笑,前番凝重的气氛被冲淡不少。 “既然修玄谷有这么一位可知天机的龟仙,不知有没有请他卜算过日后将开始的人魔大战是如何结果?” 乾冲摇摇头:“家父在我小时候曾多次请那位灵泽上人卜算此事,可那灵泽上人只是笑而不语,后来家父也就罢了。想想也是,倘若卦语说我们必胜,我们便可袖手旁观坐看功成了?又或者卦语说我们必败,我们难道便听天由命束手待毙了?所以,但尽我辈人事,何患成败得失。” 池棠深有同感的点头称是,人,总是妄想着天命有归,将命运寄望于难以窥测的天机,却没有想到,只有脚踏实地的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都尽全力做到,那么所希望的结果自然会水到渠成的翩然而至。 快要步出英魂冢的时候,乾冲忽然又道:“池师弟,知道乾家第一位夭终的弟子是怎么殒命的吗?” 池棠奇道:“难道不是死于妖魔之手?” 乾冲指指远处一堆坟冢,池棠都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个。 “那是位乾门第四代弟子,因楚王伐越,遍征国内男丁,将他征入军中,结果在姑苏城下中流矢阵亡,所以第一个不是正常寿终的乾家弟子,是死于人间征战之中的。” 池棠一愣,堂堂有斩妖伏魔之能的乾家弟子,却死于人间兵戈杀伐,岂不是极为可惜? “还有后来秦王攻楚,刘项争锋,乾家弟子多有从军征战,殁于沙场的。乾家二十七代三百零九名弟子,死于妖魔之手的有二十一人,可丧生在人间兵戈纷乱的,倒有五十八人。可见,我们最大的敌人或许不是妖魔……”乾冲的眼中涌起一股悲凉:“……而是人。” …… 又到了晚饭时分,池棠今天不仅去看了英魂冢,也终于前往那砺锋庐一观,五师弟栾擎天精赤着肌肉虬结的上身,正热火朝天的打造着甲胄兵刃,池棠已经发现,董瑶的琹莹剑也在铁匠炉中锻造,看来是经过一晚上悬灵室内黑水池的浸泡,现在再次回炉加工,以期有除魔之效。 他也看到了乾家所制的甲胄,出乎意料,这些铠甲竟都制作的异常精良,直可媲美皇宫中近卫御林军的甲胄,栾擎天还特地量了池棠的身材尺寸,也准备为他打造一套锁子甲。 人间的甲胄能否抵御妖魔的攻击,池棠一直对此持有疑问,但看栾擎天郑重其事的模样,自己也不便多问。料想乾家伏魔近千年,铸造这些甲胄总是有道理的。 现在,池棠和几位师兄弟围坐在桌边,开始享用李氏所做的佳肴美味。 粟米粥、牛骨汤、干肉饼、今天还炖了一只肥鸡,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无食经过两天对李氏的刻意讨好,已经成功的博得了李氏的好感,嘴里叼着李氏专门为他留着的一只鸡腿,正啃得不亦乐乎,便连薛漾偷偷踢他屁股一脚,也只咕哝了一声:“娘妈皮的。”就再也顾不上搭理薛漾了。这只贱贱坏坏的黄狗对于讨好人,尤其是负责做饭做菜的人,确实有着过人的天赋。 董瑶和姬尧今天主要是随着嵇蕤参观下乾家的各处所在,他们的兵刃还在砺锋庐打造,要等兵刃到手才能真正开始修习技艺,因此他们今天倒很轻松。现在则穿着新发的褐衣,坐在侧位,显得神采奕奕。姬尧还是孩童,身材矮小,李氏专门将乾家弟子的短襟褐衫改小了一号,才让姬尧穿上,至于董瑶的衣衫就颇费了些工夫了。 乾家从来没有过女弟子,自然也不会有适合董瑶的褐衣样式,还是李氏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用织布机织就了一套褐麻衣衫,考虑到董瑶女儿家爱美的天性,李氏别出巧思,将褐衫的短襟下摆缝制成了带着花边的短裙式样,这下董瑶欢喜无限,将粗麻褐裙穿在身上,颇觉得自己英姿飒爽。 池棠仔细看了一下,不得不承认李氏着实心灵手巧,短裙将董瑶的身姿勾勒的楚楚有致,腰身也被束的恰到好处,既不会对习武练剑造成影响,还显得美观大方。同时心中也暗赞董瑶,这九师妹在自己家中一直娇生惯养,穿惯了绫罗锦缎,现在穿着这样的粗麻布衣还不以为意,倒还真不是矫揉造作的富家千金脾性,是个能成大事的材料,那位灵泽上人的谶语确乎是有些道理的。 郭启怀都嚷起来了:“嫂子,也替咱们将衣服式样改改,我们这一身着实丑死了。” 嵇蕤、栾擎天、薛漾几个一边扒着饭一边也起哄起来:“对对,得赶紧改喽,给老七就照九师妹这样式改了,让他穿裙子去。” 池棠心里暖暖的,看着几个师弟的笑闹,这种感觉只有自己幼年家里双亲皆在,族势还盛的时候才有过,那时节,也是族里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吃饭玩闹,而族里的长辈都和蔼的看着孩子们,坐在一边有说有笑。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那些带着暖意看着自己的长辈们,你们现在飘零到了哪里?那些曾一起玩笑打闹的儿时玩伴们,你们现在可还有童年的欢乐? 想起了这些过往,池棠便又想起因被大士族欺凌而早逝的父母双亲,父亲去世前曾希望自己重振临昌池家的叮嘱还犹然在耳,池棠的双目有些发红,世事变幻,景非人昨,哪里还有昔年抱负? 池棠一时有些神伤的表情没能逃过董瑶的眼睛,她立刻发问:“师兄,你怎么啦?” 池棠从思忆中蘧然一醒:“没,没有怎么,今天眼睛有些疼,歇歇就好。”池棠抹了抹双眼,故作平淡地说道。 颜皓子喝了几口粟米粥,又捂着鼻子,一脸鄙夷的看着桌下吐着鸡骨头的无食。 “娘妈皮的啥情况?”无食大快朵颐,一只鸡腿落了肚,也有精神说话了。 “这味道闻着想吐,你狗日的倒吃的欢。”颜皓子是唯一每天跟着乾家弟子一起吃饭的修玄谷妖仙,这两天和无食相互切磋下,粗口的词汇又见丰富,这狗日的三字便是现学现卖,形容无食再贴切不过。 无食恋恋不舍的舔舔已经干干净净的鸡骨头,含含混混地道:“啥味道?” “鸡汤的味道!”习惯吃素的颜皓子显然对荤腥极其反感。 无食不以为然的继续对付鸡骨头:“有福不会享,有嘴不会吃,还是老话,白瞎你一口好牙咧。” 突然,无食发现有些不对劲,从他的角度看见颜皓子身体一震,接着便是微微发抖。 无食抬起头,看到颜皓子睁目屏息,身上隐隐现出赤红色光来。 “咋咧?想拉屎?”无食关切的问道。 颜皓子的异状很快被在座诸人发现,乾冲立刻站了过来:“怎么了?” 颜皓子脸上现出少有的严肃表情:“不对,老二有麻烦。” 一听这话,几个吃饭的斩魔士都腾的站起身来,站到了颜皓子身边,池棠还有些诧异,老二他倒知道,就是乾家那自己还未曾谋面的二弟子甘斐,只是这样的情形又代表什么? “他需要灵应大法将他带出困境,我听到他的密咒。娘的,这时候想到我了。”颜皓子哼哼唧唧的站起身来,身上赤红色光越来越重。 话音未落,一枝带着赤红色光影的箭矢破空而出,带着风声直坠而下。 乾冲眼明手快,一把将那箭矢抄在手中,箭身发出的赤红色光影犹然未消。 “箭势乏力,隐有腥气,二师弟境况不妙。”乾冲将箭在鼻端一拂,语气急促地说道。 颜皓子两手环成圈状,口中默念,一团白色光柱募然而现,直穿向那箭矢破空而出的所在。 乾家弟子都是一脸焦急的看着颜皓子施法,池棠也知道那乾家的二弟子必是遇上了极大的危险,有心助力一把,但又不知这是什么玄妙法术,着实插手不上,只能在一边看着。 颜皓子叫道:“娘的,离那么远,我拉不动,哥几个帮把力!” 乾冲、嵇蕤、栾擎天、薛漾、郭启怀和邢煜同时伸出手去,搭在颜皓子肩头,白色光柱猛然一亮,整个屋内都是白光一片。 轰的一声,就在池棠想捂起眼睛躲避强光照射的时候,白光却又忽然消去,地上现出两个人来,却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伏在一名男子身上的光景。 第031章以毒攻毒 “师弟。”乾冲一看到这情形,便对那女子身下的男子喊道,嵇蕤和郭启怀急上前要扶起那女子。 “快……快救她,她中了血泉鬼将一掌,恐怕抵受不住。”那男子有气无力的说着,右手虚软的挥了挥,左手却还持着兵刃,池棠在一边看得分明,那是一把宽刃长刀。 嵇蕤和郭启怀扶起莫羽媚,莫羽媚的头低垂着,口鼻中还流出鲜血,仍是人事不省。 乾冲手一招,立刻吩咐:“家里,九师妹,这姑娘你们赶紧照看下。”这是乾冲想的周到,莫羽媚现在衣不蔽体,自己这一帮男弟子照拂起来颇多不便,还是让自己的妻子李氏和九师妹董瑶来帮手更适宜。 李氏显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手脚利落的从嵇蕤手里接着扶过昏厥的莫羽媚,董瑶却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在一边搭了几把手,倒是边上的几个仆妇还老到些,几个女子将莫羽媚轻轻拥起。 “送到后堂,火速救治。”乾冲对李氏说道,“家里,用父亲留下的内还丹,溶解了以水给她冲服下去,这姑娘受了极重的内伤,又有鬼怪阴气入体,不可耽搁。” 李氏答应一声:“来,几位大姐搭着手,别摔着这姑娘,快送进去。”和几位仆妇忙拥着莫羽媚向后堂过去,董瑶怔了怔,终于还是跟着李氏一起进了内堂。 李氏进内堂前还关心的看了看倒地未起的甘斐:“二师弟,你没事吧?” “哈哈”甘斐躺在地上有气无力的摇摇手:“嫂子,放心,我没事,快救那姑娘,没她救我,我还未必能过得来呢。” 池棠听李氏这么一说,确定这地上的男子就是乾家二弟子甘斐,闻名久矣,不由好奇的打量了一番,甘斐面色赤红,身材胖壮,虬髯戟张,形貌威武,只是现在有些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二师弟,怎么回事?血泉的鬼将?”乾冲这才开始问甘斐,同时伸出手要拉甘斐起来。 颜皓子在一边显得筋疲力尽,脸色越发苍白,嘴里却还在打趣:“怎么个一回事?老二啊,你还带个姑娘回来,瞧这情形,莫不是调戏人家时被人揍了一通?” “放你娘的……”周身的酸楚令甘斐说话一顿,“……猪瘟屁!” 池棠这才明白,怪道颜皓子嘴里时常不干不净,原来就是被这甘斐影响的。 甘斐摆摆手,示意不要乾冲来拉,自己挣扎着爬起身来,宽刃大刀和长弓就丢在一边,可倒底没站起来,只爬起一半就坐在地上呼呼喘气。 “二师兄,你带伤了!”身边要上前搀扶的嵇蕤立刻发现甘斐胸前长长的伤口,惊呼道。 乾冲急上前扶住甘斐:“怎么受伤了?先治你伤。” 甘斐还想逞逞强,可剧烈的酸麻令他无从发力,只能将头软软靠在乾冲肩头。 “哈哈,给乾家丢人了,娘的遇到个血泉鬼族的残灵鬼将,本来是不怕她的,结果不小心,被她给伤了,结果……成这样了。” 甘斐在数日前见西南方向有邪气涌现,便只身一人前去,斩魔士素以降妖伏魔为己任,此去自然责无旁贷。可是行至席丘山谷之时,那邪阴之气就在此处却不得探见。 有丰富除魔经验的甘斐很清楚,这是妖魔鬼怪的虚界幻空之术,和伏魔道虚空存境之法大同小异,就是在现有时空中另辟了一个别的时空,而这个时空如果是妖魔所开,则称之为妖境,如果是鬼怪所开,那就是——鬼界。 想要进入这样的虚界幻空,必须要找到两个时空交错的临界之处。甘斐围着这片山谷,转了几天,不得其门而入,不禁极为着急。 尤其在看到几匹无主的骏马在山谷中奔突的时候,甘斐就更着急了,他自然不知这几匹骏马的主人就是大司马府的五大剑客,他只知道坐骑空驰,骑者未见,那必然是骏马的主人也被吸入这虚界幻空之中了,再不找到进入的办法,就会有更多的受害者出现。 其实月灵鬼将阴悦婵这太阴城与现实时空的交界处就是那半空之月。当莫羽媚自知无幸,在山崖边用积聚全身力道的飞剑直取那阴悦婵之时,在不经意间竟也激发了自身的潜能,那飞出的一剑实已蕴涵了她云龙破御之体的力量,和当初的池棠一样,莫羽媚也是身临绝境时才突然使出这样的力量而不自知,所以,这一飞剑的结果,首先,是伤了悬在半空有些托大的阴悦婵,然后,是蕴涵破御之力的飞剑轨迹恰与半空血月相交,这一瞬间,虚界幻空外的甘斐顿时有了感应,并立刻找到了两界相接的所在,施术得以进入到这太阴城明月宫,及时救下了莫羽媚。 在身中鬼蛇之毒而无力再战的情况下,甘斐想起了颜皓子,颜皓子是他的护身乾灵,两者之间有一个秘术唤作灵应大法,就是在宿主和妖灵之间利用彼此之间的心念感应,可以用法力传唤,瞬间将对方召至自己身边。因此甘斐在最后念着咒语射出的那含着暗红色光华的箭矢,本就是为了通知这鬼界之外不同时空的颜皓子的。至于带有强大灵力的箭矢气流竟然激起莫羽媚本身灵力复苏,并由此得脱阴悦婵掌控,还将阴悦婵穿目而伤,这就是意外的惊喜了。 也大亏莫羽媚这一击,阴悦婵重伤之下,怒发如狂,没有及时出手干预灵应大法白色光柱的传送,甘斐带着莫羽媚终于得以被拉出这鬼界魔窟,因此甘斐说莫羽媚救他正是缘于此故。 这其间关节曲折说来话长,乾家一众人一时间自然也想不到那么多,乾冲只是暗暗诧异,他深知自己这二师弟的厉害,虽是伏魔道上的二代弟子,但出手刚勇无俦,已隐然可与伏魔道几大宗师人物比肩,这般身手犹然被那残灵鬼将所伤,更可见对方的了得之处。 池棠却是心中一动,他听了甘斐话中言语,血泉鬼族的残灵鬼将?他和嵇蕤薛漾二人不由自主的对视一眼,前些时日在落霞山紫菡院的那一幕又跃入脑海,那地灵、日灵、雨灵、冰灵四大鬼将的所为种种,何其狠辣?这甘斐竟也和残灵鬼将交了手,不知是不是那四大鬼将中的一位,想那孤山先生这般超卓的伏魔宗师,却也最终丧生在残灵鬼将的阴谋诡计之下,怪道这甘斐不是那残灵鬼将的对手呢。 想到孤山先生,池棠忽然一激灵,那日孤山先生身死,固然有死志已决奋身撞冰的缘故,可导致他行此烈举的原因却是因为身中鬼将鬼蛇涎毒,再难支撑。现在甘斐身上带伤,看此伤口当是利器所致,若那利器是残灵鬼将的兵刃,不知是不是也有…… 池棠一凛,顾不得突兀,出声喊道:“二师弟是不是被那残灵鬼将的兵刃所伤?” 甘斐一怔,他可不认识池棠,但看池棠一身褐衫短襟,料想多半是这几日新收的乾家弟子,这也罢了,却怎么还喊自己为师弟?不由看了池棠一眼:“不……不错,那女鬼的爪子好生迅疾诡异,是我一时不防,被她所伤。你是……” 池棠不及回答,也无暇多想那女鬼是谁,又追问:“那兵刃上是否有毒?” 嵇蕤和薛漾脸色一变,他们是经历了落霞山紫菡院鬼族之谋的,孤山先生毒发后气化魂逝也是亲见,顿时想到了此中要害,急看向甘斐。 甘斐满不在乎的笑笑,说话时却已经非常虚弱:“好像是听她说,爪子有什么毒的,反正来不及啦,爷今天看来得归位。” “胡闹!”乾冲扶着甘斐,立刻出口斥道:“怎不早说?” 不等甘斐回答,乾冲和几位乾家弟子立刻将甘斐抬起。 “送往悬灵室化戾池!快!”乾冲托着甘斐的头,脚下已经奔了起来。 颜皓子这时也一反往日的惫懒神态,而是一脸着急:“你个胖老二!让你逞能不带我去!”忽然一伸手,将甘斐拉了过去,往背上一搭,背后双翅扑展,腾地飞起,甘斐一条胖大汉子伏在他背后,他却如携轻鸿。 “我飞的快,老大你们跑过去先开悬灵室的门!”颜皓子急促地喊道,分明还有些哭腔。 几位乾家弟子手上没了负担,奔的越发快了。 姬尧和无食立在当地,他们不认识这甘斐,但从几位乾家弟子这般急切的举止中看出事情的严重,姬尧很快就跟着几位乾家弟子跑了过去,无食想了想,蹭的跃上桌子,叼了块牛骨,然后才飞奔出去。 甘斐胸前的伤口已经有液体渗出,顺着颜皓子的脊背缓缓流淌而下,那是黑色的水滴,不知是血还是毒液,将颜皓子所飞过的路上洒的星星点点。 颜皓子能感觉出背后的甘斐气若游丝,心中悲痛,不禁呜呜咽咽的抽泣出来。 “嚎……嚎个鸟丧……爷还没……没死呢……”甘斐的声音已然微不可闻,勾着颜皓子的右手却轻抚着颜皓子的咽喉:“……爷不在了……你就逍遥啦……别给人护身了,老是得随唤随……到,忒不自在……” 颜皓子眼中噙着泪水,从牙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放你娘的……猪瘟屁!” …… 悬灵室中硕大的黑水池中,甘斐紧闭着双眼,似乎是晕了过去,他被全身浸入池中,已有小半个时辰。他身上原本已经开始溃烂,黑水滴个不停,现在被浸入池中,倒看不见身上的变化了。 乾冲神情郑重,眼神望向黑水池后的桌案,右首第一盏白玉灯上的灯火一闪一闪的,明灭不定。 “二师弟的悬灵本命灯未灭,还有救。”乾冲稍稍放下些心来。 池棠知道悬灵本命灯的功效,心想只要此灯不灭,乾家弟子的性命就可保无恙。 黑水池中现出黑气,缓缓涌向池边的三足玉鼎,而左首的雕凤玉尊却有几道暗白色光华的气流浮现,沁入黑水池内。 “这化戾池中尽是妖鬼元灵之精,二师弟在其中乃是将自身鬼蛇之毒与池中元灵相混,妖鬼戾气可入二师弟周身,当可保二师弟之身不致再被鬼蛇阴毒侵蚀,这是以毒攻毒的法子,而后再以神光鼎和双凤尊提炼妖魔元灵的吸纳之力将此鬼蛇之毒缓缓化解,现在看来,此举大是有效。”乾冲向池棠解释道,看着那悬灵本命灯的灯火渐渐稳定,现在已是大为宽心。 池棠缓缓点头,不意那三足玉鼎和雕凤玉尊还能有这般玄异妙用,这以毒攻毒的手段确实有效,浸在黑水池中的甘斐脸色已经渐渐好了起来。 颜皓子显然也发现了甘斐的好转,偷偷抹去刚才因情急流出而未干的泪迹。 “哈……”黑水池中的甘斐忽然发声,睁开眼睛,精神大见健旺。 “师兄,怎么样了?”池边的嵇蕤关切的凑近探问。 “啊哈哈,舒畅!我就说嘛,有老大在,这毒奈何不了我。”甘斐说话间已然有了元气,“身上不酸不痒了,就是有点……” “有点什么?”嵇蕤怕甘斐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有点饿。”甘斐苦着脸,然后又哈哈一笑,浑没以自己适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为意,“我一回来就闻到嫂子做菜的香味了,娘的到现在还没得吃。” 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瞧这情形,甘斐是恢复过来了,都不由轻松的一笑。 踱在最后的无食此刻一溜小跑,颠颠的奔到黑水池边,将叼在嘴里的牛骨往甘斐头边一放。 甘斐一愣:“嘿,这哪家的狗儿?这么懂事?” “我懂滴,我懂滴,啥事都比不上个吃字,饿肚子的感觉是相当不好滴。”无食操着淮西口音,发出如上结论。其实这牛骨是他嘴馋叼来的,不过此际能派上用场,他也不无得意之情。 甘斐更是诧异:“这狗还会说话?几时来的我们这里?”头一环顾,又看着池棠和姬尧,“这两位又是谁?这才几天,乾家怎么多了这么多人?”声音忽又压低,脸上带着坏笑:“我记得刚被拉回来的时候,饭桌那里还有个穿本门服色的漂亮姑娘,那又是谁?”敢情董瑶他也看在眼里了。 池棠手一动,想要叙礼说话,乾冲却已笑道:“等师弟恢复了些,再和你说不迟。”现在甘斐明显已经开始恢复,众人原本紧张的心情都已松弛下来。 “喂,这骨头你吃是不吃?”水池边的无食催促道。 甘斐眼一瞪:“当然吃!”又一看边上眼圈有些红红的颜皓子:“个没眼力见的,没见爷两手都浸在水里?还不喂我吃?” 颜皓子骂了出来:“你狗日的倒会享福!”话是这么说,双手却欢快的将牛骨塞入甘斐的嘴里了。 第032章玄衣雄士 群山绵延,高耸入云,峰峦巍峨,云遮雾罩。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奇怪的是,根本看不到本该挂在天际的烈日,也不知映衬这明媚景致的光线从何而来。 一只白色的大鸟在空中盘旋,环绕几匝之后,又径直向一处峰隘滑翔而去。 峰隘松木下,却是一个身材颀长,身姿窈窕的少女,穿着绿裙,蹲坐在山石之侧,以手支颐,皱眉苦思。 白色的大鸟呼的飞了下来,在落地的同时变成了一个白衣少年,向前走了几步,靠近那绿裙少女。 “灵风,在天上我一眼就看到你坐在这里了,想什么呢?” 绿裙少女眼波动也不动,还维持着刚才的坐姿,仿佛根本没意识到有人靠近,口中却轻轻的回答:“就知道是你,烨睛。烦着呢,别吵我。” 那叫烨睛的白衣少年并不以灵风的话语为忤,还笑嘻嘻的坐到灵风身边:“烦什么?是因为鬼族的事吗?” 灵风这才收回因沉思而有些木然的眼神,一怔道:“鬼族的什么事?” “你不知道?”烨睛有些诧异,“前日鬼族来使者的,那使者还提到你呢。” 灵风坐直身子:“竟有此事?我才回虻山,不知究竟,那是什么使者?说我什么了?” “哈,我当你为此事烦恼呢,闹半天你还不知道?”烨睛的表情倒很轻松,“说什么对伏魔道的大计将成,可是咱们虻山似乎有这么一位女圣灵反帮着伏魔道,杀了他们好些个手下呢。那使者没说是谁,可我一听他描述,就知道,他说的那个虻山女圣灵就是你。” “使者?长什么样子?”灵风的脑中浮现起那青甲少年青灰色的眼瞳,还有那温和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心里总觉得很不舒服。 “不是前几次来的那几个,这次来的使者是黑披风,青色甲胄,样子倒很年轻,也没长獠牙,好像在鬼族里的地位很高。” 灵风知道他说的是谁,轻哼了一声。 “千里先生连连致歉,只说是误会,那使者倒也不追究,还为你开脱了几句呢。” 灵风嘴角一撇:“真蠢!要他示乖卖好!” “你不是奉夫人之命出去行事的吗?怎么跟鬼族的倒起了冲突?老实说,我对鬼族的这些厉鬼也没什么好印象,可是毕竟现在已结盟好,你又是为什么杀了他们的手下?而且,还是帮人杀的。”烨睛将最后的人字刻意加重的语调。 灵风轻叹一声:“这正是我烦恼的地方。烨睛,你我都是慕枫得道,你倒帮我参详参详。” 烨睛耸耸肩:“但请说来。” “我这次出去本是去为夫人追擒一个在月中飨食之会脱逃的人,结果那人竟然是五圣化人……” 烨睛一惊:“五圣化人现世了?这可是大事。” 灵风摆摆手:“先不说这个,我自然不是五圣化人的对手,本是在败退后要返归虻山报之夫人的,谁知道,有个阒水的淫妖早盯上了我,趁我不备,将我擒住了,想淫辱于我。” 烨睛似笑非笑:“竟有此事?你还没经历过这事吧,被他得手了没?” 灵风眼中绿光一闪:“再胡说小心我翻脸!” 烨睛连连陪笑:“别当真,别当真,我开玩笑呢,你继续说。” “我当时中了那淫妖的魅毒,动弹不得,可你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吗?” 烨睛眨眨眼,眼中金光流离,静听灵风继续说下去。 “前番还与我为敌的五圣化人竟然出手救了我,奔走了几日,替我找人解了魅毒,他还因此被同道中人猜疑。正因为如此,我觉得欠了他一个人情,所以为了帮他,我和鬼族起了冲突。” “欠他人情?”烨睛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 “受人点水恩,当以涌泉报,这是行事为人的规矩,既然欠了人情就一定要还,不然心里会觉得亏欠难过。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将此事禀告茹丹夫人,这正是我烦恼所在。”灵风很认真的说着。 烨睛侧过头:“奇怪的想法,你不是人,却怎么要遵循行事为人的规矩?” 灵风转头,望向身后那最突起的山峰:“是师父教我的。” 烨睛也一指那突起的山峰:“你是说……他?” 灵风点点头。 “你叫他师父?……奇怪的称呼,我们都不是这么叫他的。”烨睛眯起双眼。 “从我有灵性,到修道化去横骨,全是他一手指点,包括这些做人存身的道理,也全是他一再教导,他告诉我说,在人世间,这样的关系就被称作师徒,所以,我得叫他师父。” 烨睛眼中传出一阵迷茫,紧接着面有忧色的对灵风道:“尽管他是虻山的守护神,可是他和你的这种想法,我觉得很危险。” “危险?”灵风不解。 “我们是妖,妖就不应该有凡人那些麻烦的想法,那只会给自己徒增束缚。千里先生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再任由这样的想法传播,千里先生会将你们视为异己。而被视为异己的虻山精灵,千里先生决不会容许他再存于世上。” “你是说,千里先生会铲除我师父?” “师父?哈,好吧,就按你的称呼。论战力或许你的师父,我们的那位守护神还在千里先生之上,并且在虻山八万众里,他也有无与伦比的威望,可是当大家发现,他们敬爱的虻山守护神变成了满脑袋凡夫思想的异类,你觉得,大伙儿还会推崇他吗?” 灵风从来没有想过这问题,她只觉得人间的许多伦理道德是自然而然之事,现在听烨睛这么一说,不由很是疑惑。 烨睛担忧的看着灵风:“虻山慕枫得道的没几个,本就被很多血灵道的看不顺眼了,一旦此事发作,我相信,大家一定会群起而攻之的,纵然一开始会慑于……他的威力,可在千里先生的制衡下,这种畏惧就会渐渐消散。” 看灵风还在沉思,烨睛又补充道:“你让我帮你参详参详你的烦恼,我很抱歉地说,你的烦恼,我无法理解,我想,茹丹夫人也是一样。但是,我替你指出了这另一个忧患之处,我觉得,这才是你最需要费思量的地方。” 烨睛站起身来,最后说了句:“和人类的大战很快就要开始了,我刚才所说的是我自己的猜测,如果可以,你把这番推断告诉他,毕竟,你是他的……呃,人间是怎么称呼的?” 灵风替他补充:“徒弟。” “嗯……徒弟,奇怪的称呼,这样他也许能听得进,虻山的守护神和虻山的智者应该同心协力。”这番话说完,烨睛的白衣顿时化作片片白羽,白光闪耀下,一只大鸟振翅飞去。 “去见见师父吧,看他怎么说。”灵风沉思片刻,看向那最高的山峰,身影一晃,化身一道绿光,转瞬不见。 …… 古松高耸,云烟缭绕,树木环抱之间却别置了一丛草庐。 庐无门扉,直通四下,建式简陋,与山巅景色相配,却更显得雅致不俗。 庐中满是书籍,有古时竹简,也有现在的线装纸质,甚至还有上古之时的龟甲金铜。堆积纷乱无章,宛如一座小山。地下横放着一张极为破陋的草席,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卧在席上,捧着书卷正看得津津有味。 “哈哈哈哈……”玄衣男子读到有趣处,纵声大笑。 绿光一闪,灵风在那玄衣男子面前现身,躬身行礼:“师父,小徒来了。” 玄衣男子笑声未止:“哈哈,灵风,你看看,好笑不好笑,这书上说人皆重蔽,予独露居;人皆怵剔,予独无虞,这个扬子云,做得好文章,这与贫儿一问一答之间,倒有趣得很。” (按:此为西汉扬雄所著《逐贫赋》的词句) 灵风也不知那玄衣男子究竟为什么发笑,便只低着头不说话。 玄衣男子又颇有兴趣的看了几遍文章,口中兀自吟哦有声,忽然道:“你不是奉茹丹夫人之命出去了吗?事办的如何了?” 灵风一五一十,将追擒池棠以及最终落霞山救下董瑶宝儿的事尽数说了出来。 在灵风禀告的时候,那玄衣男子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书卷,似乎根本没有在意灵风在说什么,但是在灵风一说完的时候,那玄衣男子立刻点了点头:“很好,受人以恩,原当如是,你做的很对,是该报了这恩情。” “可是,徒儿该如何向茹丹夫人陈说?”灵风说出了心中忧虑。 “据实以报。”那玄衣男子放下书卷,站起身来,这一站才看出,这玄衣男子身材极高,体格魁伟,容貌雄健,若非满屋的书籍相衬托和身上宽软的舒袍广袖,简直就像个辟易万军的豪勇上将军。“君子有诺必践,有恩必偿,正是存身之义,有什么说不得的?” 灵风想起前番和烨睛的对话,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可是茹丹夫人认为,我们是妖,为何会以凡人伦理道德做我们的信条?” 玄衣男子凝视灵风,良久不语。 “师父……”灵风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低着头轻轻道。 “是你觉得茹丹夫人会这么想,还是你自己就是这么想的?”玄衣男子开口,声音温醇而有磁性。 “这……”灵风一时语塞,前番和烨睛的对话确实对她有了些影响。 玄衣男子负着手,缓缓踱到草庐之外,看着山峦秀景。灵风本是在草庐中,现在随着那玄衣男子走出,她的身影也是一晃,绿光闪现,身形又到了草庐之外,只是还保持着半跪的姿势。 “灵风,你说,我们与人相争数千年,为的什么?” “锦绣山河,乃入凡夫之手,吾族兴盛,愿为天下之主。”灵风回道,这是虻山千里生一直说的一句话。 玄衣男子远望向那没有太阳的天际,语调悠远:“做了天下之主,又能如何?” 灵风没有做声,她其实也不知道,虻山一族费尽心思要为天下主宰究竟有什么好处。 玄衣男子却已开始自问自答:“这锦绣河山,我们拿来能做什么?除了可以肆无忌惮的吃人和随心所欲的出没,我们还能为这天下带来什么?我们能建造出那些精巧的房舍吗?我们能烹饪出那些鲜香的珍馐吗?我们能书写出那些华美的词句吗?我们什么都不能,我们只能修炼水火不侵的体格,只能卖弄搬山倒海的法术,只能自得长生不老的秘技,可这些,对于这锦绣河山,有用吗?” 玄衣男子又是轻轻一叹:“三千年前,我对凡人做了天下尘世的主宰还有很多不服,不满,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其实由人做世间的主宰要比我们妖更合适。世界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灵风有些震惊,这些话,他以前可从来没说过,要是让那执意进取天下的千里生听到,不知又当作何感想。 “人,固然有很多不足之处,贪婪,狠毒,狡诈……可是这些特性,却都被我们妖族的学了去。那么,人好的方面呢?智慧?勤劳?正直?这些特性,我们妖族有几个是拥有的?” 灵风思忖着玄衣男子的话,越想越有道理。 玄衣男子说到最后,看着灵风:“也罢,不让你为难。你这样,就说救那妇孺是奉了我的意思,故而失手伤了几个鬼族部下,我量那茹丹听说是我之意,也不敢再多追问,你也算交待过去了。” 玄衣男子的语气中含着一股傲然之意,灵风点点头,就按他说的办。 “嗯……你说,还碰到几个近身相博的斩魔之士?” 灵风答道:“正是,小徒还和其中一位交了手,那人剑法不俗,小徒未占上风。奇怪,小徒先前只听说过不休山的白衣炼气士,现在才知道,世间竟有这许多伏魔的门派。” 玄衣男子微微一笑:“你修习慕枫道,平素很少出山,又不像那些血灵道的要吃人,所以和那些伏魔之士没打过什么交道。这个乾家一派,我倒是听说过,却也少见。有意思,我喜欢武艺高强的人。对了,那个脱逃出飨食之会的竟然是五圣化人?” 灵风想起周身烈焰纷腾的池棠,脑海中不禁溜到了那一晚,心中猛然一惊,赶紧收敛心神,低声应道:“是,小徒相差太远,一招便已被擒。” “他是叫什么名字?” 灵风略一迟疑,然后一字一句的道:“临昌池棠。” “呼”,一阵风声,灵风抬起头的时候,面前那玄衣男子已然不见踪迹。她站起身来,沉思半晌,决定该去茹丹夫人那里复命了,总算师父给她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 半山处,孤零零悬着一间柴木构筑的小屋,一阵黑风瞬间出现在那小屋前,黑风一消即现出那玄衣男子的身形。 玄衣男子轻叩柴扉,口中道:“陈兄,在下有一事相询,还请开门。” “进来吧,门没有锁。”屋中传出一个低沉的男声。 第033章论武 甘斐恢复的很快,不过几天工夫就神色如常有说有笑了,只是鬼蛇毒性诡异,乾冲唯恐还有什么反复,所以这几天还都让甘斐浸泡在黑水池中。 现在,甘斐躺在池里,右手提着从嫂子李氏那里讨来的好酒,咕咚咕咚喝的不亦乐乎,他的对面则坐着池棠,正饶有趣味的看着甘斐,微笑不语。 这几天,甘斐已经相继见过那几位新进的乾家弟子,也知道了池棠的身份,对于池棠是乾君化人,甘斐并没有表现出像其他乾家弟子那样的欣喜之情,但对池棠是武林中双绝五士中的人物则相当感兴趣。 “你也喝点?”甘斐见池棠一直看着他,便放下嘴边的酒袋,对池棠一递。 “好,喝。”池棠笑着接过酒袋,仰脖大饮一口。说实话,他很喜欢甘斐的性格,短短几次交谈下来,他已经可以确定,这是个有着豪侠气性的斩魔士。 很快就要过年了,庄里的乾家弟子忙着打扫庭院,置办年货,忙的不可开交,反正甘斐的伤情也稳定下来了,大家便由得他在化戾池中静养,只有池棠闲来无事,趁着今天这机会,过来想好好和这久已闻名的乾家二弟子攀谈一番。 “她还没醒?”甘斐这是在问莫羽媚。 “那个大司马府的女剑客?”池棠又将酒袋交还给甘斐,“为什么问我?” 甘斐就着酒袋抿了一口,脸上因为酒气薰然便的更红了,然后脸色故作一苦:“除了你,我还能问旁人吗?这里就你一个。” 池棠哈哈一笑,然后点点头:“还没醒,不过这几天呼吸已见均匀,料想新年以前,当能苏醒过来。” “听说这女剑客在路上曾和你们碰到过?” 池棠又点点头:“不错,当时所见共是五骑,没想到短短几天,就只剩得她一人,若不是二师弟相救,只怕她也难以幸免。”他是从李氏抱出的衣衫上看到了莫羽媚的鸿雁标志,由此得知了莫羽媚的身份。 “大司马府的剑客,有多厉害?尤其像她这样排名前三的。”甘斐曾听池棠说起过大司马府十三剑,惊隼残枭媚羽雁的话来,知道莫羽媚竟然是大司马府剑客排名前三的人物,心里也不由吃了一惊。 池棠看看甘斐:“你应该见识过啊,这位媚羽孤雁是和你说的那位女鬼交了手的,难道你没看到?” 甘斐摇摇头:“与人战和与鬼战是两回事,我也许打得过厉鬼,可未必是人间武艺高手的对手,当然,也许那人间武艺高手未必是厉鬼的敌手了。” 这是池棠第二次听到意思相近的话了,上一次是在董庄,听薛漾说过如上言论。 “一个可以斩妖屠魔的好汉,就这么在意和其他人的武艺相较么?”池棠没有直接回答甘斐。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喜好武艺,所以在意这个。如果不是入了乾家,我想我一定是江湖上的游侠,快意恩仇,勇烈豪迈。” 池棠会意的笑了,这样的日子他在初入江湖时节也曾经历过。 “似乎你现在不是江湖游侠,就已然是快意恩仇,勇烈豪迈了。” “哈哈,可是结果是不一样的,豪侠洒脱江湖,逍遥快活,可我,必须要时时警惕着妖魔的动静,以斩妖除鬼为一生之任,由不得自己的性子。” 池棠没有说话,心里暗暗道:“其实即便是江湖豪侠,又岂能事事由着自己的脾性,人世间的江湖一样险恶。率性桀骜,逍遥无羁,不过是世人对侠客的一种误解罢了。” “哎,你还没告诉我呢,我和大司马府的那些个剑客相比,究竟如何?”甘斐饮了一口,将酒袋又向池棠面前一递,池棠摆摆手,甘斐收回酒袋,又喝了一口。 “我没见你施展过武艺刀法,所以不好评判。但是我听那位莽族战神说,十年前他与你酣畅淋漓一场大战,令他赞叹不已,记忆犹新。”事实上,池棠对甘斐的强烈向往正是从棘楚处听说了这件事以后开始的。 甘斐苦笑:“嗯……我也听说,直到那位莽族战神在几天和你一战,而你,得到了比我更高的赞誉。”这事他是听乾冲说的,乾冲只是想表现池棠的高明实力,没想到甘斐心里却惦记上了。 “你为此有些耿耿于怀?”池棠笑问,他理解习武之人争强好胜的性格。 “老实说……有点。”甘斐有些不服气的看了看池棠,将身子舒服的又向池中一陷。 池棠友好的给出了建议:“好,那就等你完全康复,我们比试一番,且看谁高谁下。” 甘斐眼中一亮:“这可是你说的,我也想见识见识,有什么人能接下我的刀法。” “你好像很自负?” “彼此彼此。” 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惺惺相惜的意味。 “你是叫负剑士是吧。”甘斐指了指池棠背后露出的云龙剑剑柄。 池棠点头笑道:“武林中喜欢将兵刃负在背后的不多,可是很奇怪,乾家斩魔士无论使什么兵刃却都将兵刃负在背后。” “知道为什么吗?”甘斐的语气有些卖关子。 “正要请教。” “那是因为……”甘斐浅啜一口,接着用手弹弹自己的颈背,“伏魔者的灵气运转,在颈后是个重要关窍处。而我们抽出兵刃时,在颈后一掠,实是加速灵气迸发的法门。” 池棠恍然大悟,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的颈后:“若如此说,倒是池某的剑术之法与斩魔术有暗合之处了。” “要不大师兄一直念叨呢,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甘斐将乾冲的语调模仿的惟妙惟肖。 池棠被甘斐的语调逗得也忍不住笑了,这回是他主动将甘斐手中的酒袋拿了过来,大喝了一口。 “很奇怪……”一番畅谈下来,令两个人拉近了不少,甘斐的表情显得有些感慨,“我和你虽然才见面没几天,却已像认识了很久了一般。” “气性相投,一见如故。”池棠替甘斐解释。 甘斐侧头想了想:“也不尽然,不仅是你,还有那个小师弟姬尧,还有他那条贱兮兮的黄狗,不知为什么,总感到亲切。” “或许,这也是天命使然?”姬尧是可爱的小孩子,又聪明有礼,任谁看了都喜欢,至于无食嘛,这家伙讨厌归讨厌,但是坏坏的令人印象深刻,像一个讨人喜欢的顽童,这方面典型的例子就是薛漾和无食,别看两人,哦,是一人一狗经常互掐,可真要让他俩分开这么几天,他们一准互相依依不舍,池棠以这个理由想着,由是推想,所以甘斐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池棠又补充道:“都是新进的师兄妹,你好像少说了一个吧。”池棠这分明是在说董瑶了。 甘斐一怔,然后露出嘻嘻的笑脸:“对,还有我们那美貌的九师妹,嘿嘿,倒底是大户人家的千金,那身段,那模样,啧啧啧,没得说。” 池棠笑了,他记得甘斐看到董瑶时的情形,别看甘斐嘴上叫的凶,可是那天李氏带着董瑶来看他时,他却出奇的彬彬有礼,眼神绝不在董瑶脸上多停留片刻,连董瑶表现的都比他大方得多呢。 乾家斩魔士,都是世间赤子,看着甘斐现在故意摆出一副色迷迷的表情,池棠只觉得心里好笑,却也不拆穿他。 两下又闲话了一会儿,酒袋渐渐见了底,甘斐抹抹嘴,意犹未尽地道:“这酒真不经喝,才几口就没了,要不,池师兄,劳你驾,去嫂子那再讨一袋来,咱俩接着喝?” 池棠摇摇头,正色道:“不成,你伤体未愈,再喝酒对身体康复可不好,喝这些行了。” 甘斐恹恹的低下头:“这不是整天得泡在这里嘛,人憋的难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嘛。” “好好将养这几日,身体就能大好,过了这几日便是除夕之夜,到时候大伙儿陪你好好喝一顿不就行了?”池棠给了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 甘斐精神一振:“正是正是,过几天就能吃年夜饭啦,哈哈,想想嫂子的手艺,真正馋涎欲滴。” 三足玉鼎仍是缓缓吸纳着化戾池中流出的黑气,而双凤玉尊依旧有白色光华的气流渗入池内,后面桌案上,十二盏白玉本命灯发着暗白色的灯火,随着室外透入的微风轻轻晃动,将悬灵室中映照的忽明忽暗。 池棠很快又找到了甘斐感兴趣的话题:“除魔,你是行家;武艺,你也高明。我是初入乾家的新进弟子,有件事倒想请教。” “师兄说。”甘斐挠了挠颌下戟张的虬髯,他才二十七八的年纪,髭须却好生浓密。 “妖魔鬼怪都有法术,就我所见,可弄出狂风,可暗使浓雾,或隐身遁形,或变幻奇巧,听说还有移山倒海,震天撼地的妖法,似这般,单以我乾家斩魔士的近身格杀之力,却又如何克制?”池棠曾听孤山先生说过伏魔道上术力两宗的利弊,对于力宗杀妖的能耐,孤山先生并不看好,后来嵇蕤也对池棠解释过,可池棠心中这一节还未真正弄清楚,一直不曾对人说,现在却对甘斐据实说了出来。 甘斐大笑,然后对池棠道:“池师兄,我这么说罢。假如你使一个重愈万钧的大铁锤,是不是打到人,人就死了?” “如果我有这力量使动的话,那自然铁锤到处,人必身死。” “再假如,若是让你使一根淬满剧毒的小小绣花针,那么是不是刺到人的要害之处,人也一样就死了?” 池棠心中一动,隐隐感到抓住了什么:“不错,针尖有剧毒,只要往敌人要害之处刺将进去,一样也可将敌人置于死地。” “嗯,一针轻似鸿羽,一锤重愈万钧,二者力道相去,实是天差地远。可是,让你使着这根淬满剧毒的绣花针,对敌一个使着万钧巨锤的大力士,你看,究竟谁能杀死谁?” 池棠眼前一亮,觉得胸中一畅,是啊,一个使着绣花针的人对敌一个使着大铁锤的人,看似力量对比悬殊,但从双方比拼的角度来看,彼此的对决不仅仅取决于手中的兵刃,还要看身法的灵动,出手的速度,对敌的经验,甚至一切有可能带来变化的临场因素,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双方杀死对方的几率其实是一样,于是缓缓点了点头:“未可……知也。” 甘斐一击掌,身体一动,带的池中黑水哗哗作响:“着啊。好一个未可知也!池师兄,你想想,那什么搬山倒海,飞沙走石的妖术就是那万钧巨锤,而我们斩魔士手中的兵刃就是那绣花针,我们斩魔士所具有的破御之体的灵力就是那针尖上淬的剧毒。你不需在意对手将巨锤使的如何惊天动地,虎虎生风,只要找准机会,将这剧毒的绣花针刺进他的要害,谁胜谁负,谁活谁死,还用我说吗?” 池棠略一思索,已然豁然开朗,仰天哈哈大笑:“妙!妙!妙!这近身斩魔的比喻未尝有甘兄这般妙论也!好一个绣花针对战万钧巨锤,这般一说,乾家斩魔要义尽在其中矣。” 让自己手中的云龙剑,化作那剧毒而又诡幻难辨的针尖,狠准的插入妖魔的咽喉。 池棠想通了这一关节,只觉得周身说不出的热意流转,畅快无比。好一个乾家斩魔士,用最浅显的比喻说出了近身斩魔的精髓。 “当然,你的修为越高,你的兵刃就越有不同,也许是针,也许以后就变成长剑、长矛、或者最后是把千万钧的巨锤也说不定。”甘斐做了进一步的补充,看到池棠喜不自胜的表情,甘斐也觉得非常高兴。 “呃……”最终是甘斐尴尬的打断了池棠欣喜的思绪,“这个……帮个忙行不?” “啊?” “扶我出来,我尿急……” “……” “刷”悬灵室的石门向两边分开,颜皓子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甘斐没有对净桶撒尿,而是忽发恶作剧的想法,在池棠搀扶下对着墙角尿的正欢,这一下一惊,尿势一抖,险些洒到池棠身上。 甘斐慌不迭的穿好裤子,待看到时颜皓子,便骂了起来:“娘的进来不知道先招呼声?爷正尿呢。” 池棠捂着嘴偷笑。 颜皓子可没在意甘斐在做什么,大声喊道:“你相好的醒过来啦!” “放你娘的猪瘟屁,爷有什么相好?”话一出口,甘斐就已经明白了,是那莫羽媚醒过来了。 第034章察气 鲜血、骨骸、还有若有若无的嘶喊哭叫,她在一片满是血红的世界里惊惶奔逃,可究竟是为了躲避什么而逃,她自己也不清楚。一转眼,赫连厥赤裸着身子,冲上来搂住了自己,将自己扑倒。她能感觉到,赫连厥下身硬硬的,抵着自己的那里。而在自己还没决定好是不是该推开他时,忽然,身边又出现了锐蹼邪鹜阴沉的脸。 “快跑。”锐蹼邪鹜低哑的嗓音说道,她愕然转头,压在身上的赫连厥赫然变成了一张狰狞可怖的鬼脸,露出嘴边尖利的獠牙,流着口水,发出难听的笑声,眼眸射出摄人心魄的晶光。 “羽媚~~~~~~羽媚~~~~~~”一股凄凄切切的声音如同夹杂在风中的低吟轻轻的传入自己耳中,还带着诡异的颤音。 压在身上的鬼脸开始抚摸自己的胴体,她想推开他,可身上却使不出一丝力气。 她求援的歪头看向身边的锐蹼邪鹜,却发现锐蹼邪鹜已经变成了一个虬髯戟张的红面大汉。 “救……救我……”她觉得自己声音微小的几乎像在另一个时空。 “哈哈。”那个红面大汉咧开嘴,笑了。 “呃……”胸前猛然一痛,在发出这声低哼的同时,莫羽媚睁开了眼睛。 是梦……莫羽媚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周身便是散了架一般的疼痛。 “我……我是被那明月娘娘打了一掌……”莫羽媚忍着剧痛,先前的记忆已经渐渐恢复,突然一凛:“这是在哪里?” 莫羽媚痛的不能起身,她只能用眼睛扫视周围的环境,老木雕作的桌案,粗陶所制的器皿,简陋无花的窗格,粗糙斑驳的墙根,这是典型的庄户人家的布置陈设。 再看看自己,似乎正躺在一个低矮的床榻上,身上盖着的被褥是粗布棉絮,屋里有一股油烟参杂着药草的味道。 “我是怎么到了这里的?那个甘斐呢?”莫羽媚全都想了起来,并且也可以肯定,她已经得救了。 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莫羽媚一下子就听出,这脚步轻柔明快,必然是个少女行走所发出的声音,她闭上眼,再微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倒要看看进来的是什么人。 褐衫,又是褐衫。莫羽媚立刻就将进来人的衣着收在眼里,这一阵似乎和这褐衫有缘,前些天在路上碰到过穿着褐衫的骑士;后来,在那个可怕而又可恶的鬼地方,却也有个可敬并且还有些可爱的褐衫男子保护着自己,和那些鬼怪进行了一场惨烈的搏杀;而现在,出现在眼前的,仍旧是身着褐衫的女人。 嗯……略有些小小的差别,进来的这个虽然也一样是褐色粗麻的服色,但是样式却不相同,短襟衣摆下缝制而成的,却是带着花边的裙角,这姑娘倒是好身材,给这一身褐色短裙一衬,还真是亭亭玉立。 进来的姑娘还看不清她的正脸,手中捧着一个汤碗,汤碗里传出一股刺鼻的药味,看她小心翼翼在榻边放下药碗的动作,莫羽媚便可以断定,这位姑娘可不大会做家务事,因为那么烫的药碗,应当用手担着碗底,而她却傻乎乎的捧着碗沿,在放下药碗后,她不住向手上吹着凉气。 十指尖尖,宛似柔荑,肌肤雪白,光滑娇嫩。这不是一个寻常庄户人家女孩儿的手。 莫羽媚又轻哼了一声,睁大眼睛,一张娇俏美丽的面孔顿时映入眼帘。 “咦,你醒啦?”娇俏美丽的面孔呈现出惊喜的神色。 莫羽媚轻轻笑了笑,友善的点了点头。 她可以断定,面前这漂亮的小姑娘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容貌不以人的出身贵贱而有区别,可是那细心保养的皮肤和养尊处优的气质是遮掩不住的,莫羽媚自己也是女人,她自然清楚的很,只是,在这个鄙陋的庄户之家怎么会有这样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而且,似乎还是在哪里见过的?莫羽媚就没空去多想了。 点头的动作带动身上的伤势,莫羽媚又觉得周身剧痛。 “大嫂,那姑娘醒啦!”娇俏美丽的面孔对着门外欣喜地喊道。 接着,门外脚步声纷沓,一个脸上带着热诚笑意的农庄少妇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仆妇服色的中年女子。 看到在床榻上眨着眼睛的莫羽媚,少妇一迭声地说道:“谢天谢地,姑娘,你可终于醒了,你已经昏睡了三天啦。柳嫂,再去烧些水来;七婶,再去调些内还丹汤来;师妹,来,咱们再给她服下这一剂药,趁热。”又转头对屋外喊道:“皓子,别在那里跟无食贪玩,快去告诉冲哥他们,救回来的姑娘醒啦。” 屋外远远有个男子在应声:“知道喽。”接着,便是一阵翅膀扑动的声音。 莫羽媚又闭上了眼睛,任由那少妇和少女轻轻扶起自己的头,给自己喝下药碗中的药,真有家的感觉,莫羽媚这么想着,药汁滑入腹中,带着周身暖洋洋的。 …… 屋子里现在站着的,都是乾家的弟子们,莫羽媚最众人中最先看到的,便是罩着褐衣,一脸笑嘻嘻表情的甘斐,顿时放下心来。 乾冲搭着莫羽媚的脉,缓缓点头。 “脉象沉稳,再将息几日便可康复。这姑娘体质特异,竟从残灵鬼将的掌下逃出生天。” 甘斐凑上前,莫羽媚看他脸上红润有光,眼神中全是热切的笑意。莫羽媚知道,这种热切是一起出生入死后,休戚与共的同袍之情,便也对他报以温柔亲和的微笑,当然,她自己清楚,这微笑不仅仅包含着同袍之谊。 “二师弟,再去化戾池中泡着,就是怕你毒性未除,你却这么着急出来做什么?”乾冲还是关心甘斐的身体。 “他火急火燎的过来看看相好的,老大你就随他吧。”堕在最后的颜皓子带着坏笑道。 “放你娘的猪瘟屁!”甘斐先骂了颜皓子一句,然后将罩在身上的褐衫一褪。 “没事啦,你看。”甘斐露出筋肉鼓突的上身,在胸前拍打几下。 胸前从左向右,几道长长的血痕已经结成了疮疤,这是那明月娘娘的利爪留下的,莫羽媚看在眼里,突然想起似乎那利爪上是说有什么剧毒的,不过看现在这情形,那剧毒应该已经消解了,莫羽媚更放下了心。 “这些,都是你的同门?”莫羽媚问甘斐,看到大伙儿一模一样的服色,莫羽媚心里也有了数。 甘斐哈哈笑道:“然也,你安心静养,我们这些个师兄弟,个个是降妖伏魔的好汉,像那丑女鬼这样的货色,看到他们是要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 莫羽媚淡淡一笑,人群中,她看到池棠,也认出了这正是那日在路上看到的,气势不在驭雷惊隼之下的豪士,所不同的是,那天他穿的是锦袍,今日却也是褐衫短襟了。 “他也是你同门?”莫羽媚轻轻指了指池棠。 “我师兄,哈哈。”甘斐立刻答道。 “若非是你师兄,我几乎怀疑他就是江东负剑士了。”莫羽媚精神看来不错,又解释道,“哦,那个负剑士是武林中的翘楚人物,你们专司降妖伏魔的未必知道。” 众人一起齐刷刷看向池棠,董瑶也欣赏的注视着池棠,眼神有一种景仰,同时也很为池棠的鼎鼎大名而感到骄傲。 池棠一怔,然后浅笑:“区区不才,正是临昌池棠。” 莫羽媚吃惊的睁大眼睛,人间的负剑士什么时候成了能够降妖伏魔的褐衫壮士? “呃……这个。”甘斐只得吞吞吐吐的解释,“我们伏魔道藏龙卧虎。我这师兄既是人间勇者,也是伏魔高手。” “看来我的感觉没错,我听驭雷惊隼提起过你。”莫羽媚看着池棠,她只在跟甘斐说话的时候才有种女人的温婉,而和其他人说话时却总是止不住的散发出一种冷傲和桀戾之气。 “你是说,那位驭雷士韩离?闻名久矣,缘悭一面。”池棠很快就接道:“我跟你的情形一样,在遭遇了妖魔鬼怪之后,才认识了他们,这些斩魔士。” 莫羽媚又看了看甘斐,嘴角有了笑意:“斩魔士,好称谓!”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挣扎着想爬起来,苦苦忍住因起身而引起的疼痛,额头渗出冷汗来。 “你要做什么?”甘斐很诧异。 “既然醒了,我就不能再耽搁,多谢诸位相救之恩,我要火速回报大司马,此国中不太平,有鬼怪作祟,需早做提防。” 乾冲很坚决的阻止了莫羽媚:“你身中鬼将重击,现在只是刚刚好转,还是静养些时日不迟,贸然起身,只怕伤势反复。” 莫羽媚知道乾冲说的有理,剧痛使她放弃了起身的举动。 “是啊,能来此处也是有缘,反正没几天也过年了,你呢就安心静养,在我们乾家过个年,等完全康复了,再走不迟。”薛漾插话,对着甘斐挤挤眼,甘斐就当做没看到。 莫羽媚还想再说什么,可是最终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多休息休息,将养好了再说。”乾冲对莫羽媚道,向身边的乾家弟子们示意,莫羽媚是伤后初醒,已经不宜太过打扰。 李氏和董瑶几个继续留下照看,其他的乾家弟子则退出房门。 乾冲坚持还是让甘斐回化戾池继续疗养,甘斐拗不过,只得被嵇蕤薛漾几人拖着过去了。 “池师弟,你等等。”池棠本想跟着甘斐一起去的,相谈颇欢,他还想继续话题,却被乾冲叫住。 “师兄。”池棠止住脚步。 “看看这衣物,究竟有什么古怪。”乾冲从门边拿起一摊黑色衣物,这是莫羽媚换下的衣裳,她的衣服早被撕扯的破烂不堪,还是李氏为她另换了一套整齐的衣服,这原有的衣裳就放在门边。 池棠前几天已经看过这衣物,也从这上面看到了金线织就的鸿雁之形,由此知道了莫羽媚的身份,现在乾冲却又让他看,不禁有些奇怪,当下接了衣物在手。 “前日已观,这是大司马府剑客的衣衫,衣摆处绣有本名之物。前日我已跟大师兄说了啊。”池棠很快找到了那金色鸿雁,展示给乾冲看。 “前日急着救治二师弟,未及多说。现在,就请池师弟好好看看,这衣物上还有什么诡异之处。”乾冲淡淡的道。 池棠满腹狐疑的翻看衣衫,又凑到鼻边闻了闻,除了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体香和一丝血腥味,别无异状。 “不要用眼睛看,运用你的灵力。”乾冲提醒道,“乾家嗅气察形之法,正是预判妖魔鬼怪所出的必须法门,现在便是池师弟修习此术的第一课。” 池棠这才明白,郑重的点了点头,屏息静气,想将火鸦神力唤出。 “哦,不要这样运用灵力。”乾冲又打断池棠,“试着让灵气在体内流转,然后再去感受这衣物上的古怪。这里嘈杂,池师弟且去静室自行参悟。”乾冲向池棠所居的木屋抬手示意。 …… 热气在奇经八脉中缓缓流动,池棠小心翼翼的控制着,他知道,只要稍一用力,热气便透体而出,到那时,却又变成了火焰环绕全身的情景,可大师兄的意思,却是让灵气在体内流转。 真正能将火鸦神力收发自如,并不是看将这神力是否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是要会控制这神力的力道分寸和运转规律,池棠隐隐参悟到了这一点。 池棠也不知道在这静室中坐了多久,他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火鸦神力总是在自己言念一动下,轰然而出,床榻都有了烧炙的焦痕。 而现在,总算是最接近大师兄要求的一次,热气只是在体内流动着,并没有迸发出来。 黑色的衣物被悬在池棠眼前的正前方,池棠却并没有紧盯着它看,相反,还闭上了眼睛。 物我两忘,这是武学中的运功方式,池棠发现,用在伏魔之术上也一样管用。 热气仍在缓缓流动,池棠却已经忽略了这样的感受。 …… 他又飞起来了。 说飞也许不大确切,只是觉得人升起到了半空,可又和前几次火鸦化身的感觉不尽相同,或许,用灵魂出窍这说法更准确些。 虽然是闭着眼,却也能看到景物了,山川河流,城郭房舍,快速的在眼前闪过。 突然,一股腥臭味传入鼻端,而快速闪现的画面也猛的一停。 这是一处荒瘠的山峦,一个似曾相识的白色背影一晃而过,而在池棠反应过来之前,脑中的画面又开始飞快的流转。 又是一股黑气夹杂着腥臭味出现在眼前,画面一停,这是一片碧波浩渺的大湖,湖水翻滚着,好像在湖底有什么东西在游动,一个硕大的尾鳍募然而现。 池棠猛的一激灵,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然坐在室中,刚才的画面都已消散,是幻觉吧,池棠对自己说,可那湖岸边一株残败的垂柳却仿佛还在眼前。 还有一件事,似乎也没有改变,便是那幻觉中那股怪怪的腥臭味,和月夜刺君那晚,虻山四灵出现前的狂风中夹杂的味道很相似。 可现在,这腥臭味就在这室中飘荡。 池棠凝神查看,却发现眼前悬着的衣物和刚才已经有了些许不同,隐隐有一股黑气涌出,而那腥臭味,正是从那衣物上传来。 第035章觅魔之术 池棠抹了抹眼睛,又狠狠眨了几下,没错,眼前的衣物确实是发出一股淡淡的黑气,而那腥臭味也在鼻端缭绕。 池棠取下衣物,仔细翻看,这衣服已经被撕扯的很厉害,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可见这大司马府的女剑客在鬼怪爪下经历了如何的摧残,池棠暗暗心惊。 翻过衣襟一角,那金线织成的鸿雁之形出现在眼前,媚羽孤雁,这样一位剑术卓绝的高手仍然抵御不住残忍凶狠的妖魔鬼怪,换成过去的自己,岂不是也一样? 池棠想着,眼神忽然定住。 吸引他注意的,却是那金色鸿雁边的一个小小纹饰。定睛细看,那纹饰是一枚银色的月牙图案,他凑过去一闻,没错,那腥臭味正是从这银色月牙上传出,而黑气也是从银色月牙上散播出来。 “这是鬼怪留下的印记。”一个声音从池棠背后响起。 池棠没想到静室中还有人在,吃了一惊,急转头去看,却发现屋后窗格被打开,窗格上探出甘斐的头来,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 “你不是去化戾池泡着的吗?怎么到了我这里?给大师兄见到准又要说你。”池棠见是甘斐,不禁有些奇怪。 “已经泡过几个时辰啦,马上要吃晚饭,着实憋得慌,我就先过来了,还没到饭堂就感到你的灵力流转,这就过来看看你喽。”甘斐轻描淡写的道。 几个时辰?要吃晚饭了?池棠一凛,记得自己进入静室的时候才不过午后日中的时分,怎么这一凝神静思之下竟过了这么久? 甘斐也不征得池棠同意,双手一撑,翻过窗格,跃入屋中,别看他体格胖大,身手倒着实敏捷。 甘斐一进入屋中就伸手拿过那衣物,手指在银色月牙上摩挲了几下。 “这就是那月灵鬼将留下的鬼术,经过这些天了,还未消散。”甘斐介绍道。 池棠仔细回想这一番静思运力的过程,一时未语。 “收起你的灵力,再看看这衣服。” 听甘斐这么说,池棠立刻散去全身运转的热力,再看那衣物时,又如先前一般,黑气不复得见,而鼻中嗅到的腥臭味也倏然无存。 看到池棠讶异的表情,甘斐大喇喇往池棠面前一坐:“这下明白了吧。这就是我们乾家的察气觅魔的神通。” 见池棠还有些似懂非懂,甘斐便进一步解释:“那股腥臭味就是吃过人的妖魔鬼怪所发出的血灵之气,而黑气就是那些妖魔施术后留下的邪气,常人自然无法分辨。可我们伏魔道中人只要运转灵力,凝神细察,便能感知到这血灵之气和邪气。很多时候,找寻那些吃人的妖魔鬼怪,就要依靠这法门。乾君师兄,我看你还真是伏魔奇才,这察气觅魔的法术关键在于灵气流转的力道要控制自如,当年我练这一项的时候整整花了一个月才习练娴熟,你倒厉害,短短一个下午便已有小成。” 池棠忽然有些明白了,当初和嵇蕤薛漾刚见面的时候,他们对着自己嗅鼻的情景犹然历历在目,却原来就是利用此法在察探妖魔术法留下的痕迹。经过这一个下午的修行,池棠也觉得已经掌握了这法门的诀窍,当下又运动起周身的灵力,热气募的从身体经脉内涌发,流转全身,却又恰到好处的没有透体而出。这时候再看向那衣物时,那淡淡黑气和触鼻的腥臭味又再次出现。 池棠心中暗暗欢喜,没想到这么快就学会了一项伏魔秘术,乾师兄当真是良师益友,抓紧机会让自己开始了修习伏魔之法的历程。 “基本上,吃过人的鬼和妖一样,这股子味道和黑气极为相近,所以这察气觅魔之术对于寻妖寻鬼都是通用的,我也是前些天用这法子,察探到了几百里外的邪气流转,因此就前往一观了,结果……成了这样子。”甘斐指指自己胸前的疮疤,表情却是满不在乎。 “几百里外?”池棠愕然。 “就像我在屋外感受你的灵力运转一样,我就已知道你开始了察气觅魔。只是伏魔之士用这种方法所察觉的妖魔所在方位不会太过精确,只能知晓大致方位,妖鬼真正的所在还得等你到了地头后再用心探查,假如你赶到那里之时,妖魔已经离开,那么很遗憾,你就只能等待他下一次运用妖力的时候了。至于这种灵力所涵盖的范围,却是看每个人的灵力大小。像我这样的,灵力有限,在运功时最多可探查方圆五百里之内的情形,而像我师尊那样的伏魔宗师,则可达到千里之遥,也就是说,千里之内,有妖魔作祟,他都可以察觉。”甘斐所说的师尊,正是乾家家尊乾道元,池棠可一直还没见过这位素未谋面的师父。 “千里之遥?那么我刚才所见却是方圆几何?”池棠沉吟,他开始回想刚才的幻觉……不,不是幻觉,那是如同灵魂出窍般探查妖鬼之气的觅魔之术。 那片荒瘠的山峦,那似曾相识的白衣背影;那波光粼粼的大湖,那在湖水翻滚中若隐若现的尾鳍,啊,对了,还有湖岸边那株残败的垂柳。 甘斐很认真的听了池棠所描述的情景:“不错,你之所见,就是刚才发出妖力的地方。可是能有多远,我可不知道,得你自己去看下地图才能大概知晓,贫瘠山峦,嗯,江南多是草木茂盛的丘陵,这山峦之景当是已近中原之地;而那大湖嘛,这几百里之内能有这样大湖的地方可不多,对照着地图却也好找。主要是乾君师兄你是第一次运用此法,对距离长远还不大清楚,等多经历几次,心里有了数,那再去找寻就方便多了。” “我听你说,你前些天用这法子发现那几百里外的邪气,可我刚才一探却不曾见,料想所含范围还不及甘师弟。” 甘斐摇摇头:“你是南部尊君,灵力之强当比我师尊还高,我师尊能看千里,你至少也是这个数,你没看到我所发现邪气的地方,是因为那处所在已经转移了,现在并不在我们可探知的范围内。” 池棠奇道:“这是何说?” “那里是鬼界,和我们乾家山庄虚空存境的法门极为相似,也是另辟时空的所在,所不同的是,那个鬼界时空是可以不停变换的,此时或许是在这一片山林,但只要这鬼界时空的掌控者愿意,他可以将这鬼界瞬间转换到千里之外的另一处地方,你无从探晓。也是那几位大司马府的剑客倒霉,恰好撞入了那鬼界之中,可我在前日化戾池中已经觅查过了,那个月灵鬼将的鬼界已然不在原来的山谷之中了,想想也对,那里的结界之处已经被我们斩魔士发现,她又被那女剑客所伤,若还不转移,我们再多些伏魔之士前去,岂不是把她这个鬼界巢穴给连锅端了?唉,只可惜,那鬼界中蓄纳了那许多凡人,我却不能及时救下,眼睁睁看着那些凡人沦为鬼怪的食物!”说到此处,甘斐重重的向地上捶了一拳。 “妖魔肆虐,荼害世人!池某但有一口气在,定要铲除这些食人无厌的妖魔鬼怪!”池棠深有同感,他早在火鸦神力焰醒之际就已下定决心,在离开落霞山时对自己立下的誓言时时刻刻于心中铭记。 “早晚得寻到那女鬼,报了此仇!”甘斐对于伤在月灵鬼将阴悦婵手里兀自耿耿于怀,“也为了那些被他们杀害的百姓,人!不是牲畜!” “可惜,现在寻不着,只留下这个。”甘斐又提起那黑色衣衫,手指捏住那银色月牙,忽然一抹。 赤红色光影闪了一下,池棠看的很清楚,是从甘斐身上发出的,再看那黑色衣衫,银色月牙在甘斐这一抹之下,已然消失不见。 “身如此印,灰飞烟灭!”甘斐恨恨的向那阴悦婵发出了诅咒,要那月灵鬼将的本体如同这阴邪的银色月牙之印一般,被他彻底清除。 伸指运力一抹,便消去了这鬼怪术法留下的印记,何其神奇?池棠知道,自己要学习的伏魔之术还有很多。 “呀,娘妈皮的到处寻你不着,你却在这里。”窗格一动,无食鬼鬼祟祟的脑袋伸了进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甘斐和无食挺对脾气,也不跟他见外,直接一瞪眼:“你个臊狗子寻我作甚?” “乾老大在水池里没看到你,急坏了,正到处找你呢,你这死胖子还不赶紧回去?”死胖子是无食给甘斐安的雅称,正如甘斐给无食起的绰号:臊狗子,两下里倒很相称。 甘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可对这大师兄却极为尊敬,听说是乾冲找他,立刻起身:“乾君师兄,你继续坐着,我得赶紧回去了。臊狗子,记着,不许说在这里见到我,听到没?”最后一句却是对无食说的,话音一落,甘斐早快步跑出了静室。 无食看着甘斐跑出的身影,狗脸上一阵坏笑:“乾老大就在门外走廊上,你个死胖子跑不脱滴。” 池棠侧头看着无食,这家伙不是曾吃过死人肉吗?据说身上有股子血灵道妖魔的气味,不妨拿他来再试试新学的觅魔之术。 无食发现了池棠奇怪的神情:“张老五,看我做啥?” “来,到我这里来。”池棠招手。 无食探身进来,跐溜一下蹿到池棠身边:“咋咧?张老五?” 池棠轻抚着无食,凝神聚气,热力开始流转。 啊哈,灵力控制的恰到好处,池棠现在对于这法门已经驾轻就熟了,趁着灵力运转,凑头过去,对着无食深深一嗅。 一股剧烈的狗臭味差点把池棠冲了个跟头,池棠忍不住呛咳起来,这时候他才想起来,无食身上血灵道的气味已经在落霞山上被那位定通神僧给消解了。 瞧我这记性,池棠好不后悔,这味太够呛,真是给自己找罪受,这无食,得多久没洗澡才能有这味? 无食却紧张兮兮的看着池棠:“你不会想吃狗肉了吧?没事闻我干啥?” “饶了我吧,就你这身臭肉。”池棠跟无食在一起时难得会有些轻快的表现,没办法,这狗着实是个活宝,“赶紧找地儿洗洗,这一屋子都熏臭了,我晚上可怎么睡。” 无食这才明白过来,顿时眉飞色舞,绕着池棠打转,更欢快的将身子向池棠身上蹭。 屋外长廊上传来乾冲斥责甘斐的声音,看来甘斐是被乾冲抓个正着,无食一怔,立刻又欢呼着从窗格蹿了出去:“哦,死胖子挨训喽~~~~~” 池棠哈哈大笑,有了这只狗,给自己伏魔道的旅程不知会增添多少乐趣。 眼神收回,又落在了那一堆黑色衣物之上,由于甘斐消去了那银色月牙,这堆衣物再无异状。池棠不禁想起这一下午所学得的察气觅魔之法,伏魔秘术,博大精深,我要学的还有很多。池棠对自己说道。 从这个下午起,池棠才真正迈入了伏魔道的行列中。 …… 七百里外,一处荒瘠的山峦,枯黄的植被和满是沙土的土地混作一色。 一条被斩成两截的青色大蟒横卧于地,后半截的蛇身还在微微抽搐,殷红的鲜血涂满一地,几缕青烟从蛇身上浮起。 一个白袍男子正将长剑插入腰间的剑鞘之中,胸前白襟上一个鲜红的鹤首之形异常显眼。山峦边是几个目瞪口呆的山民。 很快,山民们爆发出一阵欢呼:“上仙神通!铲除了这害人的蛇精。” 那白袍男子掏出一份竹简,在竹简的尾端用指尖轻划了一道。 “第一个……江南的妖魔还真不少。”白袍男子自言自语的轻声说着,然后收起竹简,左手一伸,掌心如有吸力,将那蛇身上浮起的青烟都吸入掌中。 几个村民“上仙上仙”的欢呼声还没停止,白袍男子这才像刚听见一样,抬头看了看他们。 “我不是上仙……”白袍男子挺直身子,略一点头,像是致意,更像是道别。“我只是一个铲除妖孽的炼气士,我叫俞师桓,鹤羽门——俞师桓。” 第036章新年(上) 关于那次的察气觅魔,池棠事后也询问了乾冲,而乾冲给出的结论,那大湖的景象分明便是鄱阳湖,而那一处荒瘠的山峦景色倒和两国交界的边境之处极为相似,这两处和望月谷乾家庄的距离足有七八百里,恰好是一个相等的半径,也就是说,池棠的察气觅魔之术现在已有近千里的修为。 在那个下午良好的开端之后,又经过一连几日的潜心修习,池棠已然通晓了一些伏魔秘术,察气、观气、嗅气的法门已运用的极为纯熟,用乾冲的话说,池棠哪里像刚入伏魔道的新人?简直就是经年降妖的伏魔宗师。 这就是乾君化人的能为,一旦摸到伏魔术的门径,那其后的修行玄力便是一日千里,池棠的成长令乾家众弟子们叹为观止。 不过这样的修行不得不暂时告一段落,因为新年就要到了,辞旧迎新对于乾家来说,似乎不仅仅是一个以待来年的节日,而是有更深刻的意义。 丙辰年的最后一天,一众乾家弟子便早早的起了床,穿戴齐整,先来到英魂冢前。 按照本门的排序,乾家弟子排成两行,乾冲当头,甘斐紧随,池棠则和其他弟子居在后面。英魂冢的坟茔以及那些斑驳生锈的兵刃前都已置放了祭祀品案,品案上除了果蔬三牲,还烧起了三柱祭香。乾冲微闭着双眼,唱着一首奇怪的歌曲,歌声显得悠扬而又庄重,歌词的吐字发音短促,池棠却一句也听不懂。 再看看其他乾家弟子,都听着乾冲的歌声,一脸肃穆的裾坐于祭案之前,便连董瑶和姬尧两位新弟子也慑于现场的气氛,正襟危坐,决不稍动,只有甘斐,虽然也和大家保持着一样的坐姿动作,可脸上的表情却明显有些不以为然。 “是一个重要的仪式吧。”池棠心中想着,也端正了裾坐的身形。 歌声毕,乾冲对着英魂冢匍匐而拜,乾家弟子也都跟着乾冲的动作,向英魂冢行起叩拜大礼。英魂冢前升起一层淡淡的灰气,不知是朝晨起雾还是焚香罩烟。 乾冲口中兀自念念有词,两下里的乾家弟子却已明显放松了很多,池棠这才找到机会,悄声问身边的嵇蕤,乾冲所唱还有大伙儿这么庄重的大礼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是乾家的规矩,辞旧迎新之际要对先人前辈进行一次祭奠,以求先人魂灵庇佑,至于大师兄所唱的歌曲,也是乾家立派之时所创的招魂曲,那歌词都是古楚语,意思已经弄不大清楚了,只是每一位乾家家尊都记得发音罢了。” 原来如此,池棠心道难怪听不懂呢,看来这是乾家家尊世代流传下来的,乾冲虽然还不是乾家家尊,但却是现在乾家家尊的亲子,早晚必是家尊之位,况且在家尊乾道元不在的情况下,乾冲将整个乾家打理的仅仅有条,一众弟子对他也是既尊且敬,已然有了家尊之相。所以主持这祭祀大典更是顺理成章。 “看到这层雾气没?”嵇蕤指着那层淡淡的灰气,“这就是乾家先人的魂灵涌动,是那首歌起了作用,唤出了先人魂灵听后辈祷祝。” 池棠心念一动,灵力悄悄运转,想以察气之法来感受这先人魂灵所形成的雾气,但灵力运转几周天,却全然探测不到那层雾气的究竟。 嵇蕤显然看出了池棠再做什么,轻笑道:“池师兄别费力了,我以前也常想用察气术去感知先人的魂灵,但每次都什么也感知不到,到最后我就想明白了。” 池棠奇道:“想明白什么?” “阴阳两隔,幽冥难通。我们的察气之术是察觉作恶生乱的妖鬼的,却怎么能用在乾家先人的魂灵之上?” 是啊,察气觅魔是感知那些血灵道的妖魔鬼怪之踪的,岂能与斩魔除妖的乾家先人魂灵相混同?想明白此节,池棠也不由哑然失笑。 “况且,这层雾气究竟是不是先人魂灵并不重要。”身前的甘斐听到两人的对话,转过头来眨眨眼。 池棠一怔,甘斐已经笑着接道:“只要你相信这是先人魂灵就行,信则有灵,心之所安。人,总是会乞求有什么神灵先人来保护自己,这样好像自己会更好受些。就像大师兄总念叨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人的命运都是天安排好的,碰到艰难困苦,自会有神灵先人庇佑的力量来使你逢凶化吉。所以,别想着运用灵力去和这些先人的魂灵进行感应,你只要知道他们会保佑你的,这就足够了。”甘斐又放低了声音:“我反正不信,我不认为世上有神,能救自己的,只能是自己而不是什么神灵先人的力量。每年过年的礼节都如此繁缛,比较起来,我对今晚的年夜饭更感兴趣。” 甘斐的声音很小,只有池棠和嵇蕤两个人能听见,池棠还在思忖甘斐的言语,嵇蕤却赶紧捅了捅甘斐:“二师兄又胡说呢,小心大师兄听到,呀,大师兄快念好祝词了。” 甘斐急转过头,正好是乾冲停止了口中的念念有词,再次向坟茔施礼下拜的时候。 一众乾家弟子也照着乾冲的姿势,再次拜倒,甘斐自然也在这行列中,池棠看着甘斐拜倒的模样,心中莞尔:“这是个离经叛道的斩魔士,不信神鬼却又做着神鬼之事,当真有趣。” 英魂冢的祭祀结束,乾家弟子又开始了对修玄谷的祷祝仪式,看着乾冲虔诚而又一板一眼的动作,池棠能够深深感觉到他身上传出的甚至带着点神圣的宗师气质。乾家立派八百年,看来日积月累下来的各种旧俗和传统极多,除了有专门的姿势来表达各种礼节,还有的,就是这些带有很大隐喻意义的仪式了。 修玄谷隐隐现出几个人形,池棠看的分明,正是那美丽的濯泉女仙施姒己和玄山竹海的永兴公主,她们微笑着向举行仪式的乾家弟子挥手。 “修玄谷多是成仙得道的精灵或已成飘渺的魂灵,这两位美女属于后者。”甘斐看着她们,似乎若有所思,同时悄声对池棠介绍道。 池棠点点头,修玄谷测灵之试他还记忆犹新,不管怎么说,过年时能看到这两位令人心情舒畅的佳人总是值得开怀的好事,总比出现那枯瘦的八足大仙或只剩半拉焦黄胡子的隐雾居士要好。 到了下午,却又是前往悬灵室的焛灯仪式,所谓焛灯仪式,便是乾家弟子运用自己的灵力在新年将至之时在悬灵本命灯上再加上一道灵光的仪式,也是为来年许个良好的祝愿的意思,这方面,被难倒的就只有九师妹董瑶了,最终还是池棠用当初点燃她本命灯的老办法,执着她的手,将灵力传输过去,董瑶的脸早已羞成了红苹果一般。 …… 当晚的除夕之宴异常丰盛,一桌子的鸡鸭鱼肉,这是李氏带着仆妇家人一整天准备的成果,乾家满门十数口人围着方桌,宴会的气氛十分热烈。 伤体初愈的莫羽媚坐在李氏和董瑶之间,对于这位大司马府的剑客来说,死里逃生之后,还能够参与伏魔乾家的新年盛宴,实是恍如一梦的奇遇。其实今天乾家祭祀和预备年饭的场景莫羽媚都看在眼里,除了觉得新奇,也不禁大感有趣,能够斩妖除魔的门派,却又如同寻常乡闾人家一般做着过年的准备,就好像本该是飘逸出尘的仙子却在眼前喝的脸红脖子粗还不经意说出几句俚语来的感觉。 当然,现在坐上就有一位已经喝的脸红脖子粗了,那位救了自己的褐衫大汉,这个现在自己看来很有意思的男子,他正大口喝着酒,和他的师兄,那临昌负剑士正热烈的讨论着什么,说到开心处,便是裂开大嘴的哈哈大笑。 莫羽媚礼貌的和几位乾家弟子碰了杯盏,这样的围坐一桌的宴席也是她首次经历,新奇之余却也颇感亲馨,不过,她敏锐的感觉到,那位褐衫大汉是在回避自己,坐了这许久,除了一开始大家的共同举杯后,他便再也没有过来。 回避代表心中有事,心中会有什么事呢?莫羽媚不是未脱人尘的懵懂少女,她很清楚男人的心理。还是那句老话,他害怕被自己诱惑,害怕被自己诱惑就说明自己对于他很有诱惑之力。 想到关节处,莫羽媚忽然像羞涩的女孩一样,在自顾自念中不自禁的咬着嘴唇一笑,然后,为了掩饰这出乎意料的一笑,她开始频频举杯,和身边的李氏、董瑶、还有那些欢声笑语中的乾家弟子们畅饮起来。 “甘兄,敬你。”终于转到那褐衫大汉了,莫羽媚现在英姿飒爽,江湖剑客的气质显露无遗。 甘斐朦胧着眼神,似是意外却又很快的举起手中的酒盏:“啊哈,莫姑娘康复的真快,干了!” “谢你救命之恩。”莫羽媚直视着甘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甘斐哈哈笑着,也将酒送入口中。 事实上,自从莫羽媚刚醒来,他直视着送过去一个共历生死的笑容之后,他就再也没敢正眼瞧过莫羽媚。 “救命之恩,一杯哪够,至少三杯!”一边的薛漾立刻起哄。 大家哄然笑声中,莫羽媚又斟满一杯,直视着甘斐,乾家的美酒酣醇清冽,莫羽媚即便伤体初愈,却也自信还能再饮一大觥。 池棠带着会意的笑容,看着甘斐红着脸,再饮下美酒,他知道,这位豪迈勇烈的斩魔士一定和那位美艳的大司马府剑客之间产生了点什么。 真好啊,刀光剑影的斩魔屠妖之间,还掺夹着人世间美好的事物,能够感受快乐,而后直面作祟人间的妖魔鬼怪,对于伏魔之士岂不是更有了别样的意义? 池棠感叹着,没有注意身边也递过来一个酒盅。 “师兄,我也敬你,谢你一再救我,还要教我剑术武艺防身。”是董瑶,脸上红艳艳的,不知是不是喝了几盅的缘故。 池棠看着眼前俏美可爱的面容,想起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这是多大的转变,对于自己,对于她,这位豪门大户的千金小姐,自此开始的,都是和原有轨迹再不相同的人生。 “新年在此,老夫人该想你了。”池棠和董瑶轻轻碰了下杯盏。 董瑶仰起头:“这么些年,过年都是一个样子,唯独今日,比往昔大不相同,我可欢喜得很呢。”说着话,她的手却不自禁的摸了摸胸前放着的,那薄薄的一片云龙之骨。 池棠大笑:“欢喜便好,这几日快快乐乐的过个年,再往后可就要练剑了,那可苦得紧,千万要坚持住。” 董瑶坚定的点点头:“我知道,我一定能坚持住的,我要像师兄一样,剑术高明,也要像那些师兄弟一样……”董瑶指了指欢声笑语的乾家弟子们,“……有降妖伏魔的本领。” 是的,这是与过去再也不一样的人生历程,池棠往年多半是在同为江湖豪侠的大户朋友家中过的年,畅谈武艺和江湖中事,聊得投机了便是推杯换盏的一饮而尽,可现在,自己已经是一个斩魔士了,从此之后,自己的对手将是那些能够呼风唤雨,飞沙走石的妖魔鬼怪。 池棠步出正堂,抬头望向繁星点点的夜空,董瑶也跟着走了出来,静静的站在池棠的身旁。 虽然是虚空存境的所在,但这里的夜空和外面的夜空也应当是一样的吧,池棠想着,看到空中明月,自然而然的又想到了那一夜刺君的情景,自己是劫后余生,可那些同样身怀绝技,勇烈豪迈的同伴们,却都成为了妖魔口中之食。 池棠对着夜空,将杯中酒洒到地上,祭奠那些死去的同伴们。董瑶一声不吭,也对着夜空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敬我那家中的父亲母亲,兄长家人。”董瑶见池棠望向自己,露出一个娇美的笑容。 池棠忽然觉得月光下嫣然一笑的董瑶充满了一种别致的美,心中轻轻一动。 继续看天吧,池棠对自己道。 姬尧和邢煜聊得异常投机,两个人笑起来都现出可爱的酒窝来;甘斐和嵇蕤、栾擎天喝的兴高采烈;郭启怀已然不胜酒力,伏在桌上呼呼的睡着了;薛漾夹在颜皓子和无食之间,开始了别有趣味的斗嘴,宴席上充满了欢声笑语。 乾冲看着这情景,淡淡的笑了,他悄悄拉起李氏的手,轻轻捏了几下。 过完这个年,就要继续斩魔屠妖的历程了,父亲和三师弟至今未归,可越来越多的妖异之事已经使乾冲感觉到时间的紧迫。 需要吸纳更多的有灵力的人进入伏魔道,需要尽快找寻到另外几位乾君化人,要赶在那场惨烈的战争开始之前。 乾冲感受着妻子手上传来的温存,闭上了眼睛。 满室的欢声笑语渐渐化作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嘶吼声,怒喝声,还有……惨呼声。 第037章新年(下) 按天干地支来算,丙辰年之后便是丁巳,尽管乱世纷争战祸不断,可是在这新旧之交的传统节日之时,在大多的地方仍然会举行庆祝的活动。 长安宫城外,一场两千人的傩舞正在进行着,舞者不顾天空中飘扬的雪花和阴冷的气候,都赤裸着上身,身上勾画满各种奇怪的图案纹饰,随着鼓点将他们的手和脚在同一个节奏上用力的挥舞,当先领舞的舞者则戴着象征神灵的面具,高举着一丛蒲草,咏颂祷祝。相传苻氏的先祖家中长了一株蒲草,特别高大,族人皆以为异,认为是显贵之相,故而此族便以蒲为姓,直至氐秦苻氏的太祖皇帝雄军踞于关中之时,取“草付应王”的谶言,才将蒲姓改为了苻姓,音同字异,虽有差别,但是蒲草却作为苻氏的图腾一直流传了下来。 现在以这丛蒲草当做傩舞的象征,正是在新年之际为苻氏皇族进行祈福和颂佑的意思,这也是氐秦皇宫每年除夕必经的一道仪式。 两千名傩舞者步调一致,显得极为恢宏壮观。而长乐宫内,也都坐满了王公大臣,殿内沁香溢暖的场景和殿外飞舞的雪花相映成趣。 这是一年一度的除夕盛宴,天子和文武百官济济一堂,君臣偕乐,共度新春。 独眼的暴君坐在上首的绣榻之上,今天他仍然没有穿着冕旒袍服,依旧是轻裘软衣,短襟结束,看来这是独目暴君最喜欢的衣饰,好在今天他没有如往常一般负弓背箭,让负责监酒的大臣暗暗松了一口气。 几个美艳的后宫嫔妃坐在独目暴君的身边,一个个冰肌雪骨,千娇百媚,离独目暴君最近的那一个尤其美貌,只穿着一层薄薄的纱衣,露出了雪白的肌肤和绝美的身段,此际正斜斜的靠在独目暴君的身上,一双如水秋瞳在满席的文武群臣身上轻点而过。 即便是这般绝色佳人,满座的文武百官却都是战战兢兢,屏息危坐,他们不敢去看天子的女人,更不敢让天子的女人对自己有所注目,尚书仆射贾玄石当初被天子的嫔妃在宫楼上看见,由于贾玄石俊伟的仪容,那位嫔妃便问天子贾玄石的名姓,结果这就引起了天子的醋意,当场就斩下了贾玄石的首级放到了那位嫔妃面前,还戏称:“你既然喜欢他的模样,这便送给你。”贾玄石的殷鉴不远,这些文武百官可不想招致杀身之祸。 独目暴君身后数十步开外,则另置了一案筵席,在这里安席,迥别于坐在下首的一众臣工,更可见坐在此席之人的尊崇身份。 这是一个长发披散的男子,形容瘦削,看不出确切的年岁,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静静注视着那些王公大臣们的言谈举止,有内侍跪着奉上菜肴。 “国师,这是烹煮三日的龟鹤延寿羹,陛下特诏赐国师一盅。” 长发男子轻轻颌首,微笑示意:“有劳,多谢。”眼神在冒着热气的银质汤盅上一转,龟鹤延寿?是龟肉和鹤肉所烹制的汤羹,龟鹤虽寿,可这是因为它们自己的灵性,并不代表吃了它们的肉自己也能益寿延年,愚蠢的人类,这般暴殄天物。 又一转念,吾族食人为乐,不也是因为觉得人有灵知故而吃他们的肉能更助于自己的修行?照这个道理来看,是不是也显得有些无稽? 长发男子阻止了自己念头的延伸,妖与人势不两立,人,注定应该是吾族的食物,这些低劣的生灵不配占据这锦绣河山。 …… 傩舞鼓声更急,两千名舞者快速的奔腾纵跃,人影错落,蒲草被夜色映衬到雪地之上,张成了一个怪怪的图形。 …… 清河王苻法不无担忧的看了看左前方空着的席位,这是广平王苻黄眉的位子,可自从那日自己登府拜访之后,他就一直称病不出,即便是今天这君臣共度新年的盛会也没有来参加。 苻法是知道内里曲折的,“宫中有妖孽。”这是那天清晨苻黄眉对自己说的,苻法大着胆子,偷偷抬眼,看向独目暴君身边的丽人。 “听闻那暴君身边有一宠姬,名唤茹丹,她便是妖孽,好教王爷得知。” 苻法脑中浮现出这段话,说这话的人现在还在自己的王府中,也幸亏他,自己在得知广平王被妖孽所害后,很快的平复了震骇的心情,并且还做了一些防范措施。 就是她么?苻法看着那如花娇靥,当真是风情万种,沉鱼落雁的可人儿,这样的绝美佳人,竟是妖魔所化? 苻法心中转念,那绝色丽人的眼神却如有感应般转而迎上了符法的目光,甜甜一笑。 …… 傩舞的领舞者迎着殿外的灯火之光晃动着头颅,脸上的神灵面具在雪夜之中却显得有些狰狞。 …… 苻法一惊,立刻低垂下自己的目光,或许是预先知道妖孽之事的缘故,身上没来由的打了个寒噤。 只这一瞬间,后席的长发男子似乎察觉出什么,眼神凝聚,死死的盯住了苻法。 …… “吼!”傩舞者一起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喊。 …… “来来来,诸卿再饮一爵!”独目暴君今天的心情很不错,举起了手中的酒爵,向满座文武示意。 文武百官拘谨而又有些畏惧的举爵相应,天子敬酒,他们不敢不一饮而尽,尽管今天天子没有再身负弓箭随时准备射杀监酒不力的大臣,可面对这样一位喜怒无常的暴君,他们又怎敢稍有违忤? 满座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大臣之中,只有一个人神色如常,谈笑风生。 他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但身上的袍服式样显出了他的王族身份,虽然年岁不大,可脸上的表情却颇有豪烈之气,他的颌下刚刚长出轻微的髭须,一双眼眸更是与众不同,在殿内灯火照耀下泛出一层紫光,倒将面容衬托的更为魁杰雄武。 那紫眸少年站起身来,对那独目暴君又一举爵。 “三哥!小弟敬你,祝三哥来年廓清宇内,一统天下,创我大秦永世基业。” 紫眸少年没有用君臣之间的尊称,而是直呼独目暴君为三哥,那独目暴君不仅不生气,相反倒还很受用,乐呵呵的也举起了酒爵:“哈哈,小坚头。”他喊的是那紫眸少年的小名,“来,尽此一爵!” 酒爵上的蟠龙金光灼灼,在举起和放下之间仿佛舞爪欲出。 …… 这里是另一处宫殿,比照长安城中的长乐宫,虽然少了些苍遒的厚重气势,却显得更为奢华和精美,并且,和长乐宫中一样,也是坐满了正冠束袍的公卿大臣。 对比氐秦的文武百官的穿着,这里的公卿大臣们的襟衽开口处似乎更阔敞,袍服也更宽大飘逸,但是大多数人战战兢兢的拘谨神情和氐秦宴席上的文武百官并无二致。 所不同的是,这些公卿大臣畏惧的对象并不是上首龙榻上那位旒冕绣袍的天子,而是天子身前坐着的,那一身黑衣的中年男子。 即便是旒冕绣袍的天子,在举手投足间也一直紧张的看着那黑衣男子,似乎生怕自己做错什么而遭到斥责的模样。 这也是一次君臣同乐,共迎新春的宴会,或许是感到气氛有些压抑,那黑衣男子举起了手中酒爵,身后的天子看到黑衣男子的动作,也急忙亦步亦趋的端起了酒樽。 “愿来年北伐大成,还我两京之地。”黑衣男子的面容温伟,眉眼刚毅,短须如寸磔钢针,自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天子立刻结结巴巴的补充:“正……正是。” 满座臣工的声音响起:“北伐大业,皆仗陛下圣恩,大司马天威。” 黑衣男子淡淡一笑,以袖遮爵:“请。” 天子略显微弱的声音又立刻跟上:“请……请……” 看着黑衣男子仰脖饮酒的姿势,一位风神秀彻的文士却自己放下了酒杯,他冷静而深邃的目光从黑衣男子一直扫到那畏畏缩缩的天子身上。 …… 越过奢华堂皇的皇宫宫城,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朝廷南徙,偏安一隅,然江南之地富庶,都城中的黎民百姓生活倒也丰足,在除夕之夜,用过了年饭的人们都步出家门,或燃放爆竹烟花,迎接新年;或迫不及待的提了自家制作的花灯,在元宵灯节前让大伙儿先睹为快,城中的酒肆茶馆也照常营业,满是高谈阔论的士子和趁酒买欢的豪客。城中人声鼎沸,灯红酒绿,街闾巷陌间摩肩接踵,欢歌笑语,不时有绽放的烟花在夜幕中形成美丽的图案。 一位身着玄袍的男子和一个形貌瘦削的书生在街上缓缓踱步而行,玄袍男子约有三十来岁的模样,容颜清癯,气度从容,腰间佩着的长剑将他的体形衬托的愈发瘦长;而那瘦削的书生则有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面色苍白,双眉斜飞入鬓,虽然身上的衣袍粗旧鄙陋,可举手投足间却自有种清高傲岸之意。在他们身前,则是一个秀美脱俗的女子,迈着欢快的步伐,感受着街巷间新春的热闹气象。 “呀,那里是狮子戏球灯。”秀美的女子拍着掌,向那玄袍男子示意,自己却已经跑了过去。 玄袍男子微笑点头,看着那女子的眼神满是温柔的爱怜之意。 “佳人如玉,韩兄当真好福气。”书生看到玄袍男子的神色,不无艳羡地说道。 玄袍男子雍然优雅的一笑:“那是大司马的照拂,子颜说笑了。” 那叫子颜的书生也是哈哈一笑:“大司马权倾朝野,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满朝文武无不侧目栗然,便是天子圣上也要看他的眼色,韩兄是大司马幕下红人,自然是驰畅京师,睥睨王都了。” 似乎是听出子颜的话语中还有些什么别的意思,玄袍男子轻笑着岔开话题:“开春之后,大司马就要北伐了,我已跟大司马提起过你,你饱览兵书,深谙韬略,到那时大司马定然会再次用你。” 子颜喟然一叹:“这时节讲究的是门第出身,我一寒介之子,怎得施展抱负?韩兄不必再宽慰我了。”在那玄袍男子还要说话前,那子颜却又调整了心情:“哈,如此新春佳节,不说这些事情,前面有一酒肆,你我共谋一醉如何?” 玄袍男子看看前方看灯入神的秀美女子,脸上露出难色:“这……” 子颜心下了然,哈哈笑道:“行,你我边走边聊,我呢,就当陪陪贤伉俪了。” “还未成婚,子颜不要取笑。”玄袍男子出口纠正,忽然发现前面情势有些不对。 几个青袍的壮汉已经围在了那秀美女子身边,当头一个脸上一道斜斜的刀疤,正笑嘻嘻的对那女子道:“这位姑娘,我家公子请你略饮几杯,万勿推辞。” 秀美女子并不惊慌,捋了捋鬓边秀发:“萍水相逢,男女有别,还是不必了吧。”眼波一转,看到玄袍男子正走过来,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这是北海王家的门客。那个什么公子必然是王家的三公子,听说最是好色,常在街上做些强抢民女的勾当。”子颜已经认出了那几个青袍壮汉的来历,小声向玄袍男子介绍道。 “有什么事情么?”玄袍男子不以为意,走到女子的身边,神色淡然的看着几个青袍壮汉。 秀美女子轻呼一声:“璜剑。”便靠在了那玄袍男子身后。 领头的疤脸壮汉眼中露出凶光,打量着那玄袍男子,待仔细看清了那玄袍男子腰间的佩剑和他衣襟摆角处露出的一个金线织就的禽鸟形状,脸色顿时一变,先前的气势汹汹立刻变成了毕恭毕敬,向那玄袍男子微微一躬身,另几个青袍壮汉见状,也不敢造次,照着疤脸壮汉的姿势也向那玄袍男子躬身。 “家里公子略喝多了些,不识得尊夫人,还请……”疤脸壮汉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谄媚。 玄袍男子微微一摆手,阻止了疤脸壮汉对自己的称呼:“无妨,过年时节,不要寻事才好。” “是是是……”疤脸壮汉一迭声的答应,前倨后恭的神态令其他几个青袍汉子极为诧异。 “告辞。”玄袍男子微一示意,便拉着那秀美女子走开了,子颜对几个青袍汉子戏谑的笑笑,也跟着离开。 “哦……”玄袍男子像是想起什么来,忽又回头。 疤脸壮汉心中一紧,急又肃立躬身。 “新年好。”玄袍男子礼貌的向青袍壮汉一点头,然后微笑着继续前行了。 疤脸壮汉下意识的回应:“新……新年好。”呆立在原地,眼看着他们去远了。 “吕通,你做什么!”一个肥头大耳的锦袍公子气急败坏的走了过来,身边跟着好几个青袍大汉,这锦袍公子本是让那青袍壮汉带人将那娇滴滴的美貌佳人带回来的,怎知竟是这样结果,便立刻赶来质问。 那叫吕通的疤脸壮汉急忙迎上那锦袍公子,附耳说了几句。 “驭雷士?”锦袍公子神色一怔,脱口说道。 吕通点点头:“还是大司马府的首席剑客,公子,我们惹不起的。”语调中带着一丝无奈。 第038章杀生 烟火拖着长长的曳尾,在晚空中交汇成瑰丽绚烂的魅光。红色、紫色、绿色、黄色、白色……人类对于火的运用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或许就是上古的那一次偶然,天雷击木,从而引燃了那一丛带着热力并且能发出光亮的炫影,再经过燧人氏的捉摸和尝试,人类终于将火作为自己种族的标志,从此在这苍莽大地上,彰显出支配世界的力量。 现在,这些火焰如同艳丽的精灵,在黑暗的天幕上闪耀奔舞,铭示着人类对于新年的祈祝和欢乐。 建康城的烟火盛会在新旧之交的时刻已经达到了高潮,新春的夜晚现在亮如白昼,人们的欢呼声夹杂在烟花绽放的噼啪声响之中,即便是在数十里开外,都能辨别分明。 只是在这数十里开外空旷的小山丘顶之上,另有一种怪怪的亮光闪现。这是青绿色却又带着些白气的亮光,隐隐的围成一圈,而在圈中的,却是一个形态佝偻的老妪带着一个年幼的女童。远方烟火产生的光亮将她们脸上的表情映照的很清楚,那是惊恐和畏惧的神色。 白袍胜雪,鹤氅如仙,站在圈外的俞师桓背负着双手,英俊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静静的看着圈中的老妪。 青绿色又带着白气的亮光似乎有一种无形的禁锢之力,老妪带着女童几次想要走出圈外,却都被那圈亮光给逼了回来。 “清平世界,公子无端困我祖孙,是何道理?”老妪终于放弃了出圈的打算,而是紧盯着俞师桓,干哑的喉声带着江南本地土话的口音。女童紧张的靠在老妪身边,水灵灵的大眼睛在俞师桓身上滴溜溜的打转。 俞师桓的语调平静:“好一个清平世界。既然知道是清平世界,你们这些不属于这世界的邪物却又为何现身搅扰?” 老妪满面皱纹顿时挤成了一堆:“公子说的是什么意思?” 俞师桓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的意思,你自然清楚。不是邪物,又怎么会惧怕我所布下的锁妖阵?”俞师桓一指那一圈青绿色带着白气的亮光,“其实从你飞出巢穴的时候,我就能嗅到你传出来的血灵道妖气了,老兔妖。” 最后的三个字使那老妪的表情变得更加惊慌,她不再说话,眼睛死死盯住俞师桓,惨白色的眼眸忽然发出红光,夜色之中,分外诡异。 俞师桓嘴角扬起一层淡淡的笑意,腰间的佩剑发出嗡嗡的鸣响,缓缓的从剑鞘中移出。 忽然,老妪带着女童化为一道灰气,嗖的一声斜飞出去,灰气碰撞到那圈青绿色的亮光,顿时一黯,直坠而下,灰气散去的时候,就看到老妪如同一摊软泥一般,趴在地上呼呼喘气,而那女童着急的拉着老妪的衣襟,口中不停的喊着:“奶奶……奶奶……” “化身为气也逃不脱这圈锁妖阵的。”俞师桓似乎是好心的提醒,佩剑却已自动移出了剑鞘,悬在半空,剑尖直指倒地难起的老妪。 “公子……为何这般苦苦……相逼?”老妪的嗓音更加涩哑,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刚才想要突出圈外的举动已经使她受了内伤。 “你是血灵道的妖孽,你吃过人,而所有吃过人的妖魔,我必除之。”俞师桓的语气很平静,却隐含着一种决绝。 老妪呜呜的哭了出来:“我……我就是修炼成人身时,受那些妖魔的强迫,跟着吃了几块人肉,我也不想的,这几百年来,我从没害过人呀……” “可你毕竟还是吃过人了。” “呜呜呜……公……公子,哦不,上仙,饶了我们祖孙吧,我不害人的,我这孙女身有灵性,也没害过人的,我们只是在新年想出来看看人世间的烟花之景,没存半分害人的心思啊!”老妪眼中的红光已不如先前强烈,涕泪横流,那女童靠在老妪身边,呜呜咽咽的道:“奶奶……奶奶……都是我不好,呜呜,我不该让奶奶今天带我出来看烟火的,呜呜……” 一个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光芒四散飞出,恍如夜空中繁星点点,隐隐能听到城中人群的欢呼。 俞师桓不为这祖孙二妖的哭泣哀求所动,仍是轻轻的道:“既种其因,便得其果,你毕竟还是吃过人了。” 悬在半空的长剑发出晶亮的光芒,围成一圈的青绿色之气缓缓的向剑尖流动。 “我最恨吃人肉了,上仙,请你一定相信,我之前没害过人,之后依旧还是不会害人,我们只是修成人身,贪恋人间凡世的小妖精罢了,没什么法力,就算看到孔武有力的凡人,我们也只会惊慌而逃,真的不是那些专修血灵道的妖魔呀!”为了求生,老妪不顾身上的内伤,哭诉的极为流畅,并且支撑着爬起身,连连向俞师桓叩首讨饶,女童茫然的跟在老妪身后,圆圆的大眼睛里满是畏惧和懊悔的泪水。 “可你毕竟还是吃过人了。”俞师桓第三次重复这句话,其实就是这一句话,就足够宣判这老妪兔妖的死刑了。 半空的长剑疾飞而下,划过一道白光,穿透了老妪不住顿首的脖项。 老妪的哭诉哀恳声戛然而止,长剑带着一道弧度自己飞入了俞师桓腰间的剑鞘之中。 女童怔怔的看着伏地的奶奶,她还没反应过来,刚才这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泚……”老妪的脖项上现出一道暗痕,颈血猛地喷涌出来,溅得那女童满头满脸,紧接着那老妪白发苍苍的头颅骨碌碌的滚了下来,几缕淡淡的灰气从颈腔散出。 女童发出一声刺耳尖锐的哭叫,扑到了老妪的尸身上。 “奶奶!奶奶!” 俞师桓面无表情的看着女童的哭喊,缓缓伸手,将那几缕灰气吸入掌心。 “你没有吃过人,身上没有血灵道的血腥气。”俞师桓对那女童说道,“我可以不杀你。” 女童的哭声没有停止,但是缓缓抬头而射出的眼神里充满了仇恨和愤怒。 俞师桓自顾自的从怀里取出一丛竹简,在竹简的尾端又轻划了一道。 “第二个……”俞师桓自言自语,又收起了竹简。 地上老妪的头颅已经变成了一只灰色的兔子脑袋,黯无光泽却还微微睁开的眼睛似乎还带着一丝怨怼。而原本的身体也已经萎缩,只留下软软的一摊衣裳铺在女童怀里,可想而知,衣裳中裹着的必然是一只没有头颅的兔子尸身。 俞师桓轻轻将兔头踢到了女童身边。 “既然修成人身,就好好做个人,不要去害人。”俞师桓的话语既是训诫也是警告,话只说到一半就已经转身迈步走开,剩下的话语只管向身后抛去:“你要是敢害人,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有办法铲除你。” 女童死盯着俞师桓远去的背影,抽泣声未止,可眼瞳里已经闪现出赤红的光芒。 俞师桓的声音远远的又传了过来:“要为你的祖母报仇自然也可以,修成了法术来找我就是,记住我的名字,我叫俞师桓——鹤羽门俞师桓。” “布奴莎!”女童的眼瞳殷红如血,用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对自己哽咽说道。 …… “当当当”栾擎天强壮的身躯在炉火映耀下更显得肌肉虬突,铁锤击在锻造的兵刃上,飞绽出点点火花。 池棠闭目冥思,片刻之间,一丛火焰从肩头浮现,火苗闪烁,又顺着肩头臂膊,直蹿到手掌之上,池棠睁开眼,看着手掌上的火焰,欣慰的笑了,将手掌一握,掌心中的火焰寂然而灭。 院中的杨树下,董瑶一遍又一遍的将长剑拔出,横斫,而后收入剑鞘,长剑横斫的准头越来越接近杨树树干上的印记了,而收剑入鞘的动作也越来越干净利落了。 姬尧快步疾奔,如同旋风一般穿过庭院,一旁的薛漾还在不住的击掌催促:“再快些再快些!”姬尧绕过庭院,又奔回了出发地,没有休息片刻,再次奔跑向前,如是几次,忽然,只看到姬尧穿着褐色短襟的身影一闪,一阵风声荡然,人却又出现在了原地。边上观看的无食和颜皓子惊诧的张大了嘴巴,这是什么速度?薛漾已经兴奋的拍手:“漂亮!”姬尧嘻嘻笑着,脸上现出两个小酒窝。 新年才过了几天,乾家的弟子们就已经开始了修行,乾冲负着手,从后院走向前院,欣喜的看着师弟妹们的刻苦练习。 拔剑、横斫、入鞘;拔剑、横斫、入鞘……董瑶重复着这动作,这还是在紫菡院池棠教给她的,修习剑术的基本之道,董瑶牢牢记住了池棠的话,将这些动作完成的一丝不苟。她练的是如此投入,以至于乾冲经过她身边都没有发现。 无食和颜皓子发出的怪笑吸引了乾冲的注意,当他走过去看时便发现了无食和颜皓子怪笑的原因,姬尧在这短短几日之内已经修炼出瞬移之法,在转眼之间就有了移形千步的能为,这可是古往今来第一个会瞬移的乾家弟子,当然,这全拜姬尧妖仙之子的血统所致,谁让他的父亲念笙子是麋鹿得道呢? 乾冲微笑着摸了摸姬尧的头:“小师弟当真天赋异禀。”姬尧一笑,乾冲只觉得摸着他脑袋的手下似乎略空了空,眼前人影一晃,风声一紧,好像有了什么变化,可是再看手下,姬尧依旧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我看清楚咧,乾老大你摸少主的时候,少主已经从院外绕了一圈回来咧。”无食摇头晃脑的道。 乾冲大笑:“当真好脚力!”乾家是伏魔道的名门大派,可一直学不会伏魔道流行的御气凌风术,虽说所修各有不同,也难说谁高谁下,但乾冲总未免有些心下耿耿,现在看到姬尧这番本领,不禁大感欣慰。 拔剑、横斫、入鞘;拔剑、横斫、入鞘……董瑶练的极为专注,汗水顺着额头流淌下来,她依然恍如未觉。 “哐当哐当”,栾擎天抡起大锤,奋力的砸铸,时不时还拉动风箱,口中嘿呼嘿呼的喊着号子。 听到屋外乾冲说话的声音,池棠站起身,任由火焰灵巧的在身上飞舞,推开窗格。 “大师兄。”池棠微笑着招呼。 乾冲看向池棠,点头道:“池师弟,练得如何?” 池棠笑而不语,身上跳动飞舞的火焰倏尔消失,就在乾冲微感诧异的当口,池棠的背后突然出现五道火柱,火焰缭绕,汇接成一只振翅飞翔的禽鸟之形,围着池棠飞了三匝,而后立在池棠肩头,发出“喳”的叫声。 乾冲和薛漾姬尧几个看的瞠目惊舌,无食惊诧的张大嘴巴,口水顺着舌头滴了下来。这个形象被颜皓子看到,立刻很照顾的帮无食合上嘴巴。 “这才几日?池师弟竟然能有这般修为?”乾冲叹道。 池棠翻掌侧身,微微一躬,这是乾家敬谢的礼仪手势,他对自己突飞猛进的伏魔修为也极为惊异,如果说在落霞山紫菡院时的自己面对那时的日灵鬼将只能稍占上风,那么现在他自信,可在百招内击败那时的日灵鬼将,这灵气运用之巧当真妙不可言。池棠的礼节一了,肩头的火鸟又神奇的消失不见。 仿佛有了感应,董瑶适时的中止了苦练,远远望向池棠,嫣然一笑。 外院中,郭启怀和邢煜各施兵刃,和甘斐斗得正紧,兵刃交击,发出一连串的叮当声,郭启怀使的是双刀,但这双刀的形状又极为古怪,刀柄歪曲,倒似是把手一样握在手中,刀身却沿着手臂反向而制,锋刃贴在手臂上向外突起,看起来就像螳螂的前肢;而邢煜虽然形貌稚小,可使的却是一柄粗大的狼牙棒,狼牙棒银光琤琤,似乎极为沉重,邢煜提在手中却浑不在意,两人现在都是进手的招数,攻势如狂风暴雨般压的甘斐连连后退。嵇蕤叉着手,雄气赳赳的站在一边,而风致楚楚的莫羽媚则半靠在树干上,大有兴趣的旁观。 甘斐眼看招架不住两位师弟的联手进击,宽刃长刀及地一卷,身形向后一缩,郭启怀和邢煜看出破绽,揉身欺上,甘斐忽然一声大喝,长刀横里一转,正好击中郭启怀的双刀,同时粗壮的身体借势斜撞向邢煜。 郭启怀只觉得一股巨力涌到,双刀堪堪架住甘斐长刀,身体却禁不住甘斐神力,被生生震退一步,邢煜就更不好受了,甘斐的身体如有千斤,正撞在自己瘦小的身躯上,胸中气血翻腾,身形再也抵受不住,眼看就要被撞倒。 甘斐急忙抛下长刀,环抱住邢煜,使他免于跌倒,而后大笑:“哈哈,我说如何?真真是痊愈了嘛!” 邢煜调匀内息,郭启怀则揉揉酸痛的双臂,都是哈哈大笑:“二师兄好厉害,竟被你胜了一招。” 莫羽媚笑的很甜,她看出来了,这个甘斐的武艺不依常理却又自成一派,每每能使出不可思议的招数化险为夷,这样的武学天赋或许真的不在人间武林双绝五士之下。 甘斐意犹未尽,又指指嵇蕤:“老四,你来!” 嵇蕤无所谓的耸耸肩:“你先歇一会儿,免得被我打败又说我车轮战你。” 甘斐正要嚷嚷,嵇蕤忽然侧耳倾听,做出个噤声状。 “怎么了?”甘斐和郭启怀邢煜几个都有些奇怪。 “庄外有人喊话,你听……”嵇蕤向虚空之外举指示意。 果然,一阵轻轻袅袅的女声飘了进来。 “落霞山紫菡院秦嫔求见乾家家尊,还请开此虚空之门。” 第039章会盟之议 紫菡院和乾家的来往并不多,听说是紫菡院的门人弟子来访,乾冲也不禁有些诧异,嵇蕤已去结界相交之处,开出一个缺口,恰好能让秦嫔进来。 秦嫔带着两个师妹,带着惊异而钦佩的眼神看着这虚空存境的妙法,赞叹不已。 “紫菡院高士来此,乾某有失远迎,紫菡夫人一向可好?”乾冲已经从内院整装迎了出来。 三位紫菡院弟子依旧白纱为裙,半遮颜面,身形窈窕,风姿绰约,看到乾冲出迎,都是娉娉婷婷半躬为礼。 三位佳人体态曼妙,举止优雅,又齐齐施礼,实是美不胜收的场景,甘斐巴着郭启怀和邢煜,看得眼睛都直了。 “幸蒙垂问,夫人安好,并致乾家高士,先谢当日来援之谊。”秦嫔说道,这是在感谢前些时日紫菡院求援同道的旧事,此事嵇蕤薛漾还有池棠董瑶姬尧都是亲历,自然清楚。 嵇蕤和薛漾没有和秦嫔打过什么交道,故而对秦嫔印象不深,池棠可是和秦嫔有过几次交集,秦嫔当时一直以为自己是淫邪之徒,对自己颇为不善,所幸自己最后奋战鬼将,大施援手,总算扭转了些不好的印象,可也算不上有什么故交之情,此际池棠刚出内院来迎,看到是秦嫔,不由一愣:“她怎么来了?” 秦嫔没有注意刚出现的池棠,还在对乾冲道:“紫菡院秦嫔奉夫人之命,求见乾家家尊。” 乾冲呵呵笑道:“家父远游,一直未归,现家尊之职由乾某代领,有何见教,还请里厢赐告。”说着,向内院正堂做了个肃客的手势。 “有劳乾师兄。”秦嫔敛衽一谢,三位女弟子随着乾冲直往正堂而去。 在经过池棠身边的时候,秦嫔这才认出眼前之人,妙目中现出的神情显得很为古怪,似乎是带着些疑惑,还有些意外。 池棠笑笑,向她打个招呼,秦嫔微一低头,算是回礼,却并不说话,紧跟着乾冲向里而进。 莫羽媚一直看着三位紫菡院弟子,直到她们步入正堂,才自言自语的低声道:“竟然是她们?” 甘斐诧异的一回头:“你认识她们?” 莫羽媚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她们是什么人?” 甘斐笑道:“都是降妖除魔的人物,是我们这行当中的另一个门派的弟子。” “竟是如此?我怎么看她们像是栖梧山庄的女门人?”大司马曾去栖梧山庄拜谒过紫菡夫人,当时莫羽媚也是随行,对于栖梧山庄门人白裙遮面的印象极为深刻。 “说的没错,她们就是栖梧山庄的女门人。”边上的嵇蕤插嘴,“在世人眼中,她们那里只是清修的栖梧山庄,不过我们降妖伏魔的都知道,她们是有着极高灵力,善于除妖的女玄士,只是按我们的称呼,她们的门派不叫栖梧山庄,而是紫菡院。” 莫羽媚一惊,然后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正是正是,那栖梧山庄女庄主的静室里是雕刻着一朵巨大的紫色菡萏,却原来缘于此故。” “走,进正堂听听,她们此来所为何事。”甘斐招呼几人。 莫羽媚摇摇头:“我就不去了,我不是贵派弟子,这些事情不便置喙。”她心里正在寻思,是否要把栖梧山庄是伏魔门派的事也要告之大司马。 正堂内,紫菡院的弟子和乾冲等人已分宾主坐下,这时节还没有出年内,李氏端上松果瓜子之类的待客之物,乾家能来客人可是极为少见的事,李氏兴致盎然,招呼的极为热情,还一个劲的邀请几位紫菡院女弟子留下吃顿便饭,倒让几位女弟子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等李氏出门一迭声的催促厨下生火做饭后,乾冲才宽和地笑道:“拙荆山野人家,不识礼数,几位万莫见笑。” 紧挨着秦嫔坐的一个大眼睛的女弟子说道:“怎么会?嫂子朴质心善,我们觉得甚是亲近呢。” 两下里寒暄一番,又互通了姓名,池棠坐在乾冲身侧,这才知道,除了秦嫔,那大眼睛女弟子叫苗妙,是紫菡院的第十一名弟子,而另一个身形略显丰腴的叫沈妲,在紫菡院排行第十七。池棠估算了下,在自己知道名姓的紫菡院弟子中,除了这三位,还有那大弟子傅嬣,以及那曾接待自己上山的杜嫚,看来紫菡院的女弟子的名字中都有女子边的偏旁,倒是很有些意思。 “既然乾尊主不在,那么和乾师兄说也是一样的。”寒暄之后,秦嫔开门见山。 乾冲微微欠身:“秦师妹请讲。” “新年已过,妖人之战时日渐近,我家夫人前些天又得了消息,那血泉鬼族已与虻山妖魔结为同盟,阒水妖魔声势也日益壮大,江南之地,妖孽之事频频发生,可人间君王犹不自知,这里的朝廷又在准备北伐胡国,眼看又是战祸连绵,民不聊生。兵戈杀伐之余,反给了那些妖魔可乘之机,我家夫人的意思,不可再这般坐视,新年时和几位伏魔道宗师商议,无分南北之地,愿将各伏魔门派结为一体,休戚与共,生死并同,不知尊意然否?” 乾冲沉吟道:“伏魔道但求伏魔济世,妖魔鬼怪是我等门派共同之敌,所以各门派之间本就应当是一体,这点乾某自然赞同,只不知夫人的意思,我们各门派又当如何结成一体?” 秦嫔道:“各派会盟,公推一位领袖人物,遵其号令,虽有诸多门派,但又皆如同门,这样可无闭塞之患,又能各派通达,浑为一体。” 正说话间,甘斐大喇喇的带着嵇蕤、郭启怀和邢煜走将进来,向乾冲行了个礼,又对三位紫菡院女弟子点头示意,各自落座。 甘斐正好坐在池棠身边,笑嘻嘻的看着三个美女,对着池棠挤眉弄眼,池棠心中暗笑,这个斩魔士在女色之道上就是嘴上的本事,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好色似的。不过一来真的,这家伙管保当场认怂。 秦嫔没有受甘斐等人进来的打扰,还在说着:“此事已得龙虎山张天师、覆水庄苑庄主、延宗寺普净大师几位宗师的首肯,故而秦嫔特来乾家相询乾家家尊的意思。” 乾冲思忖了片刻:“这是好事呀,伏魔道千年以来一直各自为战,虽然也给妖魔很大杀伤,却远未发挥伏魔道的应有实力,正该如此,我乾家自然赞成会盟。” “等等等等……”甘斐忽然发话,他和池棠小声交谈了几句,已然知晓事情大概。“会盟自然是好事,听说还要公推一位领袖人物?这却如何推举?” 秦嫔看了一眼这个粗壮的斩魔士,语调仍很平静:“自然是各家相商,总要选出一个名望资历修为皆孚人望的宗师出来。” 甘斐站起身来:“这便是了,皆孚人望,倘若各家门派只选举自家掌门,都不服别家推出的人选,这可怎么办?难道让这些推举出来的人物比试一番?谁最终得胜谁做这盟主?这个恐怕不大妥吧。” 秦嫔一怔,犹豫道:“这……” 其实自从落霞山紫菡院鬼族之谋后,紫菡夫人心惊妖鬼同流,和天师教的张天师几位事后商议,感到确实有必要使伏魔道各门派结为同盟,共御妖鬼,这本是有利伏魔大业的好事,至于盟主人选,他们倒没有多想,因为按照各门派的实力和伏魔道的威望来看,多半便是天师教的张天师或者鹤羽门的许掌门来做这个盟主,但是甘斐此时提出的,正是届时一大为难之处,天师教和鹤羽门固然是伏魔道中的翘楚,可蜀中五老观、荆楚乾家、鄱阳覆水庄的门人弟子也不少,他们未必愿意听命于其他门派推举出来的盟主,即便是此事的倡议者,紫菡院的紫菡夫人,在秦嫔心里,也更想推举她的这位师父,这事如果不安排好,不仅无益于各派会盟,甚至还会引发各派的勾心斗角,也许会形成比百年前伏魔道术力两宗相争更为恶劣的局面,想到这里,秦嫔不由大感踟蹰。 乾冲见秦嫔犹豫不语的样子,示意甘斐先坐下,表情依旧谦和:“此节暂不多议,师妹此来,除了此会盟之议,还有什么别的事?” 秦嫔还没从自己的思忖中反应过来,边上的苗妙适时的站起代为回答:“本来若是乾家尊主没有异议,那就定在下月初八,各派掌门宗师齐聚龙虎山,共创会盟之事的。” 池棠心中灵光一动,立刻站起身来说道:“既然是会盟推选伏魔盟主,我倒有一个建议,不知可不可行?” 秦嫔抬起头,眼神对上池棠,意示询问。 乾冲笑道:“既有良策,池师弟倒说来听听。” 池棠精神一振,离座站起,朗声说道:“我是新入伏魔道的,不知许多伏魔道的规矩,就说说先前我在武林江湖的见闻。江湖上也是有盟主的,我想在座诸位也都知道些。神武推双绝,豪勇看五士。那双绝之中的端木凌宏便是天下武林的盟主。诸位想想,武林中高手如云,又都自命不凡,又怎么心服这位盟主呢?” 众人一齐看着池棠,听着他设问自答。 “这是因为,这位端木盟主除了武艺高绝之外,还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时候胡人进犯,烧杀掳掠,数十万中原百姓流离失所,奔逃向南,可当时的南国朝廷唯恐触怒胡人大军,竟然封闭关隘,拒不接纳这数十万百姓进入本国,百姓们被困在江边隘口,眼看着数万胡人铁骑越来越近,到时便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正是这位端木盟主,心感百姓之危,召集了中原武林数千位志士,在长江边力拒胡人数万铁骑。那一战,天地可鉴,日月可昭,数千位武林志士以寡击众,他们的鲜血染红了江水,但是更多的胡人军士却已丧生在他们的刀剑之下。端木凌宏盟主身被数十箭,犹然奋战当先,以绝高武艺斩敌千人,更于万军之中击杀胡骑主将,终于将胡骑击退。这场悲壮的大战感动了镇守关隘的南国将士,他们终于打开关口,让那数十万百姓得以逃出生天,同时,也感动了武林中的每一位侠客豪士。此一役,数千位武林志士百不存一,而数万胡骑折损大半,更救下了数十万无辜的百姓,自此之后,众人推举那端木凌宏为天下武林盟主,但有其绝云堡金龙令符一出,武林众人无不奉身凛遵,可恨,池某晚生了几年,未能参与此役,更没能见到端木盟主于万军中取敌上将首级的英姿。” 众人都没说话,这个历史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神思徜徉,想象着当年这一场悲壮的血战。 池棠平复了下心情:“当然,此事只在武林江湖中流传,南国朝廷为了掩盖自己的懦弱无能,只说那数十万百姓被胡骑屠杀,只有少数被及时出援的官军救回,先不说这个了。那端木盟主为何能被推举为盟主而毫无异议?这就是因为他做了一件令人钦佩而又人所难能的大事,获得了大家的敬仰和认同,所以心甘情愿奉遵他的号令。那么,我们把话说回来,伏魔道中有没有这样的人物?有没有出现过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 秦嫔默然,伏魔道各门派都有杰出之人,但真要像那端木盟主这样做出众人皆知而又无不拜服的事来的,却当真是没有。 池棠自然知道答案,一摆手:“无妨,真要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没那么好找,不过以此为例,就说明为盟主者,是要有一个标准令大家心服口服的。既然如此,我们不如也设定出一个标准来,把一些事情以量化示人,众人得知自然再无异议。” 秦嫔轻轻躬身:“还请明示。” “现在时日已紧,我们暂作权宜,以三个月为限期,各门各派在这三个月内多做降妖伏魔之事,记录在案,三个月后,各家宗师掌门齐聚,以这降妖记录为本,只要是降妖除魔最多的门派,那么他们推举出来的人选就是伏魔道上的盟主。” 秦嫔和苗妙、沈妲对视一眼,都感心中一动,甘斐已经哈哈大笑出来:“好,池师兄这建议好,用杀妖魔的数量说话,谁除去的多,谁就当盟主!” 池棠笑道:“这推举出来的盟主可不是一直当下去,而是一年一选,来年再推举时,依旧是看前一年除妖的数量,这原来的盟主只要还是除妖最多,自然可以继续连任,不然,就另换贤能,这样一来,也将使伏魔道中人愈加勤勉,毫无懈怠,岂不为美?” 甘斐大声呼应:“这一招好!这一招妙!不光推举盟主,还更激发了伏魔道降妖除魔之举,我第一个赞成!” 秦嫔眼前一亮,这个提议极为合理,照这个提议来的话,只要紫菡院多除妖孽,自己的师父紫菡夫人就极有可能当上伏魔道的盟主。 秦嫔觉得有些兴奋,立刻就站起身来,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去向夫人说起此议了,同时又看了池棠一眼,这个火鸦化人倒是好脑子,能想出这么个提案来。 “此议甚妙,秦嫔这就回去禀告夫人,再由夫人向另几位伏魔宗师解说详情,若得允可,则伏魔会盟便告可成。” 第040章寻魔图 “哦,对了。”在起身告辞的时候,秦嫔又想起了什么,看向池棠。 池棠不知她要说些什么,瞠目以对。 “三月十五,是我师姐的成亲盛典,那位锦屏公子邀请诸位故人同往一贺。”秦嫔的语气淡淡的,虽然那时对于锦屏公子公孙复鞅颇多恶感,但现在一则现在师姐与他鸳盟已偕;二则锦屏公子以妖仙之身,已入伏魔道之列,算是同道中人;三则锦屏公子在紫菡院盘桓数日,以他通达的性情和风雅多礼的言谈举止在紫菡院众弟子中树立了良好的形象,也扭转了秦嫔心中的恶感,所以秦嫔也承认了这位师姐夫的地位。 想到公孙复鞅和傅嬣终成眷属,池棠也不禁替他们高兴。 “锦屏公子说了,他的那位子侄,请一定到场。”秦嫔眼神一转,已经认出了坐在最后的一身褐衣的姬尧。 姬尧笑了,说实话,能看到自己素未谋面的那位父亲的结义兄长,还是令他颇为向往的,尽管自己拒绝了他要收自己为徒的要求。 “三月十五,豹隐山锦屏苑。锦屏公子恭候诸位,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六位吧。”秦嫔悠悠道。 “六位?”池棠一怔,看了看嵇蕤和薛漾,算下人数,经历了那一次紫菡院之行的,这已经是三个了,再加上姬尧和董瑶,还有谁? 池棠想了一下,恍然一笑,和嵇蕤薛漾对视一眼,还能有谁?自然是那只脏话连篇的黄狗无食了,他毕竟是念笙子的摄踪仙犬,在公孙复鞅看来,自然是很重要的故人了,不,是故犬。 池棠拱手一礼:“届时准到。”至于豹隐山锦屏苑的路径,他并没有问,他相信这些乾家斩魔士一定会知道的。 秦嫔和苗妙沈妲向乾冲行了个礼,乾冲又当先引路,他要为几位紫菡院女弟子打开虚空之门。 “呀,是秦姐姐。”董瑶正收了剑,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一眼就认出了路过的秦嫔。 秦嫔看了好一会,几乎认不出身着褐色短裙的董瑶,等到认出来的时候,便是微笑:“是你?你也入乾家了?” 董瑶一直记得在长时间的昏迷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这位身姿曼妙,眸若秋瞳的白裙女子,心里对秦嫔颇为亲近,现在再次相见,不由极为高兴。 秦嫔却诧异的转头看看乾冲,没有说话,她很清楚,眼前的这位少女毫无灵力,这样的凡人怎么能够加入这样的伏魔门派?不过也好,她本来还担心这位少女不在乾家,那么锦屏公子邀请的客人中可就少了一位。 “三月十五,锦屏苑再会。”秦嫔向董瑶礼貌的招呼,她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毕竟是紫菡院的修真之士,早抛却了许多凡人才会有的情绪。 在董瑶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秦嫔带着两个师妹在乾冲的引领下又前行了。 一株古松之下,又是那只贼兮兮的黄狗,黄狗身边还有个脸色苍白,身负双翼的瘦弱少年。 侧前方的廊下是一位身材颀长的棕发女子,她的身上有一股杀气,看着自己的眼神总有股凌厉之意。 乾家,真是个不可捉摸的门派,有这许多古怪的人物。 秦嫔心中转念,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结界之处,乾冲暗念咒语,对着虚空一掀,通往外界的通道募然而现。 “虚空存境,好奇妙的法术。”苗妙脱口赞道。 “先人遗法,幸赖余荫。”乾冲逊谢道,对着虚空之外,双手一摊,微微躬身,这是乾家再见的礼仪手势。 …… 送走了几位紫菡院女弟子,所有的乾家弟子又都齐聚到正堂,这次,还多了个莫羽媚。 “搅扰多日,我也该告辞了,多谢诸位的相救之恩。”莫羽媚说着,眼神在甘斐脸上转了转。 “莫姑娘。”乾冲想了想,开口道。“这几日相处下来,我们也都没把莫姑娘当外人,有件事想征求下莫姑娘的意思。” 莫羽媚明媚的一笑,这位乾家的大师兄真的是气度谦和,倒有些像那个人一样:“乾大哥请讲。”她对乾家众人的称呼都很亲切。 “我听我那二师弟说过,他能在那鬼界救出你来,实是因为你身具云龙破御之体,那散发出的灵气使他找到了进入鬼界的法门。” 是我那垂死前奋力掷出的飞剑一击吧,莫羽媚回想道,在飞掷出那一剑的时候,自己确实感到有一股奇怪的力量从手臂传出。 “既然经历了妖魔之事,莫姑娘现在便已不是凡人,我倒有意想留莫姑娘下来,就加入我们这伏魔道,斩妖除魔,普救世人,不知意下如何?”乾冲出言挽留莫羽媚,眼看着大战将近,伏魔道需要吸纳更多身具灵力之人的加入,在新春晚宴上,乾冲就打定了让莫羽媚留下的主意,这女子剑术高强,只要经过乾家秘术的引导,灵力得以如意运转,那她就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伏魔之士。池棠这些天只是稍加修炼,灵力便已突飞猛进,乾冲相信,莫羽媚也一定能够。 莫羽媚立在原地,眼神投在甘斐的脸上,甘斐避开了莫羽媚的目光,假意看向了别的地方。 又是这样,这个胆小的家伙。莫羽媚心中暗道,而后捋了捋棕色的秀美长发:“乾大哥,我也很喜欢这里,你的提议我会好好考虑的,能够修习斩妖除魔的法术,真是令我觉得兴奋,可是现在不行。” 甘斐猛一转头,脱口道:“为什么?” 哼,就会装,莫羽媚心里偷笑,故意不去看甘斐,对着乾冲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司马待我有厚恩,此次未能完成大司马的托付,我已经十分惭愧了,现在既然伤愈,我当回去向大司马如实禀告此事,并且,只要大司马还在一日,我就要随侍一日,这是我对自己立下的誓言,不敢违背。” “如实禀告?”乾冲皱起眉头。 “有何不可?”看到乾冲的神情,莫羽媚觉得很奇怪。 “常人如果相信了妖鬼之事,也许以后妖鬼就如影随形,会时常出现在这些人的生活中,恐怕对于他们不是什么好事。” 池棠已经多次听说过这样的论调,经历过妖魔之事的人,便如身具磁石,会越来越多的接触到妖魔鬼怪。 莫羽媚却很固执的摇摇头:“可我还是要对大司马陈说此事,国中有妖鬼,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小事。况且,真有妖鬼出现在大司马身边,大司马也不会有事,他有神鬼之威,邪魔妖鬼不敢近身的。” 乾冲无奈的挠挠头,对于莫羽媚如此崇拜大司马,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可如果大司马根本不信你说的这些呢?要知道,很多人虽尚神鬼之说,可当真对他们说出妖魔鬼怪的事情来,他们还是不会相信的,他们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池棠说道,这个他是深有感悟的,在月夜刺君之前,他怎么会相信世上真有妖魔?直到那事过去了几个月,自己有时候还心有余悸,疑梦疑幻。 莫羽媚语气一窒,她忽然想起,大司马平素最不信鬼神之事,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力无穷,岂有鬼神可支哉?”也正是大司马的这种态度,深深影响了一众剑客门人,在踏身而入那食人魔窟之前,她甚至还以此告诫过露出恐惧之意的袭水江鹚。可其后的事实表明,自己是错的,正是那宫阙中的鬼怪夺去了那几位剑客的性命。然而自己若将这前后缘由告诉大司马,大司马又怎么会相信? 乾冲一直在沉思,此刻忽然抬头喊道:“二师弟,你陪莫姑娘前去京城,见见那位大司马。” 甘斐一惊:“我去能做什么?” “此事你也是亲历,由你在一边替莫姑娘分说,自然更能使大司马相信。实在不行,你就施展几手法术,由不得他不信。” 甘斐犹豫道:“可是……可是凡人相信了妖魔之事,岂不是对他们有害?” 乾冲摇摇头:“不能一直这样了。伏魔道像是脱离了人世的存在,在世人的懵然无知中与妖魔厮杀,妖与人的大战将至,不该总是伏魔道的孤军奋战,人间也应当和伏魔道携起手来共御妖魔。那大司马权倾朝野,手握天下重兵,让他知晓了妖魔的存在,对以后的妖人大战是有好处的。” 甘斐眨眨眼:“你就不怕大司马相信之后,从此京城里妖孽滋生,为非作歹?” 乾冲显得有些兴奋,就在刚才这一瞬间,他已将前后关节尽数想通,他挥挥手:“无论世人信与不信,妖孽确实存在,并且时时危害着尘世凡人,伏魔道数千年总是采取隐瞒的方式,唯恐因此导致妖孽太过盛行,所以对于经历了妖魔之事的人还专门修建了凝露之城让他们躲避妖魔的滋扰,可是这数千年妖魔停止过了危害世间么?没有,他们反而更加猖狂,或潜行入朝,或横生于野,既然如此,索性让他们曝于天下,让世人早知道这些妖孽的存在,就能更有效的组织起防范的措施,尤其是那些可以影响世事的人,也许以后妖人大战中,他们会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 此话一说,众弟子再无异议,就这样决定了,莫羽媚在第二天动身,而甘斐则一同随行。 莫羽媚返回自己的屋中,开始收拾动身的行李,其实也没什么行李,只是她知道乾家弟子还有要事商议,自己一个局外人,还是借故避开的好。 乾冲则让董瑶和姬尧继续在院中修习本门基础,然后带着剩下的乾家弟子前往悬灵室,十二盏白玉灯发出的暗白色光芒将每一个人映照的异常清晰。 乾冲走到影壁前,伸手一抚,一副巨大的羊皮图轴刷拉一声翻下,正挂在影壁之前。 池棠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图轴,看上面的图形,都是山川河流,分明是地图的模样,可是上面标注着的文字自己又看不懂,当是古楚篆文。 “这是先祖留下的寻魔图,别看上面的文字,那时候的地名和现在可不一样,看懂了也不知是哪里。”乾冲看到池棠仔细辨别文字的神情,笑着解释。 池棠这才恍然,不再去看那些古楚篆文,仔细看着轴上图形。 “新春将过,咱们休憩的日子也该结束了,每年开始的时候,乾家弟子都要来这里看寻魔图,来决定这一年我们去找寻妖魔的方向。” 池棠一奇,不是有察气觅魔之术吗?怎么还要靠寻魔图找寻?这寻魔图又如何找寻妖魔? “此图是乾家秘宝,以一年为期,吸收天下各处传出的妖魔血灵之气,汇总于上,你看这图时就能知道,这一年内,在哪里妖魔血灵之气发动的频率最高,由此可知妖魔经常出没的方向。” 乾冲这段话显然是在向池棠这新入门的弟子解释的,而甘斐嵇蕤几个已经专注的看着图上不发一语了。 “按此图所示的方向,再施展察气觅魔之术,就能更精确的找出妖魔。”乾冲看着池棠说道,这也正好解开了池棠心中的疑惑。 池棠反复看着地图,却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乾冲却道:“运用灵力去看。” 池棠暗道自己糊涂,忙轻巧巧提起身上火鸦之力,现在对于控制灵力一道池棠已是驾轻就熟,再不像当初那样一运力便是火焰纷腾的模样。 寻魔图比刚才顿时有了不同,好几处地方都有黑气涌现,只是有的浓些,有的淡些,还有些地方,如果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隐隐的笼罩着一丝气流。 乾冲指着地图之上,开始介绍。 “看这里,鄱阳湖边,果然,前些天池师弟所见是有道理的,这里有黑气,妖魔行动的频率不少。”乾冲的手在一处湖泊之形上一划。池棠知道乾冲指的什么,正是前几日自己察气觅魔中所见到的那片大湖。 “这里、这里、这里……”乾冲指着东南一角,点了好几处,那里都有淡淡的黑气,“这是岭南群山,看来有不少妖魔出现。” “嗯……这处黑气较浓,当是有妖魔聚集。”这次是在西南方向,地图上尽是山峦的形状。“这是巴蜀之地。” “而这里……”乾冲对着地图上偏西的一处所在重重一点,这是地图上黑气最浓密的地方,池棠仔细分辨,总觉得似曾相识。 “这里的妖气最重,比去年大不相同。”乾冲看向池棠,口中道:“这里是长安。” 第041章踏上征程 长安,一听到这个地名,池棠的心里便开始收紧,那个群魔乱舞的月夜,那个血肉怵然的月夜,那个改变了自己一生的月夜。 乾冲没有注意到池棠的波动,还在继续说明。 “二师弟,你到时陪着莫姑娘前往京城后,就可以转而南下,到这岭南群山之中,这里妖魔聚集的不多,只是在好几处皆有出没的痕迹,你就正好到那里把这些妖魔除去,没问题吧。” 甘斐咧开嘴笑笑,拍拍胸脯:“没问题,那些妖魔就是顺手玩玩的货色。”薛漾悄声打趣:“哈,你还能陪着佳人呢。”甘斐眼一翻,手指掐住薛漾手臂,一使力,薛漾顿时唉哟唉哟的讨饶,众人笑成一堆。 乾冲由得师弟们笑闹,最后才对甘斐说道:“记住,不可恃勇冒进,那月灵鬼将的事可多危险?谨慎为要。” 甘斐想起被月灵鬼将阴悦婵利爪所伤,险些被鬼蛇涎毒夺了性命,不由悻悻的道:“玩鹰的让鹰啄了眼,这事可恼,大师兄放心,决计不会有第二次!” 乾冲又指着图上湖泊之形:“七师弟,鄱阳湖上妖魔也有踪迹,应该是阒水妖魔中的一支,你到时候就去鄱阳湖边看看,离鄱阳湖西南百里外就是覆水庄,覆水庄苑庄主颇有手段,手下门人弟子众多,有什么麻烦的地方就去找他。” 郭启怀抱拳:“明白。” “这里几处痕迹不太明显,但也说明有妖魔出没过,八师弟,你去那里走一遭,真寻不到妖魔踪迹时,就用觅魔术来观测一番,勿使妖魔漏网。” 邢煜点点头:“是。” “蜀中山地崎岖,蜀道难行,可这里却有妖魔聚集的痕迹,不可轻忽,六师弟。” 薛漾答应:“在呢。” “你们不是三月十五要去蜀中锦屏苑参加锦屏公子的成婚之典么?你和你池师兄提前动身,先入蜀中,正好查探妖魔聚集的情形,只要得便就除去那些妖魔。” “那我呢?”嵇蕤在一边问道。 “你这些时日就留在本庄,敦促下九师妹和小师弟的修行,等到了三月,你再带着九师妹和小师弟前往蜀中与池师兄和六师弟会合,参加锦屏苑的成婚之典。” 乾冲考虑的很周详,董瑶和姬尧毕竟新入乾家,尚在修行阶段,还不能外出除妖,但锦屏公子的邀请中也包含了他们,索性便让嵇蕤先照看着他们,到了时日再护送他们入蜀。 “还有件事,我一直在思虑,四师弟说,前些日子落霞山紫菡院中了鬼族之计,那残灵鬼将是附身在什么人身上混入紫菡院的?” 嵇蕤说道:“是庐陵铁衣门的曾伯曾仲兄弟身上,依我看,这两兄弟已经死于鬼族之手了。” 乾冲沉吟片刻,又问:“二师弟,你遇到月灵鬼将地方是在哪里?” 甘斐对着地图上一指:“就是在那个地方左近。” 乾冲按着甘斐所指之处,手指斜里一划,点到了一处地名之上,所划的轨迹上现出一层淡淡的黑雾。 “果不其然,这里离庐陵可不远。我觉得庐陵铁衣门可能有了蹊跷。” 甘斐奇道:“能有什么蹊跷?我记得最先传出残灵鬼将消息的,就是庐陵铁衣门的掌门邝雄,他可是伏魔道上一条好汉。” “曾氏昆仲被鬼将附身,那月灵鬼界又如此靠近庐陵之地,我怀疑,血泉鬼族的巢穴就在庐陵一带。”乾冲心思缜密,这么些天下来,他已经将许多蛛丝马迹理成了通顺的思路。“这样,七师弟、八师弟,你们去完那些地方后就赶去庐陵看一看,最好能见到邝掌门本人,这样,二师弟,去岭南群山前你也先去庐陵看看,如果那里真和血泉鬼族有什么瓜葛,单靠我们斩魔士一人之力只怕难以应付,还是要小心些。” 甘斐和郭启怀邢煜齐齐拱手:“知道啦。” 这番布署之后,乾冲忽然又加了一句:“师弟们记着,这次凡出去斩除的妖魔,都留下记号记录,不能遗漏。” 甘斐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啊哈,大师兄,怎么着?咱们也争个盟主做做?” 乾冲笑笑:“池师弟只是给出了这提议,未必那些伏魔宗师们就能采纳。不过……”乾冲的眼睛亮了亮,像他这样一贯平和谦冲的人竟也少见的露出了好胜之色:“……倘若此议真能得到首肯,我们乾家,也不能让人看轻了不是?” 甘斐和嵇蕤薛漾几个都笑了起来:“大师兄说的是!” “好,已知职责去向,明日各自启程,记得去五师弟那里领取盘缠,带好聚灵壶和封魔瓶,这次铲除的妖魔鬼怪数量可绝不会少,还有,随时注意有破御之体灵力的人以及乾君化人的踪迹。”乾冲最后叮嘱道,准备收起寻魔图。 “且慢。”池棠忽然出声阻止,语调显得有些急迫。 几个乾家弟子都很诧异的看向池棠。 “那里呢?那里黑气最为浓密,我们为什么不管?”池棠指着图上的地形,那里正是长安城所在。 乾冲一下子就明白了池棠为什么如此急迫,微笑着说道:“不错,这里妖魔为恶最巨,伏魔之士绝无袖手之理。可是,这里是鹤羽门的地界,伏魔道有共识,关中一带的除魔之事都交给鹤羽门,我们不便越俎代庖。” “鹤羽门?”池棠立刻想起了已经气化魂逝的孤山先生以及他那些倨傲的门人弟子。“长安城已经成这样了,他们难道一直没有举措?坐看妖魔势大?”池棠有些不能理解,既然在伏魔道中早有分工,那么鹤羽门的门人就当积极应对长安城中独目暴君身边的妖魔,那茹丹夫人,那虻山四灵,怎能让这些妖魔形成如此气候?以致于那么多武林豪杰惨死于妖魔之口。 “虻山势大,鹤羽门恐怕也有些势单力孤。”乾冲只能这样解释。 “那我们为何不能助他一臂之力?”池棠立刻接上,说实话,实在是他太想解开自己心头积弊的郁结了,自己一生的改变就是拜那些长安城中独目暴君身边的妖魔所赐,现在,自己拥有了伏魔的能为,怎能不去再找那些可恶的妖魔,去让他们用性命偿还自己犯下的血债? 乾冲若有所思的看着池棠认真而又坚定的脸,然后又看另外几位师弟。 “我同意!”甘斐大声道,“不是说要伏魔道会盟吗?帮帮自己的盟友,总该是自己份内之事吧?” 嵇蕤想了一下,又进行补充:“我觉得,长安城的那些妖魔是池师兄的心病,池师兄理应去长安城走一遭,那些个妖怪怎会是乾君化人的对手?池师兄也该报此仇了。” 乾冲笑了,目视池棠:“好,行程小小的变一下,池师弟你明日就先去长安,但切记,不可冲动行事,抓住机会,看看有没有可能铲除那些惑君的妖魔。”又对薛漾道:“六师弟,你和池师弟同行,他虽然法力高深,除魔经验却还不足,许多事你多照看些。长安去过,立刻转道蜀中。” 池棠心中一宽,抱拳躬身:“谢大师兄成全。”薛漾凑上来,亲热的拍了拍池棠后背。 “多除妖魔,平安归来。”乾冲对着所有的师弟交叉双手,躬身祝福。 …… 池棠没有想到,第一次踏上伏魔征程的经历竟是如此平淡,平淡的像是一次习以为常的远行。 天刚蒙蒙亮,各领职司的乾家弟子们各结装束,背后插着兵刃,一齐来到五弟子栾擎天的屋前。到栾擎天这里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领盘缠。 在乾家掌管财政大权的竟然是这个体格魁伟的打铁大汉,这也出乎池棠的意料。 栾擎天却早已习惯这样的安排,他一个一个的取出装着盘缠的包裹,送到每一个上前来取盘缠的乾家弟子手里,这是他用一晚上时间提前准备好的。 “二师兄,十金五百铢钱,良驹两匹。”栾擎天将包裹送到甘斐手上,口中点算。 甘斐今天背着长弓,宽刃大刀斜披在背后,显得意态豪雄,莫羽媚牵着两匹高头大马,站在一边带着笑,看着他的举动,这是董府带出的两匹健驹,由于莫羽媚着急赶回京师的缘故,特地支出算作脚力的。 甘斐叫了一声:“呀,两匹马全算我头上?” 栾擎天笑着:“一样一样。”也不知道他是说算谁头上都一样还是别人也和甘斐一样,不等甘斐再抗议,栾擎天已经叉手弯腰进行祝福了:“一路平安,除妖遂意。” “池师兄,六师弟,三十金。”栾擎天又将包裹交到薛漾手上。 由于要穿过国界进入氐秦境内,为免不必要的麻烦,池棠和薛漾没有骑马,他们是要步行至长安,路程可不短,因此盘缠也多些。 池棠多少有些不习惯,自从加入乾家之后,他倒底还是把身上所有的钱铢赀财全部上缴入库了,现在得计划着用每一铢钱,这可是从未有过之事。 “我不是那时的江湖豪侠了,可不能肆意挥霍。”池棠对自己说道。 “一路平安,除妖遂意。”栾擎天就像是顺口说着新年祝词一样。 “七师弟,五金三百铢钱。” …… 不用远行除魔的乾家弟子们也都起了个大早,他们站在院门口,像相送远征的战士一样对即将远行的众人行着注目礼。 池棠结束好行装,和嵇蕤击掌告别。 “三月十五锦屏苑见!”两人约定。 池棠又摸了摸注视着自己的姬尧的脑袋:“宝儿,多听大师兄他们的话,这些日子好好修行,回头将你娘亲接来这里一起住。” “知道啦,池叔,哦不,池师兄。”姬尧露出可爱的笑容。 无食呜呜的靠了上来,故作悲容,绕着池棠转圈:“张老五,我会想你滴。” 池棠蹲下身摸了摸无食,无食快乐的舔了舔池棠的手指。然后很快就挨了薛漾一个当头爆栗。 “娘妈皮的,走也不留个好印象。”无食开口骂道,接着贱兮兮的去舔薛漾。 “我当你转性不骂粗口了呢。”薛漾笑道。 池棠站起身,迎面遇上的就是董瑶娇美的笑靥。 “池师兄,我会将你教我那招练好的。” 池棠哑然失笑:“那招只是根基练习,等你练好了,我教你新的招数。” 董瑶很认真的点点头:“嗯……” “别忘了给家里带个信。”池棠又叮嘱道:“这整个新年都没回家,老夫人可不知怎么想你呢。” 董瑶装作不耐烦:“知道啦,嘻嘻,这事上你可真是唠叨,可说了好几回了,回头我就让七师兄给我带个信。” 郭启怀前往的路线恰好和董家庄顺路,池棠心中一宽,这九师妹还真是心细。 “好,三月十五再会。”池棠向董瑶双手一摊,微一躬身。 董瑶也是这样的姿势作为回应,她已经掌握了好几种乾家专有的礼仪手势。 “再见了,池师兄。”董瑶在心里对池棠说道,胸前还能感受到那贴身收藏的薄薄一片。 那边厢,颜皓子还在跟甘斐嘀咕。 “这次,又不带我?”颜皓子神头鬼脑的故意撇一眼莫羽媚,然后用她听不见的声音对甘斐说道。 “不……不方便。”甘斐吞吞吐吐,将装着盘缠的包裹放入怀里。 “我瞧人对你还是蛮有意思的,没准这一路上你就能成了。到时候,美人儿搂在怀里,可遂了你这么多年的心愿了。”颜皓子越说越起劲。 “放你娘的猪瘟屁!”甘斐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嘿嘿嘿嘿。”颜皓子猥琐的小声笑着。 李氏将准备好的干粮食袋又一个个塞到即将出发的乾家弟子手里,她一夜没睡,此刻的眼眶还有些发红,不过据薛漾偷偷跟池棠说,这个不一定是一夜未睡的缘故。 “为什么?”池棠还没明白过来。 “嫂子怕我们有人回不来。”薛漾小声说着,手里拿着干粮食袋。“每次远行,她都会哭一场的,所以……”薛漾看着李氏:“我们一定要活着回来,别让嫂子哭。” 乾冲在结界处划开一道,外间晨曦的光芒射入进来,和虚空之内的境地混为一体。 “平安归来。”乾冲的祝福和昨天一样,看着出发的师弟们向自己行礼告别,走出虚空之外,踏上了斩魔除妖的征程。 第042章故交 从荆楚乾家到长安,相距千里之遥,池棠和薛漾取道偏僻山路而行,既是走个捷径,也是为了少些麻烦,毕竟两国交恶,时有征战,若是从通衢大道入氐秦境内,只怕多遭盘诘留难之苦。 好在池棠游历江湖多年,早习惯了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而薛漾显然也深谙此道,在崎岖山径辗转而行,全无气喘乏力之态,相反,依旧精力饱满,神完气足。 天气寒冷,池棠和薛漾都穿着灰色的斗篷,掩盖住了褐衫短襟的服色,这样一来,倒和许多远行豪客的模样相似,倒不用担心别人过多留意了。 山路别径已经可以看到积雪,可见两人已出江南温暖之地,而入关中苦寒之境,几天几夜的疾步行路,已然赶了不少路程,按这个速度走下去,估计十日之内,便可进入长安城中。 当日从长安重返南国境内之时,身为负剑士的自己惶惶如丧家之犬,失魂落魄,噤若寒蝉;现而今,成为斩魔士的自己已是身负伏魔绝技,满怀赳赳豪情,不过半年时光,心情转变,直有天渊之别。 “池师兄,这些日子走了这许多路,你不累?”薛漾黝黑的脸色被寒冷的山风吹的有些发紫。 “还好,往昔行走江湖时也曾这般日夜兼程,早就习以为常了。”池棠呼出一口浊气,习武之人,谙熟吐气健体的法门,兼之内功深厚,这样的长途跋涉倒真的不太累。 “走了这些时日,路上都没见到什么行人,可见时势变乱,民不聊生,难怪妖魔横行。”薛漾感叹道。 “也许是我们尽走深山之故吧。”池棠也知道自己这个理由并不充分,语气有些轻飘飘的。 “到了长安,池师兄想怎么找那些妖魔报仇?”薛漾转换了话题。 池棠顿了顿,一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那些虻山妖魔的踪迹现在很明显,就是盘踞在氐秦皇宫之中,伴随在独目暴君的身边,可是自己若是直接进入皇宫,先不说那些妖魔的反应,单是拱卫皇城的成千上万的羽林军自己就万难抵敌。但自己若隐在长安城中,相机行事,却又担心徒耗时日,最终无功而返。 薛漾看到池棠的神情,已明其意,开解道:“池师兄不必为难,咱们到了长安城后,我用白虹讯通知左近的伏魔同道,看看他们有什么办法。” “他们若有办法,就不会坐视妖魔一直聚于宫中了。”池棠叹道,“六师弟说的左近的伏魔同道,莫非就是那些鹤羽门的门人?” “不错,在那里最有可能出现的伏魔道中人就是鹤羽门的炼气士,那么多伏魔名门,只有这一派是在关中之地,所以那里也是他们的势力范围。” 池棠摇摇头:“他们?说实话,我并不喜欢,目空一切,自矜倨傲,不是我辈中人。指望他们帮助我们,更是指望不上。” 薛漾笑笑:“是因为在落霞山看到的那些鹤羽门门人的缘故吧,我也讨厌他们,尽管那孤山先生死时还有些英雄气概。不过,似乎常行走关中的鹤羽门门人并不是孤山先生那一支的。” 池棠一愣,他记得是听嵇蕤薛漾说过鹤羽门的分支的,现在却又记不真切究竟是怎么说的。 薛漾解释道:“鹤羽门按照修炼法术的不同,分为三支。孤山先生那支是师字门,弟子名姓中都有个师字,据说他们主要练的就是扭转时空之法。” 池棠想到孤山先生凝气窒空,划圈破敌的招数,如有所悟的点点头,扭转时空是个奇妙的法术,便是乾家虚空存境的本庄所在,也是时空相错法术中的一种。 “另两支则是鹤羽门掌门许大先生的立字门,他们这一支主修的是以气御剑之法……” “以气御剑?”池棠奇道,“我看那孤山先生师字门的门人不也会用飞剑之术?怎么倒是这许大先生的立字门所修?” “以气御剑和飞剑之法形似而质不相同,池师兄有机会能看到就知道其间的差别了。”薛漾还在解释着:“还有就是许掌门的师弟衔云子先生执掌的文字门了,他们修习的好像是什么化气念力之术,这个我也不大清楚了,那经常行走关中之地的鹤羽门门人多是许掌门门下的立字门弟子,师字门的好像多是去北方之地,而文字门的极少出手,伏魔道只知道鹤羽门有这一支,却不知道这文字门的究竟有什么神通。所以,我们要是在长安呼唤同道,多半来的就是鹤羽门的立字门中人,听说他们都是谦冲有礼的有道之士,和孤山先生的师字门门人大不相同。” 池棠沉吟道:“一个鹤羽门就有这许多……” “且慢!”薛漾忽然止住池棠前行,如有所感的四下看看。 “怎么了?”池棠先是有些诧异,再看薛漾抽抽鼻子,嗅闻一番,一脸警觉的样子,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乾家弟子察气觅魔的法术,自己也不多话,立刻运转灵力,也像薛漾一样,对着半空嗅了嗅鼻子。 一股淡淡的腥臭之气涌入鼻端,池棠已经学会了这个法术,当下凝神屏息,意念从身体中扩张开来,只片刻间,一个身着黑衣的背影映入眼中。 池棠立刻醒觉,和薛漾同时指着西北方向,异口同声道:“在那里。” 两人对视一眼,又都哈哈大笑。 “池师兄这几日的修为抵得上我们修行十年,这么快就精熟了察气觅魔的窍门。”薛漾赞道。 腥臭之气代表有妖魔行动过的痕迹,而那个黑衣背影代表妖魔的本身所在,池棠略一估算意念所经之地,便得出了那妖魔和自己所距的方向距离,这是自己运用乾家察气觅魔之术第一次真正施展,池棠也不禁颇为欣喜。 薛漾兴奋的搓搓手:“哈哈,一路正走的无趣,这下可有消遣的了。” 两人按照觅魔方向,向前奔走。在和那些虻山妖魔再次遭遇之前能够用路上的妖魔练练手,池棠正有些求之不得。 不多时,两人走出这片山脊,远方又是山峦绵延,在两山之间,竟是一个不大的村镇,土屋茅舍稀稀拉拉的散落在山野之上。 有村镇就有人,而有人的地方就会出现妖魔,池棠和薛漾再无二话,直往那村镇而去。 待进了村镇,池棠才发现,这个村镇远比遥望之下要热闹得多,开着好几处茶坊酒肆,许多客商模样的行人都在这里,村镇上犬吠马嘶,好不热闹,看来这是南来北往的行客的聚集之所。 池棠真正在意的,是这村镇上有没有身着黑衣之人,毕竟觅魔所示,那妖魔的本身是穿着黑色衣衫的,可一看之下,发现竟有不少穿着黑衣的人,仔细辨别身形,却又看不出端倪。 薛漾捅了捅池棠,对着半空指了指,点头示意。 池棠运起灵力看向半空,顿时发现一股淡淡的黑气飘扬在村镇之上。 妖魔定然是藏身此处,已经确定了那妖魔的所在了,薛漾倒不着急,对池棠说道:“且找个酒肆,吃些饭食,顺便看看这村镇有什么异样。” 这些天风餐露宿,忙于赶路,两人都吃的是李氏为他们准备的干粮,现在能够吃些热食自然求之不得,池棠哪有不允之理? 掀开离得最近的一处酒肆的门帘,池棠便是一怔,满屋子都坐满了人,而且十之七八都是身穿黑衣的,看样子都是些赶路客商,这些客商或三五为群斟酒小酌,或独自闷头扒着饭菜,根本没在意池棠和薛漾的进入。 酒肆里的伙计热情的迎了上来,为两人在屋中的最偏角找了个又黑又脏的小席面。 “对不住,对不住,今天小店里都坐满了,就这一处还空着,两位客官多担待。”店伙一迭声的道。 池棠听这店伙口音,似乎带着些河洛土话,便出声打听:“小哥,这里是何处?怎么这么热闹?” “客官走山路来的吧?难怪不知。”店伙倒是说的很准,“这里是诀山镇,翻过这座山,便是那氐人的地界了,而往东首那座山过去,又是燕国鲜卑人的地方,所以这里算是三国交界。客官也知道,这三国间可不太平,若是走正常国界,难免会有些麻烦,故而这南来北往的许多行人客商都走的这里,翻山而过,不必理会什么边关戍卫,倒也方便。所以嘛,人聚得多了,自然热闹。” 池棠这才明白,他倒也听说过诀山镇的名头,有道是“远行苦,有佳地,诀山的野味广良的酒,洽镇的烤羊安集的妹”,内中这诀山之名便是此间的诀山镇,恰是在三国交界之所,可谓是通衢要道,虽属南国地界,偏又在群山之中,地势偏僻,南国政官极少理会此处,也没有戍守的军兵和主政的县丞,现在看来,是本地山民生财有道,将这里建成了个可以容纳各地客商歇脚的热闹繁华之所。 “两碗汤饼,烫壶酒,有甚野味便拿来下酒。”既是诀山以野味闻名,池棠自然有心尝一尝,大喇喇向店伙摆摆手。 店伙刚要答应,薛漾已经嚷开了:“慢着慢着慢着,你这里的饭食酒菜索价几何?”在池棠诧异的眼神中,薛漾小声解释:“这里商贾众多,地势又偏,咱们身上盘缠不多,还是问明价格再说。” 池棠哑然失笑,自己不经意间又犯了江湖豪侠的脾性,往日里入得饭馆酒肆,只管酒肉饭菜流水价上,何曾管过所费几何?但现在不一样了,乾家人的习惯自己还是要时时剔守的。 池棠由得薛漾拉住店伙,一个一个的问菜金,自己则趁机打量店中坐客,既然已知有妖魔藏身此间,自己也要多加留意。 座上多是些商贾打扮的人,池棠已经暗运灵力查测了一番,也没觉察出什么异样,但这只能说明在这段时间内,那妖魔并没有运用本身的妖力,池棠倒也不以为怪。 满座人中,只有左偏厢案席上的人池棠多看了几眼,不仅因为他身着黑衣,也不仅是他只是一人独坐,而是他明明只有一人,却点了满桌的菜,一个大酒瓮立在案上,那人自斟自饮,倒是酒量颇豪。池棠想看清此人形貌,可那人一身黑色斗篷,即便饮食间也不将遮住面容的蓬衣取下,只能看出体形甚是魁伟。 店伙黑着脸离开了,这个黝黑脸皮的客官最终只点了几个最便宜的面饼,还死乞白赖的讨了两碗不要钱的面汤喝,这么小气,出个什么远门?店伙气呼呼的想着,薛漾还不在意的凑到池棠边上埋怨:“大亏问了问,这里的饭菜贵的吓死人,太不地道了。” 看到池棠注意的眼神,薛漾也顺着他眼神的方向看过去:“怎么?有什么不对劲?”看了看那黑色斗篷的人之后,薛漾又不以为意的道:“这个人除了酒量和饭量比较大之外,好像没什么问题,怎么?你怀疑他是妖魔化身?” 池棠没有说话,他的注意力在那黑色斗篷之人身边露出的剑柄之上,那是用白玉雕制精美的犀兕之形。 也许是池棠的眼神停留时间过长,那人似乎有了感应,一抬头,一双精光烁烁的眼眸在池棠面上一扫。 只这一扫,那眼眸就没有再离开,那人正面迎上了池棠的眼神,推开面前酒碗,站起身来,脸上满是惊讶和欣喜的神色。 这一站,更显得此人体格高大雄壮,池棠已经认出了此人,不由心中一叹,在离开江湖的恩怨是非半年之后,自己终是不可避免的遇上了故交——武林江湖中的故交。 故人相逢,本当是欢喜万分,可池棠心中叹息就是因为不知该怎么向此人述说这别来缘由。 “池兄?果然是你?”那黑色斗篷之人除下了遮头的蓬衣,看他形貌约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微留髭须,阔面重颐,器宇轩昂,向池棠大步走来。 池棠也站起身来,向那大汉拱手为礼:“徐兄弟,别来久矣,竟于此处再会,真正意外之喜。” 那大汉走过来,对着池棠就是一个熊抱,显见和池棠交情极好。 “啊哈哈,看到池兄就好,江湖都说池兄失踪了呢,对了,正要问池兄,池兄这一向是在何处?可知我表哥下落?”那大汉欣喜无限的问道。 池棠浑身一震,尽管一直担心着如何启齿,可当那大汉终是问起时,自己仍不免为之嗫嚅难言,尤其是那大汉表哥的去向。 那大汉口中的表哥姓张名琰,正是武林双绝五士中,彭城巨锷士张琰是也。 第043章护商师 怎么说?直接说遭遇了妖魔?尊兄张琰命丧妖魔之口?怎么能令对方相信?池棠决定先缓一缓,而是一指薛漾:“容某介绍,这是池某好友,薛漾。”又对那大汉一指:“薛兄弟,这也是我的至交好友,彭城徐猛,江湖人称彭城犀首剑。” 薛漾站起身,微微一笑:“荆楚乾家弟子薛漾,见过徐兄。” 徐猛从没听说过什么荆楚乾家,但能成为负剑士的好友,必也是不凡之人,当下也是礼貌一揖:“彭城徐猛见过薛兄。” 两下里寒暄一番,恰好店伙正没好气的将薛漾点的面汤和面饼送上。 徐猛见饭食粗粝,连声邀请:“二位便来小弟席上,把酒畅谈,如何?” 池棠还没想好如何解释的问题,一时有些犹豫,薛漾却已经接上:“甚好,甚好。” 池棠想想也是,毕竟是故交,他来相邀,自己也没有回绝的道理,便也点头:“好,就到徐兄弟席上。” 徐猛欢喜的拉着池棠直往自己席上过去,薛漾则咕咚咕咚先将送上来的面汤喝个干净,然后揣着四个面饼,对着店伙一示意:“我们换到那席。” 三人落座,徐猛要店伙再添酒具,然后为池棠和薛漾满斟了一碗烈酒。 “再烫八角酒,切只野羊腿来。”徐猛吩咐店伙,然后端着碗向两人一敬:“能与池兄此处相遇,小弟不胜欢喜,来,池兄,薛兄,满饮此碗!” 碗盏相碰,三人都是仰脖一饮而尽,薛漾也不客气,放下酒碗,就手撕下席上炖野雉的一条鸡腿,啃嚼的不亦乐乎。 “徐兄弟怎么会来此处?”池棠决定在徐猛发问前先提出询问。 徐猛叹了一声:“池兄有许久不曾行走江湖了吧?不知武林中出了两件大事?” “是什么事?” “这第一件事,便是半年间,许多盛名江湖的侠士高手都已失踪,哦,池兄,你也是其中一位,不过此际见到池兄,小弟的心便放下来了。” 池棠立刻明白徐猛所指的大事是什么了,心中狂震,脸上却不动声色,示意徐猛继续说下去。 “这些侠士高手也包括了我那表哥,还有蓬关绝煞铁枪陈嵩、狄城快刀霍旷、阆中铁枪俞韬这些成名已久的人物。” 池棠心中暗暗点头,是了,就是这些人,这些跟自己一样,于去年月中伏击谋刺氐秦暴君的剑客侠士们。 “原本我那表哥时常外出不归,我那舅母倒也习以为常了,但每年过年时,表哥都要回家中,全家团聚,从无例外,可今年直等到初二,表哥仍然未归,舅母这下着急了,我倒是听说表哥去年曾去了长安城,这便出来,去长安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表哥的下落,对了,池兄,我听说你去年也和我表哥一起去的长安,可知周详?” 池棠立刻听出徐猛话中的端倪:“徐兄弟,你从哪里得知我们去的长安?” 徐猛给自己满斟了一碗,又替池棠和薛漾满上,才说道:“这便是武林中发生的另一桩大事了。快年末时,昆仑山绝云堡有门人过来,说是金龙令符少了一枚,来我们这里询问此事。我也是从那绝云堡门人口中得知,他走访了好几位武林大豪,闻说在去年六月间,曾有人持金龙令符邀请过那些失踪的侠客前往长安,似乎是参加什么聚会,我表哥也在此行之列。” 池棠心中一凛,那一日东城游侠李渡持着金龙令符来邀请自己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自己正是受了那金龙令符的蛊惑,一时神智迷失,答应了此事,直至最终月夜遇妖。自己曾和乾家斩魔士商议过,嵇蕤认为那金龙令符上附有虻山的摄魂之术,以致但见此令符的武林侠士都受到了蛊惑,池棠事后推想,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看来那遗失的金龙令符正是这一枚,照如此说,现在这武林中的发生的两件大事其实就是一件事。查出了遗失的金龙令符的原因也就能知晓一众武林侠客失踪的原因,只不过池棠却是清清楚楚的知道缘由的,他是此事的亲历者,也是唯一逃出生天的幸存者。 “现在碰到了池兄,这便好了,我表哥是和池兄一起在长安的吧?”徐猛神情有些兴奋,毕竟见到了传闻失踪的负剑士,负剑士能得再见,那么自己的表哥,巨剑士张琰也就有了着落。 池棠还在犹豫是不是据实说出,眼神不禁看向正在据案大嚼的薛漾,薛漾早明其意,将油乎乎的手在身上蹭了蹭,对池棠点了点头。意思很清楚,这事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顾忌着妖人之别总不是长远之计,二师兄甘斐已经陪着媚羽孤雁在前往谒见大司马说明妖鬼之事的路上了,那么对于人世间的武林,也有必要让他们知晓妖魔存在的真相。 池棠心一横,点头道:“不错,张兄是随我同至长安的。” “那我表哥现在何处?”徐猛精神一振。 “徐兄弟……”池棠凝视徐猛,语气显得很郑重。 池棠凝重的神情令徐猛一怔:“小弟在……” “以下我所说的,都是亲身所历,绝无半分虚妄之语。” “池兄侠名久著武林,岂有妄语之理?池兄但说。”徐猛也感到了池棠马上要说的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不自禁的端直了身体。 “此次前往长安,由端木盟主的金龙令符为号引,以蓬关绝煞铁枪陈嵩为首领,一共是五十六位义士,池某也忝列其中,所谋者,乃是为了刺杀氐人暴君,行刺之日定在七月十四月中之时……”池棠将行刺暴君的始末向徐猛述说起来。 酒肆外一阵嘈杂声,似乎是一队客商将要启程,一个黑壮的大汉正对着那队客商大声嚷嚷着什么,薛漾停止了吞咽,看向了那队客商和正在说话的大汉,如有所思。 池棠叙述的极为详细,从月夜刺君到虻山四灵现身,从茹丹夫人吟唱到群豪罹难,又说到自己如何死里逃生,如何潜身竟陵董庄,如何击退了祁山盗寇,如何结识了斩魔之士,直至现在,自己已入荆楚乾家门下,正准备重回长安,找那些吃人的妖魔寻仇。 徐猛先是听的极为惊诧,然后眼神就有些游离起来,似乎是有些不信却又不敢不信的模样,再后来,听说薛漾也是斩魔之士,是池棠现在的同门师弟,徐猛的目光就从池棠脸上转到薛漾身上,又从薛漾身上转回池棠脸上。池棠洋洋洒洒,小半个时辰说将下来,徐猛未吭一声,即便在池棠终于说完之后,他也一直沉默着。 池棠端起酒碗,将烈酒倒入口中,然后感受着烈酒在喉间直至肚中带来的热意,苦笑着说道:“徐兄弟还不敢相信是不是?在亲眼见到那些妖魔之前,我也一直不相信,世间竟然真的存在妖魔。” 徐猛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开口:“不是小弟不信池兄,只是这妖魔玄虚之事,却教小弟……”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一直看着门外的薛漾忽然转过头来,“徐兄要不一会儿与我们同行?我包你可见妖魔现身。” 池棠诧异的看着薛漾,不知他何出此言,薛漾却笑着对外面那队即将启程的客商努了努嘴,池棠顿时会意,那妖魔就藏身在那队客商之中,看来刚才自己对徐猛陈说的时候,薛漾已经发现了妖魔的踪迹。 徐猛沉吟半晌,最后才像下定决心一般,猛地举碗仰脖饮尽,然后将酒碗在案上重重一顿:“好!就看……咳咳咳!”烈酒未及入喉便开口说话,以致徐猛呛咳起来,连话都没有说完。 …… 池棠和徐猛走向那队客商的时候,就发现众人正解开包裹,取出黄澄澄的金锞送到那黑大汉的手上。薛漾则跟在池棠身后,他充分发扬了乾家弟子简朴而又不浪费的好习惯,满桌子菜他一点也没剩下,都装进了肚子里,还顺手将吃不下的面饼放进了干粮袋里,对此,池棠早已见怪不怪了,而徐猛另有心事,也没注意到薛漾在饭桌上强悍的战斗力。 “一人五金,美女免费!只管放心咧,有俺罗老七在,包你们这两百里山路绝无差池!”那黑大汉昂藏九尺,浓眉大眼,一大丛戟张的胡子更使他显得雄壮之极,腰间佩着一把宽大刃身的刀鞘,刀柄斜露半边,看来分量不轻。他正操着极重的河洛口音一边说着,一边笑眯眯的将客商送上的金锞揣入怀里。 池棠只听那罗老七说了一小会儿,就知道事情大概了。此去群山,多有山贼强盗啸聚,遇有客商经过,便是群起而上,轻则劫掠财物而去,重则尽数屠戮,不留活口,所以客商行进往往需要护卫之人。但值此乱世,兵戈不止,护卫之士多已被征入军中,纵然能招募到少数几个有勇力的,也难抵敌人多势众的山贼;可南北通埠,行贾走商又是势在必行之事,在这样的局面下,一个新的职业应运而生,唤作护商师。 所谓护商师者,就是有人向要行走于道的商旅行人收取费用后,再由那人护送,以保沿途平安,收取费用的那人就是护商师。而有护商师护送的队伍,一般是不会有山贼强盗打主意的,倒不是护商师自己有多厉害,以致山贼强寇畏惧不动,而是护商师和沿途的山贼强盗都有联络,甚至有可能护商师自己就是那山贼强盗一伙中的,将收取商旅行人的费用分出大部分交给山贼强盗,算是留下了买路财,而山贼强盗自然也就放行且不发难了。自从护商师这个行当出现后,倒是深受两方的欢迎,在山贼强盗这里,也不想恶名太巨导致所据地盘没有商旅经过,他们却去哪里剪径截路?现在好了,不必费事,自有钱财奉上,而且还生意不断;在商旅行人这里,花费一定的钱财,既可以保证不会被强人洗劫一空,又保住了身家性命,自然也是极为乐意的了。只是每个护商师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是以往往行商的旅人所经一路会找好几个护商师,负责不同的地段。这些护商师多是出现在局势混乱,盗贼横行的地界,在南国内境却是极少,所以薛漾和徐猛没有见过,即便是池棠自己,也只是一向耳闻,今日算是亲眼见到了。 这个黑大汉罗老七看来就是护商师了,听他意思,似乎势力不小,可以保两百里山路。 看到池棠几个过来,罗老七又凑上来:“你们几个走不走?日昳时分动身,晚上大伙儿歇在一处,一人五金。” 这几个是什么人?都是罕逢敌手的侠士剑客,行走于途怎会需要护商师的保护,徐猛摇摇手:“不必了,我们自己上路。” 罗老七瞪了徐猛一眼,口中嘀嘀咕咕的道:“是自己会些拳脚的吧,此去可有不少强盗,到时候吃了苦头可别怪俺。” 徐猛一挥手:“休要罗唣!”他现在一心想要跟着池棠薛漾看看他们所说的妖魔,没心思和护商师废话,他也是世家子弟,言谈举止间自有一股威严,罗老七一愣,却也没再纠缠下去。 池棠正在观察这队将要启程的客商,也许是为了夜间赶路方便,这些客商也大都穿着黑衣,或背着厚厚的包裹,或赶着驴马拉的车子,显然都带着货物,内中只有两个人和别人不一样,一个是鬓发斑白的老者,身上的衣料倒不似是平民的粗麻制式,面色红润,他的身边则是个荆钗布衣的年轻女子,那女子有二十来岁的模样,仔细一看,竟是面容姣好,体态动人。她搀扶着老者,只有恭敬而无亲密之态,若说这二人是父女,年岁相差未免有些大,可若说是夫妇,年岁相差大也就罢了,这般神情却又处处透着生硬。 此时那老者正取出金子交给了罗老七,罗老七嚷嚷道:“得给两个人的钱!”忽然看到了那女子的颜色,顿时眉开眼笑:“行,就收你一人的,美女免费,美女免费。” 罗老七出言轻佻,那女子头低的更深了。 罗老七凑过去,涎着脸笑嘻嘻的又看了看那女子,那女子侧过头去,羞不可仰。 “你闺女?”罗老七问那老者。 “是啊,多谢好汉了。”老者陪着笑,顺着罗老七的话回道。 “这时节,带这么漂亮的闺女外出,你不心疼俺还心疼呢,要是遭了强人乱兵怎么办?”罗老七有点忍不住,想去摸那女子细削的下巴。 老者横着身子,隐晦的表达了阻止之意:“多谢好汉多谢好汉,我们这是去豫州投亲戚的,没办法呀。” 罗老七缩回手,打了个哈哈:“成,你们父女俩就跟在俺身边,只管放心咧,有什么好歹的由俺照看着。” 薛漾小声对池棠笑道:“妖魔就在这商队之众中,可笑这罗老七还在大言不惭,估计进了山里他有苦头吃了。” 徐猛有些不可置信:“那些人里有妖魔?” 池棠虽然觉得那对父女有些古怪,可也没觉察出妖魔之气来,看着商旅聚成的队众道:“那就跟着这队人,看那妖魔几时现形,就手除去。” 罗老七已经在大声喊着了:“时辰到!大伙儿启程,只管放心咧,俺罗老七收了钱,一准把大伙儿平安送到地头!” 第044章魔现 商旅队众足有五六十人,人不算多,可一齐走在积雪未消的崎岖山路之中还是有些拥挤。在黑大汉罗老七的吆喝下,商队渐渐排成了一条队列,在山路上零零散散的拉开足有数百步的距离。 池棠和薛漾徐猛堕在队列最后,准确地说,他们不属于这个队列之中,因为他们没有给护商师酬金,不算是由护商师保护商队中的一员。而罗老七远远回望之后,却也只是瞪了一眼,嘴里咕哝了几句。等到他转过头后,便立刻笑逐颜开,有一搭没一搭的撩拨那年轻女子说话了。 一路行走之时,池棠一直在打量这队列中的每一人,灵力在周身缓缓运转,却丝毫没有妖气的反应。 “会不会妖魔没在这队众之中?”毕竟是第一次运用察气觅魔法,池棠多少还显得有些没底气。 薛漾则显然经验丰富得多,很坚定的摇摇头:“决计不错,那妖魔必在此队之中,行将动身时他曾用妖力做了件什么事,恰被我察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妖魔应当是在靠近那黑大汉的方向。” 池棠几乎立刻就将眼神投向了罗老七身后的那一对父女。 “莫非真是他们?”池棠不禁有些迟疑,“这一男一女虽然有些蹊跷,可我怎么也没察觉出他们身上有妖气,最关键的,我察气所见,那妖魔身着黑衣,可他们却没有穿黑色衣衫。” 薛漾的眼神却看的是队伍的中间:“不是说他们,我说的是,出发前,靠近那黑大汉的方向,现在这行进之中,方位早有了变化。” 池棠顺着薛漾的眼神看过去,眼神所笼罩的范围内,却是三个再平常不过的客商打扮的人,一个催促着驴子拉的破车,口中发出“叱叱”的喊声;一个低着头,将手伸入包裹里,一边走一边嘴里嘀嘀咕咕的,似乎是点算着什么;一个四处张望,一脸饱经风吹日晒的肤色,还时不时回头跟身后的旅人说着话。 这三个人倒是都穿着黑衣,可在池棠看来,还是对不上,察气中所见,那是一个黑衣整整齐齐的背影,可这三人,第一个的黑衣皱褶不说,还赶着辆驴车;第二个则斜挂着两个包裹,显得鼓鼓囊囊的;第三个倒是没那么多累赘,可是身上的黑衣破破烂烂,好几处地方还打着补丁。 薛漾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出发前传出妖气的方向就是这几个人所在,盯紧他们就是。” 徐猛闷声不语,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如果不是因为池棠是他一向敬重的好友,他几乎便要直斥这种装神弄鬼煞有介事的行径,可现在,他只能将信将疑的跟着两人前行,打定主意,除非真的看到他们所说的妖魔,不然,就决不能接受表哥张琰被妖魔杀害的事实。 就这样在山路中逶迤行了有好几个时辰,看来罗老七是个合格的护商师,行走了这许久都没有一个强人贼寇前来搅扰,初春时节,天仍然黑的早,虽只不过酉牌时分,天色却已经暗了下来。 “就在前面那处山坳,大伙儿生火弄饭,然后就在那里歇一宿,明早再赶路。只管放心咧,那里山坳正好能挡山风,晚上裹个被褥,不会觉得冷!”罗老七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他倒挺细心,交待的很详尽。 商旅队众赶着队中的驴马,按着罗老七所指的方向前去休憩。 池棠一心寻探妖魔踪迹,自然而然的便跟着商队径直走向山坳,到了山坳口时,罗老七手一张,冷冷的挡了驾。 “对不住,三位,这里是俺们护商师商队休息的地方,你们不是这队里的,可不能歇在这里。” 徐猛心里正没好气,听到这话,双眉一轩,走上前来:“怎么?这里是你家的不成?我们要歇便歇,你管得着?” 罗老七嘿嘿怪笑一声:“懂不懂规矩?护商师安排的地方交了钱才能进,四下山野这么大,你们歇哪我管不着,但是歇在这里面,就是不行!” 徐猛冷哼一声,他是世家子弟,哪里受得了罗老七这等村野匹夫的抢白?当下将手按在犀首剑柄上,怒道:“放肆!我若偏要歇在这里面呢?” 罗老七“呸”的吐出一口唾沫,手也握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怎么着?玩硬的?老子可告诉你,你们三个一齐上,老子也不怕!” 池棠赶紧一拉徐猛:“徐兄弟,不要着气。护商师确有这规矩,我们就宿在前面就是,不争这微末之事。” 在山坳的几个客商也劝解起来:“几位壮士,这是护商的规矩,你交了钱就歇在里面,可你没交钱,又何必非要和我们挤在一起?”言下之意很明显,我们交了钱,这处防风的山坳我们就理所应当的可以受用,而你们几个既然没交钱,就没资格进来了。 徐猛怒目而视罗老七,罗老七寸步不让的反瞪之,还是池棠好不容易把徐猛拖开。 “你们几个,老子前面就不说咧,老子保护的这个商队,你们没给钱倒还跟在队里,这不是让老子白白护了你们这段路?”罗老七的语调极为泾渭分明,寻常时的自称都是俺,但在骂人时便统统以老子自称。 “我等岂要你这匹夫相护?”徐猛丢下一句。 “滚滚滚!老子也不跟你们废话,你们晚上自己找地方睡,明天自己上路,别跟在老子这队伍里,各走各道,各行各路!你们最后出了什么事,赖不着老子!” 徐猛还想再说什么,已经被池棠半拖半拽的拉远了,薛漾则走到山坳口,探头向里张望了一下。 “你干什么?还不走?”罗老七叉着腰,瞠目对薛漾道。 薛漾收回张望的眼神,看了罗老七一眼,然后恭恭敬敬的一躬:“抱歉。” 罗老七一怔,薛漾又是一躬:“谢谢。” 在罗老七还没发话前,薛漾又将手招了招:“再见。” …… 三个人没有生火,而是靠在枯槁的树干下稍作休憩,徐猛默默无语,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池棠则远远看着远处山坳,那里的火光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人声也渐渐稀疏,想来已是到了安歇的时候,只有薛漾,从怀里掏出午间自酒肆带出的面饼,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咀嚼吞咽。 “你们来点?”薛漾嘴里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说道,将面饼向两人面前一送。 徐猛没有反应,池棠摆摆手:“不饿,你吃。” 薛漾收回面饼,咕咕哝哝的道:“这么难吃的饼还卖那么死贵,这山里酒肆当真黑心。” “池兄……”徐猛终于对池棠开口。“……小弟还是难以相信,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什么古怪事没见过?可这妖魔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们……他们究竟是怎生模样?” 池棠正要回答,薛漾已经插嘴道:“别急,再过一会儿,等那片乌云遮住月亮,我就可以带你去见见妖魔了。”他对妖魔的习性相当熟悉,因此对于妖魔现身的时机拿捏的也很准。 三个人一齐抬头,半轮淡月斜挂天际,发出昏昏惨惨的暗光,一片乌云缓缓的向淡月之处游动。 “休息会儿,别多说话,免得被妖魔听到动静。”薛漾伸指在唇上一竖。 池棠和徐猛靠在树干上都闭上了眼睛,徐猛胸口一起一伏,呼吸的有些急促,显然另有心事,而池棠则趁机屏息静气,让灵力带着意念在四处游走。 “没错。”尽管天如涂墨,可在山坳里还是浮现出一股更为深黑的妖气来,妖魔果然就在商队里,并且正隐匿在休憩的山坳众人之中,在这段时间已经蠢蠢欲动了,妖气已然发散出来。 乌云游走,恰好遮住了半轮淡月,天地之间顿时一片漆黑。 薛漾矫健的站起身,一拍池棠和徐猛,用轻微的语气说道:“走,过去看看。” …… 在用过晚饭后,众人都已安歇下来,罗老七故意睡到那年轻女子身边,嘿嘿笑着还想说几句话,那女子翻了个身,背对着罗老七,竟自不睬。 罗老七的眼神肆无忌惮欣赏着那女子的背影轮廓,神思飞扬,早在心里勾勒出一派云雨交欢,风光旖旎的场景来,想到情烈处,不由伸手摸到自己鼓胀的下体,流着口水,然后……睡着了。 山坳里一片鼾声,即便是那女子,也传出了因熟睡而发出的鼻息声。内中尤以罗老七的呼噜声最为奇特,时而如雷霆万钧,声震四野;时而如蛟龙低吟,蜿蜒沉绵。 在这片鼾声的衬托之下,一阵黑风发出低微而又怪异的呜呜声盘旋着升起,瞬时间就弥漫在整个山坳之中。 黑风一卷,尚在燃烧的火堆寂然而灭,恰在乌云遮住月光的时分,四下伸手不见五指。 再接着,山坳里的鼾声仿佛生生被人掐断,再也没有一丝声响发出,一片死寂般的安静。 只有一个人影发出暗白色的光芒,从地上爬起身来,转头四顾,口中发出嘿嘿的低笑声。 “都定住身了,大王。”一个怪怪的声音传出,暗白色光芒映照中,可以看见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那辆驴车。 低笑的人影身上光芒忽然一盛,身形暴涨,几缕清幽的火光在四周浮现,暴涨的人影最终变成了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 驴车处也发出一道白光,拉车的毛驴忽的在地上打了个滚,再起身时已经变成了一个长耳朵的瘦小人形。 “甚好,不枉我几日追踪,现在食粮有了,女人也有了。”瘦高男子转过身来,一身极长的黑袍,体格瘦削,下身处却鼓鼓囊囊,看起来极为诡异。 瘦小人形的脸还是一张毛驴的脸,凑到那瘦高男子身边:“小的还是不明白,要吃人,哪里不能作法摄几个人来吃?就算大王要亲近女人,也一样可以在路上弄风摄了人来,何必费这么多事,变化人形,跟了这么久,到了这里才下手?” 瘦高男子白了驴脸一眼:“你懂什么?往日里沿途所见的女人,都是些鄙颜陋色,就是吃还嫌肉韧皮粗,这乱世时节,哪有漂亮女人远行于荒僻之地的?这个女人就不同了,肌肤娇嫩,身姿撩人,可是个极品,不是我循着味儿远路相随,趁隙发动,又哪里寻得这样的可人儿?” 瘦高男人凭空虚指,侧身沉睡的年轻女子仿佛被人抬动一般直起身来,衣衫自动脱落,贴身收藏的绢帕也掉落于地,只见那女子露出了雪白的肌肤和鲜红的抹胸,瘦高男人看得两眼放光,强吞了一口口水。 “前些日子这女人一直在市集人多之所,不好下手,趁这夜黑荒野之处,不就可以行事了?”瘦高男人的语气很兴奋,“况且,还得便擒了这许多人,山君那里也好交待了,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瘦高男人伸手一招,年轻女子凭空轻移,直往瘦高男人处飘来,眼看将近时,瘦高男人迫不及待的将年轻女子就手搂在怀里,长着绒毛的手摸在那年轻女子的身上,下身鼓起的那处微微抖动。 “美!当真是美!”瘦高男人脱口赞道,喜不自胜。 “大王,这些人怎么处置?”驴脸有些不解风情,在瘦高男人欲念高炽的时候还在发问。 瘦高男人有些不满,没好气的道:“有什么好问的,先把所有财帛尽数搜刮了出来,至于人嘛,找几个精壮的带回洞府自己享用,多出来的你一起送到山君那里,就说我诀山大王奉上的食粮不就行了?” 驴脸陪笑道:“是是,大王要不先回洞府,小的在这里收拾好。” 瘦高男人嗯了一声,紧紧搂着那年轻女子,黑袍一展,黑风裹住身形,化作一道白光,凭地飞起。 驴脸还在自言自语:“找几个精壮的。”看到酣睡的罗老七,顿时一拍掌:“这个最精壮,肉最有咬劲,他是一定要留下的。”正要找下一个,忽然有所感应的看向半空,口中发出诧异的一声:“哎?” 瘦高男人化成的白光还在半空中,一道青芒忽然如流星赶月,迎头撞上,白光被青芒所击,倏地坠落而下,正掉入山坳之中。 驴脸惊呼:“大王。”快步赶上前去。 白光散去,现出瘦高男人的身形,年轻女子软软的躺在一边,瘦高男人惊惶的爬退几步,声音有些变调:“是……是什么人?” 山坳口出现三个人影,左边一人手中持着把锈剑,锈剑上现出青色光芒,照出那人淡然自若的表情: “你好,初次见面,在下乾家斩魔士,薛漾。” 第045章诀山驴怪 瘦高男子迅速的爬起身来,耳朵动了动:“什么?你说什么?” 薛漾淡淡笑道:“长这么长耳朵还听不明白?乾家,斩魔士,薛漾。”薛漾一字一顿,指了指自己。 瘦高男子记起似乎曾听说过乾家斩魔士这个称谓的,但从来没有照过面,在他的记忆里,他们一族的最大敌人是身着鹤氅白袍的鹤羽门炼气士,但眼前出现的这个人似乎也有很强的伏魔之气,刚才自己飞在半空的时候,那青色的剑芒几乎将自己斩成两段,幸亏自己见机的快,及时避开。 此人不可力敌……瘦高男子暗忖,退后几步,眼睛盯着薛漾,不再作声。 薛漾跃身进来,边上的驴脸畏惧的缩了缩身子,大王都吃了亏,自己一个洞中小妖能济得甚事? 薛漾看了看两个妖怪,悠然道:“看出来了,二位是野驴化身的妖魔。” 瘦高男子脸色一变,对方转眼之间就瞧破了自己的本相。 “引颈就戮吧,少些痛苦,你身上那么浓的血灵道臭气,就知道你罪不可恕,痛快些,是我对你最大的仁慈。”薛漾锈剑上的青色光芒愈发强烈,对着瘦高男子缓缓举起。 瘦高男子退后一步,咬着牙缓缓道:“要我性命,就看你有什么能耐了!”话音一落,脸庞突起,立刻变成了一只丑怪的驴脸模样,身体卷起一阵旋风,迅捷无伦的绕过薛漾,既然此人不可力敌,那就另找突破口,未必和他一起的人就能有他这样的修为,只要有一丝空隙,自己就能脱逃出去。 旋风指向的方向是在山坳口,瘦高男子的速度很快,眼看着薛漾没有反应过来,瘦高男子心中不由一喜。 一股滔天的热浪扑面袭来,山拗口正中的那一人身上忽然现出火焰,并且拔出了背后的长剑,剑尖也有火焰环绕,发出暗红色的光芒。 瘦高男子大惊,这个人比刚才那薛漾还要厉害,自己失算了,这是怎样的灵力和神通?即便是身居虻山四灵高位的辟尘公和镇山君也没有这样的力量。情急之下,瘦高男子生生止住身形,飞速的向后退避,即便如此,火焰终是炙伤了他的颜面,脸上的绒毛燃烧起来,发出一股焦糊味,还伴随着阵阵吃痛不住的惨叫声。 现出火焰的男子威严的站在山坳口,像天神一样。 旋风转瞬间土崩瓦解,瘦高男子捂着脸,踉跄退了几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薛漾大拇指冲身后那现出火焰的男子一示:“忘记介绍了,这位也是乾家斩魔士,我师兄,池棠。” 乾家斩魔士?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人物?瘦高男子心里涌起一股绝望之意,自己已经很小心的找了个最好的时机来行事,怎知还是旁生了枝节? “妖孽,早知你踪迹,就是等你现身的!”池棠将云龙剑一竖,跃身而入。 瘦高男子打量了一下三人,心中更是一凛,这就是白天跟在队列之后的三个人,当时自己还没当回事,却原来他们就是冲自己来的。 薛漾的锈剑,池棠的云龙剑都直指那瘦高男子,瘦高男子被两人剑上传来的凌厉气势逼住,竟是不敢动弹。 一直在一边看着的驴脸已经抖似筛糠,小妖怪在面临绝境时和普通人一样,害怕,软弱,歇斯底里。所以在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瘦高男子身上的时候,驴脸发出一声嘶喊,身体聚成一团白气,向山拗口狂奔过去,至于山拗口还站着一人,驴脸已经恐慌的没有注意了。 自从看到这个诡异的景象后,徐猛的心中便是巨震,反复对自己道:“当真有妖魔?当真有妖魔?”不经意间,便产生一种恐惧,这是人类对于未知事物的突然显现而产生的一种自然反应。 当驴脸带着白气,没头没脑的夺路奔逃,直向着自己而来之后,徐猛的手按在犀首剑柄上,往日里侠士剑客的豪气似乎荡然无存,浑身不住颤抖,却忘了拔剑出鞘。 薛漾锈剑青芒一闪,正击中驴脸后背,驴脸闷哼一声,扑地倒下,狂奔的身形还没有止住,又在地上蹭行了好一会,正好滑在徐猛身前不动了。 “嗓!”徐猛终于拔出剑来,用剑尖拨动那驴脸的脑袋,长耳,大眼,直鼻,原本寻常的驴面现在却安在人的躯体之上,看起来分外可怖,徐猛倒吸一口凉气,偏偏那驴脸呻吟着又是一抽搐,徐猛更是一惊,急忙退了一步。 而在那里的瘦高男子也在一步步的后退,池棠的剑尖随着他后退的步伐寸寸紧逼,薛漾神情很轻松,这个驴怪实力不济,正好让池师兄练练手,做他斩杀的第一个妖魔。 “好……好汉,英雄,上仙,饶我一命吧。”瘦高男子连声改变称呼,出口哀求。 “不要相信任何食人妖魔的垂死哀求。”薛漾出声提示。 池棠对这个妖魔自然没有恻隐之心,很坚定的点点头:“此怪为恶,自当斩除。”云龙剑蓄势待起。 “不……不要……上仙!我愿……”血光迸现,瘦高男子的哀告戛然而止,从肩头到胁下一道长长的斩痕。 “入你娘!”然后就是带着浓重口音的怒骂声。 池棠和薛漾都愣住了,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发生的变化。 黑大汉罗老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来,刃身巨大的佩刀从瘦高男子肩头斜劈而过。 在池棠和薛漾愣神的当口,罗老七一探手,又抓住瘦高男子的头发,说头发也许并不准确,此刻瘦高男子已经变化为一个驴脸,罗老七抓住的毋宁说是驴脸后的鬃毛。 “老子是护商师,你这种东西混身进来害人性命,不是砸老子的招牌?让老子以后在道上怎么混?”罗老七恨恨骂道。 然后罗老七又凑近那瘦高男子,似乎毫不在意那瘦高男子狰狞丑陋的驴脸,用咬牙切齿的恨意说道:“最不可原谅的是,你还想抢老子的女人?” 薛漾立刻打岔,指了指还躺在地上的年轻女子:“呃,抱歉,你是说这个姑娘吗?貌似,好像,她不是……” 罗老七眼一翻:“老子看上的,就是老子的!” 瘦高男子喉头动了一动,却发不出声音,他怎么也不明白,身后这个黑大汉是几时脱出了自己的定身术,还给了自己致命的一击的。 “老子不管你是什么东西,给老子记着!动老子的女人,砸老子的招牌,老子就要你好看!”扳着鬃毛的手一使力,将瘦高男子的脖子后仰,举刀的手则手起刀落,一下子就砍下了瘦高男子的头颅。 颈血喷溅,几缕黑气顺着血水轻渺渺的浮起。 薛漾忙掏出聚灵壶,一迭声的道:“别浪费,别浪费。”上前将黑气吸入聚灵壶中。 池棠看着罗老七,只不过此刻的眼神充满了钦佩和惊讶,那驴怪化身的瘦高男子在行动前已经施展了妖魔的定身术,当初自己在云龙之骨的促发下,才运起火鸦神力得以焰醒破解,可这黑大汉却是如何解脱的?再看他斩杀那妖魔的手法干净利落,必然是身含云龙破御之体的力量,想不到这山野之中,竟有这般奇人? 罗老七此时已经奔着跑到那女子身边,扶起女子,一脸心疼的模样。 薛漾吸好了涣散的妖灵之气,将聚灵壶收入怀中,看池棠还有些发怔,便笑嘻嘻的道:“没想到,这黑大汉还是个情种。只要动了他的女人,后果是很严重的。” 罗老七忽然回头喝道:“喂,你们几个,是有法术的吧,现在人都动不了,你们快用法术,让人能动!” 薛漾笑道:“不急,等我们收拾一番,对了,你放心,所有人中只有这个姑娘是醒着的,你做了什么事她都清清楚楚。” 果然,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眼神正望向了罗老七,既有些恐惧也有些感激。 “你赶紧照顾好人家,一会儿我们收拾好了,再用法术解开这个定身妖术。”不等薛漾说完,罗老七已经转头心花怒放的用他自己的方式去抚慰那女子了,薛漾则又向池棠解释:“在那个驴怪第一次化身白光而走的时候,他已经解开了那女子的定身术,只不过被我剑芒所阻时,他才重新将那女子定上的。也就是说,在那之后的事情这个女子都看在眼里,只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罢了。” 池棠这才明白,也由得那罗老七抱着女子期期艾艾,自己则和薛漾一起转身走向徐猛,徐猛此时坐在山拗口,一脸的茫然,犀首长剑就放在身侧。 “徐兄弟,怎么样?这下信了吧?”池棠坐到徐猛身边,语重心长的道。 徐猛木然的点点头,语调还有些颤抖:“竟……竟真有妖魔……” 池棠理解的拍了拍徐猛的肩头:“我第一次见到妖魔后,也是这般,害怕,恐惧,不敢相信,真知晓了这些妖魔之后也就好了,他们没那么可怕,你看,那个护商师,不是很轻松的就将这妖魔斩杀了?” 薛漾蹲在倒地不起驴脸面前,转转他的脑袋:“别装了,我又没打到你要害,装什么死?” 那驴脸顿时一骨碌爬起身来,捣头如蒜:“上仙饶命,上仙饶命……” “说说吧,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薛漾好整以暇的道。 “回上仙,我原是诀山山户里的一只小驴,也不知道哪年了,来了这么一个野驴成精的妖怪,害了我山户里主人的性命,建了个洞府,自称为诀山大王,又给小的施了些法力,小的就修成了人身,可这脑袋却怎么也变不了,也没有什么法力,这诀山大王就教了小的一些运风快跑的法术,让小的做他的使唤,小的也只得听命,身不由己呀。” 薛漾道:“用你运风的法术。” 驴脸不敢违抗,身上白气聚化为团,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薛漾凑上去,伸鼻子嗅了嗅:“嗯,没什么腥臭之气,你没吃过人。” 驴脸收起身上白气,苦着脸道:“正是正是,小的最恨吃人肉,实在是在那诀山大王手下,只能做些跑腿的活儿。” 薛漾脸一板:“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你的罪孽也不小!” 驴脸又是一连串重重磕头:“别啊别啊,小的知错了,实在是没办法呀。” 薛漾将嘴向那瘦高男子的半拉尸身一努:“他究竟什么出身,你知不知道?” “小的最先也不知,后来来了个虎妖,小的才知道,他是虻山出身的,占了诀山,定期出来抓些过往行人,大部分进贡给那虎妖为食。这一来二去的,诀山洞府的那条路行人都说有强人,都不往那里过了,眼看着期限将近,这诀山大王只好换条人多的路来探探情形,偏又看上了那女子,就变化了人形,假作过往客商,跟着这女子,找个荒僻的所在,一是擒了那女子带回洞府享用,二是正好捉些活人,进贡给那虎妖。” 池棠心中一动,出声问道:“你说的那虎妖可有名号?” 驴脸点头道:“有的有的,叫什么……哦,镇山君。” 果然是他!池棠想起那夜的虎面人,霍的站起身:“此獠身在何处?” “就在长安城外。小的平素都是替诀山大王将抓到的活人运风送到离长安城四五十里外的一处山冈上,然后就驾风离开,那镇山君轻易也不露面,但小的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知晓,真正神通广大。” 池棠闻言一怔,他本想让这驴脸带自己前去寻找那镇山君,那夜便是此怪杀害了众多侠士,不除不行,可听驴脸这么一说,即便带自己前去,也未必能见到镇山君,到时反而打草惊蛇,不由踌躇起来。 还是薛漾给了主意,问清楚了驴脸往昔送活人前去的山冈路径,然后对那驴脸道:“念你不曾吃人,姑且留你一命,但你要立誓绝不害人,日后听我等传念真言,便要乘风赶来听命。” 驴脸大喜,一迭声的答应,不住磕头:“谢上仙不杀之恩,小的立誓,但有害人之心,便是被人宰了当驴肉吃,往后只听上仙号令,但有所嘱,无有不遵!” 驴脸说话的时候,薛漾口中兀自念念有词,池棠运起灵力看去,几道淡淡的青气从薛漾口中射出,缠住了驴脸周身。池棠忽然想起,那日在董庄,祁山盗寇首领段覆拒翼也曾立誓,而那时薛漾也是这般,事后才知道这是密咒羁縻之术,现在是故技重施了,池棠暗想这门法术倒极为神奇,自己还没来得及学。 “若有违誓,尔必应誓,回去后好生向善,记得我今日对你所诉召唤之语。”薛漾训诫道。 驴脸连连点头:“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薛漾挥挥手,驴脸顿时化身白气一团,飞也似的去了,徐猛侧头看着远去的白气,似乎另有所感,脸上也不如刚才那样茫然了。 第046章拉拢 罗老七抱着那女子,口中还在喃喃道:“宝贝儿,只管放心咧,有俺在,谁也不会伤到你的。”说道情动处,还将脸贴在那女子的脸上,当真是爱怜无限。 “都这么半天了,你还不把人家衣衫穿好?” 浓情蜜意之间,忽然来这么个声音,罗老七吓了一跳,然后就看到薛漾笑嘻嘻的坐到面前。 那女子被诀山大王褪下的衣衫还没有被拢起,鲜红的抹胸陪着雪白的肌肤分外动人,罗老七这才像突然想起一样,将她衣衫一合,遮住了外泄春光。 “忘咧。”罗老七哼哼唧唧的道,刚才斩杀那诀山大王时何等嚣狠豪雄?现在却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脸多愁善感之色,当然,衣衫没有穿好绝不是他忘了,而是正好借此大饱眼福,舍不得穿上之故,只不过这一节可就不能明说了。 “聊聊?”薛漾忽然从身后谈过了半个脑袋,带着忠恳木讷的表情对罗老七提议。 “聊什么?”罗老七还是不放下那女子,不过对薛漾的态度明显好了很多:“谢咧,不是你们出手,那时候我又起不了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畜生带走俺的小美人。” 薛漾差点笑出来,这什么人?和那女子不过萍水相逢,就这般情根深种? 和罗老七一番交谈之后,薛漾终于知晓了大概。 罗老七本是个江湖游侠,武艺高强,原本想着仗义行侠,在发现这诀山镇后多有山贼强人后,曾以一人之力,几乎荡平了两百里山中的各处山寨,最后群盗苦苦讨饶,声称大家也给乱世逼得没有办法,活不下去了,这才上山做了强寇,罗老七荡平山寨也就罢了,却也断了这各处山寨数百人的生路,罗老七想想也对,不由动了恻隐之心,自此和各处山寨商定,自己做了护商师,收取费用之后和各处山寨五五分账,这行当一做就是几年,河洛群山各处山寨的盗匪感激之余,已隐然将罗老七视为群盗之首,江湖人送敬称“七哥”。也是罗老七只是按照从南向北的路线护商,不曾往西前往诀山之中,因此没有和那野驴化身的诀山大王照过面。 身为护商师,自然便有一种敏感,其实在诀山大王施法生风的当口,罗老七就已经醒觉,但随后而来的定身术却又让他一筹莫展,至于那诀山大王是不是妖魔,对于罗老七自己来说倒是无所谓,管你是人是妖,挡我财路,坏我行当,我就决计饶你不得,所以他看到诀山大王的妖孽之状根本就不惧怕,待见诀山大王化风纵影,就要裹挟那女子而去,又气又急,这一急之下,就感到浑身一热,顿时能动了。恰在这时候,薛漾出手,阻住了诀山大王,罗老七便静观其变,在诀山大王背对着自己步步后退的时候,看出便宜,终于奋身而起,一刀斩杀诀山大王。 说到最后,罗老七拍了拍腰间的佩刀:“俺这把刀,还没怕过谁。” 薛漾大感兴趣的看着罗老七,人魔大战将近,乾家就是要多吸纳些身具灵力,有云龙破御之体的人物,眼前这个罗老七可真是意外收获,能够自行解开妖魔的定身术,可见这罗老七自身蕴藏的灵力有多深厚,若是加入伏魔道中,可是一大好手。 “有没有想过换个行当?”薛漾开始了对罗老七的拉拢。 “什么行当?” “我们这行,降妖除魔的,就是杀你刚才见到的东西的。” “干这行有什么好处?”罗老七是老江湖,想法很实际。 “挣的钱可比你做护商师多多了,去的好地方也多,不用老是在这山沟沟里晃悠。”薛漾用带着诱惑的语气说道。 “挣的钱多?”罗老七看看薛漾,目光又投向边厢坐着的池棠和徐猛,然后嗤之以鼻,“俺不信,挣的钱多你们就穿这破衣服?挣的钱多你们会舍不得花个区区几金让护商师保护?还跟俺口角一番?” “呃……”薛漾一时语塞,徐猛穿着黑色斗篷,看不出服色,也就罢了,自己和池棠穿着灰色的斗篷,衣饰破蔽,怎么也不像钱财万贯的豪客。 “这个嘛……谁赶路会穿绫罗绸缎?再说我们走江湖的,谁在乎穿好衣服?至于不入护商之列,你想,我们有这样的本领,何必花钱让别人保护我们?这不是浪费嘛。”薛漾只得牵强的解释。 罗老七翻翻白眼,没有吭气,这一条显然打动不了他。 薛漾想了一会儿,又看了看他怀里的女子,顿时有了主意:“实不相瞒,这次我们是去长安,替那里的秦国王爷除妖的,事成之后,我们向那王爷要什么赏赐,那王爷都会给。你要是跟我们前去,一起把那秦国的妖怪除了,那秦国王爷肯定高兴,你到时候可以问他要几个美貌的女人相陪,你说那王爷答不答应?皇宫里的美女成千上万,你想想,皇宫里的美女哦……” 罗老七眼睛一亮:“当真?” 薛漾心想,这老兄当真是在山野之间旷得太久了,但凡说到美女,这老兄无有不中,于是很郑重的点了点头:“绝无虚言,但是一定要先成功除去那秦国的妖魔。” 罗老七不以为意的摇摇头:“妖不妖魔俺不管,有美女就行,好,俺就跟你们走一遭,你要是骗俺,俺可找你算账!” 薛漾拍拍手:“一言为定!”同时对着池棠一扬眉毛,也不知这昏黑天色里池棠看清没有,总之自己是很得意,小施唇舌,就拉了个有灵力的高手加入。 为了趁热打铁,薛漾立刻提议:“要不我让这姑娘先醒转,你们说说体己话?” 罗老七立刻将怀里女子向前一送:“赶紧滴!” 薛漾忍住笑,对着那女子肩头轻轻一拍,暗施灵力,那女子顿时呼出一口气,然后嘤咛一声,挣扎着要脱开罗老七的怀抱。 罗老七眉开眼笑,兀自关切地说道:“你醒啦。”看那女子挣扎,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任由那女子挣脱开来。 那女子低着头,环手抱膝而坐,在醒过来之后便不发一语。 罗老七还凑过去:“不怕不怕,刚才有坏人,被我打死了。” 那女子忽然一指前方,小声道:“那……那是什么?”她所指的方向,正是那诀山大王的尸骸所在,只是现在白气散尽,尸骸已经变成了分作两爿的驴身,还有些黑色衣袍遮盖。 罗老七正想回答,薛漾却反问:“你说是什么?” 那女子咬着嘴唇,好半天才轻声说道:“反正不是人。” “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死了,被他杀死的。”薛漾最后指了指罗老七,罗老七胸脯一挺,神采焕发。 薛漾向罗老七示意,安慰那女子的事情就交给他了,自己也没心思多费口舌,转身回到了池棠和徐猛身旁。 “徐兄,心情可好些了?”看到徐猛神色已经恢复,薛漾开口问道。 徐猛叹了一声,看看池棠又看看薛漾,欲言又止。 “徐兄弟,想说什么?”池棠深深理解初见妖魔后的心情,因此对徐猛说话时语气特别轻柔。 “我觉得……”徐猛终于说话了,而接下来的话更令池棠一怔,“……妖魔,不过如此!” 这却奇了,当初自己见到妖魔后,便陷入一种深深的恐慌和畏惧之中,若不是遇见了乾家斩魔士,还不知何时能从那种郁结的心情中解脱出来,怎么这徐猛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就说出这样的话?池棠看着徐猛,等他继续说下去。 “一开始,我见到那变化的情景时,确实觉得毛骨悚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真的有这种妖孽在我眼前出现。我害怕,害怕是因为觉得以自己的力量无法去对抗这些妖孽的魔力,可是……那个护商师竟然一刀就斩了那妖孽,而另一个,却跪在我们面前苦苦哀求,就像个软弱的小毛贼在我面前求饶,我忽然觉得,妖魔也没那么可怕了,他们也一样可以被人打败,杀死,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惧怕他们?”徐猛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再颤抖,神色也渐渐回复成世家弟子的沉稳之态。 池棠一下子就明白徐猛心态转变的何以如此之快了。说起来很简单,自己所见,是妖魔肆虐,杀人吞食的恐怖场景,自己竭尽全力,仍然无法对妖魔造成损伤,失魂落魄之余未免又有些心灰意冷,觉得妖魔和凡人之间有着天渊之别,人类若遇上妖魔只有听任宰割的下场。也就是之后接触到了乾家斩魔士,渐渐了解了伏魔道的存在,待到自己的火鸦神力焰醒,妖魔鬼怪反而惧怕了自己的神力,从此之后,池棠才将心结解开,从对妖魔的畏惧变成了对妖魔的仇恨之意。 而徐猛不一样,他并没有看到妖魔食人的可怖场景,相反,他只看到了凡人斩杀妖魔的情形,更有妖魔在斩魔士威逼之下,苦苦哀求,尽显妖魔软弱的一面,因此在最初的震骇之后,徐猛又生出了不过如此的想法,畏惧之情也就变成了正眼视之。 池棠笑道:“妖魔本就不过如此,实是世人故老相传,以致恐惧日盛。我辈习武之人,遇上妖魔未必不能斩而诛之。” 徐猛点点头:“池兄,对不起,先前我还怀疑你所说,以为是你身有臆病,胡思乱想之下的信口开河呢。” 池棠哈哈大笑:“这也难怪,未经历妖魔之事前,是很难相信。” 徐猛将身侧的犀首剑拿起,稳稳的插入剑鞘之中,语气坚定的道:“这么说,我表哥确是死在长安那些妖魔的手里了,我们正好同去长安,可以的话,我想手刃妖魔,为我表哥报仇。” 池棠没有接话,而是看看薛漾,他不知道徐猛有没有灵力,是否能对此次长安之行带来帮助。 薛漾却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也好,徐兄便一同前去。人总是在到绝境之时才能激发潜能,不到那时候怎么知道有没有降妖的能力?”一边说着,一边打起火石,重又升起篝火,四周顿时亮了起来,被定身的商旅们应当还在熟睡中,只是静静的发不出声响,感觉有些怪异。 池棠很赞同薛漾这话,自己也是在奋力相救陈嵩的那一刹那才第一次使出了破御之力,而那个大司马府的女剑客,则是在明知无幸的情形下,奋力飞剑一击,也使出了破御之力,但这个黑大汉呢? 池棠看向罗老七,事先大家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形容粗豪的护商师竟也有破御之力。 薛漾也看向罗老七,像是对池棠和徐猛解释,也像是对自己说:“这个护商师是个异数,或许是对女人的极度渴望激发了他的潜能。” “有他同去长安,当能助一臂之力。”池棠刚才也听到了薛漾拉拢罗老七的全过程,此刻却有些疑虑:“可我们并不是相助秦国王爷,到时候没有宫中美女赏赐怎么办?” “长安城可是有花街柳巷的,大不了请他去一次就是喽。”薛漾的表情古井不波,“要是他还不满意,我们也不怕他找来算账,先拉入伙再说,相处久了,情谊就不一样了。” 池棠点头,暗暗好笑,乾家众弟子中,这薛漾看似忠厚,其实却是最为精灵古怪的一个人,当然,要不是这个性格,他也不会和那秽语无食这般投契了。也许只有在谈及那锦屏苑的蓝裙翩舞时,他才会像他的外表一样,村讷无措。 女子,是他的软肋,池棠看看薛漾,也是他的软肋,池棠的眼神又转向了罗老七。 此刻罗老七已经成功的和那女子聊了好一会儿天,看来经历过这事之后,他给那女子的印象不错,现在他站起身,在地上找寻着什么,忽然俯身从地上捡起绢帕,这是那诀山大王施法时掉在地上的,罗老七笑呵呵的正将绢帕送还给那女子。 池棠忽然一怔,立刻跃身上前,在绢帕还没有递到那女子手上的时候抓住了罗老七的手腕。 “做什么?”罗老七对于池棠阻止自己讨好的行为很不满。 池棠一把抢过那绢帕,抖落开来,对着火堆光芒一照。 这哪里是一块绢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古怪的文字,还有山川河流,城关村镇的图形,池棠仔细一看,再无疑虑。 这是晋国全境的地图! 第047章细作 池棠目光炯炯,看向那年轻女子,看图上所示,当是自己手描而画,寻常人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地图?这女子的身份可疑。 那女子的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淡淡的看了池棠一眼,然后伸出手,向池棠示意,要讨还地图。 罗老七大急:“你还不还给人家?”要不是他刚才看池棠周身火焰纷腾的骇人景象,心中有些忌惮,早就对池棠不客气了。 “这是什么?”池棠拿着地图的手纹丝不动。 “你不是知道这是什么了嘛。”年轻女子现在说话的语气透着一种清冷,和前番矜持害羞的情状大不相同。 看到气氛有些紧张,薛漾和徐猛也都围了上来,薛漾好奇的道:“出了什么事?” 池棠还是目视那年轻女子:“这是手绘的本国之图,何处关隘,何处山川,尽绘于上,好生详尽……” 那女子不等池棠说完,自己便接上说道:“嗯,还有各处关隘戍卒之数,各处山川捷径之路,还有何处丰庶,何处贫瘠,何处重兵把守,何处官吏贪腐,也都有文字写着附在上面,只不过是鲜卑文字,你看不懂。” 池棠一声冷笑:“好啊,你自己承认的,你果然是……” 那女子很淡然的笑笑:“都这个情形之下了,我若巧言欺瞒还有什么意义?虽然是敌国之人,可你们毕竟救了我,我便承认了又有何妨?不错,我是细作,就是来打探晋国情势的。现在,我的性命在你们手上,你们想要怎么做都可以。” 这个女子竟是敌国的细作,薛漾和徐猛都是一怔,不过稍一转念,却又觉得是情理之中,中原三国纷争,彼此都有细作潜入敌国境内,或收买官员,或暗记地形,或惑乱民心,倒也屡见不鲜。 罗老七的表情就显得很震惊了,瞠目看着那女子:“你……你是细作?” “大燕国麟凤阁密使荔菲纥夕。”那女子指了指自己,说出了自己的姓名。 原来是个胡人女子,虽然不知道麟凤阁密使是个什么官爵,但单听名姓就知道,这是鲜卑族的姓氏,这个女子是慕容燕国派来的细作。 “名字真好听。”罗老七还不合时宜的向荔菲纥夕表达了讨好之意,池棠、薛漾、徐猛都狠狠的瞪了罗老七一眼,只不过眼神中的含义各有不同,池棠、徐猛是江湖豪侠的气性,听说是敌国奸细,不自禁的便有一种敌视之感,看到罗老七身为晋人却还这么寡廉鲜耻的向敌国奸细讨好,自然就生出一股鄙夷之意,而薛漾是伏魔之士,在他眼中,汉人、胡人本没什么区别,他的头号大敌就是害人的妖魔,对于那女子是不是敌国奸细倒并不十分在意,他只是觉得罗老七面对女人时展现出毫无原则的谄媚有些太过。 徐猛冷冷的道:“东胡人不是忙于北定丁零吗?怎么还记挂着我们南国之地?”徐猛倒是知晓时局,慕容燕国这几年都在讨伐北地丁零族,已经很久没有南侵了。 荔菲纥夕已经收起前番故意装出的娇怯之态,现在的神情显得冷静而又淡定:“国家大事,所谋甚远,即便两国交好,知己知彼也是种自保手段,何况两国早晚必有一战,你们那桓大司马雄心勃勃,我们还担心你们晋人北犯呢。” 荔菲纥夕这话倒是没错,恐怕就算慕容燕国不来进犯,这里的南国朝廷也一样会打过去,大司马北伐的意志十分坚定,举国都在筹备,民间的马匹、精铁都已收缴入库,就是准备来年大举北伐的。 对于时局,池棠也不想多说,他只是本能对于外虏的一种排斥,也不接荔菲纥夕的话,一指那还被定身沉睡的老者:“那这一位,也不是你的父亲喽?” 罗老七紧张的看着荔菲纥夕,又看看那睡在地上的老者,他也想弄清楚两个人的关系。 荔菲纥夕仍旧淡然的道:“那位是大燕国司图司马叱伏卢朔齐大人,一双绘图圣手天下无双,这次潜入晋地,便是由他手绘各处山川城关之形。” 池棠看看手中拿着的地图,确实描画的十分精细,看来这叱伏卢朔齐果然名下无虚。 “我是他的属下,也是他的助手,以父女的名义进入这个国家也不致令人生疑。我所能做的,就是替他画的图加上鲜卑文字的注释,一些他不方便去的地方由我代为观测,当然,晚上也要陪他睡觉。”说最后一句时,荔菲纥夕眼神有意无意瞟了罗老七一眼。 “啊!”罗老七大叫起来,他对两人关系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现在听到这话,顿时五内俱焚,心目中那娇怯温婉的少女形象寸寸粉碎,大叫过后,罗老七就跑开,抱住了一棵大树,然后,开始用头撞树。 交谈的几人同时止住了说话,只听到罗老七“咚咚咚”的脑袋撞在树上的声音,池棠和徐猛面面相觑,相对无语,只觉得这罗老七粗蠢颟顸,不可理喻之至。 荔菲纥夕侧头听了会儿脑袋撞树的声音,似乎也有些忍不住,终于笑了。 “我这样说,是不是太刺激他了?” 池棠清清嗓子:“也许对他也是好事。呃……我们说到哪儿了?” “睡觉……”薛漾凑过来,好心的提醒。 荔菲纥夕露出一个大有深意的微笑,这样的笑容池棠也曾在莫羽媚的脸上见过,这是性情刚强,行事果决的女人才会露出的笑容。 “几个月在晋地,总算绘制完成,我们就取道这里,从这里翻过两座山,就可入大燕国境内,不必遭受晋国边关的盘诘,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可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了这种东西。”荔菲纥夕指了指前方诀山大王留下的尸骸。 “你虽然震惊,但是好像并不如何惧怕,我是说,在看到了这样的东西之后。”薛漾观察的很仔细,确实,虽然遭受定身,但妖魔行事时的情形这个女子都看在眼里,她的反应却十分镇定,尤其是相比于同样初次见到妖魔的徐猛。 “因为,我早就知道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于世上了。”荔菲纥夕悠然说道。 “喀喇”一声,交谈的几人都是一惊,顺着声音看去时,才发现罗老七一头把碗口粗细的树干给撞断了,罗老七抬起头,摸摸脑袋,低声骂了一句,转个身,跑到了另一棵树边,然后,继续用脑袋撞树。 “如果他表达沮丧时都是用这种方式的话,那么我有些理解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了。”薛漾用手在脑袋上指了指,“老是用头撞东西,把脑子撞坏了。” “入你娘!”隔那么远都让罗老七听到了,他立刻做出回应。 薛漾招呼道:“啊,继续,继续。”转过头对几人道:“我们说的什么,他都听着呢。哦,这位……荔姑娘,是荔菲姑娘是吧,你们鲜卑的姓氏我也不大熟悉,对不住,你继续说,怎么会早就知道这种东西存在了?” 荔菲纥夕长叹一声:“那是我大燕国皇帝和武悼天王的大战之后,我随着后续的部队运送粮食到了围城数月之久的邺城,在那里,我看到极为悲惨的场景。” 池棠没有说话,静静听着荔菲纥夕述说下去。 “从城外直到宫城里面,全是骨骸,上面还有烧炙和啃啮过的痕迹,洒落一地的都是人的衣衫,许多尸体也没有腐烂,却总是少了一些器官。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骨骸都是故赵皇宫中的宫女,在大军围困断粮的情况下,她们被饿疯了的士兵宰杀,烹煮,烧烤,都被当做牛羊一样吃掉了。再后来,宫女全被吃光,士兵就开始吃战死或重伤者的肉,我到现在,都仿佛能闻到那种人肉和鲜血的气味……” 池棠默然,他在南国就有耳闻,中原战乱,像这样人吃人的惨剧时有发生,在饥饿和嗜血的驱使下,人就变得像妖魔一样。 “在那天晚上,我被那种气味弄的怎么也睡不着,就步出军帐之外,当时,交战之后的尸首骨骸都还没有收拾,远处层层叠叠都是死人。可我突然发现,在死人堆里,有一个什么东西在发着光,好像是受到什么力量的吸引,我忍不住走过去看个究竟,浑然忘记了害怕。等我走到那里,我就发现,一个怪物伏在尸首上,正在吸食那尸首的脑壳,一地的鲜血脑浆,那个怪物长着像狗一样的脑袋,却有着人的身子,那暗暗的白光就是在他身上发出的,我惊呆了,那怪物也发现了我,我清楚的听到他说的话,他说:‘女人,女人。’那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死死的盯住了我,然后就向我扑了过来,说来见笑,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震惊,我根本就没想到逃跑,但是眼睛却不自觉的看向了他的下体,我见到他的雄器,勃然挺出,又长又粗,像是尾巴一样……” 罗老七已经停止撞树,竖起耳朵,仔细的听着荔菲纥夕的叙述。 “我当时就在想,我一定会先被这怪物凌辱,然后被他生生吃掉脑壳,可就在那狗头人身的怪物快扑倒我的时候,号角突然响起来了。就是这个号角救了我一命,那是新的运粮队赶来军营而吹起的号角,军营亮起火把,无数士兵欢呼着冲向运粮队,那怪物被这声响惊吓到了,喉咙发出低沉的嘶吼声,然后手足并用,快速的飞跑开,很快就消失了。也就是这一次,我就知道,世上是有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存在着的。” 荔菲纥夕的述说不算太长,但惊心动魄,徐猛已经听的极为入神。 “那是犬魃,一种比较低级的妖怪,喜欢吃死人的脑髓,力气很大,善于掘地穿行,快速奔跑的时候可以瞬间隐身,和大多数吃人的妖怪一样,他们对于和人间女子交合有着很大的兴趣。但除此之外,他们没有什么别的神通,只要你找准机会,即便是普通人,一样可以用兵刃取了他的性命。”薛漾说道,他对于各种妖魔的来历已可信手拈来。 “是么?”荔菲纥夕淡淡笑道,“这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而我一直回避再去想这件事,直到今天,再次看到这身体发光,化身飞行的诡异景象。” 薛漾点头:“照这么说,这个诀山驴精会注意上你倒不是没有缘由。身经妖魔之事,便如身具磁石,那种事情总会再缠上你。” “不过看到你们,我忽然觉得这种东西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他们不也一样会被凡人所杀?”荔菲纥夕手忽然一翻,“笃笃笃”,三枚铁蒺藜成竖列整齐的钉在了罗老七抱着的树干上,罗老七吃惊的睁大眼睛,看不出这女子有这么精准的暗器功夫。 “很不错的手法,当凡人见到妖魔不再畏惧,那么就轮到妖魔畏惧凡人了,你能这么想,我很赞成。”薛漾称赞道,看看荔菲纥夕又看看徐猛,这句话像是对他们两个人一起说的。 荔菲纥夕又对着池棠手中的地图略一示意:“请把这个还给我吧,你们是铲除妖魔的人,不必管我们人世间的纷争。” “铲除妖魔不假,可我们首先是晋人。你认为我们会坐视你把我们国中的地图带走?然后让你们那些残暴的军队按照这地图所示来进犯我国?”池棠沉声道,现在,他好像又成为了往昔那行侠江湖的江东负剑士。 “看你一介女流,我们不为难你,可这地图,你不能带走。”徐猛上前一步,和池棠并肩而立。 荔菲纥夕无奈地笑道:“探查你们国家内情的,绝不止我们这一拨,你就算杀了我们,收去了这张地图,可我们还会有新的人潜入重新绘制,你能查到这一次,却不会查到另一次,你却又怎么办?” 池棠怔视荔菲纥夕片刻,猛的手一挥,内劲翻使处,地图顿成碎末,洋洋洒洒,飘落而下。 荔菲纥夕倒并不意外,嘴角苦笑:“作为麟凤阁密使,必须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实不相瞒,这份地图的详细已尽在我脑中,所以你要想杜绝后患,最好还是要把我杀了。” 第048章并辔同程 池棠一愣,他没想到对方竟是如此磊落,可要他杀一个女子,尽管是敌国奸细,但他自问也下不了这手,犹豫半晌,却终究没有动作,只冷冷的盯着荔菲纥夕的眼睛。 罗老七抱着树干也停止了撞击,竖起耳朵,用紧张的目光看向对峙的两人。 “那你完全可以不用死乞白赖的要地图那,你不说你记得地图的详尽,我们又怎能知晓?可不就是蒙混过去了吗?”薛漾倒是很好奇,说话的语气更像是在打圆场。 “巴利湖旁的荔菲族人敢做敢当,我的性命既然是你们救下的,予取予夺,悉听尊便。”荔菲纥夕的表情很平静,根本没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池棠和徐猛更踌躇了,打心底里说,他们甚至有些钦佩这个貌似娇弱实则英气非凡的鲜卑女子,但若就此放了她,在他们好侠尚义的胸怀里还是觉得不妥。 薛漾再次插口:“我们刚从妖魔手里救出来的人,倒又转眼被我们杀了,这事情太荒唐了吧。燕国人也罢,晋国人也罢,胡人、汉人,不管是不是敌人,但首先,终归是人。地图既然被销毁,池师兄作为晋人的职责已算尽到,无非是饶细作一命而已,何需这般相峙不下?” 池棠想了很久,才猛然转身而走,一度凝重肃杀的气氛为之一缓,只能听到他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再勿复来!” 荔菲纥夕淡淡笑了笑:“多谢。” 徐猛斜睨了荔菲纥夕半晌,不过池棠和薛漾既然放了她,自己也不好再多留难,思来想去,只能用地图已毁的理由给了自己一个宽慰。 薛漾倒不在乎他们的胡汉心结,还向荔菲纥夕语重心长的叮嘱道。“记住,回去之后,这件事对谁也不要说,你呢,尽量留在人多的地方,不要再往山高林深处去,真引来了那种东西,既害了你,也害了你身边的人。” “如你所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任何事情,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荔菲纥夕答应着,翩然走到树边,将钉在树上的铁蒺藜收入袖中,同时对怔怔看着自己的罗老七微一颌首。 事情总算有了一个大体圆满的结局,薛漾拖起诀山大王的尸身,向山坳外走去,同时也没忘记对罗老七喊道:“记着,护完这次,跟我们同去长安,好了,我要解开这妖术了,你是回去睡一会儿呢,还是继续用头撞树?” …… 自从离开乾家庄的虚空存境,又和池棠等几位师兄弟作别之后,甘斐便策马狂奔,任由座下雄骑带着自己驰骋,沿途景致飞快的从两旁掠过,风声在耳边呜呜作响。 可是坐骑终究有乏力的时候,当骏马长途奔跑而疲累的放缓脚步后,甘斐只能假作悠闲的看向远处蓝天。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追了上来,甘斐都听在耳里,事实上,他回避的就是这事。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同行的莫羽媚单独相处。 说来好笑,甘斐貌似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还经常以好色的面目示人,可他自己清楚,真遇上了佳人近距离接触,自己就会显得局促,紧张并且有些手足无措。 莫羽媚骑着马已经挨近了甘斐的身边,这个男人表现出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他在想什么,莫羽媚一清二楚。 “你和那时候不一样。”还是莫羽媚先对甘斐说话。 “啊?什么不一样?”甘斐收回远眺天际的眼神,故作自然的在莫羽媚脸上一转,莫羽媚美艳的容颜让他一时觉得有些晕眩。 “在那个女鬼的地方,你不是这样的。”莫羽媚带着笑意。 “哪样?”甘斐索性装傻到底。 “那时,你是一个豪迈嚣烈,目空一切的男子汉,就算面对那女鬼,你也没有表现出一丝惧怕,那时候的你……我很喜欢。”莫羽媚说话带着丁零族人的直爽,也不拐弯抹角,喜欢就是喜欢,不必故意装作害羞和矜持。 甘斐缩了缩脖子,没敢吭声。 “可是现在的你,畏畏缩缩,假装镇定,毫无男子气概,你是不是怕我?我比那女鬼还可怕?” 甘斐立刻申辩:“胡说,爷怕过谁?” “你不怕我,为什么不敢直视我?为什么这一路都不和我说话?”莫羽媚越说越来气,汉人男子在男女之间有些拘谨这她也知道,她原本以为甘斐在众多师兄弟面前不敢太放开,倒也情有可原,可现在就他们两人他还是这样,这未免也太过分了,其实她对甘斐表达出好感已经很明显了,他们是共过生死的情谊,现在这家伙倒成了个榆木脑袋。 甘斐语气有些软:“这……这不是着急赶紧到地方嘛,再说,现在我这不是跟你说话了吗?” “哼,我就奇怪,在你师兄弟眼里,你是一个好色的,经常会对女孩子家动手动脚的人,尤其是你身边那小蝙蝠,描述你时,把你说的跟大色鬼一样,结果呢?我看你比柳下惠还老实。”莫羽媚对汉人的典故很熟稔,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故事她也是知道的。 事关颜面,甘斐大声反驳:“谁说的?知好色而慕少艾,爷本来就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嘛,这事他们都是知道的。” “哦?我看你对那董家的小姑娘规矩得很嘛。”莫羽媚似笑非笑,这些天相处下来,她和董瑶的关系相当好,打定主意,等董瑶将剑术根基练的有了火候之后,传她几手适合女子的狠厉剑招。 “这个……君子不夺人所爱,人家小姑娘心里有人了,你不知道吧?”甘斐压低声音:“这九师妹对我那池师兄可大不寻常,你瞧她每次看池师兄的眼神,嘿嘿,两人一准有事,我看的决计不错。”一说到别人的情事,甘斐顿时来了精神,说的眉飞色舞。 莫羽媚也笑了,董瑶每次偷偷注意池棠的情形她都看在眼里,没想到甘斐也发现了,这家伙倒是心细的很,想到这里,莫羽媚又来了气,你这么心细的人,会连我的心意都没察觉到?当下恨恨的道:“那我呢?我看你每次对我也规矩得很啊。” 甘斐叫起屈来:“我……我这不是当你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好朋友吗?对自己的好朋友毛手毛脚的,未免有些……有些不仗义吧。” “我若就是想你对我毛手毛脚呢?”莫羽媚直视着甘斐,忽然妩媚一笑。 四下里忽然一阵安静,只有两匹骏马行走于道发出的“得得”的马蹄声,甘斐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一窒,目瞪口呆的看着莫羽媚,再也说不出话来。 什么人那,自己都表达的这么明白了,他还是一脸蠢样的呆看着自己,不发一语,莫羽媚妩媚的微笑很快转变成了怒容,低声呼叱座下骏马,撒开四蹄,飞奔而去。 什么人那,现在的姑娘几时变得这么大胆豪放?甘斐愣愣的看着莫羽媚策马飞奔,还没回过神来。 好半天,甘斐才“驾”了一声,催促着马儿追了上去。 日头西下,将天际蕴映成火红一片,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在天色渐晚的时候,两人飞骑奔入一所市镇之中,把守城门的士兵只看了两人一眼,并没有多话,这时节能骑着高头大马穿州入府的人,不是奉命公干的官衙署员就是豪强大户的门人宅眷。 甘斐这才小心翼翼的凑近莫羽媚:“莫姑娘,要不找一处客栈,随便将息一晚?” “随我来。”莫羽媚似乎已从前番不快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语气平静的道。 甘斐惴惴不安的看了莫羽媚好几眼,可从她脸色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这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市镇,此时日薄西山,华灯初上,街道上的行人就更加稀少,好在整个市镇倒还算整洁,路上多是黑瓦白墙的屋舍,可见是个富庶丰足的所在。 二人信马由缰,却来到一处挂着旗幡的馆驿前,这是供往来官吏食宿,换马的地方。 莫羽媚就在馆驿前下了马,一个执事上前接过了马缰。 “两匹马都喂饱喝足,明日一早我们再动身。”莫羽媚看也不看执事,直接吩咐道,显得轻车熟路。 执事低头答应,又来迎候甘斐下马。 甘斐大惊,这里一向只接待朝廷官员,自己一介白丁,怎么能住这里?看到莫羽媚已经走入馆驿门中,自己不及多问,只得赶紧下马,将马缰朝执事手中一递,快步跟了过去。 身着宽袍大袖的馆丞正对莫羽媚一揖:“不知是哪里的尊署?可有公文相示?” 莫羽媚也不多话,取下腰间佩剑,连剑鞘一起交到那馆丞手上,馆丞只略略一看,便是脸色一惊,双手奉还佩剑,弯腰躬身:“原来是大司马大人幕下,失礼失礼。” 莫羽媚接过佩剑,安在腰间,口中随意道:“此次奉大司马之命公干,不宜声张,且安排两间上房,住一宿便走。” 馆丞一迭声的应承:“是是是,尊署放心,这就安排两处上房。”当先趋步引路。 甘斐看的新奇,也不做声,就跟着莫羽媚前行。 看馆驿内布置,倒是颇为华美,雕梁画栋,窗格秀雅,还燃着熏香,甘斐看的心中大乐,自来外出都是风餐露宿,了不起找一处脏乱的小客栈胡乱倒头就睡,几曾住过这样的奢华之所? 馆丞带着两人上了西边的楼阁,甘斐看看东边的屋舍里有人影走动,想是也住了过往的官员。 馆丞推开两处房门,恭恭敬敬的道:“便在此处了,尊署稍憩片刻,卑职准备饭食上来。”屋中陈设精致,榻上放着的是蜀锦所制的褥枕。 趁馆丞不注意,甘斐悄声问莫羽媚:“住这里一晚上要多少钱?”他还是有些担心,身上川资菲薄,要是不够可就丢大脸了。 莫羽媚轻声回应:“都是官家付,我们不必给钱。” 甘斐一怔:“吃也免费?” 莫羽媚暗笑,点了点头。 “哎~~~~”甘斐立刻喊住要离开的馆丞。 “尊署还有什么吩咐?”馆丞转身深揖。 甘斐兴奋的搓搓手:“这个……炖两只肥鸡,要母鸡,对。烧一条鱼,有肉饼没有?有就上十个,粟米饭,满满的盛一大桶来,哦,有没有猪蹄羊腿之类的?有就上一份,呃……两份都要,嗯,对,猪蹄和羊腿,都要。有什么酒?好,先上大觥。” 馆丞神情丝毫不变:“是。”转身欲行。 “哦。”甘斐又喊住馆丞,“多弄十个肉饼,明天我们早上出发带在路上吃。” 馆丞依旧微笑答应:“是。”等了一下,看甘斐没有别的吩咐了,这才转身告退,心内直道:“这是个吃户,是大司马新收的门客吧。” 莫羽媚只表示了一丝担忧:“点这许多饭菜,你能吃的下?” 当饭菜如数按照甘斐的要求送上来的时候,莫羽媚就觉得这担忧有些多此一举,满室之中全是甘斐大嚼大咽的声响,左手执着酒樽,右手抓着猪蹄,嘴里塞着鸡腿,时不时还掰几块肉饼送入口中。 “你现在只有吃饭的样子让我想起那天的那个男子汉。”莫羽媚吃的很少,看着甘斐的吃相莞尔一笑。 “不要钱的,那还不多吃点?”甘斐费力的咽下口中的酒肉,答非所问的道。 莫羽媚只略略动了几箸,显得极为斯文。到最后,便放下象牙箸,微笑着看着甘斐大快朵颐。 甘斐被看的有点不自在:“你这样子就让我想到那颜皓子,他每次吃饭也是吃一点就放下筷子看大家吃了,你比他好的是至少你是在微笑,他却总作出一副恶心要吐的表情来。” 莫羽媚曾和颜皓子好几次同桌吃饭,却一直没注意过他的这种表现,不禁奇道:“就是那小蝙蝠?这又是为何?” “他不吃荤腥的,看我们吃他嫌恶心。”甘斐解释道。 “哈哈,这可没想到,那个长着长长的尖牙的小蝙蝠竟然是个吃素的。”莫羽媚掩口笑道,“我好像听说他是你的什么……护身灵,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第049章馆驿夜话 “护身乾灵。”甘斐立刻出言纠正莫羽媚,然后又大饮了一口美酒,拍拍肚子,才继续说道:“我和他有什么好说的?就是学会了乾家秘术中的牵引之法,结果不小心招到了这个家伙。” 莫羽媚很有兴趣:“牵引之法?” “是一种灵气召唤的法术,和有良善之心又有法术的灵物相呼应,将那灵物与自己本体系于一道,被呼应的灵物就是护身乾灵,嗯,以后你要是加入伏魔道,我可以教教你这法术。”甘斐显然不想过多赘述下去,很快就将话题结了尾。 莫羽媚若有所思的看向窗格之外,悠悠道:“只要大司马还在,我注定是要为大司马竭智尽忠的,如果真有可以加入伏魔道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去学的。” 甘斐看着莫羽媚,在两人眼神不交集的时候,他还是敢大着胆子直视对方的:“那位大司马,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说到大司马,莫羽媚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种崇仰和敬慕的神情:“桓公是一个了不起的人,雄才大略,有威仪,说话言语不多,但总能深中肯綮,所谋无有不明,可称为人中龙凤。” 甘斐对于莫羽媚这般的崇敬有些不以为然:“可我听说,大司马独断专行,权倾朝野,即便是当今天子也要看他眼色行事,而有人还传言,说大司马有废帝篡位之心呢。”甘斐虽是伏魔之士,但是时常行走世间,南国朝廷的情事也多有耳闻。 莫羽媚嘴角一扬,不屑的笑笑:“你说那天子?昏庸暗弱,祖上的基业都被胡人荼坏,社稷宗庙皆落入胡人之手,整个朝廷都南迁到了这里,不是大司马雄心壮志,要北伐重还旧都,他还想就在这里偏安一隅了呢,这样的君主若是换个有德能的取而代之,对天下不也是好事?”其实莫羽媚自己就是胡人,但此刻口中侃侃而言,俨然便是个锐意进取,执念国器的南国死忠,看来,这都是受大司马影响太深的后果,只是此语对于当今天子来说,可就是大逆不道了,莫羽媚却信口而出,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妥。 甘斐当然对莫羽媚说出这样的大逆不道的言语毫不在意,他是豪士胸襟,脑中也没什么君命授于天的迂腐想法,相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这种论调倒是于心有戚戚焉,不过,看到莫羽媚此际表现的对大司马如此忠虔和肝脑涂地的态度总觉得有些不妥,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太过的崇拜就会丧失了自己,而丧失了自己的人是最为可悲的。 甘斐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了,将话题转开:“那你是什么官爵?能住到这里来?那馆丞还对你毕恭毕敬的,这里可是只招待朝廷官员的地方。” 莫羽媚耸耸肩:“我也只是白丁,怎么会有官爵?”说着,将佩剑一扬,“我这剑鞘之上,有大司马府的印记,持此剑出行,视为大司马府公务,所过馆驿皆以四品以上规格接待。” 甘斐咋舌:“这么厉害?”从莫羽媚手上接过佩剑,仔细观看。果然,在剑鞘相近剑珌的地方,用一块美玉雕制而成一只螭龙之形,螭龙身上又精巧的刻了一个桓字,这就是大司马府的印记。 莫羽媚还在说道:“这次外出,去的时候不能声张,所以只走山林偏僻之路,只是现在回途,五人只剩下我一个,又要加紧赶回建康城,就这样穿州入府更快些,疲乏了就寻这样的馆驿住下就是。”想到五大剑客联袂出行,现在另四人都已死于非命,莫羽媚不禁有些黯然。 “你们这次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甘斐一直觉得有些奇怪,是什么事需要大司马府的五大剑客同时前往?而且还不能为别人知晓,尽拣些深山老林的去处寻捷径而行,以致闯入月灵鬼界,造成了四人身死的惨剧。 莫羽媚略一停顿,然后摇摇头:“对不住,甘二哥,此事在我禀明大司马之前,不能对外人言及。”看到甘斐一怔的样子,莫羽媚又歉然的笑笑:“事关大司马大计,未得大司马允可,我不能对任何人说,即便亲密如你,我也不能说,这是大司马府门人必须遵循的规矩,你可千万莫怪。”莫羽媚的话解释的很清楚,尤其为了避免甘斐的不快,还特地将亲密二字说的加重了语气。 甘斐摆摆手,哈哈一笑:“无妨,懂得为别人保守秘密的人是值得信赖的人,这是美德,我怎会怪你?”继续饶有兴味的对付一桌子的酒肉菜肴。 “你那位师兄……”这回是莫羽媚转换话题了,“……那个负剑士池棠,是几时入的你们门下?” “哈,你想知道?”甘斐对着莫羽媚扬扬眉毛,“我认识你比认识他要早,你明白了吗?” 莫羽媚一愕,一时还没有会过意来。 “其实,在我外出找那女鬼的时候,那位池师兄才刚到我们乾家来,而在我进入那女鬼的鬼界大战的时候,他才刚入的我们乾家门下。”甘斐大饮一口醇酒,又带着无限赞赏的语气说道:“不服不行,别看池师兄才入门墙,这修为就是不得了,不愧是乾君化人,难得的是还跟我们几个师兄弟特别投缘,就像认识了很多年一样,对了,跟他一起来的那个小娃娃姬尧还有那只会说话的黄狗,我也特别喜欢,尤其那黄狗,会好多骂人的话,太他娘对爷的胃口了,早知道拉这黄狗做我的护身乾灵了。” 莫羽媚在乾家住了好一阵,听乾家弟子聊天后,对于乾君化人什么的自然也知道一些,当然,那爱说脏话的无食自己印象也很深,事实上在乾家最大的乐趣除了看甘斐面对自己故意装傻的样子之外,就是听无食和颜皓子还有薛漾时常的斗嘴了。不过,现在莫羽媚问这话的含义并不在此,所以也就没有接甘斐的话,而是反问:“那按你这么说,你和你那池师兄还没有比试过了?” 甘斐先是一愣,莫羽媚进一步说明:“我是说武艺上的比试。” 甘斐脸上顿时扬起一股向往的神色,语气既带着自信又有些遗憾的道:“我知道池师兄剑术非凡,是五士之一,确实想和他比试一次,看看我的刀法能否接住他的剑招。可是,你知道的,我前番刚受了那女鬼的毒伤,虽然恢复了,只怕还不到气力完好之时,我不想贸然向池师兄挑战。” “你怕输?”莫羽媚对甘斐眨眨眼。 甘斐侧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点了点头:“是的,我怕输。我看过池师兄修炼觅魔之法时的情形,那一身灵力运转而带来的气流涌动,这样的气势我自愧不如,所以我不想在这种心情下和池师兄交手,我一定会受制于他的。等我过了这一阵,一是真正把受了毒伤的身体养好,二是淡忘了池师兄那一身气劲的情形,在心无羁绊的情况下,和池师兄好好来一次比试。” 莫羽媚笑了,他直接承认自己怕输正说明自己反而不在乎输赢,他只是想找一个最公平的机会,来验试自己的刀法。 “想不想换一种方式来比较一下?”莫羽媚给出提议。 “什么方式?” “当世双绝五士,五士武艺皆在伯仲之间,这是武林中人的公论。恰好,我和五士中的另一位曾经交过手。” 甘斐惊诧的看着莫羽媚。 “你别忘了,大司马府头三位的剑客中,排第一的驭雷惊隼可就是五士之中的驭雷士。” 甘斐拍拍脑袋:“对啊,是驭雷士韩离吧?你的意思是让我跟你去大司马府上,和这个驭雷士交次手?跟他比试的结果基本也就相等于和我那池师兄交手的结果了?” 莫羽媚注视着甘斐,这时候的甘斐身上涌起一股好胜的劲头,又像那个在鬼界里勇往直前的嚣狠虎士了:“也不全是,我的意思是,你和我先比试一番,且看结果如何?” “和你?”甘斐有些发愣。 “我和驭雷士交过手,再和你交交手,我先来评判你和那驭雷士谁高谁下。”莫羽媚站起身,拿起了佩剑。 甘斐来了兴致,一口饮尽了樽中美酒,拍拍手,站起身来:“好,酒足饭饱,正好消消食。” 莫羽媚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这里地方太小,我们去楼下院落中,放心,往来官员的侍卫在馆驿里练武的情形常有,馆丞他们不会少见多怪的。”行将出门时,莫羽媚又看了甘斐一眼,“顺便再告诉你,我是在第六十二招上,败给驭雷惊隼的。” …… 荔菲纥夕终于走了,她搀着那个名义上是她父亲的老者缓缓前行,临走之际,只是悄悄的回首略一点头,算是感谢还有告别。看着他们翻山而去的背影,罗老七痴痴遥望,竟有些无语哽咽。 薛漾是在后半夜解开了诀山大王施出的定身术的,然后就和池棠徐猛又回到了先前的所在,在众人被定身的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就是这几个清醒着的人各自心中的秘密,现在,不能让别的人看出破绽。 一众客商在天刚破晓时,都醒了过来,浑然不觉昨夜有什么异样,甚至连少了一个客商还有一辆驴车都没有注意。 荔菲纥夕又恢复成了羞怯的弱女子模样,并且无论罗老七在路上再如何撩拨,都不再说话,还是假装她父亲的老者多次陪笑接过了罗老七的话茬。 路上再无险阻,罗老七很好的完成了自己护商师的使命,将一众客商都送到了地头,其实也是他势力范围的边界,好在这里离许多人的目的地都是咫尺之遥了。众人都已散去,一直堕在队伍最后的池棠薛漾徐猛三人,也能靠近罗老七了。 “动真情了?”薛漾上前拍拍罗老七的肩头。 罗老七凝立半晌,少有的喟然长叹道:“你说,她为什么后来又不理俺了呢?” 薛漾远眺前方,用一种睿思的哲人语调说道:“女人,就是这样,当她也许对一个人真有了好感的时候,可能采取的方式反而是疏远那个人。” 罗老七一个激灵:“你是说她喜欢俺咧?” 薛漾忍住笑,故作深沉的缓缓点头。 罗老七信以为真,几乎哭了出来:“可是她后来不理不睬的,让俺咋个办咧?” 薛漾带着无比的同情说道:“那你能要她怎么样?要是跟你再多说下去,她就深深喜欢上了你,再也离不开你了,可她身边还有个是她上司的男人,她害怕这样的事发生,所以干脆采用那样的方式,把自己保护起来,免得到时候情难自已。” 池棠听的几乎喷饭,这薛漾什么都顺着那罗老七的想法去说,还真说的有模有样,把罗老七唬的一愣一愣,徐猛也是暗自偷笑,听听这斩魔士的胡说八道也不错,放过鲜卑细作的些许郁结已如风光霁月,不萦于怀了。 罗老七在薛漾这样的解释下,终于懊悔不已,大哭起来:“兄弟你咋不早说咧?俺好悔呀!早知道这样,就多和她说些体己话了!俺又不要她难做,就和她睡一晚留点念想也好呀!” 池棠和徐猛同时“噗”的一声,这罗老七闹半天,还是想的这个。 罗老七越想越悔,越悔越恼,情绪激动,哭嚎了半天,又转身跑开,再次抱了一棵树,开始用头撞树。 “说实话,总用这种方式来宣泄情绪的话,真的对头脑有害。”徐猛悄悄对池棠说道,他现在受到薛漾影响,话语间颇有薛氏风范。 池棠和薛漾抱着拳,点点头,一起看着罗老七“咚咚咚”的把脑袋撞在树干上。 撞了好一会儿,罗老七止住啜泣,抬起头来,额头上一大块红肿,对着三人道:“你们三个,呆看什么?” 薛漾做了个继续的手势:“呃,我们在看你什么时候把树撞断,别管我们,足下继续。” 罗老七这次抱着的大树极为粗壮,便两个人也环抱不过来,三个人前夜是看到罗老七喀喇一下撞断树干的,现在也是大感兴味,看他什么时候能撞断这棵树干。 罗老七看看三人,再看看抱着的树干,眼神透出一阵迷离,忽然大嘴一咧,露出和肤色截然分明的一口白牙:“俺换棵树中不?” 第050章疾剑宽刀 在一起动身前往长安之前,罗老七再次向薛漾确认:“美女?皇宫的?” “美女,皇宫的。”薛漾按捺住心里的笑意,郑重的点了点头。“只要灭了那帮妖魔。” “入你娘,干了!”罗老七重重一击掌,对他来说,美丽的女人永远是他最大的奋斗目标,若有什么阻力干扰到这个宏大的目标,管你什么牛鬼蛇神,统统横扫之。 四个人已经并走于道,对于能多出罗老七这么一个有伏魔能力的帮手,薛漾还是颇为满意的,关键这罗老七除了灵力深厚之外,头脑也是一根筋,只要提出美女这个诱惑,这罗老七就无须扬鞭自奋蹄,保准干劲十足。至于同行的徐猛,现在还不知道他有没有伏魔的能为,但毕竟是一个身负高强武艺的武者,在很多时候也能派上用场。 这里距离长安也就几百里的路了,为了打发路上漫长的时间,薛漾开始和罗老七攀谈起来。 “老兄,贵庚?”薛漾想知道这罗老七的年龄,何以对女人有这样无法遏制的渴望?这是刚刚长成的少年之人,而且多半还是到了春天的时候才会有的反应。 “三十六。”罗老七倒是听得明白薛漾文绉绉的说法。 池棠、徐猛和薛漾仔细端详罗老七的面容,他的皮肤比薛漾还要黑,就像个黑炭头,大鼻孔,浓密的大胡子,眼睛炯炯有神,眉毛又黑又粗,额头上有几道皱纹,说是三十六,却足足像老了十岁一般。 “三十六岁的男人,还这般想女人?你没成亲?”徐猛问道,他和池棠、薛漾不同,他是家境殷实的世家子弟,早在弱冠之年就已经娶妻生子了。 这话像是问中了罗老七的心事,罗老七半晌不语,好半天才开口:“苦咧,年轻时家里人倒给说了门亲事,还没过门,就遭遇了战乱,全村子都遭难了,俺一个人杀了出来,到处流浪,不是到了这个地方当了护商师,俺到现在还在漂泊江湖呢。这里山多,野兽多,强盗多,但就是没有女人,俺又不能像强盗那样,随便去村里掳个女人来,就只能一直憋着了,难过啊,又快到春天咧。”罗老七看看天色,一脸愁容,手不自禁的向裆下摸了一摸。 一个三十六岁还没有碰过女人的正常男人,池棠相当理解,他自己也是年近三旬仍保持着童子之身,虽然自己一直秉意自持,但总有些时候,会有遏制不住的缱绻遐思,全靠一身深厚的内功和定力把持,自己都这样,何况这个一看就极为雄壮的男人? 正说话间,远处山下影影绰绰,都是人头攒动。徐猛望过去,低哼了一声:“山贼!”立刻拔剑,犀首剑应声而出,身手利落。 池棠听说是山贼,也是心中一凛,抬手就摸到了背后的云龙剑柄上,欲待拔剑而出,他们倒不是惧怕山贼,只是来者甚众,要预先戒备。 罗老七却大喇喇的一挥手:“慌什么,是俺的人。” 几个穿着兽皮的大汉已经跑了过来,没有拿兵刃,看身材倒是比较魁梧,池棠只看他们奔跑的姿势就知道,这几个大汉下盘虚浮,纵有些勇力也不会是高明之辈,便放下了摸到剑柄的右手,静观情势。 兽皮大汉们跑到近前,满脸堆着笑,对着罗老七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一迭声的道:“七哥,七哥。” 罗老七从怀里掏出包裹,远远掷了过去:“这是两百金,各寨弟兄分了罢,不用算俺的那份,俺自己留下了。” 兽皮大汉们面露喜色,连连道谢。 “你们各自回去,俺和这几位去长安一趟,你们可不许趁机下山打家劫舍,给俺知道了俺可饶不了你们!”罗老七在跟这些山贼说话的时候却是尽露豪侠本色,和以头撞树的浑人形象判若两人。 “七哥一句话,兄弟们哪敢不从?”说话的大汉陪着笑,作揖不止。 原来是沿途的山贼强盗来和护商师分账了,这些山贼强盗多是流民,也没什么高强武艺,只是啸聚一处,以众为势罢了,徐猛也放下心来,将犀首剑收回鞘中。 “都退了罢!”罗老七只是随便挥挥手,兽皮大汉们便都拱手退身,很快就和那些在后站立的小喽啰走的精光。 “不过……”罗老七转向薛漾说道,“……俺也想再见识见识那种东西,说实话,砍那种东西的感觉真他娘舒服!” “很好,咱们这便上路。”薛漾觉得自己确实小看了这罗老七了。 “美女,皇宫的!”罗老七最后强调,表情带着坚毅。 …… “你的意思,我要是和你战到六十二招以上,便是不如那驭雷士喽?”甘斐笑嘻嘻的道,气昂昂站在馆驿的院落之中。 莫羽媚缓缓抽出长剑:“当然不会这么算,每战时机皆不同,岂有徒以回合之数相较高下的道理?不过,我觉得你该担心的是,别输在我手里。” 甘斐一愣,刚想说话,迎面便是一阵劲气袭来,其势迅捷无伦。 甘斐曾在月灵鬼将的黑色宫阙前看莫羽媚施展过一招,那是身形被制情况下,刺穿月灵鬼将左眼的那一击,固然是凌厉非常,但对判断莫羽媚本身的武艺身法并没有什么意义。再加上甘斐心中对于莫羽媚那种奇妙的感觉,以致于他几乎都忘了莫羽媚是大司马府的三大剑客之一,一手孤鸿剑法已臻化境,单以剑术精妙而论,甚至还在众多乾家弟子之上,这一发动,岂同小可? 甘斐也有些大意,没有料到刚才还语笑晏晏的莫羽媚说动手就动手,剑招来的竟这么快,一时猝不及防,急急避开这当头一刺时,身形也有些狼狈。 莫羽媚的剑招连绵不绝,疾如鬼魅,穿着青衫的身形仿佛化成了一片青影,剑尖裹住甘斐周身,不放半点空隙。 甘斐连连后退避让,莫羽媚迅捷的剑招使他来不及出手拔刀,眼看着莫羽媚剑势如疾风骤雨,转瞬间已是十数击擦身而过。 一阵攻势之后,甘斐已经避的不怎么狼狈了,也定了定心神,有了计较,当下肩头一沉,顺着来剑剑势一让,莫羽媚剑招一翻,立时划破了甘斐肩头褐衫,心中正一喜,甘斐却已经从背后拔出了宽刃长刀,刀锋带着雄浑的力道,直击莫羽媚的剑身。 甘斐拔出兵刃,就表示已将一开始的逆势扭转,莫羽媚暗暗称赞,不敢轻忽,立刻变招,不和那宽刃长刀正面相碰,剑尖一突,反刺甘斐咽喉,甘斐长刀竖起一封,剑尖正刺到宽大的刀身之上,发出“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两个人比试这才算真正开始,一个是宽刃利锋的大刀,一个是疾幻迅捷的长剑,这里的刀势雄浑,劲力刚猛,那厢的剑招奇诡,身法飘忽,时而甘斐一刀斜劈而下,莫羽媚堪堪避过,转剑反撩,时而莫羽媚飞身疾刺,甘斐横刀收手,凝神架隔。两人各施手段,轩轾不分。 眼看着斗到百合开外,甘斐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虽说单以过招的回合数来分辨高下并不合理,但那五士之一的驭雷士能够六十二招上就击败了莫羽媚,自己力斗百合都拾掇莫羽媚之下,无论如何也难和驭雷士相提并论,情急之下,甘斐闷喝一声,忽然将长刀奋力反向一斫,莫羽媚见刀势来的凶,自然不会直撄其锋,轻巧巧向左一让,同时长剑再次刺向甘斐胁下,她的身法配合的很好,即便是退避闪让,剑招永远都是守中带攻,攻中蕴守。 甘斐要的就是莫羽媚这向左一让之后的反刺,突然将长刀顺势一甩,手松脱了刀柄,长刀带着虎虎风声直砸向莫羽媚的长剑。 莫羽媚一怔,这是什么招数?哪有比武之间,自己主动摔脱了兵刃的?当下不及多想,又是身形一转,长剑灵巧的一变,避开了砸下的长刀。 就是这一瞬间,甘斐揉身忽的逼近,一伸手,抓住了莫羽媚执剑的右手手腕,莫羽媚只觉得手腕上如扣铁箍,心中暗惊,右手轻掷,已将长剑交到左手之上,可未及左手再施展剑招,甘斐已经贴身上来,抓着手腕的手猛一使力,将莫羽媚身形拉的后仰,莫羽媚抵不住这般大力,被直接揽在了怀里,甘斐足尖却同时在将要落地的长刀柄上一点,借反点之力,正好接刀在手,刀刃架在莫羽媚脖项上,口中沉喝道:“还不弃剑?你输了!” “当啷”,长剑落在地上,感受着甘斐温热的胸怀,莫羽媚送上妩媚一笑,几乎是贴着甘斐的耳朵说道:“平手。” 甘斐一怔,还没会意过来莫羽媚这是什么意思,便觉得脖项上一凉,一柄短剑从莫羽媚的左手袖中伸出,剑尖正抵在甘斐的咽喉之上。 怎么忘了?甘斐大感懊恼,莫羽媚袖中另藏一剑,自己本应熟知,因为那月灵鬼将阴悦婵正是被莫羽媚的袖中利剑刺穿了左眼,自己可是亲见,怎么今日交手之下,却还是疏忽了这一点? 莫羽媚现出一个少女才会有的得意俏皮的神情,一股香气直吹到甘斐面上。 甘斐这才发现软玉温香,佳人在抱,脸上顿时烧了起来,忙不迭的就要松开莫羽媚,这回却是莫羽媚将身形反靠上来,不让甘斐松开自己。 “精彩!”东厢楼上却有人大声鼓掌叫好。 听到这声音,甘斐更是大急,慌忙摆脱了莫羽媚,莫羽媚则低着头,收了袖中剑,捋了捋因比武而有些散乱的棕发。 甘斐抬头,看是谁人发出的叫好声,东楼空空,却没看到人影,不过听到那里的楼梯咚咚作响,当是那人已经步下楼来。 “二位好高明的刀法剑术,小弟观之忘形,一时出口搅扰,万乞恕罪。”那人的声音传了过来,还没走到近前,便是长揖深躬为礼,甘斐只能看到那人身着白色锦袍。 “哦,哪里哪里,兄台言重了。”甘斐不知对方是什么人,赶紧回礼,用的是江湖口吻。 莫羽媚却知道能在这馆驿中的,定然不是寻常之人,当下微一颌首,并不开口。 那人抬起头来,借着月色和馆驿中的灯光,甘斐看的分明,这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白无须,漆眉朗目,气度不凡。 “远游之行,不意可见如此高明的武技,实是大慰平生。未敢动问,二位高姓大名?”那少年年岁虽幼,但举手投足间却有股与年龄并不相称的沉稳,身后还跟着几人,看情形,似乎是家丁仆厮的模样。 甘斐摆摆手,见他年岁小于自己,称兄台已不恰当,便改了称呼:“公子客气了,小可一介草莽,何堪……”忽然转念,这里是馆驿,自己自称草莽,是不是不合馆驿里的规矩?语声顿时一窒。 莫羽媚看这少年情形,心知以这般年岁,绝不可能是朝中已有品级的官员,瞧他穿着打扮,当是朝中高官的子侄之辈。她很清楚,这些高官子侄现在只是年岁尚幼,但凭借着家族中的权势,一旦年过弱冠,便可任免官爵,他日青云直上,直至重臣之职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因此决不能等闲视之,于是礼貌的反问:“闲来比武,惊扰公子,还请公子勿怪,敢问公子大名?” 那少年哈哈笑道,又是拱手为揖:“小弟陈郡阳夏谢氏族人,单名一个玄字,得遇二位高士,幸何如之。” 第051章芝兰玉树 是陈郡谢氏的人?甘斐不知就里,也还罢了,莫羽媚却暗暗吃了一惊。 大司马主政于朝,所遇的最大的阻碍便是几个大士族的掣肘,尽管连天子都对大司马不敢稍有违忤,可就是顾忌那几个大士族的势力,大司马不敢行废立篡位之事。那几个大士族的代表一个是琅琊王氏,另一个就是这陈郡谢氏了。 陈郡谢氏中的谢尚、谢安、谢奕都是名震一时,对朝野有着举足轻重影响的大名士,尤其是谢安大人,现在身居朝廷吏部尚书的要职,极得天子倚重,很有可能就是以后擢升宰相的人物,而谢奕大人也曾在大司马的幕府任职司马,大司马亦是好生相敬,莫羽媚见过谢奕几次,也发现他见识广博,为人谦雅,身上很少有那种名士清谈,华而不实的习气。 面前这位少年自称姓谢名玄,谢玄,这个名字也很是耳熟,莫羽媚稍一转念,便立时想起,这位谢玄,正是前大司马幕府司马、现豫州刺史谢奕大人的亲子,乃是谢氏一族中年少一代的翘楚,记得谢安大人曾问族中的后辈子侄:“我族子弟既然不竞权势,不涉政务,那么各备才具却又为了什么呢?”族中众人无人能答,只有这个谢玄,施然回应:“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谢安大人由是大奇,赞叹不已,乃视谢玄为后辈子侄中的第一人,称之为谢家宝树。 (按:这是中国历史上极富有隐喻意义的一问一答,谢家当然不是不竞权势,不涉政务的门风,事实上谢氏一族对于东晋朝政的影响是举足轻重的。谢安发问的原句是:“子弟亦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后世学者对此问众说纷纭,颇堪玩味。豫人事者,乃是觊觎皇室权力之意,而谢安此问中的“佳”字才是重点,意即谢氏子弟当以何种身份自处?所以谢玄的回答正好完美的阐明了“佳”字的含义,“芝兰玉树,生于庭阶。”则芳香馥郁,美姿玲珑,既供主君欣赏,又自能让主君心旷神怡而毫无害处。言下之意,就是既不窥伺皇室权柄,还要为巩固皇室权力国器贡献自己的力量,这个回答既说明了谢氏子弟超卓不凡之能,又暗含了隐忍谦退之意,所以谢安大喜,将谢玄视为谢氏子侄中的第一人。) 这位谢家宝树何以竟会出现在这里,莫羽媚不得而知,但陈郡谢氏和大司马一脉看似相互尊敬,实是互有所忌,莫羽媚并不想和这位谢家的少公子起什么瓜葛,当下只是礼貌的一躬:“原来是无弈公的公子,闻名久矣。” 无弈是谢玄父亲谢奕的表字,谢玄不由甚是惊奇:“这位姐姐如何知道家父名讳?未敢动问是何方宝眷?”在他看来,莫羽媚虽然作武装打扮,但姿容艳美,气质不凡,很有可能是朝中哪个大士族家中的宅眷姬侍之属,所以这般反问。 莫羽媚拖过还想客气客气的甘斐,用尊敬而又显得生分的礼节躬身道:“我等皆是大司马府幕下,晚间习武试练,以备来日公干,不意惊扰谢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谢玄被莫羽媚的礼节和语气弄得一怔,他没想到面前的两人竟是大司马的属下,因此也是微笑道:“竟是桓公门下高士,失敬失敬。”又打量了下二人,他是知道大司马府十三剑客的名头的,但也清楚大司马府的十三剑客皆身着玄衣,制式相同,可眼前这两人,女的穿着青色衣裙,而男的褐衫短襟,还使的是一把宽刃大刀,未免和剑客声名不符。他哪里知道,莫羽媚本来的衣衫被鬼怪撕破,再难缝补,还是李氏翻箱倒柜的找了自己出嫁前的衣裙给莫羽媚穿上的。 莫羽媚已经向谢玄告辞:“谢公子早些休息,明日公干,不敢多有延误,我等这也回房去了,多谢公子不罪之恩。” 莫羽媚一再以大司马府的公干做由头,谢玄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也是礼节周至的长揖为礼:“小弟恭送二位高士。” 就在莫羽媚拉着甘斐要走入西楼阶梯上时,忽听身后谢玄喊道:“是大司马府的孤雁姐姐吧?” 莫羽媚心下一叹,终是被他看破了,也不多话,回身微笑躬身作答,这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久仰谢公子大名,代问无弈公安好,他日自当拜访他老人家。” “孤雁姐姐,名不虚传,好厉害的剑术。”谢玄一个长揖而起,目送着两人走上西楼。他的父亲谢奕毕竟曾在大司马幕府内身居要职,和大司马府十三剑客也曾共事过,因此谢玄是听说过大司马府十三剑客的模样的,偏偏莫羽媚是丁零族美女,一头棕色的长发是最显著的特征,谢玄也正是通过这个特征,认出了莫羽媚。 “公子,这便回罢。”身后一个淡青色衣袍,头戴弁冠的老者上前对谢玄道。 谢玄笑着转身,径向自己的憩处走去,他本是新春之际,外出访友探景,却没想到在这小地方碰到了这两名身手卓绝的高手人物,心里大是欣喜,他是少年人喜好勇武之士的心境,全没介意莫羽媚看似恭敬,实则冷淡的行为,快走近自己房门的时候,谢玄止住脚步,语气带着好奇和兴奋:“孔伯,你看,他们两人的武艺比你如何?” 那弁冠老者负手一笑:“那媚羽孤雁剑术诡谲,身法飘忽,确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下盘不稳,气力不足,我若对之,当在五十招内可占先机,百招之内必可胜之。倒是那胖大汉子……”老者语气一顿,想了一会,“单以刀法而论,我或可破之,然此人武学另辟蹊径,招式浑然天成,非独徒仗刀法之利,真对敌起来,我无十足把握。不过,我倒从没听说过大司马府上有这样一位用刀的高手。” 谢玄微笑不语,走进自己的房间,老者带着另几个家仆在房门口一起躬身:“公子早些安歇,我等告退。”谢玄点点头,任由老者带上了自己的房门,他则径自推开窗格,看着对面西楼,那是他们两人所居的舍间吧,烛影晃动,谢玄若有所思。 虽然是士家名门的子弟,谢玄却只住了一间陈设普通的房间,一案一架,一褥一榻,案上油灯一盏,书卷半开,一壶清茶还散发着清幽的香气。桌案边的剑架上则横置着一柄长剑。 “这样的人应当为叔叔效力,岂能让那大司马尽收天下虎士?”谢玄心里暗暗道,许是看到两大高手的比试令他心有所感,他关上了窗格,坐到桌案边,取下架上长剑,然后将长剑负在身后,心念一动间,拔剑出鞘。 “唰!”迅猛的拔剑动作带起了一阵劲风,可横斫而出的剑势却异常巧妙的划过灯盏上的灯芯,火苗只是略晃了晃,而后又毫无异常的继续闪亮。 谢玄将长剑收回,剑尖有一块极微小的物事,灯光照耀下才看出,分明就是一段短短的灯芯油绳,这一剑出招凶猛,却又举重若轻,在这一瞬间将力道控制的极为完美,在不熄灭灯火的情况下,剑尖斩下一段小小的灯芯收势而回,这又是何等的剑术之技? 谢玄轻轻拂去剑尖的灯芯油绳,将剑又插入了背后的剑鞘之中。 …… 西楼厢房中,甘斐还在说道:“哈,这小公子倒恁地多礼,不像一般的世家弟子,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的。你好像对他有戒心啊,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 莫羽媚伸指在唇边一竖,示意甘斐说话小声:“这是谢家的人,那可是大士族,你可别不当回事,要知道,涉及政事,这些人就算马上要从你背后捅进一刀,他们面对你的时候也是微笑而有礼的。” 甘斐不以为然:“我知道,用成语来说,叫什么来着?嗯,口蜜腹剑,可这小公子才多大?我看比八师弟也大不了几岁,他就能有这样的心思?再说,我们又不是朝廷里的臣工政士,他需要对咱们有什么不利吗?” 莫羽媚笑笑,甘斐毕竟只是个飘蓬江海的斩魔士,朝廷之间的勾心斗角他根本不了解,这个谢玄虽然年岁尚幼,但身为陈郡谢家的杰出子弟,他要远比他的外表成熟得多,不然也说不出芝兰玉树,生于庭阶的话来了,尤其牵涉到大司马,陈郡谢家注定是大司马大计的一大阻碍。 这些事,莫羽媚也不想跟甘斐多说,由得这个磊落粗豪的汉子按自己的想法去认为吧。 可能是在二人庭院内比试的时候,馆丞又来过了,不仅收拾了桌案上的残羹冷炙,还新煮上了一壶清茶,一叠烘烤好的肉饼整整齐齐的包在干纸内放在案上,看来馆丞很细心,前番甘斐的交待都牢牢记住了。 甘斐可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当他端起茶盏大喝了一口,然后被烫得龇牙咧嘴之后,莫羽媚忍不住大笑起来,比起朝廷里那些烦人的事情,还是和这个大汉处在一起更快乐。 “茶要小口轻抿,察其清香之境,岂可鲸吞牛饮?”莫羽媚掩口笑道。 甘斐用手扇了扇被烫的舌头:“这是名士文人喜欢的东西,我可不习惯,还是来碗凉茶最舒坦。”忽然想起什么:“刚才那场我还是占了上风,可我忘记你有袖中剑了,我应该也抓住你左手的。” 莫羽媚耸耸肩:“武学之道,各有所长,要我说,我还是不能品判出你和驭雷惊隼的高下,尽管我六十二招之内就败给了他,而对你至少还是个名义的平手,但你们的武学路数不一样。” 甘斐没想到莫羽媚给出了这个结论,不由大感兴趣:“此话怎讲?” “我和驭雷惊隼交手时,太过好胜,因此是我主攻,他主守,而当剑招太过注重攻势时,露出的破绽也多,所以驭雷惊隼很精准的把握了这一点,在我一个收势不及的情况下,突然反攻,击溃了我的剑势。如果我用更为沉稳的方式来对敌,肯定坚持的时间会长很多。而你,受了我所说的六十二招的影响,从一开始就心浮气躁,想要速胜我,我就是抓住了这点,才令你一度颇为受制。” 甘斐缓缓点头,自己确实是有些轻敌,以至于一开始被逼的节节后退。 莫羽媚忽然轻叹一声,看向甘斐的眼神却带着赞赏:“可即便如此,你也用你自己的方式扳回了劣势,而最终,从武技相较的意义上来说,我还是败给了你,你擒住我的那招委实巧妙之极。你如果不是斩魔士,我想也该是武林中负有盛名的人物。所以,我无法品判你和驭雷惊隼谁高谁下,也许,等你亲自和他交了手,才能有答案。” 甘斐心中大乐,兴奋的搓搓手:“好,就跟你去见他一见。” 莫羽媚打了个呵欠:“天色不早了,也该睡了。”然后自然而然的褪下青裙,露出了将身形勾勒分明的小衣,向榻上一躺。 屋中只有一榻,而甘斐此时正坐在榻上,莫羽媚这一躺恰好是躺在了甘斐身边。 甘斐怎么也没想到正在正常进行的谈话突然冒出了这一出,双目睁成浑圆之形,眼神被莫羽媚的身姿吸引,不由自主的在玲珑有致的身段上游移。 “你是就留下来呢,还是回你自己的房间?”莫羽媚眼波一撩,棕色的眼眸射出魅离之光,语气显然有种诱惑之意。 甘斐赶紧收回眼神,有些手忙脚乱,慌不迭的爬下床榻。 “我回房,你睡,你睡。”甘斐开始在屋内乱窜,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门。 “我说过,你先杀了那些小鬼,就少不了你的好处,虽说你后来虽然没有杀光他们,但总也把我救出来了,我说话算话,今晚你想怎么样都可以。”这是两人在鬼将明月宫外第一次见面时,莫羽媚曾经说过的话,现在她旧事重提,并且故意用一种甜甜的语调说道。 甘斐扑通一声,被架子一绊,摔倒了,而后又手足并用,挣扎着摸到了房门的开启处。 “过了这一晚,就没机会了哦,丁零族的规矩,女人的要求只有一个晚上有效的时间,如果到时间对方还没有回应,就视为对方已经拒绝,以后就再也不能提出一样的要求。”莫羽媚咬着嘴唇,半真半假的吃吃笑着说道。 甘斐巴着房门,身形顿住了。 莫羽媚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背影一起一伏。 终于,甘斐转过头,满脸通红,看着莫羽媚。 莫羽媚扬起笑容,直视着对方的眼神,侧身半躺,以手支头,这是个充满诱惑的姿势。 甘斐艰难的咽下一口口水,用轻微而又略显羞怯的声音说道:“明儿几时起床?” “蓬!”莫羽媚褪下的青裙无比愤怒的砸到了甘斐的脸上,甘斐慌张的推开门夺路而逃。 “这个蠢男人!”莫羽媚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大笑。 第052章重回长安 看着眼前雄伟壮观的城池,池棠暂缓了前行的脚步,他长呼出一口浊气,用一种意义深远的语调说道:“到了。” 长安,汉时旧都,在几百年内一直是富丽繁华的帝王之所,直至王莽篡权,帝都才迁至洛阳,可到了汉末群雄纷争的时节,汉天子被权臣所挟,又再次迁都长安,尽管最后汉都改为许昌,但长安作为军事重镇又重现昔日繁盛,及至再后来的胡人为乱,匈奴国也将长安定为国都。 虽然天近午时,日头炽旺,但几乎只是稍用灵力,池棠便看到城池上涌出的森森黑气,笼罩住了整个长安城,这是氐秦人的国都,也是华夏的千年帝都,而现在,却也是妖魔肆虐的魔怪之都。 池棠一行没费什么力就径入城池之中,这里南来北往的客商太多,池棠四人和远行商旅的打扮并无二致,城关下的军兵自然不会多加盘诘。 故地重游,池棠却觉得有种陌生之感,这也难怪,那时潜入长安是为了谋刺暴君,数十位侠士的居处是在城外的一所空宅,真正的长安城内,池棠却并没有来过。 街道上行人很多,胡人、汉人,各种服饰,各种肤色,和江南的晋国市镇大不相同。屋舍显得有点脏,空气中满是烧烤牛羊肉和牲畜粪便的气味。 罗老七是第一次到大城市,此刻充满好奇的东张西望,当然,目光交集,时刻不离过往的女人身上,无论是荆钗布衣的汉家妇人还是高挑奇装的异域胡女,都引起他的啧啧称赞。 “倒底是大城市里的女人,好,皮肤也好,也会打扮,比山里村户的好看多咧。” …… 四个人漫无目的的在长安城中走了好半天,眼看着靠近了长安宫城,徐猛提议,既然知道在皇宫中有妖魔盘踞,那么几人不如在离宫城近的地方找个客栈住下,相机行事也便利些。 池棠自然赞成,可薛漾却沉吟着没有开口。 徐猛奇道:“有何不妥之处?” “这个嘛,此议极好,但是……靠近宫城的客栈收费也贵,我是怕……”薛漾语气有些吞吞吐吐。 却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徐猛不以为意的一挥手:“所有花销皆是小弟出,只管放心。”他是彭城的世家子弟,家道殷实,自来都是大手大脚惯了的,事实上,自从和池棠薛漾同行之后,一路上的吃喝用度都是他请的,池棠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薛漾却安之若素。 “没事,俺也可以出,俺身上有钱!只管放心咧!”罗老七拍拍胸脯,看着靠近客栈那里有一处青楼莺莺燕燕,目光有些直,不过他也不是小气人,倒底是当了很多年的护商师,收获颇丰,平常随随便便花个几十金眉头皱也不皱,只是平素都是在山里转悠,便有钱也没地花去,此刻到了这样繁华热闹的所在,不禁大有蛟龙入海之感。 薛漾这才一拍手:“好,就依徐兄,只是又让徐兄破费了。”眼神转过池棠,悄悄对池棠扮个鬼脸。 池棠心中一笑,他很清楚乾家的规矩,不是乾家子弟市侩,单看如甘斐、嵇蕤、薛漾这样仗义任侠的性情,他们就绝不是市侩之徒,实是所领盘缠有限,不得已耳。 最终,四个人就寻了前面那云来驿住了下来,这云来驿的位置不错,不仅靠近宫城,而且在二楼方位仰望过去,甚至还能看见皇宫宫楼上的情形,听店里掌柜介绍,天子时常会带着嫔妃坐在宫楼上观看城内情景的,听到这里,池棠更无二话,就在此间住下,看看有没有机会再见到那独目暴君。 罗老七抢在徐猛之前,大喇喇拿出五十金拍在柜面上,在客栈掌柜惊诧而又巴结的眼神中,志得意满的订了四间上房。 “这老兄也是个古道热肠的性子。”薛漾悄悄对池棠说道,本来是为了伏魔找个助力,没想到还是个大方的热诚汉子,真正意外之喜。 四个人各进了楼上房间,屁股还没坐稳,罗老七就迫不及待的敲响了薛漾的房门。 “薛小哥,一起走不?”看着薛漾奇怪的眼神,罗老七语气急迫地说道。 “除魔?先歇口气吧,还要打探下情势再定呢。”薛漾把罗老七让了进来,敲门声也惊动了池棠和徐猛,两人都跟了过来看看。 “不是,俺看咧,客栈边上有个地方,全是女人,打扮的漂亮哟,俺们一起去看看?”罗老七对三人说道,眼神里满是期盼。 薛漾和池棠对视一眼,就知道这罗老七这么急切准没好事,池棠偷偷一笑,记得薛漾说过事成后若没有皇宫的美女,是可以请罗老七去花街柳巷的,现在人家主动邀请上了,看他怎么办。 “那里是青楼妓院,你没去过?”薛漾没好气的道。 “没去过啊,俺知道那是妓院,一直没见过,当然也不可能去过咧,就是没去过才找你们几个的,陪俺去,俺也能熟悉点门道啊。”罗老七想的还挺周全。 可是池棠和薛漾也从来没去过那种地方,他们拿什么指点罗老七门道?薛漾皱着眉头斜着眼睛:“七哥啊,可不许诳人,就我所知,山里村落市集也有弄这调调的,你横行那里这么久,当真没去过?” 罗老七大嘴一咧,一脸苦色:“山村里头倒是有几个娼寮,但是,俺的娘咧,俺那次实在忍不住,是过去看了,不看不知道啊,一看吓一跳!个个比俺还丑,好容易找个皮肤白净点的,你猜怎么着?” 罗老七还有这一出,这下连池棠都大感兴趣地问道:“怎么了?” “衣服一脱,入他娘的竟然还有胸毛!”罗老七表情痛苦,看来那次给他的回忆着实惨痛,池棠和薛漾都哈哈大笑起来。 “七兄,不必急在这一时。”徐猛忽然开口了,他跟他们几个不一样,青楼也是有过经历的。“你看,我们这一路风尘仆仆,先得住下来好好安顿下,把精气神养好,沐浴熏香,拾掇整齐了,到晚上再去那里,这样一来,那里的娼伶也就不会看轻我们了,到时候自然受用。你现在这模样去那里,她们会认为你是赶路太急的村夫,不仅不会好好待你,便是陪你的也都是粗丑的姑娘。再说,青楼里最美的女人都是晚饭后,酒足饭饱的才会出场,你到那时再去才是正理。” 倒底是有经验的人说的话,这些理由句句击中罗老七心怀,他郑重的点点头,然后立刻跑回自己的房间,客栈里很快传出他大声嚷嚷着要店伙给他打洗澡水的喊声。 “正好,大伙儿也各自歇歇,我看看周围地势,再做计较。”池棠对薛漾和徐猛交待后,也回了自己的房间,和几个人笑闹了一阵,在他的心中却已经有了计划,想要除去宫中妖魔,解开自己当日在长安城的行踪才是关键,他要问清楚路径,找到昔日在长安城中众人所居的大空宅是第一步,同时,也要弄清楚,究竟那日的行刺计划是由妖魔故意安排的,还是此国中哪位王爷的指使。 池棠用热水洗了把脸,脱下了罩在外部的灰色斗篷,露出了身着的褐衫短襟,又摸着身后的云龙剑柄,胸中气血澎湃。 正在思想间,街道上忽然起了嘈杂,一阵阵警锣开道的声音。 池棠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走到楼台上,向下张望,远远的尽是人头攒动,喧嚷声越来越大。 募的,池棠突然看到,在二楼自己所处的位置上正遥遥对着皇宫的宫楼,而现在宫楼上出现了黄罗伞盖,许多内侍和宫女站在楼上,尽皆跪倒,一个魁梧精壮的裘袍男子步上楼来,仅剩的左眼发出异样的光芒,正兴致勃勃的看向喧闹处,一个美艳的妇人正靠在那裘袍男子身上,看着楼下抚掌媚笑,却不正是那独目暴君和茹丹妖姬? 池棠心头狂震,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他们,他的手立刻按在了背后的剑鞘之上,一股热力开始在体内升起。 “眇贼!妖妇!我池棠来也!” …… 广平王苻黄眉谋反,独目暴君在得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大发雷霆。 苻黄眉,朕待你不薄!不咎你昔日不敬之罪,还给你机会,让你统军大败羌贼进犯,这便是重用你的意思,还特地宫中留宴,今年还想启用你为大秦的统帅,攻伐天下。可你倒好,自那日之后,便是称病不出,连新年君臣共聚之会也没有过来,朕看你那日饮酒食肉,不亦快哉,还临幸了两个女人,你能有什么病?这也罢了,还肆意狂言,说朕赏罚不公,慢待了你,岂有此理!朕这般厚待,你还有脸这么说?朕有神人匡助,现发现你暗藏兵甲,蓄意谋反,又岂能容你?哼哼,你道朕离不了你,没了你便无善战之将,故而就不敢杀你么?天下无朕不敢杀之人,今天就斩了你,不光是你,还有你的满门老小! 独目暴君听信了传来的线报,颁旨下诏:广平王苻黄眉午时押至校场,满门抄斩! 他最喜欢的,就是看杀人之时鲜血飞溅的场景。即便是自己的堂兄,也想亲眼看着他头颅落地,因此独目暴君特地带了宠姬茹丹,在宫楼上看堂兄一家伏法的情形。 茹丹靠在独目暴君身上,故意撒着娇,心里充满快意。 这全部都是她安排的,自从那日被苻黄眉看破了自己的本相,她就准备用最合理的方法让苻黄眉消失在这世界上。 当然,苻黄眉早就死了,在第二天,自己就派出了四灵中的两大高手前去,据说是卷松客卷断了他的全身骨骼,而嗷月士又吸干了他的鲜血,最后由卷松客将他的尸骸整个囫囵吞下。在这之后的时间内,苻黄眉是由嗷月士变化而成的,而此时的苻黄眉对外称病,可在自己的王府内肆意淫乱又狂言不止,声称天子对他的慢待。这些事,都由天子派出的探事回报了天子,并且还查出了那苻黄眉蓄意谋反的蛛丝马迹,终于引得龙颜大怒,以致有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利用人君,合理的除去自己想要除去的人,茹丹想到这里不由就是一阵得意,这就是虻山一族控制人君的真髓,日后人君会在自己的授意下,展开对整个天下的征讨,到那时天下大乱,兵戈四起,虻山一族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利用人间的大乱开始进占人间的步伐了。 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广平王苻黄眉低垂着头,被绑在囚车上,由军卒推着向楼下的菜市口行进而来,后面长长的一溜,都是广平王府中的满门老小。 独目暴君露出兴奋的神情,既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告诉茹丹:“朕可以看到人头落地了,那人头还是朕的堂兄的,怎叫朕不期待?” 真是个变态的人,茹丹没有接话,美目投射到独目暴君的脸上,这样的魔性之君确实少见,抛除他身为人的躯体,其他的方面简直就是一个妖魔,像我们一样。 苻黄眉已经被推了过来,就在宫楼上可以望到的方向,无数的百姓将那里挤得水泄不通,执着大刀的刽子手已经开始了行刑前的默祷。 苻黄眉在囚车上一动不动,仿佛是因为谋反事发,愧对君主之故,从头到尾头都低着没有抬一下。 看到这样的苻黄眉,茹丹止不住又是暗笑,这个嗷月士,装的真像,这些时日他可是享福了,广平王府的所有美貌女人都被他临幸了个遍,天天饮酒作乐,彻夜狂欢。现在那些女人们,都被绑在后面的囚车上,很快她们漂亮的脑袋就会落地,陪着她们那位王爷一起成为泉下之人,而他,只需要稍作尸解之法,便可以重新做回那虻山四灵中的嗷月苍狼。 忽然,茹丹夫人觉得有一丝不安,这是九灵圣体给自己带来的预警,好像是有什么危险即将到来。茹丹夫人收敛心神,眼神远眺四顾,开始寻找不安的来源。 她看到远处的客栈二楼,两个褐色衣衫的人影刚刚闪身,消失在楼阁里。 第053章行刑 池棠感到自己有些遏制不住的发抖,不是害怕,不是畏惧,而是一种兴奋,一种行将报仇,解开心结的兴奋。他的手指感受着云龙剑柄上精巧的纹理,心里正在暗暗计算。 那宫楼距此,不过五百来步,自己只需跃下楼去,疾行十几步,即可到达宫城的宫墙之下,宫墙不过丈许,当可纵身无阻的翻越而过,而后就是凭借宫中的树木山石为掩护,快速逼近那座宫楼,再然后,以剑在宫楼柱上为支点,可立时借力跃上宫楼,到时一剑一个,杀了那昏君眇贼和那妖孽魔姬。 池棠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脸,李渡、张琰、霍旷、俞韬、鲁奎……那些曾生龙活虎,志怀天下,如今却身为妖噬,阴阳两隔的好汉们! “今日,我用仇人的头颅来祭奠你们!”池棠的身中热力已经催谷而起,眼看就要喷涌而出,即便是插在剑鞘中,云龙剑却也渐渐发出暗红色的光芒。 一只手忽然搭上池棠的肩膀,全神贯注中的池棠顿时有了感应,几乎立刻就要拔剑反斫,身形甫一动,就听到薛漾低沉却又冷静的声音。 “池师兄,冷静。” 池棠怔了怔,全身呼之欲出的纷腾焰力转瞬间消散,他转过头,迎上了薛漾诚恳淡定的眼神。 “池师兄,我在我的房间都能感应到你周身的灵力运转,你这样做,只会打草惊蛇。” 池棠还有些跃跃欲试,将自己原先的盘算全盘托出,然后道:“相距不过咫尺,我若这般,大有可成之机。” 薛漾坚定的摇摇头,搭在池棠肩头的右手还是没有放下:“你现在这样过去,绝没有机会,你跑不到一半,就会被宫中巡逻的羽林军发现,就算你能用你高强的剑术应付过去,可你的行踪也会被宫楼上的暴君和妖姬发现,行刺不着,失手一次或许也不算大事,可这样,就会让那茹丹妖姬知道,已经有伏魔之士进入城中要对付他们了,他们就会做出防备,就会给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造成极大阻碍。” 池棠听薛漾说的在理,鼓起的气势不由一泄,远远看向宫楼上正挝掌大笑的暴君和茹丹,心有不甘的道:“可是……可是我太想尽快的铲除他们了!他们曾是我的噩梦……” “而你将是他们的噩梦。”不等池棠说完,薛漾立刻接上:“但不是现在,宫中有着一大批的妖魔盘踞,我们要做的是连根拔除,就算你现在能杀得了他们两个,但剩下的妖魔就会漏网,他们会换到别的地方,别的国家,继续祸害世间。” 薛漾的话句句切中肯綮,池棠默然半晌,才长舒了一口气。 “多谢你,六师弟,是我太过情急,险些误了大事。” 薛漾理解的笑笑,收回了搭在池棠肩上的右手,又恢复成那种宠辱不惊,却又暗含促狭的古怪神情,将头从楼阁上探了出去,看着楼下低声说道:“这里的情形可比我们想象的要热闹多了,那个家伙,也是妖魔变的。” 池棠也探出头去,问道:“哪个?” 囚车的队伍正熙熙攘攘的成一条长蛇形从楼下推过,囚车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蓬着头发,看不出本来面目,唯一相同的,是他们因惊恐和绝望而发出的哭嚎。 顶盔冠甲的押解军兵面无表情,数十位鲜红色衣襟,袒胸露腹,手捧着鬼头大刀的刽子手们气昂昂的跟着囚车同行,围观的百姓几乎将沿路两边挤得水泄不通,一个骑在马上,貂冠皮袍的监斩官正在大声宣读着罪状: “……广平王苻黄眉!拥兵自重,诋蔑天子,暗怀篡逆谋反之意,今自其以下,满门一百七十三口,尽数斩首于市,以正国法!……” 伴随着监斩官的声音,围观的百姓不时有人起哄大叫,总之是氐秦王族中的自相残杀,升斗小民早对暴政有诸多不满,借着这个机会便发泄出来,反正在官府中人听来,就像是对人犯的讥诮和辱骂。 “就是他。”薛漾指着囚车当头的第一个,这是首恶的位置,看来应该就是那广平王苻黄眉,此刻他两手被拉开绑在囚槛上,低垂着头,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 池棠暗运灵力,可以看到那苻黄眉身上现出一股黑气。 “这苻黄眉听说是氐秦一位能征善战的宗族猛将。怎么竟是妖魔化身?而且既然是妖魔,为何会被那暴君所杀?”池棠怎知这事情曲折,在看出苻黄眉身上的妖气后,奇怪地说道。 囚车已经渐行渐远,密密麻麻的人群跟着囚车行进的方向也在缓缓游动。 远处的人群忽然响起一阵嗡嗡的嘈杂声,薛漾顿时一拉池棠:“要开刀问斩了,我们下去看看。” …… 茹丹夫人的眼神恰好在两位斩魔士转身离开的当口直瞄了过来,褐衫背影只是一晃而过。 好像最近有听哪里说过褐色这个字眼的,茹丹夫人微微皱眉,所有的颜色中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褐色,非黑非红,似土似浆,看起来既不惹眼又不舒服,所以褐色这个字眼很少能听人提及。 可是谁曾经对我说过?茹丹夫人仔细回想却又全没有理路。 独目暴君的手伸了过来,抓住了茹丹夫人的柔荑:“茹丹美人儿,快看,要开斩了。” 独目暴君的语气有些兴奋,打断了茹丹夫人的思绪,茹丹夫人奉上一个销魂蚀骨的甜笑,将先前的疑虑暂时抛诸脑后。 刽子手已经开始行刑了,将囚车里的人犯一个一个带了出来,然后拖到苻黄眉的面前,让他眼睁睁看着斩下那些人犯的头颅。 这是独目暴君的安排,当着堂兄的面,将他的亲人们一个个处死,等杀光了,最后再斩苻黄眉,在死之前尚且要亲眼目睹亲人们的死去,这将是怎样的煎熬和折磨?独目暴君对自己这个安排极为满意,就算是死,朕也要你死的无比痛苦!而比起肉体上的痛苦,那种精神上的痛苦才更深入骨髓。 一个白发的老妪,即便是被刀斧手拖着,也能看出曾经养尊处优的雍容之态,她还算平静,只是泪光莹莹的看着绑缚在前的苻黄眉,嘴唇动了动,然后,刀影一闪,白头落地,颈血喷了苻黄眉一脸。 “这是逆贼之姑母。”独目暴君身边的内侍用尖细的嗓音介绍道。 一个垂髫小童,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被押到苻黄眉面前,口中还在大叫:“爹爹!爹爹!”刀影过后,哭喊声戛然而止,冒着血泡的尸腔歪在一边。铁甲军士走上前,将那孩童的头颅插到长矛之上。 “这是逆贼的庶子,是逆贼的宠姬所生。”内侍介绍,独目暴君开心的搓了搓手,让他的亲生儿子死在他眼前,多美妙的惩罚! 一个纤细身形的女子脸上还有些脂粉的痕迹,她早吓瘫了,只能任由刽子手粗暴的拽着她的头发拖到苻黄眉近前,原该是俏丽的姿容现在变得污浊不堪,衣裙被土地摩擦生裂,白皙而又诱人的大半个胸脯露了出来。 若能将这一对椒乳握在手中把玩,又当是如何滋味?独目暴君忽然想到这个,身体也不自禁的有了些反应,茹丹很快察觉出了独目暴君的变化,故意腻腻的发出一声娇哼,将身子整个靠在了独目暴君的怀里。 独目暴君露出了残忍的笑意,他的手肆无忌惮的开始在茹丹的酥胸上揉动,眼神却紧紧盯住了刑场上的那个女人。 “这是逆贼新纳的舞姬,听说这些时日最受宠爱。” “噗!”血水飞溅的声音,那美丽的脑袋现在也被插在铁矛上示众了,至于那已经没有头颅的尸身……可以拿去喂狗。独目暴君又是一阵兴奋,抚揉着茹丹酥胸的双手紧了一紧,而茹丹也立刻报以一声冶荡的呻吟。 …… “这是逆贼的堂弟。” “这是逆贼的长子。” “这是逆贼的原配妻室。” …… 越来越多的人头被插在铁矛上高高竖了起来,刑场上满是淋漓的鲜血。 独目暴君原本很兴奋,可现在却似乎有些不满意,连亵弄茹丹的动作都停止了。茹丹夫人有些讶异的直起身子,她看到独目暴君紧盯着苻黄眉,一脸的不豫之色。 “陛下,这是怎么了?” 独目暴君伸手一指:“这么多至亲之人死在眼前,这苻黄眉为何仍是无动于衷?朕要看他痛悔欲死,可你看他,到现在还是一动不动!” 茹丹夫人赶紧劝解:“陛下只看他一动不动,又焉知他不是五内俱焚呢?应当是太过受激,人已经木然了吧。”心里却是一叹,这嗷月士只能变化成人的形象,但是人的感情他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这时候,这么多亲人家人在眼前身首异处,他应该痛苦,懊悔,伤心欲绝,而不应该像这样动也不动。可是怎么办呢?血灵道的妖魔又怎么能体会到人间的那份情感?无论是恋情、亲情、还是友情,他们都不知道的,即便是自己,如果不是因为他,恐怕也和他们一样,只会卖弄自己刻意修炼的媚功浪术罢了。 独目暴君已经下令:“去!叫他们往他身上泼凉水,让他睁大眼睛看着!” 传递消息的方式很快捷,弓楼下的卫士射出一支响箭,正落在刑台之上,早有行刑的刽子手捡起交给了监斩官。 监斩官战战兢兢的回头向独目暴君的方位看了一眼,然后忙不迭的大声下令:“快!看首犯是不是昏死过去了,用凉水浇!让他叫唤起来!” 不管苻黄眉是不是还醒着,已经有人将一大桶凉水劈头盖脸的浇了过去,此时还未开春,季候依旧寒冷,凉水及体过不多时就已化作冰凌。 嗷月士有些莫名其妙,不是要杀我头吗?赶紧的照脖子来一刀就是了,结果把那些人一个个在自己眼前砍脑袋,就是轮不到自己,他已经好生不耐了,现在又被兜头浇了桶凉水,饶是自己法术精深,却也仍不免有些寒冷之意,这是怎么回事?他又怎能理解人间令人痛苦受折磨的手段? “哭!喊!不要停!”一阵幽幽的女声传入了嗷月士的耳中。原来茹丹夫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便用摄魂魔音之法将声音传了过去。 嗷月士反正没明白过来,总之照做就是了,当下大嘴一张,干嚎起来,他是苍狼变化,就算这样的干嚎却也难掩喉咙中的发音,嚎了一会儿就跑调了,呜呜呜的,倒像是苍狼对月长嗷,这下他也觉得不对劲了,赶紧放低声音,压沉嗓音,结果这一弄,又像是狗发出的哀鸣。 “狗就狗吧,赶紧赶紧,怎么还不对我开刀?”嗷月士没好气的想着。 独目暴君侧耳细听,仅剩的左目中发出炯炯的光芒,死死盯着苻黄眉。 终于,所有的人犯都被杀完了,最后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被刽子手拖走,尸体在血水淋漓的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拖拽痕迹。 刽子手冰凉的刀刃架在了苻黄眉的脖子上。 嗷月士止住干嚎,心道:“总算轮到我了。” 刽子手的鬼头刀高高举起。 嗷月士已经在暗施法术,将元神凝聚。 鬼头刀带着风声迅猛砍下。 嗷月士看准时机,元神忽然一退。 刀过,头落,血涌,身扑。 一缕常人看不见的黑气从颈腔升到半空,然后化作了嗷月士的虚影。 刽子手举起苻黄眉的首级,一名铁甲武士用一根最长的铁矛插进了首级的下端。 “晚上去茹丹夫人处复命,这些日子倒也快活。”嗷月士看着插满首级的铁矛在眼前林立,心中暗暗说道,黑气一闪,早不见了踪影。 “陛下,逆贼伏诛了。”独目暴君一直没有说话,茹丹夫人觉得有些奇怪,半是试探半是讨好的凑身过去说道。 独目暴君挥挥手,左右的内侍宫女会意,都退了下去,片刻间,宫楼上只剩他和茹丹两人。 “那个……”独目暴君的声音显得很阴冷,“苻黄眉,不是苻黄眉了吧。” 这句话初听之下很是难懂,茹丹夫人却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她的脸色一变,而后媚笑道:“陛下说的什么?” “苻黄眉早就被你们杀死了,这个苻黄眉是你们的人变化的,对不对?”独目暴君根本没理会茹丹夫人讨好的媚笑。 “陛……陛下……”他只是个凡人,茹丹夫人对自己说,我九灵圣体,为何会惧怕他?可是说话间却不禁磕磕绊绊起来。 “给朕记住!要杀人,朕说要杀时才能杀,朕没说杀时你们就不能先杀!再有下次,便以欺君论处,听明白没?”独目暴君站起身来,冷冷看了茹丹夫人一眼,眼神中厉光一闪。 第054章人君之惑 这是长安皇宫宫落中最高的一座殿宇,在亭台楼阁之间显得尤为突出,殿前一座高大的骏马雕像栩栩如生。 茹丹夫人跪坐在廊下,一袭长裙铺陈在殿内的地板上,就像是平白盛开了一片花圃。殿宇中有着浓浓的熏香气味,宫灯发出的灯火之光被穿室而过的冷风带的忽明忽暗,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茹丹夫人仍在陈说着什么,她的脸上少有的表现出恭敬和向往的神态。 殿宇正中,坐着那个长发披散的男子,一身醒目的白色锦袍将他的脸庞衬托的极为清癯,双目湛然若神,即便是倾听茹丹夫人诉说之时,脸上也一直带着平和的微笑。 在茹丹夫人终于说完的时候,长发男子才用轻柔悦耳的声音说道:“此事谋划之前,你怎么没和我说起?” 茹丹夫人低着头:“不过是杀一个凡人,就不惊动……” “可他不是普通的凡人。”长发男子出声打断了茹丹夫人,“他贵为广平郡王,也是人君的堂兄,更重要的是,开春之后的征讨燕国,还需要他领军挂帅。” “可是……他看到了我的本相……”茹丹夫人的声音更低了。 “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更好的化解此事,可你却选择了最蠢的一种。”长发男子似乎是在出声斥责,但语气还是那样轻柔。 茹丹夫人不敢抬头,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不自禁的撅起了嘴唇,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女孩。 长发男子站起身来,背负着双手:“你说人君对此大发雷霆,我是再清楚不过了,在我当年用谶言扶持他登基之时,我就很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茹丹夫人是知道此事的,当年氐秦的先皇要选取继位者时,原本以独目暴君排行第三的从子身份,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的,可就是这位长发男子,以宫中首席祭司的身份,推衍出“三羊五眼”的谶言,令先皇深信不疑,从而选举了这独目暴君为储君。也正因为如此,独目暴君有感这长发男子的扶持之恩,在即位后立刻将他任命为大秦国师,国师者,通神佑君之任也,乃是连通神灵与帝王的半神之人,位在王侯之上。 在茹丹夫人心里,他,就是神。没有他,虻山的俊杰们不会这么顺利的遍布于整个氐秦国之内,没有他,即将开始的征讨大业也不会一步步的走上正轨。他是数千年前大战中劫后余生的上古圣灵,他是虻山三俊之中最富计谋的智者——骐骥千里生。 千里生来回踱了几步,他的身材显得挺拔而又颀长,一身白袍却又如此的飘逸潇洒,茹丹夫人抬起头来,眼神中射出痴迷而又欣赏的光芒。 千里生没有注意茹丹夫人的眼神,他还在说着:“他勇猛,嗜杀,虽然贵为人君却又因为身体上的残疾而极度自卑,他暴虐,残忍,可也不是昏聩之君,你利用他去杀广平王苻黄眉,他心知肚明,可你竟然先杀了苻黄眉,再利用他为你找个合理的借口,这就是他不能容忍的了。” 茹丹夫人的思绪拉回,听到了千里生后面的话不由不解:“既然他知道我是利用他,为何竟然应允?可发现苻黄眉先死于我等之手后,却又如此震怒?” 千里生停止踱步,目光深邃的直视茹丹夫人:“因为前一种情况,他认为是你需要他的力量,而他对你的应允,在他看来是一种帝王的恩赐;可是后一种情况,却是你把他当成了一个任由摆布的傀儡,他认为这是种欺骗,是对他皇权的蔑视。” 茹丹夫人默然,她并没有想到那么多。 “茹丹,你身为迷惑人君中最重要的环节,对于凡人的帝王心术,你一定要拿捏准。他是暴虐的雄主,你就要事事顺着他,让他觉得自己的命令不可违抗,这样,他才会给你更多你想要的,在这样的前提下,再不露声色的加入你小小的手段,才能无往而不利,如此,借助人君之力的谋划方告有成。只凭床笫之欢就想真正的控制住他,这样既是小看了他也是小看了你自己。”千里生的话像是谆谆教导。 茹丹夫人沉默了半晌,轻飘飘一句回答:“茹丹知道了。” 千里生还是淡淡微笑:“你冰雪聪明,不必我再多说了,你回去重拾欢颜,好生侍奉那人君,记住,一定要为此事向那人君认错,请求……不!是乞求他原谅你。” “千里先生……”茹丹夫人喊出了千里生的名字,却又欲言又止。 “怎么了?” “茹丹觉得奇怪……”茹丹夫人想了一想才说道,“那人君只是凡人,只是吾族掌控下的傀儡,先生却为什么要茹丹这般曲意逢迎?尊卑有分,吾族圣灵又何需向一个凡人如此低声下气?” “那就说明……”千里生的微笑变成了会意的诡笑,看起来极为古怪,“他不是凡人,而且……他的力量很可能已经在你之上了。” “怎么可能?”茹丹夫人这才真正吃了一惊,我是修炼数千年的九尾灵蛇,而那人君不过是千里先生赋予化魔之身的凡夫俗子,人间的普通兵刃固然奈何不了他,可他又怎么可能胜过我的九灵圣体? 千里生没有回答,而是走到茹丹夫人身前,长袖一展,揽住了茹丹夫人的纤腰,然后靠近茹丹夫人的娇靥,以口就唇,深深吻了下去。茹丹夫人止住了原本惊诧的心绪,反手搂住千里生,热烈的回应,她知道,这是千里生心情愉悦的表示,千里生为何心情如此愉悦?那只能是和前面的话题相关了,也就是,那人君已经拥有了超过自己九灵圣体的力量。 这必然是千里先生的妙计所在,茹丹夫人想着,却又全没心思往下再深入想去,此刻千里生炽烈的深吻已令她意乱情迷,是的,就是他,就是他才能让我知晓人世间的男女之情。 两唇缠绵良久方才分开,茹丹夫人眼神迷离,将身子整个依偎在千里生的怀里。 “我想……”茹丹夫人咬着嘴唇,吃吃道,两手已经摸索着向千里生的腰带处移去。 “进来吧,在门口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千里生的声音越过了茹丹夫人,向殿门外喊道。 茹丹夫人一惊,怎么有人来了?自己意乱情迷之下竟然全无察觉。 千里生放开茹丹夫人,自顾自回到了自己的座上。茹丹夫人依依不舍,却只好复又跪坐下来,平复平复激荡的心情。 黑烟一闪,露出了嗷月士的身形,脸上带着谄媚而又尴尬的笑容,跪地参拜:“虻山嗷月,参见千里先生,参见夫人。” 千里生嗯了一声,茹丹夫人却低头没有应声,情知前番两人激吻的情景都被嗷月士看在了眼里,虽然自己在虻山身份尊崇,而且甚至不介意被那些小妖看到自己与别人欢好的情景,可在千里生面前,茹丹夫人不知怎么的就会有种腼腆害羞的小儿女情态。 “嗷月,怎么到我这里来了?”千里生微笑道。 嗷月士站起身,却还不停的点头哈腰:“原是去夫人那里复命的,结果到长乐宫一看,夫人不在,小妖就想,夫人准是在先生这里了。”茹丹夫人和千里生的事嗷月士早就心知肚明,此际说来倒也不避讳。接着又对茹丹夫人躬身:“夫人,那广平王已除,小妖功成身退,特向夫人复命。” 茹丹夫人已经平复了心情,脸上重现妩媚撩人的娇笑:“嗯,你也会享福,听说广平王府的美貌女人你都受用了个尽。” 嗷月士嘿嘿笑道:“这还不是夫人眷顾小妖么。” “慢着!”千里生忽然摆手,嗷月士愕然住口,惊诧的看向千里生。 千里生目光紧盯着嗷月士,嗷月士被看的好不自在,只得陪笑道:“先生……” 千里生忽的跃过身来,伸手往嗷月士身上一抹,然后将手掌一翻。 “这是什么?”千里生的手掌之上,一道暗白色的气流隐隐散出。 …… 轻解罗带迎骚客,悄卸绮裙伴豪士。 一派莺声燕语的孟浪情态,池棠和薛漾面面相觑,不自禁的拉紧了褐色衣衫,身边坐着十来个浓妆艳抹,袒衣露乳的青楼女子。 徐猛在一边倒还从容,罗老七就更是忘乎所以了,两眼放光,片刻不离青楼女子的要紧所在,一杯一杯的被劝着喝酒,总想偷偷摸上去的黑手却总是被对方故作娇嗔的打开。 此青楼倒取的好名,名曰:莹玉阁。 待看到眼前藕臂玉色,粉腿莹光的情景,池棠终于明白,此名因何而来了。 在几个人初进去的时候,老鸨还懒洋洋的不大待见,池棠和薛漾穿着褐衫短襟,罗老七一身黑乎乎的破衣旧衫,一看就不是一掷千金的阔士豪客,结果罗老七捧出一大把黄灿灿的金子来,大声疾呼:“上酒,上菜,上女人!”,此举大惊四座,连带着老鸨的表情如雨后骄阳,大放灿烂,几乎把全青楼的姑娘都喊了出来。 罗老七是看着这个也好,看着那个也爱,四个人愣是要了十五六个姑娘作陪。 依罗老七的意思,喊了姑娘来,直接脱了裤子,硬挺挺的勇往争先即是,偏生青楼规矩,得先饮酒作乐,充充风雅,得到天过人定之时才可进房做那勾当。罗老七对这个规矩表示了极大的愤慨,还是老鸨给做了合理的安排:“这位爷,您是吃饱喝足了来的,姑娘们可都饿着伺候您那,还是两下里先吃喝着,姑娘吃饱了有劲,才能加倍服侍您呀。” 现在,罗老七是眼巴巴的看着侍奉的姑娘们喝酒吃菜,就等着她们先填填肚子,这些姑娘岂能让罗老七得逞?声称罗老七喝一杯酒,她们才吃一口菜,罗老七乖乖照办,只是看这情形,只怕姑娘们饭食未动几口,他就先得酩酊大醉了。 池棠着实有些不自在,要不是罗老七非拖着,他和薛漾早就躲房里不出来了,谁知道自己越这样,罗老七越不依,池棠初时不解,后来想想也就恍然了,罗老七从未去过青楼,心里紧张,难得看到跟自己一样的,自然是要拉着同去了,这也是壮胆,真要出丑也不是他一个人出丑的意思,想明白这节,池棠只好答应同往,当然,薛漾也是必须跟着一起去的,谁让他用美女这借口把人罗老七给诳到这长安城的? “傻眼了吧?你非要我来。”薛漾埋怨道,这个时候的薛漾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村野之民,正襟危坐,一脸木讷,池棠记得在董庄上刚击退祁山盗后,薛漾被董庄的侍女侍奉时也是这表情,不由暗暗好笑。 “不想被她们纠缠?我有办法。”池棠至少还比薛漾好点,他在武林大豪的朋友家中,也碰到过侍女相陪的情形,相比之下,应对的经验要多些。 薛漾轻轻挡开边上女人非要缠绕上来的双臂,尴尬的陪笑,然后转头催促:“那你倒是说是什么法子呀。” 一个半裸着胸脯的艳女正笑吟吟的端着酒直靠到池棠身上来,池棠伸手一挡,笑道:“呃……我们两个是陪主家来的伴当,今日都是主家会钞,他们两个才是主家。”伸嘴对罗老七和徐猛一努,当然,这话可不能给那两位听见。 果然,听到这话,那艳女转向而去,而薛漾身边的女人也转而靠紧了徐猛,嘻嘻的笑了起来。 薛漾这才松了口气,对池棠一竖大拇指。 “出去透透气吧。”两个人不约而同,借口如厕,溜了出去。 离开了喧闹的青楼,站在莹玉阁之外,池棠面对着的,正是午间行刑的校场口,一百多人身首异处,此刻血迹未干,仍能闻到一阵阵血腥味,可边上的青楼酒肆却已是灯红酒绿,热闹非凡了,池棠不由一阵感慨。 他在中午看的很分明,那被斩首的广平王果然是妖魔所化,看来长安城的妖魔已经深入到了氐秦王族之中,若照此下去,只怕整个氐秦国都会陷入妖魔的掌控。 “明日随我去城外看看,一是找寻我那些时日所居的空宅,看看能否察出什么线索来;二是有机会去那处山冈……” 薛漾奇道:“什么山冈?” “你忘了,路上那诀山驴怪说的,那个镇山君所居的山冈,听说就在离长安城外四五十里的地方。” “那地方在城北,大概五六十里地。” 这句话从两人的身后传来,却不是薛漾说的,这是个带着青徐口音的声音。 池棠和薛漾同时霍然转身。 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形貌邋遢的文士,正侧着耳朵,用心听着两人的交谈。 第055章锁妖术 借着莹玉阁里传出的灯火之光,池棠和薛漾看的分明,那形貌邋遢的文士总有三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眼间倒是颇有些清俊之姿,只是脸上的表情却是一副说不清是揶揄还是淡然的微笑,身材不高,却也不瘦,衣襟破败,在好几处都打着补丁。 此刻他看到池棠和薛漾看向自己,却左手一抬,笑眯眯的示意他们二位继续谈下去,右手则在自己脖项上不住搓摩。 池棠和薛漾都愣住了,这个邋遢文士表现的自然而然,似乎浑没在意是自己在偷听两人交谈,倒好像是池棠和薛漾在对他汇报一般。 “继续说啊,我已说了那地所在了,你们准备到那里去做啥?”邋遢文士催促道。 一个普通的文士怎会接近两大高手之时,两大高手却丝毫没有察觉?单凭这一点,池棠也可以肯定,这个看似鄙陋的文士绝不是普通人,甚至身怀极高明的武功都有可能。 身居异乡,池棠也不敢大意,尤其在这个妖魔肆虐的魔都,谁知道这文士会是什么路数?池棠拱手一躬:“这位兄台,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邋遢文士右手的搓摩动作一直未停,嘿嘿笑道:“贱名何足挂齿,我听二位所说,是想去那虎狼冈上一行?什么山君?什么驴怪?”池棠和薛漾前番的交谈显然都落在了他耳中。 池棠已经注意到这邋遢文士的动作,仔细一看,却又哭笑不得,这文士右手抚项,不住搓摩,却原来是在揉搓脖项上的泥垢。此际天寒,地处西北,当地人或许不常洗浴,身上有些污秽倒也正常,但一个文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般动作,可当真是有辱斯文了。 薛漾却没在意那文士的动作,而是敏锐的捕捉到那文士话语中的端倪:“虎狼冈?你知道是什么情形?” 文士将搓下来的泥垢团成了个小球,在指尖不住捏揉,眉毛轻轻扬了扬:“那你先告诉我山君驴怪是什么东西。”表情倒是淡然若定。 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妖魔之事?池棠皱了皱眉,他没有拿定主意。 薛漾则也对那文士扬了扬眉毛:“你信不信鬼神?” 文士嘿嘿笑道:“文帝见贾生,尚且问鬼神。世间虚幻莫测之事,我信了未必有,我不信却也未必无,小兄弟,你该问的是有没有,而不是我信不信。” 文士这一段话大含深意,池棠也不由侧目相视,此人绝非凡俗之辈。 “那我要说,那山君驴怪什么的,是一种不为人所熟知的生灵,他们是野兽所化,有人知,却会吃人害人,你觉得我是在胡言乱语么?”薛漾倒说的干脆。 文士将指尖的垢团远远弹飞出去,眼睛却亮了亮:“这种生灵就是妖吧?” 那文士这么淡然的就说出妖字,倒令池棠怔了一怔,难道这文士也是伏魔道中人? 薛漾两手一拱:“兄台既知,小弟便不赘述,还请告之那虎狼冈详细。” 文士将脸凑了过来,脸上似乎有些好奇和兴奋:“当真有妖?” 池棠见文士这般表现,却又是一迟疑,瞧这情形,似乎这文士不是伏魔道中的人物,只是深信鬼神妖魔传说的世人罢了。 薛漾没有说话,他等着那文士说下去。 文士拍拍肚子,又看看天色:“哺时早过,腹内空空,此间非说话处,莫若寻一酒肆,烫一二樽酒,食七八般肴,互道曲直,岂不快哉?” 如果不是池棠肯定这文士不是普通人,几乎就要认为此人只是装神弄鬼的乞食之客了,当下也不多话,向莹玉阁内一指:“内有酒食,兄台若不嫌弃,不如与我等共饮?” 文士探头向喧闹的莹玉阁内一望,嗅了嗅鼻子,点头道:“甚好甚好,既是足下相邀,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池棠当先引路,将那文士带回了自己座上,老鸨远远看了一眼,没有说话,虽然新来的看起来像个穷酸书生,可她已经认出了来人是谁,这可是个有大来头的,他不吩咐,自己还是不要主动上前说破他身份为好。 但她也担心陪伴那桌的姑娘们没有眼力见儿,远远的给了个眼神过去,意思是要小心侍候,早有乖觉的姑娘点头会意。 看着那文士大喇喇坐下,取酒拾箸,甚至还和已经喝的头昏眼花的罗老七碰了个杯,徐猛不禁甚是奇怪,悄声问池棠:“池兄,这是什么人?” 池棠摇摇头,转头四顾,嘴角暗暗带笑。 薛漾凑近:“池师兄,这里怕是说话也不方便吧。”满座都是花枝招展的姑娘,却怎么交谈妖魔之事? 池棠将酒杯向那文士一举:“来,兄台,且饮此杯。” 文士满嘴塞了菜肴,也举杯相迎:“好,好,叨扰叨扰。” 在之前,池棠或多或少还会觉得有些蹊跷,此刻却已是心知肚明。自从邀请了这文士进来后,左近一席的几个豪士模样的客人就一直注视着这里,显然,和这个文士大有关联,可见这文士接近自己,决不是偶然,既然如此,不妨静观其变,看看这文士究竟是什么路数。 文士只顾喝酒吃菜,对于要缠上来的莺莺燕燕却一概摆手推拒,好像到了这里只为了吃饭喝酒一样,模样甚是好笑。罗老七则在又喝了几杯之后,再也按捺不住,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一把抓住眼前那胸脯露出最多的女子,那女子故意失声惊叫,在半推半就中被罗老七扛在肩上。 罗老七含混不清的道:“失……失陪一会儿。”扛着那女子,踉踉跄跄的就往楼上隔间里走去,他是迫不及待要去大施雄风了。 满座的女子都在格格娇笑,对那罗老七也撩拨的够了,再不从他可就不是做生意的道理了,又一个艳女也将手搭在薛漾的大腿根处,指尖故意在薛漾的紧要处不住划动,眼睛里水汪汪的射出诱惑之意。 薛漾浑身一震,陪着笑向后一缩:“真……真不行。” 那艳女吃吃笑道:“到这里来的男人哪有不行的?” 又有几个女子将手缠绕到池棠身上,池棠连连推却。 徐猛似笑非笑,故意对池棠道:“我可都交待过了,今儿咱们座上的男人,这些姑娘都得陪好喽,我这个主家才会多给财帛。” 池棠知道,先前对那些青楼女子假称徐猛为主家,自己借机推脱的事已经被徐猛知道了,不由苦笑道:“徐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惯此事。” “怪事!”那个据案大啖的文士抬起头来,眼神中射出捉摸不定的光芒,“不惯此事,却又为何来到此处?” 池棠刚想说话,就听到楼上传出一声女子的尖叫,接着是罗老七的怒喝:“入你娘!” 一个淡青色袍服的大汉顺着楼梯,噔噔噔的滚了下来。 罗老七半开着衣襟,怒气冲冲的站在楼梯口,正在大骂:“老子干事,你小子蹲在门口看什么?” 池棠注意到,左近一席上的豪客都刷的站起身来,可他们的眼神所向,却都对着自己席上的这位邋遢文士。 …… 嗷月士看着千里生手上现出的白气,表情有些犹疑:“这……这是什么?” “这些时日,你都去了哪里?”千里生无复先前的淡然若定,苍白的脸庞上现出一片威肃之色。 “没……没去哪里,就在……在广平王府之中。”嗷月士结结巴巴的道,这些日子他假扮苻黄眉,过了好一阵奢靡时光。 “那怎么会沾上锁妖之术?”千里生追问。 一边的茹丹夫人也诧异的站起身来:“锁妖之术?” 嗷月士惊道:“怎么会?小妖实是不知,这些时日除了在广平王府之中,就是今日行刑之后在宫城里停留了一会儿,这是几时用在小妖身上的?” 锁妖之术,是察探妖魔踪迹的伏魔之法,伏魔道中人往往对妖魔施以此术后,便可遥相感应,不仅可对妖魔的行踪了若指掌,而且还可以借此查探出妖魔的巢穴洞府,将妖魔一网打尽,这是鹤羽门炼气士必备的功法,而一旦施展,妖魔自身又极难察觉,嗷月士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中了这么一道法术。 千里生将手一挥,那道白气顿时消散无影。 “长安城内有炼气士进来了。”千里生的声音清冷。 茹丹夫人奇道:“我已令辟尘和山君严密查控长安城四下,但有鹤氅白袍的炼气士接近,就及时预警,还对那人君说过,凡鹤氅白袍者皆为图谋不轨的妖人,一旦发现就让军士杀之,这几年长安城可从没有炼气士出现过。” “辟尘和镇山只顾掳食活人,真有术法高明的炼气士潜入,他们又如何能察觉?况且只要炼气士不着鹤氅白袍,那些人间军士又如何查辨?”千里生眉头一紧,“此次鬼族来报,虽是除去了那岳独峰,可五圣化人却也出现了,连锦屏公子都加入了伏魔道,我们这长安城必是他们的眼中之钉,不可不小心行事!” 茹丹夫人心中一动,她想起来曾听何人对她说过褐色这个字眼了。那日灵风回报,在追踪飨食之会落网的临昌池棠时,不仅最终发现池棠就是五圣火鸦的转世化人,而且他还投入了一个身着褐衫的伏魔门派——荆楚乾家。 难道自己白天看到的那两个褐衫背影,就是荆楚乾家的人?茹丹夫人心中的疑窦又起,九灵圣体给她带来的不安直觉使她总难放心。 千里生现在的注意力还在那道锁妖的白气之上。 “卷松客呢?他在哪里?” “他自从那日吞了广平王,一直在广平王府里的寝室安睡。千里先生,你知道的,现在还没开春,他老是犯困,正好借机睡觉。”嗷月士回道。 “还在广平王府?” “是啊,日间军士去王府里拿人,一时还没查抄王府,他又施了隐身术,寻常人也发现不了他,他就安心睡着了。” 千里生点点头:“古怪就出在广平王府,嗷月,你随我去看看!”一看茹丹夫人还有些怔忡出神,千里生又叮嘱道:“茹丹,你不用去了,记住我前番说的话,好生侍奉那人君。” 茹丹夫人回过神来,老大不以为然,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去那宫楼对面的客栈去察探一番。 千里生和嗷月士已经化身一道黑气,转瞬即逝。 …… 广平王府现在已是阒无一人,整个府内一片漆黑,只是在门口有一队军士把守,广平王蓄意谋反,已然满门伏诛,明天自有人会来抄没家赀。 最里端的广平王寝室忽然无风自开,门棱转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在黑暗中更显得诡异异常。 两个人影募的现身,当头者一身飘逸的白袍,左手一弹,整个室内顿时现出一片昏暗的光芒,将室内情形映照分明,右手则对着床榻一招,口中呼道:“卷松!醒来!” 原本空荡荡的床榻上现出一道绿光,却是一个被褥裹着个身形的样子,被褥褪下,露出了里面盘做一堆的黑鳞大蟒,须臾间,黑鳞大蟒又化作一个蜷曲着身子安睡的人形,那人爬起身来,揉了揉眼睛,待看清眼前的白袍人后,又急忙下了床榻。 “虻山卷松,参见千里先生。”卷松客虽然在行礼,可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千里生转头四顾室内,问道:“长憩十数日,可曾见什么异常?” 卷松客愕然摇头,这么些日子都在熟睡,到哪里见什么异常去?又看看千里生身后的嗷月士,向他露出询问之色,嗷月士不方便多说,只能无奈的耸耸肩。 “既施锁妖之术,缘何一直没有动静?”千里生自言自语,“难道此术所施展的地方不在广平王府?” 自从喊醒卷松客后,千里生已经运用无上妖力将广平王府里查勘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千里生不禁大感疑惑。 “嗷月,去你平素饮宴之处再看看。”千里生唯恐妖力所探还有疏失,决定还是去现场再仔细查看一番,嗷月士身上的锁妖之术只有可能在他平常活动最多的地方被炼气士种上。 嗷月士心里大感尴尬,这些日子自己只在广平王的饮宴之厅活动,那是耽于声色之故,却不想莫名其妙的中了锁妖术,着实不是滋味。 千里生和嗷月士化身黑气,径直飞出,卷松客不知就里,却也不好不去,一头雾水的起身,许是沉睡多日,身手还不够利落,化身黑气飞出时身形一带,将榻边的桌案带倒,案上器物摔落地上,发出“当啷”一声。 几乎是同时,千里生的白袍身形再次在榻边显现,一脸郑重,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摔落的器物,却是一枚青瓷所制的小瓶。 嗷月士和卷松客见千里生去而复回,也急忙现出身形。 “这是什么?”千里生将青瓷小瓶一举。 卷松客看了半天:“好像……好像是那个清河王送的解酒药。”那日清河王来访,嗷月士化身苻黄眉假作病容,也没注意清河王的举动,但化身家仆的卷松客却把清河王送药的情事看在眼里的,因此倒记的清楚。 千里生小指一勾,将青瓷小瓶的瓶盖取下,暗运妖力一抹,一股淡淡的白气从瓶口发散而出。 嗷月士和卷松客同时色变:“锁妖之术!” 千里生微微冷笑,眼神投向漆黑无星的夜空,口中轻声道:“清河王……苻法。” 第056章解斗 邋遢文士似乎毫无所觉,眼神只在那滚下楼梯的青袍大汉身上一扫,然后低下头,给自己满满斟了杯酒,很享受的深啜一口,摇头晃脑的仿佛对醇酒香冽回味无穷。 池棠轻轻一笑,对也要站起身来的徐猛和薛漾微一示意,依旧坐了下来,倒酒相敬:“来,兄台,再饮一杯。” 徐猛虽觉蹊跷,但见池棠此举,料想必有深意,便也一齐举杯,薛漾则看看那文士,复看池棠,又将眼光投向那处站起的豪客门,一脸看热闹的神情。 那桌站起的豪客里已经有人对楼上的罗老七嚷开了:“这位朋友,大伙儿都是来此地寻快活的,缘何动手伤人?” 罗老七正没好气:“入你娘,老子又不是牲口,干这事还得让人看着!你怎么不问问他在老子门口干什么?” 摔在地上的青袍大汉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土,怒吼一声,又冲了上去。 池棠和那文士又碰了一杯,嘴角带笑,出了这样的事,这莹玉阁里的老鸨和伙计竟然没有一个上前劝解的,这就极为于理不合了,甚至边上陪伴的姑娘也规规矩矩的让开一边,显然是早有会意,任由事态发展的作为,这就说明,这一切都是有意安排的,而这文士和那桌豪客显然和这家莹玉阁有很深的关联。 倒要看看他们在玩什么花样。池棠觉得有点好笑,无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找寻的突破口竟然是黑大汉罗老七,可是,他们不会理解,一个行将满足多年渴切愿望而被生生打断的人的愤怒心情,而这人偏偏还是个本领高强,并且喝多了酒正要发泄的猛汉,他们要倒霉了。 “嘭”!一声闷响,然后在姑娘们的尖叫声中,那青袍大汉又再次摔下楼来,所不同的是,上次是滚下来的,这次却是直愣愣的被一拳击飞下来的。 池棠开始饶有兴味的旁观,这还是今晚到了这里,几个人都没有带兵刃,不然以罗老七一刀砍翻诀山驴怪的能耐,这青袍大汉现在多半也会被一劈两半的。 “说实话,在他搞这调调的当口,我宁愿去惹一头饿疯了的老虎,也不会去惹他。”薛漾促狭地说道,笑嘻嘻的语调故意在那邋遢文士耳边转悠,这个时候的薛漾,又显得睿智而深沉,与在女人堆里拘谨局促的他判若两人。 邋遢文士带着笑容,举目上望,脸色毫无异样。 站起的豪客之中,又一人一声断喝,纵身一跃,直取罗老七,看身手倒也不凡。 “入你娘!烦不烦!”罗老七语带恨声。 “嘭!”和前面一样的声音,一样的情景,那又跃身上去的豪客也落得一样的下场,硕大的身躯砸在地上,和先前那青袍大汉一起,在地上哼哼唧唧,再也爬不起身来。 两旁的客人和姑娘们都发出一声惊呼,却没人敢走近前去。 “贵友……好俊的身手。”邋遢文士终于开口说话,说话的时候眯起眼睛,分明带着种欣赏。 豪客中又一个高大身形的灰袍大汉纵身而上,池棠只看了一眼,心里便是一惊。这灰袍大汉体格魁伟,但下盘极稳,行动间绝无拖沓,竟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罗老七碰到对手了。池棠不由坐直身体,对方豪客中还有这般人物,这倒是意料之外。眼看着罗老七和那灰袍大汉见招拆招,虽是拳脚相加,却各按理路,都是极高明的搏击招数。 两人交手,转瞬间就过了十几招,池棠看的清楚,那灰袍大汉拳法严谨,身法扎实,都是硬碰硬的刚猛招式,罗老七则喝多了酒,出拳之际比平素更多了些狠劲,但进退趋度间却不如平时灵敏,这样的状态遇到逊于自己的对手固然无碍,可碰到相当的敌手,在久斗之下就有些吃亏了。 果然,斗到四五十招开外,那灰袍大汉的攻势愈见凌厉,有几招罗老七没架隔住,只是捎带着化解了些劲力,让那大汉的拳头击到了自己身上,所幸罗老七身材粗壮,中了这几招却只痛不伤,反让他更是骁悍,张口哇哇大叫,反击的拳头加倍的雄浑有力。 不知怎么的,池棠看那灰袍大汉竟有了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武艺,这身法,甚至这刚毅粗豪的形容样貌,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的,可仔细回想,却又毫无头绪。 难道这灰袍大汉也是故人?池棠反复端详,心中犹疑,自己的故人多半是在江南和中原之地,按说在这长安不该有自己的故人,当然,也许和徐猛一样,都是从别的地方来到这里的。 池棠的思绪翻腾,这里徐猛却已经看出不妙来,凑身过来道:“池兄,不好,七兄碰到硬手了,现在这情形他可讨不了好去。” 池棠点点头,这灰袍大汉论武艺和罗老七是在伯仲之间,但罗老七输在喝酒太多,身法不灵便,又不像对方有备而来,所以现在已经有些处在下风了。 池棠回头,直视那邋遢文士:“兄台,事已至此,该让你的人住手了吧,有什么图谋,不如当面直言就是。” 文士似乎早就知道池棠看破了自己的行藏,一点也没有吃惊的模样,只是耸耸肩:“酒喝多了打架闹事,不干我事,再说,他们又不是我的人,不听我的。” 池棠淡笑:“兄台,我请你吃饭,你可别诳我。” 文士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笑嘻嘻的道:“不诳不诳,真真不是我安排的,你想哪去了?那几位呢,我确实认识,不过你看,他二位拳脚甚紧,我便说什么也拆解不得,是也不是?” 池棠看看情况,想想也是,现在罗老七和那灰袍大汉纠缠一处,无论谁先停手,另一方只要一个收势不及,便会给对方造成重创,为今之计,只有自己前去化解二人的招式,让他们住手。当下点点头:“好,我去解开他二人之斗,然后由你分说,究竟所为何事。” 文士笑着一举杯:“本无恶意,何多疑哉?所谓识英雄重英雄,能解斗者必是善斗之人。足下若能解开二人之斗,小可即让那几位朋友前来陪罪。” 文士此语大有深意,罗老七和那灰袍大汉本就是武艺高明之人,能解开他两人的缠斗者,必是武艺更胜过他们的卓绝人物,文士这是要看看,池棠倒底有多少斤两。 池棠自然明白其中关窍,虽然今日未带兵刃,但以自身的浑厚功力和敏锐的武学技巧,自信决无大碍,当下说声:“好!”站起身来,疾步上楼,身法极为迅速。 “干什么?以多打少么?”那桌的几个豪客没明白池棠意思,顿时嚷嚷起来,几个人也想一拥而上。 文士则高高的举起酒杯,一脸笑容,示意无妨。那几个豪客见是如此,便都纷纷点头坐下。 “兄台啊,敢情果然是你算计我们。”薛漾靠近那文士,“还让我们请你吃饭,还让我们告诉你妖魔之类的。” 薛漾一脸浅笑的神情,手指却悄悄伸到文士的胁下,这文士另怀居心,可得教训一番。 文士见机极快,一边陪笑,一边立刻喊道:“那姑娘,这位爷说想你了。” 薛漾身后的女子闻言,顿时娇滴滴的靠了上来:“爷,怎么不亲口对奴家说?” 此招相当见效,淡定深沉的薛漾顿告瓦解,在女子的抚摸搂抱中手足无措:“别别别……痒……真痒……” 文士暗暗一笑,他目光如炬,早就看出薛漾的弱点所在,小施计谋就成功脱身,立刻转头,看楼上池棠解斗的情景。 罗老七和灰袍大汉厮斗带起的劲气刮得脸上生疼,池棠心惊之余也不敢大意,身形极为巧妙的在两人拳脚空隙处穿过,觑准时机,趁灰袍大汉一拳刚刚打出时,用右手一带,劲力牵动,灰袍大汉只觉得自己排山倒海的拳力一空,身形不由自主被带到一旁;池棠的左手同时在罗老七肘下一拂,罗老七顿感一麻,原本气势汹汹的反击招数却也一窒,身形生生止住。 这一招看似简单,实是对时机,劲力和身法拿捏的极为精准,若非有超卓武艺者绝难办到。 罗老七和池棠同行数日,是自己人,见池棠如此也就罢了,那灰袍大汉却是面色一变,如这般的武功,若是和自己相斗,自己又能抵挡几招? 池棠毕竟是双绝五士中的人物,一身修为已臻化境,纵然未使宝剑,单凭这身高明的搏击武艺便已然技惊四座了。 “二位且住,不如座上相叙?”池棠一手抓住罗老七,一手向那灰袍大汉一示,解斗已成,该是听那文士说说此中缘由的时候了。 灰袍大汉还没说话,楼下就响起拍掌声。 “好武功,好身法,在下见猎心喜,想要讨教几招。”一个身着暗红色衣袍的大汉鼓掌站起。 池棠见那大汉约有四十来岁年纪,相貌雄壮,气势非凡,尤其那身暗红色衣袍在灯光下更显得和乾家褐衫之色接近,他坐在楼下最偏的角落之中,身边并没有莹玉阁中的姑娘作陪,桌上也只是一瓮一樽,两盘菜肴,极其简单,料想必是位江湖豪客,便吃食也是如此简单随意,当下淡淡一笑:“微末之技,何足道哉。” 那红袍大汉阔步向前,哈哈笑道:“足下太谦,需知当仁不让。” 不等池棠回话,就见暗红色身影一闪,也不知如何抬足作势,那大汉已经飘身上楼。 池棠心中一凛,此人了得。 罗老七还没消气,看又有人来搅扰,顿时要上前放对。 池棠将罗老七一推:“你不要上,这是冲我来的。” 话未说完,红袍大汉一掌直冲中门,带着雄浑的力道径击而至。 池棠见招卸招,双手探出,叼住红袍大汉,就势一转,欲待化解对方的力道走势,对方的手腕却立时一沉,轻轻巧巧的躲过了池棠的叼手,同时掌影一晃,又极为巧妙的向池棠胁下击去。 池棠不敢轻忽,横掌一封,同时向后一退,红袍大汉掌势未歇,直鼓而过,生生带下梯口一角。 连池棠都遭遇劲敌了,徐猛和薛漾都吃了一惊,同时站了起来,邋遢文士却看的津津有味,还对两人招招手:“不忙不忙,高手比拼,难得一见。” 薛漾白了文士一眼:“这红袍汉子也是你们的人?” 文士不答,而是摇头晃脑的道:“真正意想不到,倒连他都惊动了,这许多年,可曾没看到能和他对战十招以上的人物,你们的朋友了不起!”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转头又问薛漾:“贵友……我是说现在交手的这个……姓甚名谁?” 薛漾抠抠鼻子,嗡声嗡气的道:“贱名何足挂齿,你管他叫什么呢。”这是前番池棠询问文士姓名时,文士曾说过的话,薛漾此际学了出来,分明表达了针锋相对之意。 文士嘿嘿一笑,也不以为忤,复抬头看他二人交手,口中啧啧称赞:“妙,妙!好一番龙争虎斗。” 池棠和那红袍大汉已然斗了数十合,此次比拼与先前罗老七和灰袍汉的争斗又不相同,那罗老七和灰袍汉都是以硬斗硬的拳脚功夫,风声虎虎,劲气四溢,可这一番却是掌力相争,两人招数的劲力都蕴含于内,表面看起来波澜不惊,但有击中楼台梯阁处,便是木屑横飞之局,显见招数之中都有着莫大力道,更尤者,是二人飞速变幻的身法,一个褐影一个红影,宛如融为一处,眼力稍有不济的,几乎都看不清两人的身法进退之形。 在座的武林中人不少,此刻都看的咋舌不已,暗自惊心。 红袍大汉的掌势越来越快,池棠几乎感到避无可避,终于双掌交击,发出“蓬”的一声,直到此时,招式中蕴含的内力才迸发出来,劲力相较,一股热力激荡,楼上隔间的幕布都被热力震的一晃。 两掌交抵,池棠只觉得对方的掌力有如惊涛骇浪,雄浑已极,更是心中暗凛,当世高手,自己所遇人中,这样的功力者,或许只有那落于妖魔之手,生死不明的绝煞铁枪陈嵩才可及得。 池棠不以掌力见长,在这般沛然巨力之下,身形只得退了一退。 那红袍大汉忽然收去掌势,滔天之力顿时消散,池棠不由一愕。 红袍大汉哈哈大笑,对池棠拱手为礼:“痛快痛快!足下当真好武功,在下扶风魏峰,请教足下高姓大名?” 第057章扶风豪侠 扶风魏峰?初听到这个名字时,池棠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总觉得这个姓名好生熟悉,却又不知道在哪里听过。倒是在楼下一直旁观的其他一些江湖中人发出哄的一声,然后开始交头接耳。 和罗老七交手的那位灰袍大汉对那魏峰一拱手:“魏大侠。” 原来他们倒底是一路的,看到灰袍大汉对魏峰的恭敬表情,池棠顿时恍然,那邋遢文士的同座相谈,那桌豪客们对罗老七的撩拨,以及这红袍魏峰对自己的出手伸量,都是事先便有预谋。 只是现在那魏峰一脸笑意,仍然拱手未退,显然是在等自己通报姓名,池棠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该把自己的姓名如实以告。 魏峰等了一等,见池棠一直沉吟未语,却也不以为忤,料想他必是有难以在众人面前直言相告的苦衷,将手一肃:“我等斗胆相试,本无恶意,还请足下莫怪。不如另寻一僻静之所,各抒胸襟?” 池棠点点头,举步欲行,身形刚一晃,心中猛然一动,他已经想起来这魏峰是何许人也了。 神武推双绝,豪勇看五士,内中不正有一位扶风豪侠,烈戟士魏峰么?一双短戟有鬼神之威,行侠关中之地,已隐然是关中武林之士的首领之人,池棠早有耳闻,却缘悭一面,刚才一番比拼,自己心神不属,一时没有想到,现在却怦然心惊,这红袍大汉难道就是武林中和自己齐名的扶风烈戟? 池棠这才拱手回道:“兄台莫非烈戟士?” 魏峰哈哈大笑:“武林里朋友给的虚名,实则大谬不然,难堪高士一论矣。” 果然是扶风烈戟士,池棠不禁侧目相视,难怪自己一向难逢敌手,刚才却和这红袍大汉好一番鏖斗,自己竭尽全力兀自难以抢得半分先机,甚至在掌力相较上,自己还略处下风,却原来是扶风烈戟,这魏峰双戟未出,已是登峰造极的武技之境,倘若双戟在手,不知又当如何骇世惊俗。 楼下的文士却已经喊了起来:“魏君,这下不用小可再作试探了吧,这几位皆赤诚之人,小可混身其间,不得明言,委实苦哉。” 魏峰又是大笑,意态豪迈:“得罪得罪,几位英雄若不弃,且往里间叙话。” 前番争斗皆如烟消云散,干戈已化,偕朋为欢,不仅魏峰,便是那一桌的豪客看向池棠几人的表情都明显放松了下来,那邋遢文士一手拉着薛漾,一手拉着徐猛,笑嘻嘻的走上楼来,灰袍大汉则对着罗老七躬身为礼:“得罪了。”罗老七眼睛一翻:“你倒好拳脚,回头俺酒醒了,再来比试比试!” 这个时候,楼下才重现欢歌笑语,一直在一边噤不作声的老鸨又开始殷勤招呼:“爷,都喝着,都喝着,没事啦。” 魏峰大声对楼下豪客之中的一人道:“沈兄弟,重拾杯盏,再开个雅间,没有吩咐,不要旁人进来了,我和这几位好好谈谈。” 那人一身锦衣,甚是鲜亮,当即点头答应,转头对几个店中店伙吩咐起来,店伙们诺诺称是,一脸恭顺。又有几人扶起被罗老七打下楼的两个大汉,送入里间。 “这位沈兄弟是此间莹玉阁的东主,平素兄弟们至此,都是他张罗接待。”魏峰解释道,当先引路。 那桌豪客之中竟然还有此处的掌柜,池棠更感到这一伙人的身份不同寻常,当然,有扶风烈戟士在此,这就是极为尊崇的身份了。 罗老七看看几人,又看看刚才自己扛着姑娘进去的隔间罗帐,颇有些恋恋不舍。 邋遢文士的眼尖,早看出罗老七心中所想,立刻转头叫道:“老沈,给人安排呀,人家被咱们坏了事,正憋得慌呢!” 楼下那姓沈的东主笑道:“原该陪罪,哥哥放心,小弟这就安排几个最美的姑娘进去侍奉。”显然池棠和罗老七高强的武功令这些豪客们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又看魏大侠都对他们如此礼遇,这沈东主又怎能不竭诚招待? 罗老七欢喜的腿都要软了,一迭声的道:“多谢多谢,只管放心咧,俺只要四五个就行。” 邋遢文士看着薛漾坏笑:“要不也给你安排几个?此处温香软玉,不少绝丽女子呢。” 薛漾此时的表现出奇的老实,头缩了缩:“谢啦,不必。” 说话间,几人进了楼上最深处一个极为幽静的间舍,室内陈设雅致,比外厢大不相同,而外厢喧喧嚷嚷的嘈杂之声也传不到这里来。 几人各按宾主坐下,灰袍大汉对魏峰耳语几句,也拱手告退,整个精舍间只留下魏峰、邋遢文士、池棠、薛漾和徐猛五人。 桌案上陈放着青铜酒樽和精美漆器所制的酒觞,江湖豪杰,相逢与会,饮酒不饮茶,这是惯例。 魏峰当先举觞:“得罪得罪,这些时日长安城多有异地来的武林中人,似乎有一桩极大图谋,魏某本就颇多存疑,今日恰见几位来的蹊跷,又都一表非俗,故而让这位王兄先来试探试探各位,实无恶意。怎知又出了些小小的厮斗误会,此皆魏某之失,这便谢过。”当下一饮而尽。 薛漾转头看看那邋遢文士:“你姓王?” 邋遢文士又开始了极为不雅的举动,伸手在脖项上搓起泥垢,笑嘻嘻地说道:“小可王猛,本是北海郡人,适逢中原战乱,辗转而至关中,颠沛数载,漂泊无依,不过是混沌度日的尘垢秕糠之辈,和魏君倒是多年至交。” 池棠注意道,这王猛说起魏峰时,并没有用江湖上常见的兄弟之称,而是既显尊敬,又显熟稔的一个“君”字,且言语间自有一股清奇傲岸之意,即便是在做着搓摩泥垢的不雅之事,可神情却又如此淡然若定,非有国士之器不得如此,不由也暗暗称奇。 薛漾却又看看魏峰:“那怎么打了两架,你们就不觉得我们行踪蹊跷了呢?” 魏峰欣赏的一看池棠:“似此一位,身法大开大阖,便挥洒进退之间,亦可见巍巍君子之风,武如其人,有这样功法者,绝不可能是心怀叵测之徒。更何况魏某纵横当世,从无敌手,唯此位竞斗良久,不落下风,魏某感佩之余,却又大快平生,岂能再复有疑?”说到这里,魏峰站起身来,对池棠又是一躬:“是以我等若再蓄意相试,藏头露尾,可就不是对待武林中同道朋友的礼数了。” 池棠急忙还礼,他听出了魏峰这话的弦外之音,魏峰声称是把他们当做了武林中的同道朋友,故而一切都据实以告,而自己若还有什么话再藏着掖着,可就没有把魏峰他们当朋友了。 所以池棠略一犹豫,终于还是说了出来:“魏兄抬爱,殊不敢当,在下临昌池棠。” 临昌池棠四个字一说出来,场上就是短暂的一静,魏峰忽然惊道:“莫非临昌负剑士?” 池棠微笑点头。 魏峰仰头哈哈大笑:“难怪难怪,能接得住我的腾龙掌法,却原来是武林中赫赫大名的临昌负剑士。”欢喜的将池棠双手一执:“世人只知我烈虎戟法天下无敌,却不知我腾龙掌亦是武林一绝,可池兄宝剑未出,便已接住了魏某的腾龙掌,怎叫魏某不钦敬叹服?得见池兄,三生有幸!” 虽是初次见面,池棠也能感觉到,这魏峰慷慨节烈,粗爽磊落,确乎是豪侠性情,当下也是连连逊谢不已。 王猛仔细端详池棠,又看看薛漾和徐猛:“这两位怎么称呼?哦,还有在外面正快活的那位黑大汉。” 徐猛起身拱手:“在下彭城犀首剑徐猛。” 薛漾则挠挠头:“我是荆楚乾家弟子薛漾,江湖上的无名小辈,你们定然是不知道的啦,至于外面那黑大汉嘛,可是横行颍洛群山的猛士罗七哥。” 魏峰又向徐猛行礼,彭城犀首剑也是江湖上极有声望的侠士,他的表兄更是五士之一的巨锷士张琰,魏峰行礼之后又问:“与尊兄巨锷士闻名久矣,不知张兄何在?” 徐猛怔了怔,长长一叹,并不言语。 魏峰心知必是有了什么变故,现在自然不方便多问,于是又向薛漾施礼:“魏某一向僻隅关中,不曾往南国之境走动,不知荆楚乾家大名,薛兄弟勿怪。” 薛漾心道这魏峰说话倒也实诚,自承不知荆楚乾家,这可远比那些懵然不知却还客套的直说久仰的江湖人物强多了,当下嘿嘿笑道:“乾家寒族,魏兄不知道也不奇怪。” 王猛忽然将手一止:“几位似乎都是侠士,可怎么会跟我说起妖这件事来?” 魏峰一愣,称呼王猛的表字:“景略兄,什么妖?他们说的是什么事?” 王猛将脖子上搓下的泥垢拍拍干净,眼睛带有深意的从薛漾脸上一直扫到池棠身上:“山君驴怪,我都还记着呢。”转头又对魏峰道:“他们先前所谈,想去虎狼冈。” 魏峰脸色一变:“虎狼冈?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 氐秦故丞相苻雄,功勋卓著,深得先帝倚重,为了氐秦大业,多年的披肝沥胆,终至鞠躬尽瘁,身故在雍城平叛的前线,先帝闻讯,哭之呕血,深叹氐秦失去擎天一柱。 为了感念故丞相的恩德功绩,先帝让故丞相的两个儿子都承袭了王爵,其中一个就是清河王苻法。 清河王府在长安城西南的方向,占地极大,虽是夜色已浓,但府中却稀有灯火之光,朦朦胧胧,与其他灯火通明的贵胄之家大不相同。 只有主宅内一灯如豆,苻法手捧书简,借着昏暗的灯光还在苦读,但他的心思似乎又不在书上,看得几眼便抬头望向窗格之外,好像有些局促不安。 一丝寒凉的微风从窗格外渗入,吹得灯盏幽光明灭不定,苻法伸手遮住灯盏,却全没有把窗格关上的意思。 伴随着这丝寒凉的微风,一股黑气也悄悄涌了进来,在窗下越聚越浓,只是在黑暗之中,根本看不分明,粗粗望去,就像是一道暗影从窗外折射下来一般。 黑气渐渐聚成一个人形,在黑气退散而去的时候,人形更显得高大挺拔,尤其是现出的一身白衣,仿如修真之仙。 苻法很快发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影,身上震了一震,脸色却显得很平静,放下书简,遥施一礼:“清河郡王苻法,拜见国师大人。” 白衣人对于苻法仿佛早就知道自己会出现的神情倒没显出意外,只是淡淡一笑:“清河王,你知道是我?” 苻法施礼毕,直身裾坐,点点头:“我知道是国师。” 千里生的脸上依旧微笑着,他听出苻法语带双关,另有所指,也能感觉到苻法的心里隐藏着一种恐惧之意,如果世人知道妖魔而生出畏惧的话,他是能嗅出这种味道的,可是很奇怪,苻法的恐惧之意中却没有这种味道,好像只是出于对自己身份的敬畏。 在新年大宴之会上,千里生曾感受到这种恐惧,当时也仔细观察了苻法,最终断定他还不知道妖魔之事,那么现在,这苻法故作镇定的外表下所隐藏的恐惧究竟是因为什么? 自从发现了带有锁妖术的瓷瓶是出自苻法之手之后,千里生就对此豁然而解了,苻法当然是知道妖魔之事的,只是他用了一种特殊的法术,掩盖了常人畏惧妖魔所产生的气味。 现在的苻法看到自己的出现,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千里生心中冷然一笑,看看他究竟有什么玄虚。 “你看我凭空而现,竟然毫不吃惊?” “国师法力通神,凭空现形自然信手可施。” 在千里生听来,苻法的回话像是一种讽刺。 一阵黑风突然冲了进来,带的窗格吱吱作响,黑风在千里生身边现形,嗷月士向千里生半跪禀告:“王府中再无他人,只有这清河王一个。” 千里生眼中一亮:“王爷遍遣家人,孤身迎候,是何道理?” 苻法默然半晌,忽然站起身,指着千里生:“妖孽惑国!苻法早有决死之心,岂能殃及他人?” 第058章王府之变 “怎么?有什么不妥么?”池棠对于魏峰提及虎狼冈的神情有些诧异。 魏峰欲言又止,看了看王猛,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 王猛袍袖一展:“这不是寻常之事,万事皆有源头,或许池兄此来,正和我等所图大有关联,这样,这里也僻静,又都是自家兄弟,池兄,徐兄,薛兄弟,你们来长安,究竟为了什么事?不妨道来。” 池棠深深吸了口气,薛漾点点头,意思是但说无妨。 “我所说,希望各位不要认为是臆人妄语,以上皆是池某亲身经历,若非身受此事,池某也万难相信。”这几乎成了每次池棠叙说妖魔之事的开场白。 看到池棠这样郑重的表情,魏峰也知必然是事关重大,将手一招:“池兄请讲。” 徐猛不自然的端坐了身形,他可以想见,魏峰和王猛听到接下来池棠所说的话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池棠再无阻滞,依旧是将群豪长安聚集,谋刺暴君,而后月夜遇妖,自己侥幸脱生,及至得遇乾家斩魔士,自此投入伏魔道的情事娓娓道来。 魏峰一直面带凝重,全神倾听,没说任何话打断池棠的叙述,而王猛则听的津津有味,但有凶险惊异处,便是频频点头,仿佛在听一桩极为精彩的传奇故事。 最后,池棠将此来长安的本意尽数道出,他也有计较,这种事总是讳莫如深其实并没有好处,眼前这魏峰不仅是武林同道,更是常年行走关中的江湖领袖,而那王猛足智多谋,气度不凡,只要他们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从而加以助力援手,那么此次长安的除妖大计就更有成功的把握。 池棠话音已毕,场上是长时间的沉默,只能听到魏峰粗重的呼吸声。 果然,这样的事不会这么快令别人接受的,池棠心中一凉,倒也并不意外,不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谁会相信世上真有妖魔鬼怪? 魏峰转头,却是对王猛道:“景略兄,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王猛耸耸肩:“我一直相信有这种东西存在的,你还老笑这是鬼神虚妄之事,不足为信。可现在看来,这是事实。” “没想到啊。”魏峰叹道:“金龙令符之事我倒也听说。” “哦?”池棠精神一振。 “我在去年四月就去了凉州之境,直至八月方回,回到长安之时,就是此间的沈兄弟告诉我的……”魏峰所指沈兄弟正是这莹玉阁适才所见的那位东主,池棠会意,点了点头。同时想到,难怪身在关中的烈戟士没有参与此会,却原来是外出未获其信之故。 魏峰继续说道:“……说是六月初,有个人拿了端木盟主的金龙令符来找我,先去的是我扶风老家,后来知道我现在多半都是在长安城里,和这里的沈兄弟来往甚密,便又来这里寻沈兄弟,说是齐集天下志士,共襄义举,因为我不在,只得罢了。现在想来,恐怕就是为了谋刺那暴君的事了。回来后我还奇怪呢,怎么这事就没下文了……且住。”魏峰忽然止住话语,起身推开舍门,对外喊道:“鲁兄弟,你进来。”声音雄厚,用内力传将出去,料想便是外厢喧闹之处,被喊之人也能听的清清楚楚。 “此事和这位兄弟也大有关联,我喊他一起来商议。”魏峰回头对池棠解释道。 竟有人会和谋刺暴君的事情有关联,池棠倒要看一看。 舍门一开,正是那和罗老七交手的灰袍大汉走了进来,他反身带上舍门,对池棠几人拱手为礼,同时又对魏峰和王猛打了个招呼。 魏峰上前一拉那灰袍大汉:“来来来,鲁兄弟,你一并坐下来,他们所说跟你此来之事大有关联。对了,忘记介绍,此位正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负剑士,临昌池棠。” 听说池棠的名姓,那灰袍大汉也是一惊:“原来是临昌负剑士,怪道如此了得,佩服佩服。” 魏峰不失礼节,又介绍了徐猛和薛漾,才让那灰袍大汉坐了下来。犀首剑徐猛的名头那大汉倒也听过,躬身说了句久仰,而对薛漾的出身就不知道了,只能抱拳微笑道声好。 那灰袍大汉坐下后,魏峰才对池棠道:“这位鲁兄弟的兄长也参加了那金龙令符召集之会,有什么详情你可以对他说说。” 池棠看那灰袍大汉,确实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出声问道:“敢问令兄是……” 灰袍大汉回道:“在下燕山鲁扬,家兄鲁奎,得金龙令符所召,七月间赶来长安城,至今不知音信……” 池棠顿时想起来了,难怪这灰袍大汉的身形步法甚至音容样貌都觉得眼熟,原来竟是那燕山神力士鲁奎的弟弟,燕山鲁奎一身巨力,勇猛异常,在长安时倒和池棠颇多亲近,因此池棠印象极深,只是在那夜,鲁奎被那虻山卷松客卷断全身骨骼,此幕池棠也曾亲见,此刻想来,又是心下黯然。 魏峰一拍那鲁扬肩膀:“鲁兄弟,你听池兄对你说……” 池棠清清嗓子,又再次将前面所说复述了一遍,只是这次因为要交待燕山鲁奎的身死之事,所以在月夜刺君,群豪丧生这一节叙说的更为详尽。 鲁扬听的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兄长竟然是被妖魔鬼怪所杀,意似不信,但看池棠面露悲色,魏峰王猛一脸郑重,却又由不得他不信。 池棠讲完了,鲁扬有点不知所措,茫然取起桌案上的酒觞,仰脖饮尽觞中烈酒,由于心绪杂乱,一口酒还没有咽下就呛到喉咙,顿时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一幕,徐猛在初听到此事时也曾经历,顿时感同身受,凑过去拍了拍鲁扬的后背:“鲁兄,这事我第一次听说时,也和你一般,直到我亲眼看到了妖魔,我才知道,原来这种东西一直存于世间,只是我们以前都不知道罢了。” 鲁扬感激的看了徐猛一眼,无论如何,这时候有个人对自己温言宽慰,多少总能平复下惊骇纷乱的心情。 徐猛既是对鲁扬说,也是对众人道:“徐某和这位鲁兄一样,也是出来找我那表哥的,直至碰到池兄和这位薛兄弟,才知道,原来我表哥巨锷士,也罹难于刺君之会了。” 张琰鲁奎,两人一前一后,分别殁于嗷月士和卷松客之手,找寻他们的兄弟家人此刻却又同坐一处,池棠想来,不胜感慨。半年倏忽已过,豪杰尸骨无存,惨死之仇犹未得报矣。 “照这般说,竟有这许多侠士高手身死于那些妖魔手中?”魏峰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似乎已经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王猛目视池棠良久,才缓缓道:“听池兄的意思,似乎是你身具不凡之力,故而能脱妖孽魔爪了?那个什么……哦,伏魔道,荆楚……”王猛又看了看薛漾:“……乾家?” 薛漾嘴角一扬,也看着王猛:“你好像对于妖魔这种事早就确信了,不然不会在外面问我们那些话的,这又是为什么?” 王猛露出一个意义深远的笑容:“因为前些时日出了个怪事,魏君一直猜想不透,而我却已经往那上面想了。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其实子之不语只不过一种贬斥的态度罢了,未必心中就真正不信。而这事,恰好也是我要对你们说的。” 王猛说到一半,看了看魏峰,魏峰似乎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点了点头:“景略兄只管说来,也让伏魔之士参详参详。” “这事我们先前已有提及,我与诸位的第一句话也和此有关。那便是……”王猛环视池棠、薛漾和徐猛一圈,看他们都在凝神静听自己说话,便又笑了一笑:“……虎狼冈。” …… 千里生凝视着苻法,并不因为他说出那样的话而有丝毫波动,相反,苻法在说出这样的话后,胸口一起一伏,呼吸明显变得粗重。 嗷月士也看着苻法,眼神发出幽幽的绿光,身形忽然一变,已经化作了广平王苻黄眉的模样,口中阴测测的道:“贤弟,愚兄来看你了。”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苻法仍止不住骇的后退了一步,桌案上的书简被身体一带,掉到了地上,发出“扑喇”一声。 “你害怕我们。”千里生忽然说道。 “妖孽浅稚之计,我……我何惧之有!”苻法顿住身形,尽量让自己气昂昂地说道。 “你害怕我们。”千里生根本没有管苻法说些什么,而是再次重复,“很难想象,一个对我们如此惧怕的人,会有勇气说出这样的话。” 千里生走上前一步,苻法只得退了一步,把自己和千里生拉成与原先相同的距离。 千里生转头四顾,根本没把苻法放在眼里:“那只能说明是有人教你这么说的。” 苻法的胸脯挺了挺,似乎还想说什么话。 千里生伸手凭空一抓,苻法就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牵住了自己,不由自主的被生生拉到了千里生的面前。 昏暗的灯光却将千里生的面庞照的非常清晰,面白无须,清癯英俊,一双深邃的眼睛更显得有种撩动心魄的魅力,可在苻法看来,这面容却是如此狰狞可怖,他已经忍不住发起抖来。 “带有锁妖之术的瓷瓶,不含知妖之气的恐惧,你孤身一人等我的情景,还有你说的那些言不由衷的屁话!都是有人事先给你安排好的。”千里生目无表情,在自己掌控下的苻法看起来有些好笑,“说,那人是谁?在哪里?” 嗷月士忽然凑头上来,对着苻法张口一笑,虽然是苻黄眉的形貌,却露出了口中森森的利牙。 苻法的颤抖更剧烈了。 “你是知道的,广平王苻黄眉我们已经杀了,你的什么王爷身份对我们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再杀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这么简单,早些说了,我们可以保你相安无事。”千里生很通晓人间诱供的法门。 苻法眼神慌乱,显得有些恍惚。 “还不说?那就立刻杀死你,再让他变化成你的模样,居住你的王府,凌辱你的姬妾,吃掉你的子女,你很清楚,苻黄眉那里,我们就是这么做的。”千里生说出这些来时,心里更有了把握,人类的弱点他抓的很准。 为了配合千里生的说话,嗷月士立刻变化成苻法的模样,故意淫邪地笑道:“不知道清河王府里的姬妾有没有广平王府里的女人美貌。” 苻法崩溃了,低垂着头,口中喃喃说了一句。 “嗯?”千里生没有听清,将头凑近苻法,“再说一遍,那人是谁?在哪里?” 苻法抬起头,看着侧耳过来的千里生,轻声道:“如你所愿。” 千里生心中一震,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苻法笑了,右手快捷无伦的抵在了千里生的太阳穴上,白色的光芒忽然裹住了苻法的全身,嗷月士还在错愕之中,就觉得一股强劲的气劲直击自己的胸口,甚至还来不及吃惊,身体就被这股气劲震飞开去。 白光一盛,将千里生的头颅生生包住,等白光消去的时候,千里生没有头颅的身体才“扑通”倒地,而他的旁边站着的,已经不是苻法的模样,白袍胜雪,鹤氅如仙,这是个气度闲雅的中年男子,还维持着伸手的姿势,胸前白襟之上,绣着一对鲜红的细长鹤腿。 “骐骥千里生,不过如此。”鹤氅白袍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丝傲然自得的笑意,将目光投向被震飞在地的嗷月士。 第059章化气念力 池棠看王猛的表情极为平静,心知这文士必是有远超常人的意志力。 “说将起来,这也是去年十月间的事了。”王猛端起酒觞,像喝茶一样浅浅抿了口烈酒。“长安城东北部向外,潼关以西,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虎狼,吃人为害。” 池棠暗暗计算,去年十月,那是距离自己一行月夜刺君之举已经过去了近三个月了。 “按说这长安城毕竟是国都,尽是往来通衢,行人络绎不绝,虎狼之兽怎会靠近此地?可偏偏怪了,那些虎狼竟然不怕人,白日横卧于路,令行人百姓不得通行于路,到了晚上,无论怎样的宅第居所,它们都能直闯而入,将屋里的人拖走分食。更为奇怪的是,那乡闾村舍中,多有蓄养牲畜之类,可那些虎狼从不吃六畜,只吃人,百姓深以为苦,休了农事耕作,多有逃入城邑之中避难的。” 徐猛听的甚是奇怪:“且不说别的,这京畿之地,都城之属,怎能任由这些虎狼吃人?长安城铁甲数万,怎么没想过派兵剿除这些虎狼?” 王猛一摊手:“怎么没想过?长安城的百官多次上奏,要那暴君派京城羽林铁骑,剿除长安城外这群虎狼,禳灾救民,可你知道那暴君是怎么说的?” 池棠薛漾和徐猛都露出询问之色,而魏峰却面带愤恨的摇了摇头。 “那暴君说,虎狼之兽,饿了便吃人,这是天经地义之事,反正吃饱了就不吃了,也不会累年为患,那些被虎狼吃掉的百姓,是因为他们有罪,故而天降虎狼为助,替他惩治了那些有罪的百姓,所以,只要百姓们不犯罪,又何必惧怕虎狼?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话?” 池棠和徐猛都是侠客性情,听到这话池棠便是深锁眉头,拳头握紧,而徐猛更是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大骂道:“岂有此理?是人都说不出这样的话来,那暴君必是妖孽!” 薛漾拍拍徐猛,让他坐下:“徐兄先别急,听王兄把话讲完。” 王猛也露出苦笑:“那暴君都这般说了,文武百官惧怕暴君乖戾,谁还敢再说什么?只能任由那群虎狼在城外肆虐了。那里也因此得了个地名,唤作虎狼冈。” 池棠心里过了几遍,不食六畜,专一吃人的虎狼,这和血灵道妖魔的修炼精义倒是颇为吻合,这群虎狼必有古怪。 王猛继续说道:“这暴君不管,满朝的文武百官怕惹祸上身,也都不管,可我辈行侠仗义之士就不能不管了,岂能眼睁睁看着那里的黎民百姓被虎狼残害殆尽?十一月初七,魏君纠合了关中长安左近数十位武艺高强的侠客,前往虎狼冈,将还在那一带或者的百姓村民先都接应进城里来,若得便处,就将那群虎狼除去。” 徐猛击节赞道:“原该如此!” “我们所说的怪事正源于此。一行人到了虎狼冈,只觉得数十里旷野,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阴风不断,迎面就是几只斑斓猛虎,看到我们都提着兵刃,竟然还昂首作势,直接扑了上来。哦,这事让魏君亲自对你们说,我没什么武艺,那时便在队列最后,不比魏君更清楚内中情势。”王猛示意魏峰。 魏峰点点头,思忆往事,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茫然还是震悸:“若说降服虎狼,魏某自信一身武艺还是不在话下的,况且当时同行者颇有几个是山间猎户出身的好手,又都拿着兵刃,还真没把这几只斑斓猛虎放在眼里。看到猛虎扑来,我们迎上去的势头可比那几只老虎还要凶猛,早就看出猛虎纵身时露出的破绽,就待刀叉并举,立时斩除。” 池棠很清楚,单看魏峰烈戟士的卓绝身手,寻常三两只猛虎极难对他造成威胁。 “可是还未及与那几只猛虎错身,忽然便是一阵狂风,吹得人站立不定,风中还有呜呜的怪声,我一边退一边还在纳闷,这风来的好怪,却是从何而起?” 池棠看了薛漾一眼,这样的情景自己在月夜刺君之时也曾遇到,那时虻山四灵即将现身,不也是怪风大作么? “好容易狂风止住,可我们这几十号人也被冲散了队形,一计点人数,竟然平白少了三四人,连带着先前的几只斑斓猛虎,都消失的无影无踪。然后,我就听到一种声音。” 魏峰突然停止了叙述,喉结很明显的动了一下,才接着道:“那是野兽的牙齿撕开猎物肢体,啃啮骨骼的声音……” 池棠没有说话,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那一夜虻山四灵撕咬吞食战死同伴的场景,这场景即便是现在作为身负伏魔之力的自己回想起来,仍然会有种深深的寒噤之意。 “不知怎么的,我看着前方黑云密布的虎狼冈,心里只觉得一阵阵发寒,总觉得那里有一种恐怖而又奇怪的力量,诸位莫笑,魏某那日心中悸恐,竟是不敢再上前一步。”魏峰说到最后,已是面露愧色。 强如魏峰,都生出这般的惧意,池棠其实很理解,说是直觉也好,说是预判也罢,或许正是魏峰那日难得的一次畏惧之意才救了他一命。 王猛看到魏峰的情绪由于再次回忆起此事而变得有些颓苦,便又接过了话头:“是我提议他们终止那一次的虎狼冈之行的,而失踪的几个兄弟只能算是被虎狼杀害了。我知道,那场突然刮起的狂风肯定有古怪,我以前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但看古籍之中,也曾有过这种景象的描述,这是一种法术,我不想吓到他们,所以只是让他们离开那个鬼地方。当然,我发现我的提议很快就得到了他们的赞同,那说明他们心中都产生了畏惧之意,和我一样。”王猛自承那日也恐惧过,可说话表情还是这么古井不波。 “自那天之后,虎狼冈就成了我们平素再也不会言及的禁忌,大家就像是约好了一样,仿佛那一天从来就没有出现过,直到……今天在外面听到你们二位的交谈。”王猛摆手向池棠薛漾一展。 所有人中除了王猛,现在就是薛漾的神色最为平静了,他也学着王猛的样子浅浅喝了一口美酒,然后用一种淡淡的语调说道:“毫无疑问,那里是妖孽集结之地,你们当时没有选择硬闯而入,是非常明智的。” “可是现在有你们在了。”王猛表情有一种懒洋洋的笑意,“不如就在这几天再去那虎狼冈上,探上一探?” 魏峰缓缓点头,身为天下第一流的高手,他却一直对那日的那种莫名的恐惧耿耿于怀,莫如在这些伏魔之士的带领下,去解开这个心结,以掌拍拳,斩钉截铁的道:“正是,还请池兄和薛兄弟带我们去走一遭!” 薛漾未置可否,池棠却颇感踌躇,他本是想明日前往自己当日和一众豪士聚居的城外空宅一探的,现在得到魏峰和王猛的相邀,如何安排行程,却是要费些思量了。 王猛问明白了池棠的顾虑,毫不在意的挥挥手:“这事我来安排,两下都不耽误,池兄只管放心。” 于是众人的话题渐渐从妖魔之事上抽离出来,彼此交谈了些江湖见闻,气氛又轻松了些,魏峰已经吩咐下去,就安排池棠等四人宿在此间莹玉阁中,又叫人去先前四人所住的客栈将行李取将过来,这是江湖上好友接待的惯例,池棠见魏峰一片热诚,自然也不好推却,只得从了。料想四人之中,罗老七必是欢喜无限,众人交谈了这么久,他都没有过来,定然雄风大振,一偿夙愿了。 “明天,我们先去池兄所说的空宅,我们是本地人,有些事还能帮上些忙。今晚共谋一醉,且快活再说。”王猛虽是文人,却也颇有豪士之风。 酒觞各举,尽皆饮尽,薛漾抹抹嘴,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连午间那广平王是妖魔所化的事也没有再提起,今晚相遇的这些人固然都是人间俊杰,可还不知道有没有伏魔之力,还得从后几日的行事中慢慢观察,在这之前,还是不要过多的增加他们心里的压力了。 …… 中年男子心中一震,可是表情依然轻逸潇洒:“我是中了你的计了?” 千里生的手紧紧抓着那中年男子的脉门,也是微笑着点头:“确是如此。” 中年男子没有做出反抗的动作,任那千里生箍着自己的手,语气就像是在和好朋友聊天一般:“你是几时发现我设的计谋的?” “从你变化的清河王苻法被拉到我面前的时候。你身上有股檀香味,而就我所知,此国的皇族,没有一个是喜欢熏檀香的。” 中年男子轻轻一笑:“盘踞皇宫日久,你为妖之身倒对此处情形多有谙熟。是我棋差一招,被你看出破绽了。” “所以你注定是失败的结果。”千里生的语调极为清冷,话音一落,人影突然从抓着那中年男子的身形中剥离出来,施施然在原先苻法安坐的位置上坐下。 座上的是千里生,可抓着自己的也是千里生,场上一下子就变成有两个千里生了,好高明的分身之法,中年男子心中暗凛,脸上却不动声色,他现在脉门被千里生制住,他在找机会脱身出来,再用自己的一身高强玄功与之周旋。 千里生没有在意那中年男子,而是自顾自道:“无论再怎么事先安排,偌大一个王府,也不可能只剩下他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冒牌的,出现这样的情形,只有一个可能……” 中年男子的笑容自有一种矜高之意:“继续说,你快说出真相了。” “……那就是,这里根本不是清河王府。”千里生目视那中年男子,顺手将落在地上的书简捡了起来。 一边的嗷月士有些听不明白了,他们从广平王府出来,化身黑气,横穿长安城,辨明了路径,才入的清河王府,怎么现在千里先生又说这里不是清河王府了呢? 中年男子这回没有说话,但脸上的笑容分明就是种默认。 “在广平王被杀之后,你就很清楚,你交给清河王暗放在广平王府那带有锁妖术的瓷瓶一定会被我发现,陷阱在下午的时候就布好了吧?”千里生翻开书简,手在如豆的灯盏上一抚,室内的灯火顿时亮了一亮。 中年男子轻轻抽了抽被扣的右手,那千里生的化身手如铁箍,兀自牢牢抓住不放,中年男子耸耸肩,嘴上说道:“看起来,你好像一切都了然于胸的样子,既然如此,不妨尽数道来,不必每一句话都需要我来回答。” “抱歉,如你所愿。”千里生欠身做了个优雅的行礼动作,这是胜券在握的一种姿态,然后继续说道:“你明知我会去广平王府,因此在我前往广平王府之前,你就埋伏好了,在我带着嗷月他们出来的时候,以为已经穿街过巷前往清河王府,却只不过是种假象,我们化气而行,却只不过进入的是你用炼气玄功所化的虚空之中,就这样,我们绕了一圈,还是飞回了原地,而在这段时间,你正好略施小术,变化成苻法的样子静等我入彀了。” 千里生这话一说完,便将袍袖一展,顺着袍袖展开的方向,一阵黑气一卷,待黑气散去时,室内已是破败清冷之状,赫然便是先前广平王府的寝室。书案就是寝室中床榻边的桌子,而千里生手中的书简也消失无踪。 嗷月士有些傻眼,已经飞行了这许久,以为到了清河王府,却怎么还在这里? 中年男子微笑:“不愧虻山智者,所料无不有中。” 千里生欣赏的看着四下:“另辟时空,再将时空相接,造出这等虚空幻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法术是化气念力之法吧?” 中年男子没有否认:“化气为境,以念为力,你倒知道,不错,这正是化气念力之术。” “了不起,习此术法者唯炼气士中文字一门,而如你这般高深功力者,天下更是寥寥无几,就凭这两样,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 中年男子轻呼一口气:“不才不休山鹤羽门单意云,道号衔云子。” 第060章衔云掩空 鹤羽门衔云子,千里生抬眼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英俊的脸庞,潇洒的气度,即便被自己的分身掌住脉门,他仍不失从容雅逸,还一直保持着微笑,自始至终,千里生都没有嗅察到他身上有什么恐慌畏惧的味道。 千里生掠过一丝不为人觉的笑意,对衔云子拱手为揖:“久仰,都说不休山炼气士有三大宗师,一为孤山傲客岳独峰;一为气贯长虹许贯虹;还有就是阁下了,衔云掩空单意云。今日一见,大慰平生。”虻山妖魔与鹤羽门炼气士多年交斗,因此千里生对鹤羽门的内里情势倒也很是了解。 “骐骥千里生,足下也是名不虚传,预机在先,倒反将我擒住,佩服佩服。”衔云子不咸不淡的回敬了一句。 “因为你轻敌了。”千里生安坐于前,语气越发轻松。“以你的修为,即便我事先识破你计谋,只要你警慎为意,而不是对我们不屑一顾,就不会被我所擒,而且能很快发现我的尸解之法。” “你说的很对,我承认我犯了这个错误。” “不休山炼气士,术法高深,可就是有个通病,那就是心高气傲,这样很容易为敌所趁的。”千里生竟然还像好友般向衔云子发出规劝。 衔云子不知千里生究竟转的什么念头,礼貌的点点头:“足下所言极是,单某一谢,这心高气傲的性子是该改改。” “而且,我不知道你的自信还有你对我的不屑一顾究竟缘何而来?我承认你的修为,所以我对敌你时绝不会有半分懈怠和托大,可你呢?却从一开始就是胜券在握的悠然自得,好像我们之间的实力是天差地远一样。” 不等衔云子说话,千里生又将手一摆:“如果这些是因为那年的洛水之战,那么我告诉你,你的想法就大错特错了。” 衔云子心中一动,面上却还是平静地笑道:“愿闻其详。” “那年洛水之战,你们三大宗师之一的孤山傲客和我们虻山三俊之一的大力将军交手,结果大力不敌你们那孤山傲客,以致被他所伤,这件事你们伏魔道一直在津津乐道吧?” 三年前洛水之滨,孤山先生以无上修为,在百招之内击伤虻山大力将军,伏魔道称叹之余,却也因此对妖魔中顶级高手的实力有了一个评判标准,那就是虻山三俊这样的最强的妖魔和人间伏魔道的宗师人物大致相当,只要发挥得当,伏魔宗师对阵顶级妖魔也是大有胜机的,衔云子听此刻千里生旧事重提,却知道他所要说的并不是这些,便静静的听千里生继续说下去。 “你与孤山傲客齐名,我却与大力将军齐名,齐名的意思在你们看来就是实力也在伯仲之间。不错,单以术法修为而论,我甚至还未必能及得上吾族守护神大力将军。所以,你觉得既然孤山傲客能胜过大力将军,那么你也一定能胜过我喽?而且你有预谋于先,自以为以有备而击我无备,自然更是手到擒来了,对不对?” 千里生语带揶揄的反问,却把衔云子心中所想尽数说出,衔云子震惊之下,只得苦笑:“我确实是这么想的,现在看来,我犯了个错误。” “是大错特错!”千里生强调,“你们这些宗师人物,实力确实不俗,可是以那次的战果来品判我虻山三俊的能为可就失之偏颇了。你以为大力将军为什么会败给孤山傲客?那是因为他喜好人间武艺,在那次偏偏就是不用本身修炼的虻山之术,而是用新学的武技与孤山傲客对敌,那孤山傲客可不管这许多,什么招数都用上了,又是飞剑,又是什么凝气窒空的,大力将军一个托大,以致被那孤山傲客所伤。你们伏魔道却还当真了,真以为大力将军逊于孤山傲客么?” 衔云子暗自心惊,正是因为当年洛水之战使他做出了对虻山三俊实力的判断,所以这次潜入长安他所谋甚远,是想一举剿除长安城中所有的虻山妖魔的,哪里想到洛水之战的内情竟是这样,现在看来,这是对形势和对方实力产生了重大的误判。 争取全身而退,再做周旋。衔云子毕竟是一代宗师,他已经迅速调整了计划,更全神贯注,要找寻千里生露出的破绽,迅速从他的掌控中脱身出来。 千里生越说越有精神:“那么我告诉你,只要大力将军运用虻山修为之能,在五十招内,必能取孤山傲客的首级,你信不信?哦,信不信的其实也无从验证了,那个孤山傲客,已经在上月间死了吧?” 衔云子双眉一轩:“孤山师伯一生伏魔为念,力挫鬼族图谋,大败鬼将,虽死而无恨!”落霞山紫菡院的事情在这一月间已经遍传伏魔道,衔云子早听服丧而归的师字门吕师楚说了此中详细,悲痛之下,才有了这次潜入长安的谋划,一是正好两岁相交,宫中妖魔疏于防范,得以其便而入,二是所修化气念力之法已然大成,正要多除些妖魔祭奠逝去的孤山先生,三则也不无为鹤羽门正名的意思,无论孤山先生最终如何,毕竟先前是堕入鬼族之谋中,险些犯下大错,衔云子就是准备利用这次一举荡平长安城妖魔,不仅伏魔道青史彪炳,更是向天下宣示,鹤羽门执意降妖伏魔,功莫大焉。现在听到千里生提及孤山先生,衔云子自然不能还以先前闲雅若定的态度来应对。 “随你怎么说。”千里生无所谓的笑笑,“反正现在是我制着你,我倒想知道,你是怎么潜入长安的,又做了些什么?” “你不是都知道么?你要是以为在城外安置几个妖怪替你把风就能难住我们伏魔之士,未免就太天真了。” “仔细说说,时间还早。”千里生很感兴趣的追问,同时化身抓着的手又紧了一紧。 衔云子看着身边的千里生化身,冷笑道:“这算是胁迫逼问?” 千里生叉起手,向后一靠:“是的。” “好吧,那我告诉你,进入长安城其实很简单,我不用灵力,换身衣服,扮作行路客商,是大摇大摆的进来的,这样,城外察觉灵力的妖怪也发现不了,得了你们授意的人间官兵也发现不了。” 千里生点点头:“谁说不是呢,户牖纵严闭,蚊蝇亦可趁,人间这俗话说的真有道理,啊,你继续说。” “我也听说了,前丞相苻雄的儿子最为贤能,便去找了清河王苻法,蒙他看重,好生接纳,我也得以暂居其府,恰好那日广平王凯旋而归,得那暴君宫中留宿,我就让清河王前去一探,这一探不出所料,宫中妖魔为数极众。我暗中观察,发现又有妖气直入了广平王府,所以我就让清河王带了那装有锁妖之术的瓷瓶前去,借故将此物留在广平王府中。唉,还是去的迟了,你们下手好快,竟然直接杀了广平王,还变化成他的模样。” 边上的嗷月士嘿嘿一笑,眼中的幽绿之光亮了一亮。 “你是故意想让我们发现这锁妖之术吧。”千里生接上一句。 衔云子淡笑:“不错,我知道皇宫中有虻山三俊之一的你主事,而化身广平王的虻山四灵最终还是要听你的号令,一旦和你相遇,你就能发现他们身上带有的锁妖之气,你必然会来广平王府一探,这样,我就好用计谋就中取事了。可没想到,这四灵化身广平王那么多天,竟然一直没有回宫过,直到今天广平王满门抄斩。” 嗷月士这下没说话了,这些时日快乐无比,只在王府内夜夜笙歌,自己倒是颇有懈怠疏忽之虞。 千里生侧头思索:“那清河王苻法既然知道我们的存在,可我却一直察觉不出,是不是你也给他施了术了?” “知妖魔之事而生恐惧者,必有异样气味,修为高深的妖魔是能察觉出的,我不能不防,已用化气之法将他身上的恐惧之意疏导到另一时空。” “难怪,我总觉得清河王蹊跷,倒底还是你做的手脚。”千里生站起身来,左右看看,“你所说的计谋,仅仅是化作苻法的模样对我暗施偷袭?如果这是你的谋划,未免也太简单了。” 衔云子一震,这个他也察觉出来了? 千里生仰头,对着半空深吸一口气,然后带着成竹在胸的笑容说道:“你不是一个人在此的,让他们都出来吧,怎么?是因为你被我所制,故而投鼠忌器,只能窥伺在侧吗?” 衔云子更是大惊,他怎么知道此刻正是发动之时? 嗷月士忽然“哎”了一声,一股巨大的吸力瞬间裹住了他,白光一闪,顿时没了踪影,窗格外,门槛边,一阵阵白气涌出,室内的情景开始模糊,周遭的景物开始飞速闪动,两道白光如同长虹飞电,疾速的射向立在桌案前的千里生,而另一道白光则直接射向了制着衔云子的千里生化身。 千里生哈哈大笑:“来的好!”白袍晃动,长袖一卷,一股罡气横列于前,直射而来的白光撞到罡气,顿时被震落于地,而射向化身的白光还未近前,便被横里飞出的一道黑气挡开。 就在这一刹那,衔云子抽手,闪身,化为一道白气,瞬间移形。 三道白光、衔云子化作的白气、还有那飞出的黑气很快就现出人形,而模糊闪动的景物也停止了运动。 三个年轻人随着白光散去而站起身子,他们都穿着一身鹤氅白袍,胸前都绣着鲜红的鹤腿,手中各执长剑,虎视眈眈的围住了千里生。 飞出的黑气却是虻山卷松客,他一直在暗处,直到变生肘腋才现身而出,看着这几个白衣的年轻人,卷松客张大嘴巴,露出猩红的舌信,意示威吓。 千里生负手站立,还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笑吟吟地说道:“这是不休山文字门的弟子吧。单意云,是你的得意弟子喽?” 衔云子甫脱千里生掌控,正感大喜,虽然计划略有改变,但妖首就在眼前,以自己的玄功和门下三大弟子的修为,一样可以将眼前的千里生和另两个四灵之怪铲除。 他的谋划当然不会是变化成苻法再施偷袭这么简单,在这个已无一人的广平王府,他已令随同自己前来的三大文字门弟子以化气念力之术,另辟出了一片虚幻时空,一旦妖魔想要离开,就会陷入这片虚幻时空而造成的迷宫之中,就算自己不敌妖魔,也可从容遁身而退,但妖魔却再也无法离开这迷宫幻境了,现在的局面,自己已是有胜无败。 三个年轻人面如冷月,气度沉静,尽管先前的突袭被千里生一招就击溃,但他们此刻站在师父衔云子身边,却更有了信心,突袭也不是全无效果,至少,已将师父从妖魔的掣肘下解救出来了。 千里生手一张,黑气如束,直嵌入屋外夜空,少顷,便是嗷月士的身形从屋外突现而回,嗷月士在地上打了个滚,晃了晃头,骂道:“寻不着路了,这帮炼气士把我拽进个迷宫去了。” “时势变幻,何其速也!”衔云子现在更加得意,“刚才我几为你阶下之囚,可转眼间你们却已在我掌控之下,千里生,就算你法力通天,也走不出这化气而成的迷宫幻境了。” 嗷月士和卷松客对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 千里生从容的笑意不变,伸出右手食指,在衔云子面前晃了几晃:“我先前对你说的话,你终究没听进去。心高气傲,容易为敌所趁,你还是轻敌了。” 衔云子一怔:“什么意思?”话音未落,几道诡异的黑气从衔云子的脉门凸显,顺着经理脉络扩展开来。衔云子能感觉到,脉络间气流涌动,如同万针攒刺,猛然间,经脉迸断,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楚,浑身鲜血便在经脉断裂处喷溅出来。 千里生似笑非笑,又说了八个字:“时势变幻,何其速也!” 第061章云殒 衔云子不可置信的看着脉络处鲜血涌出,身体缓缓软倒。 三个鹤氅白袍的年轻人一声惊呼,大喊:“师父!”急忙上前搀扶,衔云子喷溅的鲜血未止,在他们雪白的鹤氅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血红之色。 “我说过,我对敌你时绝不会有半分懈怠和托大,所以在一出手制住你的时候,我已经将破体罡气输入你的经脉之中,只要你运用灵力,罡气迸发,就会使你浑身经脉碎裂。也就是说,在我一出手抓住你脉门的时候,你已经是个死人了。不然,你以为我和你好整以暇的说那么多话做什么?”千里生说话的时候更显得神采焕发。 衔云子的神智渐渐开始模糊,心也一点一点的凉了下去,虻山三俊,何其了得?可笑自己谋划周详,终因一时大意,致令一败涂地。 “化气念力,幻境迷宫,好招数,好功法。”千里生看向屋外,脱口赞道,“用这样的法子困住我们,我们就永远在你布下的迷宫里徘徊而找不到出去的办法,多巧妙的法术呀,不枉你多年修为,果然厉害。不过,所有法术在施术者死亡之后便告消散,这样看来,你布下的天罗地网转眼间就会烟消云散。” 千里生向前踱了几步:“和你交谈这许久,甚是愉快,多谢了,而且,你们潜入长安城的炼气士现在都在这里了吧,有劳,省得我再费力去找寻,今日你们师徒一起去罢,这是我对阁下最后的成全。” 衔云子原本已经闭上的双眼猛的张开,用最后的力气向三个年轻人喊道:“速退!”身上的白光忽然一盛,将靠在身前的三个年轻人一推,送入了窗外的虚空之中。 随着白光的运作,衔云子经脉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更多了。 千里生走近衔云子身边,缓缓抬手。 “且留有为之身,来日替为师报……”衔云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千里生的手从他的咽喉下穿了过去。 听说血泉鬼族除去那孤山傲客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劲,伤损极众,最终却还是让那孤山傲客自绝而亡,怎比今日自己挥洒自如,举手投足之间,轻易令一名和孤山傲客一样的伏魔宗师殒命当场?千里生想到这里,止不住就有些激动。后世若将此事彪炳,一定会传说成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吧,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没有足够后人津津乐道的精彩场景,仅仅是自己抓住了一个机会,并且痛下了杀手而已。 衔云掩空,气逝云殒。鹤羽门再遭重创,一月之间,连丧两大宗师高手。 “追!当他们是逃跑的猎物,去享受狩猎的乐趣。”千里生从衔云子咽喉下抽出血淋淋的手掌,对嗷月士和卷松客下令。 嗷月士和卷松客立刻化成一道黑气,向三个年轻人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千里生很满意,他不必再去费心解决衔云子的尸体,他知道,炼气士死后,尸体都会化作一团白气消散。 千里生根本不担心前去追击的嗷月士和卷松客,只不过一击之下,他的罡气就已经击入了那几个鹤羽门文字门的弟子体内,不消片刻,他们的真气灵力就会被遏制,让他们作为嗷月和卷松的腹中之食吧。 “该去看看那人君了。”接下来,就把那知道吾族底细的清河王苻法除去吧,不过广平王之事是前车之鉴,这件事还是先告诉人君,让人君去杀了他。 千里生看着自己的手,上面还有衔云子的血,血迹未干,却很快的渗入千里生的手掌肌肤之中,再不复见。 千里生忽然一晃身,黑气远遁而去。 从发现锁妖之术到最终解决此事,前后不过几个时辰,其间将计就计,巧施手段,将潜入长安城的炼气士一网打尽,更轻松的消灭了一个赫赫有名的伏魔宗师,自始至终都很完美。 千里生忘了,或者说,是他也对对方不屑一顾了,整个完美的事端之中只出了一个瑕疵。 三名现身的鹤羽门弟子中,其中两个化作的白光确是冲着千里生而去的,可还有另一道白光是去解救衔云子的。也就是说,与千里生交手一击,以致被罡气入体的,只是两名鹤羽门弟子,而另一人,却还完好无损。 …… 一个大汉正在云来驿的柜面将从四间房内取出的行李兵刃向掌柜的一比。 一个异族服色的女人从他身后经过,对掌柜的点点头,走向了二楼。 这里的掌柜正对那大汉点头哈腰:“是魏爷的朋友,那还有什么说的,房金都退了,没事没事。” “这是魏爷代付的房金,也不能让你亏了。”那大汉说道,他问明了池棠等人所交付的房金,准备回去原封奉还给他们。 四个包裹背在他身上,里面露出兵刃的器柄出来。 魏峰相留池棠等人住下,这大汉正是将他们的行李包裹取出带走的。 异族服色的女人从二楼漫步走过,这样的女人在长安城的很多客栈驿馆都有,她们是流莺夜燕,说白了都是些妓女,为了生计,在晚上在客栈驿馆中揽客,只要能被住在里面的客人看中,不仅能得些钱财,还能解决晚上住宿的问题,然后从所得的钱财中分出两成交给客栈驿馆的掌柜,这是规矩。所以掌柜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多留意,这里没有后门,如果那女人能找到客人,第二天走的时候再结算分成不迟。 二楼都是上房,现在四间空房房门大开,那异族女人皱起眉头,似乎有些意外,进去相看了很久,什么也没有发现,只得又退了出来。 “嘎吱”一个喝的醉醺醺的男人从另一间房间推门出来,好像是要去如厕,但看到那异族女人时不由大感兴奋:“喂!来!听得懂我话吗?晚上陪我,要多少钱我尽数给你!” 异族女人回过头来,眼中厉色一闪,而后媚然一笑:“好的。” 醉汉欢天喜地的搂着那异族女人的纤腰,关上了房门,楼下的大汉则背着四人的包裹,步出客栈,直向莹玉阁而去。 …… 夜已深,即便是恢弘广博,金碧辉煌的宫殿也多已暗了下来,时近戌子之交,正是酣睡之时。 只有长乐宫的灯光依旧通明,年轻的暴君坐在绣榻之上,仍是自斟自饮,喝着金爵中的美酒,今天一反常态,平素围绕的美姬艳女竟都一个不见。 千里生从殿外信步走入,竹履在宫殿地板上发出“咔咔”的声响。 暴君对于千里生突然的出现却毫不意外,举手示意,让千里生坐到身边的案席上。 “陛下,今日怎不听舞乐,一个人喝闷酒?”千里生坐下,立刻有几个内侍现身,在他所坐的案席上摆上杯盏酒菜。 “下去!没朕宣召,不得入殿!”暴君因饮酒而显得面色通红,举动间也大见醺然之态。 内侍慌不迭的趋步退下。 “来,国师,陪朕……喝酒!”暴君一举金爵,不等千里生奉杯相迎,已是仰脖饮尽。 千里生微微一笑,略饮了一口,今天的暴君很反常,倒要和他好好谈谈。 “陛下,今天是怎么了?” “朕……朕觉得烦恶难耐。” “陛下雄略无双,勇冠天下,又有天命神人庇佑,不知所烦恶者,是为何事?”千里生的语调很轻柔。 暴君又给自己加满一爵,痛饮而下,并不说话。 千里生拱手为礼:“陛下,我替茹丹向陛下请罪。女人家,有时候喜欢自作聪明,惹恼了陛下,她也追悔莫及,知道陛下龙颜大怒,不敢再有触犯,还请陛下饶恕她罪衍。”按照千里生的吩咐,他认为茹丹夫人应该已经来暴君面前请过罪了,可是现在却又没见到茹丹侍奉在旁,料想多半还未得暴君的宽恕。同时又觉得奇怪,这当口,茹丹夫人又能去了哪里? 暴君摆摆手,表示不想再多说这个话题。 “国师,还记得朕登基之前,那晋人入关之战吗?”人喝多了,似乎总喜欢追忆往事。 千里生欠身笑道:“如何不记得?陛下那时勇冠三军,以一人之力搅乱晋军十万之众,斩敌上将百人,便霸王再生,关张同临,也是远为不及。” 暴君哈哈大笑,而后又止住笑声,面色有些怆然:“朕知道,朕是个独眼人,从小不就不受他人待见,那时候,祖父就说,听说瞎子只能一眼流泪,不知是不是这样,他的左右臣下齐声附和,一派谄媚之景。朕一听,这不就是在讥讽于朕吗?当即拔刀,将朕的瞎眼刺出血来,然后对着祖父大吼:‘这也算一道眼泪!’祖父认为朕是在触犯他,大发雷霆,就让左右用鞭子笞挞于朕,祖父不知道,那血流如注,又何尝不是朕心中的泪?朕也不想只余单眼,可世人为何还要嘲笑于朕?就因为朕只有一只眼睛吗?” 千里生知道,这暴君口中的祖父就是氐秦的开国之君,而这件事当时也闹的沸沸扬扬,便同情地说道:“世人浅薄,大多如此。” “朕当时受着鞭打,就立下誓言,刀剑加身,朕亦可忍,但这侮辱朕的鞭子锤子,朕绝不忍!” “陛下自小就可力举千钧,手格虎豹,虽斧钺加身,又有何惧?”千里生说的话和暴君的原意并不搭契。他深谙与人君交谈之道,话中的原意还是由人君自己说出来才更有效果。 果然,暴君又大喝了一口酒,将金爵在案上重重一顿:“朕登基后,兑现了这个誓言,凡有藐视朕者,尽数斩首车裂!朕,早已不是那时候被祖父鞭打的小子了!” “陛下上应天命,故有三羊五眼之谶,早就注定是天下的君主了。” “国师,若无你所示谶语,朕也极难坐到太子的位置上,这件事,朕一直感激。朕喜欢你们,朕也知道你们不是凡人,但是朕就是喜欢你们,豺狼虎豹虽然凶猛,可是不会骗人,不会像那些俗人一般,有着诸多的心思,你们是保护朕的,朕一向喜欢你们。”过多的饮酒令暴君有些语无伦次,但话里的意思还是很明确的。 “陛下垂恩圣眷,臣亦铭感于衷。” “可是今日!”暴君忽然提高语调,“今日之事,那茹丹美人儿当朕是个昏君么?弄先斩后奏的这一套算是什么?” 千里生出声宽慰:“陛下息怒,茹丹怎敢冒犯陛下?您知道,女人有时候会犯这样的糊涂,她以为,有着陛下的恩宠,她也可以仗着陛下的天威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说到底,还是因为陛下待她极厚,她呢,就不合时宜的使了些小性子。” 千里生尽量用轻描淡写的方式来解说此事,并且不时突出暴君对茹丹的恩宠之情,言下之意昭昭,就是她之所以这么做,还是因为陛下您的威权太盛之故。只是不知道这暴君酒醉之下,听不听得出来。 暴君已经有些醉眼惺忪了,可还扶着桌案继续说着:“朕初登基时,路遇一妇人,说是为她的丈夫请封。他丈夫在与敌军的作战中阵亡,未蒙朝廷抚恤,而朕新登大位,赦罪铭功,故而特来求恩,冀沾皇泽。朕心里明白,可这妇人当时这般索取,朕就是不给,封典赐恩,皆是朕所酌颁,朕给你,你才可以有,朕不给你,你求也没有用!那妇人不识进退,还要纠缠,朕就一箭射死了她!” 千里生清楚暴君话里的意思,立刻接上:“皇恩圣隆,皆出于陛下,此事正该如此。那茹丹自己也想明白了,再不敢犯,还请陛下饶了她这一回。” 暴君酒意上涌,挥挥手道:“罢了罢了,茹丹美人儿这般体己,朕怎会见罪于她?来,唤她来,与朕畅饮!”说着,伏到了案上,不一时鼾声大作。 千里生站起身来,炼气士已除,再除去清河王的事可以晚一点再说,千里生看暴君此时的情形就做出了决定,正好可将茹丹擅杀苻黄眉的事情解决,这时候,茹丹若能扶他入榻,殷勤服侍,则此事便可顺利消于无形,茹丹何在? 殿后露出一个美女的脑袋,对千里生暗暗示意。 千里生身形一晃,已到那美女身前,这是虻山的狐妖,千里生自然认识。 “盈玉,怎么了?茹丹夫人呢?” 那叫盈玉的狐妖道:“夫人好像去了宫外,不知出了什么事,到现在还没回来。” “几时去的?”千里生心中不豫,都什么时候了,不先做自己紧要嘱托的事情,还去宫外做甚? “夫人说,嗅到了伏魔之士的气息,要去宫外探看个究竟。” “伏魔之士?除了那些炼气士,长安城还有伏魔之士?”千里生眼神一转,负手而立。 第062章故地重游 东方刚现出一丝鱼肚白,整个皇宫一片宁静,只是偶尔传出几声早起的飞鸟鸣叫。 偏殿外,一团黑气忽然一晃,现出那异族女人的身形,然后,那异族女人身体一转,又变回了茹丹夫人的模样。 茹丹夫人知道这时候,在这偏殿中一定是没有人的,她掀开锦帷,径直走了进去。 用优美的姿势脱下身上的轻纱薄裙,然后将自己绝美的身体陷入这浴池中温热的泉水。茹丹夫人轻舒了一口气,惬意的闭上了眼睛。 昨晚前去察探的结果并不算太满意,在客栈二楼自己都看了,没有见到白天曾见过的褐衫之人,但是二楼的几个空下的客房显然也有住过人的痕迹,也许在自己到来之前,那些穿着褐衫的人就已经离开了。至于那些褐衫之人究竟是不是会对吾族不利的人,自然也就无从而知了。 当然,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自己昨天进了一个关外贩马商的房间,那家伙把自己当成了妓女,也罢,正有些不快,正好拿他消遣。 茹丹夫人忍受着那男人身上扑鼻的酒气和体臭,和他折腾了好几回,虽然不是很美妙,但这种感觉却有些刺激,不必像过去那样,总是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侍奉着独目的人君。就这样,茹丹夫人直到清晨的时候才离开客栈回到这里,并且,在离开的时候,真的像妓女一样,向那个贩马商索取了自己的报酬。只不过这个报酬不是金钱,而是他的精气和脑髓。 直到现在,茹丹夫人还能想起,昨晚那贩马商剥光了她的衣衫,然后流着口水,喘着粗气,眼睛里发着亮光的模样。是的,那个贩马商怎么会想到,这异族服饰包裹下的女人会是如此的旷美绝艳?像他这样的鄙俗之人,是没有福气消受这样的美女的,不过既然受用过了,付出颅开脑穿的代价也不枉了。 茹丹夫人轻轻用温泉池水在娇嫩白皙的身体上洗濯,还在不住的胡思乱想,直到一个轻柔却又带着点清冷的声音出现。 “昨晚,你去了哪里?” 这是千里生的声音,茹丹夫人从心里涌出一股笑意,却强止着不让自己望向他所在的方向,故意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去查看伏魔之士的踪迹。不过,并没有什么发现,也许是一场虚惊。” “就算是去查看,需要一个晚上的时间?” 茹丹夫人语调顿了顿,才道:“我在宫外正好又散了会儿心,所以回来晚了。” 千里生竹履的声音有节奏的从她身后直传到她的面前,茹丹夫人眼中带着盈盈的暖意,看着站在浴池边,一袭白袍,潇洒俊逸的千里生。 “锁妖之术的事查出来了?”茹丹夫人问道,无论什么时候,千里生总是这样淡然若定的神色,所以想从表情上看出端倪不大可能。 千里生没有说话,只是略略弯腰,对着茹丹夫人的方向长长吸了口气。 茹丹夫人现出媚笑,她知道千里生在做什么,事实上,她正想让千里生发现这事,以此来表达一下自己的情绪。 果然,千里生吸气之后,才用深邃的眼神直视着茹丹夫人的双眸:“你的身上有酒味,男人的味道,还有那种牲畜和油烟混合的味道,你的气血有所补益,你昨晚和别的男人交媾过了。” 茹丹夫人毫不在意的将头枕在浴池的池边:“是的,我身上现在都是那个蠢男人的味道,他的舌头几乎把我的身体给舔了个遍,嘻嘻,像小狗一样,感觉真好。不过,这种事情,那个人君可从来不会去做。”茹丹夫人对视千里生的眼神发出炽热的光芒,轻轻咬了下嘴唇,又补充道:“……你也不会。” 千里生的表情没有因茹丹夫人隐含挑逗的话语而有丝毫变化,只是凝视了茹丹夫人很久,才缓缓说道:“你是想告诉我,你其实对人君已经产生了厌倦?” 茹丹夫人不为人察的轻叹一声,然后又开始将池水抹到肌肤如玉的身体上:“说不上厌倦,就像我陪他睡觉一样,不过是为了接近和笼络他的手段。如果按照我自己的喜好,你知道,我更愿意去陪谁。” 千里生缓缓踱步,走到了茹丹夫人身边,蹲了下来,从浴池中抄了一把池水,轻轻浇濯到茹丹夫人肩上,然后替她抹匀。在千里生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茹丹夫人在池水中的身体一直僵着,一动也不动。忽然,转过头,在千里生还在自己香肩轻抹的手上亲了下去,然后,开始用丁香小舌不住舔舐千里生的手上肌肤,口中呢喃有声。 千里生并没有给出回应,而是轻轻抽回了手,茹丹夫人一怔,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头转了回去。 “把身体洗的干净些,把那些肮脏的气味都洗掉,起身的时候多用些香料和花汁,我要你在人君醒来之前,睡到他的身边。”千里生站直身体,又从茹丹夫人身边走了开去。 “我想知道,先生究竟是怎么想的。”茹丹夫人幽幽说道。 “嗯?”千里生没听明白。 “说到底,那人君不就应该是我们所利用的工具吗?为什么我们要这样的去屈就他,讨好他,好像我们只能依靠他的垂怜和施舍,才能够做成我们想做的事!” 茹丹夫人在昨天仔细回想了一下,越想越不是滋味,身具九灵圣体的自己,身具无上妖力的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凡人这样的曲意逢迎?就算那个凡人是人间的君王,就算那个凡人可以给妖族的大计带来帮助,可是按照妖与人之间相去不可以道里计的悬殊实力,难道不该是那凡人君王来乞求妖族的恩赐吗? 只不过那时候,茹丹想要倾诉的对象——千里生,已经着手去查锁妖术的来源了。茹丹夫人在宫中静思良久,倒底还是没有按照千里生所说的,立刻去乞求人君的宽恕,而是变化成异族女人,去查探了午间那种不安感觉的由头。至于最后在那个贩马商房里的颠鸾倒凤,不过是自己忿郁心情的一种宣泄罢了。 “就因为他据说已经拥有了比茹丹还要强大的力量,茹丹就要这样时时低三下四的小意服侍么?”茹丹夫人的语调幽怨。 千里生宽容的笑笑:“我以为昨天和你交谈的时候,你就已经明白了。可你现在却像个凡间的女人,因为愤愤不平,而在使着小性子。” 千里生的身形忽然一闪,接着,茹丹夫人身边的池水现出涟漪,茹丹夫人刚吃了一惊,涟漪之中已经又现出千里生的身体,只不过,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将池水自动排开,千里生的身体没有沾上一滴水花。 茹丹夫人顿时笑了起来,双臂环绕,抱着千里生,全裸的身体紧紧贴住对方身体,爱怜无限,怎么也不肯放开。 “使小性子的女人或许有些可爱,但不是做大事者应有的举动。”千里生轻轻吻了茹丹夫人一下,可说出的话语却令茹丹夫人抑止了笑意。“吾族大计为先,不要再去纠缠这种无聊的想法。等到吾族君临天下的时候,再去将你想法付诸实施,而现在,必须遵照人君和我的意思,做好你该做的事。” 茹丹夫人目光楚楚的看着千里生,好吧,我不是为了人君,我只是为了你,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就算……就算你也只不过是把我当成一件工具。茹丹夫人在心里对自己说,可在表面上,却只能又低下头,轻声说道:“茹丹知道了。” 千里生的笑容是显得那么俊逸非凡:“让人君醒来的时候,发现是你紧紧的抱着他,依偎着他。”千里生的话一说完,身形又是一闪,从茹丹夫人的怀抱中脱走,被自动排开的水又都回涌过来,包住了池中痴痴发愣的茹丹夫人。 千里生的身形在偏殿的门口再次显现,在信步而出的时候,随口撂下一句:“锁妖术的事已经解决,不休山衔云子已被我所杀,长安城中没有伏魔之士了。” 茹丹夫人睁大眼睛,带着钦佩和仰慕,看着千里生的背影消失在偏殿之外。 …… “怎么?还没找到?”罗老七嘟嘟哝哝的道。 一行人由池棠带路,找寻那曾经有刺君义士们聚集的空宅。 “这里是长安城南,一般只是穷人和外乡人聚居的所在,离宫城也更远些。”王猛看了看四下,他在长安居住甚久,对街巷路径颇为熟稔。 “是穷人和外乡人聚居的地方?”徐猛看这一带的房屋确实有些破落,这句话虽是反问但不如说是重复更合适些。 王猛却又耸耸肩:“我以前就住在这一带,还是魏君常来长安后就邀我去了那边。我既是穷人也是外乡人,住这里再合适不过。” 池棠按照脑中的记忆,已经带着众人走了有好几个时辰了,却怎么也看不到那曾住过的大空宅。 薛漾却一直笑嘻嘻的注视着罗老七走路的姿势,今天一大早罗老七从温柔乡里出来和大伙儿会合的时候,脸上带着骄傲自豪而又满足舒爽的神情,将两手五指全部张开,豪情满满的宣布:“俺弄了足足八次!八次!” 鲁扬还不大熟悉罗老七,只是愕然的将罗老七两手张开的所有手指数了好几遍,然后迟疑的道:“这个……两手手指相加是十……” “八次,干!八次!”罗老七张开着两手,反复强调。 一尝夙愿,经过慰藉的罗老七今天劲头很高,听说众人前往先探空宅,顿时踊跃争先,不过一路走下来,两腿却一直保持着奇怪的内环姿势,引得薛漾一直兴趣盎然的观察。 远远的,看到有一群民夫,扛担着破转敝瓦,正忙的热火朝天,走近看时,才发现,这里好大一块地方,多是残垣断壁,显然这里曾经也有过建筑。池棠看了半天,猛然一凛,看这所在,正是昔日空宅之地。 一队官兵站在边上,一个官吏模样的人倒像是监工,正在指挥民夫做活。 魏峰和池棠耳语几句,便上前询问那官吏:“官爷,请问这里在做什么?” 那官吏看魏峰仪表非俗,不像是寻常人,倒也不失礼貌:“奉天子懿旨,拆尽国中所有空城空宅。” 魏峰大奇:“这又是为何?国中得有多少空城空宅,这哪里拆得尽?” 官吏笑笑:“这是天子才颁的诏书,我可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了。” 曾经所居的空宅竟然被拆,池棠不知道会不会是和那月夜刺君的事有关系,若说没有关系,怎么会这么巧,今天正好自己重回故地,却恰好碰到拆除之事,可若说有关系,那么拖延到今日才拆未免又拖的太久了,毕竟距离月夜刺君已经过去了半年。 一行人没奈何,只得让过一旁,只有王猛站在高处,向远处眺望,然后招呼池棠过来。 “景略兄,怎么了?”池棠现在和魏峰一样,都称呼王猛的表字。 “那里……”王猛一指远方,“……确实有个山谷,在二十多里开外,如果不错的话,应该就是那天你们埋伏的地方吧。” 池棠顺着王猛手势望去,依稀能看到山林之形,再一回忆,不错,正是那天埋伏了十个时辰的地方,于是点点头,低声道:“去看看。” 几个人都跟了上来,王猛则用手指敲敲自己的额头:“这便奇怪了……” “奇怪什么?”池棠发问。 “那处山谷低矮荒瘠,树木草丛不密,别说埋伏了,就算是山民猎户都不会从那里走,因为那里太过荒疏,野兽都极少。选择那里埋伏,很容易被发现的。” 池棠皱眉:“我记得那里山谷确实不高,地势也不算好,但树木草丛却还比较茂盛,正好可以掩身,也正因为如此,在谷口两端也能设下墨家机关了。”池棠记的很清楚,那夜蚊虫嗡嗡,尽在草木之间。 王猛现出个奇怪的表情:“别忘了,我过去可一直住在城南,那里也去过很多次,分明就是片荒瘠少草的山谷,哪里会有你说的那茂盛的树木?” 看到两人各执一词,魏峰挥挥手:“去那地方看看不就知道了?走。” 几个人下了高处,正待起步向那山谷而行,就看到远方尽是尘土飞扬,一群甲士策马狂奔,正向此处而来。 魏峰是关中侠士的领袖,虽不是盗匪强梁,但由于氐秦暴政,也没少做过劫富济贫的勾当,现在看到那群甲士来势不小,不知跟自己有没有瓜葛,也不敢大意,对几个人示意,将身子一缩,假作悠闲的避在了土石之后。 马蹄声纷沓,正好在拆除空城的工地前止住,池棠看过去,只见全场的民夫,包括监工的官吏和卫兵都跪倒在地,不由吃了一惊,来了什么大人物?看众人跪地的恭敬神色,又不由一凛,难道是那眇贼亲至了? “参见王爷。”跪地参拜的官吏的声音传了过来。 第063章东海郡王 “哈哈哈,诸位可辛苦了。”一阵爽朗的笑声,池棠顺着笑声望去,只见甲士中当头一人正滚鞍下马,看他模样,不过十八九岁,容貌魁杰俊伟,尤其一双发出紫光的眼眸,更显得异于常人,一身金甲,高大雄壮。 “诸位起身。”那紫眸少年抬手示意,神情甚是和蔼。 “谢王爷。”跪倒的众人纷纷起身。 池棠询问身边的王猛:“这是什么人?是此国的王爷?” 王猛看着那紫眸少年,眼神流露出一丝欣赏,缓缓点了点头:“如果没看错的话,这个人是东海王。” “东海王?”池棠也不知道这国中有哪些王爷,但东海王他也是听说过的,那是晋国大军和氐秦交战时,曾经率军抵抗的氐秦国重臣,不过按照年岁推算,那个东海王应该已是五六十岁的老者,绝不该是这样的一个少年。 好在王猛很快就给了解释:“故丞相东海王苻雄薨后,他的两个儿子承继了王爵,一个是清河王苻法,还有个,就是承继东海王王爵的嫡子苻坚了。听说这苻坚姿容雄奇,眸发紫光,年岁虽幼,却有经世济民之才,从小就被称为王族异童。” 薛漾接口笑道:“王兄,你好像很欣赏他,说了这么多好话。” 王猛露出一个意义深远的笑容:“世人流传,我不过是转述罢了。” 池棠仔细观察这个王猛口中姿容雄奇的东海王,看他正在和官吏说着什么,因为有些距离也听不清楚,但见他举手投足间英气勃勃,倒真不是凡俗之相。 “天子将这拆除空城空宅的差事交给了孤王来办,天子脚下,皇威赫赫,诸位务必要办得及时,就在这几天将所有空城空宅拆除,让天子看到也能欢喜,到时候,孤王给诸位请功。”东海王苻坚朗声说道,这回的言语倒是清晰的传到了池棠耳中。 监工的官吏同时宣布:“奉东海王谕,此次拆除空城的人伕,皆赏钱一百,由官署供给膳食,顿顿都有肉!” 民夫们发出欢呼:“谢王爷!” 这东海王办事还真是细致,不仅待人和气,连细节处都想的很周到。池棠看的暗暗点头,尤其和那独目暴君比较起来,一个是倒行逆施,暴虐无度,一个是处断清明,行事敦厚,真正是判若云泥。 苻坚给众人行了个礼,转身又上了马,这下连薛漾都有些感兴趣了,这么谦逊有礼的王孙公子还真是少见。眼看着苻坚带着一众甲士,打马又去。 远去的骑者发出腾腾的马蹄踏地之声,就像是伴奏一样,王猛开始自言自语的唱吟:“东海有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问在何所洛门东……” 池棠愕然道:“景略兄唱的什么?” 王猛兀自哼哼了半天,才淡淡一笑:“一首歌谣,前一阵在长安城里广为流传。” “景略兄还有这雅兴?这歌里唱的是什么意思?” “许是新君当立,改朝换代的意思。”王猛似笑非笑地说道:“走,去那处山谷看看。” 池棠一时还没明白什么意思,不过去看看那曾藏身的山谷也是要事,当下也起身,跟着魏峰,王猛前行。 “那个……”王猛忽然回头补充了一句:“……东海王苻坚的府邸就在洛门之东。” …… 当看到光秃秃的山坡和呈土黄色的石岩时,池棠有些傻眼,没错,从远处的景致和周遭的事物对比来看,这里就是曾经埋伏了五十多位刺客的山谷,可是,那高耸的杨树,丰蕤的灌木却又在哪里? 池棠记的很清楚,自己是伏身在一片灌木之中的,而路边杨树上的蝉鸣声直到现在还犹然在耳。池棠缓步走过这处山谷,又觉得比之那日,似乎山谷的路径又短了些。 再要找寻曾经开掘的地道,但见黄土翻覆,竟是全无痕迹。 走到谷口的时候,池棠心中一震,那两块大的山石并没有变,还是镶嵌在谷口之侧,自己被茹丹妖姬甩脱而火鸦神力保护着自己隐身的时候,自己正是落在这块山石之下。 薛漾上下左右的四处顾看,点了点头。魏峰和王猛则没有出声打扰池棠,让他安心找寻自己记忆中的线索,徐猛和鲁扬则感慨的看着山谷之中的凹地,尽管他们没有亲历此事,可他们的亲人就是在这里殒命亡身的。所有人中只有罗老七最为轻松,神思徜徉,表情似笑非笑,显然又在想他那调调了。 池棠忽然猛跑了几步,在距离谷口数十步的地方蹲下身子,伸手挖土。魏峰和薛漾跟上,也帮着他开始挖掘,还没挖几下,就看池棠一脸郑重,从土坑里取出一个物事。 土渍未消,萧木有沁,这是一柄细长的剑鞘,剑珌剑佩都有些残缺,池棠将剑鞘一翻,抹去鞘上泥土,青锋二字赫然在目。 “我记的分明,离谷口三十步处,我因魂飞胆丧,再无习武之念,兵刃又遗失在妖魔之手,便将这身后的剑鞘埋在这里。”池棠轻轻抚摩剑鞘,往事又都涌上心头。青锋剑已经毁在日灵鬼将之手,而自己也背上了云龙宝剑,可是这青锋剑的剑鞘却承载了太多的回忆,记得自己冠礼之后,是父亲将铸造好的青锋剑交到了自己手里,自己当时欢喜之极,不停抚摩着剑鞘上精美的纹理,爱不释手。 可现在,剑刃已失,剑鞘已败,满是斑斑驳驳的痕迹,只能依稀见到昔年铸造时的巧手匠心。 王猛只想了一想,就得出结论:“你离开谷口,像那日般又行了三十步,就找到了你埋下的剑鞘。这里和那日看来没有丝毫变化。有异议的,只是山谷之内的情形。” 池棠愕然抬头望向谷内:“不错,纵然季节有变,可山谷中的情景不会差异如此之大,除非有人将满山谷的树木灌草全部拔除,又将所有地道凹坑全部填平。” “景略兄,你足智多谋,以你看,这事怎么回事呢?”魏峰也感到颇为奇怪,虽然他没有经历过月夜刺君的事,可是看到池棠此刻愕然迷茫的眼神,也知道其中必有极大变故。 王猛看向薛漾:“薛兄弟,你是斩魔士,你怎么看?” 薛漾对王猛做个手势:“你先说。” 王猛也不推辞,直接道:“我平素所见的山谷一直是这个模样,池兄刺君之日是去年的七月十五吧,而在七月十五之后,我也曾经过这里,还是这样,这里的情景根本没有变过。可是池兄却说,他们埋伏的时候,这里是另一个样子的,这说明,在他们埋伏的时候,这里有人做了手脚,把这里变成了草木茂盛,方便藏匿的地方。薛兄弟,我想问下,你们那个伏魔道里见过这样平白变化的法术吗?” 薛漾笑笑:“一种幻术,倒也见过。” “这就是了,很显然,这里是被法术变成了池兄见到的情景,也就是说,池兄他们的埋伏早在别人的预料之中,这样一来,只有两个可能。一、主持此次行刺的人是会妖术的人,他这么做,就是为了让这些武艺高强的刺客前去送死;二、这就是妖魔设下的圈套,把池兄一众给诳到了这里。按照行刺刺客大都殒命的结果来看,我认为第二种可能性最大。” 薛漾听王猛说完,也拍了拍池棠肩膀:“那天四师兄说的没错,池师兄,这确实是妖魔设下的陷阱。那一天是妖魔的月中飨食之日,你们都是事先被安排好的祭物。我一直没有多说此事,是想让池师兄自己解开谜团。而且,我可以肯定的是,你们那些刺客之中一定有妖魔的内应。” 对于这个答案,池棠早有心理准备,实际上那天在董府和嵇蕤薛漾两位斩魔士第一次交谈的时候,池棠就相信了这个答案,他这次只是来实际验证一下。此事无关此国中的王爷,确实是妖魔安排好的诡计,那些行刺暴君的义士们心怀除暴之志,在动身前往长安的时候,就注定要成为妖魔口中的血食了,想到这里,池棠心中又是一阵悲怆。 池棠低头看看手中沁蚀斑驳的剑鞘,长叹一声,准备重新埋下,这像是对过往的告别,那个持着青锋剑,行侠江湖的负剑士再也不在了,现在只有背着云龙剑,斩妖除魔的乾家弟子池棠。 看到池棠又要埋下剑鞘,薛漾赶紧阻止:“慢,池师兄,这剑鞘制作的甚好,又有纪念的意义,埋了多可惜?你既然用不着,不如送给师弟我吧,你看,我是锈剑,配这样的剑鞘,再合适不过。” 还真是,池棠看看剑鞘,又看看薛漾背后露出的敝破的剑柄,将剑鞘往薛漾手里一送,在这一瞬间,池棠几乎想将乾冲常说的话说了出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如果不是天意,沁蚀的剑鞘和生锈的铁剑,怎么像风云际会一般配在一处? 薛漾取下包裹锈剑的破布,小心翼翼的将锈剑插入青锋剑的剑鞘之中,拍拍背后,笑嘻嘻的对池棠道:“谢池师兄。” “那么这条线就到此为止了吧。”王猛适时的插话。“真相基本也水落石出,我觉得再去探究过多也没有意义,事情是明摆着的,长安城有好多妖魔,而暴君的身边也有妖魔护佑,我们该做的是,把那些妖魔铲除,我建议先不找宫城中暴君身边的妖魔,因为如果去宫城铲除,我们还要面临对付宫城中数以万计的羽林侍卫,虽然都是凡人之躯,但是真对付起来还是挺棘手的对不对?”王猛说话俨然就像个资深的伏魔之士,“所以,我们从有妖魔盘踞的虎狼冈入手,本来我们对那里很有恐惧之意,但现在有了你们,我们可以联手,怎么样?” 池棠看看薛漾,虽然自己是师兄,但是从除魔经验上来说,这些事还是要由这位六师弟来定夺。 薛漾叉着手点头道:“这是我们昨天说好的事,当然可以。虎狼冈是一定要去的,但是有个问题,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云龙破御之体,哦,简单地说,就是有没有能伤到妖魔的能力,不然的话,去了也是帮倒忙。” 魏峰道:“倘若没有你说的那种能力,便有高强武艺也不能和那些妖魔对敌吗?” 薛漾一指那山谷:“和池师兄一起刺君的那些侠士都是前车之鉴,魏兄,还是不要心存侥幸为好。” 魏峰以掌握拳,捏的骨节格格作响:“那怎么才能知道我们有没有那种能力?” “一般常人在生死关头,或者在一些情势紧急的时刻,自身的潜力爆发,蕴藏在身体的那种力量才会显现。可如果你本身就没有这种力量,或者在那个时刻到来时你还没来得及爆发就死了,那就显现不出来,相当苦恼。不过有没有和能不能使出来还是有点小小的区别的。我就是看看有没有已经身具这种能力而自己还不知道的。”薛漾讲的眉飞色舞,“我有个也许并不太精准但很有效的办法。” “什么办法?”徐猛和鲁扬也已经赶了过来,听到薛漾这么说,一迭声的追问。 薛漾从怀里取出个物事,向大家展示了一下,眉毛挑了挑:“乾家……白虹讯。” 第064章得救 乾家白虹讯,池棠还记得薛漾说过白虹讯的效用。白虹讯是用乾家本门密传玄功之力发动,非修灵玄门之士难以肉眼看见,也就是说,身具灵力的人或者像九师妹董瑶这样被自己体气引发的通灵者才能看见白虹讯的白光。薛漾这个办法来测试几位的灵力,倒也不失为一个简单而又有效的好办法。 薛漾还在做着说明:“用这个法子,只能测试你现在有没有那种能力,也许你现在看不到却不代表你自身没有蕴含这种力量,需要加以引导和修炼才能将这种力量召唤出,所以假如你没有看到,也不要沮丧。” 魏峰点点头:“那就快让我们瞧瞧。” “等一下。”薛漾举着白虹讯的铜管,继续介绍,“我一会儿施放这个物事之后,我不要你们说出是什么样子,因为有一个人说了,别的人就会跟着说,这样并不是真实的结果,我只要你们跟着看,眼神不许互望,只能是盯着看,只要你们的眼神对了,我就知道谁是真看到了。” 池棠想想,这还真是好办法,既不会有人作弊,还能看出谁是真有灵力的,他听出来薛漾一直没有说明,这白虹讯施放出来会是什么情景,那么看不到的人是无法伪装自己的眼神的。 “池师兄,七哥,你们不必参加测试,你们就站我这里,注意看他们的眼神就行。”薛漾招呼池棠和罗老七过来,池棠自不必说,火鸦乾君化人,乾家的弟子,而罗老七刀斩诀山驴怪,也证明了他的灵力,自然也不必参加测试了。 罗老七大感有趣,嘿嘿笑着盯着魏峰几个,池棠也点点头,薛漾想的很周到。 魏峰、王猛、鲁扬和徐猛则站在了对面,静等薛漾发动。 “都站好了没?要准备了啊。”薛漾像是在玩游戏,兴高采烈的将铜管一举,“看到了没?就是这个。” 几个人的眼神都对到了铜管上面,就在这一刹那,薛漾扣动了机括。 “嗖!”池棠听到了声音,眼角余光也看到了一竖白光喷向半空。这是薛漾故意玩的花招,在招呼众人注意他手中的铜管时,突然发动了。 当然,没有灵力的人连这声“嗖”的声音都不会听到的。罗老七已经露了馅,他算是考官,应该注意的是对面几人的眼神,可他也从没见过白虹讯发动的情景,此刻见白光冲天,眼神不自禁的就跟着白光运行的轨迹看了过去,口中还噫了一声:“这是什么玩意?” 池棠忠于职守,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对面四人身上,在白虹讯刚一发动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只有一个人看着白光喷出,眼神投到了白光之上,并随之抬头仰望,另三人却还看着铜管,等着薛漾发动呢。 那个人的眼神同样也落在了薛漾眼里,他哈哈一笑,收起了白虹讯的铜管:“测试结束。” 这就结束了?对面的几个还一片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鲁兄,恭喜,原来你已身具破御之体。”薛漾向鲁扬拱手为礼。 鲁扬还没回过神来:“你是说,我能看到那束白光,就是有那种力量了吗?” 池棠本来一直以为要么是武艺超卓的五士之一魏峰会有破御之体,要么就是智计百出,有国士之风的王猛可能身含不凡之力,却没想到竟是燕山鲁奎的弟弟鲁扬身具这样的力量,这还真有些意外。 魏峰和徐猛立刻追问鲁扬:“鲁兄弟,你看到了什么?”王猛则对薛漾和池棠做了个遗憾的表情,然后哈哈大笑。 至少又多了个有伏魔之力的助手了,鲁扬勇力不在其兄之下,一手搏击之能更是出类拔萃,这样的人能够参与伏魔,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助力,没准,还能替他丧于妖手的哥哥鲁奎报仇呢,池棠欣慰的想到。 “另外几位也不必沮丧,回头小弟给几位引导引导,看看能否激发诸位的这种力量。”薛漾说的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期望更贴切些,因此语气是非常赤诚的。 “今天多谢诸位陪池某走了这么远。”池棠决定先回去再说。“我们先回,再筹划筹划几时去虎狼冈上。” 这里距离众人居住的莹玉阁已有数十里的路程,现在就往回走,估计也要晚饭时分才能走到了。众人一齐答应,王猛笑道:“下次再出来可得骑马,不然太耽搁时间。” 池棠刚一举步,就觉得有些异样,似乎有种奇怪的力量在迅速往这里行进,他看向薛漾,发现薛漾也是有所察觉的极目远望。 就在两人迟疑的当口,半空朦朦胧胧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凭空而现,再仔细看去,却只觉得空中的线条略有扭曲,但又看不出实质。 池棠和薛漾一齐看着这扭曲的半空,凝神戒备,魏峰等人见池棠他们神情有异,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颇有些茫然。 一股白气从扭曲半空中现出,而后化成了一个人形,定睛一瞧,竟是个浑身是血的白衣人,那人现形后,跌跌爬爬的走了几步,又一跤跌倒,用虚弱的声音说道:“哪……哪位是……伏魔同道?” 半空里突然出现一个人来,魏峰等人都吃了一惊,赶紧上前查看,池棠和薛漾却已经见怪不怪了,池棠仔细看那白衣人,发现他的穿着衣装极为熟悉。 这是鹤氅白袍,在落霞山紫菡院,孤山先生和他的弟子们就穿着这样的服饰,这必然是鹤羽门的门人了。 在这里看到鹤羽门门人,池棠觉得既有些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薛漾说过,关中一带是不休山鹤羽门的所在,这里最有可能出现的伏魔之士就是鹤羽门的弟子。 池棠再看那鹤羽门门人时,却又吃了一惊,和那些孤山先生的门下一样,这个鹤羽门弟子相貌英俊,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但是此际面色苍白,身上伤痕累累,在说完了那句话后已经晕阙过去。 鲁扬和徐猛一左一右,扶起那鹤羽门弟子,掐了掐他的人中,又看了看他的伤势,见他还未醒来,不由问道:“这是什么人?伤的好重。” 池棠和薛漾已经奔了过去,池棠这才发现,那鹤羽门弟子身上的伤痕竟像是被野兽撕咬过一般,血肉模糊,薛漾面色凝重,搭了搭那鹤羽门弟子的脉息,然后说道:“这也是伏魔之士,受了重伤。魏兄,能否麻烦你,喊人尽快把他带回去,火速医治。” 魏峰立刻答应,他是武林大豪,在长安城颇有势力,从怀里取出一个响箭屈指一弹,蕴含着他深厚内力的箭矢带着长长的尾音飞向半空。 就像薛漾施展的白虹讯一样,这是江湖中人相互联络的暗号。 “先救人。”放完暗号后,魏峰就抢上前来,鹤羽门弟子虽然是伏魔之士,但身体毕竟还是凡人,所以在遭受重伤的情况下,用寻常的施救之法还有很有效的,魏峰和池棠两大高手各施内力,在那鹤羽门弟子的要害关节处推宫输力,暂缓了伤势的恶化。 半个时辰后,一群武林豪士各骑良骥,飞奔过来,显然,这是先前魏峰响箭的召唤之功。 看着武士们将那鹤羽门弟子搭上坐骑,向城内飞驰而去的时候,池棠不由暗暗庆幸,还好这里是氐秦之境,策马奔驰本属寻常之事,若是在晋国,恐怕早就引得官兵出来干预了。 …… 祁文羽是不休山鹤羽门衔云子的三弟子,也是鹤羽门文字门中仅有的四位二代弟子之一。早在去年岁末的时候,就和师父衔云子一起潜入了长安城。 衔云子是带着痛惜和愤怒来到长安城的,自从那日从师字门的吕师楚口中得知了孤山先生的死讯后,衔云子就一直在悲痛中。孤山先生是他一直尊敬的前辈耆宿,尽管两宗并不以相同的方式论资排辈,但衔云子看到孤山先生总是尊称他为师伯。听说孤山先生是中了血泉鬼族的诡计,只身迎战两大残灵鬼将而壮烈牺牲的。衔云子已经暗下决心,尽孤山先生未遂之志,在伏魔道做出一番大事业来。许掌门的立字门一直在关中和北方与虻山妖魔纠缠,铲除长安城盘踞的妖魔之任便责无旁贷的落在了他们肩上,文字门四位弟子,最末一位的白文祺白师弟年岁尚幼,功法也未臻大成,所以他只带了另三位弟子:魏文宾、葛文通和祁文羽。 可谁也没想到,最终是这样的结局,祁文羽的思绪忽然一痛。 那个骐骥千里生,真的很厉害,师父只是一个小小的疏失,竟至于丧生在他的手下。而我和两位师兄,却只能在师父的催促下,亡命奔逃,本以为我们是狩猎妖魔的猎手,可最后却变成了对手的猎物。 错综朦幻的虚空之中,三名鹤氅白袍的鹤羽门弟子在飞速狂奔,这是他们的师父衔云子所创造出来的迷宫幻境,妖魔陷身其中是无法逃脱的,现在,不是为了困住妖魔,而是三名弟子要尽快的逃脱妖魔的魔爪。衔云子豁尽最后的功力将三名弟子送入这迷宫幻境,就是想让他们凭借迷宫幻境尽快脱身的,可问题是,衔云子已然生命垂危,一旦衔云子死去,那么这个迷宫幻境也将化为乌有。 三名弟子克制住了要救治师父的渴望,他们很清楚,他们的师父中了妖魔透入身体的妖术之力,已是必死无疑,一定要逃脱,将这件事禀告立字门的许掌门,为师父报仇。 身后的两道黑气追的很紧,这是虻山四灵中的嗷月士和卷松客,若在平时,以三名弟子的身手大可与之一斗,可他们真正忌惮的,是四灵之后的千里生。 当迷宫幻境消失的时候,祁文羽心中剧痛,这说明,师父衔云子已经死了。 三名弟子追随衔云子多年,一直潜心修习化气念力之法,颇有小成,只是功力不及师父那么深厚,开不出那么大一块虚空幻境罢了。 在师父的庇佑逝去之后,三名弟子立刻施法,各自给自己开了一个小小的存身幻境,利用这个幻境来脱身。 光影一闪,最左边的大师兄魏文宾突然从幻境中现身,痛苦的一声惨叫,鲜血从脉门出汨汨流出,紧跟而至的黑烟现出卷松客的身形,直接在魏文宾身上一缠,魏文宾全身骨骼寸寸碎裂,像一摊软泥一样的倒下了。 中间的二师兄葛文通也从幻境中掉了出来,他痛苦的捂着胸口,踉跄倒地。刷!嗷月士出现在他的身前,一口咬在他咽喉之上。 目睹同门师兄的接连殒命,祁文羽终究是有些胆寒,三大弟子转眼就剩下自己一人,而嗷月士和卷松客也飞快的追了上来。 在被纠缠住的情况下,祁文羽只能以一敌二,和虻山四灵中的两大高手进行了一次生死之战,他被嗷月士咬的遍体鳞伤,也差点被卷松客缠住囫囵吞下,但也用手中的长剑狠狠的刺中了他们的身体,尽管不是要害之处,却也能将他们稍稍逼退了,利用了这个间隙,祁文羽钻进了自己创造的幻境,飞快的退向长安城外。 他不知道他的两位师兄正是因为被千里生的罡气所伤,而终至丧生的,而他侥幸的没和千里生过招,因此还能保留着本身的修为和功力,可即便如此,虻山两大高手的进击也不是他所能抵挡的,虽然竭尽全力逃了出来,可伤口在流血,体力在消竭,神智也在渐渐模糊,按照这样的情况,还没能出长安地界,自己就将重伤晕倒,一旦自己晕厥的身体被妖魔发现,那他也一样将步上师父和两位师兄的后尘。 就在这紧要的关头,一股带着耀眼光芒的灵气白光在远方升起,祁文羽不知道这是乾家的白虹讯,但却知道,这是伏魔道中才会有的灵力之光,他用尽最后的力道,赶到了那里,希望那里的伏魔同道能够解救自己。 如他所愿,他得救了,并被送进了一所青楼后面的雅间。 第065章同道相会 祁文羽醒来的时候,就听到四周都是吃吃笑着的声音,定神一看,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正大感兴趣的看着自己,祁文羽并不知道,她们就是莹玉阁的姑娘们,只是觉得她们发亮而又水汪汪的眼神有些不够庄重,不过看现在这情形,应该已经摆脱了那穷追不舍的嗷月士和卷松客,自己得救了。 祁文羽记得晕阙过去之前,看到的是一群粗豪男子发出的灵力之光,自己显然是被他们救下了,而这些举止略显轻浮的女子多半是他们的宅眷吧,既蒙搭救,便是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礼数万不可缺,于是急忙起身,对那几个女子欠身施礼:“请问诸位姐姐……这里是何处?” 几个女子一怔,很快就发出夸张的笑声,她们也是听说救回来一个年轻人在里间将养,反正白天也没什么事,就都凑了过来看热闹,没想到这年轻人俊美异常,几个姑娘越看越爱,借着主家吩咐由她们照看的机会,恰好细细欣赏一番,此际看那祁文羽醒来后,还这样彬彬有礼,不禁都有些受宠若惊,立刻七嘴八舌起来。 “这里呀,这里是莹玉阁,长安城赫赫有名的……嘻嘻,到晚上你就知道了。”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受的伤?” “来,让姐姐看看,伤好的怎么样了。” …… 只有一个姑娘显得沉稳些,在喧闹声中出了里间,去通知主家这年轻人醒来的消息。 祁文羽在欠身施礼的时候就感觉到,身上被嗷月士和卷松客咬啮和撕划的伤口除了还有点轻微的疼痛,其他也没有什么大碍了,祁文羽自己清楚,自己前番晕阙过去除了伤口较深,流血过多之外,主要还是因为气力衰竭并且渐感绝望之故,现在好了,救了自己的人似乎也对疗治这样的伤很有经验,料想自己再将养几日,体力恢复之后,便可告痊愈。 祁文羽一缩身,躲开了几个姑娘假借来看伤实则是想肌肤相触的手,连连陪笑:“不劳姐姐,不劳姐姐。”心中却在寻思:“究竟是哪个伏魔同道救的我?” 门外脚步声纷沓,帘布一掀,几个人走了进来。 当头一人身穿暗红色长袍,威武雄壮,看到祁文羽时便是拱手问候:“这位兄弟醒了?在榻上在休息会儿,别牵动了伤口。” 几个姑娘顿时老实了,对着几人规规矩矩的作福为礼。 “主家,魏爷……” 红袍大汉身边的一个锦衣男子笑着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他是莹玉阁的掌柜沈渠,说出来的话那些姑娘自然遵从,姑娘们恋恋不舍的又看了祁文羽几眼,带着媚笑低头退出了里间。 沈渠先对祁文羽开了个玩笑:“这兄弟好俊,我这里的姑娘可都很喜欢你呢。” 祁文羽没有注意到沈渠对自己说的什么,他的注意力落在了红袍大汉身边的两个人身上。一个器宇轩昂,凛然有威,一个面色黝黑,相貌忠朴,他们都穿着褐色的短襟,背后露出了兵刃的器柄。祁文羽能感觉到他们身上传来的一股玄灵之气,这就是伏魔同道了。 沈渠对魏峰耳语几句,又和另几人招呼一声,也退出门外,他知道这是蹊跷而又有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内情,自己便借故先避开为好。 祁文羽注意着自己的同时,池棠也在打量着这个救下的鹤羽门弟子,鹤氅白袍,形容俊美,似乎和自己在落霞山看到的鹤羽门门人没什么两样,但池棠已经发现,这鹤羽门弟子的胸前绣着的是一对鲜红细长的鹤腿之形,而落霞山的孤山先生门下在胸前绣着的可是尖喙的鹤首。更大的区别是,孤山先生的门人弟子脸上都带着倨傲和冷峻的神色,而眼前这位鹤羽门弟子身上却只有温和宽厚的气质。 “应该不是孤山先生那一支的门人。”池棠暗暗道。 来看祁文羽的就是四个人,魏峰、王猛、池棠和薛漾。在照顾祁文羽复又躺回榻上后,两下便各通了名姓。 “原来是诸位兄台救了在下性命,列位恩公,请受祁文羽一拜。”祁文羽又要起身。 魏峰哈哈大笑,轻轻在祁文羽肩上一按:“小兄弟恁地多礼,你伤未痊愈,不必频频起身啦,快躺着。” 祁文羽只觉得肩头魏峰所按之处涌出一股浑厚而轻柔的热力来,更是心惊:“这位魏兄也是伏魔道中人?怎么有这样醇厚的功力?” 薛漾则和池棠交换了个眼色,就听到祁文羽还在说道:“不知哪位是伏魔同道?不休山鹤羽门有要事相告。”祁文羽的眼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首先便是注视到了池棠和薛漾面上,忽又想到刚才魏峰的浑厚内力,眼神便又转到了魏峰身上,最后,才捎带着对一直没说话的王猛注意了一下,可这一看,发现王猛表情似笑非笑,湛然若神的看着自己,竟也是个雄骏之士,祁文羽一怔,心里大犯踌躇:“莫非这四位都是伏魔同道?不会吧,以鹤羽门所知,长安城中就是没有伏魔之士才令妖魔猖獗的,可又是从哪里出现的这四个不凡之人?” 有关于伏魔道的发言,在场四人中没有比薛漾更合适的了,便连关中豪侠魏峰在听了祁文羽的说话后,都不自禁的看着薛漾,静静等他答话。 薛漾做了个手势,示意祁文羽躺下,静心休憩,口中悠悠说道:“果然是不休山炼气士,素仰素仰。所谓师字倚鹤首,立字展鹤翼,文字起鹤足。师兄名中有文字,胸前衣襟又绣有鹤足,莫非便是鹤羽门文字门中高士?”薛漾和祁文羽年岁相当,却仍然按照伏魔道上的敬称,称呼祁文羽为师兄。 祁文羽听薛漾说了这句话,立刻肯定,此人必是伏魔同道。鹤羽门师字门中的师兄们胸口都绣着鹤首,而立字门中的师兄们则在胸口绣着鹤翼,自己这文字门才绣着鹤足,薛漾所说十五字切口正源于此,而这切口若非伏魔道中人,常人绝无可能知晓,顿时又挣扎着起身:“在下正是鹤羽门文字门三弟子祁文羽,不敢动问,师兄是何派伏魔高士?” 祁文羽的举动令几人都笑了起来,池棠暗暗心想:“这鹤羽门文字门的弟子可和师字门大不相同,说几句话间也不知施了多少礼,六师弟说的不错,鹤羽门还确是有谦冲有礼的有道之士的。”魏峰则又笑着扶着祁文羽:“躺下说,躺下说。” 池棠用标准的斩魔士礼仪侧身翻掌,微微躬身:“荆楚乾家弟子,池棠。” 薛漾则用的是凡间礼数,拱手说道:“荆楚乾家六弟子,薛漾。呃……晚辈弟子向令师衔云子先生问好,不知祁师兄怎么受的这么重的伤?” 眼前的竟然是乾家斩魔士,祁文羽觉得很意外,长安城地处关中,自中原大乱胡人定都之后,其他门派的伏魔之士很少有来这里的,而荆楚之地的斩魔士更是从未涉足此地。待听到薛漾提及衔云子,祁文羽心中一痛,神情惨然:“家师……家师已然仙逝。” 这一下可是薛漾大吃了一惊,池棠入伏魔道未久,对衔云子还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也是一位声名久著的宗师人物,因此只是很意外的啊了一声,魏峰和王猛更是毫无所感,静静的在一旁看他们伏魔之士交谈。 “衔云子先生故去了?这是怎么回事?”薛漾急促的追问,鹤羽门一直是伏魔道中的名门大派,衔云子更是伏魔道上有数的前辈高人,并不在孤山先生之下,怎么竟然已经仙逝?这样说来,鹤羽门在一个月中竟是连殁两大宗师,这不仅对于鹤羽门,即便是对于整个伏魔道都是惨痛的损失。 祁文羽长叹了一声,泪水止不住从眼眶汨汨流下,断断续续的将师父衔云子带着他们三个弟子潜入长安,利用广平王之死对妖魔设下计谋,最终一招不慎,死在虻山千里生手下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池棠越听越是震骇,原来在前夜众人在莹玉阁畅饮长谈的时候,已经有伏魔之士在对长安的妖魔动手了,结局是悲惨的,一代伏魔宗师命殒当场,两名后辈的杰出弟子也在之后牺牲,而且若不是薛漾凑巧发出了白虹讯,这位祁姓弟子怕也是凶多吉少。再听到祁文羽转述虻山千里生的狠毒之处后,池棠一下子就想起月夜刺君之时,那又出现的长发之人,骐骥千里生,三俊更扬名,这个虻山三俊之一的千里生何等厉害?举手投足之间就杀害了伏魔道一位前辈耆宿,如果不是衔云子的这位弟子侥幸逃出说出了事情始末,那么衔云子的死就会成为伏魔道上的一大悬案。长安的独目暴君身边还有这样强大的妖魔庇佑,给此次长安之行又带来了更大的危险和阻难。 魏峰听的目瞪口呆,在长安城盘踞的妖魔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在整个长安城及至皇宫之中,妖魔盘根错节的势力已经非常深厚,而身具降妖伏魔能力的高人稍有不慎,一样会被妖魔杀害,从狩猎的猎人变成了被狩猎的猎物。 王猛侧着头,听的入神,两眼烁烁放光,很有意思,原来伏魔道和妖魔的争斗这般惨烈,就像人世间两国的征战一样,没有绝对的谁强谁弱,每一次的对敌都是一场生死较量,对付他们,不能有半点的疏忽大意。 薛漾从背后抽出锈剑,用剑身紧贴额头,对着西南方向垂首躬身,池棠知道这是乾家对于伏魔同道牺牲表示缅怀和默哀的姿势,在那日紫菡院内,薛漾和嵇蕤也曾用这种姿势哀悼过孤山先生。 鹤首鹤足,皆归尘土,池棠也按照薛漾的姿势,将云龙剑拔出,冰凉的剑身贴住额头,以示哀悼。 祁文羽带着伤感,不住的抽泣;斩魔士们则用自己的方式进行着默哀,王猛静静的看着他们,未发片言只语。 好容易等祁文羽泣声渐止,王猛才忽然发话:“首先对令师的牺牲表达由衷的敬意和深深的哀思,不过现在只顾着伤怀悲痛可不是好主意。听几位伏魔之士的话,长安城中妖魔恶行已是极为猖獗,再不铲除就是整个人间凡世的浩劫。我想问一下这位……嗯……祁公子,你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呢?” 祁文羽只顾着伤悲,对于之后的谋划却还没有想好,听王猛这样说,不由愕然看了王猛半晌,然后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当召唤伏魔同道,为家师报仇,剿除长安妖孽。” 王猛点了点头:“理是这个理,可是若这样去做,要花费多少时日?” 祁文羽话语一窒,他所谓的召唤伏魔同道,其实多半还是指的是鹤羽门立字门许大先生的门下,这里是氐秦地界,无论是伏魔道久负盛名的天师教还是蜀中五老观,抑或落霞山紫菡院这些名门大派,都囿于人世疆界而很难赶来增援,即便有能来的,力量也不会太强,可此处的妖魔可是虻山的三俊四灵之辈,没有与之相当的力量就很难抗衡,衔云子就是前车之鉴,说到底,还是他小看了虻山三俊的实力。可就算召唤立字门,祁文羽却知道,立字门百余位师兄弟多分散在关中和关外之处,忙于应付各地层出不穷的妖魔作祟,一直缺乏人手,不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长安城中的妖魔做大了,退一步说,即便立字门全部集合由许掌门带领来为衔云子报仇,但整体实力还是与对方有着悬殊的差距。照这样看,就只能等待中原江南各地的伏魔宗师们来集结了,可这样费时长久不说,宗师们能否尽数赶来也在未知之数,恐怕齐集谋划之际,妖魔早已蛊惑人君发起征战,天下大乱,其势已成了。 王猛看祁文羽犹豫的模样,就知必有疑难之处,还不依不饶的追问了很久,直到祁文羽将心中顾虑都说出后才罢。 王猛手一摊:“是吧,看来祁公子的计划暂时不可行,或者说,没那么快生效。我倒有了主意。” 真是神奇,一个不是伏魔之士的穷酸文人却无师自通的做起了伏魔道的谋划,池棠暗暗称奇,移步靠近王猛,倒要听听他有什么奇谋妙策。 “原本是想让池兄和薛兄弟带我们去虎狼冈的,但现在发现,这么做了只会让盘踞在宫中的最厉害的那个什么……反正是妖魔啦,会让他提前知觉,早做防备,既然如此,我们就先下手为强,擒贼先擒王!” 第066章谋划 “将那最厉害的妖魔先除了,其余的妖魔就不为患矣。” “关键问题是,怎么除去他?”池棠问道,听了祁文羽的转述后,他也对自己能否对付那虻山千里生没有太强的信心。 王猛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们设一个圈套,再次让他上钩。” 祁文羽没有吭声,他的师父衔云子又何尝没有使计设谋?可反被对手将计就计,还因此计败身亡,这个形貌邋遢的文士却又能使出什么妙计来? 薛漾却很感兴趣:“王兄讲来。” 王猛找了个绣锦的坐垫,直接坐了下来,上面满是莹玉阁姑娘们留下的胭脂香气,王猛做了个很享受的嗅鼻动作:“好香。”然后才道:“我想那些妖魔应该没有千里眼顺风耳的神通吧?不然我们是不是早就被发现了?” 薛漾也面朝着王猛坐下,耸耸肩:“基本上,修习这种法术的妖魔很少,他们迷信强大的力量而视这种法术为奇巧淫技,不屑一顾。而且这种法术修炼起来也很繁琐艰难,所以,王兄大可放心。” 王猛显出满意的神情:“很好,那我就放心说了。通过池兄和薛兄弟还有这位祁公子的叙述,我从而得知,广平王早被妖魔杀害,昨天午时被斩的只是妖魔所变的化身。那暴君的身边除了宠姬之外,还有个更厉害的妖魔护持着,是叫千里生是吧?他还是朝廷的国师,这个国师我曾听说过,传闻他是先帝时宫中的祭司,正是他说出了王储继位者的谶语,而使暴君顺利登基为帝的,照这样看来,妖魔早就瞄上了这位性情暴戾的君王。我仔细想了想,妖魔利用这位君王无外乎这几种目的。其一,蛊惑他发起征伐他国的战争,引起人世间的大乱,这样的话,人间有可能对他们造成威胁的虎勇之士多半忙于天下的征战,而无暇去应对妖魔的崛起;其二,在这样的战争中,妖魔用自己的力量进一步的扩大自己的权力,如果能因此获得兵权就更好,用人间的军力去剿除自己单凭妖力而无法完成的事。我听薛兄弟说,伏魔之士可以降妖却未必能抵御人间大军的进攻吧?这就是了,用人间大军除去许许多多的伏魔之士,这不是更惠而不费么?其三,战火连绵,各方损失均重,我不信妖魔对于人间的军队没有忌惮,不然这千百年来,妖魔早就占据世间了,所以削弱人间军队也是其中的关键。若在此时再兴起由妖魔组成的军队参与到天下的杀伐之中,岂不是胜算更大?总之,妖魔利用人间君王,无非是以人制人,凭乱取事的计谋罢了。” 薛漾暗暗佩服,这王猛只凭借自己的一番品判推衍,就准确的说出了妖魔倚仗人君的真实目的。 “所以,推翻这个被妖魔掌控的暴君,同时再除去这为恶甚巨的妖魔国师,就是擒贼擒王。说到如何实施,我有个计较。”王猛说的洋洋洒洒,语气没有丝毫停顿,“我们设个诱饵,引诱那妖魔主动出击,然后另起一路,径去宫中,齐头并进,一路设伏铲除妖孽,另一路就手推翻暴君。” 魏峰这时候提出异议:“景略兄,这两路并起之计颇有难行之处,一是能有什么诱饵可令那妖魔自投罗网?二是前往皇宫之中,单以我这关中百多位豪侠之力只怕再所难能,需知宫中仅宿卫的铁甲羽林就有近万人,却如何除去暴君?” 池棠也觉得此事万难,却看王猛一脸自信之色。 “好,就说魏君的第一个为难之处。诱饵当然有,就是……”王猛一指榻上的祁文羽:“……祁公子你。妖魔显然很担心你将这里的详情公布于众,所以你说那狼蛇二妖对你穷追不舍,未使没有灭口的意思。可是,如果你再出现的话,你说那些妖魔会对你如何?” 祁文羽苦笑一声:“何消说得?定是杀之而后快的了。”忽然一拍手,“我知道王先生的意思了,是想让我引妖魔出来?” 池棠觉得颇有道理,眼前一亮,替王猛回道:“正是,你做诱饵,恰是可乘之机。” 王猛没有说话,目视祁文羽,他看到祁文羽又显出一派犹豫之色,心知他还有话要说。 果然,祁文羽踌躇道:“若说我引妖魔,自然使得,可是,我毕竟不是家师,只怕引不出那千里生来,最多还是让那虻山的狼蛇二妖来追杀于我,似此难诛首恶,便杀了这二妖也不济事啊。” 池棠听到这关节处,也不由哎了一声,原本此计大有可行之机,可祁文羽这一番论说却字字在理,不能除去那千里生,纵杀了嗷月士和卷松客也难撼其根本。他现在算是知道了,虻山三俊远在四灵之上,自己的真正敌人应该是三俊这样的狠魔厉妖。 王猛却没有因为祁文羽的顾虑而有丝毫的迟疑:“不错,单你一人,未必会令那千里国师出手,可是再加上一人的话,千里国师可就难以坐视了。” “再加上一人?是何人?”池棠和祁文羽同时问道。 王猛笑着看看薛漾,似乎是要他说出答案,薛漾茫然以对,显然也没推想出来。 王猛这才一拍脑袋:“是也,你不是此国人,不知此国详情,难怪想不出来。”当下清清嗓子:“清河王苻法。” 清河王苻法?为什么加上他就能激得千里生亲自出手?池棠和薛漾面面相觑,不知究竟。 “广平王苻黄眉由于先遭贬谪,近日才得起用,在朝中影响势微,所以当他发现了宫中妖魔的真面目后,妖魔只是派出了狼蛇二妖先斩后奏,可即便如此,也需要天子的敕命,才令那广平王灭族。好,我们再说这清河王苻法,祁公子,你们来长安后是投到了清河王府上的吧。” 祁文羽点头道:“不错,家师初入长安城,就听说故丞相之子颇有贤名,故而特地登门拜访,言及鬼神之事,那清河王深信不疑,将家师待为上宾。” “这是如何说的?还请详细道来。”王猛似乎对这个很感兴趣。 “哦,我们一入长安城,只扮作道士模样,就在市集热闹之处听人轻声言及,说什么故丞相苻雄的儿子极有雄略,是个贤明之人。后来家师又问了人,才知道故丞相的儿子就是现在的清河王。” “前后所闻所问,皆是同一人么?”王猛抓到了关键处,眼神一亮。 祁文羽摇摇头:“这倒不是,先是在市集热闹处听人闲聊,为了不惹人注意,家师特地出了市集,在僻静处问了一个路人的。” 池棠听的甚是糊涂,不知道王猛在这个事上纠缠所为何意。 王猛却长叹一声,言下不胜感慨:“事情就出在这里,你们犯了个错,可见一开始令师……恕我直言……令师便有了轻敌大意之心,以致反败于妖魔之手。” “王先生何出此言?”祁文羽愕然道。 “故丞相苻雄的儿子极有雄略这话没错,可是你们去找了清河王苻法,这便错了。” “怎么?清河王难道不是故丞相的子嗣?” “当然是,不过……故丞相有两个儿子,庶长子苻法做了清河王,而嫡子苻坚做了东海王,你们所听说的有雄略贤名的,其实是东海王苻坚。”王猛很无奈的摆摆手。 池棠顿时想起昨日日间所见的东海郡王,那高大雄壮的身材,那紫眸俊朗的形貌,虽然不过十八九岁,却有着魁杰威毅的气度。 “如果你们再多了解一下,而去找到了对的人,那么也许前日的行动就已经成功了。东海王年岁虽幼,却有雄杰之姿,处事谋断,绝无差池之患。可清河王比较起来,就有些平庸了,没有替令师谋划的更周全细致,被妖魔找到了可乘之机。所以从一开始,令师就犯下了这个错误,看似微不足道,实则性命攸关。” 祁文羽默默无言,他想起来了,在师父谋算之前,本是让清河王苻法亲身前往,自己也可暗伏在旁,不仅可从容布下迷宫幻境之阵,更有突出奇兵之效,但苻法由于广平王苻黄眉全家被戮,心胆已寒,怎么也不敢亲自上阵,引妖魔入彀。没奈何之下,衔云子只能自己变化诱敌,若真是王猛口中的东海王苻坚的话,一定有胆气以身亲临的,那么也许结果就大不相同了。 “好了,且不说这两王的区别。我接着说那计策,祁公子你重回清河王府,再将这消息传将出来,就说妖魔作孽,杀害了你师父,一旦这消息传到那千里国师的耳中,他必然要立刻将清河王灭口,而且很有可能像对付广平王那样,是灭他满门,但是,那千里国师久在朝内,他就一定清楚,清河王苻法与东海王苻坚是兄弟,感情一向很好,苻法既然做好了那妖魔前来的准备,就不会不告诉他那弟弟苻坚的,而苻坚一旦前往保护苻法,则此国中必然牵动极广,于妖魔大计不利,而苻法身边还有你这个重新回归的伏魔之士,千里国师只有在东海王来助力之前,立刻将苻法除去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这样一来,他不会只指派手下的妖魔,而是要亲自出手,务必一击必成,如此一来,岂不是诱敌之计成了?” 几个人恍然大悟,齐称好计,只有魏峰还不解:“纵然成功引出那妖魔,可第二个疑难之处还是无法解决,这便如何是好?”他的第二个疑难就是入宫推翻暴君的事。 “那千里国师一出,宫中妖魔实力即减,而我说的第二计就和第一计息息相关,凭借此事,说动东海王起兵,径入皇宫之中,剿除暴虐,即位为君!” 利用除魔的机会,扶持新君登基,这是一石二鸟的妙计,却也是惊天动地的大计,几个人看着王猛,没想到他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说了出来,池棠目视王猛,他能感觉到,这个有国士之风的邋遢文士对于东海王苻坚的那种推崇。 “所以,只需要将祁公子现身的时机稍微转换一下,我们先联络清河王和东海王,一切谋划周详后,再让祁公子在清河王府出现,并将这个消息传入宫中。”王猛的计划很大胆,但细思之下却很有可行之处,薛漾已经赞赏的点头:“好,我已经想好了,真的能这样实施的话,我们就可兵分两路,让池师兄陪着祈师兄就在清河王府等那妖魔自投罗网,以池师兄火鸦乾君之力,足以对阵那虻山三俊之中的千里生。” 池棠没有说话,他在思忖,毕竟自己只是在乾家才经过几天的修炼,灵力术法虽然已有小成,但对方可是虻山三俊之一的千里生,衔云子一代伏魔宗师犹然丧生在他手下,换成自己却也着实没有取胜的把握。 祁文羽则一惊,看向池棠,心中暗道:“这斩魔士是火鸦神君?对啊,听吕师兄说过,他们在紫菡院之会时,也遇到了一个与乾家斩魔士同行的火鸦化人,莫非便是他?” 薛漾还在分派:“至于皇宫之中,真正棘手的就是那茹丹妖姬,但由我和七哥一起,想来还是能应付的,况且还有鲁大哥呢。嗯,魏兄和徐兄他们也可以一起去,借这个机会,正好看看你们有没有伏魔之力。” 魏峰哈哈一笑,拱手道:“愿并死力!” 王猛谋划定了,显得神清气爽,先对祁文羽道:“祁公子,你再将养几日,将身体养好了不迟,我们呢,就趁这几日和清河王东海王都接上头,将此事言明。” 魏峰听说这话,犹疑道:“他们贵为皇室宗亲,我们江湖草莽,却如何结识他们去?” 王猛不以为意地笑道:“此事何足道哉?我从祁公子这里取件信物,直入清河王府,清河王见了我,便由他去告诉东海王。” “景略兄。”池棠忽然说道,“你的奇谋良策信手即出,池某佩服,只有一点,想问景略兄。” 王猛对于池棠这样严肃的态度很感意外:“池兄请讲。” “景略兄和那东海郡王苻坚,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067章扪虱智士 “池兄的言下之意是?”王猛直视着池棠,表情带着淡淡的笑意,他没有直接回答池棠的问题,而是轻飘飘的反问一句。 池棠也不藏着掖着,只是将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昨日已听景略兄一再言及那氐秦东海王,今天又筹算了这般的妙计,却也是让东海王即位为君的念头,从景略兄这些话来看,似乎是那东海王的幕中策士,处处为那东海王谋划。” 王猛眯起眼睛,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魏峰却说话了:“池兄,你误会了,我知道景略,他有经国济世之才,亦有明冀国士之风,却一直隆中高卧,以待贤君明主。池兄怀疑景略是那东海王的人,实是绝无可能。池兄你想想,景略若是那东海王的幕下,早就入仕为官,何至于与我这江湖草莽混迹一处?” 池棠看了看王猛,他认可魏峰所说,只看王猛短短时间,就谋划出这样一箭双雕的妙计就知是奇智之士,况且他旁若无人的搓摩泥垢,大喇喇的席地而坐,说是不拘小节固然可以,但这份安之若素的名士气度却又带着些潇洒不羁的意味,然而也不像南国之中的那些名士那样,只会口若悬河的清谈和故作豪放的矫揉作态,说他有经国济世之才,明冀国士之风再合适不过,可是他这般对东海王的推崇,却总让池棠觉得他别有用心。 魏峰见池棠还是有些怀疑,便又进一步介绍:“景略兄少年时便得羯赵侍中徐统器重,邀请他前往羯赵任官,景略兄远遁华山隐居,并没有答应此请;对了,池兄是南朝人,知道你们那桓大司马吧?桓大司马起兵攻打氐秦时,驻军灞上,还特地向景略请计呢,景略那时节就在大庭广众之中,毫不介意俗人之议,一边扪虱,一边纵谈天下时局,还为那桓大司马提出了极好的建议,桓大司马虽然深以为然,却最终没有采纳,以致大军败退。可他也称赞景略,江东之士无一人可及得景略之才。” 池棠一惊,脱口道:“景略兄就是那扪虱寒士?”他知道这个典故,昔年南国大军北伐关中,南军的统军主帅,现在权倾朝野的那位大司马,曾请计于一个关中寒士,据传那寒士就是在大司马面前一边捉着身上麻衣里的虱子,一边对大司马畅谈天下大事,令大司马惊叹不已,在南国退兵时,大司马欲请那寒士一同返朝任事,可那寒士却避而远去。没有想到,这个扪虱寒士竟然就是眼前的王猛。 王猛还是淡然的一笑:“我可没那么超脱,当今之世,非止君择臣,臣亦择君也。若逢一知己,便鞠躬尽瘁又有何妨?我愿做一番大事业,只待识人之主罢了。不错,那东海王就是我愿意投效的明主,只不过,现在是我认得他而他不认识我罢了。”王猛从软垫里站起身来,犹然长舒了一口气:“除妖魔,去暴君,扶持他即位,这是我给他的一个见面礼,也是我的进身之阶。” 王猛直承心曲,倒令池棠极为意外,但看王猛平静镇定的神态,怎么也和那些求取功名,渴切权位的苟利之徒联系不起来。 谁说为官为仕者就是追名逐利的浮华之徒?池棠是漂泊江湖的磊落豪侠,他一时还没有想到这一方面,其实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想当官的人,另一种,是想做大事的人。 尽管不是很理解,对于王猛扪虱畅谈的胸襟气度,池棠还是以微微欠身表达了敬意。 薛漾却已经想的很通透:“哈哈,挺好,挺好。铲除了长安的妖魔,推翻了氐秦的暴政,贤明的君主继位为帝,给老百姓们带来好日子,这无论如何都是好事。我相信那新君在王兄的辅佐下,一定是个有道明君。” 王猛微微侧头,似乎若有所思:“但愿吧……”忽然像回过神来,重又现出淡然若定的微笑:“就这么定了,计划照旧,祁公子静养,魏君、池兄、薛兄弟,你们这几天就着手准备,一切等我安排,至于我嘛……我明天就去清河王府,祁公子,借你白袍一用。” …… 鹤氅白袍还带着斑斑血迹,铺陈在清河王苻法的案前,苻法带着畏惧的眼神看了下面前坐着的邋遢文士,用微带着颤抖的声音忽然说道:“先生……” “草民王猛。”王猛轻轻点了下头,简短的自我介绍道,事实上,在他被清河王请入府上时,已经报过了姓名,不过看苻法现在魂不守舍的模样,想不起来倒是人之常情。 一切如王猛所想,在清河王府之前当他请求觐见清河王苻法时,差点被狗眼看人低的门公赶了出去,直到他让门公将手中沾血的白袍递入后,立刻就得到了清河王的召见。 “王……王先生。”苻法的语调带着些试探,“那位祁公子是在贵府上?王先生不知……不知……” “我不是妖魔,也不是侍奉妖魔的人,相反,我认识些会斩妖除魔的人,也许可以帮上王爷的忙。”王猛一下就看出来苻法的顾忌所在,他是担心自己是妖魔的探子。 “衔云子先生都被害了?那些妖魔竟……竟这般厉害?”在苻法心中,那一身鹤氅白袍的衔云子和他的弟子们就像是神仙化人,对付那几个妖魔自然是手到擒来,没想到短短几天内竟被妖魔所杀,衔云子既去,苻法又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广平王苻黄眉就是前车之鉴,也许很快妖魔就会来自己的府上大开杀戒了。想到这里,苻法又止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王猛带着些同情的看着苻法,心里却暗叹一声,这样的心境如何担当得大事? “妖魔也许很快就会到,王爷可要早做防范。”王猛只能提醒。 “如……如何防范?彼等是妖魔,衔云子先生又……又……”苻法都快哭了出来。 “王爷,您好像忘了,我刚才说的,我认识些会斩妖除魔的人,也许可以帮上王爷的忙。”王猛不得不再次重复。 “哦……好,好,贵友是何方高人?还请……”苻法像抓到了根救命稻草。 王猛笑道:“没问题,不过,也需要王爷的助力,我是说……您的那位弟弟,东海王……” 然后,得了苻法授意的家人出了门,请东海王前来的理由很简单,清河王忽然得了重疾,要和自己的兄弟见一面,当然,这也是王猛的主意,他们兄弟情深,只有用这个理由才能让东海王放下手头的一切事情,立刻赶来。 皆如所料,不过一个多时辰,东海王苻坚就急冲冲的迈步进来,他还在巡视城中空宅空城的拆除工地,得知消息之后是策马一路狂奔而来的,待看到房中情势,却又一怔。 清河王苻法泪水涟涟,一看到苻坚进来,就是情切切的喊了句:“兄弟救我……” 而他对面坐着的,是一个气度雍然,却又衣着邋遢的文士。 还顾不得诧异为何声称患了重疾的兄长正面露哀容的坐在这里,苻坚的视线却已经定在这文士身上,这文士深邃淡然的目光中透出一股神采,如果让苻坚来形容,这就是睿智和坚定的混合。 也许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次看似突然实则早就由宿命安排好的相遇,是自汉末昭烈帝和诸葛武侯君臣鱼水之喻后又一段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千古佳话。 明政无大小,以得人为本。苻坚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第一面,他就可以肯定,这个文士是自己需要的人才。 然而苻法带着哭腔的喊声打断了苻坚的思绪,在王猛微笑着旁观的过程中,苻法将事情的原本始末都告诉了苻坚。 “先生是……”苻坚的紫眸带着湛然若神的晶芒,对于兄长所说的妖魔之事,他似乎并不吃惊,在知晓了全部经过后,他却首先问向了王猛。 王猛看着眼前姿容魁杰的苻坚,露出了欣赏的笑意,王室贵胄难免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可是这苻坚眼神中却是满是热诚和坦荡,果然与众不同。 “草民王猛。”王猛再次介绍了自己,微笑颌首的神态显得不亢不卑。 “是晋室桓温席上的扪虱之客乎?”苻坚立刻做出了反应,并且立刻离开了座位,向王猛行了一个大礼,他虽然是反问,倒不如说是一次强调,天下能有几个王猛会有这样神光溢彩的情态?在反问语一出口的时候,苻坚已经肯定了对方是什么人,“早听吕婆楼大人提起过先生,可一直无缘得见先生。” 王猛微笑还礼,苻坚口中的吕婆楼大人是氐秦的士曹尚书,久知王猛之才,早就想把他推荐给苻坚,王猛当时还想多观察观察,婉言谢绝,并且担心吕婆楼强加引荐,不好推却,还从了魏峰之请,搬到了魏峰那里居住,吕婆楼没了王猛下落,正追悔不已,推荐之举便没了下文。不想王猛现在倒自荐上来,无疑,他对苻坚的考量是很满意的。 “久仰景略大名。”苻坚脱口就报出了王猛的表字,说明他早就对王猛牵记在心,“还望景略教我,如何解救家兄此厄?”苻坚没有用王室自称的“孤”字,也如同和好友对话般称呼自己的兄长为“家兄”,礼贤下士之意尽显。 而此时,苻法还在瘫坐席上,摸着带血的鹤氅白袍,神思不宁,一脸惶恐之色,根本没有在意苻坚对王猛的尊敬之举。 “君上,先请清河王进内宅定定神,待我们布置好了,再告诉清河王,可好?”王猛不动声色的建议。可他已经称呼苻坚为君上,这个称呼无疑表明,他将苻坚视作了自己愿意辅佐的主公,苻坚已经听出来了,不禁喜上眉梢,听王猛如此建议,自然立刻照办,他是清河王府上的常客,又是王室之尊,支使府中家仆也不违礼数:“来人,扶王爷内宅休憩,好生侍候,孤王在这里待客,无事不得入内。” “兄弟,救我……”苻法被侍女扶起步向内宅时,还丢下一句。 “哥哥放心,都在兄弟身上。”苻坚表现的非常恭敬,很快,清河王见客的静室只剩下苻坚和王猛两人。 两个人直到现在,才算是第一次相互认识,可是一说话,却又像交好多年的知己一般,没有什么客套寒暄,而是直奔主题。 “我早觉得奇怪,那国师和那嫔妃我都见过,正觉得来历蹊跷,却原来是妖孽。” “君上好像对于他们是妖魔并不吃惊。” 苻坚一笑,目视王猛:“我也想问先生,你第一次听说有妖魔后,吃不吃惊?” 王猛会意的笑了:“我好像多此一问了。” “我只是觉得无论世上有些什么都是天地造化而成,妖、鬼,未必我没见过的他们就不存在,只是,如果这些东西的存在会伤及到黎民百姓,那就想办法除去他们。天子无道,致令妖孽横生,这是大秦的耻辱,只有将这些妖孽铲除,才能洗刷这耻辱。”苻坚的语气很坚定。 王猛不再隐瞒,将前番与魏峰池棠等人筹划的计谋全都说了出来,苻坚初时听的频频点头,大感赞叹,只是听到后来,要自己起兵径入皇宫,废君自代,不由面露犹豫之色。 “天子暴虐无道,可毕竟是先帝遗命传位的正朔,焉有擅行废立之理?况且还是由我取而代之,这般大逆不道,岂不是让天下人共唾?以我之意,不如只清君侧,将那些蛊惑圣听的妖魔铲除便罢。”苻坚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为君如苻生者……”王猛将暴君的名讳毫不顾忌的说了出来,语调虽然不高,却带着坚毅和果决,“残虐无常,大悖天道,任由其再倒行逆施下去,民心尽丧,天人共愤,到那时苻氏一族都有覆灭之患,羯赵殷鉴不远,氐秦还欲继之乎?为今之计,只有君上取而代之,行明政,聚民心,方可盛秦国霸业。” 苻坚对王猛此语深以为然,暴君不得人心,真要是自己代之为帝还真是顺天应人之举,可是他低头沉思良久,还是有些犹豫:“只是,天子有万夫不当之勇,又有妖魔庇护,若行事只怕没有绝对把握。”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君上若担心苻生之勇,我有一至交,姓魏名峰,亦有超凡入圣的武学之能,足以当之,而若妖魔之患者,我也新结识了几个朋友,都有伏魔降妖的能为,再加上君上手中数千巡城甲士和部曲私兵,定可一击而成。” 苻坚听王猛这样说,略感放心,但很快又为难起来:“可是……就算除去暴君,继位者也当是我的哥哥。” 王猛轻轻用手一比:“君上是说清河王?恕猛直言,君上觉得,是让大秦国出现一名暗弱平昧的庸君好呢,还是出现一位明德有为的雄主好呢?” 苻坚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短短的时间内,这位扪虱智士已经替自己谋划周详,有此人辅佐自己,自己一旦登基为君,必然大有可为,大秦国在自己的治理下也必然能日渐强盛,有朝一日,或许真的可能一统天下,成万世之基业,兄长苻法怯懦暗弱,比较起来,他就算为帝,也不可能带着大秦国,带着苻氏一族成为天下的霸主。 苻坚想了很久,终于抬起头来,眼角隐有泪珠:“好!就依景略。” 王猛浅浅的笑了笑,他知道苻坚的泪珠为何而出,一旦苻坚为帝,那么身为他兄长的苻法定然是对他帝位最有威胁的人选,就算苻坚再不愿意,可整个依靠新君的苻氏皇族一定会想办法除去这个威胁帝位的清河王的。苻坚选择了帝位,就意味着舍弃了那个他敬爱的,有着深深兄弟之情的哥哥,这也是为君者的无奈之处。 能够强忍伤悲,果断的做出这样的选择,王猛轻叹之余也不由暗暗点头,这才是雄主之姿。 “君上,请听猛之谋划……”王猛开始介绍具体实施谋划的细节了。 天色阴霾,厚重的乌云笼罩了整个长安城,一场巨变蓄势待发。 第068章蛛丝马迹 “什么?逃走了一个?”千里生反问的时候,脸上仍然是处变不惊的从容,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弹动。 嗷月士和卷松客单膝跪地,听到千里生反问,嗷月士不得不又重复一遍:“那三个炼气士弟子好像只有两个受了先生的破体罡气之伤,小妖们追的时候,他们恰好伤势一发,被小妖趁机都取了性命,只有一个利用化气念力的法术,在虚境之中快速逃遁,小妖也将他伤了,却赶不上他的脚程,已然难觅其踪。”嗷月士说话的当口,卷松客又张大嘴巴,打了个呵欠。 千里生闭起眼,思忖了片刻,然后才拍拍额头:“好像是这么回事,是我疏忽了,那天我只伤到两名炼气士弟子。” 嗷月士嘿嘿一笑,算是附和。 “不过,尔等身为虻山四灵之尊,以二敌一,也当将那弟子手到擒来,却又如何让他逃脱?” 嗷月士顿时语塞,和卷松客对视一眼,没敢接话。 千里生从案席上站起身,负手而立,带着不以为意的语调说道:“即便漏网的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小老鼠,也决不能让他逃出我们的手掌心!凡人有句话说的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大事就是败于初时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疖。我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必须做到万无一失。在人君起兵征伐天下前,不能让那小老鼠把我们这里的事传出去。去告诉辟尘公和镇山君,封锁长安四郊,但有可疑之人一律格杀勿论!” 嗷月士低头应声:“是!” “还有……你们两个,遍查长安城内,探寻那小老鼠可能留下的一切蛛丝马迹。尤其是清河王府,他在长安城只有这个地方是唯一熟悉的地方,回去的可能最大。” “是!”嗷月士和卷松客答应之后,立刻化身两道黑气,他们是要火速赶往城外的虎狼冈,通知那里的辟尘公和镇山君。辟尘公和镇山君两个已经形成气候,在虎狼冈啸聚了百多名小妖,吃人为乐,为害甚巨。 “且慢。”千里生忽然一挥手。 两道黑气瞬间又返回,现出嗷月士和卷松客,依旧单膝跪在千里生面前。 “你们是在哪里失去那小老鼠的踪迹的?” “在长安城南,快要出城的当口,小妖们忽然失去了他的行踪,嗅不到他身上的味道了。” 千里生沉吟:“城南……城南附近有什么地方?能让人隐匿躲藏?” 嗷月士抬头看了看千里生,不知道他是在反问还是自问,一时不知该不该回答,卷松客却已经抢上道:“从城南方向出去几十里地,就是人君的清凉行宫,若说有可能藏匿之处,那里倒是个好所在,现在天寒,清凉行宫少有人居,只有几个内侍和宫女在那里打理。只是,那炼气士应该不会有这么快的脚程。” “你们两个,一个去通知辟尘山君,一个直接去清凉行宫探看,不可迟误。” 千里生的命令已下,嗷月士和卷松客再不耽搁,化身的两道黑气分作了两路,一个直飞往北方,那是去虎狼冈的,另一个则径自向南,那是前往清凉行宫的,殿中只剩下千里生一人。 他仍然负着双手,缓缓的在殿内踱了几步,清凉行宫?千里生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是跟清凉行宫有关系的,可一时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想了半天,千里生只好抛开这个念头,转而思虑接下来的计划。 眼看着即将开春天暖,人君已经做出决定,以东海王为将,率先发起对东北方慕容燕国的战争。一想到东海王,千里生脑中就浮现出那紫眸的雄壮少年,仪表不俗,有英雄之气,但是年岁尚幼,虽然在族内颇有贤名,可不知道让他为主将去统领千军万马征战杀伐,能不能胜任。不过只要战端一开,纷乱一起,就是虻山妖族计划的开始了。 所以,在这之前,任何差错都不能有,如果那个炼气士的弟子侥幸逃脱,将长安城内虻山妖魔的详情传了出去,只要再来一两个类似于衔云子这样的高手宗师,就会给自己的计划带来很大的阻碍。 千里生很清楚,那天能够轻松杀死衔云子,很大的原因是对方的轻敌和失算,若论真实功力,他和衔云子可能也就是在伯仲之间,下次再来个相当的人物,自己未必还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总算茹丹夫人在自己的劝诫下,与那人君重归于好,人君现在对她言听计从,当然,茹丹夫人这几天也使尽了浑身解数,在床笫之上让那人君好生欢愉。 以往的行事安排,都是茹丹夫人负责的,这几天这样的情况,千里生就让茹丹夫人安心服侍人君了,而所有其他的烦难琐事,都由千里生亲自过问。 “还要加派人手,单以长安城内外四灵和百多小妖的力量,我还是不放心。”这是关键的时候,在氐秦大军出发前,千里生必须保证不出任何意外情况。 千里生复又坐下,口中默念,几道轻微的黑气从身上渐渐散出,涌入半空,然后,在半空中倏然消失。 千里生停止了默念,开始悠然自得的打开烘炉,将喷香的茶饼在炉上烘烤,待茶饼的香味四溢出来之后,又放入一边的煮沸的壶中。 凡人总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事,千里生对这一点还是很肯定的,并且很喜欢自己动手,为自己泡上一壶滚热的香茶。现在,是喝茶的时间了。 桌案上的精美茶具已经被千里生摆开,又娴熟的将茶具在滚水中微烫,然后将茶壶中的清茗倒入茶碗之中,壶口倒下的水流如同溅珠洒玉,就在这时候,一阵青绿色的怪风从殿外吹入,立刻在千里生的案前化作一个身材修长,体态窈窕的劲装女子。 “虻山灵风见过千里先生。”灵风施礼道,同时也微微有些奇怪,平素她都是直接去茹丹夫人处的,没想到今天却是千里先生的亲自召唤。 千里生很享受的浅啜一口杯中香茶,信手一抬:“很好,灵风你来了,他们呢?”他刚才默念,就是传召虻山天军营的几位高手,他们比之虻山四灵实也未遑多让,他需要更多的人手。 灵风略一犹豫,终于还是回道:“大力将军说了,值此操演紧要关头,实无多余人手再派来此处。” 千里生眉头一皱:“大力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大力将军说,鬼族用兵,吾族相援之举迫在眉睫,这些时日操演军阵,正在紧要关头,实难再派人手增援。还说……”灵风顿了顿。 千里生似乎又恢复平静,慢慢的喝着茶,对灵风做了个继续说下去的手势。 “还说长安之事,有千里先生主持,茹丹夫人为辅,更有四灵匡助,虻山精锐尽集于此,行事必然无往而不利,将军静候先生凯旋佳音。”灵风已经知道大力将军和千里先生理念上的不合,这样的话毋宁说是推搪,因此说话时已经刻意将语气放轻柔些。 千里生神态潇洒的哈哈一笑:“不愧是虻山的守护神,对我如此推许,既然这样,我还怎么好意思再求相援?也罢,就听大力将军的,不必他再加派人手了。” 千里生这样的反应倒很出乎灵风预料,只得抿紧嘴,并不回应。 千里生又看看灵风:“灵风,你既然来了,便留你一个过来相助,这个总不碍事吧?大力将军和茹丹夫人可都很器重你呢。” 灵风欠了欠身:“小婢但凭先生吩咐。” “好好,昔日茹丹夫人也曾让你为臂辅,追寻那飨食之会逃脱之人,你办的不错。今天,我也要……”话说到一半,千里生忽然停住了。 灵风微感诧异,抬头看千里生,见他一脸沉思之色。 千里生想起来了,与那清凉行宫相关的是什么事。去岁七月十五,人君从避暑的清凉行宫返回长安宫城,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正是他做了谋划,以行刺暴君为名,将人世间数十名武艺高强的勇者骗到了长安,不过,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吃了他们。用人间强者的血肉之灵来增加虻山四灵的修为。这是妖族第一次有预谋的,并且是以人间武学强者为目标的月中飨食之会。而死去强者的怨灵,却又正好可作为对鬼族结盟示好的礼物。 那个荒瘠平缓的山谷,就是月中飨食之会开始的地方,这个山谷就在长安城南和清凉行宫之间,照这样看来,那个突然失去行踪的炼气士,会不会和这片山谷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形了,那次月中飨食之会,就有两个人在那片山谷离奇的失踪,从而得以逃脱。从灵风口中得知,其中一个,竟然是五圣火鸦化人,那么另一个人呢?这一直是那次月中飨食之会的悬案。 有必要去那里再看看。千里生做出了决定,招呼灵风:“你,随我同去看看。” 片刻间,一道黑气,一束绿烟,飞快的从宫殿中飞出,直往长安城南之外。 …… 千里生蹲下身子,用手撮起地上一层黄土,放在鼻子边上闻了闻,灵风在身后向左右张望,这里就是那天月中飨食之会的所在吗?荒瘠的坡谷,低矮的山坳,稀疏的植被,如果没有妖族强大的法力变幻,这里怎么可能藏身数十名武学高手? “这里脚印交错。这几日必然有不少人到过此地。”千里生很快做出了判断。 灵风则看到一处异样,立刻飘身过去,那是谷口开外数十步的地方,一处新刨开的土坑,尽管过去了一段时间,但灵风用手形在坑底一比就有了发现,从大小形状来看,这里曾经埋着一个细细长长的物事,灵风凑上去轻轻一嗅,除了土腥味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木沁之气,而这个味道也似曾相识。 灵风心里一动,猫的鼻子不比狗差,她已经记起来这味道是从哪里闻到过的了。 那时节,自己曾带着一把并不属于自己的凡人的利剑,而自己带着这把利剑的目的就是为了追擒这把利剑的主人,那个在飨食之会逃脱的男人。利剑在自己身上足足佩带了四五个月,她对那气味已经很熟悉了。剑的名字她还记得——青锋。 而坑底曾经埋着的东西也隐隐有这种味道,那说明,这个东西和那把利剑曾经长时间的贴在一起。有什么东西会和一把利剑紧密相合?再看看这坑底的形状,灵风已经有了答案:那把剑鞘。 可是,谁会把那把剑鞘刨出带走?如果不是意外的巧合,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埋剑鞘的人。也就是剑鞘的主人。 是他?不知道为什么,灵风一想到这个人,脑海中就不禁溜到了那一晚,止不住的,心开始怦怦跳了起来。 “哈哈。”千里生大笑出声,看来又有了发现,灵风端正心神,立刻又飘身过去。 千里生没有注意灵风略有异样的表情,而是在地上的几处红斑上信手一抹。 “这是什么?”千里生反问灵风,语气有些兴奋。 灵风闻了闻,皱眉道:“是血。” “不错,是血。是那只小老鼠的血。”千里生像是自言自语,“我记得这个气味,炼气士的血都是这个气味。” 千里生顺着几处血迹又走了几步,眼睛忽又一亮:“有马蹄印,说明有奔马前来。看来,那只逃跑的小老鼠真的到了这里,然后被骑马的人带走了。” 千里生直起身,拍了拍手掌上的尘土,目眺远方,这是马蹄印渐渐延伸的方向。 “找到了马匹所在,那小老鼠的下落也就不远了。捉老鼠,你拿手吧?”千里生忽然对灵风说道,这是在拿灵风的狸猫本相在开玩笑。 灵风淡淡一笑,没有说话。她知道千里生现在的心情一定非常好。 “而一切有马参与的事情……我最拿手。”千里生又看向了远方,两眼微微放光。 第069章知机 千里生的身上黑气缭绕,眺望远方的眼睛也发出晶黑色的光芒。灵风知道这是千里先生在施法,站在一边警惕着四下数里之内的动静,一旦有凡人接近,她一定用最快的速度将对方击倒。凡夫若是看到千里先生施法的情景,传将出去,这还了得?击倒他们其实也是救了他们一命,灵风这样想着,没有注意到千里生眼中晶黑的光芒已经若丝若缕的发散而去。 穿过旷野、穿过山林、穿过阡陌纵横的田堑、穿过古朴坚实的城门、穿过鳞次栉比的华屋广厦、穿过摩肩接踵的街井市集,若丝若缕的淡淡黑芒直至城中的一处马厩。而马厩的边上,则是一栋楼舍,楼舍正门处挂着一块旗幡,幡上三字异常醒目——莹玉阁。 两个武林豪客模样的大汉刚从马厩牵出两匹骏马,各自翻身上马,一声叱呼,绝尘而去,一个马夫抱着一大捧草料,在食槽里铺陈下去,马厩里剩下的骏马纷纷探出头来,嚼食槽中食料。 黑芒在群马中倏然一隐。而后,几匹骏马抖鬃昂首,“咴溜溜”的嘶鸣起来。 “哧,不闹不闹,食!”马夫不以为意的拍打了几下嘶叫骏马的脖项,他没有发现,其中一匹黑马的嘴唇一张一翕,好像是在说话一般。 身在远方的千里生停止了施法,身上的黑气突然消散,然后带着笑意转过身来。 “先生,发现了什么?”灵风知道千里生此次施法必有所获,不然不会有这样志得意满的笑容。 “我以为逃跑的老鼠要么是远远的找个地方躲起来,要么是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没有想到,他却就在宫城之外,我的触手可及之处。”千里生通过驾驭天下群马的法术已经从那日参与此事的骏马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大概,“是一群武林中人救了他。灵风,你最喜欢的就是舞刀弄剑,不如一起去会会他们?” 灵风微一躬身:“小婢领命。” 千里生挥手一止:“不急,凡人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况且,这件事我们已占先机,为保万无一失,我还是亲往一观,看看那里究竟是什么情形。” “是,小婢愿随先生同往。”灵风对于自己神出鬼没的身法还是很有信心的,她来做刺探之人再合适不过。 “无妨,去通知嗷月和卷松,我和他们稍后一同前去。哦,灵风,你隐身遁形,跟在我们身边,因为那里不太适合你现身到场。” “是。”灵风恭恭敬敬的回答,她并没有追问为什么,倒是千里生又笑着补充了一句:“那里是妓院,是男人们快活的地方。” 千里生的身形又化作一道黑气,迅速的向皇宫方向飞去,而灵风化身的绿烟则飞快的向另一个方向飞行,她已经从千里生的口中知晓了嗷月士和卷松客所在的方位,她要先赶去通知他们。 妓院?这是什么地方?师父从来没有说过。灵风飞行的时候,脑中不经意的思忖。 魏峰、池棠,也包括智谋杰出的王猛,他们又怎会想到,只是在那天用响箭召唤而来相助的同道豪士之中,竟会出了泄密之人,不,并不是人,而是那些豪士座下的骏马,现在已被一个可以掌控天下群马的马中妖王得知了内里之情。而这些骏马平素都在莹玉阁屋后的马厩饲养,准确点说,马厩就是属于莹玉阁的,以魏峰为首的关中豪杰们需要脚力时,也更方便。所以千里生只一施法间,就由此查到了莹玉阁的所在。 唯一可堪庆幸的是,参与此事的马匹负载了受伤的祁文羽便调头疾驰而回,关于当时在场的伏魔之士的情形,这些骏马并不知情。 …… “一位姑娘索价一金,入雅间另算,钱财先付,概不赊欠。” 千里生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将写在柜后墙上的通告读了出来。 他采用的办法,是变化成一个进关做生意的商贾,直接进入了莹玉阁,就像是那些长期在外的凡人一样,风尘仆仆,难得寻个去处趁酒买欢,攫莺弄燕,倒也是人之常情。 千里生此刻虽说是一次刺探,但毕竟事先已然成竹在胸,现在不过是一场猫戏弄老鼠的游戏罢了。既然是游戏,那就要玩的快快乐乐的。他是特地一直等到华灯初上的时分才过来,这样也不会被怀疑,因为人间青楼妓院都是这个时辰才会真正开门接客的。 嗷月士和卷松客变化而成的,是这位大商贾的随从,一样是饱经风吹日晒的形容样貌,一进入这里,满屋子的女人脂粉香气就令嗷月士眼中绿光一晃,大感兴奋;而卷松客却又抑制不住的张口打了个呵欠。 听着千里生念着墙上通告,接待上来的伙计怔了一怔,旋即又笑道:“客官莫笑,委实是在俺们这店里喝完酒闹事的客人太多,回头会钞结账的时候总是收不到钱,这不,掌柜的只好立了这个告示,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客官见谅,见谅哈。里面请,三位是不?” 这个来接待的伙计是个昂藏八尺的黑大汉,一口河洛口音,千里生淡淡看了他一眼,心道这里果然是那些武林豪士聚集的所在,连接客的伙计都这般雄壮,也不多说,只轻轻点了点头。 嗷月士扮演的是随从的角色,自然会意,从怀里取出个包裹:“这里是一百金,只管把漂亮的女人喊过来相陪。” “哈,山字间,三位咧~~~~只管放心咧,姑娘包你们满意。”伙计接过包裹,掂了掂分量,顿时眉开眼笑,当下便是头前带路,甚是殷勤。 千里生跟着伙计向里间走去,眼神却在打量周遭。 这里生意不错,才不过戌时刚过的时分,整个大厅都坐满了人,男人们或袒胸撸袖,豪饮狂呼;或左拥右抱,喃喃私语,而那些衣衫甚窄,浓妆艳抹的女人们则都紧挨着男人,带着媚惑的笑意,曲意逢迎,内中有几个毫不避讳的直迎上千里生英俊的脸庞。 “有意思,凡人还真会给自己找乐子。”这是千里生第一次到这样的所在,倒是颇有些新鲜感。 嗷月士的眼睛都快看直了,卷松客却完全无感,再次张大嘴巴,打了个呵欠。 带路的伙计引着三人入了西南角上的雅间,毛绒绒的大手放肆的在路过的一个姑娘臀上一拍,口中笑道:“告诉颖姐,过来招呼客人啦。” 那姑娘故意嘤咛娇呼,半真半假的在那伙计的黑手上轻打一下,嘻嘻笑道:“作死啦。”又扭扭捏捏的去了。 嗷月士大感兴趣,色迷迷的笑出了声,千里生轻轻一咳,嗷月士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一缩头,规规矩矩的道:“主家,您先请。” 那伙计嘿嘿笑着环视三人一眼:“只管放心咧,姑娘马上就到咧,稍坐片刻。” 在那伙计转身出去后,千里生又看了看四下,这里倒极为雅致,离热闹的大厅也甚远,几乎已经听不到大厅的喧嚷声。 “灵风,你到里厢再去探看一番,如果发现那个炼气士,立刻以传音之法通报!” 一股绿风不为人察的飞闪而去。 既然这里的人救下了那个炼气士,那么不管他们从炼气士那里得到什么消息,还是以灭口的方式最为妥当。还有那个清河王,这几天倒也老实,等过几天,人君心情大好之时,我自有办法让他降旨把清河王满门皆斩。现在看来,一切事情都很顺利。千里生惬意的闭上了眼睛。 …… 灵风暗啐了一声,原来所谓男人们寻快活的地方,就是这么个所在,妓院?凡夫们寻欢作乐的场所,真蠢。 她首先潜入的,就是雅间后面的那丛精舍雅阁,这里很安静,地方也不小,藏下一个人也很方便。 精舍门窗紧闭,没什么缝隙,灵风便在窗格下现形,隐身在侧,捅破了窗纸向内窥视。 一间、两间……灵风将这片区域的所有精舍都看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正打算化风离开时,就听到楼上里进隐隐传出人声来。 人声刚止,灵风化身的绿烟就倏忽而至。很奇怪,又是一片寂静,似乎刚才发出声音的人已经远去。 房门是虚掩着的,灵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推门而入,门框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屋内灯火还亮着,却没有看到屋内之人,但是有股熟悉的味道令灵风心中一警。 这是什么味道?灵风觉得似乎最近不久才闻过这种味道,就在她反复思量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一个人从屋中的里间转了出来,就是看到这个人,使她的答案豁然而出。 首先吸引她注意的,是这个人背后的物事,一把已经有了沁蚀朽色的剑鞘,剑鞘上青锋二字赫然在目。就是剑鞘上传出的气味,今天下午自己才刚刚闻到过。等到灵风再注意到这个人全身时,就更吃了一惊。 褐衫、短襟,这个服饰灵风已经有了很深的印象,褐衫人,斩魔之士?他们也来到这里了?有这把剑鞘的,难道就是…… 灵风看到那褐衫人的脸庞时,才发现,他并不是自己想到的那个人,但是他也是自己认识的面孔。 自己第一次和褐衫人交手的那个夜晚,对,也就是那个晚上,一个短髯的大汉和自己斗的轩轾不分,而另一个黝黑面皮的则虎视眈眈的坐在篝火之旁。 就是他。现在出现自己面前的这个人,这个黝黑面皮的年轻斩魔士。 薛漾的眼光在推开的房门上一扫,然后毫不在意的收紧衣襟,吹灭灯火,闪身出门,同时将房门带上。 脚步声渐远,灵风这才从房中现出身形。虽然没有发现那逃脱的白衣炼气士,但却发现了斩魔士出现在长安,这可不是好消息,而且也不知道与他同行者究竟会有几人,一定要将这个消息禀告千里先生。 原本灵风是想用传音之法的,可是有斩魔士在这里,她担心自己的举动会引起他的注意,所以她决定还是飞身出去,到千里先生身边亲自禀告,绿烟一晃,立刻就要从窗格缝隙中飞将出去。 绿烟与窗格相触,气流忽然一紧,整个房间现出一层青光,罡气迸裂,灵风被震噬的身形募然而现。 薛漾的脚步还在不紧不慢的向前走着,他已经感应到了身后房间内传出的罡气涌动,嘴角不由轻轻一笑。 这是最里间的内室,吹不到过堂风,房门不会无缘无故的无风自开,这只能说明,房间内有什么自己看不到的东西潜入了。 薛漾在出门的时候,已经暗暗用乾家密咒在屋内布下了天罗地网,或许伤不到玄异之灵,但足够将对方困住了,现在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做,无暇顾及这里,等解决完那里的事后再回来不迟。 薛漾已经走下楼道,几个人影围了上来,各自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苍啷”,薛漾从背后抽出锈剑,直往西南角而去。 第070章蓄势待发 池棠看到东海王苻坚的时候,已经是戌时时分,和那天白天看到的情形又不一样,至少,苻坚眼眸中发出的紫光更为强烈了一些。而且,和一边面色煞白,微微发抖的清河王苻法相比,苻坚显得更为沉稳镇定。 “这就是我对君上所说的,可以克制暴君,铲除妖魔的人物。扶风魏峰,临昌池棠。”王猛向苻坚介绍。 苻坚眼睛一亮:“闻名久矣,小王也曾听说,天下武林志士,有扶风烈戟,临昌负剑之称,莫非便是二位英雄?” 魏峰拱手为礼:“殊不敢当,江湖上朋友给的虚名罢了。” 池棠则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对方虽是王室之尊,可对于身为晋人的自己来说,这只是胡人的王室,自己不必过分谦谨。 苻坚却对池棠这样的反应毫不在意,江湖豪客,侠士胸襟,岂能以常士之礼视之?还是很恭敬的请他们两人入座。有这样的人物相助,料那暴君纵有万夫不当之勇也不在话下了。 “昨日和先生计议定了,我还有一道谋划,可与先生之计并行。”苻坚开门见山。 “君上请讲。” “一路是在我王兄府中引诱那妖魔国师前来,一路是直取暴君,而我意再加一路,三路同时起事,更可保万无一失。”苻坚在和王猛说话的时候,只以一个我字自称,池棠听在耳中,更可以肯定,苻坚王猛已是君臣投契,如鱼得水了。 苻坚还在说道:“征西将军邓羌,是我至交好友,麾下有骁骑三千,皆是身经百战的勇士,都在长安城中。可是进击皇宫这一路,我担心那些骁骑勇士还未必肯从命,便想到了另一个所在。我听景略所言,那长安城西南处的虎狼冈实是妖魔聚集之所,既然如此,我索性矫诏为名,让邓将军这三千铁骑直接进攻那虎狼冈,如此一来,既牵制了虎狼冈妖魔,也顺手除去这一害。” 王猛想了想,侧头问池棠:“池兄,以人间军旅去战妖魔,可有胜算?” 池棠沉吟片刻,才道:“不好说,但可以安排个有伏魔之力的人随军同往,可策万全。”他有了主意,完全可以从罗老七和鲁扬之中抽调一人前去,至不济也能有抵敌妖魔的人物。 “好!就这么办。”王猛表示赞成,又问苻坚:“君上,所谋几时发动?” 苻坚看了眼一边魂不舍守的苻法,然后语气坚定的道:“就在今夜,子丑之交。” …… 千里生已经坐了半天了,自从那招呼的黑大汉出去之后,就再没有一个人进来过,别说那些美艳的妓女,就是茶水也没见端上来一盏。 嗷月士不由哼哼地骂道:“有这般做生意的么?也太慢待客人了!”他是不知道青楼妓院的规矩,所以一直老老实实的等着,直到现在才觉得不大对劲。 千里生潜运玄功,妖力透过门舍直散向外间,这股妖力就像是射入黑暗之中的一束光线一般,最终陷于无边无际的漆黑之中,却毫无所觉。 千里生眉头一皱,他们所在的雅间距离外面并不远,就算没有任何异样,可也能感知外间喧嚷嘈杂的生人之气,无论如何也不会懵然若空。 “嗷月,化身出去看看!”千里生对嗷月士下令。 嗷月士身子一晃,顿时变作一道黑气,从门缝中飞了出去。 卷松客则又张大嘴,打了个呵欠,隆冬虽过,但倒底不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卷松客蛇性使然,整天价呵欠不断。 不过这次的呵欠在嘴刚刚张开的时候就戛然而止,卷松客因惊愕而张大了嘴,眼睛也募然一亮。 他看到,嗷月士化身的黑气刚从右边的正门飞出,转瞬间又从左边的窗棂处飞入。 黑气散开,现出嗷月士身形,他也愕然的看看眼前情景:“咦?我怎么又回来了?” 千里生霍然站起身,眼中微微放光,扫视四下,口中冷笑:“化气为境,以念为力,是那只小老鼠的把戏。” 很显然,种种迹象表明,这处雅间现在已经变成了另一片与现实世界相接的虚幻时空,这只有炼气士的化气念力之术才能做到。在自己一行好整以暇的来到这里之后,对方已经知道了,并且做出了应对的举措。 不过自己来时,可说已经做的天衣无缝,连任何会暴露自己妖气的法术都没有施展,这里的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千里生有些猜想不透。 不过千里生并不担心,毕竟这只是炼气士的门人弟子,而不是拥有无上法力的伏魔宗师所施展的法术。这种程度的化气念力之术,自己只需要微一运功,就可以轻松破解。于是千里生只是负手傲立,嘴角带笑,轻轻自语:“有意思,他以为编织了罗网捉住了猎物,难道就没有想过他自己才是猎物吗?我记得他师父就犯了这样的错误,他怎么还不长长记性?” 是的,只是通过这个法术,千里生立刻就判断出来,这只能是鹤羽门的炼气士所施展的,而且就是那个侥幸脱逃的炼气士,自己正愁寻他不得,他倒自己送上门来,岂不是少费了许多周折?无论对方使出怎样的奇谋妙计,实力上悬殊的差距始终无法扭转,这一次,自己有胜无败。 千里生很有兴趣的想看看,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新鲜玩意。 窗棂猛的碎裂,一个黑影大吼着突然杀出,手中的大刀发出森森的寒芒:“入你娘!” 刀气直逼站在当地的千里生,千里生在一瞬间已经看清,这个黑影就是前番招呼自己的黑大汉,看来不仅是个雄壮之士,还颇有些能耐。 千里生也不扭足作势,就像是寻常漫步一般,就避开了气势汹汹的锋刃之气,黑大汉刀势未止,维持着原有的劈砍方向,带着极大的劲力又直向千里生身后的卷松客斩去。 “破御之力,避之则吉。”千里生惟恐卷松客托大,不闪不避的以身相迎,便随意的提醒道。 不等千里生的话说完,卷松客的口中舌信一闪,在刀锋落下之前,已然瞬隐移开,然后身形在几步开外出现。 黑大汉蓄满力道的猛狠一刀竟被他们两个都轻松避开,不由一怔,哎了一声:“身手不错呀。” “你的刀法也很不错。不过收了客人的钱,却还拿刀砍客人,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千里生慢悠悠的调侃道。 “入你娘!”黑大汉骂道,“俺罗老七可不是店伙计,早得了安排,就是来防备你们这种东西的!” “骂粗口可不好。”千里生带着微笑,轻飘飘地说道。 “入……”此话大激罗老七粗口雅兴,正待再骂,可只说出了一个字就觉得肩膀被人一拍,罗老七下意识的回头一看。 老大一张狼脸贴了上来,狠准无比的对着罗老七喉头咬了过去。 嗷月士早就悄无声息的掩近了罗老七,在他大肆叫骂的时候,突起发难,此一招百不失一,嗷月士不知用此法吸食了多少人的鲜血。 凡事总有例外,这一次就是例外,而且例外的令嗷月士胆战心惊。 罗老七迅捷无比的将脖子一闪,不仅没有退,反而还上前一步,侧过脑袋对着嗷月士的脖子一口咬了下去。 没有咬着人,反而还被人咬,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嗷月士只觉得喉咙间那黑大汉的牙齿狠狠的合拢,这小子是真咬,什么人那?这么野蛮? 嗷月士赶紧退身,身形在几步开外站住,捂着喉咙,一脸怒意的看着罗老七。 罗老七吐出嘴里的几根狼毛,洋洋得意的道:“入你娘,还用山里狼的招数!老子当护商师那阵子见的多了,用这法子可吸了不少狼血!” 千里生饶有兴味的看着罗老七,这个人不简单,不仅有云龙破御之体的力量,而且还是个骁悍豪猛的壮士,人类真有意思,总有这些奇奇怪怪形形色色的异人。 当然,如果只是这个黑大汉,千里生根本不放在心上,他一定还有后援,千里生可以肯定,要让这黑大汉背后的力量全都暴露出来。 “嗷月,看来此人手上沾了不少你同族的鲜血,何不用人类的方式?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千里生对嗷月士鼓劲。 嗷月士死死盯着罗老七,眼中发出幽幽的绿光:“正有此意!” 罗老七却不理嗷月士,用刀一指千里生:“你!是他们的头儿吧?俺对小喽啰不感兴趣,俺就找你!” 千里生耸耸肩:“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喽。” 罗老七嘿嘿一笑,气势大长,运刀成风,直砍千里生。 嗷月士向前一窜,身形迅捷,口中还道:“先过我这关!” 罗老七毫不在意的将刀势一转,反迎向冲上来的嗷月士:“滚!” 这一下,中门大开,已露破绽,卷松客觑机极准,现出本相,一条巨大的黑鳞蚺蟒直卷向罗老七身躯。 “忽”一阵风声,从破裂的窗格处又闪进了一个青色身影,极为狠准的冲向巨蟒,反手一抱,卷松客身体顿时有了感应,蛇身反卷,要将这人缠入身中,那人身手却极敏捷,一抱之后立刻顿地一摔,然后狠狠一拳,击中巨蟒下颚。 这也是个有破御之力的人!卷松客只觉得下颚关节被重拳一击之后,大有松动,头脑竟略有晕眩,不敢大意,急忙遁身让开。 “老鲁,这家伙交给你!”罗老七不以为意的对那青色身影的大汉喊道,手中刀势滚滚,已和嗷月士斗在一处。 鲁扬没有说话,而是又冲上去,在卷松客做出反应之前,勒住卷松客的蛇身,运起神力,再次将卷松客重重摔到地面。 千里生侧着头,那个漏网的炼气士小老鼠还没有出现,却已令虻山四灵中的两大高手陷入恶战,看来长安城除了衔云子那帮鹤羽门的门人,还有别的伏魔之士,茹丹夫人那天的预感并没有错。 好吧,是我那天太得意了,做出了错误的论断,那就亡羊补牢。只有让这两个大汉遭受危机,才能使真正的幕后主谋现身,可以的话,速战速决,就用一招,要了他们的性命。 千里生缓缓抬起了右手,白色的袍襟微微鼓起。破体罡气,就是这招夺去了衔云子单意云和他两大弟子的性命,现在,这两条龙精虎猛的大汉一样是经受不起的。 在罡气还未聚集的时候,千里生忽然发现一道青芒从窗外直冲自己胸口激射而来。 “这是伏魔道气,真正的主谋要现身了。”千里生已经将形势了然于胸,屈指一弹,一道劲气与那青芒相撞,青芒经不住劲气巨力,被远远弹飞开去。 就在这一瞬间,两道寒影一闪,一柄锈剑,一把长剑,分左右直刺千里生面门。 “早点出来不就好了?老是藏头露尾,故弄玄虚,玩什么图穷匕见?”千里生知道,其中的那把长剑就是属于那个鹤羽门炼气士的,而他的出现就代表着设谋的所有人都将现身,现在看来,也就是包括那个炼气士的两个人而已。 千里生白袍一卷,生生震开刺来的两柄兵刃,劲力到处,将兵刃的主人震出身形来。 鹤氅的炼气士是预料之中,另一人呢?千里生将视线转过去,发现对方是一个穿着褐色衣襟的年轻人。 褐衫?千里生笑了,他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了。 褐衫的年轻人被震退几步,却还不忘用手中的兵刃向激斗中的卷松客身上刺去,卷松客大张舌信,咝咝作响,赶紧避开。 褐衫的年轻人这才止住身形,黝黑的脸上显得村讷而质朴,可表情却又带着一丝狡黠。 “好厉害。”褐衫的年轻人拍拍胸口,吐了吐舌头。他身边的鹤氅炼气士却紧紧盯着千里生,握着长剑的手在不住颤抖。 “就是他!就是他杀害了我师父!这个狠毒的妖魔!虻山千里生。”祁文羽见到了杀师的仇人,他颤抖的原因一半是因为愤怒,一半是因为恐惧。 “吓?”褐衫的年轻人脸色一变,“以为网住的是小鱼小虾,结果来了条大鳄鱼?” 千里生笑了,悠然自得的做了个受用的姿态:“小伙子,说的倒是实在话,就是比喻的不太恰当。和你所谓的小鱼小虾比起来,我也许是蛟龙更为合适。” 褐衫年轻人很快恢复了常态:“哦,是这样啊,也好,你既然亲自来了,也省得我们费神再去宫里找你。你知道的,平常想见你,还得过羽林铁卫这一关,是不是?国师大人?” “嗯,理是这个理,不过结果都是一样。”千里生笑的很轻松,“你倒对长安城吾族的情形颇为了解,你又是什么人?和炼气士不一样啊。” 褐衫的年轻人指了指自己:“哦,忘记自我介绍了。荆楚乾家弟子,薛漾。你们这些东西一般都喊我们……斩魔士。” 第071章赌约 千里生带着笑意,仔细打量了一番薛漾,表情分明带着一丝自得:“我很欣赏你,能够从容赴死的人并不多,你算是其中一个。” 薛漾一撇嘴,同样回了个轻慢的笑容:“这话说的,好像我们碰到你就注定有死无生似的。别忘了,现在是你中了我们的计。” “几天以前,有一位你们的前辈高人也是这么想的,当然,他的下场和他的计谋设想截然相反,对不对?”最后三个字,千里生是揶揄着对祁文羽说的,显然是在拿衔云子的事情在刺激他。 祁文羽目中含泪,手中的长剑颤抖的更厉害了,忽然大吼一声,疾刺向千里生。 千里生哈哈大笑,白袍卷展,转手裹住了刺来的长剑,一道黑色的罡气顺着剑柄直绕向祁文羽手臂。 祁文羽伤势初愈,但举动行身间还有些许不利落处,这道黑色罡气又来的快,一时竟猝不及防,眼看着黑气就要扑噬到手臂上。 薛漾看出厉害,立刻将锈剑横里一斫,打在祁文羽的剑身上,将长剑击落于地,顺着剑柄缠绕向前的黑气顿时扑了个空,长剑落地,黑气却不消失,只是打了个转,又回到了千里生的袍袖之间。 千里生白袍再次舒展,更多的黑色罡气如同簌簌攒动的蝌蚪一般,在白袍襟袖之间缠来绕去。 薛漾心中一震,脸上显得极为郑重,轻轻将祁文羽向后拉了拉,手中的锈剑却做好了防御的姿态。 千里生并不急着继续发起攻击,悠然自得的眼神扫射了一下场上形势。罗老七和嗷月士斗的正紧,嗷月士的身影不停的瞬隐移形,在罗老七的刀风之中穿来穿去;而鲁扬和卷松客则陷入了角力之中,卷松客硕大的蟒身已经缠住了鲁扬的身躯,鲁扬的两手却如铁钳般扼住了卷松客的脖子,互有所制。 千里生很清楚,这是因为这几个有勇力的凡人发起的突然袭击,成功的把嗷月士和卷松客拖入了贴身近战的局面,这样的局面,使虻山妖灵的许多奇妙法术无从施展。 “试试这个吧,希望你们捱得住。”千里生轻悠悠地笑道。 薛漾还来不及对千里生的话做出任何反应,千里生袍袖上的黑气就如同万箭齐发,密密麻麻的激射向场上的四人。 “不好!”薛漾大惊,尽管只是第一次和千里生交手,但从对玄能灵力感应中,他就知道了这些黑色罡气的厉害,一旦被这些黑色罡气触及身体,就会像跗骨之蛆一样,深入人的体内,在经脉之中,在灵力交汇之处,这些黑气就会发生爆炸,极为狠恶,只有在灵力与千里生相当的情况下,才能抵御住这些罡气。 薛漾锈剑全力一挥,青芒从剑尖现出,须臾间形成一道巨大的屏障,黑气打在青色屏障之上,寸寸爆裂。 整个房间内气流涌动,千里生大感兴趣的看着破体罡气在青色屏障上的因爆裂而现出的青黑色光芒,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 黑色罡气终于尽数消散,而青色屏障也告粉碎,薛漾脸色煞白,额头涔涔流出冷汗,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有意思,这是用灵力从剑上发出,然后形成的这片绿色的好玩的东西吧。想法不错,让我的破体罡气以为是人体内的灵力纠结处,提前发动了爆炸,化解的很漂亮啊,小伙子。”千里生对于自己罡气的被破解丝毫不以为忤,反而用赞赏的语气对薛漾说道。 薛漾忙着调匀内息,勉强挤出个不示弱的笑容,却也说不出话来,还是祁文羽急忙在身后扶住了他。 “不过,我随时可以再发起这样的一次攻击,可你,还有能耐再使出这样的屏障吗?”千里生笑道,薛漾却只能默然,他的灵力已经在刚才抵御破体罡气的攻击中几乎消耗殆尽,对方再故技重施,自己决无可能再行抵挡。 “回来。”出乎意料,千里生没有再作进一步的攻击,而是淡然若定的召唤。嗷月士身影一闪,再不和罗老七纠缠,忽的就到了千里生身后,而卷松客费了好大力才摆脱鲁扬的擒拿扼杀,黑气卷回,露出卷松客人形身影的时候,卷松客摸摸被扼的发红的脖子,咳嗽了几声,看向鲁扬的眼神中闪出一丝杀气。 “稍事休息如何?我看你们……”千里生用慈祥和蔼的长者口气说道,指了指几个人,“……都累的不行了,不妨先聊会?”现在已经胜券在握了,只要他愿意,可以随时取下对方四人的性命,所以千里生能够用从容的态度去了解一些自己还有些疑惑的地方。 罗老七大口喘着粗气,嗷月士的身法太快,他竭尽全力也没能砍到对方,自己的体力却消耗极大;鲁扬则已经坐在了地上,勉力支撑,不让对方发现自己的四肢在微微抽搐,事实上卷松客硕大蛇身的缠绕之力已令他受了内伤;至于祁文羽,他本来灵力就没有全部恢复,况且还分出了大半弄出这化气为境的法术,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薛漾把场上形势也看的很清楚,本以为来的是寻常小妖,没想到竟是虻山三俊四灵这样的卓绝之士,双方实力相差太大,偏偏己方实力最强的池棠又不在此处,为今之计,只有拖延时间,看看有没有机会出现些变数,因此对于千里生的提议,薛漾立刻表示接受:“好,多谢,我们聊会。我想,你也一定有一些问题要问的。” “说的是。”千里生点点头,气度雍雅的在位上坐下。看他雪白的长袍,俊逸的形容,简直就是个潇洒不羁的风流名士的模样。 “你们是怎么发现我们来这里的?要知道,我事先可从没靠近过这里,即便来的时候,我和我的两位手下也抑制了身上的妖力,伏魔之士很难察觉的。”千里生首先说出了困扰已久的疑问。 薛漾凝视千里生半晌,露出个大有深意的笑容:“因为那些字。” “什么字?”千里生不解。 “就是墙上那些字,我听七哥说,你一进来就念出了那些字。” 千里生一怔,仔细回想,顿时想起来了,就是墙上那些字吧,能有什么问题? “这些字,是我写的,用了一种伏魔道上才会有的手法,只有身具妖力和灵力的人才能看到。同时,安排了七哥假作迎候的伙计。我知道,常人知道妖魔之事后,总难免会生出些恐惧之意,而有的妖魔是能闻出这样的味道的,不过,七哥天不怕地不怕,对他来说,能跟妖魔交交手,是件很过瘾的事,对不对?七哥?”薛漾调侃着最后问罗老七。 罗老七驻着大刀,喘着气,嘿嘿笑道:“说的对咧。” 薛漾笑着又转向千里生:“所以由他假作店伙,面对妖魔时可保毫无破绽。” 千里生皱皱眉头:“原来是这样,我就不明白了,你自己也说,这些字只有身具妖力和灵力的人才能看到,你又怎么肯定我是有妖力的,而不是有灵力的伏魔人士呢?” “因为你倒底不是人。”薛漾笑的很贼,“人世间任何做这种买卖的地方,都是先喊姑娘酒菜,最后再会钞的。只要是人,看到我们这规定,最少都会质疑一声,只有你们,自然而然的就认可了,没有提出任何疑问。我事先就跟七哥说好了,只要有能看到这字而又没有提出任何质疑的人,就多半是妖了,所以……” 千里生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自嘲的笑笑:“看来还是我对人世间诸多的事情不太了解的缘故,这下明白了。” 薛漾一抬手:“这个问题明白了吧?你应该还有问题,不妨继续道来。” 千里生欣赏的看看薛漾:“我知道,你是想拖延时间,看看有没有脱身的机会。可你问问你身边那位炼气士就应该知道,我不是有十足把握,是不会和你们好整以暇的对话的,所以,奉劝你不要多动歪脑筋。” 薛漾无所谓的耸耸肩:“那就打个赌喽,在我回答完你的问题后,看看我是否能够找到脱身之法。赢了,我们得以逃生,输了,大不了一死。” 千里生看了薛漾半天,忽然哈哈大笑:“有意思,好,这个赌我打了。我继续问我的问题,直到得到我想要的全部答案,然后,我会爽快的赐你们一死的,而在这之前,你大可以好好想想怎么逃生,当然,前提条件是,你在回答我问题的时候还有余裕去思考的话。” 罗老七怒道:“入你娘!该想怎么逃生的是你!”起身就要挥刀砍上,所有人中只有他情况最好,在休息了一阵后恢复了体力。 在嗷月士和卷松客要揉身迎上之前,千里生已经漫不经意的虚弹一指,一道劲气直打在罗老七膝盖关节处,罗老七只觉得膝下一阵酸麻,不由自主的瘫倒下来,再也没有力气杀上了。 “老实点,最后再跟你算算你骗我的帐。”千里生又将头转向薛漾,“言归正传,我再提出我的问题。” 薛漾看到罗老七只受了对方轻轻一招,就失去了反抗能力,心中暗凛,知道现在他们几个人就像待宰的羔羊一般,嘴上却强笑道:“但请言来。”同时脑中已经飞快的转了起来,寻思脱身之法。 “你既然在那里留下了这样的字,好像早知道我们会来似的。是不是因为救了他?”千里生一指正对自己怒目而视的祁文羽。 “救下祈师兄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原因,真正促使我决定留下这样的字的关键,是因为三天前……” “三天前?”千里生又不明白了。 “三天前,就在我们这里的对面。”薛漾做了个手势,“对面的那个客栈,云来驿。我们曾在那里短暂的住过几个时辰,可是在第二天,那里出了个奇案。一个从关外到长安贩马的客商在一大早被发现在自己的房间里死了,而且死状极惨,脑袋上被贯通了一个大口子,脑髓血肉全都没了。这个案子连廷尉署都惊动了,说是要全力缉凶,却又无从下手。常人当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身为斩魔士的我,在听说了这个情况后,就立刻想明白了。你们虻山除了三俊四灵,还有一位厉害的女妖怪吧。茹丹夫人,九尾灵蛇所化,最喜食人脑髓,这样的情况正符合她的手段。再推想,发生这个事情的地方在我们住过的客栈,尤其,死人的房间就在我们曾经住过房间的对面,那么,还需要我多说吗?显然我们的行踪已经被你们虻山的妖魔察觉了。尽管我不知道那女妖怪为什么要杀了那个人,但这么一来,就给我们很好的提了个醒,我相信妖魔的化身会在那里附近再次来查探的,所以就在墙上写下了那些字,作为一种预警和防范的措施。” “嗯……”千里生闭上眼睛,他一下子想起了那天一大早和茹丹夫人的对话,真是机缘巧合,不经意间杀掉的人,反而给伏魔之士有了线索,做事真的不能不谨慎细致,稍有疏虞,就是破绽。茹丹夫人的直觉很准,可惜那天她另有心事,让这些伏魔之士在眼皮子底下溜掉了,不然,早在那时就可以一击功成,哪有这几天的烦心事? “你们是怎么安排的?”千里生又问了下一个问题。 “你都看到了,把你们引到这里就是为了制造一个化气为境的地点。因为担心一旦和妖魔动起手来,你们这些妖魔会伤及无辜。然后在这个化气为境的虚空之中将你们聚而歼之,不过,现在看来,这个目标暂时还难以达成。”薛漾的语气故意装的很无奈,脑中却还在飞速运转,怎么脱身?怎么脱身? “是啊,你又说了一句实在话,你们总是害怕世人知道我们的存在,而这一点,正好也给我们提供了便利,至少杀你们的时候,我不必有所顾忌。这片虚空将成为你们坟墓,在我杀了施术者后,你们的尸首会凭空而现,可以的话,我尽量给你们的尸首找个好去处。” 千里生说完此话,卷松客故作威吓的拍拍肚皮:“我这里最好。”然后和嗷月士一起夸张的笑了起来。 薛漾的手放入了怀里,同时陷入沉思,根本没在意两个妖魔的讥嘲,罗老七却不甘寂寞的回骂起来。 千里生很有耐心的等罗老七把入你娘这些字眼尽数倒完,才又对薛漾说道:“乾家……斩魔士是吧?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斩魔士很少涉足此处,可为什么,你们现在会来长安?所为何事?” 说我的池师兄要来找你们报仇?薛漾讥诮的想到,口中却说:“我说其实是我们斩魔士想来当大秦的官,你信不信?” 这是明显的戏谑,千里生也不生气,做了个任君自便的手势:“好吧,你不肯说,我也无所谓听不听,总之,你们死了之后,任何图谋都将化为乌有,就像那个自以为是的单意云一样。很遗憾,时间到,这个赌你还是输了。” 千里生的袍袖又举了起来,黑色的罡气缭绕而现:“我很欣赏你,斩魔士。再见!” 第072章脱身之计 “好,该去喊那位鹤氅的祁公子到这里来设伏了。”计议已定,王猛最后说道。 一个侍者进来,对苻坚耳语几句。 “哈哈,邓将军到了,带着三千骁骑就在府门之外。走,我们一齐出去迎迎。”苻坚听到消息,面色一喜。 来的这么快?池棠和魏峰、王猛一起跟着苻坚走出内室,苻法由于太过惊吓,苻坚已经让侍女将他搀入后宅休息去了,也就是说,这次谋划,除了借用清河王府的地盘做文章之外,清河王苻法是什么事也做不了了。 一个被妖魔吓的失魂落魄的人,池棠离开的时候,不禁感叹的想到,自己在那个时候,何尝不是一样? 幽黑的天幕之下,还能感受到夜风带来的丝丝寒意,门开启处,一个浑身甲胄,身材雄健的武士阔步走了进来,大老远就能听到他的招呼:“王爷,怎么让我们到清河郡王的府上来了?” 苻坚看着那武士的眼神分明带着种欣赏,笑呵呵的转头对几人介绍道:“这就是小王说的,我的那位至交好友,征西将军邓羌。” 池棠看那邓羌形貌,大约三十来岁的样子,髭须甚密,面容刚肃,双眉高轩上挑,透出一股傲意。 “哈哈,伏骥,来来来,孤王给你介绍几个好朋友。”苻坚称呼着邓羌的表字,拉着他的手,看神态极为颇为亲热,并将王猛、魏峰和池棠一一介绍给那邓羌。 邓羌随手对三人行了个礼,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王猛是个寒微之士,邓羌并未闻名,也还罢了,但魏峰和池棠两人的声名,邓羌却是知道的,不过他自己也是个勇冠三军的猛将,哪会把这些江湖草莽放在眼里。 或许是看到邓羌的礼数有些轻慢,苻坚又大大夸赞了王猛一番,邓羌听出苻坚对王猛的看重之意,这才重新见了礼,王猛却仍是一副淡然若定的神气,随口说了几句客套寒暄话。 接下来,就是苻坚对邓羌说起今夜的布署了,只是并不涉及到推翻暴君的底细,池棠自然静静的站在一边,和魏峰对视一笑,他们是江湖豪客,事关易位大计,他们也插不进口。 正在言谈之间,池棠忽然听到轻微的“嗖”的一声,这声音好生熟悉,池棠心中一动,如有所感的顺着声音方向转头望去。 一道白光在夜空中异常明显,只是方位上有些距离,推算过去,正是莹玉阁所在。 乾家白虹讯!池棠立刻反应过来,这样的情况下,放出乾家白虹讯只有一个可能——求援。 难道真像薛师弟所说,他们是已被妖魔察觉行踪?还是有妖魔追寻那鹤羽门弟子而来? 池棠无暇多想,立即对苻坚说道:“王爷,有敌情,我要赶去相援!” 在场诸人都看不到白虹讯的异象,自然都是诧异:“什么敌情?” 只有王猛若有所悟:“池兄,是看到什么了吗?” “莹玉阁求援!”池棠已经快步奔了出去,援救之事刻不容缓,可不能在大计将近的时候出什么差错。 一出王府门外,池棠顿时一怔,府外密密麻麻,竟都是执马而立的甲士排列,看来都是那邓羌手下的骁骑之士了。 “借马一用。”池棠上前就要从一个甲士手中夺过马缰。 苻坚和邓羌恰好已经跟了出来,邓羌见状,便对那甲士一挥手,示意相从,那甲士顺手奉上马缰,池棠却早已翻身上马,飞驰着去了。 “是我那里,我也火速跟去看看。”魏峰忽然纵身而起,落下时正好骑在一匹空马的马鞍之上,氐人最敬重武勇之人,看魏峰如此矫健的身手,众甲士都喝了声采。 邓羌目中一亮,侧头问苻坚:“王爷,什么敌情?是那种东西吗?” 王猛替苻坚回答:“多半是的。” “哈哈,我也去!正要见识见识!”邓羌行个礼,立刻对众甲士一招手,齐齐翻身上马。 “孤王稍后就来。”苻坚是英雄气性,岂甘人后?已经吩咐王府中备马了。 蹄声大作,尘土滚滚,池棠一马当先,魏峰堕后数十步,亦是快马加鞭,再之后,便是那浩浩荡荡的三千铁甲骑士。 …… “让我想想,先送哪一个。”千里生袍袖上的黑气越聚越多。 卷松客忽的化身为一条黑色大蟒,口中嘿嘿冷笑:“我要那个家伙,真真是好筋骨,我很久没有吃过这样的人了。”舌信吞吐,指着的正是鲁扬。 “那我就要他吧,尽管他的身上又脏又臭,血也一定不会太美味,但正如先生所说,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显然,嗷月士对于罗老七狠狠咬他的一口还大有恨意。 千里生直视着薛漾,用雍雅自得的笑容作为告别:“为了表达我对你欣赏,我可以让你至少不进他们的肚子,我会很快的,你没有痛苦,如果有可能,也许我们会再次相见,假如你那个时候还记得我的话……”千里生的手已经伸出。 “祈师兄!解除法术!”薛漾忽然大喊。 “呃?”身边的祁文羽一怔。 “干什么?你想出逃命的法子了?”千里生也是一怔,以至于没有立刻下杀手。 “快!”薛漾猛的一退,口中还在大叫:“除去化气虚境,把我们置身于市井!” 尽管还不大明白,但祁文羽已经立即着手照做。 房内的情景开始模糊,所有物事都开始飞速的闪动,如烟似尘的渐渐消淡。 卷松客立刻变回人形,惊诧的张大嘴巴,和他一样表情的还有那愕然四顾的嗷月士。 只有千里生依旧保持着从容的气度,老实说,就算这短短的时间之内,他一样可以出手,至少,对方四人里取其中一人的性命还是信手拈来的易事。不过,急什么呢?反正他们随时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他感兴趣的是,这个乾家的斩魔士是想出什么办法可以脱身逃命?当然,无论如何,他是逃不了的,这才是最有意思的结局,现在倒不妨看看,他玩的究竟是什么花样。 闪动的景物倏然一静,周遭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街井、房舍,幽黑的天幕,闪烁的灯火,还有周围数以百计的行客路人。左边是喧嚷嘈杂,热闹非凡的莹玉阁,右边却是林立的屋幢,许多行人都惊骇的停住了脚步,边上店里的一个伙计看的眼睛都快突出来了。 奇哉怪也!这些人是怎么凭空出现的? 长安毕竟是大都市,没有什么宵禁的规定,在这个时分,路上仍然有很多人。而千里生和虻山二妖此刻就和对面那四人一起,出现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之上。 “虽然不是光天化日之下,但也可说是大庭广众之间。”薛漾笑的很狡猾,他的计谋成功了。 嗷月士喉底沉沉发响,立刻就想揉身上前,千里生却横袖一拦,眼神一扫周围:“慢着,全是人,不可轻易施法行事!” 薛漾笑嘻嘻的做了个稍候的手势,然后脸一板,对着周围喊道:“看什么看?猛虎帮寻仇!你们作死么!” 本已驻足围观的行人们缩了缩头,这是帮会厮斗,哪里还敢看热闹?很快就散了。 “这是为了方便我们的交谈,人就是这样,喜欢聚在一起看热闹。哦,不过,要是你用些稀奇古怪的法术的话,我敢保证这些人一样会看在眼里,以后再绘声绘色的传播出去。”薛漾转过头来,正面千里生,脸上又恢复了笑嘻嘻的神情,他刚才说的猛虎帮是他杜撰的,不过效果不错,立刻将围观行人吓跑了。 脚步声竜窣,从边上的莹玉阁里又跑出来几个大汉,当头的就是徐猛和沈渠,显然,他们是听到了薛漾的声音。 徐猛虽然微感奇怪,但看两方剑拔弩张的气势就知道有些蹊跷,立刻将腰间犀首剑一拔,剑尖直指卓立当地的千里生,口中问道:“薛兄弟……这些人是……”他是知道前番有除妖行动的,因为他还没有破御之力的缘故所以不曾同往。 “对手,敌人。”薛漾回答一声,眼神却盯在千里生脸上,“现在我们大可以继续交战,不过提醒一声,最好别用法术,用武技较量吧。” 嗷月士和卷松客眼中都快喷出火来,握拳作势,隐隐现出一团黑气。千里生却用手在他们身上轻拍两下,嗷月士和卷松客现出的黑气又渐渐隐去。 “也别想着用定身术,因为现在人来人往,你定住这一圈人,却还会有别的地方的很多人会经过这里,他们一样可以看到。”薛漾现在显得很轻松,莹玉阁里出来的几个大汉上前,扶起了瘫倒在地,浑身乏力的罗老七和鲁扬。 千里生笑了:“你是怎么想到的?把我们置身于市集街井之间,在这么多凡人的眼皮子底下?” “因为你前面说的那句话。”薛漾立刻接上,“还记得吗?我说在这个化气为境的虚空之中要把你们聚歼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千里生眉头微皱,那时候稳操胜券,自己已经想不起来说了什么了。 “你说这样正好给你们提供了便利,杀我们的时候不必有所顾忌,对不对?想起来了没有?” 千里生恍然一笑,自己确实这么说过。 “那我就在想了,在虚空之中,你杀我们没有顾忌,也就是说,在虚空之外,你杀我们是有顾忌的,那么,这个顾忌是什么?我突然想到了,是人!是这里数以万计,会去看,会去说,会去想的人,你口中的这些凡人们。”薛漾的语调不高,声音只有在场的寥寥几人才能听见,真有旁观路过的,只能听到圈中唧唧咕咕的低语声。 千里生微微侧头,维持着笑容,他要听薛漾继续说下去。 “我现在明白了,你们杀广平王,还有追杀这位祈师兄,还有藏在深宫中引而不发,这都是为什么了。你们就是担心让世人真正知晓了你们的存在,可惜伏魔道一直都在刻意隐藏妖魔存在的消息,却没有想到这种行为恰恰是你们最欢迎的,呜呼,确实,是有必要改变了。”最后这句话,是薛漾想到了在本门中大师兄乾冲亦曾言及,确实应该让众多的凡人知晓妖魔的存在了,也不知道去见大司马的二师兄进行的怎么样了,和那个女剑客有没有成就好事? 思绪一下子拉的有些远,薛漾赶紧中止,接着说自己的话题。 “我相信,只要你愿意,转瞬间你就可以让这里看到你的人全部死去,可你是杀不尽天下人的,只要世人知道这里的君王是被你们妖魔掌控的,你认为你的所有谋划还能照常实施吗?” 千里生心中暗叹,这个乾家斩魔士的眼光好毒,字字刺中自己的脉门所在。 “所以,我让祈师兄把我们拉到这个热闹的,人多聚集的地方。我也很清楚,就算是这么短暂的解去虚空之境的片刻,你一样有机会杀了我们。可是,你太自负了,说自负可能不大确切,因为我们如果是像衔云子前辈这样能对你构成威胁的人,你一定是很谨慎小心的,不会给对方任何机会。我的意思是说,由于你对我们的绝对实力优势,你并没把我们放在心上,你想看看我究竟想出了什么脱身之计,反正你可以随时要我们的命。”薛漾已经把锈剑收起,插入了剑鞘之中,“不过,脱身就是脱身,脱身的意思就是,你,没办法要我们的命。” 真是深中肯綮的推断!千里生重新省视了一下薛漾,又微微泛起一阵雍雅的笑意:“如果我拼着被这些人看到,就是要先杀了你呢?虽然你的实力不济,但脑子挺好使,会对我造成威胁的,你也说过,对于能对我构成威胁的人,我一定会很谨慎小心的,谨慎小心的意思就是,绝不养虎遗患。”千里生又举起了手,手上的一丝黑色罡气已然出现,看样子,不是虚言恫吓。 祁文羽心中一紧,横剑护在薛漾身前,薛漾看了一眼祁文羽,大感欣慰:“这小伙子不错,比他那些师字门的师兄弟可好多了。”当下拍拍祁文羽的肩膀,又侧头看了看天色,脸上的表情更加自信。 “我已经说了,你没办法要我们的命了。至少现在不能。”薛漾从怀中取出一个铜管,“事实上,在虚空之中,你们洋洋得意的准备要我们性命的时候,哦,也就是我想到脱身之计的时候,我已经用这个东西,喊了援军了。这是我们乾家的白虹讯,有灵气的同道才能看到白虹讯发出的信号,不过我们那时候是在虚空之中,所以白虹讯发动的时候没有声音,也没有亮光。但是虚空之外的同道,却是能看见的。” 千里生记得,在虚空之内,确实看到薛漾的手不自然的放进怀里,当时不以为意,谁知道竟是干了这勾当。 薛漾又看了看远处,笑意更盛:“不然你以为,我跟你东拉西扯那么长时间做什么?这当口,援军也应该赶到了。” 已经能听到群马奔腾传出的蹄声,其中还夹杂着甲胄的铿锵声,薛漾一怔,又笑道:“好像援军来了不少。”他本是召唤池棠的,并没想到赶来此地的似乎是整整一大队铁甲骑士。 仅仅是这番交谈,自己似乎又错过了一次杀他的机会,狡猾的人那,千里生眼中杀气一闪,而后就是嘴角一扬的自得笑容:“你觉得那些骑马赶来的甲士可以救你?” 视线中已经出现了飞驰而来的甲士军马,薛漾好像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呼叱声,顿时将两手一摊,给了千里生一个挑衅的坏笑:“要不你来试试?” 薛漾此刻的态度甚至已经有了些轻蔑和嚣张,千里生身后的嗷月士忍无可忍,低吼一声,背上隐隐现出黑气,已然跃跃欲试。 千里生愕然的发现,那当先马上的骑士却已经从马鞍上飞身跃起,一把带着赤红色光影的长剑从他背后拔出,在拔出的长剑的同时,矫健的身形已如凌空疾翔的鹰隼,直朝自己扑来,剑尖闪动着烁烁的红光,而伴随着长剑扑面的劲气之中,还有一丝炽烈的火焰之气。 褐衫,短襟,又是个乾家的斩魔士? 第073章举事 当池棠在奔马上远远的看到薛漾立在街中的时候,先是心中一宽,而后又有些奇怪:“难道不是妖魔前来,那他放白虹讯做什么?” 薛漾对面还站着几个人,池棠也没多在意,只是口中轻声呼叱,让座下骏马奔腾更疾,有什么疑问,当面问薛漾就是。 忽然,一股明显的腥臭之气传入了池棠的鼻中,这是血灵道妖魔的妖气!池棠立刻有了反应,这是从薛漾对面所站之人中传出来的。 等他仔细一看,那是个长发披散,身材精瘦的高个子男人,眼眸中隐隐发出绿幽幽的光芒。 是他?池棠认出来了,往事种种,皆上心头。他清楚的记得,在那刺杀暴君的惨月夜中,在那凄凄厉厉的吟唱声中,在那狂风骤起,倏然消散后的悸怖时分,那突然显身的四个人,那四个怪物,虻山嗷月苍狼!就是你! 池棠的火鸦神力片刻间就遍布全身,眼中快要喷出火来,早就想报此积愤之仇!半载有余,因为你们这些妖魔,我曾何其噤若寒蝉?现如今,便该是血债血偿的时分了! 池棠任由座下马飞速驰畅,他却将双足抽出马镫,腰间一使力,从马背上腾身跃起,足尖在马鞍上轻轻一点。 疾冲,向前,拔剑,杀! 薛漾感受着身后传来的炽烈热气,对着千里生又挑了挑眉毛,来吧,火鸦乾君已至,看看你这个虻山三俊之一的千里生如何抵挡,薛漾在心里暗暗说道。 “五圣化人?”千里生诧异的看着挥剑而至的池棠,心中微微一凛。 剑势并不是冲他来的,暗红色光影的剑刃从千里神脸颊边划过,目标却是直指千里生身后的嗷月士。 嗷月士怎么也没想到,他蠢蠢欲动而积聚的妖力暴露了他,而对方的援军竟将他视作了首当其冲的目标,那剑尖上传来的奇焰之力令他不敢直撄其锋,身形快速的一闪,又用匿形之法躲避开去。 一道火焰包成的小光球顺着身形闪动的轨迹缠绕而上,猛的热力一涨,火花四溅之中,将刚刚才匿形隐踪的嗷月士打了出来,嗷月士双手环圈,护住当胸,情状甚是狼狈。 卷松客舌信一闪,正在考虑是不是也要并肩杀上。尽管是在闹市之中,有许多凡人驻足围观,可生死攸关,便暴露行藏也顾不得了。 池棠现在施展火鸦神力之时,已再不像先前那样,周身火焰缭绕的景象骇人,而是隐隐的将火焰之气蕴含在每一次出招之中,正因为如此,更加不可捉摸,难以抵御,他也认出了站在嗷月士身边的卷松客,来的好!虻山四灵中的两个都在此地,倒要让你们看看我的厉害,我再也不是当日束手待宰的羔羊。 池棠剑势一转,他不给卷松客任何考虑的机会,我就是要以一敌二,一起来罢!剑尖的暗红色光影募的盛了一盛,内中蕴含的火鸦神力更加深了一重。 一只细长白净的手忽然搭上了云龙宝剑的剑身,一丝若隐若现的黑色罡气顺着剑身向池棠的手腕袭去。 池棠只觉得周身气劲一窒,剑招立刻反转,将那只搭上剑身的手震开,可原本凌厉无俦的攻势却也不得不为之一顿。 池棠心中一惊,虽然自己未出全力,可对方竟然轻描淡写的一招,就精准的搭上了自己快速运动的剑身,并且从容化解了自己的攻势,甚至还要反噬而上,这股黑色罡气刚戾浑厚,和自己的火鸦神力相触竟也不落下风,所遇高人之中,除了那锦屏苑公孙复鞅、鹤羽门孤山先生还有乾家修玄谷莽族战神棘楚之外,再无第四人及得,这是何方神圣? 池棠这才开始注意到眼前的这个白袍长发的男子。 “你好像根本没有注意我的存在,这可不该。”千里生轻抚被震的略感酸麻的手掌,脸上却是从容不迫的淡定笑意。 薛漾上前一步,站在池棠身边,小声道:“池师兄,这是虻山三俊中的骐骥千里生,好厉害的手段,不可大意。” 骐骥千里生?好耳熟的称谓。池棠略一回想,再仔细一端详千里生的形貌,便想起来了。 那天自己被茹丹妖姬甩脱隐身的时候,最后出现的那个长发人,不就是他吗?嵇蕤事后推想,曾说此人必是虻山三俊之一的千里生,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嵇蕤也曾说过,虻山三俊远在四灵之上,池棠只和千里生交手一合,便大感此言不谬,确实厉害,可心中倒也不惧怕,既然也是虻山妖魔,那就一并除去,倒要看看经过这些时日的修炼,自己已经进展到怎样的修为。 “你姓池?五圣火鸦?”千里生的耳力很好,薛漾的语调虽低,却被他尽数听了去。心中暗道,难怪这乾家的斩魔士脱身后就显得有恃无恐,却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本领高强的师兄。 池棠执剑斜指,眼中的怒色一闪:“我见过你们!”剑尖在三位妖魔面前一晃,“你们那时候没能要了我的性命,现在,池某又来了,来找你们,算一算那笔旧账!” “哦,我想起来了,是你。那个突然消失的人。”千里生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此时,魏峰策马已至,翻身下马,昂立于前,气势赳赳的盯着千里生,他也看出这是和池棠对敌的人物,虽然还不知是不是妖魔,但他也未轻动。 铁甲铿锵,蹄声阵阵,密密麻麻的玄甲骑士也赶到了,原本驻足远远围观的很多行人见这情形更是不敢再多耽搁,都嘈嘈着散了。玄甲骑士好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并没有上前,而是驱马立成一圈,将他们都围了起来。 千里生似乎根本不为这些情况所动,还是在对池棠说道:“我听说了,你就是五圣化人,没想到竟在此处相会。”他是后来从灵风口中得知这消息的,虽然惊诧,但料想两地相隔甚远,又是不同国界,一时也不怕出什么变故,因此也没多置喙,可没想到,这么快,这个五圣火鸦化人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忽然想起,灵风奉命刺探此间情形,却到现在还没有现身,看来多半也是遭了这些伏魔之士的毒手了。 “就是来找你们的!你们这些妖魔!”池棠凝神蓄势,他在等待千里生的破绽。 薛漾笑嘻嘻的补充:“在这里,在这个地方,我这位池师兄并不介意展现他的火鸦神力,但我不知道,千里先生你……对于展现自己的妖力有没有什么顾忌。哦,提醒一声,就算这里现在都是全副戎装的士兵们围住我们,有些事还是可以传出去的,而且,好像这些士兵是我们这边的。” “多谢提醒,我尽悉之。”千里生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在暗自盘算。 在看到这些带着宫城骁骑服色的甲士出现后,千里生就有了感觉。本以为这是一次妖魔和伏魔之士的对决,可现在看来,似乎还牵涉到更大的阴谋。 氐秦的军士不会和这些伏魔之士合作的,除非,有能掌控氐秦军队的人和伏魔之士合作,而能调动军队的那个人也不会仅仅是为了对付自己。 久在朝中,千里生对于人世间的权斗党争早已有了敏锐的嗅觉,而在他发现这个情况之后,他迅速做出了决定。 眼前的五圣火鸦化人确实了得,一旦交起手来,很可能是苦战之局,但如果此时宫中起了什么变故,那么自己谋划已久的筹算可就落空了。尽管很想尽快铲除这些总是破坏自己行事的伏魔之士,但事有轻重缓急,先要保证大计无失。 尽管如此,千里生还是决定要先试探一下。 “邓将军,你领甲士在此,所为何事?”千里生突然说话,他早看见了在一边骑在马上旁观不语的邓羌。 “啊……原来是国师啊。”邓羌没想到千里生竟然认出了自己,顿时打了个哈哈:“国师见谅,邓羌甲胄在身,不便下马见礼。呃……这边嘛,听闻城中有人闹事,羌特领所部前来,治乱平事的,哈哈,没想到竟然是国师在此,羌不敢造次。” 一派胡言,宫城羽林骁骑什么时候会管上城中的治安了,这个邓羌说话皮里阳秋,定是另有图谋,况且他言词间殊少恭敬,对自己似乎颇有为敌之意,千里生也不说破,故意顺着他的话讲:“既然如此,有劳邓将军,将这伙乱党尽数拿下,我奏报天子,为你请功。” 所有甲士动都没动,邓羌嘿嘿笑着挠了挠头:“国师恕罪,无天子诏谕,羌不敢擅动。” 又是胡说八道,不敢擅动,那在这里聚集这许多甲士又是做什么?千里生冷笑一声,卷松客却骂了起来:“放肆!国师之言,视同王命,尔等岂敢有违?”话这么说,卷松客却一直紧张的盯着执剑相向的池棠。 “国师,苻坚见礼。”一个声音响起,苻坚策马缓缓踱入,在马上对着千里生信手一拱,王猛带着好奇的眼神,看向千里生,骑马跟在苻坚身边。 千里生在看到苻坚一刹那间,突然明白过来了。在这件事上,他和那个鹤羽门的衔云子一样,都犯了个错误。 衔云子没有详加了解,只听说了故丞相之子贤明,结果错误的找上了清河王苻法,而自己呢,跟着衔云子的决断,将心思和谋算都用在了清河王身上。 可真正对局势起了关键作用的,最能威胁到那个人君权位的人,却是他——东海王苻坚,这个人君在开春后准备交予军权讨伐敌国的年轻王族,这个紫色眼眸,魁杰雄奇的少年奇士。 千里生轻轻叹了口气,要准备应对这样的局面了,保住人君,不能再在这里迟误了。 “如果真的想一决生死,我建议可以换个地方。”千里生悠然说道,身形忽然一动。 “着!”池棠已经看出破绽了,在千里生身形甫动的瞬间,他手中的云龙剑已经迅猛的刺了过去。 嗖嗖,嗷月士和卷松客已经化作两道黑气,飞快的向宫城之内射去。 围成一圈的甲士们“哄”了一声,大感惊异。 池棠暂时顾不得这两个妖魔,千里生是他们的首领,擒贼先擒王,拿下千里生,比什么都强。 千里生白色的身影淡去,池棠这一剑刺了个空,不由一愕。 “不得不说,有些妖魔的千里瞬移能力是比较强,用于逃跑再合适不过。”薛漾拍了拍池棠的肩膀,讽刺地说道:“不过我看到他逃走时的方向了,就在皇宫里,跟我们今夜的目的地一样。” 苻坚的脸上并没有展现出初见妖魔的震骇之色,只是看着千里生身影淡去的地方,若有所思。 “计划有了点变动。”薛漾对王猛说道,“原先准备在清河王府诱敌出动的计谋可以不用了,两处合一,强攻皇宫。” “也好,不过你得告诉我,你们这是怎么回事。”王猛看着气力委顿的罗老七和鲁扬,还有愕然站立的祁文羽,就知道先前薛漾的判断是准确的,那个客栈发生的命案还真和妖魔之事相关。 “没问题,我们路上慢慢说。目下可是事不宜迟!”薛漾晃了晃锈剑。 …… 就这样,计划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动,由于千里生对斩魔士的提前发现,原有的诱敌之计取消,所有人马集中进攻宫城。 “伏骥,先去吧,丑时准时发动。”苻坚对邓羌叮嘱道,邓羌带着自负的一笑:“知道了。”又一指千里生刚才消失的地方,“这种东西,好像也没我们想的这么可怕。” 苻坚仰头大笑,三千铁甲骁骑在邓羌带领下,杀气腾腾的去远了。 大批穿着红色号坎的部曲私兵从苻坚身后奔跑而过,甲胄和兵刃的声响不绝于耳。 苻坚系紧披风的带扣,对王猛轻轻颌首,然后将手一挥:“闭城封街!军马齐备!讨伐暴君!” 第074章灰蓬客 黑气像渺淡的晨雾,蕴蕴蒸蒸的在长乐宫中显现,转瞬间就变作了千里生的身形。 长乐宫的灯火通明,但除了一个立在宫灯下的内侍,就再无一人。 “陛下在勤思殿饮宴。”那个内侍一看到千里生,就恭敬地说道。 勤思殿?笑话!整日纵情声色,说什么勤思?其实不用那内侍明言,千里生就已经听到了从偏殿内宫里传出的丝竹弦乐之音。他不知道这个内侍有没有看到自己移形现身的景象,不过管他呢,现在处理正事要紧。 千里生立刻转身,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欢舞笙歌,那暴戾而又乖张的人君,恐怕还不知道,他的族弟,那个紫眸魁毅的少年,已经纠集了人马,要将他赶下皇位呢。 不过,怕什么呢?就算来了千军万马,有我在,就能把一切阻碍吾族大计的人尽数消除,就算有那个五圣化人在,他不过是吾族飨食之会逃走的渣滓罢了,又不是真正的上古鸦圣重现世间,我一样有办法对付,唯一担心的,不过是此事过后的人心凝聚罢了。这个无道的暴君,还要我替他将这些繁琐的事情一一解决。千里生脑中转着这些念头,口中已经在小声吩咐,只是这话是对隐在他身边的嗷月士说的:“去告诉辟尘和山君,领一百小妖,驾风来皇宫助阵。” “国师且慢。”在嗷月士答应之前,那内侍忽然出声喊住了千里生。 “有什么话边走边说,我有要务。”千里生并不以为意,他现在要即刻到暴君身边,向他报之反叛的情况,早做准备,更可保无虞。 “初平元年,董仲颖专权,有废立汉帝之心,此事,是国师大人您撺掇的吧。” 内侍的话语使千里生放慢了脚步,在内侍说到最后的时候,千里生站住了。 “建武三年,石季龙暴政,要兴兵一统天下,这件事,也是国师大人您的主意吧?” 千里生浅浅一笑,这是什么人?竟会知道我这些事?也不说话,只是悠然的转过身,等那内侍继续说下去,双眼则直视那内侍的形貌。 这是个普通无奇的脸庞,白面,无须,脸上傅的粉厚的都快掉了下来,标准的宫中内侍宦官的模样,这样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莫非是那东海王的内应? “嗡”的一声大响,那内侍身后现出一片金光,嗷月士被震退的身影显现,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显然吃了大亏。 嗷月士也是千里生的想法,所以在那内侍说话的当口,已经隐身欺到他身边,管你什么人,先拿下细细盘问再说,可没想到,那内侍身体周遭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气墙,更要命的是,还有极强的反弹之力,嗷月士自己清楚,他的踉跄后退主要还是被自己力量的反震所致。 千里生心中暗自警惕,他看出来这个内侍绝不简单,身上一股伏魔之士的气息,真是层出不穷啊,除了那衔云子,还有那前番见到的五圣化人,这里,竟然也潜藏着一个高明人物,自己怎么从来没有发现? 那内侍还是用恭敬而又深沉的目光看着千里生,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刚才嗷月士对自己的偷袭。 “已经快两百年了,千里先生还对这法子乐此不疲?难道就没有想过,换些办法会更好?” 当那内侍千里先生四字出口的时候,千里生已经可以肯定,这绝不是氐秦皇宫中的内侍,这个人很了解自己的过往。 “你……是何人?”千里生袍袖暗施玄功,破体罡气已然在掌底旋绕。 内侍笑了笑,但笑容在扑了太多粉的脸上只会显得古怪而诡异:“小人无名之卒,贱名何足挂齿?” “你身上有一股戾气,杀过很多妖鬼吧,在你用这个金光灿灿的玩意震退我的手下的时候,这股戾气特别重。怎么?现在你是守在这里想对付我?”千里生的表情很淡然,语调却带着一丝杀气。 “察知伏戾之气,这是从血泉鬼族那里学会的法术吧。”内侍还在说道。 一边的嗷月士突然再次用迅疾的身法冲了上去,这次他显然谨慎了很多,在行动前就鼓足了一身妖力,气流卷着他的身形,博荡浩然。 又一道黑风发出“呜呜”的声响,漫天卷地的扑向了那内侍,这是一直隐身的卷松客也同时和嗷月士发起了攻击。 虻山四灵凝神对敌,毕竟非同小可,千里生倒要看看这内侍如何应对。 金光在黑风劲气近身之前募然一亮,遮盖住了那内侍的身影。千里生察觉到整个殿内的气流极为反常的一窒,金光消淡,眼前的情景却又使千里生心中一凛。 那内侍依旧站在原地,左手伸出,抓住了嗷月士的脖子,将他悬空举起,嗷月士不住挣扎,口中哼哼有声,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而那内侍的右手却一指斜点,指尖相对处,正是卷松客的颈背之处,卷松客面如土色,眼里透出恐惧,却一动也不敢动。和任何蛇一样,七寸处正是心脏所在,而他化作人形时,心脏要害正是隐在颈背之处,没想到这个内侍目光如炬,只一招就击在这个地方,只要他稍一用力,自己便是碎心殒命的下场。 千里生开始鼓掌,清脆的掌声在空荡荡的宫殿里远远的传开:“精彩精彩,阁下只用一招就击败虻山双灵的联手进击,便是我也没有这样的功力,而我所知众人之中,或许只有锦屏苑锦屏公子可与阁下相提并论,佩服佩服。” 内侍轻轻的收回手,又恢复成躬身恭敬的姿势,嗷月士扑通一声,掉在地上,急忙捂着脖子飘身退开;卷松客甫脱了压力,慌不迭的闪回千里生身后。 “千里先生倒是从容,难道没想过,小人便是那位锦屏公子?就小人所知,那位锦屏公子好像也加入了伏魔道。”内侍轻轻的笑语。 “锦屏公子公孙复鞅玄术通神,可是他心高气傲,不会像你这样,乔装改扮,化作一个残体阉人。”千里生话里有话。 那内侍嘿嘿的低笑起来:“千里先生说的是,在下本是苦候千里先生,原有大计相商,可先生久居深宫,等闲哪里得见?不得以行此变化之策,倒是对先生不敬了。”说话间,身上的金光流离,体形也渐渐发生变化,直到话语一落,那内侍已经变成了一个身形高瘦的模样,只是穿了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灰色斗篷,根本看不见形貌。 “闹了半天,还是这般藏头露尾。”千里生讽刺地说道。 “先生见谅,实则就算让先生见到在下容貌,也是全然无用,先生既不识得我,如此相见却也两便。”灰色斗篷的声音也发生了变化,再不是先前尖尖细细的内侍宦官的嗓音,而是温润而清越,并且自称也发生了变化,再不是谦卑的“小人”,而是客套却又不亢不卑的“在下”。 “你说有大计,那便快快说来,我现在有急事,可奉陪不了多久。”千里生心里已经做出判断,无论这身含绝高实力的灰色斗篷的男子是什么身份,但至少现在不是敌人。不然以他这样登峰造极的身手,又在暗处,只需趁己不备,先发制人,自己多半就难以抵挡。可对方既然先行现身,必然是有求于己的图谋,自己不妨拿拿大。 “先生说的急事,就是那东海王谋反之事吗?”灰色斗篷就像在述说一件平淡无奇的事情一般,语速还是这样不紧不慢。 千里生一侧头:“你倒已知道此事?” “在下所说的大计,正与此事有关。先生,乞请一僻静之所,在下陈说详细。” 千里生凝视那灰色斗篷半晌,点了点头:“随我来。” 千里生化作黑气的身形从殿内激射而出,嗷月士和卷松客瞠目瞪了那灰色斗篷一眼,也化身黑气同行而去。 穿过鳞次栉比的殿宇宫墙,掠过那尊巨大的骏马雕像,千里生又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宫殿,这是宫城中最高的地方。 千里生这才发现,那灰色斗篷并没有跟上来,等到他步出殿外,放眼看去时,便见到那灰色斗篷的身形如同暗夜之中临空滑翔的纸鸢,在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间矫健的起伏。脚程倒也不慢,不过片刻之间,那灰色身影便忽的跃到高处,立在了骏马雕像的头顶,居高临下的看着千里生。 千里生不喜欢这种被居高临下的感觉,立刻转身,走入殿内。身后“呼”的一声,那灰色斗篷显然已经纵身跃下,和实地相触的一刹那,轻的就像灵秘悄隐的猫。 “我以为,你的移形之术会和你的杀伐之技一样高明。”千里生信步向自己的位置走去。 “所修不同,各有其长。”灰色斗篷漫不经意的回答,亦步亦趋的跟在千里生身后。 千里生自顾自坐到了自己的座上,对那灰色斗篷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此处等闲无旁人能至,最是僻静不过,阁下有什么大计,这就可以说了罢。” “请屏退左右。”灰色斗篷坐在了千里生的下首位置。 千里生挥了挥手,身后现出嗷月士和卷松客的身形,嗷月士看了那灰色斗篷一眼,轻哼了一声,和卷松客都退出了殿外。 “请讲。”千里生再次提醒。 灰色斗篷这才用他那清越的嗓音说道:“先生以为,此次东海王之叛是早有预谋的,是也不是?”不等千里生回答,灰色斗篷又继续说道:“然以先生之神智奇算,事先却毫无察觉,一定是觉得极为纳罕的了,是也不是?” 千里生嘴角扬起一个自信的微笑:“藓疥之疾,何足为患!” “非也!我若说此次东海王之叛事先全无预谋,只是这几日机缘巧合,终至情势转变为此,先生又以为如何?” “逆君背反的大事,怎会如此草率?”千里生意似不信。 “这正是先生失算的地方。先生一直想的,扶植人间身具魔性之君,以魔性之君的举国之力展开对天下的征讨杀伐,天下一乱,生灵涂炭,你们就可以利用这样的机会,在人间军力大损的情势下,兴起自己的力量。天下还有这许多有伏魔之力的人物,你们也能利用这天下纷争的时局,借人间的力量把伏魔之士铲除。说到底,你们需要的,是一个烽火连绵,征战不止的乱世。” 灰色斗篷将虻山一族的计谋本意都说了出来,千里生不再说话,仔细听他说下去。 “既然是乱世,就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人间君王,使天下间的大势都能被他所牵动。可是,先生你每次找的,可都不是那个合适的人选。董仲颖、石季龙,虽然都是残虐好杀之君,可他们根本就没有撼动天下的力量,在先生的计划还没开始实施时,他们就已经失败了。而现在,你又找上了这位苻长生,你只看到了他身具魔性,喜好杀戮,你觉得这样的人便于你的妖术控制,可先生你却忽略了一点,君王无道,民心皆失,这个国家在这个暴君的治理下已是民不聊生,国力衰竭了。这样的君王,即便发起大军征讨天下,也很快就会被别的国家击败,甚至吞并。到那时,你所想见的乱世征杀的局面很快就会终止。所以,几乎不必东海王登高一呼,由于这暴君的倒行逆施,百官民众就都已然万众相从了,不过是偶然的机会触发了东海王这样的举动,却已经是不可挽回的局势,薪火已燃。必成燎原,这个暴君被推翻只是早晚的事,就算你能用法力阻止了这一次,可你无法再去应对此国中将要出现的层出不穷的反叛,而这样的国家,又怎么能有力量去引导这乱世陷入无休无止的杀戮?” 千里生默然,他不是不知道暴君的种种所为,在朝堂宗室,在市井闾下,无数不满暴君暴政的国人早已形成了一股仇视敌对的暗流。而正如这灰色斗篷的男子所说,东海王今晚的行动就是一次摧堤毁坝的重击,这股暗流将势不可挡的迸发出来,直至将暴君的暴政淹没。 “现在这情势,可是好事。”灰色斗篷的语调带着笑意,“这位东海王可是个英明睿智的雄主,有他为君,此国必然强盛,而他也一样,不会自甘于成为一个自守保国的诸侯。他一定会发起征讨全天下的战争,在他心中,让这个秦国成为天下一统的正朔,才是最终的目标。先生你想想,你所要的纷争乱世,不也一样可以出现?” 千里生不得不承认这灰色斗篷说的很有道理,但是,这个局面并不完美:“人君不为我所控,便乱世杀伐,吾族又如何就中取利?” “在下所说的大计正在于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且观天下杀伐,人间国力疲敝,而先生则可自攫大权,为虻山之王。” 第075章战起 千里生心中猛然一惊,脸上却不露声色,平静的反问:“阁下说什么?” 灰色斗篷发出了呵呵的沉笑声:“我说先生为虻山之王。我知道,虻山之中有些变故,而先生身为虻山智者,怀一统天下之志,又极得虻山众灵推举,便就此为虻山之王又有何不可?且隐忍不发,坐看人间争斗,而先生为王之后,首先要做的,是将妖族一统,虻山阒水,势如水火,先生不将妖族一并,难道是想夺了人间世界,再和阒水一战?” 千里生直视那灰色斗篷露出来的眼睛,眸色晶光大作。 “故而,先生先夺虻山,再与血泉鬼族合力,吞并阒水一族,再聚妖族全族之力,趁人间征战时,一举而出,人间军马如何抵挡?到时先生聚妖、人两界之力,又何患小小的血泉鬼族?” “你为我谋划了这么多,你要的是什么?”千里生忽然反问,对方说的字字打动他心坎,可他也清楚,天底下没有这么惠而不费的好事。 果然,灰色斗篷站起身来,指了指千里生,又指了指自己:“你为妖王,我为人帝。” 竟是个想做皇帝的人?千里生不由笑了起来:“我知道阁下法力超卓,可是凭着这法力,凭什么能做人间帝王?你有领地?你有军队?” 灰色斗篷轻轻摇了摇头:“现在还没有,不过,先生与我合作,我很快就会有的。这个大计之策不过是个引荐之资。” 千里生扬了扬头:“我凭什么信你?” “我知道,先生和血泉鬼族结盟,也受了不少鬼族的好处。那么,我也会很快奉上我的礼物的,到那时,先生一定有兴趣跟我好好谈谈合作的事。今日言尽于此,告辞。”灰色斗篷向千里生微一拱手,立刻转身向殿外走去。 “我现在有兴趣的是,阁下用什么样的礼物来打动我?”千里生悠然一笑,此人虽然厉害,却是个狂妄之子,一个没有自己强大势力的人,凭什么和我合作?还想成为人间帝王?痴人说梦罢了。 “五圣化人的人头。”灰色斗篷随口抛下这句斩钉截铁的话,头也不回的走出殿外。 “当当”报时的钟鼓悠扬的响起,已是丑时时分。 …… 淳于甫穿着一身重甲,在外宫城已经站立了三个时辰了。他是天子的近卫将军,每夜负责宫中宿卫,他的手下有三千羽林铁骑,在宫城中往来巡逻,饶是如此,他也不敢稍有懈怠轻忽。 天子的暴行他自然很清楚,可是他的职责就是护卫天子,不能让天子出现半分差池,至于所护卫的天子究竟是有道明君还是暴虐之主,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 今夜的夜色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淳于甫心里却有种没来由的警觉,夜森风紧,似乎总有些不寻常的地方。 这是个经年侍卫天子之人的预感,淳于甫大声向正在宫城前逡巡的羽林甲士又大吼了一声:“都警醒着点,若见可疑人等格杀勿论!” 夜色更深了,好像天子还在宫殿中寻欢作乐,尽管听不到内宫中的欢歌笑语,可是那亮若白昼的灯火却证明了这一点。 宫城的钟鼓楼上传来金铁敲击的更鼓声,这是丑时的时分了。 “嗖嗖嗖”,一阵轻微的破空之音,几乎是同时,淳于甫心中警兆顿起,立刻从腰间抽出铁剑,径击向风声来处。 铁剑剑身叮叮作响,淳于甫看的分明,这是极为细小的弩箭,箭头尖锐而有倒刺,近距离施射精准无比,只是远程发射就差点力道了。正因为如此,此弩箭来势劲疾,发箭之人定然就在附近。 淳于甫刚一转念,就发现身边数十位羽林甲士都一声不吭的倒了下去,身上插满了那种细小的弩箭。 “有刺客!”淳于甫立刻高喊起来,又一轮飞箭如雨,早将剩下的一批羽林甲士又射倒,淳于甫仗着高强剑术,又将射向自己的弩箭尽数格挡。 风声一起,劲气袭面,一个穿着暗红色衣袍的大汉从暗处突然杀上,手中一对镔铁短戟在夜色中发出森森寒光。 淳于甫当即挥剑,直刺那大汉额头,那大汉轻巧巧一避,戟尖已经反钩到淳于甫当胸。淳于甫回剑封格,身形又退了一步,只感到一阵劲风从身前扫过。 淳于甫避的巧妙,那大汉轻噫一声,似是对淳于甫高明的身手颇感意外。 淳于甫顾不上看那大汉形貌,他已经注意到了,伴随着突然杀出的大汉,宫城墙边竟站满了黑压压的一大片红衣号坎的武士,他们都拿着兵刃,一声不吭,只能听到整齐而又气势庞大的“刷刷”的脚步踏在地上的声音,他们迅速的向宫门涌来,显然训练有素。 这是部曲私兵,有人要大举进攻皇城。淳于甫迅速做出了判断,同时继续大声高喊:“有刺客!有刺客!”洪亮的声音在夜空里传散开去,料想已经传入了宫城之内。 就是这一喊,使淳于甫稍有分神,那大汉并不停顿,而是顺势又一戟横挥淳于甫面门,兵刃未至,可一股强烈的劲风已使淳于甫胆战心惊,仓促之下又是缩首提剑,当头一挡。 劲力如惊涛骇浪,顺着交击的锋刃猛烈的传到淳于甫手上,淳于甫浑身狂震,铁剑险些拿捏不住,那红袍大汉更不稍停,手肘在淳于甫胸前护心镜上一打,淳于甫再也抵挡不住,踉跄倒地。 红袍大汉短戟举起,就要往淳于甫脖项刺去。 “魏大侠,淳于将军忠勇,不杀。”苻坚系着鲜红的披风,雄赳赳的阔步走了上来。 魏峰闻言,立刻改刺为横,在贴近淳于甫脖子的时候硬生生止住,戟刃正好架在淳于甫的脖子上,令他不敢轻动。魏峰身为烈戟士,双戟一出,所向披靡,饶是淳于甫剑术精强,可不过三招之内,便已束手就擒。 “东海王!你欲作反?”淳于甫已经认出了苻坚,立刻情绪激动地喊道。 “淳于将军,昏君无道,再不更张易弦,先帝的基业便尽丧其手了,孤王这是入宫劝谏。”苻坚的态度倒是很谦和,说话时也是彬彬有礼。 “东海王,你以弟弑兄,以臣弑君,便是大逆不道,你……”淳于甫的斥责之语还没说完,魏峰反手一记,正打在他太阳穴上,淳于甫顿时双眼一翻,晕厥倒地。魏峰下手很有分寸,用的力道恰到好处。 “大事已起,且日后再向这位将军分说,此刻不宜节外生枝,君上,请。”王猛对魏峰的做法很赞同,向苻坚做了个进宫的手势。 淳于甫的喊声显然已经惊动了宫城内的护卫,兵刃交击的声音隐隐传了出来。 “偷袭变强攻了。那暴君必然已有准备,不可轻忽。”王猛将眼光投向了灯火通明的内宫之中。 “比较起来,孤王更担心的是那拱卫暴君身边的东西。”苻坚说的,就是那些盘踞在皇宫中的虻山妖魔。 “该我们上了。”池棠一直站在王猛身后,即便是魏峰出手打倒淳于甫的时候,他也没有动身上前,他的目标,就是那些妖魔。 “我随池兄一起,也见识见识,那些东西究竟有多厉害!”魏峰一摆手中双戟,跃跃欲试地说道。 王猛轻轻点了点头:“魏君,池兄,看你们的了。” 池棠、魏峰、薛漾、罗老七、鲁扬、徐猛都轻吼了一声,各自拔出兵刃,向内宫中冲去,他们的身后,则是密密麻麻向前涌动的王府私兵,声势浩大。 …… 这里的夜色仿佛比别处要更黑一些,荒瘠的山冈上吹下来嗖嗖的寒风,汇成了一种诡异的响声,而山冈上则似乎萦绕着一层厚厚的雾气。 三千骁骑排开了阵势,旷野之上黑压压一片重甲骑士,座下的健马呼哧呼哧的打着响鼻,一片肃杀之气。阵势中并没有掌火把,但是兵刃的寒光将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照的异常清晰。 邓羌身着玄袍金甲,座下马显示出一种不安,不住的晃头打转,邓羌费了好大劲才让马安静下来,看向那片森森山冈眼神中却透出一股嚣烈狠决之意。 一阵狂风卷着大地,吹入队列严整的军阵之中。战马如有所感,咴溜溜的发出嘶鸣,不住的向后退动,阵势顿时有些乱了。 邓羌“嗓”的拔出宝剑,控拉着骏马的缰绳,大声喊道:“众军休乱,重列阵形!” 三千人的阵势很快又安好阵脚。 “有人告诉我,那里!那个黑黢黢雾蒙蒙的山冈上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而那种东西是凡夫俗子听一听都会胆战心惊的东西。” 所有的甲士没有任何脸色的变化,只是沉默着将兵刃竖举于胸前。 “那你们告诉我!你们是凡夫俗子吗?”邓羌音量放大,表情现出一股傲色。 “大秦骁骑,天下无敌!大秦锐士,天神临凡!”三千人的声音在同一时间爆发出来,在山冈之前萦成回响,良久不绝。 “好!”邓羌满意的看着部下精兵,宝剑直指着那片山冈,“告诉他们!我们来了!” “杀!杀!杀!”震耳欲聋的呼喊,山冈上忽然静了下来,连一丝微风都没有。 骑士们开始向座下马的马鼻处薰然了一种草艾,这种草艾可以激发骏马的雄性战心,会忽略嗅到的任何猛兽气息,同时用黑布蒙上了马眼。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这是流传在这个时代最为朗朗上口的战歌,三千甲士异口同声的唱了出来,随着歌声泛之而起的,是一种决毅和悍不畏死的意志。 “冲!”邓羌一马当先,根本没有看身后的情景,他知道,在自己短促坚定的命令之后,这三千名骑士会一丝不苟的执行,而自己要做的,就是身先士卒。 大地发出隆隆的声响,三千匹骏马同时奋蹄向前,直至涌入山冈上的那片浓雾之中。 邓羌做好了准备,尽管并不惧怕妖魔,可是第一次对敌这样和自己迥然不同的族类,多少还是会有些紧张,尤其,在这片朦朦胧胧的浓雾里。 “呼!”狂风再次卷起,一片飞沙走石,几乎有拔树碎峰的力道,强劲的风力使邓羌在保持着策马疾驰的同时,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狂风之中响起了一阵诡异的劲风之声,邓羌几乎是下意识的侧首一避,一头体形硕大的苍狼从耳边飞掠而过。就在邓羌诧异的当口,迎面一头斑斓猛虎忽的直扑过来,座下马收势不及,被猛虎连人带马扑倒在地。 身后隆隆的军阵从邓羌身边推过,骑士都控拉着马缰,小心翼翼的避过倒地的邓羌,几名骑士的长矛举起,直刺向那现身的猛虎。 越来越多的猛虎苍狼从狂风中出现,嗷叫嘶吼着将许多骑士扑下马来,有些骑士措手不及,很快就被虎狼咬在脖项处没有甲胄遮蔽的地方,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丧失了性命,更多骑士则挥动起兵刃,向那些虎狼发起了反击。 扑倒邓羌的猛虎身法甚是灵便,闪开了几名骑士直刺过来的长矛,血盆大口却对着邓羌的脑袋咬了过去。邓羌闪身,将双脚抽出马镫,看准来势,将手中宝剑狠狠的一砍。 精准而又勇悍的一击,猛虎的头颅被力斫而下,喷涌的虎血溅的邓羌满头满脸。温热的虎血缓缓流进了邓羌的口中,又腥又咸,邓羌只觉得血脉贲张,张大嘴巴,忽然“哈哈哈”的大笑起来,直接冲向了又一只苍狼。 这是野兽和人间勇士的一次混战,尽管这些野兽有着非比寻常的灵知,可是人间勇士早已习惯了杀伐,战友同伴的牺牲只会激发他们以血还血的敌忾之气。短短的时间,被虎狼咬死的骑士约有三四十人,可死在骑士长矛之下的虎狼却也有了十数只。 初时的紧张很快就被邓羌抛在脑后,现在他只有一往无前的搏杀之志,在将一头苍狼一剑两段之后,邓羌看清楚了山冈上的形势。 这是怎样的悲惨之景啊,遍地都是人的骸骨,骷髅堆积如山,还有许多没有腐烂或者没有被虎狼吃掉的,残缺不全的人的肢体器官,有几个全身赤裸的女尸被挂在树上,尸体也不完整了,借着夜色看去,只能看到她们被风干而橘皱的肌肤,还有脸上那种悲苦哀嚎的最后表情。如果真的有地狱,那么邓羌相信,那里的情景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啊!”邓羌发出一声怒吼,这样的场景并不使他害怕,却更加深了他的愤怒,我辈为人,岂能是你们这些禽兽的食物?他比场上的任何一头猛虎都更像猛虎,他挥动着宝剑,大叫着冲杀上前,将剑尖又捅入了一只猛虎的肚腹。 骁骑们很快就谙熟了和这些猛兽厮杀的技巧,在马上的一齐直举着长矛,凶狠的攒刺下去;而下马格斗的,则施展起凌厉的剑术,往往几人一合力,就是一只猛兽的殒命丧生之局。 百多只虎狼动摇了,它们有了惧意,开始向后退却。 “一只也不留!把它们的头插在我们的长矛上!”邓羌双目赤红,他已杀的性起。 地上在微微颤抖,远远的一阵黑气袭来,而在黑气之中,是一只身体巨大的青色犀牛,和邓羌一样,这只犀牛的眼睛也是赤红赤红的,而它的目标,显然是直指队列最前的邓羌。 “啊!”邓羌大吼,毫无畏惧的反冲上去,直迎对面那气势汹汹而来的犀牛。 一阵斜刮的寒风卷起了谷中本就不多的几片残叶。 第076章宫伐 苻坚给部曲私兵下的命令是“除负隅顽抗者,不得妄杀宫中一人。”红衣号坎的私兵们很好的执行了这一命令,遇见走避不及的宫女内侍时,只是用兵刃威吓,让他们顺从的跪下噤声,却并不伤害他们。只有拱卫内宫的羽林卫士还在鼓勇上前,与冲入宫城之内的私兵们展开厮杀。 拱卫内宫的羽林卫士人数不少,和私兵们的战斗也越发激烈,兵刃交击的声响也越来越大。 苻坚缓步向宫城内走去,顺着私兵们已经占领的地方,用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而前进。 “想不到,暴君无道,可他的羽林侍卫还这般忠心耿耿,都是些忠勇之士,孤王实不忍杀之。”听着厮杀的声音,苻坚有些感慨地说道。 王猛却只是轻轻笑笑:“他们忠于的是自己的职责,而不是那个暴君,而君上身登大宝之后,这样的忠勇之士会越来越多的。” 苻坚沉思了半晌,才说道:“此事若成,所有战死的羽林侍卫皆赐棺椁厚葬。孤王要令天下人知道,忠勇之士就该得到尊敬。” “我倒有个想法,君上临朝后,就让太史令记下来:暴君无道,天怒人怨。君上此举,顺应天时人心,故进攻之时,宿卫甲士群起拥戴,毫无抵抗,反戈共击暴君,这样一来,君上也就是上应天命的大秦真主了。” “这……”苻坚理解王猛的意思了,这是用青史椽书,将自己的反叛谋逆之行标榜为一次真命天子的顺天应人之举。可是这般编造,却总觉得不妥。 “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有何不可?况且这么写也符合大势所指,并不算颠倒黑白。包括君上这次起兵的缘由,一样可以说,是那个暴君逼的,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次举动。并将所有陛下日后要重用的贤臣良士都说成同谋此义举,陈此功勋,拔擢贤良。”王猛信口说道,他深通经史,对于史书上一些不尽不实之处早就有了自己深刻的理解,现在不过是重复古人的做法罢了。什么春秋时的董狐直笔,宁死不从的齐国太史,只是凤毛麟角的特殊例子而已。 (按:《晋书》——苻生传:生夜对侍婢曰:“阿法兄弟亦不可信,明当除之。”是夜清河王苻法梦神告之曰:“旦将祸集汝门,惟先觉者可以免之。”寤而心悸。会侍婢来告,乃与特进梁平老、强汪等率壮士数百人潜入云龙门,苻坚与吕婆楼率麾下三百余人鼓噪继进,宿卫将士皆舍杖归坚。) 越过还在重重叠叠杀入宫中的私兵武士,魏峰和池棠是冲在最先的两个,他们已经看到了灯火通明的殿宇,只不知那暴君在哪一所宫阙之中。 池棠环视四下,只觉得看不尽的壁柱阁进,一时也分辨不出路径,正感彷徨无计。 一个内侍忽然出现,然后又慌慌张张的在宫柱边缩了缩身子,却早被池棠看见,他冲上前,用剑一指那内侍,内侍战战兢兢,忙跪下叩首:“英雄饶命。” 池棠本就无杀他之意,只是冷冷问道:“暴君身在何处?” “呃……”内侍一个迟疑,魏峰已经抢上,用镔铁短戟在内侍面前比了比:“快说!饶你不死!” “是……是……陛下在勤思殿宴饮,就在那里,灯光最盛之处。”内侍慌不迭地答道,用手指指明了方向。 池棠和魏峰立刻迈步向前,他们要赶在暴君做好充分的防范措施前杀到暴君那里,容不得半分耽搁,他们谁都没有发现,那跪在地上抖似筛糠的内侍的嘴角微微扬起的冷笑。 “快去吧,早点杀了那个暴君,我的谋划就更进了一步。”内侍抬头,看向池棠的背影。 又是几人跟着池棠和魏峰,疾冲而过,那内侍忙又低下了头。 薛漾若有所感的转过头,看了看那跪在地上的内侍,脸上有些疑惑,脚步不禁放缓。 徐猛在身后一推薛漾:“快些,迟了那暴君就跑了。”薛漾拗不过,只得再次快速的奔跑起来。 大批的红衣私兵跟着浩浩荡荡的杀了过去,在确定身前再无人经过后,那内侍才立起身,摸了摸脸上堆的厚厚的香粉,自嘲的一笑,身形倏地跃入了殿外的黑暗之中。 …… “美女!皇宫的!”罗老七口中喃喃自语,和一行人众分了岔道,几天前初识了滋味,使他对女人脂粉香气有一种别样的敏感。原本和嗷月士的厮斗以及被千里生的一指,几乎令他筋疲力尽,可一听说要来皇宫,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顿时神采焕发,一马当先,赳赳雄风宛如天神现世。 薛漾为了骗他同行而说的诳语,现在似乎变成了现实,确实是在一位秦国王爷的带领下,使他们得以进入皇宫,罗老七因此对薛漾所说深信不疑,他现在想的是赶紧在宫里转一圈,若遇到什么可人儿就先留上意,回头那王爷论功行赏,自己也能开口讨要了。所以,罗老七没有跟着他们向暴君之殿冲去,而是一掀绣帐,转到了偏殿之中,这里的脂粉香气最浓。 这是极大的一片水池,还在腾腾的冒着热气,而令罗老七心神激荡的情景终于映入眼帘,两个赤裸着身子的美女正浸泡在水池之中,在看到罗老七之后,那两个美女都惊叫一声,捂着胸前要紧所在,缩在了水池一角。 “美女!皇宫的!”罗老七眼睛一亮,兴奋的脚都在打颤,三步并作两步,急赶了上去。 “不怕,不怕,俺不会伤害你们的。”罗老七柔声说道,在两个美女的边上蹲了下来。 真美,罗老七已经开始在欣赏了,那粉嫩嫩脸儿,水灵灵眼儿,浴池的水还那么清,能够看到那细长长腿儿,玉白白乳儿,还有那……嘿嘿,俺懂的咧。要得要得,可比那阁里的姑娘漂亮多了。 两个美女低着头,似乎是在瑟瑟发抖。 “呀,这么冷的天还这样洗澡呀,冷不冷哟?俺给你们把衣裳穿上?”罗老七倒是注意到了她们发抖的情景,完全会错了意,并且还讨好的拿起了她们放在池边的纱裙,“哪个是哪个的哟?” 两个美女带着惧色,不发一语。可这样一来,却更显得楚楚可怜,艳光大增。罗老七心花怒放,很快就换了个姿势蹲坐,因为,某些部位的变化令他再保持原有的姿势就有点疼了。 “你们叫什么名字呀?俺姓罗,行七,你们叫俺七哥就行。”罗老七还真不见外,首先做了自我介绍。 右边一个美女抬眼看了下罗老七,又迅速低下了头,罗老七只觉得这一眼千娇百媚,美不胜收,心中大叫:“就她俩咧,俺就要她俩,带回去每天晚上……哇哈哈哈。”在动念的同时,罗老七不得不又换了个蹲坐的姿势。 “我叫盈玉……”右边的美女终于咬着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哦,盈玉,好听好听,俺那里也是莹玉……”罗老七把盈玉和莹玉阁搞混了,可愈发肯定,不是两人有缘,怎么会名字如此相近,这么一想,更坚定非此女不要。“那你涅?”罗老七又转向了左边那个,两个都美,都好看。 “奴婢如馨……”左边的美女声音就更小了。 “呀,也好听哦,只管放心咧,有俺在,不会有人敢伤害你们的。来,先起来,先穿上衣裳,外面乱,穿上衣裳也方便些。要不要俺帮你们把身子擦干?”罗老七已经快忘记自己姓什么了。 右边那叫盈玉的美女忽然一抬头,若水秋瞳在罗老七脸上迅速的一扫,目光盈盈的轻笑一声:“那就……多谢七哥了。” 几乎是同时,两个美女在水池中立起身子,赤裸白皙的胴体在罗老七面前展露无遗,罗老七脑中一眩,自己差点掉进水池里。 “七哥,要不要一起……”左边的如馨诱惑的咬着嘴唇,现出吃吃的笑意,光洁的玉臂搭上了罗老七的膝盖。 罗老七兴奋的快要喷鼻血了,语带颤抖:“这个……这个……俺还要帮你们穿上衣裳咧……” 如馨忽然一使力,罗老七再也蹲坐不住,扑通一声,掉进了水中。 再然后,罗老七就觉得自己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直直的沉了底。而在水池边上,盈玉和如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在当场,用薄如蝉翼的纱裙遮住赤裸的胴体,冷冷的目光看向水中。 “是个色鬼,活该淹死。”盈玉一脸鄙夷。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听,到处都有厮杀的声音。”如馨却将注意力放在了殿宇之外,“是冲人君来的吗?” “怕什么,有千里先生和夫人在,这些凡夫能掀起什么风浪?走,回内殿去看看。”盈玉将裹着身子的纱裙紧了一紧,起步欲行。 池水猛然翻滚起来,罗老七哗啦一下从水池里抬起头,抖着满头满脸的水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入你娘!差点呛死!” 盈玉和如馨愣住了,她们明明已经给这个色授魂与的男人施展了虻山的定身术,可他是怎么脱身的? 罗老七蹭的从水池里跃了上来,像一头猎豹扑向自己的猎物一般,一下子就把盈玉和如馨扑到,盈玉和如馨想要闪避,可不知怎么的,好像有股无形的力量禁锢住了自己,竟是难以动弹,眼睁睁的看着那黑大汉扑倒了自己。 罗老七呼呼喘着粗气,压在了盈玉身上,右手则按住了如馨,头发上,身上,落下的水珠都滴在了她们的纱裙之上,罗老七只觉得腹下的烈火越来越盛,再也忍耐不住。 “你们想要淹死俺,你们不乖!俺要惩罚你们!” …… 千里生在殿内伫立良久,他在思索刚才那灰色斗篷的提议,确实有道理,如果吾王不可复苏,那我耗尽心力,为什么不能由我做吾族之王? 董仲颖,我还没来得及蛊惑,他就死在了自己的义子手中;石季龙,这个混蛋,竟然联合了许多伏魔道宗师主动来对付我;而这个苻长生呢?他是不是还值得吾族这样去扶持他? 千里生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脑中在飞快的转动,手却不自禁的做起了自己寻常最喜欢做的事——泡茶。 烘炉已开,夹着茶饼的银钳在微火上慢慢烘烤,茶壶中的泉水开始散发热气。 “有刺客!有刺客!”千里生听的出来,这是羽林近卫的统领淳于甫发出的呼喊,接着,就是金铁交击的格斗搏杀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当然,只要千里生愿意,他只要稍微屏息静气,用自己的玄功探查,就能知道,还有脚步声,整齐有力而又气势庞大的脚步声。 可是千里生却恍若未闻,只是慢慢的,将烘烤出香味的茶饼放入了茶壶之中。 嗷月士面色有点慌张的进入殿内,看到千里生还在悠闲的泡茶,不由一怔,第一句话是:“呃……先生,那个人走了?”这是说的那个灰色斗篷,不过这个问话是废话,灰色斗篷不走,怎么殿内会只有千里生一人?所以嗷月士不等千里生发话,又补上了第二句:“有乱兵入宫!必是那东海王发动了。” “嗯……我听到了。”千里生随口应了一声,将茶壶提起,向杯中倾倒。 “哦,我这便去告诉山君他们,带小妖来援助这里。”嗷月士想起前番千里生对自己的吩咐,立刻转身向外。 “不必了。情势有变。”千里生摆手,止住了嗷月士。沉吟了小片刻,然后缓缓将茶杯中滚热的茶水送入口中。 味道似乎稍有不对,千里生略感诧异,看了看杯子,又看了看茶壶,立时恍然,自己神思不属,在茶壶的水煮沸之前,就把茶饼投入了壶中。再一回味,嗯……舌底生津,茶香萦口,比之往日,另有一番别致滋味。 原来如此,换种方法,也一样可以,而且,似乎比平常更多了些甘美之处。千里生对自己说的,是煮茶之法,可是脑中想起的,却是那灰色斗篷对自己说过的话:“已经快两百年了,千里先生还对这法子乐此不疲?难道就没有想过,换些办法会更好?” 千里生在沉吟中站起身,缓步向前,直出殿外,带着寒意的夜风吹起白袍衣袂,猎猎作响。 这里是宫城中最高的地方,从上往下鸟瞰过去,就见到无数的人影在宫楼曲道中涌动,兵刃交击,刀光剑影,再远处则是更多的人流向宫城内行进。 声势确实不小,不是有数千人不会有这样的光景。 换些办法会更好……千里生倏地转过身,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虻山吾族的战略从今日起,就由我来改变。千里生迈着难题豁然而解的步伐,再次走回殿内,将座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走。”千里生没有停顿,而是转身大踏步向前,对恭立的嗷月士和卷松客说道。 “先生,我们去哪里?” “勤思殿。”千里生的身形在步出殿宇前的一瞬间化作了黑气,从那座高大的骏马雕像前飞掠而过。 第077章舍弃 空气在一瞬间仿佛静止,在场的所有骁骑武士都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体形硕大的青色犀牛和邓羌交汇的情景。 就是这一刹那,那头青色犀牛瞬间失去了踪影,以至于邓羌奋尽全力而挥劈过去的一剑落了个空,邓羌前冲几步,惊异的四顾,他在找寻那头青色犀牛。 空气中传出闷响,青色犀牛的身形很快又在百步开外显现,不过这次那青色犀牛没有再冲上,而是被黑气萦绕着渐渐化成了一个人形。 邓羌和骁骑武士们这一下都有些吃惊,不仅是那头青色犀牛,他们发现,连先前交战现在已经退后的那些虎狼们也都人立起来,远远看去,就像是高大魁伟的人形一样。 “四条腿变成两条腿?有趣的把戏。再让我见识见识,还有什么花样!”强烈的战意使邓羌的惊诧转瞬即逝,既然知道对手是妖魔,那么不管出现什么情况,这些人间的勇士都只有杀!一往无前的杀! 青色犀牛化作的人形除了身材高大,鼻子也很古怪,鼻尖以一种很奇怪的角度上翘,两只眼睛发出赤红的诡异光芒,喉底嗬嗬作响。 “凡夫!是自己送上门来给本公享用的吗?”翘鼻人开口发声。 “凡夫?好奇怪的称谓……”邓羌提着剑,根本没有停止迎上前的脚步,“那就请你尝尝,本将军特地为你准备的佳肴。” 剑锋所向,直指翘鼻人的面门。 咔!剑尖刺在了翘鼻人的眉心正中。“冰凉透体的宝剑,好吃吗?”邓羌本意是揶揄,可是话还没说完,就觉得不对,剑尖在翘鼻人眉心正中再难寸进,这翘鼻人的肌肤竟然如钢似铁。 在邓羌一觉得不对劲的同时,就立刻闪身而退,翘鼻人横抓而过的大手堪堪从胸前铁甲上扫过。 “身手不错,倒躲的利落!”翘鼻人冷笑,根本不给邓羌再躲避的机会,忽的跃身欺上。 两人身形交错的刹那,翘鼻人忽然又失去了踪影,片刻之后,又在百步之外显现。 这下连邓羌都很错愕,这是第二次了,什么意思?瞬间移形?可为什么没对我痛下杀手? 翘鼻人左右看看,暴躁的大叫:“什么人?滚出来!是戏耍本公吗?” “厉害。”一个白色衣袍的年轻人从虚空中缓缓现身。“两次了,我想利用化气念力的虚空之境给你致命一击,可你都很快的挣脱出来了,不愧虻山四灵之首,辟尘妖兕。” “是不休山的炼气士?”辟尘公在看到那个白色衣袍的年轻人后,并没有贸然再次冲上,而是怒气勃勃的反问。 白袍的年轻人点点头:“不休山鹤羽门——祁文羽。”又转头对邓羌道:“邓将军,我受东海王之托,特来助将军降妖除魔的。” 看到祁文羽从虚空之中现身的情景,就算不知鹤羽门是什么门派,但也能看出祁文羽是有神通修为的得道高士了,邓羌和一众骁骑军士都感精神一振。 “王爷想的周到!邓羌多谢!”邓羌说了一句,却将剑高高举起。 在剑凭空重重往下一顿的时候,密密麻麻的长矛向人立的虎狼群中飞掷了过去。这是掷矛的指令,那些人立的虎狼猝不及防,顿时有数十只虎狼被乱矛钉在了地上,大多是当场殒命,有几只一时未死的,发出猛兽垂死时才有的哀号,身体流着血,在地上抽搐不止。 也有些长矛掷到了辟尘公身上,可辟尘公恍若未觉,矛尖刚一及体就被震飞开去,反令辟尘公双目中的赤红色光芒更盛了。 “那些是小妖,人间的勇武之士大有一战之力,可对付这家伙还不行,他是修行千年的得道妖灵,普通的人间兵刃还伤不了他。”祁文羽向邓羌解释。 “那简单!”邓羌一挥剑,身后的骁骑武士都下了马,抽出腰间佩剑,呐喊着冲向了小妖阵群,声势极为浩大。 “让他们对付那些小妖,我们两个灭了他!”邓羌盯着辟尘公,对祁文羽说道。 凭地里又是一阵狂风,卷向层层叠叠冲杀上来的骁骑武士。 “不好,小心!”祁文羽顾不上和邓羌说话,立刻要飘身上前。 “炼气士!你一个对两个,怎么打?”祁文羽刚一动身,辟尘公已经带着气势滔天的冲力,向祁文羽狂奔过来。 邓羌不管不顾,挥剑就要上前阻拦,祁文羽大呼:“不可硬接。”将邓羌向边上一推,同时手指微动,辟尘公已经冲到了他面前,带起的风力吹起了祁文羽的鬓边长发。 “刷”辟尘公的身影消失了。 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已在攻杀上来的武士群中响起。 “谁敢伤我孩儿?”伴随着这个洪亮有威的声音,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武士群中显现,利爪森森的大手在人群中撕扯,带起血雨翻飞,几个武士鼓勇刺上前去的兵刃被他扭捏变形,几乎片刻之间,就有十几名武士被他撕扯倒地,肠开肚烂,血肉模糊,死状奇惨。 祁文羽这才赶上,在那高大身影肆虐突前时,又一施法,凭空使那高大身影倏然消失。 “吼!”两个身影一齐在百步开外现身,辟尘公怒发如狂,双目已经血红,而另一人则昂首耸腹,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 “虻山四灵有两个在这里,不大好对付。”祁文羽微微皱眉,和邓羌站在了一处。 身后,人数众多的骁骑武士已经和人立的虎狼小妖杀成一团。 …… 千里生是在正殿之外的回廊上现出身形的,他不想用突然现身的方式惊吓到人君身边那些凡人内侍宫女们,好在这里距离人君正饮宴欢歌的勤思殿不过一炷香的路程,而他也需要这短短的时间好好筹算一下后面的谋划。 千里生的脚步在宫城回廊上“踏踏”作响,每一步的间隔出声都极有规律。嗷月士和卷松客也现出人形,不过,为了更好的掩饰,他们现在都化作了一身戎装的宫中侍卫,佩剑阔步,跟在千里生身后。 到处都能听到搏斗喊杀的声音,看来攻入宫中的部曲私兵已经延伸到了皇宫的各个角落。 忽然响起近在咫尺的叱喝声,竟是几个身着红衣的敌兵从回廊侧方突然冲出,一看到千里生一行,便直挺着兵刃,杀气腾腾的奔了过来。 千里生丝毫不以为意,连大步向前的姿势都没有改变,三个人走在回廊上的身影只是在和那几个敌兵行将相会时才忽然一晃,然后,就是三个人继续前进,不疾不徐,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在两方刚才相会的所在,倒着那几个敌兵的尸首。 “找错对手了,这些可怜的人。”千里生像是在自言自语。 “咔咔咔咔。”嗷月士和卷松客没有说话,而他们所化身的侍卫脚上沉重的皮靴踏在回廊地板上的声音却像是对千里生最好的呼应。 已经到了勤思殿前,外面的喊杀声显然已经惊动了这里,一排玄甲卫士站在殿外,齐齐将长矛对而向前,随时戒备着将从宫城暗影中出现的敌人。 在看到千里生过来的时候,玄甲卫士们略一躬身,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让千里生和嗷月士卷松客迈步入内。 殿内还维持着先前饮宴作乐的景象,桌案上铺陈着美酒佳肴,地上扔着几件女人的衣裙,丝竹笙乐早已停止,乐师和舞姬都聚在一处,面如土色的看着殿外,一脸忐忑不安。 独目的人君全身黄金甲胄,安坐于中,茹丹夫人却像为行将出征的将军送行一样,伏在人君的身边,细心的替他系结上甲胄间的丝绦。 在看到千里生进来之后,茹丹夫人立刻抬起头,眼中盈盈有光,脸上浮现出娇媚的一笑。 独目的人君则将手一招:“国师,来的正好!不知哪里来的贼徒,竟敢攻伐朕的宫闱!卿替朕将他们尽数除了去!” “是东海王苻坚,连接叛党,犯上作逆,妄图覆乱国器,篡政攫位。”千里生表情平静地答道。 人君似乎很意外,先是啊了一声,口中喃喃自语:“东海王?是小坚头?他?怎么会?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啊。” 人君说苻坚乳臭未干,其实他自己也比苻坚大不了几岁。千里生任由人君自己想去,也好,既然已经做出决定,胸臆间似乎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千里生悠然的将目光投向茹丹夫人,对她微微颌首。茹丹夫人眼睛显得更亮了,悄悄抬起身,眉宇间满是浓浓的风情。 “朕想明白了。”人君忽然恍然大悟地说道,“那些稀奇古怪的话竟原来都说的是他!” 千里生也不知刚才人君沉吟半晌,倒底想的是什么事,因此也不接话。 “枉朕如此信任他,还想让他替广平王掌兵为帅呢。也罢!但有犯上作乱者一律杀无赦!国师,劳卿神族之力,朕要在半个时辰之内,看到东海王的首级陈于案前!” 出乎意料,千里生动都没动,而是面色淡然的看着人君:“此次不比寻常,这是陛下的一劫,一定要靠陛下自己的力量化解此事,才能度此一劫。” “什么意思?”人君眉头一紧。 “此次我们不能替陛下出手,一定要陛下自己将谋反之人斩除,这是神的宣示,我们不能更改。”反正是信口开河,把一切都付诸于那虚无飘渺而凡人又深信不疑的那个什么狗屁的神头上,他们就一定会照办的。千里生本就是前朝的祭司,对这一套已然驾轻就熟。尽管已经决定放弃这个残虐暴戾的人君,可千里生觉得他还是有些可以利用的地方,既然如此,还是先鼓足他的战意斗心,可不能让他看出自己放弃他的本意,以致万念俱灰。 茹丹夫人错愕的看着千里生,她当然知道千里生说的这些都是些胡话,可是,他是怎么了?怎么会对他如此看重的人君用这样搪塞草率的方式? 人君笑了笑,缓缓站起身来,身上沉重的金甲甲叶碰擦,发出的扑愣愣的声响。 “照这么说,神是要考验考验朕了?” “万事皆有天定,可也要凭借人力去争取。成功是不会主动降临到一个碌碌无为的人身上的。”虽然是搪塞,可千里生自己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哈哈哈哈,说的好!朕就让你们看看,天命庇佑,永远都在朕这一边。”独目暴君将手一伸:“戟来!” 四名甲士抬着一柄金光灿灿的长戟,显得颇为吃力的从边厢走出,再恭恭敬敬的奉上,显然,这柄长戟分量极重。 独目暴君,这个以残虐好杀而闻名的暴戾天子,这个身有残疾,只余独眼的骁悍氐人君王——苻生。 苻生毫不费力的接戟在手,将案席上的金制酒爵提起,大口大口的将爵中美酒饮下,红色的葡萄美酒从唇边汨汨流下,像极了触目惊心的鲜血。 苻生一饮而尽,将金爵重重一摔,又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案席:“待朕回来,与卿一起对着东海王的人头把盏痛饮!” 千里生低下头,这样苻生就看不见自己讽刺的笑容了:“静候圣君陛下凯旋而归。” 殿中所有的人匍匐跪倒,似乎是天子威毅雄豪令他们不敢仰视,苻生气昂昂阔步而出,单手将长戟斜举:“随朕共往,诛逆党!灭反贼!” 殿外凝神戒备的玄甲卫士一齐发出虎吼,跟着苻生,很快就隐入夜幕的黑暗之中。只有殿内的内侍宫女们战战兢兢的呼喊着言不由衷的话:“陛下天威,神勇盖世!天下无敌!”这是苻生最喜欢的话。 也一起随着众人跪倒的茹丹夫人这才又抬起头,看向千里生,目光中带有询问之意。 千里生当然知道茹丹夫人想问什么,直接说道:“招呼宫中所有吾族圣灵,回虻山!由得此处自生自灭!” 茹丹夫人不知道千里生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但也没有追问,事实上,她顿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再也不必陪伴那喜怒无常的人君了,无论千里先生做怎样的决定,她只会毫无保留的遵从。 “去通知辟尘和山君,也可以从那里撤走了,不要再留在长安附近。”千里生小声对嗷月士吩咐,同时走上前,拉起了茹丹夫人的手。 茹丹夫人感受着他手上温润的热力,站起身,亲昵的靠在千里生身上。 嗷月士略一点头,立刻化作黑气从殿内飞出,卷松客想了一想,也跟着飞了出去。 这番景象,使殿中的凡人内侍宫女看的目瞪口呆。 更多的黑气在皇宫各处显现升空,所有混身于宫里的虻山妖魔都遵从着茹丹夫人的命令,返回他们所来的地方。 “我们……就这么走了?”黑气中,茹丹夫人依偎着千里生,喃喃的问道。 “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不过这里,我已经为那些人,那些攻入皇宫的人留下了一份重礼。” “嗯……什么重礼?”茹丹夫人的语气显得很迷离。 “一个魔王。一个比你还更强大的魔王。”千里生的视线透过黑气,最后看了一眼杀声四起的宫城。 第078章对峙 从殿外吹入的寒风撩动着宛如银卷长云的帷幔,喘息和呻吟渐渐停止,一个长长的充满满足意味的舒叹,再接着,就是竜竜窣窣的穿衣服的声音。 纤白如玉的藕臂抚上了黝黑如炭的肩膊,盈玉用一种甜的好像化不开的语调,娇滴滴的道:“瞧你不出,这般厉害。”如馨仰面瘫躺,双目紧闭,脸上还有未褪下的红晕,似乎是还在回味刚才如同狂风暴雨般的沐泽旖旎。 “入你娘!”罗老七很享受的感觉着盈玉的抚摸,将裆裤衣袍一件件的穿上,嘴里虽然骂骂咧咧,表情却是云收雨毕后的容光焕发,“两个小娘们还要淹死俺,要不是俺厉害,你们哪能享受到这般滋味。” “嘻嘻……”盈玉调皮的立起身,将全裸的身体紧紧贴住了罗老七。“我喜欢你,黑大汉,你叫七哥是吧。你是伏魔道上的?” 罗老七就手把盈玉一搂,带着点傲然:“俺乃横扫河洛群山,威震中原各地,天下第一护商师,罗老七是也。你们两个小妖精,别以为俺不知道你们是谁,不过,只要你们跟了俺,料想也没人敢动你们了。” “嘻嘻……你就不怕我们吃了你?”盈玉还是笑着,露出一排贝齿,轻轻在罗老七结实的肌肉上咬了一口。 “敢!”罗老七故意眉头一竖:“敢吃俺,俺就天天惩罚你们!”罗老七觉得自己自从经历了人事之后,似乎变得很会调情了,也许自己本就有这样的天赋,只是以前没开窍罢了。 两个女妖都笑了起来,如馨也直起身子,披上了散落于地的纱裙:“说真的,比跟人君一起要有意思多了,人间有这般滋味,不枉我化作人身。” “跟俺,做俺的女人,俺不管你们是什么变的,俺只要你们,你们也不要去害人,我们好好过人世……”罗老七搂着盈玉,突然很严肃地说道,可话还没说完,就发现两个女妖仰起头,似乎是在倾听着什么,一副分神的模样。 “夫人要我们回去了。”如馨皱眉对盈玉说道。 “怎么回事?这里的人君不管了吗?”盈玉也是一脸费解。 “夫人之命,不可不从,你听,外面的杀声更大了。”如馨很快的将纱裙穿好。盈玉则从罗老七的怀里挣脱出来,又轻抚他的下巴,娇媚地笑道:“对不住了,七哥,我们可得先走了。” 在罗老七一头雾水的反应过来之前,盈玉已经和如馨站在了一起,对着罗老七用宫廷中的礼节优雅的一屈身。 “再会,下次相见时,要么是你杀了我们,要么……是我们吃了你。” 两个美艳的女妖化作两道黑气,从水池边倏然飞出,只留下还在怔怔出神的罗老七。 是说真的,还是挑逗?罗老七有些怅然若失,口中再次重复:“美女,皇宫的……真好。” …… 攻入宫中的部曲私兵在接近内宫偏殿的地方遭遇到了最顽强的抵抗。 身着金甲的暴君像天神一样的突然出现,挥舞着虎虎劲风的长戟,身边则是数百名矢志效死的铁甲卫士。只是初一交锋,便有几十名部曲私兵身首异处。 苻生如同虎入羊群,狂呼大啸,纯金打造的长戟上不知喋饮了多少敌人的鲜血。当头迎上的部曲私兵有些抵挡不住了,没有被杀死的已经开始退却。 苻生哈哈大笑,看着溃散下去的部曲私兵,并没有追下去,他深谙用兵之道,这里是攻入内宫的必经之道,所有进攻皇宫的反贼都将经过这里,既然如此,还有什么能比用以逸待劳之法更好的呢?他不怕反贼都聚到一处,这样正好省心,省得自己再去一个个找寻了斩杀,想当年,晋军数十万大军之众,自己尚且视若无物,几进几出无人敢当,这里区区数千反贼,又算得了什么? “座!”苻生将金戟往地上一插,几名甲士抬来胡床,苻生大喇喇坐下。 “酒!”苻生右手一伸,接过一名甲士奉上的酒袋,咬开袋塞,咕咚咕咚的灌入喉咙。 这是铁甲卫士随身带着的酒,虽不如宫中美酒醇厚甘香,但辛辣刚烈,大可助杀敌之威,善!苻生让腹中如烈火般滚烫的酒气燃烧着自己腾腾而出的战意,现在,就等那些大逆不道的反贼们自己来送死了。 数百人的铁甲卫士也列开阵势,或执戈矛,挺举于先;或持剑盾,拱卫在前。在这片相对狭小的宫门之外陈列了这般全副戎装的军阵,自有一股肃杀威严之气。 池棠和魏峰是第一批后续赶到的,从先前溃败下来的私兵口中,他们已经得知了暴君在此的消息,当看到苻生傲然睥睨的端坐当场的情景时,池棠和魏峰对视一眼,并没有贸然冲上。 “眇贼!看看我是谁!”池棠毕竟还是有些激动,这是他第二次近距离的看到这暴君,上一次,是在那镶金嵌玉的马车之中。当时,那暴君一脸的淡然若定,谁能想到,竟是一群妖魔在随后展开了一次屠戮。 “草莽匹夫,朕何识得!”苻生根本不以为意,说实话,他也不记得池棠的模样了。 “那一日,我们曾想杀你!可你身边,竟然皆是妖魔,昏君无道,致令妖魔丛生!尽食我手足同袍!眇贼,你都忘了么!”池棠目露威光,骈指而向。 “哎,似乎是有这么回事。”苻生好像有了点印象,国师一族的神人在自己面前表现了猎杀人间勇士,大啖生人血肉的场景,真是壮美奇丽的一幕啊,苻生全然没有想过自己的这个想法有多变态,而是眼睛一亮,仿佛又想到了那一夜的情景,然后开始仔细端详了池棠几眼。 “哈哈,朕想起来了。你是那第一个冲进朕车驾之中的刺客,对,就是你!朕记得你好像后来莫名其妙的凭空消失不见,这事也没听茹丹美人儿说起下文,却原来你倒底还是逃走了?怎么?还贼心不死,这次又附逆作乱?”苻生的笑容有些狰狞,仅余的一只左眼发出异样的光芒。“不过,这次你没有这样的运气了。朕要将你的身体磔裂为粉,将你的首级掏空风干了做酒杯,哈哈哈哈!” 池棠当然不会被那暴君这样的语言所激,反而将原本有些激动愤怒的心情渐渐平息了下来,这时候再看向苻生时,已经恢复了冷静:“眇贼,我们那次的行刺,你事先就知道,是不是?” “国师妙计,无有不中,略施小术,就引来了你们这伙心怀不轨的悖逆之徒,好!看着你们这帮人在朕面前鲜血如酒,骨肉为肴,何其快哉!”苻生洋洋得意地说道,他还想对池棠施加威吓的压力,不光是对池棠,这些所有到场的反贼们,听到这样的话,只会心胆皆寒。 尽管早就听嵇蕤薛漾说过了答案,但此际终于从暴君口中得以证实的时候,池棠仍不免有些凄然,果然是妖魔的诡计,可叹那些壮怀激烈的侠士豪杰们。 薛漾一直在池棠身后,他理解池棠的心情,由得池棠和那暴君对话,他现在的注意力是在天上,这一片漆黑如墨,看不见繁星点点的夜空之中。数十道黑气从皇宫的各个地方升起飞远。 这是妖魔化身行走的妖气,而这些妖气都是向着一个方向,离开了皇宫。薛漾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意思,是畏惧这里的声势浩大而退避三舍?还是另有诡异技俩以退为进?薛漾暗自警惕,却难下判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妖气已经越来越淡,越来越远,直至再不复见。 皇宫各处的杀伐声已经渐渐小了下来,从这个情况来看,必是在各处都已尽入掌握了,就只剩下这里——暴君独踞,众甲相向的内宫宫门之外。 池棠的手摸在了云龙剑柄之上,随时准备飞身而起,给那个暴君,那个现在还扬着狰狞笑意,一脸得色的独目暴君以准确而致命的一击。 “三哥,在这里候着小弟?”苻坚的声音响起,既不激昂,也不狠厉,倒像是家里兄弟的寻常闲话一般。 夜风吹起苻坚身后的鲜红色披风,猎猎有声,像是招展的旌旗。在看到苻坚出现的时候,所有在场对峙的部曲私兵都是垂首微微一躬,而魏峰率领的关中豪杰和池棠、薛漾则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小坚头,你终是来了。”苻生发出冷笑,又狠狠的饮了一口烈酒。 “三哥,杀戮太甚,残虐无道,生灵涂炭,民心鼎沸,再这样下去,先帝创下的基业可都要被断送了。三哥,小弟请三哥让玺禅位,国中另立明君,延祖宗社稷之祚。” “明君?”苻生仰头一笑,语带讥讽,“‘东海大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问在何所洛门东。’这首歌谣朕现在想起来了,原来说的是你。可叹朕不明底细,还以为说的是太师鱼遵呢,朕把鱼太师全族都杀了,倒放过了你!” 这首歌谣池棠也曾听王猛唱过,此刻一听苻生唱出便不禁看向了苻坚身边的王猛,王猛双目晶光烁烁,却在直视苻生。 “三哥,一味的诛杀忠良岂能保住社稷基业?若是三哥修仁政,明德行,这大秦国又哪里会有这些个对三哥不敬的谶谣?”苻坚的口气像是在规劝。 不等苻生说话,王猛却已经抢先说道:“还有首歌谣,陛下也听过吧。‘百里望空城,郁郁何青青。瞎儿不知法,仰不见天星。’陛下荒戾无道至此,还不知反躬自省,反下令拆除国中所有空城空宅,以禳此谶。劳民伤财之余亦复可叹可笑也!” 池棠又想起来了,怪道这暴君下令拆除国中所有空城空宅,以至于自己那天重回故地,却不得而入,却原来是这个歌谣的缘故。 王猛的转述之中,说了一个“瞎”字,这是苻生的大忌,他也不说话,独眼死死盯住了王猛,杀气大盛。 “三哥,你不从忠良之言,也还罢了,却怎么还招引妖魔,遍布宫中?国家神器若为妖魔所控,三哥岂能有善?况且,若让天下人知道,我大秦竟是由妖魔把持朝政,又叫我苻氏一族如何列于群雄之间?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苻生把目光又恶狠狠的投向苻坚:“朝中清平世界,何来妖魔之说?” 苻坚长叹:“三哥,你不会不知道你那位国师,还有那位宠姬,他们都是些什么怪物吧?其实在去岁长安刮起离奇狂风时,小弟就有这疑惑了。那时候风声大作,发屋拔树,宫门昼毕,天地昏昏。你只说是有贼,贼却怎么能作起这弥天大风的?光禄大夫强平大人只不过规劝几句,又言及天象为警,堪虞妖孽,便被你当场生生凿穿头顶。这不是急于灭口又是为了什么?还有,长安城外虎狼为群,不食六畜,只吃活人,你又不许朝廷派兵除兽救民,又是为了什么?广平王黄眉兄长,何以竟至……” “够了!”苻生勃然作色,“神人庇佑大秦国,你一个黄口孺子又懂得什么!你想做这个天子,那就来试试,能不能从朕手里把王位夺走,说那么多废话作甚?来来来!不必旁人,便你与朕以一敌一,胜者便是大秦国主!” 苻生虽然暴虐,却不糊涂,眼看着苻坚越说越多,都是对己不利的情事,便立刻出声打断,并用言语挤兑,让苻坚和自己一战。苻生毕竟天生勇猛,苻坚虽然贤明,但以勇力而论,远逊于苻生,当真两人互博对斗,只怕不出三合,便会丧生在苻生的戟下;可苻坚若不从苻生此语,却又显得胆气不足,氐人尚武,只会小看了苻坚,自然对苻坚是大不利。 苻坚一怔,心下踌躇,一时未敢接口。王猛却已经识破苻生用心,立刻用一种漫不经意的语调说道:“治国需明政,用兵凭智谋;岂徒好勇斗狠可胜之?东海王留有为之身,不为恃勇匹夫之行。若楚霸王、吕温侯者,半世而覆,不足道也!” 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却立刻将苻坚不敢应战的事实遮掩过去,苻生还未及再多说,王猛已经不给他节外生枝的机会了。 “有道而讨无道,陈罪已毕,众军皆备,伐暴君!” 部曲私兵得到命令,立刻大声喊杀,迈起整齐有力的步伐,向苻生的甲士军阵逼了过去。 第079章重创 红色号衣的部曲私兵与玄黑甲胄的护卫甲士搅在一处,这么短的距离,结阵为势的用处并不大,两方很快就陷入了血肉横飞的近身相博之局。 东海王的部曲私兵训练有素,颇有些勇力过人之士,可独目暴君的羽林甲士也都身怀绝技,许多人都是参加过几次氐秦国赫赫有名的战役的百战虎贲,尽管部曲私兵的人数远远多于羽林甲士,可在场上倒下的尸体中,却也是部曲私兵占了大多数。 厮杀的怒吼和濒死的惨呼,两种声音在场上不绝于耳,暴君苻生却似乎在开战后又恢复了平静,他的身形没有稍动,只是裾坐在胡床之上,一口一口深啜着袋中烈酒,眼中射出一道幽幽的暗芒,片刻不离人群中的苻坚身上,是愤怒?是仇恨?是嫉妒?或者,还是那样不屑一顾?谁也说不清苻生的眼神中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王猛则向一边的魏峰和池棠微微颌首示意,他很清楚,真正的猛兽在爆发之前,往往都是看似冷静而又宁寂的,况且眼前的这位独目暴君不仅是一头猛兽,还是一头困兽,如果他知道百官在刚才已经联名上表逼他退位,他会因为这种众叛亲离而狂性大发的。现在,必须让场中武艺最高的两个人死死的盯住他,稍有异动,就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他制服。对于这一点,王猛也同样清楚,人力有尽时,无论那暴君再如何神勇绝世,可面对魏峰和池棠这样顶儿尖儿的人间侠士,他抵挡不了多久,需要真正小心的,是不能让这暴君的绝望反噬伤到身边的东海王,不,已经不是东海王,他是现在大秦新的帝王君主。 所以,在苻生盯着苻坚的同时,同样在盯着苻生的,却是魏峰。劲力已经在全身的脉络中流转了几周天,魏峰坚信,那暴君的身形一旦有所变化,自己会用最强的一击立刻击在他的脑门之上。弑君?扯淡!魏峰不在乎,不过是个泯灭人性,残虐入魔的暴戾之人罢了,除去他就是为民除害。魏峰这样想着,手中的两把短戟隐隐的蕴上了一层劲气。 池棠的眼神却时而在苻生身上,时而又带着疑惑投向了苻生身后那一大片森森的宫闱,妖气四出,却又渐渐远离的情景他也感觉到了,这是什么意思?那个高深莫测的白袍千里生,那个会用舌头直吸人脑髓的茹丹妖姬,那神通广大却又凶狠残忍的虻山四灵,他们都去了哪里? “情势只怕有变,不可轻忽。”薛漾的话语在一片喊杀声中却仍清晰的传入池棠耳中,“不过,池师兄,正主儿是这个暴君,看看除去他时,那些妖魔会不会现身。” 不错,池棠轻轻点了点头,无论那些妖魔想施展什么阴谋诡计,他们所要拱卫的独目暴君总在此处,擒贼擒王,倒要看看这眇贼遭遇危机之时,那些妖魔如何动作。 “那就不多等了,我逼那眇贼出手!”池棠决定主动出击,与其等着野兽垂死一搏,不如先让这野兽狂躁起来。他也看清楚了形势,大部分的羽林甲士都在和部曲私兵的混战中,那暴君身前,不过十来个持盾横剑的近卫甲士,就像那一天晚上一样,池棠有过经验,区区十余人,能奈我何? 池棠的手探到了背后的云龙剑柄之上,两足忽的快速奔跑起来,就像一阵疾风,快速的冲入了兀自缠斗混杀的人群之中,穿过他们,就能直达暴君面前。 几乎是池棠刚一动身,苻生就立刻有了反应,发着暗芒的独眸向疾冲而来的池棠身上一扫,嘴角一扬:“匹夫不知死,朕成全你!” 池棠一侧头,迅捷无伦的避开了一名呐喊着挺矛搠来甲士的冲刺,云龙剑瞬时出鞘,寒光一闪,长矛断成两截,那甲士胸前的铁甲迸裂,鲜血不住的咝咝而出。这个情景,池棠觉得很熟悉。 是的,那一晚,我刺倒了车驾前拼死护卫的铁甲卫士,第一个跃上了这眇贼的车驾。 又一名甲士大张蛮牌,气势汹汹的撞将上来,带起一阵呼呼的风声。池棠几乎根本没有闪避,他的身后跃上一人,就手一托,反剑一撩,那甲士脖项上顿时颈血飞溅,前冲之势兀自未止,那人再一推,甲士尸首才哐当倒地。那人将剑挽了个剑花,剑柄犀首之形赫然在目,正是彭城犀首剑徐猛。 是的,那一晚,一样有和我志同道合的弟兄一起这般奋勇厮杀,陈嵩、李渡、张琰…… 池棠已经看到了在胡床上还大喇喇没有起身的苻生,身前的甲士鼓勇齐上,剑矛并举,指向了疾冲到眼前的池棠当胸。 池棠横眉竖目,募然大喝,身形高高跃起,云龙剑宛如一条凌空飞扑而下的蛟龙,气劲和寒光一齐喷洒而出。所有挺举迎来的兵刃在瞬时间尽数断裂。云龙之爪,天外神兵,尽管池棠并没有施展灵力,可这云龙剑的威能岂是凡人兵刃所能抵挡的? 池棠没有再顺势斩出,而是反肘挥手,将几个羽林甲士打倒,手中剑势一转,直刺那胡床上的苻生。 是的,那一晚,我也是这样,一剑向这眇贼面门刺出,那时候,身边那个茹丹妖姬生生的定住了自己;那时节,这眇贼也是这般,眼中淡然却又揶揄的看着我。 不过,此时此刻,我不知道你……眇贼!你的淡然和自信却又从何而来?池棠心中冷哼,云龙剑狠准迅猛的直刺苻生的面门。 苻生笑了,不闪不避,直迎而上,同时抄起了手边的金戟,可在金戟还没刺出的时候,池棠的云龙剑已经直直的透脑穿过,在这一刹那,云龙剑上火焰之形募然一盛。 全场静住了,都看着直挺挺的僵立的苻生,苻生脑门上的创口汨汨流出鲜血,他的表情却是不可置信,仅余的左眼的光芒则渐渐暗淡下去。 谁也没有想到,看似伏有极强后招的暴君苻生只一招,就被夺了性命。 剩余的羽林甲士齐齐跪下,大声哭喊:“陛下!” 池棠收起云龙宝剑,奇怪,那些妖魔直到暴君伏诛都没有现身,也许是自己动作太快了吧。 “漂亮!”王猛挝掌大笑,事情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池棠转过身,看向尸身未倒的苻生,语调带着些清冷:“我知道,你现在还一时未死,眇贼,你还能听完我说的话。”上前几步,手指轻轻在苻生脑门创口上比了比。 “你仗着化魔之身,故意不理会我的进击,很遗憾,化魔之身这种妖术,我已经见识过,所以我不会再上这个当了。”早在昔日对战段覆拒翼的时候,池棠就见识过虻山化魔之身的厉害,现在身为一个乾家斩魔士,稍一思量,就可知如苻生这样的身具魔性之君必有化魔之身。所以,对于苻生在面对自己时仍不闪不避的大喇喇的自信,池棠当然知道缘由何在。然而直到剑尖及脑的一瞬间,池棠才突然施展出破御之体的力量,这是一个计谋,苻生中计了,在他感觉到对方破御之体突然显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避,就这样,被池棠一击而中。 手刃暴君,池棠却没有觉得多快乐,那些妖魔,那些食人无厌的妖魔,好像是真的离开了,自己的复仇之路,并没有结束。 带着多少有些萧索的失望之意,池棠举步离开。 王猛正对苻坚耳语:“只说已将暴君幽禁,废为越王,先不将其死讯宣召天下,陛下即位登基才是首要大事。”苻坚若有所思,缓缓点头。 徐猛、鲁扬,包括魏峰,都敬佩的看着池棠,没有想到,江东负剑士如此了得,一招而斩勇冠当世的独目暴君。只有薛漾,还是那种淡定的笑容,两手向外一摊,这是乾家弟子祝福和问候的手势。 池棠也是淡淡一笑,就在这时候,他忽然觉得后心剧痛,一柄硬物从背后直刺而出,肩头能看到一块凸起的金灿灿的戟尖。 全场人面色大变,池棠在倒下之前只听到一个声音:“朕有天命庇佑!岂是凡夫草莽可伤?” 眇贼不是已经死了么?池棠想回头去看,几乎穿透身体的金戟却同时横里一卷,带着飞溅的血肉,池棠一声不吭,被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本该已经丧命的苻生带着阴冷的笑意,气昂昂的当前一站,一身金甲烁烁生光。手中金戟横指,戟上池棠的鲜血还在滴滴答答的流下。 “喝!”几声怒吼,魏峰和鲁扬、徐猛一揉身,已经冲了上去。 薛漾快速的将倒地的池棠扶起,暗运灵力,输入瞑目不起的池棠体内,一脸焦急之色。这是怎么回事?转瞬间胜负易势,池师兄竟已气若游丝? 苻坚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不自禁的退后了一步,王猛虽然吃惊,却还方寸不乱,急忙示意,左右数百名部曲私兵层层叠叠围上,将苻坚护在人丛之中。 即便是本已大放悲声的羽林甲士此际也震骇的呆看着苻生和几名侠士斗在一处,他们知道,无论什么人,在遭受了那样的重击之后,绝没有复生的可能,可现在这天子却还勇猛的和敌人交战着,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他……已不是人。 苻生的金戟稍一挥动,便是呼呼的劲风,徐猛只交击了几招便感觉到虎口巨震,险些拿捏不住手中犀首剑,不由心惊这暴君的神力惊人;而鲁扬则因为先前在莹玉阁和卷松客的大战,本来体力就未恢复,现在和苻生交战,纵有破御之体的力量却也抵挡不住,堪堪几合胸口就被苻生金戟划开一道血口,踉跄后退;只有魏峰,仗着卓绝武艺和苻生周旋交斗,一时未露败象。 魏峰自己清楚,纯以武艺,自己倒还不惧,可是对方每一戟都是进击搏命的招数,然而自己反攻过去时,那暴君却又不招不驾,浑不以为意,魏峰心知有异,不敢托大,只得全力遮拦自身,静观其变。 薛漾搭了搭池棠的脉,还有心跳,苻生的金戟虽然透体而过,但幸好在行将入体之时,池棠出于习武者的本能,自然而然的让了一让,戟尖从心肺要害处偏过,但即便如此,池棠肩胛至臂膊处几乎尽被割开,褐衫被染成了深红色。苻坚和王猛也奔过来看池棠伤势,早有几个医官抢上为池棠包扎伤口。 “池英雄伤势如何?”苻坚眉头紧锁,一脸关切之情。 “禀王爷,虽是要害处未伤,但左肩已开,几近透体,还需调养些时日。”医官说道。 王猛则对医官耳语几句,这是他在华山隐居时自创的疗伤偏方,颇具效验,便让医官火速着力调制。 薛漾心急如焚,又看场上魏峰等人陷入苦战,便对王猛道:“王兄,我师兄交给你了,我去助魏兄,那暴君有古怪。” 苻坚急道:“孤王令众军其上!相助各位。”正要下令,却被薛漾摆手阻止:“暴君身具妖魔之体,寻常人难奈其何,不要枉送了性命。” 苻坚心知薛漾所说有理,可眼看着一众军士站在当场却又相助不得,不禁甚是焦急,还是王猛规劝了几句:“陛下,还看伏魔之士手段,我们便替他们掠阵就是。” 薛漾一抽锈剑,剑尖现出青芒,飞快的迸向苻生,直到这一击的出现,苻生才第一次收戟架隔,真正防了一招。薛漾不给苻生任何凝神反击的机会,锈剑展开滔滔不绝的攻势,一时间,锈剑和金戟的交击之声连绵不断。 这一下,魏峰也腾出手来,他是何等的武学造诣?早看出破绽来,暗红色衣袍一展,全身鼓胀运气,觑准机会,聚起全身劲力,一记挺戟直刺,短戟所向,正是苻生面门上的创口,这是池棠一剑所造成的创痕,现在虽然已经停止了流血,但魏峰清楚,只有通过这个创口才有可能伤到苻生,成败就在此一举。 这一招已是魏峰毕生功力的体现,便连薛漾也是一惊,一股威灵之气从身前带过,薛漾暗自点头。又出现了,又是一位在紧要关头才激发出潜能的人,这位扶风烈戟士,果然身具破御之体的力量。 苻生惊觉魏峰短戟及面,可魏峰这一招势若奔雷,又哪里闪避得开?“嘭”一声闷响,短戟入脑,劲力在苻生脑内一涨,苻生仰面便倒。哐啷一声,头上的金盔落在地上。 成功了?魏峰一喜,可薛漾却仍然面色凝重,就在苻生倒下的一刹那,薛漾便嗅到了一股森然的阴气。 乌云不知什么时候遮盖住了整个夜空,宫城的灯火将场景映照的像被鲜血涂抹一般的腥红。 倒地的苻生腾的又站起身来,头发披散,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到面门上变得更大的创口,可是这创口并没有再流出血来,而是呈现出几道裂痕,诡异的向着脸庞四周延伸开裂。 第080章鬼君 在脸部开裂的同时,苻生的右手张开,几道若隐若现的黑气袭地而起。 薛漾面色一变,急忙一拉正看得目瞪口呆的魏峰徐猛:“快退!” 地上原本躺着些战死的甲士和私兵的尸首,此刻被这几道黑气卷过后,每一具尸体上都升起一道黑色光团,如有所知的吸附到了苻生身上。而地上的尸首顿时皮皱身萎,仿佛精血在一瞬间就被抽干一般。 除了魔鬼,谁还会出现这样可怖的变化?原本忠于暴君的羽林甲士们这下也崩溃了,他们惊慌的站起身,向四下奔逃。 可是迟了,黑气缠绕住想要逃开的甲士,和他们身上玄黑色的甲胄混为一体,甲士们的脸上都呈现出极为痛苦的神色,却又听不到他们的惨叫,只能看到他们的嘴极为诡异的大张着,直至变成一具干枯的尸首。变成干尸后,他们也和先前的尸首一样的下场,以一道黑色光团吸附到苻生身上作为完结。 战圈外的部曲私兵这下更是哄然大惊,人群如同潮水退去一般,层层叠叠的向外散开,唯恐被这黑气卷到。 王猛一拖苻坚:“陛下快退。” 苻坚面色坚毅,还在下令:“快将池英雄拖到后面,小心救治。”在这当口,他还在关心倒地重伤的池棠。 黑气好像有了指令方向,一齐涌向了昂立不退的苻坚。 苻坚拔剑出鞘,无论对方这是什么,自己不能再生出惧怕之意,尽管自己不及苻生武勇,可在这时候再行后退,自己,又怎么能做大秦的君主? “妖鬼之术,陛下万万不可!”王猛不是不知道苻坚心里在想什么,可是眼看那些甲士成为干尸的可怖场景,又怎敢让苻坚轻身犯险?一时也顾不得了,将身子挡在苻坚面前,如果黑气过来,就先卷了自己去。 黑气已近苻坚脚下,却很奇怪的现出几道青光,黑气再难寸进,终于又调头而回,缠绕着苻生的周身。 薛漾锈剑一挥,几道青光倏地飞回剑头,紧要关头,正是他用乾家秘术抵御了那吸人精血的魔气。 苻生似乎浑然不觉,身上聚满了黑色光团,在黑气缠绕下更显得分外触目惊心,披散的头发之下,一片一片碎裂的肌肤正不住的往下掉落。 “这不是虻山的妖术。”薛漾手中锈剑遥指向前,口中小声地说道。 魏峰横戟,站在薛漾身边,暴君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当真是令人心惊胆战,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身绝顶武艺有些派不上用场了。 鲁扬和徐猛则一左一右,凝神戒备,说实话,他们现在也没有什么力气去作战了,站在这里,毋宁说是一种勇者气势上的绝不退让,就算真的死去,那也是昂首站立着,毫无畏惧的去面对死亡。 整个宫门前,顿时扬起一股腐臭的气味,每一个在场的人都不禁捂住了鼻子。正给池棠敷上草药止血的医官却忽的一缩手,真奇怪,此人身上怎么会突然这么烫人? 苻生终于抬起头来,脸上却全然变了模样,青灰色的肌肤,只剩左眼的情形倒和原来一样,只是现在这只左眼竟是猩红色的眼瞳,阔口突出,两道獠牙分外森然。 薛漾皱起了眉头,他觉得这个形象自己是见过的,而且,就是在不久之前。 形容大变的苻生浑身黑气忽然一盛,那些尸首上升起的黑色光团倏的尽数隐入他的体内,苻生做了个很享受的姿势,口中念念有声:“噬骨阴灵,助朕神威,国师教的好仙术,朕好生欢愉!” 薛漾冷笑了一声:“仙术吗?真是个不勘贤愚的暴君,噬骨阴灵,我说怎么这么怪,那千里生竟然传授了他血泉鬼族的鬼术。” …… “血泉鬼族炼魂之术大有玄妙之处,我早替那人君炼就了厉魂。那些作乱的人不会想到,就算他们费尽力量杀死了具有化魔之身的人君,可真正拥有可怕力量的,却反而是那死后的人君。”千里生得意的想着,这就是血泉鬼族与吾族结盟的诚意,私下授了我好几道鬼族的不传之秘,相比较而言,那个灰蓬之人凭什么想与我共分天下?不过,他要是真能献上五圣化人的首级,我倒有兴趣助他一臂之力。 千里生脑中一会儿是池棠气昂赳赳的形象,一会是那灰蓬客神神秘秘的言语,不管怎么说,他的提议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虻山之王?我真的可以吗? 不知不觉,黑气飞过了那片雾气朦胧却又杀声大作的山冈。 “是辟尘和山君,他们在和人间武士交战,嘻嘻,看到了,嗷月和卷松也到了那,把那些人间武士杀的好惨呢。”依偎着千里生的茹丹夫人指着下面笑道。 “下去看看。”千里生做出了决断,黑气倏然向下。 金铁交击的声音,血肉撕裂的声音,垂死前的呻吟,受创时的惨呼,充斥着这个山冈的每一处。虻山四灵的身影时而化作黑气快速的从人丛中飞掠而过,时而显出实形,撕扯、噬咬、撞击、缠绕,用他们最擅长的方式对那些还在奋勇作战的人间武士展开了杀戮。 邓羌的三千骁骑已经折损大半,单是那犀兕和猛虎二怪已经不好对付了,但刚才又有两个厉害的妖魔加入进来,邓羌可没认出来这新加入的嗷月士和卷松客实际上在长安城中和自己照过面。 骁骑武士也做出了自己的努力,至少所有的小妖都已陈尸于地,辟尘公和镇山君在虎狼冈苦心经营了多时,训练出的一百多小妖现在已经全军覆没,辟尘公和镇山君自然怒不可遏,因此在嗷月士和卷松客前来召唤的时候,不愿从命,非要杀光了这些人间骁骑武士才走。 虻山四灵自然沆瀣一气,前来报信的嗷月士和卷松客很快加入了对骁骑武士的杀戮中,当然,他们也认出了鹤羽门的祁文羽,对于祁文羽先前的逃脱,一直使他们耿耿于怀,因此他们主要对付的还是祁文羽,祁文羽全力施展,却也避的极为困苦,已经是有些不支了。 邓羌盔歪甲斜,眼看着手下的精兵勇士一个接一个的被那些妖魔撕扯,血肉脏腑流满一地,心中却只有越来越盛的怒意,而在自己盛怒之中使出的剑术下,对方好歹还稍有忌惮,自己也得以支撑到现在。 祁文羽一个踉跄,站到了邓羌身边,苦笑一声:“这几个妖魔当真了得,今日只怕抵挡不住了。” 四个怪物一字儿排开,他们已然胜券在握,镇山君发出一声虎啸:“凡夫!今日用你们的血肉祭奠我满山孩儿!” 骁骑勇士们的坐骑在熏草药力退散后都因为虎狼的腥气而惊吓的奔走下山了,现在还活着的骁骑武士们都是徒步跟在邓羌身后,兵刃还直挺挺的横在胸前,脸上都是视死如归的神色。 就在镇山君要扑上的当口,一道黑气凭空而下,横挡在虻山四灵之前。 镇山君一看黑气中现出的身形,顿时色变,急忙下跪:“先生……” 千里生气定神闲,身边依偎着千娇百媚的茹丹夫人。 “邓将军,又见面了。”千里生向邓羌招呼。 “哈哈,原来是国师大人,邓羌甲胄在身,可不便见礼了。”邓羌认出了千里生,虽然明知无幸,却还是反唇相讥。同时眼神又直视着茹丹夫人,“这一位当真眼熟的很。” 茹丹夫人现出一个媚笑:“这算是对奴家的搭赸寻话么?邓伏骥将军,未免太过老套了。”从从容容的将邓羌的咄咄话语化解。 千里生则没有理会邓羌的不敬,眼神又看向邓羌身边的祁文羽:“原来是你?逃走的小老鼠?”千里生很喜欢这种口吻,实际上这是他过去跟血泉鬼族的月灵鬼将学的,表现对这些凡人的轻蔑,用这种口吻再合适不过。 祁文羽没有说话,千里生是他的杀师大仇,多说无益,可是对方此刻出现在这里,那究竟是在皇宫被赶到这里来的,还是已经解决了皇宫内的变故才来这里的?祁文羽心里一阵紧张,难道那些英雄侠士们都遭遇了不测? 千里生将头一侧:“我已下令,尽归吾族来处,你缘何不遵此令?”这话是对身后的镇山君说的。 镇山君一怔:“先生……小妖怎敢不从先生之令,实是这些凡夫杀我冈上孩儿,小妖气不过,欲待……” “这点你真该学学他们。”千里生一指眼前那些剩余的氐秦骁骑武士,“令行禁止,无有不遵,即便知道死在眼前,却仍奉命不退。” 镇山君语塞,不知如何接口,还是嗷月士把他一拉,才让他悻悻的低下了头。 千里生环顾山冈,战死的武士和小妖的尸首陈杂相错,显然生前都经历了极为惨烈的拼杀,不由点了点头:“真不错,有这样的勇悍之士,大秦国问鼎天下定然大有可为。” 邓羌冷笑,这个妖魔国师还有什么好说的,想杀他们就痛痛快快的来一口,正要出声,却被千里生举手一止,邓羌只觉得浑身一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才知道双方实力天差地远,对方真要杀自己不费吹灰之力,不由心下暗惊。 “凡夫与吾族相争,其间相去何止天渊之殊?真的,奉劝你们,别找错了对手。当然为了表达对你们的敬意,还有吾族对你们的怜悯之情,我今天可以不杀你们,也包括你,年轻的炼气士。”千里生一指祁文羽,“你们可以跟着你们的新君,好好的开始征讨天下的霸业吧,至于你嘛,年轻的炼气士,你大可以把我杀了你师父的事情传扬出去,就说我骐骥千里生,随时在洛水之滨恭候各位伏魔之士的寻仇。好了,各位,请珍惜我给你们留下的性命,有朝一日若能再会,我会很高兴的。哦,对了,顺便再说一声,你们的计划很成功,整个长安城已再没有吾族的踪迹,你们可以去迎接新君即位了。” 千里生的话一说完,便化作一道黑气,转眼间消失了踪影。 镇山君气呼呼的看了邓羌一眼,终是不敢违忤千里生的命令,也化身黑气而去。嗷月士嘿嘿一笑,在离去前丢下一句:“真是好运气,记得千里先生对你们的恩赐,再敢为敌,定然不饶!” 妖魔们去的很快,只留下人间武士们面面相觑,当真不杀我们了?邓羌看了看祁文羽,又看了看身后的士兵们,面色非常凝重。还活着的武士们脸上再没有了那种视死如归的坚毅,相反,只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和带着些心惊胆战的敬畏。 这就是妖魔的韬略吗?不杀我们,却瓦解了我们誓死一战的斗志,只会将他们的可怕和强大散播于世间,令世人再面对他们时只会噤若寒蝉,惶恐失措。 邓羌轻轻抹去脸上的一处血痕,身后的武士们却已经自动的开始打扫战场,碎尸残肉,在激烈交战时只会增加武士们的敌忾之心,可现在,却令他们都有了一种怯意。 邓羌忽然侧过头,举起剑,对着妖魔们飞身而去的方向怒吼了一声,别以为我邓羌会中你们的诡计,今天你让我活下来,会是你犯的一个大错,从今日起,我要修习除妖之法,有朝一日若能再会,我再不会如今日般眼睁睁看着你们肆虐而束手无策,我会用我的剑刺穿你们那满是自以为是表情的脑袋,到那时候,我想,我也会很高兴的! …… 薛漾锈剑剑头的青芒越来越盛,凝神对着一步一步逼近的苻生,也许再称呼他为苻生并不确切,事实上他在池棠第一次的攻击中就已经死了,现在的苻生只是一只厉鬼,一只修习了血泉鬼族之术的厉鬼。非要加个合适称谓的话,便是不折不扣的狰狞鬼君。 薛漾可以感觉到,眼前这个鬼君身上传出的气势并不在自己曾见过的残灵鬼将之下,以自己的修为,绝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在这一点上,薛漾有点像他的二师兄甘斐,就算打不过,能打疼你,哪怕就是一小下,也总比不打强。 薛漾没有任何犹豫,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锈剑斜劈,直指鬼君的脖项。厉鬼者,皆需斩其首级,破其脑颅才能有伤体之效。薛漾一开始就找向了对方的命门。 魏峰自然也不会袖手,飞身而出,短戟带着雄浑的气劲,直取鬼君的面门,尽管他不知道除鬼的窍门,但他只清楚一点,任何敌人,面门之处必是致命所在。 鬼君哈哈大笑,金戟缠绕着黑气,反手打出,气势宛如滔天巨浪,魏峰立时横戟一封,却仍招架不住,身体如遭重击,还是他凝气运功,生生稳住身形,喉头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薛漾则快速的闪动身形,剑尖的青芒迅捷无伦的迎上了金光灿灿的长戟,发出一长串叮叮的响声,鬼君忽然挥拳击出,重重击在了正快速变幻身形的薛漾身上。 薛漾口中不停念着什么,几道青气缠住了击在自己身上的鬼君重拳,现在这是薛漾把鬼君和自己缠在了一起。 又是个好机会,魏峰岂能看不出来?强忍住胸中翻腾的气血,跃身而起,又刺向运转不灵的鬼君。 鬼君大喝一声,金戟带着罡烈之气,挥向了当头冲来的魏峰,魏峰深知这金戟上巨力绝人,身形还在凌空便是极为巧妙的一扭,堪堪避过了气势滔滔的戟势,双戟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戟枝月牙在鬼君脖项上迅捷之极的横里斫过,鬼君被薛漾紧紧缠住,躲避不及,猩红色眼瞳的独眼发出幽幽的暗芒,双短戟的寒光在他眼瞳中凝成一束银点,就这样,眼看着双短戟砍入了他脖际。 第081章新帝 魏峰身为双绝五士之一,身手何其超卓?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已被他抓住,在薛漾行险以乾家密咒缠住鬼君的时候,那一对盛名天下的烈虎短戟已经割开了鬼君的脖子。 斩去头颅,应该是颈血喷溅,如果锋刃够快,那么对方头颅在落下的时候,还会有一段时间的知觉。不过,这些预想中的局面都没有出现,烈虎短戟嵌在鬼君的脖项肌肉之内,被紧紧的夹住,再也难进分毫,没有飞溅而出的鲜血,没有割破体肤的斫音,只有鬼君猩红色眼瞳透过来的森冷寒意。 “好武艺!朕一时竟没能防住。”长长的獠牙在阔唇边向两侧扬了一扬,显然,这是因为嘴角泛起的笑意而牵动的。 “不好!”魏峰已经顾不上惊诧鬼君的毫发无伤了,鬼君拿着金戟的右手已经再次扬起,在这金戟挥下之前,魏峰已能感受到那金戟之上蕴含着的滔天气劲,此击万不可挡! 魏峰立刻松手,放开了卡在鬼君脖项中的烈虎短戟,同时一拽还在死死缠住鬼君的薛漾,身形急退。金戟来势奇速,魏峰还未完全退开,戟尖已然堪堪及体。 魏峰吐气开声,一推左手拽着的薛漾,把他推到了几步开外,右手则翻腕为掌,顺着金戟来势,用借力打力的方式将金戟来势稍缓。 四两拨千斤,武学中妙到毫巅的造诣,这是魏峰腾龙掌中最为高明的一招,情急之下施展而出,更当是得心应手。然而,对方是拥有绝强力量的厉鬼之躯,不仅戟势几有万钧之力,戟身更附有阴魂的噬骨之气。 金戟结结实实的打在魏峰身上,一阵黑雾转瞬间将魏峰包住。 薛漾大叫一声:“魏兄!”立刻又抢身接上,手中锈剑挡住了金戟的进击,拉着魏峰飞步后退,手上现出青气,将那阵黑雾驱散。 “刷!”徐猛将犀首剑飞掷而出,鲁扬跃身而上,用尽力道,抢到鬼君胁下,转手一刁,这是要用擒拿手法克制鬼君,又有十几名江湖豪客奋不顾身的冲了上来,他们都是关中豪侠,是跟随着魏峰行走江湖的手足兄弟。 鬼君金戟一挥,戟身与犀首剑相撞,火花四溅,将犀首剑一劈两段;那里鲁扬连连运力,却撼不动鬼君身形,鬼君漫不经意反手一推,已将鲁扬仰面推倒,在鬼君更进一击取鲁扬性命的时候,十几名江湖豪客又围了过来,可不过几招,便都被鬼君生生斫下了几人的首级。 “快回来!不要送死!”王猛大呼,他和这些关中豪侠情同手足,自然悲恸之极,魏峰面如金纸,已经昏死过去,薛漾不敢大意,知道他是被噬骨阴灵所伤,还好自己出手的快,驱散了阴灵形成的黑雾,饶是如此,现在也要用灵气输入他体中,将余毒清除,一时顾不得场上恶战的局势。苻坚举剑大喝,一批部曲私兵怀着必死之志也冲了过去,尽管知道于事无补,可眼看英雄流血,岂能袖手旁观? 一道青蓝色的焰火之形在昏迷的池棠身上悄然显现,慢慢的涌到了肩胛的创口,一旁的医官看的目瞪口呆,伸手去碰时,却立刻被烫得一缩手。 被推倒在地的鲁扬一骨碌爬起身来,身边身首异处的关中侠士们的惨状令他睚眦欲裂,他大吼一声,猛的跃身,兜头揽住鬼君哽嗓,臂膊正推在那仍卡在鬼君脖项上的短戟,狠力推送,既是想扳倒鬼君,也是想让短戟入肉的再深一些。 鬼君忙于屠戮涌上的关中侠士和部曲私兵,一时被鲁扬揽住,现在竟觉得奇痛刺骨,显然,这是鲁扬的神力催动那一对短戟向脖项内又深入的缘故,不禁又惊又怒,发出一声厉嚎,没拿金戟的左手狠狠的向鲁扬腹下打出。 又一个人影冲上,死死拖住了鬼君这一只蕴含着莫大力道的左手。是徐猛,在飞剑被破之后,他并没有袖手,看准机会,豁尽全力发起了反击。 “老鲁!快退!他已经不是人了!”徐猛已经很吃力了,他精擅剑术,却不以气力见长。 “呀!可恨!朕已是不破不灭之身,哪里来的这许多恼人的凡夫草莽!”鬼君怒发如狂,明明身具神鬼之力,却被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一再阻挠,一股黑气从鬼君身后涌起,“朕要吃了你们!”在黑气的作用下,鬼君的面容越发狰狞可怖,阔口张开,鲜红的舌头滴着口水,锋利的獠牙发出森森寒光,眼瞳中的猩红色发出诡异的晶芒。 鬼君第一个就咬向了还勒住自己脖子的鲁扬,一口下去,将这厮的头吞入肚中,鬼君恶狠狠的想着。 “入你娘!”宫墙上跃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半空中保持着侧腿飞踹的姿势,潇洒无比。 飞踹到处,正在鬼君下颚,鬼君阔口不由自主被重重击合上,并且,与此同时,鬼君还没顾得上收起舌头,所以……锋利的牙齿都落在了自己柔软的舌苔上。 这是鬼君第一次真正受伤,更倒霉的是,这是自己的牙齿给自己造成的伤害,伤害的结果是他自己的半截舌头。鬼君哇哇大叫,捂着嘴巴踉跄后退,一股巨力震开了身边的鲁扬和徐猛。 “七哥?”众人都看清了来人。罗老七脸上洋溢着幸福而又满足的笑容,神采焕发,威风凛凛,大喇喇的叉腰站着。尽管不知道先前这家伙跑去哪里了,可现在一出场就让那不可一世的鬼君受了伤。 只有薛漾清楚,罗老七一定是又被什么事情激发了本身的破御之力,这个好色的护商师,身上还真有股子神奇的力量。 “敢动老子兄弟?你当老子横扫河洛罗七哥这名号是白叫的?干!好的不学,学吃人?入你娘的你还是不是人啊?”罗老七越讲越精神,说到畅快淋漓处,又是飞起一脚,直踹向还捂着嘴呜呜呼痛的鬼君。 “其实……他真的不是人。”鲁扬和徐猛很想好心的提醒,禁不住罗老七身手如电,说打就打,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臭屁不及捂鼻,只能眼睁睁看着罗老七腾在半空潇洒飘逸的飞踢之势被鬼君一记冲天重拳轰倒在地。 “入你娘!这么厉害?咋不早说咧?”罗老七赶紧爬起身,揉了揉摔的生疼的屁股,顾不得继续叫骂,急忙避开鬼君狂怒的又一次重击,鬼君的重戟击在地上,石屑迸飞。 场上众人都被罗老七的横空出世所吸引,只有医官,惊骇莫名的看着青蓝色的火焰在池棠肩胛处越来越盛,敷在肩头的药草被炽燃化开,肩头原本翻开的血肉结成了蜂窝一般的火网。 “王……王爷……”医官怯怯的声音响起。 “唔?”苻坚转过头,立刻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池棠全身仿佛都已经燃烧起来,炽旺旺的火焰在自行移动着,渐渐聚成了一个如有实质的形状。 这是一只火鸦,张开的双翼满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在池棠的肩头振翅欲飞。 “啊!”池棠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眼眸中尽是耀眼的金光,而在肩头的那只火鸦也发出“喳”的一声怒鸣,扑的直朝鬼君飞去。 在全场震骇的目光之中,池棠腾的起身,手中的云龙剑一样燃烧着腾腾的火焰。 “眇贼!受死!” 火鸦先一步到达,在兀自狂呼大喝的鬼君脑门前穿体而过。 恰在此时,罗老七拔刀出鞘,宽大的刀身狠狠的在鬼君脖子上砍过。 金光从鬼君的全身喷射而出,几乎将整个幽黑的天幕映照的彤亮,硕大的头颅滚落,同时落下的,还有一直卡在他脖项上的两柄烈虎镔铁短戟。颈腔中也同样喷出金光而不是鲜血。 池棠持着剑,看着这情景,有些发愣,自己倒底还是到慢了一步,手刃这独目暴君的,竟是护商师罗老七。 魏峰轻哼一声,悠悠醒转了来,在看到面前的景象,也是瞠目惊舌。薛漾则放下了心,总算驱散了噬骨阴灵,并且,那魔君鬼帝也在眼前被真正结束了性命。 大事起时,宛如乌云密布,骤雨欲来;大事毕时,已然阴霾尽散,静风如定。很多事情也许并不如后世传诵的那样轰轰烈烈,就像这位暴君鬼王的殒命,在不可一世的作势欲扑之前,便被那火鸦神力治愈的乾君化人以炽焰火鸦伤透颅干,然后,再被一个护商师用凡世间平淡无奇的一刀,生生取下了首级。由于炼魂之术造就鬼君之身而颇有自得之意的千里生若是知道了这样的结果,不知又当作何感想? 鬼君的身体在金光喷射之后,竟然化作飞烟尘埃,金丝缕缕,袅袅轻升,众人都不敢相信,先前还如此狠虐凶悍的鬼怪竟在转眼间灰飞烟灭。只有薛漾挣扎着因和鬼君力战而痛楚酸软的身体,一步步赶上前,先拍了拍站在原地兀自有些发愣的池棠,又对咧嘴大笑的罗老七作了个鬼脸,然后才从怀里掏出封魔瓶,将升起的金色烟烬吸入瓶中,口中直道:“别浪费,别浪费,哈哈。” …… 王猛第一个在苻坚身前跪下:“暴君已除,妖鬼伏诛!臣叩见大秦新君陛下!” 在苻坚还有些发愣的当口,满场的部曲私兵都已纷纷跪下:“大秦新君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池棠身上的火焰倏然消散,他收起了云龙剑,原本被苻生重创的肩头已经痊愈,再也不觉疼痛,可究竟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的,池棠只能归于这是火鸦的神力,还有太多的奥妙之处需要自己去揣摩修炼。 远远的,无数公卿百官正在宫城外集结,他们都在深夜得知了推翻暴君的消息,急冲冲的赶来迎接新君登基的。如果原本对东海王进攻皇宫的举动他们还有些颇为担心失败的话,那么现在从宫城深处传来的声势浩大的欢呼声无疑已使他们吃了个定心丸。 丁巳年春月,苻坚于长安太极殿即君位,号“大秦天王”,年号永兴。千年帝都,一扫妖氛,暴君已除,妖魔尽散。 …… 池棠在当天夜里就和薛漾一起回到了莹玉阁收拾行装,准备再度启程。尽管苻坚和王猛都在竭力挽留,可池棠知道,妖魔在这一次长安之役中几无损失,也许他们对于暴君苻生的主动放弃还蕴含着巨大的阴谋,自己在伏魔道的征程只是刚刚开始,他终是谢绝了苻坚和王猛的盛情。 离去前,魏峰、王猛诸人都亲热的向池棠、薛漾告别,山水有相逢,江湖豪客,总有再会之时,这一次肝胆相照,便是一世的手足兄弟。 苻坚也恋恋不舍的执着池棠之手,在他眼中,池棠已不再是名震江湖的负剑之士,这位可以身现奇火烈焰的异人一定是神人临凡,大秦国若得此人,何忧国势不昌? 在池棠一再婉拒之后,其实在心里还是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他是晋人,不会去做庇佑胡人朝廷的臂辅。 天色已经亮了,这一夜经历了一场改朝换代的生死大战,现在是苻坚做着登基的准备的时候,而池棠和薛漾,则准备踏上前往豹隐山锦屏苑的行程。 池棠拍了拍薛漾的肩膀,薛漾笑嘻嘻的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包裹,里面装满了苻坚赏赐的赀财,按照乾家的规矩,这一次可算收获颇丰。 刚要起身时,薛漾忽然一怔,小声道:“差点忘了,这里应该还有个妖怪。” 池棠奇道:“怎么回事?” “应该是个来探路的小妖,替那虻山千里生打前站的,昨天晚上被我用计困在了里厢房,结果又是战千里生,又是伐暴君,几乎忘记这事了。” “去看看。”池棠摸了摸云龙剑柄。 里厢房的房门被推开,一道绿风飞速的一闪,已经绕到薛漾身后,可不等那绿风产生任何变化时,池棠已然信手探出,牢牢抓住了绿风中的实体。 “喵呀!”一记怒喝,绿风现出灵风的身形,她的喉咙被池棠的手狠准的拤住。 “是你?”在互相看清楚了对方后,池棠松开了手,而灵风也停止了本待殊死一搏的举动。 “又见面了。”池棠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态度和对方说话,毕竟对方是虻山的妖精,尽管她是修的慕枫道,可总觉得有些别扭,然而偏偏对方还帮过自己的忙。 灵风的面色冷冷的,并没有答话,池棠又抱了抱拳:“还是多谢你,上次在落霞山,是你出手相助的。”在落霞山紫菡院,若不是灵风,只怕董瑶、姬尧都难以逃出生天,池棠对于灵风此举虽感不解却也非常感激,直到此时才有机会真正当面道谢。 “是该谢谢你,虻山的小猫儿。”薛漾接口笑道,“我以为抓住的是谁呢,却原来是你,看在你帮过我们的份上,这次我们不为难你,你请吧,顺便告诉你,这个城里的所有你的同族都走了,我想,你应该回虻山去找他们。” 灵风的灿若亮晶的眼眸扫视了两人,脸上神情却依旧冷漠,一转身,步出了房门。 “谢谢。”在背对着两人的时候,灵风才用刚硬的声音说道,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声谢谢并不是为了这次他们放自己走的举动。 一道绿风从空中倏尔散去,灵风已经不见踪影。 “其实,她真是只可爱的小母猫儿,对不对?”薛漾看向池棠,笑着耸了耸肩。 …… “嗡嗡嗡~~~~”低鸣声不止,乾冲走到五君堂前,推开了紧闭的石门。 看着眼前的景象,乾冲的眉眼间顿时泛起一阵喜意,很快又转身向外,将目光投向虚空之外深邃的天幕,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身后的石门之内,一座雕像在不停低鸣震动,隐隐发出暗白色的光芒。雕像昂首挺立,喙准若钩,气势傲然,神光非凡,正是西方司雷疾鹰。 第三卷虻山之变 第001章重回公府 深夜,月寒,一间屋舍仍然透出灯火之光,显然屋中人还未安睡。 屋舍里满是一股甜香,一个身材修长窈窕的女子正对镜梳妆,孤影相盼。白皙胜雪的柔荑轻握牙梳,在如瀑的青丝中划过,铜镜中倒映出一张眉若春黛,眸似盈波的如花娇靥。镜前一盏青牛宫灯,灯光随着屋外透入的夜风明灭不定,连带着女子的面上也是忽亮忽暗。 那女子却似乎全没受光线的影响,仍在悉心梳妆。眉笔巧施,弯弯细长,望若远山之丽;额胭淡抹,约黄效月,仿佛蟾宫仙娥;香粉敷在光洁柔嫩的脸庞上,更增明艳;樱唇轻含唇纸,略略一抿,便是那嫣红一点。女子对着镜中甜甜一笑,当真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绾发结髻,纤纤玉指又拈起妆台上的一枚金簪,身形微侧,就待插入髻中。忽的手一动,金簪滑落地上,女子俯身弯腰,就手去拾。 镜前佳人这一弯腰,镜中的女子倒影却丝毫未动,尽管和那镜前佳人一般模样,可镜中的佳人却带着一丝清冷之意,眼神随着镜前佳人弯腰的动作垂视下去,嘴角意味深长的微微一动。 女子拾起金簪,又坐回镜前,看向镜中倒影时才发现有些异样。 “又来了?”镜前佳人并不吃惊,甚至淡淡的笑了起来。 “他呢?”镜中的女子竟然也开口说话,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幽幽轻渺得不可捉摸。 “他不在,这几天都不在。”镜前佳人还是拈着金簪,“别占着镜子,不然我可看不到我了,这凤簪也不知插的方位对不对呢。” 镜中的女子身形微微一动,已然与镜前佳人的动作一致,镜前佳人明媚的笑着,将金簪插入发髻,似是百般怜爱的看着自己的镜中倒影,端详半晌,而后打开妆盒,取出两枚镶嵌瑰美宝石的耳环,在镜前比了一比,就待戴上。 “已是夜深人静,你还这般浓妆艳抹,他又不在,你又是要给谁看?”镜中的女子与镜前佳人动作姿势都是一模一样,仿佛就是个镜中的如实倒影,可是只有眼神不同。说话间,她的眼神直视着镜前佳人,似乎是有些关心却又有些担忧。 “给我自己看……”镜前佳人满意的看着两枚亮晶晶的耳环坠在耳下,晃了晃臻首,“……说实话,我还真喜欢做一个女人。我喜欢这些,口脂、胭粉、香料、首饰、绸缎……女人有了这些,真美。” 镜中的女子眨了眨眼,似乎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那他呢?这些时日……” 不等镜中的女子说完,镜前佳人已经出口打断了她:“全无异状,放心,我知道我要做什么。”镜前佳人又从妆盒里取出一串珍珠项链,挂在了白皙的脖项上,对着镜中稍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取下珍珠项链,又换了一串制作精致的金项链出来。 “还是要小心,若不能为我族所用,此人也断不可落入伏魔道之手,需当机立断……” 镜前佳人的语气有些不耐烦,再一次打断了镜中女子的叮嘱:“我自省得。我不会犯你曾犯过的错误。” 镜中女子陷入沉默。 镜前佳人似乎也才醒悟过来,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太过不善,便暂时放下手中的金项链,叹了口气,柔声说道:“我一直在想,以我这样的绝色美貌,最少也该像虻山的茹丹一样,去诱惑人世间的国君帝王,可为什么,现在我只能……” 镜中女子凝视镜前佳人,忽然说不清是欣慰还是苦涩的笑了: “你确实不会犯我曾犯过的错误,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嗯?这是什么意思?” “从你说的这几句话,我就明白了。你爱的是自己,爱的是权势,爱的是虚荣,但是就是不爱他。这就好,这就好。” “爱?多奇怪的说法。我们既然修炼出这么毫无瑕疵的容貌,本就应该好好利用。只是浪费在某一个男人身上,未免太可惜了。都说妖懂了情爱之真,妖就成了仙,但我想我还远远未臻仙格之资……”镜前佳人笑的很妩媚,终是将金项链挂在了脖项上,“……所以,我不会像你那样的,姐姐。” 镜中女子没有再说话,而是在镜中渐渐化为淡淡的虚影,不一时,镜中就只剩那镜前佳人带着娇媚笑容的真实倒影。 幽婉之色在娇媚笑容上倏尔一闪,旋即消逝…… …… 两骑奔马在一大片雄伟的建筑前止住了奔跑之势,而在这片雄伟建筑之前则站满了顶盔贯甲的卫士。 已经有个头领模样的年轻卫士伸手一止,喝令马上骑者:“大司马府前,乘者下乘,骑者下马,违者脊杖四十!尔等速速下马!” 当先一人是个身着短襟褐衫的胖大汉子,背后斜挎一张大弓,还负着一柄刃身宽大的长刀,听那卫士义正言辞的喝声,甚不适意的扬了扬手,慢吞吞的翻身下马,口中还嘀嘀咕咕道:“下马就下马呗,说话不会客气点?” 后一人却是个身材修长的女子,矫健的从马上跃下,将腰间长剑连着剑鞘在那卫士头领面前一示:“大司马府媚羽孤雁归府剿令!” 那卫士头领接过剑一看,又端详了那女子半晌,这才认出来,似乎是吃了一惊:“果真是孤雁剑客,都说你们遭遇不测,却原来孤雁剑客安然无恙,大幸也。” 莫羽媚和甘斐是在第四天黄昏时分进的建康城,进城后也没耽搁,直接去往了位于城北靠近长江边的大司马府府邸。这一路除了那天晚上在馆驿偶遇陈郡谢家的少公子之外,倒也没别的什么波折,可算是一路平安无事。 莫羽媚听那卫士头领这般说,只能苦笑:“原是有些变故,正要面陈桓大人。张队率,桓大人可在府中?” 那卫士头领姓张名岫,和莫羽媚本是素识,只是初时并没有认出来,此刻听莫羽媚这般说,脸上也现出笑容,拱手道:“这可不巧,桓大人昨日前往庐江犒师劳军去了,要过几日方回,既是孤雁剑客重回府中,且入憩处安歇,待桓大人回来再剿令不迟。” 张岫说完就挥了挥手,两名甲士推开重重的公府之门,发出吱呀的声响。 “请。”张岫抬手一肃,同时眼神在甘斐身上转了几转,倒底没说什么,媚羽孤雁是大司马最得力的三大剑客,极受大司马器重,而她带来的人多半是江湖上的奇人异士要推荐给大司马的,日后若成了大司马驾前红人,自己也得罪不起,便索性不盘查甘斐了。 甘斐可想不到张岫心里转的念头,总之对方的前倨后恭已使他先前些许的不快尽抛九霄云外,当下笑嘻嘻的迈步进去,好奇的开始东张西望。 在莫羽媚进入之后,重重的大门又再次合上。整个公府之内一派森严肃然之气,却看不到一人。 甘斐信步而走,看的啧啧称叹:“你若不说,我还以为这里是皇宫呢,你看看,这气派,这威势。” “那你是没见过真正的皇宫,大司马不喜奢靡,这般府邸已是极为清俭的了。”莫羽媚不以为然地说道,任由甘斐在府邸空地上乱转悠。 甘斐咋舌:“这还叫清俭?那奢靡起来还不知怎么个情形呢。” 莫羽媚笑笑,大司马身怀大志,岂同世间凡俗之辈:“这还是大司马夫人出身皇家,礼制所限之故,你若是看到了琅琊王家的府邸,才知道什么是豪奢呢。” 甘斐点点头:“对对对,大司马娶的是南康公主,那可是驸马,我怎么差点忘了。” “你识得路?还这样乱走?”看到甘斐冒冒失失的就要顺着路径踏槛而入,莫羽媚这才出声阻止,同时示意甘斐跟着她走。 “你别看这段路没人,暗里起码有几十双眼睛在盯着你呢。你只要稍有不轨,立刻便是弩箭穿身之祸。”莫羽媚头前带路,带着甘斐穿过了边厢的侧门。 甘斐耸耸肩,满不在乎的道:“我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公府的暗哨吧。”说着,信手点了点几个方位,“这里,藏有五人,应该是剑士;这里,藏有十人,都着甲胄,应该是卫士;这里最厉害,藏有二十人,听器械的声音,他们应该是都拿着弓弩。” 莫羽媚笑道:“瞧你不出,你还有这般查形辨踪的本事。” “那是,数百里内的妖魔我都察觉得出,更何况这区区几十步中的常人气息。嘿嘿。”甘斐说到得意处,还恶作剧般的向那几个方位挥了挥手。 “别乱来!”莫羽媚立刻阻止,“这里是公府重地,可不是村镇市集,由不得你的性子胡闹。” “哈哈,问候一下,礼多人不怪嘛。” “你这是问候?分明是对他们的蔑视,什么意思?意思你早就看破他们的方位,只不过不当他们是回事罢了?” “呃……”甘斐本来就是觉得好玩,听莫羽媚这么一说才觉得自己的行为确实有些不妥,只得讪讪的收回手,把话题又岔开,“我们这是去哪儿?刚听说那大司马现在不在府中呢。” “当然是去我原先住的地方,且等几日,等大司马回府。” 两人谈谈说说,也不知穿过了多少亭廊门径,沿途倒也看到了些仆厮装扮的家丁,都是一看到莫羽媚和甘斐便远远的躬身为礼,甘斐一一抱拳回揖。 “他们都是些下人,你不必这般礼数,倒让人小瞧了。”莫羽媚轻声对甘斐叮嘱。 甘斐双眉一轩:“什么下人上人,都是人,分什么尊卑贵贱!我只知道,别人对我行礼,我就一定要还礼,这是为人的根本。” 莫羽媚还是第一次听甘斐和自己说话语气间有些不豫,不由诧异的看了看甘斐,见他一脸愤愤不平之色,再仔细揣摩了下甘斐的言语,便嫣然一笑,点点头道:“你说的是,是我说的不对,唉,都是在公府待的时日长了,多少沾了些士人习气,你别见怪。”说话间,又是两个婢女经过,看到两人便远远的躬身行礼,这下连莫羽媚都是颌首微笑还礼,再不是先前视若无睹的模样。 莫羽媚这样的举动反让甘斐有些意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个……不是说你,是我这性子不合王公府宅的路数……” “不过话又说回来。”莫羽媚不让甘斐把话说完,“一会儿到我住的所在,对那些人,你可不能这般谦恭。你得拿出你的狂劲和本事来,不然,你只会受到他们的嘲讽和轻蔑。” “那些人?哪些人?”甘斐有些奇怪。 “你别忘了,我是大司马府上的门客,而我住的地方也是门客聚集之所。在那里,一切凭本事说话,我不想我带回来的客人给那些人看轻了。” 莫羽媚引身在前的身姿倒是走的很有风致,甘斐听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总是忍不住溜到她身上暗生欣赏之意,在她话音落下好半天,才猛然醒觉,急忙掩饰的咳嗽几声:“咳咳……哈,明白明白,放心,别人对我有礼我一样还礼,别人对我无礼,我会比他还要加倍无礼,总归是我是你带来的人,不能让你失了颜面不是?” 莫羽媚浅浅一笑,说实话,她对甘斐的身手还是很相信的,除了那驭雷惊隼,只怕无人是他敌手。 她继续向前走着,甘斐又不说话了,眼神不自禁的盯着她的翘臀,并开始欣赏这撩人的行路姿势。 “给过你机会的,但你好像并不感兴趣。可现在却又像个小贼一样在背后偷偷的看?”莫羽媚的声音忽然响起,她很清楚甘斐在她身后会看向哪里。 “啊?呃……你跟我说话?” 笨男人,装傻都不会,莫羽媚心里冷笑,却也不点穿他,而是在一处偏宅庭落前止住了脚步。 “这里进去,就是我住的地方,你身上的兵刃之声想来已经使里面的其他门客有了准备,也许他们会给你一个热烈的欢迎仪式,你不妨先走进去试试?” “欢迎?不用了吧,这也太客气了。”甘斐嘿嘿笑着,他当然很清楚莫羽媚话里的意思是什么,却仍然毫不在意的昂步向前。 “这是展示你身手的最好机会,一旦使他们折服,我想对你在之后大司马面前说话会更有帮助的。”在甘斐经过莫羽媚身边时,莫羽媚忽然小声的提醒。 “此话何解?” “因为人们更愿意相信强者口中说出的话。” 第002章围攻 人们更愿意相信强者口中说出的话。在这一瞬间,甘斐顿时明白了莫羽媚的用意。他跟着莫羽媚来此本就是为了令大司马相信妖鬼之事的真实存在。可是怎么使大司马相信?单凭嘴说是不行的,甘斐曾想过,施展几手法术,可即便如此,自己人微言轻,大司马多半会将自己当做走江湖变戏法的卖解之人,既然如此,就需要提升自己的分量,至少令对方会慎重考虑自己话里的意思。莫羽媚正是想到这关节处,才要甘斐在一众门客剑士面前用自己的武艺令他们折服,这样一来,以后再说出关于妖鬼之语时,大司马才不会等闲视之。 甘斐反应过来,对莫羽媚做了个会意的微笑,点了点头,莫羽媚的面色却很平静,只是伸手一示,让甘斐当先迈入庭落。 甘斐转过身,故意咳嗽一声,一只脚跨过了庭院的石拱门。 “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气息很轻,呼吸悠绵,当是身怀内力之人。”甘斐早已成竹在胸,用乾家斩魔士的方式感知了门侧的情况。 因此,当左边风声忽起,面前气流为之一窒的时候,甘斐丝毫不觉得意外。左侧一个黑袍长身的身影忽的一晃,一柄带着劲气的剑尖直划过自己喉间。 甘斐嘿嘿一笑,索性大喇喇站住,他能感觉到,这剑上不带杀气。 剑尖直到堪堪将及甘斐喉头才硬生生止住,持剑的黑袍身影冷冷的看着甘斐,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我若手慢半分,便将你刺穿了。” 甘斐看着这个黑袍人,约有三十岁的年纪,鼻弯如钩,一双眼睛隐隐发出赤黄色,看形貌也不是晋人的模样。 又是一声衣袂当风的声响,甘斐清楚,这是右边那人起身了。果然,一柄长剑从右首抵住了甘斐的腰胁,并且还很恶意的刺了刺,虽然不曾刺出伤口,但剑尖刺中皮肤的痛感还是令甘斐不舒服的皱了皱眉,眼神一转,倒要看看这是什么人。 这也是一个黑袍的男子,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面白无须,一脸眼中无人的倨傲神色,下颚上还绣着刺青,刺青似乎是些古怪的图案花纹,一直延伸到脖项之间,看起来极为凶悍。 “天鹰,不必试了,这人看起来长大,却是个无能的蠢夫,你这一剑他根本没机会闪避开。”这刺青男子轻蔑地说道,同时抵住甘斐腰间的剑又悄悄加了加力道,刺肤的痛感再次透体而入,这一招甚是阴毒,不弄破皮肤,却用内力将这种疼痛注入对方体内,令对方好不难受。 甘斐眼中一凝,直视那刺青男子,心中暗道:“这厮可恶。” 左首的黄睛男子却已经准备收剑,口中还在道:“你不是新来的门客?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听见门外还有一人,怎么还不进来?集贤苑非常人可擅入,难道是桓公要你们……” “其实……”甘斐将投在刺青男子脸上的目光又转向了那黄睛男子,“……我只是觉得你们这种偷袭的行为很无趣,偷袭是为了出其不意,一击毙命。像你这样没有杀意,纯为了看对方的反应举措,大可不必用偷袭这一招。” 黄睛男子一怔,思忖了一下,忽然收剑拱手:“说的是,受教。” “哈哈,你还真会说。”刺青男子冷笑起来,手上又加重力道,他想通过这种痛感看到对方脸上露出的苦楚之色,他一向喜欢这样,并没把甘斐放在眼里。 甘斐轻轻动了动身形,卸去了抵在腰上的剑劲,伸手一把拤住那刺青男子的脖子。这一伸手看起来既不突然也不迅疾,可那刺青男子竟然就是躲闪不开,眼看着甘斐的大手牢牢的抓住了自己的脖子。刺青男子口中嗬嗬有声,却说不出话,手中剑开始穿刺,要逼开甘斐。 “看起来你很喜欢在剑劲上加些折磨人的小花样。习武是为了止暴,而不是为了折磨别人。”甘斐口中训诫,身形却连晃了几下,极为巧妙的避开那刺青男子手中长剑的乱刺。 黄睛男子脸色一变,才收起的剑又直划而出:“放下他来!” “你和他不一样,你只是好胜,而他……却是残忍。”甘斐不以为意,手臂一使力,已将那刺青男子远远掷出。 黄睛男子的长剑已经缠上了甘斐,剑影烁烁,变化莫测,甘斐避了几招,见对方剑术不凡,终于在间深处从背后拔出宽刃大刀。 “当”一声,气劲博荡,眼前的连绵剑势戛然而止,黄睛男子只觉得虎口一热,一股巨力反震过来,长剑几乎拿捏不住,急将身形一退,心中暗惊。 刺青男子此时已经大叫着挥剑疾冲过来,他一招之内就被甘斐扼脖反制,对他来说可是极大的羞辱,现在急怒攻心,更带着狠厉之意,面容因暴怒而扭曲成了一块,剑上满是劲力杀气,其势惊人。 “对,这才是比试伸量。”甘斐还笑嘻嘻地说道,宽刃大刀反向斜撩,身形快速的一进,正卡在那刺青男子疾冲而来的当路,在刺青男子满含着怒火的一剑刺出前,甘斐肩头打横一撞,那刺青男子只顾着看甘斐手中大刀走势,哪里想到对方来这一招?一个措手不及又被甘斐撞了个实打实,这一次甘斐是全力出手,没再客气,刺青男子再也抵受不住,被生生撞飞,面前天旋地转,胸中气血翻腾。 黄睛男子趁势又在刺上,甘斐凝神架隔几招,心里也是暗赞,此人剑术高明,一时倒未必拿得下他。 刺青男子被一撞之下暂时没有了反扑的能力,蹲坐于地,调息不止,场上便只甘斐和那黄睛男子刀剑争斗,转眼便是二三十合。 甘斐已经大致判断了这黄睛男子的剑术路数,估摸着大约再斗十余招便可看出他的破绽,自己已是有胜无败,心里暗自比较,这黄睛男子的剑法比之莫羽媚只是稍逊一筹,看来也是公府剑客中的佼佼者。 正盘算间,鼻中忽然嗅到一股甜香,这是花汁和香料调和而生出的味道,甘斐第一时间就有了反应:“这是女人身上的味道。”香风一阵,又一个窈窕修长的身影跃将过来。 “来了个女人,看样子,当是个美女。”甘斐心中大乐,说实话,除了面对莫羽媚时,他也觉得自己绝对是个好色的家伙,当下定睛细观,看看来的何许佳人。 新来者果然是个女子,不过年岁不大好判断,因为这妆化的未免太浓,当然从这一身凹凸有致的身材,还有黑袍衣襟处露出的雪白肌肤来看,也不会太大,甘斐觉得,大致应该是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 浓妆艳抹的女人甘斐还是蛮喜欢的,女子妆扮那是因为爱美,浓妆艳抹那就说明是特别爱美,特别爱美的女人一定特别需要男人,这就是甘斐自己总结出的歪理,所以他的眼神片刻不离对方那那浓妆艳抹的妖艳面容,咧着嘴大感有趣。 艳妆女子袍袖一展,拉过了那黄睛男子:“天鹰,你歇一会,我来会会这大汉。” 声音也不错,挺清脆的。甘斐又开始胡思乱想,那艳妆女子却用袍袖遮住了自己大半爿脸,只露出一只眼睛来,眼眸熠熠有光,紧紧盯住了甘斐。 这般描画之下,甘斐觉得这露出的眼眸竟有种别样的魅力,便也大喇喇的对视过去,嘴角堆起了男人看到美女一般都会显出的傻笑。 “是个好色的男人。”艳妆女子心中道,忽然现出一个极为妩媚的笑容。 这一笑倒有些让甘斐一时有些魂飞天外,艳妆女子要的就是这一疏神,身形忽然一动,甘斐只觉得眼前一花,艳妆女子的身影竟似有重影一般,突然向自己扑来,这是高速运动下才会显现的情形。 艳妆女子纤手一闪,五指缝隙处突然伸出四枚极为锋利的刀尖,就像是猛禽的利爪,在欺身接近甘斐的同时,四枚刀尖快捷无伦的划向甘斐胸前,带起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 甘斐的眼角斜睨向直划而来的刀尖,脑中却是一动,十几天以前,也曾发生过这样的情况,那是一个身着铠甲的女人用类似于这样的兵刃刺破了自己的胸膛,只不过那个女人是血泉鬼皇驾下的月灵鬼将,自己又是一个大意,便顿时着了道。而眼前这位艳妆女子尽管身法作为人类来说,已是极其的快疾无匹,但若和鬼魅的迅敏身手比起来终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久历除魔之事的甘斐自然可以有充分的余裕将这狠厉快捷的一招闪避开去,艳妆女子的攻击只是带起一阵风声,然后就扑了个空。艳妆女子见机极快,眼见对方在刀尖堪堪及身时侧身一让,当下身影又是一晃,指间的刀尖转向反刺甘斐的喉下。 甘斐觑准来势,伸手一抓,正抓住那艳妆女子的手腕,艳妆女子大惊,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攻势顿止,甘斐已经嚷了起来:“喂,干什么那?比武较量,真打算要爷的性命?”这一抓一擒,甘斐也真正看清了那艳妆女子的容貌,她还真不是浓妆艳抹,只是用几种颜色在脸上勾勒出许多花纹图案出来,远远望去倒似是化着浓妆一般。 黄睛男子见女子被擒,更不稍停,剑势再起,径攻甘斐的侧面。那边的刺青男子调匀了气息,也大叫着冲来,看情形已经是怒不可遏。 甘斐不以为意,手上感受着那女子细嫩的肌肤,心中大乐,竟然开始一本正经对那女子说教:“姑娘呀,下手别这么狠,你看,被爷抓住了不是?所以啊……” 那女子眼中寒光一闪,不等甘斐话说完,便飞起一足,正踢向甘斐腹下,这一脚甚是歹毒,若被踢中,那就是鸡飞蛋打,断子绝孙,甘斐赶紧一让,手不由松了,那女子纤足趁势在甘斐身上一点,身体借力,已经远远的纵跃开去。 黄睛男子在女子纵身跃开的同时,已经攻至了甘斐身前,甘斐躲避之势未消,身形露出破绽来,黄睛男子的长剑如影随形,紧紧的逼住了甘斐,甘斐挥刀遮架几招,一时倒难以进击出手,心里也不由暗赞,单是以一敌一,自己或可以在五十招左右战胜这黄睛男子,但这黄睛男子把握局势的能力却又极强,利用自己闪避女子飞踢,身形不稳的当口,用绵密急骤的剑术将自己成功困住,现在这情形,纵是自己要扭转形势也当在百招开外了,大司马府的剑客果然名不虚传。 刺青男子和脸上勾勒花纹的女子也都围了上来,刺青男子的手中长剑,纹面女子的指尖短刃随着黄睛男子的剑势,招招不离甘斐趋躲闪避间露出的破绽。 甘斐心中叫苦,说到底,自己还是有些轻敌,原本是想用高绝武艺令对方折服的,现在倒好,已经陷入苦战,有心分说几句,看那刺青男子勃然怒容,纹面女子粉脸带寒,黄睛男子也是面沉如水,显然都是把甘斐当作了不死不休的敌人,甘斐又哪有机会开得了口? 一个青色的身影从院外飞跃入内,甫一及地便是苍啷啷宝剑出鞘的声音,接着叮叮叮几声,剑影如白光点点,分击向那三大公府剑客。 院外还有一人,黄睛男子早就知道,可现在凝神全力对付甘斐根本顾不上再注意院外之人的情形,现在那人飞身而入,一出手就是高明之极的剑法,黄睛男子不由心中暗凛,封格一招,退身向后,再看那刺青男子和纹面女子,也都是飘身飞退。 现身出手相助甘斐的,自然就是一直在院外微笑观战的莫羽媚,一开始的情况皆如她所料,甘斐神勇,大司马府的两大剑客竟然都困他不住,可是这个该死的家伙,在有漂亮女人参战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废话那么多做什么?还大喇喇的抓住了那女人,这股子色授魂与的劲头怎么也不用在我身上?待看到甘斐已然被三大剑客困住,莫羽媚已经不能坐视了,当即出手来助。毕竟是大司马府头三位的剑客之一,莫羽媚这一出手之效大是不凡,立刻逼退围攻甘斐的三大剑客。 “哪里来的这两个高手,是大司马新招的门客?”黄睛男子心中暗道,身为剑客绝不服输的劲头又上来了,略定一定神就待揉身再上,可看清来人之后,黄睛男子猛的一震,一脸不可置信:“孤……孤雁?是你?” 第003章灵动之气 这时,刺青男子和纹面女子也都看清了俏丽当地的莫羽媚,刺青男子一怔,急忙拱手:“孤雁。”纹面女子却在惊诧之后便是满面喜色,立刻迎了上去,执着莫羽媚的手笑道:“孤雁姐,当真是你?我们还以为你……” 甘斐现在觉得又没自己什么事了,刚才还是一派刀光剑影的杀伐之气,现在已是满场久别重逢的叙契之情,他只能收起长刀,抄着手,看着几位剑客的交谈。 “孤雁,都说你们那一路全部罹难,你没事这可太好了,嗯?怎么就你一人?迅鵟他们呢?这人又是谁?”黄睛男子上前一步说道,眼神却看向了一边抄手站立的甘斐。 纹面女子看来和莫羽媚甚是熟稔亲热,莫羽媚脸上本也出现了笑容,现在听到黄睛男子这话,笑容敛去,代之以悲痛的神色:“此事一言难尽,迅鵟、铁鹤、邪鹜、江鹚都已殉身,便是我,也是侥幸得脱了性命。”说这话的时候,莫羽媚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一幕幕惨烈的情景:涉云迅鵟赫连厥的那声凄厉惨叫犹然在耳,那自己曾颇为青眼有加的俊美面容现在已是一摊腐肉朽骨了罢……被悬在半空的啄峰铁鹤,血水顺着他的身体不住向下滴淌;袭水江鹚不住的惨叫哀嚎,成群成群的鬼怪围在他身下,啃啮他的腿骨;还有锐蹼邪鹜,莫羽媚心中更是一痛,是他用自己的身体承受了那女鬼的虚空一击,为自己争取了逃走的时间,而正是他被划成两爿而喷射出的血水才使自己遽然一醒,开始了亡命飞奔。这些天来,由于一直与乾家斩魔士尤其是甘斐在一起,原先的惊怖之意都已抛诸脑后,可现在再回想起来,莫羽媚仍觉得脑后发麻,心中阵阵寒气。 纹面女子靠紧莫羽媚,看着莫羽媚惨然的神色不由甚是担心,而那黄睛男子和刺青男子却都是一惊,大司马府十三剑都是天下最顶级的剑客,除了已列身五士之一的驭雷惊隼韩离,其余众人比之武林中双绝五士亦是相去不远,而五大剑客联手,只要不是被千军万马所困,至不济也能全身而退,却怎么会四人殒命,另余一人也是死里逃生?这可是从未有过之事。 刺青男子首先道:“殷家这么厉害?怎么可能?” 莫羽媚对那刺青男子以目示意。意思是不要多说,口中道:“不干殷家的事,是另有变故。”或许是为了转移话题,莫羽媚又对着甘斐一指,“若非这位侠士相助,我也是有死无生的,这一位是荆楚乾家的……”秀眉微蹙,不知道该不该说出甘斐的斩魔士身份。 甘斐听到莫羽媚说起自己,已经正过身来,笑呵呵的指了指自己:“荆楚乾家弟子,甘斐。” 几位剑客从未听说过什么荆楚乾家,但刚才与他交手已深知其高强武艺,又听说是救了莫羽媚的恩人,黄睛男子当先拱手为礼:“原来是壮士相救,壮士刀法冠绝天下,超节豪佩服。” 甘斐急忙还礼:“哪里哪里,足下的剑术卓绝,可把我困的好惨,是我佩服你才是。” 刺青男子轻哼了一声,满含敌意的看了看甘斐,没有出声招呼,刚才一番交手,就他被甘斐打的最惨,心里还有余恨未了。莫羽媚身边的纹面女子却抬头看看甘斐,指了指甘斐又指指莫羽媚,嫣然一笑。 莫羽媚知道她的意思,却并不接话,而是对着甘斐介绍他们:“这一位是汲血天鹰超节豪,你看他深目金睛,是羌人中的勇士。” 甘斐又拱手:“我说呢,这般厉害,剑术奇诡,原来是羌人英雄。” 这番话说的动听,黄睛男子超节豪笑道:“壮士夸奖了。” “这一位是索命飞鸦……” 不等莫羽媚介绍完,刺青男子已经抢先指了指自己,将长剑快速的推入剑鞘,用桀骜的语气说道:“索命飞鸦尹靖,巴獠。” 巴獠是巴蜀之地的一个民族,民风尚武悍勇,甘斐倒也听说过,当下只是淡淡的行了个礼,他对这个巴獠尹靖的印象也不太好,心说同样以鸦为称,我那师兄池棠何其豪情烈胆,你这家伙却只会恃武逞凶,非我同道。 “夺魂彩雉阿依彩,靡莫人,你可以叫我的汉名,韩霓。”纹面的女子笑嘻嘻的介绍自己,在得知甘斐是莫羽媚的救命恩人后,她对甘斐原先的敌意就烟消云散了。 靡莫是西南蛮夷的一支,甘斐嘿嘿一笑:“韩姑娘好厉害的手法,我要是一个大意,可就被你伤了。” 韩霓掩嘴一笑,待偷眼瞧到莫羽媚看着甘斐恶狠狠的神色,便笑的更欢了,忽然附耳过去,对着莫羽媚轻语几句,莫羽媚脸一红,将韩霓轻轻推开,口中道:“没有的事。” 甘斐不知她们说些什么,只得悻悻的转过头去,索命飞鸦尹靖对自己颇不友善,自己也不喜欢他,倒是那羌人超节豪颇有些任侠胸襟,便对超节豪笑了笑,心中暗想,这大司马府中门客还真是胡人众多,莫羽媚是丁零族的,而面前这三位剑客竟没有一个是汉人,羌、巴獠、靡莫,不知这十三剑客中还有没有其他民族的人物。 “先不说这许多,你哥哥在不在?”莫羽媚已经对韩霓说道。 “我哥哥?他和鬼枭他们都随着大司马前往庐江去了,昨日才动的身,整个府里就我和天鹰、飞鸦留守。对了,孤雁姐,你们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惊隼也不在?唉,这是得等大司马回来再禀报了。”大司马前往庐江犒师莫羽媚也是刚刚得知,不过她的本意,即便大司马不在,也先去和剑客之首韩离交待此去详细再做定夺的,现在听说自己最钦佩的驭雷惊隼也随同大司马出行而不在府中,只得先将焦急之意按下,又看了看一脸询问之色的韩霓,不由苦笑一声:“这次的事,便说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我还得多想想,怎么对大司马说。” “是什么事?孤雁姐先说说啊。”莫羽媚越这么说,韩霓就越好奇,尤其莫羽媚这样讳莫如深的情形,便连超节豪和尹靖也大感必有非同寻常之处。 “你们信不信鬼神?”甘斐突然出声,也算是为莫羽媚解了围。 “鬼神?”韩霓一怔。 “这次的事牵涉鬼神,种种匪夷所思,奇诡谲幻,诸位还是先别问了,容莫姑娘多定定神。” 这话一说,超节豪和韩霓心里或多或少的都觉得蹊跷,虽然他们都在大司马幕府,看多了大司马不信鬼神的言谈举止,可他们毕竟都是异族人,他们本族的习俗中,对鬼神的敬畏已然根深蒂固,若说全不信鬼神之事,却也难以做到。况且甘斐已然用他的高强武艺使他们觉得,这个勇武的男子不是那种胡言乱语的妄人,他所说鬼神之涉必是有道理的。只有尹靖带着嘲讽的眼神看着甘斐,一脸鄙夷。 场上一时有些安静,还是超节豪打破沉默:“且不说这许多,孤雁久别重回,先休息休息,大司马不信你会遭受不测,总说你会回来的,所以在你不在的这些时日里,你的宅院还一直着人收拾,那些仆婢也一直都在呢。孤雁还是先回宅内歇歇,我这就具书至大司马处,禀告你回来的消息。” 莫羽媚点点头:“这可有劳了,我就等大司马回来罢,到那时我再对你们说说此行详细。到时候也需要他一起分说,才能使大司马相信。”莫羽媚说到最后,指了指甘斐。 韩霓松开莫羽媚的手,小声叮咛了几句,超节豪已经对宅院里探头出来看的仆厮大声吩咐:“告诉庖厨,晚上多弄些酒菜,为孤雁接风洗尘。” 又对甘斐举手一肃:“这位壮士,随我来,我为壮士安排住处。”这个超节豪虽是羌人,但安排起事情来却缜密细致,仅仅有条。 “不必了,他和我住在一处。”莫羽媚说道。 韩霓、超节豪、尹靖都是一愣,便是甘斐也是心中一惊,莫羽媚已接着说道:“有些事我还要与他参详参详,住在一处,却也方便。”话是这么说,莫羽媚却觉得脸上有些发烧。 解释就是掩饰,韩霓笑嘻嘻的看着莫羽媚,超节豪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后说道:“好的。”尹靖则扫视了甘斐一番,心内道:“这小子有什么能耐?能成了孤雁的入幕之宾?” 甘斐咽了口口水,这一路上除了那晚在馆驿中莫羽媚对自己有过引诱的举动,再之后两人都是分居两室,从无异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每晚心中燥热强自忍耐的苦楚,到了这里,看来自己还得继续忍。 甘斐做了个憨厚的微笑表情,拖着脚步,跟着莫羽媚直往憩处而去。 看来门客们的憩处也相当气派,甘斐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沿途或是花圃郁郁,或是坪园葱葱,白墙黑瓦的屋舍,红柱青砖的亭廊,直到莫羽媚拐入了里进,到了一处极为精致的庭落前。 几个婢女欣喜的迎了上来:“小姐……真是小姐回来了。” 这个称呼未免不伦不类,甘斐仔细看了看莫羽媚,形容娇俏,英姿飒爽,美则美矣,但要是把她和深居闺中,娇柔弱质的千金小姐联系起来,那可着实风牛马不相及了。 莫羽媚却很习惯这个称呼,对几个婢女微笑示意,然后径自推开侧首一间屋舍的房门。 “晚上你就睡这里,我一会着人替你收拾收拾屋子。别想歪了,我喊你住这里可不是还要对你做什么,事实上,在那天晚上之后,我不会再对你做出什么出轨的举动,你大可放心。我说过,这是丁零族的规矩,女人的要求只有一个晚上有效的时间,如果到时间对方还没有回应,就视为对方已经拒绝,以后就再也不能提出一样的要求。” 甘斐的表情像被鸡蛋生生噎住一样,心里虽然一时感到轻松,却总有些酸酸的深以为憾之处,可为什么会是这种心情,他也说不上来。 “好了,这一路鞍马劳顿,我得先去洗浴休息一番了,一会儿自然有人替你打来热水,你也先洗洗。”莫羽媚的表情很自然,在叮嘱一番后,捋了捋棕色的长发,施施然向里屋走去,“到晚上,你好好尝尝这集贤苑的膳食,口味可比外间好的多,反正这些日子好好休养,等大司马回来再说。” 甘斐怔怔的站在原地,看着莫羽媚走远,几个婢女已经抱着锦被棉褥在那间厢房开始收拾了。 …… 亭台楼阁之间,一扇窗格被推开。 窗格之后,是一张明媚娇艳的脸庞,一身漂亮的绸缎衣裙,满头珠翠,雪白的颈项上悬挂着一串金灿灿的项链,异常夺目。 如水秋瞳穿过窗格,投向远方,久久无语。 佳人忽而一笑:“有意思,姐姐,你知道吗?府里来了一个有玄灵之气的人。” 一个飘渺的声音从这佳人身后的铜镜中传出:“是什么人?是冲他来的吗?” 佳人侧过臻首,闭起眼睛,似乎是在感知什么,良久才轻声说道:“太有意思了,那个女剑客回来了,她身上有股鬼气,看来这次出去她是遇到了厉鬼了。那个有玄灵之气的人是跟她一起回来的,应该不是冲他来的。嗯,嘻嘻,姐姐,你知道这个有玄灵之气的人是什么人吗?” “龙虎山的道士?还是不休山的炼气士?”一层淡淡的光影已经隐隐约约的在铜镜周遭显现。 “都不是,是斩魔士,乾家的斩魔士。”佳人的表情很惬意,仿佛看到了一个很好玩的物事。 “是他们?没关系,他们对于修血灵道的有种异乎寻常的感知之力,不过对于修慕枫道和冥思道的气息无从入手,我们很安全。” “我想去会会他,你知道,这个大司马府从来没有玄奇之士来过,我倒要看看,这些修习伏魔之术的人物倒底有什么能耐。”佳人的眼眸一亮,语调有些兴奋。 “万万不可!不要节外生枝,不要忘了你的任务。记住,我们不能让他和伏魔道中的人有任何关系。从来没有伏魔之士来过大司马府,可今天竟然会出现一个,这就是危险的信号。”铜镜里传出的声音变得严厉。 “是吗?……”佳人远眺,目光变得迷离瑰丽。 …… 婢女们已经把屋舍收拾好了,甘斐正要抬步入屋,忽然有些奇怪的停住了脚步,对着空中吸了吸鼻子,然后若有所感的转头,看向远方重重叠叠的屋宇楼阁,那里似乎有一丝渺渺淡淡的灵动之气。 …… “哈哈!”佳人鼓掌笑了起来,“太好玩了,他好像能感知到一些我们的气息,不像你说的那样呢,姐姐。” “因为你在感知他,我都能察觉出你身上的灵气流动了,不要冒险,收起灵力。”镜前的光影已经有了一个人的形状。 佳人眼中所有的光芒在一瞬间全部隐去:“那就找机会,借他的手除去这个人,姐姐,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 甘斐已经抓不住那股若有如无的灵动之气了,或许是自己的幻觉吧,他耸了耸肩,走进了屋内。 第004章蓉夫人 偌大的正堂显得空空荡荡,正中的主位之下排着的都是桌案,这是大司马和众门客饮宴的地方,尽管大司马真正来这集贤苑正堂和众人同饮共食的次数很少,但正中的主位总是保留着,除了大司马,禁止任何人坐上去。 莫羽媚已经换回了大司马府特制的黑色袍服,和超节豪、韩霓、尹靖分着方位各据案席,坐在空空荡荡的正堂之中,而甘斐则坐在客位的桌案前,一身与众人截然不同的褐衫短襟显得尤为突出。 桌案都是漆成暗红色的柏木所制,兀自散出一股淡淡的木香,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螭龙花纹,这个甘斐倒是很眼熟,和莫羽媚剑鞘上的螭龙之形一模一样。桌上已经摆满酒肉菜肴,餐具器皿都是青铜所制,大有古风。 此一餐为莫羽媚接风洗尘的宴席着实丰盛,这下甘斐可顾不上多看桌案上的雕纹了,他全副心思,都用来对付婢女端上来的各色菜肴,大快朵颐,嘴巴几乎都没闲下来的工夫。在超节豪刚刚举觞向莫羽媚遥遥敬酒的时候,甘斐已经啃光了一只野鹜腿,吃光了案席上的瓜果,嘴里嚼着鲜嫩的牛肉脯,手上还不闲着,正兴致勃勃的用餐刀割下野鹜的前脯。 所以,众人的注意力很快就集中到了甘斐身上。超节豪是理解的微笑;莫羽媚则以手支颐,满是欣赏的看着他的狼吞虎咽;韩霓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以袖掩嘴,眼眸里尽是戏谑之色;只有尹靖,一脸不屑,眼神中颇多不善。 甘斐可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嘴里塞的满满的,不停咀嚼,实在是塞的太多了便大喝一口觞中美酒,和着美酒将口中食肴费力的咽下,还不住含含混混的夸赞:“好吃……好吃,可比路上在馆驿里做的还好吃,这大司马府的门客可真是好差使。” 尹靖轻哼了一声,超节豪则看看莫羽媚,又笑着对甘斐道:“甘兄既是这般说,便投入大司马幕下如何?以甘兄的身手,大司马定然高看一头,哎,慢些慢些,仔细别噎着,菜肴酒肉管够,还有呢。” 甘斐哈哈一笑,一举酒觞:“哈哈,这可难了,来,敬你一觥。” 超节豪举觞相迎,一饮而尽,甘斐则在大口喝完后,又满斟了一觞,口中啧啧称叹:“这酒好,醇冽香浓,有劲道。” “怎么叫难了?甘兄有什么不便之处?”超节豪继续刚才的话题,莫羽媚对甘斐的脉脉眼神他当然看的很清楚,心知他们之间必然是有什么隐情,这般拉拢甘斐实则也是讨好莫羽媚的意思。 甘斐一时没有回答,而是很仔细的吐出几根鱼刺,然后有滋有味的品尝起鱼肉来。 “甘兄是有难言之隐么?”超节豪还在追问,从他心里,他倒也希望这个雄武的大汉能加入大司马的门墙,羌人最喜勇武之士,更何况现在十三大剑客中已经丧生了四位,能有这样的高手补充进来,也可使大司马府的力量不致削弱。 莫羽媚知道甘斐的意思,立即打开岔去:“好啦,不说这个,天鹰,我敬你。” “哎……”甘斐忽然摆摆手,“别人问我话,不回答是很失礼的,刚才是被鱼刺卡住了,就说说也无妨。前番我曾说过,诸位信不信鬼神之事,大伙儿似乎有些将信不信的神色,实不相瞒,爷……呃……我就是做降妖除魔这行当的,有一大堆事得去做呢,怕是投效不了大司马喽。” “降妖除魔?哈哈,难道你是捉妖的道士?”尹靖用嗤之以鼻的语气揶揄。 甘斐看了看尹靖,眉毛一挑:“纠正一下,我不捉妖,我是用刀斩妖。” 韩霓忽然插嘴:“看你说的神乎其神的,难道世上当真有妖魔不成?他们是什么模样的?要不你让我看看?” “人力无穷,岂有鬼神可支哉?彩雉,你可别起哄,真信了这些胡言乱语。”尹靖用大司马常说的话来堵韩霓,其实更多还是说给莫羽媚听的,言下之意,大司马最恨这些怪力乱神的胡话,你还带了这么个神神叨叨的家伙回来,难道不怕大司马怪罪? 莫羽媚当然听出了尹靖话里的含义,俏脸一寒,就待发话,甘斐却已经漫不经意的说了起来:“我会让你们看到的,反正看到大司马我就准备这么做,你们要是乐意,在那一天再看也不迟,现在嘛,我再多说也是白饶。” 尹靖哈了一声,就准备反唇相讥,韩霓看气氛渐渐不对,急岔开话去:“对了,孤雁姐,我哥哥也一直坚信你安然无恙呢,总说你会回来的。” 莫羽媚调整了下心绪,淡淡一笑:“难为你哥哥这般挂念,嗯?你那舞晴嫂子呢?” “嘻嘻,她呀,这不是开春后就要和哥哥成亲了吗?姑娘家的害羞,哥哥又不在,她一个人可不好意思出来见我们。” 甘斐听的一头雾水:“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你们说的是谁?我是说,那个……她哥哥。”甘斐指了指韩霓,头却偏向了莫羽媚。 莫羽媚和韩霓对视一眼,微笑道:“彩雉的哥哥就是我们大司马府的首席剑客,驭雷惊隼韩离。” “是他啊,就是双绝五士里的驭雷士吧。”甘斐一直记挂着路上莫羽媚对他所说的驭雷士韩离的厉害之处,有心比试一番,因此也就留了意,略想了想,又奇道:“不对啊,那驭雷士听说是西平郡人,可这位……这位韩姑娘却是靡莫族人,难不成……那韩离也是靡莫族人,才有这兄妹之亲?” 韩霓抿着嘴笑的很明丽,在晚宴的时候她已经洗去了面上花纹,现在看起来犹觉得美艳动人,甘斐已经可以肯定她最多不过二十出头,只是眉宇间时不时现出一丝戾气来,这就是女剑客和寻常美女的区别。 “是我起了这汉名之后,认的惊隼做哥哥的,都是姓韩嘛。” 甘斐恍然大悟:“哦,原来是结义兄妹。” 婢女还在不停的用青铜器皿端了菜肴进来,这又吸引了甘斐的注意力,婢女则轻声介绍端进来的菜肴:“这是西川炖牛骨……”“这是江瑶烩鹿脯……”“这是炙羊羔……” 甘斐大口呱啅,一时又顾不上说话了,乾家弟子由于门风使然,一向是不浪费的,所以,也就在餐桌上拥有了极为强悍的战力,不独甘斐,便是嵇蕤、栾擎天、薛漾等人也是如此,而且不以体格大小有异,一般的风卷残云,摧枯拉朽,势如饕餮。 超节豪半天没有言语,他是在思考甘斐前番所说的妖魔鬼神之语,看莫羽媚这般情状,这一次行动必然是遭遇了极为匪夷所思的事情,因此对于莫羽媚的语焉不详他也很理解,也罢,等大司马回来,听听她对大司马如何叙说此事。 现在就是莫羽媚和韩霓在闲话家常了,或许是碍于心结,韩霓没有多问莫羽媚的别来情事,只是说一些女儿家的日常琐碎,虽然都是剑客,但女子天性终是如此,两人倒聊的甚是开怀。 超节豪忽然一抬头,看向门外:“有许多人到这里来了。” 甘斐兀自饮酒吞肴,不以为意的点点头:“嗯,我也听到了脚步纷沓,怎么?不是你们的人?” 说话间,甘斐便感到一股香风扑面而来,门帘起处,两个高髻宽群的侍女当先步入,而后又在门口分两侧微微躬身,一副恭顺之态。 几个剑客都吃了一惊,立刻离座,他们已经知道来者是谁,超节豪和尹靖跪倒行礼,莫羽媚和韩霓则欠身轻福,尤其韩霓,一脸欢喜之意。只有甘斐,懵然不知所措,手上拿着刚剥开壳的鸡蛋,吃也不是,放也不是,眼神滴溜溜在那两个侍女脸上转了转,心中暗道:“这俩姑娘长的蛮好。” 一个盛装女子在一群侍女的簇拥下娉娉婷婷的走进正堂。 “汲血天鹰(索命飞鸦)参见蓉夫人。”在那个盛装女子刚一进来的时候,超节豪和尹靖双眼直视地下,大声而又恭敬地说道。 “蓉夫人万安。”莫羽媚和韩霓虽是异族女子,但汉人女子的礼节却做的极为周整。 甘斐眼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这个被称为蓉夫人的女子身上,见她满头珠翠,发丝蟠曲缠盘,既显出贵妇气质却又别具媚丽之色,形容极为美艳,一身袭地拖曳的鲜红长裙,几个侍女正弓着身子,执着长裙衣摆,以免长裙沾了地上尘土。 要甘斐来判断,这蓉夫人虽然一身贵妇装扮,但看起来却也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比莫羽媚也大不了多少,更是比自己小,何以莫羽媚这一众却这般执礼甚恭?略一转念,顿时明白过来,这位蓉夫人多半是大司马的家眷,身份定是极为尊崇的。 按甘斐的性格,眼前纵是皇帝老子,他也不放在眼里,可毕竟此次是随莫羽媚前来公府之中,可别给她惹什么麻烦,况且众人皆拜,自己大喇喇的安坐于席确实也突兀,当下放下了手中鸡蛋,将油乎乎的双手在褐衫上揩了揩,也离座单膝半跪,头低垂下去,口中却没有说什么问安的话。 韩霓行完礼,却又迎向那蓉夫人:“公主,您今天怎么来了?” 公主?甘斐心里一动,什么公主?他知道大司马娶的是南康公主,但按年岁来看,南康公主现在当已是年过四十的中年妇人,绝不可能是眼前这艳媚少妇的模样。 蓉夫人轻启朱唇,笑吟吟的道:“这不是听说羽媚妹妹平安归来,我这便赶紧来瞧瞧妹妹呀。” 莫羽媚急道:“呀,蓉夫人,原该是羽媚去拜望您,怎么敢劳蓉夫人亲来探视。” 蓉夫人掩口娇笑:“哪来的这许多繁文缛节,你不在这些时日,别说桓大人了,便是我也着急忙慌的,总担心妹妹可别出了什么意外,现在好了,见到妹妹平安回来,我的这颗心呀,总算是放回去了。”说话的时候,盈盈眼波却在低首半跪的甘斐身上扫了扫。 莫羽媚笑着迎上:“怕打扰了夫人休憩,本是打算明天去看夫人的。” 蓉夫人笑声如银铃:“好啦好啦,你这些时日必是大经困苦艰险的了,我就不啰嗦问你了,总之回来了就好,哎,听说你还带回来一个英雄人物,是不是?”眼神又转到了甘斐身上。 甘斐本来是默不作声,只等她们叙契寒暄便罢,没想到说到自己头上,只得轻咳一声,规规矩矩的半跪着拱拱手,眼睛也很礼貌的没有直视对方,仍是低垂看着地上:“乾家弟子甘斐,见过……蓉……蓉夫人。” 蓉夫人的眼神在甘斐身上打量了好几轮,莫羽媚微微皱眉,她觉得蓉夫人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意味,这和一向端庄沉淑的蓉夫人未免有些异样,不过蓉夫人很快又笑道:“壮士免礼,原该是这般雄壮豪士才救得我这羽媚妹子。” 甘斐没有看到蓉夫人的眼神,心里却在犯嘀咕:“这大司马府里消息传的好快,不仅知道莫姑娘回来了,还知道是我救的她,当真是处处都有耳目不成。” 蓉夫人长袖一展,又对还跪在地上的超节豪和尹靖示意免礼起身。 韩霓靠近蓉夫人,显得甚是亲密:“公主,你消息得的真快,我们正为孤雁姐摆宴接风呢。” “那是我来的不巧啦,你们继续用膳,我就是来看看,羽媚妹妹回来,我就放心了。(莫羽媚赶紧又欠身垂首,表示谢意。)成,明日里再和妹妹好好叙叙,嗯……这位……甘壮士,到了府里便跟在家里一样,可别拘谨见外,一切随意就好,等我那夫君回来,必有重谢。”蓉夫人最后又在对甘斐说话。 甘斐已经站起身,只是碍于礼节不便回席坐下,此刻自然看向蓉夫人躬身抱拳:“多谢夫人。”眼神只一掠之下,心中便是一动。 那蓉夫人眼神脉脉,宛如春水秋波,一脸娇媚笑意,甘斐不敢多看,立刻又低下头,对自己这样的眼神笑容,甘斐只在莫羽媚脸上看到过,莫羽媚对自己的心意,自己还是知道的,可这初次相见的蓉夫人却又何以会如此? 甘斐有自知之明,既非贵胄富贾,又不是俊美少年,纵然自己魁伟雄壮,那也不过是江湖草莽的模样,可堪豪情纵横,却不是足当寄情眷思的风流之相;这从小到大,可从没什么女子看上过自己,即便是莫羽媚,那也是因为自己舍命相救于先,又共历生死走了一遭的缘故,若是寻常,怕也不在这莫姑娘眼内。所以,若说只在一面之下,这蓉夫人便对自己神思以往,暗生青睐之情这是万万不可能的,再说,一个公府内眷,又怎会这么轻浮? 甘斐心里转念,蓉夫人却已经收回眼神,笑着说道:“怎么?舞晴没和你们在一起?” 韩霓笑道:“她现在可害羞得很,等闲也不出来,非得和哥哥在一起才行,晚上唤她她也不来。” 蓉夫人掩了掩口:“这小妮子,满腔情意全在那璜剑身上,我也看看她去,你们继续饮宴,不必管我。” “恭送蓉夫人。”直到蓉夫人转身出门之前,超节豪和尹靖依然保持着跪地下拜的姿势。 甘斐重回座中,也不多话,一下子就把鸡蛋送入口中,抬眼看去,莫羽媚看了看堂外蓉夫人远去的方向,又转而与甘斐的眼神对上,眼中若有所思。 第005章可疑之处 戌时未满,这场为莫羽媚接风洗尘的宴席便已告终,一则是毕竟人数不多,吃饱了再说会话也就到了时辰,二则莫羽媚风尘仆仆才回来,早些散了宴席也是让她多休息休息的意思。 甘斐喝的满面红光,双眼一派醺然惺忪之色,不停的打着饱嗝,满桌的酒肉饭菜,他一点都没剩下,散席之时,还笑呵呵的推开要来搀扶的婢女,口中直道:“无妨无妨,我自己走得了。” 超节豪拱手相送,韩霓则拉着莫羽媚又说了好一会体己话,尹靖却暗自哂笑,看着甘斐跟着莫羽媚摇摇晃晃的去远了。 “真是没有想到,孤雁会看上这样俗浊的男人,比迅鵟可差远了。”在他们离开后,尹靖冷笑着说道。 超节豪没有说话,他和尹靖的看法并不一致,事实上前番与甘斐的交手使他震骇不已,他在一众剑客之中名列第五,本以为自己的剑法只是略逊公府中的前三位剑客,和第四位的涉云迅鵟在伯仲之间,放眼天下,自己的剑术也当是已臻登峰造极之境,罕有匹敌之人。可没想到以一敌一时在甘斐面前如此左支右绌,有这样高强武艺的人物,虽然只是江湖上的无名之辈,却也令自己极为看重的了,这般的高手,孤雁能看上倒也般配。 韩霓已经笑嘻嘻的对尹靖表达了反对意见:“可不是这等说,我倒觉得这汉子这样放怀吃喝的样子可更见赤子情怀,况且又有这样厉害的武艺刀法,还救了孤雁姐姐的性命,孤雁姐姐便喜欢上他也是顺理成章呀。哎,他说他是降妖除魔的人,你们觉得呢?”显然,韩霓对于妖魔神鬼这事还是极为感兴趣的。 “我总觉得,孤雁这次的事一定是非常古怪的经历,若说真的和什么鬼神之事牵扯起来,倒也不是不可能。”超节豪在略一沉吟后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你们当真相信?可别忘了,桓大人一直说的……”尹靖喊了起来,又想用大司马的言论来驳斥他们。 超节豪举手一止:“信任自己的眼睛远胜于相信他人的嘴巴,这是我们族里的俗话。那个汉子既然说过会让我们看到相信他的举动,我们就拭目以待吧,不必急着下定论。” …… 在一进入莫羽媚所住的宅院后,甘斐立刻拉了拉莫羽媚,原先的醺醉之态荡然无存,双目中炯炯有神。 “我以为你真醉了呢,我还在想,大司马府上的美酒果然不同凡响,能把斩魔士里酒量最好的甘二哥给灌倒了,闹半天,你原来还是装的。”莫羽媚的表情似笑非笑,推开房门,让甘斐坐下,她知道,甘斐一定有话要对她说。 “一个很容易就喝醉的人,至少别人不会去多花心思提防他,这样一来,也就更容易听到一些很有价值的话。”甘斐也让莫羽媚在他面前坐下。 莫羽媚终于笑了,这个乾家斩魔士毕竟不是初入江湖的毛头小伙子,他有着丰富的江湖经验。 “请告诉我,我们吃饭时那个突然进来的什么蓉夫人是怎么回事?我听那韩姑娘说,她还是什么公主?”甘斐的语气很郑重。 莫羽媚的眉毛轻轻一挑:“怎么?你对蓉夫人感兴趣?她是妖魔所化?”不知怎么的,莫羽媚一想到蓉夫人看着甘斐的神态心里就很不舒服,此刻甘斐却主动提起,更使她有些不快。 “我以为性情豁达,行事狠忍的女剑客是不会说出这样酸溜溜的话来的。”甘斐大有深意的对莫羽媚笑了笑,然后又正色道:“不错,我是怀疑她是妖魔所化。” 莫羽媚这才收起戏谑的笑容,很认真的看了看甘斐,发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妖魔所化?你当真了?你知道蓉夫人是什么出身?”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嘛,结果你好像有点吃醋。” 莫羽媚伸过手去,狠狠的在甘斐胳膊上一拧,在甘斐挤眉弄眼快要大声呼痛之前,才收回手,抿着嘴道:“蓉夫人是义侯的妹妹。” 看甘斐根本没听明白的神情,莫羽媚开始了解释。 “义侯本是巴蜀成汉国的国君,永和三年,大司马出兵巴蜀,征讨成汉,成汉国君归降,封归义侯,而蓉夫人正是他的妹妹,也曾是成汉国的公主,所以韩姑娘称她为公主。” 甘斐这才明白过来,大司马讨灭成汉,一直是他赫赫武功中的重要炳绩。 “大司马灭了成汉,便娶了这位公主为如夫人,为这事还曾流传出一段佳话呢。”莫羽媚续道。 甘斐笑道:“大人物娶个妾侍还有佳话流传?倒要听听。” “你知道,大司马的正室夫人是南康长公主,长公主虽出身皇室却也性情刚烈,大司马知道纳了如夫人这事若被长公主知道,定然是闹的不可开交,因此也不敢将蓉夫人接回府邸里住,只在建康城外为蓉夫人置了一处偏宅。可这事后来倒底还是被长公主知道了,长公主也真厉害,看我当时在府中便喊上了我,还带了几十名侍女仆婢,要去偏宅寻那蓉夫人。” “这事你也参与了?你跟去做什么?” “我跟随大司马时日甚久,和主母长公主也很熟稔,你以为长公主喊我去做什么?她是要我去杀人,杀了那个蓉夫人,主母有命,我又岂能不从?” 甘斐暗自咋舌,不过是妻妾争风,这长公主竟直接要取对方的性命,当真这豪门之内,一旦争风吃醋,便是你死我活之局。 莫羽媚继续往下说道:“我还记得那时候的情景,是我当先一脚,踢开了虚掩的室门,然后就看到,蓉夫人一个人坐在妆台前正在梳头,长发委地,肌肤如玉,我便身为女子都是心中一动,只觉得眼前这蓉夫人当真是绝丽非凡,怪道大司马要纳她为妾呢,实在是太美了。” 甘斐回想见到蓉夫人的形貌,现在虽已是少妇,却仍然姿容绝美,艳光四射,遥想当年韶铃芳华,云英初嫁,定必更是倾国倾城,风姿绝代,不由缓缓点了点头。 “更令人心折的是,蓉夫人听到我们气势汹汹破门而入的声响,竟毫不吃惊,只是淡淡地说道:‘家国破亡,妾身本已无意偷生,夫人若杀了妾身,正是妾身求之不得之事,请夫人动手吧。’” 甘斐动容:“生死关头,能淡然说出这番话来,这位蓉夫人可当真不简单。” “谁说不是呢?长公主当时就被蓉夫人这样凄楚哀婉的神情弄的心软了,又看蓉夫人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立时上去,搀扶起蓉夫人,说道:‘可人儿,我见你都不禁心生怜爱,更何况那……’嘻嘻,这话可对大司马不敬,我可不能说了。总之,长公主在以后便真将蓉夫人视作了自己的姐妹一般,把她也接来这府里了,这蓉夫人的蓉字也是长公主为她取的,说是抱朴子先生所语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之赞与蓉夫人的美貌最为相称,便以此蓉字为名。” 甘斐叹道:“竟有这些曲折,我竟是不知了。” (按:世说新语记载,蓉夫人的原话是:“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而南康长公主看到蓉夫人的原话则是:“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这就是成语“我见犹怜”的出典之处,老奴用现在的话来直译便是老家伙,老东西的意思,这话南康公主可以说自己的丈夫,而身为大司马属下的莫羽媚可就不便说了,故隐而讳之。) “自蓉夫人来这府里之后,性情温婉,为人又沉淑多礼,和我们倒是很亲密。哦,对,那位夺魂彩雉,就是韩霓姑娘,她本是成汉国中公主的随侍侍女,也是跟着蓉夫人一起过来的,后来迭逢奇遇,练就了一手出神入化的短剑之术,因而得以位列府中十三剑客之属,所以她见到蓉夫人,是以旧时称谓喊的蓉夫人。” 甘斐恍然大悟,难怪别人都喊蓉夫人,只有韩霓称呼她是公主,原来是有这段旧事。 “还有一位也是昔年蓉夫人为公主时留在身边的侍女,叫云舞晴,这些年下来越发出落的美貌脱俗,是大司马授意,将这位舞晴姑娘赐给了驭雷惊隼为妻,他们开春后就要成亲了。” 甘斐想起舞晴这个名字已经在几位剑客交谈中出现过几次了,而且最后那蓉夫人也说过去看这位舞晴姑娘的,这么一算,可就全都对上了,便又是点了点头。 “这么一位出身的蓉夫人,又在府中这许多年,你却为何认为她是妖魔所化?” 甘斐挠挠头,看看莫羽媚,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忽然指指自己:“莫姑娘,说实话,抛开我救你的这段情谊,你觉得,初一见面,我有什么地方是吸引女人的吗?” “什么意思?”莫羽媚觉得甘斐此话有些莫名其妙。 “把话说开了罢,尽管很觉得不忿,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是什么能吸引女人青睐的料。”甘斐手一止,让想要开口的莫羽媚先不急说话,“至少不是那种什么一见之下,便可令人暗自倾心的料,她若本是个放荡之妇倒也罢了,可是,这位你所说的性情温婉,沉淑多礼的成汉公主在今天一面之下,就有种诱惑勾引之意,我觉得,这很反常,而所有反常的事情便可归诸为妖异之事,这是我多年降妖除魔的经验。女人对我,不会无缘无故的大抛媚眼,或是眉目传情,她既然这么做了,就必然是对我有所图谋,我想来想去,肯定不会是图我这粗蠢胖大的身子,那就只能是我身上具有的玄灵之力了。” 莫羽媚哑然失笑,尽管她先前也对蓉夫人看到甘斐的那种神情颇有诧异之意,但现在甘斐这番推断却更令她觉得无稽:“你凭什么觉得蓉夫人是在诱惑勾引你?你们从头到尾,只不过交谈寥寥数语,也许是你自己的错觉而已。不错,或许蓉夫人今天见你的眼神似乎是热切了些,那可能是你长的像她的一位故人,又可能是就是感激你救我的恩情,毕竟我和蓉夫人交谊甚好,所以对你态度更好一些,这也没什么出奇之处吧?要我说,我前几日在馆驿里,那是实实在在对你的诱惑勾引,可今天,我不觉得蓉夫人是诱惑勾引你。” 甘斐凝视了莫羽媚半晌,而后又红着脸将眼神移开,因为他听到了莫羽媚又说起了在馆驿中的旧事。 “那么,你是闻到了什么妖魔行动时传出的血腥味,还是看到有什么妖氛魔气在公府里显现?”莫羽媚毕竟在乾家住了好几日,多少知道些伏魔道里的术法。 甘斐回想了一下,除了那曾感觉到的若有如无的灵动之气外,确实没有异样,只得摇了摇头。 “男人,有时候难免自以为是,感觉女子对你的一颦一笑都是别有用心,另有所图。尤其是美丽的女人。”莫羽媚最终给出了这个结论。 自以为是吗?甘斐心里寻思了半天,苦笑着说道:“因为从我记事以来,只有两个人对我有过这样的眼神,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她,你也说了,你是对我诱惑……那个那个……勾引的,那么她就……” 莫羽媚脸一寒:“原来你都知道,那你说,我诱惑勾引你是为了什么?是想杀你害你?是想得到你身上的玄灵之力?还是贪图你那什么粗蠢胖大的身子?”一想起这个,莫羽媚就很恼火。 完全偏离了事先的话题,甘斐有心分说,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或许真的是自己少见多怪了呢?他本是把莫羽媚当作了同道,把心中疑虑和盘托出,却没想到牵扯到了一个敏感的方向,以至于莫羽媚极为不快。 莫羽媚已经站起身来,强自克制下刚有些激动的情绪:“你休息罢,是我多嘴了,如果觉得有些什么蹊跷,日后再观察就是。” 又惹的莫羽媚不高兴了,甘斐心里觉得很是抱歉,眼看着莫羽媚就要推门出去,甘斐心一横,猛的站起身,上前拉住莫羽媚的手,向怀里一揽。 “对不住了,莫姑娘。”甘斐轻声说道,感受着温软的身体在怀中的轻微挣扎,还未及动作,莫羽媚带着芳香的嘴唇就已经靠了上来。 第006章炽情 其实,我只是想拥抱她一下以示安慰。甘斐心中想道。可是莫羽媚炽烈的反应已经使他无暇再多思考下去。 温润的芳唇贴住了他的嘴,丁香小舌狡黠而又灵巧的在他口中轻缠沁津,莫羽媚凹凸有致的身体在他怀里微微挨擦,甘斐鼻里满是她身上馥郁芳冽的香气。 这就是亲吻么?甘斐觉得眼前一阵晕眩,仿佛瞬时间就身在另一个世界,渐渐迷蒙的灵魂就像被抽离出躯体,激烈的心跳就在耳边怦怦作响。 已经到这一步了,一切的克制和忍耐都显得软弱无力,甘斐再也按捺不住,他喘着粗气,一边享受着甘美销魂的深吻,一边手忙脚乱的开始动作,先是想笨笨的反手搂住莫羽媚,而后又迫不及待的去解莫羽媚的黑袍罗裳,可只不过才使莫羽媚露出雪白如玉的香肩,他才像刚想起一般,抽回手去脱自己的褐衫。 这方面莫羽媚显然比甘斐要有经验,她的脸上现出妩媚的笑意,香舌紧紧啜吸,手上却只一拉一卸,黑袍落下,便连裹身的亵衣也一并掉在地上,赤裸诱人的胴体纵入甘斐的怀中,向前一推,两人作一堆躺在了榻上,然后,就是由她的纤纤玉手开始脱膊甘斐的衣衫。 用惯了长剑的双手就是脱衣服也更显得灵活快速,甘斐花了好半晌都未能脱下的衣衫在转眼间就被莫羽媚褪的罄尽,筋肉鼓突的雄壮身体泛着兴奋的红色深深的将肤若凝脂的娇躯拥在怀里,粗重的喘息和雍糜的呻吟顿时充满了室内。 这是梦,这是虚幻的迷境,这是甘斐最后的带点清醒的意识,在莫羽媚将那滚烫的坚硬送入她的身体之后,甘斐完全忘记了自己。 像是在天际飘渺的浮云,像是在湖面微皱的水纹。但是很快,狂风使浮云变成了暴雨骤至的密布浓霾,飓浪使水纹化作了浩荡澎湃的汹涌波峰。肉体的递送交织之间满是情欲的热烈施放。 风停,浪止,恍如云收雨毕的风光霁月,莫羽媚伏在甘斐的身上,似乎有一些疲惫,可那灵巧的香舌却还在甘斐的耳根处轻舐。 那被抽离的灵魂终于缓缓的回归了本体的躯壳,甘斐愣愣的张着双眼,仿佛还不敢置信这一切的发生,可是双手却紧紧的反搂住怀中赤裸的胴体。 我真的和她做了这事?还真让颜皓子这家伙说中了。这一切来的太快,快到甘斐有些茫然无措,可是那种畅美舒爽的感觉却又令他回味无穷。 “别告诉我……”莫羽媚的声音好像远在天边,细细微微,“……你们乾家的斩魔士都是练童子功的,若是和女人交合就丧失了修为。” 甘斐的眼神慢慢的转向眼前那张如同初开的花朵一样的娇靥,忽然涌起一种冲动,忘情的再一次深吻下去,莫羽媚呢喃相应,口舌交缠,良久才分开。 甘斐深深呼了一口气,笑了笑:“怎么会?乾家可不禁婚娶,大师兄不也娶了嫂子嘛。” 莫羽媚此刻就像一只依人的小鸟,全没了往常精练狠戾的模样,而是在甘斐的身上更舒服的挨擦了一番,口中还在轻轻笑语:“那为什么?在我想要你的时候,你总是退缩?” 甘斐怔了好半晌,手指却不停的在莫羽媚光洁裸露的后背上轻抚。良久之后才道:“因为……我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莫羽媚不解。 “我害怕在我喜欢的女人面前因为一无所知而显得手足无措,我害怕再也不像正常的自己,只会让我心爱的女人看到我的软弱……” “一无所知?说的很对,你是个喜欢掌握主动的人,可你对这方面确实是一无所知,所以你不擅长,所以你害怕暴露自己软弱的一面,不过,说到软弱,其实女人需要的时候,不会在乎别的软弱,只有那一个地方的软弱才会真正令女人失望。还好,这个地方你一如既往的正常。”莫羽媚吃吃笑着,挑逗的摩弄甘斐那最不该软弱的部位。 “我没想到,这第一次来的会这样突然。”甘斐的感觉相当美妙,再次拥紧了怀中的伊人。 莫羽媚又是深深一吻,然后才笑着说道:“确实是第一次,从你笨手笨脚的脱我衣裳,还有结束的这么快,就可以知道,你是个嘴上喊的凶的童男子。我很奇怪,你的师兄弟不是都认为你是个色中饿鬼吗?你是怎么让他们得出这个结论的?” 甘斐哈哈笑了起来:“这个啊,有出典。还是在大师兄成亲圆房的那一天,你别看我那些师弟都有斩妖除魔的本事,在男女之事上却一个比一个害羞腼腆,也不知是受谁的影响。那天大师兄和嫂子拜了天地,用了喜酒,然后就进洞房嘛,师弟们嘴上起哄,说是要听房,可一个个都不敢动,我知道,知好色而慕少艾,他们心里好奇向往的紧,可谁也迈不出这一步去,我一看,哈哈,就起了个头,带着我那些师弟们蹲在大师兄的新房边,把大师兄和嫂子那个的过程全都听下来了,我呢,也没闲着,屋里传出的什么声音都由我绘声绘色的向师弟们描述,最后,大师兄那个了了,师弟们听我说故事也了了,其实我哪懂这些?全是我自己的想象加点揣测,全是信口胡编的,但师弟们都信了,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景仰和钦佩,我这下全明白了,敢情这调调上拿手还会令师弟们如此崇拜,所以嘛,在这以后,我就一直以好色并且嘴花花的形象在他们面前出现,他们还真当真了。其实他们不知道,这方面我也是虚的,哪敢哟!” 莫羽媚啼笑皆非:“原来他们口中那个好色风流的二师兄是这么回事?我说呢,面前那个傻乎乎的你怎么也不像此道老手。嘻嘻,你们好坏,乾大哥那个的时候都被你们听下来了。”想起乾冲那温仁敦厚的样子,若是知道洞房的全过程都被那些调皮又腼腆的师弟们听了去,还不定怎么受窘抓狂呢,不由暗暗好笑。 “就是嗯嗯啊啊,有时候还有喘气啊这些的声音,我们听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反正跟师弟们解释,那是锦被掉了地,嫂子受冷不过,冻的直叫唤,大师兄一准在亲她嘴,所以就发出这个声音,啊……直到刚才,我才知道,敢情这个声音是这么出来的。” 莫羽媚噗嗤一笑,听到最后才故意板起脸,狠狠的拧了拧甘斐胳膊上的肥肉,直到甘斐唉哟唉哟的叫起疼来。 “那怎么今天你怎么会……”莫羽媚也觉得像梦一样,那个装模作样的傻小子忽然不见了,竟然主动伸手揽住了自己,然后,一切都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个问题却使甘斐募然一怔,我只是想拥抱她一下表示安慰……可是,我为什么会兴起拥抱这个念头? 莫羽媚接下来的话却使甘斐的注意力发生了转移。 “这是你的第一次,你想知道我的第一次吗?” 甘斐没有说话,深拥着莫羽媚,静静的等她说下去。 莫羽媚凝视着甘斐,眼眸熠熠有光:“你们汉人好像特别在乎女人的第一次,你会介意吗?” 甘斐满不在乎的摆摆手:“这个还是因人而异,知道汉武帝吗?汉武帝的母亲就是经历了第一个男人后改嫁到宫里的,似乎汉景帝也没什么介意的地方,后来还立她成了正宫皇后呢。这方面我也是这么认为,我只在乎现在,而不是过去。” “那我就说了……”莫羽媚将棕色长发的臻首斜靠在甘斐宽厚的胸膛上,神情露出追思和怅惘,“那是我十四岁的时候了,草原上部落的规矩,每一年第一抹的绿色出现在草原上的时候,男人都要展开一次比试,这是为了庆祝春之神对草原的恩惠而进行的庆典,那个时候,整个部落的男女老少都会聚在一起,而比试中,只有最勇敢,最强大,最厉害的男人才能夺魁,胜利的夺魁者可以享用部族中最肥美的牛羊肉,可以指挥整个部族中所有的勇士,并且,还可以拥有部族中最美丽的女人。” “不用说,你一定是那个最美丽的女人了。”甘斐感受着莫羽媚嫩滑的肌肤,还有那凹凸玲珑的身体。 莫羽媚展现出一个迷离朦胧的笑容:“是的,他是一个强壮而又英俊的年轻人,他的力气比草原之神还要强大,他的俊美连太阳也要黯然失色,他的皮肤比任何牛奶都要温润,他的温情款款连春之女神都会为之融化。那是我最幸福的两年……”莫羽媚忽然看了看甘斐,似乎是担心他有些不高兴,又补充道:“……在遇到你之前。” 甘斐抱着莫羽媚的双手紧了紧:“别顾着解释,我不在乎,我只要你是真实的自己。” 莫羽媚吐气如兰,再一次奉上她浓情的炽吻:“你真是个傻乎乎的大男人,我继续说下去,部落的规矩,在女人十六岁的那一年,她才可以真正成为男人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而成为部落中最强大男人的妻子,那还会有个盛大热闹的仪式。就是在我要成为他妻子的那一天,百灵鸟在天空中不停的鸣唱,和煦的微风给每一个人带来清馨的暖意,所有未婚的少女忙着为我采摘开放在草原之上的那雪白无瑕的银莲花,所有单身的男子已经开始了角力比武,只为庆祝他们首领的婚礼;而燃烧篝火已经在烤炙着嗞嗞作响的牛肉,整个部落满是烤肉的香气,而我,害羞的躲在帐篷里,只等着到了时辰,去接受整个部族的祝贺。” 莫羽媚忽然现出了痛苦的神色:“灾难总是伴随着幸福的假象,在漫不经意间如同席卷草原的飓风一样突然降临。在我刚刚步出帐篷迎向我未来的丈夫的时候,如同乌鸦一般密集的鲜卑人出现了,他们像魔鬼一样对我们的部族展开了杀戮,他们骑着快马,弯刀散发着寒芒,他们毫无怜悯的割下男人的头颅,把头颅高高的插在他们的弯刀铁矛之上,他们像野兽一样的奸淫部落里的女人,并在发泄之后把女人赤裸的身体生生割碎。鲜血,脏腑,哭喊,哀嚎,把本该属于我的快乐的婚礼庆典变成了地狱,我多想帮助他,用我精熟的刀术分担他的困境,可他不要,他把我推上了识途的老马,在我挣扎不从之前把老马赶到了远离杀戮的路径之上,老马狂奔,而我却根本身不由己,我只能看到离去时他决绝而又哀伤的眼神,然后义无反顾的冲向了那些狂暴的鲜卑人……” 莫羽媚被自己的回忆叙述引的啜泣起来:“他死了,我在第二天躲在山坳里,看到了成千上万的鲜卑人在兵刃上插着我族人的头颅,耀武扬威的呼啸而过,而在第一个的,就是他的首级,那双曾经可以陶醉月亮的眼睛啊,只能无神而漠然的望着深不可知的草原尽头,而他健美强壮的身体却再也找寻不着……后来,我到了晋国,我从刀术中领悟了剑术的真义,我跟随了大司马,并且成了大司马府的三大剑客,我知道,我再也不是那无忧无虑总是放声歌唱的草原之花,我只是一个可以面无表情刺穿敌人心脏,或者割下对方首级的剑客。” 甘斐理解的亲了亲莫羽媚的额头:“至少曾经有过,曾经有这么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在你生命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放心,我根本不会吃他的醋,我只希望能像他那样,给你带来幸福和快乐的向往。” “我已经觉得很幸福和快乐了,在你奋不顾身从魔鬼的手里把我救出的时候。”莫羽媚平复了原本有些痛楚的情绪,而是在甘斐身上再次扭动起来。 “早这样多好?不必让我总是因为你的无动于衷而觉得烦恼痛苦,如果说从那之后,这十年之间,我只对那个匈奴的剑客有过好感的话,那么你的出现才真正令我心动,草原上的女人,不会矫揉造作,心里想什么,就真正的施放出来。”莫羽媚轻轻发出呻吟,赫连厥的身影似乎越来越淡。 “匈奴的剑客?”甘斐一时没会过意来。 “我跟你说过的,我们五个人在你出现之前的遭遇,那个匈奴剑客被那女鬼生生的取出下体,挖出心脏,对,就是他。” “啊,想起来了,可我感觉,只有那个牺牲自己,让你离开的剑客才是真正喜欢你的人。”甘斐曾听莫羽媚详细的说过在月灵鬼界中的过往。 经甘斐这么一提,莫羽媚才想起来,锐蹼邪鹜那种毅然却又带着某种说不出意味的眼神,在被分身两半时,那释然的表情。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个邪鹜暗自深爱着的,恰恰是自己,可在他活着的时候,自己为什么从没感觉到? 因为我从不在意他,莫羽媚忽然觉得很悲哀,即便如此,也是现在甘斐提及,她才想到。 抛开这些恼人的回想,毕竟已经是阴阳两隔的人了,重要的是,现在紧紧拥抱着我的,是我真正喜欢的男人。 在片刻的黯然之后,莫羽媚再一次动作起来。 “不说这些了,我现在只想要你,再一次要你。你今天和平常可真是不一样,早这样多好?”莫羽媚直起身体,再一次把那一处勃起送入体内。 和平常不一样?甘斐忽然一激灵,这是第二次泛起的一丝疑惑,可很快,甘斐就又迷失在那一片炽热交融之中了。 第007章灵与欲 层层叠叠的楼阁屋影之中,那俏丽绝美的佳人依旧在推开的窗格前伫足远望,忽然,掩着嘴上气不接下气的笑了起来,犹如花枝乱颤,只是发出的笑声很奇怪的没有被窗外的夜风远远送出,而是只凝绕在她的身体附近。 “笑什么?整个晚上你都是这么心有旁骛的看着窗外,连我出现时都没看到你在镜子前,这可少见。”铜镜里渺渺淡淡的声音飘了过来。 “嘻嘻,开始了,那个人笨手笨脚的,像个不经人事的毛头娃娃一样,不过,都还顺利,我只是小施手段就解开了他心里郁结和隐忍的关窍。他正在享受人世间最美妙销魂的滋味。” “那个人?谁?”镜中人的语气突然一紧:“你是说那个斩魔士?你对他做什么了?我警告过你,没事不要去主动招惹他们。” “把对我们一族存在着的威胁预先除去,这有什么不好?”佳人转过身,款款走向那已经现出光影的铜镜,身后的窗格自动的关上。 “你别忘了你的职责,已经进行了这么久,容不得半点意外和差错。” “那就算是历炼自身的修行喽,如果我能轻松的消灭这个斩魔士,你不觉得这也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事?”佳人语调轻松,重又坐回了铜镜前,信手取起了妆台边的象牙梳,解开了绾束的鬟髻,开始梳她那如瀑的青丝,“先别显形,我要好好看看我在镜中的模样。” “你想怎么消灭他?”镜中的声音在追问,她并没有显现,而是在镜中的倒影边现出一层淡淡的彩光。 “世人贪爱淫欲,可许多道貌岸然的家伙却总是为此冠以种种高尚的理由,又是什么倾心爱恋,又是什么深情以往,好像是因为灵魂上的吸引才会决定身体上的亲近,而对内心的欲望避而不谈,那么,就由我来测试一下,究竟是灵魂控制欲望,还是欲望控制灵魂喽。我让那个斩魔士彻底抛开那一层薄薄的隔膜,让他真正体会到那种男女之间欲拒还迎,欲罢不能的快乐之事。”佳人将美眸闭起,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像现在,他在床笫之间大逞豪情,晚风送来的,全是他体内散发出的情欲大开的味道,混合着他本身的灵气,这味道还真好闻。” 佳人又睁开眼,直视镜中的倒影,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微笑:“这样的快乐只是开始,当他熟悉了这种男女交欢的感觉,我会让他不可遏制的去做下些大逆不道的错事,然后,人间王侯的权力就可以把他处死,用凡人的力量把他消灭,你不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事?姐姐?” “你是想色诱……” “出于对伏魔之士的敬意,我不介意先让他享用人间美色的滋润,他会乐此不疲的,在把他送上最快乐的巅峰之后,再把他彻底的消除,没准,我还可以吸纳到他最完整的精气灵力,这也是对我的补益,姐姐,那个时候,你不也是这么做的?” “你想消灭这个斩魔士,我不反对,我只是担心他……如果他被这个斩魔士唤醒了元灵,你知道后果的……” “他吗?”佳人的浅笑如同深邃迷离的黑夜,“对于他,我已经可以说,情欲控制了他的灵魂,只要一次元灵初醒的交合,他就将永远是我们一族忠诚的奴仆。” “怎么?你知道了方法?”镜中传出的语气有些急促。 “是的,我知道了方法,可是我不能主动诱使他元灵的迸发,从这一点来说,那个斩魔士出现在这里,也许是上天为我安排的最好的工具。在事发的那一天,如果能让他亲手杀了那个斩魔士,这就是最完美的事……” 清寒的夜风拂过,从层层叠叠的楼阁屋幢间涌向那座流春溢暖的宅院,宅院的精舍里隐隐传出女人的低声呻吟和男人的粗重喘息。 …… 一连几天,甘斐都生活在温柔乡里,初识了甜蜜滋味的他总是迫不及待的盼着天黑,因为天黑之后,就该是共扶鸾榻,同合锦帐的美妙时分。 白天只管痴痴愣愣的胡思乱想,晚上便是轰轰烈烈的颠鸾倒凤,甘斐都有些此间乐,不思蜀的感觉了,隐隐盼着大司马越晚回来越好,像这样无忧无虑的神仙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可有多好?莫羽媚似乎也炽情浓烈,除了每晚的辗转承欢,即便是在正堂里和超节豪、韩霓等人一起叙话时,也不介意表现出对甘斐的亲密爱恋。 莫羽媚这样的表现倒令几个剑客都有些吃惊,他们印象中的媚羽孤雁总是冷冷的,尤其在面对别的男人的时候,更是精练冷厉,即便当时和涉云迅鵟互有情愫之时,也只是私底下说笑多些,一旦牵涉公事便是不假辞色的模样,可现在和这个粗壮的甘斐在一起时,却是顾盼生情,语笑晏晏,明眸湛然,装满了充盈如水的浓情蜜意,全是一副小儿女情态。不得不感慨世事多变,不自禁的对甘斐也更高看了一头。 “也来这里好几天了,咱们也别总是……出去走走吧,你还没好好看过建康城吧?晚上我给你带路转转。”这一天的晚饭时分,莫羽媚悄声对甘斐提议。现在众人坐的方位已经有了改变,甘斐再不是坐在客位,超节豪很聪明的将他的座位安排在了莫羽媚的身边。 甘斐保持着在餐桌上狼吞虎咽的作风,一边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一边点了点头:“好,行,听你的,逛完建康城咱们回来也不迟。”自从经历了这调调,甘斐在莫羽媚面前已不再拘谨,说话也没了顾忌。 甘斐的话太过直白,饶是莫羽媚是性情廓开的丁零女子也觉得脸上有点发烧,先转头看了看众人,超节豪低着头就当作没听到,韩霓撑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对着莫羽媚大有深意的眨眨眼,尹靖则轻哼一声,显然是碍于莫羽媚的颜面,将头转到另一处。 莫羽媚又羞又恼,伸过手去,在甘斐的胳膊上狠狠的拧起,甘斐疼的差点把嘴里的酒水全都喷了出来,龇牙咧嘴的又不敢作声。 “你现在就像草原上发情的公马。”莫羽媚的声音小的只有甘斐才听得到。 …… 甘斐和莫羽媚骑马立在江边,看着江上渔舟相延,灯火影影绰绰,一轮满月斜挂天际,江风吹来,兀自有些寒意。 为了看看建康城,莫羽媚和甘斐出府门的时候特地骑了从乾家带出来的两匹健马,这样有了脚力,也更省时。 “怎么想到今天带我出来走走的?”甘斐闻着江上带着腥味的江风,笑着问道。 莫羽媚却指了指天际满月:“还没出年呢。今天可是上元节,秦淮河边有赏灯之会,我想你陪我去看看。” 甘斐一拍脑袋,这些日子过糊涂了,怎么忘了今天是正月十五,正有上元燃灯的习俗。当下笑道:“那还等什么?这就去看。” 两骑健马扬蹄飞奔起来,隐入了屋舍繁重,灯火点点的街巷之中。 建康,大晋朝之都,在朝廷南徙之前,这里曾因为是前朝东吴的国都已经相当的繁华和富庶了。这许多年中原战乱,两京失陷,华夏大地不知平添了多少盈盈白骨,但在长江以南的建康城却没有遭受战火连天之苦,相反,因为北方和中原大量的士族和王室的迁入,而显得更加繁华堂皇,街闾齐整干净,行人很多都是衣着丽都,举止有礼,和北方贫瘠荒凉的故都旧城有着天渊之别。 每年的上元灯节显然都是个热闹的盛事,甘斐沿途已经看到许多人在街上有说有笑的行走,很多大户人家的牛车也出现在街道上,可以从牛车的装饰和跟在牛车边上的仆婢人数来判断这些大户人家的豪富程度,按莫羽媚介绍,这些人多是建康城里有品级的官员的家眷,真到了灯会所在,没准还能看到一些王族或高官的内眷,但这些人都会有穿着常服的武士护卫着,而他们的车驾多半都是由马拉的了。 健马奔驰,路上行人多是纷纷侧目而避,能在京城里骑马的人来头不会小,因此一路上倒也顺畅,不过行有一个多时辰,甘斐就觉得眼前募然一亮,五颜六色的花灯将夜幕妆点的异常瑰丽,人头攒动,在灯火辉煌之间穿来穿去,一片喧闹之声,或是言笑甚欢,或是窃窃私语,或是行人游客的交头接耳,或是商贾小贩的大声叫卖。 甘斐喜欢这热闹,笑呵呵的下了马,和莫羽媚一起执鞭并肩而行,左右顾看,眼前花灯当真是琳琅满目,在拥挤的人群中转了好一阵,就看到一条直直的清流横亘于前,河流上许多装扮精致的小船,船家轻摇船桨,在河面上缓缓前行,透过炫亮的灯影,可见船舱中多有游客坐在案前,案上酒肉铺陈,当是一边观看灯景,一边浮舟小酌的风雅之举;间或几只大点的游船经过,上面都是锦缎为遮,看不到内里情势,但是从船舱里传出的丝竹之音和男女放浪的笑声,也知道里面多半是纵饮狎妓的所在了。 甘斐初历了风流,听到这些声音就不自禁的看向身边的莫羽媚,莫羽媚知道他心里转的念头,故意恶狠狠的反瞪了他一眼,甘斐嘻嘻笑着,凑过手去,悄悄摸了摸莫羽媚的纤腰,莫羽媚啐一口,将他的手打开。 …… “啪”,同样是打开手的声音,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内,在灯火通明的莹玉阁的一片喧吵声中,已经喝的脸红脖子粗的罗老七讪讪的摸了摸被姑娘打开的大黑手,嘿嘿笑着。 徐猛神情淡然的左拥右抱,饮酒笑谈,薛漾则一脸窘色的坐在池棠身边,口中埋怨道:“傻眼了吧?你非要我来。” 莹玉阁的门口,形貌邋遢的王猛注意着池棠那一桌的情况,眼神快速的和坐在侧边穿着暗红色长袍的魏峰交集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远远的投向长安的宫城之内,独眼的暴君苻生正搂着赤裸的盈玉,粗豪而又大声的笑着,然后将盈玉的丁香小舌吸在口中,整个宫殿内全是雍糜的呢喃之音。 再转向那座最高的宫殿,骏马的雕像在殿前有着一种别样的威严,而在宫殿之中,长发白袍的千里生正搂起眼神迷茫的茹丹夫人。 灵与欲,在这一刻,在这千里苍茫的大地上,总是别样的演绎着。 …… “这就是秦淮河,相传是秦始皇南巡时,破方山断长垄开凿而成,为的是渎泄建康城的王气。”莫羽媚介绍道,“可你看,千年以来,先有吴大帝建都于此,现在晋室南徙,迁都延祚至今,秦始皇想泄了建康的王气终是难以如愿。” 甘斐看着繁华热闹的街景,摩肩接踵的人群,不以为意的耸耸肩。 “再看那里,那一处府邸。”莫羽媚指向距离秦淮河不远处的一大片华屋广厦,“那就是琅琊王家的府邸,听说建的金碧辉煌,豪奢无比,便是天子的宫殿也有所不及呢。” 甘斐探头看去,夜色朦胧,这里又太亮,可看不太清楚,但也能见到灯影之下,多有些顶盔贯甲的士兵在府邸前巡哨,气势和戒备森严的大司马府极为相似。 “琅琊王家?知道,不是那时候有这么一句话么,王与马,共天下,说的就是这个琅琊王家吧。还有那时候的永昌之乱,就是这琅琊王家的王敦干的事吧?”这些典故甘斐倒都知道,不是他谙熟史事,实是他久在江南之地走动,这些政事变乱往往都是亲历。 “噤声。”莫羽媚阻止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些事还是不要多说的好,要是被朝廷的探事听了去,反给大司马惹麻烦。” 甘斐本来还想问问陈郡谢氏的,看莫羽媚这般郑重的样子,便只好住了口,这里是天子脚下,权贵云集之所,说话确实要小心些。 甘斐没兴趣多看琅琊王家的府邸,而是转过头去,随处张望,待看到一大片低矮的房屋之后,身子忽然凝住了,良久不语。 “怎么了?”莫羽媚察觉出了甘斐的异样。 “那里,是什么地方?”甘斐指了指,然后开始向所指的地方走了过去,并且脚步越来越快。 “是黎民百姓的家宅之所。你要做什么?”莫羽媚快步跟着甘斐,不解的问道。 甘斐牵着马,已经快速的脱出人群,回头淡淡的说了句:“那里有妖氛黑气流动,京师帝都也有妖魔?” 身形一跃,双足忽的在马鞍上一点,身体借力,已经冲向了那片民宅之中。 第008章捉妖轶事 “砰!”的一声,甘斐一脚踹开了一所民宅的大门,那股血灵妖气就是在这一带隐没了气息,很有可能也是感觉到了伏魔之士的存在,甘斐下手必须要快,所以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在踹开房门后,甘斐更觉得找对了地方,这才什么时辰?屋内竟然一片漆黑,没有掌灯,而门闩很反常的紧紧锁上了房门,必有蹊跷。 屋内传出很短促的一声惊呼,然后就是一阵竜竜窣窣的收拾衣物的声音,甘斐昂然站立,眼神从左扫到右,又从右扫到左,凝神关注任何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没准妖魔就藏身在这里,甘斐已经把手摸到了身后的刀柄之上。 微弱的灯光掌起,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妇人战战兢兢的捧着灯,从内屋走将出来,待看到甘斐雄赳赳的站在眼前时,又是大叫一声,惊慌着退身进去。 “不许动!”甘斐威严的宣布,这个妇人惊慌的神情太有问题了,那妇人瑟瑟发抖,手上的灯盏想放下又不敢放下,并且在甘斐的大喝下也不敢稍动,顿时杵在内屋门边,口中道:“好……好汉饶命。” 莫羽媚也飞快的跟了进来,看到这一幕不由有些诧异,这妇人莫非是妖魔? “家中,可有异常?”甘斐怀疑的看着这妇人,她自然不是妖邪化身,但这明显有些心虚的神情难保不是有什么内情。况且看她衣衫不整,髻发凌乱,面色苍白,若非心中有鬼,又岂会是这般模样? “不……不曾见……”妇人的语调有些颤抖。 “哼哼,没有异常,为何见到我这般惊慌失措?”甘斐上前一步,将眼神投向了里屋。 莫羽媚很想好心的提醒,正常的百姓看到一个满面横肉的粗壮大汉带着兵刃破门而入的时候,都会这样惊慌失措的,但看甘斐气昂昂的神情,莫羽媚终究没有多说话,她只是这么想,或许乾家秘术另有察觉之道也说不定。 里屋不大,床上堆叠着被褥,看被褥形状,里面显然还包着一个人,再仔细看看,里屋有个后门,后门竟是虚掩,隐隐有凉寒晚风透入。 甘斐抬手一指:“床上的是什么人?” 妇人脸色一变,不自禁的拉了拉胸前衣襟:“没……没……” “哼哼,这被褥蜷曲为人弓身之形,显然是有人藏在其中,你跟我说没?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么!”甘斐说着,便是上前一冲,左手猛的将床上被褥一掀,同时右手磉的一声抽出宽刃大刀。 那妇人见甘斐拔出凶器,大声惊叫,油灯噐啷落地,自己则吓的瘫坐在门边。 被褥掀开,一个人光着身子,蜷成一团,发抖不止。 还好青瓷所制的灯盏落地后没有摔裂,莫羽媚冷静的捡起落地的油灯,调了调灯芯,屋里又亮了起来。 借着灯光,甘斐看到光着身子的是个年轻的后生,面皮白嫩,身体却极瘦削,两边露出的肋骨几乎都能数出有多少根,那年轻后生见甘斐凑近了来看,更是吓的魂飞天外,慌不迭的起身大叫:“饶命啊饶命,小人不过是后街陈三,冒犯了大嫂,大哥千万饶命啊。”叫喊的时候,本想抬手告饶,但想到不妥之处,又急忙捂住了要紧所在。 莫羽媚暗暗好笑,侧过了头去。 什么大哥大嫂的?甘斐有点发懵,看了半天,才忽然问道:“就你一个?” 那叫陈三的后生又没命价叫喊起来:“往日里不知道,今天实实在在就小人一个啊,大……大哥,不干小人事……” “怎么回事?”甘斐的大刀在陈三面前晃了晃,陈三还要哭求,那瘫坐在门边的妇人已经恨恨喊了一声:“不是我家那死鬼,你乱嚷什么!” 陈三这才稍微定了定神,打量了甘斐一番,待看清了甘斐的样貌后,面色才稍有松缓,但那明晃晃的刀尖却又使他不敢轻动,口中哭腔依然:“大……好汉,你说咱们素不相识的,你这舞刀弄剑的却是为何?” “你们这里古怪,爷特来一探,快说,你是做什么的!”甘斐的口气还是恶狠狠的,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好汉那,这刘家嫂子素来对小人有情,小人对刘家嫂子也有意许久,今天那刘大哥不在,小人好不容易找了机会和刘家嫂子……这不触犯大晋国的国法吧,好汉爷,你凶巴巴的闯将进来却是为了哪般?”陈三都快哭出来了。 原来是偷情的男女,怪道这般鬼鬼祟祟,甘斐恍然大悟,看自己这剑拔弩张的也有些悻悻的下不来台,口中却还兀自强硬:“那这后门虚掩却是何故?是什么人出去了?” 陈三转头看了看,一脸苦色:“原是小人恋奸情热,这从后门叩开了嫂子的门,还不及闩上就……” 事情原委都清楚了,显然,这妖魔的踪迹和这家也没什么关系,甘斐暗暗懊恼,这番耽搁,那丝妖气已然消隐,极难追查,再看看偷情的这一对,一个软到在门前面如土色,一个跪在床上簌簌发抖,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当下收起长刀,挠了挠头:“啊……这个……弄错了。” 莫羽媚想笑又不好意思大声笑,只是将手中油灯递到了那妇人手中,在那妇人瞠目惊舌之中,捂着嘴转身走出屋门。 甘斐打着哈哈,连连摆手,也退到屋门前:“呃……搞错了,搞错了,不好意思啊,哈哈,搞错了。” 陈三睁大眼睛,有心吵上几句,看着甘斐的长大身子,却又不敢,想笑笑吧,那表情比哭还难看,而那妇人要不是看甘斐雄壮,几乎都快骂出来了。 甘斐手忙脚乱的想关上房门,结果发现门闩已经被自己一脚踹成了两截,好容易把门闩摆成了原先的形状搭上了门把,却发现自己还在屋里,便又呵呵笑着对那一男一女抱歉的挥挥手,赶紧转身溜了出去,溜出去的同时又把房门给关了起来。 光着身子的陈三好容易摸到了衣衫,挡在身前,小心翼翼的下了床,探头听听门外动静。 “卡”,门又被推开,陈三吓了一跳,缩了缩头。 “对不住啊。”甘斐再次表达了一下歉意,才复又关上门。 陈三和那妇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 “哈哈哈哈……”莫羽媚的肚子都快笑痛了,“这摆明了是偷情的一对,你瞧那妇人模样就该知道,你却想到了妖魔之事上去,你看那后生听你说搞错了的时候的表情,哈哈哈哈……” 甘斐不好意思的又挠挠头:“是有妖气在这左近的嘛,就是进错了房子。反正那妖气现在也没了,只有等下次再出现的时候再抓他了。” 莫羽媚的笑声还未止歇,恰好最靠近的一所民宅的门突然打开,一个年轻人捧着茶盏,将盏中残茶洒泼在门口,看到甘斐和莫羽媚正经过门前,不由抬眼看了看。 “啊,请问……”甘斐心想,破门而入的事太过唐突,恰好有居民在侧,便问一问也是好的。 那年轻人约有二十五六,形容瘦削清癯,看袍服打扮,却是个书生的模样,看甘斐问他,便彬彬有礼的微微欠身:“有劳动问,未知足下所询何事?” “此处今晚可有什么古怪人物?可有什么异常之事?” “有啊。” 书生的回答令甘斐一喜,可紧接着却又哭笑不得。 “就是足下你啊。上元灯节,此处又非热闹所在,足下仗剑昂步于此,如何不古怪?如何不异常?” 看来寻常百姓根本察觉不出妖气流动,而妖气似乎也没给这里带来什么异常的变化,甘斐没有心思听这书生掉文,只得苦笑着拱拱手,意示相谢。 莫羽媚上前,对甘斐道:“好啦,以后多留意这一带就是,走,我们继续去赏灯,时候不早了,再看一会儿也该回去啦。” 甘斐点点头,随着莫羽媚向巷外走去,两骑健马就在巷口相候。 “那位姑娘……”端着茶盏的书生忽然招呼。 “何事?”莫羽媚冷冷的一回头,在别人面前,她永远是这副不假词色的模样。 那书生却不以为意:“我看姑娘黑袍及身,腰悬利剑,气势非凡,不比常人,莫非大司马府幕下乎?”说着,指了指莫羽媚黑袍的襟角之处,那里绣着一只金色鸿雁。 “正是。”莫羽媚并没太在意,事实上在整个建康城内有很多人会认出大司马府剑客的装束。 “呵呵,代问府上韩璜剑好,就说小弟滕祥等着吃他和舞晴姑娘的喜酒呢。” 知道韩离表字璜剑的人不多,而知晓他和云舞晴姑娘婚事的人更少之又少,看来这位书生必然和韩离极为熟稔,莫羽媚这才抱拳施礼:“原来是惊隼故友,失礼,你是……”莫羽媚没有听清他的名姓。 “北海滕祥,草字子颜,除夕还和璜剑一起饮酒叙谈了来,一下子又是十余日未见了,还请莫姑娘代为问候,莫姑娘和这位壮士另有要事,小可不便相留,他日还请来舍下一坐,告辞。”这位叫滕祥的书生躬身为礼,他从棕色长发和胡人样貌一下子就叫出了莫羽媚的姓氏,显然对大司马府的剑客非常熟悉。 房舍的门关上了,甘斐嘿嘿笑道:“这穷书生,不想接待我们就直说嘛,还绕那么多弯子,说我们另有要事,一下子把我们堵住了,要不我还真想到他家里问问有什么古怪情事呢,哎,对了,他认识你?” 莫羽媚摇摇头:“不认识,但他认识惊隼,就是那位驭雷士,没想到,惊隼还有这样一位寒族朋友。” “寒族?京城里叙交论友还得看出身什么族?那我不是更惨?压根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家世……” 莫羽媚可不想听甘斐再对门第出身的絮絮叨叨,世风就是如此,这位豪性博荡的斩魔士定然是觉得格格不入的了,可要再跟他解释什么,一准又牵扯个没完,索性不搭腔,拖着他直走向巷外去了。 …… 灯会还在举行着,街上依旧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数不完那彩灯炫影,看不尽那红男绿女。 一处酒肆斜出亭台,正支在秦淮河畔,一个肥头大耳的锦袍公子微摇檀扇,一双快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贼光,片刻不离路上经过的年轻女子面上,一脸色迷迷的笑意。边上是个宽袍大袖的干瘦男子相陪,唇上浓浓一抹髭须,腰带上佩戴着好几块玉制配饰,略一动身便是叮当作响,可见也是身份尊崇,可是他在面对那锦袍公子时,脸上的笑容总是有些巴结讨好之意。 亭台边则是十几个身材魁伟的青袍壮汉抄手侍立,内中一名疤脸大汉形貌最是凶恶,站在亭外,威风凛凛。路上行人见到这光景,便知是豪门大户的贵胄人物在此,都是远远的就避走开去。 锦袍公子忽然看到正与甘斐交谈甚欢的莫羽媚牵着马远远的经过,眼睛不由一亮,拍手赞道:“妙妙妙,看了一晚上,就这个女子最合我意。”说着一指莫羽媚的方向,侧头对那疤脸大汉说道:“吕通,看见了没?那个,去几个人,把她请过来。” 疤脸大汉一声应承,抬眼看去,生生吸了口凉气,赶紧趋前几步,挨到那锦袍公子身边小声道:“公……公子,这个……这个招惹不起,她是大司马府的人。”吕通当然认出了莫羽媚,可怕公子不高兴,没敢详细解说莫羽媚的身份,心中暗道,就凭我们几个去,非被她全数刺死不可。 锦袍公子檀扇一收,勃然作色:“怎么?又是大司马的人?除夕那天晚上你说那个是大司马府的人,今天又跟我说这个是大司马府的人,我养你们何用?这般东怕狼西怕虎的?” “真真的是,那身黑袍,决计不错。”吕通的冷汗又下来了,也是该着倒霉,怎么今年尽碰上不敢招惹的人? “大司马怎么了?我爹爹还是太子太保呢!”锦袍公子心里清楚,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眼睛望向莫羽媚,心里好生不舍,嘴里还在继续发狠。 “哎,公子息怒。”在一边的干瘦男子立刻止住,又对吕通做了个眼色,示意他先退下,吕通松了口气,拜了一拜才避身出外。 “若依我说,这些不过是庸脂俗粉,怎么配得上公子?”干瘦男子眼神望着莫羽媚,面上却陪着笑脸开解那锦袍公子,“待开了春,从老家接了舍妹来侍奉公子,那才是天姿国色呢……呃?” 那干瘦男子忽然站起身,对着莫羽媚的方向一迭声的道:“怎么……这怎么回事?” 不等那锦袍公子发问,那干瘦男子已经步出亭外,带着一路叮叮当当的玉饰声响直朝着莫羽媚奔去。 第009章京师妖踪 不必听到那叮当作响,单从风声走向莫羽媚和甘斐也察觉到有人直冲自己奔来。两人都牵着马止住脚步,回头看去。只见那留着唇上一抹髭须的干瘦男子气喘吁吁的奔到眼前。 “慢……慢行,二位。”干瘦男子喘个不停,其实他跑的这段路并不长,却还喘成这样,显然是平常养尊处优,极少跑动之故。 “何事?”从来者的衣着判断,莫羽媚知道这个干瘦男子一定不是草民寒士,不过身为大司马府的重要人物,寻常人等也不在她眼内,所以她的态度依旧是清清冷冷的。 干瘦男子气喘定了,便对莫羽媚和甘斐笑着拱了拱手,对方可是大司马府的幕下,即便官制品级不如自己,可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这样大司马府的红人?因此礼数极为恭敬,口中在道:“是大司马府的莫大剑客吧,下……这个……鄙人见过莫大剑客,并致桓大人贵安。”这个自称着实费思量,干瘦男子本是要自称“下官”,但转念一想,对方可没有官职,又想自称“小人”,却又觉得谦卑太过,转了下念头,总算用了个不伦不类的鄙人。 莫羽媚仔细看了看这干瘦男子,略一颌首:“不必客气,大人是……”对方既然这么说话,必然是朝廷中人,所以莫羽媚也用了官称。 干瘦男子再次拱了拱手,笑道:“鄙人中书侍郎,竟陵董璋……” “董大人,有什么事吗?”尽管知道对方是官居五品的中书侍郎,可莫羽媚还是不以为意,在他说下去之前出声打断,她同时也看到一个肥头大耳的锦袍公子脸上带着色迷迷的微笑正带着人走向这里,不由秀眉一蹙。 “哦……是……”董璋还待陪笑说话,那锦袍公子已经凑了过来。 “文孚兄,这火急火燎的赶到这厢,是对人家姑娘叙什么话呀?也不怕惊扰了人家。”锦袍公子喊着董璋的表字,嘴上是和他说话,眼神却撇到了莫羽媚身上,笑的越发欢畅了。 董璋摆手笑道:“是是是,是鄙人太过唐突了,原是要问莫大剑客,呃……莫非是莫大剑客去过我老家庄上?” 锦袍公子贼溜溜的眼神使莫羽媚很不舒服,但她知道这锦袍公子是什么人,也不想横生枝节,当下扭过头去,轻哼一声,听董璋说到最后,却不由一怔:“董大人何出此言?贵府我可从没去过。” “若没有去过我老家庄上,如何坐骑上有我家中印记?” 一直在边上不作声的甘斐忽然探过头来:“扯,这是我们家里的马,关你家什么事?” 董璋苦笑,伸手在马臀毛里一翻,一个“董”字印记顿时现出,又对马前腿一指:“呶,这里也是。”灯火映照分明,也是一个“董”字。 甘斐目瞪口呆,不知如何说来。他不知道,眼前这位中书侍郎正是他那位新来的九师妹董瑶的大哥,他也不知道,这几匹健马本就是师弟嵇蕤和薛漾从董府中带出的,直至经过落霞山紫菡院之事后,又骑回了乾家本院,而此次出行,又挑了这两匹健马一路直上建康城,进了大司马府内。那董璋对自家健马的印记自然熟悉的很,只看了一眼就认了出来,惊奇之下便跑来相问,他倒不是真正记挂自家这两匹马儿,而是正好借此机会和大司马府中的红人叙交论往,多少存着些以为进身之阶的用意。 莫羽媚自然也不知道就里,和甘斐对视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还是那锦袍公子又笑嘻嘻的喊将起来:“哎呀,文孚兄,不是我说你,不就是几匹马嘛,用得着这样着急忙慌的跑过来问?要我说啊,这般花容月貌的姑娘骑着你家的马儿,那是给你家添光增彩呢。” 董璋连连陪笑:“是是是,王公子说的极是,鄙人本也就是好奇怎么家里的马儿被莫大剑客牵着,但用但用,鄙人着实荣幸之极呢。” 那锦袍公子故意笑的大声,将视线只在莫羽媚身上打量:“哈哈,莫大剑客是吧,在下北海王纮,能见到莫姑娘,可也是不胜荣幸之至。” 莫羽媚知道,王纮是当朝太子太保王衮的三公子,王衮出身北海王氏,也是仅次于琅琊王氏、谯国桓氏、陈郡谢氏和颍川庾氏的一大世家,王衮位列三公,身份显赫,这王纮便仗着父亲的权势,常在建康城内欺男霸女,尤其此人最是好色,常见了有姿色的女子便指使家仆抢入府中,寻常百姓自然敢怒不敢言,便是建康城内负责京师治安的官署也不敢管,倒放任这王纮越发为害。 若是寻常恶徒,以莫羽媚的性子,拔出剑来三下五除二,也少了纠缠烦扰,可她是大司马府中的人,不能给大司马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这些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子。 所以虽然这王纮看向自己的眼神放肆无礼,莫羽媚却没有发作,也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点头对董璋示意:“许是幕府同僚曾去过贵府庄上,我们出府时未曾细看,便骑了来,董大人勿怪。” “哪里哪里,大司马府上要用,只管说,鄙人庄里还有,还有,哈哈。”董璋自然连连点头哈腰的应承。 “告辞。”莫羽媚拉着甘斐就要离开。 “哎,相请不如偶遇,这般上元佳节,恰好遇上莫姑娘这般天仙化人,不如轻移莲步,屈驾来在下处,我等浅酌几杯,对酒赏灯,岂不美哉?”王纮对莫羽媚越看越爱,见她要离开,大感不舍,一时色胆包天,竟然伸出手来执向莫羽媚的玉手。 王纮身后的吕通冷汗直冒,他知道大司马府上几大剑客的厉害,看到公子不知高低深浅,毛手毛脚的便要上前,更是全神贯注的看着莫羽媚的反应,只要稍有不对便要立刻抢上,若是让公子因此受了什么伤,自己就是死罪,因此纵是与对方相去甚远也顾不得了。 莫羽媚心中恼怒,却也没把王纮这一抓当回事,不过是个纨绔公子,自己的身法可以轻松的让开他这举手一执。 刺斜里忽然伸过一只手来,牢牢的抓住了王纮那伸向前的右手。然后,就听到甘斐嗤之以鼻的声音:“这位什么王公子,不太像话吧,当街就来调戏爷的女人?” 抓住王纮的正是甘斐,王纮那副色授魂与的表情早落在他眼内,只是一直忍耐,待看到他还纠缠不休的要去执莫羽媚,便顿时发作,甘斐是不管不顾的性子,这一发作,便皇帝老子也不在眼里,当下手一使力,王纮只觉得手腕处如箍铁钳,受痛不过,啊啊的大叫起来。 董璋一看势头不对,急上前来劝:“壮士不可,原是鄙人多嘴,还请手下留情。” 吕通带着几个青袍壮汉也围了上来,只是碍于甘斐的身份(他们以为甘斐是大司马府中的人),不敢一齐涌上,吕通仗着有些武艺,迅疾出手,打向甘斐臂膊,也是想逼他松开王纮,口中还在道:“得罪,放开我家公子。” “哈哈,这家伙比爷还胖,怎么这么软蛋怂包?爷还没怎么用力呢,就喊成这样。”甘斐在吕通攻到之前就抢先把王纮向吕通怀里一丢,这一下正是吕通发力已出的时候,见状慌忙收招,急急的接过王纮胖大的身子,收招的力量加上王纮身体的冲力一齐撞向吕通,吕通只觉得眼前一黑,和王纮作一堆儿跌倒在地上,董璋和几个青袍壮汉赶紧上前搀扶。 莫羽媚欣赏的看着甘斐保护她的举动,对甘斐眨眨眼,示意可以离开了。 甘斐哈哈一声,翻身上马,同时也将她托上了她的坐骑,这可不是相助,其实是表示亲昵的举动,莫羽媚心知肚明,甜甜一笑,二人打马而去。 乱糟糟的人从中,王纮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出:“回去告诉我爹爹!办那个胖大汉子!” …… 从低矮破旧的一大片民房的反方向延伸开去,略拐了几进,便看到一淙微有些腥臭气的河流,这是秦淮河内河的下游,腥臭气是因为沿河住户的寻常便溺都倾入河水之中,这股味道不好闻,好在秦淮河是活水,暗涌的湍流会将这些污秽冲入长江,倒也不妨碍寻常的生活。 尽管是上元灯节,行人如织,可这里却几乎空无一人,昏暗的屋幢借着月光倒影在河面上,只能隐隐约约的看到远处的灯火通明,喧嚷热闹。 只有一个孩童,提了一个家里自制的简陋的竹灯,丁巳年的生肖是蛇,所以那盏竹灯是一条盘曲一团的小蛇的模样,孩童将蛇灯放到河水中,看着微微发亮的蛇灯顺流缓缓飘走。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孩童的背后传来,孩童顺着声音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的男子背着手缓步从巷闾中走出。 这里很少会有人来的,而左近的邻居这孩童都认识,所以看到这个陌生人,孩童有些好奇,眼神只在那人的浑身上下端看。 身材瘦长的男人走过孩童身边,看到那孩童诧异的打量眼神,忽然嘴角牵动,笑了一笑,伸出手摸了摸孩童的垂髫黄发。 这是一个长辈对小孩儿表示喜爱的动作,孩童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没有发现,抚在自己黄发的大手上已然伸出尖利的锋爪,而那男人的眼瞳也忽然变成了诡异的暗黄色。 “小娃娃最是肥美,肉咬起来又香又嫩。”男人心里转着念头。 忽然,一个衣衫不整的后生一阵风似的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还提溜着裤子。这是后街的陈三,该他倒霉,刘家的男人很快就回来了,险些捉奸成双,陈三惊魂未定,一边暗骂着那个破门而入的大汉,一边没命价飞奔逃回,根本没有注意河边抚着孩童的男人。 奔跑的声音引起了屋幢中居民的反应,一家门扉打开,传出一个妇人的招呼声:“叶儿,归家困觉,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疯。” “哦,来了哦。”河边的孩童大声答应,头转向了妇人声音传来的方向,等到再转过头来时,面前的男人已经踪迹全无。 身边的河流现出一大片波纹,将那漂在河面的简陋蛇灯送的更远了。 …… “知道吗?我喜欢今天晚上你挺身而出的那股子傲气。”在甘斐怀里的莫羽媚吐气如兰。 甘斐拥紧怀中赤裸的胴体:“傲气吗?不,这是男人看到自己的女人被调戏时而产生的怒气,其实我也知道你不需要我的保护,你一个指头就能把那胖小子点翻,可我更想亲手来教训这个胖小子,要让他知道,我的女人,谁他娘的敢动!” “不过才几天,你从那个木然愚钝的傻男人就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你的女人?你觉得我们睡过觉了,我就一定是你的了?”莫羽媚笑着点了点甘斐大大的鼻子。 “是的。因为我只和自己的女人睡觉。”甘斐说的斩钉截铁,自从这事上开了窍,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想明白很多事。 “哎,对了……”甘斐忽然想起来,“那个什么什么官来着,就是那个干干瘦瘦的小胡子男人……” “中书侍郎,竟陵董璋,我以前听说过,他父亲曾经在朝中做过侍中,一向和琅琊王家和北海王家行走的近。” “竟陵董璋……哈哈,我说怎么觉得耳熟,羽媚,记得我那九师妹吗?” “你是说董姑娘?啊,对呢,她就是竟陵的大族,她也姓董,她的名字也是斜玉旁,莫非她和这董侍郎是一家?” “这下明白了,难怪我们骑的马是董家的呢,这是我池师兄和四师弟六师弟从竟陵董家一路骑过来的马,原来如此,对,九师妹说过,她的哥哥就在朝中为官的,看来,就是这位董侍郎啦。” “是你池师兄把那个董姑娘带去你们乾家的吧?” 甘斐点了点头:“说到池师兄,他们也该到了长安,不知道他和六师弟现在怎么样了……” …… “呼哧呼哧……”远在千里之外,一样有个初识了男女滋味的大汉挺着黝黑的胸膛,额头汗水涔涔留下,怀里搂着赤裸的女子,正在大施挞笞,身边还有四五个美艳的女子,看着黑大汉郑重而又陶醉的表情,都在吃吃的娇笑。罗老七在这一晚终于夙愿得偿。 拐过了几个间舍,里室中池棠、薛漾和魏峰、王猛相谈甚欢。 “……今晚共谋一醉,且快活再说。”王猛举起酒觞,向池棠、薛漾和徐猛一敬。 一个大汉背着露出兵刃器柄的包裹正迈步走入莹玉阁。 对面的云来驿,在第二楼的一个房间内,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正骑在一个异族衣饰的女人身上,喘着粗气,舔舐着那女人的每一寸肌肤。 空无一人的黑暗颓败的广平王府中,千里生抬起手,看着上面淋漓的血迹渐渐隐入手掌之中,他的脚下,衔云子的尸首正化作白气缭绕,淡淡的远飘开去。 虚空相接,祁文羽强忍着悲痛,不停在两个时空中飞奔远遁,“啊”的一声,白影一晃,最左首的魏文宾浑身是血,从虚空幻境中现身,转瞬被身后追来的一团黑气包围。 灯火通明的长安长乐宫内,内侍带着畏惧的眼神,抖抖索索的向独目暴君的金爵中倾倒美酒。 酒像鲜血一样殷红…… 灵与欲,血与火,笑与泪,生与死,似乎无时无刻不在重复上演。 第010章形易 “今夜灯会可美?”镜前佳人又在说话,奇怪的是,她这次说话的对象并不是镜中的幻影,而是在妆台边,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摇摇头,没有说话。 “是不美?还是没去看?你们不是最喜欢人间这些灯红酒绿的东西吗?”佳人难得的关上了镜匣,而是很有兴趣的看向小女孩。 “求鲡妃娘娘教我法术。”小女孩咬着嘴唇,答非所问地说道。 佳人一愣:“鲡妃?你说我是鲡妃?你却又是从何而知?” “我感觉到了娘娘强大的灵气,我知道,那是慕枫道的灵气,奶奶让我修炼的,也是这个。” “难怪你会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可你为什么说我是鲡妃?” “阒水一族的女子中,只有鲡妃娘娘最美丽,最强大,不是你还能是谁?”也许是女孩年岁太幼,说话间并没有什么太多的礼貌。 可是佳人已经被这个女孩的话说的大笑起来:“哈哈,最美丽,最强大,真是最动听的话儿,我喜欢,不过我真的不是你说的那位鲡妃娘娘,谢谢你的夸赞,你奶奶呢?” 女孩的语声黯然:“死了。” “死了?宛月洞赤目姥姥死了?” “被一个伏魔之士杀害的,就在新年的那一天晚上,奶奶……只是想带我去看看人间的烟花……就……”女孩儿说到这里,又开始抽泣起来。 “赤目姥姥不是从不害人的吗?又一向谨慎小心的很,怎么伏魔之士还不放过她?” “那个人非说我奶奶吃过人,罪不可恕,呜呜呜……” “什么人?在哪里对你奶奶下的手?”佳人眼睛转了转,皱起了眉头。 “是一个穿白衣服的人,他说他叫……”女孩儿的声音突然变的咬牙切齿,“俞师桓,鹤羽门俞师桓。就是在离城池不远的钟山之上,他……他杀了我奶奶!” “哦?照这么说,在这京城左近,竟然还有不休山的炼气士……有意思。”佳人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要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我的奶奶报仇,所以,我求娘娘授我法术……”女孩儿突然跪下,向佳人叩头。 佳人伸手一抬,女孩儿只觉得一股极为柔和的力量将自己托起,再也叩不下头去。而佳人则走到了女孩儿的面前,仔细看着女孩的容颜。 “尽管你认错了人,可我愿意接受你的请求。”佳人的纤指微微抬起女孩儿的下巴,虽然还是孩童的模样,但明眸皓齿,活脱脱的一个美人胚子。 “谢娘娘,谢娘娘。”看着眼前那如花似玉的绝美容颜,女孩儿的面色一喜。 “不要叫我娘娘,我不是那个鲡妃,你就叫我姐姐吧,我是南海鲛人,本名泣珠。” “泣珠姐姐。”女孩儿乖巧的改了称呼。 佳人拉着女孩儿的手,款款的走向自己的妆台前,打开了镜匣,让铜镜中倒映出自己和女孩儿的容靥。 “用我们最省力的方式去消灭自己的敌人,而当你的敌人是男子时,美貌和魅惑来作为武器远远胜于那些法力,你懂我的意思吗?” 女孩儿懵然的摇了摇头。 佳人将自己的娇靥很亲密贴在女孩儿的侧脸上:“你会懂的。你很美,但是你还太小,以慕枫道的身体长成的时间来算,你最起码还要三百年才能长成成人的身体,这可不行,我会用灵力提升你身体成长的速度,在一个月之内把你变成闭月羞花的绝色美人,这样,就可以真正开始你的修行了,开始你的复仇之路……” 女孩儿并不是很明白佳人话语里的意思,却终于还是很坚定的点了点头。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布奴莎。”女孩儿的眼眸异常的现出一片红光。 “这是什么名字?胡人的名字吗?”佳人有些好奇。 “在兔族的发声中,发下誓言一定要去完成一件事的时候,布奴莎就是发誓的咒语,在奶奶死去之后,我就发下此誓,要为奶奶报仇。所以,布奴莎就是我的名字。”女孩儿眼眸中的红光在铜镜的反射下显得极为诡艳。 “原来如此……”佳人的纤指划过女孩儿嫩滑的肌肤,“……那我就把你化作一个颠倒众生的异族尤物,每一个男人看到你,都会被焚身的欲火所操纵,为了你不惜一切的奉上他们的所有,然后争的头破血流……” 镜中女孩的容貌在佳人的纤指运动下渐渐发生了改变,肌肤更加的盈白如玉,五官精致的越发无从挑剔,鼻梁比原先要高了些,眼窝却似乎比原先更深了些,一头乌发缓缓的沁成了耀眼的金色,而原本发出红光的眼瞳却变成了深邃的晶蓝色。 女孩惊讶的抚摸着发生变化的五官,双乳有一种鼓胀的感觉,而两腿似乎也在缓缓伸长,她已不再是那个转着滴溜溜大眼睛的小孩子了,她正开始成为女人。 “再过一个月,你的身形就能完全长成了,而在你运用灵力的时候,眼眸的晶蓝就会变得鲜红,蓝色是海,红色是血,让那些为你倾倒的凡人都成为你血海中的游魂吧。布奴莎……在这些日子里,你可以先看看,姐姐是怎么除去一个伏魔之士的,记得,一定要学会这些方法。”佳人的眼神又穿过了窗格,直投向那一所宅院之中。 …… 甘斐没有想到,那位蓉夫人竟在第二天中午专程在集贤苑的正堂内设宴,说是要和莫羽媚好好聚一聚,而之所以是在集贤苑摆宴,也是因为公府内宅,等闲人不得入内,而一旦在内宅的宴饮,只怕也会惊动大司马的正妻南康长公主,蓉夫人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除了莫羽媚和甘斐,超节豪、韩霓、尹靖这几位留下的剑客也都在座,甘斐还发现在靠近蓉夫人的座位下首,又坐着一个身材纤细的年轻女子,莫羽媚轻声介绍,那年轻女子正是驭雷惊隼的未婚妻云舞晴。 这个倒是久仰的了,甘斐已经听他们好几次说起这云舞晴姑娘,也知道云舞晴姑娘曾是蓉夫人身为公主时一直追随的侍女,与蓉夫人最是亲密,因此得以列身此宴倒也是情理之中。不过这位云姑娘自坐下后便一直低垂臻首,看来害羞腼腆的紧。 今天的蓉夫人似乎刻意盛妆打扮,明媚俏丽之极,举手投足间艳光四射,甘斐心里是有事的,自然不敢抬头细看,只是暗自犯着嘀咕。 “今天算是刚出了年,这些日子大人不在,姐姐那里我也要常侍奉着,一直未得空闲。”蓉夫人正笑吟吟的对莫羽媚说道,她口中的姐姐正是南康长公主,“那日得知羽媚妹妹回来也只能匆匆一晤,原是说第二天要跟妹妹好好叙叙的,哪知道直拖到今日,这也是出了年,有些空暇的缘故。” “夫人太抬举羽媚了,羽媚如何生受得起。” “什么抬举不抬举的,都在一起,便是姐妹相称,你看,霓儿和舞晴也是和我一向笑闹惯了的,大伙儿说说笑笑,可不热闹?” 甘斐听着几个女人间的闲话家常,偏生又不好意思再像往日般在餐桌上大快朵颐,只得自斟自饮了几觞美酒,还不得不显得斯文的举箸略搛了些菜肴送入口中,吃的极不畅快。 “甘壮士,这些日子在府里可住的惯吗?”蓉夫人忽然问道。 “啊,多谢多谢,住的惯,极好极好。”甘斐微一抬头,眼神却还垂向地下,礼貌的回答。 韩霓嘻嘻一笑:“他当然说极好的了,公主,他可是孤雁姐姐的心上人呢,这些天晚上都……” 莫羽媚狠狠瞪了韩霓一眼,韩霓顿时捂着嘴,眼神里满是笑意,却也不往下说了,甘斐倒是无所谓,陪着呵呵笑了几声。 “哦?羽媚妹妹一向不把寻常男子放在眼中的,竟对甘壮士青眼有加,那可是一段佳话了。” 莫羽媚微微一笑,却也没有否认,算是表明了自己和甘斐的关系。 “甘壮士。”蓉夫人又喊甘斐,却不急着往下说。 这下甘斐不能再继续低垂眼神,只能答应一声,对上蓉夫人的双眼,听她往下说。 这一看之下,便是心中一荡,蓉夫人的眼眸中竟射出别样的光彩,深邃如梦,朦胧若幻,嘴角微微带起笑意,却也仿佛是一种浓浓的诱惑之意。 “甘壮士,你可要好好待我那羽媚妹妹,可不能亏负了她。”这就是一句废话,一句看似关心的废话,但在讲这话的同时,莫羽媚也是暗自皱眉,蓉夫人看向甘斐的眼神确实不同寻常,她是在热恋中的女人,对这方面极是敏感,隐隐觉得蓉夫人这样似乎有些不妥,想起那天甘斐对自己说的话,难道蓉夫人真有什么蹊跷? 男人看男人和女人看男人不一样,尽管那天甘斐说出了自己决不会被女人看上的理由,但莫羽媚可不是这么想,甘斐魁伟雄壮,虽是虬髯满腮却也有种英雄气概,未必没有女儿家喜欢这幅模样的,况且她倾心甘斐,情人眼中,自然是越看越顺眼,若说蓉夫人真对甘斐有什么别样情思,倒也不是不可能。她没有把蓉夫人往妖魔的路数上去想,而是自己作出了一番推断。 甘斐在蓉夫人的眼神映射下,一时有些神智不清,用一种男人欣赏漂亮女人的目光,在蓉夫人的面上停留了许久,竟没有对蓉夫人的说话做出回应。 在一边座上的尹靖冷哼一声,这俗浊男子,看向蓉夫人这幅好色的模样如此不堪,也不知孤雁是怎么看上他的,也不说话,厌恶的将头转过一旁。 超节豪也觉得异样,急忙举起酒觞打个圆场:“哈哈,甘兄,蓉夫人的吩咐你可得记紧了,要是亏负了孤雁,我们也不饶你。” 超节豪的话使甘斐遽然一醒,感到了自己刚才失态,忙打了个哈哈,也举起酒觞一饮而尽:“哪能呢,夫人的话甘某谨记,除非是羽媚不要我,我可舍不得羽媚呢。”说话时,眼神转向了莫羽媚,总算摆脱了蓉夫人那灼灼慑人的目光。 这番话使大伙儿都笑了起来,原本有些尴尬的气氛顿时被冲淡了不少。 “甘壮士不知是什么出身?做的什么行当?我看甘壮士倒像是江湖上的任侠之士呢。”蓉夫人的笑容更加妩媚撩人,还在追问甘斐。 甘斐不会再抬眼迎向那目光了,他可以肯定,这个目光有一种妖魅的力量,这在他刚才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很清楚的知道了,这个蓉夫人真的有问题,只是一个出生成汉深宫的公主怎么会身有妖魅之力,这可要好好探查一番。 为了警告对方,甘斐将灵气暗运,使浑身更增一种威肃气势,正色说道:“甘某是斩妖除魔之士,专杀妖魔鬼怪的。” 场上顿时一片寂静,一直低着头安坐的云舞晴却霍然抬起头,看向甘斐。 “妖言惑众,胡说什么!”尹靖第一个出声呵斥。 蓉夫人银铃般的笑声掩盖了尹靖的呵斥还有众人默然不语的尴尬:“有这么个行当?世上当真有妖魔鬼怪?” 甘斐还待再说,莫羽媚却出声打断了他,这些事还是当面对大司马陈说的好:“夫人不必当真,他是说顽话的。” 甘斐知道莫羽媚的意思,也就不在这话题上再多纠缠,事实上他本就是对蓉夫人的一次试探,要看看蓉夫人听到此话的反应,当下凝住心神,将炯炯目光投在了蓉夫人面上。 蓉夫人神情自若,语笑嫣然,流光溢彩,美目顾盼,正迎上甘斐的眼神,饶是甘斐已有提防准备,这一看之下还是怦然心惊,幸好这些时日与莫羽媚欢好缠绵,早识了男女滋味,要是过去那甘斐,只怕早被这盈盈眼波摄了魂去。 “对了,舞晴,许久不见你的舞姿,今日欢聚,不如献舞一曲如何?”蓉夫人忽然对座位下首的云舞晴说道。 云舞晴微一欠身:“公主有命,自当遵从。” 直到这时候,甘斐才算看清了云舞晴的模样,云髻堆翠,黛眉笼烟,娇靥如桃,姿影若荷,纤腰楚楚,秀美绝伦。莲步款款走向场中,一股馥郁的麝兰香气,恍如月宫仙子一般。 站在正堂外侍立的侍女们取了丝竹琴瑟,准备舞乐。 一双晶蓝的眼眸在远处的暗影中一闪而过。 第011章桓大司马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分;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塱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是诗经的词句,大意就是,追求我的男子哟,还请你快快告白,不要等到梅实落地纷纷,枝头残存却越来越少,枉自辜负了良辰美景、大好时光。 云舞晴且歌且舞,歌喉宛如出谷黄莺,情切切意真真,怎一个如诗如醉,丝丝入耳;偏还有那般绝美的身姿,抃风舞润,粉袖挥摆,便似花坞春晓燕回翔;盈柳撷芳,纤腰疾转,仿佛蕊宫阆苑蝶翩然。 便是甘斐这般粗豪的厮杀汉,此际却也痴了。不自禁的端正了坐势,两手握拳,支在两膝上,表情迷茫,满眼全是那倩影飘飘,莺啼琳琳,浑然不觉蓉夫人那灼灼眼神尽在他面上轻扫流连。 云舞晴一曲歌罢,正做了个垂柳之姿,裙袖下露出一双明眸,倒和甘斐的眼睛对上,如泣如诉,却又欲言又止。 甘斐心中一跳,猛然醒觉,隐隐感觉那云舞晴似乎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来的情形,正觉得蹊跷,就听到满场拍手叫好之声。 云舞晴收势,对蓉夫人深深一福,便退入自己的座中,依旧低着头,并没有说话。 甘斐也跟着大伙儿拍了拍手,看到云舞晴对蓉夫人恭敬而谦卑的神态,觉得和蓉夫人先前所说的情如姐妹的亲密大为不符,心中的疑虑越发强烈了。 蓉夫人笑的极为欢畅:“这个舞晴妮子,越来越美了,也不知那璜剑哪里修来的好福气。对了,你们哪天的婚事?”蓉夫人侧头问下首的云舞晴。 云舞晴低着头用极轻的声音回道:“是下月初八。” “那也不足一个月了,快得很呢。你这妮子,往日里最爱说笑,偏是要嫁人了,倒这般害羞矜持,都不像你了,怕是只有在和那璜剑独处的时候才能放得开呢。”蓉夫人对云舞晴笑道。 “这首《摽有梅》唱的极好,词却有些不合适,舞晴姐姐这便要嫁人了,可不是等着男人来追求告白的意思呢。”韩霓也嬉笑着打趣。 云舞晴轻轻的声音传来:“原是唱个最熟稔的,几曾想过词的意思来?你倒来取笑。”显然她和韩霓的关系极好,即便因为害羞矜持,可对韩霓说出的话来却也极为放松。 蓉夫人这回是替云舞晴圆了场:“阿彩,你便是会欺负你这舞晴姐姐,仔细你那哥哥回来可不饶你。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舞晴姐姐有了夫家,你的孤雁姐姐也有了心上人(莫羽媚欠了欠身,甘斐也略一点头,算是对蓉夫人的话有个回应,然后相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一丝不安),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嫁出去?” 韩霓嘟起嘴,这时候她就像个撒娇的小女孩,全然不见昔日里那脸上涂满花纹的阴狠剑客的模样:“公主可要替阿彩留意呢,舞晴不就是大司马大人和公主替她寻了哥哥的?我也总要找个像哥哥那样出色的男子才成。” 几个剑客都笑了起来,蓉夫人掩口笑道:“你倒又栽我,成成,全包在我身上。” “那都是大司马和蓉夫人对我们这些门下客的深恩和厚待,天鹰敬蓉夫人一觞。”超节豪又适时的插话,看来在一众人之中,这位羌族的剑客最为稳重识大体。 超节豪这么一说,韩霓和尹靖也都举起酒觞向蓉夫人敬酒,莫羽媚有些出神,愣了一下才想起,端起了案上的酒觞。 “同敬蓉夫人。” 蓉夫人笑吟吟的举觞相迎:“万莫多礼,便是自家人一般,来,和大家共饮……哎,甘壮士,何不一起?” 甘斐本就端了酒觞自饮,听蓉夫人又主动喊上自己,忙将酒觞双手平端一示:“啊,是是,敬蓉夫人。” 莫羽媚微微皱了皱眉,蓉夫人对甘斐未免有些热情在意的过了分,旁人看来或许没有什么,可在她心里却有些沉沉的。 宴会还在欢声笑语中进行,云舞晴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甘斐,又很快的低下头去。 …… “你以为呢?”依旧是雍糜流暖的夜晚,依旧是交合之后深深相拥的两个人影,可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缠绵缱绻中期期艾艾,而是很认真的探讨起问题来。 莫羽媚有些怅然出神,咬着嘴唇道:“是的,我也觉得,夫人对你似乎特别在意。” “我可以确定,她的眼神中,含有一种妖魅的力量,准确点说,是妖魔精怪里引诱凡人的一种力量,这不是杀戮的力量,而是诱惑凡人与之交欢的术力,所以,我看不到那种运用其他妖术而会产生的黑气。” “也许,只是你对美丽女人向你示好的一种怦然心惊呢?就我所知,男人看到美丽的女人总会觉得魂不舍守,如梦如幻的,尤其是你这样刚识了滋味的男人。美丽的女人对男人来说,本就是有着极大诱惑的精灵,不是吗?”莫羽媚还是对甘斐的推论觉得难以接受。 “那把话说回来,还是我们那一天晚上争论的话题,她为什么会对我这样?我只是个你带来的布衣草莽,一个形貌平平不解风情的粗鲁大汉,抛开男女之爱的可能,总是我身上有什么是她需要的,她才会这样。我能有什么是吸引她的?背后的刀?胸前的疤?就算本来还有个未经人事的身体,这不这几天下来也没了吗?哈哈。” 莫羽媚轻轻打了打哈哈笑着的甘斐,又伏在了他胸前,纤指温柔的抚摸着甘斐胸前的疤痕。这是他为了救我而被那女鬼留下的印记……她暗暗想道,心里涌起一股甜甜的味道。 “所以,我觉得,只能是我身上的玄灵之气,使她产生了兴趣。不瞒你,在第一天到你这里的时候,我就隐隐感觉到府中也有一丝淡淡的灵气流动,并且在我探知的时候便立刻消失了。然后很快,在晚饭的时分,那个蓉夫人就出现了,这不会仅仅只是巧合。” “那又如何?不管蓉夫人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她在大司马府也有很多年了,府中从无异样,能出什么事?等大司马回来,你使大司马相信我说的话之后,不是还有很多降妖除魔的事要去做吗?到时候离开了大司马府,岂不是就不再有交集了?我还是不信,一位出身王室的公主会是精怪,是叫精怪吧?只有害人吃人的才叫妖魔,对不对?就算是精怪也没什么,对不对?” 甘斐沉吟了半晌,缓缓摇了摇头:“不会这么简单的……”长长舒了一口气,“羽媚,如果我在大司马府里因为这位蓉夫人而有了什么意外变故,请你一定记住,这必然是个圈套。” 莫羽媚睁大眼睛,她不知道,甘斐为什么会因为这个似是而非的判断而如此忧心忡忡,可她终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抱着他雄壮身体的玉臂又紧了紧。 …… “大司马回府!”在之后第三天的晌午,大伙儿用完午膳后不久的时分,门军响亮的嗓音就在府前响起。 沉重的府门嘎吱嘎吱的推开,戍卫公府的军士,侍奉操役的仆佣在府内外宅的空场上跪满了一地,这是迎接主人归来的礼仪。 在听到大司马回府的消息后,莫羽媚神色一喜,连声催促甘斐洗面整装,随她一起在外院迎候大司马,甘斐已经很久没见莫羽媚现出这般崇敬景仰的神色了,心中暗自嘀咕,却也不忍拂了她的意,整了整略显零乱的髻发,拍了拍短襟褐衫上的尘土,跟着一起走到了外宅,看到满场一地黑压压的跪倒之人,不禁大感王侯公府之中的威肃之势。 他是在莫羽媚身后单膝跪地的,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双膝皆跪,匍匐拜倒的模样。再看看周围,超节豪、韩霓、尹靖也都诚惶诚恐的跪倒,就挨在莫羽媚身边。 从内宅中,又走出一个盛装的中年妇人,身边侍女如云,都低着头,碎步快趋,而那蓉夫人也跟在那中年妇人身后,一脸恭敬之色。 到了外宅空场,所有人也都一般的跪拜而下,只有那中年妇人依旧站着,显得卓然不群。甘斐暗暗观察,见那中年妇人高鬟云鬓,满头金玉钗饰,一身绫罗宫裙,裙长戋地,侍女们即便跪倒也用手扶着及地的长裙。再看她形貌,虽然肌肤保养得极好,五官也算清秀雍容,可总有一股刚戾生威的气势,甘斐知道,这必然是大司马的正室南康长公主了。 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时辰,甘斐正觉得膝盖有些生疼的时候,终于听到府外传来“腾腾”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内间还夹有马蹄踢踏和甲胄铿铿的声响,当下将眼神投向府门开处。 只见一个胡奴弓着身子跪趴在地上,一只绣锦的将靴踩着那胡奴的脊背下了地。然后,就看到一个浑身金甲的短髯男子昂立于前,金盔中的面容显得不怒自威,身后的鲜红披风随风微扬。甘斐心中一动,有这般气势的,必然就是权倾朝野,便连天子也抑其鼻息的当朝桓大司马了。 “幼子,将所部军马先领入屯所,然后来府里议事堂。”桓大司马对身后马上一位二十八、九岁的年轻将领说道。 那年轻将领是桓大司马的幼弟,姓桓名冲,因才具出众骁勇善战最受桓大司马器重,桓冲当下抱拳领命,一声令下,浩浩荡荡的随侍军马转向而去。 桓大司马这才带着微笑,迈步入府,身后也跟着一大群的从人,有他的另几位弟弟,也有他的幕府臣僚,尽管是有文有武,却也大都穿着铿锵作响的甲胄。 全场跪倒的众人一齐发喊:“恭迎大司马回府!”因为人数众多又突然异口同声,声势极为浩大,甘斐也不由吃了一惊。 桓大司马却微笑着执住上前来迎的南康长公主的双手:“夫人,可等的久了罢。” 南康长公主礼貌作答,表情却还是清清冷冷的:“妾身不过等得片刻,夫君才是远途劳苦。” 桓大司马身后的臣僚们也一起拜倒:“臣下参见夫人。”两边各自拜着,独有大司马和南康长公主矫众而立,甘斐看在眼里,既感礼数繁缛,却也暗自好笑。 “起来罢。”桓大司马抬了抬手。四下里一片衣物竜窣的起身之音。 “大过年的也不好生歇着,倒去劳什么军,可不是折腾么?这一路走乏了罢,快进去歇着。”南康长公主说话倒和寻常的家中主妇没什么不同。 “唉,军情紧急,还顾不得休息,马上去议事堂,还有军机商议。”桓大司马摆了摆手。 南康长公主拉下脸来,却也知道丈夫心系北伐大事,不好多说,就在这时,起身的蓉夫人,还有些桓氏的子侄都上来见礼,叙说了几番,南康长公主便板着脸领着一众侍女直入内宅了。 桓大司马一转头,忽见边上人丛中的莫羽媚,便微微点头示意,莫羽媚情绪激动,忙上前见礼。 “看了天鹰的传书,得知你回来,吾心甚慰。不枉吾常说你媚羽孤雁,剑术如神,断不会出事的。”桓大司马对莫羽媚的语气很慈祥,并且像长辈一样,轻轻抚了抚莫羽媚的头。 莫羽媚只觉得心中暖意大盛,还要说话,桓大司马却止道:“此次情事,晚些再听你说,吾先去议事堂,先商议军国大事。” 莫羽媚正色躬身:“是。” 桓大司马的眼神从远处的甘斐身上一掠而过,甘斐与众不同的褐衫服色使他显得分外显眼,可桓大司马却没有多说什么,在众人的簇拥下向内宅议事堂走去。 甘斐注意观察着,发现桓大司马身后有一群黑袍之士,他们的衣衫样式和莫羽媚、超节豪等人的一模一样,而行走间总是很精准的保持着和大司马的距离,既不远也不近,可他们身上发出的凌厉剑意却恰好的包住了大司马的周围,不用说,这必然是大司马府的几大剑客了。看来这些剑客平常多是为大司马出警入跸之用。 其中,有两个人的气势显然要高出余者一筹,一个是离大司马最近的,未能看清形貌,可看他身材颀长,体格雄健,每一步都走的极为沉稳;而另一个则紧跟在此人之后,脸上戴着一个铜制的面具,身材不高却极为强壮,虽然甘斐感受着的是武学之士散发出的真力气势,可显然他们二人已将本身具备的凌厉剑气深深隐忍,这般气势,甘斐在池棠练武的时候曾感受过,甘斐可以肯定,这两人中必有一人就是那五士之一的驭雷士韩离。 甘斐身上真气流转,既是试探也像是招呼,那身材颀长的黑袍人似有所感,忽然转头望来。 第012章隐秘 当甘斐和那身材颀长的黑袍人眼神对上的时候,只觉得心内一震,尽管那人的形貌雍雅,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容,可那双熠熠生光的眼睛却仿佛直看到了自己心里去。 甘斐心里自然没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他吃惊倒不是因为对方那洞彻肺腑的眼神,也不仅是因为这目光深邃玄奇,湛然若神,若非极高内力修为绝难如此,而是甘斐与他对视时,总觉得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早就相识,却又极为陌生,就仿佛有人将自己的心弦当作了琴弦,拨动了一下。 那黑袍人却只和甘斐的视线一交集,便又转过头去,边厢超节豪、尹靖都上前躬身见礼:“见过惊隼。”韩霓则甜笑着奉上亲热的称呼:“哥哥。” 果然是驭雷惊隼,甘斐虽然离得远,却也听的清楚,此人就是双绝五士之中的驭雷士韩离了,怪道有这般气势,甘斐反复打量那韩离,心内暗暗比较——比较他和池棠的气势区别之处,比较自己和他的举止差异之处。 韩离微笑着一一回应,待看到一样含笑注视着自己的莫羽媚后,他的表情更亲切了。 “羽媚,你能平安回来,这便好。”所有剑客之中,除了曾与莫羽媚互有情愫的赫连厥,便只有这十三剑客之首的韩离能够称呼莫羽媚的本名,而莫羽媚也一直将韩离视作了自己的兄长一般,款款一礼:“惊隼,久违了。” 韩离笑着摆摆手:“其实不算久,不过十几二十天,只是确实感觉像过了很久一样。”忽然笑容一收,表情凝重:“迅鵟他们……都罹难了?” 莫羽媚的笑意隐去,很沉重的点了点头。 “嗯,晚些听你向桓公禀告此次详情。”韩离正说着,超节豪、尹靖和韩霓又开始向跟在韩离身后那戴着面具的矮壮汉子施礼:“见过鬼枭兄。” 那面具男子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由于面具遮盖,看不到他的真实表情,只是从他的反应感觉似乎冷冷淡淡的不太爱说话。在经过莫羽媚身边的时候,面具男子侧头看了看莫羽媚,透过面具投射出来的眼神显得很漠然,可却依然对莫羽媚点了点头。 莫羽媚也淡淡的施了个礼:“你好,鬼枭。” 这面具男子便是十三大剑客中名列第二的残目鬼枭伊貉,莫羽媚一直将伊貉视为自己在公府剑客中的最大竞争对手,对于他排名还在自己之上颇为不服,因此和他的关系并不和睦,即便现在相见,也只是很冷淡的见礼招呼。 “那个人,是你带回来的吧。”韩离眼神飞快的又从甘斐身上转了来,轻声问莫羽媚,不过此时甘斐看着黑袍剑客中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子正出神,没有发现韩离对他的注意。 莫羽媚点点头,韩离微一颌首:“龙行虎步,熊背虬体,豪气浩然,是一个一等一的高手,我看此人武艺,当不在你我之下。” 甘斐此刻注意力都在那身材娇小的女子身上,若听到那韩离只一眼之下就能判断出自己的身手,一定佩服的五体投地。 韩霓在边上又抢着笑道:“还不止呢,哥哥,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大汉……” 莫羽媚看到韩霓的表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立刻打断:“不许混说,我和他……” 这回是韩离摆手打断她说话了,脸上的笑容仿佛对一切都了然于胸:“江湖颠沛,崇武尚义,男欢女爱,何须多言?” 饶是莫羽媚是奔放的丁零族人,此际也不由粉脸一红,韩离的眼神又越过众人,在迎接的人群中找寻。 “别看啦,舞晴姐姐在你不在的时候都是深居闺中,等闲也不出来,就是等你呢。”韩霓当然知道她哥哥的心事。 韩离笑笑:“那等晚点再回去看她,现下桓公在议事堂要继续议事,我等随侍在侧,且待桓公议完军国大事再说。”说着,便跟着前面的桓大司马继续前行。 “我们也当同去。”莫羽媚和超节豪几人正色回道,这是门下剑客的职责所在,莫羽媚既然已经回府,也自然要恪尽职守。 一众剑客正随着桓大司马和臣僚们走向内宅,莫羽媚忽然像想起什么,急忙又奔到还在呆看的甘斐身边。 “看什么呢?这般出神。” 甘斐嘿嘿笑着道:“你们这些剑客里还真是得劲,你这么美,那彩雉姑娘也漂亮,哎,还有那个小娘子,撩人得紧呢。” 莫羽媚顺着他眼神看去,便见到了那身材娇小的黑袍女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那是掠室捷燕,怎么着?要不要介绍你跟她认识下?”说着,手又狠狠的在甘斐胳膊上一扭。 “哎呀呀呀,疼疼疼。”甘斐揉着胳膊龇牙咧嘴,“看看又不打紧,爷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嘛,再说,我也是你的人啊。” 莫羽媚忍住笑,定了定神才道:“好了,不闹了,大司马正堂议事,我马上得跟着他们为大司马侍候,你先回宅里等着,我估摸等议完了军国之事之后,便会问我此次经历的详细,到时候我找人喊你来,记着啊,得让大司马相信这鬼神之事并非虚妄。” “放心吧,早就准备好了。”甘斐点点头,他已经准备好用什么法术让大司马相信妖鬼的实际存在了。 莫羽媚心急着赶上大队,趁没人注意,快速的在甘斐唇上一吻:“等着啊,到时候喊人来唤你。” 甘斐看着莫羽媚转身快步而去,手指轻轻摸着刚被吻过的嘴唇,香气仍存。想到很可能今天就能完成此来的目的,既有些如释重负却也不禁有些怅然,如果离开了大司马府,继续自己降妖除魔的行程,那么自己和莫羽媚的缠绵滋味不知几时还能够重温。 …… 甘斐在空荡荡的院落里来回踱步,觉得今天的宅院特别安静。其实婢仆都在宅中,只不过是几位剑客都去大司马身边了,当然,最主要还是莫羽媚不在的缘故,都说陷入深恋的男女便片刻不见便是度日如年的煎熬,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古人相思相恋之苦,他现在算是深有体会了,尽管只是暂时的分离,却已然令他坐卧不宁。 甘斐喟然长叹,想不到,自己身为豪性博荡,了无牵挂的任侠斩魔之士,却因情之一字,变得如小儿女一般,满心全是伊人倩影。 “但是,我宁愿这般。心里装着一个人,才是充实而满足的。造物之美,阴阳之融,男女之爱,我甘斐时至今日方始知晓,已是迟了。”甘斐百无聊赖的想着,躺在院外的花圃上,看着蔚蓝的天空。草将会绿,花将会开,春天很快就会勃发出生机,而他的春天,则似乎已经降临。 沉浸在美好的回忆和憧憬之中,甘斐嘴一咧,傻呵呵的笑了。 一股如麝如兰的香气和轻微的脚步声使甘斐在沉思中醒觉,顺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粉裙一角,立在宅院拐角处,再仔细一看,一个窈窕身姿的秀美女子倚在门边,看神情是欲进不进的犹豫。 甘斐认出了这个女子,大感奇怪,印象中她一直是低着头,默默无语害羞的模样,不过那天舞蹈歌唱之时却散发出一种旷世绝伦的美,只是平素见她好像一直在隐藏这种美。她怎么会来这里?瞧这情形,必是来找我的,对了,今日迎候大司马回府,也没见她出现。 甘斐从花圃上一骨碌爬起,整了整衣襟,迎上前去:“是舞晴姑娘吧,怎么来这里了?” 云舞晴似乎没想到甘斐是从花圃上出现的,略吃了一惊,怔了一怔之后,才轻声道:“正是来找……甘公子的。” 甘斐哈哈大笑:“自打我出了娘胎,从没人称呼我是公子,你看我这样,也他娘不像个公子啊,哦,对不住,不该讲脏话的。要是不见外,你喊我声大哥就行啦。舞晴姑娘,你找我何事?” 云舞晴可从没和这种豪爽大汉打过交道,脸色一红,抿嘴一笑。这一笑当真如海棠逢春,芙蓉出水,明艳不可方物,甘斐也不禁看得一愣。 “甘……甘大哥,能否借一步说话。”云舞晴轻启朱唇,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甘斐急忙收敛心神,左右看看,对方显然有些机密话要对自己说,可若请对方入自己房中,这男女有别,大为不妥,别的地方自己又不熟,看了看这片花圃,便道:“就这边说话吧,这里等闲也没什么人路过。” 云舞晴点了点头,跟着甘斐行至花圃,甘斐还在道:“前番迎候大司马,我可才见到你家那韩离韩大哥呢,啧啧,果然英雄人物,和舞晴姑娘当真是一对璧人。” 这些都是表示客套的寒暄话,云舞晴也微笑回应:“多谢甘大哥夸奖。”然后,就是沉默。 甘斐诧异道:“舞晴姑娘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云舞晴的娇靥上现出一丝犹豫,似乎有些决断不定,过了好半晌才轻声道:“甘大哥,这世上……真有妖魔鬼怪么?” 这句话令甘斐精神一振,事实上在他看到云舞晴来找自己的时候,他就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来的。 “舞晴姑娘何出此言?”甘斐不急着回答。 “奴家那日听……听甘大哥说过……甘大哥是斩妖除魔的人物。” “不错!妖魔鬼怪久存于世间,只是世人大半不信,懵然不知罢了。你这样问我,是不是见到了什么怪异之事?”甘斐很适时的对云舞晴反问。 云舞晴舒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奴……奴家觉得,公……哦不,蓉夫人,有……” 果然是说那蓉夫人的,甘斐心中一喜,正捉摸不定那蓉夫人呢,倒要听听这位久随蓉夫人身边的侍女怎么说。 “你且细细道来,你怀疑蓉夫人是妖魔鬼怪吗?” “妖魔鬼怪?不不不,不好这么说。”显然是长期对蓉夫人的尊敬,云舞晴立刻对妖魔鬼怪这难听的字眼做了否认,“只是觉得怪异罢了,也不知是夫人得了臆病还是中了邪。” 甘斐静静等云舞晴说下去。 “这可都是隐秘之事,甘大哥,你可千万不可传出去,便是对羽媚姐姐,也不能说。” 甘斐听云舞晴说的郑重,便很坚定的点点:“放心,只你我知晓。” 云舞晴宽慰的礼貌一笑,定了定神,才说道:“夫人还是公主的时候,奴家年岁尚幼,但也算是和夫人一齐长大的,那时从没觉得夫人有什么异样,直到夫人嫁给了桓大人又搬来这府中居住后,就是这几年,奴家觉得越来越有古怪。一是夫人现在的性情和以前大不相同……” “是容貌发生了变化?” 云舞晴沉吟着摇了摇头:“五官容貌自然并无不同,可奴家是自小和夫人在一起的,夫人的脾性奴家最是清楚,本就是极为温婉淑雅的,可现在,奴家却觉得夫人轻浮了许多,像……像是……” “像是变了一个人?”甘斐替云舞晴补充,眼睛一亮。 云舞晴愕然看了甘斐一眼,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了点头,甘斐手一抬,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二是,夫人越来越喜欢把自己一人关在房中,任何人不得入内。那时候奴家还在夫人身边,有一次觉得奇怪,悄悄挨在房门边听,却听到屋里夫人和人说话的声音,可是屋里明明只有夫人一个人啊。”云舞晴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却显得很恐惧,眼瞳也不自禁的张大,看了看甘斐,甘斐点点头,嗯了一声。 “后来桓大人和夫人将奴家许给了璜剑,奴家才算是离开那心中生惧的地方,本来也不愿再多想这些让人害怕的事,可没想到,夫人却还常常趁璜剑不在的时候来找奴家。” “找你做什么?” 云舞晴语声一窒,表情悲楚,两行珠泪潸潸而下,竟是抽泣起来。 甘斐大惊:“舞晴姑娘,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看云舞晴一下子哭的如梨花带雨,凄凄楚楚,不由也心中大感怜惜。 “夫人……夫人她竟然说大人……满……满足不了她,便来寻奴家……”云舞晴泣不成声。 “满足?什么满足?”甘斐还没明白过来。 “她……她来寻奴家,便是亵狎淫戏……奴家心中羞愤,却又抗争不得……” 甘斐双眼圆睁,听的傻了。 第013章惑心之魅 亵狎淫戏?甘斐脑中转念,两个女人,如何弄这调调?再看眼前的云舞晴,秀美绝伦,身姿窈窕,若是在床笫上与那风情万种的蓉夫人作一堆儿……甘斐心里一荡,急急止住念头,可心头却怦怦跳个不停。 “她将奴家剥的一丝不挂,也将她自己脱的一丝不挂,用她的舌头,她的手,她所能用的所有东西,折磨奴家,直到……奴家不知道,原来这样,她就可以满足……呜呜呜……这不是过去的玉恒公主了,公主不是这样的……”云舞晴又是掩面痛哭。 云舞晴的话令甘斐脸上有些发烧,两个绝色的美女在一起狎戏,这样的情事便是想一想都觉得心神激荡,甘斐赶紧阻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默默无语的任云舞晴再哭一会儿。 “甘大哥……”云舞晴在悲痛的回忆中刚刚回过神,伸出手抓着甘斐的臂膊,挨身上前,甘斐几乎可以感到她芳香的鼻息和玲珑的娇躯:“夫人究竟是中了邪还是得了臆病?又或者是被你所说的妖魔附了体?甘大哥,救救奴家,奴家再也不想这样。你能不能帮奴家好好查探一番,夫人究竟是怎么了?” 甘斐倒被云舞晴这番动作弄的不好意思了,尽管觉得很舒服也不得不缩身退了退。 云舞晴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呀了一声,忙不迭的收回手,又将身形端回原地,俏脸羞红。 甘斐把激荡的心神平复了会儿,才说道:“按舞晴姑娘这么说,那位蓉夫人确实有蹊跷之处,可是她深居公府内宅,我却如何查探究竟?” 云舞晴红着脸道:“就在今天下午未申之交,夫人说,要来奴家这里。” “啊?大司马不是刚回来吗?怎么那蓉夫人还要来你这里?” “正是因为桓大人回来了,而奴家的未婚夫君璜剑也回来了,夫人往后要想再寻奴家就不得便,可她又沉湎此道,割舍不下,所以趁着桓大人议事,璜剑跟随的当口要再来一次。甘大哥,就是趁夫人这次来奴家居处,能否查探出她的古怪?若真是妖魔,便除了去?”云舞晴说到蓉夫人下午要来她这里的时候,又是泫然若泣的表情,显然怕极了蓉夫人的纠缠。 甘斐眯起眼睛,看看日头:“未申之交?那还有一个多时辰了。好,我便看看,倒底什么精怪作祟!” …… 甘斐一直对蓉夫人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总觉得对方会对自己不利,可若说有什么真凭实据,却又说不出来,因此和莫羽媚商议此事的时候,总是难以得到莫羽媚的认同。 现在好了,公府之中已经有人同样对蓉夫人产生了怀疑,并且还是蓉夫人过去的贴身侍女,那么,今天下午就是最好的机会。 在听云舞晴说完了所有的疑点后,甘斐基本可以确定,原来的那个成汉公主,那个蓉夫人恐怕已经不在了,是有精怪化作了她的模样。至于为什么会这么做,甘斐只要想一想大司马的身份就了然了。 虻山的女妖茹丹夫人蛊惑着氐秦的君王,那么这里的这个精怪也做着和茹丹夫人一样的事,在这个国家,桓大司马的权势就等同于君王,至少,举国的军权都在他手里,而蛊惑了他,也就形同掌握了这个国家的军权,利用人间军队发起战乱,使妖魔一族从中渔利。难怪桓大司马一直积极的准备北伐呢,想来这精怪在其中必然是推波助澜。愚蠢的妖怪,就没点新鲜招数? 也许自己的玄灵之气也一样使蓉夫人感到了不安,她不知道其实自己这个斩魔士的出现原本是和她毫无关联的,很可能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的意识使她动念,想要不利于自己。 甘斐心中冷笑,不知检点放纵己欲的妖怪呀,你的任何与原本人身不符的举动都可能招致他人的怀疑,比如这一次,在你准备对付我之前,我就先将你覆灭! …… 甘斐背着宽刃长刀,随着云舞晴来到了她的深闺。 这里的庭院楼阁和莫羽媚的憩处极为相像,看来大司马府的顶级剑客都得到了极好的待遇,这样的院落放在寻常市镇中,纵非富庶之家,也是士族之户。 “奴家已将下人遣开,夫人来的时候,不喜欢有别的人在。”云舞晴指着空无一人的院落向甘斐介绍。 “往日里,奴家和璜剑便在那里憩居。”云舞晴又指了指一幢雕梁画栋的楼阁,“奴家是夫人的侍女,不必遵从百姓的习俗,所以,在和璜剑成亲之前,奴家便已和他住在一起。成亲不过是给奴家一个名分罢了。” 甘斐点头表示理解,云舞晴只是作为一个赏赐而赐给了立有功劳的韩离,想来这韩离在之后当是深恋云舞晴,才愿意以夫妻的名分厮守,不然的话,尽管她有着秀丽娇嫩的容颜,柔美曼妙的舞姿,清婉绝人的歌喉,她却也只能是个侍婢。这样看来,这云舞晴还算是幸运的,至少遇上了一个真正爱上了她的男人,并且真的要与她厮守终生。 迈步登梯,进入楼阁,甘斐很认真的扫视了一番房内,仔细看着房内的布置,这是典型的女儿家的闺房,精致的妆台,镶金的铜镜,悬挂着的香囊,还有屋角的织机,榻褥铺叠锦被,看起来倒是又宽又大,满屋子全是沁人心脾的香气。 看到甘斐好奇的看着床榻的眼神,云舞晴的脸又红了,显然,这样床榻一般情况下不会只有一个人睡上面的。 “到时候,我就躲在房梁上面,看那蓉夫人究竟有什么古怪。”甘斐查看了一遍,已经把周遭形势都记在心里,那在暗处的房梁便是最好的隐身之处。 云舞晴红着脸,一声不吭的点了点头。 云舞晴如此腼腆害羞的表情却令甘斐有些奇怪,猛可里一想,不由脸色一变:“啊,你是说,那蓉夫人来这里寻你是……是……” 是的,亵狎淫戏,甘斐心里捉摸,自己现在才反应过来,两个很可能全身赤裸的女人在自己眼前,而自己却还名正言顺的在一旁偷窥,难怪云舞晴如此害羞。 “争取在蓉夫人那个之前……我便瞧出端倪……”甘斐自己也觉得这话说的底气不足,其实在他心里多少也有些大感刺激的欢愉之感,甘斐反复骂自己,个不成材的,乱想什么那,我这是为了救人……救人。 云舞晴却忽然自嘲的一笑:“甘大哥若能救得奴家,奴家这蒲柳之姿又算得什么,只请甘大哥看到她折辱奴家时,勿嫌奴家轻贱。” 甘斐端正心神,正色道:“放心,我便是你大哥一般,决无轻薄之意。”可不能胡思乱想,我这是为了救人……救人。 云舞晴嫣然一笑,宽慰的轻点臻首,甘斐只觉得眼前一亮,觉得她当真是清丽绝俗,我见犹怜。 …… 院外渐渐传来脚步竜窣的声音,云舞晴收起笑容:“是夫人来了,甘大哥快藏起来。”说着,转身出门,下楼径去相迎。 甘斐本待立时跃到房梁暗处,转念想了想,拔出身后长刀,口中默念,刀锋隐隐发出暗红色光芒,在房内转了一圈,直到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甘斐才收起刀,蹭的跃上了房梁。这是乾家密咒,甘斐计较明白,蓉夫人若是精怪,必也是修习慕枫道的妖精,所以自己一直捉摸不透,然而这密咒但有玄灵之力涌动,便会生出感应,自起罡力抵拒,倘若妖灵欲脱身而去却正好能困住,这也是甘斐持重的意思。 “吱呀”房门推开,甘斐偷眼觑去,云舞晴低头在前面相引,而蓉夫人一身艳装,光彩照人的紧随在她身后。 两厢站立定了,云舞晴下意识的斜睨了房梁一眼,然后快速的转过身子,闭上房门。 “好可人儿,那老家伙回来了,你家的也回来了,往后若要亲近可不得便呢。”不等云舞晴转过身,蓉夫人已经从背后搂住了云舞晴,用手扳过云舞晴的娇靥,口唇相接,竟是吻在了一处。 两个美女口中都是呢喃有声,互相搂抱着,渐渐到了床榻边,蓉夫人拥着云舞晴就势倒在了榻上。 蓉夫人松开樱唇,却还不罢休,一边轻解罗裳,一边在云舞晴的娇躯上不住亲吻,待她洁白如玉的身体已然一丝不挂之后,又开始去褪云舞晴的粉裙。 屋中满是一种靡靡之气,混合着两个女人身上诱人的芳香,直扑甘斐的鼻端。 这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啊,两个雪白娇嫩的胴体交缠在一起,一个是明媚艳丽的如花容颜,放荡肆意的在对方的冰肌雪肤上舔舐,纤纤玉指却伸到了私密所在;另一个秀美清丽的面孔却因为强自忍耐而现出别样的楚楚风致,实在抵受不住了,便是那一声声销魂蚀骨的呻吟。 甘斐脑中一片迷蒙,太美了,实在太美了,这是他心里反复对自己说的话,什么妖魔鬼怪,什么玄异精灵,不,她们都是尤物,都是美艳绝伦的天姿国色。若能置身其间,左拥右抱,用自己雄壮的昂然挺入,听取她们沐云泽雨的婉转承欢,轻抚她们吹弹得破的凝脂肌肤,吮含她们温湿香润的娇唇芳舌,就像在那一晚,和羽媚的抵死缠绵…… 甘斐觉得口唇发干,腹下一团烈火熊熊燃烧起来,现在,他的心完全被迷惑了,因为那艳魅入骨的诱惑,因为那冶荡撩人的春情。 云舞晴的玉指轻含在朱唇中,紧闭着双眸,因为不堪挑弄而满面绯红的呻吟着,而一样沉浸在耳鬓厮磨中的蓉夫人忽然侧过头,眼神看着甘斐隐藏的方向,藕臂伸出,轻轻相招。 甘斐痴痴愣愣,是……是在唤我吗?从梁上一跃而下,尽管已经意乱情迷,但下意识的身体反应还算矫捷,人只是因为没控制冲力而稍微被震的退了一步。 蓉夫人的粉臂如同灵巧爬行的蛇,媚眼如丝,语声娇濡:“甘郎,来,奴想要你……” “当啷”,手中的宽刃长刀掉在了地上,如奉御旨纶音,甘斐不由自主的上前几步,蓉夫人紧紧搂住了甘斐,温润的嘴唇在甘斐脸上不住亲吻。 甘斐只能喘着粗气,他现在就想拥着两个佳人,享受最铭心刻骨的美妙滋味。 身后忽然一暖,竟是云舞晴,似乎也陷入到一种神志恍惚的朦幻之中,在甘斐的耳边吐气如兰,香舌轻舐,滑过了甘斐的耳轮,而一双玉臂也反搭在甘斐胸前,开始脱膊他的衣衫。 “奴家也想要……”云舞晴的如同呓语一般的轻声就在甘斐耳边回绕,甘斐彻底迷醉了,云舞晴忽然睁开眼,看着甘斐,眼瞳中闪烁着一层如晶如灿的光芒,甜甜的笑了。 一瞬间,屋中突然罡气流动,一道赤红色光芒从甘斐身上迸然而现,“轰”的一声,蓉夫人和云舞晴同时惊呼一声,退了开去。 就在这一刹那中,所有神智开始在甘斐脑中恢复,甘斐晃了晃脑袋,摸了摸凌乱的衣衫,面上香泽犹存,眼神再看向面前花容失色的蓉夫人,蓉夫人赤裸着身子,瞠目惊舌的望着自己,表情又是惊惧又是气苦。 罡气还在屋中流动,甘斐明白了,这是在刚才的一瞬间精怪动用了灵力,是自己设下的乾家密咒起了感应,不然还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这个狡猾的精怪是在色诱自己。 蓉夫人簌簌发抖,忽然扯过了一件衣衫,遮住了自己的要紧所在,脸色苍白。 罡气流动发出的“呲呲”声还在响着,而显然,蓉夫人并没有受到乾家密咒的罡气围困。甘斐眉头一紧,缓缓转头,看向了身后。 罡气和灵力形成的光华在云舞晴周身闪现,“呲呲”的发着响声,云舞晴挺直了赤裸的完美胴体,脸上却是一种大计告成的笑意。 第014章圈套 “是……你?”甘斐怎么也无法把先前那个楚楚可怜的娇怯女子和眼前这个带着得意笑意的云舞晴联系起来。 “看你不出,竟有这般手段,不然我这背后一击就能要了你的命。”云舞晴仰起头,身上的光华却越来越淡。 甘斐面沉如水:“这是圈套,是你的诡计!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斩魔士与妖灵,谁想杀死谁本不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安排了这一出好戏,连惑心之魅都施展出来了,原本是想让你享尽艳福才死的,总也不枉我与孤雁姐姐相交一场。可是,你好像并不珍惜这个机会。”云舞晴笑着,身上的光华终于消散,屋内的罡气流动也停止了。 甘斐心中一凛,密咒罡气就这样消失,表明了对方的灵力极为强大,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化去了围困她的罡气。不过他并不露声色,冷冷道:“你知道我是斩魔士,还敢主动来撩拨于我?” 云舞晴扭了扭腰肢,吃吃笑着:“谈不上撩拨,只是把主动掌握在自己手里而已。”说话间,玉臂一招,在榻上面色惊恐的蓉夫人神情一窒,然后很快也现出媚笑来。 “原来是你用摄魂之术控制着蓉夫人。”甘斐恍然大悟,同时心下懊恼,自己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蓉夫人身上,却根本没有想过竟是另有其人。 “现在你也知道了,本来打算是你到死都不知道谁是真正的主谋,也许你会一直觉得我……哦不,是奴家,嘻嘻,觉得奴家是个凄美哀绝的可怜弱女子呢。不过,出了点意外。你也失去了享用美色的唯一一次机会。好在这小小的意外并不妨碍奴家的计划。”云舞晴的表情很从容,本已散落在榻上的衣裙竟然自动的穿回了身上,而她原本清丽秀雅的面容此刻却已经变得妖艳放浪,化解乾家密咒的能为使她自信大涨。 “比较起来,我其实更喜欢我现在的模样。”云舞晴的眼眸现出奇诡炫亮的晶蓝色。 “嗯,我的计划也不变。”甘斐话音未落,便猛的向前一跳,宽刃长刀玄劲翻溢,就待负力砍去,可蓉夫人却忽然从榻上扑了上来,抱住了甘斐,口中还不住在期期艾艾。 “哈哈,劝你不要浪费时间。就算你本事了得,可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你根本无法杀死我。”云舞晴晶蓝色的眼眸直视甘斐,“我这说法已经很客气了,我还没有说你也许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呢。” 甘斐现在已经知道蓉夫人实际上是被妖灵控制的凡人傀儡,自然也不忍伤她,浑身气势一顿,反手将蓉夫人推开,听云舞晴这么一说,却不由一怔:“一炷香?为什么说一炷香的时间?” “因为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整个大司马府的人都会赶到这里追杀你,包括我的夫君和你的女人。”云舞晴笑的很开心。 甘斐将长刀一摆:“什么意思?” 云舞晴的纤指对着一脸妩媚笑意的蓉夫人一示,蓉夫人的笑意顿时散去,而代之以极其惊恐的神色,大声喊道:“救命啊!救命啊!”凄厉的呼喊透过窗格,远远的播散开去。 “逼奸大司马的爱妾和府中第一剑客的未婚妻。” 不用云舞晴解释,甘斐也明白了她的用意,好生歹毒,现在自己身处此地,无论如何也难辩驳清白,他立刻就拿定主意,先离开这是非之地。这个女妖说的没错,在短时间内自己拿不下她,一旦大批的门客和府兵赶到,自己就极难脱身。 “喀喇!”甘斐当机立断,冲破了窗格,飞速的逃了出去,在院门外听到呼喊的蓉夫人的侍女们正急匆匆的赶了进来,看到甘斐疾冲而出的身影顿时响起一片惊叫。 “见机的倒快,祝你好运。”云舞晴揶揄地说道,眼神望向了楼阁的一角,那里一样有一双晶蓝色的眼瞳,云舞晴对那里眨了眨眼,现在该重新扮回那个娇弱腼腆的女人了。 她将衣裙扯破了几处,一脸哀戚的靠在了同样衣衫不整的蓉夫人身边,嘤嘤的哭了起来。 …… “何处喧嚷?”正在地图前指指点点的桓大司马听到了府中的嘈杂声,皱眉道。 门口的两名剑客推开房门,只听到一阵阵的大喊:“抓贼人!抓贼人!”隐隐还有兵刃交击的声音传来。 桓大司马一向稳如泰山,且不说如何会来了贼人,但府中军兵逾千,仆佣数百,自然由他们去捉拿,这里军国大计犹在商议,岂能为一小贼而致迁延?于是大司马只是挥挥手,两名剑客又关上了房门,满屋的人没有任何反应,继续听大司马说下去。 “西路一军,穿谯梁二郡,通石门水道,领军者吾本属意袁真将军……” 莫羽媚站在大司马的身后,眼神却不禁向声音嘈杂的方向望了望,不知为什么,她竟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就听到一个声音从门外传入:“报!” 桓大司马的话语又被打断,却也没什么不豫的神色,只是淡然的坐下,手一抬:“入。” 两名剑客再次将门打开,门外一名浑身甲胄的士兵顿时趋前几步,在门槛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府中来贼,对蓉夫人还有一位侍女欲行不轨,所幸夫人呼救及时,贼子仓惶逃窜,府中军丁正在捉拿。” 莫羽媚的心里咯噔一下。 桓大司马先是一怔,然后竟呵呵笑了起来:“来吾公府之贼,或有贪爱钱财者,或有窃国机密者,几曾有过采花贼?此一位当真是色胆包天了。嗯,既是夫人无事,且着人看护调理。可知是什么贼人?” 那军士答道:“听廊下说,是前些日子来府中的门下之客,姓甘。” 莫羽媚脑中猛的一懵,身体不为人觉的晃了一晃。而超节豪、韩霓和尹靖同时一惊,一齐看向了莫羽媚。 “吾门下之士哪有甘姓之人?”桓大司马觉得奇怪。 “大人。”尹靖拱手答禀:“大人前往庐江之时,孤雁回府,带回来一位据说救了她性命的大汉,便是姓甘,这些日子都住在孤雁处。” “嗯?”桓大司马转头,向莫羽媚丢了个询问的眼神。 莫羽媚心中乱突,只觉得浑身上下酸软无力,几乎都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确是带了位姓甘的人来,原是他救了我性命,正要引荐给大人……” 又一个仆人飞奔过来,气喘吁吁的在门前跪下:“禀……禀主公,贼人好生了得,从集贤苑一路杀出去了。” 集贤苑便是一众门客日常居住的所在,听到这个消息,便连一直神色雍雅的韩离也追问了一句:“怎么是集贤苑?不是寻的蓉夫人么,怎么会在那里?” 那仆人倒也认得韩离,急忙答道:“蓉夫人刚才是去集贤苑寻舞晴姑娘商议下月舞晴姑娘成亲的事体,恰好碰上那姓甘的贼人,也不知他哪来的胆子,竟是仗着身大力强,要对蓉夫人和舞晴姑娘……” 听说挚爱之人都险遭不测,饶是韩离一向淡然若定,此际却也不禁面色微变。 莫羽媚心中巨震,怎么连云舞晴也牵连上了?猛可里想起甘斐那天晚上说的话。 “羽媚,如果我在大司马府里因为这位蓉夫人而有了什么意外变故,请你一定记住,这必然是个圈套。” 他的预感真准,他真的出事了,并且真的是因为这位蓉夫人,圈套……圈套…… 想到了这节,莫羽媚原本痛楚忧烦的心绪便是一顿,她是行事果决的女剑客,不是关心则乱的小儿女,心中已经开始在转念,究竟是不是蓉夫人真的是什么精怪所变。 桓大司马的脸上却看不出怒容,声音依旧威严而刚肃:“竟能被他杀出去?本事倒不小。螭,你去捉拿于他,也是替你的妻室报仇,可要人相助?” 螭是桓大司马一向对韩离的称呼,韩离看了看莫羽媚,上前一步:“大人,那个贼子,由我来办,不必旁人相助。” 桓大司马微一点头,手一挥:“那就让驭雷惊隼一人处断,此事有污门风,诸位就不用声张了,继续议事。”大司马不想动用大队人马就追查此事,到时候闹得满城沸沸扬扬反而招惹口舌,而只派韩离一人去处断此事,已经是很看重那甘斐的意思了,大司马府第一剑客,又是武林双绝五士之中的卓绝高手,定必是手到擒来。况且韩离的未婚妻也是受害者,让他去也是让他亲手报此仇怨的意思。 又对莫羽媚道:“羽媚,一会儿你跟我说说,那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羽媚一躬身:“是。” 或许是她的语调太过沉稳了,超节豪和韩霓几个都很诧异的看了看她。 圈套……圈套……莫羽媚已经平复了心情。 “如果可以,我尽量不伤他的性命,把他带回来交给大人发落。”这是韩离离开经过莫羽媚身边时,轻声对她言道的。 看着黑袍的韩离向大司马施礼走出,然后又带上房门的颀长身影,莫羽媚有些想苦笑,这位像自己兄长一样的温雅男子,即便听说自己的心爱之人险些受辱也仍然是这样的从容不迫。可是,璜剑,你知道吗?这是一个针对他的诡计,是一个圈套,而我,明明清楚却无法去使别人去相信他,只能看着你和他展开一次也许是你死我活的拼斗,小心些吧,可别死在对方手里,不是说他,也是说你,我们的敌人另有其人,你们,都要活着。莫羽媚尽管这么想,却也并不是很担心,她了解韩离,不是个赶尽杀绝的人;而甘斐,一个对仆佣的问安都郑重回礼的男人,就更加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了。 …… 甘斐是用在房檐屋顶上的快速奔跑的方法逃出大司马府的,他没有从外院正门而出,因为他很清楚在那里隐藏着负责防卫的剑士和弓手,他不想自己的后背成为他们的活靶子。而外院正门那里不仅相对来说路途更远,而且往来巡逻守卫的甲士也更多。 因此甘斐只是用刀背把几个奋勇攀上屋顶的侍卫打倒,寻了捷径,在整个公府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跃身跳墙,翻出了大司马府。 北边是长江,尽管天还没有黑,可渡船也到了立桨收帆的时分,往南的路倒还认得,那里应该通往秦淮,是自己和莫羽媚走过的路,这个时候也许身在市井反而更安全。 甘斐随手扯过路边遮雨的幕布,不顾上面肮脏,连头带身子裹了个严实,倒像是斗篷一般,这样正好掩盖了身后背的宽刃长刀和一身的褐衫短襟。可惜那把长弓和一壶箭矢,都留在了莫羽媚的住处。想到了莫羽媚,甘斐不由又是一阵怅然,这事已经传开了吧,她若是知道了可不知该怎么样伤心失望呢。 鼻中闻着幕布上传出的霉臭味,甘斐一边信步走着一边做着计较。 他现在想起来了,那一天感受到灵动之气的方位,正是在云舞晴居住的楼阁,自己怎么那么蠢?老是怀疑蓉夫人,而蓉夫人所住的内宅却和那里分明是两个方向。 只能说是这个云舞晴使的诈了,是她用摄魂妖术控制着蓉夫人很快就出现在自己眼前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云舞晴的魅术其实在自己和蓉夫人见的第一面时,就已经通过蓉夫人施展到了自己身上。蓉夫人的那种令自己总觉得是引诱的神色,内中就含着妖邪的魅惑之术。 难怪那天晚上自己情难自已,对莫羽媚做出了出格的举动,最终成就了好事。“不过,这个爷还是感谢你的,你这个狡猾的妖精,你让爷知道了相恋的男女之间本就应有的快乐。”甘斐半是愤愤半是甜蜜的想道。 当然,这事的另一个作用就是自己对这事的沉迷,就像一个蓄水经年的水坝在上面开了个小口,所有蓄备的积水终将不可遏制的通过这个小口施放出来。所以,这些天自己一直乐此不疲,流连床笫之欢。 一边是通过蓉夫人对自己大含挑逗的撩拨,而另一边,在那一天,云舞晴也终于亲自出手,利用歌舞之际,又向自己施展了一次魅术,自己只顾着提防蓉夫人,却全没想到眼前宛如仙子的佳人实是另含机心,不经意下,心内又是一番蠢蠢欲动。 甘斐现在想起来,今天下午从一开始,其实云舞晴就开始了对自己的色诱,从楚楚可怜的哭诉,到看似情绪激动的执手相扶,还有她说的那些话,一个温婉含淑的女子怎么会对一个基本上还很陌生的男人说出那么直白的话来?又是什么亵狎淫戏,又是什么一丝不挂,自己还傻乎乎的着了道。还有骗自己旁观她和蓉夫人的双美同榻那一出,自己已然被引诱的欲火中烧,神智全失,这就是她说的惑心之魅吧,还好自己一开始布下了密咒罡气之术,应该是云舞晴运用妖力,想行采补之术的时候和罡气起了反应,不然的话,自己一定做下错事来了。 圈套,全他娘的是圈套,从头到尾,都是那个云舞晴的计谋,这个计谋不算太高明,但绝对歹毒有效,即便是面对面的对质,谁会相信自己所说,这是一个妖术设的局?而那女妖,只需哭哭啼啼的现出痛不欲生的模样,就比什么如山铁证还管用! 怪道今日发动,是因为今天大司马回来了,就算她一击不中,可她仍然能利用大司马的力量来除去我,这个狠毒的女妖! 甘斐越想越气,对着渐渐昏黑的天幕站定了身子。 只有揭穿她的妖怪身份,才能还我的清白!小妖精,你他娘的惹错人了! 第015章隼目惊雷 云舞晴伏在韩离的怀中,泣不成声,韩离轻抚着她的柔发,面色深沉。 在回到大司马府之后,自己一直相随大司马左右,还未及和阔别多日的未婚妻相会,没想到,短短的几个时辰之内竟出了这样的变故。 吓得失魂落魄的蓉夫人是在众多侍女的搀扶簇拥下哭着离开的,屋中还保持着出事时的样子,榻上的锦被凌乱的铺开着,绣着鸳鸯戏水的褥单现出一道一道扭曲的褶皱,显然曾经过剧烈的挣扎,一支金簪陷在褥单之中,孤孤落落,仿佛无语低泣。而被撞破的窗格已经着匠人钉上了几块木板,略微遮挡从窗外吹入的寒风。 “妾本飘零人,薄命历苦辛。离乱得逢君,感君顾念情。璜剑,妾身便是立时死了,也不能……不能让那可恨的贼人触碰到妾身的身子。”云舞晴啜泣不止,腮边仿佛轻垂玉珠,风致楚楚。 “放心,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没有人能伤害到你,舞晴。”韩离温柔的说着,拭去了云舞晴面上的泪水。 “那贼子对妾身留意很久了,今天偷偷的先匿身在这屋中,妾身并未察觉,夫人正对妾身说些出嫁后的详情,那贼子竟突然从房梁上跃下,色迷迷的说他最擅长什么阴阳采补之道,还说……还说羽媚姐姐就是因此才对他情根深种的,妾身本以为他是个磊落男儿,怎知竟是这么鄙陋不堪,可惜了羽媚姐姐。那贼子又说他是什么会降妖除魔的,看妾身和蓉夫人是什么……什么妖怪,仗着力气大,当时就来轻薄妾身和夫人,将妾身按倒在榻上,幸好夫人见机快,趁他不备,大声喊了出来。那贼子吃惊远遁,妾身这才……呜呜呜……”这番话将整个经过大体说出,而且暗藏词锋。 韩离轻哼了一声,紧紧拥着云舞晴:“妖怪,这厮还真会说!我本以为羽媚看重的男子本当是个英雄人物,却原来竟是这般不堪。放心,他跑不了。我会让羽媚认清他的真面目。” “呜呜……妾身当时就在想……若是抵不过那贼子,便用这金簪自刺入喉,也保得身子清白……”云舞晴的语调凄楚哀婉。 韩离拾起榻上金簪,满脸怜爱的将金簪插入云舞晴略显散乱的云鬓之间,又拢了拢云舞晴垂下的青丝:“休息会儿,别多想了,以后再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了……”他扶着云舞晴在妆台前坐下,忽然对着窗外打了个唿哨,不过片刻,一只身材硕大的猎隼从窗外扑愣愣的飞入,立在了韩离肩上。 这只猎隼神骏非凡,褐头白颈,烁烁生光的眼下还有一条黑色的条纹,眼睛却盯上了妆台前的云舞晴,“雎”的叫了一声。 云舞晴有些不舒服的将身子向后缩了缩:“怎么又叫了它来。” 韩离约束着肩头猎隼,微笑道:“查那贼子踪迹,便在我指掌之内。”对房梁微一示意,那猎隼顿时飞到梁上,又“雎雎”叫了几声。 韩离向窗外又一指,猎隼本当立刻会意振翅飞出的,可那猎隼却一时未动,而是对着梁下房中的暗角“雎雎”的鸣叫。 云舞晴脸色微变,韩离不得不又打了个唿哨,听到哨声,猎隼才似乎有些不情不愿的转过头,呼的一下飞出窗外。 “等我……”韩离离去前,对云舞晴柔声叮嘱,“……我很快回来。” 云舞晴现出一个哀切清婉的笑容,看着韩离带上了房门。 房中的暗角,一个晶蓝色眼眸的少女募然现身,看着猎隼离去的方向,似乎犹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 …… 满腹的愤恼怒意,甘斐恨恨不已的回想着那云舞晴对自己的算计,打定主意,不拆穿你这妖邪本面目,爷可就算白混伏魔道这么些年了! 盘算定了,现在要尽快赶到人迹稀少的地方,然后开始自己的计划。可是在这繁华帝都之中,房屋楼舍,鳞次栉比;车马行旅,川流不息;即便是华灯初上,暮色渐沉的时分,路人走客依旧熙熙攘攘。相对来说,从自己行走的方向,倒是直穿过市井到宫城外围的蒋陵湖边可能人少些。 既然谋划已定,就不能饿着肚子行事,甘斐不打算亏待自己已经有些饥肠辘辘的肚子,这些日子大司马府里大快朵颐,倒把食量惯的愈发宽大。竟还饶有闲情在路边寻了个酒肆,吃了三大碗热腾腾的汤饼,一大块香喷喷的甜糕,临走前又沽了满满一囊醇醪村酿,顺带着还买了十个夹肉的面饼,向店家问明了路径,大踏步向蒋陵湖方向行进。 囊中的水酒在边走边饮中已经告罄,十个肉饼也都进了肚子,甘斐打了个带着酒味的饱嗝,终于看到了面前碧波浩淼的大湖,这便是蒋陵湖了。 此湖位于钟山之阴,宫城之北,南望便是山影重重,北顾则见宫宇幢幢,天色已黑,空中月光洒在湖面上,粼粼闪烁,景致隽永,好一派江南夜色。 这里确实没什么人,甘斐只能感到寒凉的晚风从湖面吹刮到脸上。 “好吧,开始。”甘斐脱下发臭的遮雨幕布,从背后拔出宽刃长刀,提气凝神,片刻间长刀布集赤红色光芒,而身上却现出白色光华。 忽然,半空一声“雎雎”的叫声,甘斐的神思猛然一窒,刚一回神,一股劲风扑面而来。 甘斐反应疾速,缩头一避,猎隼锋锐的利爪从甘斐的眼前堪堪划过。 “禽?妖?”这是甘斐的第一反应,怎么好端端没来由的会有只猛禽对自己发起了攻击?猎隼灵巧的一个滑翔,又回到了半空,蓄势待发,甘斐可以感觉到那只猎隼的眼睛紧紧的盯住了自己。 “呼”的一声,猎隼再一次的攻击和甘斐闪避的身形擦身而过,甘斐趁势挥刀反手砍去,那猎隼却在刀气及体之前,又划了回旋,安然躲开,口中“雎”的一叫。 “这家伙还挺厉害。”甘斐已经看清楚了,这只猎隼不是身具灵力的精怪,只是只被人驯养纯熟的猛禽,既然如此,这只猛禽的主人必然就在附近。 想明白了这节,甘斐嘿嘿笑了一声:“太小瞧爷了吧,正主儿不现身,让只扁毛畜生对爷下手?” 猎隼振翅,开始了第三次攻击,甘斐舌绽春雷,猛的提刀虚空一挥,一股强横的气劲迸发,正迎向猎隼疾飞俯冲的来势,猎隼这才发现对方的厉害,“雎”的一声厉叫,于间不容发之际生生的改变了飞行的轨迹,气劲划过,几根翎羽在半空悠悠落下。 猎隼不敢再行攻击,兜了个转,落在前方树影之间。 甘斐凝神看去,树影下一个黑袍颀长的身影负手站立,在猎隼落下的时候,那身影抬起手,颇为怜惜的抚了抚猎隼的翅羽,猎隼立在那身影的肩头,“雎雎”鸣叫,倒像是对父母诉说委屈的孩童。 “放心,爷没对它下重手,为的就是让它的主人尽快现身。就是你吧,驭雷惊隼!久仰了。”甘斐提着宽刃长刀,摆了个进手的姿势。 树下的身影向前一步,月光照在脸上,正是韩离,表情显得沉静雍雅,而投到甘斐脸上的眼神却是一种漠然:“你识得我?” “看到那只跟你外号一样种类的鸟儿,爷又怎能不知道?况且中午我们也有了一面之缘,只不过没叙话罢了。怎么?是来捉爷回去的?就是你一人?” “在做下了这样污秽的事情之后,你好像毫无羞惭之意,可惜了羽媚对你的一片深情,在胡作非为之前,你为什么不想想她看着你的脉脉眼神?”韩离肩头一沉,猎隼扑翅飞开,同时极其沉稳的缓缓将腰间长剑拔出,剑身和剑鞘相擦而发出的“桑”音在晚空中显得极为悠长绵扬,“我刚才见识了你的刀法,很不错,只是你的品性和你的刀法比起来实在相差太远,而对付你这样的鄙陋之辈,我一向拿手,便只一个人来擒你,足够了。” 长剑无光,倒是剑琫处一块流离生辉的玉璜分外夺目。璜剑之字,便是源出此处。 “其实很想跟你较量一下,可是现在这情况,我觉得还是对你说清楚比较好,不然为了一个妖精的阴谋,我们两个却斗的你死我活,实在太不值得。”甘斐觉得还是有必要澄清一番的。 “妖精?阴谋?”韩离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语调镇静的重复了一遍,逼近甘斐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 “你那个什么未婚妻,叫云舞晴的……是个会妖术的妖精,这次的事全是她设下的圈套阴谋,故意骗爷……” 甘斐的话没说完,便被韩离凌厉的剑气打断,黑黝黝的剑身直刺甘斐的腹下,而在他急速退避的时候,剑尖却又狠准的一转,匪夷所思的撩向甘斐的咽喉要害。 甘斐竭尽全力,踉跄后退的同时才好不容易横刀一挡,剑尖在刀身上一划,带出一道火花,然后毫无停滞的斜劈而下,可在他变招之前,黑剑的走势又变,迅疾的一晃一闪,反割向甘斐胁下,甘斐大惊,再也来不及架隔遮拦,急忙纵身后跃,电光火石间,剑尖划开了他的左襟褐衫,带出一道血痕。幸好退的够快,剑尖入肉不深,饶是如此,却也将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就是驭雷士的剑术,一气呵成全无阻滞,宛如江潮绵连,挥动间还隐隐有风雷之声,怪道号称驭雷惊隼。甘斐不过几招之间便被剑招所伤,韩离的黑剑转了个圈,剑尖复指向甘斐面门。 “是束手就擒?还是让我刺倒你之后带你回去?”韩离即便在表达胜券在握的言语时也是沉稳镇定的神态。 甘斐摸了摸伤口,真倒霉,先是不久前被女鬼在胸口用带毒的兵刃划了一次,然后又被这个叫云舞晴的女妖用计谋算计了一次,现在,又被这剑术卓绝的人间剑客给伤了,爷这段日子是走背运?还是武艺退化?以前可是从无敌手的。 现在没有时间分说此事详细,对方抓住自己破绽的时机极为精准,刚才几下交手就是因为自己正在出口解释,一时猝不及防,以致招招受制,还挂了彩。 那就先打倒他吧,使他丧失了进攻我的能力,再向他说清楚此事原委。甘斐嘴角扬起,算是笑了笑,单从武艺而论,或许你还在我之上,不过除了武艺刀术,我还有降妖除魔的法力,驭雷士,见识见识吧。 在韩离后续的剑招还未到达之前,甘斐忽然虎吼一声,赤红色的光影笼罩了全身,宽刃长刀飞速的运转,刀头吞吐不定,斩刺劈撩,全在一瞬间施展而出。 韩离一怔,这是什么刀法?本是进击的黑剑立刻反转遮架,甘斐使发了性,刀芒的赤晕随着刀风四射而出,气势啸然。 昔日月灵鬼界之中,便是这一招,强如月灵鬼将亦不敢直撄其锋,节节败退,你韩离纵是剑术至圣,也不过是凡夫俗体,且看你如何抵挡! 韩离在重重刀影中趋步闪避,堪堪遮架,对方竟能身现红光,并且刀头还能显现如有实形的刀芒,委实是惊世骇俗的惊人艺业。这回是韩离飘身退让了,似这般下去,自己终是难以招架,必须脱开这刀势笼罩的范围。 腾挪纵跃之下,总算觑出间隔,韩离飞快的避让一闪,身形着地一掠,已是十数步开外,好不容易避开劲气流溢的刀芒,喘息未定,甘斐嘿呀一声:“躺下!”赤红色刀芒远远的射出,直达韩离面门。 热气激荡,韩离踉跄一步,横在眼前的黑剑挡住了刀芒,劲气洒成了四溢的热风,只感到一股巨力反震,身体晃了一晃,好不容易堪堪撑住。 甘斐占了上风,收起刀势,长呼了一口气:“明白了没?看到我身上红色的光了没?看到我刀头的刀芒没?凡人会是这样的武艺?我是斩妖除魔的人,而你的那位未婚妻,就是妖怪,她忌惮我的玄力,她要先除去我,所以才设了个计谋来暗害我,包括你对我的追杀,也在她的计划之中。” 韩离侧过头看着甘斐,眼神中划过一丝惊讶之色,对甘斐后面的话根本没有反应,只是深沉的缓声说道:“身上红光?刀头刀芒?” 甘斐耸耸肩:“信了吧?愿意听我好好谈谈不?” “这样的招数……”韩离忽然站直了身子,黑剑斜指甘斐,“……我也会。” 甘斐一愕,韩离的气势猛的发生了变化,一层气劲从他的周身浮涌。 “破御之体?”甘斐吃了一惊,却觉得对方涌现的灵力还不仅是如此。 黑剑带着一种别样的气势划到了甘斐的眼前,甘斐几乎是下意识的提起长刀一挡。 剑尖刺到了刀身,一瞬间,银色的电光在剑尖出现,一阵滋滋的电花闪耀,一股雷电之力透过刀身直传到甘斐身上,甘斐浑身如遭电噬,酸麻痛楚之中被震飞开去。 第016章疾鹰化人 “嗡嗡嗡~~~~”低鸣声不止,乾冲走到五君堂前,推开了紧闭的石门。 看着眼前的景象,乾冲的眉眼间顿时泛起一阵喜意,很快又转身向外,将目光投向虚空之外深邃的天幕,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身后的石门之内,一座雕像在不停低鸣震动,隐隐发出暗白色的光芒。雕像昂首挺立,喙准若钩,气势傲然,神光非凡,正是西方司雷疾鹰。 嵇蕤快步跑了过来,眼神先望向石门之内的暗白光芒,而后看着乾冲笑道:“是西部尊君。” “两年了,司雷疾鹰终于再一次有了感应。”乾冲举起手指,在天际虚划,直指东南方向,“这次看的分明,是在那个方位。” 嵇蕤点点头:“我这便循着方位去寻。” …… 一股带着雷电之力的玄灵之气在夜空中被晚风推送,若有若无的传入楼阁之中。 云舞晴望向窗外,远远的投向蒋陵湖的所在,又止不住的笑了。 铜镜现出光芒,镜中传出的声音带着一丝震惊:“他……他又运用了神力。” “是的,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云舞晴侧着头,“他在和那斩魔士交手,那斩魔士果然迫使他运用了神力。” “他已经可以这样自如的运用神力了?我怎么从来不知道?”镜中的声音开始了一连串语气急促的反问。 云舞晴的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莲步款款,坐回到妆台前,开始了她最喜欢的梳妆打扮。在众人面前,她总是以清丽秀雅的面目出现,而在夜晚,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就不停的妆扮自己,她喜欢在铜镜里欣赏自己妖冶的容颜。 “姐姐,你真应该看看,当那个斩魔士发现一切的设计都是出自我手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什么?你竟然被他发现了?最重要的,你还没有取了他性命?” 云舞晴的语调很清冷:“我试过了,没成功,但并不妨碍我的计划。我说过,如果能让他亲手杀了那个斩魔士,就会更有意思的。” 铜镜里的人影现出担忧的神色:“可如果他没有杀掉那个斩魔士呢?那个斩魔士知了情,如果他听信了那斩魔士的话呢?你不觉得你的计划漏洞百出?” 云舞晴含着口脂微一抿嘴,唇色宛如朱樱一点,眼神对上了铜镜中的人影:“还记得我说的吗?我已经用魅术打开了他的玄灵关窍,他的元灵神力只要略加牵引,便会喷涌而出。只是我不能用我的妖力去牵引,否则会被五圣元灵反噬的。现在有那个斩魔之士在,不就是个很好的人选?你也感受到了,刚才那股雷电之力的灵威。” 镜中人显然很震惊,过了好半晌才道:“你还是没有弥补你计划中的漏洞,你准备怎么办?” “恰恰相反,看似漏洞百出,实则环环相扣,只要他元灵神力焕醒,我的计划就成功了大半,他杀没杀得了那斩魔士,本就不是重点。” 房门突然打开,一个金发蓝眼的少女端着茶盏,恭顺的迈步进来。在她走进来时,身后的房门又自动的合上。 “泣珠姐姐,饮茶。”少女将茶盏放在了妆台上,对着云舞晴行了个异族的礼节。 “布奴莎,让姐姐看看,现在长的如何了。”云舞晴不再和镜中人对话,而是拉过了少女,把她搂在怀里。少女甜甜一笑,又对着镜中人点了点头,招呼道:“舞晴姐姐。” 镜中人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少女,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题。 “下午学的如何?嗯,长得越来越美啦。”云舞晴捏了捏少女已经微有凸起的椒乳。 少女娇羞无限的轻嗯了一声,云舞晴贴着她耳朵说道:“今天晚上……你再看我和他……” “不能再出差错了,如果真如你所说,那就在今晚,完成你的职责。”镜中人在身影渐渐淡去前,留下了一句。 云舞晴抬起头,现出一个媚笑,就在今晚,在那个韩离回来以后,我将施尽浑身风流解数,和他来一次元灵初醒的交合,而在交合之后,他就将成为我们一族最为忠诚的奴仆。 是的,从古到今,妖魔在五圣化人的威力前只会抱头鼠窜,几曾想过,其实,五圣化人一样可以为妖魔所用,用无上的魅术和南海秘法,使他成为一个为我所操纵的傀儡,他会用他的五圣神力为我做出一切我想做的事,这样一来,看北边的虻山如何与阒水一族相争,我阒水一族进而底定天下,占领尘世也是大有可期了。这一切,都出自我的谋划——南海云泣珠,我也将凭借这个功劳,成为鲡妃娘娘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甚或更在三大神尊之上…… …… 甘斐重重的摔在地上,一阵头晕目眩,饱胀的肚子几乎要翻呕出来,好不容易才用长刀支着地,直起身子。 而在这段时间,韩离一直处于茫然和震骇之中。 两年前,韩离初入大司马府,在晋室北伐大战中孤身遇险,在数千精锐的氐秦铁骑包围中本是自分必死,可是垂死之前的奋力一击之下,惊异的发现自己的攻击中竟含有一种雷电的力量,在连人带马的刺倒了疾冲而来的十几名骑兵后,他又惊异的发现自己好像是隐身了,大批的氐秦骑兵明明就在自己身边,却根本看不到自己。 就这样,韩离死里逃生,事后回想,常人的身躯又怎么可能运用出雷电之力?又怎么可能忽然隐身?一开始,韩离认为这是神人的庇佑,后来仔细捉摸,不禁隐隐觉得震骇和忐忑,也许,这不是人的力量,而这种力量一旦释放出来,也不知是凶是吉。 所以尽管韩离清楚记得发挥这种力量的诀窍,可却再也没有用过,不该属于人间的东西就让它泯灭于人间吧。好在之后一直为大司马看重,兼之自己又是剑术卓绝,从无亏输之处,自然也没有需要再用到这种力量的时候。 直到今天,这个可恶的采花贼,竟然也身现红光,刀头现出肉眼可见的刀芒,和自己那一次施展这力量如出一辙,令他几乎抵敌不住,终于决定再一次运用那股雷电之力。 可是这一次,却和两年前的那次大不相同,韩离只觉得神思一滞,眼前满是雷电交织的银亮光影,脑中快速的浮现两年前那一次的拼死搏杀,引得心脏突突狂跳,末了,还有一只电光曳曳的巨大神鹰展开双翅,仿佛是从头顶飞掠而过。 本是让剑身闪现雷电之威,可现在,怎么会是这样? 韩离还保持着出剑的姿势,僵立不动,电花噼啪作响,不停在全身盘绕闪烁。 甘斐喘息了几下,止住了胸腹间的烦恶之意,再看向眼前站立着的韩离,惊诧的睁圆了双眼:“什么?竟然是雷鹰乾君化人?这个驭雷士?” 一声隼鸣,那只猎隼见主人这般模样,又是振翅飞在半空,雎雎作警,只是知道甘斐的厉害,不敢飞下相助。 猎隼的叫声使韩离遽然一醒,满身的雷电光华倏尔灭逝,韩离看看自己,又看看甘斐,脸上少有的出现了迷茫的神色。 奔星驱霆,化人至明;疾鹰司雷,电骋西境。这是乾家密传上关于西方司雷疾鹰的记载,甘斐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和自己好一番大战的剑客竟是司雷疾鹰乾君,心道:天底下事怎么巧到一堆去了?池师兄是五士之一,又是火鸦乾君,这个韩离也是五士之一,却也是雷鹰乾君,难不成人间五士都和五方乾君对上了? 不管怎么说,乾家弟子的一项重要使命就是寻找五方乾君化人的所在,现在看到了雷鹰乾君总也是件重大利好,甘斐拱手躬身:“荆楚乾家弟子甘斐,见过西部尊君。” 韩离愕然的指了指自己:“你……你叫我什么?” “跟你……哦,尊君哈,跟您说过,我是降妖除魔的,你那媳妇是妖怪,你是……这样,一件一件来,咱们先别打了,我不走,你容我把几件事做完,成不成?”甘斐说到后来,倒底还是把敬称的“您”变成了“你”。 韩离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了,看着甘斐挥手比划,茫然的点了点头。 甘斐的长刀斜指向半空,身上现出白色光华,而刀头的红色刀芒嗖的射向了天际。 “娘的,怎么那么费劲?”甘斐喃喃道,身上白光更盛了,渐渐形成了一道白色光柱,突然轰的一声,白光一闪,而后复寂。 天空里传来一阵翅膀扑动的声音,韩离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瘦削的人影,背后却伸出两片翅膀,正滑翔而下,猎隼叫了一声,凶狠的振翅迎了过去,然后,就听到那人影背上传出一阵“汪汪汪”的狗吠声,竟然还有剑光一闪,猎隼避过身子,绕了个圈,就在这当口,那背生双翼的瘦削人影落了地。 “个狗日的扁毛畜生,这么凶,上来就抓爷?” 韩离看清楚了,这个说话的是一个瘦弱少年,背后双翼已然收起,唇边两颗长牙支出,分外可怖。 “娘妈皮的,又来咧又来咧,咬它!” 原来猎隼绕了个圈之后,又再次俯冲而下。 先不急动手,看看究竟是什么玄虚,韩离打了个唿哨,猎隼闻声便将硕大的身子一转,飞回了韩离的肩头,韩离再看那说话的,赫然发现,这……这是一只狗。 还有人,一个身形纤细窈窕的女子正将剑插入背后的剑鞘中,看来刚才的剑光就是她发出的,而她现在则对甘斐双手一摊,嘻嘻笑道:“二师兄。” “二师兄。”边上还有个矮小的人影,却是个孩童的模样,一双大眼睛灵动可爱,也向甘斐摊了摊手。 这时,那背生双翼的少年和那只狗也在向甘斐打招呼,只不过一个喊的是:“老二,大晚上拖我过来作甚?”另一个则喊:“嘿嘿,死胖子你好。” 韩离看的目瞪口呆,这些都是什么人? 甘斐也愣住了,其实他原本打定的主意,就是准备在向大司马陈说鬼神之事时当场召唤颜皓子出现,一个凭空而现的蝙蝠小妖精,多有说服力的证据?不过,现在由于云舞晴的算计,暂时用不上了,那就召唤他这个自己的护身乾灵来开始自己的复仇大计,可是没想到,本来只打算唤颜皓子一人的,哪知道竟来了这许多? “九师妹,小师弟,你们怎么也跟着来了?修炼的如何了?还有你,臊狗子!”甘斐惊讶的问道。 董瑶嘟着小嘴:“这几日子便是一直练剑,没出过门,可闷坏了,正好晚饭后嫂子去了后厨,大师兄和四师兄好像因为五君堂什么事跑过去了,我们几个在一起闲聊呢,便看到皓子身上闪光,说是你在拉他,我们几个就,嘻嘻……” “我说怎么拉的这么费劲呢……”甘斐咕哝道,“你们擅自出来,也不跟大师兄和四师弟打个招呼?他们还不得急坏了?” “嘻嘻,大师兄和四师兄是什么人,他们多精细,看到我们和皓子一起不见了,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肯定知道找到你就能找到我们了。”董瑶现在精神奕奕,背后背着琹莹剑,身上是剪裁得体的褐色短裙,看起来尤为英姿飒爽。 反正都是自己人,甘斐也不客气,大拇指对自己一翘:“先不扯淡,爷他娘的被妖精算计了,爷要给她点颜色瞧瞧,你们来了正好,替爷找回这个场子。” 颜皓子第一个笑出来:“哇哈,被妖精算计?一准是女妖精,你看到漂亮女的就变成猪脑子了,被算计正常。哎,你那美艳无比的剑客妹妹呢?” 甘斐摸了摸姬尧的脑袋,向董瑶点点头,冲无食白了个眼,在听到颜皓子的话后,对他啐了一口:“少废话,干不干?” “干!”几个声音一齐笑嘻嘻的发出,无食的尾巴左右摇晃,大是兴奋。 第017章尽道详情 一群人在嘁嘁喳喳,韩离却越看越觉得奇怪,他现在已经顾不上此来的目的了,眼前的不仅有长着翅膀的怪物,还有会说话的黄狗,难道,世上真有妖怪?怎么可能? 甘斐拍了拍身上因刚才交斗落下的尘土,举手向众人示意:“来,跟我先见过西部雷鹰尊君,真是意外之喜,在他出手揍我的时候,竟然元神灵醒了。哦,顺便介绍一下,这位是双绝五士中的驭雷士韩离,跟咱们那池师兄一样的出身。” “他?”颜皓子诧异的指了指韩离,对韩离肩头的猎隼做了个鬼脸,“他的那只鹰好凶哦。” “个没见识的,我告诉你,这是隼,不是鹰,嘴不一样,知道不?”黄狗无食立刻展示自己渊博的学识,其实是他昔年为犬时没少在旷野荒原上躲避鹰隼掠食的缘故,乱世时节,飞禽走兽和人一样,他娘的不挑食,啥都吃。 “没看出来有啥不一样。”颜皓子耸耸肩,对韩离龇了龇牙,算是打个招呼,“跟火鸦哥一样出身啊?看起来比火鸦哥年轻哦。” 董瑶和姬尧则对韩离摊了摊手,这是乾家问候的礼节,董瑶的如水秋瞳在韩离面上一扫,暗自和池棠比较,心内道:“这就是和池师兄齐名的那个驭雷士?不是大司马府的首席剑客吗?” 韩离在茫然和诧异中收起黝黑的长剑,抬手向众人回礼,眼神从董瑶脸上转到姬尧身上,这两个看起来倒是常人,口中疑惑道:“此二位莫非也是……”不消说,这个也是指的是董瑶和姬尧是不是也和颜皓子无食一样,是怪物。 甘斐清楚韩离的意思,嘿嘿一笑:“这是我师妹师弟,都是降妖伏魔的乾家弟子,哦,对了,我这位师妹的兄长就在朝中为官呢。” 董瑶笑道:“这个二师兄还记得那,不错,家兄中书侍郎董璋。” 董璋?韩离一怔,这位中书侍郎倒是素知,也有过几面之缘,他可是竟陵董氏的长公子,怎么他的妹妹竟也是降妖伏魔的人物?看到这里,心中越发信了。甘斐听董瑶这一说,嘿然暗道:“果然,那个小胡子就是九师妹的哥哥,我推想的可没错。” “现在我们可以不用再打了吧?愿意听我详细说说吗?尊君?”甘斐已经看出韩离被眼前的情景消除了敌意,便适时的反问道,同时将宽刃长刀插入背后刀鞘。 “尊君?……你要说什么?”韩离先是一愕,又立刻反问。 “说你那媳妇怎么设局害我的事情,还有你这个浑身雷电的来历,有兴趣吗?我想你不用担心我会逃跑,事实上我还准备回去,找你那媳妇算账呢!” 如果真是个犯下这般大事的逃罪之人,是不会在这里跟自己絮絮叨叨说这么多的,韩离看了看背生双翼的利齿少年,又看了看一脸惫懒神色的黄狗,还有那娇俏可喜的少女和灵秀俊逸的孩童,最后转到甘斐面上,终于点了点头。 甘斐哈哈一笑,当下原原本本将事情经过全都讲了出来,从和莫羽媚一起回到公府,如何感觉到灵力流动,又如何怀疑蓉夫人,直至云舞晴在今天寻来诉苦陈密,在她闺中如何中计,直至妖力潜运之际,才发现真正的设局人正是云舞晴,包括她自己承认嫁祸栽赃等等。 当然,碍于董瑶和姬尧在场,其实更多的是因为颜皓子和无食这两个猥琐的嚼舌根的家伙在,甘斐自然是对自己和莫羽媚这些时日的风流快活语焉不详了,可说到最后,话语间多少还是不小心流露出些许香艳点滴来。 颜皓子很快听出破绽,对甘斐挤眉弄眼的贼笑:“你和那美女剑客这些天住一起的?” “对哦对哦,死胖子,你现在满面红光,春情大射,不像那时候的晦气脸色哦。”无食跟着起哄。 “不要废话,话还没说完呢!”甘斐恼红了脸,用薛漾最拿手的方式各自给了无食和颜皓子一下。 在两下清脆的爆栗声后,颜皓子和无食苦着脸,忍着笑,贼忒兮兮的对视一眼,不作声了。 甘斐看着韩离陷入沉思,心知所说的话有了效果,至少也是令他半信半疑了:“还不敢相信是不是?突然间听到这些也许是有点难以接受,尤其是什么妖魔鬼怪啊这些的,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大司马府?还不是因为在女鬼的鬼界中救下了莫姑娘,这些经过你可以回去问一问莫姑娘。而我正是为了使大司马相信此事,才跟着莫姑娘一起来的。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一时半会儿的无法当面对大司马陈说了,不过跟你说也一样,请问,你看到了现在的情景,难道还怀疑妖魔不是真的存在于世吗?妖魔!尤其是……”甘斐加重语气,向颜皓子和无食指了指,“……这两位。” “放你娘的猪瘟屁,爷不是护身乾灵吗?啥时候成妖魔了?” “娘妈皮的,我是魔吗?我是摄踪仙犬!”两个家伙大声抗辩道。 韩离迟疑的看了看他们,肩头的猎隼狠狠的冲他们叫了几声。 “好,那么,继续你身上这个雷电之力的话题。”甘斐要的就是韩离现在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的神情。 于是又将伏魔道和妖魔道的往来始末弃繁择简的娓娓道来,从伏魔各派说到乾家,及至五方乾君化人,并且把同为五士之一的池棠身为南方火鸦乾君化人的事情也一并道出。 韩离久闻池棠负剑士大名,虽然同在江南却从未晤会一面,此际听说池棠竟也是这什么伏魔道的乾君化人,不由怦然心惊,渐渐觉得这如梦如幻的一切越来越真实。 这一段头绪纷杂,饶是甘斐已然尽量的简明扼要,可这一段说下来,时辰已从亥时直到子时,月亮也由西向东,直挂中天。唯见云淡星稀,颇有清冷之意。 “明白了没?”总算经过始末尽数说完,甘斐口干舌燥,反问了一句后,先摸了摸身上,待想到怀中水囊装了酒,并且也早已喝的罄尽,便大喇喇的掏向身边颜皓子的怀内,在颜皓子嘻嘻告痒的声音中拿出水囊,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 韩离伫立良久,听了这许多,又看到这些,由不得不信,只是这些事情太过驳庞,一时间脑中微胀,还要慢慢思量,尤其想到挚爱的爱人会是妖魔所化,更是令他难以接受。 “如君所言,我若是你说的这什么西方司雷疾鹰……” “不是若是,而是就是!”甘斐斩钉截铁的插口道。 韩离没有搭腔,继续说下去:“……而这疾鹰不是最惯降服妖魔鬼怪的吗?可我那舞晴若是妖魔……(“不是若是,而是就是!”甘斐再次重复。),妖魔又为何要常伴我身边?她不怕被我降服吗?” “这也正是我疑惑的地方,按说这些妖魔去蛊惑人间君王权臣的更多,怎么会陪在你身边?为的是什么?她知不知道你是雷鹰乾君的元灵呢?呃,你以前有出现过这样的情景没?” “正是两年前,我身陷重围,绝境中偶然发现自己身具这等玄异之力。今日与你一战,看你身手诡幻,便生了好胜之心,本待一奋此力,却没想到雷电之威大涨,便是我脑中,也是许多稀奇古怪,如梦如幻,这可从未有过。” “两年前?”甘斐眼睛一亮,“我知道了,难怪两年前五君堂神像有应感之相,看来就是你这次了,但显然你那次只是偶尔的潜力大发,牵动了雷鹰神力,那个时候,你并没有灵醒。” 甘斐的手指不住在下巴上摩挲,自言自语的沉吟:“那就是说……你的元神灵醒是突然迸发的?这可奇了……乾君化人若是身陷绝境,原是有可能促成元神灵醒的,可你在两年之后的今天,却因为和我一番交战,从而灵醒,这……这……难不成是我灵力促引?可我并没有施展这术法,只是用灵力和你恶斗,想尽快打倒你啊……” “这是因为南海妖魅之术,在平日里与他的交合中将他的元灵关窍尽皆点开之故,只需伏魔之士的灵气逼迫,便自成神兽灵醒之状。”一个低沉而刚整的男子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这个声音出来全无征兆,便似就在耳边低语一般,在场众人显然都被这声音弄得一惊,甘斐一怔,这里几时又有人伏身在侧,而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无食第一个发现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对着那里“汪”的叫了一声,而后一愣:“吓?娘妈皮的是他?” 甘斐顺着无食面朝的方向望去,山影朦胧之间,一人身着白衣,负手而立,似乎是举头望月的情状。 “何方高士?”甘斐情知必是伏魔道中的人物,遥遥拱手。 “这里的灵力流转,即便百里开外都能感知。是乾家的斩魔士吧,我叫俞师桓,鹤羽门俞师桓。”说话间,白衣人影倏然一闪,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在甘斐和韩离的身边。 …… “妖鬼?”桓大司马嘴角扬起一丝淡笑,抬眼看向面前站着的莫羽媚。军国大事已然议毕,他身上的甲胄也都已卸下,挂在身后的支架上,只穿着一身绣着金线的黑袍。偌大的议事堂只有他和莫羽媚两个,满堂点燃的宫灯将桌案幕屏投射为暗影,铺陈在地面,更显得空空荡荡。 “是的……”莫羽媚下定了决心,既然说的是实情,那就无需总想着大司马听到此事的反应,妖鬼对人间的窥测应该让这个权倾南国的伟男子知晓,信与不信,全凭他决断,自己只管据实以报,“是那位甘壮士救了我来,他是个嚣烈壮伟的豪爽男儿,我不信他会做下这般的糊涂事来。” 桓大司马凝视莫羽媚,笑容温和:“即便是昔日与赫连迅鵟在一起时,也不曾见你这般神情,你爱上了这个姓甘的了。” 莫羽媚迟疑了一下,然后很坚定的点了点头:“他性情磊落,任侠胸襟,我不爱他,却去爱谁?” 桓大司马微笑颌首:“不愧是丁零族的女中豪杰,羽媚,你没有变,我相信你的眼光。” “这么说,大人你都信我的话了?”莫羽媚眼睛一亮,神色一喜。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吾也曾从少年时节来,何尝不知?不过,羽媚,你想过没有,一叶障目,不见其余乎?也许正是因为你对他的炽情爱意,以致于你没有真正认识他?” 莫羽媚心里一沉,本已现出喜色的脸庞黯然下去。 “螭已经去捉拿他了,吾料不出今夜子时,必将其擒获而返,彼时当面询之,你看如何?”说这番话的时候,桓大司马既现出对莫羽媚的关爱之情,也深深的体现了对韩离的信心。 莫羽媚清楚,这已是桓大司马格外的开恩了,并没有下令将甘斐击杀当场,携首级而归。不过,对于韩离是不是真能擒获甘斐而回,莫羽媚还是持怀疑态度的,没有人比她清楚甘斐和韩离的实力,一旦交起手来,会是怎样一番龙争虎斗? 转念数遭,莫羽媚忽然想起,大司马一直对于自己禀告的妖鬼未置可否,既没有显得将信将疑,也没有如自己先前所想的那般嗤之以鼻。正想将话题再拉回,就听到屋门声响,超节豪的声音从门外传入。 “大人,蓉夫人来了。” 蓉夫人!莫羽媚几乎是下意识的快速转身,面向门口。甘斐的预感很准,他一直疑心蓉夫人是妖魔所化,会对他做出不利的事情,果不其然,今天甘斐真的出事了,就是因为这个蓉夫人。 她究竟会有什么蹊跷古怪之处?莫羽媚带着敌意,看着房门打开,一身素装的蓉夫人哀哀戚戚的款款走入,脸上犹有泪迹未干。 “夫君,妾……妾身几乎不能与夫君相见矣。”一看到桓大司马,蓉夫人竟又哭喊起来,似乎是情难自已,欲待投到桓大司马怀中。 惺惺作态!莫羽媚有些厌恶的看着蓉夫人这副受了委屈哭诉的模样,别过头去,却还不得不半躬为礼:“蓉夫人……万安。” “安什么!差点便是被点污了身子,生生愧羞煞人。羽媚,不是我说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府里带?当真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当他是你心上人,好生待他,他竟是这般污秽不堪,做下这样的禽兽事来。”蓉夫人带着哭腔,在听到莫羽媚的问安后,竟数落起莫羽媚来。 桓大司马眯起眼,在蓉夫人脸上端详,从蓉夫人刚才说的这番话中,他觉得和平常的那位温婉知礼的蓉夫人大有不同。 不过,在蓉夫人梨花带雨的转过身来正面相对时,大司马的表情又恢复了温柔的怜爱之色。 第018章鲛人之术 鹤羽门俞师桓,甘斐听过这个名字,也多少知道些那日在落霞山紫菡院,俞师桓和池棠他们的争执过往,还记得他心怀师尊罹难之伤,一人修炼去了,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 甘斐仔细打量这俞师桓,见他鹤氅白袍,飘然若仙,剑眉薄唇,形貌英俊。只是眉宇间却有一股淡淡的忧色。 在他打量俞师桓的同时,俞师桓却扭过头,端详着伫立当地的韩离,微微颌首:“又是神兽化人现世了,和你们那火鸦化人是同道吧,我刚才看了,剑术很厉害。”韩离肩头的猎隼警惕的看着俞师桓,喉底咕咕了几声,终是没有叫出来。 “乾家弟子,甘斐。”倒底是伏魔同道,尽管对方没有注意自己,可甘斐还是按照礼节拱手施礼,通上姓名。 俞师桓恍若未闻,还是看着韩离,口中却道:“你们是想让他也进你们的乾家?”说话间,头又一转,眼神望向甘斐身后,从董瑶一直看到姬尧,指着姬尧道:“这个娃娃我曾见过,嗯,这个姑娘就是那日带上山庄中施救解毒的,怎么?全都入了你们乾家了?” 董瑶当然不会想到,其实在她那日身中魅毒被池棠带上落霞山紫菡院解毒时,俞师桓跟着秦嫔已经和她朝过相了,只不过她当时一直昏睡不醒并不知道罢了。 她只是依稀记得,好像在鬼怪退去后,自己在紫菡院本院见过这个男子,那应该是孤山先生刚逝去的时候,有一个男子哭的像个孩童,只是自己那时候太过神思恍惚,记忆有些模糊了。 不过现在,董瑶却对俞师桓看也不看甘斐的倨傲态度很是不满,柳眉一皱,抄手站着,并不上前见礼;倒是姬尧,很可爱的对俞师桓笑了一下。 “俞师兄前番说的什么?南海妖魅之术?什么意思?”甘斐顾不上计较俞师桓的态度,现在火速弄清楚那小妖精的底细最重要,爷吃了这暗亏,一定要尽快以牙还牙。 俞师桓抬头张目,远远的望向了大司马府的方向,似乎是陷入迷惘和追思之中,良久才朝那方向轻轻一点:“就是那里,那带着的甜香的诱惑之气。” 甘斐对俞师桓的话摸不着头脑,啊了一声。而韩离则注视着俞师桓的神情,心里募然一紧。 俞师桓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册竹简,手指在竹简的竹片上循着篆文缓缓划动,眼神也随着手指的划动缓缓上下看着,当是在阅读简牍的模样。 甘斐抬头看看夜空,又看看俞师桓看竹简的样子,便借着皎洁月光凝视了竹简一会,却只能知道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篆字,其他都看不清楚,不过在竹简的尾端,又看到了排列整齐的几道竖线。 “南海之外,有鲛人。人首鱼尾、貌美善歌、织水为绡、坠泪成珠。其目碧蓝,视之如海。余知其以妖魅而惑,吸融元阳,致余神智昏昏,无复灵明,或为其族所驭……”俞师桓看着竹简,一字一句的轻声念了出来。 甘斐越听越糊涂:“什么意思?” “前辈早就写明,这是南海鲛人的法术,用阴阳互融之道吸纳诱引对方的玄灵之力,而在玄灵之力焕发后,鲛人再与其行交媾之举,则可慑其元神,以为己用。”俞师桓的目光注视着韩离,语气却是对甘斐说的,“我想,那个女妖早就知道这位是神兽元灵的附身之人了,一直在找机会,将他的神兽元灵唤醒,然后再用床笫之术使他成为自己的傀儡。” 甘斐愕然道:“这你也知道?”不等俞师桓回答,又对韩离道:“尊君,你好好想想,在你两年前用过那个力量之后,这个云舞晴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韩离皱眉思索,缓缓摇了摇头:“我那时初投大司马,北伐征战,还不认识……舞晴,再说,那时节舞晴也在蓉夫人处,不必随军远征,我却又哪里知道她有什么异常……” “那她是什么时候和你在一起的?”甘斐追问。 “我替大司马立下几件大功,是大司马和蓉夫人做的决定,将舞晴许配给了我,这是去岁夏天的事……” “等等,是大司马决定的还是蓉夫人决定的?” 韩离茫然看看追问的甘斐,自己又思索了下:“好像……好像是蓉夫人提议的……” “这便是了,蓉夫人被她妖术所控,其实是她要到你身边来,便唆使蓉夫人提出此议,大司马宠爱蓉夫人,又看重你,岂有不允之理?”这一节甘斐已经推想出来。 韩离突然轻哼了一声,身形凝住。 他想起了件往事,那还是去年秋天,由于韩霓和云舞晴原本系出同源,两个人在打趣时,韩霓曾唤云舞晴为“娟儿”,当时自己还奇怪,曾问韩霓,娟儿是谁?韩霓笑嘻嘻地回道,云舞晴原本一直叫娟儿,直到一年多前,她在表演了一次绝美的歌舞后主动向蓉夫人提起,要将娟儿之名改为云舞晴,那时候大司马也在场,连赞什么“莺歌晓月,云舞晴风”,真真改的好名字,还夸她多识了字,极有才思,自此之后,她就一直叫云舞晴了。 自己听闻这段往事后,只是一笑,还道自己得了个才貌双全的绝代佳人,但现在想来,她要改名的时节,岂不是离自己两年前偶发神力的时日相距不远?对,改名的那次歌舞不正是在迎接大司马北伐还都时的饮宴之中么? “会不会,就在那一天,原本的娟儿就变成了现在的云舞晴?本是一个孤苦侍女,现在却是个……”韩离看了甘斐和俞师桓一眼,继续思忖,“……却是个他们所说的……妖。” 在触及这念头的时候,韩离的脑中却浮现起往日里两人的风光旖旎,落花伴流水,两手复相携,西窗灯影,罗裳轻解,悄声呓语,羞不可仰,云鬓发丝披散,秋水明眸款款,说不尽的绕指柔情,恩爱缱绻。 韩离狠狠晃了晃头,要把这恼人的念头驱赶出去,他不能接受,舞晴会是个别有用心的女妖。 甘斐已经侧头对俞师桓提出了疑问:“照这么说,他们在一起已经有大半年了,那个女妖是什么南海鲛人是吧?那有的是机会把他诱使的元灵大开,然后弄那调调,不是事情早成了?怎么会拖延到今日呢?” “别忘了,雷鹰神兽可是镇妖除怪的上古灵兽。如果那女妖是用妖力诱引,只怕这位仁兄的雷鹰神力一旦被唤醒,就会不受遏制的对诱引的妖力进行反噬,所以,她只能用妖魅之术为元灵之醒打开通路,只要有像你这样的伏魔之士的玄灵之气稍一逼迫,则元灵神力就自然迸发,你是人,不用担心反噬的。” 甘斐点点头:“原来如此,难怪呢。这样看来,如果今天他回去,那女妖必是要和他那个的了?我就奇怪,她难道一点也不担心,我会对他把事情全盘托出?不管他信与不信,回去之后心里肯定会有想法,难道她不怕咱们这位尊君看出什么不对的地方?尊君可是雷鹰化人,真把这事看破,她能讨得了好?” 俞师桓的眼光又投向了远远的大司马府的方向,表情现出一丝迷离:“这是鲛人对自己的信心,她相信,没有任何男人可以脱出她的诱惑……” “我……”韩离好像恢复了镇定,很淡然的一抬手,“……自己回去问她。” 甘斐哈哈笑了:“好,我也想去找她呢!”侧头问俞师桓,“你呢?跟我们一起去会会那个鲛人女妖?” 俞师桓悠悠道:“这里传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正因为如此,我在这里徘徊很久,现在才确定了那气息的方位,我当然要去会会她。不过……”俞师桓收起竹简,眼神第一次直视甘斐,“我自己去。” 话音一落,便是白光一闪,转眼间消失无踪。 韩离心中一震,这不是传说中神仙的情形么?甘斐却不以为然的扬扬眉毛:“这御气凌风术使的不赖啊,不过这姓俞的看来不大合群。哎,你们几个怎么那么老实?这么长时间一声不吭?”最后这话是问颜皓子他们几个的。 颜皓子早已头朝下的倒挂在一棵树上,闻言打了个呵欠:“你们说话太慢,爷听着犯困,所以睡了会儿。” 无食则嘿嘿嘿的笑了几声:“我和他有旧怨,还是不出声的好。” “旧怨?你能和他有什么旧怨?”甘斐好奇的看着无食,只有姬尧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禁笑了起来。 无食挺不好意思地说道:“那个嘛,娘妈皮的有次我扒了他的裤子……” “啊?”甘斐瞪圆了眼睛,董瑶羞红了脸,颜皓子扑通一声,从树上掉了下来。 “……放心哈,我啥都没看到。”无食嗫嚅道。 …… 一道黑气从窗格下渗入房中,并且很快在妆台前的云舞晴身边汇成了一个人形。 这是个身材瘦长的男子,一身寻常的青衫布衣,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百姓模样,只是全身上下湿漉漉的,水珠不住的从衣襟上向下滴淌。 云舞晴根本没有吃惊的表情,好像早就知道这个男子会出现似的,只是看着那男子身上的水都落在地板上后,皱了皱眉:“你把我这里都弄脏了。” “他们要来对付你了,你太不小心!竟然擅自招惹了一个斩魔士,还放任雷鹰和那斩魔士单独面对,斩魔士已经把你的一切都告诉他了。你却如何收场?”男子的眼瞳中射出一道暗黄色的诡异光芒。 云舞晴面如寒霜,冷冷的看了那男子一眼:“你我各司其职,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对我说三道四?” “云泣珠,我只是好心来提醒你,不能坏了圣王的大事!不要学你的姐姐……” 男子的话没有说完,忽然惊觉浑身被一股淡蓝色的气流牵住,竟是难以动弹。 云舞晴掠过一丝怒色,站起身来:“无鳞!不要忘了,你只是一条小小的鳝鱼得道,而我是鲛人!我们的差别就好像深海和污渠,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和我姐姐指手画脚?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不动一根手指就把你变成齑粉!听懂了?” 被唤作无鳞的男子惊惧的看着淡蓝色的气流在自己身上绕了几匝,渐渐收紧,心知云舞晴不是虚声恫吓,不由胆怯的点点头。 云舞晴眼中蓝光一闪,那无鳞身上的淡蓝色气流顿时消失,她则复又坐下,眼睛看也不看无鳞,沉声道:“而我不管那什么新晋的面首,我只听从娘娘号令,有话快说!” 无鳞轻舒了一口气,用小心翼翼的语气说道:“你太小看那个斩魔士了,前几天我就差点被他发现,这厮不好惹。刚才,我伏在蒋陵湖里,听到了他们的交谈,雷鹰几乎已经信了,这便要回来对付你,你好自为之。”无鳞顿了顿,又补充道:“他们在时,我不敢运用法力,只能等他们走后才飞速移形来告诉你,他们应该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吱呀”,门打开了,一个蓝色眼眸的美艳少女缓步走入,在看到站在窗边的无鳞时,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是默默向前,身后的门自动关上。 无鳞只看了那少女一眼,便觉得一股极深的魅惑之意直透心底,心中不由一荡,赶紧收敛心神,复扫视了那少女一下,惊道:“你这里还收了别的妖?” “谢你提醒。”云舞晴的语气已经很平静了,“你是说,他要来对付我吗?” 少女走到云舞晴身边,蹲了下去,用葱白的纤指在云舞晴美腿上轻轻抚按,云舞晴轻哼了一声,惬意的闭上了眼睛:“嗯……真舒服。” 无鳞退了一步,云舞晴的轻哼充满了娇媚的诱惑,而那少女一边在替云舞晴摩揉,一边却抬着头直视无鳞,晶蓝色的眼眸深邃如海,竟也射出一种迷幻的光芒。 他再也不敢多看,转过身:“言尽于此,我还有我的任务……你小心吧。” 黑气又从窗格处向外流散开去,窗格下只剩下一摊水渍。 云舞晴睁开眼,带着雍糜的笑意抬起蓝眸少女的下巴,直视着她晶蓝的双眸:“你看我今晚如何对付那烨电鹰圣,这是教给你的启蒙之学,布奴莎。” “是,泣珠姐姐。”蓝眸少女收回眼神,轻轻咬了咬嘴唇。 第019章失心离魂 “大司马府驭雷惊隼,擒贼徒而返,归府剿令。”韩离将玉璜佩饰的长剑在公府前一示。 府卫队率张岫是认识韩离的,当即一躬身,同时挥手示意:“开府门!” 韩离点头表示谢意,在大门打开时发出的“吱嘎”声中迈步而入。 张岫狐疑的看了看跟在韩离身后的甘斐,他知道今天大司马府内发生了什么事,也认出这甘斐正是前些日子随媚羽孤雁同至的胖大汉子,可是……可是这家伙是被擒返而回的样子吗? 甘斐大喇喇跟在韩离身后也迈步进去,甚至还对张岫拱了拱手,笑嘻嘻的道:“又见面了,队率老兄。” 府门再次关上,韩离轻声对甘斐道:“虽说不用绳索捆了你来,可你也别这么嬉皮笑脸的,你这哪里是被捉拿的贼人?倒似是受上宾之礼的客人一般……” 甘斐昂昂头:“爷本来就不是贼人嘛,这事一了,保不准桓大人还会待我以上宾之礼呢。”话是这么说,不过甘斐也收敛起满不在乎的神色,跟着韩离亦步亦趋的向前。 穿过回廊,踏过正槛,甘斐可以感觉到,四下阴影中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这些应该都是公府中的暗哨宿卫,整个大司马府果然外宽内紧,戒备极其森严,若是自己下午从正门而出,估计在半路就会被擒获。 已过子时,公府中的屋幢多已是一片漆黑,只有正前方一处屋舍还透出灯光来,必然是大司马的议事堂所在了。 果然,在这处露出灯光的屋舍前,甘斐看到了负手昂立的一排黑袍人,汲血天鹰超节豪,夺魂彩雉韩霓,索命飞鸦尹靖都位列其中,这就是大司马府十三剑吧,甘斐暗自留心数了数,那一排黑袍人共是七人,忽然心中一紧:“羽媚呢?不在这里?” “惊隼,辛苦。”最靠近屋门的矮壮身影对韩离拱手,这是个戴着铜面具的男子,甘斐记得下午大司马回府时见过此人,当时就是此人和韩离的气势最为突出。推想一下,多半就是三大剑客中的残目鬼枭了。 伊貉也打量着甘斐,从面具中投射出的右眼神色却也戴着疑惑,轻声问韩离:“便是此人?既然擒之而归,如何不曾绑缚?” 韩离苦笑:“另有别情,特带他来面陈桓公的。” 甘斐看着认识的超节豪和韩霓,对他们挤挤眼,出乎意料,他们都是目光平直,一动不动,对甘斐视若不见。而一边的尹靖却是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 伊貉点点头,向超节豪一示意,超节豪趋身到门前,提声向门内通禀:“大人,惊隼擒贼已至。” 屋内传出桓大司马的声音:“善,入!” 在房门缓缓打开,韩离将要入内的当口,伊貉悄声提醒:“蓉夫人也在。” 韩离一怔,蓉夫人今日受到这般惊吓,怎么也在这里?走入屋中,单膝跪下:“大人,已将那人带回来了。” 甘斐走进屋时,第一眼却是望向站在桓大司马下首的莫羽媚,见她脸上都是担忧和着紧的神色,便对她咧开嘴,嘿嘿笑了笑。 莫羽媚听说韩离擒拿甘斐而回,心中本是极为紧张,诚恐甘斐受了什么重伤,待看到眼前这张依旧满不在乎的粗爽笑脸,顿时放下了心,暗暗涌起一股暖意。 “起身,螭。”桓大司马做了个手势,已经开始在打量甘斐,待看到甘斐一脸轻松,不像是什么待罪之人的模样,不由一奇:“吾所获罪徒者,哀哭告饶者有之,低首闭目者有之,怒骂强项者亦有之,却不曾见过如你现在这般的。” “那就说明,我不是大人你的罪徒。”甘斐立刻接口道,这是最近距离的与这位南朝重臣的相见了,甘斐见桓大司马相貌温伟,形容威肃,立身于前自有股雄奇之气,也不由暗自称叹,又是举手行礼:“荆楚乾家弟子甘斐,见过桓大人。” 桓大司马有些诧异,看了看韩离,复又转到甘斐脸上,微笑道:“这却奇了,这便是做下忤逆之事的人么?” “内中详情,请容甘斐禀告。”甘斐见桓大司马这般神情,心里更有了底,他的目光并没有投向坐在一边的蓉夫人。其实自从他进来后,蓉夫人便是一副神思不属的表情,既不作声,也不起身。 莫羽媚欢快的笑了,如她所料,甘斐回来了,她了解甘斐,他既然回来就一定是有了对付妖邪的办法。 桓大司马点点头,在自己的位上坐下,眼神瞟了一眼蓉夫人,心内也觉得奇怪,按说曾欲用强欺辱她的强人出现在眼前,她至少也要用哭泣或惊诧来表达一下悲愤的,可是现在,却是这样懵然无措的样子。 “大人,你一定在奇怪,何以下午那位据说曾对尊夫人无礼的贼徒现在却堂而皇之的站在大人面前,既无羞惭之色,也不见畏惧之意。” 这个家伙还真挺会说话的,莫羽媚很欣赏的注视着甘斐侃侃而谈。 “这是因为,从头到尾,这都是一次骗局,一次阴谋,有一个人设下这一切,只是为了除去我。” 莫羽媚听甘斐讲完这段话,不由将眼神转到蓉夫人身上,很奇怪,怎么蓉夫人竟然一动不动?就像完全置身事外似的。 “骗局?阴谋?除去你?却是为何?你又是甚人?”大司马奇道。 “因为,我是斩妖除魔之士,而要除去我的人,却是个妖怪。”甘斐拍拍胸脯。 桓大司马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凝视着甘斐,等他继续说下去。 “羽媚,你对大人都说了吗?”甘斐现在觉得大有可为之处,语调也颇为兴奋。 莫羽媚点点头,看了看桓大司马,终是没有说话,她一直拿不准大司马听到此事后的反应,也不知信还是不信。 甘斐一击掌:“哈,这便省事了,免得我再多说一遍。桓大人,我知道,在初听到这些事情前,人大多是难以相信的,所以就在今夜,我可以让大人亲眼见到,我口中的那些妖魔鬼怪是真正存在于人世之间的,并且,也让那个设局害我的妖怪在府中现出原形。大人,能否容许我做一番安排?” 桓大司马沉吟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 甘斐躬身示谢,立刻开始了布置,首先便是对身边一直低头沉思的韩离说道:“尊君,那就劳烦你,先回住处,且看她如何动作。呃,大人,行不行?” 桓大司马诧异的看看韩离,一举袍袖:“螭,今日辛苦你了,便回去先歇着,这里有羽媚他们在,不妨事的。” 韩离心中一震,说实话,他害怕回去,害怕去面对在家中苦等自己的心爱之人,尤其,在知晓了,那个心爱之人,也许……是个妖精之后。 可他还是对大司马深深一揖:“谢大人……” 在韩离要离开前,甘斐特地叮嘱了一句:“记得我们先前说的,小心她的魅术。” 韩离没有应声,心事重重的推开了房门,步出门外后又将房门带上。 甘斐给了莫羽媚一个自信的微笑,又继续道:“大人,这么晚你还让尊夫人在这里,是为了给甘斐一个当面对质的机会么?” 桓大司马微微一笑,他确实是这个意思,原本想的是在韩离擒他而回后,蓉夫人在此可言明此人罪状,既是明正典刑,也是宽抚莫羽媚之心,让她知道,此人真正是咎由自取。这是大司马对莫羽媚的关爱之情,怕她太过伤心难过。 “不觉得奇怪吗?在我这个所谓的贼徒出现在尊夫人面前的时候,她何以一点反应也没有?” 桓大司马转头看了看蓉夫人,轻轻唤了一声:“玉恒?”蓉夫人双目出神,恍若未闻。 甘斐走上前,忽然从背后拔出长刀。 “喀”门突然打开,几个黑袍剑客飞速的跃入,在甘斐长刀还没端正的时分,几柄长剑就逼住了甘斐周身上下,令甘斐不能稍动,而用剑直指着甘斐咽喉的,正是带着铜面具的伊貉。 甘斐愕然的看着几个剑客,发现内中还有汲血天鹰超节豪,大司马府的剑客果然不同凡响,只是呼吸之间,便疾如迅风般制住了自己。 当然,要真是临敌放对,甘斐还是有信心反击的,不过现在,他的真实目的可不是和这些剑客为敌,所以,只是无所谓的耸耸肩。 桓大司马安之若素的坐在位中,袍袖一展:“无妨,退下。” 还是一瞬间,所有入内的黑袍剑客又像风一样的退出了正堂,门又再次关上。 “继续。”桓大司马抬手向甘斐示意。 不愧是人中之杰,甘斐的长刀出鞘,桓大司马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而是饶有兴趣的看着甘斐接下来的举动。 甘斐报以一个敬佩的眼神,刀尖则直指蓉夫人的头顶。 “我最先以为尊夫人是妖邪所化,直到最后才发现,尊夫人是被妖邪所惑,魂魄被控,做下的很多事情都不是她的本意了,这种事情,在我们伏魔道中称之为失心离魂。” 莫羽媚一直以为甘斐是准备出手对付妖魔所化的蓉夫人了,一度还准备一齐下手,现在却听甘斐说蓉夫人只是被妖邪所惑,不由大感诧异,难道妖魔另有其人? 桓大司马没有说话,只是仰起头,眯起眼睛,似乎是很好奇的神色。 “所以,我在一进来的时候,就用灵力阻断了妖术,现在的尊夫人失心离魂,既不受妖术所控,却也难复本来面目。”甘斐在向桓大司马介绍的时候,潜运玄功,宽刃长刀渐渐发出赤红色光芒。而在赤红色光芒现出后,整个室内募的气浪一盛,那蓉夫人的头顶周围竟也现出一圈赤红色气流。 “这就是我用以阻隔妖力的灵气,不是我灵力牵动,寻常肉眼可见不着。”甘斐一边说着,一边凝神默念咒语,宽刃长刀在蓉夫人头顶缓缓游动。 桓大司马直到此时,脸上才露出郑重的神色,一直盯着这些凭空而现的光芒。 运功良久,一丝蓝色气体从蓉夫人头顶涌现,渐渐汇集成一团,似乎是畏惧那一圈赤红色气流,这团蓝气快速翻动,就在圈中晃来晃去。 “破!”甘斐长刀一突,赤红色光芒顿时包住那团蓝气。一瞬间,蓉夫人忽然“啊”了一声轻呼,双目紧闭,身体缓缓软倒。 莫羽媚急忙上前搀扶,甘斐刀势一转,赤红色气流随着刀势尽收而回。 桓大司马现出关切之情,又轻唤道:“玉恒,玉恒……” “妖邪失心离魂之术已破,现在尊夫人已回复本身,只是中了这妖术的人如同大病一场,魂魄重归本体,要昏睡些时日了,可得好生调养。”甘斐将长刀复又插入背后。在已经知道蓉夫人被妖术所控的前提下,斩魔士还是很有办法去根除这种妖术的。 桓大司马拍拍手,几个黑袍剑客推门而入,只是都是一脸惊骇的看着甘斐,刚才在门外窗下,他们或多或少已经看到了屋内的神奇情形。 “扶夫人回去,着人调理,静心安养。”桓大司马下令。 莫羽媚、韩霓还有那身材娇小的掠室捷燕三个女子一齐扶起神智昏迷的蓉夫人,莫羽媚对甘斐现出个会心的笑容,韩霓和掠室捷燕看向甘斐的眼神却充满了震惊。 “竟有如此奇妙之术,壮士莫非神人乎?”在一众剑客退出后,正堂便只桓大司马和甘斐两人,桓大司马向甘斐行了个礼,语气中已是充满尊敬。 甘斐摆了摆手道:“我说过,要让府中的妖怪在今夜现形的,这只是个开始……” 桓大司马露出沉吟的神色:“壮士所言,吾府中妖邪,却是谁人?” “烦劳大人,尽集贵府高士,伏于集贤苑韩大剑客的住处四下,只看我等手段。” “欲往同擒妖邪乎?”桓大司马站起身。 “不,他们只是保护大人,切记,不可让那些府兵剑士贸然与妖邪相斗,他们不是伏魔道中之士,枉自送了性命。” 甘斐推开议事堂的门,眼神远眺,望向了那一处灵气流转的所在。 开始了,小妖精,没想到吧,在你算计我之后不过五六个时辰,爷就来找你算账了! 第020章诱君 其实,在看甘斐在蒋陵湖所做的一切之后,韩离就已经相信了他说的话。可是,在他内心中,他却又不愿意去相信,自己深爱的云舞晴就是妖魔所化的精灵。信,或者不信,有时候并不只是简单的对立两面。 韩离沉重的脚步落在梯台上,心中思潮翻涌,并不像他的表情看起来那样雍容淡定。 推开这一扇门扉,便是那挚爱的伊人在等候着自己,若是在往常,她会给我一个温柔甜美的微笑,或者奉上一个甘香清馨的轻吻,可在今天,我明明已经知道,过往种种都是一个诡异而神秘的图谋了,可我多希望,今天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屋中还透出灯光,韩离定了定神,掸了掸黑袍上的尘土,肩头的那只猎隼在刚回大司马府的时候,就自己飞回了居巢。云舞晴一向不太喜欢这只猎隼,所以一般情况下,韩离是不会把它带回家中的。 长吸了一口气,韩离推开了门,屋中灯火通明,散扬着扑面的暖意,一丝一丝的花汁甜香涌入鼻端,云舞晴纤美的背影就在眼前。她在妆台铜镜前,正很仔细的向耳上佩戴着珠翠首饰。 在韩离印象中,云舞晴一直是朴素淡雅的性情,长公主和蓉夫人多曾赏赐了些名贵的珠宝首饰,可她总是不喜欢佩戴,总是坚持荆钗布襦的妆扮,如现在这情景,却是少见。 “璜剑,回来了?”云舞晴的声音很轻柔,显然从脚步声已经认出了韩离,所以头都没有回,只是将目光投向了铜镜中的反射之影。 “嗯……”韩离应了一声,也同样端详着镜中投射而出的,云舞晴那明若春光的眼眸。她……真是……妖? “可擒住了那人么?”云舞晴和韩离镜中的视线对上,甜甜的笑了。 韩离竭力按捺住心潮的涌动,点点头:“已擒住了,正交给桓公处置,桓公怜我奔波劳苦,特让我回来好好陪陪你的。” “妾身就知道,天下无人是璜剑的对手,韩郎如此,舞晴此生何求?”云舞晴的语气带着欢喜,人却从铜镜前站了起来,忽然一转身。 这一转身,韩离的脑中顿时有些晕眩。云舞晴挽着高鬟望仙髻,满头珠翠琳琅,眉目如画,明艳不可方物。一身薄薄的纱裙,恰到好处的罩住了嫣红的抹胸,露出了修长的玉腿和胸前雪白一片,晶蓝色的宝石项链直铺到那双乳间深幽遐思的沟壑处,在灯光照射下发出夺目摄魂般的光芒,而她的脸上,却是一种大有深意的甜笑。 如果说往日在韩离面前的云舞晴淡雅娟秀如清茶香茗,那么现在的云舞晴就是娇俏艳媚如浓醇蜜醪,好像在夜光琉璃杯中那瑰红流霞的葡萄美酒,未及沾唇,便已令人陶然欲醉。 然而,往往在醇香的美酒之中蕴含着的,是毒汁。只可惜,人们往往是在酣畅痛饮到最后,才会发现。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韩离眼神一懵,视线反复在云舞晴艳光四射的美靥娇躯上流连,渐渐露出了欣赏的神色。 云舞晴笑的更甜了:“妾身这般,可美么?” “美……”韩离的声音有些恍惚。 云舞晴将美眸带着哀婉的神色斜望向窗格之外,可是这一番神情却令她更加风致动人,韩离几乎有一种冲动,想将她拥在怀中好生爱怜。 “那贼子说妾身……” 韩离没有说话,他知道她说的贼子是甘斐。 “……说妾身狐媚天成,自身便有股妖气,令天下男子都难以抗拒。妾身知道,那贼子是为他的暴行找寻借口……” 舞晴……何必再画蛇添足般的多此一句?难道,你真如他所说,是想再巧言令色么?韩离心中隐隐一痛。 “……可至少,有一点他说对了,妾身确实是妖……” 韩离一震,舞晴,你终是承认了么? 云舞晴却对着韩离现出一个摄人心魄的微笑:“对于男人来说,总能让他想着去交欢放纵的女人,不就是妖么?他们总是对自己不知克制的情欲避而不谈,却总说那是女人狐媚妖魅的诱使。既然如此,那妾身,就算是妖罢……所以,在你走后,妾身重拾旧日妆扮,让韩郎好好看看,妾身是什么妖……” 蔽体的轻纱倏的落地,只剩下鲜红的抹胸掩在完美无瑕的雪白胴体之上,云舞晴娉婷俏立,直视着韩离,表情却又涌起一股淡淡的忧伤:“……韩郎,你知道么?在桓大人将妾身赐给你之前,妾身就只能是那些男人的侍舞娱色的玩物,唯在与君相逢之后,妾身才知女儿家的滋味……妾身不愿意去做那些臭男人眼中的妖魅,只愿意做韩郎的女人,与他厮守一生的女人……” 韩离心中涌起一股暖意,此刻整个天地间,仿佛就是他和云舞晴两人在款款以对。 “……妾身为韩郎再来一次昔日歌舞,此曲往后便只为韩郎一人而舞。” 韩离又点了点头,整个人曲起腿腿裾坐在榻上。 这是极为缠绵幽远的曲调,音节婉转,宛如泉水叮咚,在云舞晴轻启绛唇吟唱之时,韩离在瞬时间就被吸引了,眼神脉脉,追随着云舞晴跟着歌声舞动的倩影,以至于,他还没有去仔细推想歌词中的含义。 “……万族无不有,深泉架户牖。清流栖鲛人,浮身随游鱼。饮痛报君恩,日夕望君至。泣珠未有语,空山不复望……” 歌声中,云舞晴的绝美的身姿仿如凌波仙子,令韩离心神迷幻,满怀浓情蜜意,眼前便只是一个旷美绝世的孤苦无依的佳人,在等着自己去百般怜爱抚慰…… 室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浮现了一层淡蓝色的雾气,不时有晶蓝色的光芒在雾气中闪烁。 云舞晴看着韩离的脸上已是一片柔情之色,眉目间不为人察的掠过一丝得意,在歌声将止的当口,忽的舞姿一变,曲调转而变快,歌声一转,淡蓝色雾气笼罩住了整个室内,而她那双奕奕有神的蓝眸直射之时,仿佛能将人的灵魂生生摄取。 韩离心中狂跳,原本一片柔情的双眼却也露出了一丝荡意。云舞晴此刻吐气如兰,香泽馨闻,当真妩媚之极,右手伸到背后,轻轻一拉,抹胸落下,而她也趁时挨到了韩离身上,韩离感受着她玲珑的娇躯,忍不住的反搂住她腰肢。 “滋拉”一声,一阵电光闪耀,在韩离周身涌起,云舞晴极为小心的避开了电光,双臂开始在韩离面前虚晃,倒似是在催眠一般,韩离目中渐渐变得模糊。 “今晚,就我们两个……好不好?”云舞晴在韩离耳边用腻的化不开的声音说道,手则伸到了此时最应该伸到的地方,男人的那个地方总是最老实的,心里想什么,那里一定会如实体现。 好了,一切尽如所料,五圣化人?哼哼,只要是男人,终究过不了这一关。是的,姐姐以为我主动招惹那斩魔士是为了什么?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位雷鹰化人在刚才步入房门时,已经知道了我是妖精的真相,甚至做好了和那斩魔士一起对付我的准备。可惜,斩魔士留在那里,在祛除我在蓉夫人身上留下的失心离魂之气;而他,则先回来想用他自己的眼睛来证实对我的判断。我就要这么一小段时间,他已经迷失了,南海鲛人的魅惑之术不是他所能抵挡的,接下来,只要交合一次,在他这周身雷电之力闪耀的时分交合一次…… 我知道斩魔士会赶来的,不过在现在这样情欲高度炽扬的情况下,男人往往都是很快的,我可以保证,他这次的交合会比我脱下他衣衫的时间还要短,到时候,便是大计告成,阒水一族,就会完成这几千年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壮举。 雾气中又出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这是一个雪肤蓝眸的金发少女,伏在一边,很认真的注视着云舞晴的一举一动。 云舞晴觉得自己很快乐,简直是上天注定,提供了那个斩魔士来,在自己的巧手施为之下,使计划得以提前付诸实行。所以她轻咬瓠犀贝齿露出的甜笑,是出自真心的欢快。 开始吧……完成这次使命,洗去姐姐的污名,证明南海鲛人一族的实力。云舞晴绯红着娇靥,娇喘着将赤裸的身体坐到了韩离身上。 身边的蓝眸少女忽然一声惊呼,指着云舞晴身后的窗下。 云舞晴愕然,只得停止动作,转头望去。 窗格由于下午被甘斐撞坏,只不过用几柄木条草草钉盖,而木条空隙中,伸出了一只狗头,那狗头舌头探出,流着口水,看的两眼放光。 哪来的野狗?其实云舞晴已经知道,在这当口出现的,绝不是什么野狗,整座楼阁已经被她用鲛人灵力包围,便是院中的那些凡人婢侍也挨不近三尺之内,本就是为了这次仪式万无一失的,可这条狗却若无其事的出现在这里,那必然也是身具玄灵之气的妖犬。 窗格上方,却忽然晃出一个黑影,竟是个头朝下的瘦弱少年,身后拖沓着两扇翅膀,嘴唇边露出长长的利齿,嘻嘻笑着。 蓝眸少女似乎是看出情势不对,身形一晃,化作一道蓝光倏尔消失。 云舞晴目光射出一丝戾气,那长着翅膀的少年和伸出的狗头顿时被一层淡蓝色气流所包围。 她顾不上再节外生枝,不管这两个是谁,她必须要尽快完成交合,就算被他们看着也罢,幸好他们已被自己的南海缚术定住,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云舞晴快速的要褪下韩离的裤子,那狗头竟然在身后开口说话了。 “娘妈皮的要脸不要?我们都在这边看着呢,你还准备搞?你狗日的是牲口啊?”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云舞晴的心绪被搅扰,行动顿时一滞。 “真他娘的浪,难怪老二着了她道。”那瘦弱少年尽管被淡蓝色气流困住,可似乎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说道。 先除去他们?不然这般大呼小叫下去,万一惊醒了的雷鹰化人可怎么办?云舞晴心中转念,忽然听到楼下传出个孩童的声音:“大黄,出了什么事?我上来了啊。” 云舞晴一凛,还有人? “别别别,少主!”那黄狗大叫起来,“这里一个女妖光着身子要搞坏事,你还小,看了学坏咧。” 瘦弱少年倒挂着帮腔:“是啊,老十,这女的啥的没穿,白花花的一个大屁股。” 云舞晴大愤,这些都是什么怪物?真动手倒不惧,可偏偏这几个惫懒家伙胡言乱语,谁能在做那事的时候经得起这种话语?饶是她久历风流也不由有些恼羞成怒。当下柳眉倒竖,飞速的一闪身,堆在榻边的长裙自动飞起,缠在了她的身上,而她则裹着长裙立在窗前,怒斥:“何方妖孽!”纤指生出蓝光,只待戳将下去,结果了这两个满嘴喷粪的家伙。 瘦弱少年忽然一晃,挣脱了周身的蓝色气流,凌空而立,两只翅膀闪着风,嘿嘿笑道:“哟,倒问我们是何方妖孽?告诉你,你算计了爷家的老二,老二让爷来找你算账的!” 黄狗却跐溜一下从洞口钻进了屋内,满屋子摇着尾巴晃悠,口中哼哼叽叽地说道:“哇哈哈哈,小娘子,你法术很强哦,不过你这是困血灵道的妖术,对咱几个没效果哦。”又蹿到了榻上:“老电隼,醒来醒来。” 云舞晴见南海缚术被他们轻易挣脱,情知是遇上修习慕枫道的精灵了。正要施展术法剿除他们,眼神一转,却看到榻上的韩离已经站起身来。 “我一直在想,你不会是妖魔,可是……你还真被他们说对了。”韩离的目光中现出一丝悲哀,身上雷电之力的气势却盛了盛。 第021章拙计 “你?你怎么?”云舞晴自信已经使韩离堕入己术,可看眼前的韩离,神智清明,而身上的雷电之力也越发显得有威势。 韩离又恢复成往日里处变不惊的神态,只是眼神中却有种深深的忧伤之意:“我在想,往昔我深爱的那个舞晴去了哪里?她不该是在我面前搔首弄姿的模样。我现在才知道,妖,真的是存在着的。” “你……一直没有……”云舞晴的眼睛瞪大,美艳的面容显得非常惊惶。 “我的沉醉痴迷,是由于……对我心中的舞晴的深爱和追思……而不是你后来的肆意引诱……”韩离轻抚脖项,“……我多希望,你是一位真正爱我的好女子……” 云舞晴僵住了,她以为一切尽在她掌握之中,却没想到,由始至终,所有的一切都和她的设想背道而驰。可是,怎么可能?南海的魅术天下无双,自己的修炼也已经登峰造极,怎么会一点效果也没有? “我想把你当作她……可惜,你却点开了我身上的雷电之力,在那个时候,所有的清灵都回复到我的脑中了,我正在犹豫怎么对付你,就在这时候,他们出现了。”韩离一指榻边的黄狗。 把我当作她?云舞晴觉得这种说法很可笑,我不就是她么?那个云舞晴,那个与他日夜厮守的云舞晴!忽而一怔,不……不……我也许说的不对,其实,我并不是舞晴…… “你走吧,在他们的师兄回来之前。我不忍伤你,无论你那时候是什么目的与我在一起,我总是记得我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让这些回忆陪伴我吧。”韩离的语调沉重。 云舞晴冷笑:“怎么?在发现了我是妖之后,就把往日的浓情蜜意抛在脑后了?要赶我走了?” 韩离脸上的悲痛神色徘徊良久,好一会才恢复镇定:“我不在乎你是人是妖,只要真心相恋,我当然愿意与你白首终老。可是,我只问你一句,你和我在一起,真的是因为和我两情相悦吗?不要花言巧语,摸着心说。” 云舞晴沉思,可是当她看着韩离恳切而又深沉的眼神,忽然没来由的涌起一丝倦意,失败了,就承认吧。或许引诱五圣化人,本就是不可能成功的事,这是注定对立的两方。 所以,云舞晴现出淡淡的笑容:“当一个妖懂得人间的那种爱恋的时候,妖就成为了仙。而我,爱人间繁华,爱高高在上,爱这些可以让男人为我倾心拜倒的饰物,可是,就是不爱你,对,和你在一起时的一往情深都是我装出来的。像吗?韩郎?”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云舞晴的眼角余光注视到窗口人影一晃,可她无暇去看,她面对着韩离,本想着是如同宣泄心中郁积的烦闷一样,当所有话都一股脑的倒出来之后,应该觉得一阵轻松的,可是为什么,会有些空荡荡不舒服的感觉?不能被看出来,云舞晴显出一个轻松解脱的表情。 韩离的心沉了下去,他不需要再不切实际的虚妄念头了,身上的雷电之气倏尔消散,他站在屋中,看着周围的淡蓝色气流渐渐淡去,也缓缓抬起手:“走吧……” 云舞晴眼波流转,看到窗口趴着一个八九岁的孩童,瞪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着自己,脸上却是似懂非懂的神情,心知必是和那黄狗和瘦弱少年一伙的玄灵之士了。 不过,好在他们的灵力都不高,自己还有机会去做一些事的。云舞晴悄悄感应,远处那斩魔士的气息越来越近了,这家伙的报复来的好快,是说动了大司马吗? 把心中不舒服的感觉彻底抹去吧,我不喜欢这样。云舞晴按捺住心底深处那种淡淡的,像是哀伤一样的滋味。 她回转头,看向韩离:“对不起,不小心说了实话。” 韩离淡淡摇了摇头:“没什么。” “谢谢你让我离开,以后再相见,我们就是妖魔道和伏魔道的敌人了。愿意最后抱我一次吗?” “不必了吧……”韩离显然没有想到云舞晴会提出这个要求。 “最后一次……算是纪念我们曾有的过往……”云舞晴张开双臂,表情似乎有种离别的哀伤。 韩离犹豫了一下,迎着她走上前一步。 窗口的孩童眼瞳中闪过一丝光芒,忽然一皱眉,身影一晃,转眼间就从窗口移到了韩离面前,正好阻住了韩离迎上的去势。 云舞晴一怔,打量着那孩童。 “这位姐姐,你想做什么?”孩童反问的语气可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稚嫩。 小小孩童,怎么眼神会这般清奇?云舞晴看着那孩子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怦然心惊,难道自己的想法被他看破了?他会读心术? 黄狗警惕的踱到了那孩童身边,口中道:“少主,怎么了?娘妈皮的这小鱼妖想弄啥古怪?” “你想趁这位叔叔不备,突施暗算么?”孩童的表情郑重,隐隐有灵光流动。 云舞晴冷笑:“暗算?需要这样吗?我若想害他,什么时候不可以?非要是现在?” 韩离有些诧异的看着孩童,他相信,云舞晴还不至于再暗算自己,正如她所说,真想害自己,以前那么多时日有的是机会下手。 孩童却还在说道:“当你靠近他的时候会突然用蓝烟绕住他全身,然后用手穿过他的脖项,在这位叔叔的神力爆发出来前,你就取下了他的头颅。” 云舞晴脸色微变,所有谋算竟被这个小小孩童看出。她就是准备在韩离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以鲛斩之术除去这个五圣化人,既然不可能再将他收为己用,那就在他神力大涨之前除去他,这也是大功一件,并且,也是为了杜绝自己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而以自己的全力施为突击怀有心事并收起神力的雷鹰化人,还是大有可成之机的,哪里知道还没动手,却被这孩童尽数悉知? 那只黄狗大呼小叫起来:“这么回事啊!鱼妖,休想抵赖,知道我家少主什么人不?灵泽老龟仙亲传弟子,有预知之力,无有不中,瞧你不出,这么歹毒!” 云舞晴也不知道什么灵泽老龟仙亲传弟子是什么人物,但被说破图谋也知道不可久留,像下午见机极快的甘斐一样,她也准备立刻遁去。 韩离心中悲凉,这女妖当真凉薄至斯,竟真的要暗算于我?眼看着云舞晴化作一道蓝光,却终是不忍出手阻拦。 窗外的双翼少年还是一脸轻松,在云舞晴化身的蓝光欲穿过窗格逃出的时候,甚至还笑了笑。 蓝光在行将出窗的时候,一道白气猛的一闪,将蓝光复又震回窗内。 瘦弱的双翼少年抄起手:“早看到这家伙到了,就知道她跑不脱。” 蓝光在室内又变出云舞晴身形,惊讶的看到窗口白气蕴蒸,化作一个白袍男子现身而出。 “南海鲛人是吧?看你表演很久了。我叫俞师桓,鹤羽门俞师桓。”白袍男子指了指自己,冷冷说道。 …… 在甘斐气昂昂的背着宽刃长刀步出议事堂的时候,桓大司马轻轻的用手一招,在门口侍立的残目鬼枭伊貉和汲血天鹰超节豪俱各点头示意,然后一身黑袍就像整个的嵌入黑夜的暗影之中,在仔细辨听之下,才能听到衣物的竜窣声响。 桓大司马一执甘斐左手:“甘壮士,你我同行。” 得大司马执手之礼,这是何其的恩宠?甘斐呵呵的笑着,却显得极为淡定,在他眼中,权倾朝野的桓大司马和引车贩浆的市井布衣也没什么两样,你若敬我,我便敬你;你若轻我,我便也加倍的轻觑你,这就是自己的为人之道。 而在出了内院前往韩离所住的集贤苑之时,甘斐这才算见识了大司马府的戒备森严。 密密麻麻的甲士持着兵刃,一声不吭的前行;屋顶上,却是身着黑袍的门客之中悄声掩近,大司马府的门客数以千计,只不过佼佼者便是那十三人而已。现在,剩下的十三剑中人物都随着桓大司马和甘斐稳步向前,并没有因为要去应敌妖魔,而显出丝毫不安。 甘斐很清楚,还是不要让这些人间高手面对妖魔为好,没有破御之体的武学高手在妖魔面前几乎不堪一击,何必枉送了性命?尽管知道那云舞晴是慕枫得道的妖精,可这只代表她的法力更高强,未必不会杀人。况且看她心思缜密,行事狠毒的做法,只怕比一般的血灵道妖魔对付起来还要棘手。 那么多人一齐前往,一则是让桓大司马目睹妖精的真身,二则,也是让这么多人为大司马提供保护。事情进展的比预料中顺利得多,桓大司马自从看了甘斐祛除失心离魂的手段,倒是很有些深信不疑的意思,要去看那妖怪,恐怕多半也是好奇心驱使之故。 几位女剑客在安顿好蓉夫人之后,飞快的赶了回来。莫羽媚就跃到了甘斐身边,碍于桓大司马在侧,只能悄悄对甘斐眨眨眼,心中满是甜蜜。 难不成,那出现的妖魔是惊隼身边的人?莫羽媚懒得去多想了,反正你看准的,肯定没错。是的,无论今天下午那些人怎么说你,我始终相信,你是被陷害的,你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她忽然觉得这件事真的解决得很轻易,是因为那女妖太弱,还是这个斩魔士太强? 云舞晴如果知道这些事的过往,只能感慨,既不能说自己太弱,也不能说平白招惹了甘斐是什么大错处,甘斐的出现是她计划中促成韩离灵醒的重要环节,可问题是,她要对付的,不仅仅是甘斐这个斩魔士,她的错误就在于,太过高估了自己的南海魅术,而小看了西方雷鹰化人的力量。 妖魔道和伏魔道,总是在这样的错进错出中相互掣肘倾轧,就在几天前,一位自信满满的伏魔道宗师转瞬间被虻山妖魔夺去了性命;而在现在,一位同样自认为稳操胜券的阒水精灵在短短四五时辰之中,才发现自己最终满盘皆输,一溃千里。 谁说,妖魔不可战胜? 甘斐享受着莫羽媚欣赏的目光,雄气赳赳的进入了那片院落前。 所有的婢仆被兵甲之声惊动,满脸惊惶的站在了院落的外围,而甘斐看向楼阁之时,可以清楚的感觉到,在楼阁之中的灵气运转。 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背着剑,正仰头向楼阁里看去。 “小师妹,内里情况如何?”看到董瑶一个站在外面的情形,甘斐就知道,多半是这小师妹没什么灵力伏魔,被借故留在了外面,倒也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桓大司马,大司马府五步一哨,十步一巡,这个看起来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的姑娘却是怎么站在此处的? 能伏魔者,焉能为人间兵仗所困?大司马不知道董瑶的深浅,只能为自己找了这么一个理由,他哪里知道,董瑶是在飞翔的颜皓子身上,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大司马府的。 董瑶转过头,看到甘斐大踏步走来,便小声道:“都进去啦,小师弟、颜皓子和大黄,还有那个白衣服的鹤羽门门人呢,没听到里面传出来什么打斗的声响,想是那女妖被制住了。”一抬眼,看到了莫羽媚,又嘻嘻笑着招呼:“莫姐姐。” 莫羽媚在这里看到董瑶,却是很意外,她知道董瑶在乾家是一个异数,一个没什么灵力的异数,却怎么来到了这里?不过两人在乾家时交谊甚好,当下也是微笑点头:“瑶妹妹,你也来啦。” 董瑶没有注意别人,她现在关注着楼阁中传出的动静,自然没有想到,站在甘斐身后那威严的黑衣中年人就是权倾当朝的大司马大人。 甘斐捏捏指节:“哈哈,该算算账了,爷下午受的冤屈,可得讨回来!先进去啦。” 那么多人注视着,甘斐大乐,按照他的性情免不了炫耀一下,于是纵身跃起,胖壮的身躯倒是跳得蛮高,一下子就跃到了墙头,又一蹲腿,准备再一使力,从墙头直接潇洒的跳进对面的窗格之中。 就在这时,楼阁中忽然一阵灵气大盛,周遭气势募然一紧,整栋楼阁发出了晶蓝色的光芒,在黑夜之中分外显眼。 第022章铜镜 云舞晴很警惕的看着这个自称是俞师桓的炼气士。鹤羽门炼气士一向行走中原北疆,与南海鲛人一族却是交集甚少,她也只是从妖界同侪的口口相传中知晓的炼气士。 对,前些天也听到过这名字,云舞晴觉得这名字很耳熟,略一回想,就想起来那是布奴莎曾经说过,杀害她的奶奶的就是这个人,云舞晴下意识的用灵力感知一下,布奴莎自遁身后就已远远逃避开去,这小妮子,还真是谨慎呢,不过也是,兔子,本就是极为善于隐蔽自己的动物。 好吧,那就见识见识这个炼气士。刚才虽然他用以阻拦自己离去的灵气施用的非常巧妙,可功力并不是太高,自己未必便斗不过。 云舞晴露出笑意,直视着俞师桓:“你们就不能一齐现身?总要一个一个的出来,可吓煞奴家了。”说着,还故意用手拍了拍胸口,一脸妖冶艳媚的神情。 韩离皱了皱眉,他何尝不知道云舞晴现在的言谈举止之间都蕴含了一种妖魅之力,这和他往昔挚爱的那个清婉秀雅的云舞晴实在大相径庭,他很不习惯,想要转身离开,可是纷乱的头绪却使他最终只是身体微微一动,也许从此之后,他和她就将是永远的诀别。 俞师桓带着一种熟视无睹的漠然,英俊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你身上没有血灵道的腥气,没有吃过人。可是,你是为阒水妖魔所驱使的,说倒底,你还是害人的妖怪。” 云舞晴秀眉轻挑:“怎么?你是要杀了奴家不成?” 俞师桓不说话,腰间的佩剑却发出嗡嗡的声响,同时伸出手,对着姬尧和韩离做了个请让开的手势。 伏魔之士要出手了,韩离心里很矛盾,尽管知道云舞晴是妖邪所化,可毕竟曾是自己倾心相恋的爱人,他虽然不能出手相助于她,却也不忍眼睁睁看着她在眼前被伏魔之士所杀。 “收伏此妖,便是替天行道,我留她全尸。”似乎是看出韩离心中所想,俞师桓又出口补充了一句。 这话一出,韩离不仅没觉得安慰,反而更感到恻然了,还是姬尧很乖觉的拖着犹犹豫豫的韩离闪到一边,无食则站在两人身边,摇着尾巴大有兴趣的观看,口中咕咕哝哝道:“小白脸对大美女,有看头,有看头……” 云舞晴听俞师桓这么一说,做了个啼笑皆非的表情:“如你所说,奴家便是必死无疑的喽?那奴家可要谢谢你赏奴家一个全尸呢。” 俞师桓竟然很认真的点点头:“不谢。”话音未落,腰间佩剑突然离鞘而出,迅疾无伦的飞刺向还带着妩媚笑意的云舞晴。 韩离心中一震,这飞剑之术何等神奇? 飞剑带着白光,却被募然而现的一层蓝雾包住,云舞晴分明像是还留在原地的模样,可是蓝雾一起,俞师桓身前却忽然现出了云舞晴的身影,正曲起手指,对着俞师桓面门轻轻一弹,一道蓝色光球激射而出,直到此时,云舞晴留在原地的身形残影才慢慢消失。 韩离知道,这正是身体高速运转的景象,只是无论天下任何绝妙轻功,也没有这般的迅捷如电,这便是妖邪的奇术么? 俞师桓头一仰,蓝色光球擦着鼻尖而过,将近窗口时,却兜了个转,直击俞师桓的后脑,云舞晴纤指在俞师桓胸前一划,忽觉身后风紧,闪身一晃,人已在数步开外,带着白气的飞剑复又飞回俞师桓手中。 云舞晴带着笑意,斜睨了一眼兀自看的怔忡出神的韩离,心中暗道:“韩郎,就知道你舍不得出手,只要你不用雷鹰神力,这小小炼气士我何惧之?” 云舞晴只是一瞥,眼神很快转回了当面的俞师桓,只看到俞师桓脑后气流一震,发出“嘭”的一声闷响,蓝光交缠着白气四处飞散。 俞师桓恍若未觉,握着长剑在身前斜划半圈,白气缭绕,胸前一阵蓝光闪耀,紧接着白气如同扯住那些蓝光一般,缓缓收入俞师桓体内。 云舞晴一凛,她用瞬形之术出其不意的在俞师桓近前现身,那蓝色光球是含有鲛人真气的妖灵丹,一旦施展而出,必是要中敌要害才告完结的,届时鲛人真气随着要害经络沁入敌人体内再行爆裂,狠毒异常。而她在俞师桓胸前的那一招凭指一划,看似轻描淡写,实已是将鲛斩之术运臻化境,蓝色灵力形成的气劲锋锐如利刃,对方一旦运起灵力,则鲛斩之术立生感应,将如同刀斩一般透体而过。可是现在,本以为万无一失的两记杀招竟被俞师桓化解得如此轻易。 不可能,如果对方是伏魔宗师级别的前辈高士,云舞晴倒不意外,可是眼前这年轻鹤羽门炼气士的修玄灵气不过如此,却如何有这般高明的手法?倒似自己所有的招数他都了然于胸,预先都有了防备举措一般。 “鲛灵射和附灵鲛斩,果然厉害。”俞师桓调整周身气劲,其实他自己清楚,化解这两招决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轻而易举。 云舞晴收起笑容,表情变得很严肃:“你从何而知鲛人一族的真义?” 俞师桓从怀中取出一丛竹简,将简牍打开,手指在竹简的篆文上一一划过。 看到这册竹简,云舞晴骇然色变:“这……这物事怎么在你这里?” 侧面妆台上的铜镜不为人觉的现出一阵流离光华。 “这上面说的详细……鲛人之术有称鲛灵射者,色蓝如球,乃有探灵入体之患……”俞师桓缓缓的解说道,眼神却直视着云舞晴。 现在连韩离都看出来了,云舞晴浑身微微发抖,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可是看神情,却不是畏惧,而是一种气恼和愤怒。 “其实真正吸引我至此的,不是这位雷鹰神兽化人,也不是那斩魔士的伏魔灵力,而是这里的一种气息,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俞师桓举起手中的竹简,“是这册书简指引我来的,在这书简上,我还能感觉到先人前辈的灵神,他对这里的气息,似乎有种眷恋……” 云舞晴对俞师桓怒目而视,背后渐渐涌起一阵纷纭闪耀的蓝光。 俞师桓却好像并不在意:“就在刚才,我拿出这册书简的时候,我又感觉到了那种气息,但不在你身上,而是在这个屋子里,在这个屋子里的某件东西上……”头一转,看向了妆台上的铜镜,伸手探去,“……比如,这面镜子……” “住手!”云舞晴一声厉喝,身上的灵力大涨,整间屋子的气流顿时一紧,蓝色光华晃的韩离几乎睁不开眼来。 …… 在感受到气势异常的同时,甘斐就看见颜皓子悬在半空的瘦弱身形突的向后退了退,似乎有些紧张。 甘斐吐气开声,从墙头纵身一跃,在半空与颜皓子擦身而过。 “小心哦,老二,那女妖很厉害,像是要发威了。”颜皓子早就知道甘斐来了,所以毫不意外的出声提醒。 “嘿!爷怕过谁来?”甘斐破窗而入,把下午匆匆逃离时冲破的地方再一次撞开,碎裂的木屑窗棂伴随着他胖壮的身体一起落在了室内的地上。 满屋子的蓝色光华,甘斐首先就看到云舞晴一脸戾色,双目炯炯射出晶蓝色的光芒,而韩离却瞠目惊舌的立在屋角,身边站着姬尧和无食,至于俞师桓,则还伸着手,似乎是要去妆台上取什么的姿势,但身形却凝住未动,显然是提神防备云舞晴之故。 “小妖精,爷来啦!没想到吧?下午算计爷的帐,该他娘的算一算了。”甘斐才不在乎对方的强大气势,倒是颇有种扬眉吐气的快感。 云舞晴一直死盯着俞师桓,在听到甘斐说话后,才将眼神转到了他脸上,晶蓝色的眼瞳光芒愈盛:“你坏我好事,正要寻你!” “放你娘的猪瘟屁!不说你先撩拨爷,反说爷坏你好事?告诉你!你惹错人了。”甘斐拔出长刀,身上腾的现出赤红色光芒,在一屋子的蓝色光华中倒更显得分明。 俞师桓见甘斐赶到,便继续伸手,探向妆台上的铜镜。 “戾~~~”云舞晴突然发出尖利刺耳的怪叫,窗外的颜皓子只觉得耳鼓刺痛,立刻捂耳飞远,直退到墙角处从觉得稍好了些。 屋外的颜皓子都抵受不住,屋内众人就更难受了。韩离向后退了一步,暗自运功调息,总算内力深厚,堪堪按捺住胸口气血翻腾之意;无食直接“汪”的叫了一声,在地上打了滚,痛苦之极,姬尧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抱住无食,略一晃身,一瞬间就出现在楼下数十步开外;俞师桓则如遭巨震,虽有《降妖谱》指引,可堪与鲛人一战,但功力上终是未臻绝顶之境,不意这女妖戾啸之下竟有如许威力,不敢大意,缩回手捂耳运功相拒;只有甘斐,被这一声弄的脑中一滞,只觉得说不出的焦躁烦恶,他行事决不退缩,又被怪叫激发了刚烈猛性,当下也是提足中气,大吼一声。 这里是云舞晴的尖声怪鸣,那厢是甘斐声嘶力竭的嗷嗷怒吼,倒也相映成趣,怒吼声中,甘斐长刀卷起一阵烈风,直劈向云舞晴。 好嚣狠的斩魔士,云舞晴见自己全力施为的鲛人怒嘶竟未能稍阻甘斐,又感到眼前劲气扑面,不禁暗自心惊,飘身一让,啸声戛然而止,同时纤指一弹,蓝色光球再次激射而出。 “小心!”俞师桓知道此招厉害,见甘斐大喇喇不闪不避,急忙出声提醒。 刀势一转,赤红色刀芒迸然而出,正斩在那蓝色光球之上,两股气浪飞散四溢,甘斐哈哈一笑,长刀横摆,不依不饶,继续追击云舞晴。 在灵力相当或更胜于己的时候,鲛灵射确实可以用正面颉颃的方式化解,云舞晴见甘斐一刀化解了鲛灵射的鲛人真气,足见自身灵力决不在己之下,更比那炼气士大有过之,心中大叹,或许,自己真的太自负了,这个斩魔士远比自己估计的要厉害得多,即便比之五圣化人的韩离,恐怕也未遑多让。 云舞晴在退避时,又看了一眼韩离,见他不忍不舍的神情,心中忽然没来由的一软,但转眼看到俞师桓再次向铜镜伸出手时,心里顿时再复强硬冷狠起来,今日已然一败涂地,纵使如此,鲛人的尊严决不能丢,尤其是……那就战死吧,也许以后,阒水的精怪提起我来,总不会再小看了我鲛人一族。 云舞晴猛的向俞师桓一冲,倒让甘斐的刀势砍了个空,而俞师桓对于云舞晴在面对强敌时犹然攻向自己的举动颇为意外,身形快速一转,飞剑封格,云舞晴发出的蓝色灵气将飞剑震开,自己在挡在了妆台前,暗暗蓄力,以备和两名伏魔之士做殊死一搏。 甘斐也看出点玄虚出来了,这个云舞晴特别在意妆台上的铜镜,这铜镜有什么古怪?刀锋一摆,赤红色刀芒在云舞晴面前若隐若现。 俞师桓周身也是丝丝白气涌现,飞剑在身边悬空,直指云舞晴。 “啊哈哈,小妖精,有两下子,不过不必尊君出手,你以一敌二,对付我们两个,你有胜机吗?干脆,咱俩了断一下吧,一对一如何?”甘斐长刀一摆,说实话,他对战云舞晴还真没有必胜的把握,这个鲛人女妖修为确实不凡,但是狠话还是要放的,爷不在乎! 室内的蓝色光华已经淡了不少,显然这一番交手,云舞晴消耗极大,可是她仍站在妆台前,一脸勃然乖戾的神色,和前番总是媚笑的表情大不相同。 “唉……”一声低沉雍雅的叹息从云舞晴身后的铜镜发出,“泣珠,我也该现身了,你不该再这般回护于我……” 甘斐一怔,目光直投向泛着流离光华的铜镜镜面上。 一个绝美身姿的佳人在镜中盈盈一屈身:“我是南海鲛族的公主,我叫云舞晴。” 第023章舞晴 云舞晴?甘斐以为自己听岔了,啊了一声,侧了侧耳朵。 “没错,就是云舞晴,这是我的名字。”镜中佳人的身影满是一种紫晶绚烂的光华环绕,朦朦胧胧的几乎看不真切。 “姐姐……”原本的云舞晴咬着牙,似乎是想阻止她再说下去,可是紫晶光华从镜中轻飘而出,尽掩住了云舞晴本身的蓝色光气。 “你叫云舞晴?那她是谁?哦,她喊你姐姐的,可是,她怎么也用的是云舞晴这名?”甘斐奇怪的问道。 一直站在边厢的韩离此际也在耸然动容中缓步走了过来,看了看镜中人又看了看镜前一脸紧张的云舞晴,一时竟觉得恍如梦中。 而俞师桓,自从那镜中人说话后,便是表情迷离,眯起眼睛,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望向镜里。 “这是我的妹妹,南海云泣珠……”说话间,镜前的气流汇集,隐隐形成一个渺渺淡淡的人形,尽管如此,甘斐仍然可以清楚的看见这人形美丽精致的五官轮廓,若是实体当前,还不知是何等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呢。 “我的妹妹怜惜我,不忿我之前的遭遇,所以还是用了我的名字,我才是云舞晴。她本想用这名字为我海神族立下大功,也是全我声名的意思,只可惜,现在看来……虽未曾蹈我覆辙,却也终是功败垂成了。”真正的云舞晴在一片紫气氤氲的光华中,竟显得有些哀伤。 而那位曾自称云舞晴的女子,则轻轻靠在她姐姐的那片紫光间,满脸的落寞之色,光华本应形无实质,可偏偏她就这样斜身依靠,看起来分外诡异。 甘斐可顾不上看那云泣珠出人意料的女儿家情状,而是抓住了云舞晴话中的源头:“海神族?啊哈哈,果不其然,你们是阒水妖魔的一支,你说她要立下大功,却是什么大功?是想对我乾家尊君做什么?从实说来,或可饶尔等不死!” 韩离涩然看着一脸怅然的云舞晴,不,不是云舞晴,她叫云泣珠,这时候的她,多像过去那温婉秀雅小鸟依人的舞晴…… 云舞晴没有理会甘斐的威吓,而是将目光转向正歪着头看向自己的俞师桓,紫晶气流中忽的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柔荑,指了指俞师桓手中的竹简:“此物向在鲡妃处,却怎会在你手中?” 俞师桓淡淡一笑:“非我之能,实是另有高人所得,借我一载之期,这事说来话长……”忽而面色一正:“南海云舞晴?” 这不能算反问,只是一种确认,甘斐看到俞师桓这般神态,不由暗暗称奇,难不成这俞师桓和这镜中女妖还有什么瓜葛不成? 云舞晴的目光在竹简上流连良久,忽然双目一闭,泪水潸然而下,紫光流转中,几颗浑圆晶烁的小珍珠骨碌碌滚落于地。 “织水为绡、坠泪成珠,南海鲛人,果如是言。”俞师桓的手指又在简牍的篆文上轻轻划过,看着落在地上的珍珠,缓缓说道。 这俩鲛人姐妹怎么会是这般的情状?甘斐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出于斩魔士降妖伏魔的本能,他手中的长刀一直举着,刀头的暗红色刀芒也一直没有消散。 俞师桓将手中的竹简一合,扬手举起:“是的,便是此《降妖谱》指引,使我来到这里,找寻这似曾相识的气息,就是你……南海云舞晴。” “五百年了……”云舞晴幽幽一叹,语调有些哽咽,“即便是现在,我似乎都能感觉到,他的轻声低语,他的款款柔情……是我……是我对不起他……” 云泣珠突然收回怅然的眼神,低声轻叱:“姐姐!你不能这么说!” “不要总欺骗自己的内心,爱便是爱,你也说过,当一个妖懂得人间的那种爱恋的时候,妖就成为了仙,可是……在我真正懂得的时候,心爱的那个人,却在我眼前生生被撕裂,连尸首都没有留下,而我,也只能作为阒水一族的罪人,被禁锢在碧寒潭之底……” 甘斐听到了这里,忽然想起伏魔道上一个流传甚久的典故,不由一怔,然后看向俞师桓手中的竹简,口中指认:“这是……《降妖谱》?” “余知其以妖魅而惑,吸融元阳,致余神智昏昏,无复灵明,或为其族所驭……”俞师桓不答,而是对着竹简上的篆文,大声的读了出来:“……余当奋威,可破其魅惑之术。” 云舞晴愕然,听着俞师桓继续念下去,俞师桓却开口解释:“你以为他不知道?他很清楚你对他做了什么,对于南海鲛人之术,他也早有克制之法,尽著于此谱之上。” 紫晶色的气流募的亮了亮,云舞晴和云泣珠都骇然睁大眼睛,云舞晴甚至还以手掩口,这是极度震惊的表示:“什……什么?他……他怎么可能都知道?他既然知道,为何还要……” 俞师桓低头往下念:“然舞晴余卿,卿之谋,是为计哉?或有情耶?余不忍,思携手笑语,耳鬓共诉,岂巧意逢迎可为之?族类虽异,灵思可通……” 云舞晴还是捂着嘴,目中泪光盈盈,云泣珠紧紧靠在姐姐若有若无的形体边,却是一脸担忧之色。 “……余已决,纵其负我,我不负卿。余若先觉,致卿何地?阒水一族,岂有恕卿之道?故余愿从卿,元阳既损,亦有神通,当可鼓勇而出……” 随着俞师桓一字一句的念完,一个男子痛楚悲壮的心曲历程已然剖省而出,甘斐总算恍然大悟。 这是个悱恻哀婉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竹简中那位自称“余”的男子。 南疆开山子。 五百年前,方当汉时武帝盛朝之世。举国上下竭尽民力,对草原上的匈奴开始了旷日持久的连年大战。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位伏魔道不世出的奇才横空而现,他是个不过二十来岁的雄壮男子,自称南疆开山子,不知师从何人,也不知技源何处,可是偏偏许多盘踞深山,修炼千年的狠魔厉妖,都被他轻而易举的剿除。一身震烁古今的绝强修为,使妖魔鬼怪闻风而逃。 伏魔道称叹之余,奉其为伏魔道第一高手。 然而他并不因同道的推崇而变得飘飘然,也不因技高一筹而对同道中人有任何骄矜之意,他还是独来独往,像个孤独落寞而又放浪形骸的游侠。 所以,他的事迹渐渐成为同道传颂的故事,故事成为传说,传说又成为了神话。伏魔道都认为,有他的出现,那么在虻山妖王和阒水魔帝甦醒前,所有害人的妖魔都将被遏制,那么那三千年一轮回的惨烈大战甚至就会提前被终止。 现实和愿望往往背道而驰…… 那一年的春天,他在南越深山的清溪边,见到一位清丽绝俗的女子。 英雄和美人,像每一个俗套的故事一样不可避免的结合到了一起。他和她成了热恋的情人,且看群山旷野,且闻鸟啭莺啼,时而携手撷香集芳,时而共眠枕石漱流。她沉迷在他威武雄壮的体魄间透出的柔情蜜意中;他陶醉在她秀美绝世的容颜下显现的缱绻依恋里。 这本该是个甜蜜而完美的故事,直到他发现,深爱的她原本是个精灵,是个深宿在南海的人鱼所化,一个异类的精灵怎么可能躲得过一个除妖天才的眼睛?不过,他只想好好爱她,是人也好,是妖也罢,他不在乎。但是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她其实是受了那些被他杀怕的妖魔所命,用美人计来销蚀他的心志,并打算用人鱼的术法将他变成妖魔的同道。 只需要在完全打开了他的灵力关窍之后,来一次浑然忘我的阴阳交融就行。 他很痛苦,他当然有能力从这个设计的局中走出来,可是他总是难以相信,那个和自己这样深爱的女子仅仅是因为暗藏机心而和他在一起,他想知道,她是不是对自己有真的感情,而另一方面,如果他从这局中幡然而醒,那么她就会因为没有完成使命,而受到同族妖魔的惩罚,他不忍心。 所以尽管他获悉了所有的图谋,可是他还是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在灵力大放的情况下,和深爱的她开始了最后一次的结合…… 这些过往,开山子都写在了他用心编著的《降妖谱》上,一个伏魔奇才,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来验证了他所期望的爱情。 妖魔改变了策略,他们最终不敢去尝试控制一个他们没有能力去驾驭的神人,于是选择了开山子在交融后短时间的虚弱之际,发起了致命一击。 就在一杯茶从烫到暖的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开山子被阒水群妖生生撕裂吞食。这部《降妖谱》也就落入了阒水妖魔之手。 五百年后,又一位异士为了爱情,从阒水鲡妃处夺得了这部《降妖谱》,几经转折之下,《降妖谱》现在落在俞师桓的手里,变相的成了开山子的传人。而在这江南国都之地,这部带着开山子残存灵知的竹简却又再次感受到了五百年前那熟悉的气息。 命运设定了一个兜转五百年的轮回,她的妹妹要再次诱惑一个有着伏魔神力的奇人,而他的传人却为报师仇在这里苦心修炼,现在,他和她,再次相遇了。 云舞晴面上的泪珠和缠身的紫色晶气交织一处,发出璀璨的晶光,她在痛哭,伴随着她的哭声,滚落在地上的珍珠越来越多,晶莹璀璨,美得令人心碎。 俞师桓手上的竹简浮起一层淡淡的青气,缓缓飘向云舞晴虚渺的形体。 “我……我不知道,他竟……”云舞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晚,当无数的妖魔破门而入,撕食他的时候,她就是声嘶力竭的哭喊,而他,在看到了她流出的泪水化作珍珠之时,却欣慰的笑了。 现在,云舞晴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死前那样一笑了……他至少证明了,她真的是爱着他的。 竹简上飘来的青气缭绕着云舞晴,和她周身的紫晶气流混在了一起,云舞晴举起手,在青气间轻轻穿过,泪迹未干的面庞露出追思的神色。 一道蓝光募然一盛,冲散了这层淡淡的青气,紧接着就响起云泣珠的怒斥:“愚蠢!姐姐,你难道还要这样错下去?你难道忘了,你因为爱上一个敌人而遭受到的罪罚?到现在,你的真身都被锁于碧寒潭底,而我们鲛人一族,至今没有在阒水抬起头来!你难道忘了,我为什么在这里?不就是要用相同的功劳来换取你真身的自由?来换取我们鲛人族在阒水的再次崛起?你这样子,就为了这个什么……荒唐的爱情?” 韩离心中再次一紧,凝视着云泣珠,他并不知道伏魔道开山子这段过往,可也深深被这种哀伤的气氛打动,但是现在看着近乎有些歇斯底里的云泣珠,他不由更为心酸,原来相恋的深情,对于她来说真的是像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 云舞晴哀伤的表情却没有因为云泣珠的发作而有丝毫变化,只是淡淡地说道:“泣珠,知道你为什么流不出化作珍珠的眼泪么?因为,鲛人的眼泪只有发自真情,才会化作珍珠。” 真是讽刺,一个名叫泣珠的人,却流不出化作珍珠的泪滴。 云泣珠忽然止住叱喝,凝视着云舞晴,冷声回道:“是吗?”两道泪水缓缓流下,滑过娇嫩的脸庞,坠落于地。 “骨碌碌”,泪水在接触地面的一刹那,化作了晶莹的珍珠,顺着地板滚动开去。 云舞晴惊诧的看着云泣珠:“你……你也……” “那是因为,我的真情,只源于对姐姐你的怜惜啊……”云泣珠现出一个惨然的笑容,眼角斜睨过一边的韩离。 我的这滴珠泪,或许也有一点点,是为了你,璜剑。我承认,在我故意浪笑着要离开的时候,我的心中忽然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真可怕,姐姐说的情感就是这样的感觉,我差点就变的像姐姐那样失败了。这是我第一次流下这样的泪水,但,也是最后一次。 蓝光裹住了云舞晴虚渺的身影,在云舞晴诧异的表情中,倏的向铜镜中缩去。 “姐姐,回去吧,这里由我来应付。”云泣珠一挥手,蓝光已然全部涌入了铜镜,“谢谢你,姐姐,你现身本是想用元神来救我的……” “泣珠!不要!”云舞晴像是明白了什么,在镜中大呼。 云泣珠捧起铜镜,猛力向下一摔,“砰”,铜镜已然四分五裂。 第024章鲛傲 “叙旧结束了,故事也说完了。”云泣珠冷冷的用眼光扫视眼前的三人。 俞师桓抚摩着竹简,看向云泣珠,她的举动有些令人捉摸不透:“什么意思?” “我的姐姐心太软,我想她不太适合再出现在这里,妨碍我们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这块铜镜是她元神可以寄身的虚境,现在我把这个虚境破除了,她的元神就返回了她在碧寒潭底的真身之上了。”云泣珠看着地上铜镜的碎片,先是一阵怅惘,但很快表情变得坚毅。 “至少……”俞师桓将竹简收回怀中,“……先辈残存的灵知已经跟随着你姐姐的元神而去,我想,他的心愿已了。” 甘斐的举着长刀的姿势未变:“我很奇怪,你自己也清楚,你面对我们根本毫无胜机,你为什么不选择逃跑?看你现在的表情,好像是要跟我们决一死战的意思。” “鲛人一族已经不容许再接受失败的屈辱,你们也看到了,我的姐姐,她已经给我们的家族蒙了羞,今天我原本也打算逃走以图后举的,可现在我决定了,用我和你们的一战证明鲛人一族的名誉。” “舞晴……”尽管已经知道云泣珠的本名,可韩离还是喊着她的旧时称呼:“虽然我不理解什么妖魔,可我从你话里也能知道,你所说的鲛人一族,是你们整个妖魔族群中的贵族吧。一个行将凋敝的贵族,你是想用自己的死去为这个家族再振声誉么?没有用的,人间这样的死士很多,你和我一起时一定也听说过,世家,贵族,声名凋落得比昙花一现还要短暂,人们只会追捧新产生的世家大族,那些想要重振家族声望的死士只不过沦为世人现实的笑柄而已,这不该是你选择的路。” 毕竟是曾生活了很久的,我那个名义上的所谓爱人。云泣珠看着韩离的眼神竟然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柔,你是舍不得我去死么?愚蠢的人啊,我已经说过,我对你压根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你却还在为我的死活操心。 “叫我云泣珠,我不是你的那个舞晴。”云泣珠冷冷地说道,“我想你们还有些问题要问,来时清清,去时濯濯,这是鲛人族的谚语,在恶战之前,我可以为你们做最后的解答。” 甘斐点点头,指了指韩离:“你们原本是想怎么他的?我刚问过你姐姐,不过,话题被岔开了。” “那得从两年前说起,那时阒水一族有几个同道混身在桓大司马北伐的大军之中要去氐人之国。” “这是为什么?”氐人之国是虻山地界,而阒水虻山自来势不两立,多有争斗,这个甘斐还是知道的。 “虻山的千里生藏身氐人朝廷,我们的几个同道是想趁此机会混入长安城,如果大司马攻下长安,他们就能对宫中的千里生突施暗袭。” 妖魔现在越来越像人了,这种刺杀敌方首脑的谋划也做得出。甘斐暗暗想道,有些嗤之以鼻。 云泣珠淡淡的诉说,仿佛事不关己:“结果,去势汹汹的晋国大军竟没能攻下长安城,还被氐人打退兵了。我那几个同道一筹莫展,这便难以趁乱举事,便只好随军共回,不过在后来的一场追击战中,意外的发现了他……”云泣珠指了指韩离,“一个五圣化人,他们有心当时就取了他性命,可又担心五圣化人的神力于绝境中迸发,他们难以抵敌。好在他的元灵还未完全醒觉,故而一面暗自盯住他,一面回报阒水鲡妃。最终,是我给了建议,用我姐姐诱惑开山子的方式,将这位五圣化人变作我们阒水一族的助力。会南海鲛人魅术的,除了我姐姐,就只剩下我了,只要此事成功,不仅我姐姐使我家族蒙羞的污名得以洗刷,而鲛人一族也能由于我的大功,成为阒水第一大族。” 甘斐耸耸肩,这妖魔现在跟人的风气一样,也有什么望族世家的区别了,他很不以为然。 “所以,我化作了蓉夫人身边的侍女,可我不喜欢凡人的俗名,就在那一天,我把姐姐的名字改成了我的名字,我说过的,这是要为了洗刷我姐姐的污名,有什么比用她的名字来洗刷更好的呢?控制蓉夫人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我想去做什么,蓉夫人都会乖乖照办,于是,顺理成章的,我让她提议,把我赐给你。本来我自己出现在你生活里也可以,但是凡事还是要合乎情理才少破绽,你一定很感激大司马和蓉夫人对你的厚赐吧。”云泣珠直视着韩离。 韩离忽而现出了常见的雍容一笑:“我韩某何德何能,竟使你们如此处心积虑。” “五圣化人,那是我们天生的强敌,如果五圣化人都能成为我们阒水一族的忠仆和傀儡,这又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壮举?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找到了使你归属我们的办法,那就是在你元灵神力真正醒觉时的阴阳交融之术。我姐姐以前的办法不完全对,所以使那开山子一时间竟神力全无,以至于被撕食而死,她可一直后悔呢。” 韩离皱起眉头,生生将人撕裂吞食,这是何等残忍可怖之事,自己若真着了她的道,也难保不是这样的下场。 似乎是看出韩离心中的念头,云泣珠又加了一句:“放心,我已经说了,我姐姐用的办法不对,用我的办法,是使你只听我的,而你身上的神力毫无消散。可是我知道,五圣化人的神力不是我所能抵御的,我不敢保证在你神力焕醒时,我能否抵受得住,所以我只是在平常悄悄解开了你神力释放的关窍,可是让你神力灵醒的,必须另有其人,还不能是妖……” “所以,我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你就迫不及待的想到了我。”甘斐接口道,一切过往都和那俞师桓说的一样。 云泣珠眼瞳的蓝色光芒闪了闪:“是的,你是个斩魔士,要知道,这大司马府很难有什么身具灵力的伏魔之士出现的,所以你的到来简直是上天给我安排的礼物,我当然要利用你,并且如果在利用你的同时还能把你除去,那就再完美不过了。” “你还真是打得如意算盘!”甘斐冷笑。 姬尧抱着无食又刷的一下出现在房中,想来是屋中良久没有动静,便回来看看,窗口则又是颜皓子倒悬着的身影挂下。 云泣珠恍如未见,继续说道:“上策,你唤醒了他的神力,而你正好被他所杀;中策,你唤醒了他的神力,虽然未被杀,可他根本不信你对他说的;下策,你唤醒了他的神力,他也信你所说的,可是还要回来亲眼证实,而我利用这段时间,一样可以达到我的目的。” 云泣珠这话是对着甘斐说的,口中的他显然是指韩离,韩离轻叹一声,嘴唇动了动,却倒底没说出话来。 反唇相讥的话自然出自甘斐之口:“看这情形,似乎现在是你下策中的下策,你的魅术没起效用,所有图谋全部落空。” “意外一个接着一个,五圣化人的灵力比我估计的要强的多,以至于我的魅术竟然没有效果,而你们的同伴却也纷纷来到,你说的没错,我的所有图谋全部落空了。”云泣珠苦笑一声,“在之后,我还有过机会,如果不是这个小娃娃有预知之力的话,也许我能取下他的首级。” 云泣珠说的是姬尧,姬尧笑了笑,身边的无食摇头摆尾的得意洋洋,甘斐很惊异的看看姬尧,小师弟什么时候有预知之力的?看来是自己离开乾家后发生的际遇吧。 “原本我是可以远遁逃走的,可是这个炼气士改变了一切。在发生了这些之后,我决定了,留下来,和你们做一场殊死的搏杀。” 俞师桓轻哼了一声,甘斐则摆摆头:“我说过我是回来找你算账的,你能这么想,我当然求之不得。虽说我们乾家不会滥杀妖魔,可你用心歹毒,纵是慕枫得道,却也在可诛之列。” 云泣珠将目光再一次远眺向窗格之外,她在之前的很多晚上已经无数次这样做了。 “外面都是大司马府的甲士和剑客吧,我能感受到数以千计的呼吸和杀伐之气,妖魔一族的存在对于人类来说,再不是秘密了么?大司马这么轻易就相信了你?” “是你的所为种种,使桓大人很快就相信了我,这就是因和果,这一点,我也同样得感谢你。”甘斐长刀一摆,“就让我送你上路吧,看在你阴差阳错的对我做了几件好事的份上……我的刀锋很快的,在你还没觉得疼痛的时候……” 云泣珠将裙袖一展,艳光四射,一股别样气势汇聚全身,蓝气又再次涌现。 姬尧眼中忽然光芒一闪,而后,面现恻然之色,带着一种哀楚的眼神凝视着云泣珠。 “鲛人的骄傲,你是不会懂的。别忘了,我也是鲛人中的公主,要取我的性命,必须付出相同的代价!” 甘斐只觉得身边气流一紧,瞬时间,云泣珠身影一闪。 “故技重施,我何惧之。”甘斐不退反进,宽刃长刀迎向云泣珠的身形。 待到风声从脸颊边划过,甘斐才猛省,云泣珠的目标不是自己。 云泣珠的纤指伸出尖利的锋刃,直刺韩离的面门。 而韩离还是在怔忡之中,根本没有想到抵挡。 “不好!”甘斐止住冲势,反刀去救。 “嗤”锋利的指尖刺入韩离的眉心。 “噗”一柄剑尖从云泣珠的胸前穿出。 云泣珠笑了,还是像过去那样的温婉秀雅,这样的清丽的笑容,对于韩离来说,仿如隔世,以至于对插在眉心的指尖都没觉出丝毫疼痛之意。 云泣珠想运力将指尖刺入的更深一些,可是胸口传来的剧痛已使她的力量飞速的逝去。 她只能做到,指尖从上而下,快速的一划。 血水顺着指尖所划的轨迹汨汨流出,从眉心到鼻端,从鼻端直至下颚,一道长长的血痕迸然而现。 如果实在杀不了你,那就留下我鲛人一族的标记吧……这就是我留下的,永远的标志。 让别人在看着你的时候,都能记得我;让所有妖魔在以后与你为敌的时候,都能记得我;让你每次看到你自己的时候……都能记得我…… 即便今日身死,可是这个标志就代表着,只有我能伤了你…… 是的,我不要成为第二个姐姐,我讨厌心底那丝不舒服的感觉,我是鲛人的公主,鲛人的骄傲……没有人会懂的。 无关爱情…… 无关吗?…… 韩离一动也不动,满脸血水,眼看着云泣珠缓缓倒下,从她的指尖将要刺入自己眉心的那一刻起,他就根本没有想过去闪避。 俞师桓面无表情的从云泣珠的身上拔出长剑,插入鞘中。 甘斐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变故。 只不过短短一瞬间,本以为困兽犹斗的云泣珠在韩离脸上留下了一个长长的疤痕,同时飞身而至的俞师桓用长剑刺穿了她的身体。 韩离木然站着,看着倒下的云泣珠身上满是炫蓝色的光华浮动,心底涌起一股深深的悲伤,就算你真的是妖邪之身,就算你真的是别有用心,就算你真的是怙恶不悛,可是,为什么你就倒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会这么的伤心难过?你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为什么我一想到这里,就好像心里被生生扯下了一块? 血水顺着韩离的面颊滴淌到地上,缓缓流入满地的珍珠之间。 “第七个。”俞师桓用手指在竹简末端轻轻一划,然后伸出手,将缓缓升起的蓝色气流吸入掌底。 不知为什么,当看到敌人丧生的这么快,还是这个美艳的敌人时,甘斐抹了抹鼻子,隐隐有些怅然若失。 俞师桓很淡然的一笑:“明知道她是准备殊死一搏的,我们下手绝不会留情的,是不是?” 其实甘斐心里,本也没想杀了这个妖魅艳丽的鲛人,或许只是男人看到美丽女子的一种下意识的手下留情吧,现在听俞师桓这么一说,他却也只能默然点了点头。 “况且,此书先辈,由于鲛人之惑而终遭身死,现在,我同样用一个鲛人的灵魂来祭奠他。”俞师桓收起了竹简。 云泣珠的尸体已经发生了变化,在蓝色光华最终散去之后,倒在地上的,已经是一条人身鱼尾的绝美的身体,结束了,这个魅惑人心的精灵,如果你是个善心的妖精,这可有多好? 在人鱼尸身所化的那飞扬而起的灿灿晶粉之中,甘斐这样想道。 第025章神鬼之论 “螭……”好像有个远远的声音在呼唤自己。 韩离目光怅惘,怔忡出神。她不会这样喊我的,她只喊我韩郎,或是璜剑。其实自小父母给自己起的名字,就叫韩螭。 螭者,无角之龙也,可驱风使雨,辟易邪祟。父母给自己起这个名字,原是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如同龙虎一样的勇士。但自识了字后,写起这“螭”来时,却总是个“离”字,久而久之,韩螭便成了韩离。 一字之谶,韩离和早已生死下落不明的父母分离了;和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故土分离了;而现在,和自己曾冀望亟盼厮守终生的挚爱之人,也分离了。 真是可笑,我甚至不知道,我现在应该如何去呼唤她,是用往昔说惯了的“舞晴”?还是用后来自己才知晓的她的原名——“泣珠”? 甚至,她真正的容貌,也不是往日里自己已然深印心中的模样,蓝色光华散去后,那具人鱼的尸身虽然美的令人窒息,可是那溘然已逝的形貌五官,却分明是另一个人。 即便如此,那充满自己内心的云舞晴却终是再也见不着了,每次一想到这里,韩离的心就是一阵收紧,不,不仅仅是那方寸之地,而是整块的胸腔,压抑沉痛的几乎不能呼吸,连带着头脑一阵阵的晕眩。 可是她分明是个别有居心的妖邪……妖邪……这是我前几天才真正接触到的称谓,她对我做的一切,根本就是虚情假意,她自己也说,她最不屑一顾的,就是人间的真情……但我……为何还是这般伤心欲绝? 情之一字,累人至斯…… “螭……”又是这一声似有似无的呼唤。 说来也怪,在大家都叫我韩离之后,连我自己都忘记了我曾有过叫作韩螭的岁月。直到见到了桓大司马,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我的名刺,然后就抬头注视着我,轻轻一声:“螭?”不愧是人中龙凤,竟然一下就看出了我的本名。 我现在的表字,也是桓大司马为我所取,璜剑,既是暗合我所用的兵刃器形,也是希望我成为他最神圣尊崇的剑士之意。 可是这一声呼唤,却多像是你对我发出的?舞晴……你从来没有这样呼唤过我吧,我本想在新婚之夜才告诉你的,我叫韩螭,不是韩离……而你以后再喊我时,就像这样…… “螭……”韩离忽然觉得自己摇晃起来,猛然醒觉。 这是集贤苑的正堂,桓大司马坐在上首的位置,目光深沉,正关怀的看着自己;而自己身边,则是媚羽孤雁莫羽媚,正拉着自己晃了几晃:“惊隼,惊隼,桓大人喊你呢。” 原来这呼唤声真是桓大司马在喊着自己,自己却还在胡思乱想,韩离急忙在座上对桓大司马深深一拜:“韩离神思不属,请大人治罪。” 桓大司马宽和的摆摆手:“你乍逢大变,心思恍惚,原怪不得你……” …… 这是第三天了,在那天晚上诛除了那南海鲛人云泣珠之后,大司马的近卫剑客们就涌入楼阁之中。 看到卧于地上的人身鱼尾的尸首,即便是大司马也是神色大惊,立刻下令,由在屋中的剑客们立刻收拾起鲛人尸首,深藏公府之内,旁人不得与闻。今晚妖祟之事,除在场之人,一律不得外传,这一晚的兴师动众只说是追捕鲜卑奸细。其他人纵有疑虑之处,又有谁人敢多嘴问上一问? 接下来,又是让韩离裹伤,又是处理现场痕迹,又着人安排几位伏魔之士的住处,蓉夫人则在第二日醒转,只是这些时日的过往经历却懵懵懂懂,说不出个明白来,还要甘斐前往用乾家秘术相助调理。而南康长公主那里,更是要将口风瞒的紧些,她是皇族中人,若知晓了府中有妖的事,万一一个言语不慎,传进朝野众臣耳中,则很有可能成为群臣攻讦自己的一个口实,桓大司马心思缜密,岂能授柄于人? 就这样,直到今日午间,桓大司马才得出空来,相召所有知情者在集贤苑的正堂共饮,也有许多疑问要相询甘斐。 知情者不多,除了十三剑中的人物,便是少数几位府内臣僚,总共也就十余人。 甘斐和董瑶、姬尧、颜皓子则坐在堂中尊客的位置,尽管董瑶是个娇俏女子,姬尧是个垂髫小儿,颜皓子是个瘦弱少年的模样,可众人想到他们伏魔之士的身份,却是将他们视作了神仙人物,谁敢不敬? 俞师桓在当夜就化身一道白光而去,他并不喜欢和俗世中人打交道,而在那时,甘斐也让颜皓子施法将身后双翼隐去,免得被人看到太过惹眼,然后对无食一再声明,不许在人前说话。所以,无食只被当做平常黄狗,未引人注意,今天还是甘斐想到无食的午饭没着落,才把他带了进来,现在无食在桌案下一边啃食大快,一边对颜皓子挤眉弄眼,倒也自得其乐。 桓大司马只道伏魔之士神通非凡,所为必然异于常人,所以对他们带了只黄狗来此不仅不以为忤,甚至还颇感趣味。 言谈不久,桓大司马便轻唤韩离,却正是韩离追思怅惘,神游徜徉的时分…… “甘壮士是说,驭雷惊隼也有除魔之力,故而引起妖魔所警,试图设计暗害么?”桓大司马示意让韩离再复坐下,转头又问甘斐。 这一切解释起来实在太长,甘斐也不想说这么多,只是点点头:“其实除魔之力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玄虚,人在绝境之中,往往迸发自己也不知道的无限潜力神通,古往今来,有此例者不知凡几,只不过,这些事情在常人看来,往往以神威勇猛来名之。” “比如……”桓大司马很有兴趣的追问。 “远的不说,近人皆说关张之勇,想那后汉时关云长万军丛中刺颜良,张益德当阳桥头怒据矛,便是神力焕发之故,以他们那时展现的神力,纵有妖鬼横身于前,亦可摧灭诛杀。” 桓大司马微笑:“世人皆惧神鬼妖魔,可按甘壮士这么一说,岂不是人间勇武者也一样能斩妖除鬼?似如此,神鬼何惧?” “本就不用去惧怕他们!也许他们会种种匪夷所思的法术,有凡人之力无法伤及的身体,可是,不要小看人的力量。我一直说,世上没有神,就算有,也别指望着神来替人解决一切噩患,人只有靠自己,而人只要真正激发了自己的潜能,那么妖魔鬼怪只会惧怕人,而不是人去惧怕他们。桓大人,我说过,几千年来,妖魔一直存在,并且一直想占据这人间的世界,可为什么这几千年始终是人为这尘世主宰?很显然,人的力量远远有着大多数人自己并没有发现的强大之处。” 桓大司马和几个臣僚交换了下眼神,从这个斩魔士口中,他们感受到了极强的自信,以至于他们自己也觉得,就算世间有妖魔鬼怪存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么依甘壮士所说,我们这些人也可以有除魔之力喽?”一个长髯微胖的文士开口道。 “人各有所长,即便身陷绝境,能焕发潜能之力的人也各有不同,所以我不好妄断。可是且看看在座诸位,除了我们乾家斩魔之士,在你们之中,现在知道有伏魔之力的人物,已有驭雷惊隼韩兄和媚羽孤雁莫姑娘两位,按这样的比例,再放宽十倍又如何?就算一千个人中甚至一万个人中有这样的一个人,那么普天之下又有多少可以剿除妖魔之人?” 那长髯微胖的文士名为伏滔,乃是大司马幕府参军,才学出众,极得桓大司马看重,继续笑道:“伏某不才,只是觉得,往日军旅征伐,政事举措,从未闻妖魔之事。可这短短一月之内,先是孤雁剑客外出遇鬼,后是惊隼剑客家中逢妖,仿佛突如其来,便生出这许多妖异事体,未免……” 又一个瘦长的年少臣僚立时接口:“常言道,国之将亡,必生妖孽,敢问甘壮士,此莫非是国家不祥之兆,君王无道之预?” 桓大司马看了那年少臣僚一眼,他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那年少臣僚姓郗名超,是桓大司马最得力的助手,现在也是幕府参军。郗超头脑转的很快,已经想利用这妖祟之事来借题发挥,削弱皇室的影响力,如果民情因此鼎沸,大有令桓大司马取而代之的可能性。 甘斐哪里会想到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只是摇摇头道:“哪有的事,历朝历代,无论贤主昏君,妖魔之事总是有的,不过有时候传的广些,有时候传的少些。” 桓大司马忽然哈哈一笑:“是也,可记得永嘉年阮千里之故事乎?”说话的时候,用眼神暗暗示意郗超,郗超一看之下顿时心领神会,微微一笑:“臣几忘耶?果然果然,此事流传至今,臣还以为只是附会虚妄之说呢。” (按:他们口中的阮千里,便是前朝竹林七贤中的阮瞻,永嘉年间,身为太子舍人,他是一向持世间无鬼之论的,侃侃而谈起来,谁也辩不过他。有一日有个陌生的客人前来拜访他,二人一开始倒是相谈甚欢,引据论典,辩经明义,滔滔不绝。可说到后来,渐渐扯到了鬼神之说上,阮瞻坚持说世间无鬼,而那客人则坚持世间必有鬼,反复争论,那阮瞻口若悬河,词言便给,那客人说不过阮瞻,变了脸色,怒声呵斥:“鬼神,是古今圣贤共传至今,足下却怎么偏偏就不信呢?实话告诉你罢,我便是鬼!”猛然间化作狰狞鬼怪之形,作势吓唬一番,立即消散而去。阮瞻惊得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话来,自此脸色晦暗,神气不足,在第二年就病逝了。) 这段典故一直在晋室朝野间流传,不过听说之人多半付之一笑,只道是讥讽阮瞻徒逞口舌的笑话,从没人当真。此际桓大司马故意提起,既是岔开郗超的前番话,也是给郗超一个暗号,神鬼之论现已有定数,找准机会再文章。 甘斐却还继续说道:“之所以这位大人觉得突然生出这许多妖异事体,实是天下战乱,纷争动荡,妖魔也想利用这华夏沦丧,生灵涂炭的机会,加入到夺取这人间世界的行列中来,是以现在妖魔之事越来越多,我此次陪莫姑娘前来,一则是解释前番莫姑娘所遇艰险尽皆属实,二则便是告诉桓大人,真正要防备的,却正是这些妖魔的颠覆之行。” 座上的一众剑客们面面相觑,经历过那一晚,他们现在对甘斐所说的话已经深信不疑,尤其是韩霓,一想到平素颇为亲近的云舞晴竟然是妖魔所化,便有些不寒而栗。再看向那还包裹着面上伤口的义兄韩离,更觉得妖魔行事极为险恶。 桓大司马微微沉吟:“甘壮士的意思,吾当尽举王师,先平灭妖患喽?”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桓大人还是要早做防备,以免妖魔举事时措手不及。其实,我也没想到,莫姑娘曾说,桓大人素来不信鬼神之说,我还担心如何能令桓大人相信呢。”说这话的时候,甘斐和莫羽媚对视一眼,从月灵鬼界二人初识到现在,虽只不过一月不到,却感觉像是过了好几个春秋一般。 桓大司马轻抚刚髯,长叹一声:“事实在前,怎由得吾不信?若说妖鬼之患,却也非同小可,然现在整个江东厉兵秣马,只待对北虏一战,岂可更弦易辙?” 郗超又起身说道:“桓公,我倒有个思策,既不妨碍北伐大计,又可兼顾这妖魔之患。” “哦?景兴,你且说来。”桓大司马喊着郗超的表字道。 “大军已然整装待发,自不可轻变。而臣听这位甘壮士所言,所谓降妖伏魔者,贵精不贵多,既然如此,桓公在大司马府下新置一属,乃从右第九品,领天子俸禄,名曰祀陵尉署,对别人就说是此署盖为帝王陵寝新设之护陵骁军,实则齐集天下有降妖伏魔之能的奇人异士,专司剿除我朝境内的害人妖魔,岂不为好?” 话说到最后,郗超又看着甘斐,说道:“这位甘壮士神通非凡,便启奏陛下,表其为祀陵都尉,为大司马招纳天下奇人异士。” 第026章入蜀 祀陵都尉?这可是有品有级的官职,甘斐一旦接受此职,不仅会和十三剑客一样成为桓大司马的心腹亲信,甚至还有可能在朝堂之中为大司马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可甘斐压根就没想过自己一个斩魔之士会和朝廷官署扯上关系,就在他闻言一愕,想着如何托词推却的时候,桓大司马却已经不住点头:“景兴此言甚是,未知甘壮士出身何处?祖上谁人?” 这么一说,几乎是已经肯定了甘斐必然出任此职了,这也是时下风尚,但论门第出身,若甘斐祖上有什么士子名流的人物,那便再好不过,即便没什么说起来大名如雷贯耳的先人,至少也是以寒族入仕,倒也未尝不可。 甘斐又是一怔:“我打小便是家师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孤儿,可不知先人祖宗是什么人了,便是这名姓也是师父取的,怎么说来着的?哦,以祈甘雨而成灵,有斐君子自为道,哈哈,暗合灵道二字罢了。” 莫羽媚的眼神充满了欣赏和慕恋的灼灼光彩,凝视着甘斐,她想到第一次听甘斐说起名字的情形来,在那个恶毒狠戾的月灵鬼将面前,用大拇指指着自己,带着豪情傲意地说道:“以祈甘雨的甘,有斐君子的斐。荆楚乾家弟子甘斐是也!”十足便像个啸傲山林的猛虎。 甘斐还是像往常一样,没心没肺的咧嘴笑着。 伏滔已经插口道:“这倒好,甘姓者,源系商汤武丁相甘盘,传世至今,下蔡甘氏、郁郅甘氏皆无其后,甘壮士便可托为彼族氏……”伏滔说的,都是古时几位甘姓名人的籍贯所在,其实甘姓者在百年来还有一位杰出人物,只是其嫡孙素为晋室重臣,殁于永昌之乱,其家族后人现也聚居建康城中,这可托荫不得。 甘斐嘿嘿一声冷笑:“甘某不才,却还犯不上混认祖宗。” 伏滔正说的口沫横飞,不料甘斐是这般抢白,顿时言辞一窒,再也说不下去了。 桓大司马宽和地笑道:“原是为甘壮士出仕做些好提点,甘壮士万莫见怪。” “出仕?”甘斐瞪大眼睛,“谁说我要出仕了?” 全场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无食在桌子底下呱吱呱吱啃骨头的声音。众人都在想,桓大人这般推重厚爱,此人怎么如此不识抬举?只是想到甘斐降妖伏魔的能为,才没有人站起来斥声呵责。 甘斐自顾自继续说道:“我是乾家弟子,有一条门规就是不得入仕进朝为官为宦,再说我也懒散惯了的,做不得官,桓大人这想法倒是极好,若依我说,便置了这官署,另选贤能之士担任,必能有一番大作为。我嘛,还有本门重任在身,所以桓大人的美意,我可万万不敢当了。” 桓大司马倒是洒脱得紧,略一笑:“甘壮士既然不愿,那就但凭尊意,侠士神勇,原以飘蓬江海为尚,某岂能强哉?只不过,吾知甘壮士与羽媚两情相谐,未知可有成家之想?实不相瞒,桓某倒是很想做这个保媒呢。” 郗超心中暗笑,他素知大司马韬略,别看大司马嘴上说的轻描淡写,实是以退为进的妙招,莫羽媚显然承大司马厚恩,一向甘为驱策,不离左右,而以莫羽媚情愫为诱,倒是留下甘斐的好办法,正要看看这对莫羽媚情深一往的斩魔士如何区处。 甘斐愣了一愣,没想到桓大司马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这事来,眼神望向莫羽媚,伊人美目流离,含情脉脉,自然也是听到了桓大司马之语,双颊绯红,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成亲?婚娶?在之前想都没想过的念头猛然间充斥了甘斐的整个脑海,是啊,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往往会在孤榻上辗转反侧,若能身边从此有个知寒知暖的贴心人儿,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共度余生,可不是自己在梦中都会笑醒的美事? 甘斐露出了幸福欣悦的神色,豪性烈胆的胸臆间此刻满是柔情蜜意,不自禁脱口而出:“好啊,我倒想和莫姑娘做一对儿,就盼她别嫌我不配。” 满堂哄然大笑,即便身为热情开爽的丁零族人,莫羽媚也不由在众人哄笑声中将脸羞成了天际落霞,桓大司马抚髯莞尔:“这便寻个良辰吉日,吾就替羽媚做个主,将她许配于你。到时候,你们伉俪二人随吾成就功名大业,岂不是一段佳话?” 郗超暗暗点头,不愧是大司马,在漫不经意间,却仍字字紧扣本意,这甘斐必入彀中矣。 董瑶和颜皓子几个则又惊又喜,想不到这傻呵呵的二师兄倒成就了一番美满姻缘,颜皓子是对甘斐做着鬼脸,姬尧是露出酒窝的憨笑,而董瑶则拽了拽甘斐衣襟:“嘻嘻,二师兄,可恭喜你啦,要不我帮你置办彩礼?也叫大师兄他们一起来呀。” 甘斐咧开嘴直乐:“那成,日子先选上,我呢,先把本门交待的事情办完,你们看行不行?” “好好好,都依甘壮士,景兴,看看最近的吉日是哪天。”一旦甘斐成了莫羽媚夫君,必不忍与娇妻分离日久,而莫羽媚又是忠心耿耿伴于自己幕下,那岂不是甘斐终究也将成为自己府中心腹?能够就此网罗到一个具有伏魔之力的半神人物,桓大司马自然欢喜。 场上顿时充满了一种喜庆的气氛,在众人的笑语之间,只有神情郁郁的韩离显得更加格格不入,他仍然陷入在怅惘昏蒙的追思中,轻抚裹着脸上伤痕的纱布,手又缓缓移到脖项上,一串沾着血迹的珍珠项链就贴着前胸肌肤,隐隐有种寒意,这是鲛人的眼泪混合着自己和她的血水的纪念。 舞晴…… 就在一片哗然声中,一个甲士带着铿锵的甲叶作响奔入了正堂,单膝跪地,向一脸笑意的桓大司马呈上一张羊皮所制的信笺。 桓大司马淡淡的看完信笺,行若无事的将信笺置在案上,只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郗超看出异样,追问一句:“桓公,可是有什么捷报传来?” “呵呵,长安探事飞信传书,氐人一国,东海王苻坚弑兄篡位,氐秦朝局动荡,此乃天赐良机,王师北上,当无腹背之患矣。”桓大司马的语气透着喜悦,不自禁的捏了捏指节,“传令,晚间诸军主将齐至议事堂,计点大军,以备北伐!” …… 涉过斜水,穿过眉县,从斜谷口直入秦岭,古人所建的栈道呈现在眼前,看着崇山峻岭之间这一道道险恶地势,池棠几乎生出了与成汉先祖李特一样的感慨:“蜀汉后主刘禅有如是之地,却弃甲归降,面缚于人,昏聩暗弱至斯,不由不令人感慨也。” 薛漾没有池棠这般的通古之雅,更没心思嗟叹先人的成败得失,自从那夜斩除氐秦鬼君,助苻坚登基即位后,他们几天几夜的快马驱驰,总算进入了巴蜀之地。 苻坚赠送的两匹雄骑确实不凡,奔驰极速,以至于一路上曾因灾荒而聚集了大批流民作乱的关陇旧址都没有看到,而现在既入巴蜀栈道,骑马就不大方便,况且现在算是进入了晋国地界,两人两骑也显得惹眼,所以在斜谷关前的市集里,薛漾就把两匹马卖给了胡商,此刻正摸着怀中因卖马而得的几锭金锞,嘿嘿笑着:“算上东海王赏赐的,这次长安一趟净赚千金,不必担心盘缠了,回去交账,大师兄也得乐开了花。” 他们来到巴蜀,除了为参加锦屏公子公孙复鞅在三月十五的成亲大典,剿除巴蜀群山间肆虐的妖魔也是一大目的。 池棠还记得出发前在寻魔图上所见,当时黑气最浓的两处,一个是长安城,一个就是这巴蜀群山,为此,他也问了薛漾,巴蜀群山内何以会有这许多妖魔? “这是因为巴蜀山高水深,奇风异俗亦是层出不穷,直至今日,许多巴蜀的蛮夷之民都有自己敬神通灵的习俗,而正是这样的地理和民俗,导致了成精为怪者喜欢在这里聚居。这里仍算是虻山和阒水的交界地带,因此虻山和阒水的妖魔在这里为非作歹的为数不少,当然,也不仅限于虻山阒水的妖魔,很多自我修炼的其他路数的妖精也所在多有。正因为如此,在巴蜀之地有一个伏魔道的名门大派——五老观。” 说起五老观,池棠就想起那个曾变化为邋遢道人,自称五老观玄机子的阒水鲶鱼怪来,然而驰援紫菡院一事中,各处来了那么多伏魔之士,却不曾见过五老观的门人弟子,不由甚是好奇:“这些时日听这个五老观可有好几遭,不知是个怎样的除魔门派?有何过人之处?” “都叫观了嘛,可想而知,这是个道观,观里都是些会法术的道士。五老观位于积奇山,而最早五老观也不是叫这个名,而是叫积奇观,汉时王莽之乱,居于巴蜀深山的妖魔蠢蠢欲动,内中有一个猿精,道法通天,欲趁乱举事,聚集了数千有法力的妖精,自成一军,假作呼应泰山赤眉之状,一时伏魔道莫可奈何,却是这积奇观五大宗师合力,大展神威,剿除了这数千妖魔和那为首猿精,从此,积奇观改名为五老观,为的是彪炳这五大宗师的功绩。自新莽之后,五老观高人辈出,还记得跟你说过的避魔之岛凝露城么?现在的凝露城主,就是出身五老观的邹兰舟邹老先生,这凝露城主非伏魔道公推的顶级高手不可担当,由此可见这邹老先生有多厉害,而今时的五老观观主道号天风子,正是有他镇着,巴蜀群山间妖魔虽活动频繁,却也不敢太过放肆。” “哦?天风子?未知比那孤山先生如何?”伏魔道中的宗师人物,池棠只见过鹤羽门孤山先生一个人出过手,无论孤山先生性情如何,但那一手超凡入圣的伏魔修为还是令池棠颇为钦佩的,因此在听到了另一位伏魔宗师人物后,不由生出比较之心。 “从声名威望上看,自然是孤山先生更胜一筹,然论真实修为,天风子道长却也未必逊于孤山先生,反正真正见过他出手的妖魔鬼怪都被他收伏,可谓出手未逢一败。” 池棠淡笑,其实论其现在的修为,比之伏魔道这些声名赫赫的宗师来,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是身负火鸦神力的乾君化人,同时,又是剑术卓绝的武学至尊,不过他还需要对自身所具备的火鸦神力多加历炼,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是伏魔道第一人。他现在遗憾的,是已入伏魔道,可是总是阴差阳错的,所要铲除的妖魔总是预先逃之夭夭或被他人之手诛灭,这点未免和斩魔士身份不符。 在池棠说出这个遗憾之后,薛漾则淡然的说了一句:“在这里一定有机会的,不过不会轻松,妖魔数量很多。” 就这样,在谈谈说说间,池棠和薛漾下了栈道,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们来到一处不大不小的村落,看着炊烟高袅,灯火初升,他们意识到,如果不在这个村落借宿,那就只有继续赶夜路,然后在满天星光中餐风饮露了。 这还是刚出冬的时节,山里湿气又大,池棠和薛漾自然不会去招这苦恼,于是,他们步入村路,准备借宿。 借宿也是门学问,若是寻个贫穷村户,纵使对方热诚款客,但碍于自家苦陋,吃不饱睡不暖不说,还平白给人添了麻烦,两头都落下苦处,所以以薛漾的经验,自然是寻村上的大户人家,无论什么村子,总是有大户富农的,这并不为难。 所以,当薛漾看到村落中最大最气派的一所宅院后,毫不犹豫的带着池棠走了过去。 第027章投宿 不过走了几步,就听到一个女子的失声惊叫,借着日头西下的昏暗天色,薛漾和池棠都驻足循声望去。 一处低矮破旧的茅草屋前,一个面有菜色的佝偻老妪横着身子,用蜀中俚话叽叽咕咕的说着什么,而她说话的对象却是站在茅草屋前几个扛着石锄竹耙的乡农后生。 蜀人装扮与中原王化之地的百姓大不相同,这几个乡农后生穿着粗麻所制的短衣,身上满是务农耕种留下的土渍污垢,头上则裹着白布,也不知是汉是夷。 只是这几个后生看样子甚是情绪激动,当头一个一边指着老妪身后,一边也大声的对那老妪嚷嚷着。 蜀中土语乍听之下还有些听不懂,薛漾仔细分辨,才从那当头后生的口中隐隐约约听到什么“不吉”“作怪”的字眼。 再看那后生指着的老妪身后,才见到一个衣衫褴褛身形瘦弱的女子蜷在草屋墙边,蓬头垢面,也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只是口中嗯嗯出声,似乎是无从分辨。刚才那声惊叫正是这女子发出,听声音,应当年纪不大。 几个男子为难一个女子,依着池棠的行侠脾性,就要上前管上一管,薛漾则将池棠一拉,小声道:“初来乍到,且休生事,看那几个后生,也就是叫的凶些,也未必做出什么歹来,况且你看那老婆婆也在说着,瞧这情形,多管一会儿就散了。” 说话间,就看那老妪连连摆手,语带恳求,几个后生终于气咻咻的退开,当头一个离开前,对着那蜷在屋边的女子狠狠啐了口唾沫,嘴里留下一句:“猴巴子怪女人,就是村里祸患!” 那后生骂完,抬头却看到远处站着的池棠薛漾,见他们生的雄壮,背后又背着兵刃,本有心上前盘问几句的,却终于在看了看天色之后,举步离开。 几个后生都骂骂咧咧的扛着农具走了,那佝偻老妪才抖抖索索搀起那蓬头女子,口中直道:“关门关门,他们走了。”蓬头女子轻声答应,随着老妪闪身入屋,老妪合上门扉时,忽然看到池棠和薛漾两个异乡人正站着望向这里,脸上顿时现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慌慌忙忙的把门紧紧关上。 “你看,没事嘛。想是村里家事,我们外人可管不着。”薛漾不以为意,继续向着那最大的宅院走去。 村里多是些木草构筑的房屋,独有这户倒是用的砖石搭建,占地又是极大,足见是村中富庶人家,只是天色还未全暗,宅门便已紧闭,内中虽有灯火亮起,却听不到一丝人声。 却是作怪,莫非此地民俗如此?到了晚间便是这般死气沉沉?薛漾咕哝着,伸手在漆着吉庆图案的大门上叩了几叩。 方才寻闹争吵的后生们现在都已返回家中,整个村落看不到一个人,叩门的声音在幽幽静静的村落里传开,显得尤为刺耳。 几乎是下意识的,池棠提起凝神,用察气觅魔的术法快速的在周遭一探,不过在这方圆数十里内,倒是没什么异样。 过了良久,大门才吱呀吱呀的开了一个小缝,门缝里透出一只带着警惕却又有些恐惧的眼睛:“是哪一个?” “哦,行路旅人,错过宿头,特借宝庄,暂住一宿,打扰莫怪。”薛漾现出淳朴憨厚的笑容。 门又打开了些,探出一个中年人焦黄面皮的脸来,看他脸上沟壑纵横,肌肤多处开裂,必是受常年风吹日晒之故。 “外乡人嗦……”那中年人端详薛漾和池棠,用浓重口音说道:“……听我说,住不得,快走快走。” 既是不愿接纳借宿,那就直接推拒叱走,这倒也常见,可那中年人却语带关切,欲言又止,一脸不得以的样子,薛漾不由奇道:“我看大叔是个质朴的好人,既是宝庄不便,我等不打扰就是,只是何以这般模样?” “哎,往日里,休说你们两个,便是二十个,我家老爷也接纳得下嗦。但这几天可真真不得行哦……” “这是何故?”池棠心道,遮莫是山贼侵扰,强寇来犯? 那中年人环顾四下,好像是生怕说话被旁人听了去,压低声音道:“你们不晓得,庄上遭……遭了邪祟,闹……闹鬼……” 薛漾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起来。 那中年人见薛漾笑的欢畅,面露愠色:“后生娃儿,你笑的是哪样嘛……” 薛漾笑着摆了摆手:“不哪样,不哪样,我道什么事呢,敢情是闹鬼。实不相瞒,我们颇有法术,降妖捉鬼最是拿手,既然在这里碰上了,那可再好不过。” 中年人狐疑的看了薛漾几眼,确定他究竟是不是真像他说的那样,还是借此来蒙吃蒙喝的妄徒,口中道:“那后生娃儿,我是好心跟你说,你可不兴诳我,我们庄上的鬼可凶,你莫以为混说一番便可糊弄,回头真让你去捉鬼,却害了性命。” 薛漾拍了拍那中年人的胳膊:“嘿,大叔,咱们是那等混说的人吗?不信?池师兄,放小鸟。” 池棠嘴角带笑,这个六师弟有时候顽皮起来真像是那颜皓子,当下也不多话,神力一运,肩头忽然火焰缭绕,汇成了一只火鸦形状。 在中年人目瞪口呆的情形下,火鸦振翅一飞,连带着肩头火焰,消失的无影无踪。 “神……神仙啊!”中年人过了好半晌才大叫起来,回身把大门推开,忙不迭的向庄内跑去,远远传来他的声音:“老爷老爷!来神仙咧,庄上有救了哦!” “这样……会不会太招摇?”听着那中年人欣喜若狂的声音,池棠有些犹豫的问薛漾。 “好吃好喝是免不了啦,顺带着捉鬼玩玩,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薛漾嘿嘿笑道,“你是想被人赶走在野地里挨饿受冻,还是被人当神仙一样供着?放心吧,蜀地人最信鬼神,我们这样的神通很容易让他们接受。对了,察觉出什么来没?” 池棠摇摇头:“这正是我担心的,我探察了半天,不曾感到一丝妖鬼之气。” “哈,没鬼正好,何必担心?嘘,来了来了,哈哈,好大的动静。”薛漾看到许多庄丁打着火把,从内院簇拥着一个身着锦袍的胖老者快步而出,而那个中年人则在前方一溜小跑的带路,一边指着薛漾池棠,一边乐呵呵的说着:“老爷,就是他们,神仙嗦。” 薛漾清咳几声,在那锦袍胖老者一脸崇仰的要在自己面前下拜时,庄严的抬手一扶:“不必多礼,降妖除魔,我辈分所应当。” “哎呀呀,老汉这几天可被那邪物捉弄的苦,是天降神人救我,快快快,里厢坐。”锦袍老者满脸欢喜,连连拱手往里相让。 “啊哈哈,老庄主先请。”薛漾得意的对池棠眨眨眼,随着锦袍老者一众向内院走去。 这番庄主来迎的动静可着实不小,池棠在进门前注意到,左近四下原本门户紧闭的木屋草舍都打开门来,许多人探身出来张望,显然被庄主出迎的阵仗惊动了。 那座茅屋的门也打开了,那蓬头的女子也伸出头看向这里,恰和池棠的眼神远远对上,耷拉的发络下,那双眼眸竟是极为清澈有神,池棠心中轻轻一动,那蓬头女子却似乎吃了一惊,急又缩回头去。 “请请”中年人见池棠在门口驻足未动,忙又热情的招呼道。 …… 一切皆如薛漾所料,他们被庄主待以上宾之礼,不仅坐在上座,那酒肉如流水价般源源奉上,那锦袍老者还特地喊了妻妾家人一起来拜见,执礼甚恭。 这老者别看又老又胖的不起眼,妻妾倒还真不少,从左往右一字排开,竟有十几人,还有一个肥的像猪一样的胖小子,不过七八岁年纪,脸上的肉把眼睛挤成了一条小缝,张开嘴,见礼时也不知是哭还是笑。 庄主姓李名盛,本是巴蜀成汉朝内的官员,成汉亡后,这李盛乐得回原籍做了富家翁,家中广有财帛,良田千顷,也算是方圆百里内的第一富户,中原战乱也袭扰不到这蜀地之中,李盛自是快活得紧,只是家里人丁不旺,妾侍是娶了一房又一房,却只在年近五旬的时候,才由小妾生了个儿子出来,李盛老来得子,自然对这独子宠爱娇惯,视若性命。 池棠看了看那胖小子又看了看李盛,觉得两个人还真是挺像,不由暗暗好笑。 好半天,叙礼才毕,一众家人都退下后,李盛又对池棠薛漾两人拱了拱手:“两位神仙,可救老汉一救,也不知庄上遭了什么孽,竟出了邪祟。” 薛漾正用心对付从汤镬里捞出的蹄髈,顾不得出声,还是池棠问道:“是何邪祟?” “那是三天前夜里,老汉正在……这个……安睡,房门忽然无风自开,而后老汉所盖被褥竟然忽的自己落了地,可将老汉冻的不轻,老汉这门是自里面反闩的,哪有无风自开的道理?然后就隐隐约约的听到后园里有断断续续的吟唱之声,那时候老汉还在疑惑,但这寒夜天气,也不敢轻出探看,只能和衣宿了一宿。结果第二日,听府中家眷都说,夜晚时房门都自己开了,也都听到了那歌声,这可吓坏人了;到了第二天夜里,院中忽现怪叫,老汉急出去看时,却不见任何异状,接着又听到那后园内传出歌声来,老汉壮着胆子,才纠集了家人前去看时,生生看到一个白影从后园飞升而起啊,这一夜,人人不得安睡,都是心惊肉跳,老汉这就想,庄上必是遭了邪祟了;到了昨日夜里,后园歌声再次传将过来,老汉如何再敢去看?结果小儿房中又传来啼哭,老汉去看时,又见一道白影从小儿房内飘出,再看小儿,竟被倒悬于空,几个陪伴的婢女乳娘都已不省人事矣。唉,老汉为此寝食不安,却不知哪里来的妖鬼,若非今日神仙来此,今晚还不知出何异状呢。” 李盛毕竟是在朝做过官的人,说这番话时倒没用什么巴蜀土话,因此池棠和薛漾都听得明白。 薛漾抹抹嘴巴:“这便是庄上闹鬼?也没听害什么人呀。” 李盛一脸苦丧:“如何不害人?夜夜扰人,心惊胆战,大半夜里好端端的就是歌声突起,然后房门自开,谁不糁惧?” 薛漾挠挠头:“我的意思是,不曾死人……” 李盛不等薛漾说完,便带着哭腔道:“再这般下去,便要吓死人了……还请神仙除去这等邪祟。” “庄主说的这些异状,都是每夜几时发生?”池棠决定还是问问细节。 “每日一过子时,便生古怪。” “庄主说的后园歌声,不知是什么曲调?” 李盛瞠目:“夜半幽深,如凄如怖,谁知道唱的是什么曲来?只听着便是汗毛直竖,头皮发麻。” 池棠和薛漾对视一眼,听李盛这么一说,倒确是闹鬼的情状,不过这鬼既不伤人,也不害命,似乎只是吓唬吓唬人的,再者,何以察气觅魔之术却丝毫不见端倪?只除非是个修习慕枫之道的妖鬼,可若是修习慕枫道的,为何又要至此扰民吓人?这可猜想不透。 薛漾喝下一大口庄上自酿的米酒,桌案上的菜肴已然一扫而空,他拍拍肚子,满意的道:“那我们晚上就静待异状现出,就手替老庄主擒了那鬼去。” 李盛喜形于色:“如此最好,最好……” 两下还在交谈,那门口的中年人又奔了进来,对李盛附耳说了几句。 李盛一怔,脱口道:“又来了一个?” “嗯?老庄主何故惊异?”薛漾随口问道。 李盛一脸诧异之色:“敢莫是好事逢双?好教二位神仙得知,适才门外又来一人,说是看出老汉庄上鬼气森森,必有邪物作祟,特来为老汉捉鬼驱魔的。” 鬼气森森?池棠和薛漾几乎都有些哭笑不得,明明看庄上全无妖鬼之气流动,何来鬼气森森之说?却又是哪里来的有一个捉鬼驱魔的伏魔同道?偏生这么巧,恰好自己这两位斩魔士也安坐于此。 薛漾哈了一声:“既然有能捉鬼擒妖的同道前来,那自然再好不过,这便请将来,我们也见上一见,或许是同道素识也未可知。” 李盛急忙一揖:“二位神仙稍坐,老汉这就前去迎迓了来,神仙到此,自然是越多越好。” 眼看着李盛带着家丁又去前门相迎,池棠悄声问薛漾:“六师弟,你看来的会是什么人?既然有捉鬼驱魔之术,莫非便是五老观中的人物?” “谁知道呢,不过在巴蜀之地,还真是五老观的……” 薛漾的话没说完,就被远远走来的一个女子的声音打断了。 “你们这里怨气太重,所以引来了这只鬼,可万万轻忽不得!” 第028章捉鬼 难道过来捉鬼驱魔的,竟是个女子? 疑惑的念头还没来得及脱口相询,池棠就看见李盛点头哈腰的引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一身青灰色的斗篷,这是远行之人常见的穿着,厚厚的蓬幕掩住了大半爿的脸庞,只在斗篷遮沿下露出了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来,听她说话的声音,年岁应该也不大。 那女子在看到厅内首席上坐着的池棠薛漾二人后,立刻止住了脚步,将头偏了一偏,用冷冷的语调问李盛:“这两个是什么人?” “哈呀,正要告之女神仙,真正凑巧,您来之前,恰好也来了这两位神通广大的神仙,说是可以捉了老汉庄上的鬼去。” 既然是伏魔同道到来,池棠总是要行礼数的,当下起身探身,微微一躬,这是乾家弟子的专门礼节:“荆楚乾家弟子池棠,见过同道高士。” 池棠列身斩魔士的时日不长,可对于乾家的各种极具含义的手势动作却掌握的很熟。薛漾却歪着头,上下打量着那女子,眼中竟有些讥诮的神色。 “哦……”那女子的神情好像是有些意外,不过对池棠所说的荆楚乾家却毫无反应,只是随意的拱拱手:“本姑娘姓风,幸会幸会,你们也会捉鬼?” 这番言语显得不伦不类,不像是伏魔道上的体统,池棠一怔,不知该怎么接口。 薛漾忽然哈哈一笑:“这么说,你也会喽?” “会什么?”风姓女子一愣。 “捉鬼啊,你刚才不是这么问我们的吗?” “废话!本姑娘到此,不就是为了捉鬼除害的么!”风姓女子似乎并不想和薛漾多说下去,恰好李盛殷勤的在上首又置了一席,热诚的邀请那女子安坐,风姓女子也不推辞,施施然在位上坐下,经过薛漾的时候,还斜睨了薛漾一眼。 薛漾还笑嘻嘻的补充道:“小姓薛,幸会幸会。” 风姓女子没搭理薛漾,而是直接对李盛道:“你府上的这只鬼可不好缠,有千年的道行,需……” 薛漾又是哈哈一声,打断了风姓女子的说话:“千年道行?就修炼成这每天夜里开开门,唱唱歌,吓吓人?” 风姓女子已经对薛漾怒目而视了,池棠也觉得薛漾说这样的话有些不够得体,便悄悄拉了拉薛漾的衣襟,薛漾的手在桌案下对池棠摇了摇,暗示不妨。 池棠素知薛漾虽然看似村讷敦朴,但实是个心思缜密,机变百出的聪慧之人,他现在这么做必有深意,因此也就由得他继续说了下去。 “我就奇怪,我反复看这庄上气息,并不曾见什么狠魔厉鬼的凶气,这位风姑娘却是怎么看出来的?还言之凿凿的说什么是修行千年的鬼?” “哼,你看不出,未必旁人也看不出,瞧你这番说话,恐怕也没什么真实本领,就是到此混吃混喝的罢,看你这吃的一地的,饿了得有多久?能捉鬼降妖的人会是你这德性?告诉你!你这样的人,本姑娘可见得多了。”那风姓女子倒是眼尖,一下子就看到薛漾桌案上的杯盘狼藉,立刻直刺其软肋。 薛漾嘿嘿道:“我生来就是个大食量,你管得着吗?庄主还没说我混吃混喝呢,你倒冤上我了?成,咱们可是露了一手才得庄主尊称为神仙的。那么,风姑娘你呢?不知展现了什么神通那?女神仙?” 风姓女子哼哼冷笑:“你是要本姑娘也露一手了?” “大家都是同道嘛,又都到了这里,便显一显术法,那也是切磋切磋的好意呀。”薛漾的话语紧追着那风姓女子。 李盛傻呵呵的看着两个人唇枪舌剑的斗嘴,此际才不住的点头:“甚是甚是,女神仙,老汉便瞻仰神通。” 庄主都这么说了,那风姓女子昂首看了薛漾良久,才霍然起身,缓缓走到厅堂空地上。 在这个当口,池棠凑到薛漾身边,小声道:“六师弟,既是同道,这却又为何?” “她是个骗子!待我戳穿她!”薛漾回答的时候故意显得不动声色,说话的声音只有他和池棠两人才能听见。 骗子?池棠看看那风姓女子,尽管这个女子是有些大异伏魔道中之处,可薛漾又怎么看出她是个骗子? 风姓女子此时正指着薛漾:“说,你露的哪一手让庄主以为你是神仙?” 这个倒令薛漾有些语塞,毕竟进门前是让池棠显现的火焰神力,自己可没做什么,但是现在再推到池棠身上,却显得自己的言语挤兑没什么信服力。 所以薛漾一抚背后锈剑,一转念下,一道青芒从剑身浮现而出,须臾间青芒环绕着身体,神光蕴然。 李盛看的呆了,这是何等神奇的法术? 风姓女子却嗤之以鼻:“不过是几道青虚虚的光罢了,且让你看看本姑娘的厉害。”话音一落,只见一道黑影丛那女子的斗篷里募然而现,直接向上首的薛漾飞射过去。 “来的好!”薛漾暗道,我不过言语挤兑你几句,你倒对我先动起手来,给你瞧瞧的我手段,也让你知难而退!觑准黑影来势,忽的拔出锈剑来。 刷一下,青光氤氲,薛漾的锈剑刺了个空,那飞射的黑影似乎自有灵知,明明是直朝着薛漾面门而来的,却在薛漾刚一拔剑的当口陡然降低,落在了桌案上。 薛漾定睛一看,那黑影在桌案上蹿来跳去,对着薛漾正吱吱乱叫,竟是一只胖嘟嘟的小松鼠,看那松鼠两眼滴溜溜的转,倒是可爱的很。 嘿,有意思,薛漾收起剑,看着这蹦蹦跳跳的小松鼠,觉得好玩,有心去逗弄,就在薛漾神情刚一松弛下来的时候,那小松鼠忽的抱起桌案上的大猪骨头,恶狠狠的扔到了薛漾脸上。 薛漾哪能想到这一招?当头早着,顿时唉哟一声,伸手捂着脸,还好这小松鼠气力不大,猪骨头丢在脸上也不甚疼痛,但是这脸算是丢尽了。 池棠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心里暗道,我这六师弟碰到四条腿的就丢脸,那时候是被无食下了裤子,这回是被只小松鼠扔了一骨头。 小松鼠飞快的跑了回去,隐入了那风姓女子的斗篷中,不过片刻,又从风姓女子的肩头探出个小脑袋来,对着薛漾的方向吸了吸鼻子。 风姓女子有些忍俊不禁,不过斗篷遮掩却也看不出神色来,只是抄着手,语调带着调侃:“这位会发青光的神仙那,你看本姑娘这招比你如何?我这可是手下留情了啊,本来是想让它把餐刀插你脸上的。” 薛漾不说话了,对着那女子一拱手,又翘起个大拇指,然后继续捂脸。 风姓女子耸耸肩,转头对李盛道:“庄主,那你府上的鬼可就交给本姑娘来除了,先来的这两位神仙好像看不破这厉鬼本相,恐怕未必能对付得了呢。” “好说!”就在李盛一犹豫的当口,薛漾松开了捂着脸的双手,抢先应道:“小看女神仙你了呀,行,这鬼你来除,咱们哥俩替你打打下手。” 既然正主儿都这么说了,李盛顿时对那女子深躬倒底:“这可就劳烦女神仙了也。” “话说在前面……”风姓女子忽然扯下了遮住脸面的斗篷,露出了杏眼桃腮的俏丽面容,“……除去这只厉鬼后,我要收一百金!” …… “那根骨头打你脸上,应该没什么影响吧,你怎么会一下子的转变了态度?一副甘拜下风的样子,我可不信你胜不了她。”池棠对薛漾的前倨后恭感到甚是诧异,靠在薛漾身边,小声道。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一个骗子……” “现在呢?她不是骗子了?” “现在我还是认为她是一个骗子,尤其在听到她要向李庄主收一百金的报酬之后。不过,她身上有一种令我出乎意料的力量——一种迥别于其他伏魔之士的灵力。我对她这种力量很感兴趣,倒想好好见识一下呢。”薛漾下意识的摸了摸曾被击中的面门,他和池棠都远远的堕在了那风姓女子的身后。 池棠一奇,还想追问,那风姓女子已经回头喊了起来:“喂,你们两个!既然说要打下手就该有打下手的样子!近前来!” 薛漾答应一声,颠颠的跑了过去,池棠看着他故意认低做小的跑步模样,不禁觉得和黄狗无食跑步的姿势大有神似之处,暗自笑了起来。 已近子时,快到了鬼怪现身的时分,现在所有的庄上人丁都躲了起来,而风姓女子却带着两个斩魔士大模大样的来到了据说会传出离奇歌声的后园边。 “一会儿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你们进入这园中,本姑娘行法时不喜欢有外人打扰,听明白了没?” “明白了,女神仙,还需要我们做什么?”薛漾一本正经地说道。 风姓女子白了薛漾一眼,月光皎洁,映照着这个风姓女子的容貌,还真是极为俏美秀丽,这么一个娇俏女子竟是骗子?池棠觉得有趣,倒要看看她怎么行骗。 “你们两个,现在就去园外门口呆着,我不喊不许进来,去吧。”风姓女子手一挥。 看着薛漾依言乖乖的向园门口走去,跟在身边的池棠不由笑道:“是不是有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意思?” “哈哈,谁说不是呢,这女子似乎也很在意我们的伏魔之力,生怕我们扰了她的好事。” 风姓女子在月光下站立的姿势如同寒风中傲放的蜡梅,既显得聘婷窈窕,却也不无孤霜桀骜之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薛漾举头望月,眯起眼睛:“已经过了子时,若我猜想没错,也该开始了。” 就像是应和薛漾的话语一般,阒静的后园中忽然传出一阵如泣如诉的歌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池棠浑身一震,手几乎下意识的伸到了剑柄之上,果然来了,那个肆闹庄院的鬼。 薛漾却好像早就知道,对已经提气凝神的池棠做了个放松的手势。 与此同时,站在园口的风姓女子明显的一个犹豫,并且回头看了看远在园外门口的两个斩魔士,然后才迈步走入园中。 这是准备去除鬼了么?真是奇怪,为什么我一点都感觉不出妖鬼现身时的灵力流动?池棠反复的察气觅魔,可是灵气扩散之下却空空荡荡的毫无感应,只有那园中传出的歌声依旧。 薛漾闭着眼睛,感受着歌声,听的摇头晃脑:“嗯,不错不错,是个女人的歌喉,音色极好,挺好听的。这李庄主也真是吓掉了魂,连这么广为人知的诗经采薇之曲都没听出来。” “六师弟,那女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薛漾佻皮的睁开眼,脸上带着笑意:“她不是伏魔道中人,在她一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我原本以为她是个神婆,曾经碰到过这样的事,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可以控制一些死人的魂灵,并用控制的魂灵为他们做一些不法的事来。比如,在这个庄上闹腾的所谓鬼,应该就是她预先设计好的,让这个魂灵搅得庄上不得安宁,最后由她以捉鬼为名谋取暴利,你想想,她可开价了,整整一百金呢。所以,我说她是个骗子。” 园中的歌声没有停止,池棠也依旧没有察觉出一丝一毫的灵气流动,这和往昔降妖伏魔时的感受大不一样,不由也点点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有这种能力的人眼睛和修玄伏魔之士是不一样的,池师兄你还不曾见过,所以分辨不出。本来我想拆穿她,使她知难而退,可是在看到她出手之后,我便又改变了主意。” “出手?你是说,那只用吃剩的猪骨头砸你的小松鼠?”池棠想起薛漾前番没有说完的话,“这就是你说的令你出乎意料的力量?” 薛漾大有深意的点点头:“是的,在她一出手时,我就感应到了那种力量,一种对伏魔道极有帮助的力量。这是在乾家古籍中才记载有的能力,没想到竟能亲眼见到。” “你是说……” “可以控制飞禽走兽的力量,拥有这样的力量,你简直无法想象这对伏魔道铲除妖怪有多重要……” 池棠愕然:“控制飞禽走兽?就从那只小松鼠身上就能看出?” 薛漾做了个肯定的表情:“小松鼠只是管窥蠡测的一小面而已,不过她没有想到,我是个谙熟乾家古籍的乾门弟子,对于她的那套,我熟悉的很。比如说,你现在一定没有注意,在我们身边,有一只可爱的小兔子正在偷听我们的交谈。” 第029章风盈秀 就在池棠闻言一怔之时,薛漾对着门廊下的草丛凭空一指,劲气吹拂,现出草丛间一只灰色的兔子。 灰兔吃了一惊,立时就要飞奔逃开,薛漾却遥遥一挥手,一股气流如同无形的绳索将那只灰兔牢牢缚在原地。 “小家伙,我知道你要回去告诉你的主人,可是现在,她正在捉鬼,咱们不能打扰她,是不是?”薛漾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走了过去。 灰兔一开始四足拼命挣扎,却被气流捆缚的挣脱不开,可薛漾却在那灰兔头上摸了几摸,甚是轻柔,灰兔见薛漾没什么恶意,快速挣扎的四足才渐渐放缓。 “你是说……这只兔子,也是那个女子派来的?用那个什么控制飞禽走兽的力量?”池棠看着眼前的情景,由不得他不信。 “她也知道我们不是普通人,生怕我们拆穿了她的骗术伎俩,所以派了这只偷听的小家伙来。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她能听得懂走兽的话语,所以,她会通过这只兔子,知晓我们在说什么。”薛漾对待小动物倒也有一手,在灰兔颈下的绒毛上抓挠了一番。 园中的歌声戛然而止,就像被人生生剪断一样,停止的极为突兀。 薛漾这才收起气劲,灰兔一觉得恢复轻松,便跐溜一下飞跑开去。 “那怎么现在又让这兔子跑了?”池棠问道。 “刚才她是在办正事儿,糊弄生计的正事儿,没什么空听这只兔子的回报。现在嘛,她应该收了那所谓的鬼,可以好好听听我们的举动了。我就是要让她知道,我们对她的所作所为了若指掌,只不过先不拆穿她罢了。” 池棠看向那幽静的后园内,只见那风姓女子的身影从后园慢慢走出。 “你是想让她觉得,她欠了我们人情?”池棠笑了。 薛漾歪着头,他看到那女子也歪着头,似乎凝神在听谁耳语的模样:“有心收了这个人才,那自然得恩威并施。” 池棠心中暗笑,自从入了伏魔道,重重匪夷所思的事情便是层出不穷,真奇怪,怎么以前自己还是个江湖游侠时没见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 风姓女子已经向这里款款走来,看她灰色的斗篷裹着窈窕的身形,倒是颇有风致。 “女神仙,都弄妥了?”薛漾故意堆着笑,迎了上去。 风姓女子的眼眸射出诧异的神色,这回是她第一次很审慎的在打量薛漾了。 薛漾还在自顾自的说下去:“哈,女神仙,看起来这千年道行的鬼根本不堪一击呀,什么动静也没有,这就被你收伏了?果然厉害,是让那只小松鼠对鬼打了一套拳吗?” “你好像知道我是什么人。”风姓女子答非所问的道。 “你也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薛漾收起了嬉皮笑脸,“从那只小兔子的回报,我想你就该清楚,其实我若想对付你那只可爱的小松鼠,它根本跑不回你身边。” 风姓女子的肩头又露出了那只小松鼠的脑袋,对着薛漾吱吱叫着,示威似的挥了挥拳头,不过模样却是极为可爱,连池棠看了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你为何手下留情?”风姓女子的声音显得很镇定,同时按了按肩头松鼠的小脑袋,松鼠乖乖的缩回了斗篷里。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知道这事上是你的生计,咱们就成人之美喽。”薛漾耸耸肩。 风姓女子也笑了,这一笑当真是明艳动人,眼神从薛漾扫到池棠身上:“我知道有这么一群会降妖伏魔的人,也见过其中的几个,不过你们好像和他们不太一样,说,卖我这么个人情,有什么企图?” 薛漾嘿嘿一笑,本待转身悠悠说出几句话来,哪知道头刚一侧,面前刷的一下,现出一道白影,竟是一个蒙蒙幻幻的年轻女子形象,一双眼睛紧紧的盯住了薛漾。 这道白影出现的极为突然,饶是薛漾是个千锤百炼的斩魔士也不由吃惊的哎了一声,然后,便和那白影女子对视。 池棠侧头看时,见那白影女子恍如夜色中渺淡的气流,和乾家修玄谷中的永兴公主在小木屋里现身的情状一样,由此肯定,这白影女子必是鬼魂,不过看这女鬼的样貌,倒不凶恶,相反,风致楚楚,形容娇美,料想为人之时必也是个闭月羞花的美人儿。 现在,这位生前闭月羞花的美女鬼却低沉着嗓子说起了话:“风家妹子,这小子一脸色迷迷的模样,我看是对你没安好心。” 呀?天理良心,自打我懂事以来,从没被人说过色迷迷呢,这女鬼什么眼神?当我是二师兄那?薛漾又好气又好笑:“嘿嘿,这位看起来雪白雪白的姑娘应该就是闹的这满庄上不得安宁的鬼了吧?” 薛漾转头问那风姓女子,风姓女子却用一个潇洒的手势一招,白影的美女鬼一晃一闪,立刻出现在风姓女子的身边。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究竟是什么企图?”风姓女子示意那女鬼隐去身形,冷冷地说道。 “你看我这样子,你不会真以为我像……像那没眼力见儿的鬼姑娘说的那样的吧,实话告诉你,咱们这叫互结盟好,我乾家想要你这个人才。”薛漾索性直说。 “乾家?什么地方?要我加入好说,每月能支给我多少钱?本姑娘开销可大。” 薛漾一愣,和池棠对视一眼,又挠了挠头,这风姓女子倒也爽利,直接开口询价,不过在伏魔道里,这样的对话可真算是第一遭,乾家虽不困窘,却也不是豪富之门,每次除妖伏魔之后的酬劳都是由弟子们一五一十的交上去,再仔细结算着节省的使用,上哪儿给这风姓女子开出诱人的酬金薪俸去? 看着薛漾一个犹豫的神色,风姓女子做了个洋洋得意的表情:“想好了价码再跟本姑娘谈。若是给的钱能令本姑娘满意,就算是去龙潭虎穴,本姑娘也能答应。成,一码归一码,今天这事上你们两个没给我添堵,本姑娘也是爽快人,得到的一百金,分你们一成,大伙儿两不相欠。” 直到此时,池棠才算是全明白过来,这个风姓女子果然和薛漾说的一样,是个可以控制魂灵的异人,而闹得这整个庄上不得安宁的鬼,还真是和她一伙儿的,不过这女鬼,也就是刚才现身的白影女子,没有害过人命,所以行动间没有那种怨灵腥臭的鬼气,怪道自己的察气觅魔之术探看不出。而风姓女子预先放出那女鬼来,就是用吓吓人的方法令这个富庶的庄主魂飞胆战,然后自己才出现,以除去此鬼的方式向庄主收取可观的酬劳,只是这一次等到第四天上她才现身,却恰好和自己两位斩魔之士相遇,这可是巧合了。 说实话,这样的手段并不光彩,确实也是骗子的行径,池棠很不以为然,但是看薛漾对这风姓女子拥有的可控制飞禽走兽的灵力颇为看重,所以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略规劝几句:“风姑娘,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看你大好身手,做什么事不行?为何要施以这般欺诈之术?骗人钱财?” 薛漾知道,池师兄任侠尚义的士子性情又来了,不等他说话打打圆场,风姓女子已经用含着讥诮的眼神看了池棠一眼:“哟,这位大哥的话我可不赞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话不错。不过我是女子,不是君子,这话可不适用于我。再说,我只寻富庶人家,这收取的酬劳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你也说的,我是大好身手,我有这样的手段,一不偷,二不抢,只是用些神通找富庶之家取些应有之赀,在这乱世时节,总不为过吧?哼,反正这钱呀,我赚的是心安理得。” 池棠听了这番话,虽有些不能苟同,但想到自己的种种经历,当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当初自己不也是从长安落魄而归,身上不名一文却又饥肠辘辘,以至于投身董家为仆混口饭的么?果如其言,总算这风姓女子确实不偷不抢,不过是诳讹些富贵人家的浮财,对一个乱世时节的孤女子来说,确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于是也不多话了。 薛漾岔开话题:“荆楚乾家弟子薛漾,有幸见过风姑娘,不知风姑娘大名如何称呼?” 风姓女子想了一想,侧着头端详了薛漾一番,然后才款款向院外走去,丢下一句:“有幸认得,本姑娘叫风盈秀。” …… 一直在自己内宅中抖抖索索等着的李盛在得知庄中的鬼被女神仙手到而除,顿时大喜过望,深更半夜的,仍让家人掌起灯火,在正堂摆下酒宴,开始了热情的款待,李盛坐在偏席,一脸的如释重负。 座次也显然发生了变化,原本是池棠薛漾坐在正中上首的,不过这一次听说是女神仙一人之力,李盛便将风盈秀安排在了正中,而池棠薛漾却分左右坐在风盈秀正席的侧旁。当然,主次虽稍有区分,却还都是上首之位,在李盛眼中,三个都是神仙,只是出力有大小罢了,却一个也怠慢不得。 风盈秀在正席上自在受用,看她端起酒碗自饮时倒颇有女中丈夫的气概,只不过略饮得三五口之后,家酿的醇厚美酒起了反应,两片殷红出现在她的面颊之上。 池棠还记得薛漾说过,有控魂之术的人眼睛和修玄伏魔之士是不一样的,现在在这样的灯火之下,他终于有机会仔细看看风盈秀的眼睛有什么奇异之处了。 应该是一个美貌女子的剪水秋瞳吧,可是池棠很快发现,在她明睐顾盼的眼眸转动时似乎确实是有道朦胧的白气蕴沿其上,但若不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出端倪来。 难道这就是有控魂之术的人的眼睛? 池棠还在转念的时候,下首偏席的李盛已经恭恭敬敬地问道:“敢问女神仙,未知是什么邪祟,搅老汉庄上?” 风盈秀笑的很美,以至于李盛在询问时也不由表情一滞,这是男人看见美女常有的神色,其实想来也知道,这位胖胖的老庄主姬妾是纳了一房又一房,绝不是仅仅为了延续子嗣。 风盈秀打了个响指,一个漂亮的女人做这样的动作,大有英姿飒爽之感。 也就是这一瞬间,池棠感受到了一种怪怪的灵力,和寻常所感知的伏魔之士的灵力流动不同,就像是浮现在身边的一种别样的气流,于电光火石之间和自己的伏魔神力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摩擦。 莫非这就是薛漾所说的,那种控制飞禽走兽的灵力?池棠看了薛漾一眼,发现薛漾也是凝神关注的模样。 还是那只可爱的小松鼠,后腿直立,前肢捧着一个透明的琉璃瓶,摇摇晃晃的走到李盛席前。 “老庄主,你看这瓶内物事。”风盈秀对着琉璃瓶一指。 李盛带着敬畏的眼神看了那松鼠好半晌,才小心翼翼的从松鼠怀中取过了琉璃瓶来。 琉璃瓶虽然是透明的,可里面似乎满是白气缭绕,也看不真切,李盛便贴在琉璃瓶上仔细端详。 猛然间,琉璃瓶中的白气汇成一个人脸形象,面容凶恶,忽的贴在了瓶身之上,直视李盛。 李盛吓的一哆嗦,手一抖,琉璃瓶从手中落下,那只小松鼠迅捷无比的飞身一跃,接瓶在手,吱吱叫着跑回了风盈秀身边。 “见到了吗?这便是本姑娘在你庄里收伏的恶鬼。”风盈秀将琉璃瓶复收回怀里,那只小松鼠也隐入了衣中。 其实就是那白影的美女鬼在瓶中做出一个吓唬人的表情而已,池棠和薛漾虽然隔得远,却也看的清清楚楚,都暗笑着默不作声。 李盛惊魂未定的拍着胸脯:“哎呀呀,吓煞老汉了,果然凶恶,女神仙神通广大啊,除去了这等厉鬼。” “此鬼是千年道行,只因你这里怨气过重,才被吸引而至的。”风盈秀旧话重提,这叫做戏做全套。 李盛却认了真:“老汉这村户远避战乱,不惹凶顽,却哪里来的怨气?” 风盈秀不接口,反正一切完满,只等这庄主奉上酬劳便是,由得他去猜想这子虚乌有的缘由。 李盛忽然一拍脑袋:“哎呀,老汉想起来了,莫不是因为她?” 第030章天降奇女 本就是风盈秀预先布置了个吓唬人的女鬼来,所谓怨气极重云云纯属信口胡诌,哪知道这李盛还自己找出由头来了,风盈秀用嘲讽的目光看着李盛,由得他说下去。 “老汉就知道,平白无故的多出来这么一个人,绝不是什么好事,果然是灾星祸患那,招惹来了厉鬼。” 池棠心中一动:“老庄主,你说的什么人?” “好教神仙得知,老汉这村户上曾出了桩怪事,若依女神仙说的话,只怕这怪事就是招惹来厉鬼为恶的源头。” 为恶?你以为就是每晚打开你们的房门,在你们面前飘来飘去,跟你们恶作剧一样的使使手段,还在园里唱点情歌就是为恶了?你是不知道真正厉鬼为恶的恐怖。薛漾心中暗道,看了李盛一眼。 风盈秀也有些啼笑皆非,不过既然主人家这么郑重其事的说起来,那也就不妨姑妄听之。做了个请说下去的手势。 “那是去年入秋时,老汉的村里忽然多出一人来……”见池棠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李盛忙又解释:“老汉这村户隐于山野,离栈道也不远,往日里经过的行路客商倒也多有,可是老汉指的多出一人,不是什么外乡人进来,而是,就是这么多出来一个,像是突然从天上降下的一样。在村舍田头的草垛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满头草屑,却是个女娃子。” 池棠已经想到了那个在初入村落时,见到被后生指着责骂的蓬头女子。 “然后呢?”薛漾显然也想到了,催促李盛往下说。 “这事大伙儿觉得怪呀,老汉也就去问那女娃子,是从哪里来的,又是怎么来的。那女娃子一脸受到惊吓的模样,不住的哭,就是不说。又问她叫什么名字,问了好几遍才告诉老汉,说是姓白。村里都是些百年来一起聚着的老村户,都觉得这事透着蹊跷,老汉跟村里几位长者合计,那几位长者觉得像这样来历不明的人,还是赶出村去为好,唉,也是老汉心慈,这深山老林,把这一个女子孤身赶走,可不就喂了山里的狼?老汉不忍心,也就留她在村里了。原是让这女子就在老汉庄里应些差使,想不到这女娃子不识抬举,不愿留在老汉庄上,要不是村里一个孤老婆子收留她,多管就在村里生生饿死了。” 池棠凝视李盛,这番话的后半段大有不尽不实之处,怎么就不识抬举了呢?怎么就不愿留在他庄上了呢? “原本也没什么,村里这一年多也没什么古怪,最多大伙儿见这女子越发疯疯癫癫,也不去搭理就是,可现在竟然出了厉鬼作祟的事情,老汉这才明白,果然是来历不明,必有不吉,肯定是这女子在此以致怨气冲天,招惹来厉鬼。女神仙,斩草要除根,不如也看看那女子有什么诡异之处,便替老汉除了去。” 池棠看了看风盈秀,心说此事看你如何收场吧,本来是讹人钱财的,现在却牵连到庄上的无辜之人了。 风盈秀也是一怔,看来这信口胡诌让人家当了真,我上哪知道这来历不明的女人有什么诡异处去? 不过风盈秀常年行走江湖惯了的,应变极快,眼神快速的左右扫了下薛漾池棠,轻咳一声:“嗯,老庄主所言大是有理,我说两位,除鬼是本姑娘做的,你们受老庄主好酒好肉的款待,是不是也露一手,索性除去那祸患那?” 这话毒,不仅把后续的事都推到了薛漾池棠身上,而且再次点明,除鬼之功,全是她一人所为(能不是全归功她一人么?这鬼都是她放出来的)。 薛漾嘴唇动了几下,估计是在暗骂这个精明的女人,池棠倒觉得无所谓,他对于那个平白无故出现的蓬头女子还是很有些好奇的,反常必为妖,难道这女子真会和什么妖魔之事扯上瓜葛? 于是,池棠对李盛一抱拳:“好!我们倒要去看看,那女子有什么古怪!”说话的时候,池棠暗运的觅魔之气再一次对村落周遭进行了潜探,不过,和前几次一样,没有丝毫异样,这就说明,在这个村落中,至少不存在什么害人吃人的妖魔。 李盛听了这般说,更是喜形于色,或许原本扰人的所谓厉鬼被除就已经使他如释重负了,一迭声的道:“甚好甚好,今晚几位神仙操劳,且好好安歇一宿,明天老汉亲引去见那女娃子。”说着,对门外挥了挥手。 风盈秀只觉得眼前一亮,一个家仆托着一个漆盘,漆盘上铺了红绸,红绸上则堆满金光灿灿的金锞,看这数量,远不止一百金之数。 李盛锦袍长袖一拂:“神仙眷顾,除魔驱鬼,老汉还颇有些家赀,备金两百,以为相谢,还请女神仙莫嫌菲薄。” 先前说好的是一百金,这李盛倒也大方,一出手就是两百金,风盈秀不禁心怀大乐,接过托盘,将金锞收入身上行囊,看这动作,极为麻利。 李盛又开始一迭声的催促上酒上菜,薛漾趁他不注意,悄悄的凑到风盈秀边上。 “风姑娘啊,这两百金不全是给你一个人的吧?” 风盈秀眼一翻:“你没听庄主最后说?叫女神仙莫嫌菲薄,这话是说谁?你是女的吗?你是女神仙吗?” 薛漾语塞,讪讪的又缩回席上。 这回是风盈秀又加了一句:“哎,我先前是说,所得的一百金里给你们一成的吧?” “啊……”薛漾应个声。 “就是嘛,是一百金里的一成,不是我全部所得的一成,喏,给你十金,那多出来的跟你们没关系哟。”说着,风盈秀将一块金锞丢向薛漾。 “嘿,这话说的,跟我们贪图你钱财似的。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不去做生意太可惜了,这帐算得可太精明了。”薛漾也干脆,立刻老实不客气的把金锞揣入怀里。 “本姑娘这个就是做生意,你以为呢?所以啊,想拉本姑娘入伙,得看你们出不出得起这价儿。”风盈秀的语调显然有些得意。 接下来,就是宾主尽欢,由于摆脱了厉鬼作祟,李盛在这大半夜的显得心情极好,频频祝酒举杯,几觥醇醪饮将下来,人也有了醺意,渐渐的说话也放浪起来。 “啊哈哈,女神仙手段了得,人也长的美,当真是天仙一般,要不嫌老汉家里鄙陋,便多住些时日,老汉……老汉也能时常请益……” 个老色鬼!上首的三位心中同时嘀咕,脸上却没露任何表情,风盈秀没心思搭理李盛的胡言乱语,淡淡的举起酒碗向左右一示:“来,本姑娘敬二位仁兄。” 没等池棠薛漾举酒碗相应,李盛竟跌跌撞撞的迎了过来,惺忪着醉眼,满脸通红,肥胖的大肚子剧烈的起伏,口中还含混不清的道:“这……这天色晚了,女神仙便……便歇了吧。”伸手假意来相邀,实则是想趁机在风盈秀手上摸一把。 风盈秀表情似笑非笑,眼看着李盛靠近。 “忽”的一声,黑影一闪,然后就听到一记低低的闷响,李盛双眼凸出,先是一顿,然后扑地便倒。他的背上站着一只耀武扬威的松鼠,手里举着一柄小木槌,嘴里还在不住吱吱叫着。 显然,是这只松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到了李盛身后,给了他一下。所有的下人都在堂外听候,自然没看到主人家轰然倒地的这一幕。 李盛趴在地上,很快就发出了呼噜声,这一记闷槌与其说是把他打晕,还不如说是很快的使其因酒醉而陷入沉睡。 真是只聪明伶俐的小松鼠。 风盈秀还是和薛漾池棠二人碰了酒碗,一饮而尽之后才离席卓然而立,口中对门外招呼:“老庄主醉倒啦,我们今晚是歇在何处?还请带个路。” …… 仆人安排的客房倒很不错,一人一间,都在内宅深处,绣榻锦褥,屋里还有种脂粉和花汁的香气,瞧这情形,多半是李盛先前预备好的,把几个姬妾的闺房都让了出来。 在蜀地山村之中,摸着吃的饱暖的肚子,打着香醇的酒嗝,在这暖暖和和的客房里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这是多么欢美的一件事? 这就是投宿大户人家的好处,尤其是你还替户主解决了一件困扰着他的难事,池棠和薛漾落得受用,并且很快的进入到梦乡。 池棠薛漾醒来的时分已经日上三竿,仆人们准备的很周到,又是打热水来为他们梳洗,又奉上饭食,在这样殷勤的招待下,池棠才想起,今天还有属于他们的任务。 去看看那个一年前在村里忽然离奇出现的女子。 风盈秀的房门还紧闭着,想来她这一趟赚的盆满钵满,当是还酣睡着做着美梦,这么个爱财如命的女人想要拉她进入伏魔道,只怕是大有难度。 先不去想这个烦恼的念头,池棠和薛漾很快见到了同样大醉刚醒的李盛,这胖财主应该不知道昨夜使他沉沉昏睡过去的,是一只鬼灵精怪的松鼠,不过现在他睡得足了,酒也醒了,料来也不记得昨夜究竟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还是笑容可掬的对池棠和薛漾行礼,暄寒问暖的唠叨了好一阵,才引着池棠薛漾步出大门。 还是那座低矮破旧的茅草屋,许多乡农已经在门口围了一圈,一片哄骂的吵嚷之声。那个佝偻老妪低着头,不做声,却并没有看到那个蓬头垢面的女子,估计是躲在屋中,也是,被一群人叱喝责骂,还是不露面的好。 在看到李盛带着池棠薛漾走来时,一众乡农止住了骂声,对着李盛纷纷下拜。 “老爷。” 看来这村里的乡农多是李盛家的雇农佃户,所以他们对李盛极其恭敬。 佝偻老妪也挣扎着想随着众人一齐下拜,可她费力下蹲的动作却因为虚弱的身体怎么也做不利索,茅屋里忽然伸出一双手,搀住了老妪。 “老爷,一大早的我们就听说了,说是村里那个祸患就是这个猴巴子怪女人惹的,我们都盯着她哩。” 说话的这个乡农池棠也有印象,正是昨晚那个当头的后生。 “莫慌,莫慌。”李盛摆摆手,在跟乡农说话的时候,他的乡音就明显的重了些,“村里来了神仙,昨晚个已经除去了祸患,今日个就是来看看,这个女娃子是不是招祸的根。” 众乡农又对着池棠和薛漾叩头:“神仙搭救,神仙搭救。” 佝偻老妪带着茫然,望向池棠薛漾,依稀记得就是昨晚来的两个异乡人,而池棠也敏锐的发现,茅屋门口探出了一蓬乱发,而乱发下露出的眼睛却带着清澈而好奇的光芒。 “就在格里……”李盛在对池棠薛漾说话的时候,一时没有改变口音,好在并不妨碍他们听懂他的意思,“……就是这女娃子,一年多前忽然间出现的,问她从阿里来,她也不说;问她怎生个来的,她也不说,你看看,这几天村里不太平了吧。” 在李盛说到就是这女娃子的时候,乱发一晃,缩回了屋里。 一众乡民又吵嚷起来,有说那女子是妖怪的,有说那女子是灾星的,显得群情激奋。 还是薛漾劝说了几句,让李盛并那一众乡民都回避,神仙的调调,凡人焉得与闻?李盛倒很听话,招呼着众人都散开,又对池棠薛漾一再作揖,意思是一切都拜托二位神仙了。 佝偻老妪看着池棠走近,面色有些惊恐,不自禁的也随着池棠靠近的步伐一步步后退。 “老人家,就是问问事儿,你可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池棠的表情很温和。 薛漾凑过脸来,泛起一个淳朴憨厚的笑容:“老奶奶,能听懂我们说的话不?” 佝偻老妪挨在茅草屋边,指了指他们两个,声音显得虚弱无力:“神……神仙?”乡俚口音极重。 池棠摇摇头:“不是神仙,但我们是好人,我们就是想知道,你房里这位姑娘是怎么回事?我看村里人对她大有疑虑,她是经历了什么不能启齿的怪诞之事么?” 这一番话都是纯正的官话,老妪却不是很听得懂,侧着耳朵,露出询问的神色。 池棠没奈何,正想将语速放慢,再复述一遍,屋内忽然传出清脆悦耳的女声来: “有什么话,对我说,别难为婆婆。” 第031章来历 在池棠的印象中,那蓬头女子纵然不是特别娇怯胆小的弱女子,也当像寻常所见的那种落地的鸟儿一般,稍有风吹草动就扑动翅膀飞开逃去。 可是现在,她却安坐在昏黑的屋中,不像是昨日所见的那种受到惊吓的模样,从乱发里透出的眼眸清澈如水。 即便是刚才她说的话,也是字正腔圆的南国官话,喉音清婉,语气镇定。 这么说吧,这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年轻女子在此刻显示出了一种淡然若泰的气质,这对池棠和薛漾来说,实是极为出乎意料。 池棠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对那蓬头女子一抱拳:“这可打扰了,我们也不曾为难婆婆,不过是两下里似乎言语不通。” 蓬头女子忽然用蜀中土话对那老妪说了句什么,那老妪这才稍有松弛,偏身让池棠和薛漾拱入屋内。 是的,就是拱入屋内,茅草屋的门也是极为低矮窄小,即便是那佝偻老妪经过,也要低下头,更何况是池棠薛漾两个身材更为高大的男子? 屋里空间很小,借着小小窗格射入的微光,可以看到屋中只有一个茅草堆成的床铺,一个破旧的陶壶悬挂在屋中,下面是一团已然熄灭的灶火,边上堆着几爿碎裂的柴禾,料来便是寻常生灶为炊的所在,除此之外,屋中再无他物,可见这一户是极其的穷苦。 可是屋中却没有那种因茅屋鄙陋破旧而生出的霉臭味道,相反,有一种香脂混合着焦炭的气息,倒很好闻。 池棠做了个打扰莫怪的手势,便和薛漾席地坐下。薛漾反转了头,很好奇的看着门口的老妪,见她总有六七十岁的年纪,一脸皮肤皱褶,双目无神,斜靠在门边。 于是薛漾又站起身,上前去搀扶那老妪:“老奶奶,你是长辈,又是主人,还请屋里坐,不然我们可也不敢坐了。” 老妪似是对薛漾这举动极为意外,嘴角微微上扬,算是回以一个微笑,口中嗯嗯了几声,早被薛漾搀着坐回了茅草堆成的床铺上,正在那蓬头女子身边。 池棠暗道惭愧,在许多小细节上,他还是有着世家子弟的脾性,倒不是轻贱那老妪,而是他心急于问话,根本没注意到那老妪,还是薛漾按着尊老的礼节,将那老妪搀扶了来,所以池棠也直起身,伸手照顾那老妪坐下,也算是搭了把手。 这一番举动显然很得主人的好感,老妪看向薛漾池棠的目光已经少了很多戒备之意,甚至还对他们搀扶相帮的动作报以浅浅的笑容,蓬头女子的眼神也透出些欣慰,略一欠身。 “家徒四壁,款客无茶,可怠慢二位了。” 池棠啧啧称奇,这哪里是那李盛口中那疯疯癫癫的怪女娃所能说的话?倒似是大户人家的宅眷所语。 “不必客气。”池棠和薛漾复又坐好,“姑娘知道我们来是做什么的吧?” “这一大早便听村里说神人来除邪祟,一群人围住了这里,我便是那邪祟,二位便是那神人吧?” 池棠摆摆手:“村里人胡言乱语,姑娘可别当真,其实是我们师兄弟二人听那李庄主说了你的来历,甚觉好奇,故来一问。实不相瞒,我们师兄弟也多曾经历种种诡异怪诞之事,见闻极广,姑娘不必觉得说出来太过耸人听闻,但说无妨。” 蓬头女子凝视池棠薛漾二人半晌,才缓缓出声:“昨天傍晚,我看到你们在庄上打门时,就知道,你们绝不是普通人。” 说着,蓬头女子忽然站起身,从铺下取出个敝破的笤帚,走到窗格前,轻扫了下窗格上的积尘,日光透将进来,正照在她身上,池棠侧首看去,竟觉得这女子体态娇娆,行止有仪,越发肯定她不是寻常人家女子。 薛漾则知道,她这番动作其实是在调整自己的思路,这是想要叙述的先兆,因此也不多话,静等她慢慢道来。 “你们不像这村里那些无知的村人,也不像那别有用心的色鬼庄主,同样的问题,他们问过我无数次,可我不能说,不然当场就会被他们活活烧死作为对鬼神的敬畏;至于那色鬼庄主,我就更不能说了,他会以此为要挟,让我做了他的婢妾。如果不是婆婆怜我孤苦,收留了我,我想,我要么就冻死在崇山峻岭之中,要么就被虎狼拖走,做了它们的果腹之食;也正因为如此,我无法离开这里,而留在这里保护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自己成为一个疯女人,不让那些男人有机可乘。这一年,我便是和婆婆相依为命。” 蓬头女子享受了片刻从窗格处透入的阳光暖意,又放下笤帚,复坐回到茅草床上,像一个女孩儿贴紧母亲一般,倚靠在老妪身边。老妪伸出枯瘦的右手,在蓬头女子的乱发上爱怜的摸了摸,不过几个小小的动作,便可看出这老妪和蓬头女子当真有着极深的亲情。 “可苦了婆婆了,婆婆年岁大了,下不了地,我便涂污了容貌,只靠在村里检粪换粮糊口,有些村里的歹人欺侮我,便是婆婆来保护我,婆婆从没有因为我来历不明而嫌弃我,直到这几天,听说那色鬼庄主的宅里闹了邪祟,整个村子便都又想起我这现身可疑的不吉之人来,你们是那色鬼庄主说的神人,也是得他授意,是要将我赶走?还是要一把火将我烧作灰烬?” 蓬头女子的话说的不长,池棠却已经听出了许多信息,首先,这个女子怎么会出现在这村落中的,其实这女子很清楚,但必然是常人难以置信的缘由,甚至有可能牵涉鬼神,所以她坚持不肯说,在蜀地的很多风俗中,对于这种牵涉了鬼神的所谓不吉之人,往往是用烧死的手段来驱傩除患的,故而这女子几次都言及烧死她;其次,在一开始她出现村中后,那李盛必然生了纳她为妾的想法,不然她不会一口一个色鬼庄主称呼之的,难怪李盛说她不识抬举,不肯居于自己庄上,当时池棠就觉得不尽不实,现在便恍然大悟,原来是有这层居心在内;再次,她说了这一年自己的经历,蓬头垢面只是她对自己的一种保护手段,并不是真的疯疯癫癫,而这个佝偻老妪的善心收留,才是她能一直留在村里的原因,但是这一年困苦艰难,寥寥数语便已可见一斑;最后,点明了她和村里的邪祟没有任何关系,这一年多都一直没事,岂能因为这几天的古怪而归咎于她?也正是因为看出池棠和薛漾不是普通人,至少不是她所说的,那种无知的人或别有用心的人,所以同样的问题,她现在可以娓娓相陈,并无隐瞒。 你和这几天出现的邪祟当然没有关系,那个带来邪祟的,其实另有其人,只不过这个人得了庄主的厚赐,被庄主视为神仙呢。池棠和薛漾都想起了风盈秀,不由感叹,人之际遇,别若天渊,始作俑者被待为上宾,无辜之人却被视为戕害之源。 池棠点头道:“我们很清楚,你和这个村里出现的那种邪祟没有任何关系。” 蓬头女子又是一欠身:“多谢,请代为向全村澄清此事,我不想婆婆再因为我被村人唾骂。” “未知姑娘姓甚名谁?” “……我姓白。”蓬头女子略一犹豫,最终回答。 池棠笑了笑:“白姑娘,你知道,我们来此最主要的,是想听听你究竟如何凭空来到此处的。” 蓬头女子沉默了很久,似乎是陷入沉思。 薛漾忽然一张手,一道淡淡的青气像尘雾一般飘涌向那蓬头女子,只不过这道青气只有身具灵力之人才能看见,所以那女子和老妪都恍若未觉。 青气在蓬头女子身边蕴绕成圈,忽然气流一动,青气仿佛是被一阵微风轻轻吹散。 这又是乾家的什么秘术了吧,池棠看在眼里,尽管他的玄灵神力都在薛漾之上,可说到乾家种种神奇的伏魔秘术,自己终究还是因为入门时日太短而知晓的极少。所以池棠不大清楚,薛漾这是在做什么。 青气又都缩回了薛漾身上,薛漾目光炯炯,直视蓬头女子:“你不必觉得难以启齿,我知道,你会降身此地是因为你遇到了一种你以前从没遇到过的生灵,那种生灵,就是我们素来所称的——妖。” 蓬头女子身上一震,目光带着惊骇望向薛漾:“……我从不曾对人说过,你却又从何……从何而知?” 薛漾嘿嘿一笑,刚才那道青气的作用就是一种测试,如果当时对方脑中浮现的,是妖鬼怪异之事,身上自有感应,而这种感应而引起人体气场的变化,就会冲散那圈测试的青气。现在,薛漾已经肯定,这蓬头女子的经历确实和妖魔有关。 其实这测应青气的术法和妖魔感知凡人气息是一个路数,所谓经历过妖魔之事的人如磁石一般,身上的气息会吸引更多的妖魔前来,就是因为常人在知晓妖魔之事后,身上这种气场的改变之故。 “如前所说,我们师兄弟也多曾经历种种诡异怪诞之事,见闻极广,姑娘不必觉得说出来太过耸人听闻,但说无妨。况且,这位……白姑娘是吧?你也说看我们不是普通人,那么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也许,我们还可以替你除去这个困扰你许久的——妖。”薛漾把最后个“妖”字故意说的重一些。 蓬头女子长吸了一口气,看着薛漾,又看看池棠,两个人的神色都很从容,即便是口中提到妖这个字时,他们都依旧泰然自若。也许,他们真的可以除去那种东西吧…… 因此,在她终于开始叙述起那段过往时,自然而然的,将两位聆听的斩魔士的思绪拉向了过去的画面。 那还是一年多前,入秋而微凉的风使人带着一种清馨的快意,庄园中艳红的枫叶仿佛绚丽秋色的最美妆点。 她迈着轻盈的步伐,端着茶点,向内室的主母处走去。 主公就要回来了,整个府里都在准备着欢迎的仪式,而主母也一定在悉心梳妆,要用最美的样子来迎接主公的归来。 主母应该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了吧,她总是这么想,可有那么一天,一个关系最好的姐妹,她指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嘻嘻笑道,娟儿,你可越来越美了呢,都快赶上公主了。 怎么会呢?她那时轻抚自己双颊娇嫩的肌肤,羞红了脸。 她是主母最贴身的侍女,但并不像那些弱不禁风的婢仆,她也跟自己几个要好的姐妹学过些剑术,只不过练剑会使纤纤素手上长出厚茧来,主母后来就阻止了,她明白主母的意思,主母要她出落成一个闭月羞花的绝代佳人,完美的没有一丝瑕疵,这样,才有可能被主公看中,成为他的侍妾。主公权倾天下,主母这是在为自己谋出身呢。 她就这样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穿过亭廊台阁,穿过这满眼艳红的枫园,穿过阆葩环绕的通幽曲径。 在路过一片空无一人的楼阁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时,就见到一个无比美艳的女人,穿着和自己同样的服饰,托着刚才自己手上托着的茶点,好像是觉得很有趣,那美艳的女人看了看身上的衣裙,甜甜的笑了起来。 这个美艳的女人怎么觉得这么眼熟?她仔细的端详,终于发现,这不就是自己映照铜镜时而反射出来的容颜么?她就是我? 她想喊出声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躺在那个美艳女人的脚下,只能无助的睁大眼睛,暮然间,她似乎看见那美艳女人的身上有蓝色光华显现。 “成了?”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她看不见的角度响起。 美艳女人收起笑容,冷冷的点点头。 “好,开始你的计划吧,这个女人交给我,我把她杀了,免得旁生枝节。”男人的声音带着兴奋。 美艳女人带着不屑的眼神:“无鳞,是你自己看中了这个女人,当我不知道?” 男人的语气明显一顿:“焉有是理?我原是为你好,此女断断留不得活口,你既不信我,那你便当场杀了她,我将她尸身吞入腹中,再无痕迹。” 她心里涌出一丝骇异,隐隐觉得他们不像是人,苦于难动分毫,眼神中却透出恐惧的目光。 美艳女人歪着头,看着地上的她,她能看见美艳女人的眼瞳里那抹晶蓝色的光。 他们一定不是人。 “快!杀了她!”男人催促道。 美艳女人神色一凛,带着怒意看向那男人。 “鲛人怎么做,轮不到你这么一条鳝鱼来指手画脚。我本是要她性命的,可你这么说,我就偏偏不杀她!” 美艳女人冷笑着直视她的眼睛:“记着,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眼前一片晶亮的蓝色,她觉得自己飞了起来,隐隐约约听到那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 “云泣珠!你……” 第032章交易 “我就听到耳边的风呼呼作响,眼前一片昏眩,等我最终觉得落在实地上,左右张望时,才发现我是在一个草垛里,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本以为是妖魔所在的山野,后来才发现,原来是远离都城的巴蜀边陲。不过,我也是蜀人,这里人的话我都听的懂,这却是意外之喜了。但我知道,能在转眼间把我送到几千里之外的地方,那个眼睛发着蓝光的女妖怪一定很厉害。” “原来你知道这是妖怪所为。”池棠接口道。薛漾却是眉毛一皱,口中沉吟:“云泣珠?云泣珠?哪里的妖怪?” 蓬头女子点点头:“都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我还能不知道那个眼睛发着蓝光,化作我模样的是妖怪吗?可是到了这里,我总不敢多去想这番情景,一闭上眼就能感觉到那蓝湛湛的眼眸乱晃,我很害怕。也就是知道你们不是常人,这才如实以告的。” “幸好你没有去多想,不然,也许真的招惹来一些不应该出现在这世界上的东西也未可知。”对于身经妖魔之事,便如身具磁石之力的影响池棠很有些感同身受,一个从异地被妖魔传输到这里的孤女子,却终于遇上了两位斩魔士,谁说那种磁石之力没有起作用呢? 薛漾忽然啊了一声,眼睛一亮:“白姑娘,你刚才说,那个女子说自己是鲛人?”在看到蓬头女子点头肯定后,薛漾接着道:“啊哈,想起来了,阒水妖魔中原有鲛人一族,鲛人的身份地位很高,一直是很得阒水魔帝的看重的,对,池师兄,还记得那个我们曾经提及的南疆开山子吗?” “便是那位古往今来,伏魔道公推的第一高手么?” “正是。那时阒水妖魔派出引诱他的女子,就是鲛人中的一位公主,不知和这个云泣珠有没有什么关系。对了,白姑娘,你口中的主公主母是什么人?”最后一句却是薛漾对着蓬头女子说的。 蓬头女子默然了好半天,在确定直说无妨之后,才缓缓说道:“我的主公便是当朝桓大司马,主母便是昔年大汉公主玉恒公主。” 桓大司马?一个偏僻边陲的村落里竟然有这么一位大人物的宅眷,这倒是出乎池棠和薛漾意料之外,尤其这位桓大司马其实还和他们乾家的人物有着交集。 “哈,是桓大司马,也不知道甘师兄和莫姑娘见到他了没有,没想到远在几千里开外,我们这里也遇上了大司马府中之人,岂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哉?”薛漾学着乾冲的语气对池棠说道。 他们远在异地,自然不知道,正是那个身在大司马府的云泣珠引发了针对二师兄甘斐的一场阴谋,并因此,改变了很多人的一生。而那个云泣珠,此时也已经因为她阴谋的败露而付出了殒命身死的代价。 “出现在大司马府的阒水妖魔,这个倒不能不防。”薛漾还在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大司马执掌本朝兵权,论权势也可算本朝第一人,那妖魔莫非要仿效虻山茹丹夫人之举,蛊惑大司马,染指南国国器?” “白姑娘,有一位不知你认不认识?”池棠想起一人来,“乃是大司马府十三剑中,名列三甲的媚羽孤雁莫姑娘。” 蓬头女子一怔道:“大司马府十三剑?这倒不曾听说,但是大司马府上确实有许多剑客,内中确有一位女子姓莫。” 是了,池棠猛省,大司马府十三剑之名也流传了不过一年有余,按这时间推算,恐怕那女子被送到此地来时,十三剑客还不曾聚齐呢。 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大司马府十三剑正是由于韩离最终得到桓大司马的信任后,由他从众多门客中一手遴选而出,而这个时候,这位蓬头女子已经被传输到了巴蜀边陲,不得与闻,在大司马府中,是另一个她在想着办法接近十三剑之首——驭雷惊隼韩离。 池棠哪能知道其中曲折?但也从蓬头女子的回话中听出些端倪,忙接着道:“那姓莫的姑娘是不是异族人?一头棕色长发?身材高挑?她叫莫羽媚,是不是?” 蓬头女子眨了眨清澈的眼睛:“咦?你怎么会知道莫姐姐的名字?这名字可是大司马为莫姐姐取的呢,非熟稔之人不会知道她的这个名字的,你认识她?” 池棠和薛漾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 “莫姑娘可是我们的好朋友,实不相瞒,她在前些时日也遇到了鬼怪,是我们的一个师兄舍命救了她,她在年前还在我们那里住了好一阵呢。”薛漾语调轻松的道,无论如何,能够攀上了交情,很多话题就会进行的更加顺利。 果然,蓬头女子的目光显得更柔和了,似乎也是因为能在远隔世事一年多之后,再见到相识之人而感到欣慰,即便,这所谓相识之人是相识的相识。 所以在薛漾再一次客气的询问蓬头女子的名字时,那蓬头女子没有再多犹豫,而是低声回道:“我是大汉国玉恒公主旧时宫中侍女,我叫娟儿。” 一年多之前,南海鲛人的公主云泣珠突起发难,化作了娟儿的形象,只为接近那日益得到大司马信任的韩离,而因为赌气,她没有杀掉娟儿,却把她用妖遁之术,远远的送到了几千里外的蜀地边陲,从此,大司马府多了一个叫云舞晴的侍女,在这里,却也平白多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白娟儿姑娘。一年多之后的现在,云泣珠机关算尽,促成了韩离的雷鹰神力灵醒,却功亏一篑,被乾家甘斐拆穿了阴谋,又被鹤羽门俞师桓取了性命;而在几千里外,这个巴蜀边陲的偏僻山村内,乾家的两名弟子又和这位云泣珠阴谋中早已弃若敝履的娟儿意外相遇。天下万事,莫不有着出人意料却又严丝合缝的际遇呼应。 “娟儿既是与两位英雄有着同故之谊,还请两位英雄相助,送娟儿回建康城大司马府上,娟儿感激莫名。”娟儿直到此时才放下了提防之心,在茅草床上纳头拜倒,倒把身边的老妪惊了一惊,虽没听大明白两下里的交谈,但看娟儿这般动作,老婆子也颤颤巍巍,要随着一起拜倒。 薛漾忙上前止住老妪,看了看池棠,其实娟儿最终有这样的请求,倒也并不意外,一向忠心耿耿服侍的主母还在建康城中,她又怎么可能在这个充满种种不怀好意的异域他乡终老此生? 如果是寻常情况自然好办,巴蜀之地也是大晋疆土,只需将这娟儿送到就近城市里的官衙,言明是当朝大司马府的内眷,那些地方官员谁不战战兢兢?一定尽心尽力的侍奉好,相送回建康城大司马府邸。 但这娟儿着实来历太奇,如何能对那些地方官员明言?况且自己这几个布衣白丁,说出来的话又岂能令那些地方官员相信? 就自己这两位护送前去吧,倒也无不可,一则是仗义救人也是侠士分所应当,二则借此一往大司马府,既可窥察那府中盘踞的鲛人妖魔,而且也可能帮助在大司马府盘桓的乾家弟子甘斐行事。然而现在,他们受锦屏苑公孙复鞅所邀,要在三月十五赶往参加他成亲仪式,其实单一个成亲仪式也就罢了,但以公孙复鞅的身份,此次相邀必然还有深意,这却耽搁不得,而此去建康城千里迢迢,一来一回之间,时日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且此巴蜀之地妖魔众多,身为斩魔士,多除此间妖魔也是重任之一,倘若护送他人而返江南,却也多少有些徒耗心力之虞。 正在两个斩魔士踟蹰沉吟之际,那娟儿又加了一句:“我也要带着婆婆一起走,婆婆为我这般辛劳困苦,主母若知婆婆待我的恩情,也必厚待她,我要让婆婆安享晚年,去建康城中也不受苦,便作我亲娘一般供养着,还请二位英雄一定成全。” 池棠心里犹豫,正不知如何开口,薛漾却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又欢快起来,对池棠眨眨眼,意思是有办法了。 “容后相商,总有法子送白姑娘和这位老奶奶过去。”薛漾摆摆手,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却又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半蹲下来,对着门角处说道:“都听明白了?烦请跟你那主人说下,买卖上门了,这可是大赚一笔的机会哦。” 只听到门角处传来一阵竜竜窣窣的声音,池棠的眼角余光看见一只灰色的兔子快速的从门角处跑开,顿时明白薛漾意之所指,不由莞尔一笑。 只有娟儿和那老妪见薛漾这般情状,不明就里,愕然相顾。 …… “本姑娘凭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还为了护送什么不相干的人?” 在李盛府上的内厢房中,风盈秀满不在乎的翘着腿,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 “你老是偷听别人说话可不好,不过,有时候咱们说起话倒也省了心,没那么多弯弯绕。”薛漾笑嘻嘻的道。 “本姑娘什么时候去偷听别人说话了?你这话可说的不对哦,本姑娘是那只小灰兔吗?” “你还真会强词夺理,行,不跟你争,这活儿你不接?” 风盈秀现出个得意的表情:“我在这巴蜀之地过的好好的,江南可从来没去过,我干什么要舍近求远?自讨苦吃?” 薛漾耸耸肩:“你不是说,只要支给你的价钱令你满意,即便是龙潭虎穴,你也能答应吗?” “话是这么说,那这趟能给我多少报酬?”床榻上,灰毛兔子鼻子一抽一抽的,小松鼠溜了出来,兜屁股给了灰兔子一脚,灰兔子后腿一蹬,把小松鼠踹了个跟头,小松鼠吱吱叫着,没脸没皮的扑到灰兔子背上,替它挠痒,看来这两个小家伙是经常打闹作乐的,风盈秀就像没看见一样,倒是池棠觉得极为有趣,不由多看了几眼。 薛漾开始鼓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想当初,面对那粗直颟顸的罗老七时,他就是这般喋喋不休的:“你每干一趟这种事,我是说放出女鬼吓人的事来,能赚多少?我给你算算啊,你昨晚上是报价一百金,我估摸着这是你的行价,虽然昨晚这个李庄主多给了你一倍,但你知道他的意思,是个老色鬼,对不对?” 风盈秀眼一瞪:“他敢!本姑娘弄死他!” 薛漾摆摆手:“好好好,先不说弄死不弄死,就是说别人多给钱这事倒底还是少见的,我就算你每次净赚一百金吧。这蜀地地广人稀,行路不便,你又净找些大户人家下手,单是路上行程就够你受的了吧,那一个月能干这事几次?撑死一次吧?我就以半年为限,六个月,每个月我算你净赚一百金,六个月多少?六百金吧,这已经给你算得很多了,你平日衣食住行便不花钱?成,我们再看看这笔买卖,这次的雇主是谁?那可是大司马府里的重要人物,最终的酬劳就是大司马付给你。大司马什么人?是这些乡里的土财主能比的吗?你就是开口一千金,大司马眉头不皱,也能爽爽快快的给了。” 风盈秀掠过一丝疑惑的神色:“那个姑娘能值那么多?”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别听她说是大司马如夫人的侍女,那大司马的如夫人可是要将她最终做了大司马的妾侍的,这个身份,不得了了吧?你护送大司马的爱妾回去,这是多大的功劳?”薛漾开始信口胡诌了,不过他从娟儿的自述里多少也听出这意思,估摸着所料亦不远矣。不等风盈秀再追问,薛漾又补充:“此去建康城,走长江水路,脚程快些,一个多月也能到了,即便你不想赶的这么急,这一路上也不妨碍你做生意,两不相误啊,就算你花三个月到了建康城,你再算算,三个月,大司马酬谢千金,大司马的如夫人感激你,也可能重金相谢,一路上你再就手干干老行当,你得赚多少?最重要的,这事是我们乾家托付你办的事,办完这件事,你直接去武陵郡澧东县望月谷乾家庄,咱们的大师兄还要谢你呢。哎呀,这一趟下来,我替你算算都心动,你当真不接?” 风盈秀听的两眼放光,眉开眼笑,频频点头:“要得要得,你这么一说,这买卖硬做得过。” 薛漾心中暗乐,只要找到对方软肋,一说之下,果然无往而不利。 “既是大买卖,口说无凭,先付本姑娘订金来。”风盈秀收起笑容,对着薛漾将手一摊。 第033章大力将军 看着薛漾一时间有些瞠目惊舌的神情,风盈秀得意的一撇嘴,本姑娘是什么人?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不知做了多少无本买卖,岂能只听你说的天花乱坠便率然轻信?既然你说这单生意丰盈多利,那就先给下可观的订金,本姑娘再决定不迟。 “要多少订金?”薛漾愕然道。 “你说的啊,这次大司马给一千金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我也不管你说的那许多七七八八的好处,便以这千金为据,订金按规矩,都是一半,你拿五百金来,本姑娘便走上这一遭。”风盈秀俨然是在谈生意的架势,口齿伶俐,锱铢必较。 薛漾也不是省油的灯,你指望斩魔士都是榆木脑袋?当下大声抗辩:“讲良心不讲?这事不是我托付你去做,而是我介绍给你的生意,按照规矩,你还应该分我两成当抽头呢,凭啥我给你订金?” “那你去做,本姑娘不眼红。”风盈秀无所谓的摊开双手。 薛漾顿时语调一窒,这姑娘还真是精细,占不得她半点便宜。池棠看着薛漾像被鸡蛋噎住的神色,不由笑道:“这事好办,我清楚,风姑娘是担心你说的不尽不实,万一最终没这千金之利,她可就算是白忙活了。” 风盈秀笑的眯起了眼:“还是这位大哥讲的好,句句说到本姑娘心里去了。” “要依我看呢,可以给这位风姑娘五百金。”池棠一摆手,阻止了薛漾插话,“不过这五百金不是订金,而是保金。什么叫保金呢?就是这五百金算是暂寄在风姑娘这里,假如此护送之事有什么意外变故,风姑娘未得千金之赐,不足的就从这五百金里扣;而要是一切顺利,那这五百金就请风姑娘还给我们,所以,这便算是保金,风姑娘你看如何?” 风盈秀满脸喜色,高兴起来连语气都甜腻腻的:“好!还是池大哥想的周全,成,就这么办了。” 薛漾瞪了风盈秀一眼,池棠拍了拍他肩头,意思是不必迁延生变,薛漾仔细一寻思,感觉这也未必不是两全其美之法,只得点了点头。 在风盈秀粉手又在面前伸出的时候,薛漾没好气的道:“急啥?你也得立个字据给我,回头你拿钱跑了,我找谁去?”说着,薛漾已经探开身上的褡裢,取出一锭锭的金锞。 此次长安之行,二人驱走宫中妖魔,斩除鬼君,助苻坚登上皇位,居功至伟,所以苻坚给的赏赐着实丰穰,只是氐秦国的金锞与晋国的金锞在形制上稍有不同,但十足真金,童叟无欺,这点风盈秀还是看得出来的,看着薛漾一五一十的从褡裢里源源不断的取出金锞,放在床榻上,风盈秀只看得两眼大放光芒,脱口赞道:“瞧你不出,穿的这般穷酸样,竟有这许多财赀!” 这回是薛漾白了风盈秀一眼,在床榻堆满了黄灿灿的金子后,喊了句:“十金一锞,你可点算清楚了啊,不多不少,正好五十锞,字据呢?” 小松鼠和灰兔子已经停止了嬉闹,好奇的看着眼前一大堆的金子。风盈秀潇洒的打了个响指,小松鼠如奉谕旨纶音,卖力的捧起一锞锞金子往风盈秀鼓鼓囊囊的包裹里塞,看着小松鼠神采奕奕搬着金子似乎乐不可支的模样,薛漾咕哝了一句:“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畜生,俩家伙一个德性,都是财迷。” 风盈秀才不管薛漾说什么呢,从床榻上扯了块布下来(池棠暗道,李庄主这床褥算是废了),掏出柄小刀,在布片上歪歪斜斜刻出个风字来,往薛漾手里一丢。 薛漾瞠目道:“什么意思?” “这便是本姑娘的印信,有这玩意,就说明本姑娘拿了你钱,放心,本姑娘行走江湖,最重一个信字,这五百金赖不了你的,你还怕本姑娘跑了不成?” “扯淡!当然怕你跑了,不行,留字据……不成,瞧你这样子,字据都未必可靠,你得留件物事抵押!”薛漾都快喊了起来,这不成明火执仗了吗? 风盈秀满意的看着小松鼠把金锞都搬进了包裹,心情极好,当下指了指自己的行李:“要物事抵押?成。除了包裹里的钱,别的你看中什么都能留下。” 薛漾费力的挠了挠后脑勺,看她的行李,除了几件女子衣裳便无长物,风盈秀还很大方的指了指床榻上的灰兔子和小松鼠:“它们可是我的命根子,但你要它们做抵押,我也只能忍痛留下它们,谁让本姑娘收了你钱,你又不信本姑娘呢?” 你的命根子是钱!薛漾恨恨的想道,看了看那蹦踧的小松鼠和抽着鼻子的灰兔子,心道,我留这俩家伙在身边,不是自找苦吃吗?能有什么用?饿了能烧来果腹?瞧这情形,还得负责每天喂饱它们呢,再说,它们趁自己不注意,溜身跑了回主人身边,自己可奈何不得,想到这里,薛漾很干脆的打消了留它们为质的念头。 好在薛漾脑子转的快,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合适的东西,对着风盈秀张手道:“把你那个女鬼姑娘交给我们吧,放心,我们也就是留她些时日,等你做完这买卖,把钱还我们了,我们就把她给你。这样也好,这一路上你也别做旧日行当,早些把人送到建康城是正经。” 风盈秀一怔,不过还是很爽快的取出装着女鬼的琉璃瓶,交到薛漾手上,笑吟吟的道:“这可是本姑娘的吃饭家伙,你还真会选,那你可得给本姑娘保护好喽。” “哈哈,只管放心,对待鬼物魂灵,我们可最拿手。知道我为什么要她吗?因为我有的是办法治住她,即便是她想用法术逃回你的身边,我也能轻而易举的把她抓回来。”看到风盈秀听到这话,脸色微有一变,薛漾嘿嘿的笑了,大有扬眉吐气之感。 然后,薛漾又开始写字条,这是准备在护送之任结束后,指引她前往乾家一去的备注,对于这个有驭兽之能的奇人,薛漾还是想让乾家将她吸纳,就看大师兄有什么办法留下她了,当然,在字条的明面上,还是写着什么要重酬风盈秀云云,以利诱之,由不得她不去。 “行!”风盈秀草草看了字条一眼,收入包裹中,“那就下午带着她们两个动身,我先说一句啊,这一路上的花销用度,就先从这五百保金中出了啊。” 池棠不动声色,薛漾却又是一愣。风盈秀将装满金锞的包裹紧了紧:“小气样,回头得了酬金,本姑娘给你们补上不就行了?对了,姓薛的,你可把本姑娘的晓佩姐照顾好喽,本姑娘做完这单生意,第一个就回来要她!” 晓佩姐?薛漾下意识的举起了手中透明的琉璃瓶,琉璃瓶中的白气汇成一个小小的女子形状,斜靠在瓶边,带着一脸嗔意,凶凶的看着薛漾。 …… 看不到一丝云彩的蓝天,看不到绚烂光彩的日头,只有一阵阵呼喊的声音响彻天际。 这是群山环绕的一处极大的空旷之地,而在这片旷地之上却密密麻麻的布满了人影,仔细看去,这些人影只有身子大体上是个人形,却又比常人高大魁梧的多,而他们肩膀上的脑袋却是形形色色,狼虫虎豹,鹿獐狍豚,一应俱全。 只不过,这些兽首人身的怪人们此刻都身披制作精美的甲胄,执着锋利的兵刃,一板一眼的如同人间的军士一般,进行着操练。 在旷地的前方,立着一个高台,高台上站着一个满膀子豹纹的年轻人,他和高台下那许多兽首人身的怪人不一样,一看过去就是个极为精壮强悍的人形模样,穿着一爿掩心甲,却露出肌肉虬结的胳膊来,看那豹纹深入肌理,倒似是用笔墨勾勒出的纹身一般。 那年轻人手里执着令旗,大声吆喊:“砍!劈!钩!刺!……”声音回荡,即便在场上最远的角落也能听的极为清晰。 他每喊一声,台下数以万计兽人们便依言做出相应的动作,行列齐整划一,而每做一个动作,兽人们都从喉底发出一声闷吼,听起来更觉得大有威势。 年轻人一丝不苟的指挥着,直到他喊出一声:“止!” 所有的兽人齐刷刷的收起兵刃,昂首挺立。 场上顿时一片寂静,隐隐的,远处有一阵金铁交击的声音传来,年轻人轻轻侧过头,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现出一丝崇仰的神情,而他的身躯,也不自禁的站的笔直。 在旷地侧首的高峰之上,两个人影各持兵刃,斗在一处,正是兵刃交击的声响远远的传下山去。 左首的那人一身青色长袍,头上也裹着青色的巾帻,看起来约有四十余岁,形貌威武,手中一杆精铁点钢枪使的仿如玄蛇吐信,诡幻莫测;而右首一人身着玄袍,长发披散,身材极高,手中也是一柄铁枪,施展开来更是风声虎虎,只觉得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枪影重重。 现在是玄袍人取了攻势,而青袍人用了守势,两下里已然交锋百多合,仍然高下未分。 玄袍人铁枪使到酣处,吐气开声,荡开青袍人遮拦的枪杆,已然现出对方胸前破绽,玄袍人铁枪势如闪电,直刺对方当胸;眼看避无可避,那青袍人却极为灵敏的侧身一避,同时单手持枪,迅捷无伦的在玄袍人因进手相攻而露出的左胁下轻轻一点。 玄袍人攻势顿止,如遭电噬,身形凝住。 青袍人收起精铁点钢枪,对玄袍人抱拳拱手。玄袍人只愣了一小会儿,便将长枪一抛,向青袍人躬身为礼,哈哈大笑道:“练了这么久,终究还是不及陈兄,又输你一招。” 青袍人淡然一笑:“熊兄,你明知道我纵然刺中你,也是难伤你分毫,又何必自承不及?” 玄袍人执着青袍人之手,笑呵呵地说道:“单以枪法武艺而论,我终是不如你,陈兄又何必太谦?不说我千年修为的纯罡之体,可陈兄以凡夫之身却修得如此超凡入圣的武学之境,这才是熊罴最为钦佩之处。我要是跟陈兄一样,年岁不过四十春秋,陈兄一枪便可要了我的命去。” 青袍人只是笑笑,再不多话。 看着山下严整阵势的庞大阵容,玄袍人对青袍人道:“操练已毕,陈兄稍待,我去去就来。” 青袍人手一抬:“熊兄请。” “灵风,请陈先生入庐饮茶,我稍后便回。”玄袍人看也没看峰顶草庐边,可在那里却突然现出灵风修长窈窕的青裙身影,微微屈身:“是,将军。陈先生,请。” 黑气包裹住了玄袍人的全身,转瞬间又出现在山峰下旷地的高台之上。 玄袍人一从黑气中现身,全场所有的兽人们一齐下拜:“参见将军!”近万个嗓音同时喊出相同的此语,便是一派博荡浩然之气。 豹纹的年轻人也单膝跪下,双手奉上令旗:“禀将军,今日操练已毕,将岸剿令。” 玄袍人接旗在手,同时信手一拂,那叫将岸的年轻人只觉得一股柔风将自己下拜的身躯托起。 “好!人间军旅之阵,如今吾族亦有此巍巍之气,大慰吾心。”玄袍人对着场上的兽人们做了个起身的手势,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严。 全场兽人们方待起身,却又在刚一抬起头后,又一起齐刷刷拜倒,口中大呼:“参见千里先生!参见茹丹夫人!” 玄袍人顺着兽人们呼喊的方向看去,半山之上,千里生白衣胜雪,袍袖随山风猎猎作响,一脸笑容,他的身边,却是那千娇百媚的茹丹夫人,俏眼含春,忽而看看千里生,忽而看看高台上的玄衣人。 千里生的目光却很专注,他正看着那玄袍人的脸庞。 是的,这玄衣人就是虻山三俊之一的熊罴大力将,凡熊罴者,世人皆以为是一个黑胖蠢笨的蛮兽之辈,却又怎能想到,这一位玄袍丰隽,气宇不凡的矫然之士便是熊罴化身?大力将军神力绝伦,术法超卓,被虻山众妖视作整个虻山的守护神,当然,这是在虻山妖王甦醒之前的称谓。 而现在,这位虻山的守护神和虻山的智者遥遥相望,彼此对视的眼神中却隐含着一种暗流,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这是道异途殊的暗流。 第034章凡子谷 “虻山天军,已有小成,全仗贤兄之功。”千里生用温和的语调说道,并且在话音刚起的时候,白影一闪,瞬时间就出现在了大力将的身边。 大力将却背过身,将手中的令旗如投壶般直接掷入高台上的箭筒之中,口中淡淡的道:“自长安归来,向不曾见,若非灵风潜回禀告,我还不知道你们竟然都已回来了。” 千里生故意以手加额,做出个猛然想起的表情:“哎呀,长安苦战,我以为灵风被那些伏魔之士给擒住了呢,却原来已经平安而归,这便好这便好。” 大力将对那个叫将岸的年轻人低语几句,然后才转过头看向千里生:“今日寻我,又有什么事?” 将岸对着场上仍维持着拜倒姿势的妖魔们一挥手:“将军令下,群妖皆散!” 茹丹夫人出现在千里生身边,有意无意的挨紧千里生,目光盈盈地笑道:“千里先生久在凡人之乡,便回来的这些时日,也忙着处理些杂务,与大力将军多时未见,一向挂念得紧,可巧今日得了空,便来拜见大力将军。” 千里生微笑着对大力将拱了拱手,台下密密麻麻的群妖们正哄哄然的起身,各按队列,仅仅有条的退出这片旷地。 大力将泛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却也将左掌贴在右拳上,平平伸出,回了个姿势标准的拱手礼:“久违了,千里。”说着,对着山峰之顶一示:“你我庐中叙话。” 千里生将手一摆:“不急,贤兄,小弟意思,不如和贤兄先往凡子谷圣灵殿一观,一路上谈谈说说,岂不美哉?” 大力将深黑的眼瞳在千里生身上一转,仿佛是要从他的神情上看出他心内的真正所想,可是却只能看见千里生那淡然若定却不可捉摸的笑容,于是轻轻一点头:“好,请。” 在大力将前方相引,要带着千里生动身之际,千里生的身后又现出几道黑气,黑气翻腾之中四个人影屈身下拜:“虻山四灵参见大力将军。” “起来吧,虻山之中不必这许多繁文缛节。”大力将在四个人影的膝盖还没有触地的时候便拂袖一挥,一道柔和的气流托住了四灵身体,使他们难以下拜。 四灵愕然对视,看着大力将引着千里生和茹丹夫人渐渐走远,心中震骇之极。不愧是虻山的守护神,不过信手一拂之间都有这般出神入化的玄灵之力。 在看到将岸昂首挺胸,如同随从侍卫一般堕在大力将身后远远跟随之时,嗷月士便立刻堆起笑,对他招呼道:“将岸兄弟,多时不见。” 将岸止步,一脸正色的对四灵点了个头,指了指走在前面的大力将,又指了指自己,言下之意,便是职责所在,不可轻语。 四灵顿时收起松怠的神色,和将岸并肩而行,跟上了大力将和千里生的步伐。 “那氐人之君终究瞧破你们的本相了?所以你们又都重回虻山?”大力将看似随意的问道。 千里生依旧是平静的微笑:“也算不上,小弟只是想换个韬略,静观人间改朝换代,兵戈纷争。” 大力将用眼角的余光轻睨了千里生一眼:“这可不像你,惑君乱朝的谋划你用了一千年,怎么到了今时今日,你倒又按兵不动了?” “贤兄又在笑我,贤兄也知道,尝试了这么多次,没有一次能告大成,这就说明此计有大缺漏之处,既然如此,小弟便反躬自省,另寻良策,又何必抱残守缺,一意孤行呢?” “人间世界,确实没那么容易攻取。有言道,师直为壮,曲为老,岂在久乎?”大力将的话显然另有所指,这是《左传》里的言论,意即师出有名便是理直气壮,无往不利,否则便是士气低落,断无可胜之理。大力将这么说,显然是认为虻山对人间的一再觊觎,是师出无名的不义之战。 千里生当然听出了大力将话里的意思,并不接口,而是岔开了话题:“虻山八万众,小弟原意是训练出五万天军来,至不济也当成三万精锐,可小弟今日观之,虽军阵肃肃,严整有威,然数众却不过万余,不知贤兄尊意为何?” “兵在精不在多,八万众中精选勇力绝伦者,用于防卫虻山,抵御外敌,万数便已经足够。”大力将的意思很清楚,这按照人间军阵操练出的虻山精兵是为防卫之用,迥别于千里生意欲征伐天下的初衷。 千里生的眉头不为人察的微皱了皱:“贤兄,吾王复苏之日渐近,这一旦醒来,便是力行伐世之举,贤兄是上古吾王的心腹重臣,似此,岂不是违了吾王本意?” “我当尽为臣之义,力劝吾王,且休干戈,便在这虻山境内休养生息,颐享天年。我们修炼了几千年,本就该用这历经千难万劫的化去横骨之体去感应天地造物之灵,徒逞刀兵,妄动干戈,是为不智不仁之举也。” 茹丹夫人已经听的脸色微变,但碍于身份,不敢多话,千里生则浅笑:“贤兄这几千年除了修为已臻化境,便是凡人间的许多论词言调却也深谙于心。只是若吾王执意要进取天下,贤兄身为臣子,不知按凡人礼法,该当如何遵从?” 千里生也广博之士,这番话说出来其实用意不善。既然你如此恪守凡人的信条,那我便用这个由头堵你的嘴,看你如何申辩。 大力将似乎没有听出千里生的弦外之音:“吾王有令,为臣者自当奉行。只是若眼看最终吾族事败,虻山众如三千年前一样多遭身殒,我也只能以死为吾王尽人臣之忠了。到那时,谈何坐领山河?数千年延祚至今,却毁于一旦,宁不痛乎?” “大力将军是把凡人看的太厉害了吧……”茹丹夫人终于插口。 “三千年前,凡人茹毛饮血,聚落而居,人丁稀少,吾族尚且大败,今时今日,凡人灵思更盛,兵甲愈强,比之昔年相进不可以道里计,然吾族进展又有多少?”大力将说到这里,话锋忽然一转,“千里刚才以礼法相询,我便多说几句,若依礼法,茹丹为吾王姬妾,我等为臣下的便不可轻狎欺身,否则,便是大逆不道。”大力将这时才开始了对千里生的词锋反击。 茹丹夫人恼红了脸,却也不得不把挨擦着千里生臂膊的身体挪开,她一路上和千里生的亲昵之举早落在了大力将的眼中,妖族哪有那些凡人礼法的讲究?却没想到大力将倒拿这个说事。 千里生眼中厉光一闪,终究还是强自按捺,忽然打了哈哈:“贤兄说的是,想上古时节,妖也好,人也罢,野合乱媾之事层出不穷,原也是蛮荒之族的寡廉鲜耻之举,按贤兄的意思,那人间的礼法也该用于吾族虻山的治理之中喽。” 大力将很认真的点点头:“吾王甦醒之后,我便以人间帝王礼制施行于虻山。” 说话间,几人已经行至一片开阔的山谷,谷中零零落落,多有些茅屋草舍,而在谷内深处,一座雄伟的建筑正在建造之中,不时有兽头人身的精怪赤着上身,或身担肩扛,或背负臂捧,在建筑之下运送着石块木料。 千里生停下脚步,看着已初见规模的建筑地基:“小弟真是不明白,即便要建造一个富丽堂皇的皇宫,以吾族变化之力,只需略施小术,宫殿便可平地而起,何须这般,亲力亲为的劳苦多时?” “宫殿只有你自己一砖一瓦的构筑起来,才能真正体会它的雄奇之美。如果用法术变化,那只是毫无巧思的生搬硬套而已。看这进度,大约还要一年多便可完工。”大力将看向建筑的眼神透露出炽热而欢喜的光芒。 这就是大力将的构想,用自己所学的凡人建筑的知识,再用虻山一族自己的力量,建造出一座属于虻山妖王的宫殿,这将是妖族自古以来最雄伟的建筑,特以圣灵殿之名冠之。 千里生不像大力将这样沉迷于凡人的种种所为奇巧淫技,他的目光开始扫视整个山谷,除了那些正在施工的精怪,谷中还有许多凡人,不错,正是凡人。 虻山妖魔劫掳凡人,原本就是打算像蓄养牲畜一般,把那些凡人作为自己的备粮,当然,有些女人还可以作为参炼房中术的工具。可就是这大力将,这些年来不知犯的什么失心疯,喋喋不休的总说凡人的好处,还把那些在虻山圈养起来的凡人都救了下来,并把他们安置在这个山谷之中,并按照他们的专长给他们安排了职司。而这片山谷也因此得名为凡子谷。 虻山的大计岂容凡夫置喙?千里生对大力将的这种做法很不以为然,也曾有心安排手下嗜食人肉的妖魔将这谷中凡人尽数屠戮,但大力将却在这山谷安排了自己的心腹作为护卫,并颁出严令,凡有伤谷中人之妖魔,必诛之以明法纪。这算是什么狗屁的法纪?妖吃人是天经地义,哪有诛杀吃人的妖魔之理?可偏偏大力将身为虻山守护神,在虻山有极高的威望,原本有些蠢蠢欲动的食人妖魔在这样的严令之下也不敢生出异心了。 千里生现在看着谷中凡人,眼中掠过一丝讥嘲,因为吾族一个愚蠢的法令而得以侥幸生存的人们啊,你们还真的对在虻山之境内的生活习以为常了?总有一天,我要看你们的肢体在吾族口中咀嚼,我要看你们的鲜血染红这一片山谷,我要看你们的碎骨残肉作为圣灵殿最好的陪衬。 不过,千里生口中却这样说道:“全仗贤兄的仁德之举,你看这谷中的凡人们,生活的这样恬淡惬意,还远避了人间的种种天灾人祸,这可真是有福了。” “和他们平等的相处,你会体察到他们的真情和善良,而这些,正是吾族妖类最缺少的。”大力将领着千里生向谷中走去。 凡人们好像早就和大力将极为熟稔,纷纷向大力将行礼致敬。 真情和善良?可笑的说法,吾族大计,需要权谋智慧,需要强兵铁血,需要奇术神技,需要凶戾狠忍,唯独,不需要真情善良! 千里生这么想着,却也随着大力将的脚步对每一个经过身边的凡人报以亲切的微笑。或许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美艳的女子,许多凡人在对大力将和千里生礼貌的招呼之后,却总把目光在茹丹夫人脸上徘徊流连。 哼!不知死活的凡人们,当茹丹的舌头穿过你们的脑颅,吸干你们的脑髓之后,不知你们看向她时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这里是庖厨,人间美食可是一绝,我让吾族的子弟多和那几个庖厨学学,我们往后吃食总不能老是生吞活剥,对不对?这里便是工棚,圣灵殿的建造便由这里负责,这几个在凡世间可是建屋能手;这里是制坊,这几位在凡世间皆是能工巧匠,我取了些石材木料来,便由他们巧手雕琢。”大力将显然来了兴致,一个个的向千里生介绍道。 千里生看着几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工匠正细心的雕琢石制或木制的器皿,心下暗暗冷笑。 “还有这里……”大力将指着一所草庐,草庐中一个须发全白的老者正专心致志的在竹简上写着什么,他的身边也满是竹帛堆积,“这里算是吾族虻山的修史之所,将虻山数千年的历史都用文字的方式记载下来,就像人间历朝历代的史书一样。我比较喜欢竹简的厚重古朴,便叫不用纸卷,只以简牍而制。” 那老者见大力将过来,忙停笔离座,躬身为礼:“大人,前事皆修撰已毕,老朽还在修改些细节处。” 大力将微笑颌首:“刘翁有劳。” “哦?贤兄倒是有心。”千里生好像有了些兴致,取过那老者方才书写的竹简看了一眼。 竹简上都是工整的隶书,千里生久在凡世宫中,自然认得,看上面最后几列所写:虻山历七千一百三十三年春,氐人内宫事发,吾族退避,千里铩羽,携众而还。惑君乱政之谋再复告败,由此可知千里生图世涉国之不智也…… 这一段正是说千里生从长安氐秦皇宫归来的旧事,熊罴辱我!千里生的心里募然一紧,却又不动声色的将竹简放回原处。 第035章绝煞铁枪 “这凡子谷中倒尽是非凡之人,全仗贤兄慧眼识才。”千里生信步走出修史的草庐,并再次环顾谷中。 大力将转身也步出庐外:“千里,这一路说了这许多,你还没说究竟寻我来究竟所为何事呢。”这是大力将第二次就相同的话题开口询问了,千里生心机深远,他若无所谋,又岂会来此?同时,再度说起此话的意思就是,他们之间实在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还是步入正题为要。 “一定要有事才能来找贤兄么?在虻山一族初创时,我们便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小弟就是很久没见贤兄了,挂念的很,这便来看看贤兄。” 光阴荏苒,弹指一挥间,这七千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们之间并没有更亲近,而是离的更远了。大力将看了千里生一眼,不知为什么,竟然觉得有些悲哀。 两人都陷入沉默,茹丹夫人的纤指悄悄勾上了千里生的小指,隐隐能从指尖传来的血行跳动察觉出千里生的内心并不平静。 虻山四灵和将岸都远远的驻足,此刻,他们都像是恪尽职守而又忠心耿耿的侍卫,只不过,他们所矢志效忠并誓死跟随的虻山俊杰在悄然无觉中已经站在了两个方向。 “你我虽都有壮大吾族之心,然所见并不相同,千里,只怕我们谁都无法说服对方来接受自己的信念。”大力将长叹了一声。 千里生嘴角轻扬,笑容也显得有些怆然:“上一次贤兄出手与伏魔之士争斗,是在三年前了吧?” 大力将笑着点了点头:“在洛水之滨……” 三年前,洛水之滨,鹤羽门的炼气士们阻住了一群虻山掳食而返的妖魔,炼气士的两大宗师联手,带着门下近百弟子,和虻山妖魔一场大战。熊罴大力将及时出现,救下了被困住的虻山妖众,却又在救他们脱困之后轻身犯险,不动本身法力,只以刚修成的人间武学之术与鹤羽门孤山先生酣斗百合,以致一招不慎,被孤山先生所伤,此事在伏魔道传的沸沸扬扬。对此事,千里生一直大不以为然,对待那些势不两立的仇敌,岂能托大容让? “不过,那一战是为了救我虻山同袍免遭炼气士屠戮,就我本意,雅不愿与这些人间俊彦生死以拼。”大力将一抬足,身体浮在半空,悠悠的御风而行,并对千里生做了个跟上的手势。 千里生身形微摆,早跟在了大力将身边,两人衣袂随风飘舞,大有出尘之姿。 茹丹夫人略一迟疑,回头对虻山四灵示意,几个人都故意让开一段距离,远远跟随。 千里生接着大力将刚才的话题:“你处处容情留手,可那些你所谓的人间俊彦呢?他们可是恨不得对你杀之而后快,你这般心思,他们又怎会知道?就算知道了,他们又怎会对你手下留情?” 一只白色的大鸟从远处振翅飞来,将行近时,忽的化作一个白衣少年,似乎是看到两位虻山首脑人物在此凌空路过颇为意外,不过白衣少年只是略一怔,便在半空躬身行礼:“烨睛参见大力将军、千里先生。” 大力将和千里生都对那白衣少年烨睛点点头,他们的交谈也因为这次问候戛然而止。两位虻山的俊杰虽是并肩同行,却都各自转着念头。 烨睛诧异的看着他们越飞越远,这才变回本相,继续行进。 御风飞行的一路上一直默默无语,眼看着飞至了那座最高的山峰,这就是大力将憩居的虻山凌绝峰。 大力将在松柏环抱的草庐前降下了身形,然后对千里生做了个向内肃客的手势,就在草庐里堆积如山的书简之中,两个人分裾着地上敝旧的草席,坐了下来。 大力将袍袖凌空一拂,现出桌案,桌案上烘炉茶具尽皆齐备。 “至少有一点,我们还是一致的。”大力将淡淡笑着,开始烘焙茶叶,调炉煮水。 千里生也现出兴致来,大力将说的没错,如果说现在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是相同的,那就是都对品茗饮茶有着极大的嗜好。 “这是雾山香莊,乃得落霞光照之后而取,你在那些人间帝王之家也尝不到这般仙品。便是这煮茶的水,也是我采集凌绝峰峰顶玉莲花瓣上的露水而得。这一杯入喉,唇齿溢香,舌生甘津,灵神俱泰。”大力将在煮茶之时,脸上的表情专注而又认真。 千里生将大力将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一动,嘴上则说着投其所好的话语:“贤兄这般说,此茶必是极好。”微笑着接过大力将递来的茶盏,先端到鼻下闻气品香良久,一脸惬意赞叹之色,而后又将那热气纷腾的香液浅啜入口。 “美哉美哉!人间富贵怎比得贤兄如仙之尚?单此香茗,尘世凡间便绝无仅有。” 大力将替千里生又将茶盏满上,浅笑道:“茶莊之道,源出凡人,你看你我受用,吾族灵思多用于其上,岂不强胜嗜血食人?” 千里生知道大力将想说什么,也知道其实双方无论怎么说,另一方都不会信服,当下环顾草庐内满满的竹帛书卷,想要岔开话题。 就在此时,只听到外面传来镇山君一声虎啸,接着便是兵刃破空之音。 大力将脸色一肃,起身出庐,倒要看看出了什么事。 云烟缭绕之中,虻山四灵都聚在山顶上路之处,一脸乖张的望着前方,而前方便是那青袍男子,单手执精铁点钢枪,遥遥相对,那青袍男子脸上却是勃然怒色,两眼只在虻山四灵身上打量。 镇山君眼中戾气一闪:“想寻死么!” 青袍男子侧了侧头,左手对着镇山君做了个“来来来”的姿势。 将岸横身一拦,止住虻山四灵:“这是将军挚友,不得无礼!” “无礼?我好端端的走过,就是他忽然挺枪来刺,怎么是我无礼?”镇山君嚷道。 将岸转过头,对那青袍男子道:“陈先生,这是为何?” 青袍男子死死盯着虻山四灵,沉声道:“冤有头,债有主,这几个妖怪食我手足,杀我同袍,陈某早有并死之心,这许久不曾见到他们,今日倒恰好碰上!” 忽然一阵格格娇笑,虻山四灵身前现出茹丹夫人:“奴家正说怎么看着有些面善,却原来是你。不愧是有破御之体的奇人,那日房中你不识抬举,险些伤了奴家!怎么?今番是要以一人之力搦战吾族虻山四灵不成?” 青袍男子认出茹丹夫人,更是面色一沉:“是你!妖妇,正说还少一个呢,现在可到齐了!今天就让你们领教领教,陈某手中的绝煞铁枪!” 绝煞铁枪,蓬关陈嵩。 那一夜腥风血雨,惨不忍睹。所有行刺暴君的刺客中,只有陈嵩和池棠对妖魔造成了威胁,而作为刺客首领的陈嵩更是以一敌二,力战虻山四灵中的辟尘公和镇山君,虽然最终不敌,可在仓促遇妖的激斗之下,陈嵩所展现的神勇之力已然无愧人间绝顶的武学宗师之名。 也正因为如此,茹丹夫人存了心思,陈嵩武艺卓绝兼具云龙破御之体,这般资质等闲难求,所以茹丹夫人当时让辟尘公和镇山君留下陈嵩性命,将他带回虻山,准备用采补之法撷取其玄灵之力度为己用,最终穿颅破脑,尽吸其髓。 在刚被捉回虻山的头几天,陈嵩就像个被圈养起来的牲畜一般,那些食人的妖魔故意用风干的人肉给其果腹,陈嵩早无脱生之念,不言不动,不饮不食,闭目待死。 也是嗷月士生恐饿死了陈嵩,坏了茹丹夫人筹划,便只得用法术锢缚了陈嵩手脚,强制的给他用了饮食,就这样,将将的吊了陈嵩一条命来。 如此多日,好容易见陈嵩渐渐回复,身体愈加健旺起来,茹丹夫人特地从氐秦皇宫化风回虻山,欲待就在当晚以迷情之术诱之,成其好事。 不料陈嵩武艺超凡入圣,定力也是极强,假作已被妖术所惑,就在茹丹夫人防范稍有松懈之际,陈嵩突起发难,总算茹丹夫人九灵圣体,被陈嵩一击之下只是晕厥过去,不曾丧命,而陈嵩也立刻开始了逃亡。 虻山九岭十三峰,又是诡异朦幻之境,陈嵩以凡人之体,如何识得路径,就这样被虻山的妖魔发现。 陈嵩身具破御之体,又有高明武学,寻常妖魔猝不及防,多有被他打倒的,这也是虻山之境存在以来,第一次由凡人引起的骚乱。 此时,千里生和虻山四灵都身在长安,茹丹夫人又一时晕厥,因此这样的骚乱连在凌绝峰顶的大力将都被惊动了。 大力将这些年正沉湎于人间的武学之道,当看到陈嵩用精妙超卓的武艺一个个的击到实力远比他强大的虻山妖魔之后,不由赞叹之极,在陈嵩最终力不能支的情况下,他把陈嵩救了回去。 通过询问其他妖魔,大力将知晓了陈嵩到虻山来的过往经历,于是便对茹丹夫人传话过去,就说陈嵩已被他带入凡子谷中,不可再去搅扰。茹丹夫人醒转后,正有些恼羞成怒,可大力将军何等身份?她又怎敢不允? 就这样,大力将和陈嵩开始一段妖与人的交谊。 一开始,陈嵩自然也认为大力将与那些食人的妖魔一般,都是一丘之貉,对大力将百般防范。可渐渐的,陈嵩发现这位身着玄袍,气宇轩昂的男子举止有礼,谈吐不凡,对于人间诸家言论亦极有见地,再看那凡子谷中也有众多被妖魔劫掳来的凡人,从他们口中得知,正是这大力将的保护,使他们保全了性命,没成为虻山妖魔的口中之食。 陈嵩对大力将的观感慢慢的转变了,而大力将喜好人间武学,遇有疑难之处便向陈嵩虚心讨教,陈嵩也不多说,总是用武艺较量的方式让他自行去领会其间要义。几个月下来,两人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陈嵩是武道宗师风范,大力将有磊落名士情怀,这番惺惺相惜之意终于使二人成了投契的莫逆之交。而他们每日里总要比试一番,既全好勇尚武之心,亦有肝胆相照之快。 几个月的比试,大力将天赋异禀,人间武学之道自是日益精进,而陈嵩在和这个虻山守护神的较量中,却也觉得自己运用那种破御之体的能力越来越强。 他也清楚,每次比试,自己都是全力施为,而大力将只用武学之技,从不运用任何妖术法力,单以枪术精妙,自己全力周旋之下或可偶尔胜得一招半式,可若真正对敌,只怕这大力将一招就能取了自己性命,由此,他自己也用心锤炼自己的破御神力,渐渐亦有小成。 陈嵩自忖,以现在自己的能为,若再回昔日刺君之夜,至不济也能有胜过那虻山四灵之一的可能。可自从被掳回虻山,自己康复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那几个在月夜杀害自己手足兄弟,食人血肉的可憎妖魔了。 今天,陈嵩在和大力将比试之后,原是在凌绝峰半山角自己的住处饮茶沉思,就见沿路风响,黑气激荡,竟是自己似曾相识的路数,当下留了神,待看到黑气之中现出虻山四灵的身形来时,顿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当即取了兵刃,鼓勇杀出。 虻山四灵不防这凌绝峰上还有这般旧怨仇家,陈嵩现在又是枪法精绝,玄力渐深,几乎便被他伤了,故而在看清来袭者后,有了这番争执。 “陈兄,彼时各为其主,瞧我面上,且休旧恶。”一边是自己的同族,一边是自己的至交好友,大力将不好去偏帮哪一方,只得出言相劝。 陈嵩将手中的精铁点钢枪一收,掉头便走,他也不想大力将难做,可这番举动却也表明,他不接受大力将的调停。 大力将苦笑,茹丹夫人身后的嗷月士则阴阳怪气地说道:“这飨食之会逃出来的肉现在倒这么做大,连大力将军说话也不给好脸色。” 虻山四灵都冷笑起来,茹丹夫人则带着媚笑看向大力将,故意不提此事。 千里生缓步踱出:“贤兄,多谢赐茶,小弟这便告辞。”刚才的一切他都落在眼里,却也故意装作全然未见。 “见笑。”大力将对千里生一拱手。 对凡人的骄纵,使你进入了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再这样下去,你将作茧自缚,不容于吾族之类。到那时,我就可以…… 千里生潇洒的向大力将告别,并带着茹丹夫人和虻山四灵化作黑气离开。在离开时,千里生的表情竟有种释然的轻松。 第036章道异 在从那座山村出发的时候,风盈秀特地向那李庄主要了辆独轮车,相传独轮车正是先朝蜀汉丞相诸葛亮发明的,那时用于向前线运用粮草,谓之木牛流马。 蜀道艰难,山路崎岖,更兼风雨肆虐,道路愈加难行,因此蜀地中无论乘车骑马都极为不便,倒是这独轮车在山路险道中行进更为便利。那老妪腿脚不便,要跋山涉水的走这许多路途再所难能,所以风盈秀想的很周到,用独轮车推着老妪向江南建康城出发。 李盛对于这几位神仙带走一个来历不明的疯女子和一个全无劳力的孤老婆子之举显然还是很赞成的,因此在几人整装出发时,脸上几乎乐开了花,领着全庄上下,直送到村外栈道路口,当然,李盛还一定程度的对女神仙风盈秀表达了一点恋恋不舍,唉,这般美貌的女神仙怎不在老汉庄上多盘桓几日呢?不然以老汉这气度弘雅,这家财万贯,难保不能一亲芳泽也。 看着李盛一脸色迷迷的挥别神情,薛漾心中泛着嘀咕,这色鬼庄主是真不知道那风盈秀的厉害,他几乎可以保证,以风盈秀雷厉风行的性情,这色鬼庄主只要敢稍有不轨之举,那只神出鬼没的小松鼠会毫不留情的用剪刀去了这老色鬼的势,所以,老庄主啊,你真应该感谢我们,我们是真正带走了你的灾星那。 风盈秀护送娟儿一行的方向和薛漾池棠行进的方向有很长一段同道的路程,风盈秀老实不客气,把推着独轮车的光荣使命交待给了薛漾和池棠两个。 对此,薛漾一开始是据理抗辩的,谁知道风盈秀一撇嘴:“我们几个都是女的,你们两个男人好意思啊?你不乐意推也行,要不你背着这老太太?” 娟儿当然不忍,几次三番表示:“还是我来推,不能麻烦两位英雄。” 薛漾哪里好意思再推拒抗辩?当下便以男子汉大丈夫的胸襟风范,义无反顾的推起了独轮车。倒是车上的老妪很不好意思,几次讪讪的要下车步行,都被薛漾止住了:“老奶奶,坐,你身子轻,我力气足,推着你走不碍事的。”娟儿实在过意不去,便陪在薛漾身边搭把手,嘴里一迭声的致歉:“可实在是辛苦你了。” 池棠替薛漾背着那把锈剑,走在一旁,关心的道:“师弟,推过前面那山坳,我来替你。” 薛漾统统摇头:“放心,才不费力呢,我可不像某人,拿了钱不干事,就知道支派人!” 风盈秀背着双手,在队列之前走的趾高气昂:“你们两个男人帮个忙不行么?等咱们分岔了道,往后不全是本姑娘的活儿?”她的肩头立着那只松鼠,背转了身子,幸灾乐祸的看着低头推车的薛漾,吱吱叫着。 就这样,一行人在蜀道之中走了四天,风盈秀对蜀地道路显然非常熟悉,总是能在最安全的地方找到露宿歇脚的所在,直到第五天上,才进入一个小市镇,风盈秀轻车熟路的找到一家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客栈,笑嘻嘻的对众人道:“今天晚上不必那么辛苦的宿在山里了,就住这里,这家我住过,价格公道。” 这几天薛漾承担了大部分推车的重任,池棠有心帮一把,但他是世家子弟出身,这推独轮车还是要技巧的,池棠推上歪歪斜斜的走了几步,险些儿把老妪摔了下来,薛漾忙要接过手来:“池师兄,这事你不会做,你呀,就帮咱们拿着行李就行。” 池棠涨红了脸,别看他武学之技极有天赋,但一些琐碎杂务的日常之事还真是不太在行,便是那时节在董府为仆的时候,也只能做些砍柴负薪的粗重活,心里暗自下了决心,不能再像个公子哥般的过活了。 池棠和薛漾搀扶着老妪下车,风盈秀大喇喇的对客栈掌柜丢了一串铜钱:“两间上房,要有热水洗浴的那两间,嗯,饭菜让店伙送进房内。对,要有鱼有肉,酒嘛,不必多,热个一壶就行。” 薛漾很是满意,还算你有良心,安排的周到,当下接口道:“哎,酒可以多一点,一壶不够,来个一瓮。” 看到风盈秀蹬蹬蹬的上了楼,在店伙指引下,径自推开了一处房间,店伙又笑呵呵的指引边上房间:“另一间在这里,客官请。” 薛漾举步欲入,风盈秀却回头一看,赶紧伸手拦住:“这不是给你们住的。” 薛漾一愣:“干什么?你们住那间,我和师兄住这间啊,你不是开了两间房吗?” “一间本姑娘单住,另一间给她们娘俩住,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啊?”薛漾大怒,“那我们师兄弟怎么住?” “切,你们自己去掌柜那里开房间啊。我开的这两间房,那是为了这护送的事,你们是做的这生意吗?好像只是正好跟我们顺路吧?食宿这些,本姑娘可不负责哦。”风盈秀对于让薛漾吃瘪的举动好像向来乐此不疲,因此说话的时候表情分明带着得意。 …… 大力将看着千里生凌空远逸的背影,眼神中透出一丝莫可名状的怅然,几千年生死与共的情谊,现在却越来越背道而驰,除了客套的寒暄,就是秉见殊异的针锋相对,他们之间,连体己知心的交谈也没有了。 大力将收回目光,决定还是去宽慰一下还有些余恨未平的陈嵩,却见到将岸仍旧站的笔直,在一边侍立。 大力将看了看一脸恭肃的将岸,他是自己的心腹干将,并且,也和灵风一样,是自己的亲传弟子。别看他的体格不比寻常妖魔高大,可这正是其修为日渐高深的缘故。为妖者像人的一面越多而像兽的一面越少,这就说明了他的法力就越高强。 将岸也是慕枫得道,深深受到大力将人间诸家言论的影响,尽管大力将给他安排的是虻山天军的副将职司,可他却总是把自己定位成大力将的贴身侍卫,所以在每次军旅操练之后,他便随侍在大力将身边,恭敬而又威武的护卫,满脸的忠心耿耿。 “将岸,你不用总是这样跟在我身边,你的职责是处理虻山天军之军务,而不是我一家之将。”面对着忠诚的部下和得力的弟子,大力将的话语显得很温和。 将岸没有接话,只是说了句:“千里生欲对将军不利,将军还要早作提防。” “哦?我和他不过是持论相左,难免有些言语争执,壮大吾族之心却并无二致,你又如何看出他欲对我不利?” 将岸略一沉思,抬眼看了看四下,确定再无他人之后才上前一步,垂首靠近大力将,轻声道:“师父,您通览人间千年古籍,最为通晓人间历史。朝堂之上政见不一,党同伐异之举层出不穷。如今虻山最有权势者,唯师父与千里生,千里生雄心勃勃,早有征伐天下之意,可师父您却再三阻挠,千里生岂有善罢甘休之理?适才,徒儿与那千里生的心腹虻山四灵共行,听他们言语间对师父颇多非议,他们不知,我不仅是虻山天军的副将,更是师父您的弟子,那嗷月士更是言辞闪烁,有拉拢徒儿入他们幕下之意,如此一来,虻山军权也可落入他们之手了。这些筹算计谋,人间史籍历历在目,可笑他们以为徒儿还不知晓呢。” 大力将很欣慰的看看将岸:“很好,你这些年攻读人间典籍,看来极有心得,也学会将这些心得运用于实事之中了。不过,你的这些提醒还有不周之处,你可别忘了,我和那千里生说倒底,也只是虻山吾王的臣子,吾王甦醒之日就在眼前,无论我们所持何论,最终还是要听吾王区处。” “也正因为如此,师父手握虻山军权,在虻山威望极高,吾族各众谁不景仰敬服?而那千里生设谋定计,奔波操持,却屡屡计败铩羽,劳而无功;两下相较,师父以为,吾王更会采取谁的政见?” 大力将一笑:“那是吾王的圣断,可怪不得我。” “可是,如果在吾王甦醒之前,千里生先行一步,除去师父,将虻山大权独揽呢?” 大力将摆摆手:“你看人间党政权斗的书太多了,千里生要除去我?就算真有此心,他能凭借何力?是他手下以虻山四灵为首的百多妖魔?还是他自身的无上法力?我手下天军万余,他又怎敢造次?况且,他以智著称,我以力相闻,即便与他当面交锋,他又何堪我之一击?而且,你说了这许多,你还是忽略了一个人……” 将岸一怔:“师父是说……” 大力将负手,将目光投向了北方的群山之中:“虻山三俊,虻山最强者可不独我与千里生两个。” 青烟一晃,灵风忽然现身,在大力将身边盈盈下拜:“师父……”转头见到将岸,又称呼一声:“师兄……”在没有旁人在的情况下,灵风对他们才会用这样的称呼。 大力将点点头,抬手示意灵风起身。灵风则继续禀告:“徒儿本在陈先生处,但陈先生一见那四灵之辈,便怒气勃然,当即提了兵刃冲出庐去,徒儿未及相阻,致生事端,徒儿特来请罪。” “事端?算不上。”大力将不以为意的一挥手,“故恨宿怨,因果自生。茹丹和四灵取咎在先,陈先生又是恩怨分明的脾性,不过是场旧事重提的小波折罢了,有我在,当无大碍。我这便去与陈先生再说说,灵风,你去凡子谷中沽五斤美酒来,我与陈先生把盏共饮。一则是宽抚其心,二则也可细辩其中道理。” 灵风身影一晃,早化作青风而去,将岸嘴角带笑:“师妹自从往尘世间走了几遭,变化的倒大,往日里桀骜不驯的性子现下倒越见温淑。” 大力将大有深意的望着灵风远去的青风在山谷中飞逝,也现出笑容:“你也这么觉得?这小姑娘外表看起来比你要坚忍,可内心却远比你柔弱的多……”忽而话锋一转:“将岸,你还是回军中,既然谙读史书,也当知军旅不可一日无将,你以人间治军之道而在军中,才能令那些心怀叵测之辈无机可乘,正如你所言,早做提防,总是好事。” 将岸神色一喜,大力将表面上虽然对千里生不以为意,其实对自己的建言一样采纳,当下抱拳躬身:“遵命!” …… 和在凌绝峰上的师徒对话一样,凌空御风飞行的千里生一众一样在进行的对话,只不过对话的只有千里生和茹丹夫人两个,虻山四灵远远的堕于后面,他们也很清楚,许多朝堂大计,他们还不便与闻。 “先生,茹丹看你前番几次与他争论,几有忿发之意,只是强自隐忍罢了。可怎么最终出来,你却又这般如释重负?” 千里生与茹丹夫人并肩飞行,淡淡一笑:“在一开始,我发现他远比我想象的难对付,很多时候他是在装糊涂,可心里却如明镜一般。有这样的对手在,怎不令我心中烦躁?所以几次三番几乎按捺不住,直到我看到他对茶道的专注,他对凡人的庇护……我就放心了,他终究还是有弱点的。” 茹丹夫人不解的睁大眼睛,这个表情使她美艳的容颜更增娇媚之色。 千里生用看透真相的表情微笑着,却将目光投向了群山之间的北方。 “神息崖那里,现在情况如何?” “听那里的小妖禀告,这些日子吾王圣灵气息渐重,翼横卫全力施为,已有整整一年不曾出崖半步,想来,也正是到了吾王甦醒的关键时分。” 千里生淡淡一笑:“那就先不惊动他吧。”忽然捧起茹丹夫人娇靥,深深一吻下去,茹丹夫人没想到千里生当众这般亲昵,虽然意外,却情不自禁的反搂千里生,敬奉香舌,浓情炽烈。 虻山四灵很识趣的远远的停下,嗷月士还嘿嘿的笑了起来。 长吻之后,千里生注视着茹丹夫人迷离的双眸,语调却带着清冷:“明日起,就让她们开始吧。” 茹丹夫人的表情在瞬时间就变得极为震骇,本来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到千里生冷狠并不容半分质疑的果决表情,她终于还是决定放弃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规劝之语,只是服从的点点头:“是。” 第037章偕旅趣事 “见过小气的,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薛漾嚷嚷道,“这单买卖是我替你张罗的吧?你不给我分成也就罢了,你还从我这里拿了五百金当保金呢!现在说咱们就是顺路不是一伙儿的,你路上喊咱们推车的时候怎么不说?” 池棠拉了拉薛漾:“师弟,我们再开间房就是。” “不是这个,这道理得说清啊,你瞧瞧她这得意劲儿,这不欺负人嘛。”在风盈秀多少带着点戏谑的笑容前,薛漾愤愤地说道。 娟儿在一旁甚是过意不去:“呀,我和婆婆在外厢草堆里住一宿就行啦,薛英雄,你们住这房间就是。” “这怎么行?” “好啦,这家伙不识逗。”风盈秀在薛漾几乎叫起来之前笑嘻嘻的摊开手,“本姑娘行走江湖,一是一,二是二,你还真以为本姑娘不记着你们一路上推车的功劳?早给你们安排下了,你们的房间在对面,男女有别不是?我已经跟掌柜的吩咐过了,你也是,开开玩笑也当真?一点没有男子气概!” 还说我没男子气概?薛漾咧开嘴,有心分说几句,可脑子转了几番,竟没想出反唇相讥的词来,还是池棠暗笑着把薛漾拖走:“成啦,六师弟,别人跟你开玩笑呢,那里店伙招呼我们过去喽,别杵在这儿,让白姑娘她们赶紧进房休息。” “哦,对了。”风盈秀忽然对店伙喊道:“三间房的饭食都算在一处,送到我房里,晚上我们在一个桌上吃。”又笑嘻嘻的对薛漾道:“今晚本姑娘请!既是谢你送我这单买卖,也是酬劳你们这几天推车之苦,别说本姑娘不近人情。” 薛漾顿时明白风盈秀的用意,三房饭食并一处,这样最划算,也不怕浪费,他是精打细算的人,哪能不知内中关节,当下狠狠白了眼风盈秀,心中暗道:“晚上吃穷死你!” 客栈的膳食着意调制起来还是很丰盛的。当晚饭时分,薛漾早就迫不及待的坐在了风盈秀的房里,看着桌案上鸡鸭鱼肉铺陈排列,食指大动,故意问道:“风姑娘啊,要是这些酒菜不够吃,怎么办?” “怕什么?只管吩咐店家去做,本姑娘请客,管饱管好!”风盈秀不以为意,此刻她显然已在客房里洗浴过了,屋子里飘着一股香胰的气味,她的头发也有些湿漉漉的,披散开来任由窗外飘入的晚风吹干,往日里不离身的灰色斗篷也脱下了,换了一身朴素的粗布长袄裙,竟是愈加的秀美。 薛漾可没在意风盈秀现在的装束和样貌,在听到风盈秀的回答之后暗自偷笑:“要的就是你这句管饱管好,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乾家弟子卓然于旁人的绝不仅仅是伏魔之术。” 池棠是知道薛漾在饭桌上以一当十的强大战力的,看了一眼懵然不觉的风盈秀,倒是好奇她如果发现饭桌上薛漾风卷残云的狼吞虎咽之后会是什么表情。 酒菜已备,食客未齐,娟儿和那老妪还没有到,所以尽管薛漾已然摩拳擦掌,欲待大逞雄风,现在却也只能火急火燎的等着。 脚步声轻响,一阵香风传入,当是那娟儿到了,门开启处,一个身着绣裙的女子搀着那老妪步入。 池棠抬眼看时,只觉得眼前一亮,那女子肌肤雪白,眉目如画,虽然未施脂粉,却已现出沉鱼落雁的绝美容貌。 “娟儿来迟,诸位幸勿怪罪。”那女子看到池棠和薛漾略有发怔的神情,嫣然一笑。 这竟是那蓬头垢面的娟儿?在座的几人都是一惊,在娟儿自述的时候,池棠也曾听说她本是个绝美的女子,却也没有太在意。而这几天风餐露宿,娟儿形容未改,蓬头遮面,直到进了这客栈,她才有了机会一洗尘垢,再复旧日风貌,却没想到,真是这般明丽动人。 娟儿似乎也是被两个男子直愣愣的眼神看的有些害羞,低垂了臻首,搀扶着老妪在桌案前坐下,然后双手捧着一盒物事,很恭敬的送到了风盈秀面前。 风盈秀一直侧着头,带着意外的看着眼前这原本蓬头垢面,现在却明媚照人的女子,在见到她又奉上一盒物事时,不由啊了一声:“做什么?” “娟儿身受大恩,一路还要有劳风姐姐,感激莫名,无以为报,这是娟儿受公主所赠西域韵香露,女儿家敷在面上,可润肌沁肤,旷神养颜,这一年多娟儿一直带在身上,这便送给风姐姐,还望风姐姐勿嫌鄙陋。” 这番话说的彬彬有礼又言辞恳切,当是成汉玉恒公主的贴身侍女深明礼仪之故,风盈秀倒没想到还有这番馈赠,顿时笑吟吟的接过那物事,轻拧下盒盖,一阵香脂之气充满室内,这股香味对池棠和薛漾来说似曾相识,略一回想便记起,在那日进入茅屋中初见娟儿时,那屋内就是这股香气。 “这可多谢啦,嘻嘻,娟儿妹子费心了。”风盈秀显然很受用,将韵香露的盖子盖好收入怀中。“米粒,替我谢谢娟儿姐姐。” 小松鼠倏的蹿出,立在风盈秀的肩头,拱手作揖,极为可爱。娟儿和那老妪都被这小松鼠逗得笑了起来。 薛漾一直对这只砸了自己一骨头的小松鼠颇为耿耿于怀,斜着眼看着那松鼠,用嗤之以鼻的语气道:“米粒?这小子叫这名字?” 风盈秀用薛漾撇向小松鼠的眼神回撇向薛漾,用和他相同的语气说道:“别小子长小子短的,她可不是小子,她是姑娘。” “这家伙是女的?”薛漾浑没想到自己这称呼大有问题,松鼠只有公母,不称男女,可他还是不自禁的按着风盈秀的说法,并且下意识的凑上去看那小松鼠,口中道:“女的还这么凶?砸人敲人下手忒狠。” 那叫米粒的松鼠对着薛漾抽抽鼻子,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了一次飞踹。 薛漾猝不及防,鼻梁上早着,哎呀一声,捂着鼻子头向后一仰,米粒则趁机又缩回了风盈秀的衣襟里。 “不知道非礼勿视吗?你这眼睛看向哪里?活该被米粒揍!”风盈秀笑的畅快,同时示意娟儿落座用餐。 看着薛漾的窘样,娟儿、老妪包括池棠,都再次忍不住的大笑起来。 “哦,娟儿妹子。”在大家的笑声中,风盈秀的表情忽然一正,“我们一路远行,你这样的装扮可不行,你太美了,会招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以的话,最好恢复成蓬头乱发的模样,或者干脆,女扮男装,做一个男子结束,这样要好些。” 这番话倒是极有道理,毕竟要在险山恶水中跋涉,前路千里迢迢,美艳的女子会招惹来强寇贼徒的觊觎。娟儿很听话的点点头,却又加上一句:“那风姐姐你呢?你也这般美貌,你就不担心吗?” 又是令风盈秀受用动听的话儿,顿时笑得像朵怒放的花儿:“放心,我会用斗篷遮住我的容颜的。” “我说,我们能不能边吃边说?”薛漾揉了揉鼻子,在风盈秀喜笑颜开之际适时的插话,“菜肴都冷了,而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动箸,请请。”风盈秀在这时颇见江湖儿女的豪爽。 …… 这一晚,添酒加菜的店伙在楼梯上跑了十几个来回,撤下的残肴和新增的饭食流水价的往来,风盈秀的眼睛都直了,而薛漾则拍着浑圆的肚子很满意的表示他已经酒足饭饱,并对风姑娘请客的这餐晚饭表达了感谢。 他总算用一种另类的方式占了一次上风。 …… 满腹心事之中,韩离来到了秦淮河边,裹住脸上伤口的纱布早已取下,曾经雍雅俊逸的面容之上已经有了一条长长的疤痕,而韩离总是在看到这个倒影的时候,泛起一阵深深的悲凉,你说对了,舞晴,当我每次看到我自己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尽管我知道,也许你对我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可是曾经有过的过往对我来说,却总是痛彻心扉的煎熬。尤其,在想起你的时候。 韩离提着一袋酒囊,走入了一片低矮房屋的民宅之中。 一个身材瘦长的男子从街巷中相向走来,在和韩离擦肩而过的时候,那男子飞快的扫了韩离一眼,眼中的黄色光芒一闪。 韩离似有所感,抬眼望向那男子,这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唇边的髭须不密,而在行走之际,上身并没有随着步伐摆动,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韩离只是心中一动,那男子却又低下了头,行若无事的向前走远了。 韩离无心多想,在一处柴扉前停下了脚步,轻叩门首。 门应声打开,一个瘦削清癯的书生正在收拾茶具,屋中堆满了书卷,显见是个饱学之士,韩离轻咳一声,那书生却头也不抬,口中道:“是忘了什么物事么?” “子颜……”韩离开口。 书生这才抬起头来,喜道:“韩兄?你怎么来了?”放下收拾的茶具,拱手相迎,可在看到韩离的容貌之后,却又神色一变:“韩兄?脸上是怎么了?如何好长一条疮疤?是遇上强敌了么?” 韩离摆摆手:“一言难尽,怎么?家里来了客人?”显然不想就脸上疤痕的事多说下去。 书生心知韩离此事必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是精细的人,也不再多问,只是迎韩离坐下:“访客刚走,我听门扉转眼又开,还道是那客人拉下了什么物事呢,却没想到是韩兄来了,快坐快坐,容我再沏新茶来。” 韩离拉住那书生,将手中的酒囊一摇:“子颜,今日不饮茶,我们喝酒。”又从怀中取出一包油纸往桌上一丢,油纸摊开,却是已经焖透切片的牛肉,和一只烤熟的整鸡,“菜肴我已备得,子颜只管收拾杯盏来。” 那书生一笑,点头答应。 这书生正是滕祥,表字子颜,乃是北海滕家的子弟。北海滕家在前朝时节曾是东吴的名门望族,几代下来到了滕祥这一辈已然族衰势微,滕祥自幼饱读兵书,自诩有机变韬略,愿在这纷争时局中大展抱负,奈何其一介寒族白丁,空有一身本领却无报国之门。韩离也屡屡向桓大司马举荐滕祥,可桓大司马幕下名士众多,一时也不知滕祥的能为,只不过给了个主薄的差使,滕祥恨其职微小又难尽其才,便辞官归家,韩离多曾相劝,滕祥只是不听。不过,这只是公事,在私交上,二人性情投契,可谓莫逆之交。 “今日韩兄如何有暇来小弟处?”滕祥和韩离把盏对饮,以手为箸,抓着牛肉送入口中,颇有些时下名士之风。 “明日随大司马前往庐江,以备北伐,一向未见子颜贤弟,今日便来与子颜畅饮。” “小弟也听说氐秦国政事变乱,新君即位,此正是北伐用兵之良机,大司马此举,可谓顺应时势也。只是韩兄又要随军征战,小弟不知何时能喝上韩兄和舞晴嫂子的喜酒了。” 滕祥的无意之语却使韩离心中一痛,但他仍保持着闲雅的风度,有意无意的岔开话题:“子颜安坐家中仍知天下时局变化,如此大才,何不如再回幕府?需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眼看便是一场大征杀,子颜若同往,必能脱颖而出。何愁得不到大司马的器重?” “韩兄是用毛遂自荐的故事来激励小弟么?其实到了现在,小弟过去或者还有些处囊之叹,现在却觉得意兴萧索了。天下之大,可堪施展抱负处所在多有,又何必局隅一地?” “嗯?子颜此语,莫非是寻到了什么新去处?” “恰好今日韩兄来寻,实不相瞒,小弟才下了决断,另投他主,展我胸中才学,强胜大司马幕下百倍。”滕祥的语气透出兴奋。 第038章对饮 看到滕祥这样的表情,韩离也知他是碰上了知遇之主,不过天下间,还能有哪里会比大司马幕府还要强胜百倍? “子颜,你这新去处莫不是氐秦国军中或者鲜卑人帐下?”韩离不无担忧的问道,如能施展滕祥的抱负,最好的所在便是军旅,方今天下,南国氐秦鲜卑三方牵制,现在他既然不在大司马的幕署,那么合理的推断便是为敌国所用。 滕祥笑道:“韩兄这是说的什么话来?小弟虽是寒族草芥,然华夷之辨自明,纵不为王师正道,却也绝不甘被那胡虏驱策。放心,小弟还是为我大晋效力。” 韩离这才放心:“哦?那子颜是去徐州郗大人那里?还是寿阳袁将军那里?”韩离问的这几个都是南朝坐镇一方的重臣干将,虽然权势不如桓大司马,却也是手握重兵的实力人物。 滕祥取碗盏大饮一口,摆手笑道:“皆非此也!小弟要去的地方是个庳坞,听闻聚了万余豪杰,正是那坞主慕我名头,遣人来说,愿以小弟为统兵之主。” 庳城为坞,这是数十年来因诸侯割据,战祸纷争而形成的新的存身方式。也就是地方上的豪强筑造坚固的小城堡,蓄粮以备,再聚集壮士男丁,抵御外来侵袭的方法。小坞不过几百人,而有些大坞甚至能有超过万人的规模,在这乱世中,已经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了。韩离想了想,自朝廷南徙后,南国境内已没有什么庳坞存在,倒是兵争纷乱的中原之地多有,其中也有几处是尊奉南国天子的,滕祥若是去了那里,倒是正可一展拳脚。 滕祥兴致勃勃的说着规划:“待小弟去彼处之后,练兵三月,而后选精锐八千,视大司马大军动向遥起呼应,岂不是大有可为之处?” “子颜能寻到这个所在,可真是意外,想那过年时节还不曾听子颜说起呢。” “哈哈,便是你我除夕之夜后,没几天就来了访客,每日与我畅谈兵要,我听他所言也极有见地,就是这几天,他终于说,是受鄱阳郡屏涛城坞坞主所托,寻我前去共襄义举的。哎,今日韩兄来之前,他才刚走。” “鄱阳郡屏涛城坞?”韩离表示并没有听说过,同时想起过来时在街巷里见到的那个中年男子,不知为什么,此际想来对那男子总有些不舒服的感觉。不过对于好友的前程,他也不好再多说非疑之语,便只说了些祝贺和保重的话来。 在滕祥高涨的情绪中,这餐酒的气氛倒也热烈,两个人将酒囊中的酒水喝的涓滴不剩,滕祥不胜酒力,最终伏在桌上呼呼睡着了,韩离尽管已经醺然,可举动间还是极为沉稳,将滕祥扶到榻上,又替他盖好被褥,这才推门而出,迎着寒凉的晚风,长长舒了一口气,就要随军出征了,也要告别这座繁华的都市,让在这座都市中曾经有过的悱恻缠绵的记忆就此深埋在心底吧,总是纠缠于自欺欺人的烦恼之中也未免太儿女情长了。 韩离关上了柴扉,很快自己就将进入终日刀光剑影,兵戈铁马的岁月之中,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和挚友相见,念头触及于此,又不免感叹一番。 “哈哈,尊君倒是好兴致,大老远的我就闻到这巷子里一股酒香。” 韩离循声望去,只见边侧房屋的矮檐上坐着一个胖大的身影,正是那斩魔士甘斐。此刻正双手环抱,翘起的腿优哉游哉的晃荡着,咧开的嘴里露出一排白牙。 韩离淡淡的笑了笑:“这里是个好友的住处,明日即将远行,趁便就来看看故人,这一去,也不知几时得还。嗯?甘兄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啊哈,尊君可别以为我是盯梢你,是我那小师妹省亲看她那大哥去,要我们陪着,我是嫌去她大哥家太过不自在,就让羽媚陪着她去了,我呢,便在近处候着,等她们出来。” 韩离顿时想起,甘斐小师妹董瑶的哥哥正是当朝中书侍郎董璋,他的宅邸倒是离这秦淮河不远,事实上,在秦淮河左近有很多朝中高官的府邸。不过既然是就近相候,却又怎么会这么巧的便在这布衣百姓的小街巷中遇见自己? 甘斐腾的跃下地来,看着被韩离关上的门扉笑道:“对哦,这里是有你一个朋友呢。是不是那个瘦瘦的,眼睛小小的书生?我和莫姑娘在上元节见过他一面,他还托我们向你问好呢。” “你见过他?对,正是他,我的好友滕子颜,不过他可不是普通书生,他才兼文武,深通兵法,乃是当世大才。” “这么厉害?还真看他不出。”甘斐嘴上说着惊叹的话,眼神却还在四处张望。 韩离情知他必然有事,也不说破,还就着自己的话题说下去:“是我先不知甘兄在此,不然便邀请甘兄一起进去喝酒了。” “唉,早知道传出酒香的地方有尊君在,便踹门,我也得进去当个不速之客讨杯酒喝。这不,到现在还没吃,腹中饿得紧呐。”甘斐摸了摸肚皮,做出个苦恼的样子。 “这如何使得?我便陪甘兄就近寻处酒肆,先用了晚膳。” 甘斐摆摆手,嘿嘿一笑,就见巷口拐进一只黄狗,颠颠的跑到近前:“娘妈皮的转了一圈了,味道是还有,不过很淡,闻不出由头。但这说明在这几天那狗日的还来过这里。”看到韩离时那黄狗还挺有礼貌,又加了一句:“你好,老电隼,你咋在这咧?” 这就是那斩魔士带来的那只摄踪仙犬,韩离还记得他的名字,叫无食。说实话,这些天经历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后,韩离对这只会说话的黄狗无食已经见怪不怪了。 “臊狗子不是跟你说了嘛,这市井街巷里不要说人话!”甘斐骂道。 “娘妈皮的这不是没外人吗?再说这黑灯瞎火的,谁他娘的知道是我在说话?”无食嘴里琐碎,但欢快摇动的尾巴出卖了他,显然,他是在找乐子斗嘴呢。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韩离对无食前番说的那段话显然还摸不着头脑。 “实不相瞒,我是记得在上元节那天曾在这里察觉出妖魔气息,一直放心不下,今天趁这机会便带这臊狗子(无食立刻嘀咕一声:“死胖子!”)一起再看查探一番,他鼻子灵,能闻出味来。” 原来如此,韩离想道,看来这才是在这里与他相遇的真正原因。斩魔士还真是每时每刻都想着降妖除魔,不过这市井繁华之所竟然也有妖魔出没?这可真正意想不到了,但转念又一想,大司马府何等戒备森严,却不也出现了妖魔之事么?想到这里,韩离心中隐隐一痛,阻止了自己再想下去。 甘斐耸了耸肩:“还来过就好,这几天爷就盯在这,不怕那妖魔飞上天去。哦,对了,尊君,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韩离一怔:“我问甘兄和这位……犬兄在做什么啊?” 甘斐眨眨眼:“我是说再前头那一句。” 韩离恍然大悟,不由哑然失笑:“哦,我说,我陪……我请甘兄就近寻个酒肆,先用了晚膳,可不能让甘兄饿着肚子。” 甘斐大乐:“此议极好,有劳尊君。”无食则已经馋涎欲滴:“极好极好……” …… 在世人眼中,会降妖除魔的纵非霞举飞升的神仙气象也该是气度雍然的有道之士,可在饭桌上,韩离绝对不认同这话,刚端上来的鸭子就被齐胸扯了脯子去,甘斐鼓鼓的塞着满嘴菜肴,还不忘丢几块骨头给座下的无食啃,无食吃的不过瘾,汪的叫了一声,很快便被甘斐用肥大的鸭腿堵住了嘴。韩离又现出那闲雅的笑容,至少这样吃相的人决不会是奸诈之徒。 狼吞虎咽之后,甘斐才想起端起酒觞来敬韩离,韩离已经和滕祥喝了不少,此刻再饮只恐醉酒纵形,反误了明日正事,便笑着摇了摇手,示意不能再饮了,甘斐老实不客气,自顾自大口饮下,颌下髭须,胸前衣襟,都滴淋着酒水,显得豪迈不羁。 “尊君当真不打算随我同回本院?其实只要呆一阵就行,授你些伏魔之术,做个乾家的记名弟子。”甘斐早就跟韩离说过请他往乾家本院一行的事情,乾家最重五方乾君化人,如今韩离身为西方雷鹰乾君,自然是需要乾家秘术的点拨。 “正如甘兄暂时也不打算为大司马效力一样,为大司马桓公竭智尽忠乃是我之本分,眼下北伐之举迫在眉睫,请恕韩某不敢从甘兄所请。待韩某随军征杀而归,自当来寻甘兄,不负自身神灵之力。” “也罢,现在不勉强,你和羽媚一样,都是铁了心要为大司马效力的。我也跟桓大人说了,等你们这次北伐之后,我再来大司马府,带你和羽媚回本院,修习伏魔之术。” “如此甚好,你看,桓大人是真看重你,本是连婚期都给你和羽媚定下了,现在出了这事,只有我们凯旋而归后,才能吃你和羽媚的喜酒了。” 桓大司马一力促成甘斐和莫羽媚的终身大事,甘斐自然铭感于衷,只不过由于氐秦国的大势变化,使北伐必须抓住这段时间开始,所以成亲之事只得暂缓,甘斐知道军国大事由不得人,也不以为怪,反正和莫羽媚心心相印,早晚必可鸳盟共偕。 所以甘斐便嘿嘿笑道:“这个无妨,那咱们就定了,你们北伐归来,先喝我的喜酒,再跟我一起回去。” 韩离和甘斐交谈之下,倒是很喜欢他的率直可感,当下与他一击掌:“一言为定。” “话又说回来……”甘斐直视着韩离,“尽管现在你们不随我回去,可已然身经妖魔之事,更是身具伏魔灵力,难保你们此去北伐军中不会碰到什么妖魔作祟,我倒是想,先传你几手粗浅的运转灵力之法,只要你……哦,尊君试练纯熟,等闲的妖魔鬼怪也不敢近你之身。” “若能如此,自然最好,只是韩某资质愚钝,就怕运使不灵。” “哎,别急着说谦虚话。其实以你现在运用雷鹰神力的方法,妖魔已然望风披靡了。你忘了?那天晚上,那个乔装的鲛人妖精是何等惧怕于你……”讲到这里,甘斐看着韩离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又见他露出涩然的笑容,情知不小心下讲到了韩离的痛处,不由止口。 韩离轻抚脖项下那串还沾染着血迹的珍珠,装作漫不经意的摇摇头,让甘斐继续说下去。 “……呃,其实呢,我知道你现在如果把本身的劲力全都爆发出来,那雷鹰神力便随之而出。可这样动静太大,有时候会打草惊蛇;而时间又略显迟慢,这样有时候也会猝不及防。你要做到力随意动,跟你内功运转的法门很相似。我跟你说过我那池师兄吧?他跟你一样,都是剑术高明的武学宗师,他就是用这个方式,不过一个下午就谙熟了灵力运转的要义。你回头也可以这样去做,只要此法精通,再加上你自己的高超武艺,那就成了。” 韩离对于同为五士之一的池棠和自己一般,竟也是这身具伏魔神力的神兽化人,不由遥生向往之感:“早听闻临昌负剑士剑术如神,行侠江东,惜乎总是缘悭一面,不知几时才能与他相见。” “哈哈,他是我们乾家的弟子,你进我们乾家也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你们就是师兄弟,还怕见不着吗?”甘斐心想,又多了条让韩离必入乾家的理由,便趁热打铁,在他心向神往之际再度言明。 甘斐正说的兴高采烈,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异样,转头四顾,却见酒肆中再无一个食客,别说食客,便是店中的掌柜伙计也一个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人竟走的这般干净? 再一看店外,站满了身披衣甲的军兵,掌着火把,气势汹汹的看向这里。 韩离和甘斐何等样人?看到这情景只是略感奇怪,却都并不惊慌,无食依旧在桌下大快朵颐,吃的不亦乐乎。 一个校尉装扮的甲士忽然对远远走来的一人躬身行礼:“公子,此间已团团围住,贼子便在里面,不会走脱。” 就听到一个尖细而又带着气喘的声音传入:“兀那胖汉!本公子今天断断饶不得你!” 第039章又结新怨 一听到这个声音,甘斐立刻便想起是什么人来了,尽管只和那人见过一面,但这尖细而又刺耳的嗓音却印象颇深,于是甘斐便拉住正要昂然起身的韩离,给了个神气盎然的贼笑,而后满不在乎的走到酒肆门前,大马金刀的一站。 果然,那体态肥胖的王家三公子王纮一见到甘斐,便气喘吁吁的戟指而向,恶狠狠的道:“就是你!胖汉!那晚上假作是大司马的门下之客,对本公子好生羞辱,本公子看在大司马面上当时不与你计较,现在你倒自己犯下事来,哼哼,今天让本公子撞上,可要算算旧账!” 上元节之夜,王纮色授魂与的调戏莫羽媚,甘斐小施手段,就结结实实的教训了王纮一顿,王纮自下了娘胎,还是第一次被人放倒在地,当下引为奇耻大辱,有心寻回这个场子来。只是他虽是纨绔,却也知道大司马万万招惹不得,因此只能暗暗使人探查,得便处就使使阴招打打闷棍,好歹要出了胸中这口恶气才罢。天假其便,往大司马府探查消息的线报来说,大司马府有个门客在府中做出歹事,逃亡而出,听形貌描述正是甘斐模样。这下王纮大快,如此就不必顾忌大司马了,只可惜跑脱了他,不然自己寻府中私兵擒住那厮,自己一定要亲手割下他的脑袋,然后再送还大司马,既是报了自己的私仇,也能趁机向大司马卖个好。 王纮只知其一,不知其他,他不知道甘斐自逃亡而出的当晚又重回大司马府,不仅替大司马府除去一个隐伏极深的祸患,更因此得到大司马的垂青器重。 今晚王纮也只是恰巧路过,正好在酒肆窗格外看到甘斐,以他装满色欲和私心的脑子自然想不到何以被大司马府追杀的罪徒会这样大模大样的在酒肆中豪饮畅谈,只道上天垂幸,又把这仇人送到眼前,这一喜非同小可,甚至顾不上去看看与甘斐对饮的又是何人,当下急匆匆回府调集私兵,把这酒肆围了个里外三层。甘斐和韩离相谈甚欢,压根没有注意外间情形,店中的食客店伙却看的明白,深恐惹祸上身,早避了个干净。在确定军兵齐至后,王纮这才现身而出,对着酒肆里的甘斐大骂出声,没想到,甘斐竟毫不畏惧,大喇喇的迎上前来。 “是你啊?嘿,这不是那晚上怂包软蛋的胖小子吗?我说胖小子啊,你比爷可胖多了,这一口一个胖汉的,不嫌寒碜?”甘斐压根就没把王纮和他身边密密麻麻的军士放在眼里。 “贼徒,还……还敢狂言!你在大司马府犯事逃窜,当本公子不知么?你……你……”王纮虽有众多军士壮胆,可看到甘斐一脸不屑的神情,竟气的说话也结巴起来。 “你你你什么?想了那天的旧账就明说,扯那么多不相干的做甚?你管爷在大司马府犯没犯事呢?爷本来懒得理你,你倒撩拨起爷来了,信不信就算你喊这么多人来,爷想揍你还是信手拈来?” 甘斐话音一落,王纮只觉得身影一晃,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甘斐虬髯戟张的大脸出现在面前。 王纮吓的魂飞天外,斜身欲退,甘斐伸出右手,抓住王纮脖领,也不见如何使力,像拎小鸡一般,单手把王纮肥胖的身躯提了起来,王纮双足离地,更是惊的不住乱踢乱蹬,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直到这时,那些军兵才有反应,各举兵刃,齐齐逼住甘斐,为头的军校生恐他伤了王纮,一迭声的叱喝:“放下公子!快放下公子!” “我说什么来着?”甘斐笑嘻嘻的凑近王纮,“人多未必管用的。” “你……你敢……”王纮没想到对方出手这般迅疾,身边这么多军士都被弄了措手不及,现在自己被对方擒在手中,又气又怕,他脸上本来就敷了些粉,现在更是煞白煞白。 “下次想吓唬人,自己说话先别结巴。不然人没吓到,自己先给吓个半死,这就不美了。”甘斐调侃道,毫不费力的提着王纮,将身子转向兵刃齐齐指向自己的军士们:“放下你们的兵刃,爷不喜欢被那么多刀枪指着。” “你……你先放下公子!”军校粗着嗓子吼道。 “脑子不好!说这话时得看有没有使对方顾忌的东西,很遗憾,这东西我有,而你们没有。”甘斐将手中的王纮故意威吓似的举了举,王纮吓的如杀猪般嚎叫,“我数一二三,然后……要么你们放下兵刃,要么我把他头冲下扔在地上。一……二……” “哐啷啷”兵刃丢满一地,军校如何再敢相强? “哈哈,其实我就吓吓他逗他玩呢,要是数到三你们不丢兵刃,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呢,我哪能真要了这胖小子的命去?”甘斐突然将王纮向军士群里一抛,军士们一阵惊呼,纷纷伸手去接。 王纮大骇,情知自己这胖大的身体砸在地上自己起码得摔个半死,哪知道双足先着了地,自己只是略一踉跄,便被上前的军士扶住。王纮自然不知这是甘斐摔脱他时用了巧劲,他只知自己的裆下衣裤在一惊之下已经湿透了。 “拿……拿下!杀!”王纮再一次被羞辱,已经恼羞成怒,喊出的声音还带着哭腔。 众多军士再次拾起刀枪,吆喊着要穿刺而上。 “大司马府信令在此,众军不可妄动!”韩离站在酒肆门前,右手高举长剑,气势雍然。剑鞘上美玉雕作的螭龙之中一个醒目的“桓”字。 桓大司马威名赫赫,那些军士更是从韩离的衣袍装束上认出他是大司马幕府高士的穿着,岂敢造次?各自举着兵刃,瞠目以对,不知进退。 甘斐无所谓的耸耸肩:“唉,尊君非要出来自报家门,这下又瞧不成热闹了。” 韩离淡淡看了甘斐一眼,他知道甘斐是游侠性情,对王纮的这番举动与其说是嫉恶如仇的惩戒还不如说是百无聊赖的一次对恶徒的取笑戏谑。可是王纮毕竟是大士族的子侄,若是再不知轻重的这般羞辱他,只怕把事情闹大,虽说桓大司马的权势不惧北海王家,可那些早对桓大司马如芒在背的世家大族可不管甘斐是不是真是大司马幕下,只会借题发挥,说大司马放任门下恶客欺辱世家良士子弟,清议言评在庙堂之间将对大司马不利,因此韩离及时的离座现身,阻止了甘斐继续闹下去。 王纮也认出了韩离,这不就是除夕之夜带着那漂亮女人的玄袍男子么。当时那吕通一再劝诫,说他是大司马府门下第一剑客,招惹不起。看他在门口这渊渟岳峙的一站,果然非同小可。不过看形貌比那日又稍有不同,脸上几时多出这条长长的疤痕来?看起来犹觉得触目惊心。王纮忽一转念,嗯?那胖汉不是在大司马府犯了事么?怎么还有大司马府的第一剑客回护于他? “王公子,你也听说这位壮士曾触大司马府戒令之事么?所以今日一见,有心为大司马擒返罪徒,这是一片公忠体仁之心,韩某拜谢。不过王公子未知详情,此位甘壮士用的是苦肉之计,只为追查建康城中的鲜卑细作,如今大功已成,大司马因此也对他好生敬重,今日王公子所为,可实在是误会了。”韩离只从王纮的片言只语中就推晓大概,为免甘斐与他结怨太深,便用这番顾全双方颜面的话语给王纮一个台阶下。 王纮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显然没想好如何应对,心中只是反复思忖:“这胖汉……这胖汉……我与他定不干休!”。还是那军校对韩离躬身抱拳:“原来都是误会,所幸未铸下大错,得罪得罪。”对众军士使个眼色,对方言语间已经给了众人一个体面收场的机会,他们又如何听不出?几个军士劝解着拥着兀自有些迷混的王纮走开,而在军校的指令下,剩余的众多军士也重列阵形,收兵而去。 “请代向王太保问安致好。”韩离不失礼节,遥遥躬身揖手。 显然这次出动军兵的纠纷闹的动静不小,远远的全是人在驻足围观,看到军士列队撤走,围观者喧喧嚷嚷,也都零落四散。 看着军士远去的队列,甘斐笑道:“我是不是给你们惹麻烦了?” “麻烦说不上,不过京师之间,各家大族的势力盘根错节,行事要加倍的谨慎。很多事情,不是你仅仅有实力就能解决的。”这一闹,韩离也觉得前番的酒意散去不少。 “哈哈,我就是最头疼这些错综复杂的千头万绪。反正明天你们随军出了建康,我呢,把那个小妖怪解决了也就离开这天子脚下啦。” 正说话间,远远的有人在招呼:“师兄。” 甘斐循声看去,只见董瑶拉着姬尧正对自己招手,莫羽媚满脸笑容的看着自己,而有个身材干瘦,唇上一抹髭须的华服男子站在一边,却不正是中书侍郎董璋? 看来小师妹的省亲晚宴结束了,甘斐嘿嘿笑了笑,抬步走了过去,跐溜一声,酒肆里的无食倒跑的快,先一步赶到董瑶和姬尧身边,摇头摆尾的要他们抚摸。 “都看见了,还是那晚上的旧事?要不是惊隼出来,我看你可怎么收场。”莫羽媚目光盈盈的迎向走来的甘斐。 甘斐做了个不以为意的表情:“我才不怕呢,就那胖公子和那些个军丁,奈何我不得。” 莫羽媚没再说话,轻轻将身子挨近甘斐,大大方方的拉住了甘斐的手,报以嫣然一笑。 “小师妹,小师弟,吃的好不好?”也就是乾家的大食量第一句就问这话。 董瑶噗嗤一声:“吃的可好呢,哥哥见了我,欢喜的跟什么似的,特地吩咐庖厨都做的我爱吃的菜肴呢。” 董璋的笑容多少有些巴结,上前拱手:“甘壮士,又见面了。鄙人不知甘壮士和莫姑娘竟和舍妹有这般渊源,若是当时得知,无论如何也要相请拜谢对舍妹的赐惠之情。” 董璋在听说董瑶来府的时候,先是极为意外,再看到与妹子同行的竟是大司马府的那个美艳剑客,更是惊诧。等仔细看妹子的穿着时,则几乎讶异的连下巴都掉了下来。妹子怎么也是一方大族的千金之体,可现在穿着粗麻褐衣,还是这般不伦不类有失仪范的短裙样式,身后背着一柄长剑,甚至还和府中下人的子嗣以师姐弟相称,这……这成何体统? 董璋在年里接到家中来信,得知了本庄遭逢祁山盗之事,所幸得高人搭救,全庄得以保全。也知道小妹中了祁山盗余党的迷毒,被高人带去栖梧山庄医治,二弟董琥已经动身前往栖梧山庄要去接回妹妹了,却怎么小妹会突然出现在京师自己的府上?而且虽穿着鄙陋粗疏,但神采奕奕,精神健旺大异平常。至于竟和大司马府的红人同道而行还交谊甚笃,就更是意想不到了。 董瑶给董璋的理由省去了修习降妖伏魔的一节,只说得临昌负剑士池棠相救,投入其门派,专心练武学剑,让董璋也给家里去信,只说不必挂念。恰好同门的师兄甘斐与大司马府的剑客也是至交,所以,自己才和大司马府扯上了关系。 无论董璋怎么想,也不会想到小妹董瑶这短短一个多月的际遇之奇,不过对于小妹和当朝大司马府有了交往还是心中暗喜的。董家虽是士族,然因前朝失势辞官归老,一直及不上京师众多望族名门的权势,父亲董邵也因此费尽心力,先让他娶了颍川庾家的小姐,也有心让他小妹嫁入北海王家,全为了重现提竟陵董家的昔日声望;现在小妹和大司马府有了牵及,未始不能成为自己在朝中的进身之阶。 尤其,这位和小妹相交甚笃的美艳剑客还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董璋就更着意接纳了,连带着,那个随小妹同来的,那个据说是府中下人子嗣的小娃娃,董璋也表现出竭诚款待的热情,并在家宴之后,非要相送出府。 韩离和甘斐饮酒的酒肆就离韩府不远,也是甘斐想着就近方便的意思,结果,就看到了北海王家的三公子前来搅闹之事,王纮大丢颜面,董璋远远看着,为免相见尴尬,便只缩在暗影中不出,只等王纮被军兵扶走而去,才让小妹去招呼。 更使他在意的,是那个玄袍长襟的疤面剑客,听说他就是大司马门下第一剑客,虽无官爵品级,可却是桓大司马的最心腹之人。 因此,董璋对甘斐见礼之后,又忙不迭的迎上那后赶来的韩离,深深一躬:“鄙人董璋,久闻韩大剑客大名,今日一见,幸何如之。” 第040章出征 “董大人?一向少见,韩某有礼。”韩离见过董璋几次,不过此次才是第一次交谈。 “久慕韩大剑客高义,舍妹托身贵府,还望提携一二。” 或许对董璋着意巴结语调再也听不下去了,董瑶皱着眉头打断:“大哥,我不是在韩大剑客的府上。” “是啊,董大人这话应该对我说。”甘斐插话,“不过进了我们门中,我相信小师妹有足够的能力来照顾好她自己,因为她早晚要去面对那些世人闻风丧胆的东西。” 董瑶显然对甘斐的话很受用,很骄傲的昂着头。 董璋可没听出甘斐话里的意思,只是看着莫羽媚和甘斐亲密的神态,一迭声的道:“都是一样,都是一样,甘壮士费心。” 韩离看了看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明天正午,大军就要出发了。” “啊,正是正是。请韩大剑客代为向桓大司马问安,就说中书侍郎董璋祝桓大司马王师北伐,底定中原,克还故都,所向披靡。” “明日午时,天子在彰德门犒军誓师,董大人不去么?”临行前,韩离侧头问道。 “大军行将出征,凡右四品以上官员皆亲临相送,鄙人这个……官爵不够,只能在皇城沿途望驾而拜。”董璋露出一丝惭色。 韩离很理解的笑笑:“多谢董大人,恭贺之语韩某一定带到。” …… 丁巳年二月初一,冲牛煞西,宜出行开市,忌坏垣安葬。 建康城的彰德门前,筑就高台,以红绸铺陈台阶,幡旗纛帜飘扬。台上太牢祭品排列,焚香祷祝,青烟袅绕。 天子的銮驾就在高台之上,身材瘦小的年轻天子身着皂缘中衣,抹黑介帻,裹绛纱袍,冕旒通冠,正是最为庄重的服饰,端坐于銮驾之内,高台两侧则全是峨冠博带的公卿大臣,一脸肃穆。 从高台极目望去,视线所及尽是旌旗招展,兵仗如林。顶盔贯甲的南国精兵密密麻麻的挺身昂立,甲胄被日光映耀,发出银色的光泽,既瑰美绚烂又森森有威。 桓大司马一身戎装,披着玄色战袍,拾级而上,在天子銮驾前趋身拜倒。 这是为大司马北伐大军出征前的誓师之会,天子驾前的内侍展开诏书,朗声宣读: “夫混沌开天辟地,三皇五帝之圣临于华夏,莫不谓神州风物,举德齐天;先帝武功,威加四海也……东胡鲜卑,趁乱而起,狼子野心,荼害中土,窃国焚祀,悖逆天统……吾皇圣教,乃命大司马温,吊民伐罪,诛乱华之胡虏,灭暴虐之夷狄,复苍凉之北地,还帝统之旧都,则吾皇幸甚,黎民幸甚,苍生幸甚……” 这是誓师北伐的檄文,内侍读起来声情并茂更是大增军旅肃杀之气。 “神州陆沉,百年丘墟,臣桓温敢不竭力并死,以报陛下圣恩。”桓大司马眼眶含泪,再次下拜。 高台下队列严整望之无尽的甲士们各持兵刃,向天三举,口中同时发出呼喝之声,响彻天际。 内侍取过托盘,盘上三个青铜酒爵,爵中盛满美酒。 大司马取起第一爵,高举过头顶:“此一樽,乃敬苍天,天命庇佑,必无往而不胜。”酒水倾注,宛如玉珠累累。 大司马取起第二爵,再一礼之后尽洒于地:“此一樽,乃礼厚土,天下王土,终归正朔。” 大司马取起第三爵,双手平送于前,对天子遥施一礼:“此一樽,乃尊陛下,皇恩浩荡,佑我王师大告功成。”说着,以袖遮口,一饮而尽。 台下军士呼喝愈盛,声音震耳欲聋。 天子抬袖相示:“大司马使节钺,天子之军,皆属执掌。祝北定中原,尽驱胡狄。” 内侍送上天子的符节和斧钺,这是大司马军权的象征,而大司马则站起转身,拔剑出鞘,大声宣示:“大军起行!” “吼吼吼吼”高台下人头攒动,所有整装待发的武士们将手中的兵刃顿地有声,口中的呼喊凝成巨响。 就在这样滔天的军威之中,站在前排的一众将领一齐拱手接令:“诺!” “前军五队,开拔!”“左军列,开拔!”“精骑营,开拔!”…… 各军的将领有条不紊的下令,无边无际的军队按着队列,迈着整齐的步伐,踏上了北伐的征途。 从建康城出发的,是桓大司马本部的五万精锐之师,都是大司马从属地姑孰带来的,他们从建康城誓师出发,在庐江和那里的八万大军会合,另一路则由南朝宿将袁真率领,穿谯梁二郡,打通石门水道,保证南国到黄河一线的粮草输送。大司马的既定策略就是沿水路而上,最终与袁真的西路大军在黄河会合。 在威严整肃的大军出发的时候,那些随礼参拜的公卿大臣却也忍不住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我观桓公军容之盛,自南徙以来从未有过,或许真能克成大业。” “东胡人凶蛮狠恶的紧,怕是没有那么轻易言胜。” “此战不胜,则王师受创,于心何忍?此战若胜,则桓公权势更无出其右,需谨防前朝曹孟德之故事。” “谢公,何故笑而不语耶?” 被称作谢公的,却是个戴着进贤高冠,着缯袍的中年文士,形貌俊雅,风神秀彻,闻言依旧微笑:“我观桓公兵发两路,错识人矣,必师老无功,难成大计。” …… 甘斐站在城头,望着远去大军而扬起的滚滚尘烟,心中忽然觉得空空的没有着落。莫羽媚已经随着大司马,行进在那大军的行列之中了。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会,甘斐开始感到世人常说的离别相思之苦了。 他的表情使身边的董瑶觉得非常有趣:“我一直以为二师兄是个放浪形骸,不会为情所苦的潇洒男儿呢,哪里知道,莫姐姐刚一走,就是一脸落寞惆怅的样子,嘻嘻。” “小丫头你懂什么……”甘斐很想强词夺理的申辩几句,可临到末了却发现,往日里脱口而出的豪言壮语此际却都化作神思徜徉,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昨天晚上,你们房里传出的声音有点大。”无食的狗嘴里永远吐不出象牙,小声咕哝道。 甘斐喃喃道:“你怎么会理解两个行将分别的相恋之人心中所产生的苦楚和不舍……哎?”忽然反应过来,这臊狗子在犯坏水。 于是,无食不出所料的遭到了甘斐的当头爆栗,吐出舌头哈着嘴,娘妈皮的乾家几个家伙都跟薛漾学会了这招。 在经过了一会儿的愁思落寞之后,甘斐很快调整了心情,总能再会的,到时她就是自己的新娘,这可是值得期待并且倍感快乐的事,而自己现在因为暂时的离别而郁郁寡欢却又是为得哪般? 也该回到正轨上来了,不管怎么说,此行前往大司马府的经历还是相当的成功的,不仅使大司马完全相信世间妖魔鬼怪的存在,并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应对妖魔的措施,甚至还意外的发现了五方乾君中雷鹰化人,至于还除去一个处心积虑欲行祸害的阒水鲛人怪,那就是锦上添花的点缀了。 当然,也许雷鹰化人韩大剑客不这么想,他现在多少有些沉沦于往昔的追思而显得有些意志消沉,也罢,等他经历过北伐一役,总是会好的。到那时,再请他前往乾家本院一行,在五君堂使他西方司雷疾鹰的灵命应感而开,这样的话,五方乾君便已聚其二。 自己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大师兄专门交待的,自己要前往庐陵铁衣门一观,看看是否和血泉鬼族有什么瓜葛之处。甘斐想到这里,不由伸手摸了摸胸前已然结成疤疥的创痕,那个女鬼,爷跟你还有帐没算呢。 哎?忽然想一想也觉得奇怪,这阵子碰到的不是血泉鬼族的女鬼就是阒水鲛人的女妖,莫不是暗主爷今岁命犯桃花?所以跟羽媚成就好事?哇哈哈哈,有点道理。 董瑶看着甘斐脸上一会儿沉思,一会儿严肃,一会儿又露出傻笑来,甚感诧异。 如果庐陵铁衣门的事情顺利,那么我还要再去岭南群山,那里也有妖魔出没的踪迹,呼,行程真是满满的呢。不过,在之前,我还得把这里的事给了了。 甘斐看了眼秦淮河的方向,这个隐于街井闹市的妖魔。 打定了主意,甘斐立刻从城楼走下,董瑶亦步亦趋的在身后跟着,不知二师兄要去哪里。 “对了,小丫头,你这些日子本门功法练的如何了?”甘斐问道。 “嘻嘻,你看。”董瑶叫住甘斐,在他的注视下伸出手掌平示于前,一瞬间,手掌灵气一动,现出一蓬湛蓝的火苗。 “啊?你几时会这个招数的?”甘斐惊的下巴都快合不拢了,他知道董瑶本身不具灵力,也就是池棠的体气输送,使她成为通灵之人,但可不是修习伏魔之术的料,刚才那一问,主要还是问她剑术根基练得如何,没想到竟看到这结果,虽然这手现蓝焰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术法,但对于没有灵力的董瑶来说,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看到甘斐惊诧的表情,董瑶得意的合起手掌,蓝焰倏尔消失:“嘻嘻,没想到吧?实话告诉你,大师兄把我和小师弟又送到了修玄谷那个灵泽老爷爷那里,是灵泽老爷爷传授了我这招数呢。对了,灵泽老爷爷还传了小师弟好多稀奇古怪的法门,小师弟现在才叫了不得呢。” 灵泽上人?甘斐知道他是修玄谷冥思得道的万年老龟仙,专修知天之术,易理卜卦的本领天下无双,想不到小师妹和小师弟还有这际遇,想来那灵泽上人万年修为,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神通,难怪能使一个身无灵力之人也能运用玄功之法。忽又想到,那晚南海云泣珠曾说小师弟有预知之力,自己当时还大感奇怪,现在看来,当也是灵泽上人的传授之功。 姬尧今天身在大司马府,没有跟着到这里来,不过甘斐还是很替这个小师弟高兴的,他的出身甚奇,资质极佳,若再得灵泽上人的指引,必能如池棠池师兄一般,修为一日千里。 甘斐哈哈大笑:“甚好甚好,想不到你们还有这番经历,我都没那么好福气呢,成,我看小丫头你呀,除了人越长越美,本事也是越来越大了。” 董瑶假意啐了一声:“嘻,二师兄,你自从跟莫姐姐以后,也越来越油腔滑调了呢。”心里却喜滋滋的。 说笑了几句,甘斐才继续转入正题:“我记得你们是要在三月十五参加那个什么锦屏公子的婚礼的吧?锦屏公子的锦屏苑隐于巴蜀深山,路途遥远,你们这些日子可就要快马兼程的赶过去了。这样,晚上就让颜皓子飞着送你们回本院。” “这便要回去啊?我可觉得还没呆够呢。”董瑶嘟起了小嘴,这是三小姐惯常的撒娇方式。 “还说呢,你们这次跟着颜皓子过来没对大师兄他们说吧,他们一定着急了,就算知道你们来了我这里,可总没个音信也不好。一会儿回府,你们好好休息一阵,晚上让颜皓子送你们。羽媚和桓大人都走了,我也总不能一直赖在大司马府,该做自己的事啦。” “是。”董瑶知道二师兄说的在理,收起女孩子家的任性,用乾家的礼节应允道。 “臊狗子。”甘斐又对无食说道,现在下了城楼,身边已有路过的行人,无食自然不敢说话,只能含混的以呜呜声相应,“你一会儿跟我去那里,可以的话,咱们今天就把那里的事了结喽。” “什么事?”董瑶见甘斐说的郑重,又好奇起来。 “还有只妖魔藏在这繁华帝都之中,上元节那天侥幸让他跑了,他不知收敛,这些时日还频频现身,这是只吃过人的妖魔,爷可断断饶他不得,好歹要在离开建康城前,除了他去!”甘斐小声说道,并显出一脸舍我其谁的傲意。 第041章困妖 在这片低矮破旧的街巷屋舍之中,还能看到三三两两的行人路过,大都在交头接耳,谈论着午间北伐大军出征时的赫赫军威。 大司马整军出征,轰动了整个建康城,许多百姓也齐集到彰德门,相望盛举。 升斗小民不会去思索此举的得失成败,也不会产生那些士大夫们所顾虑的朝局动荡,他们的眼中,不过是天子之军,杀威弥天,甲胄鲜亮,旌旗蔽日的壮观场景,甚或某某世家的哪位大人威仪出众,哪位大人形容俊伟,这是街闾巷陌间的谈资,而到了这日暮时分,还是该回家的回家,该吃饭的吃饭,每日但求有一屋栖身,有三餐果腹,不必像那中原战乱之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这便足够了。 所以在天色终于暗下来之后,至少这片街井中已经渐渐没有了人走动,炊烟在许多屋顶上袅袅升起,隐隐能听到妇人召唤孩子的声音,从水缸里舀水的声音,间或有人头一伸,从窗内呸的吐出一口浓痰。 无论如何,在南朝都城中生活的百姓终归是比别的地方的人要富足安逸些的。甘斐悠闲的坐在近巷口的屋檐上,很惬意的闻着弥漫在巷中稻米烹熟的清香。 “娘妈皮的,非要在这里傻等吗?家里肯定开饭了,今天肯定有炖肉!”无食趴在甘斐身边,咕咕哝哝的道。 “那里不是我们的家,我们只是暂住。今天要是能解决了这里的妖患,我也该离开那里了。毕竟桓大人和羽媚都不在,我再留着可不合适。”甘斐的声音同样不大,事实上这一人一狗交谈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个自己才能听见。 “死胖子!那干啥非要我陪着你等咧?你找颜皓子嘛,他反正不吃肉,大司马府的庖厨做那么多菜可白白浪费了,我要去陪我家少主。”说倒底,无食还是对大司马府的丰盛食馔念兹在兹。 “没出息玩意!爷为啥要你来?那是抬举你!你个臊狗子怎么着也当年赫赫有名的摄踪仙犬,你不是鼻子灵么?那妖怪要是一来这里,你不就察觉出来了?” 无食满意的点点头:“这话说的也是,娘妈皮的我就是太能耐,唉,能人就是劳碌命哟。”自夸了一句,忽然又是一迟疑:“万一今天那妖怪不来这里怎么办?咱们不就白等咧?” “白等也得等!今天不来就等到明天,明天不来就等到后天,有句成语怎么说来着的?哦,咱们这就叫守株待兔!” “娘的我记得这成语不是什么好意思啊,死胖子你念过书没?” 两个人,不,是一人一狗嘁嘁喳喳的斗嘴斗了好一会儿,对于排遣等待的寂寥实是大有裨益之效,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漆黑如墨,当是天有阴霾的缘故,看不到满天星斗,连本应悬挂天际的弯月也不见踪影,远远的,能看到秦淮河边的几家豪门大宅还灯火辉煌,可这里的民居蔽宅却少有掌起灯火的,普通人家,到了晚上也没什么要用得着点灯的事情,灯油也贵,想来另有别的一些事情可资睡前一乐。 甘斐忍着笑,对无食做个嘘声的手势,无食下意识的站起身来,警惕的扫视街井四下:“莫不是那狗日的来了?” 甘斐侧耳静听,无食也跟着凝神细辩周遭声响。也不知是哪家房里传出来的,一个女人压着嗓子发出呜呜的呻吟,而一个男人有节奏的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正应和着女人的呻吟,依稀还有些啪啪的声音响动,过不多会儿,女人长长的一声呼气,接着就是一个小孩儿的啼哭声大作。 甘斐在屋顶上笑的打跌,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听出来了没?一男一女在干那事儿,那男的不行,几下子就出来了,结果家里的娃儿被他们的声音吵醒,正大哭呢!哈哈!” 无食破口大骂:“你个色迷心的死胖子,巴巴的等了老半天,我还以为干什么正事呢,闹半天听人家夫妻的动静去了,你狗日的这些天是跟那美女剑客顺了心咧,老子可还饿着呢!” 甘斐还在笑着,并用手促狭的在无食饿的瘪瘪的肚子上挠了几下:“臊狗子,我问你,你干过这事没?” 此话大触无食痛处,恨恨地回道:“老子怎么不想干?几次差点就进去了,结果人家一转头,对着老子那话儿就咬。娘妈皮的!” 甘斐稍一琢磨无食话语,顿时又捧腹大笑起来,压低着声音道:“哈哈哈……对对,你找的都是母狗,人家不乐意直接上嘴……哈哈哈……” 无食又臊又恼,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为表不满,故意抬起腿来,对着甘斐的身后方向狠狠的尿了一泡。 “娘的,往哪儿尿呢?”甘斐发觉了无食的使坏,精神一醒:“屋顶是斜的,你的尿在往爷这儿流!你狗日的故意的!” 无食刚嘿吃吃的发出坏笑,却忽然直起身子,望向了远方:“娘妈皮的,真来了。” 甘斐停止了笑闹,顺着无食远眺的方向看去,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从街巷的深处正慢慢走来,厚底竹履在路上发出咔咔的声响,在这寂静的街巷中甚是分明。 在那人影越行越近之后,甘斐渐渐看清了他的身形,这是个极为瘦削枯干的男子体格,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双足间迈开的步伐很大,行进的也快,可上身却僵直不动,仿佛是双腿拖着身子前行的感觉。 甘斐潜运玄功,察魔之气发散开去,可拂掠过那人之时,却空荡荡的毫无异样,不过这并不代表那人不是妖魔,只要妖魔没有运用妖力之时,那么身上的气息确实不会被察魔之术发觉。 但是无食的着紧显然事出有因,这也正是甘斐要留无食一同在此的缘故,法术上未能察觉的事物可以由身具玄灵之力的异兽的本能天性来探知,无食的鼻子就是这样的利器。 无食对甘斐使个眼色,在那人接近了的时候,忽的蹿身下去。 那瘦削的男子对于突然出现的无食显然吃了一惊,浑身一震,停住脚步,眼神开始四下顾看。无食则绕着他,用鼻子凑过去,不住嗅闻。 甘斐腾的从屋顶上跃下,正立在那人当面。 瘦削男子不自禁的骇然后退一步,用受到惊吓的语调问道:“什……什么人?” 这是年约四十的男子形容,髭须稀少,面貌丑陋,个子倒是很高,和甘斐正面相对时,还比甘斐略高半个额头,只是脸上表情却明显有种畏惧和意外。 “你说我是什么人?”甘斐嘿嘿笑道,穿着褐衫短襟的身体显得愈发粗壮。 那男子指着甘斐,语音颤抖的道:“黑夜突然现身在此,阻我行人,若非剪径贼徒,便是截路强梁!” 甘斐哈哈一笑,然后觉得这话好像说的有点问题:“剪径贼徒?截路强梁?这不是一个意思么?你还若非便是的,会说话不会?” 男子语气一窒,一脸不知措辞的茫然。 “这大晚上的,此巷中空无一人,你却又为何一人孤身在此?”甘斐抄起两手,用盘查的语气问道。 “我……我来访故友,你管得着么?” “据我所知,这里的路径应当是从巷口而入,而在巷深尽处却是河边,别无他径。你既来寻友,便该是从巷口走过来,却怎么是从相反的巷深之处而至?你是从河里游过来的?” “我……我便住在河边……”那男子的语气尽是惶恐,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了。 “住在河边的人?那就是这京城的住户了,怎么说话口音全不是南国官话?倒有些荆襄土白?”荆襄之地,方言众多,有十里不同音之说,甘斐久在荆襄,倒是多曾听闻各处方言,所以很敏锐的听出这男子的口音绝不是京师之人。 “避乱京都,乡音未改……这又有何奇哉?”那男子似乎是忽然想起什么,说话变的流利多了。 无食围着那男子转了好几圈,这才摇着尾巴过来:“是有股子腥味。” “什么腥味?我这是鱼腥味。对啊,我久在河边,多曾捕鱼为生,有鱼腥味也不为怪吧!”那男子看来是想到说词了,此刻的神情举止已经变的从容。 甘斐露出一个心神领会的笑容:“当人们说起腥味的时候,一般是指两种,你这么着急说你身上是鱼腥味,似乎生怕我们提及另一种腥味,那么请问,另一种腥味是什么味?” 那男子神色剧变,他猛然间醒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当然,并不是那两种腥味的自辩之词的错误。 甘斐缓缓从背后抽出宽刃长刀,刀身在颈背上一擦,暗红色光影的刀芒募然而现。 “装傻充愣真的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尤其是事起仓促,你的头脑在快速转动的时候。”暗红色刀芒的长刀架在了那男子的肩头,而男子却看着甘斐杀机浮动的双眸,两腿不住的哆嗦起来。 甘斐冷冷的注视着那男子:“你是在什么时候见过我们的?” 那男子面如土色,几番想说话,可话到嘴边却总是咽回肚子里,心中追悔莫及,这般小心翼翼,却还是露出了一个天大的破绽。 “是的,我想你也发现你犯下的错误在哪里了。普通的人在发现一只会说话的狗之后,会惊骇的说不出话来。可你,满心想的是如何装成普通人,躲过我的盘问,并且在这只狗围着你嗅鼻子闻味道的时候,很好的隐藏了自己本身的气息。所以你才有把握,这只狗在你身上闻不出什么异样来。而正因为你见过我们,所以你很清楚我是什么人,而这只狗又是做什么的。在他开口说人话的时候,你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你本应该装出一个普通人看到狗说话后的震惊神情来的,现在嘛,很遗憾,再去伪装已经没有用了。说,把你的在这京城中出没的原因说出来,我也许可以饶你不死。” 那男子眼中黄光一闪,也不见如何动作,身体滑溜的如同鳅鳝一般,顺着长刀刀锋一转,眼看着就要退逃开去,无食“汪”的叫了一声,早蹿到了他的背后。 周围的气流中掠过几道赤红色的光影,瞬间裹住了那男子的身形,那男子这才发现厉害,自己的身体周遭已在自己不知不觉中由灵力牵引着气流形成了一个禁缚的气网,自己已然无路可逃。 甘斐持刀横架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很悠然的看着那男子乖乖的身形重回,老老实实的被自己的刀锋逼迫着:“你犯的第二个错误,其实是在第一个错误之前就已经犯下的。既然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你就应该在这只狗一现身的时候施展法术逃走,这样的话,你可能有一点点机会全身而退,而不是想着支吾搪塞,以徒混身过去。其实,若不是已经知道你是谁,我们又怎么会突然现身阻住你呢?现在已经迟了,在和你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我的气劲已在你周围布下伏魔罗网,你没有逃走的机会了。” 那男子怔了半晌,忽然跪地求饶:“上仙饶命!上仙饶命!” “早这样不就省事了?哦,顺便告诉你一声,你把声音喊这么大是没有用的,我们的对话从一开始,就被我的伏魔罗网所阻隔,也就是说,你就算扯破了嗓子大吼大叫,在这伏魔罗网之中声音也绝传不出去。你想大声嚷嚷惊动了这街巷中的居民,然后想趁乱逃走的念头最好还是收起。” 可怕的斩魔士,每一步都思考的这般缜密,那男子心中气沮,不愧是和鲛人公主激战的人,面对着他,我根本一点胜机也没有,不,不要说胜机,而是连一点脱身之机也没有。 “从现在开始,我问一句,你说一句,若有半分迟疑,我的刀就可以在你身上割下一片肉来。”甘斐一转头,“无食,爱吃鱼肉么?” 无食对于甘斐这种威吓大感兴趣,很配合的摇摇尾巴:“我不是很爱吃鱼,不过现在这么饿的情况下,也能将就。”说着,还故意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 第042章涉尘妖使 那人吓的魂飞天外,不住的点头:“上仙但问,小妖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当吃人的妖魔面对被吃的威胁,一样是心胆俱丧,惊慌失措的,甘斐的威胁很有效。 “还是从我那个问题开始回答,你是在什么时候见过我们的?” “就是那晚蒋陵湖边,你们几个都在那里,小妖隐于蒋陵湖中,将你们的交谈听的一清二楚,也就是那晚,小妖见识了这位……这位犬兄,已知其灵语之能,故而今日一见,便知不妙。” 无食得意洋洋的昂着头:“娘妈皮的,在老子面前装!咬死你个狗日的。xxxx” 甘斐和那妖都是一愣,无食兴奋之下,不自觉的迸出一溜子污秽不堪的脏话,这倒不是故意为了骂人,实是得意忘形,秽语脱口而出之故,便是市井间最恶毒刻薄的相骂,也不及这般不堪入耳,也不知这家伙几时学的。 “无食吾友,庄重庄重,不可失了伏魔道之体统。”在妖怪面前,甘斐总要注意下乾家的形象,不得不正色提醒。 无食顿时省悟了自己的失仪,浑身一抖,毛色为之一亮,用浑厚的嗓音道:“师兄教训得是,在下这便谢过。” 那妖怪目瞪口呆之中,甘斐手里的刀抬了抬:“我们继续,你说那日在蒋陵湖中听到了我们的交谈?知道我们说的是谁吗?” “知道知道,便是那鲛人公主云泣珠,小妖一时蒙了心,还在诸位上仙离开后,驾风疾行,前往通知了那云泣珠,哪知其毫不领情,不以为意,最终死在诸位上仙手中,实是咎由自取。” “你倒挺会说话呀。听你这么说,你和那鲛人公主倒很熟稔,你在阒水中是什么职司?为何也在这京城之中?”甘斐已经看出他是阒水中的鱼妖之属。 “他是条臭黄鳝!”无食迫不及待的发表意见。 那妖怪用畏惧的眼神看了看无食,一迭声的道:“正是正是,小妖是阒水鳝鱼得道,名唤无鳞。京师王气浩荡,等闲妖类也不敢近身。实是小妖和那鲛人公主各得陛下懿旨,有所图而来。那鲛人公主自恃鲛人魅术,欲待诱惑那五圣化人……” “她的事我知道,且休说她,只说你!”甘斐不耐烦这阒水鳝鱼精无鳞的絮絮叨叨。 无鳞不住点头:“是是是,小妖只说自己。小妖是阒水涉尘使者,乃至京师,寻纳可为我阒水一族所用的凡人才俊。” “涉尘妖使?什么玩意?” “难怪上仙不知,这是近年来我们阒水才兴起的职司。陛下羡慕人间繁华,有心将阒水之境也弄得如同这人间花花世界一般,便指派我们一些变化了得,行事利落的小妖,为涉尘纳凡之使,利诱一些人间良才,为阒水一族驱策。也是陛下听说那虻山之地有一凡子谷,多用凡人智慧,将虻山整顿得好生兴旺。陛下见贤思齐,不甘其后,自然也要效仿此举。”这无鳞说起话来,倒是头头是道,看来也是谙熟一些人间典故的。 “原来如此,虻山阒水现在倒有了这个意向,用凡人的本领壮大妖境,这算是几千年来妖魔对人类的首肯么?”甘斐揶揄道。 无鳞听不出甘斐这话倒底是问他还是自言自语,只得嘿嘿陪笑,趋了趋身子。 “你一口一个陛下陛下,难道是阒水魔帝已然甦醒?”甘斐知道虻山妖王和阒水魔帝自上古一战后,一直沉睡未醒,而一旦他们甦醒之日,便是妖人大战的开端,因此对这个问题很是注重。 “这倒不是,大帝还未甦醒,这些年阒水最有实权者便是鲡妃娘娘,也不知她从哪里找来一个面首,尊其为阒水圣王,在大帝甦醒之前,我阒水一族便是只遵圣王陛下号令,小妖其实也知道,阒水大计,令出鲡妃,这个圣王陛下便只是个摆设,做不得数的。” “阒水圣王?嘿嘿,这倒新奇,爷除了那么多阒水妖魔,还是第一次听说又多了这个王,他有什么本事?难道你们阒水那三怪也都服他?还是慑于鲡妃之威,敢怒不敢言?”阒水原本的架构甘斐还是知道的,自阒水魔帝以下,鲡妃为尊,另有法力最为高强的三个妖魔身份最高,伏魔道称之为阒水三怪,有点和虻山三俊相对应的意思,只不过在阒水,三怪仍居于鲡妃之下,而虻山三俊则相互掣肘,各重一方。 “这个小妖身份低微,却着实不知了,只知道绝浪神尊和鲡妃娘娘走的最近,当是鲡妃娘娘亲信,另两位神尊等闲小妖也不得见。”无鳞口中的神尊正是阒水三怪在阒水群妖中的称呼。阒水三怪,乃以断海、绝浪、凌涛为名,法力弥天,神通广大,据说不在虻山三俊之下。 甘斐本有心从这个无鳞嘴里多探知些阒水详密,不过这个无鳞也不知是隐没不语还是真不知道,旁敲侧击之下还是听不出什么端倪,不过无论阒水格局如何变化,和伏魔道势不两立总是根本,甘斐也懒得多问,把话题又拉了回来:“你说你是什么涉尘使者,为吸纳人间才俊才至此间,这破矮民居之内,却有谁人是你要招纳的?” “上仙不知,本因我一族顾忌五圣化人,多曾留意,几番探查之下,却发现他有一友,深通兵法韬略,是个统军良才,却被世间凡俗所困,郁郁而不得志。吾王也知道,欲行一统天下之事,必须学习人间这几千年来所成之军国之计,有心在阒水之境练出一支可堪征伐的军队来,若如此,必须有善为将者统带操练。我们修炼的,无非是化去横骨,穷天地之灵,谁能学什么兵法军阵?所以就只有找人间的能人了。既然看到那五圣化人的朋友是这样的人才,又大有可拉拢之意,小妖便得了这差使,跟他套上交情,这不,已经说好了,便是这几日动身启程,小妖带他前往阒水之境。” 甘斐顿时想起那个瘦削清癯的书生来,昨天晚上也正好和韩离提及过他,真是自有因果,由于妖魔对雷鹰乾君的谋划,竟把他的那位好友也牵连了进来,要不是自己及时发现,擒住了这个妖魔,还不知道会生出怎样的变故呢。 甘斐回想了一会儿,记得那书生自我介绍的时候好像是说姓滕,名字什么的可着实记不清了,当下哼了一声:“你把那书生骗了走,到地方他一看是你们这些妖魔鬼怪,他又岂能从你?” “这个嘛,真近了阒水之境,我们有法术迷了他心志,由不得他不对我们服服帖帖。”无鳞点头哈腰的陪着笑,没有多想甘斐又是如何知道那人是个书生的。 “对了,再问一声,上元节那天晚上,在这里的也是你吧?” “正是正是,小妖那天正和那书生交谈,便感到上仙灵力焕发,却找错了屋子,小妖知道上仙是觉察出小妖的妖气,不敢冒犯尊颜,当下避开。小妖是鳝鱼得道,恰好这京城内水网交错,小妖正好借此遁身,所以上仙慢了一步,找寻不到小妖。过了几日,见上仙忙于……忙于贵府内事,小妖这才大了胆子,再去诱引那书生。没想到上仙念念不忘这里,今天……今天还是被上仙……”无鳞深恨自己冒失,明知道有斩魔士注意到了这里,却还轻信可以避免,尤其是在鲛人事败之后自己还不知收敛,致为今日被擒。 甘斐则在回想,那晚自己先闯错了屋舍,坏了一对男女偷情,而后出来时已难寻那妖气踪源。还是那滕姓书生打开了门,自己才碰上他的。当时记得他正向门外泼洒残茶,手中拿着的,分明是两个茶盏。这就说明,他是待客方毕,而他那刚离去的客人和这刚消散的妖气相印证,不难得出他的客人与妖魔之间的联系。唉,自己还是不够心细,若是早有这番推断,留意那滕姓书生,此妖魔早入彀中矣。 “很好,有劳你回答这么多问题。”甘斐已然把事情的往来始末推想清楚,笑嘻嘻的对无鳞说道。 “上仙饶命,小妖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绝无害人之想。”无鳞似乎从甘斐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吓的连声告饶。 “什么事情都要善始善终,劳你再与我一行。”甘斐忽然收起刀,对无鳞勾勾手。 在伏魔罗网的桎梏下,无鳞怎敢不从?老老实实的跟上甘斐的脚步,无食则在无鳞的身边趾高气昂的跑动着,仿佛在神气十足的押解犯人。 “当初是怎么骗人的,今晚就一五一十的全部说出实话。”在那座低矮的房屋前,甘斐敲响了门扉。 “吱呀”一声,门开了,滕祥在看到甘斐和无鳞的并身而至之后,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 蜀道前行的第十天,池棠对于推独轮车已然驾轻就熟,现在每天和薛漾轮换着推着那老妪,路程也走的并不迟慢。一路上几个人谈谈说说,可算是非常熟悉了。 对此,薛漾很是高兴,因为有了交情就好办,风盈秀这样的驭兽奇人若能最终加入伏魔道,这就是伏魔道的大好事。尽管这个时候的风盈秀还一如既往的喜欢捉弄薛漾,还不时和他斗嘴,并故意用市侩的精打细算挤兑薛漾。 乱世飘零,每个人都有保护自己的手段和方式。这一点,薛漾懂,池棠也懂。所以他们不会只看表面,相反,反而从风盈秀日常言行举止的细节处看出风盈秀是个外冷内热的良善女子。 比如,每天晚上替老妪梳头烫足,风盈秀有时候竟也会自己动手;为娟儿和老妪准备的膳食,风盈秀也总是把最好的一份留给她们,在池棠和薛漾看来,风盈秀和娟儿就像是姐妹共同赡养着她们的老母亲一般。 经过路上的交谈,池棠得知,老妪本姓冯,一直是李盛村中的老民,三十岁上,老伴儿在山里被虎吃了,只留下个不到十岁的幼子,好容易冯老太太把幼子拉扯大,却又遇上了晋室伐成汉的战事,她的儿子被成汉国征丁强拉入伍,第一仗就被晋国军队从城下射上来的飞石打成肉泥,连尸首都没有留下。冯老太太自此便是一人,家无男丁,人又孱弱,在村里也俨然成了多余的人,这些年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因此虽然现在年近五旬,但看形貌却似是七十开外的佝偻老妪一般。 这一路能和池棠薛漾这样的敦良之士同行,冯老太太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池棠他们自然不知道,只会说巴蜀土俚的冯老太太偷偷对娟儿说:“好人坏人,我一眼就能看的出来,娟儿哟,若是要嫁人,嫁给这样的男人肯定没得错。” 所以,当现在已是一身男儿装扮的娟儿用眼神悄悄扫视池棠和薛漾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的在脸上平添出一抹嫣红。 故事的开始往往就是这么平淡无奇,男人和女人的情愫很多时候并不需要惊天动地的离合辗转,或许只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漫不经意的动作,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那么一切,也许就会在悄然无觉中发生。 只不过,娟儿最终心仪的对象并不是年近三旬还孤身一人的池棠,而是外表村朴木讷,其实机变百出的薛漾。对她来说,池棠的年岁未免太大了,况且她也没想到一个年岁这么大的男人家中并无妻儿,相较而言,倒是薛漾更适合些,尤其是他对冯老太太那种发自赤诚的敬老之情也令她印象深刻。 唯一的问题是,她发现,好像那个英姿飒爽的女侠客,那个自己亲热的称呼为风姐姐的漂亮女子,似乎也对这薛漾很着紧,她是女人,她很清楚,当一个女人总是会用言语去捉弄挤兑一个男人的时候,那这个女人一定很在意那个男人。 一想到这里,娟儿便心中忐忑,往往阻止了自己再深想下去的念头。 现在对此毫无察觉的薛漾和池棠却在蜀道前的一座高山边停住了,他们的灵气稍一挥发,便能看见山头上笼罩着一层险恶的黑云。 这是妖魔所驻的征兆。 第043章拂芥山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的?牛马在途,蚊蝇自来,哈哈。”面对着黑云催压的山峰,薛漾露出很有些兴奋的表情。 “师弟的意思是……”池棠还没完全明白薛漾突然掉了句文的用意。 “可能不是很贴切,我的意思是,我们这些会降妖除魔之术的行走于路,自然而然的就会经常遇见妖魔之事,你看,这不是一座妖魔盘踞的山峰横亘于前嘛。” “哈,此话极是。”想到月夜遇妖之前,自己行走江湖多年都不曾见过妖魔,而在之后,妖魔之事接踵而来,这便是身经妖魔之事后的磁石之患,池棠点头。 “怎么说?”薛漾大声的回头问同行的三位,其实主要还是问风盈秀,“你们是继续赶路还是稍等我们一会儿,等我们办完了正事再出发?” 娟儿用很温柔的语调问道:“薛大哥,出了什么事?”经过这许多天的相处,她对池棠薛漾的称呼也从恭敬而客气的英雄变成了更亲热的大哥。 风盈秀则歪着头用一种很郑重的神情打量着眼前的高山,那只叫米粒的小松鼠则在她肩头不住蹦跳,嘴里吱吱的发着叫声,看起来像是在报警。 “你们是说,眼前的这座山吗?” 薛漾用风盈秀惯常的摊手动作回应:“你也看出来啦?不错,这座山有妖魔,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见山顶环绕的黑云,不过从这黑云蔽日的情形来看,就说明,这山里的妖魔吃过很多人。” 听闻那山上有吃人的妖怪,娟儿和冯老太太都不禁色变,风盈秀却很平静地说道:“你们不是最擅长降妖除怪么?这应该是你们的活儿了吧。” “所以问你们是继续赶路还是等我们一会儿,我和池师兄得过去干我们应该干的事了。要不,女神仙你也帮我们一把?”薛漾的话里还是有深意的,他是想借机使风盈秀踏入伏魔道。 风盈秀可不上这当:“从这里往那山里去,按你们的脚程最少要两个时辰,这一来一回就得四个时辰,还不算你们在山上和妖魔交手的时间,本姑娘可受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就呆站着等候,况且我记得本姑娘的差使是护送冯大娘和娟儿妹妹吧,路途遥远,耽搁不得,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此别过喽,我带她们绕路前行,你们要是来得及,可以在办完正事后再追上我们。” 娟儿啊了一声,似乎是对就要和薛漾池棠分道扬镳而有些意外和不舍,不过很快就红着脸低下头去。 “也好,如果我们事后没跟上来,也别特地等我们,反正走不多远,我们终是要分路而行的。风姑娘,冯大娘和白姑娘可就都仰仗你了。记得哦,完事后往武陵郡澧东县望月谷乾家庄一行。”薛漾对几人拱拱手,再次叮嘱道。 “知道了,有钱赚有好处拿的事情本姑娘怎么会忘?行,你们去吧。”风盈秀挥挥手,并让肩膀上的米粒安静下来。 分别在即,娟儿的眼圈有点红,却又强忍着,低垂着头怕被人看出来,轻声道:“保重。”冯老太太挣扎着要从独轮车上下来,看样子是要行大礼拜谢,薛漾和池棠赶紧将冯老太太扶上车,一迭声的道:“大娘,不可不可。” “对了哦,我们走了,这独轮车可就是你和娟儿姑娘轮着推了吧?”薛漾对风盈秀做了个鬼脸。 风盈秀报以一个嘲讽的笑容,忽然很潇洒的打了个响指,只见山林间嗖的蹿出只硕大的山猴,俯首帖耳的站在风盈秀面前。 风盈秀口中念念有词,那山猴不住点头,风盈秀又冲独轮车一指,那只山猴大摇大摆的直走过去,在池棠和薛漾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抬起了车把手,晃晃悠悠的推起了独轮车。 “出了山道呢,我就雇辆车,在蜀地行走,本姑娘可比你们熟。”风盈秀得意地笑道,“好啦,再会。祝你们除魔顺利。” 风盈秀顺手一抛,一粒果仁稳准的向那山猴处落下,山猴推着车,灵巧的伸口一接,丝毫不影响独轮车平稳的前行,那一晃一晃的红屁股煞是耀眼。 “这个贪财的女人,原来早就有办法推车,却还让我们干了这么多天苦力。”看着她们渐行渐远,薛漾心有不甘的咕哝道。 池棠微笑着没有说话,这么多天,两个人嘴仗不断,颇有些当时他和无食同行的趣味。 “师弟,准备吧。”在她们消失在视线尽头后,池棠将裹身的灰色斗篷紧了紧,又摸了摸身后的云龙剑,薛漾略一点头,两个矫健的身影向那座黑云遮蔽的高山奔去。 风盈秀说的没错,那座高山看似就在眼前,可真按路程计算,却最少还在二十余里开外,而且道路崎岖蜿蜒,怪石丛生,绝不好走,因此当池棠和薛漾赶到山脚下的时候,足足用了两个时辰。 高山上的树木泛出一种怪异的暗黄色,没有人烟,没有兽迹,甚至连一只飞掠的鸟儿也难寻踪影,四下里一片死寂,这座高山仿佛就是这样了无生机而又孤零零的矗立于天地之间。 离山脚不远的地方倒是有一个村落的模样,薛漾和池棠去探查时却发现满目的残垣断壁,一些破碎的瓦罐陶壶分散于地,看情景极为荒凉。 “不出所料,没有人。应该是这个妖怪造的孽,这个村子的人要么都被他吃了,要么就是受妖魔之患而弃了家园,都逃走了。”薛漾转头四顾。 池棠用一个江湖侠士的警惕目光看着这荒弃的村落,眼角扫过一处异常,跃身过去,扒开一片蓬草杂生的所在,一口枯井现于眼前,池棠探头往井里看去,只觉得一股晦臭之气直冲脑门,再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从井口不过三尺往下,堆积着无数死人的骸骨,当头的便是几个焦黄的骷髅头骨,那黑洞洞的眼眶仿佛正幽幽的注视着自己。 饶是池棠多经妖魔之事,此际突见这番场景却也有些心底发寒。薛漾则凑身上来,行若无事的弯下腰,从井里够出一个骷髅来。 此时方当正午,日头在南,光线也很充足,薛漾对着日头,仔细观察着骷髅,手指在焦黄破裂的颅骨上抚摩。 池棠看薛漾对着骷髅这般全神贯注的神情,总觉得糁异,自己虽然已是斩魔士,可毕竟还是入道时日太短,心里多少对这样的场景还有些不太习惯,尽管他也曾亲眼目睹妖魔食人的恐怖情景。 “应该是这村里的村民了,看牙齿当是个壮年男子。”薛漾在骷髅上指指戳戳,向池棠说明,“你看当头有咬啮的痕迹,当是妖魔亲捧着这个头颅,一口一口的把头上血肉都啃了个干净的缘故;颈腔还连着块碎骨,这说明此人的脖项被猛力掰断,也许他是活生生的被吃掉的。” 池棠此刻已经有了怒意,又见这等惨烈之事,妖魔食人肆虐,荼害生灵,把人当成牲畜一般生吞活剥,自己必要亲手诛之。 薛漾把手中的骷髅放回井中,又探出身子往里查看了一会,说话的声音由于枯井的折射而显得闷闷的:“这口井不深,里面都是碎骨,有男有女,从朽坏的布料来看,这些人应该死了有半年以上了,不过不大可能是全村的人,我看这里面最多也就是十几个人的骨骸。” 薛漾直起身,咳嗽了几声,挥挥手驱散鼻中满嗅的臭气,走到表情郑重的池棠身边:“也许不是全村人都遭难。但是这个村子因为妖魔作祟早已荒废,周围几十里恐怕也没有什么人迹了,想知道这妖魔的情况,看来得我们自己去探查。” “那还等什么?便直接上了此山,剿除妖患!”池棠的手已经摸到了云龙剑柄之上。 薛漾则目视高山,略一思忖,才点头道:“可以的话,我们最好不要仓促行事,倒不是惧怕妖魔,而是我们不知道此山中妖魔究竟有多少,万一我们打草惊蛇,未能将此山中的妖魔一网打尽,那漏网之鱼岂不是还会祸害别的地方?先察气觅魔。” 池棠立刻运起玄功,灵力在意识的催动下向高山扩散而去。 周遭的景致在快速的闪动,暗黄色的树影几乎连成了一道眩光,忽然间,一股刺鼻的腥臭味使池棠遽然一醒,在他睁开眼的时候,他还记得最后的画面,那是一个身材巨大的黑影,而那黑影的身边还有一些影影绰绰的身形晃动。 青芒刚刚在薛漾身上消失,显然他刚才也用了觅魔之术。薛漾睁开眼,看向池棠:“一个老妖,手下有几十个小妖。” 池棠点点头,表示和他所见相同。 “按觅魔之术探察的踪迹……”薛漾的手指直对着高山移动,并在半山偏西的地方停住,“老妖的栖身之所不在山顶,而在这里。” 两个人拳头一握,已经探查到了妖魔的巢穴,当下便要动身上山,平地里忽然卷起的一阵奇怪风声却使两人行将飞奔的脚步放慢,风声所指,正是他们的所在,池棠和薛漾顿住身形,对视一眼,薛漾现出一个放松的笑容:“我们还没找到他们,他们却先找上我们了,看来事情要比预料中的顺利。” 一道黑风呼啸而来,围着池棠和薛漾绕了几匝,接着,便听到几声嘻嘻哈哈的怪笑,笑声中,黑风及地,转眼化作几个魁梧的人形。 是这座山中的妖魔现身了,池棠按捺住想要立时奋身而起的念头,冷冷的注视着这几个刚现身的人影。 一共是三个人,当然,说人并不确切,他们只是有着人的身体,并且远比常人要高大魁梧得多,而他们的脑袋却无疑表现出他们的本相,就像月夜刺君,那开始对刺客们展开杀戮的虻山四灵的形象一样。 这三个人一个长着狼头,一个长着羊头,还有一个满脸的绒毛,嘴唇高凸,仔细看了才发现,是个猿猴的脑袋。 “哈哈哈哈,这几月没一个行人路过,害得我们只能吃山里的飞禽走兽,眼看就要断顿,肥肉倒自己送上门来了。”狼头人看着池棠和薛漾的眼中露出饥馋的绿光,只是口吐人言之时有着浓重的巴蜀口音,想来是本地的妖怪。 这只是一头饿极了的小野狼而已,池棠根本不以为意,说到狼怪,他也不是没见过,那是虻山四灵中的苍狼怪嗷月士,嗷月士变化成人形时可比眼前这狼头人有威势的多,而即便是嗷月士,在自己火鸦神力的全力一击之下也要望风而逃,那这只小狼精就更不足为患了。 猿猴脑袋的妖怪则伸出鼻子仔细的闻了闻:“都是精壮男人哦,他们的脑袋最有嚼头,且捉了他们回去献给大王,我不要别的,只要大王把他们的头赏我就成。” 羊头人没有说话,出于羊的本性,他看人的目光总是虚虚的,并且显得极为小心谨慎。 “咦?他们怎么就这样看着我们?是吓傻了吗?”猿头人大含威吓的向前走了一步。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说的那个大王又是谁?”薛漾忽然出声。 狼头人和猿头人一怔,似乎是没想到何以眼前的人在这样的情形下还会如此镇定,不过很快他们就捧腹狂笑起来,或许是个有些勇力的行路客商吧,他以为我们是山里的强盗么?也好,有勇力的人身上的肉总是爽口的,便逗逗他也能作为一次开胃的调剂。 “这里是拂芥山,我们的大王乃是有千年神通的桀须大王,大王最喜欢吃人,尤其是你们这样的精壮之士。听明白了吗?”猿头人很想看到他们脸上现出骇然色变的神情来。 “与其徒劳的反抗,不如识时务的顺从。你们是山里出没的妖怪吧?看来我们两兄弟今天误入此地已是必死无疑,既然如此,请你们把我们带到那位桀须大王面前,我们引颈受戮,但求一个痛快便是。”薛漾抢在已经一触即发的池棠之前说道,他的用意很明显,就是让这三个小妖亲自把自己带到老妖跟前,也省得自己一路找寻上去,若出差池,反为不美。 寻常小妖虽然炼化横骨,修成人身,在力量上要远远胜过凡人,但从智力上却是无法和老谋深算的人类相比的,所以薛漾深信,自己这个浅拙的计谋不会被面前的小妖察觉。 果然,猿头人和狼头人都是大喜:“好,你倒爽快,回头吃你之时先咬死你就是,免得你太痛,如何?” 一直没出声的羊头人却突然插口:“且慢!” 第044章羊怪 这个一直未曾开口的羊头人此际说话的嗓音竟颇为清越,而且是字正腔圆的南国官话,薛漾不由为之侧目。 “常人见我辈,无不战战兢兢,可听阁下话语间意思,倒似乎是有恃无恐,不知二位究竟是何图谋?” 池棠这才发现,这个羊头人看人的眼神还真不是像食草牲畜那般警惕小心的虚惶,其实是一种深邃透醒的朦胧,而在说话的时候,他的眼中莹光一闪,和那两个狼头人和猿头人的污浊贪婪的眼神大相径庭。 所以,在羊头人又说出:“如果我因此说破了你们的图谋,那么我万分抱歉,我只是想证明一件事。”之后,薛漾收敛起故意装出的孱弱惫懒的神情,而是同样用炯炯的目光直视着那羊头人。 “废话这许多做啥子!两个凡人能有什么图谋?要是怕有什么不对,待我先咬去他们的双手双脚,不就行了?”狼头人不以为意的打断羊头人,并且故意露出森森的尖牙,他说这话更多的是种恫吓,他喜欢看凡人在眼前吓的面色苍白,不住哆嗦的样子。 不过他说的话根本没有引起那两个凡人的注意,他们和羊头人的交谈还在继续。 “证明什么事?”薛漾嘴角牵动,泛起一个淡笑。 “证明你们确实有实力可以除去那桀须大王,不然,就算你们用计让我们把你们带到大王面前,一样还是枉送性命,与其如此,还不如就在这里让我这两位……算是两位同侪吧,让他们先饱个口福,也免得到山上零碎受苦,因为大王喜欢一口一口的生吃活人,很痛的。” 听到这话,池棠几乎已经可以想见那些可怜的被妖魔生吃的村民百姓那种撕裂心肺的痛哭哀嚎,心中怒极,拳头握紧,指节格格作响。 猿头人却喊将起来:“白胡,你在混讲什么?”狼头人的脑子显然还没转过来,先是附和:“就是就是,先让我们在这里受用。”过了一会又是一愣,“你说啥子?除去大王?” 薛漾的身影忽然一动,转眼间锈剑脱鞘而出,两道青芒飞速的从狼头人和猿头人的胸前穿过,再接着,薛漾身形重回旧处,眼神依然直视着羊头人,只不过手上的动作却是从怀中取出聚灵壶,向狼头人和猿头人的方向一举。 狼头人和猿头人还维持着刚才说话的模样,只是表情凝滞,一动不动,不过很快,他们僵直的身体轰然倒地,胸口都有一个血洞,几缕灰气袅袅浮起,向聚灵壶中飘去。 只是一瞬间,薛漾便以迅疾无伦的身手立取两名小妖的性命,可谓干净利落。 羊头人缓缓拍手鼓掌:“精彩精彩,不意阁下竟有这般身手,委实可敬可叹。”在说话的当口,羊头人的脸上正起着变化,头脸周围隐隐一圈白气。 薛漾翘起大拇指对着身边的池棠比了比:“我这位师兄,神力滔天,更是远远在我之上,不知我们的实力够不够除去你那位什么桀须大王?” 被白气笼罩的羊头人似乎是在点头:“果如是言,那桀须大王岂足当一击?” “普通的小妖之中可没有像你这样谈吐不俗的,看来你不是普通的妖精。你对我们说这些话,又是什么用意?现在可以直说了吧。”薛漾在将吸纳完妖灵的聚灵壶收入怀中后,又拔出锈剑,剑尖现出青芒直指着那羊头人。 笼罩着头脸的白气已经散去,羊头人的面貌完全改变了。面白无须,眉眼端正,身形也瘦小了许多,此刻看来,竟是个极为秀雅的书生模样,和先前的丑怪嘴脸大不相同。 薛漾忽然又问:“这是你变化的人形,还是炼就的本相?” 白面书生颌首道:“正是我之本相,只不过在拂芥山中,没有任何妖怪见过我的本相。” “也就是说,你的修为至少都在那些小妖之上,但你一直深藏不露。”薛漾接口道,池棠却听的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薛漾立刻解释了,池棠才恍然大悟。 凡生灵成妖者,共分成五个层次,第一个层次,也就是最粗浅的阶段,那就是生灵有人知,有灵性,却还难脱本相,不是人身。这样的妖精多以花草树木的精怪居多,当然,像曾提及的那种在战场上吃死人脑髓的犬魃也是其中之列,甚至黄狗无食也属于这种,只不过他是高人授予灵力,传其术法,在很多地方要比这些妖魔高明得多;第二个层次,则多为炼化横骨,修成人身之形,只不过徒有人身,面目头颅却还保持原样。这样的妖怪体力远高于常人,但智力上却不太高,多少还有些为兽时的本性,所以法术上的修为也不强,许多洞府的小妖便是此类,尽管其中也有些可以变化人形,但玄力神通未臻化境也是不争的事实,比如刚刚被薛漾所杀的那两个狼头人和猿头人,还有那诀山大王手下的驴怪、长安虎狼冈的虎狼等等,这些小妖即便面对身无灵力但手持兵刃,极具武勇的凡人,也一样会有性命之忧,当然,那是那些武勇的凡人以多战少的时候;第三个层次,则就是修成人身的妖魔连脸孔面貌也变得和人一样,这样的妖怪都精通法术,擅长变化,可飞沙走石,鼓风弄雨,厉害异常。这一类的妖怪也正是伏魔道的真正最主要的对手,如虻山四灵,猫妖灵风,甚或此间的这个还未谋面的桀须大王,而在这些妖怪展现本来面目时,就是他们奋死一搏的暴绝之态,此时的妖怪灵力更为精进,出手也更为凶狠,在虻山四灵各现本相,屠戮刺君众侠的时候,就是这种状态;而第四个层次,就是妖怪即便以暴绝之姿施展法术时,也一样展现出人的形象,这是更高一层的修为,拥有这样修为的妖怪,已不是普通的伏魔道中人可以抗衡的了,这些妖怪的敌手往往便是伏魔道中的宗师级人物,也就是世人眼中那些如神如仙的卓绝之士。所以,虻山三俊,阒水三怪便属于此列;第五个层次,多是存在于传说之中,这个阶段的妖怪再称之为妖已不合适,他们已入仙境,浑身上下再无半分胎生卵生的本来体态,只不过维持着人形而已,或许有朝一日寿终而殁,那么他们的身体也会化作清气飞散,并且神智永存天地,只不过没有了肉身而已。或许,在方今之世,只有那深不可测冥思得道的锦屏公子公孙复鞅可以挨到这个境界的边了。 在薛漾向池棠解释这番道理的时候,那个羊头人所化的白面书生一直静静听着,虽然对于一个据说身具无上神力的人竟连这些伏魔道粗浅的知识还不知晓有些奇怪,不过白面书生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只是在薛漾说完之后,才微笑着补充了一句:“这也就是这位仁兄说我修为在那些小妖之上的缘故。” “那么你为什么一直用那种更低层次的面目相示众妖呢?”这回是池棠问了。 “妖和人一样,如果你迥别于你身边的绝大多数同侪的时候,你觉得是显得鹤立鸡群更好过呢?还是泯然众人,混蒙度日更好过呢?” 池棠摇摇头:“我不明白,当然是卓尔不群者才是为人真义,人总是要向上走的,你的这种想法我不敢苟同。” 白面书生苦笑一声:“如果你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对自己的主上,其实我就是指的那位桀须大王,你是唯一一个对他的地位构成威胁的妖,你觉得我该用什么方式自保?对上,我会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在我没有绝对把握战胜他时,我只能任其摆布,最终的结果,要么是死在他手里,要么是死在他给我安排的仇敌手里;而对下,那些小妖只会把我视作异类,猜忌,妒忌甚至落井下石,我一样会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我一直把我伪装成那种……就是你们所说的第二个层次的小妖。” “深谙中庸之道,你还真是个聪明的妖怪。”薛漾点头笑道。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可以少兜很多圈子,所以,我想你不必再这样警惕的用剑指着我,你明明知道,我即便是更高层次的妖精,可在你们手下,也绝对逃不了的,是不是?”白面书生很客气的躬了躬身。 薛漾打了个哈哈,把锈剑收起:“习惯了,不好意思。那么我们就言归正传,继续之前的问题,你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其实在你们用法术感知这座拂芥山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灵力。不过放心,那个桀须大王正在洞府中安睡,他可不知道你们的到来。至于那些小妖,只能闻到一股生人气,他们的修为还远远不够。拂芥山远离主道,这方圆几十里的人兽又早被这桀须大王吃了个干净,可往再远的地方去,又不是他的地界了,所以这桀须大王和洞中的几十个小妖可饿了几天了,是我提议,先来看看什么生人闯入,对我来说,我的主要用意就是来看看你们究竟有什么能为,至于陪我来的这两个小妖,就算是添头吧,验证你们实力的添头。” “我们的实力你也看到了,你想怎么样?” “很好,不出意外,你们的实力完全足够铲除那桀须大王,那么我可以做你们的内应,保证一击功成。我的要求很简单,借你们之手,杀了桀须大王,把这满洞吃人的妖怪全部诛灭,我做拂芥山之主。” “你的野心倒不小。”薛漾冷笑,池棠却觉得有些无稽,闹了半天,人世间种种的勾心斗角在这座妖魔聚集的荒山里再次上演,这个看似秀雅的羊怪书生不过是有取而代之之心的权术之徒。 白面书生看了薛漾池棠一眼,分明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知道了他们内心在想什么,很黯然的笑了一笑:“我知道你们对我的观感,觉得我很无耻是不是?实话告诉你们,我是慕枫得道,可我吃过人肉,都是那群小妖撕扯剩下非逼着我吃下去的,他们把我看做是和他们一样的同类。就像我先前所言,为了在这里生存下去,我只能装作和他们一样,尽管在吃人肉的时候我几乎呕吐,但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来,尤其还在那桀须大王的注视下。除去了这些祸害,我只想在这拂芥山做一个樵夫,像凡人一样的生活,也许,我会娶一个女人,日升而作,日落而息,这可有多好?你们知道吗?拂芥山原本是翠绿翠绿的……” 白面书生望向高山,脸上分明露出了一丝痛苦:“那个时候,我曾看中过一个女人,一个很可爱的女娃子,她并不知道,在她每天放牧的羊群中,有一只羊其实是有人知的,那就是我。可我那时候还没有修炼到现在这样的境界,只能每天对她深深的凝望,直到看着那女娃子渐渐长大,嫁了人,生了孩子。我不在乎,当我发现我已经修成真正的人身之后,我只想用我人的样子和她好好说几句话。可就在那一天,妖魔们发起了攻击,全村的人被黑风卷走,然后,就是惨绝人寰的屠杀……是我亲手杀了那个女人,因为我不忍见她活生生的被那桀须大王凌辱后一口一口吃掉,我让她少遭些罪,也就在那一天,我向那桀须大王跪下了我的双膝,表示愿意加入他的麾下,因为唯有这样,我才能以独享的名义,保全了她的尸首,并将她掩埋在拂芥山的山后……所以,在你们出现后,我就知道,杀了这个桀须大王的机会到了,你们是这些年来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伏魔道中人。除去他吧,我来带路,我只想做个珍惜人生的凡夫俗子,不要再和那些食人无厌的妖魔为伍。” 一个只想做凡人的妖怪,池棠不禁被他的情绪打动。薛漾却看着那白面书生身后的树林,眼中掠过一丝迟疑。 那里看过去全无异样,可是薛漾却分明的感受到一股杀气,一股属于人类的杀气。 第045章地绝门人 “你们只需要小心,那个桀须大王有一件法宝,一旦……”白面书生恍然未觉,还在继续述说。 薛漾举手一止,示意白面书生暂时不要说话,白面书生见状一愕,却很乖觉的住了口。 池棠也很敏锐的感觉到了这股杀气,事实上,若不是他先前被白面书生自述的话语打动,他应该比薛漾更快的发现这种异样,江湖中人,不知经历了多少刀光剑影的厮杀,这种气息再熟悉不过。 池棠的眼神快速的在那片树林中扫过,同时心中暗自盘算,在他们一进入这片荒弃的村落时,他们并没有感觉到这股杀气的存在,但是在白面书生叙述那桀须大王对村民的屠戮残杀时,那股杀气应景而生,这只能说明,那发出杀气的人早就隐藏在那片树林中,并且隐藏的极好,甚至在那些小妖现身时都没有露出任何端倪。而那些鼻子极灵的小妖也未能察觉,可见此人是有备而来,不仅隐藏的好,并且对于身上的气味也在事先做了防范措施。 这里荒无人烟,有人埋伏,只能说明他的目标就是这里时常出没的妖魔,那么他也必然是伏魔道中之人,只是,何以自己和这妖怪所化的白面书生对话良久,此人仍然坚不现身?一番审视之下,却全然未看出那人的藏身所在。 薛漾和池棠的凝神表情落在白面书生眼中,白面书生先是有些错愕,而后似乎是若有所悟的点点头,闭起眼睛,深深一嗅,池棠可以看见一道淡淡的白气扩散到了树林里。 不一时,那白面书生又睁开眼,现出笑容,缓声道:“想来好事成双,竟另有高人伏身在此。拂芥山在今日是来了三位伏魔之士么?” 薛漾看了看白面书生:“你察觉出来了?” “若不是你们这般神情,我几乎浑然不觉。不过既然有心前去探查,自然能见破绽。正如伏魔之士对妖魔的气味极为敏感一样,我们修行为妖的对于人的气味也是察知甚密。”白面书生忽然压低声音:“左首向内数第五棵树边的岩石之侧,那片灌木丛下,有人的呼吸之声。” 白面书生说的没错,能够对生人隐匿所在如此体察入微,这可不是伏魔之士的强项。 薛漾按着白面书生所说,向那所在躬身拱手:“未知何方伏魔高士,不如现身一见?” 那片灌木丛不为人觉的轻轻一动,池棠就看到地下泥土松动,沿着一条直线自远而近的行来,在将至二人身前时,土屑四散,一个人影从地下倏的跃出。 即便在武学之中,也有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人物会这种地行之术,池棠倒没觉得有多奇怪,可薛漾却立刻从这种方式中知晓了对方的身份,在那人跃出地面,双足还未及地之时,薛漾便已经拱手笑道:“原来是地绝门中高士,荆楚乾家弟子薛漾有礼。” 那人立住身形,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薛漾和池棠,用粗涩干哑的嗓音说道:“好眼力,竟被你们瞧出我之所在。是对那妖魔起的杀心才暴露了我吗?” 池棠看这人模样,见他尽是用荆棘树皮所制的伪装裹住全身,显得身形极为粗壮,满脸的污垢土色,瞧不出本来面目,只露出一双晶光烁烁的眼睛来。又听薛漾说什么地绝门中高士,池棠入伏魔道不久,除了几个伏魔道的名门大派,对其他伏魔道宗所知甚少,不过料想这什么地绝门也必是伏魔道中的一支,于是也拱手道:“荆楚乾家弟子池棠,见过地绝门高士。” “哼哼,想不到伏魔道会盟之议不过旬日,竟连荆楚乾家的人也深入到这巴蜀腹地来了。”那人没有回礼,只是冷笑着,然后一转头,直冲着那白面书生说道:“妖孽!继续说下去,那桀须大王的法宝如何了?” 那人的态度颇不友善,池棠双眉一轩:“尊驾藏头露尾这半晌,何以现身之后不说详细,视我乾家弟子为无睹,全无同道礼仪,焉有是理?” 那人的双眸射出凶光,白面书生在他目光的盯视下不由骇然退了一步,那人又转而瞪着池棠,池棠以怒目相对,他极重士人礼节,想那时在落霞山紫菡院,以鹤羽门孤山先生如此尊崇的身份,诘非刁难之下,自己仍据理相争,几乎大打出手,眼前这什么地绝门的门人如此无礼,自己岂有不问之理? 薛漾也是个不忿不平的性子,那时在落霞山紫菡院,他和池棠一样,在孤山先生的咄咄逼人之下毫不退缩,此刻自然嘴上不饶人:“嘿,地绝门好大的架子,作壁上观且不说,怎么连同道见礼也看不上了?” 那人从池棠脸上一直看到薛漾脸上,恨恨的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乾家的手伸的好长啊,怎么?知道了会盟的事情后,你们乾家也想争这个盟主当当?到处的降妖伏魔,多列数量?以前怎么没见你们这么勤快?” 池棠心中一动,略一思索,恍然大悟,转头对薛漾道:“师弟,莫不是那日会盟之议成了?你听他所说,不正是我那日的提法?” 在从乾家出发的前一天,正是紫菡院的秦嫔和两位师妹前来相告,说伏魔道有结为一体,同声共气的联盟之议,当时池棠曾给了个很好的建议,让伏魔道联盟的盟主以除妖数量为凭,那时秦嫔曾说回去禀告家师紫菡夫人,看此议是否可行。这倏忽一月,池棠经历长安之行,诛除魔君,漂泊在外,倒一时忘却了此事,此刻听这地绝门人说起,旧事重上心头,不由脱口说出。 那人冷笑道:“别跟我说你们不知道上元节各派宗师商议,定于五月初一会盟,以这些时日的除妖之数为推选盟主之凭,要不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记得,巴蜀之地可不是你们荆楚乾家的地界吧?” 上元节传出的消息?那时候自己正在长安呢。池棠想道,不过氐人没有什么过汉族节日的习惯,以至于自己连上元佳节都忘了。听这地绝门人的说法,自己当初的提议显然得到了各派宗师的首肯,正如甘斐那日所说,这法子对于多铲除为害人间的妖魔亦是大有助势之效,这也是件大好事,只是这地绝门人却为何如此深怀敌意?这地绝门是什么门派?难道也想争一争伏魔道的盟主?可是自己入伏魔道这些时日,只听说天师教、五老观、鹤羽门和紫菡院,从无人说起过地绝门,这只能说明,地绝门在声望上还远远无法和那些名门大派相提并论。 薛漾开口斥道:“笑话!妖魔还没除,自家里倒先勾心斗角起来了。比起谁来争这个伏魔道的盟主,我看还是先担心下是否能顺利铲除妖魔的好。这位地绝门的师兄或者师弟,你说是不是呢?”原本两人还想问一问会盟之议的详细,不过在对方这样的态度下,也没心思再多置喙,反正到了锦屏苑,就可以见到紫菡院的女弟子,到时候再问也不迟。 “三天!我在这里整整埋伏了三天!”那人伸出三根手指,恨恨不已地说道:“三天水米未打牙,就是要找机会除去这山上的妖魔,我知道这里是巡山小妖的必经之地,只要有小妖路过这里,我就挟持着让小妖带我上山,哼哼,苦候了这许久,倒等来你们两个,还在小妖里找了内应,这是抢我现成的功劳吗?” 白面书生首先苦笑:“先得解释一下,这所谓内应,是我主动找上他们的,而不是他们找我。而且你隐藏的实在太好了,我又怎能知道原来三天前已经有伏魔道中人到了这里?不过没有大碍,现在你一样可以有功劳,洞里的妖怪不少,无论如何也有得你去杀的,当然,只要你有能耐杀得了。” 那人抹了抹嘴,看样子是咽了口唾沫,显然三天埋伏之举也是极为辛苦,看这样子,池棠和薛漾又对视一眼,虽是立意有差,但此人终是伏魔心切,倒不忍再多说些非议之语了。 “那就先说好,谁杀的就算谁的,可不许混抢。”或许是想到单凭一己之力未必能全数诛杀妖魔,那人终于做出妥协,说出这番话的意思也表明了可以和他们两个联手。 “我们不会去争这个,重要的是铲除这些妖魔!”池棠义正言辞的道。 “继续说法宝的事,那法宝是什么?”那地绝门的门人立刻切入正题,他不想在别的事情上再多分心。 白面书生沉思了片刻,才缓声说道:“桀须大王是巨蜥成精,口中唾液含有剧毒,他以其锤炼千年,炼成剧毒内丹,谓之津涎丸,遇敌便张口唾之,凡人往往凝神而视时,却先被津涎丸上妖力摄住精魄,身不能动,而后毒丸及体,沾者立毙,着实厉害。那两个小妖说他千年神通,倒也不是虚言。其实单以修行而论,我尚堪与其一战,可就是对这津涎丸无克制之术,故而隐忍至今。”白面书生抬起头,直视池棠薛漾:“我把你们带去洞中,只说是巡山带回的活人,那桀须大王饿了几日,必然大喜不防,趁其不备,你们暴起发难,以阁下这般迅捷的身手,我料他猝不及防,必当场授首。只要他的津涎丸不及发出,你们就绝无败理。” “洞中小妖为数几何?”地绝门人追问的很详细。 白面书生看了地绝门人一眼,略一停顿,终于还是如实道:“不连我和桀须大王,洞中小妖共四十五个,都是獐狐豺狼之辈,没什么法术,只有几个会变化的……哦,现在应该是只剩四十三个了。”白面书生看到边上已经变回饿狼和山猿的尸体,补充了一句。 “好!你来带路!”地绝门人有些迫不及待。 “你们那个桀须大王,是什么路数?”薛漾另想到一节,沉吟着说道,“我是说,源出何处?是虻山?还是阒水?” 白面书生淡笑道:“是野路数的,既不是虻山之妖也不是阒水之怪。他是在巴蜀深山里自行修炼得道的。啸聚了这些小妖,有点当山大王的意思。以他的脾性,他耻为人下,不会接受虻山或阒水的号令。所以,除灭了他才没有后患,还这拂芥山一个清平世界。” “那就一言为定!你助我们诛杀此魔,你做你的拂芥山主,再不害人。”薛漾心想,真能如此也不错,像羊怪书生这样的妖精还有不少,他们没有害人之念,甚至也没有太多是非的立场,他们只想过自己所向往的生活。如同凡世间大多数人的选择一样,面对强势的一方,他们会屈身委蛇。也就是这羊怪书生看出了自己这一方的实力实际上是超过拂芥山妖魔的实力,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尽管他或许有些可以说得通的理由,但多少也有保全自己的意思。设若自己的实力不够,又或者就是两个普通凡人,那么他还会继续着隐忍不发,甚至为虎作伥的生活。 这不能怪他,整个世间就是这么实际的权衡,像他这样的妖精如果在妖魔道占优的情势下,就会成为妖魔道的羽翼;如果是在伏魔道胜出的格局中,则会成为伏魔道的助力。由此可见,降妖伏魔的大势所趋,必是强者愈强,弱者愈弱,这眼看着即将展开的人魔之战,为人一方的伏魔道必须在一开始就处于更优势的境地,才能有最终获胜的可能。也许那些伏魔道的宗师们正是基于此,才有了会盟的想法。 妖魔固强,可是虻山阒水,势不两立,力量并没有归于一处,而伏魔道如果能结为一体,并且和人世间的君王达成一致,这无疑就站在了优势的制高点,这些随势归附的妖灵们亦能添上他们的力量,伏魔道的实力就更为强大,而后以虻山阒水为界,分而灭之,则大事可成。 想到这里,薛漾心中一喜,似乎是看到了致胜的曙光。 白面书生哪里会想到薛漾心中已经转过了这许多念头?白气在头脸上一罩,身形更高大了些:“很抱歉,我不得不变回先前的模样,而你们,最好装成束手被缚的样子,随我风动,共回洞中。” 第046章桀须妖蜥 那个地绝门人此刻也脱下了以荆棘树皮所制的伪装,从怀里掏出一个水袋,咕咚咕咚的对着口中猛灌了一气。池棠看他内里穿着一条敝旧的毡布直裰,足蹬一双沾满泥浆的狗皮大靴,体格雄健,而在他手腕处,池棠还看到两支兵刃的器柄,只是器柄倒置,只露出一个端头,大约是刀剑之属,刃身很可能贴着臂膊束在袖中,由此也可知,他的兵刃必然是短刀或短剑,不然刃身只要过肘,手臂略一屈动,刃身便会破衣而出。 此刻已变回羊头人模样的书生递过来几条绳索,薛漾一声不吭的接过,将自己和池棠缠在了一起,在准备打上活结时才想起还有身边的那地绝门人,于是重脱了绳索,再将那地绝门人一并缚上。 一切准备就绪,羊头书生才做了个手势,黑风卷地,裹住几人身形。 风声在耳旁呼呼作响,这是池棠第一次经历妖风挟身,感觉和伏魔道上的御气凌风术大不一样,想那时在落霞山紫菡院,秦嫔带着自己不过转眼间就抵达了目的地,而这妖风听起来势大,自己也确实悬于半空,可是总觉得耗时极长,半空中的狂风吹在脸上,像是被小针扎着一般的疼。 “到了,记得不要出声,低头。我提示动手时,你们再行发难。”羊头书生的声音轻轻的在耳边响起,与此同时,池棠只感到双足一震,显然是踏到了实地之上。 混蒙眼前的黑风散去,立刻就听到一阵闹哄哄的嬉笑之声,池棠抬头看去,只见一群奇形怪状的小妖围了上来,挤眉弄眼的看着自己这三人,一脸馋涎欲滴的模样。 “好哟!今天是新鲜肉可以吃了。”一个长着鹿头的小妖流着口水,伸手就要抓过来,瞧情形是来探一探膘的模样。却是作怪,鹿不是吃草的么?几时对吃人肉这般感兴趣了?池棠没好气的想着,下意识的就要侧身以避,略一动身,才想起现在是三人假作被捆在一起,运转却是不灵。 还是那羊头书生挥手打开了那急吼吼伸过来的妖爪:“急什么!好容易寻到好嚼头的肉来,先给大王过目,少不了你个崽子的一口肉。” 显然提出大王的名义很有效,那鹿头小妖讪讪的摸了摸被打的生疼的手,陪笑道:“白胡哥,可给大王美言几句,赏我口肥的。” 池棠注意到那羊头书生现在说话的口音已经变成粗着嗓子的巴蜀土白,看来他寻常心机极深,不仅隐藏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便连说话口音也是伪装随众。 不过有他带路,自己这三人倒少了很多麻烦,两边众多小妖只敢干看着,不然以他们饥饿发绿的眼神,只怕当场就要一拥而上,把自己三人给撕了。 现在池棠有余裕看一看当前情形了,没错,自己所在当是半山偏西之地,和薛漾当时手指的方向一致,暗黄色的草木环绕四下,前方草木深处,可以看到一个一人多高的洞口,洞口边全是些枯骨堆积,池棠仔细辨认,内中不仅有人的骸骨,也一样有飞禽走兽的。 一个小妖捧着个笸箩,蹲在一边拾捡,箩里尽是些暗红色的干肉片,池棠心中一凛,转过了眼神,他不愿去多想,那些干肉片究竟是什么肉。 羊头书生牵着绳子的前端,径直走入洞口。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池棠微微皱眉,不舒服的侧了侧头。 这里应该就是拂芥山桀须大王的洞府了,洞里没有想象中那么昏暗,尽管入内极深,可在洞缘边也都掌着灯火,灯具却是五花八门,有寻常乡闾人家的草灯石灯,间或也有几个铜灯,必然是从村落里劫掳来的。 正因为洞中并不昏暗,也让池棠将内里看的更为清楚,这一看更是触目惊心。 从洞口开始直延伸向内,洞壁上都钉着开剥好的人皮,很多人皮并不完整,可以清楚的看出残破处利齿撕咬的痕迹。并且,显然是刻意而为,有些人皮的胸前被垫高,仿佛女人高耸凸起的乳房,这是在彰表每一张人皮的性别。 池棠心中暗痛,这残虐的妖魔,不知令多少无辜的人遭受了惨绝人寰的毒手。走了总有一炷香的时间,羊头书生终于停住了脚步。 白森森的骨骸堆成了奇怪的图案,这不是随手抛洒的,而是另有用意的排列,人的骷髅头骨以六个为数按上一中二下三的顺序摞成了一个三角形,如是形成一个拱卫中心的骷髅之圈,每摞骷髅头骨的第一个头顶上,都盘着一条乌黑的小蛇,在骷髅圈中心,却是个极大的牙床,牙床上一个硕大的身躯背身向里,可以看到身躯一起一伏,隐隐传出鼾声来。 羊头书生单膝跪地,对着牙床上那硕大身躯行礼:“大王……” 这便是那桀须大王了吗?池棠强忍怒火,用含着深刻杀机的眼神直视过去。 鼾声一顿,硕大的身躯翻了过来,接着伸了个懒腰,然后满足的坐起。 “正梦到舔女人的奶子,这一睁眼就闻到了肉香,哇哈哈,甚好!”那硕大的身躯说着粗鄙不堪的话语,站了起来。 这是皮肤泛绿的怪物,尽管有着人形,可是脸上手上露出的肌肤都是粗糙带着棘皮的暗绿色,看起来极为丑怪可怖,他的双目血红,颌下一丛颤巍巍的像胡须一样的物事。池棠本以为是触须一类,细细观察后才发现,这却是一些粘液凝结成块的恶心玩意,桀须大王之名想来就是源出于此。 这桀须大王竟然还穿着衣甲,这种衣甲池棠还是认得的,这是成汉国普通军卒的甲胄号坎,也许是某年某日,一个战败溃散的成汉国军卒逃入深山,遇见了这个魔王,血肉定然是被其所食,便连身上穿着的衣甲也成了这魔王的饰物。 “大王洪福,小的们下山巡视,正闻着生人气,恰好擒了这三人来。”羊头书生还是维持着跪倒的姿势。 桀须大王嘿嘿笑着,兴趣盎然的打量着三人,同时伸手示意羊头书生起身:“女人的肉嫩,男人的肉劲,虽然这许久没抓得女人,但有这三个有咬劲的来,也是极好的了。” 桀须大王走了过来,一个一个的仔细端详,一边看一边不住点头:“都不错,不是那种饿的面黄肌瘦的,膘厚肉肥。可惜在外头太久,身上太脏,直接生吃不太合适,吩咐小的们,煮沸了水,拿他们先去洗净。” 有小妖远远的答应,而那羊头书生在桀须大王身后站起,对着三人投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池棠没有注意到那羊头书生的眼神,他满含怒意的双眼正和桀须大王血红的眼眸对上,想吃人?就拿你作为我第一个手刃的妖魔吧。 桀须大王从池棠的眼中似乎看出了一丝异样:“嗯?不对啊,凡人到了这个时候,要么是哀哭求饶,要么吓的不省人事,怎么会像他这样凝然不惧的神态?” 羊头书生紧张的注视着桀须大王的举动,喉结滚动,作势欲喊。 “等等……”桀须大王从池棠脸上又扫到了薛漾和地绝门人的脸上,忽然出声。他看到的都是满含敌意,并且跃跃欲试的眼神。 羊头书生刚想发作,此刻立时止住,转为恭敬的应声:“大王……” “这些是什么人?你抓他们来的时候,他们做了什么?” “不过是行路客商,穿山旅人,小的施法弄风,只一下便都擒了来,不曾见他们做了什么。”羊头书生小心翼翼地答道。 “你一看到他们就弄风擒攫?”桀须大王转过身,这回是用灼灼眼神盯住了羊头书生。 “正……正是。”羊头书生露出了一丝紧张。 薛漾心下暗叹,不可否认这羊头书生是个聪明而有心机的妖精,但是行大事前心绪不稳,终至百密一疏,他已经听出了羊头书生话语中的破绽,不知道这桀须大王听没听出来。 “既然一见到这些人就抓了来……”桀须大王的语调忽然放慢,“……那他们身上的绳索却是何时所缚?” 羊头书生心下巨震,慌退了一步:“这……这……小的是先捆缚了来……” 薛漾知道这个破绽也被那桀须大王看破,显然,这个桀须大王最少是第三个层次的妖魔,心思缜密,现在可不能再束手坐视了。 “哼哼,我就是问一问,你慌什么?”桀须大王忽然道。 薛漾已经想暴起发难,可是一瞬间,只觉得浑身一紧,身体竟是半分也动弹不得。 定身术,自己什么时候中的定身术?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们是如何胁迫我的手下,让他这个怕死的家伙把你们带到了我这里,可我从你们的眼神中看到了玄灵之力,你们是伏魔道的吧。”桀须大王转过身,并在转身的同时,甩手给了那羊头书生一记耳光,“下次,你们最好装的像些,别用硬汉子的模样引起我的怀疑。” 羊头书生捂着脸,惊慌失措的跪倒:“大王饶命,小的实是迫不得已,他们一出手就杀了长舌狼和老猿……” “稍后再整治你,不过你也算有功,把他们带到我的面前。现在,不管他们是什么伏魔道的人物,一样还是我口里的肉。”桀须大王得意洋洋,他知道自己的定身术使面前这三人在一时半会之间还难以挣脱,“是想来诛除我这个妖魔的吧,说实话,我从没吃过伏魔道人物的肉,今天还得多谢你们奉身到此,让我有了这个机会。你们是哪个门派的?是那个什么五老观的道士吗?……哦,我忘了,你们中了定身术,说不出话来。那就让我一口一口啃掉你们的肉,你们会求我快点杀了你们的,到那时,你们什么都会说的。” “呔!”池棠一声怒吼,桀须大王骇然色变,不仅仅是因为这声舌绽春雷般的怒吼,而是在他眼前立刻涌起一团熊熊烈焰,这扑面而来的炽热几有弥天之势。 强如血泉鬼将,他们的定身术一样对于灵力远在他们之上的池棠无效,眼前这个小小的野路数妖魔又能济得甚事?池棠根本不以图谋被看破为意,巧取不成那就强攻,他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神力焕发的火焰炙断了绳索,玄灵激荡,薛漾和那地绝门人也因此破解了定身之厄。 甫一脱身,地绝门人便飞速的反方向冲出,口中怒喝:“一个不留!”手腕处翻出两柄锐利的短刀,对洞中的小妖们开始了杀戮,而薛漾身上青芒一闪,锈剑已在手中,当先直刺桀须大王。 池棠的云龙剑一样散发着火苗,刺斜里狠劈下去。 环绕牙床的骷髅头骨上,原本盘做一堆的黑蛇们倏的窜起,吐着舌信,飞噬向池棠,但转瞬间就在烈焰炽炽中化为灰烬。 桀须大王没有想到眼前竟是有这样神通的伏魔之士,黑蛇相阻也只是权宜之计,他利用这短暂的一瞬,立刻现出本相,这是只极为巨大的绿蜥,双目发出血红色的光芒。 对手太强,他必须用暴烈之姿来抗衡,桀须大王颌下那丛如同胡须一样凝固的黏液开始流动,并在喉下结成了一个圆球。 圆球发出诡异的绿光绚烂夺目,巨大的绿蜥两腮鼓起,这就是津涎丸,看看你这个浑身火焰的奇人有什么法子抵挡。 池棠的视线和那发光的圆球稍一触及,头脑顿时便有些晕眩,动作也不禁为之一滞。 津涎丸的妙处就在于此,敌手自然知道我这法宝要发射而出,你不注意它,你就会被它击中;可你一旦注意它,就会被它摄住心魄,难以动弹,一样还是被它击中。看来我高看你了,你空有如此强大的神力,却没有防范我法宝的玄术。 现出绿蜥本相的桀须大王得意的想着,接下来,就该让津涎丸射中他,把他变成焦黑蚀朽的腐尸吧。至于他身边那泛着青芒的家伙,显然比他要好对付,先除去最厉害的这个。 薛漾的青芒结成气墙,他看出这个桀须大王的津涎丸确实不凡,但求气墙能阻得一阻。 圆球的绿光越来越强,而绿蜥的两腮也越来越鼓。接着,一道白气划过绿蜥的头颅,绿蜥的脑袋顺势被分为两爿,一蓬腥绿色的液体喷涌而出。 绿蜥的身后,是现出人面模样的羊头书生,他的食指突出着一个泛着白光的锐器,用大功告成的眼神注视着绿蜥巨大的身体轰然倒下。 第047章背约 桀须大王显然犯了一个错误,在他的思路里,那个羊头书生不过是受迫于人,只是由于贪生怕死才把这几个伏魔之士带到了自己面前。他压根就没有想到,其实就是这个自己眼中法力低微的羊头小妖才是真正引敌入内的始作俑者。这一下变生肘腋,桀须大王全神贯注的对敌池棠薛漾,却被羊头书生在背后一击得手,连惊诧都来不及便已殒命当场。 白面书生长舒了一口气:“此怪倒甚是精明,几乎被他看破,好在有惊无险,总算将他除了。” 巨大的绿蜥尸体倒在地上,头顶开裂处有几道绿气袅袅浮起,这是妖魔死去后的妖灵涣散,薛漾从怀里取出聚灵壶,开始将那浮起的绿气吸纳入内。 在绿蜥倒下后,原本稍有晕眩的池棠顿复清明,身上的火鸦神力依旧在熊熊燃烧,他看着地上的尸体,心中暗自懊恼,又除去了一个妖魔,可这妖魔依旧不是自己亲手诛灭。 白面书生带着敬畏的眼神看着被火焰包围的池棠,那个年轻的乾家弟子没说错,他的这位师兄当真是神力滔天,这样的力量,即便那桀须大王的津涎丸真的触及其身,也一样会被此人雄浑的火焰之力熔化掉,恐怕只有修为最深的妖魔才能与此人抗衡。 “你终究还是自己出手了,现在大功告成,你就是这拂芥山之主了?”薛漾一边吸纳妖灵,一边对那白面书生道。 “桀须巨蜥在这里祸害太久了,我会把这里恢复成原本应该有的样子,我还是喜欢满山葱郁,鸟语花香。”白面书生食指上泛着白光的锐器缓缓缩回指中,看来这是他独门修炼的武器。 巨獠已除,尽管池棠还有些未极意通情处,却也只能将凝绕全身的火鸦神力收起。 正如白面书生所言,此事有惊无险,为害一方的桀须妖王就这样死了,初时汹汹,去时幽幽,地上那具丑恶的蜥尸在妖灵被聚灵壶吸取时,正在慢慢萎缩。 洞外的厮杀声传将进来,池棠这才想起还有那地绝门人在铲除其余的小妖,听声音,应当进展的很顺利,因为小妖临死的惨嚎不绝于耳。 池棠最后看了眼洞内,牙床边的骷髅和洞壁上的人皮依旧显得刺眼。 “出去吧,把这些血腥残忍的物事付之一炬,让这些枉死的冤魂安息。”池棠收起云龙剑,随手扯起牙床上的被褥,里面兀自有着桀须大王那臭烘烘的气味。 池棠手中焰力一展,被褥腾的蹿起火苗,他最后看了眼洞内,叹了口气,将燃烧着的被褥向牙床上一扔。然后招呼薛漾和那白面书生,步出洞外。 日头已然由南向西,显见得已近申牌时分,整个消灭妖王的时间不过小半个时辰,身后洞内已经浓烟滚滚,烈焰腾腾,这座妖王的洞府巢穴在火势下终将烟消云散。 地绝门人正在洞外砍杀,小妖们仗着数目众多,还在负隅顽抗,地上已经横七竖八的躺倒了许多獐狐鹿豺的尸首,应当是那些小妖被杀后现出了本相。 那地绝门人的身手极为矫健,池棠注意到即便单论他使两把短刀的武艺能为,在武林中也当是第一流的高手,那些小妖即便法力不强,可气力速度以及身为野兽的本能天性,也不是易与之辈,至少普通的人间武勇者是难以抵挡的,可在这地绝门人迅猛快捷而又狠准毒辣的双刀攻势之下,小妖们竟是全无相抗之力,折损颇多。 或许是注意到了洞中涌出的浓烟,尤其是看到池棠和薛漾两个行若无事的走了出来,就更证实了桀须大王恶贯满盈的下场。有小妖开始惊呼:“大王出事了!大王被杀了!” 树倒猢狲散,剩下的小妖再无厮斗之心,连神通广大的桀须大王都这么快被杀,他们这些小喽啰就更不是对手了,已经有小妖要驾风而逃。 池棠生恐有小妖逃脱,当下便要出手相助,薛漾却一拉池棠:“无妨,且看地绝门手段。” 驾风的小妖转瞬间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生生拖拽落地,小妖伸手挣扎,可身边立刻现出地绝门人的身形,短刀刀身黑光一闪,在小妖的脖项上一刺一拉,血水飞溅之中,小妖颓然倒地。 驾风不成,其他小妖现出本相,借着山林四散逃逸,地绝门人身子一扭,隐入地中,一道土痕飞速的行进,不过片刻间就破土而出,出现在了最近的一只小妖所化的野猪身边,短刀黑光一晃,把野猪的头颅生生割下。 野猪的尸体刚倒下的时候,地绝门人却已经再次隐入地中,须臾间又在更远的地方现身而出,割翻了一只狍子……看那地绝门人的短刀细小,却似乎深含莫大的力道,几乎都是一击便取了对手性命。 “放心,这些小妖一个也逃不走,地绝门借地而行,转瞬间便是百里之数,这些小妖四足疾奔,哪里快得过他去?”薛漾看着大势已定,对池棠解释道。 池棠看的暗暗诧异,这地绝门名不见经传,初见他门中人物虽有地遁之术,却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怎知真动起手来,武艺高强,技法超卓,竟是出乎意料的厉害,不由奇道:“一向不曾问,这地绝门是什么门派?以前从不知道啊。” “那是池师兄久在江南,又入道时日不长之故。和江南的情形一样,除了几个有名的伏魔大派,伏魔道上还是有许多其他小宗派的,这地绝门便是其中一支,立派于巴蜀,深谙地行土遁之道,术法精强,我也是前几年和三师兄来了趟蜀中,见识过地绝门中的人物,所以一看到他的身形功法,就认出来是地绝门中的弟子了。我记得地绝门门主姓况,而门人弟子都是同族中的,不过门中人丁不旺,所以在伏魔道上没有那么大名气。而且地绝门只在巴蜀之地活动,门下弟子绝少步出巴蜀之境的,难怪池师兄不知道呢。” 野兽的惨呼悲鸣一个一个的从远处的山林传来,显然逃逸的小妖们都被杀死,池棠点点头:“此人虽性情古怪,但本领倒确是不凡。” “下一步准备如何?”薛漾转头问那白面书生。 “先去市集,引些人到这拂芥山下居住,此处土地肥沃,山资丰美,正是男耕女织的好所在。现下没了吃人的妖魔,正该令人在此聚群而居。我说过,我要当个樵子,朝视旭日东升,暮闻鸟归兽隐,穷天地玄灵,感山川方物,也不负我这修成人身一场。我还要娶个女人过日子呢,这样也全了我当年的愿望……”白面书生露出了向往的神色,只是向往之中还透出一丝黯然,是想起了那个曾每日相对的牧羊姑娘么? “那就祝你这拂芥山主一切顺心了。”池棠对这个白羊化身的书生印象越来越好,虽然他也曾被逼无奈,混迹于一群食人的妖魔之中,可是此刻听他叙述心曲,非玄奇清灵者不得如此。 白面书生哈哈笑道:“说是拂芥山主,在过人的生活的时候我也得把自己修炼的更强,再有外来的侵袭时,我必须要挺身而出的,这才是拂芥山之主的真义。” 薛漾也笑着拍了拍那白面书生的肩膀:“话说在前头,倘若日后妖人大战,伏魔道需要你的助力时,你可不能推却。” 白面书生想了一想,而后直视薛漾:“我只能做到两不相帮,除非是伏魔道胜券在握时,我不介意锦上添花,可如果伏魔道处于劣势,我不能把这个拂芥山卷入到纷争中去,请你原谅,我不想说些空话,也不想假意欺瞒你。” 薛漾愣了一愣,和池棠对视一眼,而后大笑:“诚不我欺也!你能这么说,至少证明你不是口是心非之徒。成,能两不相帮,这便足够!”和他前番所想一样,所以薛漾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 白面书生抱歉的欠了欠身:“幸勿怪罪,说起来,我也欠你们一个人情呢。” 薛漾做了个没有关系的手势:“人情什么的且休提起,降妖除魔是伏魔道之本分,只是不意此山群妖中有你这么一位另类,还未请教,你叫什么名字?” “我投在桀须大王手下时,他们都叫我白胡,其实我在修成人身后已经给自己取了个名字……”白面书生微笑着说道,但一道从远而近行来的土痕打断了他的叙述。 地绝门人从地下跃身而出,双目灼灼生光,手中的短刀滴着鲜血。 “恭喜,我替阁下数过了,满山小妖现在妖气全无,一共四十三口,尽数为阁下所除。”看到那地绝门人走到跟前,白面书生对他拱了拱手。 “四十四口。”地绝门人粗哑的嗓音回应道,手中的短刀黑光一闪,从白面书生的哽嗓间深深割过。 …… 滕祥凝视着无鳞,表情既不显得吃惊,也不显得惶惑,只是久久没有出声,倒令无鳞觉得很不自在。 整个屋中只有甘斐的竹箸划过陶碗的声音还有无食闷着头啃着骨头的混响。 甘斐翘着腿,将捧着的陶碗中的最后一颗粟米粒卷入舌中,意犹未尽的咂巴咂巴嘴:“多谢赐饭,你的手艺不错。” 滕祥笑了笑。 …… 甘斐在带着无鳞来见滕祥后,首先便大大咧咧的拍拍肚子,表示饥肠辘辘。 滕祥曾和甘斐有一面之缘,也知晓他和韩离莫羽媚的关系,没当他是不速之客,当下便下厨烹煮了一大锅粟米饭,配着些菜蔬干肉,让他果腹充饥。 甘斐老实不客气,一边自顾自吃着,一边让无鳞把自己的真实图谋一一道来。 “他都说完了,你没想到这是个妖吧。咦?你好像并不吃惊,你早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了?”甘斐放下陶碗,用袖子抹了抹嘴。 “对于我来说,什么人什么妖都无所谓,古籍自来有之,天下间真有这样的种群存在倒并不令我意外。”滕祥叹了一声,“我只是觉得悲哀,原来我的才能连妖怪都愿意借重,而身为我同类的人们却何以对此不屑一顾?” “你这个想法可不对。”甘斐见滕祥的表情有些沉重,这可不是他带无鳞前来的本意,立刻开口道:“你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还是觉得很多不如你的人都比你要过的好?” “过的比我好不好,我并不在乎。我只在乎他们得以登堂入室,施展自己的抱负,而我却、由于寒族出身,空有一身本领,却只能居于人下。”滕祥颇有些寂寥地说道,眼神掠过尴尬站着的无鳞,“吴兄,虽然你是妖,可毕竟来我门上皆为客,请坐,不必拘礼。” 无鳞畏惧的看看甘斐,甘斐眉毛一扬,无鳞顿时结结巴巴的道:“小妖立意不良,另有所图,哪里配当客?还是站着,站着的好。” “行啦,主人都发话了,你就坐下吧。”甘斐挥挥手,并没有多管无鳞,而是对滕祥继续开解道:“我本不是带他来听你的牢骚满腹的,不过,既然话说到这儿了,我便多说几句。你这是怀才不遇的清高,既觉得世人不识你重你,却又愈加的使自己孤高自守,看不得旁人的蝇营狗苟,正因为如此,你的主上不重视你,你的同僚却又排挤你,这和世家出身的关系不大。说到底,也许你很有才华,但你不会做人,像现在这样的结果再正常不过。” 滕祥一怔,甘斐的这番话对他很有触动,他不由又陷入沉思。 无鳞小心翼翼的蹲坐在榻边,只有小半个屁股沾着榻沿,听的云里雾里,说实话,人世间种种为人处世的道理对于他这个妖怪来说,还有些似懂非懂。 “你不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名士,他们是生下来就有着金饭碗的,所以他们可以放浪形骸,我行我素,还因此得了名士之风的赞誉;可你却不能去学这些华而不实的腔调,把你的才能真正主动的表现出来,而不是自命清高的孤傲自诩,你会比现在好很多。”甘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洋洋洒洒的说出这番道理来的,当然这只适用于说别人,对他自己而言,这些道理他都懂,但是他也一样不会按这道理去做。所以,他也就只能是个拓落江湖的斩魔士。 “就像我,出身还不如你,可是一旦有机会去展现自己的才能,桓大司马不也一样……”说到这里,甘斐眼前一亮,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方式,“滕公子,要不我帮你一次,你想不想去做?” 滕祥看甘斐说的神秘兮兮的,不明所以,愕然相视:“做什么?” “做一个从右第九品的官,怎么去做,做的好不好全看你的才能,而且这是天子治署,直辖大司马幕府,你的统军才华一定不会浪费!” 第048章李代桃僵 这完全是一瞬间灵机一动想起来的念头。 桓大司马对于妖魔存在的事实还是很重视的,尽管北伐大计刻不容缓,可妖魔猖獗,暗怀颠覆也不能听之任之。所以在那天,桓大司马采取幕僚郗超的提议,新置官署,是为祀陵都尉,明里是为皇陵护陵之用,实则便是为了招募国中有降妖伏魔之力的人才,而更深的意思,就是培养出一支由朝廷掌控的,对抗妖魔的军队来。 甘斐在当时就谢绝了桓大司马让他担任祀陵都尉的好意,只不过后来因为提及莫羽媚婚事,才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下去。但是桓大司马雷厉风行,在第二天已经奏报天子,官署正在建立中,预计一个月内,行文就要批下来了。 虽然甘斐并不想担任这个朝廷官职,但大司马的如此提点却也令他极为为难,还是大司马通达,在大军出发前,特地交给了甘斐一个令信,只说甘壮士真不愿做此官爵也罢,只是北伐大军出征在即,祀陵都尉一职的人选一时难以寻至,便请甘壮士执此令信,以其伏魔之士的眼光总要找寻到良才担当此任才好。到时候官署新设,只要甘斐举荐的良才出示令信,视同大司马亲授职权,便可为祀陵都尉。如果找不到这样的人物,那就先请甘斐担着职任。 这本是大司马的缓兵之计,他本意还是希望甘斐为其所用的,甘斐到哪里想到这许多深意?也不好意思再行推阻,只好接了令来,且试试找寻合适的人选。祀陵都尉是大司马的亲信官署,甘斐想了半天,自己的同门师兄弟肯定不合适,乾门家规已经说明了禁止门下子弟入朝为官,这规矩可坏不得,再想些道上的同侪,若非不萦功名的磊落豪客,便是摒脱凡尘的得道高士,上哪里去找愿做官的人去?眼看着桓大司马大军出发,官署就要设立,自己还没有头绪,不禁颇为苦恼,其实这些日子甘斐总说要离开建康城,未始没有逃避此事的意思。 现在和滕祥一番交谈,甘斐冒出了新的想法,他先前总是把目光放在那些伏魔同道的身上,却没想过,其实在这个官署中重要的不是伏魔之能,而是谙熟朝廷律例,通晓运筹帷幄的大将之才,既要云集各方有能为的人物为朝廷所用,又不能只以伏魔道惯有的通式组建对抗妖魔的力量,既然如此,这个深通韬略,极善掌兵的滕祥岂不是极为合适的人选?当然,除了才能,有这份甘为朝廷驱策之心也是极为重要的因素,至于如何发展壮大这祀陵都尉署,由得他自己去想。 甘斐原想在滕祥诧异的神情中和盘托出的,但看到在一边蹲坐的阒水鳝妖无鳞,他决定暂时还是不要细说的好,因此把一块印着“桓”字印记的螭龙玉牌交到滕祥手中:“哪天有府吏上门来请你时,你只要出示此牌即可。至于究竟是做什么的,我会在以后对你详细解说的,现在嘛,还是处理眼下的事要紧。” 滕祥接过玉牌,见此牌玉质精绝,温润暖手,纹路细致,“桓”字苍遒雄浑,正是桓大司马的印信符令,心知甘斐所言不虚,不过看现在甘斐欲言又止,滕祥顺着甘斐眼神的方向看了一眼边上的无鳞,心下了然,便没有多说什么,很礼貌的躬身为礼:“甘兄垂顾,滕某拜谢。” “该继续说说你的事了。”甘斐将头转向无鳞,无鳞大惊失色,交待已毕,怕是要取自己性命了,慌忙离座跪地,捣头如蒜:“别别别,上……上仙,小妖知罪,以后再不敢吃人害人,上仙给小妖个机会,饶了小妖性命。” 无食停止了啃骨头,贼忒兮兮的盯着无鳞,他最喜欢看这样的热闹。 甘斐没有直接接上无鳞的话,而是看了看滕祥:“滕公子,我帮了你一个忙,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滕祥抖了抖袍袖:“甘兄但说,只要滕某力所能及,无有不允。” 甘斐忽然伸手,搭在了滕祥肩上。 滕祥一怔,只见甘斐手上一道赤红色光芒直传到滕祥身上,而滕祥身上泛起一层白雾,雾气缓缓漂浮,渗入了甘斐体内。 无鳞看的目瞪口呆,一时忘记了继续叩首。 甘斐松开手,转而又在无鳞头顶一拍,无鳞吓的浑身一震,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天灵而下,所幸并不疼痛,热气顺着经脉直涌到胸前,凝住不动。 “爷可以考虑不杀你……”甘斐笑嘻嘻的对无鳞道。 无鳞大喜:“谢上仙,谢上仙!”不住的纳头叩谢,同时心里奇怪,这转手在自己头顶拍下的热气是什么意思。 甘斐很快解答了无鳞心中的疑虑:“这是我乾家本门伏体罡气,我输入你体中,这罡气在你心口盘踞成团,反复游走,每走一圈,就会比原先的形状要大一点,如是三十天,罡气就正好和你胸腔一般大小,而在第三十一天,如果没有我的功力化解,罡气就会撑破你的胸腔,‘嘭’罡气应该是带着你的血肉一起从胸前迸出来,运气好的话,你的心脏可能还不会完全被爆碎。黄鳝炼化横骨后,身体构造跟人差不多吧?你得说实话,不然我要是输入的罡气多了,可别三十天不到就提前爆了。” 无鳞听的脸色煞白:“上……上仙,不是饶了小妖么?怎么还……” “很简单,以后每三十天来我这里一次,我替你治了,不就不会死了?”甘斐嘴角划过得意的笑容。 无鳞忽然闷声不说话了,对方既然用这样的方式治住自己,那么恐怕是打了长时间利用自己的主意,这可是个麻烦之极的事情,自己要好好想想,怎生才能保全自己。 “我知道,直接问你们阒水本源的事情是禁忌,对不对?” “正是,小妖是受了密咒的,一旦动念说出阒水本源,便是立时爆体而亡,比……比上仙这伏体罡气的下场更惨。”无鳞小声的回答。 “放心,我不是伏魔道的新手,不会用这个问题难为你。”甘斐突然转了个话题,“你原本是打算什么时候带这位滕公子走?我是说,到你们阒水的地界,去为你们阒水之境贡献心力?” “说好的……是……是二月初八,也就是七天后。” “我听说,你们阒水有一种通过气味辨认凡人的术法,对不对?” 无鳞心里一咯噔,这斩魔士连这个都知道,当下连连点头:“正是正是,上仙所知甚详。” “是不是你们涉尘使者带回去的人也是用这种术法来识别?” “上仙明鉴,正是这般,我们也不能随随便便带人回去的,这涉尘而返的人间才俊需以其气味核准相实才得以进入阒水之境,形貌可以变化,气味却决计不会错的。” 甘斐点点头:“不出所料。从现在开始,我就是这位滕公子,七天后,由你带上我,共入你那阒水妖界。” 无食一震,原本嬉皮笑脸的狗头现在竟变得极为严肃,他听出来了,这个斩魔士也想只身进入阒水之境,就像当年自己的主人念笙子做的那样。 无鳞脸色又是煞白:“啊?上仙万万使不得,这滕公子的气味早在吾王处有留样,可决计混充不得,一旦被发现,连小妖都是死罪。” 甘斐举手一抬:“就在刚才,我已从滕公子身上吸纳体气,我敢保证,闻起来的味道和这位滕公子一模一样。” 无鳞神情一窒,他没想到滕祥身上泛起的白雾渗入这斩魔士体内竟是这个效验,这个斩魔士确实可怕,把事情都做在自己设想的前头,使自己找不到任何理由推却。 “所以呢,只要你这么做了,你每个月都可以来找我,我替你排除那罡气,而你也要多替我张罗着,要是我出了事,谁来替你解除那爆心之患呢?”甘斐对着无鳞眨了眨眼,再次咧开嘴,笑了。 …… 池棠睁大了眼睛,看着那白面书生脸上露出不可置信之色,喉头呜呜作响,却说不出话来,哽嗓间的创口汨汨的流出血水,身体慢慢软倒。 几丝白气顺着地绝门人泛着黑光的短刀刃身缠缘而上,地绝门人得意的笑了笑,将短刀收回腕袖之中。 斜阳夕照,听风洒月,南山采樵,携子终老,原来终究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想。这是白面书生生命消失前最后的念头。他的双目黯淡的望着天际,圆睁不瞑。 “你!杀了他?”地绝门人的动作全无征兆,出手又是极快,以至于池棠根本没有来得及阻止,直到白面书生的尸体瘫在地上时,震惊和暴怒的池棠厉声呵斥也同时响起,火焰神力腾腾而发。 愤怒的一拳打在那地绝门人当胸,地绝门人喷出一口血水,身体被远远的打飞开去。 薛漾面色凝重,扶起白面书生的尸体,探了一探白面书生的脉象,而后,阖上了他圆睁的双目。不过片刻之前,他还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可现在,他的冰冷的尸体与这同样冰冷的山野为伴,在苍凉的长风吹拂中,成为这昏黄天地间无知无觉的尘芥。拂芥山,拂芥山,难道便是由此而得名? 池棠怒火燎燎,跃身向前,拔出云龙剑直刺刚落地的地绝门人喉头,口中再次重复怒斥:“你!竟然杀了他!” “而你现在要杀了我?为了一只妖怪而要杀一个人?”地绝门人咳嗽着,嘴角的血迹未干,眼光毫不畏惧的迎上池棠的剑锋。胸口中了池棠一拳的地方飘起几丝烧灼未止的轻烟,散发出一股焦味。 池棠身上的火苗晃了一晃,原本直刺而下的剑刃也为之一顿。 这是背约,这是失践,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暗杀。池棠虽然对那羊怪所化的白面书生颇有好感,可真正令他愤怒的,却是这种卑劣的行径。 地绝门人爬起身,吐出几口带血的唾沫,拍了拍胸前,他的身体着实强壮,在池棠这般重击之下,胸口的肋骨竟然没有断裂。 “别忘了,他是妖,就算再显得怎么自有苦衷,他也是妖,吃过人肉的妖,身为伏魔道中人,诛杀妖就是天经地义,给他留下全尸,已经是我看在他引路功劳上的恩典了。” 池棠心中烦虑,听这地绝门人所说,倒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总有哪里不对劲,他凝在当地,维持着出剑的姿势,一动不动。 地绝门人看了池棠一眼:“你有这么高强的法力,年岁也不小了,却还那么幼稚,别忘了,你是做什么的,难道还真要和一个妖怪称兄道弟?” 池棠没有说话,地绝门人蹒跚着向前走了几步,却又踉跄了一下,毕竟是受到池棠的一记当胸重击,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化解这股劲力的。 地绝门人止住脚步,调息半晌,他知道自己倒底还是受了内伤,刚才池棠的那一剑若不是生生顿住,自己绝没有办法躲避开去,可他不在乎,降妖除魔了这么多年,早就不把命看成是自己的了。 所以地绝门人看了看怔怔出神的池棠和扶尸未语的薛漾,只是哼了一声,掉头欲行。 “人无信便是畜生,这是人与妖魔禽兽的最大分别……”池棠突然出声。 “啊?”刚要离开的地绝门人没有听清楚。 “人有自己的节操,有自己所要去坚持的东西,是非不能混淆。这件事,不是他是不是妖的问题,而是你背信弃义的问题。况且,并不是所有的妖都有可诛之道的。”池棠沉思了很久,想明白了其间关窍。 那地绝门人嗤之以鼻:“我不懂你们乾家的想法,我只是杀了一个妖,而且答应不杀他的只是你们,我可没说不杀他,什么背信弃义的,可用不到我身上!” “都是你的借口。”薛漾抬起头,眼中有一种愤恨鄙夷的目光,“我不知道你们地绝门想在会盟之事上做什么,可我知道你们的兵刃上有吸附被杀死的妖灵之力,而且法力不同的妖魔,那种妖灵的标记是不一样的。你杀他,只是因为他是个有着更高法力的妖,他的妖灵可以作为你兵刃上的标榜。” 地绝门人顿了顿,然后冷笑:“你倒知道的清楚,不错,谁让那个桀须大王被你们吸去了妖灵呢?”地绝门人视线在还在冒着烟火的洞口上一转,“我连桀须老妖的尸首都没见到,那就只好用他代替了。一个法力更高的妖灵标记抵得上一百只小妖。可惜,这里法力最高的就是他们两个,桀须老妖归你们了,我这里也不能全用那些低微的小妖妖灵来充数吧,要不岂不是空跑一趟,白受了这三天辛苦,对不对?” 话音未落,池棠怒不可遏而蹿起的身体就把这地绝门人压倒,可是地绝门人在一接触地面的时候就陷身入地,一道土痕扬长而去,池棠的拳头只能愤愤的打在已无人影的空地上,顿时现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土坑来。 有的人,是没有操守的,对他说什么节操信义,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丑恶的人性! 第049章族异之见 沉重的心绪使池棠毫无半分成功除妖后的喜悦,他和薛漾眼看着那白面书生的尸首渐渐变化,最终化作一只毛色雪白的山羊。 大丈夫信约守诺,言出九鼎,可这白面书生虽非自己所杀,却终究是在自己眼皮底下生生被恶徒取了性命,自己同样难辞其咎,池棠心里沉甸甸的,满是懊恼和莫以名状的难过。 “他想朝视旭日,暮辞落霞,他想陪着这座拂芥山,听兽语鸟鸣,闻松芳花香。就全了他这个心愿吧。”薛漾的话语带着一丝萧索,抱起了地上的羊尸。“把他葬在朝霞的沐洒和夕阳的垂照都能触及的所在。” 这样的所在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山顶。 白面书生原本敝旧粗破的衣衫此刻显得越发旷大,薛漾小心翼翼的用这衣衫裹住山羊的身体,一步一步,向山顶走去,池棠默默无语,紧随而行。 从半山到山顶,还有很长的一段山路要走,加之两人心情沉重,步履凝缓,所以这段山路直走了一个多时辰,到山顶的时候,恰已是夕阳斜下的时分。 山顶空阔,只有些泛着暗黄色的植被,看不到花草树木,原本在山顶郁积环绕的黑色妖气现在已经消弭一清,晚霞落照,洒在山顶之上,斑驳生辉,别具瑰美之状。 池棠手刀如刃,山顶的土质又松软,因此很快就挖好了一个一人大小的土坑,然后将羊尸推入坑中,洒土而下。 尽管我们连你真正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尽管我们只相识不过一两个时辰,尽管我们和你甚至都不是相同的生灵,可是,我们记得你憧憬美好生活时的微笑,记得你追忆往昔后的黯然,记得我们曾有过短短时间的同袍之谊。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薛漾在白面书生的坟头用苍劲悲凉的嗓音唱着,声音远远的传在山野之间,在山谷里萦成回响。 渐渐的,一个迥别与薛漾嗓音的轻柔哀婉的女声却轻轻的在薛漾和池棠耳边响起:“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像是天外飘入的仙音清乐,歌声带着一丝淡淡的落寞忧伤,极是应情应景,薛漾不禁跟着和了几句:“……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而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探手入怀,揣摸良久,才取出一个透明的琉璃瓶来,瓶中白气氤氲,汇成一个女子的形状,而那女子斜倚瓶壁,正展喉轻唱,如泣如诉。 …… 夜色已深,在距离拂芥山三十里开外,这小市镇中唯一的一间破蔽的客栈中。 油灯把墙壁熏出一片焦黑的油印,劣质的灯草不时噼啵作响,带着灯火忽明忽暗。简陋的土炕仅仅能使池棠和薛漾侧身并卧,窗纸糊了好几层,可还是有寒风透了进来,房门在关上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嘎嘎声。 原本已然打烊闭户的客栈掌柜没想到这么晚还有客商上门,而且是从据说有妖怪的拂芥山一路赶来的。掌柜狐疑的看了看风尘仆仆的两个穿着灰色斗篷的大汉,不过即便是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吵扰了自己的安睡,而且是来历不明,举止蹊跷的客人,可在确定了他们给付的房费是货真价实的大晋铜铢钱后,掌柜还是给他们安排了憩处,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 夜深,故而伙房早已熄火断灶,便连热水也没有,但池棠和薛漾并不在意,池棠只是从屋外天井里担了一桶凉水入房,而后薛漾关上了房门。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去追上已经别道而行的风盈秀她们,各自的目的地不同,他们应该从这里转而向豹隐山锦屏苑进发了。 池棠在水桶反复洗着两手,由于徒手挖坑的缘故,手上满是泥垢尘土,洗了好几番,仍有许多泥尘嵌在指甲缝和掌纹肌理之间。 薛漾脱下灰色斗篷,靠在土炕上,尽管赶路着紧,一路上两个人足不停步,连赶了几个时辰的路途,可现在真到了休憩的所在,却仍然没有什么睡意。 白气在房间忽然飘出,并且在池棠和薛漾面前化作了一个女子的形态。 “嗯?你没去赶上你那位风家妹子?怎么跟我们到了这里?”薛漾见到那凭空化身而出的女子,虽有些意外,却毫无吃惊之感。 她就是风盈秀的那个女鬼,也不知和风盈秀联手做了多少无本的买卖,薛漾本是留着她作为质押,抵着那给出去的五百金的。 这一路走下来,由于都是和风盈秀和娟儿她们同行,而在深藏在怀里的琉璃瓶中的女鬼又异常安分,若不是今日拂芥山顶,自己为凭吊白面书生那一曲曹风蜉蝣并引起这女鬼应喉以和,薛漾几乎都忘了这么一回事。 当然,所谓质押云云,不过是当时薛漾带点戏谑性质的玩笑,以他和风盈秀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看出来风盈秀虽然表面市侩精明,却也不是自私自利毫无信义之徒,尤其在今天对比那地绝门人的丑恶行径,薛漾更是了然,所以在当时就打开了琉璃瓶,让那女鬼自行去找风盈秀就是,可没想到,到了这么晚的时分,那女鬼不仅没走,还一路跟了过来。 “当我们姐儿俩是做什么的?我们和那种人不一样,说好我是留作抵押的,哪能这么出尔反尔?在我那风家妹子还你们保金前,我只能跟着你们喽。”白影的女鬼此刻倒是和颜悦色,在昏暗的灯光下,犹显得美丽动人。 “你们确实不是那种人。可惜,现在有很多人,操守甚至还比不上一只鬼,哦,对不住……”薛漾脱口而出,到末了却觉得言语间对那女鬼颇为不敬,连忙致歉。 白影女鬼倒很大度的笑了笑:“没什么好道歉的,我就是鬼呀。不过你这话还有些不对之处,需知鬼也是从人变来的,以前是好人的,就算变成鬼也是好鬼,以前是恶人的,变成鬼也一样是恶鬼,操守什么的,那是为人时就定下的,和是人是鬼可没关系。” 薛漾礼貌的一拱手:“是我失言,姑娘恕罪。” 池棠从水桶里捞起手,看不到可以擦拭的巾布,便将手在自己的灰色外衣上擦了擦,情绪显然还沉浸在前番的回忆中:“我现在知道,节操信义,也许真的和是人是妖还是鬼没什么关系,妖鬼有良善之士,凡人也有险恶之徒,就像那地绝门的门人,说是人除妖天经地义,其实都是为满足一己之利的借口,我敢保证,如果哪天,妖魔收买了他,那他杀起人来一样狠毒无情。” “说起来,我们恨他主要是因为他背信弃义,贪婪狠厉的本性,可是我觉得,真正要注意的,正是他说的那句话,什么身为伏魔道中人,诛杀妖就是天经地义,你想,如果那羊怪书生不是妖,而是个被妖魔利用的凡人,就算那凡人身上也有他需要的妖灵印记,可你看他是否敢就这么毫无顾忌的杀戮。他不过是用了一个最合适的借口让自己的卑劣行为师出有名而已,他也受用的心安理得,这样就算传出去,伏魔道也不会对他有什么非议,这正是当今伏魔道悲哀所在。乾门家规中有不得强分族类滥杀无辜之警,许多良善之心的妖鬼并不能因族类有异而不分青红皂白的斩除剿灭,可惜,现在伏魔道却有很多人总觉得只要是妖鬼,那就一律视为异类,务必斩尽杀绝,这是愚蠢的,只会使很多原本与世无害的妖仙之属在日益临近的大战前加入到妖魔的阵营中去。”薛漾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忧虑,“还记得那锦屏公子之事吗?他有这般高强的法力,却只因为是妖仙得道,伏魔道谁不是满怀敌意?还好是血泉鬼族害他在先,图谋又败露当前,不然,只要有机心的妖魔稍加挑拨,他又最终未能娶上那紫菡院的大弟子,那他就很可能倒向妖魔的行列之中,以他的修为,若和伏魔道为敌,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池棠想到落霞山上,锦屏公子公孙复鞅一从鬼冰悬棺中脱出后的情事,自己和孤山先生费尽心力相抗的残灵鬼将,却在公孙复鞅面前几乎连一招也抵挡不住,不由感慨的点点头:“既如此说,且不论德行之忧,便是这族异为仇的通病也是伏魔道一大隐患。”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那白影女鬼很有兴趣的看看池棠又看看薛漾,静静的聆听,并不出声打扰。 “族异为仇,不说人与妖鬼,即便是人与人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薛漾忽然道,“池师兄,还记得武悼天王么?” “冉永曾?”池棠当然知道他说的武悼天王是谁,“你是说他所颁的‘杀胡令’?” “池师兄怎么看这件事?” “我实话实说,华夏久陷夷狄,朝廷宗庙沦丧,不知多少汉人被胡人或杀或淫或食,惨不忍睹,胡人残虐,仿如妖魔,而冉永曾杀胡令一出,尽屠羯胡羌狄,实是百年来一大快事,虽是其后造成中原百姓与胡虏无月不战,日日相攻,死者极众,但对汉人来说,这无疑是一次壮举。” 薛漾凝视池棠:“所以说,池师兄毕竟还是豪侠士子的想法。汉人是人,胡人便不是人么?刀斧加身,血流遍地,胡人与汉人一般无二,往昔里荼害残杀汉人的胡人固然有,可因为汉人自相残杀而死去的人更多,为何把所有的罪名都加到胡人头上?即便如此,那些胡人的老弱妇孺又有何辜?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的被全副武装如狼似虎的军人屠杀?成为杀胡令中被汉人拍手称快的牺牲品?” 池棠眉头一紧,薛漾的话不能不使他陷入深思,尽管他已身为斩魔士,并且早非江南世家的门阀子弟,可是从小根深蒂固的正统观念,总使他不自禁的深以汉胡之别为虑,所以在那时,面对鲜卑的细作荔菲纥夕时,薛漾可以不以为意的放过,而他和同样执着正朔的徐猛还不依不饶。此际想来,人对妖鬼不分稂莠的滥杀固然是浅薄不智之举,可汉人和胡人之间的那种势不两立的仇恨是不是也一样显得浅薄和不智?就拿氐秦国来说,既有被妖魔利用残虐无道的魔君苻生,可也有宽仁体厚睿智英明的新主苻坚,又岂可一概而论? “杀胡令颁布的时节,我还小,和师父在中原除妖,我亲眼看到,那些胡人女子被汉人奸淫后杀死,那些体形瘦弱的胡人幼童被汉人刺在矛尖之上,那些不想再流离失所的和汉人百姓一样穷苦的胡人倒毙于途,人,在很多时候,都是同样的残暴凶戾的,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薛漾叹道,黝黑的脸上现出一丝疲惫。“你是侠客,如果看到一个手无寸铁的胡人孩童要被手持利刃的汉人士兵所杀时,你是帮那汉人士兵一起杀了这个胡人孩童呢?还是打倒那汉人士兵去救那胡人孩童呢?” 原本因为地绝门人的背信弃义而一直忿然不已的池棠此刻思绪又被带到了更高一层境界的思虑中,在薛漾讲完话后,屋内一片寂静。 这一路上从乾家到长安,由长安又入巴蜀,变故多生,奇事屡现,师兄弟二人忙于除妖伏怪,一直没有机会深入的交流过。而今,借着地绝门人的所作所为,而使原本因此心情沉闷的两人有了这个契机,对于池棠来说,这是一次意义深远的对话,因为,从他真正想明白的那刻开始,他不再是总想着华夷之分的晋室名侠,不得强分族类滥杀无辜。这个门规池棠现在终于有了真正的认识。不是看到美貌女妖后的手下留情,不是看到良善精怪后的视如同类,而是善与恶的泾渭分明。 从池棠的神色,薛漾看出来池棠已经有所感悟,便又加问了一句:“如果是一个恶人在欺凌着一个不会害人的小妖精呢?你又会去帮谁?” 池棠缓缓点了点头,他已经想明白了,当为恶的一方残害着向善的一方时,斩魔士永远是铲除恶的一方,无论那恶的一方是妖、是鬼,甚至是人…… 第050章晓佩 也就是说,乾家的要义和自己行侠仗义飘蓬江湖时的宗旨很相似,并且更为广博,在乾家人的眼中,无论汉人胡人,抑或妖鬼,只要是代表善的一方的,那便是倾力相助,说起来,就是真正的侠士,伏魔道中的侠。 怪道连装束举止都这样像游侠豪士呢,池棠回想所有的同门师兄弟,嵇蕤薛漾,在面对祁山盗洗劫之时,义无反顾的留下,奋力相抗,这不就是侠客的行径吗?甘斐,在月灵鬼将的鬼界中以一人之力,救下了眼看惨遭毒手的莫羽媚,自己甚至还受了鬼蛇涎毒的致命之伤,这不也是侠客的行径吗?其余如乾冲、栾擎天、郭启怀和邢煜,虽然没有见过他们出手,可是他们那份怀世济人的胸襟气度,不也和侠客并无二致么? 且看那鹤羽门孤高倨傲,紫菡院清偕自守,还有这地绝门见利忘义,池棠不禁精神一振,便做这伏魔道之侠,何其壮哉? 屋内白影一晃,池棠和薛漾这才同时醒觉,屋中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的。 只见那白影女鬼安坐炕边,瞧神情,当是在凝神倾听的模样。 “真对不住,晓佩姑娘,我们师兄弟相谈入神,多有怠慢。”池棠心情已经好了很多,能够想明白前番的关节要紧处,灵神也不由一泰,因此,他动作舒缓的向那白影女鬼拱手致歉,他还记得风盈秀在交付这女鬼时,曾喊她为晓佩姐的。 “我生人时节姓曹,全名嘛……就叫曹晓佩。”这个叫曹晓佩的女鬼此刻却是显得极为雍然娴雅,和那时节作势吓人的恶狠狠模样大不相同。 所以,在剖明曲直,言明要义之后而显得豁然一轻的池棠和薛漾都笑了,薛漾出声道:“你好,晓佩姑娘,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凶巴巴的女鬼呢,想不到,还有这贤淑文静的一面。” 晓佩对于薛漾的打趣只是微一颌首:“之前总觉得你们像那些粗浊污俗的江湖汉子一样,可是这些时日看你们的所作所为,还有你们刚才的这番对话,你们都是矫然出群的善良男子,是以,不能总是以第一眼的印象而对人做出定论,对不对?” 这番话既是夸赞了池棠和薛漾两个,也是对薛漾的打趣之语做了一个很好的对仗回应,池棠暗暗称奇,他本以为这晓佩不过是和风盈秀一起,欺讹大户人家的同伙,虽不见得立意不善,可多半也只是识见流俗的普通女子(无论女人还是女鬼,池棠觉得还是以女子统称之最为恰当),岂知言谈举止之间竟是这般不凡? 薛漾哈哈一笑:“晓佩姑娘说的是,这便谢过。” “你们的对话很有意思,我跟着风家妹子也曾见过一些伏魔之士,他们就没有你们想得这么通透,要我说,简直就是榆木脑袋,只知道一味的降妖捉鬼,从不去想那些他们必要除之而后快的妖鬼们是不是真的十恶不赦。” “哦?听晓佩姑娘的意思,也和伏魔道中的人物打过交道?”原有的话题已经结尾,胸臆为之一轻的池棠不再纠缠于旧事的郁郁,相反,现在倒是很有兴趣和这位渺淡如烟,形体若飘的女鬼姑娘交谈下去。 “怎么没有?有次一个大胡子的家伙看到米粒和美美,非说它们两个有灵异之气,是不吉之物,要杀了它们呢。”晓佩口中的美美正是风盈秀身边惯常偷听人语的灰兔子,至于米粒嘛,众所周知,便是那身手迅捷,鬼灵精怪的母松鼠了。“幸好它们跑的快,那大胡子追不上,还跟风家妹子大吵了一场呢。还有次碰见个邋遢道士,看出我躲在风家妹子的琉璃瓶里,急吼吼的便要行术仗法,要除了我去,还神秘兮兮的对风家妹子说她沾染了邪灵,他是要助她祛除邪灵,看这意思,分明是邀功讨好,他也不想想,风家妹子带着我形影不离,能不知道我是什么?结果嘛,风家妹子给了他一耳光,叫他灰头土脸的跑了。” 池棠暗叹,这不正是前番和薛漾话题中某些伏魔道中人的表现么?由于族类有异,而不问青红皂白的要去铲除,根本不问对方究竟是不是有取死之道。 “还是你们好,我看你们在那羊妖死了之后,是真正替他难过,很难想象你们之间相识只不过一两个时辰,你们却像是把他当成了朋友。人和人之间,这样倒有可能,可是人和妖之间,我却是第一次见。” 那白面书生机智恬淡的言谈举止,确实令池棠很生好感,以致于有时候他都忽略了对方是白羊成精的事实,在那白面书生流露出对未来岁月的憧憬向往时,或多或少的,池棠还真有了当他是朋友的感觉。正因为如此,在白面书生转眼间死在地绝门人手中的时候,池棠才会这样怒不可遏。 薛漾缓声道:“人、妖和鬼,甚至和种种飞禽走兽,其实都是天地造物之灵,只是族类不同而已,但并不是说族类不同,彼此之间就是深如沟壑,不共戴天。人一样可以和志趣相投的妖成为朋友,就像你口中的风家妹子和你,还有和那松鼠兔子,不都是交谊极深的好友么?晓佩姑娘,你和那风姑娘又是怎么回事?愿意对我们说说吗?” 晓佩嫣然一笑:“我和她的故事?说来话长,你们真的想听?都这么晚了,可别耽误了入睡安歇,反慢了明早行程。” “你还真会吊人胃口,你明知这么一讲,我们就更加想听了,一个漂泊江湖的能指使飞禽走兽的奇女子,和一个识见谈吐不凡的女鬼,这个故事一定引人入胜。” 池棠也坐在了薛漾身边:“你也看到,即便是如此深夜,我们依旧睡意全无,便听晓佩姑娘原原本本的道来内里详细,却也是美事一件,姑娘只管说,我们掬水洗耳静聆。” 晓佩嫣然一笑:“又不是尧帝问许由,哪里用得着掬水洗耳?不过是没什么出奇之处的长话罢了,你们要听,就别嫌我絮烦唠叨了。” 池棠和薛漾都宽和的笑着,让晓佩继续说下去。 “在我说起和风家妹子的相识之前,我有必要先说一下我的出身。”晓佩述说的时候,表情明显是一种回忆和追思的怅惘,池棠不由想到一个从前都没有想过的问题,如果说人死之后的魂灵不泯而至成为所谓鬼的话,那么这种鬼的身体是不是就像眼前所见这般,成为虚无缥缈的一种雾尘之气。可既然是飘渺而无实质,而没有肢体的经脉和血行是不可能引起表情的变化的,那么这脸上随着情绪不同而生动变化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池棠决定在以后一定要向薛漾问上一问,究竟鬼魂存在的形态是什么样子的。 “那还是巴蜀流民造乱的时节,我来算算,辛酉……壬戌……癸亥……丁巳,嗯,据现在得有五十多年了。”晓佩掰着指头算道,池棠也立刻知晓了她所说的流民造乱的年代。“那时候秦雍荒旱,朝廷那头又是什么什么王爷和王爷打仗,根本顾不了,就让秦雍一带的数十万众的饥民们来汉中巴蜀之地谋食。那时候,巴蜀就算余粮丰裕,也经不住平白多出的这几十万张嘴来啊,可饥民之中形成了许多强悍的军力,号称流民之军,没有粮食,就纵军抢掠,杀人放火,可凶狠得紧。” 这就是永宁年间发生在秦雍陇西之地的大灾荒,池棠知道这段悲惨的历史,附和着点了点头。 “我那时是白水曹家的二小姐,家父是当地的首富之户,在巴蜀也有些名望,于白水一带,被公推为义民的首领。” 池棠再次点点头,表示明白义民的意思,在当时朝廷无力兼顾流民在巴蜀的作乱,便由各地的富户豪强自己建立了类似于私兵性质的武装,称之为义民,为的是保护自己的庄落不被流民军队所劫。 “就是辛酉那年,一支最为强大的流民军经过了我们那里,声势浩大,因家父据庄死守,而义民的军士庄丁们互为犄角,守望相助,因此那支流民军几次攻打都没有成功,就隔着白水,遥遥对峙,一连几个月不曾走,好像是打起了长期作战的主意。当时各村砦的许多宗家族长就慌了神,对家父提议,送个几千斛粮食给流民军,两下罢兵言和,打发流民军自转别处去。家父坚不应允,说是贼军至此,就是因为缺粮所致,他们现在攻了几次而据阵屯驻,不过是恫吓和观望而已。给他几千斛粮,只是杯水车薪,反而更勾起他们的贪念并因此察觉出我们这里的虚怯,而维持现状,贼人终究一时难以攻取,时日一长,粮食就更匮乏,到时自然溃散而去。况且,等到朝廷的罗大人腾出手来,自然也会调援兵前来,贼人得知消息,就更不敢久留。” 池棠击掌道:“令尊见解高明,用的也是好策略,所言极是啊。” 晓佩的表情像是在苦笑:“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想的,其实流民军的首领也使了计,他给那些宗家族长都去了信,言下凿凿,说是军经贵地,不过是想借些粮草,又说他们势大,早晚割据巴蜀,自立为王,到那时不仅加倍奉还所借粮草,还能给这些宗家族长高官厚禄。如若不允,就全力攻打,破庄之后一个不留。那些族长们吓破了胆,又看家父不从他们所请,便全然不顾家父日常尽心竭力对他们的帮助,把家父出卖,以我曹家一族的家赀换取数百里内各村砦的安宁。” 池棠和薛漾都没有说话,他们可以想见接下来所发生的悲剧。 “在一个满是雾气的早晨,族长们趁家父不备,偷偷打开了庄门,而那流民军早就埋伏了人马,顿时蜂拥入内,家父才刚刚起床,未及披挂甲胄便被破门而入的贼人砍成了两截,可怜我的母亲和姐姐,被那些贼人们轮番施暴,母亲不甘其辱,一头撞上了贼人的刀锋,而姐姐年幼力弱,被贼人掳劫而去,我的全家上下全部被杀,所有的家赀粮秣被抢掠一空,白水曹家,就这样遭受了灭门之灾。”在叙说这些惨痛的过往时,晓佩的语调竟是异常的平稳,就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平淡之事一般,“我嘛,眼看着那些贼人扑到面前来,心想与其被他们抓走,接受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不如就给自己一个痛快,我是用剪刀刺穿了自己喉咙的,那一年,我十六岁,这也是我的阳寿之数。” 池棠叹了一声,这是发生在五十多年的一场惨事,而在当时的华夏九州,还不知有多少相似的惨事发生,似乎在那些年被杀死的人要比以前的哪朝哪代都要多得多。 “很奇怪,在剪刀刺穿我喉咙之后,我发现我飘在半空,看到我的尸首流着殷红殷红的血躺在那些贼人的脚下,我忽然明白过来,人真的是有魂灵的,现在,就是我的魂灵在半空中漂浮。我那时候甚至有点高兴,因为我想,刚死去的父亲和母亲,我又可以和他们相见了。可是我从东房飘到西廊,从西廊飘到北苑,只能看到自己府里的家人仆厮一个一个的被那些贼徒杀死,鲜血淌满了一地,却看不到一个和我一样浮在空中的魂灵。是他们上了天堂?还是我们彼此根本无法看到?就像那些活着的贼人看不到我一样?” “不是每个人的灵魂都会存在的,一般来说,只有心怀极大怨念或者自身灵性极强的人,死后的灵魂才有可能出现,我认为你本身就是个有通灵者资质的姑娘,所以你死后,你的灵魂还在,并且直到现在,已经能让人看到你虚幻的形体了,这就是你昔年通灵者的证明。”薛漾低沉着声音说道,他很清楚,晓佩看似镇定的叙述其实蕴含着澎湃的心潮,因为构成她形体的白气正在快速的滚动。 “是因为我有灵性吗?为什么不说是因为我心怀极大的怨念?”晓佩抬起头,她的形象在一瞬间起了变化,白气转凝成了一个狰狞的鬼脸,那怒睁的眼瞳募然变得血红。 第051章长夜深谈 池棠和薛漾面色一肃,他们不清楚是不是惨痛的过往而使晓佩在一瞬间失去了神智,不过很快,鬼脸边白气缭绕,复又现回晓佩端坐的形容,依旧是嘴角牵动的苦笑:“跟你们开玩笑呢,过去了这许多年,往事一幕一幕在我心里不知重演了多少遍,所以现在我再提起时,已不会再变得失态,只不过有些心潮起伏罢了。其实比我际遇更惨百倍的也大有人在,我又何必沉湎于年幼早夭和满门被害而显得愤愤不平呢?”她确实不同凡俗,这样的性情心境,只有最豁达旷廓的人才会有。 “不过,在我刚死的时候,我就是刚才的那种形态,憎恨,愤怒,歇斯底里,怨气冲天。我很快就发现,只要我想,我就可以让一些人见到我,而那些人见到我后,就是眼珠都快掉出来的骇然神色,怎么说的?对,就是那种见了鬼的神色,但是我只能用这种办法去吓他们,却不能要了他们的命,直到我发现,原来我还可以上某些人的身,用我的神智来操控他们的行为,这就是个很好的办法了。我杀的第一个人,是我的姐姐,我不能看她日以继夜的被那些贼人们凌辱,所以我上了其中一个人的身,在我姐姐哭喊的时候,把刀插入了她的心脏,让她从此解脱了。而后我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把进入我家的那些沾满我家人鲜血的贼人都杀了,也许只是大部分吧。方法也很简单,只要在适当的时机上身就行,我想,我在那个时候一定是个厉鬼,一个满怀复仇之心的厉鬼。即便以你们现在这样的想法,看到那时候的我,一定也是要除去我这个祸害的。” 晓佩顿了一顿,幽幽一叹:“把该杀的人杀了之后,我发现我真正陷入到了寂寞之中,曾经人丁兴旺的白水沿岸,只剩下累累白骨,除了吃过死人的野狗,我能见到的生命就只有偶尔在空中经过我身边的飞鸟,我不知道它们能不能看见我,不过就算看见,相信一个人和一个灵魂在它们眼中也没什么分别吧……” “若说仇人,除了这群直接杀害你和你家人的流民贼徒,其实还有出卖你父亲的那些个宗家族长,他们最可恨,只是为了自己的活命,而将日常对他们竭心尽力照拂的令尊推入了身死家破的噩患之中,这样的人,最该杀,你没有去找他们?”池棠最厌恶这样的无耻之徒。 晓佩淡笑,她的笑容配着室内明灭不定的灯光和缠绕浮动的白气,竟是别样的凄迷:“有些时候,上天或许是公正的,他们的下场也一样可悲。那些出卖我父亲的宗家族长在当天就全死了,杀死他们的,正是那些和他们暗通款曲的流民,坚固的防线已经呈现出裂缝,没有信义可言的流民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大肆抢掠烧杀的机会,在杀尽了我的家人,将我家所有家赀粮秣劫掳一空之后,他们就立刻开始了对那些宗家氏族的屠杀。我刚才说过,曾经人丁兴旺的白水沿岸,只剩下了白骨盈野,就是因为这一次的屠杀,男人的尸首被横曝于野,女人在哭喊中被掳走,那几天,白水是血红血红的……” 池棠和薛漾默然,这就是乱世,人命若草芥,父精母血,十月怀胎,本因是万物之灵的生命,就这样一个个的沦为贱如蝼蚁的尘烬。 “在半空中漂浮的时候,岁月流逝,可我不知道是过去了一年……两年……还是十年百年,日头总是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但对我来说,只是光线明暗变化的不同罢了。过去了很久,我的戾气终于也渐渐平复,可我不想去任何地方,只是在我生前居住的所在盘旋徘徊,打发时间最好的办法就是唱歌,我活着的时候是最喜欢唱歌的,不过在那个时候,尤其在我懂点事之后,我都喜欢唱《将仲子》《柏舟》这样的情歌,哦,忘了对你们说了吧,我那时候看中了庄里的一个少年,不过父亲嫌他出身低微,为此我还一直跟父亲闹小性子呢。于是就越发喜欢吟唱这些情歌,可是在我死了之后,我才省悟生与死的真义,所以,阮嗣宗的咏怀便成了我独处之时,最喜欢唱的歌……”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薛漾忽然唱了起来,将这两句反复低吟几番,晓佩看了他一眼,亦是出声相和:“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这正是在拂芥山顶掩埋那白面书生时,晓佩在琉璃瓶里和唱而出的歌声,曲调婉转,音色轻幽,旋律中含着一丝深深的忧伤之意。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池棠用相同的意思同慨一叹,生与死的真义,不在于尘世幽冥的转换,而是去留之间往往有太多的怅惘离愁,在歌声的感染下,他不禁又回想起月圆夜的那一场厮杀,那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从此在自己的身边消失,若欲对酒当歌,如思萼胚依依,再不复矣,再不复矣……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默然半晌,池棠才从思绪中回转,脱口问道:“那个少年呢?我是说那个你相中的少年呢?” 晓佩淡淡一笑:“他还能如何?在那一天已经被流民杀害了。说起来真奇怪,我总记得我喜欢他,可是他的容貌在我回想起来却是异常的模糊,已经不记得他长的什么样子了。嗯,该说正题了,是说我和风家妹子怎么认识的,我在我这厢倒说了这许多。” 即便光阴如流水,总会将一切渐渐冲淡,可是哀伤的过往还是会使人陷入苦痛,所以晓佩及时的抽身,并开始转变话题,在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晓佩脸上的笑容明显是快乐的:“应该是三年前,我还是在白水岸边飘来荡去,那里经过这几十年,已经发生了变化,一些新的人家在那里重盖了房舍,曾经一片死寂和枯骨的田野也渐渐有了人气。而我那时最喜欢的事,就是在深夜继续我的歌唱,我知道那些人能听见,至少我想让他们听见他们就一定能听见,没有人敢开门出来看一看究竟这歌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他们清楚,这是一只怨鬼发出的声音。可在那天,我一曲歌罢,就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抱着腿,靠在白水岸边的碣石上,似乎是很用心的在倾听。而在我看向她的同时,她却也饶有兴趣的看着我,明晃晃的眼睛里有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却全无常人看到我后的惊惧之色,然后我就觉得自己不由自主的向她的所在飘去。” 控魂之力,池棠几乎忘了,风盈秀除了驭兽的能力使他们震惊,其实她本身就是个有控魂之力的玄灵之士,薛漾说过,这是像神婆一样的人物。 “我指了指自己,向她示意,我还没有用那种念力,照说常人是看不到我的,可却她点点头,笑着让我坐到她身边。这是我死之后第一次和活人打交道,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女孩子,我总觉得非常亲切,知道吗?那晚不仅是我第一次和活人打交道,还是我成为魂灵后第一次说话,别看我总是唱歌,可是说话却已经很不流利,语言对我来说,仿佛已经是很陌生的东西了。就这样,我和她一见如故,像是相交多年的闺蜜好友,在那个晚上,我们聊着彼此的过去,一直到天明。从她口中,我知晓了她的名姓,风盈秀,很好听的名字是不是?” 薛漾耸耸肩,不置可否。 “多亏遇见她,我忽然觉得其实作为一个魂灵,可以有很多好玩的事。是她提议要带我一起走的,去经历很多有趣的事情,去体验和我活着的时候完全不同的日子。这是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想过的日子,我会成为她的同伙,去骗那些为富不仁的豪宅大户的钱财,嘻嘻,真是有趣极了,我只管唱歌,吓人,看着那些被我的形态吓的面如土色的富户老财们。我想我又恢复成我死去时的年岁的女子应该有的心境了。跟着她,我还学会了很多骂人的粗话呢,我跟你们说哦,她可不简单,她可以让那些飞禽走兽听她的吩咐,不光是你们看到的米粒和美美……” 薛漾嘀咕了一句:“对哦,还有那只屁股比脸还红的推车猴子。” “有次她遇见了山贼,对方有百多人,拿着明晃晃的刀,都是恶狠狠的,我本打算用上那些山贼的身的方式帮她,可是那些人戾气太重,我一时欺不进身去,正感束手无策,可你们猜如何?她嘴里念念有词一小会儿,就突然来了一群虎熊狼豹这样的猛兽,把那些山贼吓的落荒而逃。” “不奇怪,她要是功力再深些,甚至可以控制有灵知的妖兽……”薛漾用早就了然于胸的表情回答道。 “所以你一直想拉拢她?让她进入你们乾家?就像这次护送成汉公主的那位侍女去京城一样,你把这事交待给她是不是打着这个主意?”晓佩的笑容很有些得意。 薛漾一怔:“你看出来了?” “我们姐妹走了这么久的江湖,你这点小花花心思怎么会看不出来?别说我,她也对此清楚的很,只不过表面上装作不知情罢了。” 薛漾仔细一想,不得不说,自己的伎俩确实瞒不过那细致精明的风盈秀,尤其自己曾流露出想拉她入门的意思,她就更留心了,想到这里,薛漾很干脆的道:“晓佩姑娘,那你说,她有没有可能入我们门中?说实话,她的那种驭兽之力,只要我们乾家密法稍加锤炼,便可有无上的神通,剿除妖魔什么的,再厉害不过。” “在之前恐怕很难,她是个不愿受羁缚的性子,尤其对那些伏魔道中的人物印象并不好。不过现在嘛……如果乾家都是像你们这样性情的人,她倒不是不可能加入你们,用最实际的话来说,能够背靠个有实力的大树,谁又愿意总是自己一个人孤身伶仃的漂泊?” 薛漾笑笑:“这算是对我们人品的肯定喽?这点可以放心,乾家弟子,都是心地善良,有担当有道义的好汉。”忽然想起董瑶,又补充一句:“还有女弟子呢,她来了可一点也不会尴尬。” “女人嘛,终究是要把自己托付出去的,总要找个好归宿,要么是温暖亲和的亲朋好友,要么是诚实可靠的好男人。”晓佩忽然冒出一句,看看池棠和薛漾。 薛漾这方面跟榆木脑袋基本也差不多,根本没有体会晓佩的话中深意,而池棠却哑然失笑,他年长一些,这种言辞也曾听人说过,那多半是昔日那些豪族的武林朋友想给自己推荐侍妾女人所说的话,他又岂能听不出其中心思,不过他可从来没想过风盈秀会和他如何如何,两人无论性情年岁,都差别太大,因此很快的绕开了话里意思:“那这位风姑娘不知是什么来历?如何身具驭兽和控魂两大神力?” “她的来历,我自然知道一些,不过未得她允可,我可不能背着她乱说,毕竟是我的风家妹子嘛。你们自己当面问她,愿不愿意说全在她,她不是还该着你们五百金嘛,以后这机会一定有。” 长夜的交谈至此总算告一段落,薛漾和池棠原本沉重郁涩的心情现在都已变得极佳,薛漾很惬意的伸了个懒腰:“真是个大有收获的夜晚,心愿已足,可该睡啦,我敢打赌,我的头一沾枕头就会睡着。” 晓佩的白色身影一晃,从炕边站起:“二位英雄,这便睡吧,说了这许多,天都快亮了。” “多谢晓佩姑娘。”池棠笑着行个礼,坐到炕上,开始脱下斗篷外衣,这是准备拥被入眠了,可刚脱下斗篷,忽然一愣,看了看身影还在屋内漂浮的曹晓佩。 不管怎么说,这曹晓佩就算是鬼,那也还是女子,自己一个大男人当着她面脱衣服可太不合适。 晓佩很知趣的飘荡开去:“你们睡,我对看男人睡觉没有任何兴趣,我出去转转。”身影从木门的缝隙间渗了出去。 “可别又唱歌啊。”薛漾开玩笑的加了一句,然后,侧身躺下,将被褥一拉。 薛漾前番说的没错,池棠的衣衫还没脱完,炕上就传来了他的鼾声。 第052章同门又至 “说实话,我不觉得你这是个好主意,死胖子。”无食此刻像是蹑手蹑脚去找食的猫,耷拉着尾巴跟在甘斐身后,饿的瘪瘪的肚子并没有因为在滕祥家啃了几根骨头而有丝毫变化。 “不是跟你说了嘛,走大街上不要说人话,要吓死人的,臊狗子。”甘斐显然是在回避话题,他在滕祥家中先放走了无鳞,反正伏体罡气已注,不怕这个阒水的鳝鱼精不乖乖的俯首听命,然后又和滕祥说了祀陵都尉的大概,滕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即将出任的职司竟是涉及妖鬼的官署,震惊之下不由又有些感觉新鲜刺激的快意,于是也问了许多关于妖魔鬼怪和人间伏魔的就里详情,甘斐一一据实相告,待到他和无食告辞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人定入亥的时分,除了依旧灯火通明的豪门大宅,整个街闾巷间几乎看不到一个人走动。 所以无食不满的嚷嚷道:“娘妈皮的都这时候了,你看街上还有没个人影?就算有,人家又知道是哪个狗日的在说话!” 甘斐抬抬眉毛,他听出来无食在情急不满之下又说了句大授己柄的脏话,要搁在平常,他大可以抓住机会反唇相讥,不过现在他知道,这是因为无食担心自己的缘故,所以取笑的话在他喉底转了转,终是没说出来,只是沉默着继续前行。 无食还在不依不饶:“你是想当英雄吗?觉得自己能耐大?也不看看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不管不顾的就要往里闯?娘妈皮的!” “以前就觉得你这臊狗子唠叨,现在才发现,你不光唠叨,还跟个老娘们一样没完没了。”嘴上是这么说,甘斐的语气却是虚虚的,显得底气不足。 “我是老娘们?老娘们管你去死!你狗日的还没成亲呢,就想让人美女剑客当寡妇?想逞英雄,你也得分分是什么情况……” 甘斐轻叹一声:“英雄什么的,我可从没想过,只是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正好有这个机会,既然知晓了那阒水小妖的目的,我也是临时改变了主意。这叫将计就计,趁这个机会把阒水之源探出来,往后真打起来了,伏魔道可以少很多麻烦,也能少死很多人。” “你以为就你能耐?你以为这么多年就你一个想出这个漏洞百出的所谓妙计?还他娘的将计就计,你这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知道我的主人不?大名鼎鼎,神通广大的念笙子,你比他如何?十年前他可是自信满满带着那老猴子说是探出了阒水端倪,要去以一人之力灭了那伙狗崽子。结果呢?老猴子成了碎片,我那主人到现在都死活不知!呜呜呜……”说起了伤心事,无食颇为动情。 “成成,我就是去看看,也没打算弄个天翻地覆,风云色变的是不是?我警醒着呢,探查个大概就抽身而退,回来把消息告诉同道,这不也不耽误吗?”甘斐知道无食是为他好,也挺感激这个脏话连篇却又心地善良的老黄狗,所以用一种息事宁人的语气劝慰道。 无食哼哼叽叽的看了看甘斐,眼神分明是不信:“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你们几个师兄弟里面,老大和老四最沉稳,老六看起来蔫,其实一肚子坏水加鬼主意,还有张老五,我是说火鸦哥啦,不是栾老五,你和他最像,不过他这个人迂,好多事不知道变通,没你行事起来那么不择手段……” “那不就成了?行事不择手段那就能便宜取巧,那你还担心那么多做什么?”甘斐立刻接口,末了稍一想想,又转口骂道:“臊狗子有这么夸人的吗?不择手段?我什么时候不择手段了?” “娘妈皮的当我夸你呢?告诉你,你虽然比张老五少那么些乱七八糟的条条框框,可人家本事比你大,发起飚来我那主人都未必是他对手,真到了那里情势不对,他倒有可能杀出条血路来,你行不行?” 池棠是火鸦乾君化人,又是武林双绝五圣之一,无论是玄术灵力还是武艺剑法,甘斐自忖确实还有不如,不过以他的性子,可不会这么轻易的承认:“没打过怎么知道行不行?池师兄厉害这是明摆着的,可爷的本事,臊狗子你还没全见识过吧,远的不说,就那个鲛人女妖使的计谋,多险恶歹毒?可爷一晚上时间,全部摆平。” “亏你说的出口!你一个人摆平的?没那老电隼和那曾被我下了裤子的炼气士,你能胜的这么轻易?我记得看你和那女妖交了手的,也没怎么奈何她嘛,而且你先前不是也被那女妖摆了一道?” 甘斐当头赏了无食一个爆栗:“那不是猝不及防吗?再说爷倒底是及时醒觉啊,不是没让那女妖得逞嘛。” “好,先不说这个,我这些日子跟你家的骚蝙蝠可没少聊,你什么斤两我还不清楚?就说你在鬼界那事,一个血泉鬼将的女鬼就差点要了你的命,可你看看人家张老五,一个人在紫菡院力战两大鬼将,还从容不迫,你怎么跟他比?” 其实池棠在紫菡院也只是占了一个鬼将的上风,从容不迫也算不上,只不过那是因为灵力初运的缘故;然而甘斐和月灵鬼将阴悦婵的交锋其实也占了上风,只是自负大意之下,被对方兵刃所伤,以致落败收场,这其间分别哪里能一一说的清楚?况且甘斐也不知道池棠在紫菡院的详情,这一下被说中心事,顿时恨恨的道:“放心,那女鬼爷饶不了她,你等着瞧!哎,我说臊狗子,今晚上你尽揭爷的短,皮痒了是不?” “娘妈皮的我就是让你知道,别他娘的逞英雄一个人去那个地方,没得好的,回头连个替你收尸的人也没。” 甘斐突然伸手,一把抄起无食,无食吓了一跳,娘的死胖子说不过要动手咧?哪知道甘斐抱着无食,很轻柔的摸了摸他的头皮,然后像对宠物一般贴了贴他的脸,挠了挠他饿的瘪瘪的肚皮:“知道你心疼我,来!我也疼疼你,看你乖不乖。” 无食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别别别,有话好好说,死胖……哥,哥,你揍我一通都成,别这样抱着我,太恶心,我最讨厌被男人这样抱着,尤其是长得痤的男人……呀,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甘斐满意的点点头:“不许再说喽,爷主意已定,记住哦,这事你知道就行,对谁也不许说,明白没?” “呃……”死胖子是想不让他的同门师兄弟知道,无食一犹豫,眼看着甘斐的眼睛因为堆起恶心犯腻的笑容而眯成一条缝,并且还蠢蠢欲动的要把胡子拉喳的大胖脸再次贴到自己的面上来,顿时吓的大叫:“慢……慢着,都听你的,别贴上来,我答应你!” “早这样不就啥事都没了?记着你说的,对谁都不许说!”甘斐得意洋洋的把无食放到地上,小样,治不了你! 无食一落地就耷拉起尾巴,像躲鬼一样离开甘斐几步距离,嘴里骂道:“死胖子你恶不恶心?我是贱,我是喜欢故意逗人来跟我玩,但是除了漂亮姑娘,我不喜欢被别人这样子抱!” “哈哈,你不是一向只喜欢母狗的嘛。”甘斐大笑,他本来是想用温情感动的方式来感化无食,所以抱起了他,哪知道如此凑巧,正戳中无食软肋,此招大妙,看你个臊狗子以后再怎么跟爷闹。 在将至大司马府的时候,甘斐再次小声对无食叮咛:“对谁也不许说哦,也不是一直不说,七天后等爷出发了,随便你怎么说。” 无食用沉默以对,也不知道是抗议还是默认。 不过甘斐没机会去证实,因为大司马府前的宿卫军士已经站在眼前,当头的仍是那位张岫张队率。 “抱歉,先是去送大司马出征,回头又处理了些私事,回来晚了,张队率勿怪。”甘斐对张岫抱了抱拳,在大司马府走动多了,他和这个张队率也渐渐熟稔起来,所以说话的时候语气很轻松。 张岫笑道:“甘先生是桓大人贵客,无论几时回来,府门随时为甘先生而开。”全府上下,谁不知道甘斐现在已是桓大司马器重的红人?府里的鲜卑细作,还是他使苦肉计剿除的,桓大司马还有心专为此人设一官署,让他做朝廷的官员呢,因此张岫对甘斐用的是大司马府最重要的幕僚门客的待遇。 “有劳有劳,回头我请张队率喝酒,哈哈。”看着大门吱呀吱呀的打开,无食跐溜一下就蹿入门内,甘斐则笑嘻嘻地说道,抬步欲行。 “好说好说,哦,甘先生,还有一事。”张岫看似不经意的说起。 “啊?”甘斐一怔。 “小半个时辰前,来了一位壮士,说是甘先生的同门师弟,小将看他身后背剑,褐衣短襟,与甘先生倒是一般装束,便先使人引入集贤苑下处,静候甘先生回来。” 同门师弟?会是谁?甘斐想了想,身后背剑的同门就是池师兄和嵇蕤薛漾二位师弟,不过池棠和薛漾远在长安(他还不清楚他们倒底有没有前往巴蜀),那就只可能是嵇蕤嵇师弟了,他不是一直在乾家本院么?怎么会来这里?莫不是因为九师妹和小师弟跟随颜皓子灵应之术一齐前来的事? 无食看了看甘斐,眼珠子一转,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 集贤苑的憩处还透出灯光来,还能听到传来的人声,甚至还有几个端着膳食经过的婢女,看到甘斐回来,都微笑着问候行礼。 乾家的弟子们在这里已经住了好些天,尽管是寄身为客的身份,但是他们热情赤诚的心怀和礼貌温良的品性很得这些集贤苑仆婢们的好感,无论什么时候,他们对于仆婢们恭敬谦卑的行礼都是还以回礼,并且总是以真切的笑容相对,从没有把仆婢们看作低人一等的下人们,不像某些自以为是的门客。所以,尽管这么晚了,仆婢们依然热诚的为新来的乾家门人做了丰盛的晚饭,当然,说晚饭并不合适,这个时辰,该当是宵夜了,或许是仆婢们对于谦和亲近的乾家弟子们的一次回报。 甘斐回了礼,还有些愕然,无食却是眼睛一亮,这时分还有东西吃,可算是弥补了今晚不曾好好吃饭的缺憾,当下飞奔入室,一阵哄笑立刻从室内传出。 退出门外的一位婢女还对甘斐打了个招呼:“贵客远至,不曾用饭,奴婢让厨下的庖子随便做了些,本是要在正堂用饭的,可是董姑娘说就在憩室里吃,也随意些。你们聊着,奴婢告退。” 甘斐忙拱手躬身:“这可给你们添麻烦了,叨扰叨扰。” 那婢女嫣然一笑,摇了摇头,示意不妨,这才趋身退下,甘斐向室内一张,只见一个短髯的大汉靠着绣榻,居于正位,正在摸着无食的狗脑袋,却不正是嵇蕤? 董瑶和姬尧分左右坐着,看来这么晚还能用着丰盛的膳食确实是件极为惬意之事,圣人虽有语“不时不食”,可那说的是不吃不是时令生长的东西,料来在夜深之际小酌浅饮还是无伤大雅的,对于董瑶这个地方豪户的千金小姐来说,甚至也是难得的机会,所以董瑶和姬尧很欢快的用象牙箸不住搛着珍馔入口。 颜皓子隐去了背后双翼,斜身靠在绣榻上,手里拿着翠绿的胡瓜,正咬的嘎嘣作响,看到甘斐进来,甚至都没有起身:“哟,老二回来啦。” 倒是嵇蕤看到甘斐,便停箸要站起身来,他是最重同门礼节的:“二师兄。” 甘斐把他要站起一半的身体按了按:“坐下,先吃。” 董瑶和姬尧也一起招呼:“师兄。” 甘斐点点头,他没想到嵇蕤也来到了大司马府中,心里颇有些打鼓,自己孤身犯险的计划若是被他得知,只怕大有波折,他本是让无食不要对董瑶和姬尧说的,否则他们一回去告之乾冲等人,自己就多半去不成,现在嵇蕤已在这里,可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也不知那臊狗子会不会旁生枝节,甘斐看了看无食,还好,这家伙一口叼去了桌上一块大肉,正吃的不亦乐乎。 恰好董瑶这时问起:“师兄,那个妖怪如何了?已经除去了么?” 第053章预知之术 在董瑶这句话一说出之后,甘斐注意到无食明显的停止了咀嚼,探起头来,他的举动使一边的颜皓子一愣,为免无食说出什么不利的话来,甘斐连忙咳嗽了一声,摆摆手示意无妨,对着嵇蕤说道:“师弟,你怎么来了?” “哈哈,还不是五君堂神像有感,大师兄看出应感之地位于东南之处,我这是出来找寻乾君化人来了。” 这是转移话题的最好办法,果然,在嵇蕤开口说话后,无食又把头低了下去,用心的对付嘴下的方肉,甘斐心中一宽,继续听嵇蕤说下去。 “恰好那一晚,九师妹和小师弟跟着颜皓子一起不见了,大师兄感觉到了你用灵应大法的痕迹,就知道你多半是遭遇什么难事,唤了颜皓子来,九师妹和小师弟还有这仙犬仁兄定是跟了来瞧热闹,他们既然是来了你这里,你又是跟莫姑娘到了大司马府,我便决定先来大司马府找回他们,顺便也一探乾君化人的消息。当真是不枉此行,我听九师妹说了,那个乾君化人竟是就是此间的驭雷惊隼?还和你一起,除去了隐身于此的阒水妖魔?” “既然师弟都知道了,这便最好,那雷鹰乾君铁了心要先跟着大司马北伐,我跟他约定了,等他北伐归来,便来乾家一叙,放心,跑不了他。” 嵇蕤表情似笑非笑:“确实跑不了,我听说师兄也快要成亲了?你那位娘子跟雷鹰乾君可是同僚好友,有她在,那雷鹰乾君定然是跑不脱的了。” “哈哈,凑巧凑巧。”甘斐一听嵇蕤用自己和莫羽媚的事情打趣,就不知该怎么说话,只得顺着意思往下道:“这一回虽有波折,但大体顺利,大司马大人不仅深信妖鬼之事,而且还有意专置官署,在朝廷里培植出对付妖魔的力量。” “哦?这倒是好事,我回去告诉大师兄,朝廷能聚集对付妖魔的力量,对于伏魔道来说可又添了助力了。”嵇蕤很有些兴奋,这件事董瑶不甚了了,前番倒还没对他说过。现在既然提起,董瑶这才想起那日筵席间桓大司马对甘斐说的情事,便又加了一句:“桓大人可器重二师兄呢,想让他做朝廷的官,就是准备对付妖怪的。” “哈,本门门规,我怎么能去当这个官?”甘斐立刻解释,“主要是大司马抬爱,想建立这个官署,齐聚天下有伏魔之力又愿意为朝廷驱策的人物,他把这事托付给了我,我正犯难呢,得想办法把这事推了。” “为何要推?”嵇蕤看着甘斐,“你们走后,我和大师兄几次深谈,既然要令大司马相信世间妖鬼的存在,也就是使伏魔道几千年来的规矩改上一改,妖魔不该再是隐瞒于世人的真相,让人间也做好对妖魔的防备。大司马看的通彻,这个官署的设置倒和大师兄的预想不谋而合,真正是件大好事,若依我说,师兄虽是囿于家规不得入仕为官,但也不妨为这个官署多尽份心力,遇见身具伏魔之力的人物大可以向这个官署推荐。” 甘斐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大司马也把这官署的荐人之权交给了我,我才找了个人选,估摸着没几天,朝廷的人就要他走马上任了。” 嵇蕤一喜:“这便已经荐了能人异士去了?是伏魔道中人么?我认不认识?” “是个读兵书会做饭没法力的落魄穷书生。”无食突然插口道。 甘斐对无食一撇嘴,无食才不在乎,低下头继续吃,甘斐又看到嵇蕤疑惑的眼神,这才不无尴尬的笑笑:“是这么回事。那个书生深通兵法权要,又因为不得朝廷重用而一直心怀不平。他可是雷鹰乾君的好朋友,我想,既然是出任这个官署的官,首要的还是要有为仕当官的理路,会不会伏魔之术倒在其次。正好此人深谙韬略,有统兵之能,又通晓朝中官员的为官之道,更有报效朝廷一展雄才的心愿,便为此官署之首脑,我看也合适。” 嵇蕤沉吟道:“若为此官署的主管官员,有师兄说的这几条,倒也并不是不可以,但是师兄,他从未涉及妖魔之事,更对伏魔之术不甚了了,却如何齐聚天下伏魔之士?” “怎么不涉及妖魔之事?娘妈皮的今天晚上就是处理了他那里的事来,害得我到现在还饿着呢,死胖子倒是划了一大碗饭!”无食又不甘寂寞的抬头插嘴。 “赶紧吃赶紧吃,你不是还饿着吗?”甘斐呵斥无食,他还是担心无食多说下去,立刻向嵇蕤说道:“他的统兵韬略之才连妖魔都极为看重,因此妖魔还找上了他,幸亏被我及时识破,除去了妖魔……”甘斐这话说的有些虚,又看了一眼无食,见他闷头大嚼,才继续道:“向他言明了其中道理,他听说要出任这方面的官员,倒挺有信心,还问了我好些话来,我给他一一解释,教了他好些法门,所以拖到这么晚才回来。我看他还挺有灵性的,很多伏魔道上的事一说就懂,还真是个做大事的样子。” 嵇蕤皱眉:“妖魔都看重他的统兵韬略之才,还找上了他?找他做什么?” 甘斐心中叫苦,本是想说话间糊弄过去的,哪知道还是被嵇蕤听出破绽来,只得含含糊糊的道:“是阒水妖魔新兴的一档子事,想把人间一些才俊之士骗了去,壮大他们妖界自己的力量,看上他那统兵韬略,许是想以人间军制扯起一支妖魔自己的军队来。” 嵇蕤很郑重的点了点头:“这便是问题所在,这些时日我和大师兄多曾听说,许多凡人总是莫名其妙的失踪,这里是大晋疆土,国内又无战乱,怎么人就好端端的不见了呢?而且还不是那些流离失所的北地难民,多是些本乡本土的士人才子,现在听师兄这番话,我便想到了,妖魔是将这些有才具的人骗到了他们妖界之中,以人力而壮大自己,这可是妖魔的新策略,不可不防。对了,师兄除去那妖魔时,还问出什么来了?” “这是阒水的小妖怪,法力不高,但从他口中,我得知阒水魔帝在甦醒前,他们又新立了一个妖王,详情却是不大清楚,有机会我倒要多查探查探。”甘斐的话颇堪回味,这是在给他的计划埋下伏笔呢。并且很快又道:“这样,你赶路辛苦,先在这里好好休息一宿,明天你和小师妹小师弟他们一起回去,你们要去巴蜀吧?可得赶紧动身了,不然时日上可来不及,你回去后对大师兄说,我去鄱阳湖哪里看看有没有可能探查出阒水妖魔的新动向,这里让那位书生先组建起官署来,有机会我也替他参详谋划些,两不相误嘛。” 无食总算把那块大肉吃个罄尽,现在则再次出声:“死胖子,你是怎么去啊?我怎么听说是你让那小妖怪带着你,把你当作是那个书生混进去啊。” 就知道这臊狗子不可信!你娘的说话跟放屁一样,甘斐听无食倒底还是当众说了出来,心底大恨,再看无食故意把身子躲的远远的,不让自己有机会施以搂抱之计,不由骂道:“你狗日的要脸不要?不是答应不说的吗?” “娘妈皮的那是我受制于人,不得以而为之的权宜之计!”无食这回是扬眉吐气了。 董瑶和姬尧一时没听出深意,还有些发怔,嵇蕤和颜皓子却同时脸色一变。 “师兄,你是说,你要行李代桃僵之计,混入阒水妖界?”嵇蕤正色道。颜皓子则从榻上一骨碌爬起身,顾不得再啃胡瓜,张口就骂:“老二你是想寻死么?” 甘斐叹一口气:“能不能别老说晦气字眼?我不是说了嘛,阒水现在有这么些诡异动向,我就混进去看一看,那个阒水的小妖怪被我用伏体罡气制住了,肯定对我俯首帖耳,我跟着他过去,就是看个大致情况,我也没想过以一人之力去扫平阒水之境,说白了,就是个探查侦视。”甘斐忽然想出了很多义正言辞的理由,所以摆手止住了张口待言的嵇蕤:“师弟,虻山阒水的本境所在一直是伏魔道亟盼知晓的悬案,可是千百年来从没有人能成功,对此,我已有猜想,虻山阒水之境很有可能是和我们乾家本院一样,是虚空存境的所在,在不知其入门密咒的情况下,常人是根本无法进入的。那么那些被阒水妖魔骗走的凡人最终却又如何进入阒水本境的呢?我怀疑,是其两界接壤处有一个罅隙,而这个罅隙是可以让没有身受阒水妖咒的凡人进身入内的。我要做的,就是通过这次乔装改扮,看出罅隙之处在哪里。一旦知其究竟,则我伏魔同道便可合力,用先发制人的战术通过此罅隙一举攻袭其妖魔老巢,这样的话很可能在阒水魔帝甦醒前,我们就能先剿灭阒水妖魔全族,这可是妖人大战前至关紧要的胜机。至于我的安危,我答应,一旦发现那处罅隙,我就立刻退走遁身,绝不多做停留。我都想好了,用灵应大法让颜皓子把我瞬时移形带走,这样一来,你们还觉得我有死无生么?就算有危险,却也值得去赌上一赌,因为失败,只是我一个人的性命,但如果成功,就可能给这场大战带来无可限量的制胜之机,孰轻孰重,还需要我再多说吗?” 甘斐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嵇蕤陷入沉默,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甘斐由于情绪激动而引起的粗重的鼻息。 “如果,那里有法力高强的妖魔呢?如果,你根本来不及施展灵应大法呢?”嵇蕤沉吟半晌,不无担忧的道。 “我说过了,这次一次赌博,我不可能把一切都设想的那么万无一失,可为了这个胜机,我愿意去赌,古人不也说过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甘斐的语气近乎恳求。 董瑶现在全听明白了事情详细,她觉得二师兄此时并不是个布衣草莽,而像个士,一个舍生取义,凛不畏死的士,尽管有着担忧,但她对二师兄的做法还是很赞同的,况且,除了池棠,在她心中就是这个豪情壮烈的二师兄最为英雄了得,她的直觉使她相信,她的二师兄不会因此殉身,所以,她看着甘斐,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姬尧凝视甘斐,眼中渐渐散出幽淡的光芒,随着光芒的明弱变幻,姬尧的表情时而惊诧,时而担忧,时而激愤,可最终,那泛着酒窝的可爱笑容浮现在他脸上。 当他开口说话时,却是和年龄绝不相称的沉稳:“爷爷教给我的预知之术视乎对方的灵力,二师兄的灵力太强,我很难看通,只能看到二十天后。预知之术在于时空前进时所能看到的每一个分岔,二师兄这件事的分岔很多很多,可每一个分岔的最后,我都能看到二师兄和一个穿白衣的大哥哥在一起。所以,二师兄这一次会有危险,但不会送命。” 姬尧是跟随灵泽上人修习的知天之术,嵇蕤知道他的不凡,既然他这么说了,那就可以肯定,甘斐不会因为这件事而送了命,因此原本脸上严肃郑重的表情为之一缓。 甘斐则哈哈大笑,既是感激又是欢喜的在姬尧头上摸了摸:“还是小师弟话说的好,这么一来,我也觉得我肯定所向无前了,舒坦,这话比你家臊狗子说的话中听多了。” 无食喉底咕哝一声,姬尧怎么着也算是他的少主,对方夸他少主的话还真不好反驳。 “对了,小师弟,能告诉我此去有哪些要注意的不?那个什么白衣服的大哥哥又是怎生模样?”甘斐追问。 姬尧的话音有些空灵:“预言的真谛在于不因了然于胸而肆言无忌,而是顺其自然的任由发展,不让道破天机的妄语使时空前进的方向产生新的岔路,这样原本的轨迹就发生了偏差,所预知的结果就会变化。” 这番话显然是灵泽上人说的,姬尧转述的时候甚至有些老气横秋。 甘斐一耸肩:“就是天机不可泄露的意思吧,哈哈,没事,知道结果已经令我信心百倍了,那么,一切照计划进行,诸位师弟师妹,为你们的师兄鼓劲吧。” “师兄。”嵇蕤用乾家的礼节摊开两手,“即便这一次也许注定是无碍性命的冒险,可你也要保重自己,我回去自会向大师兄禀报,我们会为你的成功而祷祝。” 七天,还有七天,一场改变伏魔之战的谋划即将开始,可是预言总是在阴差阳错之中不停变幻,如果灵泽上人在此,他是不会把最终结果说的如此详细的,只会高深莫测的微笑颌首。而正因为出于对师兄的关怀和担忧,姬尧在不经意间犯下了一个错误,时空的轨迹最终还是走上了新的岔道。只不过这一切,是现在这些心情为之一轻的乾家弟子们还懵然不知的。 第054章神息崖 崇山峻岭之中,一个青灰色衣袍的身影在怪石林木间忽隐忽现,时而趋身碎步,快速穿行;时而驻足停留,极目远眺。一动一静之间便是巍巍如山的宗师风范。 虻山的天气真是奇怪,陈嵩在一处小山峰的岩石处又一次停下了脚步,自从他被掳至虻山之后,似乎虻山从没有过雨雪风霜,尽管有着白天和黑夜的区分,可是白天看不到天际的日头,夜晚却也没有皎洁的月光和漫天星斗。举头望天,只能看到蔚蓝而不见一丝云彩的苍穹,仿佛有一层隔膜将日月星辰都阻隔开来。 陈嵩不是随遇而安的升斗百姓,更不是侥幸逃出生天后自甘平淡的凡夫俗客,他是天下双绝,蓬关乞活军的首领,赫赫有名的绝煞铁枪,从他回复体力,并被大力将军救下之后开始,他就从没有停止过找寻离开虻山之境的方法。 虽然虻山的守护神大力将军是如此的看重自己,甚至相交甚笃,引为莫逆,可是妖毕竟是妖,陈嵩可不想只因为托赖一个强者的护庇而高枕无忧,自己的命运还是应当由自己来掌握。在过去,在他还不知晓妖魔真正存在的时候,甫一遭遇如虻山四灵这样的狠魔厉妖,难免手足无措,致为所败,可现在不同了,在和大力将军这几个月的相互切磋中,大力将军的武技枪法或许又有寸进,然而自己因此而通晓的对敌妖魔的本领却是突飞猛进,比之昔时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就像运使枪法时,提升内力的法门,陈嵩如有所悟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稍一动念,一层青色的气流顿时从手掌显现,这件事,也许大力将军自己也不知道吧,若不是他在比武之际所不知不觉发散出来的高绝灵力牵引,自己这所谓破御之体的神力又怎会被锤炼的如此高强? 从大力将军所居的凌绝峰下来,陈嵩按着方位,往不同的方向进行过查探,所以现在,他多少对虻山的几处地理有了些了解。凌绝峰往西,便是虻山诸多小妖居憩的所在,那里的妖腥味特别浓,再向后则是一片笼罩浓厚阴霾的丛丛密林;凌绝峰往南,就是凡子谷,那里居住着很多被妖魔掳劫来的凡人,正是由于大力将军的保护,使他们保全了性命,而在那里,正在建造着据说是妖魔历史上最为雄伟壮观的宫殿;凌绝峰往东,便是虻山妖魔的屯军之所,妖魔竟然也按照人间的军旅之制,组建起了自己的军队,这一点还是令陈嵩极为惊异的,并且以他多年在中原厮杀的经验,他看出这支虻山的军队已经初见规模,这样的军队一旦投入到战祸连绵的人间世界,那么无论是精猛的鲜卑铁骑、骁勇的氐秦锐士、抑或强盛的晋国武卒都远远无法与之颉颃,所幸虻山之军的主将大力将军秉持着卫国自守的策略,并没有打算将之用于天下争衡,可是这样的策略不会是永远的,只要稍有变故,那么这支嗜食人肉,残暴凶蛮的虻山天军将成为祸害天下的最可怕的力量,这却不可不防。而通过了虻山天军的屯军之所,之后的路径却越来越崎岖难行,并且戒备森严,陈嵩没走多远就不得不返身而回,后来,曾从大力将军的得意弟子将岸的口中,旁敲侧击的了解到,那里是虻山千里生寻常居住的抚意居的所在,抚意居其号为居,却是一个极大的旷谷,内中都是千里生的亲信心腹,包括那作恶多端的虻山四灵。 东西南三路,陈嵩在这几个月中都查探过了,没有任何可以择路而脱的可能,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北方。 自从千里生那天来过之后,大力将军明显比往日更注重了对军队的操练和控制,这些时日只是偶尔来寻陈嵩比试枪法,其余的时间都是身在军营。这就给陈嵩充裕的机会,使他可以开始了对凌绝峰北面的探寻。 北面竟是异常的荒凉,说荒凉其实也是和另几面相比较,没有来来往往的妖魔踪迹,没有造型别致的房舍楼阁,甚至看不到任何生灵,只有颓败的树木荒草,和嶙峋的山石尘砺。 群山连延,一直推展开去,似乎望不见尽处,可陈嵩决定,还是继续走下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只知道原本明亮的天空也渐渐昏暗了下来,以至于连内力深厚的陈嵩都有些觉得双腿酸麻,气息不匀了,一座险峻的山崖在群山环抱中出现在眼前。 一股怪怪的气味传入陈嵩鼻中,像是妖腥味,却又没有妖腥味那么刺鼻难闻,陈嵩心中一动,这种气味他曾有过印象,那是发生在蓬关乞活军和羯赵胡虏之间的一场大战,数以万计的尸首堆积于野,而在掩埋了这些尸首之后的很多天,却总是有一股气味在曾经尸积如山的原野上徘徊,就是现在闻到的这股味道。陈嵩记得,乞活军里的老人说过,这是死者留恋尘世而遗留在世间最后的气味。 陈嵩抬头仰望山崖,虽不如凌绝峰那般高耸入云,可是山径陡峭,半边如被斧凿生生削去大爿,竟是极难攀沿而上。雾气缭绕,更显得这片所在极为神秘。 一阵隆隆的闷响从山崖背后传来,立刻引起了陈嵩的注意,事实上隆隆的响声一直存在,只不过陈嵩在一开始被山崖的形状吸引,直到现在略一转神才募然而觉。 “这是最后的可能了。”陈嵩对自己说,在东西南三路都找不到出路的情况下,只有这一面才有可能找到离开虻山的路径,所以他几乎立刻就想进入那隆隆作响的地方,看一看究竟。 在举步欲行的时候,陈嵩却看了看已然昏黑下来的天色,一个念头划过脑际:“不可!兹事体大,今天已经找了这许久,如果再进去查探,除非能够一举逃离虻山之境,否则必然耽时甚久,自己绝没有时间再返回凌绝峰,一旦天黑之后,在这片陌生的地方会有很多不可测的变故。况且,毕竟是瞒着大力将军进行着的,我若天黑不返,万一大力将军今日回凌绝峰看不见我,必然查找,被他发现我之所谋,只恐再生变化。”这是陈嵩多年江湖经验积累的好处,凡事不可操之过急,谋定而后动,他收回了想要迈出的步子,如果可能的话,回去试试从将岸或灵风那里打听一下这片山崖的究竟。 在有了决断后,陈嵩的举动就显得很干脆了,他不再是像趋步前来时的抬步跋涉,而是双足如装了滑轮般,在山路上一划,片刻间就出现在了百步开外,而后又是一划,身形又到了百步之外,却是在往回走了。 这是陈嵩自我修炼的一种别样的轻功,这也是他在自身的灵力越发使用的得心应手之后发现的,只要自己去过什么地方,集中思想想着那处,体内灵力涌动,就会连带着身体更飞速的前行,他不知道,这和伏魔道御气凌风术的诀窍极为相似,只不过这是他作为一个武林豪侠自行参悟,没有御气凌风术那样的神通,只是由自身浑厚的内力根基和原本高超的轻功造诣混合而成,每一次施展,有瞬间移形百步之能。 在一开始探路时,不知前方详细,这个术法就无法施展,所以陈嵩是一步一步走将来的,现在返途则便利快捷的多,料想一个多时辰之内,自己就可以返回凌绝峰。反正今日已晓大概,这座山崖的情状已经深印脑海,下次再来时,就可以不用花费这么多时间了。 陈嵩渐行渐远,没有看到,一只白色的大鸟从远远的天际振翅飞过。而在刚才他曾站立仰望山崖的地方又出现了两个人影,长袍掩身,体形瘦削,正是苍狼嗷月士和厉蚺卷松客。 卷松客口中舌信一闪,喃喃道:“他没上当?怎么竟离开了?” 嗷月士看着陈嵩远去的身影汇成一个小点,忽然笑了:“不是没上当,是他行事谨慎而已,他早晚还会来的。可以向先生禀报了,还是按原计划进行。” …… 回来的很及时,在陈嵩刚进入凌绝峰自己居住的草庐的时候,身材修长的灵风便在庐外淡淡的施了个礼:“陈先生,家师有请。” 陈嵩装作初醒的模样,故意呵欠连天地说道:“啊?这都几时了?可大睡了一场,熊兄从军中回来了么?” 灵风微微皱眉,其实她在半个时辰前曾来草庐处看过,人去庐空,并不见陈嵩踪影,怎么此刻却说是大睡了一场?不过她并不说破,只是加了句:“家师在明德庐相候。”便要闪身离开。 “哦,灵风姑娘且慢……”陈嵩假意穿着衣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喊住灵风,将头从庐窗中探了出来。 灵风停住身形,静静等陈嵩说下去。 “我记得灵风姑娘曾对熊兄谈及,和我那池棠贤弟又见过?” 一缕红晕快速的从灵风的脸颊边掠过,那一晚的一幕从灵风的脑海浮现,但只是一转眼,灵风又恢复成清冷的模样,用平静的语调说道:“不错,他是五圣化人,好生了得,我不是他的对手。” 陈嵩叹道:“池贤弟与陈某齐名当世,那一晚同历苦难,想不到我陷身于此,他竟另有奇遇,做下了好大的事来,当真可感可叹。”说池棠只是个引子,可是陈嵩一想起那一晚两人并肩拒妖,同仇敌忾的往事时,也不禁有些欷歔。 灵风心里是有事的,对于现在突然提起池棠显得有些不自在,尽管表面平静,可内心却是翻腾转折,不想再多说这个话题,仍是淡淡的道:“陈先生,请。” 陈嵩结束了袍衣,示意已经就绪,行身出门,口中轻描淡写的还在说道:“不过说起来,我也是幸亏熊兄照拂,在这里却也是别有情怀,每日里谈武论道,饥时餐馐,渴时饮泉,真正快哉,我又哪里能想到这虻山之境竟有熊兄这样的神俊之士?” 这是在夸自己的师父,尽管灵风不明所以,却也只能站在一旁,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陈嵩将手一抬,分明是请灵风带路的意思,灵风不由又是一奇,往日里他也不知和师父在明德庐相会了多少次,每次都是径自过去,何须自己亲身相引?许是还有些话要问吧,灵风微一欠身,行在前路。 “这些日子熊兄操心军旅,却是少见,今天怎么有了空暇?”陈嵩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 “家师正是一连几日未归,说是甚是挂念陈先生,一回来便一迭声的相请,我先前来时,却不见陈先生,料想是出去了,这便捱了半个时辰过来,正好看到陈先生回来。”灵风讲的很随意,却已经把陈嵩假说大睡的事情说破了。 陈嵩不以为意,他正要如此:“哈,正是被吵醒,到山后看了看,随便逛逛,怎么?虻山之内不能随意走动么?” “先生想要散心,自然一切随意,只是有几个所在还是不可涉足的,否则即便以家师在虻山的身份,也未必能护得先生周全。” “啊呀,这可着实不知了,不知是哪里?我也警醒着,可别犯了忌讳到时候让熊兄难做。”正中下怀,陈嵩立刻打蛇随棍上。 “神息崖和魔境树牢,皆是禁地,先生绝不可入,还有天军营,先生虽是家师好友,可军中律例甚严,先生也不可轻入……” 魔境树牢想必就是那片厚霾笼罩的密林了,可陈嵩在意的却是灵风所提的另一个地名。 “神息崖,神息崖……”陈嵩想起那座山崖的形状,心中猛然一跳,立刻装成随口问起的神情:“这个陈某自然是要谨记的,魔境树牢想必是牢狱之所,可这神息崖却一向不曾得知,未知是什么所在?” 灵风看了陈嵩一眼,心中有了一丝疑惑:“神息崖是虻山绝密之地,便是家师,也要预先通告了才能入内。不过……陈先生也不必在意,因为你不会错步走入那里的,那里防范森严,只怕你在还未接近,便以被神息崖沿路的护卫给拦下了。” 不消说,这个神息崖定然就是自己今天所见的那处陡峭险峻的山崖了,可是有一点不对,自己一路而去,并不见半点妖踪魔影,可谓荒凉之极,怎么这灵风却说是防范森严?还说沿路有护卫?是她故意说这些话来吓我,还是我恰好今日不曾见到护卫?又或者护卫其实是在山崖之上呢? 陈嵩心内沉吟,隐隐觉得必有别情。 第055章侠士胸襟 “陈兄,请坐。”大力将军正在草庐之中拿着书简看的津津有味,而在看到陈嵩步入之后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书简,一边抬手招呼,一边用一种深邃的眼神注视着陈嵩。 引路的灵风微一躬身,一句话没说就退了出去,陈嵩则泰然自若的坐下,面前的桌案上还置着茶具,从杯盅里升起的热气汇成了一层白雾。 “几天忙于军旅之务,熊兄倒不稍事休息,一回来还在刻苦攻读。”陈嵩看着大力将军放在案上的书简,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陈兄不也没休息么?风尘仆仆,远行而归,却不见一丝倦容。”大力将军看似很不经意的冒出这一句话。 陈嵩心里一咯噔,莫非他已然尽悉我之所为?眼神在大力将军面上一掠,唯见淡定悠闲之态,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之处。 所以陈嵩依旧是打着马虎眼:“哈……可不是嘛,安睡被扰,四下里便转了转,也不疲累。” 大力将军凝视着陈嵩:“往后要问什么事,便直接来问我就是,只要能说的,熊罴知无不言,必坦诚相告,又何必旁敲侧击的从将岸和灵风口中套话?他们是赤诚精灵,可没那许多人间机心。” 这番话一说,陈嵩顿时知道原来自己所做的一切早已被这虻山的守护神了若指掌,心中初时便是大震,大力将军既然这么说,那就是早就知道,只不过以前一直没有说破罢了,若想对己不利,也早就动手了,又何须等到今日?况且以他的能为,便动一根手指,自己也是引颈受戮的结果,哪里还需要这番攀谈?所以陈嵩很快便平复了下来,洒脱的笑笑:“小弟还以为瞒得紧,哪知道熊兄全都了然于胸,这番做作倒让熊兄见笑了。” “人总是在绝境之下才会激发潜力,我也早就知道陈兄从没有停止过找寻脱出虻山之路的努力,我一直没有说,就是想看看,以陈兄的本领究竟能做到哪一步,熊罴对此可是很感兴趣呢。”大力将军向陈嵩请茶,和陈嵩端起杯盅,尽饮香茗后,再替他满上,才继续说道:“在昔日,陈兄不明灵力运转之法时,尚且能以绝世枪术与我虻山杰出之士力斗良久,现在经过这些时日的锤炼,竟是以超卓的资质别出蹊径,自己炼就了一身降妖伏魔的本领,以熊罴存身在世之所见,数千年来,有此无师自通之能为者,唯陈兄一人矣。” 说话间,大力将军身上泛起几道浓浓的黑气涌向陈嵩,陈嵩身体立有感应,背后浮现出一层青气,将涌来的黑气冲散。 “一向只是和陈兄比试枪法,可从来没在玄灵之力上有过考量呢。”大力将军很快就收回被冲散的黑气,微笑道:“陈兄修为果然不凡,单是自己修炼而出的灵力便已堪比肩人间几位伏魔宗师了。” 陈嵩身上的青气可谓完全是被大力将军黑气牵引,不由自主的焕发而出,待看到大力将军的黑气收发自如的情状,心知自己的玄灵之力比他着实相差太远,也就更没有隐瞒自己修为的必要,当下任由身上青气缠绕,哈哈一笑:“熊兄可谬赞了,小弟这自己练的三脚猫把式怎么配和宗师人物相提并论?原来熊兄早就知道,小弟在和比武中渐渐炼就的这个……这个什么灵力的。” 大力将军又轻啜香茗,用一个喟然一叹的笑容说道:“也许这件事上,我犯了一个错误,是我不经意之间,给虻山培育了一个有伏魔之力,并欲为吾敌的人物。” “熊兄是说小弟我吗?”陈嵩打了个哈哈。 大力将军点点头,又摇摇头,点头是对陈嵩的话表示肯定,而摇头则是因为他接下来说的话:“人心最是难测,陈兄,我觉得我们这几个月也算是性情投契的至交好友,你我以武相知,可谓莫逆。但我不知道,陈兄是真觉得我熊罴可堪一交,还是另有居心呢?我觉得你不像是那种可以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 陈嵩想了一想,他觉得既然话都说开了,自己不妨坦诚相见:“不错,熊兄待我既有救命之恩,亦有同好之谊,我认熊兄这个朋友。可是,你们虻山不是都像你这样与人为善的精灵的,那些妖魔要吃人,要害人,要夺了人间世界,我是人,不可能坐视妖魔的图谋得逞,但有一息尚存,便和这些妖魔势不两立!所以有些事上,我会利用和熊兄的交情……我很抱歉,我的命是你救的,如果你不能接受,随时可以取了我的性命,我绝无二话!” 大力将军宽和的笑着:“说这话才像你,我知道,世人把像你这样的人称之为侠,好一个侠字,总是恪守济世为人的情操,你们不会放弃自己的信念,哪怕是你自己一人在孤身作战,无论成败,世人都不会知道,可你依旧坚持。” “说实话,陈某在人世间时,也没觉得那许多人有什么好,为了一些蝇头小利,往往大打出手,争得头破血流。血腥杀戮,赤土千里,党争族伐,勾心斗角,这些都是人对人干下的恶事。”陈嵩对于人类的丑恶并不讳言,接着语调一转:“可是人终究是人,尽管有这些丑恶,可世间还是有许多善良无辜的人的,他们只求哺食一饱,只求容身寸地,只求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再也不用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他们会因亲人好友的逝去而痛不欲生,他们也会因仁人志士的振臂一呼而群情澎湃,是的,这就是人,可恨可怜却又可爱的人,他们有爱,有恨,有嫉妒刻薄,有善良容让,他们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灵,无论如何,绝不能是这里的妖魔鬼怪口中的食粮!就像那一晚我的同袍手足,被妖魔们撕食的惨状,我再也不想见到!即便身化齑粉,陈某也一定要阻止这些妖魔!” “这就是我最看重人的地方,人可以在这几千年里一直作为世间的主宰,就是因为这种信念。”大力将军赞许的看着陈嵩,“所以在我发现你瞒着我不停的找寻着可以逃离此境的路径时,我一直没有干涉过你,我就是想看看,信念可以使一个人进展到什么地步。我不会告诉你离开的方法,就让你自己去找寻,也许终究有一天,你会成为古往今来唯一一个从虻山脱身而出的凡人。” 大力将军的话使陈嵩胸臆间为之一畅,豪情热血也不由被唤起:“好,就借熊兄吉言,看陈某一己之力,脱出虻山桎梏。” 大力将军哈哈大笑:“我想我真是疯了,千里若是知道我在为一个敌人预祝着成功逃离,他一定要气得发抖。” “话说回来,熊兄,我知道你是个君子之风的……我不想称你为妖,因为妖这个字含有贬义,我只说你是精灵罢,我知道你是个有君子之风的精灵,也有自己的坚定信念,可我也知道,那个白衣长发的千里生,是你的对头,那么,如果你那个对头,那个千里生要被正义之士杀死时,你在一旁,究竟是相助正义之士一起杀了他,还是出手救下他,全不顾过往的对立纷争?”陈嵩忽然问道。 大力将军连一丝犹豫都没有:“自然是救他,我和他不过是秉见不同,但毕竟是同族,即便我的同族是邪恶的,而敌人是正义的。我也不会任由自己的同族被敌人杀害,我做不到善恶有别的泾渭分明。” 陈嵩接上一句:“可如果易位而处,我可以肯定,他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你。并不是我刻意挑拨,而是我实话实说。” 大力将军默然,过了良久才苦笑道:“也许……是吧……”接着,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看出大力将军陷入苦闷的神情,陈嵩也没有多说什么,出于朋友的情谊,他觉得有必要让大力将军好好想一想和千里生之间的关系,其实,以陈嵩的心性,他又怎会不对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茹丹夫人一伙而多加详查呢?通过将岸,不仅仅是茹丹夫人和虻山四灵,连他们背后的千里生,陈嵩也多少有了些了解。正如大力将军一直对早就知晓陈嵩脱逃之谋的所作所为而默许不语一样,陈嵩对千里生和大力将军的政见分歧也一样心知肚明却没有实言以告。那天自己看似对虻山四灵的现身怒而出手是一种怒气填膺的忍无可忍,却也不无深怀暗流的试探之意。不过既然言已至此,陈嵩现在还是希望大力将军多做提防。 最终还是大力将军打破了沉默:“对了,陈兄,知道我今日为何寻你来此吗?” 陈嵩笑笑:“小弟也奇怪呢,怎么几日不见,今天一见面就说了这些石破天惊的话来。” “有些话确实有必要事先申明,免得为此白白赔上性命。我听闻传报,你今天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还以为一路上自己行踪甚密呢,哪里知道都有探事报于大力将军了,陈嵩觉得自己似乎还是有些小看虻山的力量了,也不再装糊涂,点了点头:“是神息崖吗?” “灵风对你说的很清楚,那里是禁地,你不可以去那里。今天你的运气还不错,那里众多的守卫恰好前往我军中操练,可算是很难得的一次全员不在,不然的话,你一进入那片荒山就会被生擒活捉,那里的守卫不归我管,我就算想救下你来,也要大费周折。” 能令大力将军都大费周折,那那些守卫却是谁人属下?是千里生吗?陈嵩心中一奇,又试探地问道:“小弟也只是好奇,不知这神息崖是什么所在?” 大力将军再次奉盅请茶,用俱各饮下的动作阻止了陈嵩的继续探询:“我刚才说过,只要能说的,熊罴知无不言,必坦诚相告,不过这个却不在可言之列,请恕熊罴无可奉告。不过找寻脱离虻山的路径,并不是在那里,陈兄也不必再为此处枉费心力。” 大力将军既然这么说,陈嵩也知道那个神息崖必然在整个虻山之中有着非同小可的位置,心中更是好奇,便存了一定要去看个究竟的心思,不过当着大力将军的面,就不便再多说了,只是用向杯盅中倒茶的动作来掩饰自己心中的想法。 …… 与此同时,空旷谷底之中一所造型雅致的楼阁内,千里生拥着茹丹夫人,靠在绣垫上,一边抚摸着茹丹夫人嫩滑的肌肤,一边眯着眼睛听着嗷月士和卷松客的禀报,茹丹夫人顺着千里生游走的双手,不时发出娇喘呻吟,冶荡诱惑的声音在阁内盘旋,倒令正在说话的嗷月士大咽了一口口水。 千里生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也不知是茹丹夫人的反应使他满意,还是嗷月士和卷松客的禀报使他满意,不过从他惬意享受并心满意足的睁开眼来的样子来看,也或许两者皆有。 “不得不说,人还真是很有意思的东西,这点上,我开始有些赞同大力的想法了,也许,有些人的奇谋妙想正可以为吾族所用。这么简单的计谋,却进展的如此成功,你说是吾族之幸还是吾族之悲?”千里生松开拥着茹丹夫人的臂膀,站起身来,一袭白袍胜雪,而茹丹夫人如同软泥一样斜倚在地上,依旧摆着诱惑娇媚的姿势。 嗷月士和卷松客不明千里生此话中真意,也不好接口,只是规规矩矩的陪笑,只不过嗷月士的笑容谄媚些,而卷松客的笑容却有些木讷。 阴谋在谁也没有想到的地方开始,这是何其巧妙的谋划?“让她们继续,我要确保他们为我所用。”千里生向着北方,缓缓一指。 第056章易服改装 嵇蕤是在第二天下午带着董瑶姬尧还有那脏话连篇的无食一起出发的,已经是二月了,离三月十五在锦屏苑聚会之期也不过只有一个多月,建康距巴蜀路途遥远,这一路上非日夜兼程不可,所以嵇蕤取走了甘斐和莫羽媚前来时并辔同程的两匹骏马,好在这两匹马是属于竟陵董家的财产,一直寄于大司马府中,并没有被征调入北伐大军,而董瑶骑在马上更是心安理得,倒底是自家的物事嘛。 几位同门在离开前都用很正式的礼节向甘斐道别,眼看着师兄就要孤身深入妖境,尽管有预知之术可保无性命大碍,但前路凶险,还是要让师兄多加保重。 甘斐可不以为意,大大咧咧的笑着,并让颜皓子一路相随和他们同回,颜皓子可以飞行,也许在赶路时日渐紧的关键时分,大可以载着他们飞去。 颜皓子咕咕哝哝的道:“个胖老二又嫌爷碍事了。”话是这么说,甘斐的吩咐又不得不听,只得骑在了嵇蕤的马背上。 只有到了夜晚的时候,一个人客寄于集贤苑的甘斐才觉得孤单,同门师弟妹们都走了,相识的几位大司马府剑客也走了,最为关键的是,莫羽媚也走了,引得他只能郁郁的望着繁星密布的天际,怔忡出神的想着心事。 对于李代桃僵的潜身入阒水之境这事,甘斐还真不担心,且不说小师弟姬尧的吉卜在前,就算是九死一生的危险境地,自己见招拆招,随势循章便是,犯不上多想,想多了,反而因此生畏,倒对大事不利。 不过很快甘斐就从郁郁的神情中解脱了,他打定了主意,反正还要再等几天,自从来了这里,又是面见大司马,又是解决鲛人之计,又是发现了雷鹰乾君,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自己一直没得下空来,既然到了繁华京师,那不如趁这几天没事,就好好逛逛建康城,蒋陵湖、钟山、还有贵族大户多有游历的南塘,哈哈,爷就偷偷懒,玩上这么一玩,反正大司马好生器重,金锞铜铢也不知赏了多少,就算是剔除了上缴乾家本院的,也还大有富余,不把这些钱好好使使可就太对不起自己了,对了,还有秦淮河上那些有美貌小妞的游船呢,想到这里,甘斐心里怦怦直跳,竟是大为兴奋。 事情总是有意外,在甘斐有心展开吃喝玩乐的宏图大计之前,次日的上午,就有访客找上了门来,就是那滕祥滕子颜,滕祥也在大司马府担任过主薄,所以没受什么阻拦,很顺利的就找到了甘斐,手上捧着厚厚的一沓纸卷。 “甘兄,就知道你在这里,来来来,正有要事相商。”滕祥倒不见外,一见了面就凑过来,也不问甘斐有没有事,将厚厚的纸卷在他面前一铺,“这是小弟一夜苦思,写出来的施政纲要,甘兄替我参详参详,看看还有什么不足之处,唉,小弟虽然有心报国,这个差使却是第一次应,怕有些运转不灵,还是需要甘兄这样的此道高人多加臂辅啊。来,甘兄请看……” 甘斐原本兴奋刺激的热情之火刹那间被浇了个透底湿凉,怀里揣的鼓鼓的金资包裹硬愣愣的在提醒着他先前的畅美计划,可是眼前这一脸正色,全神贯注的有志书生又把他拉回繁忙劳碌的现实。 还真是个做大事的人啊,不过两天工夫,都弄出了这么厚的施政大计了,甘斐只是片刻的沮丧之后,便立刻和滕祥开始了热烈的讨论,玩当然是美事,但正事要紧,况且也是为了日后的伏魔大业,甘斐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他现在甚至有些庆幸,真的是托付对了人,别看滕祥毫无除魔降妖的经验,可是做起这个祀陵都尉的职划来,却一板一眼,谋虑周详。 其实在昨天,滕祥就拿着甘斐给的大司马玉牌音信去吏部官曹打听了一下,哪知道原本一脸鄙夷和傲慢神色的接待官吏一看到玉牌音信,便立刻改颜相敬,不仅如此,还把吏部的尚书谢安大人给惊动了。大司马有意另置祀陵都尉之事可是在吏部传的沸沸扬扬,护陵卫祀早有专门职司,怎么现在却弄出祀陵都尉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称谓?但桓大司马权隆威盛,谁敢有半分异议?尽管看到是这么个落魄书生模样的人物前来,但必定是桓大司马属意的人选,吏部却也不敢怠慢,当即就交付了滕祥印信,谢安大人还一再叮嘱,只说官署在月内就配置完毕,到时就请滕祥走马上任。 滕祥这才真正发现,原来甘斐推荐自己担任的竟是这么重要的职位,心怀感激之余当即回家彻夜苦思,弄出了这么一份施政纲领来。 官例朝纲,滕祥自然是整理的清清楚楚,并在很多细致处都做了划分,比如官署的所在之地当选在地阔人稀之处为宜;而祀陵官署在明面上就当是以研究祭祀礼天的宗法为要,如此有些神神鬼鬼的传闻也就不足为奇;对于一些妖鬼之事的探查,第一步就是搜集南国全境内各州各郡的异闻怪志,做到有的放矢…… 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滕祥不知如何才能聚集到这么一批有降妖伏魔之力的奇人,总不能直接贴出榜文吧,这样动静太大,也和桓大司马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本意不符。 甘斐挠了脑袋想了半天,眼睛一转,有了计较。 听四师弟说,这事一准和大师兄的计划不谋而合,而大师兄先前也说过,让大司马知晓了妖魔的存在,对日后的妖人大战是大有好处的,既然如此,大司马已经对此做出了决断,那不如就把这事推给大师兄吧,反正师父不在的情况下,乾家一切全凭大师兄做主,这件事让大师兄处理,可比自己要进退有裕的多。 因此甘斐最终把乾家本院的位置告诉了滕祥,让他去本院找大师兄乾冲,或许能通过他找到汇聚伏魔之士的办法。 滕祥听的很仔细认真,端端正正的记下了地址:武陵郡澧东县望月谷乾家庄。 “到了地方要是什么都没看见,千万不要急,就大声喊出来,说受我之托,前来拜见乾冲乾师兄就行,记得啊,大声喊。”甘斐想起本院虚空存境的情形,郑重的嘱咐。 “奇哉怪也,小弟如井底之蛙,还不知世间竟有这许多神奇之事。”尽管不知道那望月谷乾家庄是怎么回事,可听甘斐这么说,滕祥还是露出了神思畅想的表情。 最重要的难题有了解决的办法,滕祥也为之一轻,两人畅谈良久,此刻已是日薄西山的时分。滕祥收起纸卷,在告辞前,却又上上下下打量了甘斐一番。 甘斐被他眼神看的一怔:“怎么?” “甘兄是想以小弟之名代为前往妖魔之境一行?” “是啊,那天晚上你不是都听到了。” “甘兄勇毅,小弟佩服,祝甘兄马到功成。”滕祥先说了祝愿的话,然后才指着甘斐的衣襟摇了摇头:“小弟只有一议,虽不知那吴兄……哦,那小妖怪如何说小弟情状,但总是一落魄士子不差,那么甘兄此去,便是这装扮前往吗?” 甘斐低头看了看自己,褐衫短襟,体态胖壮,不由暗道自己大意,竟是还没想过改换装扮,连忙答道:“这一身自然不可,且不说这身装束就是斩魔之士的证明,便是穿了去,也不像个士子模样,滕兄说的是,我得换作士子装扮,就像你这样的。” 滕祥笑了笑,解下腰间的佩剑送上:“小弟本当奉衣为敬,奈何与甘兄身量差别太大,好在小弟自幼也习得些剑术,此剑乃是家传之物,甘兄便佩此剑,也算小弟遥祝之情。” 说的是,既然要化名滕祥混入,自己的宽刃长刀和长弓大箭也不能带去,有谁见过士子背一把长刀的?况且自己久行斩魔除妖,刀上也不知沾染了多少妖魔戾气,自然更是带不得,当下接剑在手,躬身为谢。 “还有,甘兄既是代替小弟而去,倘若那厢妖怪盘查底细,甘兄却如何作答?” “什么底细?”甘斐一时未能会意。 “别忘了妖怪是看中了小弟什么,甘兄可曾读过兵书?可知兵法要义?”不用回答,滕祥也从甘斐目瞪口呆的表情中知道了答案,“此事万万轻忽不得,明日小弟再来,带几册兵家典籍,需大致掌握处由小弟为甘兄详解,几天下来,虽说难成兵法大家,却也可以搪塞了。” 甘斐连呼侥幸,大亏滕祥来这一趟,不然自己还真是有些草率托大,当下再三言谢,在滕祥临去时,还把自己一向用惯的宽刃长刀和紫木大弓交给了他。 “等我回来,到滕兄处再取回这两样,有劳滕兄替我先保管着。”甘斐挥手作别,看着滕祥离开,然后将佩剑一举,仔细端详,虎纹乌鞘,剑刃锋利,倒也不是凡品,想来这滕祥祖上也是做大官的,纵然现在贫寒落魄,可这剑倒还真是把好剑。 在之后的几天,除了与滕祥每日研读兵书,甘斐还另置了一套行头,不再是发髻散乱的模样,而是用葛布制的头巾将发髻包起,衣裳则换作了宽衫布袍,这也是有讲究的,按说士子名流,葛巾宽衫为尚,这样的装束倒没错,但滕祥是落魄士子,所以衣袍不能是纱锦之质,用布袍最合适不过,也符合滕祥布衣为民的身份。 末了,又想起滕祥面白无须的模样,甘斐摸了摸满腮戟张的虬髯,不得不一狠心,找了把锋利的小刀把唇上颌下剃了个干干净净。胡须一光,甘斐照镜子时颇有些不习惯,尤其再配上这一身衣衫,几乎便认不出自己了,唯一的好处就是看起来比原先要年轻了几岁。 一个粗壮雄豪的大汉一转眼变成了形貌古怪的士人,大司马府的那些仆婢们都忍不住的抿嘴偷笑,滕祥见了更是哈哈大笑,连连颌首,甘斐自己也嘿嘿的笑了,便连走路也改换了过去雄赳赳气昂昂的姿势。 …… “甘兄千万小心!”桌案上的兵书典册合上了最后一页,第二天就是甘斐的出发之期,滕祥正色相揖,语气凝重,告辞而去。之后不久,却是那阒水鳝鱼妖无鳞轻车熟路的潜入过来,看到甘斐的样子时几乎把眼睛都突了出来。 “怎么样?爷这身打扮可相似否?”,甘斐一点也不意外,时间也到了,他就不信无鳞敢置伏体罡气于不顾,不来找自己。 无鳞愣了半天,才不住点头:“成,成,上仙虽不像滕公子,但也像个士子之形了……” 甘斐眼一瞪:“什么上仙?爷就是滕公子!” “是是是,滕公子……”无鳞急忙陪笑。“滕公子,您看,小妖这胸口的那个……那个,是不是可以……” “急什么!才七天,还没满三十天呢,爷……咳咳,本公子保你无事!几时动身?”甘斐大手一挥。 无鳞不敢再说,小命毕竟在他手里攥着呢,又一迭声的道:“正是来和滕公子说,明日一早,建康城南门外,小妖,哦不,小人恭候滕公子。” 甘斐满意的点头:“你小子倒挺乖觉,行,只要本公子到地方看个大概,自然就走,也不难为你,你也得替本公子多张罗些。” 无鳞堆起笑容:“多谢公子,其实此去很多事情小的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有些建言先对公子言明。” “讲来!”甘斐袍袖一展,感觉自己士子的派头又足了几分。 “无论公子到那里做的什么,千万不能说是小妖……小人和公子事先串通的,不然被自家里的人发现,小人还是个死字。” “这个本公子自省得!还有什么?” “小人只能保证把公子平安送到地头,并不说公子来历,可往后的事,小人职微言轻,也插不进手去,还望公子见谅。” “反正你时不时的来找我就行,我碰到什么问题就问你,你知道的告诉我就是了,别忘了,我还要帮你施法呢,不然,罡气一爆……哼哼。”甘斐心道此事你也别想置身事外,再次把伏体罡气的事提醒了一下,也是以为警告的意思。 无鳞脸色一变,又是连连点头:“是是是,小人反正就和公子常联络着,既如此,明日辰时,城门一开,我们这便出发,好在这次小人只带了公子一人,还有什么话儿,一路上小人尽可奉告。小人这便告辞,先去着手准备。” 甘斐双目炯炯有神,看着无鳞化作黑气遁出屋外,他可以肯定在这几天无鳞并没有弄出什么花样,这个鳝鱼妖虽然奸猾狡诈,胆子却小,这几天必定是在运功施法,想要祛除胸前的伏体罡气,这一点,他可以从那团罡气的些微变化而感应到。正因为他最终没办法解除此患,所以他还是乖乖的来这里了。一切尽如所料,明日就出发了,倒要看看,阒水妖境究竟是怎生景象! 第057章屏涛城坞 入春的早晨,天色依旧亮的晚,甘斐足蹬云履,宽袍大袖的走出南门外的时候,天光正好大亮,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在城门洞里川流不息,帝都京师的繁华热闹可见一斑。 紧挨着城门口的卖水果的摊子已经开张,无鳞化身的男人蹲在摊子旁,手里拿着剥了一半的柑橘正吃的津津有味,看到甘斐走出来,忙将剩下的柑橘往怀里一揣,丢了一铢铜钱到摊上,点头哈腰的迎了过来:“滕公子,小人吴凌,恭候多时,这里请。” 无鳞故意把话说的很大声,果然做戏也做得极真,所以把守城门的戍卒只是看了甘斐一眼,看甘斐的样子,多半是寒族的士子被哪里的大户聘作西席,这种事屡见不鲜,便毫不在意的踱开身去。 甘斐看无鳞今天的装束比往日又不同,衣着光鲜,锦衣绣氅,虽不是贵介公子的模样,但也似豪强之家的得力人物,看来阒水之境对于网罗人间俊彦之士还是下足了工夫的。 甘斐还手施礼:“哈,有劳吴公,烦请相引。”他也装的逼真,这文绉绉说话的腔调还是这几天加力学习的成果。 无鳞头前引路,带着甘斐走了几步,在官道的柏树下停着的一辆牛车前止住,将车厢门帘一掀,躬身相邀:“滕公子请,小人为滕公子驭车而行。” 准备的还真周到,甘斐故意现出士子的礼貌,欠了欠身,抬步上车,和无鳞擦肩时才小声说道:“这拉车的牛不会是你们阒水的小妖变化的吧。” 无鳞面不改色,吸了下鼻子,回答了两个字:“租的。”一看甘斐入车厢内已然安坐,忙又放下门帘,大声道:“公子坐好,这便起行了。” 牛车的轱辘嘎吱嘎吱的作响,车驾隆隆的开动,无鳞坐在御者的位置上,时不时呼哧有声,手里的鞭子噼啪有声,一招一式还真是像模像样。 等牛车离开了人来人往的官道,转到小路上时,车厢里的甘斐才忍不住笑道:“想的细致,瞧你不出,还有这一手驾车的本事,就是有一点不足,赶车的车夫不会像你这样,穿得如此周正的。” 无鳞嘿嘿笑道:“没办法,便只小人一人,只能身兼数职。” 甘斐挽起车帘,把头伸出来张望,牛车宽大,坐的倒是舒服,但是速度不快,无论无鳞怎么催促呵斥,那牛也只不过发出几声哞哞的叫唤,四蹄奋力向前,也不见快了多少。 “我记得你说的地方是在鄱阳郡吧?” “鄱阳郡屏涛城坞,就在鄱阳湖边上。”无鳞规规矩矩的回答。 “照这架势,得走到哪年去?还不如我自己两条腿跑的快呢。我说你就不能租辆马车?”甘斐显然对牛车的行进速度不满意。 无鳞脸一苦:“公子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整个大晋境内,除了豪门大户,哪里还有马车能租用?这不是要北伐打仗嘛,民间的马都征调入军了。” 呃,想起来了,甘斐顿时没话说了,晋国征调民间马匹的训令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不要说马车,就是普通人家的马都成了稀罕物事。 “不过公子放心。”无鳞看沿途都没有人,压低了声音道:“到晚上小人自然施法,可使此牛有骏马奔驰之效,不过三五天之内就可到达。” “哈哈,还有这等妙术,极好极好。”甘斐放宽了心,靠在了车厢内壁,吹着迎面而来的微风。 “其实也不用赶得那么急。”无鳞又道,“坞主是准备二月十八为此次各地请来的俊彦们做个欢迎之会,早到了晚到了关系不大,只要十八之前能赶到坞中就行了。” 甘斐轻哼一声:“怎么关系不大?早到早安心,我也能开始做我要做的事情,迟则生变,越快到越好。” “正是正是,公子是要做大事的。”无鳞只能附和。 “从你的话听来,此次各地还有其他一些被你们诳来的人间士子喽?” “涉尘使者不止小人一人,原是有七八个,就是在我族中的凡人地界找寻,公子是知道的,这时节,有才能却又做不得官,当不得任的人可多的是,按说那些涉尘使者都不会空手而归的,料想这一次之会准得有十来号人,不过嘛,那些人有的会吟诗作画,有的会莳花弄草,有的擅长筑楼造屋,有的精专巧手雕琢,如公子这样的统兵之才却是没有,所以小人这一路对公子是格外的礼遇,单是公子一人前来,小人的功劳便已盖过那些个使者去。” 一定要把这些眼看落入妖魔之手的凡人们也解救出来,甘斐暗暗下定决心,嘴上却还在抽丝剥茧的要从无鳞口中再打探一些情况:“屏涛城坞,你们还真的弄了个地方?这坞主是什么人?” “不敢瞒公子,这坞主正是绝浪神尊变化而成,平素便只装成凡人模样,他和凌涛神尊素来不和,便起了这城坞的名字,也是寒碜凌涛神尊的。” 绝浪神尊,这可是阒水三怪之中的厉害角色,甘斐听说是他,心中不仅没有丝毫惧怯,甚至还极为兴奋,妖魔之中的顶级高手自己可从来没有机会见过,也不知自己的能为能否抗衡,倒要见识一番。又想到绝浪和凌涛不和,转念一寻思城坞之名,屏涛屏涛,若说其意为贬,那这屏字该当念摒才是,也就是除去的意思,不禁哑然失笑,妖魔现在也跟好多无聊的人一个德性,还在文字上玩这般的花样,当下笑道:“既然是寒碜你们那个凌涛老怪的,就不该念屏涛,而是念摒涛城坞才对,连我这没读过什么书的都知道,你们那个绝浪老怪自己就够寒碜的,还想附庸风雅?扯!” “正是正是,公子真知灼见,非凡俗可比。”无鳞只能再次无奈的附和。 哈哈哈,甘斐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夸,虽知是逢迎讨好却也着实受用,很惬意的张嘴大笑,笑着笑着,觉得足上蹬着的竹履甚不畅快,便脱去了竹履,跣足而靠,又伸手揉了揉双足。 无鳞回头略一看,想说又不好意思直说,还是仔细斟酌的说词才道:“啊……这个……公子啊,有件事小人要先说在前头。” “讲来!”甘斐没在意。 “这个……我们那绝浪神尊身有洁癖,公子若能投其所好,神尊必然另眼相看,于大事也定有助益。” “什么意思?” “呃……比如,那个神尊就很讨厌那些服散的士人,老是冷冷热热的打摆子不说,身上也脏,虱子特别多……” “这个放心,本公子从不服散,而且只要洗过澡,身上肯定没虱子,大不了快到那里时本公子再洗一次澡就是。”甘斐根本没当回事。 无鳞这才小心翼翼的把接下来的话道出:“还有就是,神尊特别不喜欢看到人抠脚丫,挖鼻子,所以公子见到神尊时,可不能抠脚丫、也不能挖鼻子,更不能抠完脚丫再挖鼻子,这是大忌大忌啊。” 甘斐这才听出弦外之音,抬手往无鳞脑袋上一拍:“嘿,你看我摸脚以为我抠脚丫那?有话明说,少他娘的拐弯抹角。” “没有没有,就是一时想到,一时想到,绝无冒犯之意。”人真不好伺候,无鳞有些愤愤的想到,嘴里却还得说着陪笑讨好的话。 甘斐又在脚上抹了一把,凑到无鳞鼻前:“再说,爷这脚也不臭,怕什么抠脚丫!” 无鳞急忙应声:“不臭不臭,真真不臭,小人就是说这举动,那神尊不喜欢,还请公子留意一二,留意一二。” “放心,本公子是那么不检点的人?”甘斐收回手,几乎是下意识的把刚摸过脚的手凑到鼻前一闻,心中一动,隐隐觉得有些错怪无鳞了,假作没事的看了看沿途风景,吸了吸鼻子,愣了小半晌,又将脱下的竹履穿上了。 无鳞一直没有出声,专心致志的驾车前行,至少,看起来是专心致志的,要不然,因为那股子异味而皱眉的神情可就落入甘斐的眼里了,这可是大爷,岂能因为这脚臭之味就得罪他呢? “到了那里……有洗澡的地方吧?”甘斐在默然一会儿后,突然说起。 “有有有,城坞有公子的憩所,还专门安排香汤沐浴呢。”无鳞忙不迭地回道。 …… 这一路无鳞竭尽心思的对甘斐巴结奉承,住的是最好的客栈,吃的是最美味的膳食,甘斐倒是觉得时间过的很快,当然,无鳞也遭过一次罪,那是在第一晚住的客栈里,他发现甘斐看到在客栈里辗转徘徊卖弄风骚的流莺野燕时眼神有些发直,就兴冲冲的凑过去讨好:“公子,虽是寻常颜色,不过身材还行,风情也足,长夜孤寂,不如小人请将来为公子暖床?”哪知道原本眼神发直的甘斐顿时一个警醒,转手一个大嘴巴:“咄!爷……这个本公子洁身自爱,岂是流连娼寮之辈?这等污秽言语,再也休提!”无鳞委屈的摸着被打的生疼的脸颊,肚子里操翻了甘斐的十八代祖宗,气咻咻的暗想,还洁身自爱?洁身自爱是这等眼睛都快凸出来的色迷迷的样子?人,真他妈不是东西,心里想的和手上做的根本就是两回事!可没办法,自己的命捏在人家手里,无鳞只能讪讪的退下,第二天依旧涎着脸,谄媚着侍奉伺候着这位大爷。 建康到鄱阳湖,路程不短,已有千里之遥,牛车走走停停,昼行夜息,倒底还是花了八九天的时间,用无鳞的话说,路上赶的太快反而不合情理,因为甘斐是作为毫不知情的滕祥的身份前来的,既然如此,如果施法把牛赶的太快,岂不是会令一介凡人而生疑吗?对于此,甘斐还是表示赞同的。 已经来到了烟波浩渺的鄱阳湖,无鳞则驱赶着牛车,沿着湖边小径迤逦而行,车轮在崎岖不平的湖边地面颠簸不止,连带着车上的甘斐不停的晃荡,也不知拐了几进几弄,远远看见一大片蔚为壮观的坞堡呈现在眼前,说是坞堡,却几乎更像一个高墙坚瓦的大庄园,便是同时容纳万人在内,只怕也不会拥挤。 甘斐凝住心神,灵力流转,运起察气觅魔之术,直投向那片城坞。出乎意料,灵力所及之处,竟察觉不出什么妖魔运法的黑气腥风,看来这个屏涛城坞并不是阒水妖境的所在,甚至阒水的妖魔在这里都很少运用法术。 牛车终于在坞堡之前停住,无鳞翻身下了车,又是故意的大声喊道:“滕公子稍候,小人这便入内禀报。” “有劳吴公。”甘斐在车上端坐了身形,拿足了士子的派头。 无鳞进入堡中,过不多时,就听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屏涛城恭迎滕子颜先生。” 甘斐掀开车帘,只见一个大红色衣袍的男子正躬身行礼,无鳞唯唯诺诺的站在他身后。 “久仰城主高义,今日一见,幸何如之。”甘斐回礼,同时眼神在那大红色衣袍的男子身上打量了一番,心中暗道:“莫非这便是屏涛城主?那阒水三怪之一的绝浪老怪?” “先生盛赞,小可替家主谢过。”那大红色衣袍的男子直起身,甘斐见他不过三十来岁年纪,面容瘦削,一脸的精明能干,“家主请小可再三向先生致歉,先生远来,家主本待亲身出迎,奈何前日上郡守大人有要事召唤,家主去鄱阳城中去了,并不在坞中,待后日归时,亲谢先生。” 果然他还不是绝浪老怪,甘斐不由又暗暗赞叹这些阒水妖魔的行事周密,若非自己知情于先,这里简直就像一处地方豪强自立的庳坞城堡,而且如果所言属实,这座坞堡的影响势力甚至都和朝廷官员扯上关系了,连郡守都和这绝浪老怪有要事相商。 无鳞则赶紧一指那大红色衣袍的男子介绍道:“滕公子,这一位乃是城中主事樊公泰樊主管,家主不在时,皆是樊主管一切做主。”说着,对甘斐使了个眼色。 甘斐哈哈笑着下了车,再次深深一揖,十足十的士子风范:“城主盛情,滕某何以克当?这便多多有劳樊主管了。” 那樊公泰亦是朗声大笑,抬手一肃:“先生旅途劳苦,且入城中安歇。” 无论是甘斐还是樊公泰,又或者是趋身共随的无鳞,在步入城坞的时候,都没有发现,一个纤细的身影在城坞外的芦苇之中一闪而过。 第058章嗅气识人 甘斐很惬意的泡在浴桶之中,氤氲的热气轻袅缠绕着升起。无鳞说的没错,这屏涛城坞在一接纳自己入住之后,便安排了香汤沐浴,水温刚刚好,正是能使人通体舒泰,闭目安憩的温度。而在浴桶周围,却是几个婢女在躬身侍立。 这下可以保证绝不会有什么异味了,甘斐用香胰专门在脚底板多抹了几遍,说来也怪,自己平常穿着乾家弟子的厚底靴,被捂得那么紧都不会有臭味,可偏偏赤着足踩着竹履时,脚汗就不停的出,看来自己说到底,就附庸不了士子骚客的风雅,无鳞说过那绝浪老怪有洁癖,自己还是得多注意着些,可别在这些小事上让那妖魔瞧破了行藏。 婢女低着头,吃吃笑着往浴桶里倾倒下花汁香料,现在不光是脚底了,甘斐觉得浑身上下都弥漫着馥郁的香气,不过甘斐的注意力却转到了那几个婢女身上,初时只是下意识的看看人家美是不美,待发现个个都是姿容美艳之后,才募然一醒,这几个必然也是阒水的女妖变化,因为寻常女子的眼中是不会蕴含着如此妖冶魅惑的神情的,而且这几个婢女的眼神并不回避自己泡在浴桶中全裸的身体,甚至在自己洗毕浴罢站起身来之时,她们的眼神都故意的在自己的下体处游移逡巡了几圈。 甘斐不是在这种事上老实巴交,木讷村朴的嵇蕤薛漾,也不是迂腐不通,循规蹈矩的池棠,事实上他经历了与莫羽媚这些时日的快活时光,在男女之事上已变得果练洒逸的多,因此他毫不介意那几个小妖女充满暗示和诱惑的目光,赤条条的从浴桶中步出,将身体站的笔直,两臂一伸,任由那几个小妖女有意无意的挨擦着自己的身子,并将宽衫绣袍套在了自己身上。 那坞堡的管事樊公泰恰好步入,看到甘斐雄壮的身躯先是一怔,眼睛快速的在甘斐胸前一道长长的疤痕上一转,然后拱手笑道:“滕先生洗浴已毕,这里的膳食已备下,少顷便请用饭。”身后几个青衣小帽穿着的仆厮趋身进来,在桌案上放置酒菜。 “樊主管费心,滕某可多多叨扰了。”甘斐随意的拱手为谢,同时系上了胸前的衽襟,手一摸衣衫,才觉得有异,这宽衫质地精良,松软绣锦,竟是最好的名贵袍衣,却不是自己穿来的那件,不禁略愣了一愣。 樊公泰立时笑道:“滕先生勿怪,既来我屏涛城坞,便是我城坞的贵客,家主特地吩咐,一切衣装备细,皆由我城坞所置。也是小可估摸了滕先生的身量,为滕先生准备了这套百花团衣,不知可合身否?” 甘斐看了看这宽衫,果然绣锦处皆是描绘精致的花卉之形,更彰衣衫之华美,顿时哈哈大笑:“原来如此,樊主管可费心了,合身合身,正是大小刚刚好,请代向城主致谢,只是滕某自生下来,可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衫呢。” “滕先生志向高远,本当是出将入相之才,只是眼下时运未至,故而暂栖鄙所。这身百花团衣配先生再合适不过,他日滕先生飞黄腾达,城主还需滕先生多多提携呢。”显然这个屏涛城坞的主事樊公泰也是阒水妖魔所变,但他说起话来口才便给,深通事故,还真不是寻常只知专修血灵道的蠢笨小妖可比的,一番话说的甘斐又是大笑不止。樊公泰便轻巧巧的转了个语气,请甘斐在杯盘罗列的桌案前坐下:“滕先生先用些酒饭,饭食粗陋,先生幸勿见罪。后日家主准回,届时安排欢迎盛宴,还要请滕先生坐在上位首席呢,请请……” 甘斐心内寻思,后日正是二月十八,无鳞也说过,二月十八,要专程为被涉尘妖使带来的各地人间俊彦们举行个欢迎之会,看来樊公泰所说的欢迎盛宴也正是指此了。那么那些人间俊彦们一定也和自己一样,此时都被安置在城坞里的各个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后日之前,有没有机会见到其中的人物。但是看这些婢女仆厮站立于旁,虽显得恭敬,却也不无监视之意,只怕自己想要觑机步出屋外,看看城坞的内里情形殊为不易。 甘斐不急着想这许多艰难苦处,既来之则安之,恰好洗浴之后腹中正颇为饥馁,也不客气,在桌案前坐下,看桌上干鲜果品,鸡鸭鱼肉一应俱全,哪里是樊公泰口中的粗陋饭食?分明便是丰盛异常的山珍海味,顿时食指大动,正要伸手去扯条鸡腿下来,手伸到一半猛省起自己现在是士子身份,便将伸出的抓手之形改为轻轻一拂,掩饰着笑道:“城主当真厚待,这般馔食,只怕王侯公卿之府也不过如此。”趁着说话机会,就手在桌案上拾起牙箸,规规矩矩的搛夹为食。 樊公泰不动声色的看着甘斐有模有样的举箸进膳,颌首道:“今明两日都别无他事,滕先生只管静心安歇,若有吩咐处,便随意支使彼等就是。”手在屋中的几个婢女身上一示,“滕先生慢用,小可先行告退。” 说着,樊公泰暗使了眼色,那几个仆厮抬起盛满水的浴桶走了出去,顺手却也将浴桶边甘斐原先脱下的衣衫取了去。 甘斐心知肚明,却假作不晓,放下了手中的牙箸,拱手作别:“樊主管慢走。” …… 推开了坞堡中最深处的一扇房门,樊公泰背着手径自步入,手上正拿着甘斐脱下的衣衫。 房内占地极大,摆着十数个桌案软席,每个桌案后都坐着一人,然而这十数人虽同时跻身一室,但这室中仍然极为空旷,十数人有男有女,年岁不一,只有坐在右首第三位上一个衣裙华丽,容貌妖艳的女子最是引人注目,无鳞则坐在那女子斜对面的位置,一双眼睛总是禁不住的扫向那女子高耸的酥胸之上,当然,有这样的眼神的绝不止他一个,事实上,在座的大部分人的眼神都不时的在那女子身上徘徊,那女子却很受用,闲谈畅聊间不住格格娇笑,妩媚异常。 而在看到樊公泰走入后,这十数人停止了说话,都在座上欠身为礼。 上首居中的座位是空着的,樊公泰却没有坐上去,而是在这座位左侧的席位上坐下,先将手中的衣衫向旁侧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处一抛,然后才环顾在座众人:“这一次带回来的人都齐了吧。” 十数人异口同声:“皆已齐至。”内中无鳞说话的时候异常大声,旁人只道他是大喊邀功,实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是为了掩饰心中的忐忑和不安。 那老者自从接了衣衫在手,便将衣衫凑在鼻下,闭目而嗅,良久不语。 无鳞偷眼看那老者,心里怦怦直跳,手上不自禁的有冷汗渗出,他知道,这便是以嗅气觉味的法术来识辨凡人的方法,凡是有心笼络的凡人在事先都由这些涉尘妖使将其气味带回,并由屏涛城坞中精擅嗅味的妖魔进行辨息留存,倒没有多想过有没有人会冒名顶替,而是可通过人之体气察觉有无通灵涉玄之力,更有甚者,若曾沾染妖邪之事的,在体气上亦会有所征兆,阒水是想用这个办法,看看当选取何等迷惑之术以应。而这个老者则是鲡妃一族中的长老,唤作意绝叟,嗅觉之术天下罕有其匹。 无鳞是看过甘斐对滕祥施展过法术的,据说是吸取了滕祥的体气,可是在这个嗅觉绝顶的意绝叟面前,他还是觉得心里虚虚的,唯恐被查出破绽,自己也讨不了好去。 意绝叟嗅了半晌,才点了点头:“味道一致,确是此人,此人似乎是经历过妖异之事,不过衣衫上他的味道却不浓。” 樊公泰不以为意的挥挥手:“衣衫上味道不浓也情有可原,这穷士子为了来这里,才刚买的衣衫,不奇怪。” “正是正是,凡俗间人死要面子,听说是城主盛情相邀,那穷书生巴巴的去新买了衣裳,哈哈,怎么买也只能是粗陋布衣,怎及得上我们给的衣裳精美?”无鳞急忙说道,心里则松了口气。 樊公泰却直视着无鳞:“不过……无鳞,我记得先前你说这书生形貌清癯,风神秀彻,我怎么看着……” 无鳞故意眼一瞪:“啊?是啊,我是觉得他形貌清癯,风神秀彻啊,胖是胖了点,可架不住人家神采焕发呀。”无鳞肚子里不住叫苦,你说你一红脸胖子,非要装什么白面书生,我还得替你把这档子事兜着。 樊公泰却摆摆手:“此人桀骜张扬,大有戾气,亏你这般形容。也罢,待主上回返,当面考量便是。”当下不再说这个话题,而是面向左右,眼神在一众在座者脸上一扫而过:“这次共带回来十二人,有善于酿酒的,有善作诗词歌赋的,还有通晓兵法,可为参谋兵事的,后日主上回来,就要大摆筵席,席间考量若无差池,便需以我族密术惑而引之。这是圣王颁令来的第五批了,若歧,此事你已轻车熟路,到那日记得看主上眼色行事。” 右首第三位上,那吸引着众人目光的妖艳女子点头媚笑:“放心,我练出的美人们迷惑凡人的本事可不在鲛人之术之下,主管放心。” 樊公泰略一思索,转头又问了问意绝叟:“你适才嗅气,是说此人经历过妖异之事?” “不错,只是这气味也不太浓,似有血光之戾,却又平和淡薄。”意绝叟涩呀的嗓音回道。 这就是甘斐施以过气之术的妙处了,不然以他多年斩魔士的经历,手下不知杀了多少为害人间的妖魔凶鬼,若是以本来面目至此,只怕此时已被看穿。 无鳞心里慌张,急忙插嘴:“主管,你怎么忘了?这姓滕的书生可和那五圣化人是好友,二人多有交集,便是和那鲛人公主云泣珠也多曾往来,想来这妖异血光之戾正源出于此。不过主管放心,云泣珠之事败后,小人一直把这滕书生看得紧,不让他和那五圣化人再有相会之机,他对五圣化人那里的变故倒还尽无所知。” 不等樊公泰说话,那妖艳女子已经插口冷笑:“切,早说那鲛人族里都是虚活儿,可惜娘娘不听,要是我出手,哪会……” “好了,此事娘娘自有明断,且休絮烦,只说眼下的事。”樊公泰轻声斥道,不过看神情也并不是如何严肃的模样,所以那妖艳女子依旧吃吃的笑着,还对他飞来一个媚眼。 樊公泰假作未见,只是对那妖艳女子又加了一句:“我提醒你一下,刚才说的这个建康来的姓滕的,还有东阳来的姓仲的,他们身上自有一股戾气,神志清灵,可不是那么好迷惑的,对他们,要用更深一些的惑神之术,免生意外。” “只在奴家身上,包他们必入彀中。”妖艳女子应允。 无鳞心里更是一惊,这妖艳女子名叫若歧,精擅采补元阳,惑神迷心之术,手下更是训练出一批专以声色诱人的女妖出来,一直不服气鲛人一族的魅惑之法,在云泣珠提议引诱五圣化人的时候,她本是要和云泣珠争上一争的,最终还是鲡妃出面,才算平息了这次纠纷。别的无鳞不敢多说,至少在色诱男人的本事上,无鳞觉得这若歧还是不比云泣珠差多少的,也就是云泣珠在容貌上要更美些而已,但对于男人来说,像若歧这样冶荡风骚的女人也一样是色授魂与的尤物,再想想甘斐那看到女人就有些发直的眼神,无鳞越想越觉得要糟糕,这红脸胖子多半抵受不住,到时候他神智一失,把来此目的和盘托出,自己岂不是也跟着倒大霉了? 他决定,此间议事一毕,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跑去甘斐房中,将详情告之,让甘斐早做提防。又一转念,主管刚才说除了这红脸胖子,竟还有一人也要区别对待?不知又是什么路数? 此刻室中还在议论着的,却是此次被带来的一十二位人间士子俊彦的详情备述,在座的十数人中,一共有九位是和无鳞一样身份的涉尘使者,无鳞听他们叙述,多半便是身有一技之长的人物,也没心思长听下去,只有第七个说话的,那个瓮声瓮气的鳊鱼精团头讲起:“小使此番去的东阳郡平昌县……”无鳞才竖起了耳朵,他分明记得,刚才樊公泰特地提醒的就是这个从东阳郡带回来的人。就听团头继续道:“小使一到平昌,就听当地多人传说,有一位隐世之才居于城中,叫仲林波,据说此人精擅易理,通晓阴阳,有鬼神莫测之机。小使便去寻了来,几次攀谈,觉得此人倒是颇有些能耐,听说是这里的屏涛城坞相邀,那仲林波还卜算了一卦,说是大吉大利,便兴冲冲的随了小使前来。小使以为,易理卜卦,虽是凡人自欺欺人之术,但若与凡世争锋,总要知己知彼才最妥当,他日兴兵征战之时,或可以此术蛊惑凡人之心。” 樊公泰颌首:“此话甚是,此人亦是贤才,可堪大用。” 精擅易理?通晓阴阳?无鳞觉得这么说那什么仲林波可能有些言过其实,真正有卜算前程的本领,他会算不出此来其实有来无回,从此将告别人世? 不过容不得无鳞多想,他是第八个发言的,现在该他介绍此次带回的滕祥的备细详情了,无鳞清了清嗓子,按照滕祥的真实身份娓娓道来,可脑海里却不停浮现这一路上甘斐的模样,想起那伏在心口不停轮转的罡气,总觉得胸前一团异样,心内叫苦不迭。 …… 坞堡外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晚风吹过芦苇丛中,影影绰绰,摇曳不止,纤细的身影忽然化作一道淡蓝色的雾气,在电光火石之间,倏的穿入了坞堡之中。 第059章顺江而行 酒足饭饱,甘斐跻拉着云履,鼻里嗅着身上喷香的气味,拍着塞的满满的肚子,在屋里踱了几个圈,看着几个小妖女水汪汪的投射过来的眼睛,有些进退维谷。 “公子可是要安歇?小婢这便为公子服侍枕衾。”一个妖女贴近,紧紧挨着甘斐的身子,拉着他便往绣榻上去。 这些放浪淫荡的女妖们,甘斐恨恨的想道,其实恨恨的原因倒不是她们的放浪淫荡,而是自己百花团衣里的身体不争气的有了反应,太没出息了,明知道是不怀好意的挑逗勾引,可自己怎么就把持不住呢?最可恨的是,这几个名为侍婢的妖女显然已经发现了自己身体某个部位的变化,此刻都笑吟吟的围了上来。 “主人把小婢们安排在公子的房内,公子有什么吩咐,小婢们都一定会去做的。”一个妖女已经开始脱甘斐的宽衫了。 “主人的意思是……无论什么吩咐……”又一个妖女故意咬着嘴唇,羞红了脸,含糊不清地说道。她清楚,这番欲迎又止的模样才最吸引男人。 甘斐开始去想他和莫羽媚相识的过往,他需要自己心爱的女人让自己摆脱眼前的诱惑,但是不知怎么的,一回想就回想起前些日子在大司马府他们夜夜欢爱的缠绵场景,而一回想起这些,脑子里就更止不住的心猿意马,不由自主的瞟向眼前这些有意无意已经罗裳轻解的白皙胴体,眼中是绮丽俏靥,鼻中是香泽沁然,心中大呼:“娘的,爷要糟糕……” “砰砰砰!”敲门声不合时宜却又万分及时的响起,看着妖女们停止了诱惑的动作,颇带些恼怒的去开门,甘斐心里既觉得万分侥幸却也有些遗憾,至于为什么是这种心情,甘斐自己也说不出来。 无鳞带着巴结谄媚又恭顺讨好的笑脸出现了:“哈哈,滕公子,还不曾安歇那?” 甘斐不无尴尬的将原本已经快被脱下的宽衫结束起来,口中应道:“啊?呃,哦,才吃好,不曾睡。” “哎呀,这些时日与滕公子常在一处,不过分别片刻,便觉如隔三秋,这不,来看看滕公子住的还习不习惯,既是公子无心睡眠,不如小人陪公子外间漫步,既观月色,亦可一览我城中风光,可好?”想必是几位小妖女怨恨的目光使无鳞有些如坐针毡,所以没说几句话,无鳞便立刻相邀甘斐外出。 这小鳝鱼怪几时变得这般通达人情了?甘斐有些诧异,不过这个提议倒是极好,能够这样堂而皇之的受邀共行,一则可借机看看这阒水妖魔所建的屏涛城坞的虚实究竟;二则也可问一问自己来此之后的心中疑惑;三则正好躲过了这些妖女的诱惑纠缠。 甘斐当即作喜出望外状:“吴公既有此请,滕某敢不从命?烦劳吴公引路。” 两个人出门时候的动作绝没有说的话听起来那么从容淡雅,哪里是漫步同行的悠哉步伐?分明是又躲又逃的趋身碎步,唯一区别的是,无鳞是躲,躲开那些小女妖快要把自己吃掉的怨恨眼神,甘斐是逃,逃出那些小女妖几乎让自己陷身的诱惑风情。 身后的房门关上,无鳞和甘斐几乎不约而同的长吁出一口气,看到无鳞也是这般如释重负的神情,甘斐不由一怔:“你紧张个什么?” 无鳞先不说话,带着甘斐穿过修饰的金碧辉煌的过道,直走到坞堡城垛上,确定四下没有旁人了才说道:“可别以为那几个只是普通的侍女。” 无鳞先不说话,带着甘斐穿过修饰的金碧辉煌的过道,直走到坞堡城垛上,确定四下没有旁人了才说道:“可别以为那几个只是普通的侍女。” “我知道,她们要勾引本公子上床。”甘斐在城垛上向外望去,只能看到月光抛洒在鄱阳湖面上,波光潋滟,粼粼闪烁,晚风钻入鼻中,带来湖水特有的气味。 “知道?我来的时候,看到你被她们几个拥着就要脱衣裳,知道你还这样?”无鳞眼一瞪。 “又没真脱下来,再说,本公子又不是那种纵情声色的浮华之辈,不会轻易就范的。”说实话,甘斐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底气不足。 不过无鳞很快想起了在路上自己挨的那一耳光,素来知道这红脸胖子就是嘴硬,也不敢说破,只得换了个语气,轻声道:“她们是我族里专门训练出来的诱人声色的女妖精,这些个还不算已修大成,但已经是很精擅采阳补阴的了,你若是真和她们交合,不仅欲罢不能,甚至会神智不属,魂魄虚散,尽为她们所控了。”说到这里,无鳞又压低声音:“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要是栽在她们手里,可不就满盘全输了嘛。” 你是怕你被我牵连吧,甘斐想到,却也不得不承认无鳞的提示很有道理,前车之鉴,前番在大司马府,若不是自己预先做了防范,那云泣珠的色诱之术就完全告成了,说真的,自己对于抵抗这种术法的诱惑似乎总有些力不从心,也就是那时候自己和莫羽媚有了情愫,自己才反而加倍的珍惜小心,不敢越雷池半步,不然的话,只怕早就稀里糊涂的做了莫羽媚的裙下之臣了。 想是这样想,狠话还是要放一放的,甘斐用一种轻松的语调强辩道:“本公子自然清楚得很,你自放心,本公子高洁出尘,岂声色可迷者哉?” 就你看女人那眼神,高洁你娘的出尘!回头真连累了我,跟你一起完蛋!无鳞肚子里骂道,脸上却不露声色:“正因为她们时时要修炼这采补之术,碰到了你这样的男人,就迫不及待的想去交合,毕竟,她们在这里很难碰到新鲜的男人。” “哎?不是这次有很多人间的男子被你们骗了来吗?她们还用得着这样如饥似渴?”甘斐奇道,顿时想起走了这一小会儿,偌大的坞堡之中竟没看到有什么人走动,无论是被骗来此间的人间士子,还是妖魔所化的城中守卫人丁。 “你是这里第一个带来的识兵之士,城主是加倍的礼遇,所以只有你的住处是有婢女侍奉的,其他士子都在城中别处而居,但管餐宿,暂时不管他们的女人。” “暂时?那什么时候会给他们女人?”甘斐听出话里细琐,立刻反问,同时眼神转向了城垛的另一边,这一边全是庳坞中的建筑,尽管天色全黑,可坞堡里的灯火之光还是很亮堂,从城垛上望下去,就可以看到不时的有人在底下走动穿行,只不知是阒水的妖魔还是人间的士子。 “这就是小人现在来找公子的原因。”无鳞带着甘斐走到一处被楼阁遮挡的阴暗处,小声说道:“适才那樊主管已经确认了你的身份,看来你用的那法子不错,他没有任何怀疑。后日二月十八便是欢迎盛宴,届时城主亲至,会先对你们的学识技艺小做考量,如无差错,就会用法术迷惑你们的神志,使你们归于我族,而主要用的法术,就是女色的诱惑。” “能不能用点什么新鲜的招数?又是女色诱惑?你们阒水就会这一招?”甘斐想起云泣珠对韩离的所做作为,再听说在这里也是故技重施,不由嗤之以鼻。 “招数老不怕,管用就行。”无鳞可不觉得老套,“实际上从涉尘使者带回来的那好几批凡人来看,共有好几十个,不管老的小的,用这种法子没有不成功的。” 金钱、美色,永远是世人难以阻挡的诱惑,看来无论是阒水还是虻山,都深谙此道,甘斐没有再坚持下去,只是颇有些无奈的点点头。 无鳞继续道:“用来施以女色诱惑的那些小妖精们,可不是你房里的那些还未克大成的女妖们,而是早已出师的绝美女子,她们的诱惑术法,即便是深有修为的得道高士也难以抵挡。我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千万做好预防,不然的话……” 甘斐的眼神在城垛下的建筑里一个一个的扫过,似乎没有太注意无鳞的说话,突然将手向下一伸,反问道:“那些人间士子都住在哪里?是那里吗?” 无鳞一怔,顺着甘斐手臂所指的方向看去,那是用青砖黑瓦建造的一片气派的房舍,他辨认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没错,确是那里,主管安排其余的十一人两人一间,都住在那里,你却又是怎么知道的?” “十一个人,两人一间,那就是说有一个人是一人一间。”甘斐忽然笑了笑,没有回答无鳞的话,眼神从城下收回,行若无事的继续向前走去。 就在刚才,甘斐看到了一个人在屋舍之间大模大样的走动,可是他左右顾看的神情说明,他是在找寻着什么,绝不是散步的模样,这是别有所图的人才会有的动作,坞堡里的人不会是这样的情形的,而潜身而入的人更不可能在屋舍间走的如此堂而皇之,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他也是被这屏涛城坞请来的客人,所以甘斐向无鳞做了次确认。 其实,甘斐能在这样的夜晚中将对方看的如此清晰,全拜对方身着的一身白袍所赐,尤其是在坞堡灯光的照映下,白袍在甘斐的角度看来显得异常明显,这是一个年轻人,最多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最关键的是,甘斐几乎在看到他的同时,就想起了小师弟姬尧曾经说过的话: ……预知之术在于时空前进时所能看到的每一个分岔,二师兄这件事的分岔很多很多,可每一个分岔的最后,我都能看到二师兄和一个穿白衣的大哥哥在一起…… 穿白衣的吗? 这是小师弟对自己此行最终的预测——我,会活着,而进行这样的危险的事情,活着就代表成功。这样说来,什么女妖的迷惑也好,魔怪的威胁也好,这些都不是需要太费心思去担忧的事情,如果结局已经注定,那我只要顺应接下来的一切事物的变化就行。 甘斐的神情一轻: “嗯,后日的欢迎之宴几时开始?” “从午时开始,宴会盛大,一直持续到晚上人定时分,席间舞乐之际,便要对你们一个个下手了。” 甘斐微微一笑:“所以我房中的那些女妖只是先行的小小试探?放心吧,我回去就屏退她们,要是这一关都过不了,却怎么挺到后日下手之际?” …… 正如无鳞所说,看来屋中的几位女妖化身的侍女都有些急不可耐,在看到甘斐进门之后便忙不迭的迎上,摆出了种种娇媚的诱惑之态。 “初来乍到,滕某一路疲累,不敢生受姑娘厚意。”甘斐此时的气势已经和前番出门前有了完全不同的变化,“是说我的吩咐,你们都听的吧,那我现在的吩咐就是,让我好好睡上一觉,几位姑娘,麻烦你们回去也休息吧,我睡觉怕吵,听不得半点声音。” 冶荡春情的娇靥变作了愕然不解,愕然不解之后就是气沮失望,而气沮失望又很快变为毕恭毕敬的恭顺之态,几个女妖齐齐躬身,尽管不知道他和无鳞出去的这一遭究竟说了什么,以致来去变化如此之大,但仍然奉从着退出屋外,带上了房门。 当你坚定了决心,摒弃杂念,那么拒绝诱惑时就是这么简单。甘斐由于回想起小师弟预知之语而泛起了极其强烈的自信之意,小小女妖的矫揉作态何足道哉? 甘斐很满意自己的做法,当他躺在绣榻上时,已经不自禁的想起刚才看到的白衣年轻人了。 穿白衣的大哥哥,是说他吗?哈哈,明天看看有没有可能碰到这个人。 …… 风盈秀带着冯老太太和娟儿,是在隅中之时上的船。 这是巴东的渡口,从上游过往的船只都要在这里停靠一阵,而从下游溯江而上的船只也要在这里停靠,一路上风浪颠簸,险情重重,到得这里无论是船家还是旅客总是要休息上好一会儿,所以渡口边的市镇非常繁华,人流熙熙攘攘,服饰各异,喧闹声不绝于耳。 船还没有开,风盈秀便立在船头,感受着略有腥味的江风拂面,她是在听江中鱼儿的对话,不错,这段时日水流不太急,正是行船的好时节,风盈秀很满意的微微点头。 娟儿从船舱里出来,和风盈秀并肩而立,关怀地说道:“风姐姐,小心江风凉。” 娟儿此时作男子装扮,这番在船头与风盈秀对话的场景像极了一对情投意合的璧人,船舱里一个男子看的眼睛发直,对她们凝视许久,忽然对边上一人阴阳怪气地笑道:“两个都是雌儿,咱们路上有艳福了。” 另一个哼了一声:“你还有这心思?先摆脱了眼下要紧,那帮龟孙子追的太紧!”忽然嗓子一提,粗声喝道:“船家!时辰到了,还不开船?”声音异常响亮,显得中气十足。 江中的鱼儿被喝声吓散,风盈秀有些厌恶的转头看向这个说话的男子,见他用斗篷围着头脸,只露出一双晶光烁烁的眼眸来,而在他身边另一人则用白布裹着头,像是寻常蜀人的装扮,可是脸上淫邪的笑意却分明透露着不怀好意。 这两人都身材魁梧,腰间挎剑,显然都是江湖上的豪客,不过风盈秀可不在意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风盈秀对自己的身手有着绝对的自信。 船家哈声哈气的应着:“客官莫急撒,等风嗦!马上就好。” 着斗篷的大汉还是粗声粗气的道:“等到几时?在这里可停了好半天了,再拖下去,老子不给船钱!” 正说话间,从上游吹来一阵劲风,船上水手们的喊声此起彼伏:“风起,风起。” 船家一抬手:“风起了嗦,起帆!” 水手们精赤着上身,黝黑而结实的臂膊有力的拉动,船帆升起,风盈秀只觉得脚下一震,客船已经开动了。 见到船动,那着斗篷的大汉才不再吆喊,从怀里取出一个酒袋,仰脖灌下一大口酒水,他身边裹白巾的男子则依旧把目光投射到风盈秀和娟儿身上,嘿嘿怪笑。 风盈秀拉了拉娟儿,示意她回到自己的舱中,毕竟还有冯老太太在,风盈秀心中虽然怒起,却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娟儿很乖觉的点点头,跟着风盈秀进了船舱,在路过那两人身前的时候,娟儿明显的将身子避了一避。 “小公子是往哪里去呀?”那白巾裹头的男子见风盈秀和娟儿从身边捱过,嘿嘿笑着搭讪,说话声音还是阴不阴阳不阳的刺耳难听。 “江海飘蓬,何问所踪!”风盈秀冷冷的挡了驾,这是江湖上的切口,风盈秀这么说,也是表明不欲多言的意思。 裹头男子却似乎来了精神:“哎?这水灵灵的妹子也是江湖同道?” 风盈秀不答,已经拉着娟儿来到船舱深处,在角落里和冯老太太会合,一齐坐下,江船简陋,船舱虽大,却也没有隔间,好在风盈秀颇有经验,预先在船舱角落处安置了栖身之地,可坐可卧,颇见余裕。只是满舱数十位乘客都挤在这船舱里,气味甚是难闻,风盈秀不由皱了皱眉。 裹头男子还想纠缠着说话,却被那斗篷大汉一拉:“省点事!过了这一段再说!” 风盈秀悄眼观察,发现这两人即便不说话时也在不住的东张西望,瞧情形似乎是心神不宁,而裹头男子时不时的瞟向自己这里,初时眼神贼溜溜的在娟儿和自己身上游移,末了,眼神却投到了自己携带的包裹之上。裹头男子眼睛一亮,立刻转头对那斗篷大汉耳语了几句,那斗篷大汉也看向包裹,露出的一对眼眸晶光更盛了。 这包裹里可有数百金的财物,风盈秀很清楚这是瞒不过有劫掠盗抢经验的江湖人物的,看这两人神情,也必是发现了包裹的端倪,料来也多半是江湖上盗魁强梁之流,当然,风盈秀可不怕,想在本姑娘身上动手脚,一准是活腻歪了。 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崖叠嶂,隐天蔽日,客船在滔滔江水中驶行了许久,一艘相同的客船也在江道上相向行来,与此同时,几艘形制较小的艨艟劲舟忽然驶出,一个大汉立在舟头,体格魁伟,神情彪悍,伸手一止,虽是江风极大,可他的声音仍然清晰的传入了船舱之中。 “百舸帮截查盗匪,船家止帆缓行!” 第060章擒盗 风盈秀在船舱里将喊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即便久在巴蜀之地,她也曾听说过百舸帮的名头。长江水道,鱼龙混杂,派系也极多,而其中实力最大的一支便是百舸帮。不过百舸帮并不做载客运商的营生,而是以护行水路闻名。经过长江水道的船只都由他们沿途护航,不仅是寻常客商的船只,甚至还有朝廷从巴蜀征粮漕运入京的官家船只。 能有如此实力,盖因百舸帮的前身本是名将陶士衡大人无敌天下的荆州水师中的一支,永昌之乱后,朝廷对陶士衡颇有微词,并在其身故后,将荆州水师并入朝廷直系,有些将士不忿朝廷的做法,便退身行伍,自立了这一个百舸帮,虽是不服王命差遣,但也行侠仗义,为国为民,朝廷既慑于其江海之上的强悍战力,亦或多或少对陶士衡有愧于心,便也默认了百舸帮在长江水道上的存在,宁愿不启用自家的水军战船,而置重金请百舸帮护送漕运船只,百舸帮由是更垫定了在江湖上的地位。长江水路,百舸帮一出,所有帮派船只无不俯首听命,可谓声势极隆。而且百舸帮行事公正,宽仁体恤,也是极得长江上各门各派的拥戴。 听闻百舸帮的帮主骆祎,一把斩蛟金刀天下无敌,勇猛绝伦,是为双绝五士之列,人称蛟刀士,武林中宵小闻之丧胆,也是个一等一的英雄人物,想不到现在百舸帮竟出现在这里,风盈秀也不由一奇,是说截查盗匪吗?又是什么盗匪能惊动百舸帮的好汉这般郑重其事? 在听到江面上的喊话后,那斗篷大汉身形一紧,手已经摸到了剑柄之上,而那裹头男子则脸色一变,再不是先前阴阳怪气嬉皮笑脸的模样。风盈秀看在眼中,情知那百舸帮截查的盗匪必是这两人。 此刻江面上两船相会,百舸帮的艨艟夹在中间,逆流而上的那艘客船也放缓了速度,上面掌船的船家站在船头遥呼:“是百舸帮的刘二哥吗?兄弟是岑家水号的岑进,既是百舸帮的兄弟行事,咱们也留着帮帮手。” 艨艟之上的魁伟大汉抱拳大笑:“原来是岑大当家的,小弟正是刘骥,来查那艘船上的盗匪,不过是两个小贼,不敢劳烦岑大当家的。” 长江行舟,多有门派,却原来这溯流而行的客船船家也是帮会中人,那岑进虽听魁伟大汉刘骥说的轻巧,但也知若只是寻常盗匪,不会令百舸帮这帮大行其事的操舟拦江,便存了同气连枝遥相呼应的意思,并不扬帆驶离。 这里船上的船家自然也知道百舸帮的名头,大声回应:“是刘二当家嗦,小人是李家帮的李虎,不晓得刘二当家查的是啥子盗匪?可是在小人船上?” 百舸帮的刘骥显然对长江水路上的各门各派都谙熟于心,立刻喊道:“是李二掌柜,代问戴大掌柜的好,对不住,有两个恶贼,百舸帮追了他们可有好一阵了,才得了巴东的传信,说是藏在了你们船上。” 这一番对话把两边客船的客商们都惊动了,纷纷从船舱走了出来,看个究竟。 斗篷大汉和裹头男子对视一眼,凝住了身形,都没有动。风盈秀有经验,示意冯老太太和娟儿一起都步出舱门,如果还留在船舱里,需谨防盗匪情急生变,挟持为质,她自己固然丝毫不惧,可若因此牵连到冯老太太或娟儿未免就要大费周章了。 眼看着船舱里的旅客都走了出去,舱中顿时显得空空荡荡,斗篷大汉和裹头男子反而向舱内更缩了缩。 百舸帮的艨艟靠近了这艘客船,几个精悍的汉子飞出挠钩,在船檐边一搭,身手矫健的攀爬了上来。而那刘骥双手环抱,威势凛凛的站在艨艟舟头,江水翻涌,他的身形却纹丝不动。 此刻船上的众多旅人们脸上带着惊异,看到百舸帮的大汉们行将过来,一片哄然,风盈秀则看着这些百舸帮好汉雄气赳赳的模样,倒是暗赞于心,情知船舱里那两个盗匪绝讨不了好去。 她让娟儿扶着冯老太太站在一边,眼神却忽然一醒,似有所觉的望向对面的客船。 对面客船上都站满了人,想来也是出来看热闹的乘船客商,可是内中一人,褐衫短襟,背后露出剑柄来,一丛短髯,气度不凡。 风盈秀是看过池棠和薛漾灰色斗篷下的衣装的,褐衫短襟,制式相同,知道是他们门中统一的服饰,可对面船上那短髯大汉身上的衣着竟也和他们一模一样,不由暗自生异。再仔细看去,不独这短髯大汉,他身边还站着个明丽少女和一个体形瘦小的孩童,也一样穿着褐色的衣衫,唯一不同的是,那少女的衣着是短裙的样式,看起来尤为别致显眼。更奇怪的是,他们的前头,竟然还有只摇头摆尾的黄狗,看人的眼神和寻常的走兽迥然不同。 这是一些不同寻常的人,他们和池棠薛漾穿着一样的衣装,莫非也和池棠薛漾有什么关系不成? 风盈秀猜想的很对,她看到的,正是沿着水路进入巴蜀的乾家弟子,嵇蕤、董瑶和姬尧,当然,还少不了那只时常语出惊人的黄狗无食。 嵇蕤自从在建康城和甘斐道别,几乎马不停蹄的赶回乾家,对乾冲诉说了相关事宜后,又立刻带着董瑶和姬尧无食踏上了前往巴蜀的旅程。锦屏公子婚期将近,而巴蜀豹隐山又远隔千里,已经不能再有耽搁了。还是辛苦了颜皓子,利用飞行之术,连赶了几天,把他们送到长江岸边的渡口,及时赶上了客船。依嵇蕤的意思,本是要颜皓子一路相陪的,可颜皓子倒底担心孤身犯险,直往阒水妖境的甘斐,不敢远离,只在乾家本院相候召唤,嵇蕤立时应允,二师兄的安危自然更为重要。 只要客船一切顺当,过了巴东江阳,便是直入蜀中之境,届时下了船日夜兼程,赶到豹隐山总来得及。却不想到了这处,却碰上了百舸帮捉拿盗匪的事情,嵇蕤立在船边,打定主意,若是盗匪负隅顽抗,百舸帮一时擒之不下,自己倒可以相助一臂之力。 姬尧忽然拽了拽嵇蕤,轻轻一指对面船上那站立一旁的劲装女子:“师兄,那个姐姐不是一般人,我能感觉到她身上传出来的玄异灵力。” 就这样,嵇蕤和风盈秀的眼神隔着船隙对上了,彼此心中都是一动,对方玄灵之气益盛,绝非凡人。 此时,风盈秀的船上响起了百舸帮好汉的呼喝:“五溪洞黎家兄弟,我们都到这里了,是汉子,大伙儿真刀真枪的斗上一斗,别藏头露尾的,可不是丢了祁山盗的脸面?” 船家李虎跟在上船的百舸帮帮众身边,窃窃私语,指来划去的,显然是在说明,此刻站在船头的众多客商中还少了两个。 一名百舸帮帮众走到船舱边,探身就待下去查看。 艨艟上的刘骥见此情形,大喝一声:“不可轻忽!”身形一纵,脚尖在客船船身上一点,已然跃上客船。 与此同时,船舱里倏的刺出两柄长剑,来势迅猛,那正待探身入内的百舸帮帮众猝不及防,双剑透体而过,连呼叫都没来得及发出,颓然而倒,鲜血顺着舢板直流入舱内。 客船上旁观的众人一齐惊呼,向船檐两边散开,好凶悍的贼人,眼看着追击的大部已至,仍暴起伤人。 风盈秀眉头一皱,拉过娟儿和冯老太太,让她们躲在自己身后,娟儿却毫不畏惧的站在原地,妖魔鬼怪的事情都经历过了,还怕什么打架杀人? 那裹头男子怪声怪调的声音从船舱里传了出来:“百舸帮的,想抓老子,也得看看你们有没有这能耐!大不了一拍两散,老子就算被你们拿了,也得多拉几个垫背的。” 刘骥面色一沉,他是百舸帮的二当家,仅在帮主骆祎之下,武艺高强,眼前这两个巨盗都是祁山盗中的人物,本身也是臭名昭著的恶徒,五溪洞黎嶷黎嶽兄弟。此二人昔年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早引起江南侠义道的共愤,可他们在侠义道的追剿下竟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后来才知道,他们投身到了自关中败退入江南的祁山盗之伍中。这次也是事出凑巧,这两兄弟不知为了什么事,竟乔装改扮深入蜀地,却被警醒的百舸帮好汉瞧破行藏,一场厮杀之后,两兄弟情知不敌,潜身逃窜,更兵行险着,知道百舸帮联络巴蜀侠义道对自己展开了追剿,便反其道行之,反而逃窜到了长江之上,本是想乘船进入江南,而后归返去见首领的,没想到百舸帮终究还是察觉了,这才不多时,就在长江之上截住了他们。 事到如今,再无善罢甘休之理,黎嶷黎嶽发了凶性,踞身于船舱之内,舱门狭小,任你人多势众也行进不易,而他们守住舱门,舱门狭小,任你武艺再高也腾挪不开,他们又剑术精湛,但有入内者便是提剑相刺,反而抵消了对方人多的优势,也正是看出此中凶险,刘骥虽有高强武艺,却也觉得难以施展,只能隔着舱门,怒声呵斥:“贼子!你们躲在舱中只能躲得了一时,还能躲一世不成?” “哈哈,这个不劳你费心,舱里粮食丰足,咱们哥俩也不愁肚子饿,要不咱们就对干着试试?看看是你们先坚持不住,还是老子先扛不住!”说话阴阳怪气的就是裹着白巾的黎嶽。 这两个盗匪果然奸滑,落帆止行不过只能一会儿,不然船身随着江水流向而动更加危险,对峙的时间决不能太长,刘骥闷哼一声,岂能由得这两个盗匪猖狂,当下提气跃身,就要抢入舱内,此举纵然有中剑之虞却也顾不得了,就看身法武艺和对手剑术之间的较量谁高谁下了。 其他的帮众看出刘骥举动,都横了心,无论如何不能让二当家的当先涉险,破除盗匪伎俩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先冲进去几个人,报着必死之志,挡过贼徒剑锋,剩下的人自可群起而上,一举成擒。他们来不及出声阻止刘骥,而是率先抢过身去,纷纷冲入舱门。 “喀喇”一声,百舸帮的好汉们鼓勇冲入的时候,船舱另一边的蓬席却被撞开,黎嶷黎嶽的身形飞速跃出。他们很清楚截住舱门的死穴,不过是用言语挤兑,待对手冲进来时,他们却反方向撞破船舱而出,就利用这个时间差脱身而逃。 黎嶷黎嶽足不稍停,他们观察的细致,对面的客船还没有防备,和这里相隔不过数丈,只要奋力一跃,完全可以跃身到对面的客船,然后通过这客船的船尾,跃到江边的山石之间,届时便可匿身而遁,脱出罗网了。 对面客船的旅客们也齐齐发出惊呼,没想到盗匪凶悍至斯,竟要跃到此厢来。 黎嶷黎嶽的身形已经跃在半空,恍如掠过江面的孤枭。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小小的黑影像离弦之箭一般直射向身形靠后的黎嶽,黎嶽只感觉到侧旁风声骤紧,情知不妙,可身在半空又周转不灵,眼望向风声袭来之处,他这才愕然的发现,那激射而至的小小黑影竟是……竟是一只松鼠。 松鼠嗖的一脚,正踢中直直俯冲的黎嶽,黎嶽躲闪不得,生生的向江中坠落,而松鼠利用踢中黎嶽的弹力,又迅疾无比的跃回,眼看回到大半路途,跃势将颓,一条长长的绢帕凭空里一卷一拉,已将松鼠拉了回来,而手持绢帕,微微淡笑的,正是立在船檐边的风盈秀。 “扑通”,黎嶽坠入江中,早有在艨艟之上的百舸帮帮众赤身下水,游过去将其生擒活捉。 这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黎嶷还没反应过来弟弟究竟是怎么落江的,但他自己总算是平安无事的跃到了对面的客船之上。 黎嶷翻了个滚,消去了俯冲飞跃之势,而后立刻起身,将长剑一挥,恶狠狠地喊道:“滚开!”又开始疾步飞奔。 不用他说,客船上旁观的人众早就惊慌的让开了条道,而这条船上的船家岑进带着水手,手持着鱼叉就要上前拦截,却和散开人众搅在一处,施展不得,眼看黎嶷就要奔到船尾。 一个黄影从侧翼扑来,黎嶷转手一剑,却刺了个空,这才发现这扑来的竟是一条黄狗,正对自己汪汪汪的大叫,不禁大感诧异。 只这一阻,身形已然一滞,刺斜里伸过一柄带着碧痕的长剑在黎嶽剑身上一打,黎嶽只觉得虎口一震,长剑应声落地,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那柄带着碧痕的长剑反转,剑柄在他肚腹上一敲,黎嶷再也抵受不住,仰面而倒。 在这时,他看到了那身熟悉的褐衫短襟,那张熟悉的脸孔。 第061章凡俗士子 刘骥怒气冲冲的从船舱里转而冲出,贼子狡诈,竟转向逃窜,可放他不得,待看清了眼前的变故,不由又是一怔。 船下,几个百舸帮的帮众正湿漉漉的把被江水呛个半死的黎嶽拖上艨艟,欢呼道:“二当家的,拿住了!” 而在对面的客船上,岑进带着水手们把黎嶷五花大绑,一个穿着褐衫的短髯大汉很轻松的将长剑插入了背后的剑鞘。 黎嶷喘息未定,看着那短髯大汉,结结巴巴的道:“是……是你?” 短髯大汉笑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日让你们全身而退,已是格外开恩,今日你们也是应有此报。” 又一个褐色短裙的美貌少女气咻咻给了黎嶷一巴掌:“就是他们,假作门客骗我哥哥,早就该死!” 黎嶷当然认出了褐衫的短髯大汉嵇蕤,也认出了董家的三小姐董瑶,心中大感奇怪,他们怎么到一处去了?那一日祁山盗劫掠董庄,嵇蕤和薛漾在一开始就以一己之力抗衡着祁山盗大队,黎嶷可是印象深刻,这嵇蕤武艺剑术之高,即便是大王亲至也未必可轻易言胜,此际竟出现在这里,也是合该倒霉,自己又怎是此人对手?至于弟弟黎嶽是怎么好端端的于纵身之时坠入江中的,他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无食横身一拦,也是大功一件,此刻颇为兴奋,靠着船檐不住的向对面吠叫,恨不得大声吼出四字真言。这是为了表达欢乐,脏话这个东西无论在高兴还是在愤怒的时候,都显得那么提气得劲,可惜,现在人多,不能宣之于口。 无食吠叫的方向直对着对面风盈秀的肩头,在她的肩头上却是那横空一踢,飘逸非凡的小松鼠。旁人懵然不觉,只道黎嶽是失足落水,可是其间细节却没瞒过嵇蕤这一众的眼睛。无食这是在向并肩作战的同道问候呢。 还真是问候对了,对面的姑娘是无食即便不说人话,也能听得懂他意思的奇人,所以风盈秀听的几乎忍俊不禁,侧头对肩头的小松鼠说道:“米粒,那家伙在向你致意呢,说你很了不起……等等……这末一句听不大懂,什么皮的?” 不用风盈秀说完,米粒也兴高采烈的在风盈秀的肩头欢快跳跃,吱吱叫着表示回应,无论人还是动物,都是喜欢听好话的。连风盈秀身边的娟儿也被这小松鼠的快乐感染,伸出手摸了摸它长长的尾巴。 看着黎嶷被押解着也送到了艨艟之上,刘骥向对面的褐衫壮士抱拳拱手:“多谢英雄出手相助,百舸帮请教高姓大名。” “微名不足挂齿,义之所至,分所当为。荆楚乾家弟子嵇蕤拜见百舸帮诸位好汉,并请代问贵帮骆帮主好。”嵇蕤现在是十足的江湖口吻。 “原来是嵇大侠,久仰久仰,如蒙不弃,还请往我帮中总舵一叙如何?帮主若知嵇大侠来此,必倒履相迎。”其实刘骥也没听说过嵇蕤的名头,但看嵇蕤一招之内便打倒恶名久著的黎嶷,武艺身法,除帮主之外,乃生平之仅见,不禁深感钦佩,有意邀入帮中,厚加接纳。 嵇蕤也觉得若能和百舸帮结交,自然是利好之举,只是现在路程已紧,可迁延不得,只得婉言相谢:“多谢二当家的美意,奈何在下身有要事,急着赶往蜀中,不敢奉遵。待在下从蜀中回来之时,自当拜见贵帮骆帮主。” “哈哈,都是江湖同道,自然快人快语,既是大侠身有要事,小可便不相强,我百舸帮随时恭迎嵇大侠之大驾。”刘骥也是爽快人,言语间豪气干云,大见性情。 自从听见了嵇蕤的自我介绍,风盈秀便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想没错,这些个身着褐衫的人真的是池棠薛漾的同门,荆楚乾家?也许真的是个不错的门派呢。风盈秀隐隐觉得那武陵郡澧东县望月谷乾家庄还真有必要去看上一看。 在对面的姬尧也在此时拍了拍无食的脑袋,小声说道:“大黄,你不觉得那个姐姐身边的人有些眼熟吗?” 娟儿正站在风盈秀的身边,逗弄着小松鼠米粒,她却哪里知道,在对面的这个孩童和黄狗曾经见过那个化身为她模样的女妖。 …… 事情总是有着意外,甘斐本有意在第二日便先行拜访一下那昨晚所见的白衣人,然而却忽然发现,整个屏涛城坞内的戒备森严了很多。那些劲装持刃的武士像是平白的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站满了他所能见到的城坞中的每个角落。 所以在甘斐提出想随意走走的时候,武士们很严肃的进行了阻止,弄得甘斐假意发了脾气:“本公子是城里的贵客,不是随意被看押的犯人!”最终还是主管樊公泰过来圆了场。 “城中昨夜似乎潜入了图谋不轨之人,护城卫士正在搜查,亦恐不利于先生,先生海涵,便请室内安坐,一应所需,随唤随到,只不可随意走动。” 主管都发了话,甘斐自然不好再一意相强,在自己的房内枯坐了一天,心内反复寻思。所谓城中昨夜潜入不轨之人云云,恐怕也是托辞,这屏涛城坞是阒水妖魔的重要据点,即便是伏魔道已然登峰造极的宗师人物,也未必能不为所觉的隐身而入,应该是对自己这些被骗来的人间士子们加强了看守而已,也许和昨晚所见的那白衣人有些关系。 按甘斐的推想,那白衣人在城中大模大样找寻物事的情形最终肯定是被发现了,明面上,这里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但这里诡异重重,也不能由外人这般探看,便找了这个由头,不让士子们太过放任。 现在的问题是,那白衣人究竟是在找什么,或者,他究竟是什么目的。难道也是和自己一样,冒名顶替的伏魔道中人?甘斐觉得不可能,首先那交换体气的秘术就不见于他派之学,即便本门之中,也只自己和三师弟汲勉会用此术。就算是他有自己的本事,可带他来的涉尘妖使也不可能熟视无睹,只除非,他的情形和自己的情况一模一样,但是世间绝无如此凑巧之事。甘斐想到这里,又有些哑然失笑,只能说是小师弟的那番预知之语给自己的影响太大了,不过是一个在晚上四处探看的凡人,怎么就不可能是个晚上睡不着觉,到处乱逛的人呢? 甘斐暂时不去想这个白衣人了,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屏涛城坞,毫无疑问,那么多穿着劲装的武士都是阒水的妖魔所变,甘斐粗粗估略了一下,按照他们在城坞里各处密布的情形看来,只怕能有三五千之数,三五千个通变化会妖法的妖怪,想想就有些栗然心惊。来此的关键就是要看看阒水之境和人间世界是如何相融相交的,虽然自己猜想阒水的虚空存境会有罅隙之漏,可是没看到事实之前,谁也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 那就亲身去体验吧,反正我最终能活着,甘斐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宽,还真是,小师弟的预知之言对自己有着无与伦比的奋发之力,仿佛一切艰难险阻都可以迎刃而解。 …… 丁巳年二月十八,巳时三刻。 虽然还和昨天一样,所见之处都站满了劲装戒备的武士,但气氛显然热烈了很多,迎迓礼宾的鼓乐一直响着,甘斐分明看到,一群妖怪变化的乐师们持萧引笙,吹奏的有模有样。妖魔也通音律?甘斐从没见过,这恐怕就是过去被涉尘妖使带来的人间士子的杰作了。 这是一片极大的厅堂,布局有点像大司马府集贤苑的饮宴之地,只是装帧布置显得更豪奢了些,都是泛着亮光的金器,而地上铺陈的也是名贵的裘毯。看来说到穷奢极欲,妖魔们并不比凡人缺少天分。 主人的位置还空着,那绝浪老怪还没有露面,也不知道是真去了郡守府未归呢还是隐于幕后静观行止,不过看今天的宴会如此隆重,他也不可能不出现,所以甘斐对此倒并不担心。他被安排在了主人位置的左边一席,这是代表身份尊崇的首席之位。他也终于见到了那个白衣人,虽然那人今天并没有穿白衣,而是换了一身绛色的锦袍,不过在所有人中,只有他是没有胡子的,这个特征可比只看衣着要更容易辨认。那人被安排在了右首第五位上,从席位来看,似乎并不是太受注重的地方。 这个位置对甘斐来说却很好,因为就在斜对面,只要略一侧首,便将那人看的清清楚楚,于是,甘斐远远的冲那人笑笑,也不知道那人看没看到。 来到这里的人间士子,连甘斐在内共是十二人,他们也从城坞的仆佣的口中听说有这么一位寒族士子一来就被待以上宾之礼,不仅身份迥别的住了一人一间的豪舍,甚至还专门为他配了美貌的婢女服侍,所以另外的士子们此刻都有些嫉妒,尤其在见到甘斐堂而皇之的坐在首席,看形貌也不是怎样神俊的时候,凡人的尖酸之词便开始泛起。 “未知滕公子是何出身呀?”一个胖胖的,长着一脸疙瘩的士子带着倨傲的表情率先发问。 甘斐很奇怪的看着他,对于他的无礼倒不以为忤,只是对他的问话感到很费解,因为大伙儿都是微末寒士,既没有煊赫一时的家世彪炳,也没有可资炫耀的朝评清议,也正是如此入仕无望才会被找寻人间良才的妖魔相中,骗来了这个地方,怎么这个家伙张口就是这老一套? 看到甘斐瞠然以视,那一脸疙瘩的士子又洋洋得意地笑道:“鄙人阳翟时寔,太宁年间,家祖便是当朝太子门大夫也。” 甘斐也不知道太子门大夫是个多大的官,不过王侯公卿在他眼中狗屁也似,那么至少可以肯定,这时寔祖父的官应当是狗屁不如的了,也不知道他炫耀个什么劲?再说,他现在不也是一介寒族白丁么? 又有个面色焦黄枯槁的中年男子插口:“在下荥阳魏曦,昨日方知滕先生甫一至此,便得城主厚待,我辈凡俗,景仰钦佩之余,不敢动问,先生所治是何经典?可定国安邦乎?可秉治社稷乎?” 甘斐挠挠头,几乎就想回个乎你娘的猪瘟屁,可碍于假装的士子身份,还不得不装模作样的回答:“滕某别无所长,唯知兵耳。” 甘斐的话立刻引起好几个士子的哂笑,那自称魏曦的中年男子似乎也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知兵?既是先生大才,如何朝中北伐大军才出未远,却并未请先生随同参赞军机呢?莫不是满朝公卿有眼无珠,不识先生韬略?再者,此间城主高义,却是礼乐之士,兵者不祥,先生至此,其可怪也欤?” 甘斐听的头都要大了,明明是被朝堂上的士子名流所不容的寒介平民,却还满嘴之乎者也的学着自命不凡的腔调,如果阒水的妖魔需要如此人才的话,这对伏魔道来说,倒还真是件好事。 甘斐甚至都懒得和他们治气,这些俗不可耐的人们,便歪过头一语不发,那魏曦却觉得是自己令甘斐理屈词穷,哑口无言,一脸得色的坐在席上,故意把讥笑的声音放得更大了。 樊公泰的进身入场使士子们嗡嗡不断的窃语声戛然而止,而樊公泰恭敬肃穆的表情也和他说出的话语极为相称。 “屏涛城虞城主到!” 第062章迎宾盛宴 一个身材颀长,身着紫红色宽衫的男子缓缓步入,伴随着他的举手投足,一股香风扑面而来。这是个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的年轻男子,面白如玉,颜容俊美异常,走到首位之前,对着全场的士子们长揖为礼,宽大的袍袖垂遮腰身,更显得潇洒飘逸,口中音润如出谷黄莺:“屏涛坞虞洺潇久慕诸公高贤,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全场鸦雀无声了有好半晌,众人都没有想到这么一所大城坞的主人竟是一个如此温文尔雅,俊逸如仙的美男子,遥想本朝昔年潘安仁、卫叔宝之俊爽风姿,再看眼前这屏涛城主,亦如是也。料来他若在京城中驾车而游,必也是妇人连手共萦,掷果盈车的盛景。 众士子回过神来,齐齐躬身回礼:“拜见虞城主!”由于发声有先有后,高低不一,所以回礼问候的声响显得有些纷乱,虞洺潇抿嘴一笑,将袍袖一展,请诸位士子回席安坐。 甘斐施然一拜,抬眼望去的目光在那秀美无暇的面庞上转了几转,这虞洺潇不仅长的俊美,也极注重妆扮,眉毛显然用眉笔精心画过,脸上敷了香粉,甚至连嘴唇都含过了口脂,嫣红一点,举眉展颜时犹为撩人心弦,若非他言谈笑语间的喉结轻动,甘斐几乎就要怀疑这是一个美丽绝伦的佳人女扮男装而成。 这就是那阒水三怪之一的绝浪老怪?甘斐大感意外,料来在阒水之境有如此法力地位者,纵非面目狰狞的骇人丑怪之形,也该是毅肃刚猛,凛然有威之状,却怎么变化成这般一个娘娘腔模样?当然,甘斐不会去犯以外表而定实力的错误,这个翩翩美男子看似娇柔款款,弱不禁风,实则在他站立于前之时,甘斐已经感受到了一种笼罩全场的气压之势,这是一个久经修炼的妖灵才会拥有的气势,这个虞洺潇确实高深莫测。 或许是甘斐的眼神在虞洺潇的脸上徘徊的时间有些长,虞洺潇很快就像有了感应一般,盈盈眼波忽然转到甘斐面上,两人的目光直直对上,甘斐从虞洺潇的眼中看到了深邃迷幻的异样光彩,而虞洺潇却从甘斐眼中看到了一股不比寻常的桀骜戾气,彼此心里都是一震。 只是一瞬间,两个人都刻意的收回了眼神,甘斐微微低头,虞洺潇则轻柔笑道:“滕公子,久仰大名。” 甘斐坐回了自己的席位,他的席位就挨在虞洺潇的正席首位,所以几乎不必什么其他的动作,只需要微微一欠身:“多谢虞城主厚爱,不远千里相召,滕某敢不从命。” 虞洺潇顿时甜甜的笑了出来,如果是形容女子的词语,用花枝乱颤再合适不过,可惜这般令人迷醉的风情却出现在一个男子身上:“滕公子识见超卓,屏涛坞多有仰仗之处,虞某可要多多请益,还望公子不吝赐教。” “不敢,不敢。”甘斐还是低着头,恰到好处的显示了一个士子应当有的自信和谦逊。 虞洺潇快速的又打量了甘斐一遍,维持着雍雅的笑容,也坐在了席位之上,只是坐下后,身形微侧,袍服铺展,不像是裾坐于中倒俨然斜倚而靠一般,更是别具风情之姿。 其他的士子在见礼之后也都俱各回座,在这些人中,甘斐还特地留意了一下那位今天穿着绛色锦袍的年轻人,他的表情既不像众多士子一般,见到城主出现后便堆起逢迎讨好的笑容,也不像甘斐自己这般由于另怀心事而有些全神关注的模样,他只是显得很从容淡然,嘴角的微笑显然是缘于客套礼貌,但眼神偶一转动,却也分明能看出犀利的神采。只不过,他更多的注目都是在周遭的环境情景上,对于正座上的屏涛城主虞洺潇倒没有多加留意,也因此,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和甘斐的眼神对上过。 会是什么人呢?甘斐越发肯定这年轻人是别有所图的,至少不是老老实实被诳来此地准备一展抱负的寻常士子。 虞洺潇娇嫩的嗓音再次响起,依旧是对着在座的所有士子:“虞某还要请诸位高贤见谅,本是在前日就该回来,先来拜望诸位先生,奈何郡守廖大人这次商议的事要紧,一直拖到了今天,还是虞某马不停蹄,连赶了数十里路,总算将将的趁着时辰回来,没有失了礼数。” 一众士子又连连说话:“哪里哪里,城主正事要紧,正事要紧。”“城主和郡守大人那是公务,对我们几个却是私事,世间大道,原无因私废公之理,城主不必介怀。”“城主着实辛苦,又何必这般奔波,便从从容容的回来,改日再会也是一样,这般厚待,可叫小人不知说什么好了。”沸沸扬扬,都是些巴结讨好的言语,内中那率先出口非难甘斐的时寔说话最为大声,而那个魏曦也是一脸大受感动的作态,说得口沫横飞。 面对自己时那种倨傲不屑的表情再对比现在面对城主时谦卑谄媚的样子,甘斐觉得有时候,这些人就是这么可笑可恨又可怜的生灵,卑上傲下,身份在大爷和孙子之间不停的移形换位,上下尊卑,是他们眼中唯一品判他人的标准。而这也偏偏是当下时节最蔚然成势的风尚,话又说回来,历朝历代又有哪个时候不是这样的风尚呢? 虞洺潇似乎是很受用的听着众人的奉承,对着站立一边的樊公泰举手一招,樊公泰会意,向门外拍了拍手,大声说道:“午时到!迎宾盛宴始!” 本已停止的鼓乐再次响起,婢仆鱼贯而入,手上端着热气腾腾的托盘,按着位次,将托盘上的珍馐佳肴一盘盘的放置在众人的席案上。 令甘斐觉得新奇的是,婢女又在每个人的案头放置了一个类似锅釜的器皿,似乎是青铜所制,而锅釜圆底开处,兀自火焰燃烈,釜中半盛汤水,热气徐徐升起,而不曾烧得滚开,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羽觞杯杓,皆在众人的席案上排列齐整,两个青衣小帽的仆厮抬着装满美酒的铜罍,用金勺舀出酒水,一个个的倾注于席案上的酒觞之内。 看来阒水的妖魔也从人间学去了不少礼仪,经历过大司马府筵席的甘斐看着眼前这大有古风以备饮宴的动作,觉得挺有意思,若不是事先知道这是妖魔安排,这简直就像是一个豪门贵胄的奢华盛宴,难怪那些出身寒微的人间士子们现在都看得两眼放光,不欺然的都现出了神采焕发的模样,便王侯公卿之宴,怕亦不过如此,我辈草芥凡民,焉得如此礼遇? “有劳诸公不辞千里,相助鄙坞,感激之情,无以为表。唯请诸公满饮此觞,且拾牙箸,哺啖一快。”虞洺潇举觞相邀,众士子急忙奉迎以对,美酒入喉,甘冽香醇,此一觞饮下,代表着今日的迎宾盛宴真正开始了。 菜肴丰盛,烹饪鲜香,甘斐认为这也不可能是妖魔自己的本事,自来妖魔炼化横骨,吸纳元灵,修的是长生不老之法,参的是玄异造化之术,又怎么可能精擅于庖厨之事?不消说,也必是凡人的功劳了。看来阒水之境,舞乐烹调这方面利用人间才俊的功效已然显现。 不过甘斐现在是滕祥的身份,要保持士子的风度,往日里餐桌上乾家弟子的能为不可尽现,其实这两天即便在自己房里用膳,面对着满桌的馐馔美味,甘斐也已经是极其克制了,就是唯恐被这些妖魔看出什么不妥来,所以甘斐现在吃的很斯文,斯文的连他自己也觉得和自己的体形未免太不相称了。 作为主人的虞洺潇在众人大快朵颐之时,开始了第一巡的行酒,首先便是敬左侧的甘斐。 “滕公子,请。”虞洺潇款款一趋,甘斐避席而受,这是这种宴席应有的礼节,可是在两人满殇对饮之后,虞洺潇的话使甘斐心中一警。 “滕公子深怀韬略,最知兵法,虞某这些时日也看了些前人兵书,真正晦涩难明,内中一句:所谓天子者四焉,一曰神明,二曰垂光,三曰……哈哈,公子见笑,虞某却是记不清了,只不知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考量我来了,这个绝浪老怪竟然自己也去读了兵书,是在探我的虚实究竟。甘斐心中作警,脸上却不动声色,接着虞洺潇的话说了下去:“所谓天子者四焉,一曰神明,二曰垂光,三曰洪叙,四曰无敌。此天子之事也。意思就是天子乃是天上神灵,也是星辰之光,亦可为永铭青史的典册,亦有廓平宇内,无敌天下的威严。要滕某看来,这一段接下来的一句才最得我心,‘欲生于无度,邪生于无禁’,说的便是贪欲的根源在于不知节制,邪恶的根源在于没有禁忌,这是要圣明天子引以为戒的意思。城主既然对兵书感兴趣,这《尉缭子》倒是可堪一读。” 虞洺潇说的乃是先秦尉缭所著的《尉缭子》中的词句,对于一个精擅兵法的士子来说,这《尉缭子》也不算什么生僻的典籍,但是这随口一问,甘斐竟然洋洋洒洒的说了这许多,可就看出平素的谙熟精通了,虞洺潇用很女性化的动作掩着口满意地笑道:“公子当真是熟读兵法,虞某受教,可多谢公子了。” 甘斐逊谢着一躬,看着虞洺潇转向下一个席位,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感觉那日滕祥来寻自己当真是使自己受益匪浅,短短的几天之内,滕祥把《孙子》、《孙膑》、《吴子》、《司马法》、《尉缭子》、《六韬》等传颂于世的兵书去繁择要的传授了一番,自家最有感悟的地方还特别让甘斐背了下来。所幸这虞洺潇考的并不冷僻,甘斐略一思索,便天衣无缝的接上,不过料想阒水妖魔,一时间也不会对人间的兵法机杼能有多融会贯通,不然又何至于去寻滕祥?所以甘斐自信背的这些虽还没有记得太熟,但也足够应付对方的考量了。 初次的测试顺利通过,甘斐开始很仔细的听虞洺潇和其他士子们行酒致意时的对话,很显然,虞洺潇的这次巡酒之礼就是开始了对士子们的考核,也不知这个化身如此俊美的阒水神尊是如何知晓了这许多人间杂学,不过三言两语的对话之间,要么是对莳花种木之道的问询,要么是对空桑酿酒之术的疑义,甚至在面对那焦黄面色的魏曦时,两个人对于儒家经典还有了几句交流。 不管事先做过怎样的准备,这个虞洺潇确实不同凡响,这是个少见的妖魔,甘斐看着他颀长秀雅的背影在一个个士子的席位前走过,灵知悄无所觉的探查过去,可是在虞洺潇的身上却察觉不出丝毫血灵道应有的妖气。 阒水的妖魔究竟是用什么办法,把这个聚集了成千上万妖怪的屏涛城坞伪装的如此毫无破绽?甘斐知道,阒水妖魔终究还是修习血灵道的居多,就算如阒水三怪这样法力高强的老妖可以隐藏住自己的妖气,可是寻常的小妖却很难抑制在日常行动之间所泄露出来的腥臭黑气,可现在这座屏涛城坞就这样堂而皇之的立于凡尘之世,伏魔道那么多厉害人物,却对这里没有过任何的感知,最多也只是曾在鄱阳湖一带发现过妖怪出没的踪迹而已。 甘斐猛然想到,在建康城中,那无鳞不过行动了几次,自己依然可以看出他修习血灵道而留下的痕迹,因此将其生擒活捉,可是到了这里,无鳞举动如常,却根本看不出异样,仿佛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常人,这不是蹊跷么? 难道这里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法门,可以自然而然的屏蔽妖魔现身的妖气?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是多么可怕的一种法术?伏魔道将对妖魔的踪迹无从掌控,任由妖魔肆无忌惮的随时出没。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在别的地方,那些妖魔的妖气却又隐藏不住呢? 甘斐的思绪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虞洺潇来到了那个穿着绛袍的年轻人面前,笑声像银铃一般的清脆。 “哎呀呀,早听说清古先生妙算无双,怎么今日一见,竟是这般年少青春,可不比虞某年长多少呢。” 第063章清古先生 那个被称作清古先生的绛袍年轻人很淡然的笑笑:“小可平昌仲林波,见过城主。” 他是个不好看也不难看的年轻人,身材也是不胖不瘦,可偏偏就是站在丰神隽逸的虞洺潇面前,也不显得形神黯淡,这是一种气度,一种不卑不亢,湛然有神的气度。 清古先生仲林波,这下子甘斐知道了他的号和他的名,不过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这个名号无论在人世间还是伏魔道,都是闻所未闻。 虞洺潇和仲林波碰了羽觞,白皙娇嫩的脸上也终于因为酒意醺然而有了一抹妍丽的红晕,举止间更是大见风致:“清古先生见了虞某之相,不知可否用相人之术对虞某略言一二?” 仲林波正视了虞洺潇一眼,很快就垂下目光:“喜欢听信预言的人无非是想给自己一个受用的吉兆而已,城主方当年少,正值青春有为之时,况且又有这无尽家私,煊赫身世,听我一个凡俗草芥的谶语预言,本就大可不必。我若说城主大富大贵,有王侯之命,只不过是曲意奉承的人云亦云;可我若说城主命理无常,有隐患之灾,却也是故作惊人的危言耸听。小可的意思是,其实我看不出城主的面相,所以也就无从说出城主日后的祸福凶吉。” 这番话一说,四下里顿时响起一片讥笑之声,城主无非就是说些客气话,你一个被邀请来此的客人,便说些投其所好的悦耳之语便是,哪里用得着琐琐碎碎的说这许多?况且最终还自承看不出城主面相,这不是自曝己短吗?似如此,如何仰仗城主厚待? 甘斐却是暗暗称奇,听虞洺潇话里意思,这清古先生仲林波当是个精通易理,善于卜卦相面的人物,知天占卜,本也可算是有伏魔道玄灵之能的一支。可是这仲林波说的这番言语却又更见得不凡,虞洺潇是妖,妖魔的命理本就和凡人的面相完全不同,人间的易理卜数并不适用于妖,仲林波实话实说,却正是道出了其中的蹊跷之处。 虞洺潇先是一怔,而后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几次仲林波,眼中尽是盈盈波光的欣赏之色,忽然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来,执住了仲林波的双手。 “高明高明,清古先生不过寥寥数语,便已见非同小可。实不相瞒,虞某的面相一直甚为奇异,从小到大,再如何高明的易学宗师也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虞某倒无所谓,日后的事,且由得他去,何以卜算谶语而定凶吉哉?清古先生诚不我欺也!” 仲林波觉得虞洺潇的手指在自己的手心挠了几挠,用力甚是轻柔,当下假作不觉,点头逊谢了几句。 在座的众士子没想到仲林波这几句话反倒令城主对他另眼相看,多少有了些艳羡嫉妒之意,有几个便忙不迭的出声附和虞洺潇的话,什么城主心志旷远,智思通达云云,还是虞洺潇微笑着向他们举手致意之后,才渐渐止了颂词。 巡酒还在继续,虞洺潇又转向了下一座,仲林波却没有回位,似乎是想了一想,突然发声问道:“敢问城主,此坞何时所建?这遍寻天下寒族士子至此,又是所为何故?” 虞洺潇趋步向前的身形一顿,转过头来,面上的笑意不绝:“这屏涛城坞本是家祖所建,原先也不过是鄱阳湖边一个小小的庳城罢了。那时节天下战乱,江南地界可建了不少庳城,就是为了防范流民乱党,家祖在这里多曾聚集江东豪杰,平灭杜弢之乱时,也算是为朝廷立下功劳,总算现在太平了,虞某有心承家祖之志,招揽天下才学之士,为北还故都稍尽绵薄之力。” 这是眼下整个江南最时兴的说法,朝野上下,多是这种附和大司马的论调,甘斐觉得这些阒水妖魔还是挺费劲心思的,不仅自建了这个古怪重重的城坞,还找到了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当然,他相信这仲林波突然问出这么一句,绝不是信口而言,这个清古先生确实是另怀别图,从他问话时的炯炯眼神就可以看出。不过在得到虞洺潇这番回答之后,仲林波立时收起了犀利的目光,用原先淡然从容的神情微微一礼“城主大志,小可钦佩。”重新坐回了席位,再不多话。 虞洺潇好像并没有在意仲林波这突然的一问,他还是把剩下的座席都敬完了酒,算是巡礼已毕。 那时寔还不等虞洺潇安坐,便立刻迫不及待的表现起来,手中举着酒觞,宽散着袍服,大声说道:“虞城主厚待我等,阳翟时寔,感激莫名,无以为报,愿作一赋,以谢城主。” 这个满脸疙瘩的士子是个善作诗词歌赋的,这点甘斐在刚才虞洺潇巡酒时就听了个明白,对比先前此人对自己的倨傲无礼,再看看此刻他涎敛着媚笑的满面红光,可着实是判若两人。 虞洺潇显得很有兴致的一点头:“愿闻时先生绮文华章。” 这不是诵念朗读,时寔摇头摆脑,竟是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唱出来的: “……立彭蠡之滨泽兮,怀古意以徜徉;渡萍苇之遨游兮,秉贞志以自进;屏波涛于烟霞兮,见生华城黼黻;会浊世为孟尝兮,乃聚才俊襜襜;……” 甘斐不知道虞洺潇有没有听懂,反正他是没有听懂,只知道这时寔吟唱诵哦之际就像一只大苍蝇,音节的阴阳顿挫化作了嗡嗡嗡嗡的声音,时而近时而远,却总盘绕在耳边挥之不去,而时寔偏偏还手舞足蹈,状若癫痫,袍袖挥摆间又沾上了不少席案上的酒菜汤渍,显得污浊不堪,他却兀自全无所觉。 虞洺潇素有洁癖,看到这等放浪形骸的做派,微微皱起眉头,面上笑容仿佛也变得很勉强,眼神有些游离,好像是想抬手表示停止的意思,可时寔已然沉浸其中陶醉的闭上了眼睛,碍于礼节似乎也不能出声打断。虞洺潇只能无奈的看了看身前的樊公泰,樊公泰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表示了一下同情。 几个仆厮抬着一口铜制的大缸走了进来,甘斐探眼望去,见缸中盛满清水,水中有好些正在游动的小鱼,不过这些鱼身体狭长,头小吻尖,却不知是什么鱼儿,不过鼻中却隐隐闻到一股香味。 总算找到让时寔停止他那又长又臭的辞赋之时,虞洺潇这回笑的非常灿烂,抬手拍了拍:“时先生且住,时先生且住。” 像苍蝇嗡嗡的声音终于消失,时寔顿身睁眼,一脸愕然。 “时先生此赋炳炳焤焤,不落窠臼,闻之如清风拂面,神泰舒爽,乃是少见之佳文。只是现在要为先生上一味绝世珍馐,还请先生一饱口福,日后再聆先生佳作。” 时寔听闻虞洺潇夸了他几句,也听不出弦外之音,顿时又现出得意的神情,连连逊谢:“仓促所作,不尽人意,还需补苴调胹,他日自当奉上此《屏涛赋》以谢城主。” 虞洺潇礼貌的笑了笑,一指那刚抬入的铜缸,将话题转开:“诸公请看,此为鄱阳湖边溯溪所产之香鱼,脊背自能散发异香之气,只在初春之时才现,极是难得。更兼其味鲜美,比别处香鱼大不相同,也是虞某着人捕了这几条来,请诸公品尝。” 甘斐这时才知道案头的置放的锅釜是做什么的了,此刻釜下炭火炽然,釜中的汤汁已然滚开,一个仆厮拿着刀,挽着袖子,从铜缸里捞起一条香鱼,只一刀从香鱼腹下划过,快速的掏出香鱼内脏,在鱼尾还在不住扑扑跳动的时候,往热汤翻滚的锅釜中一丢。 虞洺潇抬手示意:“食鱼便是讲究鲜活,这是屏涛坞烹饪的做法,只待水滚得三滚,此香鱼便可食用,那釜中之水便是从溯溪清泉中所得,更添了屏涛坞特制的辅食香料,届时与此鱼脊背上的香味混在一处,吃起来更是鲜美异常,诸公,请。” 这番话使众士子响起一片称叹,如此名贵的鱼儿再配上如此别致的烧法,屏涛城的考究可见一斑,待得香鱼烹熟,箸勺齐下,顿时又是一片啧啧称赞之声。 甘斐看着釜中很快便被滚水掩盖的香鱼,却没有动箸。他总觉得这股香味中透着蹊跷,焉知不是放了什么迷惑心智的药散?况且又是虞洺潇这般珍而重之的推出,还是警醒点为好。为了避免引起虞洺潇的注意,他只能用不停的喝酒来掩饰他殊别于旁人的做法。 …… 场上任何人的一举一动其实都落在了虞洺潇的眼里,面对如此美味却没有动箸的人只有两个,而这两个正是今天使他心生疑惑的两个人。 左边那个从京城过来的滕祥,他身上总有一股子不太对劲的味道;而右首那平昌来的仲林波,已经可以肯定,决不是如先前所说的那个只会算卦相面的普通凡人;偏偏就是这两个人,没有去动那带着阒水迷灵之术的香鱼,是他们看出了其中的隐秘之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虞洺潇泛着懒洋洋的笑容,眼神快速的从他们两个身上滑过,他们没有发现自己对他们的注意,那只是因为他们在小心翼翼回避着自己的目光,他们的心里一定藏着事! 虞洺潇前番说的,倒不是假话,他确实是在迎宾盛宴开始前才刚刚赶回屏涛城坞的,这几天涉尘使者带回来的人间士子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还不大清楚,需要对这两人再多观察观察。 樊公泰还不大清楚主上的想法,他只是按部就班的把先前的布署一一实施,从虞洺潇给他的眼神暗示,至少表明这十二个士子的考量算是通过了,既然如此,便可进行下一个章程了。 天色渐渐变暗,酒已过三巡,屏涛城坞酿的美酒虽然甘醇,可喝到现在,大部分的人还是有了醺然醉意,原先衣襟周正的士子们现在多已面色通红,衣衫宽解,说话的声音也比原先要大的多,言语间也渐渐不堪起来。 欢奏的音乐忽然变了旋律,一对对窄衣纤腰的舞姬翩翩入内。 喝的脸红脖子粗的士子们明显的精神一振,城主年岁虽轻,还真是个体己知心的人儿,他怎么知道,在这酒酣耳热之际,便是这美人在前最最叫人心动? 士子们的眼睛不加掩饰的开始在舞姬的身上游动,她们的衣衫穿的不多,个个面容娇美,肌肤滑嫩,尤其是裸露出来的双腿更引人遐思,看着这番情形,他们的呼吸声显得更粗重了。 舞姬们站成了一个半圆形,将两位出众娇娆的美艳女子围在中间,而在舞乐声起,舞姬们开始起舞的时候,那两位美艳女子的舞姿更是分外艳媚撩人。 士子们看直了眼睛,从他们眼中贪渴急切的光芒就能知道他们此刻在想着什么。 和众人相反,甘斐反而坐直了身体,一股清灵的玄神之力在他体内升起。 终于来了,这就是那些要用色诱之术的阒水女妖吧。不过是阒水妖魔的又一次故技重施,甘斐很清楚的记得,就在不久前,他曾看过一段更为美妙的歌舞,同样,也是来自一个阒水的女妖。 那一段舞蹈宛如出尘淡雅的仙子之舞,绝不像眼前这些女妖这般,有意无意暴露着自己最诱惑人的部位,并且假意装出那种令人想入非非的媚笑。 虽然那段舞蹈终究还是起了诱惑自己神智的作用,可是佼佼者如鲛人云泣珠,最终不也是被我拆穿了本来面目?即如是,尔等小妖,又怎能让我再心性大失? …… 在居中两位艳女中的一个渐渐靠近了自己,并做出引诱神情的时候,甘斐咧开嘴笑了,这似乎是没心没肺神愚智昏的傻笑,可是甘斐自己清楚,他此时的神思无比清醒,以至于他甚至有时间将眼神转向了正席安坐的虞洺潇,并且很惊异的发现,虞洺潇也正用一种深邃的眼神直视着他。 第064章潜入者 甘斐的心中顿时一惊,这是绝浪老怪在观察众人的反应,听到场上的士子们现在都发出猥琐的笑声,当是那些衣衫窄薄的艳丽舞姬扭动着腰肢靠近了他们的缘故,而自己现在这般情状,会不会显得太矫然不群了些? 不等甘斐的思忖转念,一个温软的身体已经贴入了怀内,一张如花娇靥在眼前吐气如兰,双眼迷醉的喃喃低语:“公子,小婢叫雨桐,公子喜欢小婢怎生侍奉?” 甘斐看了看这叫雨桐的舞姬,不得不承认,从相貌美艳的程度上来说,她比之莫羽媚其实未遑多让,尤其此刻在怀内刻意的挨近身体,使她凹凸玲珑的身致更为清晰的被甘斐感知。然而甘斐只是看了一眼,却又把目光转向了虞洺潇。 虞洺潇依旧还是看着甘斐,只是此刻再与甘斐对视的时候,不由掩口一笑:“滕公子,佳人在抱,缘何不解风情?” 在这时候,甘斐脑中飞速的转动,很显然,如果自己假作就范,就应当是被这些阒水妖魔拉入阒水妖境的关键时刻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也正在于此,利用这个关键的时刻一探阒水之境与人间世界相融的奥义,更可一窥阒水之境的入口。可是,自己并没有把握当真被这些女妖迷惑之后,还会不会有自身的灵知,而更重要的是,这屏涛城坞疑点重重,但自己来这里的两天一直未得一查虚实究竟,需要探知的地方还有很多。 无论如何,今天不能被阒水妖魔迷惑了去,甘斐想到这里,主意已定,把心一横,轻轻推开在怀中正矫揉作态的妖女雨桐,霍的站起身来,雨桐不虞甘斐忽有此举,轻噫一声,身体斜靠在一旁,脸上涌出一丝愠色。 甘斐可没注意身边这个被推开的女妖,而是对虞洺潇一抱拳,笑呵呵地说道:“多谢虞城主美意,滕某原非腐儒酸丁,既有佳人纵体入怀,焉有无睹之理?只是滕某以为,我等不过初来乍到,屏涛城坞一应事体,我等还未尽分毫之力,城主美食美酒相待,已是极致,这番再以佳人相赠,滕某受之有愧,心中不安。况且城主所读之《尉缭子》中也说了,‘明赏赉,严诛责,止奸之术也。’滕某以为以治军之道而明城中赏罚,此为上上之道。城主若有意,不如待日后滕某聊有寸功再赏赐不迟。”甘斐这番话拒绝的很婉转,他也不想用强硬的言辞把事情弄的太僵。并且还加上了兵书中的一段话作为辅证,更是将自己深谙兵法的特性又点了一点。 虞洺潇直视着甘斐,似乎是要从他的眼里看出他的真实想法,樊公泰咳嗽一声,就待发话,虞洺潇却一抬手,阻止了樊公泰的张口待言,咯咯咯的脆笑起来:“可敬可敬,虞某本也是一表对诸高贤的景仰之情,然滕公子大有国士之风,倒是虞某思虑不周,反把滕公子瞧得小了,这便谢过。”对甘斐长揖一礼。 甘斐婉言谢绝的话说出后,早就想到对方恐怕不从,已经准备好了下文推拒,却没想到这虞洺潇回答的这么干脆,不禁甚是意外,心中暗忖,这绝浪老怪打的是什么主意?这便应允我了? 虞洺潇向场上袍袖一摆,樊公泰虽感诧异,却也不得不从,拍了拍手,一直莺歌燕语,忸怩作态的舞姬得了示意,收敛起浓情蜜意,整了整衣裙,向虞洺潇躬身为福,齐齐退了出去,原本靡靡袅袅的音乐也戛然而止。 时寔和大部分的士子早就在艳丽舞姬的挑逗勾引下神魂颠倒了,此际却像是被兜头浇下了一大盆凉水,满腔的色欲迷情转瞬间便荡然无存,连带着先前醺然若醉的酒意也退去了几分,待看清楚是那个上席的滕祥用最扯淡的理由坏了众人的好事,他们都怒气冲冲的望向还挺身站立着的甘斐,眼中仿佛能喷出火来。只有仲林波一如既往的淡然若定,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直视着甘斐,心里暗自思量,这个人有古怪,不简单。 “滕公子即如是言,虞某以为诸公皆为高贤,乃从其之请,今日起,便以滕公子治军之道行与鄙坞,不知诸公以为然否?”虞洺潇向在座的士子们做了说明。 城主都这么说了,理由又是如此的义正言辞,那些心有不甘的士子们还能说什么?一齐躬身施礼,作洒脱正直状:“我等寸功未立,正是心中有愧,城主之言极是,我等谨遵。”免不了的,都在肚子里大骂滕祥。 虞洺潇清脆的笑声还在继续:“这便好,诸公继续欢饮,不必拘束。” …… 旷大的厅堂,幽暗的灯光,这就是屏涛城坞最深处的房间,桌案软席还是像先前那样按着上下之序排列着,只是只有虞洺潇一人坐在上首居中的席位上,十数名涉尘妖使都规规矩矩的站立一旁,无鳞站在其中,心中忐忑,偷眼瞧了瞧虞洺潇的脸色,又迅速收回目光,而妆扮妖艳的若歧脸上却是一副心有不甘的神色,她着力调教的女妖们在今天还没有施展便被城主示意退了出去,她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是虞洺潇的神尊地位和卓绝法力,却又使她不敢出口相询。 樊公泰推门步入,躬身回禀:“主上,那些人间士子们都已安歇了。” “我来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虞洺潇不管樊公泰的禀报,而是突然发问。 樊公泰一怔,不知道虞洺潇问的是什么。 “一从郡守府回来,就看到我这城里武士森森,你是把我族在这里的男丁都叫出来了吗?”看来虞洺潇也不知道整个城坞里密布劲装武士,戒备森严的情景因何而出,故而发问。 “哦,正要报之主上,前日里,城中似乎有什么人潜身而入,在城坞深处的几个房舍都有了响动,小人去看时,发现地上浮尘有异,显然是有人来过的情形,却又一时查勘不出,便下了令,让全坞加强戒备,迷心惑神之会将始,小人也是担心出什么差错,不过这两天却也没看出异样来。” “有人潜入?谁能潜入这以我阒水大帝神力护佑的屏涛城坞?你是说前日里吗?” “不错,正是最后一个士子至此的那天。” “最后一个士子?” 无鳞赶紧在一边回答:“便是小人从建康城带回来的滕氏公子。” 虞洺潇宛若美女的杏瞳在无鳞身上转了几转,倒把无鳞看的冷汗涔涔。 “又是这个滕公子……”虞洺潇自言自语道,然后声音陡然一亮:“先不管这潜入者,你们都退下吧,无鳞,团头,你们两个留下,公泰,你也留下,我知道你有事要问我。” 剩余的涉尘妖使向虞洺潇行礼下拜:“主上万安,小使告退。”众人纷纷退出房间,只留下了无鳞和团头两个,无鳞心里更加慌张,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退身而出的妖使们小声议论着,渐渐行远,只有美艳的若歧忽然眉头一皱,似有所感的看向那所房间的侧翼。 房中的交谈还在继续,樊公泰趋前一步,小声问道:“主上,今日宴中,为何……” “你是问我为何不把迷心惑神之术继续进行下去吗?”虞洺潇笑道。 “小人以为,虽然那姓滕的书生说的那么好听,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违心之语,主上大可不必理会,只需雨桐再施展几招,由不得那姓滕的不乖乖就范。” “我看到了,你还特地安排了雨桐和斯盈出场,你是准备对付哪两个人的?” “主上看的分明,小人特地安排了雨桐和斯盈,就是让雨桐对付那姓滕的书生,而斯盈是对付那个清古先生。” “着啊,你也看出他们两个与旁人不同了?” “呃,小人只是看出他们两个身有戾气,神智警醒,怕不是那么容易就中迷心惑神之术,所以……” “那你看没看出,这两个人都身有蹊跷呢?” 虞洺潇的话使站立一旁的无鳞心中狂震,那红脸胖子究竟做了什么事?竟使绝浪神尊这么快就对他产生了疑惑?设若发现实情,自己恐怕小命难保,想到这里,无鳞更是觉得心底犯凉,似乎被伏体罡气盘绕的胸口又开始作痛起来。 樊公泰一怔:“什么蹊跷?意绝叟可都事先查证了,没有差错啊。” “嗅气识人这法子我可一直觉得不是很牢靠,气味不能说明什么。你不知道吧,在我背对着那滕书生的时候,他竟然用一种御气控灵的术法来探本尊的躯体,他以为自己做的隐蔽,可哪里知道我都已了然于心?据我所知,这种术法在伏魔道会的人很多,所以,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伏魔道的人。”说这话的时候,虞洺潇的目光再一次的扫在了无鳞的脸上,无鳞慌张的陪了个笑,脚几乎都要软了。 “还有那个清古先生仲林波。”这回虞洺潇的目光又投射在了团头面上,团头不明所以,一脸茫然,“他嘴上说的话是挺漂亮,可是我执其手时,我发现了他手上有长期手握兵刃而形成的厚茧,一个只会占卜算卦的隐士怎么会长期手握兵刃呢?” 樊公泰闻言大惊:“竟有此事?” 虞洺潇指了指团头:“本尊问你,你在平昌县时有听说这清古先生精擅武艺吗?” 团头瞪大着双眼,瓮声瓮气的道:“啊?小使往日里便是常在东阳郡一带探查,这次就是听说平昌县有这么一个清古先生,据说很有些占卜算卦的神通,小使想着,我们这里还没有这样的人才,便寻思去请了来,正好前往见了这仲先生面,两下里一拍即合,他听说是主上召唤,也乐意得很呢。只知道他神机妙算,武艺什么的,倒没听说过他会。” “你过去在东阳郡走动时,听说过这个人吗?” “这个倒没太注意,只是这次路过平昌县,听到从县衙到乡里都是口口相传这清古先生的声名。” “这就是了,一个寒族的士子,没有显赫的身家地位,又是这般年轻,却如何有这般的声望?再说,既从我之所请,便知不是隐逸淡泊之人,似此情形,也早该由县里举荐着入了仕途,何必巴巴的赶来我这里?公泰,这么一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虞洺潇这番推断既显得思虑缜密,也分明深谙世间凡俗之理,樊公泰面色凝重,缓缓点了点头:“正……正是如此,都是小人无能,怎么先前就想不到?” “这怪你不得,人间世界的细碎繁琐可多着呢,本尊也是常与凡人官宦结交才渐渐谙熟了其间的道理。”虞洺潇忽又叹了一声:“这可真是多事之秋,锦屏公子的事情还没了,我们又折了鲛人公主,还促醒了五圣化人,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我今日最终没有把迷心惑神之术进行下去,就是要再观察观察他们两个,究竟存的是什么心。” 无鳞觉得,其实虞洺潇站在自己面前时,那股子香味还是很好闻的,但是看着虞洺潇明明秀美绝伦,并且带着温柔笑容的脸庞时,还是不自禁的从心底透出一股凉意,他不敢直视虞洺潇的眼瞳,心虚的低下了头去。 “说说你那个滕公子的情况吧,好像建康城近来也不太平吧?云泣珠是在那里殒命的,五圣化人是在那里出现的,据说那里还出现了一个炼气士,这般的是非之地,你又是怎么说动那滕公子的?” 虞洺潇的每一句反问都使无鳞心里一咯噔,脑子里整理好了说词,正待说话,就听到房间外若歧的一声娇叱:“什么人?还不现身?” 有衣袂飘动的声音传了进来,虞洺潇又现出明妍动人的微笑,脸侧向了房门之处:“是那个潜入者吗?看来他终于出现了。” 纤长白皙的手指只是这么凭空一招,一道淡蓝色的气流便被生生的扯到了面前,落在地上,瞬时间,蓝色气流散去,露出了一个金发女子的身形。 第065章谋泄事败 一看到这个金发的女子,无鳞便是脸色一变,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他记得这个女子,曾经在南海云泣珠的闺房之中,他见过她,一个不知何所由来的小女妖。 虞洺潇对于潜入者竟是个身姿绰约的女子似乎是有些意外,眯起眼睛,用一种欣赏美人的目光仔细打量着这个金发的尤物。 是的,尤物。这是虞洺潇只看了第一眼就由衷想要发出的赞叹,晶蓝色的眼眸,白如羊脂的肌肤,端直的鼻梁和充满着浓浓诱惑的樱唇,胸前一小片遮掩的银纱反而将那对豪乳衬托的更为引人遐思,纤细的腰身下只围着一圈短短的银纱裙,露出了完美的没有一丝瑕疵的修长双腿,只是,她脸上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一丝稚气和她凹凸有致的成熟体态似乎有些不相称。 房门被撞开,若歧柳眉倒竖的冲了进来:“主上,发现了这个居心叵测的女怪,正躲在房下偷听……” 虞洺潇摆了摆手,阻止了若歧再说下去,复又用很轻柔的语调说道:“没有想到,偷偷潜入的不速之客竟是这样一位金发碧眼的异域佳人,如果你能听得懂我说的话,那么,告诉我,你是谁?来这里要做什么?” “布奴莎,宛月洞的布奴莎。”金发的美人儿小声的回答,撑着地站了起来,尽管眼前的这个男子是如此形容俊美,态度温和,可她还是觉得畏惧,事实上她在刚才一被发现就施展了最迅捷的逃遁之术,可就是这个男子,也不知道用的什么办法,在刹那间有一股极为巨大的吸力就把自己牢牢缠住,自己动弹不得,眼睁睁的被吸到了这里,这可是闻所未闻的法力神通。 “布奴莎?很奇怪的名字,我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怎么修炼成了这般一个异族人的模样?慕枫道的小精灵。”虞洺潇很快就从布奴莎的身上察觉,她并没有那种吃过人的腥味,这表明,她只能是修习慕枫道的。 布奴莎咬着嘴唇:“我是宛月洞赤目姥姥的孙女,也是泣珠姐姐的弟子,是她把我变成了这个模样。” 虞洺潇挥挥手,示意若歧和团头退下,若歧却在听到泣珠两个字后狠狠的白了布奴莎一眼,满脸不高兴的和团头一起退了出去。只留下无鳞噤若寒蝉的立在当地,手足无措。 “是云泣珠吗?那个功败垂成的鲛人公主?嗯……让我想想,对了对了,云泣珠是在建康的大司马府罹难殒身的,而宛月洞是在钟山,钟山也是在建康城边上吧,怎么都和建康城有关系?那么我再推想一下,你能来这里,也是跟着我们从建康而回的使者一起来的吧,当然,也许我们的那位使者并不知道你在一路悄然跟随。”虞洺潇泛着微笑,眼神却凌厉的在呆若木鸡的无鳞面上一扫,无鳞心中栗然,把身子缩了一缩。 布奴莎晶蓝色的眼眸看向了无鳞,对他伸手一指,无鳞只觉得心里怦怦直跳,仿佛心脏要跃出了嗓子眼:“是的,我是一路跟随着他,他和另外一个男人,我不知道到这里的路程,所以就悄悄跟着他们。”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呢?宛月洞的赤目姥姥也算是我族中的一支,你大可以堂堂正正的步入,要知道,这里就是我们一族的家,你不必那么躲躲藏藏的。” “我要见鲡妃娘娘,我要自己找到她。” 虞洺潇哑然失笑:“你找她做什么?她可忙得很,不是那么容易见的,即便是这里,她也有很久没有来过了。” “我要让阒水中最强大的鲡妃娘娘授我法术,我要替我的奶奶报仇,替泣珠姐姐报仇。” “你倒是个情深意重的性子,还要为她们报仇?很好的愿望,不过鲡妃娘娘现在不得空,你想让她来教授你法术,恐怕很难实现。有什么要求不妨对我说,实际上,我是她最亲近的人,很多事情找我也是一样的。” 布奴莎睁大了双眼,愣愣的直视着虞洺潇,虽然经过这么多时日,她作为成人的身形已经长成,但是心智上,她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童,她不知道眼前这个语笑宴宴的俊美男子说的是不是真话。 樊公泰插口:“女娃娃,你修炼了多久?难道你的奶奶没有告诉过你?你眼前的这位神尊大人是鲡妃娘娘的亲弟弟?” 绝浪神尊竟是鲡妃娘娘的亲弟弟?布奴莎显然吃了一惊,她只知道绝浪神尊在阒水中的尊崇地位,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来头。 虞洺潇耸了耸肩,无奈而又萧索地笑道:“按说做弟弟的不该说姐姐的坏话,尤其还是我们最最尊贵的鲡妃娘娘,可是很遗憾,她这些日子似乎迷上了一个男人,还给他冠以了什么圣王之类的名头,每天和他厮守在一起,就像是一个陷入爱情而变得愚蠢的凡俗妇人,所以,她即便知道了你这番热诚的心意,也是会置之不理的。” “那你……神尊大人,你愿意教我法术吗?”布奴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 虞洺潇呵呵的笑了起来:“如果你是云泣珠的弟子,那么那些迷惑男人的招数我一样可以传授给你,当然,是用另一种方式,至于其他的,我完全可以看你的资质量才而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虞洺潇的眼神透露出一种讯息,事实上那种不加掩饰的炽热光芒可以使每个女人都懂得其中的意思,布奴莎虽然年幼,却也是师从云泣珠修习魅术的,所以她清楚虞洺潇指的是什么,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这个拥有无上法力且姿容俊美的阒水神尊,还能借此修行到更高深的法术,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布奴莎露出了和年龄不符的魅惑笑容,这都是从云泣珠那里学到的:“我明白,我完全明白。” 虞洺潇很满意的再次打量了布奴莎那撩人的体态,展现的笑容美的像最鲜艳的花朵:“好,那我们就从今晚开始吧。不过在此之前,你是否可以告诉我……”对着现在已经面如土色的无鳞一指:“……他,以及那个和他一路同行的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你跟随了这么久,一定都知道吧。” 无鳞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云泣珠当时收下的小女妖在云泣珠死后并没有走远,而是偷偷的注意着自己,并把自己所有的事情知晓的一清二楚,可自己却还懵然未觉,那个红脸胖子,害死我了! 无鳞惊慌的跪地大哭:“神尊,神尊!小妖是逼不得已啊,绝非本意,是受制于人,小妖也想着有什么办法拆穿那人呢!” “你住嘴,我要听她说。”虞洺潇的语气此刻带着一种清冷和威严,无鳞大骇,再不敢出声了。 “他带回来的那个男人,是杀害泣珠姐姐的帮凶。其实我来这里,本就是想用两个消息来作为对鲡妃娘娘收留我的回报。不过现在,给我的神尊大人也是一样。”布奴莎的天分很高,在明白了虞洺潇的意思之后,她很快的展现出善于逢迎男人的一面。 “说下去,我听着呢。”虞洺潇已经很惬意的斜靠在座席之上,眼睛里闪烁着晶灿的光。 “这第一个消息就是来告诉你们,此次带回来的凡人中,有一个伏魔道里的人物混身其中,我记得,他是一个斩魔士,那时候泣珠姐姐就是想对付他,可没想到却反被这个斩魔士坑害得苦。现在这个斩魔士又和你们的使者串通在一起,用冒名顶替的方法来到了这里,我那时一直藏着听他们交谈,好像是这个斩魔士想要窥探进入阒水之境的方法。” 无鳞喊了起来:“小妖也是没有办法啊,一直没跟他说真话,实在是……”一股无形的气流把无鳞浑身捆缚,无鳞眼中黄光一闪,却再也没法出声动弹。 虞洺潇轻描淡写的制住无鳞,脸上的表情却是在思索布奴莎的话语:“原来如此,我说看这个姓滕的不大对劲呢,原来是斩魔士冒充的。有趣,自从建造了这城坞,他还是第一个到这里来的伏魔道中人呢,这样的殊荣不好好招待一下可就太说不过去了。”虞洺潇把头一偏,“公泰,去告诉庖厨,明天想一个新鲜的做法,怎么把一个胖子的肉做的最好吃。”眼神又在无鳞身上一转,“用鳝丝做浇头。” 樊公泰躬身答应,无鳞则吓的魂飞魄丧,这是要同族的妖魔一起来吃我的肉啊,苦于浑身被禁,作声不得,只有眼中流露出畏惧之意。 虞洺潇继续道:“这第一件事就这么定了,那第二件呢?又是什么重要的消息?” “我曾听泣珠姐姐说过,我们阒水一族现在是不是纠集了力量要去对付那个什么……什么公子?” “锦屏公子,这个你也知道?”虞洺潇替布奴莎做完补充。 “是为了取回《降妖谱》吗?” 虞洺潇面色一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降妖谱》这件事一直被阒水之众视为奇耻大辱,此谱费了好大的劲从开山子处夺得,一直在阒水鲡妃之处保管,也不知藏书的所在是怎么被那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的锦屏苑公孙复鞅知晓了,鲡妃位于长江之中的离宫遭到突袭,数百位法力高强的阒水妖魔竟然没有能拦住公孙复鞅,被他长驱直入,恶战一番后夺走了《降妖谱》,鲡妃当时不在离宫,待得知消息回来后便是大发雷霆,有心去寻公孙复鞅了此恩怨,并夺回《降妖谱》,但看到公孙复鞅仅以一人之力便打得数百阒水妖魔招架不住,情知冒然相犯必不是公孙复鞅的对手。好容易等到了阒水三怪之一的断海神尊修炼出关,要他领部下径攻锦屏公子,计划都订下了,就赶在锦屏公子三月十五成亲之日,趁其疏而无备,浩浩荡荡的妖魔大队一举杀入锦屏苑。虞洺潇身为绝浪神尊,一直对这个计划颇有微词,他也颇知些人间的韬略谋术,谁说那锦屏公子成亲之日就一定疏而无备?而且听说锦屏公子的未婚妻是伏魔道中紫菡院的大弟子,而在她成亲的这一天,只怕伏魔道多有宗师高手前往相贺,届时杀入必然讨不了好。可是他的意见并不为自己的亲姐姐采纳,鲡妃还是固执的一意孤行,所以这些日子他和姐姐闹的并不愉快,没想到这个布奴莎说的第二个消息竟与此有关。 “其实《降妖谱》并不在那个什么公子手中,而是在我的仇人手里,就是这个仇人杀害了我的奶奶和泣珠姐姐,如果能让我修习到更高深的法术,我愿意手刃仇人,带回《降妖谱》。”那天晚上,布奴莎虽然躲的远远的,可是云舞晴和开山子的那一段恩怨情仇,云泣珠死在带有《降妖谱》的俞师桓之手,她都通过遥感之力知晓的一清二楚。 虞洺潇眼睛一亮:“你的仇人是谁?” “俞师桓,鹤羽门俞师桓。”一提起这个名字,布奴莎就恨的牙痒痒。 “就是那个近来在江南频繁出没的不休山炼气士啊。”虞洺潇兴奋的站起身,“难怪如此猖狂,杀了我阒水许多同族,却原来是仗了《降妖谱》的力,尽管不知道这《降妖谱》是怎么到了他手里的,但这对我来说,还真是个好消息。我会全力帮助你的,布奴莎,一起除去你的仇人,一起夺回《降妖谱》,让我的糊涂姐姐看看,能够排解她难处的,只能是她的亲弟弟……和你,慕枫道的小精灵。” 布奴莎屈身为谢,能有这样一位法力无边的神尊为助,她报仇的指望就大大的提高了。 “公泰,传信给我姐姐,就说我有了《降妖谱》的下落,并不在锦屏公子之手,那个计划先取消吧,公孙复鞅不好惹,可别平白再搭上我们同族的性命。”虞洺潇兴奋的搓搓纤长的双手,催促道:“快去传信吧,顺便把这个吃里扒外的败类带走,明天把他和那个斩魔士一起做成佳肴。” 樊公泰一把提起已经吓的快晕过去的无鳞,行若无事的告辞大步出门。 “今天真是个快乐的日子,而这份快乐,都是拜你所赐,我的小美人儿。”屋中只剩下虞洺潇和布奴莎两个,所以虞洺潇的语调充满了浓浓的春情,“该让我对你表示感谢了,体验过销魂蚀骨的感觉吗?马上就开始,我们修炼的第一课……” 虞洺潇横抱起布奴莎,向内厢的卧室走去。 第066章阒水鲡妃 雍糜的夜,男人粗重的喘息与女人轻声的呻吟形成了这片斗室中最蚀人心魂的声响,两个白如美玉的身体交缠在一起,从榻上到地上,全是因为迫不及待的褪下而抛洒得零乱的衣衫。 虞洺潇灵巧的舌头从布奴莎耳下最敏感的部位舔舐而过,布奴莎紧闭着双眼,舒服的发出一声呻吟,长长的睫毛不停的颤动。 “记住,学会运用你的香舌,它能带给对方奇妙而飘飘欲仙的感觉,我现在在你身上所用的一切,一会儿你要照着对我再做一遍哦。”虞洺潇紧贴着布奴莎耳边,款款的话语像是在布奴莎胸前轻柔抚摸的双手。 “嗯……”布奴莎又发出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抵受不住快感而发出的呻吟还是低沉着答应虞洺潇的言语。 不过,在这个时候,谁还会为这样的事而分心呢?虞洺潇的两手开始在布奴莎最隐秘的部位游动,同时张口含住了布奴莎的丁香小舌,吸啜她那甘美沁芳的津液。 这就是泣珠姐姐所说的,和男人之间的这种种妙不可言的快乐吗?布奴莎觉得有些紧张,却又很享受,不过半个多月前,她稚小而单纯的灵思还对这些事情懵懵懂懂,那时候,她只喜欢人间的热闹繁华,喜欢美丽的花,喜欢绚烂的烟火,喜欢所有小女孩都应该喜欢的物事,可是现在,被赐予最完美的女人的身体的她,却已经开始了一个成人所应经历的过程。 脑海里浮现起云泣珠那张清秀婉雅的面庞,浅浅微笑,眼波流转,然后,就是那抹眼眸中最璀璨晶蓝的亮色…… “该从女孩变成女人了。”这是她最后对自己说的话吧,真是遗憾,泣珠姐姐,你的愿望直到今晚,在你死后这么多天的今晚,我才得以实现。 布奴莎在浓情炽意中微微的睁开了眼睛,再一次看着这个将要拥有自己第一次的男人,多么美的男人,他的容颜甚至不比泣珠姐姐逊色,而他还拥有着比泣珠姐姐更高强的法力和更尊崇的地位,如果是这样的男人,这算是一个女人的幸福吗? “会有点疼,不过很快,你就能感受到最最畅美的快乐。准备好了吗?小美人儿?”虞洺潇小声说着,那滚烫坚硬的突起已经靠近了最合适的位置。 来吧,让我真正成为女人,带我进入畅美愉悦的云巅,布奴莎在心里喊道。 “我以为你只喜欢男人,想不到对侍弄女人也这么精通。”一个清清冷冷的女声突然传了过来。 这个声音竟使虞洺潇一哆嗦,愕然的停止了原本应该继续下去的动作。 布奴莎心里一震,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个盛装华服的高挑女人站在卧室的门口,云髻高耸,体态婀娜,五官容貌和虞洺潇极为相似,却也是个美艳异常的女子,只是面上的表情带着冷傲而强硬的神色,令人感觉不容易亲近。更令布奴莎心惊的是,几乎是一眼之下,便能感受到一股透入骨髓的巨大凉寒之气从她身上散发,这是高深法力的体现。 布奴莎已经知道,这个突然现身的女子是什么人了。单从这气势和如此相似的五官,便可以知道,她就是在阒水中地位仅在尚未甦醒的魔帝之下,身份无比尊崇的鲡妃娘娘了。 果然,虞洺潇带着点尴尬和羞恼的将榻边的衣衫抓起,捂住了私处,几乎是喊了出来:“难道不知道夜入人室,要预先通禀吗?姐姐!” “别用凡人的一套来适用于阒水圣族!而且,我到哪里,从来不需要预先知会,更不用说什么通禀。”鲡妃说话的时候,自有一股威严,和她周身散发的冰冷寒意极为相称。并且在说完这句话后,又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匆忙起身穿上衣衫的虞洺潇,冷冷一哼:“你大可以从从容容的穿上衣服,反正你的全身上下,没有人会比你的姐姐更清楚。” 虞洺潇的脸色明显一红,此刻他慌慌张张穿衣套衫的动作丝毫不见平素的雍容淡雅,就像是做了错事的小孩子被严厉的父母发现一样,多少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在虞洺潇穿衣的当口,鲡妃的目光又在布奴莎的身上一扫,布奴莎赤裸着身体,却很自然的下了榻,对鲡妃屈身拜倒:“宛月洞布奴莎,参拜鲡妃娘娘。” 鲡妃很快的打量了一番布奴莎完美无瑕的胴体,原本寒肃的神色竟也倏尔一缓,葱白的玉指伸出,搭着布奴莎尖削的下颌将她的头抬起,仔细审视着她的容貌。 布奴莎觉得鲡妃的手指冷的像冰,一股寒气从下颌直透入全身。不过她还是强忍着,摆出了一个摄人心魂的微笑。 “嗯,果然是倾国倾城,千娇百媚。”鲡妃满意的点了点头,“难怪连我这久不近女色的弟弟都对你动了心。你是赤目姥姥的孙女?还是云泣珠的弟子?” “是的,她们都死在了不休山炼气士的手里,我要为她们报仇。”布奴莎再次说出了自己执念的愿望,她也看出来了,真正的鲡妃娘娘,她身上蕴含的灵力气势确实要在云泣珠,甚至虞洺潇之上。 “执着是一种美德,尤其是牵记于仇怨的刻骨铭心。你幼小的神智心灵却早早担负起了成熟沉重的躯壳,这是悲哀还是幸事?我无法替你断言,可是我喜欢你的坚持。听说你本是要找我来传授你法术的,好吧,让我完成壮志未酬的泣珠的夙愿,让我来把她留下的弟子培育成才。” 鲡妃竟亲口说出要纳己为徒,布奴莎喜动颜色:“是……是,谢谢……谢谢娘娘。” 虞洺潇在穿戴齐备之后,再次恢复了雍雅和淡定从容的神情,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姐姐在一见面之下就夺走了自己的床笫之欢,而是用一种讥诮的语气出声道:“是什么让我的姐姐放下了那只会逢迎讨好的男宠,而风尘仆仆的赶来了这里?” 鲡妃用严肃而冰冷的声音回道:“叫他圣王,你不可以用这样不恭敬的称谓。” 虞洺潇在姐姐肃然的凝目注视下并没有坚持:“好吧,用你最喜欢的称谓,圣王,圣王陛下。” 鲡妃面容稍霁:“正堂说话。”她的举手投足之间仿佛有种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严,在说完这四个字后,立刻返身而出,虞洺潇的喉头动了动,却也乖乖的跟了出去。 布奴莎迅速的将胸衣和短裙穿上,不声不响的快步追上,像随从的侍婢一样,跟在了鲡妃的身后。 “我听樊公泰说了,你有了《降妖谱》的下落?”鲡妃甫一在主位上安坐,便反问道,只是她坐着的姿势依然是挺直着身躯,保持着尊崇的做派。 “你就是听到这个消息才立刻赶了过来吗?是的,我知道了《降妖谱》的下落,我本打算和布奴莎一起把它夺回来,敬献给你。” “你是想借此来向我邀功?让我重新审视我这个原以为不成器的弟弟?” 虞洺潇掩着嘴笑道:“我需要这样证明吗?姐姐?我只是要让你知道,任何事情,我都会比你倚重的那些族辈要做的更好,无论是断海、凌涛,还是……我的那位圣王陛下。” 鲡妃嘴角一扬,说不清是受用还是揶揄,她只是侧了侧身子,问向身后垂手侍立的布奴莎:“布奴莎,《降妖谱》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怎么从锦屏公子那里到了炼气士的手中的?你可知晓?” 落霞山紫菡院一战,孤山先生殒命亡身,出于对他力抗血泉鬼族的敬意,公孙复鞅和紫菡夫人将《降妖谱》借给了孤山先生的大弟子俞师桓,以一年为期。这件事,在伏魔道固然已经广为人知,可是阒水妖魔对此事还全不知情,遥感旁听的布奴莎自然更无从知晓,所以只能懵然的摇了摇头:“详情还不清楚,只知道那鹤羽门的俞师桓凭借着这个东西,杀了我们好些同族。” “好,绝浪,既然你有此心,我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一个月之内,我要看到那个炼气士的首级和《降妖谱》呈在我的案前。”鲡妃的目光直视虞洺潇。 虞洺潇不以为意的一笑,刚要答应,布奴莎却抢先一步,在鲡妃面前跪下:“恳请娘娘,把诛灭俞师桓的任务交给我!他是我不共戴天的死敌,我要亲手取下他的首级。” “无论你如何修炼,在一个月之内,想要凭借一己之力,除去这个带着《降妖谱》的炼气士,还是不切实际的事,如果你用心的话,十年之后,或可堪与其一战。但是,显然我们等不了那么久。” 一个月和十年,这是多么悬殊的差距,布奴莎心中一痛,难道我真的报仇无望? 虞洺潇却耸耸肩:“如果真这么在乎的话,那么我完全可以把那个炼气士生擒活捉,然后让我们的小美人儿亲自行刑,岂不是两全其美了?”听他的语气,似乎抓住俞师桓只是呼吸间便可得擒的易事。 不必布奴莎表态了,鲡妃立刻说道:“那就谨记你说的话,如果真的可以这样,我就算你大功一件,并把布奴莎的第一次赏赐给你,她是修习魅惑之术的极品,而在我的指点之后,与她的第一次交合更会使你的修为精进,怎么样?” 她本就是我的,如果不是你刚才突然闯入的话。虞洺潇心里恨恨的想到,不过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潇洒自若地笑道:“好,那我可就等着姐姐的厚赐了。” 布奴莎也低着头小声地回道:“听凭娘娘吩咐。” 鲡妃又挥挥手,让布奴莎重新站回自己的身后,继续下面的话题:“你这里的人手还要准备着,原先的进攻计划不变。” 虞洺潇本已平静的情绪一下子就仿佛被点爆,他白皙俊美的脸上猛的划过一丝愤怒:“什么?还要进攻锦屏苑么?不是已经知晓了《降妖谱》的下落吗?为什么还要劳师动众的去招惹公孙复鞅?” “是他先招惹了我们阒水一族,而不是我们去招惹他。对他的攻击并不是因为要夺回《降妖谱》,事实上这个《降妖谱》真落入了伏魔道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五百年前的旧事了,反制那书上招式的法术已经多有练出,这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不对那公孙复鞅进行惩戒,我们阒水的颜面何存?” “颜面?就是为了这个理由?为了这个凡夫俗子总是牵记于心,而在我看来却荒诞无稽的东西?你们就要去挑战那个冥思得道的公孙复鞅?”虞洺潇几乎是喊了出来。 “亏你还和凡人打了那么多交道。颜面,尊严,绝不是空泛虚荣,荒诞无稽的东西。人也好,妖也罢,只要你拥有了灵知,那么颜面和尊严就是必须要重视的关键所在。我又何尝不知道冥思得道的公孙复鞅的可怕?可如果我们对公孙复鞅的袭击忍气吞声,还任由其逍遥自在,那么虻山只会把我们看成软弱可欺,而许许多多自我修炼的散妖野怪就更不会投靠我们,那么,我们阒水的力量就会越来越低于虻山,日后的大战开启,我们又怎么和虻山抗衡?怎么去夺得这天下?但如果此战得胜,无论妖魔道还是伏魔道都会对阒水的实力大为震惊,这会是阒水在数千年中一个了不起的创举,甚至可以一举打破我们和虻山分庭抗礼的实力争衡。我之所以要立刻赶来,就是担心你因为知道《降妖谱》的下落,而一厢情愿的认为我会停止进攻锦屏苑的计划,可是如果缺少你这里的力量支援,我们战胜公孙复鞅的希望就又少了几分。此战,只能胜,不能败,明白吗?” “这算是一次赌博吗?将阒水的中兴之机全押在这一次对公孙复鞅的进攻之上吗?” “如果你知道你是必胜的,那么就不是赌博,而是稳操胜券的一次契机。” 虞洺潇幽幽的叹了一声:“世间万事,在没发生之前,谁也不能确定必然的结果。但是既然姐姐还是坚持,我这里随时听候差遣。” 鲡妃终于第一次对虞洺潇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不过笑容转瞬即逝,眉头微蹙:“听说你这里也遇到了些麻烦?有伏魔之士进入了这里?” 第067章自投罗网 “公泰真是多嘴,把什么都对你说了。”虞洺潇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无论是知道布奴莎想要拜鲡妃为师,还是知道了这里有伏魔之士潜入,显然都是樊公泰对鲡妃细陈详述的结果,毕竟是阒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鲡妃娘娘,利用这机会多做表现,也算是人之常情,所以虞洺潇倒并没有什么见怪之意,“不过是串通了这里的一个同族败类,自投罗网的斩魔士而已,我明天就拿他明正典刑。” “为什么不今晚立刻动手?迟则生变。” “生变?在这个大帝神力笼罩的地方?就凭这区区一个斩魔士?姐姐,不觉得有些杞人忧天么?算是我表现一下我的仁慈吧,毕竟在宴席间和他聊的还算开心,我赐给他最后一个可以酣睡入梦的夜晚。对了,姐姐,你有吃过伏魔之士的肉吗?哦,我记得你有上千年没吃过人肉了,那么明晚,我请姐姐品尝一下斩魔士的滋味。不管怎么说,圣王陛下的这个主意还不错,让凡人许许多多五花八门的奇巧淫技为我阒水所用,我们现在喝的酒、住的房,穿的衣裳,用的器具可都比过去好得多了。我用人间庖厨想出来的法子去烹调这个斩魔士,你说这个斩魔士在被做成菜肴之前,会是什么想法呢?” 鲡妃身上的寒意已经渐渐散去,似乎也是被虞洺潇轻松的神情感染,眼中放出颇感趣味的光芒:“听你这么说,倒是挺有意思的。好啊,我就多留一天,看看你是如何戏弄那斩魔士的。” 谈话进行到现在,姐弟俩之间的态度已然缓和了许多,虞洺潇又略思索了一下,忽然出声召唤:“公泰。” 樊公泰应声而入,其实自从鲡妃到达之后,他就一直小心翼翼的在堂外站立等候,这时候碎步的趋入,更显得恭敬异常,在鲡妃和虞洺潇面前跪倒:“小人在。” “叫你问庖厨的方子可问到了没?” “回主上,庖厨说食肉之法,莫过于鲜,可以罗网相勒其身,以刀即时割下突起肉脂,于炭火之上烧炙而食,最是鲜美。” 虞洺潇嘻嘻地笑道:“真会想,便是吃个活食的法儿,倒也有趣。就这么办吧。” “是,小人这便让庖厨准备。”樊公泰答应了准备起身。 “还有……”虞洺潇止住樊公泰,“……本来还想看看那清古先生有什么蹊跷,现在本尊要用心对付那不休山炼气士,这里也要准备攻伐锦屏苑,出不得岔子,为免节外生枝,本尊也就没心思和那清古先生猜谜语了,明天一起拿了他,和那个斩魔士做一堆吃了。再加上那姓时的书生吧,就会穷酸掉文,人又肮脏邋遢,可讨厌得紧,这里用他不着,还不如用他的肉给小的们填填肚子呢。” “是。小人也看那时寔甚是讨厌,主上此言,大快人心。” 倒霉的时寔,又怎么会想到自己一篇让人酸掉大牙的词赋以及放浪形骸的行为举止反给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妖魔们已经磨刀霍霍,要用甘斐的血肉开始一场盛宴,而甘斐却还懵然不知,在这个也许是人生的最后一个夜晚,他和平常一样,酒足饭饱的在自己的床榻上呼呼大睡,也许还做着最终可以大破阒水之境的好梦。 …… 刚刚睡醒的甘斐就着侍女递来铜盆,掬着水中的帛巾在脸上抹了一把,丝毫没有察觉今天的早晨和平常有什么不同,他所想的是,如果有机会,就在这城坞里多走动走动,看个究竟,可以的话,若能和那个清古先生仲林波再攀谈几句,看看他到这里有什么图谋。 樊公泰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在甘斐刚洗好脸还没有用早膳的时候就走了进来。并且在一进门之后,就连连说道:“恭喜滕公子,恭喜滕公子。” 甘斐一怔:“主管此言何意?滕某何喜之有?” “昨日欢宴,家主自与公子畅谈之后,深感欣悦,大慰平生,又敬慕公子气节,只恨相识太晚。这不,今天刚醒来,便是一迭声的催促小人,要请公子再去一叙。” 哈哈,爷还有这等魅力?夹七杂八的扯淡一通还能让那绝浪老怪相见恨晚了?怪道小师弟预知之下,说我有惊无险呢。甘斐大乐,也好,趁这机会,且看看沿途的城中底细。 甘斐逊谢了几句,穿上百花团衣,略想一想,觉得还要正式些,便将滕祥赠与的家传宝剑横挎腰间,又对镜梳妆了好半天,甚至还别别扭扭的往脸上铺了些粉。 樊公泰看的心中暗自冷笑,这算是盛装赴死吧,也不知道敷了粉的肉好不好吃。 “有劳主管引路。”甘斐装模作样的抬手做恭请状,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能够博得了绝浪老怪的好感,无疑对自己之后的行事要有好处得多。 走在城坞中青石铺就的路面上,甘斐的竹履发出哒哒的声响,而他则一边转着目光,暗记沿途屋宇道路,一边口中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樊公泰叙话。 “咦?这两日如何不见吴公?” “吴执事这几天另有杂务,一直未来与公子作陪,见谅见谅,许是下午就忙好了,到时候让他陪公子好好聊聊。” “听说宝坞聚有豪杰壮士数千之众,可有此事?”甘斐注意到这两天密布城中的劲装武士现在却一个不见,今天的城坞之内出奇的安静。 “正是,公子昨日也听家主说了,素有兴旺王庭,北还故都之愿,眼下大司马桓公挥军北上,家主正想起兵呼应,正因此才需要公子这样的知兵大才匡助义举呢。” 甘斐闲扯了好一阵,却觉得这一路走的极长。 “城主所居这般深幽?” “公子请看,这屋屋幢幢皆建在外坞,除了给客卿门人的憩处便是这满城人丁的居所,城主和内眷却是在坞堡最里处,公子莫急,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转过通道,穿过一栋栋华屋广厦,沿途连一个仆役侍婢都没有看到,这倒有些奇了,这般时辰,纵算不见武士护丁,但忙于日常杂务的仆厮却也不见可就反常了。 多年斩魔士的警觉掠过甘斐心头,直到此刻他才收敛了原本极为放松的心情,而在走到了一所高大的城堡前,甘斐第一次停下了脚步,左右顾看了一番。 “嗯?公子请,这里便是城主所居的内城,城主正在内相候。”看到甘斐停下脚步,头前相引的樊公泰转身相邀,伸手往黑洞洞内门里一肃。 这全是由青砖堆砌而成的城堡,可以从门洞处看到盘旋而上的阶梯,即便作为单独的坞堡,也可算非常雄伟的了,在这里却只不过是整个大庳城内的内堡,屏涛城坞的气派可见一斑。 甘斐笑了笑,信步入内,拾级而上,无论这绝浪老怪虞洺潇此次召唤的用意是好是歹,自己都只能坦然受之,在一瞬间,他似乎有了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 堡内两侧的壁上都掌着灯火,因此在看不到日头的梯台之上,倒也并不昏暗,等走到了平地处,甘斐终于看到了侍奉主家的仆人和卫士,当然,甘斐心里清楚,这些仆人和卫士也都是妖魔变化的。 拐了好几进,又攀上了一层楼,终于看到最里厢的一座厅堂打开了两爿大门。一个妖艳的女子扭扭捏捏的刚从厅堂内退出,在经过甘斐身边的时候,还媚笑着对甘斐眨了眨眼。 嘿,这小娘子长的不差,甘斐目光在那妖艳女子的脸上扫了一番,这应该是个有法力有身份的女妖,不然以这样的风情,怎么也应该在昨天宴席上的歌舞中出场。 甘斐转着念头,进入了厅堂之内,十数个桌案软席排开,有两个席位上却已经坐着人了,甘斐抬眼看去,发现一个正是那清古先生仲林波,只不过现在他没有再穿昨日穿着的绛袍,而是重又恢复了一袭白衣,就是嘛,甘斐回想着小师弟姬尧预知之术中所说的情形,觉得还是看到仲林波穿白衣更顺眼点。而甘斐再看另一人时,却有些意外,竟是那个满脸疙瘩的家伙,满嘴酸文的时寔?怎么?因为那又臭又长的什么狗屁《屏涛赋》反得了城主的另眼相看?也在今天早晨的受邀之列? 时寔原本面有得色,料想是昨日席上一番洋洋洒洒的斐然美文感动了城主,此际正在肚子里打着腹稿,有心在看到城主时,再以精奇华章奉上,待看到是那讨厌的红脸滕祥步入时,神情一沉,现出鄙夷之色来。 莫名其妙,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撩拨爷,爷几时得罪你了?一见爷就是这个死形样?甘斐没好气的想到,在樊公泰的指引下,再次大喇喇的坐到了时寔的上首。 仲林波一抬眼,看了看甘斐,然后又行若无事的垂下眼神,略顿一顿,再次抬眼看向甘斐,却发现甘斐也在直视着他,便淡淡笑了笑:“你好,滕兄。” 这是仲林波第一次对自己的回应,甘斐大喜,也点了点头:“你好,清古先生。” 时寔冷哼一声,歪过头,仿佛不屑与他们为伍一般。 “禀主上,几位高贤都已到了。”樊公泰对着内里躬身说道。 “甚好,请几位暂先安坐,虞某这便来。”虞洺潇的声音从内里室中传来。 甘斐的耳朵动了动,下意识的吸了吸鼻子,他可以感觉到,在内里室中并不止虞洺潇一人,有几股不同的香味传出,这是女人的脂粉香气,而在这香味之中还隐含着一股极为阴冷的寒意。 佩饰琳琅作响,虞洺潇从内室中施然步出,今天的虞洺潇也换了装束,艳红的锦袍更将他俊美的容颜衬托的神采焕发,甘斐觉得虞洺潇这模样不是个女人太过可惜了,尤其是他还像女人一样的在自己的面上涂脂抹粉,身上熏着的香和内里传出的女人的脂粉香也极为相近。 “参见城主。”甘斐、仲林波和时寔还是依着士子的礼节向虞洺潇表示了问候。 虞洺潇现出的笑容竟有些妩媚,眼波流转,双袖一抬,算是回礼,同时看似娇弱无力的身体又斜倚在了正中的主位之上。 樊公泰的眼神泛出诡异的猩红色,却又快速的低下头,退出了房间并关上了房间的大门。 房门吱嘎嘎的作响,在最终嘭的一声关紧的时候,虞洺潇轻柔的声音也响起了:“昨夜诸公休憩可好?” “酒意酣然,入睡香甜。”时寔抢先发话。 “昨日与高贤一会,虞某心生欢喜,辗转难眠,倒和诸公酣然入睡的情形大相径庭呢。”虞洺潇眯着眼睛笑道,异常的迷人。 “城主忧国忧民,担着大任,更有克复帝统的宏图大志,这般心愿,便如留侯子房,武侯诸葛一般,想事也比我们这些俗人想的多,我等却如何与城主相比?”时寔的马屁拍的异常响亮。 虞洺潇迷人的微笑没有停止,而且在听完时寔的话之后,更显出容光焕发的美丽:“嘻嘻,时先生可真会说话,虞某恨不得把时先生这甜蜜蜜的嘴儿给吃了下去。” 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甘斐瞬时间双眉一紧,双目瞪视着虞洺潇。可时寔却是心中一荡,眼珠子在虞洺潇艳若桃李的面庞上转了几转,这屏涛城主相貌俊俏,风姿旷美,便比闭月羞花的佳人还要美上几分,现下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不是大含引诱之意?自古龙阳共枕,断袖分桃,亦是佳话,我时寔可不介意这虞城主是男是女。 “有一句诗,虞某还想请教。”虞洺潇虽是对时寔说话,可是秋波盈盈的杏瞳却投在了甘斐面上:“是怎么说来着的……哦,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只不知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厅堂的屋角开始隐隐的有黑气飘凫而起,含着一股浓重的妖腥味,甘斐眼神在黑气上一转,心中一震,身体立刻踞坐挺直,而那仲林波也看到了这奇异的现象,面色一怔,似乎是大惑不解,只有那时寔毫无察觉,忙不迭的出声表现:“哈哈,好教城主得知,这是曹魏陈思王的诗句,此是陈思王自苦友人被戗,却无能为力,唯有作诗寄意,乃是作于延康元年……” “就是自投罗网的意思。”甘斐打断了时寔的絮絮叨叨,浑身蓄满气劲,随时准备暴起应变。 “说的真对。”虞洺潇笑嘻嘻的拍了拍手掌,“足下既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是孤身前来,不是自投罗网又是什么?” 不等甘斐答话,虞洺潇又悠悠的补充了一句:“从诸公进入这内堡的时候起,我就没打算让你们再见到明天的太阳。” 第068章司稽司马 虞洺潇此言一出,仲林波的神情很明显的为之一震,而时寔还浑浑噩噩的不明所以,或许还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只有甘斐,嘴角微微上扬,冷冷的盯着虞洺潇,身体在座席上已经端的笔直。 不用说了,这个绝浪老怪竟已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露了破绽,不过现在可没什么余裕闲暇去思忖这其间细琐,屏涛魔城,妖邪成千上万,既然自己行藏已败,面临着的,就将是一场绝无胜算的血腥厮杀。 也许绝浪老怪说的没错,自己再也看不到明天的日头了,对此,甘斐倒不畏惧,斩魔之士,多所历难,何惧一死?只是对于这次潜身至此的计划败露的如此之快,甘斐却是很有些气沮,本意是孤身犯险,大展神威,一探阒水的玄诡本源,怎知道谋划尚未实施,便已然身遭败灭沦丧之厄。 虞洺潇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招,一团黑气凭空而降,重重的砸到地上,黑气散开,正露出被绑缚的严严实实的无鳞身形。而无鳞一落地之后,就挣扎着杀猪价般大喊:“神尊饶命!神尊饶命!小……小人也是逼不得已,逼不得已呀!” 原来是这个鳝鱼精被发现了,甘斐表情镇定,很显然,所有一切的图谋现在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那就且由得这绝浪老怪带着成竹在胸的笑容,继续说下去,而他的手则已经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对于以这样奇诡的方式出现的无鳞,时寔已经发现有些不妙了,只是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一脸愕然的瞪视着虞洺潇;至于仲林波,却也从一开始震惊的举止中恢复过来,此际面容威肃,握拳蓄势。 “滕公子,认得他吧?”虞洺潇雍容温雅的神情丝毫没变。 “城主既然都知道了,还废话做什么?”甘斐发出冷笑。 “哈哈,足下倒也爽快,既知事败,却也不慌不辩不争,这番豪杰气度,不愧荆楚斩魔之士。”虞洺潇笑的甚至颇为妩媚,还拍了拍手,“那么,准备好了么?我可要开始了。” 室内陷入短暂的极度寂静之中,甘斐心里一凛,他知道虞洺潇这句话之后的含义是什么,顿时凝神待发,而原本哭嚎大叫的无鳞也一时忘记了嘶喊,眼睛带着黄光惊骇的张大,只有室中计时铜漏里的水滴发出的声响异常清晰的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滴答……滴答……”水滴声中,屋角泛起的黑气也缓缓的飘入至厅堂之上。 来吧,便殊死一战,甘斐何惧?甘斐握紧了剑柄,手上因积蓄着玄灵劲气而现出了赤红色的光芒。 虞洺潇眯起眼睛,像是爱美的女人在欣赏自己最珍藏的首饰一样,细细打量着甘斐。 打破这短暂寂静的却是仲林波。他霍然站起身,从怀内掏出一块铜牌,直示于虞洺潇面前:“东阳郡司稽司马在此!虞洺潇!你欺诳士子,私匿人口,是何居心?” 司稽司马?甘斐在听到这仲林波这般一喊,再看铜牌上司稽二字和官家印信,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没错,这仲林波果然是另怀图谋所来,不过自己却想到了岔路上去,只道也是哪个伏魔同道中人的一次乔装改扮而入,却原来他是朝廷的司稽司马,司稽司马在各郡县中专司缉盗刑狱之责,敢情这屏涛城坞倒底还是引起了朝廷的察觉,派了这么个司稽司马前来一探究竟,可是他们又哪能知道,这屏涛城坞尽是修炼成精,法力高强的妖魔鬼怪,这又岂是人间官家所能对付得了的? 虞洺潇一个小小的错愕之后,也突然笑出声来:“嘻嘻,却原来……却原来清古先生是官府中人?对不住对不住,容我笑一会儿,先前全想岔了,我还以为你是……没事没事,虞某这便见过司稽司马大人。不知道虞某这里犯了什么王法,却怎么连司稽司马大人都惊动了?” 仲林波见虞洺潇笑的轻浮,神情中全无恭敬之意,心中暗恼,脸上却还威肃着不动声色,将铜制的印信又示了示:“虞洺潇,你诓骗了许多士子来,究竟所图为何?我奉东阳郡朱大人之命,假作卜筮名士,就为了看你这里的玄虚,说,你把那些士子送去了何处?” 这一年来,东阳郡内多有士子平白的失了踪迹,他们虽是寒门庶族,却也不是流民徙徒,这许久杳无音信,族中便有亲眷呈报了郡守,只说受人所邀,却再无信息相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东阳郡守朱杋也深感蹊跷,却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此中或许隐含着什么重大图谋,而且多半还是和朝廷的北伐大计有着关系,这也是朱杋久居宦途的一种为官者的敏感,生恐这是鲜卑人或者氐人在南朝境内做的勾当,找寻这些南朝不得志的士子们为其所用,甚至从他们口中打探南朝的虚实详情,存了这个念头,朱杋便更不敢懈怠,和手下最精明了得的司稽司马仲林波商议此事。 仲林波年岁虽轻,却着实厉害,担任司稽司马这几年,也不知擒拿过多少为恶甚巨的大盗流寇,还是他有了主意,装作隐居于野的名流之士,并在整个东阳郡内大肆宣扬,且看是否能引人相邀,果不其然,一个自称是鄱阳郡屏涛城坞的使者慕名而来,交谈间,仲林波顿时听出,这屏涛城坞正是使那些士子失踪的始作俑者,当下慨然应允,便是来此详查备蠡。 几天暗自留意,仲林波看屏涛城坞这番气派,而这虞家又不是什么南朝久负盛名的名门望族,像这般奢靡豪阔若非背后有大势力支持绝不可能如此,因此更觉得多半会和胡人的朝廷有牵连瓜葛。 今天虞洺潇说的这些话,仲林波听的并不是很明白,可他也知道,虞洺潇对那个建康来的姓滕的士子以及自己都动了杀心,情势紧急之下,立即奋而起身,就盼用官府之威稍阻之,所以他又很快的虚言恫吓道:“虞城主,还请你从实说来。你这屏涛城四下,早有我东阳郡劲卒三千包围,只需我信令为号,他们便可一涌而入。”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虞洺潇一脸好整以暇的神色,疑惑既除,他现在便没把仲林波放在眼里。“你以为我请你们这些人间士子前来,是为了什么?你连我们究竟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你却还来查个什么?” 一连几句“什么”听的仲林波一头雾水,而飘入厅堂之中的黑气也像含有灵知一般,分成了三团,分别涌向了座上的甘斐、仲林波和时寔三人。 就在仲林波还在皱眉思忖的时候,黑气已经盘绕在他的眼前,仲林波猛一抬头,骇然发现,黑气中现出一张巨口獠牙的面孔,兜头向自己咬下。 这是什么?仲林波看的目瞪口呆,甚至忘记了躲避,鼻中似乎都能闻到了那巨口中传出的恶臭。 身影快速的一晃,正是甘斐弹身而起,先将仲林波重重向后一拽,躲过了巨口的吞噬,而后转向跃去,同时拔剑出鞘,手起剑落,对着时寔面前的黑气从上到下的一挥。 一股黑血飙出,黑气中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几片带着血迹的鳞甲从黑气中掉落,而那团黑气也在须臾间消散。 另两团黑气中倏的飞出两个人影,一身亮闪闪的鳞片之形,头大身小,嗬嗬的发出怪叫,径奔向当头的甘斐。 甘斐双手略显别扭的持着长剑,不闪不避,反而迎身向前,只一剑便砍下了第一个人的头颅,而在颈血喷出的一刹那,第二人已经扑到了甘斐的身上,正是抓准了甘斐挥剑,回护不灵的当口。 仲林波这才有机会看清了从黑气中现出之人的模样,双眼怪异的暴突而起,咧开的大嘴长着密密的尖利獠牙,一脸的乌灰之色,在脸颊边甚至还有腮纹开裂而起,这哪里是人?分明就是一个短小的人身之上长了个大大的鱼头。 眼看着那鱼头怪人张开大口就要咬在甘斐脖项,仲林波顾不得惊诧心慌,伸手便要上前相助,可没等他动身,就看到那鱼头怪人发出惨叫,却原来甘斐抽出手来,在鱼头怪人作势待咬的一瞬间,把手抠在了鱼头怪人的腮纹缝隙,将鱼头怪人的脑袋拉的后仰,而后抠着腮缝的手上使力,赤红色光芒闪耀,在鱼头怪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竟生生将鱼头怪人的半爿脑袋连皮带肉的撕扯而下。血水飞溅,染红了甘斐的满头满脸,甘斐呸的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吐沫,双目炯炯,直视着依然安坐的虞洺潇。 鱼头怪人一时未死,捂着血肉翻涌的半个脑袋在地上抽搐,甘斐这才举起剑,一下子解除了他的痛苦。几道黑烟从死去的两个鱼头怪人身上升起,甘斐站在当地,在血水淋漓的脸上抹了一把,哈哈的大笑了一声。 “打的很不错,着实不错。”虞洺潇没有因为施以突袭的小妖被甘斐转眼间斩除而显出丝毫的惊诧之色,反而鼓着掌大感兴趣的站起身来,声音轻柔的就像对情人呓语的少女一般,“本来我是想用定身术的,不过我又觉得用这种方法令你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杀死,实在不是待客之道,所以,我就直接开始了。你不会见怪吧?” “就算你用定身术也是一个鸟样,你以为爷会被你这种小伎俩给困住?”甘斐也咧开嘴笑着,在满头满脸鱼怪血迹的映衬下,凛然有威。 “不过不得不夸你一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徒手用生生撕裂的方式杀死我阒水一族的战士,很残忍腻心呢。其实你大可不必一剑杀了他,就让他那样在哀嚎痛苦中慢慢的死去,不是更有快感么?” “杀戮没有快乐,我不用那种方式杀了他,那我就要被他生生吃掉,所以这只是我不得不自保的手段。阒水绝浪,这便是我与你最根本的区别。”甘斐用剑指着虞洺潇说道。 虞洺潇又掩着嘴,笑的前俯后仰:“嘻嘻哈哈,口齿好伶俐,难怪可以化装成士子潜入呢,你叫什么名字?我是说,你真正的名字,斩魔士。” “荆楚乾家弟子甘斐是也!” “好像听过,不是很熟,不过谁在乎呢?反正很快你的血肉就将为我族腹中的一餐,而你的虚名就将和你的身体一样,如同烟尘一般永远消散。虽然你一人冒名而来此地显得是那么的愚蠢,但也说明你的胆色过人。出于对你的敬意,还有我的慈悲,我赐你力战而死的荣耀。并且不让你孑然一身赴死,至少还有这位司稽司马大人和这位出口成章的时先生和你一起。哦,差点忘了,还有我族的那个败类。” 无鳞吓的瑟瑟发抖,眼睛里露出了乞怜的神色,而时寔更是惊骇的无以复加,两条腿只觉得发软,他还是不明白,自己是犯了什么错事,以至于惹来了杀身之祸?更何况,刚才的情形他也看在眼里,这些都是什么东西?长的那么可怕? 这个可恨而又可怜的酸腐书生还是不懂,有时候别人对自己的憎恶真的不需要什么堂而皇之的理由。 “你还真是好心,不过爷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你既然让我力战,那死的就不知道是谁了。”甘斐向前迈出一步,他浑身都散发出赤红色的光芒,这是将浑身灵力催谷到巅峰的显现。 “嘻嘻,其实也不怕对你说真话。人肉最美味者,莫过于气血畅通,龙精虎猛的活肉。给你这么一个力战的机会,正好让你活活血,你这块活肉,我是吃定了。况且,我不会轻敌,我只是知道,无论如何,你和他们……今天都活不了,你们一丝一毫逃脱的机会都没有,我要看你徒劳的反抗,作为我盛宴之前一次快乐的游戏。”虞洺潇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配上他完美的面庞和雍华的气质,显得无比优雅。 “游戏?玩猫捉老鼠吗?爷会让你知道,在你面前的,究竟是老鼠还是老虎!”甘斐又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嘴角还能尝到那鱼头怪人留下的血腥味,然后,他真的像一只老虎一样,迅猛无比的扑了上去。 第069章孤身拒妖 “你的舞台在那里,不是这儿。”虞洺潇能够感受到甘斐飞跃着扑上前来时,那浑身散发的惊人气劲,但他毫不在意,即便是声名久著的伏魔道宗师人物,他一样有战而胜之的信心,更何况眼前这伏魔道的二代弟子呢?也正是有这份高深修为的自信,他才会好整以暇的坐视那斩魔士的徒劳挣扎,因此他只是潇洒的抬手一止,一股无形的气流已然缠住了那甘斐周身上下,按照自己的设想,这斩魔士将因此动弹不得,乖乖的被自己送回到厅堂上,去和那些嗜血凶狠的小妖们厮斗。 然而出乎虞洺潇的预料,甘斐身上的赤红色光芒一盛,竟然冲退了缚身的气流,而他虎扑过来的势头没有任何减弱,双手持着宝剑,当头劈下。 “哦?这般了得?”虞洺潇只是刚一转念,甘斐手中的长剑便迅捷无伦的从他面门直至腹下留下了一道直直长长的赤红色剑痕。虞洺潇面色一凝,原本的身形倏尔淡去,而真身实形却在十步开外的墙边现出,几茎断发随着剑势缓缓飘落,这一击终究还是没有完全闪避开去。 甘斐像猛虎一样蹲踞在虞洺潇原先所坐的席位上,嘿嘿一笑:“身手不错嘛,娘娘腔,躲的还算利落。” “比我想象的好像是要厉害几分,不过,你又怎能伤到本尊分毫……”虞洺潇用揶揄的语气回击,就在他说话的当口,一道淡淡的血痕从他的额头直至上唇赫然而现,虞洺潇顿时一怔,面色大变。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这斩魔士的剑竟真正刺中了自己?这怎么可能? 甘斐双手持剑而立,姿势总有些别扭,没办法,此次潜入,用的是滕祥家传的宝剑,自己用惯了手的宽刃长刀未曾带来,不然刚才这一击能将对方伤的更重些,好在这把长剑两侧都开了刃,勉强用运使刀法的招数施展总算也能有些威效,此刻看着神色惊骇的虞洺潇,甘斐大笑道:“还觉得是猫捉老鼠吗?你不仅是轻敌,而且自视过高了,你从一开始就应该全力对付爷的。” 虞洺潇抚摸着面上的伤痕,创口不深,便连血也没有流出来多少,但自己毕竟还是被这斩魔士伤了,更可恨的是,他伤的偏偏是本尊最为看重的,完美无瑕的容颜!虞洺潇大怒,原先总是露出娇艳妩媚微笑的神情荡然无存,眼眸中掠过一丝墨绿色的诡异光芒,语调也变得尖厉:“杀!杀了他!本尊要用他的五脏六腑下酒!” 无数道颜色各异的气团渗过紧闭的大门,很快在厅堂的中间现出奇形怪状的人形,都是面目狰狞,张口待噬的模样,仲林波看的双眉紧皱,这些都是什么人?不,绝不是人,他们是怪物,是传说中会吃人的怪物。时寔哇的一声叫了出来:“妈妈呀!”,噗噗放出几个屁来,连带着下身一大片湿迹。 “不好。”顾不得再继续追击虞洺潇,甘斐深知仲林波和时寔这两个凡人根本无法招架小妖们的进攻,他立刻飞身跃回,抢在一个身量巨大的妖魔张牙舞爪的扑向时寔之前,一剑剁下了那妖魔的头颅,身形绝不稍歇,长剑刺斜里一斫,又将一个长着长长鱼鳍正待撕咬仲林波的妖魔一劈两半,其余众多的妖魔聚在一处,吼叫着蜂拥而上,与甘斐斗在一处。 仲林波心中虽惊,但多年缉盗擒寇练就的高强身手此际也发挥了作用,他灵巧的躲开一个妖魔的撕扯,着地一滚,同时把还愣在当地的时寔一扯,时寔吓的脑中一片空白,被仲林波一扯之下,顿时站立不稳,骨碌碌的倒地翻了几翻,正滚到了一样被捆在地上的无鳞身边。 虞洺潇一脸勃然怒色,手底黑气缭绕,双目只不离甘斐身上,正要加入战团时,身边一道红光闪耀,却正是管事樊公泰,屈膝拜倒:“主上万金之躯,何必轻涉战端?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斩魔之士,交给小人就是。一个时辰之内,小人将为主上呈上此人新鲜的心肝。” 虞洺潇顿了一顿,脸上的神色也渐渐恢复了先前的雍容淡雅,又摸了摸面门上那一道创痕,嘿然一笑:“是也是也,本来是一场游戏,本尊却怎么先沉不住气了?小小疮疖,正可为本尊之警。他说的没错,我在一开始就该全力对付他的。好在现在也不晚。”虞洺潇语调一冷,“全力攻他,我要他死在那几个人之前,以儆效尤!” “诺。”樊公泰用大有古风的礼节向虞洺潇做出了回应。 虞洺潇的身影在墙边隐去,他是去内室重新梳妆,当然,在那里欣赏这里的厮杀也一样可以。而樊公泰则站直了身子,眼中散出猩红色的光彩,注视着甘斐的一举一动。 堂上厮杀正紧,甘斐一人时而趋前,时而退后,时而斜身突出猛劈一剑,时而碎步避让横里巧击,斗不多时,觉得足下竹履甚不乘便,借势又脱下了竹履重重砸在一个探出舌头流着口水的妖怪面门之上。就这样跣足怒搏,甘斐竟是不落下风。 仲林波凑近时寔,先给了兀自痴痴愣愣的时寔一个耳光,时寔被打醒,脸色一苦,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呀……呀……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呀……” “你们还看不出来?”躺在时寔身边的无鳞有气无力地说道:“他们是妖,我也是,我们都是修炼成人身的妖,最喜欢吃人,你们落在他们手里,连骨头都不会剩下一根……” 时寔用惊慌的眼神先看了看眼里发出黄光的无鳞,又看看与甘斐厮杀的众多怪模怪样的人众,只觉得天旋地转,怎么古籍传说中这些怪物竟真的存在于世上?还……还想着吃我?时寔转念之中,下身裤裆间又湿了一重,不禁再次失声大哭:“妈妈呀!” 仲林波倒并不算太吃惊,在看到先前那股黑气从屋角显现的时候,他就觉得此事大不对劲了,所以他在那时自曝了身份,一则是想有恫吓拦阻之效,二则也不无试探之意,当然,官家威势全无效用,那虞城主也没现出预想中心怀叵测的细作该有的神情,那大笑分明就是一种大感意外的表现,看来那虞城主也猜测过自己的来历,只不过自己真实的司稽司马的身份和他所料想的大相径庭而已,却原来这虞城主是妖,且不管他们由何而来,又是怎么出现在这人间世界,为今之计,只有速速脱出这妖魔盘踞的城坞,逃出生天才是要紧。 仲林波看着甘斐与众妖厮斗的身影,暗自钦佩,世人传说中有着弥天之术的妖怪竟然被这个红脸的大汉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的击败,看这妖怪似乎也不过如此,既然这红脸大汉可以,自己也是个精修武艺的高明之士,为什么自己就不可以呢? 仲林波想到这里,顿时觉得心里豁然一轻,堂堂司稽司马,岂能托庇于他人?觑准机会,在一个妖怪被甘斐的剑势逼的向后退步时,忽然赶上侧身扫腿。 扫中妖怪的小腿仿佛撞上了坚硬的岩石,仲林波只觉得小腿生疼,那妖怪反首一望,獠牙突出的大嘴喷着臭气道:“咦?好端端的肉还不安分?” 仲林波见那怪眼里透出绿幽幽的光,心中暗凛,手上却不迟延,一记肘击,狠狠打在那怪的腰胁间,那怪恍如未觉,嘿嘿笑道:“给我挠痒痒吗?”伸出簸箕般的大手,就往仲林波当头抓来。 仲林波精擅武艺,尤其近身格斗,在整个东阳郡从无敌手,却不想在这妖怪面前毫无颉颃之力,眼见得大手抓来,便待退身以避,可不知怎么的,浑身上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绑缚,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先吃了你!”那怪一把抓住仲林波,大口一张,就往仲林波头上咬去。 “噗”!剑尖从那怪的口中伸出,就势一转,那怪双目突出,一丝淡淡幽幽的绿气从头顶浮起。 甘斐拔出长剑,看也不看已然倒地的妖怪,返身继续厮杀,仲林波觉得束缚自己的力道倏尔消去,手脚又可正常举动了,大感骇然,情知妖魔不是自己一介凡体所能抵挡的,当下也不再想什么挺身颉颃的念头,而是坐回已经吓的七荤八素的时寔身边,看甘斐一人与群妖搏杀。 甘斐把武艺和除魔之术衔接的极为完美,尤其出手间往往出人意表,却又极具巧思,总是用最合理的方式躲开妖魔的攻击,并最有效率的斩除对手。攻入堂上的妖魔共有二十余众,一番厮杀下来,场上就只剩四五个法力更高的妖魔了,余者尽数被甘斐所杀,尸骸脏腑皆覆于地,妖魔死去后涣散的元灵之气不停的漂浮。 樊公泰面如沉水,眼中的猩红色光芒越来越强烈。本以为是一场轻而易举的取乐游戏,可这个斩魔士竟出乎预料的强横,以樊公泰的千年道行来看,此人功力虽不是太高,但纯论格杀妖魔的能为,绝不在当世几大伏魔宗师之下,怎么伏魔道晚辈弟子中也有这么杰出的人物? 虞洺潇前番的叮嘱又在耳边响起:“全力攻他。我要他死在那几个人之前,以儆效尤!” 那就尽全力吧,徒然折损了这许多族众,其实从一开始,就该让我出手的。尤其,最最尊贵的鲡妃娘娘也在注视着这里,该使这场厮杀回复到取乐的本意上去了,让娘娘,让主上,看一看我阒水血鲤的耿耿忠心。 樊公泰凝气蓄势,猩红色的光芒在全身发散,整个室内的气流也为之一窒。甘斐挥着剑,却也很快感觉到了这种气流的异常,就在他循着异状抬眼看去时,一道猩红如血的光芒直射在自己眼前。 甘斐身上的赤红色灵力之光转眼就被猩红色光芒包围,形成了一个浑圆的光团,依稀能看出光团中甘斐的身影。 樊公泰双手突前,像是环抱着这猩红色的光团,身上精气四溢,嗞嗞作响。 残余的四五个妖魔见此情状,都恭顺的退在了一旁,屏涛坞中,除了绝浪神尊,谁不知道就是这千年得道的金鳞血鲤最为高强?尽管他以凡人的面目出现时只是显得精明强干,可也正是因为他高超卓绝的妖力,才使绝浪神尊赋予了他更高一层的地位。这个斩魔士既然是由金鳞血鲤樊公泰亲自出手,便已不足为患,还是让主管大人一人克尽全功吧。 这猩红色光团乃是樊公泰妖灵元神所聚,凡陷之于内者,周身精气尽被吸取,连带着魂飞魄散,纵还剩个肉体躯壳,也与活死人无异,此招谓之“断灵血雾”,平素樊公泰略一运使,确是一派血色朦胧的雾气之状,今番却是全力施为,竟将雾气催谷成了形若实质的圆球之体,也正因如此,那斩魔士被困其中,必然也再无幸理。 “魂来!”樊公泰的两手光亮更盛,射出两道细细的红线直探入光团之中。 吸其魂,断其灵,虽是略费周章,可也大体无差,马上就能吸取这斩魔士的灵神魂魄了。樊公泰嘴角露出暗笑,这个嚣狠的斩魔士一会儿将被串烤起来,到时候自己再让他的魂魄归位,在火焰之上听着他的哀嚎,烧炙他的血肉,这才是娘娘和主上喜欢看到的事,自己也算是又立下一功。 嗯?其魂何在?樊公泰探出的红线在光团之中反复逡游,却空空荡荡的触不到实体。 “速退!”一个清冷的女声忽然在樊公泰耳边响起,樊公泰心中一震,这是鲡妃娘娘的声音,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吧,只是,何以唤我速退? 不等樊公泰转过念来,猩红色的光团突然大涨,嘭的一声爆裂开来,一股热风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喷洒而出,甘斐昂昂的挺着胸,一手持着剑,一手将樊公泰探入的两条红线拽起,笑嘻嘻的道:“我说怎么突然这么暖和,原来是樊主管你亲自出手了啊,咦?这是什么?是你本相上的触须吗?你是条什么鱼儿?” 说着,甘斐将两条红线猛的一拉,樊公泰只觉得从手底直至两耳之下一阵剧痛,不由自主的被甘斐拉的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心中却是大惊,怎么我凝聚我毕生修为的“断灵血雾”被破的这般轻易?这斩魔士当真如此深不可测? 本已退身在侧的几个妖魔见势不妙,发出嘶吼,齐齐迎上,甘斐手中长剑一划,赤红色剑芒迸发,将几个妖魔冲的东倒西歪,同时甘斐又将提着的红线一拽,促狭的看着樊公泰踉踉跄跄的被自己拖拽上前。 这便是金鳞血鲤的腮边触须,更是其修道砺灵的元神所在,樊公泰又怎能想到施法不成之下,反被对方控了命门,心中叫苦,却又无计可施。 甘斐心中大乐,所擒者虽然不是那绝浪老怪,但这樊公泰也是城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擒住了他,今日脱身的指望便多了几分,乐呵呵地说道:“樊主管啊,这么着,你把我们几个送出去,我饶了你性命如何?” 第070章妖怒 “放你娘的屁!纵碎骨粉身,你们今日也休想脱出此地。”尽管命悬敌手,可樊公泰还是很强硬地回道,只是由于两条触须被甘斐攥在手里拉拽,连带着他手臂至耳下一阵阵的钻心剧痛,冷汗也涔涔的从额头流下。 甘斐一乐:“咦?你也会说粗口?哇哈哈,极好极好,就是说的不够完整,我教你,应该说,放你娘的猪瘟屁!这个说起来才给劲!再问你一次,干是不干?” “有种你现在就杀了我!要我放你走,绝不可能!”樊公泰已经疼的软倒在了地上。 甘斐啧啧称奇:“嘿!樊主管硬气得很那,倒有些人间好汉的风骨,难得难得,可惜兄弟今儿性命攸关,既然擒了你可放你不得。哦,差点忘了,这事你也做不了主,得问你老大。”嗓门突然一提,冲着内室大喊:“喂,娘娘腔,听到了没?你家老二在爷手里呢!我也不为难你,他们几个,你全放了,爷留下陪你们玩,还放了你家老二,怎么样?” “嘻嘻”,虞洺潇阴柔的笑声刚刚响起,身形就出现在厅堂的主位上,还是像先前一样,斜倚着软垫,仿佛弱不禁风。“怎么?甘公子还想当个大英雄?宁愿自己赔上一命换回那几个凡夫俗子的性命?” “是用我和你家老二的命,来换他们的命!这买卖不赔吧?”甘斐拉了拉手里拽着的红线示意。 “他们?你是说这位司稽司马大人和时先生?” “还有他!”甘斐指了指躺在地上一脸颓丧的无鳞,“我是给他下了罡气,而且说老实话,我本来就是要宰了他的,他身上好重的妖腥味,一定没少吃过人。不过,他陷入现在这样的境地,也因为是我弄的。大丈夫恩怨分明,既然是因为替我办事遭了难,我就一定要回护他周全!” 无鳞眼一瞪,眼里又是感激又是疑惑不解,他怎么也没想到临到末了,竟然还是这可恶的红脸胖子想救自己的性命。 虞洺潇同样觉得不可思议:“这算什么?人类的伦理道德吗?你是个斩魔士吧,我要是告诉你他吃人肉时的馋样,你还会救他吗?” “至少他没有主动向你告发,在这里的时候他有的是机会出卖我,无论他是缘于怕死还是什么别的理由,至少他信守了自己的承诺,我想,这也是你要杀了他的原因。那么我同样要信守我的承诺,不让他因为这件事而死。” 虞洺潇仰头哈哈大笑:“真是令人感动啊,无鳞,想不到你死之前还能交了个伏魔道的朋友。”手一抬,原本绑缚无鳞的绳索从中断裂开来,无鳞觉得浑身一轻,一骨碌爬起身来。 甘斐嘿嘿一笑:“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虞洺潇还了一个讥诮的笑容,突然扬声喝道:“无鳞,把你身边那两位拿下,我可以饶你不死!” 无鳞一怔,几乎是下意识的伸出手去,身边的仲林波反应快,抬手一遮一打,击在无鳞腰间,无鳞恍如未觉,还是将仲林波斜手一扣,手指搭在了他的咽喉要害,而身边另一个时寔,几乎根本不用出手,他已经吓的软倒在无鳞脚下。 甘斐眼一瞪,目眶欲裂:“你……卑鄙!” 虞洺潇忽然觉得现在才真正的好玩起来,笑个不停:“亏你还是久在人间江湖走动的,怎么那么天真?掌握他生杀大权的是我,只要我一声令下,他想也不想,也会对我的命令完全照做的。现在,是他们两个在我手里,该由我发话了,放开我的樊主管,我可以暂时不杀他们!” 甘斐犯了一个错误,他用光明磊落的胸襟换来的却是变生肘腋的情势易转,不由眉头一紧,跟这些毫无信义廉耻的妖魔谈什么条件?天真,那个绝浪老怪说的没错,自己太天真了,天真的太过可笑。 甘斐漠然的看了看无鳞,无鳞竟出乎意料的露出一丝愧色,低下头去,而仲林波被他制在手里,稍有微动,便是穿喉破颈之祸,那时寔就更不必提了,只需无鳞一脚踏将下去,管保把肠子都能给踩了出来。 甘斐叹了一声,迎向虞洺潇得意洋洋的眼神,反而把手里拽着的樊公泰的触须拽的更紧了,这是保命的根本,绝不能丢。 虞洺潇长舒一口气,语调分明带着不屑一顾:“不打算做这笔交易?那就看看喽,我下令了啊,无鳞,我数到三,若是这位甘公子还不放手,你就吃了他们,生吃。” 受制的樊公泰却挑衅般的将头抬了抬,主上干的漂亮,这么快的就扭转了局势,不过也就是因为我不争气,放着这满城的同族战士在前,我却落入敌手,致为所擒,不然,早杀了这斩魔士多时了。 “一……” 甘斐咬了咬牙,身上的赤红色光芒又盛了一重。 “二……”虞洺潇觉得这次的游戏虽然小有瑕疵,导致自己的脸庞还被划伤了一道,可看着现在对方在眼前一筹莫展的样子,还真是很有意思的。 甘斐双眉一轩,似乎做出了决断。 “咳咳……”一直低着头的无鳞忽然咳嗽了几声,像是因为长时间被绳索捆缚的酸痛的缘故,他缩回了制着仲林波的右手,抖了几抖,带着畏惧的眼神稍一瞄向虞洺潇,便就又飞快的垂下目光。 虞洺潇脸色一板:“无鳞,你做什么?” “那个……”无鳞吞吞吐吐的道,“……小的觉得吧,在人世间混了这许久,连带着脑子也被凡夫们熏坏了不少,他……”无鳞指了指甘斐,“本是要救我的,我这突然翻了脸,好像在情理上,这也太……太他娘不是东西了吧。”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虞洺潇喝道:“阒水一族的圣灵,却跟我说什么凡夫人世的情理,你还算是阒水得道吗?” “可你把我当同族了吗?”无鳞突然喊了起来,压抑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昨天,我一再向你讨饶,可你听也不听我的苦衷,就色迷迷的看着那个新来的小妖精!你恨我带了这斩魔士来,我认,可你好歹听听我的打算那,实不相瞒,我是想将计就计,把这斩魔士给坑喽,然后到你面前邀功的!可你倒好,还要杀我?还要同族来吃我?到现在,反而是这斩魔士要救我!我好歹也在阒水那么多年奔波劳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们倒好,说翻脸就翻脸,不就是我法力低微不入你们的眼吗?可我也是辛辛苦苦修炼得道的!娘了个皮的,每次老子弄来吃的,哪次不是你们仗着法力,把最肥美的地方给抢了?凭什么?你是这样,那没落的鲛人族也是这样,老子好心去提醒那云泣珠,她还反过来骂老子,打老子!凭什么?个个都是这样!这么几百年在阒水,你们还他娘的没有这短短十几天跟老子在一起的斩魔士仗义呢!老子告诉你!老子不当这劳什子什么妖怪了,也不干这他娘什么涉尘使者了!老子反了!死也反了!” 一个小妖怪的歇斯底里,这还是甘斐第一次见,看来这无鳞对阒水积怨甚深,什么陈糠子烂谷子的事情都一并喊了出来,不禁又觉得意外又感到好笑。本以为是个惫懒无良的普通小妖,哪知道这阴差阳错之下,倒变成了自己真正的战友,于是便对无鳞使了个眼色以示鼓励,这骂的畅快,粗口的污秽程度不在颜皓子和无食之下,有趣有趣。 哪知道无鳞丝毫不领情,也是正在气头上,反瞪了甘斐一眼:“还有你!你这红脸胖子也一样!老子那时候好心巴结你,要给你寻个女人,你娘的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兜头给老子一个嘴巴子,凭什么?” 这事这小妖怪还惦记着那?甘斐想了一想,确实如此,当时自己作威作福的,没少给这无鳞脸色,急忙陪笑:“这事怪我,这事怪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你那么有种啊,兄弟给你赔不是了,见谅见谅,吴公。” 甘斐的态度很好,无鳞的脸色稍霁,还在咕咕哝哝的道:“要不是你还算仗义,老子就是死也不帮你!” 妖,有的时候真的和人一样,当情绪压抑到一个临界点,那么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懑和辛酸都会化作怒火喷涌而出,从而会做出几近癫狂的举动。 就像现在,即使虞洺潇亲口免去了无鳞的死罪,可无鳞已经爆发了,再没有了往昔趋利避害的谨小慎微,而是义无反顾的选择了一条死路,一条悖逆于族群的死路。 无论如何,懂得尊严的妖怪就不会是太坏的妖怪,甘斐想到,还忙不迭点头附和:“谢啦谢啦,吴公,你这回可真的和兄弟绑一条船上了。” “我告诉你,要小心……”无鳞的话没讲完,一股巨大的冲力把他迎面冲倒,接着,就是虞洺潇冷冷的声音响起:“吵完了吗?一个背叛我族的败类,还想掀起什么风浪?” 情况没有变的更糟,却也没有丝毫的好转,对于甘斐来说,无鳞的倒戈最多不过是暂缓阒水妖魔将要落下的屠刀,手中制着的樊公泰才是仅有的可以侥幸逃脱的筹码。 “不要你家老二的性命了?我们该继续谈我们的交易。”甘斐拽着红色触须,提醒着作势欲上的虞洺潇。 “陪你们玩玩,还当真了?你以为我就这么在乎他的生死?你以为擒住了我城中的主管就能逼迫我的就范?我从不会受人胁迫,公泰,告诉他,你的命是谁的?”虞洺潇或许是被无鳞的一番粗俗不堪的叫骂搅坏了心情,此刻面色阴沉,周身都有着墨绿色的气流环绕,整个室内都是一片沉重的威压。 “小妖的性命,尽是主上所赐,予取予舍,一任主上。”因疼痛而满头大汗的樊公泰忽的挺直了身躯,说出的话斩钉截铁。 甘斐竟然点了点头:“我钦佩樊主管你如同人间死士一般的节操,不过很可惜,你是恶妖我是人,无论如何,杀了你也算是为伏魔道除去一个劲敌,我不会手软。既然今天非死不可,那我们就一起上路。” 无鳞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在冲动的头脑一热之后,心里再次泛起畏惧,他深知绝浪神尊的厉害,虞洺潇没有任何动作就将他击倒不过是其滔天法力的冰山一角,他若想取了自己的性命,或许只需要凭空一指就能做到。但既然自己被击倒后还活着,那只能说明,绝浪神尊是在留着力量,准备对付眼前的那个斩魔士。 无鳞不知道甘斐究竟有多厉害,自己和他相比反正是天差地远,尤其他挥出的剑气甚至伤到了绝浪神尊,并且仅用一招就制住了仅在绝浪神尊之下的樊公泰,这份修为未必就不能在这群妖环伺的屏涛城坞中逃出去。和甘斐不同,无鳞还是很清楚屏涛城的细枝末节的,他已经开始在脑中寻思,从哪一条路逃将出去。 “早就该这样,不要总是喊手下小的替你挡刀!”甘斐看着虞洺潇一步步的靠近,心里打定主意,先杀樊公泰,再与虞洺潇一决生死,阒水三怪的高深实力一向只是耳闻,今日一见,觉得也没传闻中那么可怕,也许有机会,能够和这个绝浪老怪同归于尽,那自己也算不虚此行了。 于是,甘斐持着触须的手开始发力,猛的一拽,将樊公泰的身形拉到近前,同时另一手持着长剑,刺向樊公泰的脑门。 “竖子敢尔!”虞洺潇发出怒斥,身形快速的一晃,樊公泰毕竟是自己最得力的手下,不是迫不得已,他也不愿意樊公泰就此被杀。 虞洺潇的身形转瞬间就出现在甘斐面前,甘斐只觉得鼻中浓香阵阵,几乎便是一眩,但他手上的长剑决不稍停,就势一转,飞速的划向面前的虞洺潇。 虞洺潇就这么阻得一阻,电光火石之间,由于退避甘斐剑上的赤芒,他不得不飞身退避,樊公泰见虞洺潇顾忌自己,施展不开,猛的开始挣扎:“主上,不要管我!” 一阵白气沿着樊公泰被拉拽着的红色触须悄然无觉的缠延而上,白气所过之处竟立刻结成了厚厚的冰凌,甘斐一怔,眼看着白气将要触及自己的手,一股刺骨的寒意渐渐逼近,若再不松开所执的血鲤触须,只怕自己的手也会被冻成冰凌一块,甘斐当机立断,转手抛开触须,弹身后跃,白气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凝聚成一块厚厚的冰壁。 这样一来,樊公泰的受制之局却也被解了,甘斐心中暗凛:“这是什么法术?好生厉害,竟在我毫无察觉之中将我逼退?” 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传出:“公泰终是我阒水的得力干将,岂能丧在你这等小辈手中?” 伴随着这个声音,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在甘斐面前现出,云髻华服,目光阴狠,冷冷的盯着甘斐。 第071章鲡妃之计 甘斐眯着两只眼睛,在那女子的身上瞄了几转,嘿嘿笑道:“嘿,哪来的美貌小娘子?下手好生厉害!爷差点被你冻死!” 那女子衣着丽都华贵,姿容美艳,并且和虞洺潇在眉眼间极为相似,多半便和那虞洺潇有亲谊之属,没想到绝浪老怪还有这么了得的一位姊妹,竟在举手投足之间,就将樊公泰从自己手下救了出去,看来今日若想逃出生天,实已是极其渺茫了。 想是这么想,甘斐也横了心,现在索性便是生死置之度外的满不在乎,除了轻薄的打量这美艳女子之外,眼神也自然而然的向她身后侍立的女子面上看去,这一看之下,更是心神一荡,这是何等千娇百媚的绝代佳丽?且不说那雪白妖娆的身段,金发碧眼的风情,但是这胸前片缕相掩,腰下寸丝托衬,便已是令人酥了半边,要是昨日宴席上派这般的尤物诱引,甘斐甚至都不敢想象,自己是否还能把持得住。 此刻,松脱的红色触须上白气渐渐消退,掉了一地的冰渣,而樊公泰在稍一定神之后,立即飞速的收回这令他大吃苦头的红色触须,然后急忙向那女子拜倒:“小人无能,致劳娘娘尊驾,死罪死罪。” 鲡妃淡淡的微一颌首,声音依旧清冷:“别总死来活去的,你是我族股肱,可不能轻言赴死。” 樊公泰心中一暖,连连叩首:“是是,小人知错。” 甘斐略感诧异的看着鲡妃,娘娘?什么娘娘?莫非是…… 无鳞却已经失声惊呼起来:“鲡妃娘娘?您……您也来了?”心下叫苦不迭,他一时情急失态,积怨爆发,对虞洺潇大骂出口,声称反出阒水,虽然有些懊恼,但想着今日若是和这本领高强的斩魔士一起,未必不能有侥幸逃生的机会,哪里知道,阒水中最尊贵的鲡妃娘娘竟也到了,鲡妃娘娘神通无比,犹在阒水三大神尊之上,她到了此地,自己今日再无幸理,想到这里,无鳞面色灰败,浑身微微颤抖。 “你是阒水鲡妃?是魔帝曾经最宠爱的那个女妖?”甘斐反问。 鲡妃不答甘斐的问话,而是冷冷的微笑:“你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的多,连我们的金鳞血鲤都败在了你的手里。乾家斩魔士果然不凡,即便是我亲自动手,也没有把握在杀了你之后能够全身而退。” 无论如何,能够得到敌人的夸赞总也是件快乐的事,神尊也好,鲡妃也罢,即便魔帝亲临于前,甘斐现在都无所谓了:“哈哈,果然是鲡妃呀,嗯,传言不虚,倒果然是绝代佳人,不过有一点你还没有说对,也许在你杀了我之前,就会先被我所杀,这可不是能不能全身而退的问题了。顺便提醒一声,美女和性命之间,我还是更看重性命,所以对要我性命的美女,我可不会手软。” 从一现身,布奴莎就一直站在鲡妃的身后,说实话,她倒并不记恨这个斩魔士,不过作为敌对的一方,这个斩魔士如果能够死在眼前,总也算是对泣珠姐姐的告慰,所以她快速的瞟了一眼意态毫发的甘斐,是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他在泣珠姐姐面前出现,嚣狠的像是一头张牙舞爪的狮子,但是今天,有鲡妃娘娘和神尊大人在此,又是在这阒水群妖聚集的根本之地,这个斩魔士注定是骨作啯啅肉为啖的下场,于是继续低下了头,不发一语。 鲡妃却被甘斐的话语逗得忍不住笑了出来,便连平素冷傲的神色都显得和缓了许多,此际看来,更是艳生双颊,眼波流离:“在这般的情势下,你还能如此大言不惭,难怪敢只身前来此境,好霸气,我很喜欢。” 虞洺潇插口:“不必跟他废话了,姐姐暂退,看本尊取了他的心肝脏腑,献给姐姐。” “且慢……”鲡妃抬手一止,“你本是要我尝尝伏魔之士的鲜肉的,不过现在,又有新的事情令我更感兴趣了。我很想知道,这位霸道强横的斩魔士在绝境之下,能有多大潜力?” 甘斐把长剑一摆:“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鲡妃对于甘斐的挑衅熟视无睹:“我很欣赏你决死无前的胆气,你分明知道,其实你,还有你着意回护的这几位……”纤纤玉指指着凝目旁观的仲林波、战战兢兢的无鳞和软倒在地,不住发抖的时寔,“……根本就没有活到明天的可能,但你还能旁若无事的与我族争衡,甚至,在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你还有翻转局势的机会。你的表现很精彩,只把你表演的舞台局限在这里未免太过可惜了。” 甘斐一怔:“什么意思?” “这是本宫的一次恩典,也是给你们一个机会。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这里紧闭的大门就会打开,而在日落之前,只要你们能冲到屏涛城的城门边,本宫就可以饶你们不死,放你们离去……” 虞洺潇大呼:“姐姐!你这……” “当然,也许作为伏魔之士,你会觉得有机会先杀了我们比逃出生天更有意义,这也由得你,不过,你觉得是杀死我们的机会大呢?还是按照我所说,冲到城门边的机会大呢?”鲡妃没有理会虞洺潇的出声抗议,盈盈眼神注视着甘斐,隐隐含着一种挑战的暗示。 甘斐一奇,妖魔会有这样的好心?现下的形势容不得他多想,当即一拍胸脯:“扯!当然是保命要紧,我可不想着虚无飘渺的建功立业,什么也比不上自己的性命,能活着,总有一天能杀了你们!我愿意接受你这所谓的恩典,行!就一直杀到城门边,不过我不会去相信什么妖魔鬼怪的承诺,就算是陷阱,爷不是还有机会多拉些垫背的一起上路吗?” “那就看你们能走到哪里了,本宫说了,到城门边就放你们离去,到几个算几个,决无食言。给你们一炷香时间准备吧,本宫呢,可就继续欣赏你的英姿了。”鲡妃施施然的说完,忽然拂袖一挥,一团冰冷的白气将室内所有的阒水之众裹住,转瞬间尽皆隐身而去。 去的如此突然,不仅是鲡妃本人,那虞洺潇、那樊公泰、那身后的金发美人,还有那四五个围伺在侧,虎视眈眈的小妖们,在一瞬间竟都消去了身影,这鲡妃果然法术精深,甘斐觉得很意外,这样稳操胜券的局面,为什么鲡妃还要节外生枝?可以肯定的是,这绝不可能是妖魔的慈悲,也许其中还蕴含着更深一层的阴谋。 “给我把剑!我亦能战!”仲林波忽然喊道。 甘斐看看手中滕祥所赠的宝剑,又看了看仲林波,摇摇头:“司稽司马大人,我看你似乎没有云龙破御之体,只怕杀不动妖魔,况且我们几个人中,只有这一把兵刃,我虽然用的不大称手,可也只能靠它将就了,恕我不能给你。” 无鳞一句话不吭,伸手一招,手上黄光一闪,哐啷啷,几把兵器凭空落地。 “哟,吴公,你还有这手?”看到落地的兵器中,有一把长刀,正是自己用惯的形制,甘斐不由喜上眉梢。 “隔空取物的法术我也会点,而且这是从城里武库中取来的,不过都是些寻常兵刃,我们伪装凡人时,用来装点门面的物事,你们看看,有没有趁手的。”无鳞原本灰败的脸色此刻有了好转。 “太他娘的贴心了,吴公。”甘斐顿时将那长刀取在手中,作势挥了几挥,还行,虽然分量轻了不少,也没有自己用的锋利,可是用来施展自己的刀术,这把长刀足够了。不由脱口对无鳞赞道:“没想到,你会突然倒戈相向?像一个大义凛然的英雄。” “都是你逼的,我想我一定是脑子烧坏了,干出这样的蠢事,当什么狗屁英雄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我要早知道鲡妃娘娘也来了,我他娘才不干这事呢!”无鳞恨恨的道,从兵刃中选了一把两头开刃的链镖。 “哈哈,开弓没有回头箭,兄弟认你这个朋友,这一路上兄弟做的不对的地方,吴公见谅。”甘斐忽然伸手,在无鳞肩头一吸,无鳞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肩头泛起,胸臆间为之一轻。 “既然是朋友,伏体罡气就不用了,兄弟替你将罡气化解了。”甘斐顺手拍了拍无鳞,亲热的像是至好手足。 “一个样,有没有这玩意在没什么区别,反正活不到明天。”无鳞苦笑。 “既然有了机会,那就全力争取,吴公,你怎么看那鲡妃这般的举动?”甘斐示意仲林波扶起时寔,并掷了一把长剑过去,口中则在反问无鳞。 “还是取乐,就像你们喜欢看人做把戏一样,难道你认为鲡妃娘娘和神尊同时出手,你能抵挡得住?他们不过是想看你的垂死挣扎而已,怎么说呢?或许是他们用餐前的一次调剂罢了。” “不会这么简单的,不过我无所谓。”甘斐把滕祥的宝剑插回鞘中,双手挥舞着长刀,对仲林波和时寔喊道,“司马大人,时家公子,你们也看到了,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想活命,就得自己个儿去拼,不管有没有用,就一门心思的想着把你们手里的兵刃扎进那些东西的身体里,跟他们狠狠干上一场!” 仲林波点点头,拔出了长剑,这是把制作还算精良的铁剑。时寔好不容易爬起身来,手里拿着把环首刀,哆哆嗦嗦的哭喊着道:“妈妈呀!” “吱噶”,紧闭的室门缓缓的打开,声音像是垂死的人发出的长长呻吟。 “闲话以后再叙,准备了!”光着脚的甘斐兴奋的举起手中的长刀,无鳞和仲林波各持兵刃,挺着胸脯,站在甘斐的身边,时寔佝偻着身子,畏畏缩缩的躲在甘斐身后,为了壮胆,双手拖着环首刀,抖个不停。 门开了,密密麻麻的怪物堵在门前的通道之上,发出恐怖的嘶叫。 “杀!”甘斐一声大吼,跣足疾突,第一个冲了出去。 …… 内堡最高处的静室中,虞洺潇不解的追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般大费周章?公泰都救回来了,我只需几招,就能取了那斩魔士的性命!” 鲡妃平静的在软席上坐下:“杀他不难,可是正如我所说,我们谁也没有把握在他的垂死一击下全身而退,没有必要轻身犯险。” 虞洺潇怒道:“他算什么?不过一时弄巧,我若杀他,怎会惧他垂死一击?” “弟弟啊,你还是要学会冷静的审时度势。”鲡妃伸出手,冰冷的手指在虞洺潇面门那道淡淡的剑痕上划过,寒气在虞洺潇脸庞上涌动,虞洺潇打了个寒噤,闭上眼,感受着姐姐的抚摸,“这就是证明,这个斩魔士比你预想的要远远难以对付,你看,你不也被他伤了吗?真是意外之喜,坞中竟会出现这般强横勇悍的敌人。” “可为什么,你要给他这么个机会?万一……” “没有万一,他一样是有死无生。不轻身犯险只是第一个原因;而第二个原因,我要看看你这屏涛城中的战力,就当是对付锦屏公子之前的一次预演,让你这城中成千上万的我族战士去展现他们的实力;而第三个原因……”鲡妃忽然笑了。 虞洺潇看到姐姐玄魅莫测的笑容,心中一片茫然。 “你忘了吗?那个同族的败类,现在也和斩魔士在一起。他可是熟知城中的关窍的,你说,他会不会替斩魔士引路?” 虞洺潇略一思索,神情一震:“你是说……” “他们不会按照我所说真正冲向城门边的,而是会在那个败类的指引下,另寻别路而逃,你说,他们会选择哪里?” 虞洺潇再次恢复了淡雅雍容的表情,甜甜一笑:“我明白了,姐姐是想用他的玄灵之力为……” 布奴莎听着这阒水中地位最高的姐弟俩交谈,却全然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鲡妃打断了虞洺潇,很悠闲的在软席上一靠:“而且,我们也可以故意为他们闪开这条通路,就看他们有没有能耐杀到那边去了……”望向远处的眼光忽然一亮:“你不一起看看?好戏开始了。” 第072章奔逃 至少有一点鲡妃说的没错,在室内的舞台委实是太小了,小的甘斐都觉得腾挪不开。当现在面对着敞开的大门,那些阒水妖魔蜂拥而上的时候,甘斐纵声长啸,手中的长刀斜劈向前,一道赤红色刀芒形成了月牙一般的弧线,倏的激荡开去。 冲在头前的妖魔们懵然不觉,刀芒从他们的颈项间穿过,他们依旧发着威吓的嘶叫,迎上了挺身跃来的甘斐,就在错身的一瞬间,他们的颈项突然开裂,鲜血飞溅,硕大的头颅骨碌碌的滚落,去势未止的身形还持续着先前的动作,直到失去首级的尸腔颓然而倒。 甘斐早察就里,径取之后又涌上来的妖魔们,大刀挥劈砍斫中,血光频现,惨呼之声不绝于耳,饶是妖魔数量众多,竟都困他不住,反被他在转眼间就诛杀了数十众。 仲林波看着甘斐的身影,忽然觉得他就像是勇冠三军的虎将,杀入了敌营千军万马之中,这哪里是人与妖魔的殊死相博?分明就是虎入羊群的砍瓜切菜。 仲林波只感到血脉贲张,虽然刚才徒手厮斗对妖魔全无效用,但未必现在手持利刃了也不能够,妖魔也是血肉之躯,凭什么就不能为人间利器所伤?想到这里,仲林波再无犹疑,运剑起势,觑准了破绽,一剑直刺一妖胁下。 剑中处,如击败革,仲林波使劲又向前送了一送,却再难寸进。被刺中的妖怪恶狠狠的转过头来,对着仲林波张口欲噬,刺斜里一条链镖飞来,直刺入那怪口中,透颈而出。 在那妖怪瞪大着眼睛,仰天而倒的时候,无鳞嗖的扯回链镖,口中骂骂咧咧的道:“老子也不是好相与的,娘了个皮的,让你们骂老子!”看来激烈的厮杀也激发了无鳞的凶性,再不见先前那唯唯诺诺的模样,原本心底的畏惧慌张也在搏斗中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看到仲林波提着铁剑,却还是束手无策,无鳞忽然飞链扯住了一个乌身鱼怪,一拖一带,乌身鱼怪踉踉跄跄的跌到了仲林波脚下,无鳞松开链镖,却不管不顾的又杀向下一个目标了。 乌身鱼怪哼哼唧唧的站起身来,一抬头就看到瞠目惊舌的仲林波,想也不想,就身一缠,喷着臭气的嘴巴就凑到了仲林波的喉头。 仲林波这一惊非同小可,生死之际也不知身上哪里来的力道,一手抵住那乌身鱼怪,另一手提剑便刺,臂上一热,铁剑从乌身鱼怪的脖项上穿了个对直,嗤的一声,腥臭的颈血喷了仲林波满头满脸,乌身鱼怪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再次轰然倒地。 “怎么这次便能伤得了这东西了?”仲林波抹了一把脸上的妖血,看了看手上的铁剑,又看了看倒在眼前的妖尸。 无鳞一链镖又打倒一妖,抬头嘿嘿一笑:“我就说嘛,他们一再叮嘱要着重对待的清古先生怎么可能没有破御之体?还是得生死关头才能激发呀。司稽司马,就是这般,放开来大砍大杀吧,我把你的破御之力弄出来了。” “啊哈,原来这么轻易?”仲林波也听不明白无鳞口中什么破御之体是何含义,总之明白,现在自己也可以伤到妖魔了,当下也不多话,铁剑舞起,浑身热意荡漾,直杀入妖魔群中。 无鳞是记得那晚涉尘使者们的商谈的,知道这次的人间士子中,除了甘斐就是这仲林波最受关注,意绝叟的嗅气之术分明测出了仲林波自身蕴含玄能戾气,只不过这个伪装的司稽司马还不自知罢了,因此故意令其涉险,果然大功告成,仲林波情急之下,玄灵之力应念而起,却是又为此番恶战平添了一份臂助。 相同的法子也要因人而异,此事对于一脸疙瘩的酸腐书生时寔可就不适用了,跟着厮杀的三人,他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躲避着满地还在微微抽搐的妖魔尸首,一脸骇然。 亲娘呀,妈妈呀,这些东西都是怎么长成的,明明是人的身体,怎么长着这么可怕可怖的脑袋,嘴里的牙尖尖,身上的肉翻翻,尸体的怪气飞飞,吓的我的心怦怦。 看到甘斐、无鳞和仲林波此刻都在奋勇拼杀中,总也是一根线上的蚂蚱,时寔觉得就这么袖手旁观也说不过去,待看到一个怪物在血泊中一时未死,微睁的眼睛带着狠厉的神情看着自己之后,时寔先是一惊,然后将心一横,抖抖索索的双手举起环首刀,狠命的砍了下去。 环首刀被那怪物坚硬的皮肤反震弹开,怪物用最后一口气发出了垂死的嘶叫,时寔吓的把刀一扔,掉头就跑,脚下被尸首一绊,扑地便倒,一抬头,又迎上另一个怪物被斩落的龇牙咧嘴的首级,更是吓的哇哇大叫,屁滚尿流的爬着向前逃走。 内堡中的过道毕竟不算太长,原本挤得密密麻麻的妖魔也不过数百,由于挤作一堆反而施展不出法力,往往甘斐一个刀芒扫去,便倒下一片,仲林波和无鳞也很骁勇,尤其仲林波初识了破御之体,配以本身高超的剑术,在近身相博中竟大有奇效,给妖魔带来了很大杀伤。 剩下的妖魔发现了弊端,不再鼓噪着向前,而是退身向后,渐渐把过道梯阁让了开来。 几个人顺着梯阶而下,总算杀出了内堡。 一出了内堡的大门,甘斐心中顿时一凛,他记得来的时候天色晴朗,整个屏涛城中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然而现在,抬头所见的天空被一层黑雾笼罩,阴风阵阵,仿佛暴雨将至的光景,而举目所及之处,竟全是人头攒动的身形,影影绰绰,气势浩大,怕不有近万之数。 “就为了对付我们几个,用得着这么大的阵仗吗?”甘斐心中感慨,他发现刚才在内堡之中的厮杀简直微不足道,真正的考验从现在才开始。 眼前面对着的,正是前几日所见的那些劲装武士,他们维持着人形,并不以妖魔本来的面目相示,这说明,这些武士至少也是法力更高一层的妖魔,而他们各依队列,皆持兵刃,显然也不是刚才内堡里那些乌合之众可以比拟的。 更有甚者,在某些武士的头上有着不同色彩的光华涌动,这是修炼出元灵法宝的迹象,拥有这一层次的修为的妖魔,就绝不是普通的散妖小怪了。 况且,即便是这样数量的凡人,哪怕只是手持农具的农夫,甘斐也知道单以一人之力无法抗衡,更何况这些还都是比人间最精锐的军士还要强大得多的妖魔呢? 仲林波看着这浩大的场面,也显得有些发怔,时寔就更不堪了,发出一声尖叫:“妈妈呀!”看着一处空当就没命的拔足飞奔,说来也怪,四处都密集着妖魔所化的劲装武士,只有这条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 甘斐看着时寔飞奔的身影,长叹了一声:“救下他也许是我犯了一个错误。” 仲林波问:“兄台,我们怎么办?” 人群开始了移动,节奏频率一致的脚步一齐发出轰轰的闷响,巨大的压迫感向众人逼近。 “跑!”话音未落,甘斐光着脚,也跟着时寔狂奔起来。 三个撒开腿跑得像兔子一样的人影从屏涛城鳞次栉比的屋宇间穿过,黑压压的劲装妖魔武士群像乌云一样从四面八方围拢了过来,不过像是有所顾忌,在空路的路口止住了脚步。 几个身量尤其高大魁伟的武士念念有词,头上悬浮的光华猛然一盛,几道颜色各异的气流顺着几人留下的踪迹尾随而去。 “主上有令!围堵,不追!”樊公泰在人众中突然现身,他此刻更换了装束,再也不是大红色衣袍的管事服色,而是披挂了一身金光闪闪的鳞甲,像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 气流速度奇快,从后面掩近了飞奔的几人,甘斐身边黑气一晃,现出无鳞身形,提醒道:“来了来了,是追击过来的元灵术。”话一说完,无鳞身子一扭,又化身一团黑气,嗖嗖几下,窜到了时寔的前头。 “兄台,是何物事?”仲林波跟着甘斐疾奔,很明显的感觉到了身后传来的气压。 “你继续向前,喊他们在前面等我!”甘斐向前飞跑的身形突然一顿,伸足一弹,转而向后,直面激射而来的气流。 “兄台小心!”仲林波脚步不停,招呼一声,早去得远了。 气流共分五色,黑绿青黄白,甘斐身形一转,长刀斜劈,赤红色刀芒与五色气流交缠,嗞嗞作响。 “破!”甘斐沉声一喝,刀势一收,光华四溢,五色气流被赤红色刀芒震开,现出了氤氲若实的形体来。黑色的化作一条巨蟒,绿色的化作一只硕大的鳄鱼,青色的则变成了一团软软的章鱼之形,黄色的却是一只甲壳坚硬的大蜃,白色的四足鳞身,腮颊赫然,不知是条什么鱼儿。 这就是妖魔的元灵术,属于妖魔修炼法宝中的一种,用元神控制显现自己本相的灵体,可随心所欲,虽真身在千里之外,亦可以此法视为亲临,此术若非八百年以上的修为者,极难练出。 显然,这几个气流形成的怪物,就是在外面看到的,头顶有光华涌动的武士所施展,由于是元灵术,体无实质,反而更加难以对付。 黑色巨蟒呼的一口吞将下来,甘斐斜身一避,身后鳄鱼的撕咬又到了,甘斐方待挥刀破斩,眼前忽然一晃,黄色大蜃发出色彩斑斓的奇诡光线,使甘斐脑中一晕,青色章鱼的触腕快速的缠绕上了甘斐的四肢,腕上吸盘生出怪力,另甘斐动弹不得。 甘斐情知危急,双目怒睁,身上红光一闪:“开!” 红光冲开了五色元灵,鳄鱼撕咬的大嘴擦身而过,和黑蟒飞扑的身形搅在了一处,大蜃身上的彩光顿时一黯,而章鱼也很快速凭空一缩,就在这当口,白色的四足怪鱼发出嘤嘤的怪鸣,令甘斐一阵阵头晕目眩。 “就算是八百年修为,我又何惧?”甘斐打点精神,猛的虎吼一声,长刀迅疾如电,带起的红色光影从五色元灵之间划过。 黑蟒盘作了一堆,鳄鱼翻滚着肚皮,章鱼飞弹着身体,大蜃闭上了硬壳,怪鱼停止了鸣叫,五色光华在刀势的赤光下终于散去。 在拦在路口的当头,几个念念有词的魁伟武士同时发出一声闷哼,浑身一震,嘴角渗出了血丝,踉跄着向后软倒,只这一击,斩魔士的刀劲直透元灵,竟是伤到了他们的本身。 樊公泰看着几个魁伟武士打坐调息,心有余悸的暗自点头,果然厉害,仅以刀势之气便破了阒水高手的元灵术,不过也不奇怪,自己千年修为的断灵血雾亦是被他破的如此轻易,娘娘说的没错,或许他的垂死一击真的有可能伤到娘娘或神尊也说不定。 甘斐破了元灵术,并不稍停,再次迈步向前,在屋宇楼阁的暗影下,看到仲林波和无鳞都等着他,时寔瘫坐一旁,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甘斐这才放缓脚步,转头四顾。 这是在屏涛城诸多屋栋中形成的一条碎石铺成的小路,看到这路面,甘斐才猛然感到脚底下咯的生疼,光脚丫踩在碎石子上的滋味当真不好受,只是前番情急狂奔,竟浑然不觉罢了。 不过,除了元灵术的追击,那声势浩大的妖魔人海竟没有跟过来,这倒令甘斐很是起疑:“不觉得奇怪吗?那么多妖魔,把各处通路都堵得死死的,偏留了这条路出来,好像是故意要我们走这条路似的。” “那你还来这条路?”仲林波也觉得不大对劲。 “没得选,要么就冲到那些妖怪群里血战,要么就跟着这位仁兄往这里跑。如果选择前者,或许现在我们已经都完蛋了。你们没发现?在外面的妖魔可比在内堡里的要厉害得多。” 时寔气还没喘匀:“这可不能怪我,你们看看,这声势滔天的,都快赶上朝廷的北伐大军了,尤其……尤其还是这些什么妖魔鬼怪,妈妈呀,太多了,不赶紧跑可怎么办?”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把我们堵到了这条路上来?想杀了我们,直接一个围拢不就行了?”甘斐问的是无鳞,这事情上还是源出阒水的无鳞最有发言权。 无鳞的表情也显得很复杂:“我不知道这是他们的故意还是无心之失,事实上我本就准备带你们从这条路逃跑的。” 甘斐一抬眼:“这话怎么说?” “你不会真以为按着大路一步步的杀将出去,直到外城门口吧?屏涛城的妖众有八千多,怎么可能杀的出去?而我知道出去的捷径,但是那里是屏涛城的禁地,普通的族众是不能到那里去的。我因为是涉尘使者,曾有机会经过那里,就是那里维系着妖境和人界的通路。”说到这里,无鳞的目中泛出黄光,直视着甘斐:“也正是你到这里最想打探的事情。” 第073章魔帝神力 甘斐心里一动,自己到这里是做什么来了?就是乔装滕祥过来一探阒水本境之玄奥的,哪知道想的挺美,结果来了没几天,自己还什么事都没做呢,就已经被这里的妖魔给瞧破了,甘斐正因此耿耿于怀。忽然又想到临来前小师弟的预筮之言,隐隐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到了岔路上去?小师弟只是说自己还会活着,并没有说此去一定大功告成,自己未免有些一厢情愿的尽想好事了。不过想到这里,甘斐却也精神一振,管他呢,不是说最终我还是活着的吗?能活着就行,小师弟师从灵泽上人,所料定然无有不中。 甘斐的眼神又自然而然的在仲林波身上转了转,这位一样是乔装改扮来的朝廷司稽司马和预言里说的相似,一身白袍,只不过现在白衣之上血迹斑斑,看来此人也有破御之体,刚才可也杀了不少妖魔,但是仲林波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显然前一番厮杀使他大耗精力。 甘斐清楚,这倒不一定是体力不支的问题,而是常人第一次见到妖魔,心里太过紧张,纵然自身具有伤及妖魔的能力,但在初次交锋之下,仍难免耗力过甚。况且,刚才在内堡之中因为是与妖魔近身相博,以人间的剑术武艺倒容易奏效,一旦拉开了距离,让妖魔有机会腾出手去施展法术,像仲林波这样没有任何伏魔经验的凡人就会吃亏。 其实这司稽司马潜身至此的详情,还有自己究竟因何被虞洺潇瞧破了行藏,甘斐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但是现在情势相当紧迫,已经容不得再耽搁下去,所以甘斐很快抬眼说道:“你是说那禁地维系着妖境和人界的通路?也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情?” “反正就是你最想了解的事情,你知道的,我虽然清楚,但不能说,不然立刻就要爆体而亡,但你可以自己去看,你没有喝过符水,不受阒水之咒的束缚。” 甘斐知道无鳞这话里的意思,皱眉想了一想,举目四顾,耳中还能听到空路外包围着的声势浩大的妖魔集群的威吼。 “决定了吧,这便走,可耽搁不得,这条路还是有一些身份高些的妖精可以过来的,到那时我们想脱身可就难了。”毕竟是做涉尘使者的,无鳞行事还挺果决立断,当下便要起身。 “慢!”甘斐一抬手,让无鳞停下脚步。 “还不走?” “太奇怪了,即便这条路是通往禁地的,可没道理我们几个外人闯进来了,你们这族众却还置之不理,刚才那元灵术的追击并不凶猛,而且就像你说的,普通的妖怪不敢进来,难道那么多身份更高些的妖怪也不敢进来?真那么紧要的所在,按说他们应该发了疯一样的拼命把我们驱逐出去,甚至应该在一开始就把这条空路的路口就堵上。这条路是时公子一下子就看到的吧?这说明,他们是故意放了这条路让我们进来。” 无鳞点了点头:“这话倒是不错,所以我不知道这是他们的故意还是无心之失,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倒真的像是故意。只是他们何以放开这条通路呢?” “那个鲡妃想让我们去你所说的禁地,我想在那里一定蕴含着极大的凶险。”甘斐嘴角一扬,这点伎俩,当爷是吃素的? “可那又如何?当真返身再杀出去?你看看那声势浩然,我敢说,这支力量甚至能灭亡一个国家,就我们几个,怎么抵挡?我们只有从那里过去,至少那里会有一点点机会。” “不,从那里出去的机会未必大于我们杀出重围的机会,阒水鲡妃不是分不清轻重利害的得道妖灵,她给我们安排了一条看起来似乎有一丝生机的道路,让我们豁尽了心力去拼命争取,其实那也许是一条根本没有机会的路。她的心思可险恶的很呢。”甘斐的江湖经验很足,这摆明了是个陷阱。 无鳞面色一凝,挠了挠头,不说话了。时寔却是哭丧着脸,分明又要哭喊出来,只有仲林波,很镇定的看了看甘斐,从甘斐的话语中,他感觉到这个斩魔士并不慌张,似乎是有什么办法。 甘斐嘿嘿的咧开嘴笑了:“我沉思了半晌,不得不说还是有些私心的,因为这个妖境和人间通路的秘密实在太让我心动了,我可不想空手而归,好歹来了这一次,若能带了这秘密而回伏魔道,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功业。”话说到这里,几个人都有些茫然的抬眼看着他,甘斐又换了个无所谓的语气继续说道:“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都这情形了,还想什么建功立业?保住性命最要紧,是不是?” 时寔听出来弦外之音,欣喜的追问:“你有出去的法子了?” “其实我一直有出去的法子。”甘斐的话使几人同时精神一振,“只不过一开始在内堡密室里腾不出手来。这个鲡妃女妖怎么也没想到,她给了我这个不必时时操念拼斗搏杀的机会是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现在,我可以专注的施展让我们出去的法术了。” 时寔一蹦三尺高,很难想象这么个矮胖身材的人能跳的那么高,那得是多大的高兴劲儿,并且在蹦过之后,还热情洋溢的给了甘斐一个拥抱,和那天那冷言冷语鄙俗士子完全是两个人:“滕大哥,就知道你有办法,美哉美哉。”敢情他只记得甘斐假作的名姓,还喊的好生亲热。 甘斐被弄得头皮发麻:“我姓甘,不姓滕,你别混念了,赶紧,你们都过来,搭着我身上。” 时寔反正是抱着甘斐,怎么都不松手了,无鳞和仲林波不知甘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错愕之间,都把手搭在了甘斐肩上。 “我在来之前都想好了。岂能轻而无备呢?时公子,出去后可得请我喝酒!” 时寔一迭声答应:“一定一定,我们阳翟时家自酿的美酒可是……唉哟哟。” 时寔的喋喋不休被甘斐身上现出白色光华的异象打断,时寔惊的合不拢嘴,看着白色光华嗖的直射阴霾密布的天际。 灵应大法,这是甘斐在来之前就打定的主意,用这个方法脱身,在好几次的除妖遇险中都屡试不爽,有了护身妖灵就是不错,虽然没能拉成美女永兴公主做自己的护身妖灵,但这个颜皓子还挺管用,别看长了个尖牙瘦削,没精神的蔫吧样,做起事来绝不含糊,来吧,你家二爷又遭难了,赶紧的拉我们出去,这次可能要费点力,四个人呢。 白光一触及天际昏黑的阴霾,便似遭遇了一层极厚的屏障,好半晌不曾透过去,眼睁睁的看着白光渐渐变淡,直至消失。 甘斐哎了一声,灵应大法竟然没能成功?这是怎么回事?当下口中念念有词,身上白光又起。 “你这是呼唤护身妖灵的法术吧?”无鳞迟疑了一下,涩声问道。 “是啊,我有护身乾灵,用灵力传导过去,让他把我们拉走,怎么回事?没成功?我再来一次。”甘斐仰着头,看着身上的白光射向阴霾。 无鳞忽然叹了口气,松开了搭在甘斐肩头的手:“如果是这个法术的话,那就是没用的,别费心思了,省点力气吧。” 果然,白光和先前一样,被浓重的阴霾包裹住,渐渐消散不见。 “怎么回事?”甘斐诧异的问道。 “你应该发现了,在这里很难看出我们修习血灵道所发出的妖气,而在外面看这座城坞的时候,也是毫无异样,就像人间的普通城坞吧?” “是啊,这是为何?” “因为这里有大帝沉睡时散发的冥思之气相包容,将我族所有的气味都深深隐没了起来,并且,任何跨界而过的灵力是没有作用的,就像你使用的这种远程唤灵的法术。当然,我们阒水自己的法术是没有阻碍的。” “还有这事?”甘斐惊道,难怪自己一到屏涛城坞时,会觉得这里几乎根本察觉不出血灵道妖魔的行迹,当时自己还奇怪何以这阒水妖魔群集的所在会是这般情形呢,现在听无鳞这般说,方始知晓究竟。原来是那阒水魔帝的法力屏遮之故,可是该死的,怎么连自己的灵应大法也一齐被阻隔了? 仲林波默默的移开了搭在甘斐肩上的双手,时寔的表情立刻从晴空碧朗变成了山雨欲来,两条粗重的眉毛皱成了大劈腿的八字,满是疙瘩的面皮随着抽搐的脸颊一跳一跳的抖动:“妈妈呀!闹半天还是空欢喜,没得命了,没得命了哟!” “嚎个屁!”甘斐正没好气,巧心营思的图谋此际全成泡影,本已出现的希望曙光再次化为漆黑一片。 甘斐一吼之下,时寔很乖觉的住了口,干嚎的嗓音戛然而止,场上一片沉寂。 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了,一是按照鲡妃所设想的那样,沿着她安排好的路走下去,那里是屏涛城的禁地,蕴含着不可测的极度凶险;二是返身杀出空路,直面那数以万计的阒水妖族之众,那他们就会如同汇入大海的涓滴之水,转瞬间泯灭无迹。 继续前进还是回身反向?其实都是殊途同归的路数,甘斐耸耸肩:“反正是死,死之前看看阒水的秘密,也算没白来这一回。走吧,去你们的禁地,去那个鲡妃女妖怪给我们安排的地方,也许,爷还能大闹上一场!” 无论如何,向前还有可能出现也许是极其渺茫的变数,但是向后怎么都是个死字,难道像五百年前那南疆开山子那样生生的被无数妖魔撕碎分食?那也太惨了,甘斐可不想这样死法,虽然明知前方是陷阱,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大踏步的走将下去。 爷会竭尽所能,至少不能让你们太称心如意!甘斐挥了挥手中的长刀,打定主意。 …… 内堡最高处的静室,一阵哄笑响起。 鲡妃掩着樱桃小嘴,很难得的笑的前俯后仰:“太好玩了,太好玩了,瞧瞧他先前的样子,自信满满,以为一定可以逃出去呢,他又怎么能知道大帝庇佑神力的厉害?再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一脸的沮丧无奈,明明已经看出了本宫的计谋,他却还不得不继续走下去。嘻嘻,我发现我还挺喜欢看他自鸣得意的表情。” 虞洺潇的动作和他的姐姐一样,并且在软席上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姐姐倒是安排的好戏,看他法术失灵那吃瘪的模样,当真是笑死人了,他把我们看的太愚蠢了,到最后才发现,其实最愚蠢的是他。” “也不能这么说。”鲡妃止了止笑声,端坐了身形,“他竟然还有护身灵法,这倒是出乎本宫意外呢。这个斩魔士的实力确实深不可测,我觉得我的做法还是很明智的。而且他也并不算愚蠢,如果不是大帝神力的屏蔽,也许真给他就脱逃了出去,那样的话,这就变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了。” “深不可测的实力吗?姐姐把他看的太高了,不过无妨,实力越强,对姐姐的谋划不就越有利?” 鲡妃凝汇的眼神遥遥的追着远方在空路间奔跑的人影,这是她从阒水另一位神尊凌涛那里习得的斗目神光之术,无论有什么阻隔,总能把想看到的场景摄取到眼前。 “从这个斩魔士身上,我又想到了一件事。”鲡妃的思绪又转到了另一件事上。“你去诛杀那个炼气士的时候,可不能再犯轻敌的错误,那可是拥有着《降妖谱》的人。” “等着瞧吧。”虞洺潇轻蔑的一笑,咬了咬嘴唇。 布奴莎恭顺的将一粒剥去皮的葡萄送到了鲡妃的口中,即便在听到炼气士三个字的时候,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第074章碧沙礁 三个人影在屋宇间隔的长长通路上奋力的向前奔跑,一团黑气在他们之中快速的穿梭,时而在左,时而在右,而在这些鳞次栉比的屋宇外围,却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呈一个巨大的弧形,包围了这片地带,即便是同时发出的呼吸声,也能蕴成一阵低沉震撼的共鸣。黑色的云层重重的压了下来,时不时的掠过几道诡异的光芒。 而再将视线放远放大,穿过这片密密麻麻的人群,穿过这片屋宇林立的内城,穿过这片被黑暗笼罩的所在,再穿过一层若有如无的气流屏障,便看到阳光明媚,晴空万里的屏涛城外城,生活似乎还在按部就班的照常进行,空荡荡的坞堡之中几乎看不到什么走动的人影,一个刚刚睡醒起床的人间士子正推开了憩室的门扉,对着已近中天的日头惬意的伸了个懒腰,这里安静宁谧的就像是人间仙境,远山若映,湖光浩淼,不觉已是胸臆大畅。 这揽景抒怀,快美欲醉的士子却又怎能知道,就在这座城坞之中,就在离他其实并不太远的内城里,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 “吴公!”奔跑着的甘斐突然喊道。 在他们身间穿梭的黑气立刻化出无鳞的身形:“怎么了?” “再施展施展你那隔空取物的本事,我肚子饿了。”甘斐拍拍肚皮,放缓了脚步。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吃?”话是这么说,无鳞倒底还是将手一翻,黄光一晃,几块切糕出现在他手里。“只能就近取些,探着什么便取来什么。”无鳞面无表情的将切糕往甘斐面前一递。 “不吃饱怎么厮杀?”甘斐接过切糕,切糕已是冰凉发硬,料想多半是放了许久剩下来的吃食,不过饥肠辘辘的甘斐毫不介意,顺手分了几块给边上的仲林波时寔,同时对着手中的切糕大口咬下,嘟囔着腮帮咀嚼吞咽。 仲林波本待不接的,但听到甘斐说的话,立刻也将切糕送到了嘴里,至于时寔,却像是颇有胃口的样子,吃的津津有味。他是有自己的心思,谁知道这是不是自己活在人世上吃的最后一餐?便死也不做饿死鬼。 “我都打忘了,今天起来可还没用早饭呢,就被那绝浪老怪喊了过去。现在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甘斐三口两口的吃完切糕,抬头看着黑云催压的天际,显然,这是无法看出天色时辰的。 无鳞抹抹脸:“吃好了便继续,马上就到了,是生是死就看这一回了。” 甘斐哈哈一笑,仲林波费力的咽下最后一口,也淡淡的笑了笑,时寔则很细心的把手指上的糕屑都舔了个干净,然后继续回复愁眉苦脸的模样。 三个人影又跑了起来,尽管无鳞说马上就到了,可是甘斐举目看去,通路仿佛无穷无尽,屋宇楼阁仍是连延不断,真是奇怪,自己怎么没注意,这个屏涛城会建了那么多建筑?而这个禁地竟也是在这许多建筑之中吗? 甘斐的诧异没有持续多久,只觉得周遭的气流突然轻轻的晃了一晃,三个奔跑的身形如同在平静湖面荡起了一层涟漪,倏的便没入空气之中。 紧接着,甘斐眼前一亮,一股微风带着湖水淡淡的腥味传入鼻中,原本楼宇幢幢绵延不止的景象尽不复见,呈现在眼前的竟是另一幅奇异的场景。 一大片蔚蓝的海水,望不到边际,哗哗的作着浪涛的声响,而头上的天空竟是暗红色,看不到云彩,也看不到日月星辰,一座似乎并没有生长什么植被的孤岛伫立在海水之中,孤岛上一座高山耸起,直插天际,配上这暗红色的天空,竟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甘斐又看了看脚下,这是一片沙滩,赤足陷在沙中,可以感受到柔软的沙粒摩挲,只是这片沙滩却是怪异的纯绿色,远远看将过去,甚至会有身处茫茫草原的错觉。 甘斐又回头张望,刚才还在屏涛城的屋宇楼阁间狂奔,怎么一下子就进入到了这个所在? 身后是连绵的山峦之形,却被一层厚厚的雾气笼罩,看不真切。 虚空存境,甘斐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这一点,和隐于望月谷的乾家庄一样,这就是虚空存境的法术,在原有的时空中另辟了一个新的时空,但是这片新的时空竟是这般辽阔,这得需要多大的神力? 仲林波和时寔却显然被惊呆了,身形凝固,极目远眺,好半晌没有动上一动。 “那里就是禁地。”无鳞在绿沙上现出身形,指着孤岛上的高山,“而这里,我听神尊说起过,这里叫碧沙礁,是连接阒水一族通往外界的接境之地,甘胖子应该清楚,这是原有空间另辟的新空间,在进入前,我已经念动了穿行的咒语,所以你们才能这么顺利的进来。正常情况下,即便是我们阒水一族的其他族众,由于不知道进来的密咒,也根本没有资格进入。” 碧沙成滩,临海为礁。甘斐称叹:“尽管看起来有些古里古怪的让人发瘆,但不得不说,确实蔚为壮观,这屏涛城里竟然还有这一处所在?” “我虽然法力不高,但行事还算精细,比那些只知道用蛮力的家伙要机灵一些,所以神尊授以我涉尘使者的身份,涉尘使者是屏涛城仅次于城主、主管和卫首的地位,因此我有机会来过这里两次,当我们施展法术潜入人间,有时候便是从这里出发。当然,这里不是唯一的通路,不过别的通路靠近外城门边,我们反正也冲不过去,只有冒险从这个地方试试了。” 就在这时,暗红色的天空仿佛受到了震动,整个天际轻微的晃了一下,几道红光射入了孤岛高山上的山尖之内。 “那个禁地,里面是什么?”这样的异象令甘斐很好奇。 无鳞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每次神尊总是讳莫如深的,事实上我也没资格真正进入过禁地,而我们若想逃出去,也不必管那个禁地。” “怎么?” 无鳞指了指蔚蓝的海水,嘿然笑道:“别忘了我们是什么出身,我们在水中可是来去自如的风。出去的法子其实也不难,就是在水里游出去。” 不仅是甘斐,连仲林波和时寔也从原先的目瞪口呆中回转,同时惊呼:“游?” 无鳞肯定的点点头,再次重复:“游。” 海水无边无际,就算水性极佳,最多不过几个时辰,也当体力耗竭,不必妖魔动手,自己这伙儿便也淹死在海水中了,这却使不得,甘斐苦笑:“吴公啊,我们是人,不是你们水族出身的精灵,怎么游?再着说了,那鲡妃故意把我们逼到这个所在,我就不信这海水里没什么古怪,水里是阒水一族的天下,我可不擅长,这不是自寻死路吗?从这片碧沙礁上有没有陆路可以绕出去的?” 无鳞摇摇头:“在这里出去的路只有这一条,我们别无选择。其实没你们想的那么可怕,海水里也有虚境结界,只需一直向下潜游,最多一个时辰,我们就能穿过这里,出去的地方是在鄱阳湖的浅水之中,离人间城镇就没多远了。” “可是就算一个时辰,我们在水里也憋不了这么久的气,还是得淹死。别说一个时辰,连撒泡尿的工夫也不行。”时寔开口插话,虽然粗俗但也是实情。 无鳞手上现出黄光,在时寔头上一点,口中念念有词,时寔一吓,身子向后缩了缩:“你做甚么?” 无鳞不答,念了好半天,手上黄光未消,又转到了仲林波身上。 甘斐料想无鳞此举必有深意,便不开口打扰,还示意仲林波和时寔不必再追问了。 无鳞口中不停的喃喃有声,黄光又转到了甘斐身上,甘斐只觉得耳下酥痒,不禁伸手摸了摸,却又没有什么异样。 总算无鳞手上的黄光消去,而他也像耗力甚巨,满头汗水,呼吸喘急粗重。 “我不会什么辟水决一类的法术,但也修炼了一套可以令人在水中呼吸的法门,这便是给你们都用上了,可保你们在水中自由呼吸,不过时间不长,最多一个时辰,我们加快点,一个时辰或许也够了。”无鳞调匀气息,才出声解释。 “啊哈,还有这等法术?吴公,我越来越对你刮目相看了,敢情你这般神通广大,那时候你是让着我,故意让我制住的吧。”甘斐大乐,捎带脚的还拍了拍无鳞的马屁,从无鳞在内堡中的发作,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挺好面子也有自尊的妖怪,这可和许多小妖不同,现在大伙儿并肩对敌,那还是要好好安抚他一下的。 虽然知道甘斐这是扯淡,但无鳞对于甘斐的示好还是接受的,瞪了甘斐一眼,然后自嘲的笑笑:“神通广大?差得远呢。” 时寔下意识的摸了摸耳下,插嘴问道:“哎?水中自由呼吸?我好像没什么反应那。” “下了水你们自然就知道了。出发吧!”无鳞活动活动手脚,当先引路,走到海边,将手中的兵刃往身上一缠,然后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甘斐几个水性虽然不高,但久处江南,也不是旱鸭子,便有样学样,拾掇了兵器,嘭的跃入海中。 海水并不寒冷,甚至还有些暖意,甘斐全身浸在水里,一时倒觉得颇为适意,刚一动念,耳下前番麻痒的部位肌肤微张,裂出两片腮来,呼吸起来,一如寻常,唯一不同的是,呼吸的气流都是从耳下腮中循环往复。 再看仲林波和时寔,也是这般,也许是这样的经历颇为奇特有趣,仲林波还笑了起来,这一笑,耳下两腮吞吞的冒出气泡,在水中甚是滑稽。 无鳞在水中的身影就显得自在的多了,尽管为人形,可是游动起来,十足十的像条身躯细长的鳝鱼,也不见如何举手动足,略一纵身,便是前进了丈许,极为快捷。 海水清澈,初时能见的范围倒是极广,可他们向下游动,不过行进了片刻,光线就暗了起来,视线向里看去,只觉得深幽莫测,难探究竟。 甘斐一边游着,一边小心的做着防范,嘴里咬着长刀,毫不懈怠,这片海中肯定有潜伏的妖魔,不然鲡妃不会特意把自己几个给赶到这里来,问题是,对方什么时候出现? 说实话,甘斐不是很喜欢深海之中的感觉,黑暗之中,谁知道会有怎样的危机就伺身在侧?可偏偏水里不是人的强项,一身本领发挥不出来一成,倘若遭遇突袭,却又如何抵挡? 到现在,还没在这片海中看到什么生物,没有鱼,甚至没有海草,只有无穷无尽的海水。 在终于渐渐进入深海的黑暗之后,甘斐惊奇的发现,几个人身上都不同程度的现出微光,恰好能照亮身边尺许的地方,看来这就是无鳞法术的另一个妙处了,可以自己发光,照亮眼前的黑暗,看着游在最前面的无鳞那身黄澄澄的光最是明亮,甘斐心中不禁感慨,谁能想到呢?本是被自己挟制的阒水妖魔,现在却成了自己同心协力的战友,而他转变的过程却又是那么突然和意外,事实上,自己本打算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在最后并不解开他胸前伏下的罡气,任由他被罡气爆裂的,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吃人的妖怪,甘斐当时觉着心安理得,可是现在,他又有些惭愧起来,说起残忍狠毒,人比之妖魔,其实真的未遑多让,自己原先的这心思不正是例证么? 甘斐转着念头的同时,双眼并没有放松对四周的警惕,现在是无鳞游在最前,仲林波靠在自己的左边,时寔相对落后一些,却是靠右,他们身上泛发的微光,恰好可以略微看到四周海水的情况。 现在似乎是经过一大片黑色礁石之侧,可以辨别出石块嶙峋的棱角,甘斐更为仔细的看着礁石之上,如果有埋伏的话,藏身礁石之中是最隐蔽的,可要小心。 出乎意料,当划过一大块颜色发黄的礁石后,几人竟渐渐离开了礁石密布的所在,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甘斐很有些诧异,借着堕后时寔身上的微光反望向那片礁石,暗自寻思:“当真没埋伏?” 就在这时,甘斐忽然发现那片颜色发黄的礁石在一瞬间竟变成黑色,而后又在一瞬间恢复成发黄的颜色。 “怎么回事?”甘斐凝神又探去一眼,猛可里一个激灵。 这哪里是什么颜色发黄的礁石?这是一只眼睛,一只巨大的眼睛。 第075章禁地 甘斐大惊,既然那一块看起来发黄的礁石是眼睛的话,那么先前自己所见的一大片黑色礁石自然也不是真正的礁石了,那是一个硕大的身躯,所谓的怪石嶙峋其实就是这身躯上参差棘张的外皮肌理。这得是多么大的一个怪物? 甘斐在水中凝住身形,立刻就将口中含着的长刀举了起来,面对如此庞大的怪物,甘斐也不知道手中凡铁铸制的长刀管不管用,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总是把兵器拿在手里,心中才安稳些。 甘斐的举动落在仲林波眼里,这显然是遇敌防备的动作,仲林波心中一凛,停止了向前游动,铁剑挡在身前,顺着甘斐看去的方向一望,看了又看,才猛的一惊,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后缩了缩。 时寔很是奇怪,看他们的动作似乎都是望向自己的右边,右边有什么?时寔便也向右边转头一望。什么也没有,尽是黑黝黝的石头,这俩家伙大惊小怪。 就在这时,那片黑色的礁石动了起来,行动时带起的水流形成了吸力巨大的漩涡。 时寔这才发现了这黑黝黝的石头竟是活物,这一吓非同小可,下意识的便是张口大叫,只不过这是在深海之中,口中传不出声音,只能看到他耳下两腮咕咚咚不停的大冒气泡。 时寔慌张的挥动手脚,但无论他怎么用力划,身形还是渐渐被那股漩涡牵扯了过去。 甘斐运势发力,一道赤红色的刀芒在海水中慢悠悠的飘荡开去,不过运行了几尺就消弭无踪。甘斐大急,在水里就是不靠谱,生生的使不出任何法子。 那怪物应该已经展开了身形,甘斐可以看到那本以为是黄色礁石的眼睛现在已经变成两只,想是那怪物将头转了过来之故,还没等甘斐想出办法应对,一股巨大的冲力迎面而来,甘斐抵受不住,身形被重重的向海上推起。 海水剧烈的翻滚,甘斐根本毫无抵御之力,冲力弄得他头昏脑胀,即便有无鳞施法弄出的双腮,可口鼻之中还是呛进了不少海水。 募的,眼前一亮,身上一轻,甘斐骇然发现,自己的身形竟已被冲出海面,高高的悬在半空,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可以看到海水中一个巨大的黑影在缓缓游动。 这就是那个怪物,看这身量,都快赶上大半个大司马府的面积了,恐怕只有在上古洪荒之前,才会有这般硕大无比的怪物存在。现在甘斐倒不担心这怪物要吃他们了,因为从那怪物这块头来看,吃他们还不如人吃一只跳蚤呢,不仅于果腹丝毫无补,就是塞牙缝也嫌他们不够格。 由不得甘斐再胡思乱想,被高高抛起的身形从半空中飞速的落下,眼看着蔚蓝的海水离面门越来越近,甘斐只觉得头晕目眩,然后扑通一声,重重的砸入水面。 水中气流翻滚,浮力很快又把甘斐托出水面,甘斐狼狈不堪的在水面上扑腾了几下,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在离身边不远的地方,甘斐又看到了仲林波和时寔,看他们浮在海面,露出了有气无力的脑袋,尤其时寔,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表情,可想而知,他们也是同样的遭遇。 “甘……甘兄,那是什么东西?”仲林波大声喊道。 “咳咳,我……我上哪儿知道去!”甘斐咳嗽了几声,呕出几口苦咸苦咸的海水。 “嗖”,一条细长的身形从海水如箭般蹿出,哗啦啦的直落水花。而后那细长身形向下坠落的时候却没有再没入水中,而是异常轻便的蹲在了海面之上,正是鳝鱼精无鳞。 不过无鳞现在的表情却没有他的姿势那么潇洒了,面色蜡黄,惊惶的大呼:“是……是蝦蜍鼍龙,蝦蜍鼍龙!” “什么玩意儿?”甘斐没听清楚前两个字,但是听到了鼍龙,“扯淡,鼍龙有生在海里的吗?再说,有那么大个儿的鼍龙吗?” 鼍者,即为鳄鱼,江河之中倒是多有,但这里是海,就算地理诡异,时空蹊跷,可从这苦咸的水分也可以明确知道,海毕竟是海,哪有鼍龙能长于海水之中的? 无鳞哭丧着脸:“我们就是叫它鼍龙,不是你们人间的叫法,这可是……可是阒水传说中的神灵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们过不去了,过不去了。” 甘斐还能感觉到身下的海水在涌动,很明显,这只无鳞口中的蝦蜍鼍龙还在运动着,也不管无鳞再说什么,壮起胆子,又探头埋入海中。 这一看之下,更是心神大骇,两只巨大的黄色眼球在深海黑暗处的交界正凝视着自己,看不出这蝦蜍鼍龙的具体模样,一串串水泡从黑暗中冒起,真不知这鼍龙倒底会有多大,但显然,深入而下的通路已被阻隔,他们再也过不去了,而那鼍龙似乎也只是把他们赶到海面,并没有再做进一步的攻击,不然的话,就凭他们几个,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黄色的眼球似乎有种深邃诡异的力量,甘斐不敢再看下去,转身将头探出海面,呼呼喘气。 “以前根本没出现过,这是拱卫大帝的上古神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们断断是过不去了……”无鳞还在絮絮叨叨。 “它只是堵我们的路的,倒没打算要我们的命,其实它要想杀我们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看到它,我才觉得,去面对那成千上万的大群妖魔似乎还更好点。哈哈,阒水要杀我们,办法太多了。对了,你说它……这个鼍龙叫什么来着的?” “蝦蜍鼍龙,蝦蜍是上古妖族的语言,就是巨大的神灵的意思,传说它还跟那个玄龟神兽干过一架,打了三天三夜才被玄龟所伤,也正因为它的负伤,使我阒水大帝失了一个重要臂助,被五圣神兽联手打败呢。”无鳞心有余悸的看看水里。 竟然还有这一出,甘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能和五方乾君中的中天御水玄龟打上个三天三夜,这只鼍龙的神通可见一斑,有这样的本领却只是把他们赶到海面,内中的玄机不言而喻,至少,在目前,阒水鲡妃并没有打算直接取了他们的性命,而她真正的目的,只能是和一个地方有关。 暗红色的天空再次晃了一下,隐隐有震动的声响从孤岛的高山山尖之处传来。 就是这个孤悬的岛屿,这个屏涛妖境之中的禁地。 现在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茫茫大海之上,就算他们不潜身向下找寻通路,可就在海面漂浮终不是长久之计,而且,即便自己不想去,那鲡妃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们自行上去,只需让那只鼍龙再行驱赶就是,况且这大海之中,一定不止这鼍龙一只怪物。既然如此,何必自寻烦恼,那就上这岛屿看看,看看这阒水鲡妃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究竟想把自己这几人怎生处置。 甘斐把这个想法和盘托出后,竟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同意,不管那岛上禁地蕴含着怎样的凶险,还是先上岸再说,在海水中漂泊无依,总是令人不寒而栗的。 只有无鳞的嘴唇动了动,眼中露出畏惧和担忧的神色,在甘斐脸上和孤岛禁地上来回逡巡了几番,最终还是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计议已定,几人再无犹疑,手足并用,挣扎向那孤岛游去,而在甘斐终于搭着岸边的礁石,一纵身踩上了岛屿的实地之后,深海中鼍龙身形一晃,再次隐入黑暗之中。 这就是禁地吗?甘斐仔细的打量周围的环境,这是碎石错落的岛屿,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占地虽大,却看不到一丝生机,那座高耸的山峰显得很突兀,在岛屿的中央平地而起,直冲天际,怕不有数百丈高。 时寔趴在礁石上,大口大口的吐着海水,仲林波也瘫坐一旁,在海水里浸泡的太久了,尤其还经过了长时间的游划,又被鼍龙巨力一冲,几个人现在都是筋疲力尽。而且,几个人原本持着的兵刃现在都已遗失,只有甘斐腰间挎着的滕祥所赠的宝剑还在。 “这里我从来没来过,而且也从没兴起过来看一看的念头。那时候从海底前往人界的时候,我们都不敢靠近这里。不仅因为知道这里是禁地,更因为,我们都能从心底产生一种对这里的恐惧。”无鳞现在脸色变得苍白,比刚才在海底看到鼍龙还要紧张。 “恐惧?我就是觉得怪瘆人的,恐惧倒没觉得。”甘斐看着突起的高山山峰和暗红色的天空,随口说道,并朝那山峰的方向走了几步。 “你想爬上去?”仲林波喘着气问道。 “这座岛什么都没有,只有这高山,禁地什么的显然是指高山,我去看看究竟有什么古怪。我可没想过爬上去,那么高,累也累死了,而且,既然那鲡妃让我们到这里来,那肯定是会有怪事发生的,我先看看地势,免得突遇奇变措手不及。” 看着甘斐向山峰走去,仲林波挣扎着站起身,也深一脚浅一脚的跟上,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只有跟着这位本领高强的伏魔之士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无鳞犹豫了片刻,也抬步跟了过去,时寔则躺了好一会儿,直到发现海滩礁石上只剩下他一人时,才慌不迭的爬起来,快步奔跑,追上了前面的几人。 …… “尽如所料。”鲡妃看到这里,也不由站起身来,表情掠过一丝兴奋。 “姐姐竟然连蝦蜍鼍龙都可以支使,这个大帝的近卫可是从来不奉任何人的号令的,况且自九头蛇之乱后他便极少露面了,你却是怎么做到的?”虞洺潇面色凝重,他很清楚,蝦蜍鼍龙一直处于这赤空荒海的海底,而自己作为神尊之一和屏涛城的主人,都无法指派这个上古的阒水神兽去做任何事情,可姐姐却怎么可以? “别忘了,鼍龙对大帝忠心耿耿,而我却是大帝最宠爱的圣灵,在大帝甦醒之前,本宫之令视如大帝亲旨,况且,鼍龙也知道,本宫要他所做的都是为了大帝,他又怎么会不遵从呢?” 虞洺潇没有说话,心中却暗自不屑:“你也知道你是大帝最宠爱的嫔妃,可你趁着大帝龟息,还蓄养了一个男宠,天下哪有这样的帝王嫔妃?” 或许是看出了虞洺潇心中所想,鲡妃冷冷的一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的弟弟,看来你也被人间的伦理道德给熏染的神志不清了,不要用凡夫俗子的人伦礼义来规制阒水最最尊贵的皇妃。那是愚蠢而又荒诞的,如果你总是这样去想的话,你也别忘了,你的第一次交媾是和谁一起的!在凡人看来,这不也一样大悖伦常吗?可你那时候,却又是怎样的乐此不疲?” 虞洺潇美丽的眼睛轻轻一震,现出五色斑斓的光彩,不过他很快就垂下头去,没有让鲡妃看出自己心里的波动:“原来你都记得,我的姐姐!我以为你和那男宠的醉生梦死早忘却了我们曾经的水乳交融……” 鲡妃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说话有些尖酸刻薄,便又放缓了语气:“我们也得准备了,这便过去吧。” “如果为了大帝,那么用那斩魔士一人就行,怎么不先杀了那司稽司马和酸丁腐儒?他们可没什么用,让他们进入禁地,这可是阒水的笑话。”虞洺潇也站起身,在出发前顺口问道。 “留着他们,是为了牵制那斩魔士。我说过,我们谁也没把握能在这斩魔士的垂死一击下全身而退,即便现在为了这个目的,我也要保证我们万无一失。如果略有差错,至少我们还有牵制他的办法,你难道没发现?斩魔士愚蠢的信条总是令他们为了帮助没用的凡人而徒耗心力,他多了那几个累赘,就更加施展不开。如果一切顺利,那两个人根本就无足挂齿,随时可以拿下的。嗯,对了,还有那个败类,不识时务的自寻了死路,那就在他死之前让他发挥更大的作用,你看,他不是做的很好吗?” 说话声中,鲡妃和虞洺潇的身影渐渐淡去,布奴莎恭敬的侍立,她知道,他们去的地方自己还没有资格跟随同往,但无论如何,鲡妃娘娘的计谋已经行将告成,几个人的命运已经注定。接下来该考虑的,就是如何对付那个炼气士了。 第076章神族祭司 直至到了那座高山的近前,甘斐才看出异样,这里决不是杂乱无章的怪石嶙峋,相反,石块累累,都堆砌成了奇怪的建筑模样。这是鼓状砌块叠垒而成的一根根巨大的石柱,砌缝严密平整,而本因是石柱支撑的屋檐早已残缺不全,只能看出原先是正正方方的形制。这样的建筑风格迥别于甘斐所见过的任何人间屋宇房舍,无论是晋人的,羯人的,鲜卑人的,氐人的,甚至乾家的古楚样式,都没有这里的建筑奇致。 甘斐凑过去细看,发现残缺的屋檐之上竟然还有雕刻,最显眼的,莫过于居中的一个男子形象,由于残破,男子的头已经没有了,只能看出赤裸雄壮的上身和筋肉虬结的下体,尤其是他不加任何掩饰的雄根,雕的惟妙惟肖,而在这男子形象的两侧,则雕着几个卷发钩鼻的女子形态,看样貌倒和羯人非常相像,不过也和那男子一样,她们一丝不挂,双乳高凸,丰腴而健美。 这是妖魔所建造和雕刻的吗?甘斐不能肯定,尽管这片建筑是如此的奇异,但气势磅礴,雕塑精美,甘斐可没有看过有什么心灵手巧的妖魔会造出这般的建筑来,因为妖魔修炼的多是自身,不会对于这些方面感兴趣的。 时寔跟了过来,也和甘斐仲林波的眼神一般,望向了雕刻,但就他的反应最大,故意叫了一声:“咦喂,这袒胸露乳的,成何体统?”话是这样说,他的眼睛片刻不离那几个女子雕像的胸前突起,从上看到下,从左看到右,颇有些恋恋不舍。 无鳞没有他们几个欣赏的雅兴,从一接近这里,就开始警慎的打量周遭,暗红色的天空又震了一震,几道红光射入了高高的山尖之中,引起山腹内一阵隆隆的闷响。 “我可不想爬上去,便累也累死了,还有可能摔成粉身碎骨。”甘斐也无奈的看向了直通天际的山尖。 “也许不必爬,我们有别的路进去。”无鳞一指侧前方,石柱林立延伸向前,似乎形成了一个通道,而在通道的尽头,却是开在山体上的一个石门,说石门并不合适,因为它只是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甘斐“苍啷”拔出腰间的长剑,这是现在他们唯一的兵刃:“那就事不宜迟,我们进去看看,里面会有什么古怪!” 行将动身时,无鳞却又一个犹豫,用略带惶恐的语气说道:“可得想清楚了,这是屏涛城真正的禁地,里面一定蕴藏着无比的凶险,即便是在这里,我的心中都一阵阵的发寒,也许我们进去后就再也没可能出来了。” “来之前我们不是就已经知道了吗?我现在想的很清楚!就算死,也要闹他个天翻地覆再死!我们不是引颈受戮的待宰羔羊,你们觉得呢?”甘斐的向前的脚步没有停止,每一步都走的极为沉毅。 仲林波淡淡笑了笑:“我现在倒真的希望,我如同我伪装的身份一般,可以有预筮之能,至少也能占占凶吉,可惜,现在却只能听天由命的拼将血勇,用自己的胆气为自己开辟未测的前路。” “人间万事,何尝又不是如此呢?司马大人,你怕了?”甘斐回头看了仲林波一眼。 “怕,我当然怕,不过就算怕,有很多事也必须得去做!”仲林波抬起手,现在这双手已经有了斩妖伤魔的力量,他能感觉到臂膊间传出的热力,便是身成齑粉,也要拽几个垫背的,我是东阳郡司稽司马,几曾畏惧过敌人和死亡? 时寔嘴里哆哆嗦嗦的喃喃自语了几句,没有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可他带着因惊恐而煞白的脸色,终于还是义无反顾的迈开了向前的步伐。 “在我们看来,我们像是视死如归的英雄,可也许他们只是把我们看成自投罗网的蠢货。不过,反正我已经干了件蠢事了,又何妨再继续蠢下去呢?”无鳞咕哝道,身形一纵,化身一道黑气,径直飞向了洞口。 …… 洞里并不黑暗,甚至还很亮敞,暗红色的光芒遍布其中,尽管显得诡异可怖,但至少不妨碍众人看清楚洞里的情形。 石块垒成的楼梯沿着洞壁蜿蜒而上,如果不是知道这是在山腹之内,甘斐几乎就要怀疑此处是一所极大的坞堡了,就像屏涛城的内堡一样。 有一股怪怪的味道传入鼻中,带着热气,像是妖腥味,却没有妖腥味那么浓烈,甘斐只能从里面辨别出一丝坟场中的气味。 几个人沿着楼梯,一步一步的向上走去,偶尔从高处的幽黑所在还会传来隆隆的闷响,对照先前在外面看到的情形,可想而知,当是暗红色的天际又晃动了的缘故。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的豁然开朗,似乎到了一片宽大的梯台之上,这里的暗红色光芒更强烈了些,那股怪味也更浓了。 甘斐小心翼翼的持剑走在最前,赫然发现洞壁的两旁竟然也布满了雕像,和在山外看到的雕刻手法如出一辙,只不过这些雕像保存的更为完整,而每一个雕像都是奇形异状的怪物之形,甘斐只不过看了几眼,便看到有一座雕像满头是毒蛇缠绕的发丝,上半身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而下半身却是粗壮盘绕的蛇身,和上古传说中的女娲娘娘倒很相似;还有一个,上半身是个弯弓搭箭的力士形象,却长了个四蹄雄壮的骏马身躯;还有个,却是狗的脑袋,鱼的尾巴…… 甘斐看的暗自心惊,这些形象的怪物雕像闻所未闻,不知究竟是出于想象传说,还是确有此物?而在这神秘莫测的妖魔禁地,看到这些雕像,却也更具了一层恐惧之意。 无鳞虽身为阒水一族,可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些形态各异的怪物模样,无论是阒水一族中的上古妖灵,还是洪荒以至的奇闻异录,都没有提及过这种形象的怪物存在,不由暗自称奇,化身的黑气在一座人身鸟足的女子雕像前现形,无鳞开始很仔细的打量着这个姿容美艳,赤身裸体的女子雕像,一双翅膀在她的身后展开,鸟足爪钩锋利,而她栩栩如生的表情却像是在引吭高歌的模样。 “这是嘶魜海魔,是人头鸟身的女怪,存在于上古我们在西境的同族之中,你不会见到过的。” 这个声音出现的很突然,低沉空灵,却又仿佛就贴在耳边,无鳞吓了一跳,仲林波和时寔也同时震了一震,只有甘斐,跃起身形,挥舞起的长剑重重的斫在了洞壁之上,火星四溅。 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从长剑所斫的洞壁边缓缓飘向了梯台中央,而后现出实形。这是一个窈窕高挑的女人,金黄色的头发初一显现的时候,无鳞几乎怒喝起来,是那个云泣珠收留的金发小女妖吗?就是她,说破了我的计划,几乎将我置于死地,但当他看到那女人乌黑的眼瞳,和尽管秀美艳丽但和布奴莎完全不同的五官之后,他就知道自己认错人了。 这个突然现身而出的女人显然要比布奴莎看起来年长一些,并且穿着也没有那么轻佻,虽然也算奇装异服,不过似乎是用麻布织成的一段简朴的白色布裙包裹着身段,头发很奇怪的编束而起,赤着的雪白双足仿佛足不沾尘一般。 甘斐可顾不上多欣赏这女人的美丽,在这妖魔的禁地之中,只要稍有迟疑,便是殒命身死的下场,只有干净利落的奋勇砍杀,才能应对突发的危机。所以他一击未中,攻势绝不稍停,长剑泛起赤红色光芒,刷的转向。 金发白裙的女子现出惊诧之色,对方的气劲灵力已经使她感受到了威胁,即便以她的数千年修行之体似乎也有受伤之虞,当下不敢多做停留,在赤红色光芒近身之前,又是一晃,朦朦胧胧的身影忽的闪到了半空之上,才又现出实形。 “潆汐对我说了,不过我没想到来的竟是这么粗鲁的男人。”那金发白裙的女子在半空看着作势欲上的甘斐,皱眉说道。 这个金发白裙的女子在说话间似乎有些大舌头,吐字并不是很清晰,发音也不是很准,不过配上她低沉的嗓音,反而更显得悦耳轻柔。 甘斐也不知道她口中的潆汐是什么人,只是看她跃在半空处,被暗红色光影相衬,诡异莫名,自己却鞭长莫及,当下一边示意仲林波几个凝神防备,一边开口问无鳞:“她是谁?你认得不?” 无鳞惊骇的看着那女子,缓缓摇了摇头,他可从来没见过此女子,但是他知道,这女子口中的潆汐指的是谁,阒水鲡妃虞潆汐,这是鲡妃为自己取的人间姓名,和绝浪神尊虞洺潇正为对应,这个女子竟然张口直呼鲡妃的名字,却没有尊称其为娘娘,这就说明,也许她的身份不在鲡妃之下,可是自自己通灵晓事以来,一向就知道阒水魔帝之下,唯鲡妃为尊,却又哪里又有个与之身份相当的女子? “野蛮无礼的东方人,我开始明白潆汐把你送过来的原因了。你的神力确实不在我所知道的那些人间英雄之下,而在现在,你的这身神力无疑是最好的祭品。”金发白裙的女子脸上的表情既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 “放你娘的猪瘟屁,什么鸟极品?爷听不明白,下次说话把舌头捋直喽!爷问你,你是什么人?在这里是做什么的?”甘斐举剑直指半空,赳赳有势。 也不知道那白裙女子是不在意还是听不懂,对甘斐粗鄙的脏话毫无反应,而是睁大了明媚的黑眸,微笑着指了指自己:“我嘛,我叫芙蒂雅,海神族的祭司。” 海神族就是阒水一族的别称,只有在上古的传说中才用这称呼。甘斐记得昔日那镜中的云舞晴亦曾言及,不过他可从来没听说过阒水一族有什么祭司,还是个异族模样的女祭司,不由和无鳞对视了一眼,无鳞也是一脸愕然,明显同样不知情。 “真奇怪,你明明是海神族的子民,却为什么和人类混在一起?是和自己的同族为敌了吗?”芙蒂雅发现了无鳞的身份。 无鳞不敢直视芙蒂雅的眼睛,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个所谓祭司的女人眼中,藏着无比巨大的威能,这种威能决不在鲡妃和绝浪神尊之下。 甘斐则大大咧咧的嚷道:“你不是本地人啊,知不知道弃暗投明这词儿?我不管你是什么祭司,你只说说,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又是干什么的?说得爽快,爷怜香惜玉,可以考虑不杀你。” 芙蒂雅有些好奇的看着甘斐,然后忍不住的笑了起来:“好像不是全能听的明白你的话,你是在这里威胁我吗?” 甘斐扬扬眉毛:“你说呢?别以为你躲的远远的,爷就拿你没办法!不是要你叙说详情,爷早就动手了!” 芙蒂雅的表情竟然现出一丝佻皮的神色:“好像你之前已经动手了,都不给我说话的时间。我现在有些明白了,潆汐不是杀不掉你,也不仅仅是为了神的祭品,而是亲手除去你的话,会有些危险。猛兽垂死前的反噬,是会让高明的猎人受伤的。” “又在老调重弹,赶紧的,爷没工夫跟你啰嗦,你不说,爷就杀了你,自己个儿的去看,反正这里就这么回事,爷还不信探不出道道来呢!”甘斐身上的红光加深了一重,蓄势待发。 芙蒂雅凝视了甘斐片刻,语调恢复了先前的低沉轻柔:“那好吧,粗鲁的东方英雄。如果你想知道这里所有的一切,那就跟我来。” 芙蒂雅在半空的身形忽然化作渺淡的雾气,倏的在空旷的洞中一闪。甘斐早看的仔细,“想跑?爷盯着你呢!”飞足纵跃,紧紧的跟上了那团雾气。 就在这一瞬间,甘斐觉得眼前猛然一亮,就像是利器剪开了这一片暗红色的光幕,而在光幕掀开的同时,又是一大团流离瑰灿的紫色光华募然而现。 接着,甘斐就觉得身体不由自主的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扯了过去,在身上的灵力还来不及运转的时候,他已经被吸附在了紫色光华形成的光壁之上,再也动弹不得。 芙蒂雅轻柔的声音传来:“喜欢这种感觉吗?我想,现在我们可以平心静气的谈一谈了,如果你的身体在我说完之前,还没有变成失去灵神的行尸走肉的话。” 第077章灵祭 甘斐大惊,运力想要挣脱吸附,可就像遭受了定身术一般,怎么也无法动弹,眼前尽是夺目的紫色光华,那股怪味正是从这光华之中传来,滚热的温度包裹住了自己全身,但这种热度却又没有炙伤自己的皮肤,只是让自己因为痛感而觉得如同万针攒刺一般。 相同遭遇的,还有仲林波,他被吸附的身体就在甘斐右下方,一脸痛苦之色,却无法转头看到现下的情势。 “真是意外呀,我以为只有这个粗鲁的人才有强大的神力,没想到还有一位年轻人的神力也很出色呢。不过,年轻人,你似乎还不大会运用你的神力,不然刚才你和那个粗鲁的人一起出手的话,我还真未必能够躲得开呢。” 仲林波看不到芙蒂雅说话的神态,但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可自己只是今天刚刚学会了运使这种力量,这个被称为破御之体的力量,当然无法把自身拥有的潜力像甘斐一样,得心应手的挥洒自如。 无鳞和时寔并没有被吸附过去,可看到这情形,也都已骇然色变。时寔逃生的本能使他快速的找到了一个巨大的雕像,双手揽着,战战兢兢的躲在后面。而无鳞则立即化身黑气,反向遁出,先逃走要紧。 芙蒂雅现出身形,很悠然的悬在半空,正对着紫色光华的光壁,手指却对着无鳞黑气飞遁的方向一点,几道紫光与黑气相缠,发出滋滋的响声,很快就如同紧缚的绳索一般,将黑气紧紧包了起来,黑气淡去,露出了无鳞的身躯,被紫光绳索缠成了细长的一条,这是将他的本相都逼出来了。 “海神族的叛徒原来是条鳝鱼,你的勇气和你的实力实在相差太远了,出于对同族的尊重,我可以最后才杀你。”芙蒂雅不再在意无鳞,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被牢牢吸附住的甘斐。 “人类的英雄是勇敢而又有礼的,无时无刻不在彰示着他们高贵的出身和品行,即便作为敌人,仍不失我对他们的敬意。可你,作为礼仪之邦的东方人,却这样的粗鲁无礼,并且还恶狠狠的出言不逊,我很不喜欢哦。” 甘斐肚子里回骂道:“放你娘的猪瘟屁,什么扯淡的高贵出身和品行,跟你们这些吃人的妖怪说什么礼仪之邦!”奈何浑身难动分毫,连带着说话也不能够。 “你一直要我说,不过说起来话可就长了,从哪里说起呢?让我想一想……”芙蒂雅好整以暇的说着,眼神则望向紫色光华的光壁,光壁形成了一个长长的柱状,直通山顶,几道红光陷入其中,发出隆隆的响声,光柱也轻微的震了一震。 芙蒂雅满意的点了点头,身形从半空消失,须臾间,又在光柱的最下端出现,光华映照之下,一个石制的祭台现于眼前,芙蒂雅虔诚的在祭台前双手交叉着跪下,对着紫色光柱念念有词。然后又微笑着站了起来: “吸附着你的紫色光柱,是海神吸取天地之灵的通道。炽烈的太阳、清灵的月亮、璀璨的星辰、大地上吹拂的风、飘落的雨和纯洁的雪……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为海神的沉睡输送着复苏的精华。东方的同族把这里的天称为血苍穹,而这个紫色光柱直达山顶,连接着血苍穹之外的世界,再把这些精华从这个通道直传向海神沉睡的海神之宫。这样,一旦海神甦醒的时候,他的力量不会因为数千年的沉睡而有丝毫减弱,甚至,会比以前还要强大。而在这些日月山川的精华之中,如果还能加上勇士的血魄神力,那就更完美了。勇士的血魄神力可以为这些精华增添杀戮的力量,你们的神力很不错,所以这个令你们动弹不得的光柱正在吸取你们的元神神力,在你们所有的力量被这个光柱送到海神那里的时候,你们也会像失去灵魂的躯壳一样,沦为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不过,我想你们那时候已经不会去在乎了。” 这就是鲡妃的计谋,在阒水魔帝甦醒前,一个很重要的环节,就是要在其吸收天地山川之灵气的同时,加入法力高强的伏魔人物的元灵,伏魔人物的元灵带着因长年降妖伏魔而产生的戾气,就像是炼丹术中的催化之物,需要让沉睡中的阒水魔帝因此感受到数千年伏魔道术的变迁,并滋长杀戮之心。可一直的问题是,这种伏魔人物的元灵必须是高手的,普通的伏魔道中人元神灵力不足,用之就没什么效应,可达到要求的伏魔人物都是宗师级高手,阒水妖众遇之自顾不暇,哪还能生擒了来用作催化?按照鲡妃的意思,本是打算利用猛攻锦屏苑的机会,将公孙复鞅擒获而来的,不过公孙复鞅法力弥天,即便阒水全力相击,此事也未知可不可成,所以这道工序一直悬而未决。天幸来了这么一个斩魔士,鲡妃本也没当回事,但当她发现了甘斐高强的除魔之力不在几大宗师之下的时候,便萌生了这个念头,用计逼迫甘斐等人自己闯入了这个禁地,并让留守在这里,身份崇高的阒水祭司芙蒂雅对付甘斐等人。 进行的很顺利,紫色光柱似乎自有意识,迫不及待的产生吸力,使有一身高强本领的甘斐当场被缚,并开始贪婪的吸取他身上的戾气灵力,并连一样具有破御之体的仲林波也一起都带上了。至于另外两个,时寔是没有这种力量,而无鳞是阒水血灵道的灵力玄能,不是紫色光柱需要的类型,故而也幸免于难,只不过终究没能逃脱芙蒂雅的高超手段而已。 甘斐也觉得体内的灵力正被吸力吸拽而出,飞泻不止,心中大急,这几十年修为,眼看就要化为乌有,就算自己保得性命,也和一个废人无异,情急之下,凝神运力,想要拼命挣扎,可在吸力束缚下,又哪里能动上一动?好在体内气息流转,倒不受阻碍,一丝丝暖意渐渐在丹田气海处汇聚。 芙蒂雅的声音还在继续:“我说过,你的神力是最好的祭品。这就是一场向海神进行的祭祀,一场血魄和玄灵的祭祀,我称它为——灵祭。” 神情紧张的时寔此刻从雕像之后探出头来,有心想帮帮忙忙,但看到无鳞被紫气束缚,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而甘斐和仲林波被远远的吸在紫色光柱之上,动也不动,情知大事不妙,却也无计可施。正要再缩回头去,猛的发现自己揽着的是一个半裸的女人雕像,而自己的手正好握着这女人雕像高耸的乳房,心中大震,立刻便松开了手,怔了片刻,又重新将手放了上去,暗道:“马上就死了,死之前真的摸不到,假的摸摸又有何妨?” 时寔胡思乱想的时候,又一个声音募的传来。 “我伟大的神祭司,事情进行的好像很顺利呢。”伴随着鲡妃清冷的声音,她和虞洺潇的身影同时在芙蒂雅身边现出。 “潆汐,来的正好。”芙蒂雅微笑着看了看鲡妃,她和鲡妃的身份相当,除了还未甦醒的阒水魔帝,只有她才有资格直呼鲡妃的名字,“他的血魄神力既不强大的过分,也不苍老,有着年轻的精力和炽热,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西方的人间英雄一样,而且,他还更多了些凶戾和粗野,简直就像是上天对我们海神族的眷顾,这真是完美的神力,最恰到好处的祭品了。” 鲡妃看着甘斐的背影,贴在巨大的紫色光柱之上,一动不动,渺小的像是蝼蚁:“看来还真是安排对了,他没惹什么麻烦吧?他差点让我的弟弟陷入苦战呢。” 虞洺潇面色一凝,想要反驳几句,但芙蒂雅咯咯的笑声,使他暂时放弃了申辩。 “是吗?他竟能使我们俊美英勇的洺潇陷入苦战?不过确实在一开始他可凶恶得很呢,我只不过刚说了一句话,他就已经杀了过来,要不是我躲闪的快,几乎也被他伤了。他真是个难对付的人,要不是海神的神力吸附,我可没有把握能够毫发无伤的杀了他。” 虞洺潇看了眼芙蒂雅,整个阒水之中,除了阒水三怪,并没有其他人知道还有这个祭司的存在。她是阒水一族在上古时代横行西方世界的统帅,在西方,和那里的人间杰出勇士展开了一次次搏杀,也正因为在西方的时日太久,她所接受的很多都是西方的宗教,文明还有语言,直至阒水魔帝被轩辕黄帝所败,陷入了数千年的龟息之中,这位祭司才返回阒水,并以无比的忠诚操持着魔帝甦醒的一切事宜。她和鲡妃,一个是被委以重任的得力干将,一个是魔帝最宠爱的女妖,所以她们两个才是阒水现在身份地位最高的,只不过一个更广为人知,一个隐于幕后罢了。而她说的竟然也和姐姐鲡妃说的一样,这斩魔士当真不可小觑,竟令阒水仅次于魔帝的两大高手都发出这样的感叹。 灵祭进展的很顺利,鲡妃也放下了心,甚至还有心情寒暄:“神祭司,你的东方语言可越来越好了,讲的真流利。” “除了关注海神的再次复苏,在这里我还能有什么别的事做呢?那便是学一学人间的语言喽,东方的语言真难,很多成语和谚语我还用的不娴熟呢。”芙蒂雅现在的表情也很放松,其实更多的,是因为灵祭祭品的完美而产生的欣喜。 “那可真是巧了,这里还有位满腹经纶,殚见洽闻的东方才子,本尊本是想和斩魔士一起除了他的,现在,倒是可以留给祭司姐姐解个闷。”虞洺潇妖术超卓,不必举目相顾就知道时寔躲在雕像之后,信手一抬,墨绿色的气流裹着时寔,把吓的哇哇大叫的时寔给生生拖到了芙蒂雅面前。 看着形容不堪的时寔,芙蒂雅皱起眉头:“这个人吗?没有神力,没有人间英雄的气概,样子也难看,我可没什么兴趣。” 到了这步田地,时寔也索性横了心,怎么着我祖上也是太子门大夫,我也算是名门之后,岂能被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小瞧了?当下破口怒道:“什么劳什子英雄气概?自古男子,便以君子之道而为重矣!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又曰: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尔等碌碌妖孽,岂知君子之行?君子之性?君子之操守哉?我……我便是君子坦荡荡,尔等……尔等便是小人长戚戚,不,是小妖长戚戚!”心慌胆战之下,口不择言,脑子想到什么古文书语便是一股脑儿的倒出,也不管贴切不贴切。 话没说完,时寔身上便是一紧,喉头如遭铁箍,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渐渐翻了白眼,不消说,定是虞洺潇看他出言无状,暗施法术,就待取了他性命。 芙蒂雅却颇有兴味的想了想时寔的说话,玉手一挥,将虞洺潇扼杀的妖力消弭于无形,轻声笑道:“洺潇慢着,刚才我听他说那些话,倒是很好玩,嗯,先留他活一阵,我听听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时寔得了气,剧烈的咳嗽了好一阵,横眉冷对,从芙蒂雅一直到鲡妃和虞洺潇身上,然后,干了件出乎意料的事情。 他直愣愣的伸出手,一把摸在了芙蒂雅的酥胸之上。 “放肆!”虞洺潇沉声怒喝,力随念起,时寔还没来得及收回这只猥琐的手,便被一股大力猛的一撞,身形不由自主的被大力撞飞,远远的抛落下来。 芙蒂雅先是一愣,然后就是止不住的格格娇笑:“这个有趣的东方人,他好像对女人的身体很向往呢。” 鲡妃则冷冷的哼了一声:“色胆包天,刚才才言之灼灼的说什么君子,这就是君子干的事情么?” 时寔虽是书生文士,但似乎颇为皮粗肉糙,在大力的撞击下竟还能站得起身来,抹了抹嘴角腥甜的血迹,大声道:“我……老子这就是君子坦荡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绝不藏着掖着,老……老子就是看这女人胸大,老子摸也摸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便杀你也嫌脏了我的手。”虞洺潇用轻柔的嗓音说道,虚指一点,一道白光直射时寔胸前。 第078章壮士威 一道柔和的紫光抢在激射的白光将及时寔胸前的时候,将白光弹开,芙蒂雅低沉的声音响起:“俊美英勇的洺潇哟,先不必杀了他。我倒真的觉得这个男人很有趣。” 鲡妃淡淡的笑了:“神祭司,你是想拿他解闷了?” “在这个血魄神力的伟大灵祭之时,如果再配上神圣而又快乐的仪式,那不是更完美了?”说话间,芙蒂雅款款的走到了时寔面前,在他的愕然注视下,将裹身的白裙褪去,露出了一丝不挂的撩人胴体。 时寔看呆了,雪白的肌肤,高耸的酥胸,修长的美腿,还有她脸上娇媚的微笑,这异族的妖精当真……当真是美极了。 “你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懦弱,而我,对于勇士一直都是怀有敬意的,尤其是,在死亡来临时还能坚持自己的人。为了表达敬意,我可以在你死之前,满足你的愿望。”芙蒂雅抓起时寔的右手,把他按在了自己的酥胸之上。 时寔完全懵了,心里一团乱麻,至圣先贤,大德上师,这……这怪不得学生,纯是妖怪……不要脸! “自从来了东方,我还一直没有过肉欲,给你这个荣耀,让你进入我的身体,让你成为我的第一个东方男人。”芙蒂雅尽管说着放浪的言语,可脸上的表情却依旧庄重的近乎神圣。她拉过了时寔,用香舌在他的鼻尖舔舐而过,同时,脱下了他的宽衫衣袍。 虞洺潇显得有些难以接受:“这是为什么?我们这位伟大的神祭司要把她美丽的身体奉献给这么一个粗鄙庸俗的男人?”他是用传音的方式对鲡妃说的,出于对祭司的尊重,他没有宣之于口。 “这是她在西方所接受的仪式,她认为交媾的神圣可以为祭祀带来更好的预兆。而事实上,她也是个欲念强烈的女人,在西方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会找不同的男人来满足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为了大帝的复苏完全改变了自己,那么现在,就让她由此宣泄一下,又有何不可?至于那个男人嘛……如果说粗鄙庸俗,你经历的那几个脑满肠肥的官员可也比他好不了多少的。” 鲡妃的传音使虞洺潇皱了皱眉,很显然,姐姐对他在屏涛城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连自己与朝廷官员的龙阳之合也知道的清清楚楚。 热力四溢的场景还在继续,芙蒂雅的双手环勾着时寔,香舌灵巧的缠住了时寔的舌头,这时节,反正先摸人家胸的事也做出来了,时寔还有什么顾忌?早将生死抛在九霄云外,干!只管硬生生的挺将进去! “又有好戏看了。”鲡妃忽然轻媚的笑了一笑。 芙蒂雅雪白的背脊上筋肉嘎嘎作响,皮肤怪异可怖的高凸而起,很快,凸出体外的筋肉就变成了一双巨大的翅膀,原本修长的双腿此刻快速的变形,如同鹰隼的利爪,高高的昂立;白色的肌肤在转眼间变成了暗紫色,上面还密布着猛禽的翎羽和水族的鳞片,她的身形更是暴涨,平地而起,足有两丈多高。 时寔是在陶醉之中发现了自己被对方搂抱着生生离了地的,再睁开眼时,眼前一张暗紫色的脸庞,五官倒还是先前芙蒂雅的美艳形象,但是原本乌黑的眼眸已然发着晶烁的金光,甚至曾与自己缠绵相接的香舌,此际也变得如同蛇的舌信一般,有着诡异的分岔。 “真抱歉,很多年没有做这样的事,一时间有些情难自已了。”现出本相的芙蒂雅对时寔眨了眨眼,双手伸出了长长的弯曲利爪,仍然紧紧的搂住时寔。 时寔惊而大呼:“妈妈呀!”本以为是场香艳际遇,哪知道转眼变的恐怖至斯,雄勃滚热的长物立时飞缩,可芙蒂雅的利爪却不知在他的哪个部位轻轻一按,那话儿只能无奈的冒着强自刚硬的脑袋,被暗紫色的身体包入。 “继续吧,我的东方男人。” 芙蒂雅因交媾而发出了满足而快乐的轻吟,这是对人类的玩弄,西方也好,东方也罢,她都一样的乐在其中,况且,这还是为灵祭所安排的仪式。愿海神早日甦醒,愿海神族的大业能够早日实现。 一个高大的暗紫色怪物女妖环抱着一个可怜的男人,正在进行本因是香艳缠绵的交合,可现在的场景却分明透着诡异恐怖,鲡妃和虞洺潇也大有兴味的旁观,似乎并没有再多注意紫色光柱上的甘斐,而甘斐一时都没有停止过努力,提聚灵气,与牵扯而出的吸力苦苦相抗,总算使灵力没有如决堤的水坝倾泻而出。 在困厄中甘斐渐渐揣摩出了门道,这团光壁延伸上下,何止万丈?更是直通阒水魔帝沉睡的神秘之境,这可能是阒水妖境最重要的一条通道了,一旦这条通道出了什么差错,那就是直接关系阒水魔帝能否甦醒的大事,甘斐有了计较,无论有没有用,只要自己拿着剑的右手能够运动就行,届时将全身残余的灵力凝于剑上,直直插入这光壁之中,算是临死前自己身为伏魔之士的最后抗争。 光壁的吸力都是追寻着人体内的灵力之处,此刻甘斐体内的灵力凝聚,吸力自然而然的转向了灵力凝聚的丹田所在,对全身的吸力便稍有减弱,甘斐奋力相抗之下,右手竟突然动了动。 甘斐心中一喜,有效验了,暗暗探寻着光壁吸力的轨迹,小心的控制着丹田凝聚的灵气,感受到吸力渐渐侵入过来,猛的一吸气,然后全身灵力大涨,吸力只能吸噬了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大量的灵力却在瞬时间涌到了甘斐的右手之上。 泛着赤红色光芒的右手高高举起了剑。 “且看破此光壁,究竟有何用处!”甘斐从心底发出怒吼,狠狠的一剑穿刺过去。 一层白雾笼罩了甘斐的身体,寒意刺骨,在瞬时间都结成了冰凌,白雾很快的延接而上,直至将甘斐持剑的手腕冻住。 “你不会真以为,我们已经忘记了你的存在了吧。”鲡妃带着揶揄的语气,举头望向甘斐,太好玩了,又一次令这个斩魔士有了希望,然后,毫不怜惜的将这虚无缥缈的希望粉碎,再看他瞠目惊舌,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甘斐长叹,完了,彻底完了,酝酿长久的全力一击就这样被封住了。冰冷的寒气使他再也握不紧手中的长剑,手一松,这把滕祥所赠的家传宝剑直落而下。 “咄!”一记怒叱响彻整个洞内,震耳欲聋。 仲林波的身上忽然爆发出青绿色的强光,再也不是先前被吸附在光柱上一动也不能动的模样,落下的长剑恰被他接在手中。 就是这一刹那,紫色光柱上的吸附之力似乎对他已经失效,脱离了吸力的身体失去控制,从高处坠下。 离地足有数十余丈,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仲林波只觉得全身热意盎然,想也不想,长剑向光柱上刺去,虽不知光柱里是什么物事,但以剑刺入,作为支撑,便能止住自己身体的下坠之势。 这纯粹出于下意识的举动却正和甘斐先前的设想不谋而合,长剑穿过紫色光柱,似乎是刺进了什么黏糊糊的肌体之内,又顺而向下滑行了丈许才止住下坠的力道,仲林波双手紧紧抓住剑柄,任由手上的热力顺着剑柄直传了进去,身体在半空不停的晃荡。 低沉的隆隆轰鸣响起,大地仿佛在微微震动,紫色的光柱此际光华猛然一盛,整个洞内都是一片耀眼的光芒。 沉浸在交媾快感中的芙蒂雅尖声唳叫,声音几乎能将人的耳鼓刺破,她浑身的紫光气流一紧,反手抛下怀里已经翻了白眼的时寔,背后双翅扑动,径飞向悬在半空的仲林波。 几乎是同一时间,大惊失色的鲡妃和虞洺潇同时出手,两道白光倏的射出,目标也一样是仲林波,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竟然是这个不起眼的司稽司马做出了这般直击要害的行为? 一股蕴含着腥味的热力在紫色强光闪耀之后,从光柱上喷发,巨大的力量震开了鲡妃和虞洺潇的白光,同时,又将芙蒂雅巨大的怪物身形冲的东倒西歪。 光柱上的吸力已经荡然无存,甘斐也一样被这股大力抛开,在空中直坠而下。 “哈哈哈哈!”下坠带起的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甘斐却大声的笑了起来,虽然不知道仲林波这一剑究竟带来的是什么效果,但鲡妃虞洺潇和那芙蒂雅惊怒失措的表现已经说明,这绝对是对他们大不利的事情。 在离地还有数丈的时候,甘斐浑身劲力对着地面一发,半边身子的冰凌应力而碎,发出的劲力去势未止,赤红色的气劲与地面相触后反弹,恰和下坠的劲力相撞,两相激突,互有抵消,甘斐胖大的身子这才撞到了地面,即便用玄力化解了大部,可下坠的力道毕竟太大,甘斐还是噗的一口喷出鲜血,五脏六腑仿佛掉了个个儿,在地上滚了几滚,眼前一黑,躺在地上不动了。 仲林波则因死死抓住了剑柄之故,竟没有被光柱发出的距离震飞,此时看着紫色光柱的光华渐渐消淡,并且快速的向下飞缩,地底传出的隆隆声响不绝于耳,不禁甚是诧异。 在被吸附在紫色光柱上的时候,仲林波一样没有停止过努力,愤怒、焦急和有心无力的痛恨,竟促使了其体内刚刚被唤醒的破御之体神力的运转,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灵力大开,摆脱了紫色光柱的吸力。 这真正的原因有二:一是仲林波本身蕴含的破御之力就极为深厚,不然,也不会在初至屏涛城后,被阒水妖魔视为和甘斐相提并论的人物,只是他久在人间朝野,身具高明玄力而不自知,又没有任何对敌妖魔的经历,所以这种力量一直没有得以发掘。今天却是无鳞将其真正唤出,危机之下,便如江海决堤,一发难收,及至大成之势;二是仲林波虽被吸于光柱之上,然光柱中的吸力却是先冲着甘斐的灵力去的,直待吸取尽甘斐的灵力才会转向仲林波,故而仲林波的玄力在当时并没有被吸噬之患,反而给了他很好的积聚和爆发的机会。 这正是人间赳赳壮士之威,数千年来,法力通天的妖魔之所以未能进据人间天下,便是因为,这样的豪杰壮士层出不穷,人类的潜力,远远的还没到尽头。 紫色光柱是阒水魔帝吸取天地精华的通道,虽然重要,但自身却很脆弱,本是利用阒水深海巨型章鱼的触腕延伸而成,被具备灵力的利器所伤,则触腕自有感应,疼痛之下便是蜷缩飞退,因此现在,这一条通道在转眼间就被封堵,要等万丈深海之底的章鱼有了知觉之后才能再度张开,但这一来一去之间,总得有些时日,而持续吸收天地精华的法术也不得不暂时中断。 其间种种,繁絮多端,难以尽述,总之是芙蒂雅视为完美的灵祭仪式就此土崩瓦解了。 甘斐强忍着痛楚烦恶,在地上只躺了片刻,便支撑着站起身来,一阵阵的头脑发晕,见鲡妃和虞洺潇看着快速缩回的紫色光柱,正全力施救的时候,忽然一怔,那鲡妃和虞洺潇身上现出了层层黑气,这是妖气,血灵道妖魔的妖气。 这说明什么?说明那阒水魔帝包容妖气的冥思神力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也就是说,跨界而过的灵力现在是可以用的了。 想到这里,甘斐心中狂喜,顾不上再去和鲡妃他们一战,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看到了被紫气捆做一团的无鳞,立刻运力消除了其缚身的紫气,只见无鳞脸色苍白,气息虚弱,除了头还是人的模样,身体已经怪异的化作了鳝鱼的细长之形,若是再晚一会儿,只怕已是一命呜呼了。无鳞弃暗投明,今日立下大功,这是非救不可的,甘斐将无鳞搂在怀里,无鳞虚弱的睁开眼,流出一丝感激的神色。 甘斐又看到几步开外,不省人事的时寔。此刻赤身露体,在他的下身似乎还盘旋着一丝紫气,也不知怎么回事。还是得救下他,尽管这是个庸俗而讨厌的家伙,可这家伙在最后的表现而真不赖,没丢人,就这份妖魔聚于前,犹敢探手摸胸的胆气,甘斐自认就未必做得到,当然,至于其实是他被妖魔强暴了的这种糗事,那就是后话了。 甘斐聚拢两个人,看着紫色光柱的光芒越来越黯淡,而向下飞缩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插在上面的仲林波已经接近了地面,情急之下,大声喊道:“仲兄,快来!” 仲林波循声一看,嘿了一声,奋力从柱上拔出剑,一跃而下,快步奔跑过来,身上的绿光并没有减弱。 甘斐口中暗念,身上现出白色光华,白光穿过直插天际的洞内山体,远透而去。 第079章脱身而出 “破坏灵祭的人类!我要吃了你们!”芙蒂雅的声音因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她巨大的身形从半空中飞了过来,翅膀带起强劲的气流。 甘斐这才有机会看清楚芙蒂雅的本相,除了面孔和胸前的性征可以看出是女性之外,她的头发像是章鱼的触角,她的眼睛如同猛兽的瞳芒,她的腰部遍布着鳞甲和翎羽的混合,她的下身却是凶禽的利爪,而身后展开的翅膀足有三丈长,这是什么怪物?甘斐想起了前番看到的那些雕像,这些都是闻所未闻的怪物形象,却又是从何而来? 形势的紧迫由不得甘斐多想,他揽住人事不省的无鳞和时寔,身体贴地一滑,向前冲了丈许开外,这样更靠近了仲林波一些。 紫气从芙蒂雅的爪下射出,目标却是奔跑中的仲林波。 “别回头!我来!”甘斐飞速的向前一纵,双手奋力一封,紫气与双手交击,甘斐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冲力似乎要生生将自己撕裂。 避之则吉,这是应对的最好办法,可是甘斐清楚,只要一退,那无鳞和时寔就无法在挨近自己,那么灵应大法的效力就传不到他们身上,只有硬撑,硬撑到仲林波能冲到自己身边,触及自己的身体。 甘斐大吼一声,血丝顺着喉声从口中喷出,就在此时,一道墨绿色的气流缠住了他的双手,使他再也施展不开,而一道白气也从他脚底涌现,转瞬间就冰封住了他的双足。 是鲡妃和虞洺潇也一起出手了,甘斐知道,自己绝难抵御。 仲林波越奔越近了,而灵应大法的白光也渐渐垂罩了下来,包住了几个人的身形。 芙蒂雅的巨爪在电光火石之间,伸到了甘斐的面门,紫气玄劲还未完全化解,甘斐根本没有再对抗巨爪撕击的余力,只能稍稍将面门要害一偏,巨爪正抓到甘斐肩头。 鲡妃和虞洺潇忽的出现在了甘斐的面前。 “我对你,也许太仁慈了。”虞洺潇的手抵在了甘斐胸前。 奔跑中的仲林波豁尽力气,反手狠狠一剑挥向了鲡妃和虞洺潇,同时另一只手也搭上了甘斐的身躯。 灵应大法的光华一盛,甘斐只觉得肩头钻心般剧痛,芙蒂雅的巨爪生生的扯下一块肉去,虞洺潇的妖力也在同时发动,而鲡妃则轻轻一挥,将仲林波的剑势止住。 白色光柱从山尖的开口猛然照下,将几个人都包裹在了其中。 虞洺潇的气劲刚刚发出,便发现眼前光亮大盛,而后人影全无。 “竟然真让他们逃走了。”虞洺潇恨恨的道。 鲡妃面无表情:“这事提醒我们,对付凡人,真的不能掉以轻心。还是怪本宫,是本宫轻敌了。” 身为王妃之尊的鲡妃都主动认了错,芙蒂雅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将爪上刚从甘斐肩头撕扯下来的血淋淋的皮肉嚼在口中,满脸怒容:“我会吃了他的,这个粗鲁的人!” “至少,再过个几天,这里就可以正常恢复运转了,还不是最糟的情况,对不对?”鲡妃像是宽慰,又是自我解嘲的笑了笑。 从山体之中望开去,暗红色的苍穹此际已经变成阴云密布,环绕孤岛的大海风浪大作,波涛汹涌之中露出了几个巨大的怪物脊背。 阒水血苍穹,第一次让几个凡人从这里逃脱,这是阒水一族的耻辱。 …… 甘斐的胸前几乎像炸裂开来,虞洺潇的掌劲纵使因骤发旋去而没有实打实的挨上,但绝浪神尊毕竟非同小可,终究还是有小半的劲力透体而入,混合着还没化解的芙蒂雅的紫气玄力,并因从高空坠下还没有平复的震伤,此刻都起了反应。 这是极为严重的内伤,即便是昔日在月灵鬼界遭受的鬼蛇涎毒都没有现在这般凶险,因此甘斐几乎立即就晕厥了过去。 所有人中,只有仲林波是清醒的,他只能看到自己被一团白光包围,亮闪闪的使他闭上了眼睛,而再睁开眼时,眼前人声鼎沸,首先听到的就是一声惊呼:“老二,你又怎么了?” 这是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背后耷拉着两个翅膀,和那芙蒂雅身后的巨大翅膀几乎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是个精灵吧,仲林波想道。在经历了屏涛城的这惊心动魄的一天,他对妖魔之事接受的很快。仲林波又转头四顾了下,在场的人数可当真不少,大都身着淡青色衣袍,却不知是什么路数。 瘦弱的少年扶着倒地不起的甘斐,唤了几声,神情焦急,看来和甘斐的情谊极好,仲林波出声道:“他是为了保护我们,被妖……妖魔伤了。他是了不起的英雄,没有他,我们早就死了。” 一个褐衫短襟,相貌儒雅的男子探看了甘斐的伤势,转头对一个淡青色衣袍的雄武男子说道:“苑庄主,我这师弟受了魔伤,情势严重,还需借宝庄拂水清骨丹一用,先暂缓一下魔劲之气。” “区区小丹,何足道哉?有什么要用的物事,只管去取。”那雄武男子挥挥手,两个淡青色衣袍的年轻人担起了人事不知的甘斐。 “师父,这里还有个妖魔!”内中一个年轻人看到甘斐身边现出鳝鱼之形的无鳞,大声喊道。 “果然是阒水妖孽!”几个年轻人嚷将起来,拔出了腰间兵刃。 “不……不可,这是自己人,也帮了我们好大的忙。”仲林波连忙出声阻止,他现在看出来了,这些在场的应该和甘斐一样,都是拥有降妖伏魔能力的人物。 “阒水妖孽怎能是我们的自己人?”几个年轻人都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先不争枝节,且救了去,救醒了再问详情,把他们几个都抬下去。”雄武男子说道,身后陆续又上来几个相同服色的年轻男子,将无鳞和时寔都抬了出去。 褐衫的儒雅男子直视仲林波,仲林波觉得他的目光甚是温和,心中不由一暖。 “在下荆楚乾家乾冲,这位是覆水庄苑天南苑庄主,不知足下是哪派弟子?如何身有如此纯正的玄灵之力?我那师弟又是如何弄成这般田地?” 原来是那甘斐的师兄,仲林波看到甘斐和无鳞时寔都已经被抬了下去,那瘦弱少年一路跟随了过去,应当都能得到妥善的救治,心里一宽,拱手道:“乾兄你好,苑庄主你好,我本是东阳郡司稽司马仲林波,奉郡守朱大人之命,特往鄱阳郡屏涛城勘查士子平白失踪之案,却不想……却不想,这城中竟是……竟是些妖魔鬼怪……” “果真是屏涛城坞?”名为苑天南的雄武男子皱眉说道,他有四十余岁,体格魁伟高大,不怒自威。 就在此时,场上一阵哗然,嘈杂声大起,苑天南扬声道:“吵什么?” “师父,你看,果真那里,妖气突然冲天而起。”一个弟子指着远方道。 苑天南和乾冲都顺着方向望将过去,那里正是屏涛城坞的方向,只见黑色妖气铺天盖地,浓云催压,有这般情形,怕是血灵妖魔总有万数,只是奇怪,何以经年累月,都不见此地有这般骇人异象,现在却突然显现? 他们自然还不清楚,这是仲林波封堵了魔帝吸纳精华的通道,阻截了魔帝的包容冥思之气的缘故,以致现在妖气大涨。 一个形容俏丽的少女和一个褐衫短襟,背后露出双刀器柄的年轻男子急匆匆的赶来,还未近前,那少女便对苑天南喊了起来:“爹爹,当真是屏涛城坞,猛然间便是妖气翻滚,看这景象,里面的妖怪决计不少。” 苑天南点点头,面色凝重,本以为只是少数几个妖魔作祟,哪里知道面对的竟然是数以万计的庞大妖魔之众。 那褐衫的年轻男子却在看到平白多出了个仲林波后,先是一怔,又看了看四下,对乾冲道:“大师兄,二师兄回来了?” 乾冲点点头:“在后面疗伤呢。”那褐衫年轻男子面色一喜:“我看看他去。”快步赶向了后厢。 …… 嵇蕤和颜皓子返回乾家,将甘斐欲孤身犯险,前往鄱阳湖边的妖魔巢穴一探的打算告诉了乾冲,乾冲便觉得有些不妥,毕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纵然有小师弟的吉言善筮为证,却也半点轻忽不得。乾冲并没有坐视,一在让嵇蕤和董瑶等人一起前往巴蜀之后,自己便和颜皓子动身前来鄱阳湖。 鄱阳湖屏涛城坞倒不算什么隐秘所在,而且似乎还很受当地朝廷官员的重视,因此乾冲没费什么劲,便探听到了屏涛城坞的许多详情。 这屏涛城坞原是昔年一个鄱阳郡的当地豪强所建,据说也曾为朝廷平叛立了些功劳,现在是少城主当家,广聚四方人才,有心为大司马的北伐贡献心力的。 按说这样一个立志高远的坞堡是不会和妖魔鬼怪牵扯到一起的,尤其,有可能还是阒水妖魔的根本之地,乾冲不禁有些犹疑。 但在他和颜皓子想要接近屏涛城坞的时候,他终于看出了一些蹊跷。他运用察气觅魔之术,将元神远远的探入屏涛城坞,便如泥牛入海,毫无所觉。这就是奇怪的地方,纵使这里从无妖魔踪迹,那最多是探查到许许多多的凡人体气,却绝没有毫无知觉的道理。 再联想到出年之时,乾家本院之内的寻魔图上,分明在鄱阳湖边多有妖魔行动的踪迹,当时自己还奇怪,何以鄱阳湖边就有伏魔的门派在,却会任由妖魔这般猖獗呢? 乾冲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联系上了正在此地探察的七师弟郭启怀,又亲往拜访离鄱阳湖不远的伏魔名门覆水庄,见到了覆水庄庄主苑天南,并向他详细叙说了此来的目的。 对于有乾家弟子只身潜入屏涛城坞,只为探查阒水妖魔巢穴,苑天南感到非常震惊,这屏涛城坞他也多有耳闻,只知是地方豪强的聚粮纳英之所,却怎么便成了妖魔群集的巢穴? 不过,苑天南对乾家甚为看重,尤其是自己的爱女苑芳菲在落霞山紫菡院得乾家弟子所助,与血泉鬼将好一场大战,可算是为覆水庄大大长了次脸,爱女苑芳菲由此还得到了紫菡夫人的垂青,另有奇遇,苑天南故而一直觉得欠了乾家一个人情,既然是乾家的大师兄找上门来,那便更怠慢不得。 因此,苑天南举全庄之力,和乾冲郭启怀颜皓子一起,在离屏涛城坞不到五里的地方安下了布置,静观屏涛城坞之所变。不过一连数日,倒不曾见什么异动之像。 还是今天眼看着日落西山,颜皓子身上突起感应,这就是灵应大法的征兆,乾冲和苑天南一起助颜皓子运功,将在血苍穹虚境的甘斐等人一并拉出。 现在,妖气弥天,声势惊人,屏涛城终于暴露了其本来面目。 “仲小哥,你从里面出来的,里面是什么情形?那些妖魔鬼怪大概有多少?”苑天南问仲林波。 “铺天盖地,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想到在内堡之外看到的密密麻麻的妖魔集群,仲林波还心有余悸,“实不相瞒,我也是今日早上方始知道世上有妖魔存在,虽是亲历此事,但也难以说的清楚,哦,适才你们说的那个妖孽,便是从里面背反出来的,等他醒来,你们问他就是。” 仲林波说的是无鳞,苑天南则紧锁眉头,看了看乾冲:“乾兄弟,这位小哥也说了,里面妖魔之众几近万数,我这覆水庄全庄上下也不过百十个弟子,倘若这就杀将过去,只怕……” “怕什么,不过是些法力低微的小妖,女儿愿往,定能一战皆平!”苑芳菲倒是大有兴致,跃跃欲试的挥了挥手。 苑天南斥道:“你这丫头,以为得了几千年的功力就了不得了?可别轻敌,那些妖魔凶狠得紧,纵使你现在不怕,你这许多师兄弟呢?他们可没有你现在的深厚功力,若被妖魔伤了怎么办?” 苑芳菲听父亲说的在理,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乾冲微微笑了笑,他已经想好了谋断:“苑庄主,若依我意,既然知晓了这妖魔之地,便不需急在一时,伏魔道会盟在即,正好以此役为伏魔道会盟的契机,我们通知各地同道,前来此处,几日内便能聚集千人,若能使龙虎山张天师还有落霞山紫菡夫人这些宗师来助,则破此妖城只在指掌之间。我们现在,只需密切关注这妖城的动向即可。” 苑天南眼前一亮,可还不等他出声应允,远处便传来一阵巨响,轰隆隆的不绝于耳,却不知又出了什么变故。 第080章沉疴难解 覆水庄的弟子们此刻都聚集在鄱阳湖边一个草木丰蕤的丘坡之下,将目光探过丘坡,望向远处,可以看到黑气弥漫的屏涛城坞此刻被无数道暗红色的光束所包围,发出隆隆的轰鸣,震动不止,缓缓的向地下沉陷。 苑天南低哼了一声:“这些妖魔知道行迹暴露,要掩踪逃遁!” 乾冲没有说话,看这个情形,倒确实是整个城坞将隐入地下的趋势,难道那些妖魔见机如此迅速?一旦发现自己所在有暴露之虞,便毫不犹豫的将苦心经营多年的屏涛城坞毁于一旦?若真是这样,单是这份当机立断的魄力便是不同凡俗。 “看来聚合伏魔道群英的谋划难以进行了,妖魔逃走的真快。”苑天南皱起眉头。 一道带着巨大威能的墨绿色光焰忽然划过眼前,乾冲和苑天南同时有了感应,苑天南曲爪如钩,乾冲探手成风,一齐伸向了这道墨绿色光焰。 气流交击,发出两声闷响,乾冲和苑天南都是轻哼一声,身形轻晃,墨绿色光焰中蕴含的玄灵之力竟是浑厚之极,倘若来者是妖魔之辈,那起码也是修炼三千年以上的血灵道翘楚。 当然,以乾冲和苑天南在伏魔道一流的造诣,联手之下也非同小可,那墨绿色光焰在受击之下,没有再向前行进,而是凝聚泛华,现出了实形。 这是一个身着鲜红衣袍的绝美男子,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清雅雍容,倒似是个风华绝代的美女扮作了男装,当真仪态万千,明丽不可方物。 乾冲和苑天南都是一怔,不知来者是什么路数,只有仲林波面色一变,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凝神戒备。这红袍男子不正是屏涛城坞的妖魔之主虞洺潇么?他怎么也追来了这里? “有你的,清古先生,哦不,司稽司马大人,到最后竟然是你破了血苍穹秘境,我们还真是小瞧了你。”虞洺潇第一眼就看到了仲林波,笑吟吟的一躬身,只要不是面对他的姐姐,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的从容不迫,潇洒飘逸。 “来者何人?”苑天南沉声发出了喝问,身边百余位覆水庄的弟子也都拔剑出鞘,如临大敌的指着虞洺潇,这个红袍美男子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血灵道妖气,伏魔道中人都清楚,血灵道妖气的淡薄并不代表妖魔害人吃人少,而是他的玄功灵力太过深厚,以致掩盖了本身妖气的缘故,况且,现在能够感受到这种妖气,那也是因为此人大力施展了妖术,单看这绿焰激射飞腾而来的气势,且在两大高手联手进击下毫发无损,便足见此人之深不可测。 “斩魔士飞去的灵力没有持续多久,却还是落在了城坞的左近,我很奇怪,这便跟出来看看,原本是想,如果方便的话,就把他们真正消灭,也免得今日阒水的耻辱传播于外。不过现在看来,好像不是很方便。”虞洺潇的眼神在苑天南和乾冲身上转了一转,这两人身上散发出的玄劲至少都不在那甘斐之下,尤其刚才自己也感受了他们的联手一击,此二人决不好对付,况且,这里还能够感应到,一个极为可怕的高手就站在自己身后,纯论功力醇厚,甚至还要在自己之上。虞洺潇看似漫不经意的转过头,看了看身后那个可怕的高手,出乎意料,竟是个穿着淡青色衣裙,明眸善睐的娇俏少女,只看服色,倒似是个晚辈弟子。 虞洺潇没有把心中的吃惊显露,反而还很有礼貌的冲那少女微笑着点点头。 即便对方是妖魔,终归也是个形容俊美的妖魔,看起来总也觉得心情舒畅,苑芳菲便也报以一个微笑,颇为欣赏的看着虞洺潇的绝美姿容。 “他就是屏涛城坞的城主虞洺潇,那些妖魔鬼怪的首领!”仲林波出声提醒,一刻也没有放松长剑,他很清楚,这个虞城主看似俊雅平逸,可一旦动起手来,那便是狠毒异常。 虞洺潇像是很受用的做了个自我介绍的手势:“再补充一下,不才虞洺潇,忝居阒水三尊之一,拂袖逆流,轻吟绝浪,便为绝浪神尊是也。” 面前这个美男子竟是阒水三怪之一的绝浪老怪,乾冲和苑天南都吃了一惊,有几个沉不住气的覆水庄弟子已经鼓噪起来,挺剑就待杀入,当然,这样的举动绝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吃惊和畏惧之下一种壮胆气的掩饰。 墨绿色的一道气流倏的飞向了那几个要跃身而上的弟子,苑天南抬手一拦,一团青蓝色的气雾横挡在墨绿色气流的当前,化成了一个力士之形,只不过墨绿色气流一冲之下,刚刚现出的力士便又被冲的化作飞烟,总算墨绿色气流被这么一阻,也消了去势。 虞洺潇掩嘴一笑,正要说话,忽然觉得足下一沉,垂眼看时,只见一群孩童身形的水鬼抓住了自己的足踝,嗬嗬的发出怪叫,手上力道极强,自己竟一时难以动弹。 “是绝浪老怪吗?嘻嘻,怎么变化成这般俊俏的模样?那我就拿你来练练手喽。”苑芳菲纤手遥指,这些小水鬼正是她的杰作。 虞洺潇身子一扭,转瞬间脱出水鬼桎梏,身形远遁出十步开外,猛然觉得运行不畅,左右一看,身边的气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成了蛛网之形,将自己紧紧缚住。 虞洺潇心中暗惊,这少女小小年纪,怎么可能有这般深厚的功力,所施展的法术倒不算高明,可在深厚玄力运使下,竟是出奇的难以招架,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晚辈后进? 虞洺潇不敢怠慢,收起了原先的满不在乎,浑身墨绿色光华猛的一盛,堪堪冲破了气网之困,哪知道一转眼,一个褐色的身影忽的出现在眼前,骈指蕴力,疾如迅风,直往自己身上的要害处点来。 这正是虞洺潇旧力已发,新力未继的时分,只看这褐色身影,虞洺潇也知道必然是那相貌儒雅的褐衫男子前来相攻,此人当真是目光如炬,出手狠准,哪里还顾得上还击?只得又是闪身飞退,墨绿色光影一晃,直退到了百步之外。 “原来那斩魔士在这里伏下了这许多厉害帮手。”虞洺潇当然不知道乾冲等人在此接应的详情,只能以为是甘斐有意为之,现在的情形,再逗留下去,自己也讨不了好去。 总算现在,虞洺潇已经退到了安全的方位,身形悬于半空,将众人都置于视线之下,并且还是用从容淡雅的微笑柔声说道:“佩服佩服,几位都是好生了得。这一位是覆水庄的苑庄主吧,一向慕名,惜未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苑天南呵呵一笑:“绝浪老怪,你也不差,我们几个一齐出手,还给你逃了开去。” 虞洺潇没有搭这个话茬,而是对乾冲和苑芳菲抬手一挥:“这两位呢?怎么称呼?” “荆楚乾家弟子,斩魔士乾冲。” 是那个斩魔士甘斐的同门,怪道如此了得,看着眼前气度雍然的乾冲,虞洺潇点了点头。 “你问我吗?女孩子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名姓,恕我不能奉告了。”苑芳菲笑嘻嘻的道。 倒是苑天南带着自豪之意,介绍了自己的女儿:“这是小女,虽是学得几手粗浅法术,对付尔等妖魔,却也足够了。” 虞洺潇眼中划过一丝惊诧:“竟是苑庄主的女公子?难怪如此不凡。”心中却更是奇怪,看这少女的功力远胜苑天南,何以竟是苑天南的女儿? 虞洺潇的这次追击完全是发现了甘斐灵应大法没有飞去多远,而就落在屏涛城外左近之故,便存了追杀灭口并致泄愤的意思,更有心在姐姐面前表现一番,由于姐姐的轻敌,导致了斩魔士的逃脱,自己若能追擒诛杀而回,也算是大功一件。可没想到,虽然不见那斩魔士甘斐,却碰上了这些事先埋伏好的伏魔高手,若再贪功恋战下去,纵然能杀得其中几人,自己也难全身而退。看来,纵使无功而返,也不得不暂避一时了。 “请转告那位斩魔士,本尊很佩服他,屏涛城立城至今,他是第一个逃出阒水之境的人,连带着,还带出去其他几个活人。”虞洺潇说话间,看了仲林波一眼:“而由于他们的脱逃,使我们的屏涛城将再也不存于世,本尊不会令伏魔道由此发现阒水本境的奥秘,我们交锋的日子还很长,那个斩魔士的人头,本尊记下了,当然,如果他受了本尊的一击还能活着的话。” 远处的屏涛城则终于在隆隆作响的震动中陷入了地底,烟尘翻滚,妖气四溢,吹来的湖风带着呛人的味道。 “而我们,也会再相见的。到那时,我们再真正开始生死之搏吧,告辞……”虞洺潇躬身一礼,鲜红的衣袍在转瞬间就融于夕阳映照的晚霞之中。 “休走!”苑芳菲一声清叱,她趁虞洺潇说话的当口,已经悄悄欺身到了只有几十步的地方,并已开始布置拿手的凝气蛛网之术,想将这个阒水三怪之一的绝浪老怪一举成擒,怎知对方退身飞遁得如此迅疾。 “罢了,菲儿。”苑天南抬手止道,“他早已计算好了最安全的距离,除非我们事先设置好陷阱,不然谁也无法阻住他的逃脱。正如他所说,我们交锋的日子还很长,别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 屏涛城坞已然湮没,阒水妖魔之境的缺口就此封上,很多内里究竟,或许只有等重伤晕厥的甘斐醒来后,才能探闻备蠡了。 …… 乾冲看着榻上的甘斐,几乎便有些陌生的怪异之感,刮去了满腮虬髯,宽软的长袍显得和他的胖大体态是如此不相称,听不见他平素大大咧咧的笑声,也看不到他对生死漫不经心的惫懒神情,此刻的他,面如金纸,呼吸短促,双目紧闭,一直晕厥不醒。 “他体内有两道妖异玄力盘旋,已然沁蚀了他的五脏六腑。”苑天南松开了搭着甘斐脉门的手,摇了摇头:“也是大亏令师弟玄功醇厚,才坚持到现在。可一旦令师弟自身玄功消弱,则妖力就将震断他心脉,到那时,便是回天乏术,身死神丧了。” 郭启怀和颜皓子大急:“这可怎么办?”颜皓子一边急呼一边转头看向甘斐,心里气苦,这家伙,总是去拼命,却又总不带上我,现下又是这般生命垂危的情形! 乾冲一声不吭,轻轻将手抵在甘斐胸口,即便隔着袍衫,也能感受到甘斐身上滚烫的肌肤热度,还有心脏怦怦的剧烈跳动。当然,凝神静气之下,乾冲的掌底便能感觉到了甘斐体内两股气流的激突,阴寒怪戾,恰与甘斐应念自生的热力成相峙之势。 这是阒水神祭芙蒂雅的玄力和绝浪神尊虞洺潇的掌劲相混而成的怪异妖力,阴差阳错之下竟留在了甘斐的体内,既没有透体而过造成巨大杀伤,也没有被甘斐及时运劲化解,造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也正是因为如此,反而更为凶险,犹如跗骨之蛆般沉疴难解。 苑天南凝重的道:“只除非找寻可吸袪妖灵法力的宗师高手,才能化解这两道妖力。可是,施展此术是吸纳所有的灵力,所以就算把他救转了来,他也不具丝毫法力了,只能做个凡人。” 一边的郭启怀和颜皓子都是大惊失色,乾冲的表情却很镇定:“即便是凡人,总也留条性命,活着比什么都强。” “天下可吸袪妖灵法力的,唯龙虎山张天师的控龙大法和落霞山紫菡夫人的吸灵术,看来,只有请求他们中的一位来解救令师弟了。小女倒是和紫菡夫人颇有交谊,当可引荐。”苑天南给出建议。 “紫菡夫人的紫菡院距此太远,而龙虎山倒还不远,向南而行,日夜兼程,十天之内当能赶到,还是去龙虎山张天师处,我师弟的功力我还清楚些,竭他所能,尚能顶三日,我以我玄力注入,当可助他再顶两日……”乾冲一个犹豫,即便如此,时日上还是来不及。 “还有我!”郭启怀和颜皓子都喊了起来。 “不可,你们的功力远逊于甘师弟,倘输力而入,不仅于事无补,恐反为其体内妖力反噬,倒害了你们。” 听乾冲这般说,郭启怀和颜皓子虽然心急如焚,却也不得不默然垂首,伏魔功法,此消彼长,来不得半点取巧敷衍,大师兄说的极是,可别二师兄没救出来,再把自己搭上。 苑天南看几个乾家弟子着急,忙出言道:“若是需要输力运劲,延缓时日,小女倒是可以相助一臂之力。” 第081章寻衅 落霞山紫菡院之役,一共五人在血泉鬼族的阴谋之下挺身而出,救下了满院被困的伏魔同道,挫败了鬼族的图谋。最终脱困而出的紫菡夫人自然对这五人感激之至。 鹤羽门孤山先生最终气化魂逝,以无愧宗师身份的力战自戕弥补了先前犯下的错愆,而他的大弟子俞师桓与师尊并肩苦斗,亦是舍生忘死,所以,紫菡夫人以四大奇宝中的《降妖谱》借阅一年为礼,既是铭感其与孤山先生的恩情,也存了延续鹤羽门师字门玄术的善意;佛门高僧定通大师不萦俗事,很快孤身下山而去,甚至都没有拜别辞行,紫菡夫人本欲相谢却也未得其便;火鸦乾君池棠化开鬼冰悬棺,救出锦屏公子公孙复鞅,又以一人之力与几名残灵鬼将厮杀甚烈,紫菡夫人乃以四大奇宝中的云龙宝剑相赠,谢其恩德;而在所有五人之中,便只有那年岁最幼的苑芳菲殊为不易。 她本身的术法低微,可面对法力超卓的残灵鬼将夷然不惧,尤其在日灵鬼将欲轻亵紫菡夫人之际,更是奋身相抗,几乎把自己都搭了进去。紫菡夫人深以为异,更感念苑芳菲的相护之情,另眼看顾,以吸灵之术将四大奇宝中的万年蚌妖之华转渡入苑芳菲之身。 人体所载有限,万年功力只有已入仙格的超圣之质才可消受,寻常体格,即便是紫菡夫人自己也万难容纳。所以以苑芳菲娇弱之体,也决计承受不了万年元灵的功力,还是紫菡夫人替她开了任督二脉,冲破玄关,堪堪的输入了三千年的蚌妖之华。也正因为如此,苑芳菲现在功力通玄,且不说远在其父苑天南之上,即便放眼整个伏魔道,单以功力而论,只怕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名伏魔仙师般的人物才可相提并论。 苑天南对于女儿这一次奇遇可说是极为欣慰,女儿不仅一举成为伏魔道的顶尖人物,自己这覆水庄也得以声名大振,与伏魔大宗紫菡院的来往也多了起来,而苑天南自己心里甚至也萌发了想当一当伏魔道盟主的念头,这倒不是野心,纯粹是人显于世的功名之心罢了,当然,这一节可没有让任何人知晓。在从女儿的口中,苑天南又知晓了乾家弟子池棠(当时池棠其实还不是乾家弟子)在紫菡院对女儿的诸多相助救护,故而也对荆楚乾家好感日甚,这次乾冲和郭启怀登门造访,苑天南可谓尽心竭力,更是心感甘斐孤身犯险的壮举,当下便要女儿以她的高深内力一解甘斐之厄。 现在,苑芳菲正很好奇的注视着床榻上双目紧闭的甘斐,为了不影响她运功,父亲和乾家的几位师兄都退了出去,想必正很焦急的等待着自己的施术结果呢。 这是一个红脸无须的胖大汉,长的怪怪的,不好看。一向对形貌挑剔的苑芳菲这般想道,很奇怪,自从在紫菡院见过那鹤氅如仙,丰神俊朗的俞师桓之后,苑芳菲每看到一个男子总是不自禁的将那男子的形容去和俞师桓比较,自己的师兄陈典是这样,今天看到的那个妖艳的绝浪老怪也是这样,最终得出的结论自然是都不如俞师桓的,唉,也不知这位俊逸潇洒的炼气士现在去了哪里,还是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孤绝么? 不过这个胖大汉则使苑芳菲连比较的念头都没有兴起,因为委实差别太大,她只是听说这个乾家的胖大汉乔装改扮,混入妖魔群集的巢穴,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胆气过人,所以她还是挺钦佩甘斐的。 要是哪一天,那个俞师桓也像这般遭了困境,我会怎样去解救他呢?苑芳菲转着少女的心思,脸上泛起了一抹绯红,手则伸到了甘斐的头顶,醇厚的灵力如江潮绵延,源源不断的输入甘斐体内。这是苑芳菲从紫菡夫人处学来的传输之法,她现在已经是紫菡夫人的记名弟子了。 灵力滚热,渐渐缠住了甘斐体内两道阴寒妖力,生生将妖力的激突压制了下去,甘斐胸臆间募然一畅,疼痛锐减,神思遽然一醒,竟然微微睁开了双眼。 高挑的身形,瘦削的双肩,棕色的长发,而同样棕色的眼眸正含情脉脉的注视着自己,甘斐只觉得从头到脚满是温馨的暖意,羽媚,你来了,真好…… 甘斐迷迷糊糊的想到,咧开嘴一笑,疲惫和伤痛却又使他闭上了眼睛,再次陷入了人事不省的昏迷。 …… “嘭”!铁枪的枪尖刺在了树干上,深透其内,高大而又不知其名的树木被震得晃了几晃,陈嵩提了真力,才将刺入的枪尖拔出。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的逝去,明知光阴飞渡却不知山中岁月的生活日复一日,难道我陈嵩大好男儿,就真的只能在这个妖魔群聚的奇幻世界中终老此生?既不得重还人世,也不能手刃仇雠? 陈嵩费尽了心思,除了那个大力将军言之再三的神息崖地界,他在其他方向都用尽了各种方法,可是仍然未能找寻出任何可以逃离此地的讯息。 熊兄曾说过,他想看到信念能使人进展到怎样的地步,可我的信念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减弱,甚至是与日俱增,然后仅仅凭借着坚强的信念,就真的能使人激发无穷的潜能吗?陈嵩越来越不敢肯定,当他在凌绝峰畅勇淋漓的施展完一套枪法,并宣泄的将枪尖刺入树干的时候,他忽然涌起一丝颓丧。 高大的树木发出喀喇喀喇的声响,在陈嵩拔出枪尖后,枪尖刺入的创口迸裂出一道道皴纹,终至横里断裂开来,树木抵受不住铁枪中蕴含的雄浑内力,缓缓向后栽倒。 “嘿嘿嘿,真是强大的力量。”一个拿腔作调的声音从凌绝峰的山崖边响起。 陈嵩心中一震,他听出来这声音是什么人的了,事实上,从月夜刺君的那个晚上起,他就没有忘记过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声音。 山崖边黑气一闪,露出一个长发披散体格瘦削的身形,正是虻山四灵中的苍狼嗷月士。 今天的凌绝峰很安静,大力将军和他的弟子将岸灵风都赶去了虻山的军营之中,据说是有要事处断,整个凌绝峰上只有陈嵩一人。 陈嵩握紧铁枪,一脸怒意:“你竟然还敢来到这里?自从上次让你们逃脱后,我无时不想再去找你们,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大力将军劝阻的话。”嗷月士冷笑着替陈嵩补充,从他悠然自得的神态,显然没把陈嵩的勃然怒意当回事,“我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一个飨食之会的活肉,一个只是由于我们的宽恕而侥幸活下来的人,不去好好珍惜自己存之不易而苟活的性命,却还想着对随时可以操控你生死的我们进行不自量力的复仇?你忘记了那天晚上的恐怖了吗?你以为有大力将军的宽纵,我们就真的对你束手无策了吗?” 这番话一说,反倒使陈嵩从怒气勃然中冷静下来。他可不是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在江湖上也多有阅历,嗷月士的做作令他觉得极为反常,今天嗷月士的出现似乎便是来寻仇挑衅的,并且故意在大力将军不在凌绝峰的时候,这样的举动内中也似乎大有深意,尤其现在还是虻山的敏感时期,陈嵩几乎是一下子就想到,嗷月士今日此来必然隐含着阴谋。 所以,陈嵩脑中开始了飞快的转动,仔细思忖嗷月士此举的深意,同时嘴角冷冷一笑:“你现在显得有恃无恐,是想用这样的言语来使我因怒火中烧而丧失理智吗?” 嗷月士耸耸肩:“我不喜欢一个凡人用这种语气来和虻山的圣灵对话,你那一天的表现使我们铭记于心,该给你点教训了,放心,你毕竟是大力将军的门下贵客,出于对大力将军的尊敬,我不会要了你的性命,我只会给你留下点印记,作为你对虻山圣灵不恭的惩戒,我要生生吃掉你的一只手,让我想想,是左手还是右手呢?” 嗷月士扫视了陈嵩一眼,再次阴测测的笑了:“右手吧,练武的人右手很多时候要比左手重要。”话音刚落,嗷月士的身形便刷的一下消失了。 陈嵩轻哼一声,又是这般妖术之法,在月夜刺君的那晚,自己也算是见识过了,那么这个苍狼怪的下一步必然是…… 不出所料,嗷月士的身形转瞬间就在陈嵩背后出现,并且戏谑的伸出手,在陈嵩的肩头拍了拍。只待其下意识的一回头,便一口咬住他的咽喉,当然,既然不准备要他性命,那就不必吸血了,令其动弹不得,而后在他有知觉的情况下啃啮他的右手,多么有趣的事情?嗷月士想到这里,露出得意的笑容。 嗷月士的笑容很快凝固,陈嵩并没有下意识的回头,而是一把拿住了自己拍在他肩头的右手。 “我以为你应该知道,我已不是昔日的我。”陈嵩的话语中含着一股傲意,猛的一个背摔,嗷月士右手被制,身不由己,被陈嵩狠狠的摔到了地上。 陈嵩并没有放手,趁嗷月士被摔的头晕目眩,对着他的小腹一脚踏下,嗷月士躲闪不及,小腹间如被重锤猛击,这一下怕不有千斤之力。若是凡人被这一踏击中,早已是肠破肚烂之厄,总算嗷月士千年修炼之体,硬生生的扛下,不过此一踏显然蕴有破御之力,嗷月士虽未遭重创,但腹下却是一阵剧痛,五脏六腑仿佛掉了个个。 嗷月士大惊,这武学高手竟然进展到如此境界?当下便要遁地脱身而出,陈嵩铁枪一指,枪尖泛出青气,逼住了嗷月士咽喉。 “你不知道我哪来的自信?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你们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高明,我只要掌握了这种方法,要杀了你们根本就是易如反掌。” 嗷月士掠过一丝惊诧,但很快又现出冷笑:“倒真的是小看你了,看来你在虻山的这些日子没有白呆。”说话间,嗷月士的身上现出一层黑烟,黑烟缭绕漂浮,很快就飘到了十几步开外,翻腾显形,竟然又出现了个嗷月士。 陈嵩眉头一皱,看着手下所制的嗷月士此刻已变成无灵无知的黯淡躯壳,并渐渐化作飞灰。 “巧术分身,没见识过吧?你也一样小看了我们,虻山四灵可没你想象中那么好对付。”黑烟所化的嗷月士笑道。 陈嵩昂起头,将铁枪摆了个进手的姿势:“那就再来试试?我不想给熊兄惹什么麻烦,在今天,我不会要你的性命,你刚才说,要吃了我的右手,那么我给你回报是……留下你的两只手。” “嘿嘿,你还挺替大力将军着想的。放心,这是我自己找上门来的,你若真杀了我,大力将军也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嗷月士龇了龇牙,用瘆人的语调说道。 “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陈嵩淡淡地说道,铁枪平直向前,身形忽然一晃,整个人像是贴地滑行一般,猛的就出现在嗷月士的面前,泛着青气的枪尖带着雄浑的力道,直刺嗷月士喉间。 嗷月士面色一变,对方的攻击防不胜防,已不是昔日那只凭武勇枪术颉颃妖魔的绝煞铁枪了,自己以一敌一,长斗下去还真未必是他敌手。 枪势雄浑,嗷月士不敢硬接,还是以瞬隐移形的方式飘退开去,但他的身影才刚刚在十余步开外现形,陈嵩又是贴地一滑,转眼间又出现在面前,铁枪飞舞,将嗷月士笼罩于枪影之内。 黑气猛然一盛,嗷月士现出了苍狼本相,引项长嗷,气劲迸发,堪堪震开了陈嵩的铁枪一击。 好厉害的陈嵩,不过两招,就逼的自己现出了暴绝之态,嗷月士再不敢掉以轻心,一看陈嵩攻势稍滞,便又闪身飞遁,躲到了凌绝峰的边缘,离陈嵩足有十数丈远。 “你不是说我可以杀了你吗?逃的倒好生利落。”陈嵩讥讽地说道,还是保持着进攻的姿势。 “这里的场地未免太小,不如换个地方再决生死如何?跟我来,如果你有这个胆子的话!”嗷月士忽的将身影一晃,黑气直往北方而去。 陈嵩看的明白,嗷月士飞去的方向正通往那神秘之地——神息崖。 第082章诱计 陈嵩记得大力将军曾郑重其事的叮嘱过,神息崖那里决不能去,不然连他这个虻山的守护神也未必能救得他周全,是以陈嵩虽然好奇,可也知道这是大力将军的好意,便一直按捺住了潜身再去一探的想法。其实陈嵩自己倒不是真畏惧那里的神秘和危险,只是经过那一天开诚布公的互诉款曲,陈嵩和大力将军现在真正成了肝胆相照的生死至交,现在虻山时局暗流涌动,千里生和大力将军的政异道左之势愈演愈烈,他可不想因此给大力将军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以致造成千里生攻讦大力将军的口实。妖魔也和人间的朝局一样,陈嵩觉得有些荒唐,这样的事在人间屡见不鲜,小心提防起来,还真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可笑那千里生还弄得如此讳莫如深。 所以,尽管不知道那嗷月士打的是什么主意,陈嵩却轻哼一声,收起了铁枪,转身向凌绝峰的草庐中走去,我才不上当呢,愚蠢的妖魔。 果然,嗷月士飞去的黑气在发现陈嵩并没有如预想中追赶而来的时候,不得不打了转,又返回了凌绝峰顶。 “怎么?没这个胆吗?不敢和我去空旷地界一比高低?”现出身形的嗷月士气咻咻地喊道。 陈嵩露出了不出所料的神情,不过在转头相向时已经变作了漠然的神色:“先来启衅寻事的是你,要和我动手的也是你,不错!我是想杀了你,在这里,随便你使什么招,我都一并接着,不过你要换地方,我可没兴趣奉陪!” 嗷月士大愕,心里不住转念,千里先生的计划不管用啊,这个使枪的家伙当真精明,是看出什么不对来了?我这般挑衅诱引,他还是不上当? “看起来你很会找时候,凌绝峰难得的一天只有我一人在此,你恰好就找上门来了,我不信这仅仅是巧合。有什么诡计?不妨说出来,我不喜欢这种藏头露尾的做派。” “你……”嗷月士语塞,好一个人间绝煞铁枪,心思这般周密。 “如果你想知道有什么诡计,那我倒不妨跟你把话挑明。”山崖边忽然传来了卷松客的声音,一道黑气径直飞来,在嗷月士身边显出身形。不过并不是卷松客一人,他的手上还提着一个衣衫凌乱的女子,只是那女子身子蜷成一团,看不清形貌。 “卷松客,你怎么来了?不是要你……”嗷月士大感意外。 卷松客舌信一闪,抬手止住嗷月士的询问,笑吟吟的看向冷眼相对的陈嵩:“陈大侠,看起来你是认为我们是另怀居心,暗谋不测,哈哈,实不相瞒,确实如此!” 嗷月士面色一惊,陈嵩却讥嘲的笑了笑,将铁枪插在地上,双手交叉抱怀,倒要听听这几个妖魔演的是哪一出。 卷松客的表情很认真:“我们不喜欢在虻山有一个一直对我们怀恨在心的凡人存在。正如你总想杀了我们一样,我们,也想尽快的除去你。可是,大力将军却对你好生看顾,我们难以下手。所以,趁今日虻山仪典相庆,大力将军一行不在此间之际,我们布下了个陷阱,要把你引到一个方便的地方再对你动手。你也许知道,那个地方叫神息崖,是处于大力将军和我们的千里先生势力之外的所在,也就是说,在那里,你如果被我们杀死了,大力将军也问罪不到我们的头上。看起来你很小心谨慎,不愿离开这个大力将军的庇护之所。那么我现在干脆挑明了问你,在神息崖那里,就是我等虻山四灵在等着取你性命,够给你面子的了,准备四个对你一个,你倒底敢不敢来?” 一切解释的入情入理,以至于陈嵩粗粗推敲一番都没有察觉出任何破绽,他自忖以现在自己的修为真正对上了虻山四灵,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可问题是,当真这就是这几个妖魔的图谋?为什么自己总觉得其中还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卷松客咄咄逼人的神态使陈嵩没有太长的时间思考,不过他也很快找到了应对的方法:“听起来好像是这么回事,尽管你也这么说了,只是你们这么一心想让我去神息崖那里,总让我觉得另有图谋。(说这话的时候,嗷月士的脸色又变了变,而卷松客的笑容也多少变的有些不自然)罢了,既然我们都是彼此的眼中钉,那么我有一个好主意,等熊兄回来之后,我向他提议,就是我一人找你们虻山四灵对决,生死无怨。不知道你们虻山有没有决斗的规矩,不过一个凡人向你们四大圣灵搦战,你们怎么也不会当缩头乌龟的吧?这样一来,我就算被你们杀死,大力将军也不会怪罪于你们,因为是我主动向你们发起挑战的,你们不也正好得偿所愿吗?”无论对方怎么说,陈嵩打定主意,今日就是不遂这几个妖魔所愿。 卷松客和嗷月士对视了一眼,这个绝煞铁枪比他们想象的要难对付多了,千里先生一再叮嘱密计,可此人竟然决不上当,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机会了,卷松客看了看手中提着的女人,隐隐觉得,这最后一个机会也极其渺茫。 “陈大侠,在世间,那些凡人都是这么称呼你的吧。小妖请问,何为侠字?”卷松客似乎是岔开话题。 “怎么?你们也有兴趣了解人间侠字真义?那我就告诉你们,侠者,立强于世,奉天行道,任勇扶弱,善德彰直,赴士之阨困,千里诵义者也。不过这其间的天道彰彰,济世大义,你们这些妖魔是不会懂的。” 卷松客嘿然冷笑:“说的好长,我听着也头大,确实不懂,好像就是说,要帮助和保护那些被欺侮的弱者的意思吧?” “就你这妖魔的理解力而言,这话倒也不错。” “真是难以理解,为什么要保护弱者?弱者永远是强者的附庸,他们根本没有被保护被帮助的意义。” “所以你们是妖,而我是人!是任侠尚义的人!”陈嵩针锋相对。 “证明给我看!”卷松客忽然把手中提着的女子往地上一摔。 陈嵩早就注意卷松客手中的女子了,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此刻看到那女子被扔在地上,身上穿着的是寻常的麻衣布裙,极为朴素,只是现在衣裙多处破裂,露出了雪白的肌肤,再看她面容,虽然大有惊吓之色,也异常憔悴,但眉眼间倒是颇为秀美,总有十七八岁的年纪。 卷松客对那女子冷声道:“说,你是怎么来的。” 那女子似乎吓的都直不起身,许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轻轻啜泣地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对他说!你是怎么来的!”卷松客声音一扬,脸上戾气一闪。 那女子吃了一吓,顿了半晌,战战兢兢的看向前方的陈嵩,气若游丝的道:“回……回大王,小女子是洛东县人,前日在山中采集野果,不知怎么的平地里刮起一阵黑风,小女子睁开眼来,却到了这个所在……求大王开恩饶命,小女子下月便要出嫁了,家里只有老父老母,原指着夫家帮衬,再不回去,父母便生生饿死了也……” 嗷月士突然手一扬,一股黑气卷起女子身形,将她拉回了自己手中,嗷月士和卷松客不同,他并没有将她再提着,而是单手揽在怀里,另一只手直接摸在了她的胸上,那女子吓的一颤,却又不敢动,只能一迭声的求饶不止。 陈嵩怒眉一轩,拔出铁枪,沉声喝道:“放下她来!” 嗷月士和卷松客眼睛一亮,他们似乎看到了计策成功的曙光,嗷月士已经明白了这女子出现在这里的用意了,这方面他倒是行家里手,当下肆无忌惮的揉捏着那女子敝衣下的椒乳,眼中射出幽幽的绿光,伸出猩红的舌头,意态淫亵的轻舔着那女子的面庞,那女子看到嗷月士嘴里尖利的獠牙和狰狞的面目,吓的魂飞魄散,晕厥过去。 “这是我们前日巡界得来的战利品,我看这女子虽是寻常村妇,但长的还不错,就没往凡子谷里送,向先生要了来。这般姿容,用美食喂上几天,好好洗个澡,再施上脂粉,可就不比那些绝色的美人儿差多少了,交合起来也更有兴味了,对不对?”卷松客笑道,这种事情确实嗷月士要更擅长,所以他只负责解说,而嗷月士已经开始褪下那女子的衣裙,滴着口水的舌头正在那女子身上不住的舔舐,口中还不住道:“当真不赖,不比广平王府里的那些美姬差呢。”语气淫邪之极。 “你说你是侠,要保护弱者,那么我告诉你,我们马上就去神息崖,我们四个会依次和这个女人交合,你想要救她,就赶紧赶来,用你的力量把我们铲除,这样才能救下她来,不然的话,我们在交合之后,就把她撕裂分食,我可以保证,你晚到半刻,就只能见到她在血泊中的碎骨了。”也许是在陈嵩的脸上发现了焦急的神情,卷松客的语调显得很从容。而嗷月士则立刻心领神会的嚷道:“我等不及了,先走一步,哇哈哈,那话儿涨的难受呢。”说着,维持着亵弄女子的姿势扭身一晃,早化为黑气直往神息崖方向飞去。 “滚回来!”陈嵩立时飞身跃出,铁枪带着青气直刺过去。 卷松客打横里撞出,没有选择和陈嵩以硬碰硬,身上的黑气与铁枪略一触及便弹开,但也将陈嵩跃起的身形阻拦而下。 卷松客则借着这股与枪势相触的力道,飞在半空,表情很得意:“急什么?要较量,就去神息崖,我想你应该认识路。当然,我虽然要你证明给我看,你身为侠的所作所为。可是这个女人跟你素不相识,你其实大可不必为了这个女人而把你置身于险地的,人嘛,趋利避害的大势关节还是得分清楚的,反正我们玩弄和吃掉的女人又不止她一个。” 无论这是不是居心深远的阴谋,陈嵩现在都无法再坐视了,妖魔用了这个方法来引诱他,他不是不清楚,可是身为侠者,岂能眼睁睁的看着凡间的弱女子被这些残忍狠毒的妖魔折磨戕害?不追过去,肯定不会上当,用这个弱女子惨绝人寰的结果换来对方诡计的破灭;追过去,先不说会遭遇如何险恶的阴谋暗算,甚至能否救下这个弱女子也在未知之数;就是这两个选择,前者虽然心中痛苦,但肯定没有危险;后者必然有危险,且成功的希望也极渺茫,换作任何其他人,他们又将会如何选择? 任勇扶弱,善德彰直,在这时候,陈嵩的心中便是盘旋着这八个字,轻重利害已无暇考虑,我是侠,任勇扶弱的侠,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义无反顾。 “很好,看来你是决定了。”卷松客大感兴奋,本以为毫无成功机会的计策竟然奏效,谁能想到,一个威名著于天下武林的大侠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弱女子而在明知伏有陷阱的情况下,还不得不入彀就范?千里先生对这些人的人性真是了解的太透彻了。“那就神息崖见了,要快哦,我们之中,镇山君那话儿勃而虚软,所以他往往是最快的,哈哈哈哈……” 眼看着陈嵩虎吼着挺枪贴地滑行近前,卷松客化作黑气,快速的闪避,飞向了神息崖,只有笑声还在原地回响。 …… 嗷月士抱着女子的身形很快在山崖下的石堆中出现,心中狂喜,看来计谋已经奏效,千里先生当真是计谋深远,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派卷松客来了这一出,今日大事成矣! 欣喜若狂之下,兽欲更是勃发,当下便要将怀中女子剥光了行事,哪知道原本晕厥的女子忽然睁开眼来,黑气一盛,早变了个形象,在嗷月士一怔的时候,那女子又转手一记,给了嗷月士一个清清脆脆的耳光:“入你娘,假化了人样帮你们演个戏,你倒真想占老娘便宜了?” 这记耳光把嗷月士满腔欲念打作乌有,山石后传来辟尘公和镇山君的哄笑声,看来他们早就躲在那里等着看自己出丑呢,嗷月士大怒,可待看清了眼前的女子,不由又软了下来,陪着笑脸道:“哟,怎么是盈玉姐姐?我还以为是真从人间弄来的小妞呢。”盈玉可是千里先生和茹丹夫人驾下最贴心的侍女,万万得罪不得。 “没出息,要做大事了,你还有心思干这调调,仔细我回禀了先生,先生阉了你!”盈玉恢复了本来的妖艳模样,表情却是似笑非笑。 嗷月士心中一凛,自己昔日化身广平王时,就因为耽于声色以致差点中了炼气士的计,这可是前车之鉴,可别千里先生真因此去了自己那话儿,那可就生无可恋了,当下慌不迭的作揖陪笑:“哟,盈玉姐姐,千万别啊,大伙儿不都是一殿之臣嘛……”辟尘公和镇山君笑成一团,盈玉的脸色也缓了缓,就在这时,一道黑气远远飞来,化作卷松客身形。 “不要嬉闹了,那人已堕计中,按计划行事!” 第083章传送 百步移形的别样轻功此刻派上了用场,由于知晓了神息崖的情状,只要陈嵩脑中意念专注,浑身运力,则术法就自动带着身体向前滑行,极为迅速,虽比不上妖魔化身黑气飞行的速度,却也相差并不太远。 陈嵩心里明白,那神息崖现在一定隐含着虻山四灵的阴谋,而且是一次非同寻常的阴谋,最明显的就是,原本传说中前往神息崖路上严防密布的守卫还是跟自己上次来一样,一个都不见。上次据说是这些守卫都被调往虻山军中操练了,那么这次呢?联想到刚才卷松客所说的仪典,或许是今天虻山有什么重要的大事吧,而虻山四灵居然挑了这个时间前来百般挑衅,所谋必然不会仅仅如卷松客所说的那样简单。 现在,陈嵩已经站在了神息崖的山崖之下,看着陡峭的山壁,仔细辨别着四下传出的声响。和上次一样,隆隆的闷响不时的从山崖背后传来,那股怪异的气味也一直盘旋鼻端。不过,陈嵩现在没心思在意这些,他要尽快找到虻山四灵,从他们的魔爪之下救出那个可怜的弱女子。 四周都是嶙峋怪石,放眼看去,显得异常荒凉,既然在这里看不到四灵的踪迹,那多半他们是藏身在了山崖背后,那个隆隆的闷响传出来的地方。 陈嵩矫健的身形在山石间纵跃,闷响声越来越大,这说明,自己距离山崖背后也越来越近了。 透过稀薄的雾气,陈嵩站在突起的山石上,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由怔住了,山崖背后竟是这般模样? 这里的天际出奇的阴暗,和山崖前的天空仿佛是两个世界,阴暗的天际中,不时划过几道如同闪电一般的白光,由此引发了隆隆的闷响。全场都笼罩在雾气之中,雾气不算太浓,可由于覆盖太广,在一眼之下,仍然有些看不真切。崖底无数暗红色的管道盘根错节,交织其间,而在管道之上,还生长着数百个暗红色的球状物体,物体内不知是些什么物事,每当天际的白光划过后,这球状物体内便闪出几道猩红色的红光,并且微微震动,那隆隆的闷响正源出于此。也正是从这里传来了那股怪异的腥味,而在直面此地的时候,那股腥味犹显得更为浓烈。 这是什么地方?陈嵩大奇,本待跃身而下,前往细观,可山石突起处直至崖底,足有数十丈高,即便自己身负灵力和移形之功,这一跃下也当是粉身碎骨。 但至少说明,虻山四灵不在这里,他们的本意就是诱使自己前来的,岂能让自己去一个难以进入的所在? 陈嵩转头四顾,赫然发现暗红色的管道蜿蜒向上,盘积甚密,直穿入远处的山体之内,而山体开处,似乎便是个洞口模样,当可容人进入。忽然,洞口有个黑影一晃,倒似是那卷松客的背影。 从这里前往那洞口,只有沿着山壁凸出的一条山石自然形成的小路前往,临渊孤悬,看起来甚是凶险。不过陈嵩没有丝毫犹豫,迈步而上,山道窄小,便正向而行也容不下,陈嵩只能背贴着山壁,挪动着脚步,慢慢前行。 带着腥味的热风从崖底吹上,并不猛烈,但风势也不小,所幸陈嵩功力深厚,下盘极稳,倒不以此风为意,从这个方向在看向崖底,更觉得这满目的暗红管道和球状物体极为诡异可怖。看的久了,陈嵩忽然有一种感觉,这些暗红的管道就像是人体之上密布错杂的血管一样,而那些球状物体则像是动物的卵,那种内中发出猩红色光亮的情形就如同卵中的动物在汲取养分一般。陈嵩细眼查辨,更发现这卵状物体的底端还有密布如网状般的黑丝,仿佛是缓缓渗入暗红管道的情形,却不知是怎么回事。 险峻的地势很快使陈嵩停止了好奇的念头,这里容身尚难,更谈不上辗转腾挪,若要对自己施以突袭,在这里无疑是最完美的地段,自己万不可掉以轻心。当下小心翼翼的挪步向前,并凝神戒备,随时准备应对虻山四灵突如其来的攻击。可直到了洞口之前,他安然无恙,预料中的攻击并没有出现,这些妖魔究竟是什么图谋?难道不是想在这里对付我? 陈嵩一个纵步,从崎岖的小山路跃上洞口前突出的石台。 就在这一刹那,耳边风起,一股劲力从洞中发出。 这就是了,原来是趁我跃身而起,无处借力的时候动手,这个时机抓的还真是不错。陈嵩早有提防,铁枪倏的划了个浑圆,青色气流翻涌,形成了一道护罩,将袭来的劲力震开,同时双足在山壁上轻轻一点,借着驻足之力弹身一晃,稳稳的落在了洞前的石台之上。 嗷月士和卷松客在洞中的黑暗里现出身形,陈嵩看到他们脸上得意的笑容,心中一凛,也不多话,铁枪绝不稍停,攻势连延,径取二妖。 嗷月士和卷松客偷袭未成,此刻倒不恋战,向洞中深处遁去,陈嵩疾步跟上,双眼却快速的掠过周遭的景物,暗红色的管道缠结成巨大的柱形,直直向下延伸,管道边沿甚至还发出暗红色的光芒,将洞中照映的倒并不是太暗,能够勉强判别出前行路径,只是这长长红柱看不到尽头,与洞中黑暗相映,竟有种说不出的震悸之感。 陈嵩念头未止,便是一阵强劲的风声袭来,隐隐听见虎啸为和,这是镇山君,陈嵩铁枪一横,堪堪拦住,一股巨力击在铁枪枪杆之上,陈嵩身形晃了晃,而镇山君的身形也被震开。不等陈嵩转枪刺去,背后募然现出辟尘公的魁梧身躯,运力于肩,恶狠狠的撞将下去。 来的正好!陈嵩顺势将身一偏,辟尘公撞了个空,身形一时没收住,背后空门大开。陈嵩认出辟尘公,心下发狠,正是此獠那日扫倒了自己,才使自己落败受擒,这笔旧账可得算算,枪头直刺而下。总算辟尘公浑身硬如生铁,枪尖刺中身体只发出噗一声闷响,入肉几寸,飙出几滴黑血,却没有伤及脏腑。饶是如此,辟尘公也疼的哇哇大叫,负痛之下,蛮力大发,左右扭动身体,生生将陈嵩震的身形一退,洞里碎石飞溅。 虻山四灵此刻都现身了,那至少说明,那可怜的女子应该还没有被吃,陈嵩精神一振,铁枪疾刺如电,直取辟尘公后脑。洞中狭小,辟尘公大开大阖的路数施展不便,情急之下,张开双手,扯住了铁枪,陈嵩身形忽的在他身边出现,反肘击在他腋下,寸劲一发,蕴含着破御之力的内劲透体而入,辟尘公硕大的身躯踉跄而退。陈嵩铁枪得脱,更不稍待,再复一枪刺去,这次辟尘公见机的快,身形隐入洞壁,化作黑烟飞走。 转眼间,陈嵩和虻山四灵都交了手,但他们都不恋战,只不过匆匆一个照面,便即遁身而去,陈嵩也不想多纠缠,当务之急,且救了那女子去,可那女子却又身在何处? “大……大侠……”洞内传出那女子微弱的声音。 陈嵩当然知道,那女子的呼救只能是妖魔们设下的陷阱,引诱自己过去。铁枪在手,便龙潭虎穴,我复何惧?陈嵩毫不在意,循声辨位,直往洞深处赶去。 走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当是经过了先前狭窄的通道而到了宽敞的内洞之中,发着暗红色光芒的圆柱在内洞中穿过,借着圆柱的微光,可以看到那女子正躺在洞沿的边侧。 陈嵩快步赶过去,发现那女子身形赤裸,气息微弱,多半是遭受了凌辱,所幸性命尚在,他不便直视,轻扶起那女子身体,眼神看向四侧,凝神戒备。不管怎么样,先救回这女子,然后立即赶回凌绝峰,再不拖延。 “多谢……多谢大侠……呜呜呜……”那女子还是小声啜泣着,还拉住了陈嵩的手,用的力道不小,似乎不是先前气若游丝的模样,陈嵩眉头一皱,发觉了不对劲,自然而然的回头一望,那女子眸中闪光,媚然一笑:“却让奴家如何报答?” 这一瞬间,陈嵩脑中便是一眩,随即猛省,这也是妖魔,决不是那人间弱女子,力随意动,身体自然发出劲力要甩脱那女子,心里暗恨,却原来这人间女子也是妖魔所化,我怎么这么蠢,竟上了这个当? 怎知一使力之下,竟甩那女子不得,那女子还爬了起来,顺着陈嵩手臂将赤裸的胴体软绵绵的靠了上来:“这般赶生赶死的来救奴家,怎么真救了奴家却还要赶奴家走呢?” 陈嵩没有二话,心里一阵深深的悔恨,手中铁枪绝不容情,直直的刺了过去。那女子也不知用的什么身法,只见白光一闪,竟已出现在了陈嵩身后,同时纤指伸出,顶住了陈嵩后脑。陈嵩眼见命门被制,几乎便是下意识的青气大涨,雄浑的力道奔涌而出。 刷,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瞬间,陈嵩的身形倏尔不见,只剩下那女子伸指直出,立在当地。 虻山四灵的身影随即在那女子身边现出,嗷月士追问:“成了吗?盈玉姐姐?” “成了,传送过去了。”那女子的声音此刻竟透出一丝虚弱,身形晃了晃,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虻山四灵一惊,急忙上前扶住。 女子现出了原本盈玉的模样,在四灵的搀扶下缓缓坐倒:“他真厉害,下手果决,一发现不对劲就做出了这么快的反应,如果我刚才用的是杀招的话,一定是先被他所杀。可就算传送之术用的及时,我还是被他的玄功震伤了。” 这个绝煞铁枪现在已经进展到这样的境界了?虻山四灵回想刚才和他交手的情形,无不心有余悸,最终还是辟尘公恨恨的道:“不管他有多厉害,今天必然是他的死期了!” …… 陈嵩不知道那女妖对自己做了什么手脚,只知道一转眼之间,自己眼前一花,周遭的情景就发生了变化,而那身后的女妖也不知了去向。 这本是个浅稚的计谋,分明是女妖假扮的人间女子,自己却还义愤填膺的上了妖魔的圈套,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何分辨妖魔变化的幻象,陈嵩还没有掌握这个诀窍,无论今天这女子究竟是人是妖,自己终归是看不出的。只是这种可能性,自己应当想到,陈嵩愤恨不已,深深为自己的这个疏失而感到懊恼。 自己急冲冲的追赶而来,落到现在这步田地,这全是咎由自取,陈嵩狠狠的用拳头砸了砸地面,抬头看向这陌生的地方。 这里应该还是在洞里,虽然看不到那发着微光的暗红色管道,但那种暗红色光芒还是映照着自己所见的空间,只不过光芒传来的方向似乎是在下方。陈嵩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赫然发现这里竟是一处极大的楼阁平台之状,而远远望将下去,就能看到百丈之下,红色管道在黑暗中盘根错节,连绵延伸的情景。 这就是先前在洞中看到的圆柱之形,怎么现在竟然在这么远的下方?难道这一瞬间,我已经来到了距离原先地点百丈之高的他处? 陈嵩仔细回想,那女子骤然发难,用手指顶住了自己的后脑,可自己后脑现在并没有任何异样,也就是说,那女子并没有用伤人的招数,那她这突然袭击又为了什么? 陈嵩很费解,茫然的在这楼阁平台上踱步走动。视线所及,却看到了两扇大门嵌在楼阁的洞壁之侧。 这大门足有两丈高,宽约丈许,极其雄伟,上面还雕刻着古怪的花纹,似乎还是虚掩着的,隐隐可以看出门缝间有光华流动。 陈嵩带着满腹疑窦,伸手上前一推,怎知那大门稍一受力,便吱呀一声,向内大开。 门一开启,就有一道瑰丽的红光透射而出,陈嵩不敢大意,趋下身子,抓紧铁枪,向门内看去。 当真是别有洞天,这里竟然是个极为旷大的空地,一团红光凝成了一个光球在空地的中央悬浮,离地约有数丈,光彩夺目,和底下那种暗红色的光芒截然不同。空地中有一些椅榻之类的陈设,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陈嵩小心翼翼的走近了几步,抬头看那红色光球,这光球固然瑰美明亮,可在光球的底端却密布着如同蛛网一般的黑丝,这个情形似曾相识,陈嵩只一回想,便想到前番看山崖崖底的那些卵状圆球,不也是这般情景?陈嵩直走到红色光球之下,想要更清楚的看清楚那蛛网黑丝,眼角一扫,猛的惊觉有异,当下转身挺枪,护住中庭。 一个高大的人影裾坐在红色光球的左下方,背生双翼,体格魁伟,一双眼睛正空洞的看着自己。 第084章王崩 陈嵩心中一凛,凝神屏息,身上劲力流转蓄积,早做好了准备,一旦那裾坐之人稍有异动,自己便当以雷霆万钧之势予以当头痛击。 然而对峙了半晌,那裾坐之人仍然一动不动,身形没有丝毫改变,陈嵩这才看出不对来,借着红色光球的光芒,小心翼翼的凑近仔细打量那人。 此人身材极其高大,即便是裾坐于地,头顶却也接近了陈嵩肩头,再看五官形貌,满头满脸的翎羽覆盖,突出了一张喙准如钩的鹰嘴来,身上则穿着宛如士人的阔袖大袍,背后一双横生而出的翅膀软软的垂下,那看似直视自己的双眼枯黯无光,陈嵩大着胆子伸手在这人的脖项上一探,发现他早没了脉息之像。 毫无疑问,这人是一个鹰隼化身的妖怪,可蹊跷的是,他已经死了。 陈嵩大奇,难道那虻山四灵设了陷阱,巴巴的将自己弄到这里来,却只是为了看这么一个已死的妖怪?可这妖怪又是谁人? 思索间,陈嵩的眼光一直在这鹰面人的脸上游移,忽然一激灵,那鹰面人满脸的翎羽间赫然布满了蛛网一般的黑丝,与红色光球底端和外间的卵状圆球上的黑丝如出一辙。 这究竟是什么物事?陈嵩还待细看,身形不由向前一凑,右手不经意的收起了铁矛,矛尖擦碰到那鹰面人的身体,鹰面人被一带之下,仰面而倒。 随着鹰面人的倒下,红色光球竟也发出一阵闷响,整个空间内都是隆隆的声音。陈嵩有些发懵,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变故,转眼间,红色光球光芒大盛,直直的一道光柱直射入鹰面人原先裾坐的地面。 陈嵩顺着光柱射入的方向看去,才看到那里竟有一个小小的洞口,光柱沿着这洞口倾注而下,满是一片红影荡溢,望之不尽,这般算来,那小小洞口怕不有万丈之深。 也就是说,这个鹰面人原先裾坐的地方,恰好是挡住了这个小小的洞口,也因此,阻隔了红光的投射,这又是为了什么?连带着这个鹰面人究竟是为何而致殒命,这小小的地底深洞又是通往何处,那红色光球又是什么物事?疑点重重,陈嵩可着实猜想不透。 很快,隆隆的声响越来越大,地上也隐隐开始了震动,而红色光球经过这次投射,原本瑰美明亮的光芒也渐渐开始黯淡。 且抛开脑中诸多疑窦,这般动静之下,可以听出有脚步纷沓之声正往这里赶来,陈嵩知道此处已不可久留,还是速速脱身为上。 陈嵩准备先行离开了,下意识的转头寻找可以藏身或脱逃的路径,只这一回头间,便是大吃了一惊,一个白衣长发的男子就站在自己身后,一脸笑意。 虻山千里生!即便因为红色光球的黯淡而使光线极为昏暗,可陈嵩立刻就认出来了,也不知这千里生是几时欺身到自己身边的,自己竟然毫无所觉。 就在陈嵩刚刚反应过来的同时,千里生微笑着一拂袍袖,一股无形的罡气立刻紧紧的缠住了陈嵩,陈嵩怒极欲呼,喉头却是一窒,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有心提起手中的精铁点钢枪奋力击去,可浑身没有了任何知觉,再难动上一动。 “凡夫!我给你安排了一个体面的罪名,或许,也称得上是你的荣耀了。”千里生轻笑道,身形仿如朦幻的气流,漂浮清渺,立刻隐于红光寂灭的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一群兽头人身的怪物们疾步冲了进来,他们都穿戴着银色的甲胄,奔跑起来铿锵作响,在看到这里的情形之后,他们一片惊呼,几个怪物立刻抓住了已被定身噤声且全无反抗之力的陈嵩,而当先一个跑到那鹰面人的尸身边上,俯身一探,而后发出了一声如同恶虎咆哮般的哭嚎:“翼横圣卫死了,翼横圣卫死了!” 翼横圣卫?陈嵩心里忽然一动,他听说过这个名字,眼神再次望向那鹰面人,难道这就是与熊兄和千里生齐名的虻山翼横卫? 已经由不得他再多想,银色甲胄的怪物们恶狠狠的将他捆缚起来,就在要将他押送出去的时候,还是那发出哭嚎的妖魔忽然又爆出一记撕心裂肺的嘶吼:“吾王……吾王!” …… “先生,先生。”茹丹夫人小声的轻呼着千里生,似乎是相当关心的模样,身体却有意无意的横里一挡,遮住了高台上大力将军望来的疑惑的目光。 一股白气悄无人觉的从远方飞缩而回,当这股白气化作的人影和端坐当前的千里生相合的时候,千里生原本木然的神情忽而浅浅一笑,眼神和茹丹夫人短暂的略一交集,点了点头。 分身已回,大功告成,茹丹夫人心领神会的现出媚笑,侧过了身子,故作娇嗔的道:“先生是想事想出神了,大力将军喊你半天了,该你说话啦。” 千里生哈哈大笑:“贤兄恕罪,今天这重要的日子,小弟可着实有些紧张,适才还在打着腹稿,看怎么说才合适呢,一时怔忡出神,万莫见怪。” 大力将军虽然有些疑惑,却也只是淡淡一笑,抬手一肃:“无妨,千里,还请上前来。” 千里生站起身,长长吸了口气,只是略一晃身,便在瞬间站在了高台之上,目光扫视全场,心里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 今天是虻山的节日,从神息崖传来的消息,虻山妖王沉睡数千年,终于将在今天开始真正启动甦醒的程序,这是好消息,代表着,妖王复苏在即,虻山争衡天下的时刻将真正来临,所有的虻山族众群集于此,开始了迎贺的仪典。 虻山八万众,几乎所有的族众都站在了高台之下,正中望将下去,是黑压压一片身着甲胄的虻山天军,他们威武雄壮,身披甲胄,各持兵刃;而在两侧,则是更多的虻山群妖,有男有女,形态不一,站立的所在一片雾气缭绕。 就在这样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我将开始我的大计,面对着全虻山庞大的族群和臣属,怎能令我不血脉贲张?千里生心里想着,缓缓举起了双手。 他没有说话,而是吟哦而唱:“人为灵兮秽河山,吾族为生兮源千古;秽河山者岂为灵?血肉为食兮飨吾族!吾王盛兮,吾族盛兮,虻山皓天彰圣灵……” 这是虻山传唱千年的歌谣,多用于血灵道妖魔举行飨食食人之会的仪式上,大致是宣扬妖魔食人乃天经地义,虻山妖族必然兴盛的意思,大力将军在身后听着,不由皱了皱眉头,在今天这个仪典之上,大力将军再不是先前的玄袍装束,而是难得的披挂上了一套乌金所制的明光甲胄,这是凡子谷的能工巧匠精心制作而成,穿在大力将军身上,更显得神威凛凛,雄豪非凡。 场下的群妖们显然并不如大力将军所想,在千里生吟唱之际,一齐出声相和,更有甚者,一边唱着,一边扭动身体,一派陶醉沉迷之态。 只有全副武装的虻山天军们一如既往的挺身卓立,直至千里生唱完,才一起举起手中的兵刃,向地上重重一顿,口中齐声发吼,万余众的喉声和兵刃顿地声混在一处,在同一时间迸发开来,这是对千里生歌声的最好回应。 “用不了多久,被那些污贱的凡人所伤害的吾族之王便真正甦醒了!还记得吗?是谁曾带着我们驰骋天下,所向披靡?”千里生清越的嗓音传遍了场上的每个角落。 “吾王!”所有的虻山族众异口同声的回答。 “是谁令那些污贱的凡人看到我们,就吓得魂不舍守?” “吾王!” “是谁使我们总能吃上肥美的人肉,让我们的灵力日益高强?” “吾王!” 千里生很享受的听着族群的呼应,双手张开,白袍在微风中轻轻飘扬,就像是飘逸出尘的神仙:“三千年了,身为至高圣灵的我们,却只能隅于这片虚空之中,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污贱的凡人霸占着世间,本应是我们的奴隶和食物的东西却成为了世间的主宰,污秽了河山,糟践了天地,大家说,这凭什么?” 场下的妖众们群情激昂,喉声震耳欲聋:“杀光他们!”“打回去!”茹丹夫人很欣赏的看着台上的千里生,这个了不起了圣灵,正在撩拨起群妖的杀伐之心。 而大力将则皱着眉头,轻拍了一下千里生,悄声说道:“千里,现下不是说这话的时候,这是迎候吾王甦醒的盛会庆典,不是征讨人间的誓师之会。” “有区别吗?吾王醒来不就是我们立刻开始讨伐人间的时刻了吗?你看看他们,连你麾下的虻山天军,都在振臂高呼,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重夺回天下。这就是我虻山存身之道,你这般喜好人间典籍,总也该知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吧。” “我们对道的理解不同,一切大事均由甦醒后的吾王裁断,虻山八万众,你现在并没有发号施令的职权。”大力将沉着脸说道。 千里生挑了挑眉毛,语气带着些戏谑:“我可没有发号施令,我只是在看看我们族群的民心所向而已。” 大力将拉过千里生,站在台前,只是千里生短短几句话,场下的群妖们便是情绪高涨,一片喊杀之声,难道和妖和人就真的那么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大力将心里有些沉重,抬手示意场下安静。 “无论是杀伐征讨还是休养……”大力将威严的声音才刚刚响起就愕然而止,场上数万妖众随着大力将的目光望向北方,数十道黑气正从那里疾速的向这里飞来。 千里生站在大力将身后,悄悄的笑了。 数十道黑气转眼间就飞至了高台之上,化作了数十个银色甲胄的兽首人身的怪物身形,齐齐向大力将和千里生跪下,还未说话,便已是泣不成声。 大力将心中一紧,他认出来这些银色甲胄的怪物都是翼横卫手下的银甲近卫,一向只在神息崖宿卫,轻易绝不出神息崖一步,而神息崖正是拱卫虻山妖王甦醒的紧要之地,现在这几十名银甲近卫竟都齐至于此,莫非是神息崖出了什么变故? “绝啸,快起身,这是怎么了?翼横何在?”大力将认得当头一位银甲近卫,他叫绝啸,是银甲近卫的首领,也是翼横卫手下第一得力的干将。 绝啸是一只白虎成精,此刻抬起雄武的虎头,一脸伤心欲绝:“将军,翼横圣卫中毒身亡了。而吾王……吾王也……驾崩了!” 这一句不啻晴天霹雳,大力将闻言心中巨震,身体晃了晃,脸色大变,厉声追问:“你说什么?” “吾王驾崩,翼横卫身亡!”绝啸又低下头,泣不成声。 绝啸的声音传入场上每个人的耳朵之中,刹那间,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快,快带我去看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饶是大力将一向沉稳镇定,此际却也不禁语带焦急,举止之间微微颤抖。 前几日才从翼横卫处得到的消息,吾王复苏之举一切顺利,很快便可破茧重生,怎么现在竟突然驾崩?连翼横卫都中毒身亡?大力将不敢相信,他深知同为虻山三俊,翼横卫的法术妖力绝不在自己和千里生之下,天下又能有什么奇毒,能将这般超卓的翼横卫毒杀? 千里生却突然出声:“且慢,绝啸,我问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寸明显大乱的大力将没有发现,千里生和绝啸对视的眼神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会意。 “回千里先生,今日神息崖有一个贼子潜入,此人当真好生了得,我们一众近卫竟都察觉不出,也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进入了行法的禁地,用一种奇毒毒死了翼横圣卫,又将此毒沿着灵巢小径灌输下去,连吾王都……”绝啸说的哽哽咽咽。 大力将一怔,千里生却继续追问:“那个贼子呢?可抓住了没?” “那贼子下了毒,还未及逃脱,便被我们发现,我们已将他擒了来!”绝啸气呼呼的站起身,对远处做了个手势。 一根长长的木桩凭空现出,稳准的插在高台之上,木桩上绑着一个青袍的男子,几道黑气如同绳索一般紧紧的将他捆缚,正是陈嵩。 大力将心头又是一震,看着陈嵩愤怒而又不屈的眼神,怔在当场。 第085章质问 “嗯?此人倒是眼善得很,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千里生看了眼陈嵩,故作不知地说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利用此事攻讦于我?大力将立刻就听出来了千里生的弦外之音,可是他心悬于妖王的驾崩和翼横卫的身亡,根本没有心思多纠缠,身形只僵直了片刻,便立即挥了挥手:“且不说此人,绝啸,你带我去神息崖一观。” 绝啸一抬头,却没有立即答应,眼神不自禁的瞟向了大力将身后的千里生。 怎么?你什么时候变得唯千里生马首是瞻了?大力将心中一动,面色不豫。 “如果我没看错,这一位是大力将军的座上贵客吧?那个飨食之会逃脱的凡人?”千里生又适时的说了一句。 大力将军眉头紧锁,沉冷着目光直视千里生:“不错,吾王驾崩,你不赶紧与我同去详查,却还在这里琐碎这些事情做甚?” “大力将军,吾王驾崩,我五内俱焚,可是,并不代表我便疏于职察。你听绝啸说了吗?他说是这个凡人今日潜入了神息崖,害死了吾王和翼横卫,这般弥天大罪,难道不该先盘问清楚?”千里生故意把声音传遍了场上的每一个角落。 果然,场下群妖因为初闻噩耗的震骇而一片死寂的情绪在突然间爆发,怒吼和哀嚎声大作。 “盘问什么!杀了此子!” “凡夫当什么虻山贵客?还害死吾王?” “杀了他,吃了他!为吾王报仇!为翼横圣卫报仇!” 嘈嘈杂杂的嚷声中,几道黑气飞速的跃入高台,转眼间化作狰狞的怪兽模样,张牙舞爪的直冲桩上的陈嵩咬去。 大力将抬手一拂,一股雄浑的罡力顿时横挡在陈嵩面前,几个怪兽正撞在罡力之上,吃不住罡力反震,身形踉跄后退。 “下去!”大力将沉声喝道,语气中有种不容抗辩的威严,那几个怪兽见是大力将军亲自出手,虽是情绪激动,却也不敢造次,只得畏惧的跃回台下。 千里生心里暗暗冷笑,不言不动,视线快速的在台下一转,很快发现了茹丹夫人身后虻山四灵的身影,嗷月士甚至还朝自己悄悄点了点头,这是表示一切顺利的意思,千里生心中大悦,很好,他们也都赶回来了,那里再无破绽。 “现在不是盘问的时候,先让我去看吾王和圣卫究竟如何,绝啸,头前领路!”大力将此刻已是直接向绝啸发起了命令。 面对着虻山守护神的严令,绝啸只能顺从的低头:“是。” “我与将军同去。”千里生加上一句,前番多次的阻挠无非是为了拖延虻山四灵从事发地返身的时间,现在四灵既然已回,他自然大为放心,将谋划继续按照原先的节奏进行下去。 大力将看也不看千里生,在动身前又下了一道命令:“将岸!看住台上,在我回来之前,谁敢上台,一律格杀勿论!” “遵命!”满臂豹纹的将岸答应一声,矫健的从虻山天军的队列中飞跃上台,令旗一挥,一队全身甲胄的天军妖兵整齐的围着高台站了一圈,刷的将手中兵刃向外挺伸。 千里生的吩咐也传了出来:“嗷月,卷松,看住这人犯,我回来之前,必须保证他还活着。” “是!”嗷月士和卷松客化作黑气的身形很快在将岸身边现出,昂首端立,动作一丝不苟。 两位虻山俊杰的命令看似大同小异,实则各怀机心。大力将是在事态未弄清楚之前,还是要保护陈嵩的,深恐场下群妖群情激奋,伤了陈嵩,所以让将岸引军为卫;而千里生暗谋在心,早有准备,唯恐自己不在时,将岸解开陈嵩的噤声术细问详情,所以让嗷月士和卷松客两个留下,名为看守,实为监视。 大力将和千里生已经跟着绝啸去远,将岸忧心忡忡的看着绑在桩上,一语不发的陈嵩,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 这里是神息崖上的离神宫,是翼横卫疏导虻山妖王龟息汲灵的重要所在,即便以大力将和千里生这般尊崇的身份,在进入离神宫前也要预先通禀了得到许可才能进入。 和在阒水血苍穹虚境中的禁地一样,这里也是虻山的禁地。而这两处禁地无一例外的都和魔王的甦醒有着密切的关联。 神息崖下如同人体血管一样错综盘结的红色管道就是虻山通往外界实境的枢纽,用以汲取外界天地山川的灵气,然后通过这一道道红色管道直汇入神息崖顶离神宫中。再由翼横卫提取其中最为精华的部分,以无上法力凝为那一大团红色光球,沿着座下的灵巢小径徐徐注入深隐在神息崖底的妖王本体之中。 虻山阒水对于汲取天地山川的灵气用于魔王复苏的给养的理念大致上是相同的,小小的区别在于,阒水血苍穹虚境中的方法,是最好还能在日月山川的灵气中加以人间玄灵之士的血魄神力,而虻山神息崖的方法是对于吸纳的灵气去芜存菁,以最精华的灵气输入给沉睡中的妖王。 看情形,似乎是输送灵力的过程中出了岔子,翼横卫虽已身死,但垂软下的双翅和枯漠未变的面上神情,显然在死前已经耗尽了神力,原本离神宫居中的红色光球早已消散,所有的灵力当是全通过了灵巢小径,输入了妖王的本体内。只是那小小的洞口往下现在已是一片黑暗,散发出一股腥臭的气味,再没有了任何妖王气息灵动的迹象。 其实虻山三俊里,翼横卫并不是虻山出身,他本名翼横仙,是北溟天池鲲鹏所化,是在虻山势微的时节新加入的,但一身出神入化的玄术本领绝不在大力将和千里生之下,故而很快就得以与大力将和千里生并称于虻山,号为虻山三俊。 说来也怪,反而就是这个新加入的翼横仙,对素未谋面的虻山妖王展现了无与伦比的忠诚,不仅把名中的仙字改为了卫字,以示对妖王的忠心耿耿,更是揽下了汲灵取菁的苦差事,千年来,翼横卫全力施为,几乎足不出户,以致虻山三俊之中,大力将和千里生的威名要更在其之上,可说到对虻山大业的建勋殊劳,翼横卫实是居功至伟。 大力将沉痛的蹲在翼横卫的尸身旁,怎么如此一位术法超卓的虻山俊杰就这样去了呢? “小妖细细查看过了,翼横圣卫是中的奇毒身亡的,而这奇毒又顺着灵巢小径一起灌输了下去,将吾王也给……”绝啸低着头,站在大力将的身后。 可以看见,翼横卫的脸上都是密布的蛛网一般的黑丝,这便是那奇毒么?大力将伸手一抹,凑到鼻端嗅了嗅,沉吟未语。 千里生的表情仿佛也很严肃,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想笑,所以,他用袍袖掩住了半边脸,肩膀微微抽动,就像是承受不住这突发的变故,而在悄声啜泣一般。 “千里,你闻一闻,这是什么毒?”大力将向千里生示意。 千里生放下袍袖,忍着心中的笑意,煞有介事的走到近前,对着翼横卫的尸身吸了口气。 “很怪的味道,虻山可没有这样的毒。”千里生故意皱着眉,忽然转头问绝啸,“我记得你说过,是那个偷偷过来的凡人下毒害死了翼横圣卫,怎么这么说?” 绝啸早有准备,手一招,边上一个银甲近卫奉上了一柄铁枪,大力将认的清楚,正是陈嵩惯常所用的精铁点钢枪。 “小妖赶到时,只看到那人准备脱逃,翼横圣卫已然殒命亡身,小妖也只能是事后推想。当是此人潜入此地,正值翼横圣卫运功疏导的紧要关头,此人突起发难,一枪刺进了翼横圣卫的身体,寻常伤患自然奈何圣卫不得,可这贼子好生歹毒,竟在这铁枪之上淬了剧毒,翼横圣卫难当此毒,终至被他所害。此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得知了灵巢小径的关窍,竟将这剧毒顺着汲灵之力一并输送了下去,也将吾王给……啊呀呀,可恨也!”说到最后,绝啸垂首顿足,一脸痛不欲生。 大力将接过了铁枪,仔细查辨,矛尖确实有股腥毒之气,回想到和陈嵩过去的交谈,虽说陈嵩对食人的妖魔恨之入骨,但以他的磊落性情,按说是做不出在兵刃上淬毒的事情来的。况且,这是连翼横卫都毒杀的奇毒,他却又是从哪里弄来?再说,自己也和他言明了神息崖的禁忌所在,当时陈嵩慨然应允,却怎生今日却突发其变? 大力将脑中转念,手中还在翻看翼横卫的尸身,但见其胸前破开一个创口,正是精铁点钢枪所伤。 “贤兄,我们还是先回去,向族众通告此事,再细细盘问不迟。”千里生给出了建议,“当务之急,先要准备对吾王和翼横圣卫的丧仪。” 大力将的心底悲叹,呜呼,我本已做好准备,诸多规划只待吾王复苏之后一一实施,可谁曾想到,竟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大变故?然而,若这个变故真是陈兄所为,那我……岂不是真的百死莫赎?大力将脑中晕眩,心里一阵阵的发痛发寒。 要的就是你的心伤痛悔,神思恍惚。我还一直担心,你会看出其中的诸多疑点,现在看起来,我是多虑了。熊罴,你的弱点,就是像凡人一样有了忠义礼信的诸多纠结。这些狗屁的道德信义只会蒙蔽你的神智,你因为吾王的死,而真像一个愚忠的臣子一般失魂落魄;你因为所谓朋友的背负,而自怨自艾,神昏智浊,只能一步一步走入我为你设定好的陷阱。我说过,你所向往的真情善良从不适用于虻山大计。今天,我就用最终的结果来向你证明,我们两个究竟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千里生看着大力将有些步履蹒跚的身影,泛起了笑容,在离神宫昏暗的光线下,这笑容显得志得意满而又冷酷残忍。 …… 当大力将沉痛的宣告吾王已然驾崩的消息后,得到证实的虻山群妖们像是炸开了锅,怒骂,痛斥,悲号,哀嘶……各种声调盘旋在虻山的上空,震耳欲聋。 “你准备怎么对待你的座上嘉宾?那个你救了他性命,他却又恩将仇报的凡夫。”千里生对大力将说道,看似是随口一问,但这声音却还是传到了每一个场下的虻山族众的耳中。 将岸如有所觉的看了千里生一眼,这句话问的别有用心,事实上,场下的群妖再次被这句话点燃,如果不是忌惮大力将的神威,他们早就一拥而上,将木桩上的陈嵩撕成碎片了。即便是现在,群妖的表情也都是愤慨和不服。 大力将摇摇头:“我来问他,如果真是他做的,我一定亲自取了他性命,祭奠吾王。” “一个犯下这般滔天大罪的人,他说的话,还可信么?”千里生追问。 “那也要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力将看向陈嵩,发现陈嵩的眼中快要喷出火来,正怒视着千里生。 “在问他之前,小弟却有几句话,想问问贤兄。”千里生声调一扬,以至于大力将还来不及揣摩陈嵩眼中的怒意,而愕然转头:“问我什么?” “小弟记得,这凡夫原本只是个人间武士,可现在却身具玄灵之力,好生了得,今天还伤了翼横圣卫,却不知他这份玄力是从何而来?莫不是贤兄亲自传授?” 面对千里生的质问,大力将语声一窒,这话可说不清楚,不错,自己是喜好人间武学,常与陈嵩对战切磋,这几个月下来,自己在武技之道上固然有所进益,而陈嵩则通过这种比拼自我锤炼出伏魔玄力,这是他的天资所致,而对于陈嵩此力的运生,自己总也算是首肯的,虽非亲自传授,但也大致相关,大力将想了想,才点点头:“确是由我而起。” 场下群妖自然不会去辨别这两下话语间意思的区别,都是一片大哗,脸上露出了惊讶不解的表情。 千里生心中暗喜,又追问道:“一个虻山之外的凡夫,又怎么会知道我们虻山禁地神息崖的所在?莫非也是贤兄告诉他的?” “我确是说过……”只说了这五个字,大力将便是猛然一省,自己是被悲伤和痛苦冲昏了头脑了吗?面对千里生别有用心的问话,自己却还不知不觉的上了钩,难道…… 一度有些昏蒙的神智刹那间全都清晰起来,大力将盯着千里生,从他眼角里掩饰不住的那种笑意中,察觉到了什么。 第086章对决 然而已经迟了,场下群妖已经抑制不住的躁动起来,大力将军培育了一个有玄灵之力的凡人,还告诉了他神息崖禁地的所在,这是什么意思? 嘈杂声中,千里生表情变得冷狠威肃:“你自己也这么说了。大力将军,我们虻山的守护神。是吾王即将甦醒的消息使你变得如坐针毡了吗?是这几千年你的赫赫权势使你沉迷其中而不能自拔了吗?还是你习惯了守护神这称谓的自高自大,而视吾王为无物了吗?” 大力将在千里生一迭声的反问中迅速冷静了下来,刚才的心神激荡已经导致他进入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他需要思考,思考今天这整件事的往来始末。 在他思考的同时,自然还是千里生高亢的语调在来回盘旋:“当你听到了吾王即将甦醒,你将再也没有昔日煊赫权势,只能成为俯首听命的臣子的时候,你竟然指使你的爪牙,一个你亲自传授了玄灵之力的凡人,去神息崖禁地,除去了与你鼎足成三的翼横圣卫,弑杀了吾族的圣灵之王,你是想取而代之,自己做这虻山之主?而你也知道做这种悖逆之事,虻山的圣灵族众没有一个会追随你,所以你早就做好了准备,豢养了一个人间的凶徒,对不对?真是所谋甚远那,可笑我那时候还一直以为,你这是出于对凡人愚蠢的怜悯和仁慈,却原来是为了这个目的?几千年你遍阅人间典籍,只是学会了弑主背君,犯上作乱的险恶人心吗?” 千里生口才便给,又是先声夺人,场下群妖听的目瞪口呆,都先入为主的肯定千里生所说,失望和愤怒的情绪在族众之间蔓延开来,已经有不少妖魔露出了本相,对着台上的大力将军龇出利牙,吼吼的发狠,这是兽类表达怒意的最常见动作。 “就在今天,这个本应是我们庆贺吾王甦醒的盛典之上,你利用这个机会,召集了虻山全族,把神息崖沿路的所有护卫全都调来了这里,为你的那个凡夫爪牙创造了机会,让他过去行刺,是不是?” 场下群妖的怒斥声更大了,尤其是在西侧的那一群,他们就是日常守卫神息崖通路的护卫,原本就隶属于翼横卫,在听到自己的首领竟然是被大力将处心积虑的害死,更是怒不可遏。 “我差点忘了,这个凡夫,在人间时,也是谋刺国君的恶徒。怎么?他的这种思想是与你一拍即合吗?难怪你与他一见如故呢!熊罴!在我看到银甲近卫将此人带到这里的时候,我就怀疑了,可我不敢相信,我们虻山的守护神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所以我坚持和你一起去神息崖一观,很遗憾,我所见到的一切都在说明,是你指使这个凡夫干下的勾当,甚至当着我的面,你还想消去你们留下的罪证,你敢抬起你的手来吗?你的右手,上面有你们下毒的气味,和翼横圣卫身上的奇毒一模一样,你当我不知吗?” 连这个小小的动作都被他抓住了,竟然也拿来做文章?大力将盯着千里生,自己确实在翼横卫尸身上抹了一下以察毒性,当时还喊千里生一齐看了来,可是经千里生这么一说,倒像是自己在毁灭罪证一般,手上的奇毒气味和翼横卫身上的当然一致,现在,这却让我怎生分说?好狠毒的千里生! 大力将已经想明白了,这所有的一切,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局,自己现在这般被动的原因,并不是没有防范在先,而是自己小瞧了千里生,最最重要的是,自己小瞧的不是千里生的实力,而是千里生的野心。 道异途殊,秉论相左,大力将曾以为这不过如同人间朝堂上权臣的勾心斗角罢了,自己小心防范好千里生对虻山军权的觊觎,总无大失,而且虻山三俊互成鼎足,至不济还有翼横卫可堪掣肘,那千里生也出格不到哪里去,现在看来,简直是大错特错。 千里生要做的,不是虻山三俊中的第一,而是要真正做虻山之主。他最先动作的方向,并不是执掌虻山天军的自己,而是专注汲灵取菁,相助吾王复苏的翼横卫。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方法,但从那绝啸的神情就可以看出,这位翼横卫手下的第一干将已经被千里生笼络了,以奇毒首先除去了翼横卫,更是心狠手辣的将吾族之王都一并弑杀。然后巧妙的用陈嵩将这个罪名都推到了自己身上,现在他先发制人,毫无疑问,虻山族群被他巧言蒙蔽,都站在了自己的对立一面。 我知道你现在说这些话,是因为什么。你终究还是忌惮我的虻山天军,你是想用这些话使我众叛亲离,你知道虻山天军无论对我如何忠诚,可在听说我弑杀了吾王之后,是肯定不会帮我的,这样你就可以放心的只对付我一个了,真是高明。看来你从人间学习到的计谋也分毫不差。 不过至少有一点,我还是要感谢你,千里,你让我知道,我那位肝胆相照的人间挚友并没有背负我,真正杀害吾王的凶手是你,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毫无愧疚的杀了你,你将是我虻山熊罴诛杀的第一个同族!说到底,最终还是由实力来决定胜败的归属。 大力将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在千里生得意的注视下挺直了身躯,明光铠甲上开始有了暗黑色的光泽浮现。 千里生洋洋洒洒的一大番话说下来,他从大力将现在无复昏蒙的眼神中看的很清楚,对方已经想明白了他的图谋,现在再说任何争辩的话都已然无济于事,熊罴是想动手了。 动手?同为三俊的我们本就在伯仲之间,可你只有一个,即便加上你的死党,仍然是屈指可数;而我,却有整个虻山的族众一起,这此消彼长之间,你就没有想过胜算吗? 拱卫高台的天军妖兵原本挺举的兵刃此刻都已垂了下来,他们的脸上满是怀疑和犹豫,再不是先前执行军令时的坚毅,而偌大的场下天军方阵,已然按下了旗幡,几位将领有些不知所措,彼此面面相觑,如果大力将军真的做出了这样的逆举,那么这支奉遵虻山之王的天军为什么还要听他的号令? 和犹疑踌躇的天军不同,其他的族群妖众一边倒的向大力将发出了咒骂,如果说以前还畏惧大力将身为虻山守护神的法力,那么现在有虻山的智者千里生挑头,他们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事实上,他们对于大力将对凡人不可理喻的庇护早就有了诸多不满,现下趁机都发泄了出来。 千里生准备再在熊熊燃起的烈火之上加一把柴,不仅要把虻山全族的情绪点爆,更是要激怒眼前昂立的对手:“熊罴!你杀害了吾王和翼横圣卫,全虻山能与你抗衡的,便只剩下我了,是不是我预先说破了你的图谋令你措手不及了?你现在就要对付我了吧?”说话间,手指轻轻一指,解开了木桩上陈嵩的噤声术。 陈嵩几乎是狂吼着骂道:“千里老怪!都是你的阴谋,是你指使他们将我骗到神息崖……” 千里生再次用了噤声术,仿佛将陈嵩的声音生生剪断,然后用一种早在意料之中的语调说道:“我没说错吧?你干下了罪行,却让你的爪牙把罪过推到我的身上。” 场下一片恶狠狠的怒骂,当真是愚蠢的凡人,眼看着铁证如山,还恬不知耻的栽到千里先生身上。 大力将缓缓点了点头,千里生这是极为高明的招数,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另替其人,然后全数道出,并适时的煽动族众的情绪,扭曲黑白,以虻山大部分族众还不畅晓人心的智术,自然是被他带的团团转。 事情都有两面性,智术不高者唯力是视,他们最终选择臣服的,只能是令他们震悸的力量。很奇怪,千里,你应该能想到,无论你现在再怎么捏造罪名,使我陷入万夫所指,可在他们眼中,终归是没有是与非的区别的,他们只认同强和弱。 大力将向前迈出了一步,黑色罡气在周身一晃,连带着整个高台都震了一震。 嘈杂怒骂的声音停止了,全场又是一片寂静,虻山族众这时才发现,原来虻山的守护神有着这么可怕的力量,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闭上自己的嘴,且看局势发展。 “你被我冤枉的时候,为什么不发一语?你明知道,这些都是我干的,我就是要除去你,让你死在虻山族众的唾骂中。”千里生微微笑着,他的传音出现在大力将的意念里。 “我以为你会很清楚,搬弄是非其实对虻山的族众没有什么效用,他们只会臣服于强者,你想用这样的罪名来使我众叛亲离,可真到了你我决一生死的时候,却仍然只有你一个会与我对战。在我们分出胜负之前,他们最多只敢在一边摇旗呐喊。”大力将手一张,一柄长枪出现在手中,然后在千里生笑意未绝的时候,枪影带着剧烈的黑风,横扫而过。 劲风透过千里生的身体,扫过台下,台下当前站立的妖众被吹的站立不稳,咋咋呼呼的惊慌后退了几步,而千里生的身影在转瞬间却出现在了反方向被绑缚的陈嵩身边,远远的用传音的方式冷笑:“你现在就像被拆穿阴谋,气急败坏的作奸犯科之辈,我看你这个弑主作乱的罪名是跑不掉了。还有一点,要纠正你一下,如果我不给你安这个罪名,那就是你领着你手下的虻山天军对付我一个,可现在嘛,我和我的抚意居之众却可以堂而皇之的一起围剿你一个,这叫师出有名。” 在千里生传音的同时,虻山四灵的身形一齐显现,立在千里生的周围。 大力将浑没以多出的敌手为意,长枪抖动,宛如灵蛇吐信,径取千里生,千里生飞速的侧身一避,枪尖正从他和陈嵩之间刺过,若是稍慢半分,便是长枪透体之厄。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护着你的凡人……”千里生的调侃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眼前的长枪猛的发出一阵黑光,罡气直扑千里生面门。 千里生色变,只觉得劲气喷涌,排山倒海般直扑面前,不敢大意,刚想以瞬移之术躲避开去,怎知身后风声一紧,大力将魁伟的身形已经挨紧千里生身边,大手一张,牢牢扼住了千里生的脖子。 直到此时,刚刚现身的虻山四灵才反应过来,大吃一惊,急欲来救,大力将臂膊一抬,劲力如惊涛骇浪,将四灵逼退。 这就是从人间武艺中领悟到的神技吗?确实厉害,真真是稍有不慎,便是落败被擒之局,千里生觉得喉头被大力将越扼越紧,渐渐快透不过气来,周遭现出几道黑气裹住了全身,大力将才刚刚逼退虻山四灵,方回过目光,手中扼着的千里生便已经成了一个无神的躯壳,而在高台的中央,前番大力将站立的地方,黑气越来越浓,化作了千里生真正的身形。 两大俊杰这一交手,看似胜败未分,可千里生与虻山四灵联手之下,犹被大力将先手进击,高下之别实已有判,虻山的守护神毕竟非同小可,千里生收起戏谑之心,凝神以对。 此时的大力将真正变成了沉毅镇定,临危不惧的赳赳雄士,再不见先前初闻虻山王崩的惊诧急惶,尤其在他知晓了此事的真相之后,目的就变得很明确。并死一战,将千里生击杀于前,到那时,千里生对自己所有的诬蔑和陷害自然冰消云散。即便是面对千里生和虻山四灵的联手,大力将依然有足够的自信,拿下他们,拿下这些用心险恶,施谋狠毒的同族败类! 大力将单手持枪,枪尖斜指向下,又是一步步向千里生走来,一步一顿,劲力透过足底直达地面,隐隐可以感觉到地面的微震。 辟尘公仗着体格雄壮,奋起全力,眼瞳赤红,呼的撞向大力将,卷起一阵疾风,气势非凡。可堪堪将及大力将身前时,大力将忽然迅疾无伦的步伐一变,不退不避,肩头打横迎上,两股巨力相撞一处,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大力将身形没有稍动,可辟尘公的身体却被撞飞开去,重重的摔在地上。 镇山君、嗷月士和卷松客素知辟尘公的厉害,以他那身厚皮重体,即便偶尔遇上法力更胜他的高手,却也不会有敢于以硬碰硬正面颉颃的,怎知今天一招之下,就被大力将以力击溃,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熊罴大力将,当真是深不可测。 但眼看大力将越走越近,他们明知不敌,也要硬着头皮杀上,剩下的三灵同时现出本相,以暴绝之态鼓勇而上,他们是仅次于虻山三俊的高手,这番联手全力之下,威势却也非同小可。 可是大力将只是沉稳的挥出一枪,这一击看似平平无奇,实已是妙到毫巅,左侧的镇山君感觉枪头锋厉,似乎便是直指自己的面门;正中的嗷月士只看到枪杆暗光,气蕴重重,把自己的身形笼罩;右侧的卷松客则发现枪柄尖突,片刻不离自己的七寸所在。 三灵冲势被制,急急飞退,可大力将不管不顾,身形忽的向前一闪,骈指含威,却已顶在凝神观战的千里生脑门之上。 第087章弑王毒计 大力将行事果决,一击得手,绝不容情,指上黑气绕了几匝,罡力应念而生。 武学之道,巧妙若斯,避实击虚,变幻多端,分明是直击三灵合击的大力将却在转眼间出现在了更在其后的千里生面前,饶是千里生一直凝神注目,却也没想到大力将竟然已经锤炼出这般神技。 这一下电光火石,猝不及防,纵然自己具有分身化身的绝强法术却都已来不及施展,面门要害被制,千里生只能鼓起全身玄力,奋身以抗。 “啪”,几道赤红色长练迅捷无伦的缠住了大力将骈指伸出的右手,长练上红光一盛,与大力将指上黑气略一交集,嗞嗞作响,片刻间,长练尽数迸断,然而大力将蓄力将出的攻势终于也滞了一滞。 便只这稍一迟滞便已救下千里生,千里生趁机拂袖运力,袍袖上黑气犹如万箭齐发,黑气顺着大力将的右手直输入其脉络间,同时闪身飞退,大力将勇力绝伦,决不可直撄其锋。 飞在半空的千里生眼角向侧边望去,只见茹丹夫人长发扬起,双眸猩红,断裂的赤红色长练正飞速的缩回背后。显然,情急之下,是茹丹夫人现出本相相救,但不过阻得大力将片刻,长练缚身之术便已被破。 大力将身体内一阵砰砰的闷响,千里生知道,这是自己刚才射入的破体罡气在大力将体内与其浑厚的玄力发生了碰撞爆裂,但从大力将依旧雄躯昂立也可以知道,自己这杀招并没有起作用。 “还看什么?诛杀犯上作乱的熊罴,尔等都是虻山功臣!”茹丹夫人看出大力将的厉害,大声喊道,喊话间嘴角渗出一丝鲜血,刚才只是与大力将的罡力稍有交锋,她便已受了内伤。 一声虎啸,这回是浑身银甲的绝啸突然出手了。大力将的猜想不错,他已被千里生收买,成为了千里生的爪牙,毒害翼横卫,弑杀虻山王,都是他里应外合之举。此刻听到茹丹夫人喊话,隐隐听出其中深意,哪里还会袖手? 绝啸的出手却也带来一个信号,那就是翼横卫所属要为自己的首领报仇了。不知真相的众多银甲近卫齐齐发喊,或现本相,或仗利爪兵刃,一起攻了上来。场下西侧原本护卫神息崖通路的一众翼横卫妖属早已按捺不住,如同潮水涌动,密密麻麻的涌上高台。 本属于大力将的天军妖兵却只能尴尬的立在原地,首领被围攻,按说自己这些久为其属的本该上前相助才是,可大力将弑杀吾王在先,又毒害了翼横圣卫,攻者既是剿除叛逆,也是循理复仇,自己不去一同进击也就罢了,又怎能助叛附逆? 只有将岸,怒目圆睁,将令旗一挥:“天军列阵,阻敌护主!” 天军妖兵面面相觑,不仅没有动,反而都低下了头。 “将军的秉性你们又不是不知!你们难道真相信将军会做下这样的事?”听着大力将和群妖的厮杀之声传来,将岸心中大急,几乎是对一众天军妖兵喊了出来。 “铁证在前,况且你看千里生说了这些,将军一句也没有争辩,这……这不是默认了么?”一个将领装束的妖兽有气无力地回道,他叫烈鬃,是一只鬣狗成精,也是虻山天军中四大营的统领之一,与将岸算是平级。 另几个统领将佐也都低着头,不作一声,看这样子,虻山天军今日是难以再奉大力将的号令了。 将岸毕竟与大力将师徒情切,当此时便是众寡悬殊也顾不得了,见众军不动,自己将令旗一丢,猛的向厮杀的人群中纵步一跃,身形跃在半空时,立刻从精壮剽悍的人形化作了四足腾空的花豹模样,呼的扑倒了一个正喊杀向前的猴妖。 大力将的长枪挥舞,挡者披靡,即便冲杀上前的妖众几有数百之多,可他仍然不以为意,并且显然是手下留情,只能看到不停的有妖众被击飞打出,却没有殒命身死的。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恪守着自己愚不可及的信条吗?不杀自己的同族?可笑!”千里生退回了茹丹夫人身边,看着眼前的战局,冷冷发笑。 “他只想杀你!我能感觉到,他只有对你出手时,是毫不留力的。”茹丹夫人将身体轻轻挨着千里生,调匀体内烦恶的内息,缓缓说道。 …… 计谋是在大力将和千里生交谈过后的第二天开始的。 翼横卫和他的银甲近卫常驻神息崖,绝足不出,对翼横卫来说,这自然是恪尽职守的秉信之举,并不觉得有什么难捱,可对于那一大批的银甲近卫来说,长此以往日复一日的足不出户,未免就叫苦连天了。他们也是修习血灵道的妖灵,他们也渴望着去猎杀凡人,啮骨喋肉;他们也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欲望,犹为痛苦的,千余年的拱卫侍随,使他们无法像其他的妖魔一般,找寻中意的女妖或女人,来发泄那无穷无尽的精力。这一点,被前往神息崖探访的千里生敏锐的抓住了。 虻山所有美丽的女妖,还有凡间劫掳来有姿色的女人,也包括昔年在人间皇宫君王赏赐的宫女,都在茹丹夫人的属下。现在茹丹夫人又算是千里生妾侍,对千里生俯首帖耳,一往情深,因此这些便都成了千里生可随意支配的资源。 所以,当千里生指派几个精擅房中术的美艳狐妖前往绝啸那里投怀送抱之后,这位银甲近卫的统领几乎立即就投入了千里生的麾下,妖与人都一样,在满足欲望的利益和清苦自守的信念之间,往往选择前者的,是大多数。 接下来一切都方便了,在绝啸默许之下,茹丹派出了手下一群专修毒功的蛇妖,她们都是毒蛇所化,即便现在修炼出了花容月貌的人身,可自身蕴含的毒素却也更为剧烈。 在那几天,神息崖下那错综密布的红色管道之间,是淫靡而又可怖的场景,褪下银甲的护卫们裸露着雄壮的身体,紧拥着那些美艳的蛇妖们进行疯狂的交媾,而那些蛇妖一面婉转承欢,一边在尻尾处伸展出本相的蛇身,在吸纳山川灵力的管道上排下了蕴含剧毒的毒卵,这些毒卵中的毒素顺着管道,一直输入向离神宫中纳灵取菁的翼横卫之处。陈嵩先前在红色管道上所见的卵状圆球,正是这些蛇妖布下的毒卵。 当然,千里生生恐这些剧毒还未能尽达效性,还在这些毒卵中倾注了另一种奇毒——鬼蛇涎毒。和血泉鬼族的盟约尽出其手,他也与血泉鬼族往来甚密,除了学会了几手鬼族的秘术,他还向鬼相讨要了在血泉之门守卫的九首鬼蛇的口中涎毒,当这鬼蛇涎毒和虻山蛇妖的剧毒相混合,那么即便对方是如同虻山之王这般妖灵之尊,也一样经受不住。 可以想见在离神宫中,翼横卫发现这种奇毒之后的场景,一定是惊觉有异,可一旦他停止了呼吸吐纳,去芜存菁的法术,那么这些奇毒就将直直注入灵巢小径,沉睡中的虻山王便将遭受灭顶之灾;所以他只有运用全身的法力去化解这种奇毒,可是毒素源源不断的从管道内涌出,任翼横卫再如何厉害,力量总有衰竭的时候,等到他发现毒素无法化解之后,那就已经迟了。这是怎样可笑的一幕?明知无幸却仍然得死撑下去,直至死亡将他和他所守卫的君王全部吞噬。 千里生无声无息的分身到离神宫的时候,他发现翼横卫最终采取的是这样的方法,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灵巢小径,把所有的毒素都扛在了自己身上,尽管早已身死,可依然恪守着自己护卫的忠诚。无论如何,千里生还是很佩服他的,很可惜,为了称王大计,他必须死。他若不死,虻山大权总是鼎足而三,互为掣肘直至虻山王甦醒,这是千里生无法接受的。 至于最终陈嵩推开了翼横卫的尸身,导致蕴含奇毒的灵球顺着显露的灵巢小径的径口灌输而下,毒死了懵然无知的虻山王,这已是不可遏制的局面了。事实上,即便陈嵩没有弄倒翼横卫尸身,千里生也准备自己这么做,只是能够假手于这个凡人,当然更为完美。 而在所有毒素倾注入虻山王之身后,原本红色管道上的毒卵则自然而然的消失,全无印迹,可谓天衣无缝。以这种方式,弑杀虻山王,更除去了翼横卫,然后利用陈嵩,这个与大力将交契的凡人,再把所有罪名都推到大力将身上,瓦解其麾下数以万计的虻山天军的斗志战心,翼横卫尸体上被铁矛刺出的创口则是绝啸在事后补上的,这无疑又是一个指摘大力将纵凶弑主的有力佐证。 在这些证据面前,更因为千里生抢先喊出的颠倒黑白之语,大力将已然陷入了万夫所指的境地,庞大的虻山天军束手旁观,其余的族众震骇惊怒,纵然大部分还不敢当场反目,但以绝啸为首的原翼横卫所属已经群起相帮,开始了对大力将的剿杀。 千里生不自禁的又想起那一晚,在氐秦的皇宫之中,和那个神秘的灰蓬客所交谈的情形,此子虽然悖狂,所言却不无道理。他的野心在那一晚宛如募然醒悟的醍醐灌顶,飞速的膨胀起来,并且最终付予了实施。这并不是什么高明的计谋,然而通过对人间历史的分析,千里生觉得有趣的是,往往最行之有效的计谋恰恰就是最直接的,无需筹算的天衣无缝,只需要快准狠的击中对手的命门即可。更何况,这还是对付刚直威整却素无机心的大力将军,简直是立竿见影。 所有的计谋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可没想到,恰恰是进行到最后一步——诛除大力将时,竟变得如此棘手。虻山三俊,或许过去实力都在伯仲之间,可是现在,大力将通过人间武学之道,竟已与昔年不可同日而语了。 …… 看着大力将每每随手长枪一挥,便是好几个族众被震退击飞,当真是神勇无敌,千里生不由皱起了眉头:“不能再让熊罴这样斗下去了,他力量展现的越充分,其他族众对他的敬畏就会越深,可别让我们错失了这个大好的局面。” 虻山四灵此刻都围拢到千里生的身边,辟尘公在四灵中受创最重,胸中兀自气血翻腾,心有余悸的道:“先生欲待如何?这……这大力将真不可力敌。” “不可力敌,那就智取。”千里生嘴角扬起淡笑,双手展开,大声喝道:“诸灵暂退,且听我说!” 饶是高台上拼斗甚烈,呼喝大作,千里生的喝声还是很清晰的传到每个妖众的耳中,他们斗了许久,难撼大力将分毫,又心惊大力将的无上神力,早就有了退心,此刻听千里生这么一喊,正得其便,以绝啸为首,忙不迭的飞身而回,转瞬间,高台上密密麻麻的妖众之群退了个罄尽。只剩下一只身上多处见伤的花斑豹子,一晃身变作将岸,气喘吁吁的护在大力将身前。大力将心中怜惜,大手在将岸肩头轻拍,让他稍事调息。 退到高台之下的绝啸则摸了摸白虎面上几道血淋淋的抓痕,这是将岸刚才厮杀中留下的创口,绝啸狠狠龇了龇牙,呸的吐出口带血的唾沫,虎视眈眈的盯着将岸。 “真是厉害,不愧曾是虻山吾族的守护神。”千里生拍了拍手,“这么多族众竟然都奈何不了你。你说的没错,确实,族众们只会选择屈身于强者。所以你肆无忌惮的展现你的力量,让每一个因为吾王驾崩而义愤填膺的同族因此而觉得畏惧。可你认为他们会忘记你所犯下的谋害吾王,毒杀圣卫的罪行吗?” 绝啸当先大呼:“不会忘记,他就算是把我们都杀光,我们也不会忘记替吾王和翼横圣卫报仇!”绝啸的话带起一阵共鸣,其他的妖众都不甘人后的附和,喊杀声此起彼伏。 大力将深沉的一笑:“你明知道,在这个情形下,还有你如簧之舌的鼓动,没有族众能仔细去辨别其中的蹊跷,为今之计,我只有先打倒你,让你闭上你那狡诈奸猾的嘴巴,我才能细细向他们分说,所以,即便与他们厮战,我仍不忍取他们的性命,我要杀的同族,只有你!你清楚你都做了什么!” 大力将的声音威严而又悲怆,场上一时间竟有些安静,不过千里生不会给其他族众有任何思索的时间,他的回话紧接着发出:“说的好!我也不忍同族再对你兵戈相向,他们还肩负着兴复大业,可不能为了对付你这么一个乱贼逆臣而枉送性命。就让我抚意居之众,剿灭还在负隅顽抗的你们吧!” 千里先生竟还要以独力对抗大力将军?虻山四灵吃了一惊,刚才什么局面又不是没看到,辟尘公被震飞,茹丹夫人也受了内伤,即便千里先生自己也险遭不测,不是说智取么?为何还要这么做? 虻山四灵面色一变,齐齐望向千里生。 第088章受创 绝啸则喊了起来:“诛除叛逆,祭王复仇,这可不是先生一个人的事,哪能只让先生一个抚意居的上灵们出手,我们齐上!绝啸还是做先锋!”千里生现在是他的新主,他是迫不及待的表忠心来了。只是话说的好听,应者却寥寥无几,大力将的厉害刚才已深有体会,对方即便是手下留情,这厢仍然远非其敌,可别惹恼了对方,真搭进性命去。 千里生微笑着摆摆手:“族众都是明理的圣灵,千里谢过,可千里与这叛贼齐名于世,岂能以众为胜?只看我抚意居一族对叛贼一党!” 这句话倒引起不少妖众的叫好,说到底,妖众还是崇慕强者的,这是虻山守护神和智者之间的并死一搏,无论缘于什么是非对错,千里生的做法正是一个强者应有的风范。 大力将点点头,伸手对千里生招了招,显然胸有成竹:“甚好,熊罴就真正领教领教了,来!”说话间,身上罡气一盛,隐隐蕴成一片黑色的光团,气流骤紧,威势非凡。 虻山四灵心中惧骇,不无犹疑的又看了看千里生。 千里生却也是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黑色气流转瞬间从身上泛起,白袍被气流鼓胀成型,长发飘扬,气势也十分惊人。 “他们只和你的手下交锋,而我,则是和你以一对一。”千里生信手一指,把大力将身前的将岸和桩上依旧被绑缚难动的陈嵩都包含在内。 大力将一时未省千里生这话的含义,将岸则已怒气冲冲的大喊道:“千里生!你陷害将军,居心叵测,早该杀了你!” 不等大力将止住将岸,将岸豹嘶一声,飞速跃起,一只彪悍的花斑豹子直扑而来,卷起一阵劲风。 “四灵御敌,拖住他!”千里生用传音之法下了命令。 大力将不敢对敌,但将岸还是可以一斗的,四灵得令,各发嘶吼,都迎了上去。 “嗷月,你去对付那桩上的凡人!”千里生白袍一动,竟首先对大力将发起了攻击。 嗷月士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凡人?他看看被黑色灵气绑缚在木桩上的陈嵩,连动弹出声都做不了的凡人,还要我去对付什么? “还不明白吗?”茹丹夫人悄悄的传音过来,此刻千里生与大力将已经战在一处,白袍的身影在大力将乌亮的甲胄间穿来穿去,交斗甚炽,根本没有余裕再交待什么,好在茹丹与千里生久在一处,很快就明白了千里生的用意。 “嗷月,你去那凡人处,折磨他,让那凡人发出哭喊;辟尘、镇山、卷松,你们三个,也不要真取了将岸性命,让他发出伤重不敌的痛呼,总之要令大力将分心,看看他倒底会不会救自己的心腹和朋友。” 这就是千里生所谓智取的含义了,表面上是千里生和大力将以一对一的双雄对决,实际上,千里生并不和大力将正面颉颃,而是用移形游斗的方法缠住大力将,再利用大力将急于相救陈嵩和将岸的心理,等待大力将身法间露出的破绽,届时可望一击功成。 虻山四灵得了授意,齐呼好计。镇山君放声大吼,虎啸震耳欲聋,现出猛虎本相,冲着飞纵而来的花斑豹子猛扑而上,在空中相撞,发出一记闷响,两头猛兽喉底咆哮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滚落在地上,爪撕口咬,纠缠难开。辟尘公觑准机会,一把摁住了将岸的豹头,将岸飞足蹬开镇山君的撕咬,灵巧的转爪一抓,在辟尘公的厚皮上留下一抹血痕,黑气一扬,一条黑鳞巨蟒却趁将岸中门大开的时分猛的现身一缠,只听到将岸身上骨节吱吱作响。 那边厢,嗷月士带着阴冷的笑意,转眼间带着黑气出现在木桩陈嵩身边,身体悬空,眼中发着绿幽幽的晶光。手指在陈嵩的喉底一点,解开了噤声之术。 出乎意料,陈嵩什么都没有说,目光像是要生生剜出嗷月士的心脏,这般险恶的计谋已使陈嵩不能再怒喝,不然又要授人以柄,现在的局面已经非常不利,他不能再给大力将带来麻烦。 “不说话了?陈大侠?前番那么凶巴巴的,怎么现下竟一语不发了呢?”嗷月士揶揄着,猩红的舌头从利齿森然的长嘴中伸出。 陈嵩的定身术是千里生亲自施发的,所以陈嵩解脱不开,不然陈嵩早将头狠狠的撞向了眼前得意洋洋的嗷月士了,最起码,也要崩坏他两颗长牙。 可是现在,一身绝技的陈嵩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狠毒的妖魔在眼前大施淫威。 “开口说话,说你是怎么得了大力将的授意,却暗害吾王的。”嗷月士看着千里生在大力将凌厉的攻势下左支右绌,故意大声说道。 “从头到尾,全是你们和千里生的阴谋诡计,你还叫我说?三四个时辰前,你在哪里?要我说说吗?”陈嵩已经开始在转念头找出千里生谋划中的破绽了。 嗷月士不会给陈嵩这样的机会的,他抓住了陈嵩的右手,威胁道:“你把大力将叫你做的事原原本本说出来,先生或许会开恩,留下你的性命。如果还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右手吃了!” 利齿已经触及了陈嵩的右手手腕,嗷月士笑的很残忍,一个是所谓朋友之间的情谊,一个却是实实在在的切肤之痛,只要不痛不痒的按照他们的意思说出来,就不必遭受这样的苦痛了,这是个不成问题的选择。 “千里生是幕后主谋,是他要除去大力将军,他顾忌大力将军的军权,他是栽赃陷害要孤立大力将军,前番于凌绝峰顶,是你……”陈嵩不为所动,表情一如既往的坚毅。 “嗷月!还等什么?你是要他把先生的图谋都说出来吗?”茹丹夫人冷冷的传音过来。 嗷月士嘿嘿一笑,对陈嵩眨眨眼,小声说道:“前番于凌绝峰顶,我好像说过要生生吃掉你一只手的。” 陈嵩怒骂的声音随即被一声凄惨的呼喊代替,他的右手被嗷月士齐腕咬住,在转眼间就被生生拖拽分开,鲜血喷涌,露出了腕口参差不齐的血肉经络。 “陈兄!”这声凄厉的惨叫显然惊动了激战中的大力将,他望去的目光看见陈嵩脸色煞白,表情极其痛苦,鲜血顺着捆缚他的木桩汨汨流下。 嗷月士嘴里咀嚼着骨肉,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眼看着被生生吃下一只手的陈嵩在惨呼之后,昏厥过去,正在想用什么办法让他立时醒来,继续折辱,猛的感觉脑后风声一紧。 噗,铁枪的枪尖穿过了嗷月士急急避开的侧脸,钉在了木桩之上,木桩受不住力,寸寸碎裂,嗷月士在地上打了个滚,捂着脸狼狈的避开,可纵使他躲避及时,枪风仍将他的脸划伤了。 木桩碎裂,陈嵩不省人事的身体扑地将倒,大力将雄壮的身躯却已出现在他身边,伸手扶住,快速的在断腕处一抹,施法止住了血如泉涌,然后小心的放下陈嵩的身体。 就在这当口,大力将背后一痛,后心甲上皴纹开裂,一道罡气透体射过,只听到千里生阴冷的声音传来:“你还有心思担心他?先想想你自己吧,别忘了,你的对手是我。” 千里生的计谋第一次奏效,大力将果然因为分心救治陈嵩,背后露出了破绽,千里生出手如电,迅疾无伦的在大力将背后戟指一戳,含着浑厚罡力的劲气终于击中了大力将。 大力将一声沉喝,转手挥枪,劲气四溢,又将千里生逼退,这一下虽然失机中招,但不过是小伤,熊罴强壮的身躯并不在乎这样的创伤,这反手的攻势依旧有着雷霆万钧之势,千里生不敢大意,飘身飞退,依旧进行着先前的游斗战术。 这边将岸却也陷入了危急的境地,他本就和虻山四灵在伯仲之间,此刻虻山四灵以三对一,将岸便难以抵敌,初时凭着血气之勇和怒意勃然还发狠斗了几合,现在则已然招架不住了,卷松客粗大的黑蟒之身紧紧缠住了将岸,辟尘公强壮有力的臂膊扼着将岸的脖项,镇山君的虎爪则在将岸露出的肚腹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创痕,血水将将岸腹下毛皮染的血红,将岸的喉底发出一声声低吼,腾出的四肢还在徒劳的挥扯。 当妖术之间的较量势均力敌时,往往是妖灵本相的威能才起到决定的作用,此刻将岸和三灵的交锋已经变作了野兽之间最原始的角力之争,可一只花豹在猛虎、犀兕和巨蟒的联手抗衡下,实在是无能无力。 辟尘公想起先前茹丹夫人的叮嘱,要让将岸的痛呼干扰正与千里先生恶斗的大力将。 “对不住了,将岸。”毕竟同为虻山的杰出之士,他们在过去还曾有过一段交谊,可如今各为其主,事关生死成败,下手就万万不能容情。辟尘公有些涩然地说道,眼中射出红光,把大手抓在了将岸的豹腿之上,猛的反向一撇。 “呜……”钻心的剧痛使将岸低沉的嘶吼转瞬间变成了尖厉的哀鸣,后腿腿骨在辟尘公巨力一折下已经全然断裂,这其实还是辟尘公念在故旧之谊上不曾痛下杀手,不然以辟尘公一身神力,只需抓着将岸的后腿撕拽,将后腿生生扯离他的身体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因疼痛而暴狂的将岸目光松散,当的一口咬在缠住自己的蟒身之上,前腿猛划,差点撕烂镇山君的鼻子,镇山君将头一避,低骂了一声,可还没来得及移开身子,一股强劲的罡力已带着剧风卷地而来。 是大力将听到将岸的哀鸣出手来救了,三灵不敢相抗,急忙闪身退避,将岸死死咬着蟒身,绝不松口,卷松客痛的抽搐不止,眼看着大力将枪尖将近,一狠心,缩身飞退,任由将岸连皮带肉的从自己身上鲜血淋漓的扯下一块。 卷松客身形在十余步开外显现,甫一现身就痛的倒地不起,辟尘公和镇山君畏惧的看着大力将横在将岸身前,不敢做丝毫对敌的动作。 方此当口,千里生的手掌又印在了大力将的背后,并在大力将反应过来之前,掌底玄力一生,化作了一把锐利的刀锋,顺着先前甲胄皴裂的创口破体而入。 当带着血迹的刀尖从大力将胸前突起时,大力将的身形明显的一晃,长枪卷起滔天罡风,横抡成圈,劲力的全然迸发吹得场下群妖站立不稳,群妖大哗,纷纷后退,俱是骇然色变。 可即便这般惊人的力量仍然被早有提防的千里生躲了开去,他的身形远远的出现在高台之上,计略再次奏效,千里生这次的下手更狠,在大力将原本的创口之上再添了一记重击。 噬骨掌兵,这是千里生的又一项绝技,别以为那尖利的锋刃只是玄气所化,那是真正的兵刃,是在瞬息之间以摄空取物之法变化而出的兵器,这是千里生早就准备好的致命一击。 大力将支撑着身子,扶起将岸,将岸噗的吐出口中的蟒肉,身体化作人形,张大嘴巴一笑:“将军……师父,他们不行,只敢以多打少……”后腿上剧烈的疼痛使他的话声一窒。 大力将微笑,这个自己的爱徒即便在这样险恶的形势下,仍然毫不畏惧的帮助着自己,哪怕粉身碎骨,他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大力将心中感念,手上则快速的在将岸的断腿上一拂,施以一股玄力相护,暂缓将岸的疼痛。 在把这些做好之后,大力将扶着将岸的身影忽的一晃,转眼间又出现在高台上,不过并没有继续进击,而是和人事不省的陈嵩站在一处。 纯以力量而论,大力将甚至要比千里生与虻山四灵联手还要强,可是千里生的阴险狡诈却使他最终占据了上风,他成功的利用了自己心系挚友和爱徒的弱点,抓住了自己转瞬即逝的身法破绽。 不过,怕什么呢?就算现在我已身受轻伤,只不过是藓疥之患,我的战力还没有完全施展,而我的挚友和我的徒弟现在都被我保护起来,也就是说,我原先的弱点现在已经没有了。 大力将昂起头,长矛指着一脸笑意的千里生,准备再次攻击。可就在罡力运转,蓄势待出的时候,胸前的创口遽尔一痛,提起的玄力仿佛顺着创口飞泄而出。 大力将一凛,向创口看去,胸前破裂的甲胄显然黑了一圈,而一些似曾相识的蛛网一般的黑丝正在创口层层密布。 第089章决死一击 千里生接连两招击中大力将,旁观的族众并没有想到这是因为千里生的诡计而得奏效,相反大多发出一阵喝彩,不少族众脸上露出喜色,两强交锋,貌似已然分出了胜负。 大力将只觉得自创口及至全身脉络,一股酥麻酸痛的感觉快速蔓延,连带着浑身松软无力,急忙暗运玄功,蓄力抵拒。 “这是血泉鬼族的鬼蛇涎毒和虻山艳蛇毒素的混合之物,连吾王的本体都无法承受,更何况你呢?”千里生的传音带着得意的语调传入了大力将的耳中,只是他在用意念传送话语的时候,他的表情则显得从容淡然。“原本我很难战胜你的,熊罴。如果你一直全神贯注的对敌我的话,而不是分心旁骛到别的地方。这就是你一直倡导的,人间那种关心和情感吗?这种虚幻的东西使你变的软弱,更使我有机可乘,奉劝你一句,现在不要想着再与我生死相搏,还是用你万年纯罡玄力去化解这种混毒吧,不然很快,你全身都将被这种混毒侵蚀,化作枯朽无灵的干尸。你和翼横卫的情形不一样,他是承受着从神息崖底源源不断输送而入的混毒,明知情势凶险却还由于护主的忠心而不得不用自己的力量去全力承受,直至体内被混毒完全吞噬。可怜的翼横卫,也是因为虚幻的信念而葬送了自己。你们都因此而失败了,那么现在看起来,你觉得那些使你沉迷其中的人间情感义理还适用于虻山吗?” 毒素运行的痛感使大力将膝盖一软,大力将一个趔趄,全靠着长枪驻地才没有倒下去,身边倒着的将岸见状一惊,急忙爬前几步,急切地喊道:“师父……” “你自调息养伤,我没有大碍!”大力将短促的吩咐一句,沉毅的目光却仍然死死盯着千里生,脑中一阵阵晕眩,这可是自己修炼大成以来从未有过之事,对方说的没错,这种混毒果然厉害异常,如果不赶紧运功祛除,只怕真的如千里生所说,就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是,狡诈凶狠的千里生又怎么会给自己运功行法驱毒的时间?所以大力将只是支撑着端直身形,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铁枪。 千里生嘴角扬起一个讥诮的微笑:“是的,你只有继续与我搏杀下去,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令你终于受伤,你说我怎么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呢?嗯……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事,一个前不久才发生的故事,你有兴趣听听吗?”说话间,千里生身形倏的一晃,白袍身影立刻在大力将身后出现,大力将看也不看,转手一枪,枪尖几乎是和千里生甫一现形的身影同时到达,千里生脸色一变,观战的虻山四灵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只有茹丹夫人还是很镇定,她看出来这只是千里生的一次试探,既然是试探,那么一定是有全身而退的把握的。果然,千里生身影又是一花,在枪头堪堪将及身体之前,再次移形换位开去,依旧站回了原来的位置,一来一去,便只有略一眨眼的工夫,若是不凝神关注,几乎就像千里生根本没有动过一样。 “啧啧……好像反应还是那么敏锐,真是了不起的修为呢,是我太急了,那我不妨再等一会儿,等那种毒素在你身上侵蚀的更深些。”千里生先是夸赞,而后眼中光芒一闪,充满了调侃的意味,现在他的声音已经传遍了全场,似乎并不介意别的族众听到,事实上,他正是需要别的族众明白,大力将败局已定,现在只不过是他的一种消遣,更是他展现力量的最好时刻,“继续我们先前的话题,那个故事……还记得曾把你击败过的炼气士岳独峰吗?” 大力将并没有仔细听千里生的话语,他在利用这段时间火速的调息御毒,在稍稍克制毒性的前提下,再积聚些自己的力量,做全力一击,所以他现在不能先声夺人的主动进攻,而只能任由千里生得意洋洋的继续说下去。 “他在去岁十二月时,和血泉鬼族的残灵鬼将狠斗了一场,他也中了鬼族的鬼蛇涎毒,以他的修为,如果在当时立刻全力运功驱毒,倒不是不能转危为安,不过,当时紫菡院的伏魔之士都中了定身术,他如果不用心抵御鬼将,那些伏魔之士可就要遭了鬼将们的毒手了。你说怎么办呢?他只能不顾身中的剧毒,全力的和鬼将厮杀下去,结局可想而知,他死了,身体被鬼蛇涎毒化作了一摊发着臭气的浓血腐肉。这就是我们盟友的杰作,哦,你应该也知道些大概吧。” 大力将没有说话,只是直视着千里生带着揶揄神情的脸庞。 千里生做了个优雅的手势:“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说这个故事?那是因为,你现在的情形,和他一模一样,因为一些莫名其妙愚蠢的羁绊,你的下场就早已注定!三……二……一,时辰到!” 千里生话音一落,身形就立刻出现在大力将身前,面庞贴近的程度已然可以感受到对方粗重呼吸间的热气:“现在你的反应没有那么敏锐了嘛。” 黑光一闪,大力将甚至还来不及对着眼前那对晶光烁烁的眼眸做出任何回应,胸前便是猛的一痛,在受伤的创口上又是一股巨力涌来,把他好不容易积聚而成的罡气冲的荡然无存,而身体却像断了线的纸鸢,被高高的抛起,又远远的落下。甲胄与地面相撞,发出铿锵的巨响。 “与所有能威胁到我的对手为敌时,我不会有丝毫的懈怠和托大。我说故事的这段时间,可不是给你蓄力疗毒的机会,而是等待毒素更深的渗入你的奇经八脉,让你的反应变慢,让你的实力更加羸弱。”千里生慢悠悠地说道,信手打开从地上跃身而起的将岸的利爪撕击,转手一指,将岸和晕厥的陈嵩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倒悬而起,诡异的挂在半空。 “让他们死在你前面吧。我也是刚才才知道,将岸原来不仅是你的心腹,还是你的弟子呢。”千里生的雍然笑容和手上做的残忍行为毫不相称,他的手指正生生的从将岸的胸前插入,鲜血一滴一滴的淌落下来,将岸疼痛的怒嚎声不绝于耳。 大力将挣扎着站起身,毒素运行的很快,已经使他的感观和体术变得迟钝,但是看到这场景时的悲怆和愤怒却在心中愈积愈烈。 “哦,差点忘了,还有你这位凡人朋友,真是煞风景呀,这么热闹的场景,怎么还能睡着呢?”千里生对着陈嵩举袖一拂,原本晕厥的陈嵩顿时醒了过来,断手处钻心的剧痛立刻使他发出一声嘶号,被头朝下倒悬的身体开始挣扎。 “嗷月,吃掉他的另一只手,让他得到弑杀吾王而应有的惩戒!”千里生还补充了一句,“先吃掉罪徒的四肢,再在他还有知觉的时候,开膛破肚,尽可能的当着他面吃掉他的内脏,如果他死了,再把他的脑袋咬成粉碎。这才是真正的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不仅是嗷月士答应了,无数妖众情绪亢奋,大声应和:“我来吃,我来吃!” “昂!”大力将的怒吼突然响起,声音震得每个妖众的耳鼓嗡嗡激荡,仿佛地面也因此受到了震动。 还有这般神力?千里生一怔,他本应是被混毒侵蚀了全身玄力,却如何还有此等神威?在念头还没有转过的当口,黑气盘旋而形成的飓风卷地袭来。 飓风蕴含着莫之能御的浩然罡气,飞沙走石,有惊天动地之威,每一个被飓风袭过的虻山族众都身不由己的被卷在半空,发出惊慌的嘶叫,除了结成方阵勉力抵御的虻山天军一部还立在原地,其余台下密密麻麻的妖众之群已经被弄散了行列,潮水一般向后退逃,人头攒动,一片混乱。 茹丹夫人也不自禁遮住了颜面,九灵圣体立时显化,九条巨大的蛇尾钻入地面,发出猩红色的光芒,牢牢的支住了身体,等到飓风吹过,半空中被卷起的族众纷纷落下的时候,茹丹夫人才松开了遮蔽面容的双手,看到了高台上的情形。 高台早已不复存在,巨大的风力已将原本的点将高台变作了一堆散乱碎裂的石渣,笼罩着一片雾蒙蒙的烟尘,而在烟尘雾气的朦胧幻渺之中,两个人影伫立其间,一动不动。 茹丹夫人担心千里生,长发一摆,带起的风力吹散了这一片烟尘,等她看清了眼前的情景后,却是心中狂震,花容失色,大喊了一声:“先生……” 大力将单手伸出,铁枪直直的贯穿了千里生的胸口,千里生一脸愕然的看着大力将,两个人的身形都僵在当场,仿佛凝固了一般。 茹丹夫人和虻山四灵这一惊非同小可,眼见得胜券在握,怎么竟是这般结果?几个人影都飞快的围了上去。 千里生的脸色煞白,可以看到,身体正在不住的微微颤抖,这至少说明,他还活着,茹丹夫人先放下一半心来,着急的揽住千里生,再看大力将时,只见他面色乌黑,双目空洞,再无气息,裸露出的肌肤上尽是密如蛛网的黑丝情状,显然已经殒命身死了。 茹丹夫人伸出纤指,在枪杆上一点,反复几次,红烟氤氲,裹了枪杆好几重,总算将这支铁枪溶蚀,千里生忽的咳嗽了几声,向后便倒。还是辟尘公和镇山君急忙伸手扶住,只见千里生胸前创口鲜血汨汨而下,转眼间就把身上白袍染成血红一片。 茹丹夫人又转手在千里生身上一拂,止住了鲜血流淌,口中关切的道:“先生,可有大碍?再让妾身看看。” 千里生摆了摆手,语气显得很虚弱:“就……就差一点……” “兹拉”,大力将身上的明光甲胄黯无光泽,迸现出裂纹,并很快一片一片的向下掉落,他雄壮的身体随着甲胄碎裂掉落的声音缓缓的向后倒去,空洞的双眼仿佛仰望着没有日月星辰的虻山苍穹,逝而不瞑。 千里生望着大力将的尸身,眼神中再无先前的冷狠与戏谑,相反,却是一种近乎崇仰的感佩之意。 “直到刚才,大力向我发起这决死一击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竟然已不再是血灵道的修为了。”千里生在辟尘公和镇山君的搀扶下,支撑着站起身来,“他这几千年没有虚度,他已然参悟了冥思道的要义,也就是说,我刚才对敌的,竟是个冥思道的圣灵。” 冥思道?茹丹夫人和虻山四灵都是一怔,数万年岁月之间,所有的妖灵之中,除了昔日的虻山妖王和阒水魔帝,还有屈指可数的寥寥两三位传说中的至尊仙灵,也只有那豹隐山的锦屏公子据说是冥思得道的了,冥思道的妖灵早已入仙圣之级,更是无数妖魔修炼时想都不敢想的境界,却竟然大力将军已炼得这般修为? 千里生向大力将的尸身屈膝拜倒,掌心翻转向天,做这些动作的时候,牵动了伤口,带起千里生好一阵咳嗽,可他推开辟尘公等人的搀扶,还是坚持着把虻山大礼施拜周全。 “贤兄,你不愧是虻山的守护神,在我故意折磨你的弟子和挚友的时候,我确实有一种大功告成之后对你的玩弄,我要向我的族众展现我的力量。可你却用全身所有的力量向我发起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击。我得承认,如果不是那种奇毒对你侵蚀过重,在这一击下我绝无幸理。我很难过,拥有着你这样力量的生灵,本应是我们虻山的大幸,诛灭阒水,占据人世,都将是顺理成章的易事,可你,却被那些人间愚不可及的信条所毒害,置虻山大计于不顾,逼得我只能这么做了。尽管我钦佩你的力量,可我仍然要向你证明,你错了。据说冥思得道的圣灵在死后,他的魂灵依然永存天地,那么,贤兄,希望你在看到我带领着虻山克成大业的那一天后,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千里生在心底将这些话倾倒而出,像是对大力将立下了一个誓言,一个生者与死者的誓言,心志的坚定使千里生似乎又有了新的力量,因此当他再次站起身来时,已经不必旁人再来搀扶,眼中也有了别样的神采。 一朝之内,大功告成,虻山之王驾崩,同为虻山三俊的大力将和翼横卫皆已亡故,如今的虻山,已是千里生一者独尊。是该把迎贺吾王甦醒的仪典改为新王登基的盛会了,千里生示意正要下拜的茹丹夫人和虻山四灵起身,对新王的跪拜要全族一齐进行。 嗷月士忽然奇道:“咦?将岸和那凡人到哪里去了?” 第090章虻山新王 碎石瓦砾间还有着烟尘之气缭绕,前番被倒悬于空的将岸和陈嵩已经不见踪影,不过在这个新王即将登基的伟大时刻,千里生又怎还会为这两个漏网之鱼牵记烦扰?将岸虽然曾是天军副将,但现在助逆附叛,已是不容于天军同侪,况且他倒底也只是一个慕枫得道的异类,大力将已死,他就更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至于陈嵩,武艺固然高强,自我修炼的伏魔之术也算不俗,可他只是将罪名推到大力将身上的一个至关紧要的棋子罢了,现在则已经没有任何的价值,还成了个断手的废人,似此岂足道哉?因此千里生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连藓疥之疾都算不上的逆贼,能逃到哪里去?早晚擒之,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嗷月士缩了缩头,没再把话进行下去,他当然知道现在更重要的事是什么。 因被大力将决死一击所发出的飓风吹的东倒西歪散乱的族众正在慢慢围拢过来,虻山最为强大的几人中,现在只剩下一个,又是有剿除叛逆的大功劳的,他们都清楚,已然到了虻山改天换日的时刻。 绝啸又一次表达了投奔新主的忠心,他作为原先神息崖翼横卫所部的首领,当先喊道:“吾王驾崩,圣卫殒身,大力将军谋反作乱,终被千里先生剿除,千里先生既是整肃了虻山纲纪,也是替我们报了仇,绝啸领神息崖之众,恳请千里先生为我虻山新王!”说话间,绝啸第一个跪了下来,施了个谒王大礼,一众银甲近卫和神息崖族众见首领这般,也都纷纷跪倒。 烈鬃和几个天军的将领对视了一眼,思忖了片刻,也向前一拜:“虻山天军四部一万一千三百众,愿奉千里先生号令,甘效犬马之劳!”甲胄兵仗之声大作,却是虻山天军的族众们跪满了一地。 神息崖,天军营,这原本三俊手下的直属都已然表示臣服,其余数万妖众自然更无异议,齐齐跪拜,数万个喉咙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声:“恳请千里先生为虻山新王。” 这回站在千里生身边的茹丹夫人和虻山四灵终于都跪了下来,茹丹夫人的眼角看着千里生染血的白袍衣襟,心中又是欣赏,又是怜惜。 千里生由于受伤而煞白的面孔在群声共呼中有了一丝血色,眼中晶光熠熠,心中激动,缓缓抬起两手,而在开口说话前,却是好一阵咳嗽:“咳……咳,其实我今天原本很痛心,我没有想到,一个在虻山位高权重的圣灵会因为一己私欲,而做下了弑君背主的逆行。虻山吾王的逝去一度使我伤心欲绝,即便在铲除了乱臣贼子之后,我仍然想先举行吾王的丧仪。可是,时不我待,那些追忆逝者的繁文缛节不过是沿袭污贱凡人的陈规陋习,我们虻山的圣灵并不需要,对吾王的哀思都深深的寄于我们的心间!而现在,那满含着天地山川灵气的世界还被污贱的凡人占据着,那与吾族势不两立的阒水之辈,还在恬不知耻的宣称着他们的正义,这样的局势,大家难道还能容忍吗?” 又是如簧之舌的巧言鼓动,虻山的妖众却很生受这一套,呼喊声再次如同雷霆般响起:“不能!不能!” “锦绣山河,乃入凡夫之手;吾族兴盛,愿为天下之主!从今日起,虻山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以备攻伐天下!让虻山的圣灵来做这个世界的主宰!咳……咳,喜欢肥美的人肉吗?” “喜欢!” “喜欢漂亮的女人吗?” 一片哄笑,然后族众响亮的异口同声:“喜欢!” “喜欢对万物生灵随心所欲的生杀之权吗?” 尽管千里生的话语中用了些人间的成语,但不妨碍虻山的妖众理解其间的意思,他们闹哄哄的,满面喜色的嚷道:“喜欢!喜欢!” “等我们真正成了万物生灵和世界的主宰,那才是对吾王最好的凭吊和慰藉。而我,继承吾王遗志的虻山新王,千里骐骥王,将为这个宏图伟愿,耗尽我所有的心力!” “骐骥吾王!骐骥吾王!”情绪亢奋的妖众嘶喊着。 千里生,不,从此刻起,他不再是往日的那位虻山的智者,也不再是虻山歌谣中传唱的那位三俊之一的骐骥千里生,他已是王,新的虻山之王——千里骐骥。 千里骐骥将两手高高举起,享受着所有族众臣服拥戴的呼喊,难怪世人总是喜欢为了权力的终属而争斗的你死我活,站在权势之巅的感觉真是美妙。 “让我们用血与肉,来纪念这意义非凡的日子,去凡子谷,我要看见凡人的鲜血染红圣灵殿的基柱,我要看见你们昂扬的斗志像上古的凶兽一样真正绽放!” 群妖发出巨大的欢呼,化身而走的黑气此起彼伏,在新王的恩典之下,他们迫不及待的要去展现自己嗜血好杀的本性了。 成功的一天,这么快我就获得了所有虻山族众的拥戴,我的兴复大计也终于可以完完全全的按照自己的意愿开展了,首先,是为吾族虻山增加新的强大力量……千里骐骥在兴奋的情绪下,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 青绿色和白色的光芒一闪,在凌绝峰顶的明德庐前现出身形,青绿色的光芒现出的是灵风,而白色光芒现出的却是一个瘦削的白衣少年。他们的身后还背着人,灵风背着的是将岸,那白衣少年的背着的是陈嵩,只是将岸和陈嵩现在又因为重伤和所受的折磨而昏迷不醒。 灵风在微微啜泣,珠泪婆娑,心里一阵阵的绞痛,这是她修成人身后第一次知道,因为痛苦悲伤的哭泣是这样的感觉。 “师父……师父去了,他不让我带他走……” “师父,奇怪的称谓,我想我一准是疯了,竟会跟着你做下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白衣少年喃喃地说道,虽然是抱怨之语,可他的脸上却丝毫不见抱怨之色,只是颇为关心的看着哭的梨花带雨的灵风。 灵风原本没有参加迎贺妖王甦醒的仪典,她的性子不喜欢吵闹,所以在千里生毒计事发之时,她正和好友烨睛在离点将台不远处的山脚聊天。 可是点将台巨大的吵嚷声,还有那即便相隔甚远,却也能清晰感知到的灵力交撼使灵风和烨睛停止了交谈,在他们飞速赶去的时候,正好看到千里生与大力将的恶战,而将岸和陈嵩也被虻山四灵折磨着,场景极为惨烈。 灵风并没有贸然上前相助师父和师兄,事实上看到这个情景,她立刻就知道,虻山的守护神和虻山的智者之间那道异殊途的不合终于演变成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而且不妙的是,她的师父——熊罴大力将正处于下风。 对于这一天,灵风不是没有想过,她的好友烨睛也曾很郑重的告诫过她,可她没料到,这一天竟来的这么快,更没想到,局势的发展竟然一边倒的都偏向了原本实力还略有逊色的千里生一方。 在这样的局势下,灵风情知自己再杀上去,就会像在滔天巨浪中投入一枚无足轻重的小石子一样,根本于事无补,所以她悄悄隐身台下,准备找机会利用迅疾无伦的身法带走她的师父,让他在这万夫所指的逆流中得以幸存身免。 没有谁会比自己的至亲更了解自己的气息,在灵风悄悄靠近的时候,也正是千里生得意洋洋的折磨将岸和陈嵩的时候,大力将已经发现了灵风,他用传音之法阻止了灵风:“趁我马上发出的全力一击,带上你师兄和陈先生,离开这里。不要管我,我已经受了致命之毒,救不转的了。” 灵风当时心中便是一阵莫名的酸楚,眼眶湿润起来,可是大力将的坚定语气阻止了她的泫然欲泣:“为师已成了万众唾骂的乱臣贼子,真是遗憾,面对奸佞宵小的阴谋诡计,为师竟是如此的无能为力,而虻山也已不再是你们的立身之所,带着师兄和陈先生离开虻山,随便到哪里,不要想着为我报仇,活下去才最重要!这是师命,不得有违!” 灵风在心底点了点头,眼泪却终于夺眶而出。 “灵风啊,我的徒儿,你本是个善感多情的性子,你总是装着冷若冰霜的外表掩藏不了你如同火焰般热烈的内心,为师错了,不该用那些儒家的伦理束缚你女儿家的本性。”看着灵风泪光莹莹的模样,大力将不无追悔的想道。 这是决死一击前,大力将最后的思绪。 于是,在那阵撼天动地的飓风刮起的时候,在大力将把铁枪蕴满了罡气贯穿了千里生胸前的时候,一道绿气和一道白气穿过了迅猛的飓风,在因剧痛和震惊而变得木然的千里生身边,将将岸和陈嵩攫入气流之中,飞速的带走了。 猫妖灵风、白鹰烨睛,若论匿踪遁形之术,自三俊以下,虻山再无他者及得,救人疾速而去,漫说众妖不知所由,即便知道,却也无从追赶。就这样灵风和烨睛带着将岸和陈嵩,回到了大力将居憩的明德庐。 情势紧急,纯粹拔刀相助的烨睛顾不上再安慰伤心的灵风,他飞奔入庐内,掀开了铺陈于地的破陋草席,一个深幽的洞口赫然而现。 “走吧,我们已是虻山的叛党,稍走晚点,我们就会被原先的同族给生生撕碎了。”烨睛一把拉过灵风,口中念念有词,身影倏尔消失。 …… 初具规模的圣灵殿默默的矗立,地基边已是一片血水汇成的河流。 一个奔跑中的工匠被迎面而来的一只巨大的山狼一口咬住,猛兽的利齿深深刺入肉里,工匠一时未死,剧痛使他更激烈的挣扎呼喊,鲜血从山狼的口边不住流淌。山狼正满意的准备一口咬断工匠的腰肋,刺斜里却又蹿出一只豺首人身的怪物,一把抓下,把还在嘶喊的工匠生生撕成两截,迫不及待的向口中灌下人血,山狼喉底发出咒骂,忙不迭开始啃啮剩下的半爿人身…… 就这样,谷里的凡人徒劳的奔逃,惊怖的呼救,却只能一个一个的被现身而出的妖魔抓住,撕裂,吞食…… 我说过,我要看你们的肢体在吾族口中咀嚼,我要看你们的鲜血染红这一片山谷,我要看你们的碎骨残肉作为圣灵殿最好的陪衬。而今天,这所有的冀望都已经变作现实。千里骐骥满意的看着这场屠杀,就手拾起浸在血水中的一个物事,这是工匠巧手制作的茶壶,当是由陶土烧制的器皿,上面甚至还刻着精美的图案。可笑,这些东西,在生死之际,能救得自己的性命么?千里骐骥不屑的想着,将手中的茶壶抛扔开去。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被一只野猪怪从草庐中赶了出来,老者吓的魂飞魄散,腿脚又不便,转眼就被野猪怪撞倒在地,庐中的竹简被那野猪怪带的满地都是,野猪怪不管不顾的张口冲他喉下咬去。 千里骐骥像是想起了什么,身形一晃,立刻出现在那老者身边,并在野猪怪张口欲噬的当口伸指一弹:“咄,此人不可食!” 那野猪怪见是新王出手,哪敢有违?哼哼了几声,俯首帖耳的退下了。 “谢……谢大王不杀之恩。”得了性命的老者连连叩首。 千里骐骥记得这个老者似乎是修撰虻山史书的史官,信手一抬,已将洒落满地的一册竹简吸入手中,一边翻看,一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刘逊,本是赵国襄城人……”老者看到眼前这恐怖场景,吓的腿都软了,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治史为纪,亏熊罴想的出。不过,在虻山弄这么一个可堪后人瞻仰的史册,似乎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让每一个虻山的族众看到,我想让他们看到的历史,这是多好的归化之法! 千里骐骥把竹简往地上一扔:“你继续写下去,我可以饶你不死。记得写上:虻山熊罴大力将,毒弑吾王,篡位谋逆,是我千里骐骥平了乱党,得族众拥戴,推举为新王,措辞你自己想,明白了没?” 老者吃了一惊,情知大力将军绝不是篡位谋逆之人,但看着眼前群魔乱舞,喋骨噬肉,惨叫声不绝于耳,哪里还敢稍有违忤?心惊胆战的点点头,恭恭敬敬的答了句:“谨遵陛下懿旨。” 哈哈哈哈,千里骐骥心内大笑,看到了吗?我的贤兄熊罴,你所尽力保护的凡人,却最终写下对你诬毁诋蔑的词句,看到这些,你还觉得保护这些软弱无德的凡人,是值得的吗? 凡子谷,这个曾由大力将一力庇护的地方,现在变成了血腥杀戮的地狱。 …… …… 巴蜀的崇山峻岭之中,池棠和薛漾翻过了一座山头,渐隐山后的红日却将二人映照得容光焕发。 …… 长江水路之上,嵇蕤立在船头,身边蹲着一只哈着气半伸舌头的黄狗,一人一狗的眼神都望着船舷边腾腾翻滚的江水,一脸郑重。 …… 同样是长江水路的江舟之上,却行在另一个方向,风盈秀正回头看着天际渐落的斜阳,落霞纷蒸,一片瑰美之色,娟儿从船舱走出,与她相视一笑。 …… 一辆马车正在驿道敞路上快速的奔跑,车厢内乾冲很关切的在昏迷不醒的甘斐鼻下一探,鼻中传出粗重的热气使他稍稍心安,他撩起车帘,看着漫天落霞,长长舒了口气。 …… 黑压压的军队列成了几个方阵,旌旗蔽日,甲仗如林,战马呼哧呼哧的打着响鼻,即便士兵们稍一整齐的挺直腰板,都能汇成一股巨大的闷响。韩离轻抚项下的珍珠项链,脸色却是一片郑重,而身边的莫羽媚穿着掩心甲,甲胄的形制将她的体态衬托得愈发婀娜多姿,然而她和韩离一样,最终将手中的发着寒光的宝剑斜向举得笔直。 一身戎装的桓大司马远眺地平线上现出的城池,淡淡的拔出腰间长剑。 “伐!”长剑遥指城池,继之以大军响彻天地的大喊,数不尽的人影向前方涌去。 第四卷王师北伐 第001章行猎 桃花盛放,灼灼生华。 每年从山那头吹来带着暖意的薰风时节,这里的桃花就开得特别艳,在田园,在屋舍,在人来人往的石径小路,在纵横交错的阡陌巷闾。粉色的桃瓣争香斗艳,衬映着愈加喜气洋洋的每一张脸庞。 所以,这里又叫做桃花坞。没有金戈铁马的杀伐,没有流寇强匪的滋扰,这里就像是远离了兵戈纷乱的世外桃源,坞堡的居民们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清穆敝闲,生活的平和而安逸。 林若斯嗅着满城的桃花清香,在和煦的春风之中陶然浅笑。他是这个桃花坞的主人,生于斯,长于斯,如果不出意外,亦将终老于斯。 桃花坞能在这乱世之中得以保全,除了地势处于边境的深山中之外,林家部曲的骁勇善战也是一大主因,林家部曲早年曾是中原乞活军中的一支,且在王室凋敝,疆土沦丧之后,避世于此,并将原本只有寥寥屋舍的村落建造成了固然金汤的坞堡,而作为继承了林家部曲的首领,林若斯的骤雨离魂钩也已是出神入化的造诣。 三年前彭城巨锷士张琰在与林若斯并肩剿除了危害民间的食尸教妖人之后,曾放言,若不是桃花坞久隔尘世,而林若斯又在江湖声名不显的话,也许很有可能在武林中传诵一时的双绝五士之名,会再增添这么一位桃花坞的少城主了。 林若斯不过三十出头,和他的名字一样,他的形貌斯文而儒雅,初看起来倒不似是习武之士,他喜欢穿着一袭干净得几乎不沾一丝尘土的白衫,腰间束着据说是祖上因勤王有功,而由天子钦赐的玉带,双手白皙修长,显然是注重保养的结果,但是当这双手挥舞起家传的离魂钩时,也许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可以轻松的取下穷凶极恶的盗匪首级。 不过桃花坞方圆百里的群山之内,早就没有了山贼盗寇的踪影,这也是林氏部曲长期肃山剿荡的功劳。现在林若斯最喜欢做的事,莫过于在城垣之上惬意的看着坞堡子民勤时劳作,逸时放歌的美好场景。 已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桃花坞妍丽的桃花与斜阳的余辉交织相映,美的令人心醉。待到落日尽掩于群山背后,林若斯就决定走下城垣,结束一天恪尽职守的城头守卫,返回家中,享受才学会说话的儿子对自己呀呀呼出爹爹的快意,并将美貌温淑的妻子轻拥入怀,品尝她为自己烫暖的佳酿,何其畅哉? 林若斯的思绪一顿,他忽然发现两个人骑着高大的健马,在坎坷山道上缓缓的向这里踱将来。就着日暮时分并不算太暗的光线,能够发现两个人衣着丽都,不似是寻常的江湖之客。 只是两骑而已,无论对方到这里来是什么用意,终归兴不起大风大浪,林若斯首先放下一大半心来,不过多年戍卫形成的缜密而谨慎的警觉使他还是对身边的军士吩咐道:“紧闭坞门,小心戒备,等来人到时,仔细问明来意,不可疏忽。” 厚木所制的大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四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拉起了城门的绞索,最终沉重的门板砰的一声,屏遮在城门之前,而在城下,却是宽达两丈的城沟。 桃花坞的深沟强砦之名正是由此而来,根本就是仿造那些正规的大城池所筑建的,如果来的不是带着诸如“钩援”“临冲”之类的攻城器具,并且建制在五千人以上的军队,根本就对桃花坞无可奈何,这一点,林若斯有足够的信心。 不过那远处的两骑似乎也不是如何火急火燎的模样,甚至也迥别于寻常赶路旅人快马加鞭的风尘仆仆,他们还是不紧不慢,座下健马优哉游哉的漫步山间,倒像是在欣赏沿途风景一般。 好半晌,两匹马才算靠近了桃花坞的城墙,两马一白一黑,神骏非凡,白马上是个貂冠裘衣的年轻人,从厚重的貂冠冠沿下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孔,面如冠玉,唇若抹朱,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种慵懒而淡漠的笑意,并且在迎上了林若斯审视的眼神后,那年轻人微微轻笑着略一颌首,仿佛是久已熟稔的老友招呼一般;而黑马上却是个披着一身斗篷的高大身形,只能看到状如鹰喙的钩鼻从蓬帽下伸出,五官形貌却不甚分明。 “嗖!”一支响箭划了一个急速下坠的弧线,稳准的插在第一匹白马的身前尺许,这是警告来者止步的意思,白马却恍如不觉,还是那貂冠裘衣的年轻人扯了扯马缰,白马才止住了脚步。 “来者何人?且通来意!”城头的一名壮士大声喊道。 年轻人还是笑了笑,并没有说话,身边黑马上的高大身形则一把扯下了斗篷的遮帽,露出了一个光头,颌下无须,面上满是各种奇诡玄异的花纹符号,朗声答道:“大燕国伏都王至此行猎!” 林若斯看了一眼那光头钩鼻之人的形容,他是汉人,对鲜卑胡人素来没什么好感,他也清楚时局,大燕国是鲜卑慕容氏的政权,好战嗜杀,现下正是年幼的新君即位没多久的时节,伏都王却不曾听说过。眼神又转到那貂冠裘衣的年轻人身上,看他淡然若定,举止雍雅,多半便是那光头所说的燕国伏都王了,料来也是新君即位后册封的同辈新王。 林若斯没有把对鲜卑人的厌恶表现在脸上,只是淡淡的拱了拱手,对那年轻人说道:“原来是大燕伏都王殿下,失敬失敬。鄙坞一至酉时便是闭门谢客,祖制不敢更易,却不能招待殿下了,还请殿下恕轻慢之罪。殿下沿此山道快马而出,还来得及赶到最近的城镇入宿憩息。”他估计是这年轻的伏都王进山游玩,错过了宿头,便指引了出山道路,桃花坞与外界既不交盟,也不结隙,客客气气打发走便是。 那年轻人又是一笑,开口时嗓音清越,语调英朗:“先生误会了,小王不是行猎至此,而是至此行猎,这一番狩猎还没开始,怎么先生倒赶小王走了?” 林若斯心里轻哼一声,这些狠忍乖戾的东胡蛮子当这里是皇家林苑的猎场么?不过这里山峦叠嶂,不便弓马驱驰,尤其眼前这二人未持雕弓翎箭,也没有猎犬鹞鹰,更不见侍卫行从相随,这算是哪门子行猎?不由大感疑惑。 夕阳的最后一抹霞光掩在了远处重山的背后,天色已然尽暗,城头戍卫的部曲壮士开始点起火把。 林若斯还在想措词相送这燕国年轻的伏都王的时候,那光头钩鼻的男子却举起了双手,面朝已然墨黑如漆的天幕,口中不住张翕,似乎是在念念有词。 一瞬间,原本只是春日略带微凉的轻风竟突然变得如同寒风般刺骨,风声大作,发出呜呜的怪音,林若斯只觉得眼前一黯,仿佛立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无数如佝偻蜷曲的人形黑影在城下两骑身边出现,伴随着寒风,这些人形黑影好像手足并用一般,开始向前蠕蠕而行。 林若斯心中猛的一激灵,虽然眼前是如此谲幻莫名,可是身为绝强武者的灵感使他分明的感受到了一股凌厉的杀气,咄!这燕国伏都王是以行猎为名,要攻打我这桃花坞也! 当下毫不犹豫,“御敌!”短促而有力的呼警之声在垂暮的傍晚远远的传开,城头预警外敌的铜钟当当当的敲响,桃花坞在瞬时间立刻转为作战状态。 宿在坞堡中并不当值的部曲壮士火速披挂了甲胄,手持兵刃,训练有素的开始向城头驰援,而城头的军士已然弯弓搭箭,在“第一队,射!”的命令中射下了第一蓬密如繁星的箭雨,林若斯一对银钩早已握在手中,对着城下密密麻麻的人形黑影,再次下令:“第二队,射!” 守卫桃花坞的林氏部曲精勇强悍,即便放诸整个天下,林若斯也相信,这支部曲在人数相等的情况下绝不逊色于任何国家最精锐的部队,因此尽管那伏都王的进攻是如此的事发突然,他仍有足够的信心将对方的攻城力量一举粉碎。 飞蝗般的箭雨并没有使满地蠕蠕前行的黑影有丝毫迟滞,甚至连一个中箭倒下的都没有,而那两丈宽的城沟也没有起到阻隔的效用,相反那些原本缓缓行动的黑影在接近城沟时,竟矫健异常的一跃而起,犹如装了机括一般,一下子的就越过了城沟,并像壁虎爬墙一般吸在了坚厚的城墙之上,向城头继续攀援。 带着滚烫热气的沸油,带有尖利倒刺的滚木,迅疾如电的掷枪流矢,这些守城的利器一股脑儿的向在城墙上诡异爬行的无数人形黑影施下,可这些人形黑影却刀枪不入,浑不惧城头的反击,在一片低沉着嗓音的喉声中,已经有黑影攀爬到了城垣女墙之处。 “唰”,两个壮士挺着一柄锋利的铁矛从城垛缺口处狠准的穿刺出去,要将第一个爬上城垛的黑影搠穿,矛尖与黑影的肌体相触,却只发出一记如击败革的闷响,两个壮士一愕之间,那黑影恶虎虎的直扑了过来,寒光一闪,两个壮士没有头颅的尸腔喷着鲜血颓然而倒。 越来越多的黑影都翻上了城头,杀戮很快开始,惨呼声此起彼伏,骁勇善战的部曲战士们竟根本无法抵挡这些黑影的攻击,几乎只是一个照面之下就被夺去了性命。 林若斯用妙到毫巅的身法闪过了一个黑影带着极大力道的杀招,手中的银钩就势反手一钩,着力处便似打入了一堆无从受力的棉絮之中,而那黑影没有因为这巧妙的一击而后退,相反口中发出如同猛兽咆哮一般的低吼,身形一顿一突,再次扑上,城头火把映照分明,这是一张狰狞的如同魔怪一般的面孔,乌黑铁青的脸上一双泛散着猩红色光芒的眼眸,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并在唇下露出了尖利的獠牙,体格高大魁伟,尤其两臂极长,垂展开来,几乎达到脚踵。 这不是人!是传说中食人血肉的怪物!林若斯心中一寒,耳中听到的,却是城头惨叫痛呼的声音渐渐稀少,猛兽的咆哮低吼却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咬啮血肉的咀嚼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城头蔓延开来。 深沟强砦的桃花坞堡,威名赫赫的林氏部曲,他们的抵抗连一炷香的时间也没到,除了还在顽强作战的林若斯一人,余者已然全军尽墨。 “去吧!享受属于你们的猎物,用鲜血浸染属于你们的战功!”光头钩鼻的男子振声高呼,举而向天的双手掌心发出幽幽的红光,“用你们的利齿剖开猎物喷热的肚肠,让战神之灵如同日月之辉一般映耀着你们的雄姿!” 人形黑影们发出嗬嗬的欢呼,像是离弦之箭般一个个的射向了城坞之内,并且很快,城中就响起了男人的惨呼,女人的惊叫和孩童的号哭。 林若斯睚眦欲裂,他要奋死一搏,去解救自己的妻儿,去解救自己职责信念所在而因保护的坞中百姓,他的银钩发出炫亮的光彩,灼然翻影,钩刃破空,和呜呜作响的寒风混成了更为奇异的声响,锐不可当的气势即便是对战的人形怪物也不由稍稍后退。 在城下悠然观战的年轻人眼中忽然泛起一阵晶芒,表情变得专注而饶有兴味。 林若斯逼开敌手,就待跃入城中,城中越来越大的呼喊已使他五内俱焚,他可以看到坞堡中已经多处火起,怪物的身形飞速的在火光中穿梭,断肢残臂和脏腑血肉不停的被抛起洒落。 一转头,他忽然看见被掌心红光映照分明的那张面孔,出乎意料,这个光头钩鼻的男子竟透着几分眼熟。 “你是……”林若斯认出了对方,可是话刚出口便已戛然而止,他只觉得胸前遽然一痛,然后,就发现自己的胸前伸出了一只手,说是手,可是手上那尖利的指甲却分明像是猛兽的利爪,并且那利爪之上,还握着一团血红的正在怦怦跳动的物事。 “久违了。”光头钩鼻的男子遥遥一颌首,脸上却尽是残忍的笑意。 年轻人原本因林若斯奋勇相抗而募然一醒的眼中光芒倏忽黯然,显得意兴萧索:“离魂钩法,不过如此;固砦坚城,不过如此……” 身边人影一晃,突然现出一个黑衣的男子身形,在年轻人面前单膝跪倒。 年轻人似乎早就知道这个黑衣男子的存在,表情毫无惊奇意外,只是很随意的点了点头:“何事?” “邺城急报,晋室桓温犯境,来势汹汹,太宰大人急召殿下回去,要殿下随军出征。”黑衣人的声音有些涩哑。 “桓大司马,慕名久矣。”年轻人的表情还是那么淡漠萧然,对那光头钩鼻人做了个手势,“行猎已毕,班师回朝。” …… 林若斯失去心脏的尸身落在城下,雪白的长襟上一片血肉模糊,未瞑的双目正对着这一片修罗之场,桃花坞的惨呼声渐渐湮没无闻,遍地凌乱粉嫣的桃花花瓣,浸染在汇流如溪的鲜血之中,在火光映照下更显得触目惊心。 第002章雅姝相迎 “还有多远?”池棠向好不容易才生起的篝火又添了把枯柴,由于柴木受潮,火堆扬起好大一片烟雾,呛得池棠好一阵咳嗽。 仔细一算,池棠发现自己和薛漾已经在这蜀地山川也走了月余了,应当是离锦屏公子公孙复鞅的豹隐山更近了罢,然而他每次问身边的薛漾时,薛漾却总是说:“就快了,翻过这座山就到。” 翻过了这座山却还有一座山,而在下一座山之后,必然还连着另一座山,当真是群山连延不断,蜀地风貌,山峻路艰,池棠却发现自己似乎已然习惯了攀援跋涉的一路风尘。所以当薛漾再次回答:“翻过这座山就到。”之后,连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从两人所在放眼望向远方,山雾朦胧,渺渺淡淡,由于刚刚下过场雨的缘故,空气中满是草叶和泥土混合的味道。 “也不知道四师兄他们到哪了,按正常路程,他们也该出了长江水路了。”薛漾咕哝着,找了个干燥的灌木丛靠着,脱下毡靴,捏破脚上刚刚磨出的水泡。 “你轻功向来不俗,怎么也磨出水泡来了?”池棠在篝火边烘了烘被雨水浸湿的鞋袜,打趣地说道。 “这里是山路,不比平地,你看我往长安一路上,可曾遭过这罪来?” 池棠哈哈大笑,他们从荆楚往长安的路程上,虽不能说一路平坦,但坡地荒瘠,山势也不险峻,当真行走起来确实要比这里要轻松得多。 烘完了鞋袜,池棠随意在身上抹了抹手,又开始从褡裢掏出几个馒首,串在树枝上,在篝火上烤热,薛漾很有兴趣的看着池棠,直到池棠把馒首咋呼咋呼的吹开热气,送入口中之后,才笑了出来。 “笑什么?”池棠随手递了一个馒首给薛漾,对薛漾的突然发笑表示莫名其妙。 薛漾用才捏过脚上水泡的手接过馒首,满不在乎的大咬了一口,一边嚼着一边说道:“你手上满是自己鞋袜臭哄哄的味道,就直接再吃食了?你可是世家子弟呀,好像现在根本不在意这些了?” 池棠哑然失笑:“什么世家子弟?连杂役仆厮都当过的,哪还有那些个世家的矫揉作态?说真的,我还是喜欢现在这样,随性率直,不像过去,人总是端着装着。”确实,这半年多下来,自己的心性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连带着还改掉了很多世家子弟常有的陋习。 馒首是从蜀地传出的食品,据说是前朝蜀汉诸葛武侯所创,彼时诸葛武侯南渡泸水以讨蛮王,当地本有以人头为祭品祭祀河神的惯例,诸葛武侯深为不忍,遂以白面裹肉蒸熟,代替人头投入泸水之中,故名之为“馒首”。 不过池棠却觉得馒首和南国本地的蒸饼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此际饥肠辘辘,又得篝火烘烤加热,吃起来却又加倍的适口香美。 “真是奇怪,你明明说蜀地妖魔众多,可为什么我们这一路只是在拂芥山碰到了妖魔?平常也不过是碰上些山中鸟兽。”池棠已经开始吃第二个馒首了,并且说出了一直令他耿耿于怀的疑惑,自从修习得火鸦神力之术,他早卯足了劲,有心多除些妖魔,也算不负自己这斩魔士之名,可是自己遇上的几个妖魔中,诀山驴怪和氐秦鬼君是被那护商师罗老七所斩,而拂芥山的桀须妖蜥,却又死在里应外合的白面羊妖手中,自己艺成良久,手底竟无一点斩魔战绩,偏偏这一路下来,也是出奇的平安,漫说妖魔,便是虎狼之类的猛兽也没见到几只。 薛漾嘿嘿笑了笑:“不奇怪那,我说蜀地妖魔多可没错,只是我们走的这条路肯定没什么妖魔,这也是情理之中嘛。” “却是为何?” “你忘了?我们这是去哪里?豹隐山锦屏苑,那可是锦屏公子公孙复鞅的地界,锦屏公子冥思得道,修为震古烁今,哪个食人的妖魔活腻了,敢在豹隐山左近扎根?更何况现在锦屏公子算是伏魔道紫菡院的女婿了,只怕豹隐山方圆数百里山界之内,都不会有妖魔近前。” “早上好,二位英雄。”一个清脆的女声忽然响起,紧接着白影一晃,一个白气缭绕勾勒出形体的女子俏生生站在两人面前。 池棠早就习惯了这位曹晓佩姑娘的神出鬼没,轻笑着回应:“早上好,晓佩姑娘。” 薛漾却脸色一变:“坏了,现下几时了?你怎么倒出现了?” “日上三竿,早过食时,你自己说的啊,隅中巳时之前,亥时人定之后,我不能在你们面前出现的,本姑娘可没有违反约定哦。”美丽的女鬼姑娘曹晓佩笑嘻嘻的对薛漾道。 薛漾三口并两口吃掉馒首,讪讪的穿上毡靴:“这场该死的雨,让我没注意时辰,我还没……我还没……” 天知道这女鬼是怎么想的,就这么缠上了他们两个,可无论如何,总是路上多了说话的伴儿,况且这晓佩聪明伶俐,说起话来也是妙趣横生,因此池棠和薛漾倒也不反对身边多了这么一个有趣的朋友,可虽然曹晓佩是鬼,却终究是个女的,某些细微末节处对于两个大男人来说,可就不那么方便了。所以薛漾经过思考之后,和晓佩做了个约定,一是隅中巳时之前,晓佩不能突然现身于前,这样可以空出两个男人出恭解手的时间,试想,当登东如厕,五谷轮回之时神思欲仙,突然出现个女鬼在身边,且不说吓不吓人,这往下的步骤必然是要大感尴尬的了;再一个,是亥时人定之后,那是两个大男人入睡的时分,有个女鬼在身边穿来穿去,可叫人如何安睡? 薛漾想的不可谓不仔细,偏生今日清晨一场山雨,他们又贪赶路程,不觉便错过了要紧时分,现在薛漾红着脸,提着裤子就往林子里钻:“……我还没大解呢……喂,晓佩姑娘,不许偷偷跟过来看啊……” 晓佩柳眉倒竖,白气一绕,一颗小石子应念而起,嗖的砸在鬼鬼祟祟刚蹲下的薛漾头上。 “当本姑娘是什么人?看你出恭很好玩嘛!” 薛漾唉哟一下,摸了摸被砸痛的脑袋,再不敢作声。池棠耸耸肩,在这个俏美可爱的女鬼面前,他素来是以沉稳内敛的兄长形象示人的,和促狭平易的薛漾大不相同,尽管看起来,薛漾可能显得更村讷朴实些,但池棠清楚,这位六师弟貌似忠厚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机变百出的心,对此,晓佩是深有同感的,并呼之为大奸似忠,而薛漾却只能用闷声不吭以示反对。 “这都多少日子啦,你们还没到地头?我刚才在周围转了一圈呢,还是层峦叠嶂的,连人家都没几户。”晓佩不再理薛漾,而是飘到池棠身边。 “这可都得问他,我也不识得路径,就是这向西越走越深,我可有日子没睡过床榻了,每日只能在山林间和衣而卧,身上都快馊了。”池棠嗅了嗅身上,又搓了搓颈项上的泥垢,这些举动在过去可做不出来,可是现在却自然而然的信手而施,一如惯走江湖的行旅客商,再不见半分世家子弟的模样。 晓佩大喇喇的在池棠身边一坐,对池棠来说,就像身边忽然多了一层雾气,眼角转处,便觉得雾蒙蒙的迷眼。 “晓佩姑娘啊,我就不明白,你这样的形态,站与坐有什么不同?你有随风舞形之能,站久了应该不会觉得累的吧?”池棠到现在还没弄明白灵魂是怎么会有这许多生动活泼的神情举止的。 “嘻嘻,当了鬼跟做人时节的心境也差不离,我坐下不是因为站乏了,而只是因为想坐下,你不觉得站着说话和坐着说话感觉不一样吗?” “有道理。”池棠点点头,“今日看到什么新鲜事了吗?是哪里的猎户追野猪时又摔了一跤?还是哪里的山民又被媳妇揍了?” 这是这些时日来形成的惯例,不必再受羁于琉璃瓶中,晓佩便似脱缰的野马,总是遍游周遭山野,然后兴冲冲飘回来,诉说一路所见的奇闻轶事,不过这一路上也着实没有什么可堪称异的事情,而这晓佩姑娘许是昔年长期为魂灵时见闻的少,遇到些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便是大感有趣,回来唧唧呱呱能说上大半个时辰,就像是人世间未通世事而又生性活泼的少女一样。池棠对她所说的事倒未必感兴趣,但是能看到这么一位家逢惨祸,年少夭亡的女子经常露出欢快的笑容,总也是一件乐事,因此,便用这话题引她开怀。 晓佩嘟起嘴:“不是说了么,这一圈层峦叠嶂,没什么人家,也没什么好玩的事。” “让你跟着风姑娘一起去嘛,她走水路,还能入繁华市井,你跟去了不就能见到更多好玩有趣的事了?” “我跟她一起一般是不出来的,就躲瓶子里。她生怕我被什么会降妖除魔的人收了去,可小心呢。”晓佩嘴上是这么说,可也清楚这是风盈秀对她的保护,所以也没现出什么抱怨之意,身形忽的一飘,原本的坐姿又化作一缕白烟氤氲,站在不远处的断崖边远眺云雾缭绕,倒是颇为相映成趣。 “你们的那个朋友倒底是什么样的人啊?你们这般辛苦的去参加他的婚礼?”晓佩的声音传了过来。 池棠想起公孙复鞅古雅的容貌,以及在落霞山紫菡院的所历种种,大是感慨,一时沉思未语,还是薛漾束着裤带,懒洋洋的从林中钻出:“不是告诉你了嘛,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你到时候自己去看,不是更有意外之喜?”看来这一趟颇为身轻气爽,薛漾脸上带着那种泄之一空的满足。 “切,神仙?当本姑娘稀罕么。”晓佩回过头,对薛漾吐了吐舌头,表情大是可爱。 池棠和薛漾相视一笑,有晓佩陪着,就像是身边多了一个善解人意,却又调皮开朗的小妹妹一般,这一路也不知解了他们多少疲乏。 “溱与洧,方泱泱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晓佩姑娘的歌声又响起,看来她真的是喜爱唱歌的性子,现在多半也是为景所感,信口唱来。池棠不是很通《诗经》,但是这首歌曲调欢快,清灵中还带着一丝佻脱之意,也不知是哪里的景致能令她如此欣悦。 (按:这是《诗经。郑风。溱洧》中的诗句,诗意明朗欢快,清新秀婉,讴歌的也是男女之间那对爱情和生活的美好憧憬,至于晓佩姑娘为什么在这时候唱这样的歌,那自然是有所感有所抒发了,不过碰到池棠和薛漾这两个不解其意的江湖汉子,未免有对牛弹琴之叹了。)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晓佩的歌声在清幽山谷中来回盘旋,轻鸣悦耳,而在行将唱完的当口,却突然止住。 池棠和薛漾正听的神泰意朗,听她募然停止,都是一怔,不自禁抬头一看,晓佩虚幻身形的前方,山雾濛濛,云海涟涟,极目所至,一览无余,一道青绿色的光焰正飞速而来,晓佩看着青光,似乎有些瞠然。 青绿色的光焰几乎立刻就飞到了面前,却还悠悠的绕了几圈,仿佛是在跟众人开玩笑似的,在池棠和薛漾都站起身之后,那青绿色的光焰才打了个转,在崖边一棵大树的高枝之上落下,而在青光散去,一个女子的窈窕身形刚刚现出的时候,清脆如银铃般的嗓音已经和声唱道:“……赠之以芍药。”正是晓佩所歌的最后一句,衔接的恰到好处。 这是个身着翠绿色袄裙的少女,结着鬟角双髻,俏美轻盈,坐在高枝之上,线条优美的双腿垂在半空晃晃悠悠,身形随着树枝的微微弹动而一起一伏,却不正是那雅风四姝中的绿裙嘤鸣? 那佻皮娇娆的笑靥对着池棠眨眨眼:“嘻嘻,好久不见,离火鸦圣。” 第003章锦屏苑 落霞山紫菡院的桩桩往事涌上心头,在鹤羽门弟子的剑阵中穿梭飞行的青影犹然思之如昨,便是这位取意为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的绿裙嘤鸣。 池棠双手一摊,用乾家正式的礼节微微欠身:“好久不见,嘤鸣姑娘。” 嘤鸣笑的更欢了:“你倒还记得我呢。”说着,在高枝之上微微侧头打量池棠,“嗯,是大不一样了,看离火鸦圣的这身衣襟装束,凛凛神威,真真好一个乾家斩魔之士呢。” 池棠轻洒微笑:“姑娘夸奖了,若非锦屏公子善语指点,池某岂有今日之成?” 薛漾则神秘兮兮的凑了上来,先对嘤鸣点了点头,然后左右张望一下,才小声道:“嘤鸣姑娘好啊,就你一人来接我们?” “雅风四姝,各应一方,你们这北方而来的佳朋便是我嘤鸣看顾,你还想谁来?”嘤鸣故意跟薛漾开着玩笑,她对这个黝黑面孔的斩魔士印象很深,当然,这也是事出有因,所以嘤鸣很快又用一种忍住笑的语调对薛漾眨眨眼:“我知道的,你想谁来。悄悄告诉你哦,她呢,负责看顾东方,不出意外,应该是她引领着贵派的嵇先生还有那位少公子一并前来,想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你很快就能见到她啦。” 薛漾黝黑的脸上募的一红,挠了挠头:“哈哈,原来四师兄他们这几天便到,极好极好。”刻意将话题引开的神情终于逗得嘤鸣噗嗤一笑。便连池棠也不禁莞尔,他当然知道他们在说谁,所谓嵇先生当是四师弟嵇蕤,少公子便是与公孙复鞅父执相称的姬尧,至于那位不呼其名,却总是以一个“她”字相唤者,必是那让薛师弟念念不忘,却又从不敢宣之于口的蓝裙翩舞姑娘了。薛师弟向来精明多智,偏生就是掺扯上情之一字便木笃质讷,如未省世事的少年一般。听嘤鸣所言,这位蓝裙翩舞姑娘倒恰好是迎接四师弟嵇蕤一路,不知可有些近闻新信带来,当下便要开口相询,却听那嘤鸣悠悠然的说了句:“好一曲《郑风·溱洧》,音色亮美,曲调醉人,却是谁人所歌?”眼神调皮的向边侧山崖上的晓佩一转。 自嘤鸣出现后,晓佩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颇带些好奇的看着这高枝之上青气化出的绿裙丽人,可听交谈之下,似乎言语间还牵上了什么别的女子,而那女子似乎又和这乾家的薛漾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之处,晓佩心里愀然一紧,如果她还有心脏的话,可以想见,必然是能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的跳动之声。正在郁郁之时,这绿裙的娇俏精灵则已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晓佩略一怔之下,便淡淡说了句:“不过信口胡乱唱了几句,献丑了。” 嘤鸣从枝头呼的一晃身,身形转眼间就在晓佩身边现出,笑嘻嘻的道:“好一曲溱洧之歌,好一缕清丽芳魂,你作魂灵我是妖,自古儿便是一家,锦屏苑嘤鸣这便见过姑娘,请教高姓芳名呀?” 嘤鸣伶牙俐齿的,人又娇俏可惜,晓佩虽然一时为心事所隅,此际却也不便再太过矜持,当下也嘻嘻的笑了起来,盈盈一福:“这可不敢当,我真真就是个孤魂野鬼,这不,家里头的姐妹欠了这几位爷的债,留我在他们身边做个抵押,所以只能一路上这么跟着他们喽。小姓曹,名晓佩,这是我活人时节的名姓,你要是不见外,叫我晓佩就成。” 两个都是粉雕玉琢般的玲珑女子,这一搭起话就像是山泉叮咚作响,清脆悦耳,嘤鸣一拉晓佩气流氤氲的双手:“原来是晓佩姐姐,当真是美得紧呢,让妹妹看到都忍不住心里欢喜。哎,欠的什么债呀?倒连累姐姐做了质物?” 池棠一听,这说起来可话长,也不细述,摆摆手道:“晓佩姑娘跟你们说顽话呢,原是我们的朋友,对我们除魔降妖倒挺有兴趣,这便一路跟着来看看。” “嘻嘻,那好,来了便是客,跟你说哦,我家公子也特别喜好音律,要知道还有姐姐这么一位能歌善舞的漂亮姑娘做观礼之宾,可不知道得有多高兴呢。晓佩姐姐这便和我们同去。” 池棠插口问道:“既然在此处见到了嘤鸣姑娘,想来离锦屏苑必不远了呢,烦请姑娘引路则个,我也好早早拜望公孙公子,一叙离别之情。” 嘤鸣拉着晓佩的手,又转头看着雾气浩淼的山谷:“这里距豹隐山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我也是张望之间看到此处扬起好大的烟来,才发现你们的,这便飞来迎迓,若是再靠你们脚力行走,怕是还得在这险山恶水之间再走上七八天呢。” “还要七八天?”这回是薛漾表示惊诧了,“我虽未到过锦屏山,却也知豹隐山的大致路程,现在算来,不过百里之遥,何须七八日奔波?” “薛先生,你是不知这百里之间还得越过多少座高山大川,锦屏苑立苑千年,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走到的?”嘤鸣耸耸肩,在看到池棠和薛漾面色犯难的时候却又嘻嘻笑了起来:“不过我既然来了,哪里还能让你们这般辛苦的跋山涉水?” “莫非你们这里也有类似于紫菡院落花天梯这样的物事?” 池棠一听薛漾说起落花天梯,便想起曾在落霞山下见到的纷蒸霞雾之中现出的荆藤花篮,当时是运送中了妖魔魅毒的董瑶和灵风上去的,不知怎么的,池棠忽一想到灵风,心中便是不欺然的一动。 嘤鸣不答,只是转过头问晓佩:“晓佩姐姐会飞么?” 曹晓佩点点头:“没有朝游北海暮苍梧的能为,但一日千里之数倒也勉力可行。” “何须千里?百里之数即可。”嘤鸣笑着走了过来,一伸手,大大方方的牵起了池棠和薛漾的手。 池棠只觉得嘤鸣的柔荑又软又滑,肌肤相触之下好不舒服,不由一怔:“这是……” “记得跟上哦,晓佩姐姐。”嘤鸣再次向晓佩叮嘱一声,然后对池棠和薛漾扮了个鬼脸:“我家公子对乾家秘术颇多推许之处,便只一点,有这般高强伏魔修为的门派偏偏不擅移形千里,御气凌风的法门,未免美中不足。好啦,我来带你们过去,抓牢了哦,可不能松手。” 不等池棠薛漾愕然作答,嘤鸣身形立刻一转,化作一道青气,倏的拔地而起,连带着池棠薛漾一齐飞向了空中,晓佩看着好玩,嘻嘻一笑,身影一晃,亦是化作一束白光,紧紧相随而上。 …… 这样的经历并不是第一次,池棠记得在拂芥山下,那个化身为小妖的白面羊怪也曾弄风摄法带着自己在空中飞行过。其实只要习惯了那因快速飞行而从眼前疾刮而过的劲风,那么飞行的感觉还是不错的,尤其是身在半空,看着数十丈之下的山峦美景的时候。 群山横亘连延,在朦朦胧胧的云雾之中露出了巍峨苍莽的形体,河川若玉带相缠,嵌在群山之间,巴蜀本就风景旷美,此刻从空中鸟瞰下去,更是别有一番奇致。 池棠甚至还来不及想好对这壮美景观做出叹为观止的誉美之词,便觉得嘤鸣带着自己正急速下坠,穿过了层层云雾,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眼前募的一亮,还未看清景物时,就觉得脚下一震,已经踩在了实地之上。 “豹隐山锦屏苑,这便到了,诸位佳朋请进。”嘤鸣松开了牵执的两手,青绿色的光焰转瞬化作了山门前盈盈欢笑的迎宾之使,躬身相肃。 此处当是这豹隐山的半山之处,向下望去便是巍巍青葱,草木馥郁,满眼一片碧绿;而向上望去,却是云雾霞蒸,在翠绿的山脊间缭绕盘旋。山势虽不陡峭,却也颇见险峻,而景致倒和秀丽的江南丘陵颇有相似,能在这西南巴蜀之地看见这般形貌的山体,实是一大奇景。 一条彩石堆砌的山道蜿蜒而上,直达山门之前,池棠漫步山道,毡靴与彩石相触,却只发出轻微的踢踏声,不消片刻已至山门之前,这是由玉石构筑而成的门梁,矗立当前,玉石温雅,透出暖意,在满山苍翠之中更显得洁白无瑕,而在池棠迈过山门之时,忽然觉得一阵玄灵之气浮动,心念一转,就看到山门两侧的玉柱之上陡然现出一行字来。 “锦屏风颐,诵时知雅。”八个大字皆是秦篆,字体苍遒古朴,显见得是锦屏公子公孙复鞅的亲手所书。而只有在山门穿行而过时,这八个大字才由玄灵之力牵动显现,发出淡金色的光芒,堪为奇观。 嘤鸣头前相引,不过小半炷香的时分,便带着池棠薛漾和晓佩来到一个阔敞之处,此处当为人工开凿,无数造型别致的茅草小屋伫立其间,很像蜀地边化山民所建造的部落茅舍,却又透着股清雅不俗的风骨。每间茅草小屋都是出奇的干净敞亮,没有任何烟火污垢的痕迹,而在屋舍四周却又种满各种奇花异草,许多不当时令的鲜花迎着山中吹过的和煦微风艳丽绽放,发出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莺莺燕燕的笑语之声也传了出来。 “这里便是锦屏苑了,听起来名头很大,其实就是像寻常的山村一般,我们姐妹平素都居憩在这里,你可别小看这茅屋鄙陋,那是我们不用任何法力,一草一木的构建而成,可花了大心思呢。”嘤鸣指着茅草小屋介绍道,言语间不无一种自豪之意。 池棠和薛漾听了嘤鸣的介绍,再看着这些不同凡俗的建筑,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晓佩则睁大了眼睛,好奇的看着周遭的情景,朦胧的身形忽左忽右的飘闪,这恐怕是魂灵兴奋的表现。 在来锦屏苑之前,池棠想象这里必然是如阆苑盛葩般的人间仙境,明雅超脱的不带半分人间烟火气,可现在看起来,这里固然风景旷美,明雅秀致,但却没有那种屏绝尘世的孤高,反而像是聚落而居,亲和淳朴的村寨一般,和那公孙复鞅的性情倒是如出一辙。 再仔细观看苑中情形,村落四处都已安起支架,上面张灯结彩,明艳的红绸随风飘扬,一派喜气盎然。 许多服饰古朴的明丽女子则井然有序的进行着各自手中的工作,有的在浇花修草,有的在织机前唧唧织布,还有的,正在披红挂彩的支架上放着新的点缀饰品。按池棠想来,这些女子应该都是居于锦屏苑和嘤鸣一样的得道仙灵,只不过略微一看,便已有百多之数。 “过几天便是锦屏苑千年以来最大的喜事,我们四个只管接待四方宾朋,其他苑中的姐妹们可忙了好些时日了,说是要将婚礼场景装扮的更漂亮些。”嘤鸣一边带着池棠等人穿过村落,一边很自然亲切的和路过的苑中女仙们打着招呼,显然她们之间相当熟稔,更是情笃谊深。 不过那些明丽的女仙们倒是很温婉知礼,多半都是和嘤鸣笑说几句,而在看到有外客相随之后,都礼貌的住了口,并向池棠一行点头示意,然后继续手头的工作。 在这里,便是一种清馨自然的快意油然而生,既不见繁文缛节的隆重相迎,也没有凡尘俗世的亢卑陈例,人仿佛回到了史前先民最纯真的时代,池棠几乎很快就爱上了这里,一瞬间,过往的恩怨情仇,执念的得失取舍,似乎都变得不萦于怀,这不是淡忘消弭,而是一种高屋建瓴般的通彻感悟,万事固有难,秉心一道可,在这派和淑自然的天地间,只管做真正的自己。 原本池棠还想询问还有哪些前来恭贺的宾朋好友,可现在,他却又不想问了,早晚便知,何必让凡俗的言念打乱自己享受清朴淳和的心境? 穿过了喜气盎然的村落,转过一片山脚,池棠便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一抹银瀑飘云拖练,从对面的山峰破空直泻而下,都倾注在山下一汪碧潭之中。再看瀑布水帘悬挂,溅珠洒玉,即便相隔甚远的池棠都能感觉到不停的有水雾浸润到了脸上,鼻中嗅到的尽是沁心畅怀的舒爽之气。银白色的瀑布与青绿的山体、碧幽的潭水相映,像极了一幅风光明媚,摹情写意的山水画卷。 “这个时辰,公子正在专注抚琴,稍后便来迎接几位佳客,我呢,就先替公子做个主张,你们介不介意在瀑布下洗浴一番?这虹琼飞瀑下的落玉净池可有沁灵除乏之效呢。”嘤鸣指着山下碧绿的潭水,嘻嘻的笑了起来。 第004章净池沁灵 虹琼飞瀑,落玉净池。这是池棠从嘤鸣口中听到的她们对这片壮观瀑布和碧波清潭的称呼,但见瀑布如银河于九天而落,在日影照耀下现出一抹虹光,而瀑水倾入潭中,水花四溅,真真如玉珠儿一般,此名可谓极其相称。 现在,池棠把自己浸在了落玉净池的池水之中,感受着微凉却又舒爽的水温,惬意的长吁了一口气。 在女子面前脱下缚身的衣衫,赤条条入浴,在过去,池棠可万万做不出来,薛漾也一样,在董府击退祁山盗之后,当那些怀着报恩之念,前来殷勤服侍擦身的侍女贴近之时,他们都是那么的局促和忸怩。 可今天,嘤鸣牵着他们的手一跃飞至净池岸边,要他们褪下衣衫,沐浴祛乏时,看着面色愕然的他们,却说出了一句耐人深省的话来:“有时候袒露身体,并不代表着伤风败俗,只要自家心里坦荡荡,何必在乎别人家怎生看来?可如果纯粹因为我是个女子,而使你们诸多顾忌,那么我倒觉得,你们顾忌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心里那些凡俗之见的陈习陋思。” 天地生人之道,原在赤诚坦荡,我瞻前顾后,忸怩不安,不过是秉持男女之防的矜持,可在这个清朴质雅的锦屏苑之地,却又何其迂也?左近皆为得道之仙,早脱人世俗礼,我这般矫揉作态,岂不正是心境不纯之误? 池棠暗道一声惭愧,须臾间心怀如风光霁月,哈哈大笑,施施然放下了背后素不离身的云龙宝剑,脱下了褐衫短襟,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露出了精壮瘦长的身躯。 在池棠和薛漾都赤裸着身体迈步入池时,不明所以的晓佩才飞身过来,见了这情景,呀的叫了声,慌不迭闪身飞回,嘤鸣笑的前俯后仰:“好像晓佩姐姐很害羞呢,可不像早已超然物外的魂灵了。二位佳客便先沐浴,我带着晓佩姐姐再到处转转。” “那就有劳嘤鸣姑娘了。”浸在池水中的池棠现在的表情要比略显怔怔的薛漾要自然的多,摊手施礼之下,目送着嘤鸣化身的青光追上了向前飞转的白气。 “池师兄倒是开解的快,我是遇见女子,便有些不自在。”薛漾有些讪讪的道。 “说实话,这是我们乾家众多弟子的共性,除了大师兄,我们大伙儿都是这样,就像你,那个剿除氐秦暴君时睿智骁勇,机谋百出的你;那个在虻山千里生面前侃侃而谈,临危不惧的你;那个救人于困苦,性情淑钧的你,可一遇到男女之事,便是手足无措的笨拙,我记得那位王景略可把你的这个弱点把握的极准,用这种方法来治你可是一治一个准。” “池师兄说的是,我是得改改,我们同门师兄弟从小都是这样,对女子,我们总是既向往又畏惧,面对妖魔鬼怪时的勇气在碰见女儿家时就荡然无存,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哈哈,食人的妖魔我们都不怕,难道女儿家比妖魔还可怕?我知道,这里有你心仪的姑娘,那位翩舞姑娘是不是?”池棠一摆手,阻止了嗫嚅待言的薛漾插话:“我只希望,你在面对那翩舞姑娘时,别再像懵懂无知的少年一样,在患得患失中进退维谷。做回真正的你,展现你真实的一面。” 薛漾沉吟了半晌,忽然一笑,目光又露出了寻常惯有的狡黠:“尽量吧,我试着像你说的这样,也对,妖魔都不怕,怕什么姑娘。” 师兄弟惬意的在池水中清涤着长长旅途的一身风尘,言语交谈也越来越轻松随意,薛漾也和池棠一样,渐渐融入了这片自然淳朴的天地,以至于在行将洗濯一净的时候才赫然发现,身上的灵力不知何时已然在身体内自动的流转,连带着身边的池水也正由于灵力牵引而形成了浅浅的一层漩涡。 “看来那嘤鸣姑娘说的没错,这落玉净池之水还真是有沁灵祛乏之效。”薛漾想起嘤鸣前番的说话。 池棠很惊诧的感受着灵力在体内流转的轨迹,灵力不经动念而自行泛引而出,这可是从来未有过之事,不由奇道:“何为沁灵?” “好比一股清流在你的奇经八脉中自动流淌,将所有不良不利的污垢渣滓尽数冲刷干净,而这股清流便是你的玄灵之力,此之谓沁灵。这和我们自己打坐运功不同,而是灵力受山川灵力的牵引疏导,以暗合天地磁极的正道流转,经此沁灵之术,可使伏魔之士功力更加精纯,实是极为难得的修炼方式,只是天下间很难有什么地方可以催生这种沁灵,没想到在这豹隐山的潭水里还有这等奇效,这必是锦屏公子的大法力所影响的了。” 池棠笑道:“竟有这般好事?那可要多泡一会儿。”闭目静感片刻,只觉得体内灵力在池水的影响下竟是流转的越来越快,不仅极为舒畅,筋脉更是微微弹动,劲力呼之欲出,总想大大施展一番拳路剑术才罢,忍耐不住,池棠呼的深划向前,再不是浸泡洗浴,而是用游泳来施放劲力了。 落玉净池的沁灵之力本是因人而异,池棠天赋异禀,体内蕴藏的火鸦神力本就浑厚,而经过乾家秘术的导引更是非同小可,沁灵之下,反应极大,而薛漾虽然自身灵力不俗,但终究不比火鸦乾君的灵力高绝,所以倒不像池棠那般有劲力难遏之感了。 因锦屏苑之风雅而宁谧祥和的心境和被净池水催谷沁灵而劲力四溢的体魄两相融合,使池棠快美异常,他竟然向飞瀑直下的注口游去。瀑布发出的隆隆声响震耳欲聋,已然可以感受到瀑布落下的巨大冲力,眼前溅起的水珠越来越密,然而都是在将近池棠身体之时被弹飞开去。薛漾惊异的发现,池棠游过的痕迹如同自带了一层坚韧的气罩,在水花四溅的轰然之阵中突显分明。 水珠与池棠身体气劲的频繁碰撞却使池棠另有所感,体内早已呼之欲出的灵力气劲竟愈加的活跃起来,奇经八脉之中一股雄浑的热力在渐渐积聚,直至落瀑之前,巨大的冲力终于将这股热力冲压而出。 轰,火焰在飞流直下的瀑底迸然而发,而且根本违背了水能熄火的天道正理,在水注冲刷下熊熊燃烈,池棠再也难以抑制,意随念起,猛的纵声长啸。 即便是巨大的隆隆落瀑声响也掩不住高亢浑厚的啸声,瀑声与啸声初时相当,然后火焰之光华愈加旺盛,倾注如白练般的瀑布水竟渐渐被一层火焰之力相阻,悬空逆流而上。再然后,啸声持续高涨,火焰汇成一只戟翅伸展的大鸟形状,而瀑布因被凌空阻隔,逆流而退,反消了隆隆巨响,四溅的水花向上伸展,蔚为壮观。 薛漾惊诧的睁大了眼睛,早知道火鸦乾君神能殊异,却不想竟是这般强悍绝伦,仅以一身气劲便令瀑水倒流,这便是乾君逢魔必伏的强大玄功么? 啸声大作之间,募的一个青袍的人影却在无声无息中欺近,并不忌惮池棠涌起的滔天焰力,只是悬立在池棠背后的水波之上,伸手一挥。 池棠在长啸之中也能感受到背后突然出现的浑厚劲力,身上正有种灵力轮转的畅快之意,当下不闪不避,沉肩转身,信手向上一封,火鸦神力喷涌而出。 气劲相撞,发出一声闷响,池棠只觉得巨力反震,饶是自己神力汹汹如江海奔泻,却也不禁身形一晃,而眼前的青袍人影却凝然不动,但口中却也不自禁的嘿了一声。池水受到两股暗力激震,浪花四溢,周围则立刻荡漾开了粼粼波纹。 池棠本不以掌力见长,回想在长安莹玉阁中与同为五士之一的烈戟士魏峰的比拼中,纯以掌力较量而论,自己实是稍逊,但此际浑身劲力焕发,比之那时已不可同日而语,可万没想到,眼前那青袍人竟一力生受,自己反倒处在了下风。 这是何人?竟有这般功力?被两力撞击而喷薄的水雾散去,露出了青袍人影的面容,颧骨高凸,肤色微黄,形容古朴,双目如电,却不正是锦屏公子公孙复鞅? 今天的公孙复鞅穿的却是淡青色绣锦的宽袍,覆在瘦削颀长的身形之上,随着劲风飘摆旋荡,倒更觉得洒脱非凡。颌下的短须显然也经过了特意的修饰,极为齐整的成三缕而下,比之在紫菡院之时,已大有不同,身体昂然悬于池面之上,周身似乎运起了一层气罩,青锦宽袍上竟没沾上半点水珠,而他的面上表情却是种微微的笑意。 池棠一怔,便要收力见礼,公孙复鞅却笑道:“继续,再战片刻。” 不得不承认,自从看到公孙复鞅在紫菡院脱出鬼冰悬棺之后,轻轻松松的力挫三大鬼将,池棠就觉得自己比之公孙复鞅深不可测的冥思神力实是大有不如之处,而自己身入伏魔道后所遇的强者劲敌之中,无论是身为一代宗师的孤山傲客,抑或位列虻山三俊的千里骐骥,还有那乾家修玄谷的莽族战神棘楚,最终战力似乎还是逊色于这位矫然不群而又谦冲有礼的锦屏公子。适才交手一击,池棠更是觉得所感不虚。 不过公孙复鞅是友非敌,等闲也难以和他交手,眼见他现在还欲再战,恐怕也是相试修为之意,池棠正是求之不得,当下也笑道:“稍后再向公子见礼,正好也让公子指点一二,只是公子尚容我着衣负剑。” 池棠此时全身赤裸,身上灵力高涨,将将的浮起了浩然瀑流,不过悬浮在水面之上,却也不无尴尬。 公孙复鞅微笑点头,戟指一挥,池棠顿时觉得一股大力牵引,身不由己的被带的一晃,身形转眼间出现在了岸边脱下的衣衫前。 薛漾早就在看着好戏了,把衣衫已经穿的周周正正,嘿嘿笑道:“池师兄,领教领教锦屏公子的冥思之术,这可是火鸦神力一次最好的试练。” 此刻失去池棠灵力相持的虹琼飞瀑再次倒转逆流,飞泻直下,发出隆隆的声响,公孙复鞅的青袍身影则已经立在了岸边的大石之上,一脸温和笑容。 池棠竜竜窣窣的穿起衣裤,原本因长途跋涉而颇为污秽的褐衫竟奇异的变的干干净净,甚至还发出了熏香的气味,不过池棠无暇多想,衣衫束紧,云龙剑负在身后,右手摸在了云龙剑柄之上。沁灵催谷的一身劲力还未完全施展,池棠也很想通过公孙复鞅这个旷世高手来验证自己火鸦神力究竟锤炼到了什么程度。 几乎是一转眼,火焰腾的一下,在池棠身上显现,云龙宝剑脱鞘而出,剑锋发出赤红色的焰光,疾如飞电,直刺负手卓立的公孙复鞅胁下。 公孙复鞅身上却现出五色斑斓之光,光华之中,一丛孔雀翎羽在五指上生出,直迎着池棠趋前之势激射而出。 云龙剑在手,比之前番在瀑底赤身空拳之局已是大不相同,池棠剑势疾转,横剑一封,五色翎羽尽数射在剑身之上,叮叮当当,剑身的红光倒更是透亮。 翎羽飞射之术被挡,公孙复鞅却又信手一推,池棠只觉得一道气墙呈排山倒海之势压了过来,立刻换招,身形绝不稍停,云龙剑直迎气墙,剑身的火焰和身上的火焰被气墙的威压劲拂向后,而剑锋却焰力一长,直直穿过了气墙。 公孙复鞅叫了声:“好!”身形终于略退了退,双手却自下往上一举,落玉净池的池水如同被巨力吸附,陡然高出池面数丈,形成一片水墙,发出嗡嗡的低鸣。 池棠一怔,这是什么招数?不等他转念,公孙复鞅双手却对着他一划,高出池面的水墙立刻汹涌的向池棠扑来,其势何止万钧? 池棠身为负剑之士,临敌经验极为丰富,这般引水为御的奇招虽然令其惊诧,但他的心志还是镇定如常,他的对手就是眼前的公孙复鞅,而不是这滔天之水。 在水墙如巨大天幕般压下来的时候,池棠火焰熊熊的身形却突的一晃,公孙复鞅划出的手势未收,池棠便已一剑穿刺到了他的面前。 “好迅疾的剑法!”公孙复鞅心内赞道,巨大的水流在池棠身后哗啦啦落淌,可池棠的长剑已经抵至了公孙复鞅的喉间。 公孙复鞅伸右手于电光火石之间抓住了云龙宝剑的剑锋,云龙剑虽是神兵利器,竟也无法伤及他分毫,公孙复鞅这一抓之下,不仅止住了云龙剑逼近的来势,更将剑尖上燃烈的火焰熄灭,这已是妙到极巅的身法玄功。 池棠忽的松脱云龙剑,揉身欺近,公孙复鞅没想到池棠竟会放下兵刃,不由一怔,不过也及时做出了反应,左手伸掌相抵,巨大的气流结为护罩,不仅可迟滞池棠揉身向前的行动,甚至气流护罩自生反弹之力,还能将池棠的近身搏击反震过去。 一道灵动异常的火焰顺着池棠的探出的右手募然而现,当这道火焰汇成了一只飞鸦形状之后,尖利细长的鸦嘴之形穿透了气流的护罩,而带着未尽焰力的池棠的右手已经捏在了公孙复鞅的喉结之上。 第005章重叙契阔 池棠此时已是挥洒如意之境,眼见得一击得手,便待凝力收招,可公孙复鞅喉结被制,虽知池棠绝无恶意,但入圣之体,力念自生,身上的五色斑斓之光猛的一盛,口中不自禁一声嘶鸣:“昂……”,声音激荡,震的池棠耳鼓嗡嗡作响,满身玄灵焰力亦是被嘶鸣扰得一窒,与此同时,捏住公孙复鞅喉结的右手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再也拿捏不住,竟被这股巨力生生震开。方当此时,公孙复鞅站立的岸边巨石却承不住这股巨力,喀喇几声,开裂出一道道的皴纹。 公孙复鞅这才惊觉,急急止住浑身玄力奔流,身上的五色斑斓光华倏尔消散。 池棠躬身拱手:“池某错手冒犯,然公子玄功若神,难损分毫,池某钦佩之至。”这句话池棠是真正由衷而发,适才这一番较量,二人各施绝学,自己凭借人间武学的超卓身法,弃剑近身,一举锁喉,看似是胜了一招,然而公孙复鞅在受制的一瞬间,自身的冥思神力应念而出,反倒将受制之局从容化解,也就是说,即便自己这一招锁喉功法得手,也难以伤及公孙复鞅,锦屏公子,名不虚传。池棠佩服的五体投地,情知自己比之确实还颇有不如之处。 公孙复鞅却哈哈大笑,将手中还牢牢握住的云龙宝剑打横一转,双手捧着敬还给池棠:“池兄绝学,精妙至斯,复鞅才是钦佩之至。” 在池棠微笑着接过宝剑之后,公孙复鞅则又翻转了自己右手一看,掌心上一道血痕崭然,不由暗叹,自己自恃冥思仙圣之体,强握云龙宝剑,这上古遗宝所铸的神兵利器终是将自己伤了,可堪惕厉自省也。不过当着池棠面,公孙复鞅并没有说破,而是以先秦古礼郑重一揖:“佳客远至,本当倒履相迎。偏生复鞅操琴入神,迎迓来迟,二位幸勿怪罪。” 薛漾笑着上前见礼,两下里又免不了寒暄一番。 “复鞅闻说二位在此处洗濯净体,便先在山间相候,却不想听见池兄纵声长啸,其势浩沛莫当,宛如九天神鸣,复鞅一时见猎心喜,故而出手相试,这一番交手之下,我心甚慰,池兄一别不过三月,修为远胜从前,髒然已有宗师之能,故人大进,复鞅能不欢喜?这既是池兄火鸦元灵之效,亦是乾门高士疏引之功。” 这句话可是把乾家也一并夸在里面了,池棠和薛漾自然逊谢连连。 公孙复鞅笑呵呵的道:“复鞅佳期将近,又逢故友来贺,心下欢喜,来,今晚与几位把盏言欢,也让你们尝尝锦屏苑自酿的米酒。”不由分说,一手一个,拉住了池棠和薛漾,身形一扭,五色光华一盛,盖住了三人身形,转瞬间踪迹全无。 直到这时候,岸边那开裂皴纹的巨石才哗啦啦一声响,碎成了一块块石砾。 …… 公孙复鞅的接待很亲切随和,就像是旦夕可见的好友乡邻进家里做个客一样,没有过多的礼节和拘束,问候笑语几句,便亲热的招呼安坐,嘤鸣也不知使的什么法子,臻首上顶着酒瓮,两臂平展,臂上置放着一排陶碗,腰身一扭一扭的走将进来,一脸调皮的神色,还故意将身形晃了几晃,慌的薛漾急喊:“小心小心,仔细碗打了。”嘤鸣笑嘻嘻的眨眨眼,灵巧的一侧身子,臂上的陶碗一顺溜的滑下,在桌案上排的整整齐齐,然后略一低头,使头顶上的酒瓮滚落下来,却在行将至地之前,纤足轻轻一点,酒瓮受力一震,倏的弹起,端端正正的置在了案上,做完这个动作,嘤鸣像是表演结束一般做了个受礼的姿势,晓佩第一个叫起好来,看来短短的一段时间相处,她和嘤鸣已是一见如故,池棠和薛漾也都鼓掌大笑,夸赞这位可爱精灵的伶俐身法。而公孙复鞅则带着如同敦仁质朴的兄长看着自己顽皮的小妹妹耍闹,而露出的那种既欢喜又不忍呵责的笑容,当先取过酒瓮,拍开了瓮口的封泥。 “捣蛋鬼,就知道闹。”一同进来的另一个黄裙丽人笑骂,却也不以为忤的将手中托着的漆盘放置在案上,对这个黄裙丽人,池棠也有印象,她也是雅风四姝中的一位,似乎记得是叫依依的。 饮酒的地方是在锦屏苑村落边一个凸起的山峰之上,不知质理的五彩石构建了一个凉亭,而筵席的桌案座垫都在亭内,此际天色垂暮,凉风习习,再看着山峰下的锦屏苑如繁星点点般升起灯火,不时能听到村落中莺莺笑语顺着晚风传来,当真是别有情趣。 前者与公孙复鞅寒暄时,池棠也知晓,那即将成为新娘的紫菡院大弟子傅嬣并不在此,而是依照人间礼仪,在三月十五成亲当天,由紫菡院的师妹们护送着送至豹隐山。这些时日公孙复鞅万事俱备,独不见伊人在侧,每日里最少有三个时辰抚琴放歌,一慰相思之苦。 冥思得道的仙圣和伏魔道名门的弟子结合,这也是伏魔道从未有过的大事,尤其公孙复鞅紫菡院力挫鬼将,亦可看作已入伏魔道中,而那傅嬣又是紫菡夫人的得意大弟子,所以尽管公孙复鞅没什么伏魔道的朋友,可还是有不少伏魔道的门派遥致了贺意,奉赠了礼物,也有好几个伏魔道赫赫有名的人物辗转来到了豹隐山,作为观礼嘉宾。现在公孙复鞅开了酒瓮,又在陶碗里注入美酒,却不就饮,就是在等待那几位观礼嘉宾落座共聚之故。池棠暗暗数了数坐席,除了自己和薛漾以及公孙复鞅坐的主位,凉亭之中倒还空下了五个席位,照此算来,已至此间的嘉宾至少便是五个,既然称为赫赫有名,那也必是伏魔道中的宗师级人物,倒要看看却是谁人。 池棠自然也不会催促,只是和公孙复鞅叙说别来情事,倒也颇为欣悦;晓佩也不认生,便只缠着嘤鸣进进出出,白影飘忽,跟着她安置碗碟,间或对池棠薛漾甜甜一笑,也不知他们看见没有。 黄裙的依依姑娘却引起了薛漾的注意,他发现每次这依依将盛着菜蔬果品的漆盘只是放在凉亭最靠前的桌案上,可只是一眨眼之间,那些菜蔬漆盘便倏尔一晃,自动出现在其他的案席上,这是极高明的隔空移物之法,莫非便是这依依姑娘所为? 公孙复鞅看到了薛漾诧异的眼神,朗声笑道:“薛兄弟,你可得好好谢谢依依姑娘。” 薛漾不明所以,久别重逢,再无牵及,何谢之有?还是公孙复鞅解释道:“前番落玉池中,二位濯沐一清,却还是依依取了你们的衣物去浆洗熏香,如若不然,只怕你们浴后还不得干净衣衫穿也。” 池棠和薛漾这才恍然大悟,怪道在岸边脱下的衣服在穿起时已经整洁干净,甚至还熨平敷香过了,却原来是这位依依姑娘的杰作?此际想来,当时依依用隔空取物之法,将他们在岸边脱下的衣服取去浆洗干净,只是何以又干的这般快,却又猜想不透了,得道女仙,毕竟是有特异之处。 池棠和薛漾立刻站起,向依依长揖为礼:“却是有劳姑娘了,多谢操持。” 依依嫣然一笑:“佳客远来,旅途疲惫,这浆洗缝补,本也是依依分内之事。” 嘤鸣在旁边不无夸耀的道:“依依姐姐可是锦屏苑除了公子外的第一念力高手,又特别的心灵手巧,她给你们洗过的衣裳呀,一年都可以不换了。” 薛漾立刻作势在衣襟上嗅嗅:“果然是香,慢说一年,这辈子我都不换了。” 依依和嘤鸣对视一眼,嘤鸣小声对她说了几句,两个人都噗嗤一下笑了,眼中全是戏谑之意。 “薛公子真会说话,不过这些蜜汁般的甜话得等翩舞姐姐回来,你对她说去。”依依言罢,和嘤鸣又笑作了一堆,显然薛漾对翩舞的脉脉含情之举早在她们之间传开了。 薛漾黑脸一红,公孙复鞅解围般笑道:“两个小妮子也不遵待客的礼数,速去传菜,在看看几位高朋到哪里了。” 依依和嘤鸣含笑答应了,翩然而出,晓佩这次却没有跟去,面色一凝,白气在原地盘绕了片刻,看池棠又和公孙复鞅交谈起来,而薛漾在位上却木木的若有所思,便忽的飘到薛漾身边,轻声道:“那翩舞是什么人?” 薛漾没有在意,也不好意思再就这话题多纠缠,憨憨的摆摆手:“不过是一面之缘,她们混说取笑的呢。” “你说!”晓佩柳眉倒竖,语调虽低,语气却有些不豫。 薛漾觉得莫名其妙,一路上可从没见过晓佩有这样不豫的神情,又生怕妨碍了池棠和公孙复鞅的热烈交谈,便小声回道:“说什么那?好端端的谁又惹你生气了?” “死木头!臭猪一般!”晓佩发了嗔,白气一闪,忽的飘出了凉亭。 晓佩负气离开,未辨路径,化身的白气不偏不倚正撞在一个刚信步迈入的魁伟身形之上,那魁伟身形似乎含有驱灵戾气,晓佩方一贴近便觉得酸软难持,唉哟一声,白气弹回亭中,又化作了女子形体,堪堪将倒。 那魁伟身形也吃了一惊,待看到晓佩形体现出,急忙伸手一托,一股雄厚而克制了罡烈戾气的力道将晓佩险些跌倒的身体扶稳,极重的北地口音响起:“阿也,锦屏苑几时多了个魂灵?小姑娘,没伤着你吧。” 晓佩看那魁伟身形粗壮雄武,虬髯满腮,一身麻衣短襟,还背着个破旧的斗笠,总有三十来岁的年纪,也不知是甚人,没好气的道:“我是没实形的鬼啦,能伤到哪里!”也不等那魁伟大汉说话,忽的又飘了出去。 池棠见来人正是素识,刚要起身见礼,却见晓佩气咻咻的化身而去,不由一愕,悄声问身边薛漾:“你怎么她了?她怎么那么不高兴?” “谁知道?忽然间就是这样。”薛漾耸耸肩,一脸茫然。 “呀呀,小姑娘脾气不小哎。”那魁伟大汉倒是毫不介意,呵呵地笑道,此时公孙复鞅已经站起相迎:“这是复鞅今日新至的小朋友,童兄万莫见怪,来来来,我向童兄介绍……” 池棠先上前摊手致礼:“正是相识,童兄还记得池某么?” 那魁伟大汉正是在落霞山东山别院中见到的北地游侠童四海,这童四海看似形貌粗莽,却也是古道热肠的信义之辈,池棠对他的印象很不错,便赶上前来抢先施礼。 童四海还真是个憨直的人,挺热乎的给了池棠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啊哈,是负剑士那,咱说呢,看着就眼熟嘛。” 薛漾也上前见礼,童四海一视同仁,忽的扯过薛漾狠狠的抱了一下:“记得记得,乾家的斩魔士嘛,跟孤山先生的那个弟子为了一只小黄狗儿大打出手的不就是你嘛。” 一番话说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在落霞山紫菡院的往事又都历历在目了,公孙复鞅一边招呼童四海坐下,一边对池棠薛漾道:“紫菡院一别,除了池兄和贵派的几位同门,复鞅便是对这位性情磊落,赤诚可感的童兄和定通神僧最为欣赏了,这次复鞅成婚,特地请了童兄前来,便是一起欢聚抒怀。” “咱知道,公子是觉得咱那天讲的几句话特别的受用中听,公子这是念咱的好呢。”童四海乐呵呵地说道,也不管客人到没到齐,就手端起案上的陶碗,将碗中米酒一饮而尽,再意犹未尽的咂巴咂巴嘴,显见是个馋酒的人,公孙复鞅笑着又替他斟满。 “对了,定通大师也来了么?”听公孙复鞅说起定通,池棠顿时想起了那日和定通力阻鬼将的往事,定通看起来只是个年轻的游方僧侣,却有着极为高强的佛门修为,即便是自己身上当时残留的茹丹噬魂之力也是他施术化解的,这别来数月,也不知这位佛门高僧去了哪里,心中颇为想念。不由脱口问道。 “一直想请定通神僧前来的,可神僧云游四海,居无定所,难觅其踪,料想神僧方外之人,必是不喜红尘俗事之扰了。”公孙复鞅叹了一声,言下甚是耿耿。 就在这时,又一人走入凉亭,池棠未见其形,便先嗅到一股浓重的土腥味,此味似曾相识,池棠心里一动,眼光一扫之下,霍然起身,走到了那人面前,沉声道:“是你?” 那人一怔,却在看清池棠之后退了一步,涩哑回道:“是你?” 第006章到贺宾朋 几乎不必仔细打量,也能从此人矮壮粗悍的身材看出,这便是那在拂芥山所遇到的地绝门人了,只不过今天他衣着整洁,终见了真容。短如寸磔的胡茬仿佛腮边支出的钢针,淡眉微皱,双目含光,总有四十岁上下的年纪。 竟在锦屏公子的与贺嘉宾中见到了这地绝门人,池棠既感意外,却也不无忿忿之意,拂芥山上白面羊怪惨死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池棠不由对他怒目而视,拳头攥紧了又松开,如不是看在锦屏公子面前不便动粗,几乎便想狠狠一拳打将过去,而坐在其后的薛漾则在认出此人后,也哼了一声。 “此一位乃是蜀中地绝门门主况三先生,一向只闻名不曾见面,难得况三先生闻知复鞅大喜将近,专程来鄙处相会道贺,复鞅可真是不胜荣幸了。”公孙复鞅原本还笑吟吟的站起身来介绍,待看到池棠和那况三先生的神情,不禁一怔:“几位早是相识?” “一面之缘,池某不敢高攀,可不识得地绝门况三先生。”池棠并没有见礼,反身又坐回了自己席上,大家都是锦屏苑的客人,他也不想把先前二人的嫌隙宣之于众,但是这番举动,已然将不屑为伍的态度表达的很鲜明了。 那况三先生眼中光芒一闪,表情却是淡漠如常,向主位上的公孙复鞅微一拱手,涩哑的嗓音就像是两只陶碗的碗底来回摩擦:“乾家的视我为小人,素与我不相得,现下来是给公子贺喜观礼的,我等不涉旧怨,各安各事便是。”说着,径自走到了最靠近凉亭外的座席坐下,和池棠薛漾的席位拉开了距离。 “地绝门门主不是况大先生么,几时变成了况三先生?”薛漾记得前几年随三师兄来巴蜀之地时也曾见过地绝门的门主,那是个年过半百的矮壮老者,可不是眼前这中年大汉的模样。 “那是家兄,年前身故,由况三继任门主之位!”况三冷冷的说完,便裾于座上,再不发一语了。 公孙复鞅见二者这般大有敌意,便圆场般笑道:“至复鞅锦屏苑者,皆是登门贵客,池兄薛兄,还有况先生,看复鞅面上,且休尘世之怨,尽心一欢,何其美哉?” “江湖罅隙,也不是深仇大恨,池某最多敬而远之,岂有滋事扰兴之理?” 况三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只是将案上陶碗一端,向公孙复鞅遥遥一示,算是给了回应。 一阵清亮的笑声从亭外传入,人未至,声已达,倒将凉亭中略显沉闷的气氛冲淡不少,只见一个玄衣黑襟的高大身影伴随着笑声昂然而入,人还未站定,双手已然向公孙复鞅抱拳行礼:“公孙公子,今晚又来了哪里的好朋友?” 童四海在位上笑道:“邝大哥,怎么才来?咱都坐老半天了。”看着语调神情,显然和来者极为亲热熟稔。 公孙复鞅则笑着回了个礼,又一指池棠薛漾:“正要给邝兄引见,这俩位是复鞅好友,都是乾家斩魔高士,池棠池兄,薛漾薛兄。” 那玄衣人立时向池棠薛漾拱手:“原来是乾家豪杰,失敬失敬,在下庐陵铁衣门邝雄,见过二位英雄,未知乾老爷子一向可好?” 池棠一边起身回礼,一边看这玄衣人形貌,却也是四十来岁的年纪,浓眉朗目,鼻直口方,虬髯戟张,威风凛凛,看面上肤色直如生铁一般,待听他自称庐陵铁衣门邝雄,心中又是一动,隐隐觉得这门派名字是在哪里听说过的,一时沉思未语,薛漾则已经喊了出来:“是铁衣门邝掌门?哎呀,闻名久矣,荆楚乾家弟子薛漾见过邝掌门,家师一切安好,只是常年云游在外,行踪不定,倒有劳邝掌门垂问了。” 邝雄爽朗大笑:“乾老爷子英雄了得,门下弟子们也是个个非凡,我一向是极为钦佩的。”说话间,坐在了童四海身边的席位上,亲热的拍了拍童四海的肩膀,又礼貌的和另一边的况三打了个招呼,那况三微一点头,并没有说话。 公孙复鞅俟邝雄坐下后,又笑指池棠道:“好教邝兄得知,这一位池棠池兄,便是在紫菡院大战鬼将的火鸦化人,不仅大败鬼将,还救了复鞅鬼冰受锢之厄。” 邝雄耸然动容:“这便是那位火鸦神力的传人?” 这番话一说,池棠顿时想起,那日在落霞山紫菡院,那雨灵和冰灵两大鬼将暗怀叵测,附身于人体之上得列与会,而那两个被附身的曾伯曾仲兄弟不就是庐陵铁衣门的么?而在乾家悬灵室中,乾冲在观瞻寻魔图后也曾怀疑那血泉鬼族的巢穴便在庐陵附近,还让七师弟郭启怀八师弟邢煜前往庐陵一行,就是要找到这位邝掌门当面相询的,不想倒在这里相见。 池棠这才对邝雄趋身摊手,算是全了礼。 “复鞅拳拳之意,只为相携倾慕伊人,一番登门求亲之礼反倒堕入鬼族阴谋,我不曾招惹于他们,他们却反来算计我,若非池兄和岳孤山、定通神僧的奋力还击,复鞅几乎便是受制危厄之局,是可忍孰不可忍,待我大婚之礼毕,便要寻那血泉鬼族一报此仇。却是听闻伏魔道中,就是邝兄最早与血泉鬼族的厉鬼交过手,复鞅这便请了邝兄来,一则是诚邀观礼结交之情,二则也是向邝兄请教鬼族详细之意,邝兄性情恢廓,古道热肠,倒和复鞅一见如故,这些时日在锦屏苑住下来,复鞅大得裨益。” 公孙复鞅的一席话解释了邝雄在此的原意,池棠频频点头,血泉鬼族,残灵九将,所谋者大,又阴狠歹毒,公孙复鞅若有心寻鬼族报仇,倒不是不可能将这为害世间的新兴邪魔之邦一举摧之,有心还要问问邝雄关于血泉鬼族的底细,话还未出口,两名淡青色袍服的道者步履轻健,迈入亭中,向主位上的公孙复鞅端端稽首:“小道晚课诵经,公子垂召,却姗姗来迟,还请公子恕罪。” “二位道长持正清修,乃大道之法,复鞅岂有怪罪之理?况且皆是高友佳朋,一切便是自如从容之意,何须拘礼?亭中小酌,揽景抒怀,就等两位道长安坐,这便开席了也。” 等两位道者逊谢了坐入席位后,公孙复鞅又替池棠薛漾两下引见,那发色灰白,面容慈和的道者道号天清子,乃是积奇山五老观观主天风子的同辈师弟;而另一个三缕掩牙黑髭,眉目清秀者则是天清子的亲传大弟子,道号玄瑸子。 这便是久仰其名而一直未见的五老观的高手了,池棠看这两名道者形貌清奇,气度逊雅,比之昔日见那阒水鲶鱼怪假冒的五老观玄机子的邋遢形容大不相同,不由好生相敬。薛漾久在伏魔道,听说这两名道人竟是天清子和玄瑸子,不由心下一惊,天清子是五老观仅存的三位天字辈宗师之一,据说一身震古烁今的玄功修为比之掌门天风子亦是未遑多让,而五老观三大天字辈宗师也正和不休山鹤羽门的孤山先生、许大先生和衔云子三大宗师遥相呼应,是故五老观和鹤羽门一西一北,并立于伏魔道中,同为两大伏魔名门,犹在同样是名门大派的紫菡院和乾家之上,只是比龙虎山天师教稍逊;而这玄瑸子则是五老观后一辈中出类拔萃的高手,也曾听过传闻,五老观的下一代掌门就是在这玄瑸子和天风子亲传的大弟子玄霄子之间产生,这两人竟也前来锦屏苑道贺观礼,已无异于掌门天风子亲临。 两名道人身份尊崇,涵养修为也是极深,即便在听说池棠就是此一世火鸦神兽的化人,天清子直如未闻,神情举止还是谦冲淡然;而玄瑸子则只是将眼神在池棠面上停留了片刻,便恢复了和蔼清祥的微笑,轻轻垂下了目光。 “复鞅之锦屏苑和积奇山五老观本就是近邻,天幸复鞅成婚在即,已成同道之友,两位道长不辞辛苦,亲至与贺,还带来了天风子道长的贺礼,复鞅不胜荣幸。”公孙复鞅这话显然是向池棠和薛漾解释的,末了,将案上陶碗一举:“佳朋欢聚,共饮此碗。” 依依和嘤鸣又走了进来,在众人举碗相迎敬酒之时,将装着菜肴的漆盘在席案上放下,依依一动念,漆盘自转,转瞬间在每个席案上安置完毕,然后才和嘤鸣一齐在公孙复鞅的主位之后坐下,看她们垂手裾欠的模样,当是担负着这场宴会的随侍之责。 一碗米酒入喉,甘冽清香,醇绵生津,即便池棠不是好酒贪杯之人,却也觉得回味无穷,眼看碗中已空,依依却盈盈一笑,也不见任何动作,碗中的美酒又自注斟满,池棠既感新奇也觉得有趣,不禁莞尔。 “山葵藿菜,蔓菁香荽,都是自家里种来,这米酒也是山后稻米自酿,不是什么贵重物事,便吃个家常惬意,乡野淳风。只是复鞅这锦屏苑不食荤腥,却没甚肉食管待,便请苑中善飞行的姐妹去千里之外的盛香居买了些肉食来,这是君尧鹿脍,这是鲜薤羊羹,这是碧泽酢鱼……” 随着公孙复鞅的介绍,依依笑而动念,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肉肴在客人的桌案上现出。池棠素知这盛香居是大晋国内第一等的酒肆,据说其中的庖厨的手艺甚至超过了宫廷御厨,江南名士雅人多有慕名前去品尝的,这公孙复鞅当真有心,不避千里之遥,特地采购了来,足见待客之诚,而迢迢千里,此肴还腾腾冒着热气,更可见这前往购买的女仙飞行之速,当真是神通非凡,池棠举箸品尝,更觉鲜嫩适口,齿颊留香。 亭中宴饮的气氛渐渐热烈了起来,尤其童四海和邝雄,几碗美酒落肚,放开了豪士胸怀,往往交谈到了欢畅处便是纵声大笑,洒脱不羁;天清子和玄瑸子是清修道人,面前的肉菜几乎没怎么动,不过略食了几箸菜蔬,小啜了几口米酒,便微笑着停箸了;倒是那况三不言不语,食量却是颇大,甚至超过了一向风卷残云不顾吃相的薛漾,不过一会儿,面前桌案上的菜肴漆盘就见了底,还是玄瑸子看他吃的罄尽,把自己案上未动的肉肴端了过去,况三一怔,低声咕哝了一字:“谢。”便继续据案大嚼了。 现在是童四海谈及了那一天紫菡院中的旧事,池棠薛漾和他畅说的颇有兴致,公孙复鞅则左右一看,悄声问身边的嘤鸣:“那小友何在?” 嘤鸣知道他问的是跟池棠薛漾一起的晓佩姑娘,诧异的四下顾看,口中道:“怪了,前番还跟着我呢,怎么现在倒不见她了?” “快去找找,莫怠慢了客人。”公孙复鞅很注重礼节,即便今日才与晓佩相识,却也唯恐冷落了她,而且刚才看她似乎是负气出外,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嘤鸣刚要动身,白气一晃,晓佩已经出现在了嘤鸣身边:“我在呢,没走远,就是不想现身。” 公孙复鞅笑道:“晓佩姑娘既然不饮不食,让嘤鸣伴你在苑中游玩可好?这里有许多姐妹在,定然和你说的来。” 晓佩倒是对公孙复鞅这般热情真诚的招呼颇为受用,觉得虽是今日初识,可这公孙复鞅真像是个知寒知暖的叔伯一般,也不见外:“嗯,在这里闷得紧呢,公子不嫌晓佩搅扰,晓佩便四下里转转。” “凉风习习,怡情畅怀,姑娘却是闷从何来?”公孙复鞅像是在开玩笑,问的话却大有深意。 晓佩看着公孙复鞅深邃洞达的目光,仿佛所有的心事都被他尽悉一般,不禁觉得有些害羞,不由自主的斜睨了池棠和薛漾一眼,池棠正与童四海交谈甚欢,薛漾呢?转头向亭外,似乎是怔住了。 顺着薛漾转头望去的方向,晓佩只看到夜空中一道蓝光,一道橙光正疾速的向这里飞来。 第007章鬼御营 只是片刻之间,蓝光和橙光就飞入了凉亭之中,并且立刻化作了两个女子修长窈窕的身影,径自向公孙复鞅一拜。 “翩舞(佼人)见过公子。” 薛漾轻轻啊了一声,眼神紧紧的盯着那淡蓝色衣裙的背影,脸上已是混沌痴迷的神情。 “情形如何?”公孙复鞅很自然的问道。 童四海洪亮的大嗓门也止住了,他知道,这是接应四方的锦屏女仙过来回报的时分。 “落霞山那一路没什么异常,小婢看那紫菡院也是张灯结彩,嬣姑娘有御气凌风之术,多半便是在后日出发,屈指算来,恰可在三月十五到达锦屏苑。”橙裙的佼人当先回道,她所看顾的就是落霞山紫菡院至豹隐山的送亲之道。 今日已是三月初八,七天之后便是公孙复鞅的大喜之日,公孙复鞅虽是仙圣,但对和傅嬣的这桩婚事却极为看重,不仅依足了人间礼法,更是殷殷切切,翘首以盼,原本超然物外的修炼心境也变得像初尝情爱滋味的男子一般,既兴奋喜悦却又带着一丝忐忑紧张,每天都让佼人在这条送亲之道上巡查照应,当真是蹙损淡淡春山,望穿盈盈秋水。 后日是三月初十,届时由紫菡院女弟子组成的送亲队伍将带着傅嬣越过这千山万水,一路粼粼而来,行堪踏道再加上移形换影的御气凌风术,五日路程,恰好可以抵达豹隐山锦屏苑。公孙复鞅面露憧憬之色,再次微笑叮嘱:“甚好,明日劳烦佼人妹妹,再去这路上看上一看,不怕别的,就怕紫菡院那里提前出发。” 佼人噗嗤一下笑了,每日里公子就是这般着紧这一路,当真是关心则乱,明明已是木已成舟的定事,他却总担心临时生变,浑没有平素淡然若定的心境。不过当着众宾朋的面,佼人自是不会说破,笑盈盈屈身一应:“是。” 蓝裙翩舞开口说话的时候,池棠不自禁的转头注意着薛漾的神态,不出所料,此时的薛漾目射迷离,仿佛痴人儿一般。 “嵇先生他们是五日前下的长江水道,穿山越岭,辗转已近了巴山左近,看这脚程,三日后就能到豹隐山百里开外,届时小婢即可施法将他们带来,不过他们人多,我一个可带不周全,还需要哪位妹妹帮忙,随我同去迎接。” 嘤鸣嘻嘻笑道:“我跟姐姐去。”扮了个鬼脸,眼神朝翩舞身后一丢,一脸嬉笑的神色。 翩舞恍如不觉,只是端庄着淡淡一笑:“嗯,那就劳烦嘤鸣妹子与我同去了。” 听到翩舞的这番回报,池棠知道嵇蕤一行三日后也将到了,心里一热,嵇蕤、董瑶、姬尧还有无食,可真正久违了,不知道那董三小姐的剑术练的是否纯熟了?那姬尧的修行是否精进了?那无食是否又学会了什么骂人的秽语污言?此刻想来,若能再听到“娘妈皮的”这四字真言,岂不是天籁之音? “翩舞姑娘辛苦,锦屏公子费心,池某替师弟妹们先行谢过。”池棠站起身,对公孙复鞅和翩舞深深一揖。 翩舞轻笑着还礼,公孙复鞅则捻须大笑:“紫菡院一别,还不知我那小侄儿究竟如何了,着实想念,待相见时我可要试上一试。” “小师弟天赋异禀,骨骼清奇,虽然入门时日较短,但修为已然大有进境,早不是那时的垂髫幼童了。”薛漾适时的站起答道,公孙复鞅哈哈大笑,口中一迭声的道:“好好好……” 笑声中,薛漾小心翼翼的向前一凑,耳根子似乎都有点红红的:“翩舞姑娘,你好。” “薛公子,你好。”翩舞很礼貌的屈身施礼,脸上泛起了一抹红霞,她身边的佼人,上席之侧的依依和嘤鸣同时笑了出来。 只有晓佩,将薛漾对翩舞的异样神情都收在眼里,心下没来由的一阵气苦,缭绕化身的白气运行的越来越快,而在看到薛漾抓耳挠腮的红着脸坐下,目光却兀自还恋恋不舍的在翩舞面上游移之后,晓佩嘴一撇,白气一晃,忽的隐去了身形。 “池兄薛兄,憩处早已安排,今晚只管放怀欢饮,宴后静心安歇,诸位高朋,来,再饮一碗。”公孙复鞅似乎没有注意晓佩的离去,而是举碗相邀。 童四海和邝雄爽朗的大笑在凉亭中远远传出,况三则不合群的仰脖自饮,抬袖摸了摸汁水淋漓的嘴巴。 …… “只管放心咧,俺能嗅出味来,就在这里,决计不会错地。”一个相貌粗豪的黑大汉以手遮眉,把眼光投向了面前的河洛群山。 他的身边是一大群形貌威武的大汉,他们都一样穿着犀牛皮所制的掩心甲,衣衫则是与氐秦锐士相同的黑色号坎,只有一个红袍的雄武男子与一个白衣鹤氅的俊秀少年显得与众不同。 “七哥啊,敢情你除了嗅女人的香味之外,还会嗅妖怪的味道?”鲁扬抱着两手,打趣罗老七的事他一向乐此不疲。 罗老七嘿嘿笑了:“那么多年护商,俺的鼻子早就比狗还灵咧,这股子味道俺可是闻的清清楚楚,是股子腥腥臭臭的味道,就是那种怪东西身上发出来的。” 白衣鹤氅的少年点点头:“七哥说的没错,我也能看到山里黑气发散,正是妖魔现身之相。” 红袍的雄武男子身躯站的笔直,背后的两柄铁戟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嘴角傲然一笑:“祁公子都这么说了,那就肯定没错!老七,你做先锋,当先开路!” “嘿嘿,只管放心咧!俺罗七哥保准把那妖怪一把揪出来!”罗老七拍拍凸起的肚子,桑的拔出腰后的大刀,“兄弟们,跟紧喽!” 语声未毕,身形早动,粗壮雄豪的身躯在山峦径道上竟是健步如飞,黑黢黢的身影一边跑着还在一边喊:“妖崽子,你爷爷来咧!” 红袍男子哑然失笑:“这老七,也不怕打草惊蛇。” “惊了更好,妖魔趋避之间反更容易暴露行藏,倒便于我们信手拿来。”鹤氅少年微笑,“若是世人都如七兄这样气吞万里,妖邪辟易,那么妖魔一族何堪道哉?” 红袍男子哈哈大笑,然后举手下令:“鬼御营听令!兵刃持手,束甲轻身,疾步起行!鬼御营第一战,看我等入山除妖!” 所有犀甲玄衣的大汉们短促的一声:“诺!”刀枪剑戟并举于前,在红袍男子的带领下,随着罗老七大呼小叫悍烈嚣张的身形快步奔跑起来。 新军登基的苻坚几乎立刻就开始了整顿吏治,惩处豪强,平息内乱的种种举措,于民则休养生息,于政则变法革新,提拔重用了一大批能臣士人参与朝政,王猛则被任命为中书侍郎,亦是跟随苻坚在励精图治的操劳奔忙中殚精竭虑,因苻生暴政而颓败的氐秦国势则渐渐复苏起来,假以时日,在明主贤臣的积极进取下,氐秦将真正成为强盛富足的国家。 忙于政事的苻坚并没有忘记在铲除暴君时所遭遇的那离奇一幕,妖魔鬼怪真的存在于世间,不仅如此,对于人间的朝局一样有干涉侵蚀之患,氐秦要真正强大,除了面对天下各国的兵戈杀伐,对妖魔鬼怪的险恶图谋一样要有应对之法。 所以苻坚特地留下了富有除魔经验的鹤羽门祁文羽,让他教授氐秦国中曾相助推翻暴君一役中暂露头角的英雄好汉们,修习降妖伏魔的种种法门。并新设了一支军队,名为“鬼御营”,由五士之一的烈戟士魏峰为将军,统领鬼御营,诛除魔君时大出风头的罗老七、鲁扬等人则为鬼御营佐军司马。鬼御营属于天子直辖,只奉天子特制的兕符号令,现在的人数还不多,总共只有两百余人,除了在铲除魔君之役那些跟随魏峰的河洛好汉,便是曾与虎狼冈群妖力战过的邓羌麾下骁骑中的能人异士组成,至于邓羌自己,虽然也极想修习降妖之法,但整军卫国的重任却不得不使他依旧投身于军旅之中。 彭城犀首剑徐猛最终没留在氐秦军中,在初步掌握了些降妖的法门后,执着于胡汉之别的徐猛选择离开氐秦国,返回家乡故土。 今天,是经过数月刻苦修行后,鬼御营的第一次真正出击,河洛群山发现有妖魔出没的痕迹,鬼御营全营出动,几日围追堵截,誓要斩妖伏魔。 尽管是第一次出动,可鬼御营的军士们并没有什么畏惧,事实上他们大多数也曾和妖魔交过手,在经过这些时日的修炼后,更是跃跃欲试,有心将那令凡人心惊胆战的异界生灵立毙于前,因此奔跑之际,愈加的虎虎生风,大有一往无前的赳赳雄威。 罗老七当先扎入一片雾气缭绕的山谷,忽的止住了脚步,嚣然四顾,手中刃身宽大的长刀挥了几挥,口中嘿嘿直笑。 魏峰带着鬼御营的军士们也赶到了,朦胧的雾霾和寒凉的山风立刻使魏峰异常警觉,手一招,军士们哗啦一下,以三人为垒,列阵站好,而三人之垒都是背背相靠,妖魔神出鬼没,能驾风遁身,而用这样的阵势就很好避免了腹背受敌,措手不及的危患。 祁文羽悠然在山谷中环视一遭,轻声笑道:“七兄找的真准,就是在此间了,让大伙儿小心,妖魔不止一个。” 话犹未了,谷中倏地卷起一阵嘶嘶怪响的黑风,铺头盖脸的向当先站立的罗老七袭去,祁文羽大呼一声:“来了!” “老子正等着咧!”罗老七满不在乎的咧嘴笑道,宽刃长刀迎向黑风,自上而下的一劈而过。 一股罡烈的戾气顺着刀势迸入风中,黑风如有所感,怪异的打了个转,便连风声也变作了呜呜之音,越过了罗老七,忽然分作五道向罗老七身后的鬼御营军阵扑来。 五道黑气中的一道贴近了谷边的三人小队,左首一名军士的犀甲忽然铿铿作响,那军士吼了声:“左!”三人的兵刃相合并击,直指左侧,恰恰在黑气涌至的当口,三件兵刃蕴含着别样气劲,黑气似乎不敢靠近,倏忽一转,已至右侧。 “右!”右首的军士喊道,而同时边上相邻的三人组中也响起喊声:“左!”两边共六件兵刃齐齐击向了这道黑风,黑风无暇可趁,只能忽的飞了回去。 另外四道黑风也是相同遭遇,三人一组的军阵密密排列,无论黑风钻的怎样刁巧,总是陷入好几队三人组的共同围剿之中,现在五道黑气只能转入了飞来的方向。 不过中间还隔着个昂然站立的罗老七,看着黑气复又飞回,这回可没客气,长刀迅疾无伦的打横一扫,隐隐有青色的光芒从刀锋现出,五道黑气抵受不住,被刀芒生生斫断,黑风散去,五个怪异的身形贴地打滚,咕噜噜的绕了开去,贴在山谷之侧呼呼喘气。 “怪了怪了,从来凡夫见了我等便是魂不附体,这些个家伙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说话的是一个枯瘦的男子,虽是人形,却长了条长长的满是绒毛的尾巴。 “难道这些人都是破御之体?兵刃上有股子怪力。”这是一个獠牙外翻的壮汉。 另一个尖嘴鹰鼻的人则看到了一身鹤氅的祁文羽,惊呼道:“是不休山的炼气士!他们都是伏魔道的!” 祁文羽闻言笑道:“我虽是鹤羽门弟子,这些人却还不是伏魔道中人,他们都是军人。看你们这身法,是虻山的妖魔吧!” “大秦鬼御营!专司降妖除魔!”魏峰将镔铁短戟持在手中,戟尖对着现形的五个妖魔一指。 五妖之中唯一一个兽首人身的怪物恨恨的道:“鬼御营?什么玩意儿,是要跟我们作对么?”野猪脑袋发出了哼哼的声音。 最后一妖单从形象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黑衣长身,倒似是人间的苦读功名之士,惟其如此,表情却也显得特别阴鸷:“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我们乃为捉拿逃犯而来,各行各道,互不相犯,如何?”其实在他们一开始被这些鬼御营军士相逼的时候,是存了反击之心的,堂堂虻山妖族竟给凡人逼赶,成何体统?待到一交手之下才发现这些人不好对付,于是这最阴鸷的妖魔说出了这番话,其间之意已和退避告饶差不多了。 “你们好像没听明白,魏将军说的很清楚了,大秦鬼御营!专司降妖除魔!不管你们出来干什么,既然被我们盯上了,就不会再放过你们。”鲁扬嘴角带笑的说了句,挺直了手中的长矛。 “鬼御营!杀!”魏峰短促而坚定的命令响起。 第008章诛妖 “当真是想撩拨虎须,自寻死路么!”阴鸷的黑衣文士一声冷哼,眼中厉芒一闪,他给出各行其是的建议不过是不想耗费时力的权宜之策,毕竟重任在身,主要的目的是擒拿跟从大力将悖逆逃脱的虻山罪徒,所以不想节外生枝而已。可既然这帮凡夫这么不识抬举,那可就只能痛下杀手了,他们难道真的以为有着千年修行的虻山妖族会怕了他们不成? 犀甲武士挺着兵刃,严整的阵列缓缓向前,每走一步便发出短促的一声“呼”,人数虽然不多,但肃杀嚣烈之气浩荡自生。 尖嘴鹰鼻的妖怪一声唳鸣,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瞬时间谷里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巨大的山岩霍然悬于半空,鹰鼻怪手势一挥,山岩嘭的炸裂开来,碎石如离弦之箭,密密麻麻的激射向鬼御营的军阵。 “盾!”魏峰大喝,所有军士刷的一声从背后取出厚重的铁盾,三三为掩,将队列遮蔽的严严实实,碎石击在铁盾上当当乱响,可鬼御营前进的阵势却没有停下脚步。 立于正中无遮无掩的罗老七却抢先一步,长刀挥舞,丁当几下打开近身的飞石,一个跃步,长刀刀芒焕然,直取那鹰鼻怪。 鹰鼻怪不意这黑大汉竟勇悍至斯,尤其刀上戾气森森,自己纵有妖法护体,可若被此刀气击中,一样也是碎骨裂身之祸,当下低声骂了一句,急忙化身黑气退避。 罗老七刀势未止,刀芒击在黑气散开的空地,火花四溅,一边的野猪脑袋发着闷吼,呼的一下便扑了过去,这一扑又卷起一阵狂风,其势若有千钧之力。 长尾妖毛绒绒的尾巴突的一长,打着转儿随着黑气缭绕缘附而上,要在野猪妖扑倒罗老七之前用这长尾缚住罗老七的身形,这般双管齐下,纵算是多年修炼的伏魔道好手也经受不起。 眼看野猪妖将将扑到罗老七面前,而长尾妖的尾巴也挨近了罗老七的身体,罗老七长刀未起,遮拦不周,可二妖身形忽然刷的一声,齐齐消失。 转眼间二妖身形刷的在鬼御营军阵之中显现,二妖大惊,不知出了什么异样,可鬼御营军士立刻刀枪并举,刺向了甫一现身的二妖,二妖哇哇大叫,趋避闪躲,一时手忙脚乱。 化气为境,以念为力。这化气念力,虚空移形的法术正是祁文羽所施,对付这样的邪魔小妖正是得心应手。 罗老七浑不在意遇险得救,更没多想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两妖合击何以转眼身形皆无,他抬起长刀,正看到那獠牙外翻的妖魔瞠目而视,大喇喇转手怒劈,一句“入你娘!”,刀芒从獠牙妖的脖项间齐齐划过,募的黑血喷涌,腥臭四溢,獠牙妖身体扑通倒地,斗大的脑袋骨碌碌的滚落了下来。 也是这獠牙妖倒霉,他被虚空移形的神奇法术吸引了注意力,一时猝不及防,倒被罗老七一击得手,一身强横妖力未得施展,便已然身首异处,一命呜呼了。 颈腔溅洒的黑血中隐隐有几道淡灰色的气流浮起,这便是妖魔死去时飘散的元灵,獠牙妖身边的黑衣文士悚然心惊,双手一翻,浓厚的黑气瞬时间包住了罗老七的身形。 “聚!”黑衣文士耳中听着在鬼御营军阵中恶战的二妖吆喊,不敢迟延,轻叱一声,包围罗老七的黑气顿时围拢。这是他的独门秘法,以千年妖灵修炼的缚体噬骨术,黑气在咒语之中将会产生如万丈深海之下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可将笼罩的敌手生生压成一团肉酱,只要敌手的玄灵之力比之其稍逊,便万难破解,可谓狠毒异常。 就手除去这黑大汉,也算替刃牙报了仇,再火速解决掉眼前这些放肆的凡夫军士,什么鬼御营,不过是纠合了几个有破御之体的凡夫,并异想天开的欲与吾族之辈颉颃的蠢货们罢了。黑衣文士恨恨的想着,他对自己的缚体噬骨术极有信心,眼前是一个人也好,是千军万马也罢,此术一出,定可大功告成。 刀芒从聚拢的黑气中湛然而出,依旧带着凌厉雄浑的劲力,黑衣文士一怔,抬手急封,“当”,火星一闪,黑衣文士的身形高高的飞起,又在谷边山石上倒退着落下,险些站立不住。 黑气散去,露出了被挤得龇牙咧嘴的罗老七的大黑脸,罗老七揉了揉生疼的肌肉,呸的吐出口带血的唾沫:“入你娘,好险,差点挤死老子!” 黑衣文士硬接一记刀芒,胸中气血翻腾,此际看缚体噬骨术就这样被破,对方行若无事,不由骇然色变:“你……你是什么人?” “老子横扫河洛群山,威震中州八方,乃鬼御营佐军司马罗七哥是也!”罗老七现在自得的称谓又有了变化,不过喊将起来的雄豪自得一如既往的容光焕发,并且很快就舒活了筋骨,虎吼吼的又要蹂身杀上。 “呼”,强劲的旋风把罗老七的身形带了个趔趄,山岩裹着黑风重重的向罗老七砸下,这是前番闪身退避的鹰鼻怪又回来了,罗老七怒喝“操!”,顾不上追击在山石上暗自调息的黑衣文士,而是着地打滚,避开了万钧山岩,转刀相迎,和那鹰鼻怪又斗在了一处。 黑衣文士将烦恶痛楚之意稍稍按捺,看场上情形,野猪妖和长尾妖被困在鬼御营黑压压的军阵之中,那些军士各依势列,刀矛起处,锋锐难当,只不过交战了一小会儿,野猪妖和长尾妖便已多处遭创,虽然他们带着妖术的反击也能使对方三三为垒的队列短时崩散,但军阵连延周整,一垒被溃,余垒立即补上,又以重重铁盾相掩,厮杀间不露一点破绽缝隙,看来这些军士倒并不是都有伏魔之力,但依靠这种阵法和被施以了一种咒术的兵刃,却能给千年修行的妖族之体带来极大的杀伤,这是几时冒出来的凡夫军队? 黑衣文士立刻做出了决断,不可再恋战下去了,这是新的情况,当回报吾族千里骐骥王,至于追擒逃犯罪徒之事,只有回去请吾王另派如四灵或天军将佐这般的高手前来了。 野猪妖一声惨叫,鲁扬铁箍般的臂膊扣住了他的脖项,而用的还不算太顺手的长矛却趁势从他后心穿过,一柄带着血迹的矛尖在野猪妖的胸前突起,野猪妖浑身抽搐发抖,一道涣散的垂死元灵从创口浮起。 长尾妖的尾巴刚刚绕住了一垒三名军士,还未及运力束紧,那三名军士却反而用兵刃伸出牵住了他的尾巴,乱了他的身法,长尾妖大惊之间,四下里无数刀枪剑戟便作一堆儿攒刺劈砍而下,尖利的刃锋破开了妖术护庇的血肉之躯,长尾妖惨呼连连,终至渐渐没了声息。 “走!不可再战!”黑衣文士向还在缠斗中的鹰鼻怪交代一声,现下已然是一败涂地,再有迟延,只怕尽数覆灭于此,黑衣文士不等鹰鼻怪答应,立刻化为黑气冲天直上,在山谷间飞行显然完全受控于那鹤羽门炼气士的化气念力之术,黑衣文士可不会重蹈覆辙,只有向上疾行才能脱出此困。 鹰鼻怪在罗老七刚猛的刀法下早已左支右绌,若非妖术幻形的造诣颇高,早就落败授首了,可是罗老七的缠斗狠战却也使他无从施展那些飞沙走石的妖法,正困窘间,闻听那黑衣文士一个走字,便待虚晃一招,飞身远遁。 这一下却又乱了身法,罗老七出手如电,在鹰鼻怪行将退步的一瞬之间,已将长刀狠狠搠进了鹰鼻怪的尻背,鹰鼻怪浑身一震,一种从未有过的凉寒剧痛从创处蔓延开来,罗老七拔出血淋淋的刀尖,对着僵直的鹰鼻怪身形又是横向一挥,干净利落的斩下了鹰鼻怪的首级。 鹰鼻怪的尸身倒下,黑衣文士的黑气化身则刚好离地而起,祁文羽看在眼里,轻轻一笑,便待戟指遥遥点去,手未伸开却被魏峰拉住:“公子莫急,首战取彩,也让魏某发发利市。” 魏峰忽然舌绽春雷,一声清叱,抬手处,银芒如电,带着尖锐的破空之音,正是一柄短戟含着破御之力飞射而出,径直没入空中疾行的黑气之中。 气流撞击,蓬蓬汹涌,黑气转眼直坠而下,而在现出黑衣文士形貌的身体重重砸落于地之时,魏峰矫若游龙的身影也正好纵跃而至。 黑衣文士的面容已经发生了变化,高颧突唇,像是一只山猿,此刻嘴角带血,气息奄奄,他的胸前,正是一柄带血的戟尖穿出。 身为虻山食人为常的妖魔,黑衣文士最后望向凡人的眼神竟然带着一丝畏惧,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事实上这柄短戟带着雷霆之势穿过他胸前时,就已经迸断了他的心脉。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红袍的雄武男子从他胸前拔出短戟,而后带着轻蔑的笑意,在他的脖项前一划…… 黑衣文士在一个奇怪的角度,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自己眼前缓缓倒下,等他醒悟过来这是自己头颅预先落地的缘故之时,最后的一丝神智也已经飞逝而去了。 “鬼御营首战,杀妖之数,五;鬼御营重伤者一人,轻伤者十三人,战死者无!”一个军士向魏峰躬身禀道。 “首战大捷,国之大幸!携妖魔首级,向君上请功!”魏峰举起了手中的短戟,戟尖之上,则插着黑衣文士已经变化而成的硕大山猿头颅。 欢呼雀跃的声音充满了整个雾气渐散的山谷之中。 …… 五具没有头颅的尸身在山谷之中陈杂,衣襟袍服在诡异古怪绝非人身的躯干之上显得空空荡荡,而在这五具尸身边,却出现了三个人影,不,准确点说,是四个,只是第四个人影也一样躺倒在地,面无血色,昏迷不醒。 “山猿暮隐,秃鹰裂岩,暴豕乌面,灵猴长尾还有巨獒刃牙,一个都没留,都被那些人杀了。”一个白衣少年检视着五具尸身的创口,暗暗咋舌。 “这几个都是以身法见长的,却都被人间军士所杀。”一个臂膀上全是豹纹的年轻人坐在地上,刚一动身,便轻哼一声,似乎是有极大的痛楚,捂着右腿,强自忍耐。 “师兄小心,这腿伤还不曾痊愈,不可轻动。”一个绿裙的娇媚少女急忙上前扶住。 年轻人恨声道:“若是将岸完好之日,这五个小妖岂足一击?可恨师父遭那逆贼陷害,大仇还未报,我们却被这几个幺魔小丑一路追杀,便如丧家之犬。” 这几人正是从虻山脱逃而出的将岸、灵风、烨睛,而陈嵩却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若不是灵风和烨睛一直用慕枫道玄灵之气相渡,只怕陈嵩早就病重身殁了。 灵风一众的脱逃之路并不意外,即位后初稳大局的千里骐骥立刻就清楚他们是逃出虻山了,虽是熊罴余孽,无足轻重,但千里骐骥还是命令虻山的几个追踪高手开始了对他们一行的追杀,斩草务必除根,千里骐骥对于这句人间俗语是深为认同的。 离开虻山的结界,就在人间洛水之滨,对于虻山之众来说,这不是什么秘密,负责追踪的是虻山新创立的袭风众五位高手,他们就是通过这条路黏上了灵风一行。袭风众五妖在虻山也不是泛泛之辈,尤其精擅追踪察形,灵风烨睛却要照拂重伤的将岸陈嵩,又众寡悬殊,轻易也不敢和这袭风众五妖交手,只是在这河洛群山中疲于奔命,一直未能摆脱那五妖,不禁甚是头痛。 也是袭风众五妖建功心切,在察知灵风一行的行踪后并没有通知虻山的袭风众大队,只想自己独占其功,因此在群山中紧紧相逼,不觉已有数日,便是这几日,却给他们惹来了杀身之祸。 谁能想到,人间建立了剿除妖魔的军队?谁又能想到,这支剿除妖魔的军队不仅主动缠上了袭风众五妖,还一举功成,将五妖尽数屠戮?无意间却也是救了灵风一行。 烨睛远匿云中,早把鬼御营斩杀五妖的情景看在眼里,到现在还心有余悸:“那些人还真厉害,我们要是遇上了,也得是一样下场。” “不错,在他们眼中我们都是妖,他们能杀了袭风众,也一样能杀了我们,这一带不能久留,还是想想究竟投身何处去。”将岸点点头,虽然伤势未复,但神智早已清醒。 灵风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看了看陈嵩断腕处的伤口,渡过一丝青幽色的灵力去。 “刚才那些人是氐秦国人,这样看,氐秦国一带是去不得了,他们现在拥有了这样的军队,就算我们不怕,也终是麻烦,况且这里也离虻山本境太近。”烨睛在思忖一番后,给将岸出了建议:“而你和陈先生伤势未复,尤其陈先生,到现在还没醒,再拖下去,只怕性命有碍。我倒有个好去处,那里既不敌视我们,也有强力护持庇佑,更是在虻山辖区之外,我们大可前往一试。” “何处?” 烨睛的话语斩钉截铁,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巴蜀深处,豹隐山锦屏苑。” 第009章情思缱绻 即便是夜色深沉,早过了人定亥时,可整个锦屏苑的村落间依然是灯火煌煌,在幽雅山野中就像是繁星密布的天际整个倒映下来,闪闪烁烁,璀璨多彩。 之所以说璀璨多彩,那是因为村落里的灯光并不是凡世间那种昏黄的颜色,锦屏苑的女仙不知用的什么法子,将照明的灯火化作了许多种色彩,一如瑰美的七色彩虹,妍丽异常。 修道有成的仙子们是不必如凡夫俗子般剔守寝食遵时的规律的,其实她们早脱了五谷轮回的烟火之气,既不会太过饥饿,也不会因一日的操劳奔忙而困乏着想要入眠,七彩斑斓的灯火之中,不时能看到纤纤身影翩身而过。只是由于现在在锦屏苑的客居有贵客休憩,所以仙子们都很自觉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即使偶尔有欢乐的笑声传出,也是压低了嗓音宛如春风般柔和的轻响。 晓佩飘在半空,假如不是远来为客的礼貌,郁郁烦闷的心情几乎令她想放喉一唱,无论是哀伤凄婉的《邶风·静女》或者戚戚清绝的《郑风·子衿》,都与现在微微酸涩,而又有些忧思徜徉的心境多有相合。 白气凝华的身形转了半晌,晓佩又将目光投向了山后的丛丛竹木间,几栋雅致的竹屋木楼在夜色下只能现出朦胧黑影,那里便是锦屏苑的客居之处,远来道贺的宾朋们都居憩在那里,而那个家伙应该也因为酒意醺然早就入睡了吧。 不,不必饮这许多酒,他在看到那蓝裙子的女子之后,就已经醉了,黝黑脸膛红的就像是秋后霜打过的紫茄,比饮了酒而泛起的红潮还要浓重,那期期艾艾的言谈举止,无不在说明,那隐藏心底里的惶惑感知已是呼之欲出,即便是嘤鸣她们发出戏谑的笑声,也懵然无觉。 晓佩很不舒服的回想薛漾在凉亭小宴中的情形,却也最终没一舒歌喉,白影飘飘,倏忽一下离开了幽静的夜空。现在,她不想任何人看到她,看到她落寞惆怅的身影,找一个所在,好好想一想,自己这样失态忧郁是为了哪般? 白气在正对虹琼飞瀑的山崖前现出了身形,晓佩现在的形象就是一个少女抱着腿,独自向隅,落落寡欢的模样,瀑声依旧隆隆,水珠形成的雾气和晓佩的身形嵌合成了奇妙的场景,远远的看过去,就像是濛濛水雾中坐着一位淡雅如仙的精灵一般。 “是什么让我的小友这般怅惘?”轻柔的嗓音忽然传出,青影一晃,却是带着微笑的公孙复鞅出现在晓佩身边。 “啊……”晓佩有些紧张,虽然对这位今天才刚刚相识的锦屏公子印象不错,可在这心潮起伏的时候,终是不便在还不熟稔的公孙复鞅面前表现出来。 “没……没什么,就是看看山景,吹吹夜风,公子这里真美,就像仙境一样。”晓佩搪塞道,脸上的白气有意无意的加深了些,这样对方就看不清她的表情了。 “可你在这片仙境之中,却心情郁郁,为了一个男子而黯然神伤,是不是?”公孙复鞅还是宽和的笑着,并且很自然的坐在了晓佩的身边,“在宴席上你的不告而别就是源于此,我早就看见了。” 如果晓佩还有为人身时的正常血行,那么可想而知,在听公孙复鞅这般说话之后必然是面上一红,而现在,却只能用白气的蕴蒸加速表达心中的猎猎不安,说话时也有了些局促:“哪里有?只是人多气闷罢了,我不惯在人群里置身而已。” “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公孙复鞅古雅的嗓音忽然哼出一首歌,在瀑声如雷之中犹然沥沥清晰。 晓佩一怔,闷声不语,公孙复鞅则在哼唱之后哈哈一声长笑:“邈邈相思,烨烨爱慕,复鞅自修成大道之后,也只是在得遇嬣卿之后方始相知,因由此知,故铭此衷,深爱而不可得才是真正煎熬般苦煞人,晓佩小友也是缘此同慨么?” 晓佩看着公孙复鞅厚朴亲切的面容,心里募然一动,只觉得眼前这男子便如深挚关怀自己的叔伯至亲一般,那深邃宽和的眼神仿佛要将自己心中的苦楚一股脑儿的勾出来,再也忍不住,哇呀一声,哭了出来。 “复鞅喜欢小友的纯真可感,这便强作解人,小友有什么心事,不妨一吐为快。”公孙复鞅目视晓佩,亲和的笑容便像个知心知意的敦仁长兄,末了还补充一句:“我不会对别人说的,今晚所言,便只你我知晓。” “我喜欢过一个男子,那是庄里一个庄户的儿子,虽然我已记不得他的音容笑貌,却只是刻骨铭心的记得,我喜欢过他。” “刻骨铭心的是你的涟涟情思,而不是他,那个你所喜欢过的庄户之子。” 晓佩勉强一笑,说话时候还有着释放痛哭之后的抽泣:“是的,我只知道我的心里也曾为一个男子掀起过波澜,岁月漫漫,在我成为一个漂泊无依的孤魂之后,我总是用这提醒着我,我曾活过,曾经也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少女,如果不是我的夭亡,我会和那些女孩子一样,嫁人育子,生老病死,总会和一个我爱的或不爱的男子,厮守这一生。然而这终将是虚无缥缈的幻想和憧憬,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属于我。作为魂灵,应当是渺淡生死,轻描淡写的看着世人男女的爱恨情仇,因为,这完全是两个世界的感觉,不是么?” 公孙复鞅没有作答,只是用温热宽和的眼神让晓佩继续说下去。 “直到我遇见了他们,遇见了他,我每天都和他在一起,观察他,感受他,可我忽然发现,我是多么渴望在每一天见到他,眼中只要有他的身影,我就会觉得这一天是那么充实,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一言一行,都能吸引着我的注意力,我想……”晓佩舒了口气,稍稍冲散了氤氲面前的白雾,“……我是喜欢上了他。” “那位薛兄弟,黝黑面孔却有着火热般内心的好男儿,从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什么人。”公孙复鞅笑吟吟地说道。 晓佩嫣然一笑,夸赞薛漾的话语听在耳中比夸她还要欢喜:“嗯,便是这个庄稼汉一样的家伙,我从没想过,我只以为我喜欢的男子都应该像诗歌里那样,玉树临风,俊俏儒雅,可是当那种感觉募然而至的时候,我却不由自主的深陷入去,将翱将翔,弋凫与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说到最后,晓佩不自禁的轻吟起诗经中的词句来,眼中满是盈若秋波的小儿女情态。 “他知道你的情意么?” 晓佩从思绪中醒觉,眼中光芒一黯,缓缓摇了摇头,身上的白气剧烈的飘动起来:“他却哪里知晓,我也不会让他知道的。” “既是爱慕,便当让对方了然心意,却为何独心自持,郁郁难解?” “我只是一缕没有形体的魂灵,我能去爱人么?就算情真意热之际,他的拥抱也只能穿过虚无的气流,所以,在今天我发现他其实心有所钟之后,我并没有记恨那位姐姐,也不恨他,我只恨我自己,我没有资格去寻觅有情郎,更没有资格让任何男子爱上我,我已经想的很明白了,今日宴上的失态,只是我小女孩性情的自怨自艾,倒让公子为此操心,晓佩谢罪。”晓佩的语声越来越低,尽管又恢复了温婉知礼的模样,可也不由泛出一丝清冷落寞之意。 公孙复鞅微笑着直视晓佩良久,才悠然一叹:“炼化横骨的妖灵之属虽有了人身,但多沉湎于肉欲,而慕枫一道的修炼,就算克制了欲念,却也抑制了人伦大爱,无数慕枫道精灵为此耿耿不已,如果他们得以窥知人间情爱的真谛,那么他们的修为将更为精进升华,但是可惜,真正感受到情爱的妖灵实是凤毛麟角,这点,便不如魂灵化身的你,我很想祝福你,祝福你的情愫最终得偕,然而你这其中还牵扯到了我另一位好妹子,我可不忍偏帮任何一位了。” 晓佩矜持的笑笑:“我知道的,那位蓝裙子的姐姐嘛,她是你的体己之人,我没想过和她争,左右我也只是个魂灵,自己想开就行了,过阵子就好啦。” “这件事,不仅是你,也是薛兄弟和翩舞各自的事,谈不上争不争的。我只说一句,既然是他令你轻松愉悦而心生爱慕,你也当放下心事,让他感受到轻松愉悦,可别郁郁寡欢的自己躲着难受。” “谢谢公子,难为你还这么关心我这么一个孤魂,我想,我很快就会好的。”晓佩像是解开心结一般的笑了,最主要的,郁结的心怀得以倾诉而出,心中多多少少也轻松了一些。 灵魂的泪水也是气体,只不过在白气缭绕之中凝结成了水滴的形状,仍然留在晓佩的娇靥之上,晓佩兀自未觉,本欲欠身告辞,可公孙复鞅接下来的话却使她怔住了。 “待我大婚之后,我会给你一个身体,一个可以去爱,可以被爱的美丽身体。” 公孙复鞅微笑着站起身,抬手轻轻于晓佩腮边一抹,那如水滴般的气状泪珠顿时掺在了飞瀑溅起的濛濛水雾之中,涓散,飞远…… …… 第三天晚间,公孙复鞅大婚邀请的嘉宾终于到齐。 池棠是在一阵熟悉的汪汪汪的狗叫声中赫然有感的,而在他和薛漾刚一转身的时候,一个黄色的身影忽的扑了过来,两只前足趴在池棠身上,尾巴不住快乐的摇晃,却不正是秽语无食? “想死你们了!娘妈皮的!”无食欢乐地说道,池棠哈哈大笑,亲热的拍拍无食的脑袋,这家伙几个月下来倒是长胖了,看来他在乾家本院的日子相当滋润,而无食立刻忙不迭又往薛漾身上一扑,带着呼呼热气的嘴巴把薛漾脸上舔了个遍,薛漾嘻嘻笑着,挠着无食的肚腹,全然不顾满头满脸的口水。 “我是跟那蓝裙子的小蝴蝶一起来滴。”无食贼兮兮地说道,听语气,似乎是在表功。 “那又如何?”薛漾没明白。 “我呢,为了表达谢意,先用我们小狗的方式在那个蓝裙子小蝴蝶脸上舔了一番,然后忍着什么人都没舔,直接就舔你脸上了,香不香?算不算间接亲了个嘴儿?”无食坏笑。 薛漾涨红了脸,然后紧张的抹抹脸,顺手给了无食一个惯常的爆栗,无食发出夸张的怪叫,嘿嘿着蹿到了池棠身边。 久违的场景,一人一狗的相互捉弄,池棠想起昔时薛漾和无食的过往种种,禁不住的再次大笑起来。 蓝裙翩舞这时才带着嵇蕤步入,嵇蕤上来就亲热的给薛漾胸口一拳,挤眉弄眼的笑了笑,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而后哈哈笑着对池棠道:“池师兄,别来无恙?” 师兄弟久别重逢的快意洋溢在锦屏苑的凉亭之间,池棠嵇蕤和薛漾的爽朗笑声以及无食兴奋的叫声远远的传了开来。 “池叔……池师兄。”姬尧很快的改了口,呼唤的极为亲热,嘤鸣牵着他的手,看样子是刚刚飞行落下。 “哈哈,小师弟。”池棠才刚转过头,还没来得及看清姬尧现在的模样,忽然一股香风扑面,一个窈窕玲珑的身体冲了过来,池棠一怔之间,温热的身体募的贴近,双臂环抱,竟是紧紧的拥住了自己。 第010章重逢 仅仅从这股茉莉清香便也可知,这正是久违了的董家三小姐董瑶,不过现在应该唤她为九师妹,只是这数月相别,何以九师妹竟这般不顾男女之嫌,当众将自己紧紧拥住?池棠有些愕然,心里微微一动,双手抬起一半便即僵住,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董瑶将娇美的脸庞抬起,脉脉盈光的眼神则迎上池棠略有些尴尬的面容,甜甜一笑:“池师兄,我来啦。” 池棠呵呵笑道:“九师妹,你好呀,这许久未见,看你现在倒是健旺了许多,倒像个英姿飒爽的女侠呢。”说着,悄悄将身体向后仰了仰,因为董瑶纤细玲珑的身体似乎和自己挨的也太近了些,他很有些不好意思。 董瑶却没有注意池棠悄然的躲避,笑的如花枝乱颤:“池师兄也这般说?我现在学了好多,不仅把你教我的剑招练得纯熟,还修习了灵力运转之术呢。” 董瑶说话的声音如银铃般悦耳,满是久别重逢后的喜悦之情,而她拥抱着池棠的姿势一直没有变化,池棠的脸也不自禁的有些红了。 薛漾促狭的想着:“你教我在女子面前别像懵懂无知的少年那样,在患得患失中进退维谷,怎么九师妹这一番真情流露,你倒做不回真实的你了呢?”董瑶对池棠感怀深挚的情愫在乾家几个师兄弟之间不是什么秘密,那时节,甘斐私下里也绘声绘色的对嵇蕤、栾擎天、薛漾几人描述过,只是瞒着董瑶和池棠两人罢了。 无食伸长着舌头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不自禁便有些兴奋,喉头一动,就待说话,薛漾见机的快,火速把无食脑袋一敲,无食大怒回头,看薛漾眼神正暗暗示意,无食狗眼跳了跳,表示心领神会,便继续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旁观了。 “嗤”,一声轻笑,却原来翩舞注意到这一人一狗的动作,觉得有趣,不禁笑了出来。薛漾抬头看向翩舞,当和翩舞的盈盈眼波对上之时,心里怦怦直跳,但这次,薛漾并没有再把视线转开,而是勇敢的直视过去,嘴角一咧,给了个潇洒的笑意,倒是翩舞脸一红,闪烁着移开了目光。 嵇蕤持重的微笑不语,莫不是乾家的春天已经到了?一群光棍汉中,二师兄甘斐眼看着就要成亲了,现在池师兄和董师妹、还有这薛师弟也是好事将近的苗头,若是云游在外的师尊知晓这些,可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了。 池棠脑子里一阵嗡嗡之音,没有听清董瑶的说话,其实是他在快速转念,如何找个由头可以不露形迹自然而然的脱开董瑶的拥抱。当然,并不是他厌恶这位娇俏可惜的九师妹的亲近,而是他觉得太突然,突然的有些不知所措,多年养成的儒家侠士的迂腐心态在这时候让他非常局促。 “知道吗?灵泽老爷爷可专程授了我这法门哟,我也可以练降妖除魔的法术啦,你看,我把这招也给二师兄看了,二师兄眼睛瞪的比牛还大呢。”董瑶急着向池棠展示这些时日修炼的成果,她纯是和池棠许久未见,这拥抱也是心中渴慕之情的一次发乎自然的表现,只不过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现在她终于松开拥抱,将纤纤玉手在池棠面前一示,略一动念,一蓬湛蓝的火焰顿时在白皙的掌心呼的现出。 池棠原本刚为脱开的拥抱暗松了一口气,现在却被董瑶展现的掌心现火之术给震惊了,不独池棠,薛漾也是一脸惊诧的神色,他们都还记得,九师妹分明只是通灵之体,或可感知妖鬼,但自身却没有任何玄灵法力,这手离火绝焰之术却是从何而来? 姬尧笑嘻嘻的走上前来:“我和师姐都得灵泽爷爷传授了呢,师姐现在好生厉害,寻常的妖鬼都不敢近身的。” “竟有此等奇遇?那可真是极大的造化了。”池棠拉过姬尧,一番仔细端详,他对这个从董府收来的小师弟极为关心,现在看他身量略高了些,垂髫孩童的稚气已经在他可爱的面容上荡然无存,有的只是一种和年龄绝不相称的深邃的笑容,“那你呢?你和灵泽爷爷学了什么法术?” 姬尧眼中忽然现出一种迷离若幻的光芒,看了看池棠,又侧头看看董瑶,甜甜的笑了,摇摇头,却什么也没有说。池棠不明所以,也还罢了,董瑶却面红耳赤起来,嗔怪的在姬尧额头轻打了一记:“又乱看到什么啦!” “师姐真要我说?”姬尧现出调皮的表情。 “啊!”董瑶的脸顿时红的像熟透的苹果,慌慌张张的道:“不许说,听到没?” “谨遵师姐之命。”姬尧像大人一样躬身为揖,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只有池棠隐隐觉得这话题似乎和自己有关,却又不便细问,很有些摸不着头脑。 “佳客已至,复鞅迎迓来迟,失礼失礼。”公孙复鞅清越的嗓音打断了凉亭中的欢声笑语,嵇蕤闻声转头,只见公孙复鞅淡青色锦袍,宽衣长袖,施然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人,瞧衣着服色,倒似乎是伏魔道中的人物,当先正色端身,摊手行礼:“公子恁地多礼,还请几位姑娘专程相接,倒是我们给锦屏苑添麻烦了,乾家弟子嵇蕤见过公子,恭贺公子新婚大喜。” “哈哈哈哈,嵇兄见外了也,原是复鞅诚心相邀,这千里迢迢,倒让嵇兄一行多蒙跋涉之苦了。”大笑声中,公孙复鞅施了一个古意殷然的先秦礼节。 接下来,便是一派喧闹的待客叙契,跟随公孙复鞅前来的正是童四海、邝雄并天清子和玄瑸子几位贺客,那地绝门的况三似乎并不合群,没有一并前来。两下里又是一番见礼,凉亭里热闹非凡。 公孙复鞅的注意力则放在了姬尧身上,拉着姬尧的手,好一番端详,满眼的怜爱之意:“宝儿高了,也壮实了,伯父看着高兴。” 姬尧正要说话,公孙复鞅却摇手一止,微笑着将宽大的手掌覆在了姬尧的额头之上,姬尧只觉得一股淡淡的热意在额头盘旋,浑身舒泰,情知这是公孙复鞅在用无上法力对自己的过往进行感应,当下也微笑不语,而是运起灵泽上人传授的预知之术,深深透入这位父亲的结义兄长的念力气海之中。 公孙复鞅闭起了双眼,在玄灵感应下,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样的景象: 一个褐衫短襟的幼童反复的奔跑,速度越来越快,疾速向前的身形连成了一个个层层相叠的重影,及至转瞬之间,便是移形换位之像…… 褐衫短襟的幼童一声清叱,手中寒光一闪,一股罡力透过一株参天大树,而在幼童收起兵刃之后,参天大树发出喀喇喇的声响,从中缓缓倒下,竟是断成两截,幼童吁了一口气,露出了酒窝湛然的可爱的笑容…… 一片雾气深霾之中,一个宽大的背影立在闭目瞑思的幼童面前,那宽大背影伸出皱如橘皮的枯瘦大手,亦是在幼童的头顶天灵轻轻抚过,淡金色的光晕包住了宽大背影和幼童的身形…… 公孙复鞅睁开双眼,由衷的感到快慰和欣悦:“宝儿竟得灵泽上仙亲授玄法?胜我多矣!”方今之世,冥思得道者不过寥寥几数,除了公孙复鞅,余者亦早如飞升羽仙,难觅其踪,待从姬尧的过往神思中看到灵泽上人的背影,公孙复鞅不由喜出望外,灵泽上人万年冥思修为,纯以功力而论,犹在自己之上,宝儿能得其传授功法,进益岂可以道里计? 姬尧却看着公孙复鞅,面露茫然之色。 公孙复鞅似乎知道姬尧茫然的原因,微笑道:“你是用预筮之法来看伯父吗?” 姬尧点点头,他竭尽功力,却只能在公孙复鞅的气海意念中看到白茫茫的一片朦胧。 “伯父已出天命之格,世间任何占卜预筮之法都不会对伯父起效应的。”公孙复鞅爱怜的一抚姬尧的小脸蛋:“回头伯父传你几手凝灵蓄力的法门,让你在加冠之前,就能成为天下第一流的修玄之士。好不好?宝儿?”这几月间,公孙复鞅除了忙着操办婚事,对于一直不明下落的念笙子也费了不少心思,甚至还去了中原北境之地多方查探,却一直未得其踪,既然没有结果,公孙复鞅也就不便对姬尧多说,这样倒有表功邀好之嫌,只是打定主意,将宝儿视如己出,把这位好友之子培养成一个古往今来少有的修玄高手。 姬尧却只是未置可否的笑了笑,避开了这个话题:“好教伯父知道,我已不叫宝儿了,师兄们替我取了个名字,唤作姬尧。” “姬尧?承你父之姓,禀尧舜大道为名,好好。” “不,尧,这是我另一个父亲姓氏的谐音。”姬尧出口纠正。 …… 当晚的接风晚宴还是在凉亭中举行,锦屏苑的宾朋们虽然不多,却也把小小凉亭挤得满满的。地绝门况三在晚饭时分才姗姗来迟,心知与乾门弟子有隙,也没打算见礼,谁知嵇蕤还是依足伏魔道礼节,向他恭敬致礼,况三意外之余,草草还了个礼,炯炯目光在嵇蕤面上扫了好几遍,倒底没有多说话,还是坐在了自己的末席之上。 从橙裙佼人处得来的消息,紫菡院的送亲队伍已经在昨天上路了,白日里变作寻常商旅化装而行,入得晚间,则施展御气凌风术,凭风疾飞,一日里便可行走数百里,恰可在三日后的成婚大典及时赶到,据佼人说,紫菡院一共出动了十人,都是自傅嬣以下,紫菡夫人最为得力的几位弟子,而紫菡夫人自己虽未随同往贺,却也奉赠不少嫁妆礼品,可算是极为看重这次与锦屏苑的结姻了。 从一开始的提防戒备到现在的琴瑟相偕,公孙复鞅深深感到与傅嬣结合的得之不易,眼看佳期将近,他这些时日都是神采焕发,便连每日抚琴放歌的时辰都缩短了一半,可见兴奋之情。 于是晚宴间公孙复鞅与众宾朋言谈甚欢,不时发出畅然的大笑,和他这几日的心情极为相符。当然,现在的交谈主要集中在和童四海与邝雄身上,那天清子和玄瑸子都是道门清士,便只偶尔说几句话,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微笑着旁听,而况三则一直是隅于一角,自顾自的喝着闷酒。 至于乾家的几位,久别重逢后要交流的事情太多,公孙复鞅很知趣的没有打扰,只是示意侍席的依依随时将乾家子弟喝空的酒碗满上。 池棠和薛漾首先叙述了此行前往长安剿除魔君苻生的过往,在听到池棠曾被苻生一戟穿身后,董瑶啊了一声,一脸关切的神色。而嵇蕤则说了前番往建康大司马府一行的详细,不甚了了处则由董瑶无食补充。 对于甘斐孤身前往阒水妖境的计划,池棠除了敬佩倒也并不算太担心,不仅有姬尧佳筮为辅,关键他对甘斐的身手有强烈的信心,这位二师弟武艺高强,术法超卓,只要谨慎细致,至不济也能全身而退;倒是在听说和自己同为乾君化人的西方雷鹰竟然也是五士之一的驭雷士韩离,池棠不禁大为震惊,心下沉吟,他与韩离素来只是闻名,却从未见过,如此一来,自己倒是要去看看这韩离,看看这实际上是几千年前夙缘暗结的同袍战友究竟是怎生模样。 池棠想的出神,没有发现白气纷蕴的晓佩正随着佼人步入亭中。 晓佩自从那晚和公孙复鞅在虹琼飞瀑的夜中长谈之后,似乎一下子就和公孙复鞅的距离拉近了许多,俨然是和嘤鸣、依依这般多年相随公孙复鞅的至好相交一般,还自告奋勇的跟随橙裙佼人前往送亲一路,热心的为公孙复鞅张罗喜事。其实或多或少,她还是有些躲着薛漾,弄的池棠和薛漾还有些奇怪,怎生来时路上形影相随的晓佩姑娘这几日怎么走动的少了? 所以,晓佩在跟随佼人回来向公孙复鞅回禀送亲情形后,突然发现竟多出好几个褐衫短襟的人物时,颇有些惊异,再看内中除嵇蕤短髯雄壮,是豪杰之士的模样外,那董瑶是个俏美少女,举手投足间仿佛便是个贵胄小姐一样,而姬尧年齿甚幼,分明就是个垂髫小童,不由更是暗暗称奇,她也是少女心性,刷的便飞到正怔忡出神的池棠身边。 晓佩是故意不和一边的薛漾说话的,因此和池棠言语之时,有些刻意做作的亲热:“池大哥,这几位是谁呀?倒是和你一般服色呢。” 第011章预警 池棠从沉思中醒觉,见是晓佩,倒也没在意晓佩故意装出来的亲热之情,只是笑了一笑:“是晓佩姑娘啊,正说这些日子总见你不着,来来来,晓佩,给你介绍,这便是我的同门师弟妹们,也就是对你所说过的,都是心地善良,有担当有道义的好人们。” 池棠说话的时候,晓佩可以感受到,那俏美少女明闪闪的大眼睛很好奇的在自己面上注视。 晓佩才格格笑了声,忽的边上探过来一只狗头,贼忒兮兮地笑道:“咦?鬼美女哎,张老五,你们路上收地?” 吓,一只会说人话的狗儿,饶是晓佩常跟着风盈秀多曾见过诡异之事,但是突然一只没有正形,满脸猥琐怪笑,还说着人话的黄狗出现时,还是吃了一惊,不过在一愣神之后,晓佩便笑道:“这犬儿怎么会说话?若是风家妹子看到可就有趣了。” “风家妹子?谁呀?像你这么好看不?”无食涎着脸说道,讨女孩儿家欢喜的言行举止他向来颇有天赋,无论对方是人还是鬼。 此语大见效果,晓佩啐了一口,满心欢喜,觉得这黄狗也没那么猥琐了,口中却道:“我便是个孤魂野鬼,谈什么好不好看,我若变幻另一个形象,可吓坏了人呢。” 池棠赶紧让无食打住,这家伙胡搅蛮缠,乱说下去可没完没了了,先向晓佩介绍了几位师弟妹,又简要的叙说了和晓佩并风盈秀相识的经过。 “那位风姑娘,可是一身青衣,斗篷遮身的模样?她还带着一只小松鼠?”嵇蕤忽然想起在长江水路上的那一幕。 “嘿,难不成你认识她?不错啊,她便是这样的装扮,那只松鼠叫米粒,只听她的话呢。”晓佩的语气有些惊诧,她没想到这刚到的乾家弟子竟见过风盈秀。 薛漾倒是很好奇:“四师兄,你们见过这女子?在哪里见到的?” “这不是才说到二师兄的事么,接下来的事还没顾上说呢。”嵇蕤立刻把在长江水路上相助百舸帮擒获祁山盗黎嶷黎嶽兄弟的事情叙说了一遍,无食顿时兴奋异常,嗷嗷乱叫:“我也出手地,上前一个猛虎扑食,那个小狗日的吓得腿都软了。” 这番经历一说,池棠少不了又将在初入蜀地时李家庄中捉鬼,由此和风盈秀晓佩结识的过往情事一一道出,不尽详细之处则由薛漾补充,晓佩一声不吭的听着他们说话,想起那时的情景,不由吃吃暗笑,再一抬头,便见董瑶美眸大张,一直注视着自己,显然是对魂灵之体极为好奇关注的模样,晓佩顽心一动,忽的对董瑶扮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这可是名副其实的鬼脸,饶是晓佩不曾化作狰狞唬人的脸孔,却也让董瑶吃了一吓,董瑶一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对方在向自己开玩笑呢,便拍了拍心口,长吁了一口气,两个女子对视眼神中的笑意却更深了。 “等到这里公子的婚礼一结束,我也可以像你这样,拥有一个真正的身体,有血行,有心跳,有热度的身体,到那时……”晓佩心里想着,眼角的余光偷睨了下正说的兴高采烈的薛漾,偷偷笑着垂下了臻首。 “啊,我想起来了。”嵇蕤一拍脑袋,“从我们这两相对应,难道大司马府二师兄对付的那个鲛人女妖,她的化身原型便是你们在李家庄所遇的那位娟儿姑娘了?” 无食眼睛一亮,咋咋呼呼的道:“对哦对哦,少主跟我说的哎,我也说在船头看到的那女子怎么那么眼熟,原来是那个小鱼妖先前变化的模样,对不对,少主?” 姬尧笑笑没有说话,沉稳的不像是一个他这样年纪的孩童做派。 一东一西,乾家两大弟子的遭遇却在各行其是中有着这般的联系,池棠不得不也感慨一声:“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那里是二师弟除去了鸠占鹊巢的化身妖魔,这里是我们相遇了受那妖魔荼害的正主儿。” 嵇蕤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霍的站起身,声音清朗洪亮,把场上气氛热烈的交谈畅饮打断:“有件事,几乎忘却,正要报之公子。” 公孙复鞅依旧是淡然朴雅的微笑:“嵇兄只管说来。” “还是在长江水路上时,那日我在船头观落日之景,却感觉江水之中气流异常,细心查勘之下,竟隐隐觉得江水之下有一股妖气,逆流而上,待我还想运功再察时,却因江水湍急,察觅不出了。” 无食立刻插口:“那天我也在,我确实曾嗅到股子味道,腥臭腥臭,绝对是吃过人的妖怪发出的气味,但就出现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就再也闻不到了,我估摸着一定是潜到了深水之下。” 嵇蕤续道:“若只这一遭,或许便是哪里的妖魔从长江水底借道而过,这也不足为异,可在我们出了长江水路,往豹隐山前来之时,我和无食又在巴山附近再次感受到了这股相同的妖气,也是一闪即逝,倒似乎是和我们同路一般。如果是妖魔跟踪我等,可这沿途时日甚久,却也不见举动,我便想着,会不会是冲着豹隐山锦屏苑来的?” 那一日,长江水路之上,嵇蕤和无食立在船头,望着船舷边腾腾翻滚的江水,一脸郑重之色,便是缘于此故。 公孙复鞅一笑,还未说话,那铁衣门的邝雄却也郑重的点了点头:“公子千年雅居,不识妖魔道的险恶,听嵇兄弟这般说,倒不是不可能,公子一是大喜之日将近,二是新入了伏魔道,指不定是哪里的妖怪过来启衅滋事,还是小心为上。” 公孙复鞅拱手为礼,向嵇蕤深深一揖:“嵇兄是为复鞅担忧,传讯预警,复鞅谢过。自从我与嬣卿相偕,便已不是昔日化外之身,这一节复鞅自然是清清楚楚,道魔不两立,邪妖厉鬼早将复鞅视作了眼中钉,必是欲除之而后快的,只不过复鞅还算是修行不浅,等闲妖魔岂敢轻身来犯?复鞅真正担心的,恰是嬣卿送亲的这一路,若有什么妖魔暗怀鬼蜮伎俩,与路偷袭,那便是凶险之极,这一路虽说也都是紫菡院修玄高士,就只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是故复鞅每日遣使打探一路消息,就是为了保证这一路万无一失,倒不纯是相思之故了。只要送亲之列一入豹隐山地界,复鞅可以保证,大事无忧,诸友只管畅饮观礼。” 公孙复鞅这番话说的丝丝入理,众人一想也是,且不说公孙复鞅道行高绝无敌,便是这到贺宾朋中,一个火鸦神兽化人,一个是五老观一流宗师,余者也皆非泛泛,再加上锦屏苑数百修为精湛的女仙,便真有些不知死活的妖魔有心来相扰侵害,也不足为虑,如果要防范妖魔逞凶,倒确实那紫菡院送亲一路才是唯一的软肋之处。不过这些时日锦屏苑的沿途探视护佑又周密了,那佼人晓佩不是才探将来报?看来倒是一路平安。 所以,如天清子玄瑸子这般的伏魔道高手也都是微微一笑,并不担心,邝雄和童四海是粗豪爽烈的性子,那番话不过是古道热肠的善意提醒,而公孙复鞅外宽内紧,早将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自然也就罢了。 事实上嵇蕤也不敢肯定这股妖气是否真的是对豹隐山锦屏苑有所不利而来,只是他本性持重,出于防患于未然的缜密考虑,这才如此一说,此际见公孙复鞅并不是轻而无备的疏忽,不禁一笑:“公子警醒,是嵇某杞人之忧了。” “是嵇兄为复鞅着想,如何是杞人之忧?诸君且看。”公孙复鞅又表示了谢意,然后向众人示意,起身离座,步出凉亭,众人不明所以,也纷纷跟着离座而出。 天幕如墨,星斗密布,公孙复鞅却对着夜空遥遥一指,瞬时间,凉亭四周的气流一窒,一束五彩斑斓的光华倏的射向夜空,仿佛流星倒曳,明瑰亮丽。 众人啧啧称叹,但毕竟还不知公孙复鞅此举何意,都没有出声相询,眼见那五彩光束直上中天,越飞越高。猛的,天际传来一阵隆隆的闷响,天地间仿佛立时在微微震动,就在此时,五彩光束似乎是遭到了阻力,光束在天幕中一震,化作一片四溢飞散的点点火花,紧接着,自星空而下,广袤苍穹,竟现出一片若有若无的蓝色光壁,将极目所见的山峦林野尽皆笼罩于内。 众人一片哗然,光壁火花将公孙复鞅的面孔衬映的如明珠般光亮,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也响起:“实不相瞒,豹隐山百里之境,皆由复鞅所施幻罩壁影相护,但有邪魔外道靠近,幻罩壁影自生销蚀之力,将妖邪殁于无形,且无论任何血灵道妖法,其皆有吸融反震之神效,豹隐山锦屏苑数千年平安无事,正源于此。” …… 浓重的血腥味兀自在这临岸偏僻的小渔村盘旋不去,几艘艨艟轻舸泊在村口的江滩之上。 数十名身着青襟的雄武大汉们警惕的拔出兵刃,潜入渔村之中,步履矫健,行止划一,显然训练有素。一个体格魁伟,神情彪悍的男子负手伫立,两道浓眉却由于触鼻的血腥味而微微皱起。 潜入渔村的大汉们忽然发出一阵哗然,甚至有人开始干呕,一名青襟汉子飞跑而回,向那魁伟男子躬身回禀:“二当家的,和上次那个村落一样,村民都……都……” 这魁伟男子正是百舸帮的二当家刘骥,自从江上擒获了祁山盗的黎家兄弟,本是要押回本舵请帮主处置的,可在这当口,刘骥却从沿江的渔民口中得知了一个奇怪的消息。 方当入春,江中游鱼多按季节从上游转入渐渐温暖的下游,这是鱼类的本能,然而沿江的渔民却惊奇的发现,这些时日,多有游鱼逆流而上,反而涌向了相对寒冷的上游地带,这般反常的现象可从来没有出现过。 百舸帮不仅是江河上急公好义,了断仇杀的帮会门派,维护民生,保境平安也是百舸帮的宗旨,这是昔年为荆襄水师时一直流传下来的规矩,数十年不曾有变。听说了这个反常的现象,百舸帮自然义不容辞,刘骥当即兵分两路,一路押解着黎家兄弟回本帮总舵,既不耽误审讯这两名巨盗,也是将此间变故报之帮主;自己则率领另一路溯江而行,倒要看看鱼类逆流反向的古怪究竟出在哪里。 前几日,正行至一个江边断崖下的小村落,一番查探后,竟然发现村民全都不见,整个村落里只有满地的鲜血,以及洒落四处的断肢残骸,仿佛是村里有什么猛兽袭入,将村民吞食罄尽,然而究竟是什么野兽竟能将一个数十户人口的村落吃的一个不剩? 带着疑问,刘骥领着百舸帮的好汉继续沿江查探,现在,在这个靠近出江口的岸边,再次发现了一个渔村,听帮众回报,这里的村民也和上次的村落一样,被猛兽肆虐荼害了。 “还是一个活口也没有?”刘骥轻轻挥了挥手,血腥味实在太过浓烈,惨剧发生的时间应该过去的不会太久。 帮众面有悸怖之色,缓缓摇了摇头。 恶心呕吐的人越来越多,刘骥闻声不由双眉一轩,沉声喝斥道:“都是江湖厮杀汉,这般成何体统?” 一个帮众带着变了调的惶惑语气喊道:“二当家,你……你来看……” 刘骥面色不豫,大踏步向前,目光扫过四周,和上次那村落一样,汇血如渠,断肢残臂浸在血泊中,触目惊心,然而当刘骥顺着那帮众颤抖的手望过去的时候,饶是他心性沉毅,也不由骇的退了一退。 一个全身赤裸的少女已然被啃啮的肢体不全,嘴唇处被生生咬去了一块,露出了森森白牙,原本娟秀的面容此刻看起来分外可怖,四肢张开,悬在茅屋边悬结的渔网之上,脏腑从腹下垂现,鲜血仍然随着渔网不住往下滴淌,而少女黯无光泽的未瞑双目恰和刘骥望去的眼神对上,似乎还有无穷的哀怨凄苦诉之未尽。 “是先被凌辱,后被撕食的。不是猛兽,一定是人,吃人的人。”有经验的帮众流着泪道。 刘骥先是震骇,接着悲楚,最后是愤怒:“不管是什么人,百舸帮务必擒杀之!江号举讯,百里为音,禀报帮主,速请同行!” 一把烈火将惨不忍睹的村落和尸骸熊熊焚燃,船头的百舸帮好汉对着天空放出了拖曳着红色光焰的响箭,尖厉的响音未绝之时,远远的山岭间便有相同的红焰响箭呼应着射向了半空,而在更远的地方,亦是一丛赤矢将天空映的如烈火般通红。 第012章大喜之日 丁巳年三月十五,天晴,微风。 一切出乎意料的顺利,紫菡院送亲的队列如期的来到了锦屏苑。 今天的公孙复鞅换了一身大红色吉服,早早的立在山门之前恭迎相候,而在他看到一身白裙,飘逸如仙的紫菡院弟子们御风而至,出现在五彩山道上时,甚至有些抑制不住的微微发抖,数千年清修避世,直至今日才能真正与心爱之人相偕并首,怎能不激动兴奋? 各色衣裳的锦屏苑女仙们适时的奏起了迎宾尚喜的雅乐,整个锦屏苑今日一片飘红飞彩,一派喜气盎然。 似乎是受这样的气氛感染,董瑶一直跟在池棠身边,并在悠扬的乐曲之中,悄悄将身体斜靠在池棠的身侧,池棠原本是在微笑观礼,董瑶这一亲昵的相靠却使他心中一震,转头望去,董瑶盈盈眼波,似笑非笑,在满山霞红之中,竟愈加的艳美异常。 然而,这时候能说什么呢?况且伊人如玉,脉脉相对,纵使有些突兀,却也令心中一颤一暖,池棠便只轻轻一笑,这一笑使董瑶晕生双颊,她也笑了,笑的如同紧张试探之后终于如愿以偿的释然,她没有犹豫,伸出手,将池棠的大手握在了自己柔荑之中。便在这一刻,两个身影贴的这般近,在这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之中又是如此的应景。 无食大有兴趣的看着,先看紫菡院的弟子们拾级而上,然后过人的敏锐知觉使他注意到了池棠和董瑶的那一幕,他心怀大乐,迫不及待的要告诉身边的薛漾,一转头,却发现薛漾眼神直直,片刻不离跟在公孙复鞅身后的蓝裙翩舞,这下他更是兴奋,忍不住就想打趣,喉头一动,脑袋上却被轻拍了一下,无食抬头看时,就见嵇蕤微笑,伸指在嘴边一竖,示意噤声,无食领会,嘿嘿怪笑着不说话了。 白气一晃,板着脸的晓佩故意从薛漾面前飞过,然后飘至公孙复鞅身后雅风四姝的队列里,并且很快和熟稔的嘤鸣与佼人有说有笑起来,从头到尾没看薛漾一眼。遗憾的是,薛漾似乎也没注意到她,他的目光依旧直视着翩舞的背影,忽而轻轻一笑,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好事。 “有劳诸位相送千里,复鞅不胜感激。”眼看着紫菡院弟子们走近,公孙复鞅上前几步,长揖到底。 领头的紫菡院弟子正是秦嫔,不过她似乎不善言辞,只是款款回了一礼,还是身边的另一位弟子大眼睛的苗妙笑道:“新郎官远迎,这可不敢当了。夫人也让我们向公子问候,备了薄礼,算是我们紫菡院的嫁妆,从今儿个起呀,我们的大师姐可就是公子的宝眷了。” 送亲而来的白裙紫菡院弟子除傅嬣外共有十人,看来紫菡夫人对这桩婚事也极重视,门下精英尽出,此时苗妙话音一落,十位弟子自动的向两侧一闪,一个一身红装喜裳的高挑女子娉娉婷婷的走出,虽是红绢掩面遮头,可看这身形,却不正是那傅嬣姑娘? 公孙复鞅欢喜无限,喃喃道了声:“嬣卿……”快行几步,立刻来到傅嬣面前。 “按规矩,需行完拜堂大礼才能掀开这红盖头。”苗妙的提醒使公孙复鞅原本迫不及待想掀开红盖头的动作一滞,若不是遵守人间礼法,公孙复鞅何需等到今日,因此苗妙这一说,倒令他不敢唐突,尽管心中想煞爱煞,但他仍然躬身长揖道:“复鞅失礼,请入苑中,少时大典即始。” 红装佳人却忽然伸手一掀,将头上的红绢取下,露出了明艳无俦的面容,含笑说了句:“相守意足,何拘虚礼?” 傅嬣爽利的举动令全场一怔,旋即响起雷鸣般的鼓掌之声,好一句相守意足,何拘虚礼!两情相悦,便是一视一语便有心满意足之感,何必遵循着迂腐的礼法而藏藏掖掖? 董瑶如有所感,握着池棠的手不由的紧了紧,池棠豁然心醉,久违的那种感觉募然而生,可长久深隐的情愫却只令他矜持的笑笑。 公孙复鞅与傅嬣脉脉对视,情难自禁,忽的相拥入怀,深深一吻。全场又是一片掌声雷动,间杂着童四海和无食乐呵呵的大呼小叫。 两唇相接,千言万语,旖旎情怀,尽付于中,公孙复鞅意犹未尽,只觉得快美之意呼之欲出,在深吻之后便是仰头纵声长啸,啸声激荡,浑厚而不刺耳,比之池棠在虹琼飞瀑底发出的啸声犹有过之,群山苍莽,回音缭绕,尽是公孙复鞅的喜悦之情。 这般起了头,接下来的事就轻松随意得多了,公孙复鞅兴起,忽的将傅嬣打横一抱,紧紧搂着昂步走入山门,乐音大盛,尽是欢声笑语。傅嬣满脸通红,她虽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却没想到公孙复鞅更是洒脱不羁,此番抛去了礼法的刻意自持,竟是大见狂放之态,因此她不由有些害羞的偎依在公孙复鞅怀里,将头埋的低低的。 紫菡院弟子们清持惯了的,虽见此举似有逾礼,然后大师姐亦乐在其中,怎有非议之语?秦嫔向一众师妹们点头示意,随着公孙复鞅步入山门。 此次相送大师姐成亲,紫菡夫人尽管没有亲至,但也好生看重,让自秦嫔以下,位居前列的十名女弟子一路护送而来,可说都是紫菡院第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除了排名第十一的苗妙,还有排名第七的落霞山迎宾执事杜嫚,而另一位池棠曾在乾家本院见过的女弟子沈妲,则由于位列第十七,未能随同前来。 成亲仪式进行的很快,什么跨槛三拜等等的众多程序都在公孙复鞅和傅嬣紧紧相拥之中省略而过,他们只是在锦屏苑村寨中张灯结彩的喜台上再次深吻寄语,然后就在女仙们银铃般的笑声中宣布礼成。 募然间,万花纷繁,溢芳流香,从空中如飘雪般落下,天地间一片姹紫嫣红。 这般繁花作雨,沁芳成风的术法,池棠曾在紫菡院第一次得识公孙复鞅时曾见雅风四姝施展过,董瑶却是第一次见,伸手接过了一枚花瓣,身体则靠池棠更紧了,口中轻轻道:“真美……” 池棠仰头,望向漫天花雨,芬芳的花瓣划过脸庞,轻柔的像是情人爱抚的手,他也接下了几枚花瓣,感受着董瑶的娇躯与自己身体的挨擦,鼻中满是董瑶身上的清香,不知怎么的,怦然心动的醉意之中总是有种隐隐的怅然。 盛大的宴会开始了,这次的宴席当然不在相对狭小的峰前凉亭中,而是在旷大的锦屏苑里铺陈开了席面,不再是前几日爽烈快意的粗陶器皿,而是换上了郑重其事的青铜器皿,古风槃槃,往贺宾客的桌案上则放置了千里外采购而得的人间珍馐,而众多锦屏苑女仙和紫菡院送亲的女弟子的桌案上,则多是瓜果菜蔬一类的清素之食,只有大家青铜酒斝里飘出的醇冽酒香一般无二。 傅嬣此时就像是贤淑端庄的女主人一般,低头带笑,安坐在公孙复鞅身边,而公孙复鞅则在主位上端起青铜酒爵,向所有安坐于席的宾朋们笑道:“忙了这许多时日,也有劳诸位高朋远来相贺,复鞅这第一爵,便是敬远道而来的朋友们。” 池棠一众乾家弟子自然都是举爵相迎;童四海和邝雄的反应最热烈,一齐哈哈大笑着,一边说着恭喜的话儿,一边迫不及待的将爵中美酒一饮而尽;天清子和玄瑸子带着修道之士惯有的谦冲微笑,浅浅的将酒爵向前一递,只有自己坐在末席的况三并没有动作,相反,他还转过了头,冲着外厢愣怔出神。 “况门主……”公孙复鞅提醒道,虽然这况三并不合群,而且还与池棠薛漾素有龃龉,然而毕竟他是远来道贺的宾客,公孙复鞅不想冷落他。 况三一直未语,似乎是在体察着什么,场上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有些奇异也不无责怪的看着这个不识礼数的地绝门门主。 “妖气……铺天盖地的妖气。”况三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句,霍然转头,迎上了公孙复鞅诧异的眼神,“百里开外,群妖齐聚,是冲公子你来的。” 在听到况三这么一说,在座的几位伏魔道高手无一例外的运起玄功,感应他所说的铺天盖地的妖气。池棠虽然不喜况三为人,但也清楚他降妖伏魔的本事,知道他不是个妄语之人,当下屏息静气,觅魔之术远远探将开去,身边景物飞速流转,刹那间,只看到山坳浅滩之处一大片黑压压的蠕动之物,仔细一辨认,赫然发现,这些蠕动的之物竟都是密密排列向前行动的人影,黑气从这些人影身上发出,腥臭的味道透鼻而入。 都是妖魔?这般黑压压一大片,岂不是近万之数?池棠这一惊非同小可,觅魔之气瞬时收回,立刻醒觉,再看场上,无论是童四海天清子等人,还是身边的嵇蕤薛漾,都是一脸惊诧莫名且肃然有感的神色,显然,他们的探查感应和自己所见的一样,况三说的没有错,铺天盖地的妖气,铺天盖地的妖魔,难道真的是冲着锦屏公子公孙复鞅来的?这般巨大的阵仗,怎么事先竟无丝毫察觉? “况门主所言极是,数有万众,层层叠叠,皆为阒水之妖。”倒是一向少言的天清子第一个站起来道。 傅嬣抬起头,表情虽然有些惊讶,但全无惧怕之色,纤手一招,一柄长剑顿时现在手中,刚要起身,公孙复鞅却微笑着按住了她:“嬣卿,无妨。”而后长身而起,清越的嗓音犹如龙吟九天:“想不到,当真有邪魔恶妖在今天这大喜之日找上了复鞅。阒水之妖么?特地选在今日来了却那时的恩怨?还真是有志气。诸位高朋宾友安坐,且看锦屏苑今日御敌之能。” 池棠和嵇蕤薛漾几人,童四海和邝雄,以及紫菡院的十位女弟子此时都已离座站起,手也放在了兵刃之上,眼看着妖魔众多,倒都存了一战之心,可见公孙复鞅镇定的表情,似乎毫不在意,又听公孙复鞅这番言语,自己毕竟身为宾客,可不便强自出头了。 猛然间,天地间一阵强烈的震动,即便是在白天,都能看到蓝色的光壁在天际显现,发出喀喇喇的声响,显然在承受着某种撞击。 “妖魔在攻打幻罩壁影。”雅风四姝瞬间一晃,一齐出现在了公孙复鞅身后,黄裙依依正小声提醒道。 公孙复鞅点点头,昂首立于锦屏苑村落之前,满座的锦屏苑女仙化作各色光影,霎时踪影全无,看这齐整统一的动作,必是各司其职的准备防御去了。 幻罩壁影的震动依旧持续的响着,公孙复鞅极目远眺,嘴角微微带笑:“他们是用堂堂之阵强攻幻罩壁影么?是他们缺谋少智的愚蠢?还是极度自信的强横?我倒要见识见识,数千年以来,这可是锦屏苑第一次遭受攻击呢。” 蓝裙一躬身,手中现出一柄剑匣,奉送到公孙复鞅面前,公孙复鞅略一点头,手一伸,宝剑发出龙吟之声,缓缓离匣而出,一阵炫亮的光华顿时映烨生辉,池棠看的一惊,这是什么神兵利器?威势似乎不在云龙宝剑之下。 “宴席暂止,看复鞅破敌归来,再复畅饮!”公孙复鞅向众宾朋朗声说道,身上忽的现出五色光华,威气逼人,仿佛矫然卓绝的神人一般。 光华一盛,公孙复鞅和雅风四姝的身形顿时消失,此时傅嬣方才站起道:“诸位高朋,列位师妹,且观我夫君如何挫敌祛妖之法。”说话间语调平静,虽是骤逢巨变,但对公孙复鞅强烈的信心显而易见。 而在池棠跟着众人登上了相对虹琼飞瀑的高峰断崖向下望去的时候,见到了令人心惊胆战的壮观一幕。 自豹隐山侧峰而下,将百里之间的情形尽收眼底,如同倾巢而出的蚁群一般密密麻麻的人影在蓝色光壁前反复撞击,各种色彩的光芒不时的在人群中闪现,而在天地间持续不断的震动之中,幻罩壁影的一片蓝色光壁上,渐渐现出了几抹裂纹。 第013章前山大战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攻击,公孙复鞅还是颇为惊诧的,他不是没有预防,雅风四姝照应四方的格局除了迎接外来宾朋,其实也有巡查探视之效。可眼前汹汹之阵,妖魔齐聚,层层叠叠,几有万数。血灵道的妖气泛发,几乎将天空染成阴霾一片,这般浩然之势怎生先前竟全无一丝察觉?回想前番嵇蕤在迎宾宴上的提醒,这几乎是仅有的蛛丝马迹,而自己却还没有在意,公孙复鞅不禁有些惭愧,是自己逍遥世外的神仙岁月过习惯了么?竟这般大意?好在紫菡院送亲的队列平安的到达,要是这般滔天妖阵对仅仅十一名紫菡院女弟子的队伍发起突袭,纵然自己立即去援护,只怕也施救不及,想到这里,公孙复鞅好一阵后怕,而后心意渐渐平复,无论如何,那些妖魔没有抓住这唯一的机会,那么现在自己只管镇定应敌即可,豹隐山锦屏苑,立世千年,从无危恙,可绝不是侥幸。 公孙复鞅立在高崖之上,一身红袍在山风吹拂中猎猎作响,雅风四姝侍立于身后,四色衣裙分外鲜明。从这里望过去,可将山坳浅滩的情景一览无余。公孙复鞅将闪烁着炫亮光芒的长剑对天一指,凝气亢声道:“何方妖孽,来我豹隐山取死乎?”声扬千里,音震四野,威势嚣荡。 撞击幻罩壁影的震动一直持续着,隆隆响声中忽然一个浑厚威严的声音传来:“阒水断海,奉鲡妃令,血洗豹隐山锦屏苑!”这个声音虽然不比公孙复鞅的传音高亢有威,但同样苍劲凛然,可见功力大是不凡。 阒水断海?公孙复鞅虽然千年不闻妖魔道之事,但也素知阒水三大神尊,断海凌涛绝浪,只是素未谋面,现下听说竟是三大神尊之首的断海亲临此地,不由心下冷笑,神尊断海,当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来锦屏苑逞凶放肆吗? 公孙复鞅敛神聚气,顺着声音来处看将过去,百里之外,形貌狰狞体态各异的万妖阵中,赫然矗立着一个昂藏九尺的雄武男子,一身发着金光的甲胄,还披着一领血红色的战袍披风,看五官却是个颌下无须,器宇轩昂的赳赳武士模样,只是脸上有着一道一道奇怪的皱纹,言语间方口张翕,露出一排森森的利齿,这便是断海神尊的模样了。看这断海神尊立于当地,在万妖吆喊着层层杀上的阵列中岿然不动,气势宛如渊渟岳峙。他的身后站着一排负手昂立的妖众,气度也极不凡,当是这来犯阒水大军中的首脑人物。 “血洗豹隐山锦屏苑?好大口气,是来报那离宫夺书之恨吗?”公孙复鞅在一听说是阒水来攻后,就已明就里,昔日受血泉鬼族诡计所惑,自己曾力闯阒水鲡妃的江边离宫,以一身迎战数百阒水离宫宫卫,不仅大获全胜,还夺去了阒水奉为至宝的《降妖谱》,今日阒水气势汹汹的大队来此,定是来了这桩公案的。只是此仇怨倏忽已过数月,阒水群妖却隐忍至自己成亲之日才一举发动,必然存了不胜不休的心思,看这万妖沸沸之势,今日锦屏苑定是一场恶战。 断海神尊面无表情的一扬手,雄浑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锦屏公子横行无忌,辱我阒水太甚。今日之战,乃是阒水一族尊严之战,只有胜不许败。” “尊严?尔等茹毛饮血,食人无厌之辈竟说什么尊严,不觉得太过可笑了吗?” “尊严之战,便是强取直攻,以战力为较,力弱者败,力弱者死!是故我族不偷袭,不使诈,从豹隐山前一直杀入锦屏苑中,沿路生灵,一个不留。”断海神尊没有回应公孙复鞅的揶揄,并且在说到最后,竟然还遥遥向山崖上的公孙复鞅拱了拱手,“我知道今天是锦屏公子的大喜之日,阒水早就发现紫菡院的送亲一行,若想偷袭,早得手多时了,是我令部下不得动手,让尊夫人得以与公子相会。” 公孙复鞅心中一动,冷笑道:“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让我们夫妻聚合,全礼结姻了?” “先给你大婚已成的快乐,然后我阒水一举攻破锦屏苑,立诛公子夫妇二人,快乐转瞬即逝,痛苦才愈加强烈。我保证,在锦屏苑中,必然在公子眼前先手刃尊夫人!” 公孙复鞅怒极反笑,笑声远远传开,在山野间回荡:“好,今日便是生死一决!且看你破我幻罩壁影之能。”说着将光华绽放的长剑对着远方的断海神尊一指,既然对方如同决斗般的以堂堂之阵来攻,那么这就是他接受决斗的呼应。 断海神尊微一点头,再不言语。 阒水此次集聚了近万名妖术高深的族众,在两个月前就顺着江南至巴蜀星罗密布的各支水路江道悄悄潜入,并在最接近豹隐山的龙涂水湾底会合。阒水多是水族之属,从水路潜行自然得心应手,又奉了鲡妃娘娘和断海神尊的严令,这一番数量众多的大行动竟是未露出任何行迹,以至于江南巴蜀一带众多的伏魔门派都不曾知觉。即便嵇蕤无食在长江中略察妖气,却也转瞬即逝,根本无从辨判。倒是沿江的渔家觉得蹊跷,群妖逆流而上,带着鱼群反常相行,这讯息甚至还惊动了巡弋长江的百舸帮好汉,百舸帮好汉所发现的尽被屠戮的渔村,便是这些妖魔所为,妖魔行踪虽然隐秘,但食人的本性终是难除,这一路,阒水妖魔也不知祸害了多少沿江近岸的渔村人家,百舸帮所见只不过其中的两个而已。 龙涂水湾就这样秘密的隐藏着数以万计的阒水妖魔,寻常都是以水族本相潜在水底,直至今日,断海神尊一声令下,群妖现形,浩浩荡荡,转眼间便杀奔至豹隐山下。 现在,无数的妖魔施展着妖术,反复的撞击着屏蔽相护山外的幻罩壁影,幻罩壁影由公孙复鞅施法加固,已逾千年,寻常妖魔但有触之,不一时便为这幻罩壁影的玄天罡力销蚀溶身,而若想施展术法攻击壁影,无论怎样的高明法术却总是被壁影自身所吸纳而入,全无效应,更有甚者,还会将吸纳的妖术反震开来,防不胜防,厉害异常。 断海最终所用的策略是令群妖催谷全身妖力,以身相撞,撞击之后火速飞退,不使壁影上的溶蚀之力沾染,如此近万之数,反复撞击,便如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渐靡使之然也。 幻罩壁影的蓝色光壁越来越明显,而因释放妖力而形成的各种光华在光壁前蕴成一片璀璨绚色,第一批撞击的妖魔退下,第二批撞击的妖魔又上,往来循环,有些妖魔法力不足,或退身稍慢,在壁影的罡力下哀嚎连连,挣扎惨叫,渐渐化作一团稀烂的肉泥。可即便如此,新的妖魔又立刻补上缺失损折的位置,毫不畏惧,这是阒水一族的尊严之战,也是中兴之战,眼看着虻山做大,便连后起的血泉鬼族也越发兴旺,阒水又怎能甘乎其后?一定要用此战的胜利洗刷《降妖谱》被夺的耻辱,并作为吸纳各地修行妖魔,壮大自身的契机,每一个参战的阒水族众竟然似乎有了人间死士的心志,不达目的绝不干休。 被幻罩壁影溶蚀的妖魔已达数百,可蓝色光壁上的裂纹也越来越多,就像行将破碎的琉璃瓶,公孙复鞅面色郑重,忽然对翩舞道:“前山戒备,陷堑发动!” 强悍的阒水妖众竟然真的快将幻罩壁影破除,壁影既消,则紧挨着浅滩的豹隐山前山变成了首当其冲的迎敌之地,公孙复鞅必须事先做好准备。从现在妖众群集的浅滩到锦屏苑,共有三座山峦岭峰相阻隔,公孙复鞅现在就站在第三座山峰的峰顶断崖上,也就是说,妖魔要杀入锦屏苑,首先必须强攻前山和第二座山峰,以及由自己亲自镇守的第三峰,沿路已然布下了严密的防卫措施,倒要看看这些矢志复仇的阒水妖魔能进到哪一关。 翩舞躬身回禀:“公子放心,前山姐妹已经准备好了,各处防御也已齐备。” 嘤鸣却颇为诧异的道:“难道幻罩壁影挡不住他们了?” 天际间一声巨大的裂响给了嘤鸣回答,在蓝色光壁的裂纹越来越密之后,猛然间一阵强烈的震动,蓝色光壁喀喇喇的粉碎,蕴含着玄天罡气的蓝色光晶如同破碎的镜片纷纷洒落,恍如星雨点点。 幻罩壁影已破,阒水群妖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密密麻麻的人流迫不及待的从裂口处蜂拥而入,还有很多擅长飞行的妖众化身各色光气,抢先从裂口上方嗖嗖的穿行而过。 公孙复鞅眉头一紧,持剑的手猛的一挥,就像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用号旗果断的下令一般。 涌入山界的阒水群妖仿佛黑色的潮水,瞬时间铺满了豹隐山前山山脚下的旷大平地,并且迅速的向前山攀援,喊杀声震天。 忽然一阵山崩地裂的巨响,山沿边群妖冲锋的通路上,赫然现出一道深幽的沟壑,冲锋靠前的妖众收势不及,大呼小叫之中纷纷坠落沟壑,说来也怪,这些妖众妖力不俗,至不济也能及时幻化飞身而出,可在这沟壑之间,却施展不出任何任何法力,生生坠落下去,还未至底,沟壑中有物蠕蠕而动,仔细看去,竟都是些体形硕大的蚰蜒,而这些蚰蜒形态怪异,除了百足竞动,头顶触角竟似是锋利的铁钳一般,在坠落的群妖不及反应之时,蚰蜒触角横挥,宛如刀刃,将群妖碎身分尸。 鲜血和泛散的已死妖灵之气从沟壑中喷涌而出,惨叫声不绝于耳,沟壑边妖魔大队心中一凛,冲锋的大势为之一止。 而飞行在天由妖众化身的各色光气也遭到了阻击,瞬时间在半天之上僵固不动,光气一阵颤动,纷纷现出群妖形体,狠力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细眼一辨,才发现半空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密布着莹莹晶光的蛛网,蛛网黏力极强,群妖陷身其间,竟是一筹莫展。 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在山前岩石上站立,信手一招,无数蜘蛛顺着蛛网攀爬而上,这些蜘蛛也是迥别于常的体态巨大,一靠近蛛网上挣扎难起的妖众便伸出长着蛰牙的巨口一口插下,转眼吸尽体汁,妖众发出惨叫,浑身不住抽搐,终至一动不动,如是不过片刻,所有被缠在蛛网上的阒水妖众都被夺了性命,只留下难辨本相的干尸在半空中晃荡。 此时山沿边被沟壑阻住的妖众大队发出惊呼,沟壑中的无数巨大蚰蜒在将坠入沟壑的妖众屠戮干净之后,反而沿着山道冲了出来。 妖众们咬牙切齿,运起各色光华,正待施术反击,却赫然发现跟随着众多蚰蜒而出的,还有数量更多的巨大蚁群,这些蚂蚁却都将蚁腹向前,妖众一怔之下,蚁腹一缩一挺,无数道液体猛然喷出,在沟壑前宛如无数喷泉同时出水喷洒一般,蔚为壮观。 然而这些液体在洒落于妖众之中后,却带起了一阵惨呼,沾上液体的妖众或捂脸挣扎,或扑地而倒,反复辗转哀嚎,白烟凫凫而起,很快就化作了枯骨残骸。 “是蚁酸!”妖众惊叫,向前的阵势不由稍稍后退,蚰蜒和蚁群没有放过这机会,密密麻麻的涌向了犹如退潮般向后的妖众集群。 绞杀和厮斗立刻开始了,这里的蚰蜒刚割下一个妖众的脑袋,那里的妖众一把将一只巨蚁轰的稀烂,一个相貌狰狞的鱼面怪狠勇的跃起,手如利刃,齐齐划开了一只蚰蜒的肢体,可身形还没落地,募的身上一紧,竟是蛛网中的巨大蜘蛛兜足一揽,将他提在半空,鱼面怪长舌一伸,当先击向蜘蛛面门,刺斜里另一只蜘蛛的蛰牙狠狠刺过,从鱼面怪的头顶直直穿下…… 这是锦屏苑和阒水妖众的短兵相接,这些蜘蛛、蚰蜒和巨蚁都是锦屏苑女仙所操控,一番交战之下,给阒水妖众带来了极大杀伤。嘤鸣在山上看的大是欢喜,鼓掌笑道:“烟箩姐姐她们好生厉害,那些阒水妖怪们就会说嘴,现下尝到厉害了吧。” 雅风四姝们都带着笑意,为前山大占上风的反击战感到欣悦,只有公孙复鞅一脸严肃,他很清楚,能够攻破自己幻罩壁影之术的阒水妖众绝不止这些实力。 沟壑前,又一位白衣女子现身,口中念念有词,更多的蚰蜒和巨蚁从她身后源源不断的涌出,杀向血肉横飞的战场,显然,她就是指挥这些蚰蜒巨蚁的锦屏苑女仙。 阒水妖众的伤亡越来越大,阵后的断海神尊却轻哼了一声:“阒水一族怎会惧怕虫豸?扬沙,你去,带他们立刻反击!” 身后一排妖众中站出一个面容苍白清癯的青衣男子,躬身领命:“是!”身形一晃,转眼间出现在战阵之中。 “且看我径取敌首!”新加入的青衣男子大声喊道,双臂张开,青色衣袍忽然鼓起,就像是生于胁下的两只巨大的翅膀,两道圆形带着锯齿状的光团向沟壑前的白衣女子激射而去。 第014章退守 白衣女子清叱一声,拂袖一挥,一层状如水纹的气墙横遮于前,两道锯齿状的光团没入气墙之中,发出嗤嗤两声轻响。 青衣男子却没有丝毫停顿,鼓起的衣袍带动身形,在战场之中飞快的穿行而过,几只蚰蜒和巨蚁冲他横身并击,却只见青光一闪,青衣男子穿行之势未变,那几只蚰蜒和巨蚁却奇怪的萎顿倒地,微微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与此同时,那状如水纹的气墙忽然震动不已,白衣女子惊诧间,两道锯齿状的光团却又从气墙中射出,径击白衣女子的脖项,白衣女子飞身跃起,巧妙的避开两道光团,才刚落地,那青衣男子却恰好穿至眼前,用肉眼难辨的速度一晃身。 白衣女子的身形僵住,只这一瞬间,她就看见一条尖细长长的物事从这青衣男子的尾部前突而出,笔直的穿过了她的胸口。 修道有成的身体已经许久没有过疼痛的感觉了,即便现在被穿心而过,这白衣女子也没有感到痛楚,相反,却是一种酥麻酸痒的凉意从胸前蔓延开来,殷红的血缓缓的流淌而出,青衣男子直视着白衣女子明媚的双眸,淡淡的笑了笑。 “断海神尊麾下扬沙,奉神尊令,斩首破敌!”名叫扬沙的青衣男子忽然向前凑了凑,很温柔的轻轻吻在白衣女子已经没有血色的唇上。两道锯齿状光团绕了一个回旋,翻转了来,从僵直不动的白衣女子项上划过,又隐入了扬沙鼓起的衣袖之中。 没有触目惊心的血肉横飞,白衣女子美丽的臻首就这样从项上掉落,名叫扬沙的青衣男子伸手提住臻首上的发髻,似乎还能感觉到柔顺的发丝,不由轻轻叹了一声,贯穿女子身体的细长物事倏的缩回了本体,女子的尸腔这才颓然而倒。 “敌首已除!族人并力,大破虫豸!”扬沙高高举起了女子的头颅。 “月夏!”远远的,嘤鸣的痛呼传来,锦屏苑第一位殉身的女仙名叫月夏,在锦屏苑中,这位月夏最喜欢的便是诗词歌赋,和雅风四姝也素来相得,如今香消玉殒,雅风四姝顿时泣不成声。 公孙复鞅心中大恸,眼中含泪,身上五色光华猛的一盛,身形甫动,泪眼婆娑的黄裙依依却急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公子不可,锦屏苑防御各司其职,敌方主将未动,公子便不可轻动。” “复鞅何忍见姐妹们枉自送命!这便去替了她们来,以复鞅修为,纵敌众万千,复鞅何惧!” “公子……”依依说话间依旧泪光莹莹,“月夏妹妹牺牲,我们悲痛之情都是一样,可是公子,今日事态非比寻常,阒水妖魔来势汹汹,锦屏苑全力应对,容不得半点差错,公子不可逞一时之勇,让锦屏苑严密的防御之术探尽来敌虚实,耗损对方锐气,方可一战成功。姐妹们为保卫锦屏苑而死,亦是死得其所。若有半点疏忽差池,那就是整个锦屏苑的数百条性命了。” 公孙复鞅知道依依说的有理,可让他眼睁睁看着情愈兄妹的女仙死于非命,终是心下不忍,还待再言时,嘤鸣忽然道:“公子现下观战,我去替月夏妹妹报仇!”忽的一闪身,化作一道青绿色光焰径直飞向前山。 “我也去!”佼人化身的橙色光焰也紧跟着飞出。 雅风四姝久随公孙复鞅,术法功力比之其余女仙还要高出一筹,公孙复鞅只得按捺住了复仇之意,看嘤鸣和佼人的助战。 月夏的死并没有使蚰蜒和巨蚁们溃不成军,相反同仇敌忾之意使这些锦屏苑的卫士们更加的奋勇厮杀,只是缺少了指挥之人,阒水妖众又士气一振,他们已经渐渐扳回了下风之局,气劲横飞,妖风阴冷,喊杀声直冲天际,双方伤亡都很惨重。 站在山石上的白衣女子见到月夏的死,已然怒不可遏,双手猛然一挥,由她控制的蜘蛛们沿着半空蛛网,纷纷爬下,加入战团。而她则在山石上飞身一跃,早觑准了当先的扬沙,五指伸出,指尖现出锋利的尖刺,直抓向扬沙头顶。 扬沙双袖一舞,一股雄浑劲力迸发,堪堪将这女子震退一步,同时眼角一睨,发现山野里又现出了数十个白衣女仙的身影,冲向了杀声震天的战场,瞬间便被裹入层层叠叠的妖魔阵中。 “由于同伴被杀,都沉不住气而现身出来面对面的厮杀吗?真是不堪大用的女流之辈。”扬沙蔑然一笑,“正好给我省了不少事,免得搜寻藏匿者而徒耗心力。” 风声一紧,被震退的女子揉身又上,五指成爪,带着一层黑色的气流,招式狠辣异常。 “是蜘蛛精吗?”扬沙并不在意,他右手还提着月夏的首级,在对方攻势将至时,呼的将首级向那女子爪下一送,女子一声惊叫,忙不迭的收爪退身。 “美丽的女子,即便只是头颅,也还是那么美丽。你是不忍破坏这美吗?还是因为这是同伴的首级,而使你不忍出手,以致为我所制呢?”扬沙轻柔的说着,就好像一个渴慕少艾的青年男子对着心仪的伊人在款款低语一般,然而他的动作却一点也不轻柔,凭借着手中首级的遮护,身后尾部那尖细的物事又闪电般刺出,狠准的刺穿了那女子趋避时露出破绽的身体。 “所以我说,女流之辈不堪大用,被感情左右了一切言行,便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而我的鳐尾毒刺,绝不会错过任何的制胜之机,哪怕只是比刹那还要短暂的瞬间。”扬沙直视着那女子行将阖上的双眼,再次温柔地笑道:“你也很美,你美丽的首级我要了。” 扬沙的手上现出了锯齿状的光团,伸向了那女子的脖项,猛然间觉得劲气拂面,就听到一声娇叱,青绿色的光焰带着凌厉的剑气疾刺当前。 扬沙面色一凝,知道又来了援手之敌,急忙缩回了穿身的鳐尾毒刺,同时袍袖一拂,鼓足气劲的袍袖堪堪震开来袭之剑。 青绿色光焰现出了嘤鸣的身形,全不见往日嘻嘻欢笑的少女情态,杏眼圆睁,怒意勃发,剑影烁烁,早裹住了扬沙周身上下。 紧接着出现的橙裙佼人先接住了缓缓倒下的女子身体,急喊:“烟箩,烟箩……”烟箩终是没有回答,扬沙的鳐尾毒刺在一瞬间就取了她的性命,佼人泪水涟涟的将烟箩尸身放下,真真是咬碎银牙,恨掩玉容,拔剑在手,与嘤鸣一起,双战扬沙。 雅风四姝的联手进击毕竟非同小可,虽只是其中的两位,却也是锦屏苑自公孙复鞅以下的第一流战力,扬沙前番轻描淡写,连杀两名锦屏苑女仙,身手超卓,可此际也不敢大意,嘤鸣剑势疾速,早将他手中提着的首级打落,他便想故技重施也不可得,又失了先机,便只能在双姝的攻势下不住晃身退避。 战况已经越来越惨烈,阒水妖众的反击之势也越来越强,失去了月夏和烟箩指挥的蚰蜒巨蚁及蜘蛛们只能依靠本身的蛮力厮杀,全无了应敌的章法,时间一长,便不是精擅各种法术的阒水妖众的对手,战场上虫豸的尸体堆积如山,而加入作战的其他锦屏苑女仙们众寡悬殊,纵然术法抵拒了一时,却终是当不住妖众数多力大,转眼间便是十数位锦屏苑女仙横尸于地。 一名锦屏苑女仙的白裙上血迹斑斑,在一个体格魁伟的鲤首妖黑气喷溢的攻势下左支右绌,已是渐渐不支,那鲤首妖大手一抓,正将锦屏苑女仙搂在怀里,鲤首妖嘿嘿淫笑,伸出长舌在那女仙面上不住舔舐,大逞轻薄,那女仙不堪受辱,倏的现出暴绝之姿,美丽的面容上露出了尖利的长齿,一口咬在鲤首妖的喉管处,鲤首妖哇哇大叫,手足乱挥,却怎么也甩不脱那女仙,项间咕嘟嘟的血水直冒,眼见得鲤首妖一命呜呼,边上闪过另一个巨口獠牙的乌鱼怪,一矛刺过去,将那女仙和鲤首妖作一堆的钉在了地上。 见到这一幕的公孙复鞅目中含泪,用传音之术下令放弃前山抵御,余者向豹隐山第二峰撤退。 嘤鸣和佼人虽然大占上风,可一时之间却也拿扬沙不下,眼见同伴伤亡越来越大,妖众涌来的数量则有增无减,再不退只怕尽数殒命于此,只得一狠心,一剑逼退扬沙,顺势化身光焰,转向飞走。便只这一瞬间,扬沙暗暗冷笑,细长的鳐尾毒刺疾如飞电般射出,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电光火石之间,青绿色光焰中忽的伸出一柄剑尖,当的一声,正将鳐尾毒刺的致命攻击挡下,嘤鸣带着怒意的目光在光焰中一闪而过。 “好厉害,倒是小瞧你不得。”扬沙摸了摸被震的生疼的鳐尾毒刺,看着远去的两道光焰,淡淡的笑了。 得到传音通知的前山女仙们开始向后撤离,然而战场上的交错缠结,便是退身也不是易事。一个女仙才转了身,还未及化身光影脱开,突然一条巨大的触角远远的搠来,女仙躲避不及,触角穿透身体,将她悬在半空,紧接着又一条触角卷上,却是个现出本相的硕大章鱼怪,女仙愠怒的大声厉叫,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两条触角反向狠力相扯,在半空中把她生生扯成两截……还是剩余的蜘蛛蚰蜒和巨蚁们起了作用,舍生忘死的缠住了妖众,让仅存的十几位女仙得以安全撤离。 当最后一只蜘蛛在群妖妖力的攻击下,嘶喊着倒地之后,前山的防卫之战终告结束,蜘蛛、蚰蜒、巨蚁和妖众的尸首掺夹其间,错落着铺满了整个山道上,而空中,那些被蜘蛛吸干体汁的妖尸还随着萧瑟的腥风来回的悠荡。 豹隐山前山陷落,黑压压的妖众集群翻过前山山峰,马不停蹄的开始了对豹隐山第二峰的进攻。 …… 池棠高峰之上将这惨烈的一战都看在眼里,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数量如此众多的妖众,而严格意义上来说,锦屏苑也都是得道的妖仙之属,所以这是一场妖与妖之战,这一战惊心动魄,绝不在人世间那几次惨绝人寰的血腥大战之下。即便是身后那虹琼飞瀑的隆隆巨响也掩不住那远方刚才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董瑶完全被惊呆了,在她心里,这里是高绝浩渺,如世外仙境般的所在,这里的人也都是像神仙一样的人,那些美丽的仙子,有着扭转乾坤奥义的仙术,有着看破凡尘俗世的清悟;可就是刚才,那一幕幕悲惨血腥的画面,丑恶狰狞的妖魔战胜了高洁出尘的仙子,所有的美丽如同鲜花遭受暴风雨蹂躏般骤然凋零,留下的,便是这不忍目睹的尸山血海。她靠紧了池棠,希望从他身上传出的暖意来驱散自己心中不自禁生出的骇惧之感。 晓佩则睁大了眼睛,尽管去世时流民军对她家族的屠杀令她历历在目,可是眼前这一场摄魂夺魄的妖灵大战却更令她觉得震撼,仙与魔的交锋竟也是这般毫无掩饰的血淋淋。 “公子虽然是好意,可咱们也不能只看热闹,这些阒水妖魔来势汹汹,数众太多,咱们客人也得替主家分分忧!”童四海看的血脉贲张,他不畏惧,相反燃起了熊熊战意。 这句话立刻引起了众人的附和,邝雄第一个赞同,双手指节捏的格格作响:“大伙儿都是伏魔道的,公子这里遭了妖魔,我们也该出一份力!” “贫道适才已用传讯之术报之本观观主,料想观主已然召集伏魔同道,赶来这里相援了。”天清子神色镇定,他经验丰富,早发现单凭锦屏苑一地之力纵能胜过这庞大的阒水妖魔之众也必然是伤亡巨大,因此在一开始观战的时候就用玄门道家之法,将这里的情形传了过去,五老观观主天风子很快就能得到消息,只是两处相隔毕竟不近,而且又多山路阻隔,估算着集合观中高手并左近伏魔同道来援,最快也得是明天了。 紫菡院的女弟子们也都一力请战,秦嫔对傅嬣道:“大师姐,公子这第一战便伤亡不小,我们不该再作壁上观,你看,这里既有五老观的道长,也有乾家高士……”说这话的时候,秦嫔目光在池棠面上一转,自入锦屏苑后,她和池棠还未交谈过片言只语,“……还有邝掌门,况门主和童大侠几位,除魔卫道,分所应当,合我们众人之力,至不济也能让锦屏苑少折损些姐妹。” 秦嫔说的在理,傅嬣轻轻一叹:“我又何尝不知?只是鞅这里防御自成一系,我们若出战,我只担心反帮了倒忙,坏了鞅这里的防御举措。” 秦嫔在山峰上伫立思忖,白色衣裙在身后飞瀑而下的虹影中绰约如仙。 “那就和前番那样,两相近战,血肉相搏时我们加入。”秦嫔想的远,近战时加入战团,那时是机关已尽,面对面的厮杀,没有任何取巧,也就没有任何破坏固有体系防御措施之虞了。 秦嫔的建议使池棠不住点头,惨烈的厮杀场景既使他震惊,也令他战意勃然,火鸦神力已然炉火纯青,见妖魔肆虐,怎能袖手旁观?池棠正想出声赞成,眼神自然而然转到秦嫔身上,然后就看到一条鲜红的长练突然显现,缠住了秦嫔的腰肢,忽的将她拖下了山峰断崖。 第015章突袭之敌 这一下太过突然,坠身而下的秦嫔甚至都来不及发出呼喊,倒是身边几个紫菡院女弟子齐声惊呼,却也已经相救不及。 刺斜里一道如同振翅翱翔的飞鸟状的火球带着呼啸的热风,刷的击在了那条鲜红的长练之上,火球一触长练,便燃烈熊熊,顺势而下,长练急急缩回,却正好松开了秦嫔,半空中的秦嫔身形倏的一闪,转瞬间又出现在山峰断崖之上,没有任何迟延,秦嫔立刻拔剑在手,先是怒目向下看去,忽的一转头,看向池棠,怒意炽起的目光顿时放缓,略一点头示谢,然后目光再复勃然,清叱提醒:“是妖魔!” 这突飞而出的火球正是池棠应念而起,激施射出以救秦嫔危厄,也是池棠正好看到秦嫔被这鲜红长练缠绕拖拽而下,身为五士之一的卓绝临敌机变之意使他得以及时出手,经过乾家秘术的锤炼和此间落玉净池的沁灵荡涤,这一身火鸦神力的运转已然大是收发自如。 池棠顾不得招呼,立刻垂目望下崖底,崖底便是那落玉净池,此际看去,池水如煮沸了一般腾腾滚滚,泛着白色的水沫,可以看到一只身形巨大的蟾蜍盘在池中,那条鲜红的长练正是它的舌头,飞缩而回时火势兀自未消,那蟾蜍烧灼疼痛,喉底发出咕咕的闷叫,忙不迭的将长舌浸入池水中,白烟缭绕,一阵嗤嗤作响。 “哈哈哈哈,原是要将那女子生吞活剥,结果反被烧成这样。”一个柔嫩清越的嗓音从崖底传来,虽是男声,却总带着一种雍糜的女腔。 断崖上的一众伏魔道高手都已经反应过来,无食当先“汪”的叫了声,嵇蕤薛漾各自拔剑在手,而紫菡院的女弟子们立刻结成了阵势,一身红装的傅嬣立在阵中,身边是一脸怒容的秦嫔,她在猝不及防中险遭毒手,差点成了那蟾蜍怪的口中之食,早就恨恨不已的要杀上了。 一众人中,五老观天清子辈分最尊,而他则神情端肃着朗声传音:“出手阴毒,行事冷狠,却又是哪位阒水邪妖至此?” 池棠只看到一个身量颀长,面容俊美的红袍男子伴随着说话的声音在蟾蜍怪的头上现身而出,并且懒洋洋的靠在蟾蜍怪疙瘩密布的巨大脑袋上,似乎浑没把断崖上一众伏魔道高手放在眼里。 “阒水神尊绝浪,见过诸公高士。”红袍男子笑吟吟的道,像极了一个风姿绰约的绝美佳人,举手投足间满是浓浓的风情。 池棠不是很清楚阒水妖魔的详细,听到神尊绝浪的名字后倒没什么反应,其他人却都耸然动容,阒水三大神尊,尽管在伏魔道中总是把他们蔑称为阒水三怪,但伏魔道中人都知道,这三大神尊的法力高绝,一向和虻山三俊并称于世,都是妖魔之中登峰造极的修为造诣。而这绝浪老怪久闻其名,一向未睹其容,今日见之,竟是个俊秀至斯的美少年模样,然则其竟能现身至此,必也是所谋深远,绝非易于了。众人没有说话,暗自凝气蓄力,全神戒备。 而包括池棠在内,这一众乾家门人自然更没想到,这位绝浪神尊却正是鄱阳湖边屏涛城坞之主虞洺潇,前些时日在屏涛城坞与乾家二弟子甘斐好一场大战,险些便将甘斐陷在屏涛城中。 赤空荒海血苍穹的血魄灵祭功败垂成,这其实也算是阒水的一大耻辱,所幸此举还未在妖魔道中传开,然而虞洺潇却为此一直耿耿,尤其前往追杀甘斐时又因覆水庄和乾冲的相阻而铩羽而归,更是觉得面上无光。恨恨之下,虞洺潇便将诛杀俞师桓,夺回《降妖谱》的任务先放置不顾,他向姐姐鲡妃讨了令,也加入到了征剿锦屏苑的队伍中来。仔细推想一下,他不得不承认,姐姐的谋划还是有道理的,就像自己的屏涛城坞脱逃了那几个凡人,自己不也颇有忿郁难平之意?讪讪的总觉得在妖众面前抬不起头来,这,便是尊严的要义么? 所以,对于加入这支为尊严而战的大军之中,虞洺潇已无复那时机心权变的冷漠,相反还颇为热衷。不过,他对断海神尊的做法却有些嗤之以鼻,不偷袭,不使诈,便连发现了孤身在外向锦屏苑送亲的队伍也不下手,失去了掣肘公孙复鞅的最好机会,这也未免太愚蠢了吧。妖和人一样,不会过多的去关注过程,只会重视结果。只有诛杀了公孙复鞅,血洗了锦屏苑,别人才不会管你用的什么手段呢。 然而此次进袭的大部分力量都由断海神尊掌控,鲡妃对断海极为信任,即便让虞洺潇加入,也当众声明,只许他率部为辅,不许擅断乱令,那是俨然将他看成了断海的副将。虞洺潇更是不服,却也无权改变鲡妃和断海的决定,便自请命,兵分两路,自领所部力量于后路突袭,以呼应正面大军的进攻。断海本来就没把他的力量当回事,这般一来他自行离开却也少了许多不自在,当下欣然应允。 直到虞洺潇领所部行动起来之时,才发现偷袭之策根本行不通,公孙复鞅幻罩壁影之术如光罩涵盖方圆百里,自己若想从后路发起突袭,也必须狠力粉碎幻罩壁影,且不说能不能做到,只这一来,声闻四野,偷袭也变作了强攻。 虞洺潇倒底是沉住了气,坐视前山的阒水大队前赴后继的破除了幻罩壁影之术,后路再无阻隔,他才领本部悄悄潜入,阒水一族,逢水便是通衢坦途,豹隐山山水相依,风景旷美,倒是一大便利处。 大敌当前,全山防御之力尽置于先,公孙复鞅又凝神对敌,以致于对这支分兵潜入的妖魔群毫无察觉。所以在前山那一场血腥惨烈的大战进行之际,虞洺潇这一路却也成功的通过山中各处活水,掩至了虹琼飞瀑下的落玉净池。 虞洺潇并不知道对面断崖上都是些什么人,尽管从那火鸟飞炙之术,还有那问话者深厚的玄力嗓音,可知内中不乏修为不俗者,不过他不在乎,他不信在自己和手下千余名出类拔萃的阒水妖众齐齐出手后,还会有什么高手可以抵挡,事实上,这支队伍本就是准备一击而取锦屏公子公孙复鞅的性命的,公孙复鞅都不在话下,余者又何足道哉? 立即行动吧,取下公孙复鞅的首级,夺得这一场尊严之战的大功,让姐姐对她这个弟弟彻底改观,让她知道,谁才是阒水中可堪重任的第一人选。 因此,虞洺潇没有多迟误,在蟾蜍头上笑吟吟懒洋洋微带着调侃的向断崖上那些不知死活的男女们问候一声之后,他轻轻将手一扬,身后隆隆的瀑布像是被一股巨大而无形的力量牵引,飞注而下的瀑水陡然扬起,宛如飞蝗般的乱箭,带着阴冷的罡烈戾气射向了断崖上的人们,与此同时,池水溅起数丈高的水花,水影濛濛中,无数的怪形人影从池中一跃而起,直扑向断崖之上。 突袭的攻击开始了,虞洺潇满意的看着手下的妖众们现身,并拍了拍座下那蟾蜍的脑袋,蟾蜍怪会意,沉入池水之下,恰好让池水盖住了虞洺潇的身形。 这池水似乎有种奇怪的力量,可以让自身的灵力自行的运转,功效甚至超过了寻常的打坐运功,虞洺潇虽然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沁灵之力,却也很乐意在这池水中多浸一会儿,让这股神奇的力量把自己的功力调养的更加精纯。断崖上的喊杀声已经传来,虞洺潇却已在池水中颇为惬意的微闭上双眼,他自己并不想出手,他的目标是最终的公孙复鞅,现在只管蓄力调息就是,谅崖上之辈岂足当绝浪所部精锐之一击? 当然,他很快就会发现,他错了。 …… 厉如箭矢的密密水点激射而至的时候,第一个出手的却是一向少言寡语的五老观玄瑸子,只见淡青色的道袍一晃,玄瑸子已经立在断崖之前,骈指一划,一层若有若无的斑斓光幕现于断崖之前,水点打在光幕之上,嗤嗤作响。 紧随而至的绝浪所部妖众却也在出现了,当先一个面色铁青的怪物咧开嘴嘿嘿怪笑,张开长着黑色尖利指甲的大手,竟不以这斑斓光幕为意,径直穿过,抓向了玄瑸子胸口。 不等池棠几人去救,人影忽现,却是地绝门况三,一把搭在那怪物大手手腕上,运力一拖一带,那怪物竟经受不住,向内踉跄了几步,正跌在了况三边上,况三看也不看,左手一挥,袖中黑光短刀一闪,早从那怪物哽嗓间划过。 黑血喷溅,怪物发出垂死的闷吼,涣散的妖灵之气顺着况三挥刀的姿势飘入了他的短刀之上,况三反向而动,却又迎上了另一个妖魔。这一手干净利落,连池棠也不得不承认,抛除这况三品行自私,他还真是一个除魔降妖的一流好手,短刀杀敌之术即便放在人间武林也是出神入化的独门绝技。 由不得多想了,无数的妖魔从水底跃至断崖之上,而断崖上的伏魔道高手们已经和妖魔斗在了一处。 紫菡院弟子的剑阵最为稳健,小小的方阵防护周密,没有半点破绽,多有妖魔见都是美女相结,存了轻亵邪意便欺身来袭,却只是三两招之内,便被阵中长剑夺了性命,尤其秦嫔剑势凌厉,白气随影,在剑阵中一力主攻,倒是她杀掉的妖魔最多。 嵇蕤薛漾最喜欢这样的近身相博之局,力宗高手便是此时最为得心应手,唯见在血水飞溅,魔怪嘶吼之中,两人两剑,各散剑芒,光影闪烁,竟是所向披靡。 童四海和邝雄倒和乾家弟子一样的路数,看来也是精擅近身杀妖的此道高手,邝雄佩着一把弯刃吴钩,行的是吴越之地的剑法路数,刁钻巧变,剑势无常,而每当吴钩剑锋击中妖魔本体之时,锋刃便是暗光一闪,伏魔戾气透体而入,转眼便是中招妖魔尸横就地;童四海的打法就花哨多了,忽而一招猴子摘桃直取当面妖魔的下阴,捏的妖魔哇哇大叫,捂着裆部软了下来;忽而一记黑虎掏心,虎愣愣打在妖魔当胸,寸劲一发,妖魔受力不过,被远远打飞;真真是摘得好桃,掏得好心,虽是不见当场打死什么妖魔,可被摘了桃的妖魔只能躺在地上摸着要紧所在哼哼着站不起身,而被当胸一拳打飞的几个妖魔也落在地上翻了几翻,全没了再战之力,况三老实不客气,路过的时候短刀疾割,一个也没饶了。 天清子和玄瑸子走的是道家术宗的路数,他们和妖魔的交锋瑰美非常,光华灼灼,笼罩全身,气流盘旋,将恶狠狠扑来的妖魔远远的阻隔开来,间或念念有词的冲妖魔一指,一道带着玄功正气的光束便直直的将妖魔穿体而过。 一番混战,保护董瑶姬尧的重任自然落在了池棠身上,毕竟是董瑶姬尧第一次应敌妖魔,池棠可不敢让他们轻身犯险,云龙剑护遮周围,剑身散出凛冽罡气,几个妖魔察觉出厉害,竟是不敢上前。 这样一来,池棠却又觉得不尽性,有心抓几个与旁者缠斗无暇他顾的妖魔练练手,哪知道嵇蕤、薛漾连带着邝雄、况三,一个比一个手紧利落,总是在池棠揉身待发前,要了妖魔的性命,池棠又牵顾身边董瑶姬尧,可不敢真径取敌众之中,这一番两难之下,倒是他这里最冷清,也没倒下任何一个妖尸。 董瑶只是在一开始有些惊慌,待看到现在场上杀成一团,妖魔纷纷授首横尸,己方已是大占上风,不由又有些跃跃欲试起来,可池棠横身在前,宛如天神一般护持,妖魔皆不敢近前,对这情形,董瑶又是欣赏又有些不甘,总也是乾家千年独一个的九师妹,哪能在和妖魔来犯时做个看客? 董瑶和身边姬尧对视一眼,两个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意思,各自偷笑,当下点头示意,趁池棠不察,姬尧突然身一晃,以移形千步之法转瞬间出现在薛漾身边,褐衫袖中寒光一闪,一把湛着蓝光的短剑直刺向正被逼的退了一步的妖魔胁下;而董瑶快跑了几步,池棠哎了一声,急忙来追,董瑶更是得意,身后琹莹剑脱鞘而出,挨近了一个宽大后背对着自己的妖魔。 董庄遭受盗匪之患时,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无力,任由那些强盗贼寇肆虐家园; 落霞山百鬼蜂拥时,我早就吓的酸软难起,只能成为他人保护庇佑的负累,可今日,我要用自己的力量,保护我自己,再不做依附旁人的弱女子! 董瑶对自己这样说道,用上了练过万千遍那早已谙熟非常的一招…… 第016章擒贼擒王 拔剑、横斫、入鞘! 琹莹剑的剑尖狠准的在那妖魔的后脑划过,并在池棠飞步赶到前,利落的收回了剑鞘,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董瑶忐忑的等着那妖魔倒下,可那妖魔却摸着后脑受击之处,愕然转过头看着董瑶,青面獠牙的面容分外可怖,见是个美貌的少女,那妖魔眼中射出邪光,猩红的舌头滴着口水伸了出来。 “哪来的小娇娘,给我挠痒吗?”那妖魔本是顾忌着天清子的玄功道气,踟蹰着没有上前,现下倒好,董瑶自己撩拨上来了,倒让那妖魔转换了目标,对付天清子他没把握,但对付这个没什么道法灵力的美貌少女,他还是大有兴趣的。 吃掉她娇嫩的肉体,作为我恶战前的滋补,可惜没时间与她交合了。妖魔淫邪的想着,大手向董瑶的腰肢抓来。 坏了,出剑时忘记运用灵泽老爷爷授我的运灵之法了,难怪没有效应。董瑶不无懊恼的想到,第一次出手,总难免疏忽不周,然而那鳞甲丛生的巨手正抓向眼前,已然来不及再次运灵出剑了。 董瑶心里一毛,慌忙后退,一个温暖的身体靠了过来,把她拉在身后,同时一剑直出,剑尖焰气一闪,从那妖魔的面门透穿而过。 董瑶看着池棠的侧脸,那专注而肃然的神色使她芳心乱跳,遥想董庄变乱之日,那在纷乱危厄场景下如同天神降临一般伟岸的身影,现在则因她在不经意间的真情流露后,更是难以自制的倾情相慕。 世事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在分开前,自己是将那种若有若无的情愫深深藏在心里的,可不知为什么,这几月不曾相见,自己的脑海中却无时无刻的不在思念着他,以至于那种情思怅惘比未分开前还要强烈,终于,在这一次的重逢之后,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的开始了,强自隐藏的情意犹如决了堤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只觉得对方的一言一行,都令自己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师妹小心,不可轻忽。”池棠哪里想到董瑶在这一瞬间转过的许多念头,他只是看着自己成为斩魔士后第一个手刃的妖魔颓然倒地,然后扫视全场,越来越多的妖魔从落玉净池之中飞跃而上,并且已经警慎的避开了反击愈强的断崖,而是直接飞跃到了断崖之后,那里便是公孙复鞅几次宴客的凉亭之前,那座微微凸起的山峰。这样一来,数量众多的妖魔已经对这断崖形成了包围之势。 那红袍俊面的绝浪老怪再也没有出过声,看来是放手让他的部下对这里进攻,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尽管在断崖上的较量是伏魔道大占了上风,可是看凉亭前现身的妖魔越聚越多,并且还在络绎不绝的增加,接下来的战斗将会更加激烈。 姬尧的蓝光短剑刺中的妖魔在地上打了滚,终于不动了,薛漾快乐的拍拍姬尧的脑袋,小师弟修为提升的很快,已经亲自手刃了一个妖魔,无食更是迫不及待的凑上来,围着姬尧不住挨挨擦擦表示亲热。 这样一来,断崖上的众人才赫然发现,先前落在断崖上的所有妖魔都已被斩杀一净,与突袭妖众的第一阵交锋可谓大获全胜,童四海大笑,发出一阵欢呼。可很快发现凉亭前黑压压一大群沉默对峙集结的妖众,便止了笑声,凝神待敌。 “啪啪啪”,一阵击掌的声音从池中传来,即便是隆隆的瀑布声响也没掩住这清脆的鼓掌声,甚至还萦成了嗡嗡为震的回音。 巨大的妖气从断崖下升起,连众人站立的山石都有着微微的震动,墨绿色的气流瞬时间充盈着整个虹琼飞瀑之间。 身形硕大的蟾蜍从池水中抬身而起,几有十数丈高,看来又是一只亘古洪荒时代潜身至今的上古巨兽,蟾蜍越升越高,却是由那墨绿色气流托着身体,蟾蜍双眼血红,盯着断崖上的众人,而那绝浪老怪虞洺潇,此际也在蟾蜍的脑袋上站直了身形,向着众人鼓掌,一脸笑意。 一个形容精干的瘦削男子突然在虞洺潇身边现形,单膝跪下,大声禀报:“禀主上,我族亡者五十三数,对方无一损折,首战失利,请主上治罪!” 这瘦削男子正是屏涛城中虞洺潇的得力管事,金鳞血鲤樊公泰,这次攻伐豹隐山,他自然是跟随着自己的主子,尽管屏涛城坞已经不存于世,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对虞洺潇忠心耿耿。 虞洺潇的掌声骤止,仪态万千的摇了摇手:“是本尊犯错在先,我族之辈奋勇力战,何罪之有?不罪,不罪。”说着,又向断崖上众人拱手长揖,腰身也深深的弯了下来,众人不知他拿腔作调的是何用意,都没有说话。 “虞某以为诸位都是撮尔小辈,原不堪我阒水一击,却不想都是身怀绝技之人,一时又犯了轻敌的毛病,致令同族伤损,这一拜,便是敬诸位神技非凡,虞某佩服。” 虞洺潇长揖起身,手却下意识的在高高的鼻梁上轻轻一抚,那里有一道淡淡的剑痕,若非仔细辨认,几乎肉眼难察,“这样的轻敌之误本不该再犯的,幸好,现在明白还不算晚。很抱歉,尽管虞某钦佩诸位,然而这一次鲡妃娘娘的命令是,血洗豹隐山锦屏苑,一个不留,虞某便只能狠心要了诸位性命了,唉,看这几位姑娘个个天生丽质,画中仙女一般,真是可惜了。”虞洺潇这是看到了结成剑阵的紫菡院女子,虽说白纱遮面,难窥真容,但那婀娜体态,仙子之姿当是所言无差,忽然发现其中一身红装与众不同的傅嬣,又作出惊讶的表情:“呀,这位是公孙夫人吧?啧啧,锦屏公子当真好眼光,贤伉俪新婚燕尔却遭这血光之灾,虞某着实心中不忍。” “不必假惺惺的装腔作势,锦屏苑也好,紫菡院也罢,还有这里这许多伏魔同道,从没想过今天尔等妖孽能得偿所愿,恰恰相反,尔等兴师而来,不过是不识生死的自取灭亡,可惜这妖臭冲天,却都将埋骨在这豹隐山中,倒坏了此间幽雅之境。”傅嬣表情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已成定数的事实一般,正因如此,言语间一股不容辩驳的威严之意,很难想象竟是出自一位如此清丽秀雅的女子之口。 傅嬣的话立刻引起断崖上众人的呼应,童四海、邝雄和嵇蕤、薛漾及一众紫菡院弟子都大声称好,气势为之一振。 虞洺潇笑的像是娇怯弱姿的佳人一般,不住欷歔轻喘:“呀呀,公孙夫人贝齿为剑,香舌作刃,真正好口才呢。虞某首战小挫,倒给你们长了这番无妄之念,有趣有趣,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那么接下来,虞某就看夫人的手段了。杀!” 这个“杀”字在一番笑语之后突然说出,短促轻忽却又大含杀意,凉亭凸峰前的无数妖魔立奉令旨,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喊,各施法术,人头簇动着杀了过来。 “伶牙俐齿毕竟不是玄法奇术,言语争锋的结果还是得靠实力说话。”虞洺潇像是在自言自语,得意的看着黑压压的一大片妖众逼近了断崖上的人群,此次虞洺潇从原先的屏涛城八千余众之中特地遴选了修为最为高深的一千余数,除了管事樊公泰,那些统领护坞妖丁中法力超卓的,可都来了不少,虽然比不上断海神尊率领的近万之众的战力,但虞洺潇自信对付眼前那区区二十人不到的力量,还是绰绰有余的,即便内中有接近伏魔宗师的人物。 就在这时,虞洺潇发现一个褐衫短襟的身影没有加入战团,反而转向冲出,在断崖边一跃而起,从背后取出一把焰光闪闪的长剑,竟是冲着自己杀了过来。 虞洺潇甚至都懒得搭理,此子是嫌死的不够快么?竟然找上了神力绝伦的自己?擒贼擒王确实是个好主意,但是用在我身上,你便是犯了大错。 虞洺潇带着戏谑的笑容直视着那褐衫短襟之人的模样,是个浓眉怒目,面容刚毅的男子,很快,这个男子将为这自作聪明的愚蠢付出代价。 眼看着那褐衫的男子持剑跃在半空,身形张开,仿佛一只孤绝潇寞的苍鹰,剑头的焰力热气传来,似乎确实不俗,不过这样的力量想要伤到本尊,未免是痴人说梦。 虞洺潇只是轻轻拍了拍座下的巨型蟾蜍,蟾蜍眼看那人渐渐跃近,忽的巨口一张,那鲜红色的长舌又如长练般卷出。 这是自阒水远古一直存活至今血睛棘蟾,它的血红双眼可以吸纳生灵的魂魄,它的长舌可以卷碎坚硬的铜铁,它状如刺棘的皮肤表层可以喷射出媲美九头海蛇之涎的毒液,就让这男子成为这血睛棘蟾聊以果腹的餐点吧。 血睛棘蟾的长舌还未卷至,那褐衫男子身上突然现出一蓬炽意浩然的火焰,周遭气流骤然一紧,其势煌煌,几乎令天地变色。就在这时候,虞洺潇心中一凛,他无奈却自嘲的承认,他又错了。 滚烫的焰火之气似曾相识,血睛棘蟾才吃过这苦头,此刻哪里还敢飞舌卷身?急急的缩舌入口,那身现奇焰的褐衫男子却径自跃到了血睛棘蟾的头顶,热力顺着头顶肌肤渗入,烫的血睛棘蟾一声惨嘶,而在它因负痛摇头晃脑之前,那柄闪着火焰赤光的长剑已然穿过了骇然色变的虞洺潇的脑门。 “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池棠将此语原封奉还!”褐衫男子眼中的光芒一闪。 …… 豹隐山第二峰的防御战开始了。 密密麻麻的妖众集群在山峰的坳谷汇聚,就像是一汪随风波动的黑色潭水,妖气在集群大阵之上形成了同样壮观的阴霾云层。 在他们攀爬登峰的道路后,却立刻隐入了葱郁苍莽的山林之中。而就在此时,这一片山林活了。活了的意思就是,所有的花草树木同时动了起来,像是有着灵性一般,向踏入这片山林的妖魔发起了攻击。 美丽绽放的花朵喷射出一触即毙的毒液,一个个妖众惨叫着倒下;覆盖山体的青草自动盘结成捆缚锢束的陷阱,一旦缠盘上妖众的腿足就猛力撕扯,将他们分尸当场;高大树木伸出了四肢,要么把妖众踏成肉饼,要么把妖众捏成肉酱。 花草树木没有负伤身死的痛患,即便高强如扬沙也有些一筹莫展,鳐尾毒刺徒劳的穿过走动的树木,却毫无效应。 山林间妖魔的哀号哭喊声震天地,第三峰上观战的雅风四姝则面露喜色,嘤鸣和佼人已经飞回了公孙复鞅身后,虽然未能当场手刃仇敌,但此刻看妖魔大队被这片山林屠戮甚众,也感到大大出了口气。 公孙复鞅面容沉静,在一开始因苑中女仙的惨死而激动的心情已然平复,大敌当前,只有消灭这些气势汹汹来犯的阒水妖魔,才是对她们最好的复仇和祭奠,稍有不慎,只能使锦屏苑战死的人数更多,可半点疏忽大意不得。 黄裙的依依忽然凑近,小声道:“公子,虹琼飞瀑处似有异样,突现妖气,要不要……” 公孙复鞅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点了点头:“分兵进击,阒水倒是用的好招数,我也察觉千数之妖在飞瀑处现身,不过各司其职,只有烦劳留守本苑的嬣卿他们御敌了,倒是让那些来贺情观礼的宾朋好友受累了,我们不动,只应对正面之敌,待破敌之后,我亲自去谢。” “妖众千数,若有法力高深者,小婢是担心嬣夫人他们力单势孤,众寡不敌……” “那里有个不逊于我的高手在,对付千数之敌足矣,不必担心。”公孙复鞅根本没把后面出现的突袭敌情放在心上。 “公子是说……”依依眼睛一亮。 “上古火鸦转世化身,岂……”公孙复鞅话只说了个开头,便突然止住,他抬起头,将眼光望向了更远的前方。 冥思得道,修为通天,豹隐山左近的风吹草动,公孙复鞅又岂能不知晓?可笑那虞洺潇自以为潜身得计,又怎知锦屏公子神通? 然而现在,除了这万数妖魔的滔天妖气,却又出现了另一种气息。 杀伐之气! 属于人类赳赳军阵的杀伐之气。 战场之后,便是那波光粼粼的龙涂湾水,无数风帆昂扬的劲舸斗舰从水天相接的那一条直线上赫然而现。 第017章水火相抗 看着漫山林木踽踽为动,阒水族众呼天抢地的喊声大作,断海立在浅滩之前阴沉着脸,似乎颇为不悦。 他是最反对阒水找寻人间才具之士来壮大本族的,生而有灵得窥天地之机,炼化横骨,长成人身,这是何等的通慧之质?通晓世间万事的精髓还不是信手拈来的易事?何必要找凡人相助?尤其他还自认为对于统驭军阵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资,听说前些时日,绝浪神尊那里就是找个人间谙熟兵法的士子时出了乱子,整个屏涛城坞因此湮没地底,长久的筹谋毁于一旦不说,竟然还让那罪魁祸首伙同了几个凡夫逃出了生天,这件事要是在妖魔道传将开来,岂不又是一桩令人讥嘲的耻辱? 因此断海在这一次向锦屏苑进攻的尊严之战中,是打定了主意让阒水鲡妃好好看看自己无师自通的统军才能的,不仅自己特地穿着了一身象征上将军的金甲红袍,而且让率领的万数妖众各按队列,各依梯次的激突勇进而上,并在破除幻罩壁影和攻取前山陷堑的杀伐中起到了显著的效果。然而,没想到在第二峰突然活动起来的偌大山林之中,族众大队溃不成列,乱作一团,全没了章法。 断海不满意的是,何以这些族众全无作战睿思的灵光,并且在遭逢变故之时就这样惊惶失措?在他看来,这活动的花草树木无论再怎么厉害,但破除它们的法术却极为简单,可到了现在,那些妖众们只会发出凄惨的哀嚎,闹腾腾乱作一堆,却没有一个想到破解的办法。 “蠢!连扬沙都没想出来么?”断海终于骂了一声,同时又喊向了身后负手站立的一行队列,“焰风!” 一个一身鲜红衣袍的大汉从队列中站出,恭敬的在断海身边一躬:“焰风在,请神尊吩咐。”这大汉须眉戟张,形貌极为雄伟,只是一头蓬发和满腮虬髯都作鲜红色,嘴下露出两只长长的獠牙,看起来犹显得怪异可怖。 “我问你,这山林为祟,戕害我族,当用何法破之?” 焰风略一沉吟,然后眼睛一亮,小声禀道:“依小妖看,草木引燃,破除之道莫过于一个火字。” “善!”断海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向第二峰一指:“令你前往相援,集所有通晓火术的族众,把这山峰化为一片火海!” 这焰风本是深海之中鮟鱧鱼化身而成,由背鳍延伸出的光照之须衍变,竟是深谙燃火之术,而其所施火法不比凡火,遇水不熄,逢沙不灭,已得三昧真火之道,也正由此,在断海问其破解之道时,他由己推知,方才说出了法门,此番得令,焰风再不耽搁,昂声领命:“是!”,身形一扭,有意在断海神尊面前卖弄,只见一道火红色的炫光裹住周身上下,飞也似的去了。 “神尊……”身后的一排妖众中却又步出一个身形颀长的瘦削男子,向断海拱手。这一排妖众共有七位,都是断海手下最为杰出的高手,断海特地把他们安排在自己身后,一则为警跸,二则也是逢有难事便点将而出,那是把他们都看作了近身心腹,唤作踏浪七英。除去先去斩除敌首,为攻下前山立下大功的鳐鱼扬沙,还有刚刚飞身前往救援的鮟鱧焰风,这个颀长男子名叫捷影,乃是光鲷化身,平素最为警慎多智。 “何事?”断海注视着焰风飞至第二峰的山林之上,喷下宛如火山熔浆般的燃液,头也不回的道。 “身后有异,似乎来了人间水师,如何处断?” 断海转过头,顺着捷影所指的方向看去,远远的,从大江汇入浅湾的进口处,风帆林立,赫赫有势,无数舰船正缓缓驶将来。 “人间水师?他们怎么会来这里?”断海毫不在意的回过了头去,继续看向已然火势大作的山林,抛下一句:“来了倒好,打了这半日,族众腹中饥馁,正好拿这些凡夫饱餐一顿!不用去管,由得他们自至!” 和断海所见一样,在第三峰上极目远眺的公孙复鞅也发现了这支凡人水师,所不同的是,他还从这支水师整严而进的巍然阵势中感受到了一股坚毅果烈的杀伐之气,显然,这支水师是冲着在豹隐山前肆虐做害的阒水妖魔来的。 可是,公孙复鞅并没有在这支水师中察觉到什么可堪降妖伏魔的玄灵之气,这只是一支训练有素的人间军阵,虽然带着战意鼓勇而来,但他们也许并不知道,他们即将遭遇的敌手是什么,这是人类多懵然不知却又谈及色变的妖魔,一旦两厢对阵,普通的凡人却如何对敌精擅术法的妖魔? 与此同时,第二峰无数火柱喷射,火势渐起,却是焰风赶到,喷火相制,而本已伤亡惨重阵脚大乱的阒水妖众此时方才醒悟,会火术的妖魔们施展火法,不会火术的则纷纷向外退却,以免大火腾燃受池鱼之殃。 活动的花草树木在烈焰焚燃之下,顿时威力大减,草枝被烧的枯槁卷皱,变成焦糊一片,只有少数高枝大树,带着火势熊熊,发出吱吱声响的躯干,猛扑向还不及撤出山林的妖众,间或大足一踩,便是一堆扁扁的肉团横亘于地。 第二峰情势危急,公孙复鞅双眉一轩,立时就要出手,袍袖劲风自蕴,玄威炫然。 “嘤鸣,你飞的最快,速去那人间船队之中,警告他们,无论他们此来所为何事,也决不可再前进了,这里妖魔无数,不要枉自送了性命。” 公孙复鞅一句话说完,猛的手一挥,顺着鼓起的袍袖,一股沛然的飓风卷向了火势大长的第二峰,伴随着这股飓风,第二峰竟突然间下起了瓢泼大雨,水火相交,泛起一大团蒙蒙白雾。 嘤鸣知道公子这是在全力救助第二峰危殆的局面,情势紧急,自然也不多话,立刻转身一晃,一道青绿色的光焰倏的从峰顶山崖处飞出。 公孙复鞅终于出手了,即便远远的站在山前浅滩,断海也能感受到冥思之力施展而带起的滔天罡烈玄气,那山林间的瓢泼大雨竟也似蕴含着别样的劲力,明明是不惧凡水的神火,竟也被这雨水浇熄了不少,焰风正被那斗大的雨点打的哇哇直叫,不住的退避闪让,再也无暇施火。 那本尊就来试试,你公孙复鞅的法力究竟有多高强!断海双眸厉光一闪,鲜红色的披风被自身的玄劲罡风带的飘扬而起,金光闪闪的肩甲耸动,断海朝着山林骈指一点,淡金色的光芒从指尖射出,瞬间在第二峰山林间现出一层晶光灿然的隔罩,不仅挡住了瓢泼直下的雨点,也将那股着地卷来的飓风拒之于外,隔罩内的火势复炽。 这是今日两大高手的第一次交锋,虽不是面对面的殊死搏杀,但这遥遥以术相峙的比拼也容不得丝毫懈怠,公孙复鞅身上现出了五色光华,面容峻肃,袍袖又是一挥,飓风和雨势更加强烈了。 隔罩的晶光瞬时黯然,断海心中一凛,闷哼一声,改指为掌,射出的淡金色光芒愈盛,显然也全力施为了,这一下晶光再次闪烁,一时间竟和那漫天厉雨和雄浑飓风斗了个旗鼓相当。 隔罩之中的众妖抓住这个时机,以焰风为首,各施火术,但见烈火纷腾,整个山林一片赤炎熊熊。 扬沙不擅喷火,满山滚烫的热力使他难以久驻,当下找了个空隙,贴地一闪,早退出圈外,眼看身边尽是退出山林密密麻麻的妖众,正瞠目惊舌的看着断海与公孙复鞅的这一番比拼,扬沙不禁冷笑,这帮族众徒有数量之优,临敌当阵却破绽百出,当真不堪大用。忽然眼角一带,见到远处一道青绿光焰正向后方飞去,扬沙心中顿时一动,这不是那使剑小妞的化身光影么? 扬沙仔细看去,却见那青绿光焰飞行的方向正是那一片龙涂湾水之处。啊哈,前番被你以二敌一,倒令我施展不开,此际你已落单,你那漂亮的首级我要了! 扬沙飞步跟上,看看将临滩边,见浅滩上断海神尊正全神应敌,没有注意到自己,心中大喜,这般最好,我甚至有时间在杀那小妞前先与她交合采补一番。一边打着淫亵的主意,一边扑入湾水之中,一道水痕沿着波光浩淼的湾面远远疾行而去。 …… 青绿色的光焰在越来越近之时,很快便被当先劲舸上的水手们发现,水手们指着这道奇谲的光焰,满脸惊讶之色。 “准备弓弩!迎敌!”雄浑高亢的声音在船队上空盘旋,说话的正是当先劲舸上的一个魁伟男子。 青襟短结的水手们几乎立刻就稳住了阵势,船槛前站满一排,各举手中的弩机,径直对准了飞射而来的光焰,而那魁伟男子则苍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虎齿大刀。 这是百舸帮为无辜惨死的渔村村民们而发起的一次远征,江边遭灭顶之灾的渔村后来发现远远不止这两个,而且无一例外,村民尽数被食,更有女子被蹂躏受辱而死,百舸帮详查之下,发现这些情事透着诡异可怖之处,顺着沿江被屠戮的渔村的轨迹探勘,终于发现了这片龙涂水湾。 百舸帮多行长江水路,对这个龙涂水湾却是所知甚少,只曾听闻,这水湾连接神仙境界,寻常有神仙仙术护佑,等闲人根本难以入内;也有人说,那里是妖魔隐居的所在,偶尔甚至还能听见远处山峦传来的丝竹之音,然而凡人但有接近便会被妖术吞噬,因此这龙涂水湾一向是巴蜀水道的一个禁地。 对于鬼神虚妄之说,百舸帮向来嗤之以鼻,尤其现在出了这许多宗食人灭户的惨剧,在百舸帮看来,这很可能是巴蜀蛮夷中出了什么邪族,危害民间,若任由此邪族逍遥于外,还不知道得有多少良善百姓惨遭毒手,故而以百里传讯之法,齐聚了全帮上下三千虎士,气汹汹雄赳赳来剿除这邪族,这是这些年来百舸帮第一次全帮尽出,可谓不胜不休。 此番沿着江路而来,大小走舸艨艟近百,百舸帮又是军旅出身,眼看着樯桅如林,风帆若云,浩浩荡荡,俨然便是官家水军气象,又听斥候小艇来报,龙涂水湾内杀声震天,百舸帮早就是严阵以待。 然而即将驶入水湾的当口,却看到了这么奇异的光焰飞来,刘骥不敢轻忽,一声令下,自己则持着虎齿大刀,凝神戒备。 青绿光焰嗖的坠到了劲舸桅杆之上,杆下的帮众发声喊,弩机跟着转向,紧张的瞄着渐渐散去的绿色光气。 当看到现出一个绿裙俏美少女的模样之后,帮众们又齐齐惊呼,大感不可思议。 刘骥看着那少女,眼神快速的在周遭一转,沉声发问:“何方妖人?”他把嘤鸣化身飞行的光焰看做邪术妖法了。 锦屏苑战事紧急,嘤鸣全无平常嬉皮笑脸的情状,而是正色道:“前方妖魔盘踞,你们这些凡人不可再往前了,快快落帆驻锚,休要枉送性命!” 刘骥一怔:“妖魔?什么妖魔?百舸帮好汉在此!小姑娘不要乱说,我能听见远处喊杀声,却是何处人马交战?” “我说过了,是妖魔,吃人害人的妖魔。我知道凡人一时难以接受妖魔鬼神之说,可你看到我这般飞行而至的模样,还不信世上有妖魔么?” 刘骥反而疑心大起,大刀一晃:“邪术而已,我看也就是骗骗人的戏法罢了。小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用这般邪术欺瞒我等,是何居心?”百舸帮帮众刷的一下,各自举起弩机,对准了嘤鸣。 嘤鸣又气又急:“我便是奉公子之令好意来奉劝你等,信与不信,全在你们,到时候做了妖魔腹中之食,可别怪我没早说!” 船头突然掀起一道水柱,浪花四溅,一个青色衣袍的身影大张着衣袖,仿佛胁生双翼,在帮众们骇然回首间,悠悠的在船头落下。 那青色身影全然不顾百舸帮帮众立时剑拔弩张的举动,却只是望向桅杆上的嘤鸣,淡淡笑道:“又见面了,小美人儿。” 第018章奋身为护 嘤鸣认出来了,顿时怒从心中起:“是你!杀害我烟箩姐姐和月夏妹妹的恶魔!” 扬沙颇为受用的微微躬身:“奉令在身,不得不为耳。现下追着姑娘前来,却是要了却旧怨也。” “且休论契!你又是什么人?”刘骥冷冷的插了话。 扬沙故意愣了愣,像是才发现一样看了看体格魁伟雄壮的刘骥,又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假作沉吟:“我嘛……我记得刚才在水里听这姑娘做过介绍。我就是她说的——妖魔,吃人害人的妖魔。” 话说到最后,扬沙眼中诡异的青光一闪,刘骥对视之下不由一怔,方此当口,一股巨大的气劲袭来。 “小心!”嘤鸣大喊一声,身形一晃,飘然落下,长剑现在手中,在百舸帮众之前凭空疾速虚划,气流相击,发出砰的一记闷响,两道锯齿状的青色光团斜飞开去。 嘤鸣剑身一横:“退我身后,不可硬拼!”不待百舸帮众回应,嘤鸣剑招绵延,已然迎上了嘿然淡笑的扬沙,既是受公子所托,嘤鸣自然竭心尽力,眼见传讯未得百舸帮众相信,可眼下妖魔追击又到,当下顾不得再多辩驳,而是奋身与扬沙斗在一处。 扬沙双袖鼓胀,在船头飘身一退,恰将嘤鸣进击的剑招避开,身形悬在半空,却又飞速的一转,青光微晃,转眼出现在嘤鸣身后,嘤鸣变招极速,转头一击,身形陡的闪在了扬沙侧翼。 二人交手迅疾如电,直到此时,那两道光团才倏的回转,划过两个百舸帮众的身体,径直飞回了扬沙袖中,扬沙与嘤鸣缠斗,恍若不觉。 那两名百舸帮众却在被光团划过后,愕然圆睁双目,须臾间自腰胁间裂开创口,一声未吭,竟已断成两截。 眼见两名帮众当场惨死,而被腰斩后竟没有丝毫血水溢出,刘骥又惊又怒,只觉得眼前的情景诡异莫名,头皮一阵阵发麻,然而多年江湖豪杰的胆气却猛的一盛,冲破了刚刚泛起的惊惧之感,舌绽春雷,大喝一声:“呔!竖子敢尔!”虎齿大刀一扬,刀头吞吐,带着雄浑力道直向扬沙背后砍去。 虽不知这一男一女是什么路数,但那女子奋身相护,和这个杀害帮众的青袍男子激斗一处,刘骥立时有了决断,这女子总是良善路道,当先之势,且不问详细,将这青袍男子除去再说。 虎齿大刀狠准的斫在扬沙背上,刘骥先是一喜,而后一怔,刀刃及体,如中败革,却是再难寸进,再看那扬沙潜心正面应战嘤鸣,却在这雄浑一击之下毫发无伤。 刘骥疏神间,周遭气流骤紧,面前青影一晃,只听得当一声,嘤鸣把他一拖,护在背后,剑影烁烁,正将一条细长物事打开。 “是要保护这些凡人吗?”扬沙的鳐尾毒刺收回,转过头微微笑着。 刘骥这才醒觉是这绿裙女子刚刚救了自己,顾不上奇怪攻势无效,赳赳虎躯一挺,却将嘤鸣拦在自己身后,大声下令:“放箭!” 百舸帮众的弩箭早就对准了扬沙,只是前番嘤鸣和其纠缠一处,施射不得,此刻得到良机,弩矢如雨,蓬蓬的射向了扬沙。 扬沙袍袖一扬,急劲的弩箭尽数都射在他身上,可都在一触及他身体后消了去势,反震着落下。 “钩矛标枪!”刘骥紧接着下令。 嗖嗖嗖,尖利的标枪掷向了扬沙,而众多的百舸帮众们则施展着锋刃带着弯钩的铁矛涌向了扬沙。 左近的船只显然发现了这里的恶战,正缓缓向这里靠近。 “这样没用的,你们快快退后!”眼见标枪一样被扬沙反震落地,而百舸帮众的钩矛阵正将扬沙裹在阵中,嘤鸣着急的大喊,力量悬殊过甚,这些百舸帮众是在自寻死路。 刘骥挡着嘤鸣:“多谢姑娘救援!我们数千好汉,哪有让一个女孩儿家保护的道理,看百舸帮立诛此獠!由我护着姑娘!” “你这人……”嘤鸣对这魁伟大汉的言语有些哭笑不得,可现状已使她无暇再说下去,两道锯齿光团在人丛中募然而现,划了一个圈,仗着钩矛的帮众们同时一震,断成了两截,和前番两人一般情状。 尸骸倒地,露出了扬沙气定神闲的身形,锯齿光团再次没入他双袖中,脸上还带着淡淡笑意。 只这一下,百舸帮好汉便折了数十人,无往不利的钩矛近战之术竟毫无施展,便连刘骥也骇然变色。 “我说过,他是妖魔,你们奈何他不得的。”嘤鸣揉身又上,挺剑直刺扬沙当胸,扬沙笑着飘退开去。 刘骥还留在原地怔然发愣,身边是一群一样目瞪口呆的帮众们,这就是妖魔吗?凡人的勇猛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作用,而他随意的举手投足,就可以轻易将凡人分尸肢解,其间悬殊简直是天差地远。 船身一震,已经有船只靠拢了,那里的百舸帮众搭上踏板,吆喊着踩板而来,百舸帮皆以水师之法操练,一船遇袭,余者皆来呼应相援,最是厉害不过。 扬沙嘿嘿一笑,忽然脱出嘤鸣的剑影笼罩,飞速的向越船而过的帮众们逼近。 “小心!”回过神来的刘骥大声呼喝,却根本相救不及。 踏板上的帮众丝毫不知即将降临的噩运,他们一样持着钩矛长枪,正要跃入此船。扬沙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手臂一抬,眼看着袍袖拂起,电光火石间,嘤鸣身形疾至,赶在扬沙行动前出剑相护,感到带着玄力的剑尖将近,扬沙一闪身,忽的退开。踏板上的帮众仍然鼓勇向前,浑然不觉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而扬沙的身形转瞬间又在刘骥一众人面前出现,亦如前番挥袖待拂。嘤鸣一咬牙,紧随而上,为了保护这些凡人,她只能跟着对方的举动亦步亦趋。 便是这一转一折,嘤鸣原本严密的身形步法略显出些不周,还未跃到扬沙面前,扬沙却已然转头一笑,眼神露出计谋得逞的快意。 鳐尾毒刺迅如疾电,直刺嘤鸣,嘤鸣纵跃之势未消,这一下却是再难闪避,总算她身法卓绝,于间不容发之际堪堪一侧,毒刺带着强劲的风声从身边擦过。 扬沙浑没有因此招失手而现出任何惊诧之色,相反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嘤鸣觑见他这般表情,刚有些觉得不妥处,那毒刺却呼的返回,这次不是疾刺,而是像灵蛇吐信一般兜的一绕,嘤鸣措手不及,被这鳐尾紧紧缠住,挣脱不开。 登上此船的百舸帮众们一片喊杀声,勇猛的冲了过来,而刘骥见嘤鸣落入扬沙之手,虽知没什么效用,却也带着身边帮众们挥动兵刃来救,扬沙哈哈大笑,鳐尾缠着嘤鸣,腾的悬在了半空。 “抓住你了,小美人儿。”扬沙凑近了嘤鸣,看着她娇美秀丽的脸庞,手却突然轻薄的往嘤鸣下身处一放,横里轻轻一抹,嘤鸣被这一抹之下,面色骤然剧变。 “我知道,蜂介成精者,在这里也有个刺,就像我的鳐尾毒刺一样,可以蜇人于无形。所以你被我擒住时并不慌张,是准备找机会狠狠蜇我一下吗?不过,我这一下却封住了这根要命的毒刺。”扬沙得意洋洋地说道,搂住了嘤鸣的纤腰,“不容易啊,要不是我用故意杀向凡人的办法引你跟从,乱了你的步法,还真是不容易抓到你呢,小美人儿。前番是你们两个斗我一个,倒差点给你们得了手,现下以一敌一,我又略施小计,不就把你手到擒来?我要惩罚你哦,惩罚你先前几乎伤到我的罪愆,你猜猜,我用什么法子惩罚你呢?” 不必扬沙说出什么法子,嘤鸣也能从他故意贴紧的身体上某些部位的变化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苦于现在受制于人,无力挣脱,嘤鸣只能紧闭嘴唇,牙齿咬在了舌头上,就像公子跟我说过的那些人间贞烈女子一样,宁愿咬舌自尽,也决不失身于妖邪匪类。 扬沙却忽然伸手捏住了嘤鸣的下颚,手一用力,嘤鸣再难闭口,樱唇微张,吐气如兰,扬沙越看越欢喜,忍不住吻了过去,嘤鸣狠命摇头挣扎,却终是被他将丁香小舌啜在了口中。 “好甜好香。”一番吮吸,扬沙长舒一口气,意犹未尽地赞道,一只手捏着嘤鸣下颚,另一只手探入了嘤鸣胸前,长长鳐尾则紧紧缚住了嘤鸣的身体,“听说慕枫道的妖精都是处子之身,今日看我来一探幽径。放心,欢合之后,我会立刻取下你的首级,让你在欲仙欲死的快乐中死去,算是我对你美貌的奖赏。” 嘤鸣的眼中渗出了泪珠,却连哭喊都无法发出,扬沙猛一用力,将嘤鸣的绿裳扯脱,半空之上,露出了她雪白的诱人胴体。船上空自着急束手的百舸帮众们发出一声惊呼,刘骥更是睚眦欲裂,眼看着嘤鸣受辱,却毫无解救之法。 扬沙又笑道:“放心,我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你交合,这种事我只喜欢独自一个的享受,便只我和你!”说话间,拥着嘤鸣直直坠入湾水之中,阒水水族之属,还是在水中最自在。 嘤鸣在坠入湾水中的一刹那,便陷入了一片神智迷糊,她甚至没有想到自己在水中何以能继续呼吸,她只知道,扬沙贪婪的吻着她,并且将她剥的一丝不挂,鳐尾由于情欲勃然而兴奋的微微颤抖,而那团在水中依然烈火般滚热的坚硬渐渐挨近了她。 不!嘤鸣突然一激灵,她在水中募的张大眼睛,即便是徒劳,她也开始疯狂的扭动挣扎,决不让对方得逞。 阳光折射在湾水之中,周遭一片清幽的碧绿色,扬沙再不是先前清癯瘦削的男子模样,面容狰狞,巨口扁平,露出了森森利齿,这便是他的鳐鱼本相,只是身体还是人形,这是为了交媾采补而焕发法力而致。 接着,这张巨口怪脸的背后却探出一个男子的头来,那男子怒目横眉的容貌分明,不正是在船上所见那百舸帮的头目吗? 嘤鸣不知道他的姓名叫刘骥,却也能看到他一把扳住了扬沙的脖子,然后一口咬在巨口怪脸的腮下。 变故陡生,扬沙似乎有些意外,他不明白先前那手持兵刃都无法伤及自己分毫的人间男子现在却又是哪里来的神力?腮边的咬合之感越来越强,渐渐的,扬沙感到了疼痛。 他顾不上再行交合采补的勾当,转手去捞刘骥,刘骥发了狠,双手紧紧扼住扬沙脖子,口中死命一咬。扬沙发出惨叫,刘骥这一口竟生生从他腮下咬下了一块肉来。 扬沙浑身一震,鳐尾松脱了嘤鸣,反向去缠刘骥,可恼凡夫,坏我好事,还敢咬我!我要杀了你,我要当众生生吃了你! 嘤鸣一瞬间竟有些虚脱,身体渐渐向水底沉去,她只看到扬沙的鳐尾缠着刘骥,把他从身后扯开,然后带着他向水面上升。 这个大汉说的没错,最后还是他护着我,使我免于受辱,嘤鸣这样想着,只觉得眩晕之感越来越强,就想沉沉睡去。 恍惚间,嘤鸣似乎看到水中游来了一个白衣的少年,脱下了身上随着水流飘逸的衫袍,罩在了自己赤裸的身体上。 而在水面的船头之上,扬沙此际怒不可遏,腮下少了一块肉,兀自火辣辣的痛,他的鳐尾缠着刘骥悬在半空,而刘骥呸的吐出口中咬下的血肉,用不服输的眼神死死盯着扬沙。 船上的帮众着急的大喊:“二当家!二当家!” “愚蠢的凡人!不知敬畏鬼神!那我就让你们看看,鬼神的愤怒对尔等凡人而言,是何等的可怕!”扬沙少有的歇斯底里的狂吼,在战场上的冷静和淡然荡然无存。 竟然被凡人咬了一口,扬沙现在要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让他活着接受痛苦,一口一口的吃下他的肉,要他呼痛的声音传遍整个龙涂水湾,要让那些旁观的凡人看到这场景畏惧惊骇的连站都站不稳。 扬沙决定先从刘骥的四肢开始,鳐尾伸起,把刘骥的右手先呈到了巨口边。 就在扬沙张口待噬的时候,鳐尾处忽然觉得有种丝丝的凉意,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很奇怪的感觉,扬沙随意的向鳐尾发凉处一看,一道血痕正越张越大,就在愕然间,鳐尾嗤的一声轻响,断了。 第019章百舸蛟刀 一股剧痛陡然从断尾处传来,扬沙仰头嘶唳大呼,喉声震的四下嗡嗡作响。 无往不利的鳐尾毒刺就此断成两截,开裂处飞溅着腥臭的血水,被鳐尾紧紧缠住的刘骥由是一松,扑通往舢板上一倒。 人影忽的一晃,接住了刘骥,刘骥本是在侠义救人的信念下奋不顾身的跳入水中,一番拼死激斗,总算护得嘤鸣未受凌辱,还咬下扬沙一块肉来,此际脱困,已然筋疲力尽,却还对接住他的人有气无力的招呼道:“帮……帮主。” “不必多说,安心休息会儿,我来会会这个家伙!”那人的声音中正平和,深广醇然,一身淡青衣袍,缓缓放下了刘骥,让他平躺在舢板上,又很快下令:“水鱼,下水救人。” 水鱼是百舸帮中潜水破敌的好手统称,当下便有职司水鱼的帮众答应一声,脱膊了衣衫就待跃入水中,却见水面上带起了一个漩涡,哗啦一声响,两个人影随着升起的水花一跃而起,轻巧巧落在船头。 青袍男子一怔,抬眼瞧去,却见是一个赤着上身的瘦弱少年,边上是一个绿裙女子,身材高挑,削肩细腰,面色有些冷冷的,她手中还抱着那刚才落水差点受辱的姑娘,一绢白裳裹住了姑娘赤裸的胴体。 “救上来了,我等详细稍后再说,先对付眼前这阒水妖魔!”那少年扬声说道,而嘤鸣此时已晕厥过去,绿裙女子很轻柔的将她放下。 青袍男子笑笑,忽然如有所感的回头一望,船舱顶头不知什么时候也现出两个人影来,一个是神情剽悍的年轻人,两臂上满是豹纹斑点,煞是雄武非凡,盘坐在舱顶之上,另一个软软的靠在年轻人身上,却是个极为虚弱的中年人,面色苍白,微睁双眼,在看到青袍男子时,中年人的眼中似乎亮了亮,口中喃喃有声。 百舸帮众们又是惊呼一声,今天诡异莫名的事当真层出不穷,除了化身绿焰的女子和那据说是妖魔的狠毒男人,几时却又出现了这几个奇怪的人物? 青袍男子一抬手,止住帮众要上前喝问的举动,虽然这几人来历蹊跷,但至少不是什么有恶意的模样,当务之急还是先除去那正呼号不止的妖魔,待斩除敌手,再问不迟。 瘦弱少年却指着在落在船头还微微抽搐的断尾,颇有些惊异的对那青袍男子道:“是你干的?你也有破御之体?” 青袍男子不知瘦弱少年说的什么,仍然只是淡笑着点点头:“尊客稍待,看我先除去此獠,为我惨死的弟兄报仇。” 扬沙不知道自己的鳐尾是怎么会突然断的,耳中听那瘦弱少年言语,方才猛然醒悟,眼神径看向那青袍男子,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那青袍男子右手上持着的兵刃。 这是一把在日头折射下熠熠生光的金刀,刀分两刃,宛如猛兽的獠牙突张,虽是单手持握,然刀身却宽大异常,刀柄与刀身相接处雕成了一只蛟龙吞口形状,自蛟龙张口利齿直渗入刀锋之上,却有一抹发着蓝光的刀纹,足见此刀绝非凡品。 再看这青袍男子形貌,不过三十五六岁的模样,剑眉朗目,端鼻薄唇,若是年少时必也是翩翩美少年一般,然而青袍男子的身材却甚是魁伟,宽肩阔胸,纵使青袍裹身,亦能看出肌肉虬结的赳赳体魄,颌下青虚虚一片胡茬,倒给英俊的相貌平添了一股雄武气概。 扬沙恨声发问:“我这鳐尾毒刺便是你这凡夫弄断的?” 青袍男子用手在金刀刀锋上一抚,眼神下意识的在刀面反光上相看自己倒映的容颜:“在你大呼小叫从水里卷着我这二当家出来时,我便给了你一刀,你没发现么?” 扬沙又惊又怒,自己怒气冲冲的水中跃出,一是腮下被咬,痛恼乱心,二是交合未偿,躁急烦恶,只想着速速将咬了自己的凡人惩治,却真没发现出水之际有人做了什么举动。然而自己血灵道修炼大成,任何攻击自己也能灵至有感,何以刀锋及体却毫无所察?设真若此,那这青袍男子不过一介凡夫,却又怎么能伤到自己?而这刀法又得何等快捷? 青袍男子抬起头,直视着扬沙狰狞的面容,眼中神光内蕴:“我不管你是人,是妖,还是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今日你杀我百舸帮二十六名兄弟,我便斩你二十六刀,一刀一条人命,祭奠我死去的兄弟,刚才那就是第一刀。” 扬沙怒极反笑:“凡夫侥幸得手,还自鸣得意起来了?我能杀你二十六人,便能杀你成百成千,多多益善,何足道哉?来来来,我看看你倒底有什么能耐!” “还是我来吧,他是阒水之妖,你们不好对付他的法术。”一直冷眼旁观的绿裙女子突然说道。 扬沙顺着来声方向看去,这一看却是心中一震,那绿裙女子,那瘦弱少年……心生感应,又转头一看,那舱顶的豹纹青年……竟然都是慕枫得道的妖灵,难道也是锦屏苑中的妖仙? 扬沙心中正疑惑,那青袍男子却已经呵呵一笑:“多谢姑娘好意,百舸帮的仇人还是百舸帮自己手刃才作数!” “可是……”绿裙女子还待再言,瘦弱少年已经把她一拉,还是那舱顶的豹纹青年朗声笑道:“我等远来,客随主便,这位帮主武艺非凡,我看使得,灵风不必担心!” 青袍男子转身向那豹纹青年拱手相谢:“承赞。我说过,不管他是人,是妖,还是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定然手诛此獠!”话音未落,也不见如何运力蓄势,身形突然纵跃而起,刀影一晃,而后翻身又回,气昂昂立在船头,直视着兀自有些目瞪口呆的扬沙,淡淡地说道:“第二刀。” 一道刀痕在扬沙胸前迸现,泚泚的喷出一蓬血雾,扬沙的神情先是愣怔,而后化为狰狞的暴怒,可恨可恼!这凡夫什么路数?如何行动起来全无征兆,说砍就砍,我竟全无察觉? 这一刀创口颇深,却不致命,扬沙哇哇大叫,双手抬起,衣袖又像鼓足的风帆一般,致命鳐尾虽断,但他的杀敌招数可不止这一个。 青光盘绕扬沙周身上下,气流也加剧了流动。青袍男子凝神看着扬沙,同时向周围摆摆手,示意观战的帮众退远些,便只这一瞬间,两道锯齿光团从扬沙袖中激射而出。 “小心!”绿裙女子看出此招厉害,出声提醒。 青袍男子扬刀起势,迎着两道锯齿光团猛力斜向一劈,一股金色的刀芒随着刀势迸发而出,正与锯齿光团两下相击,嘭的一声闷响,气劲四溢,刀芒和光团交融一处,各自抵消。 扬沙没想到自己潜心修炼大成的鳐魄锋齿之术竟会被凡人的刀芒劲气化解,正错愕间,青袍男子却没有丝毫停顿,再次飞身跃起,刀势连绵,在飞跃落回的短短时间内,只听得青袍男子又数道:“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第六刀……” 一瞬间便是十刀之数,而且刀刀见血,创口极深,扬沙身躯上满是刀口喷薄的血水乱溅,闷吼连连之中,青袍男子已然气定神闲的落地,单手持刀平举,悠悠转身。 水湾上连延的劲舸船只爆出一阵轰雷价喝彩声,所有百舸帮众都在关注着这场手刃仇敌的战斗,便连舱顶那虚弱的中年人见到此景也不停微微颌首,苍白的脸上仿佛有了一丝血色。 当真斗这凡夫不过么?扬沙急火攻心,想前番在豹隐山前山之战中,自己轻描淡写间,便连杀两名锦屏苑女仙,即便面对嘤鸣和佼人的联手进击,自己也遮拦严密,鏖战百合之上而不败,怎么现下在这凡夫面前就这般束手束脚? 踏浪七英是断海神尊准备最终对付公孙复鞅时用以臂助的重要力量,而扬沙也是踏浪七英中以神击巧技著称的佼佼者,此番接连在这青袍男子手下受挫,扬沙已然怒不可遏,收起了先前的轻觑之意,浑身气劲鼓足,那是把青袍男子当成真正的敌手了。 这一番蓄力相对,气势便是非同小可,由妖力牵引,湾水一改风平浪静的和缓,狂风大作,波涛翻滚,劲舸斗舰被湾水带动,摇晃甚巨,饶是百舸帮帮众多是久行江海的行家里手,此际却站立不稳,舰船上一片惊呼。 青袍男子眼中光芒一闪,金刀转而向下,刺入舢板,手上则牢牢抓住刀柄,虽是船身激荡摇晃,身形却也没有踉跄跌撞。 “刚才的神气哪去了?”全力施为的扬沙看出便宜,得意洋洋一声喊,双袖鼓胀宛如凭空飞渡的纸鸢,刷的一下飞到青袍男子身边,张开血盆大口,恶狠狠往他头上咬去。 也不见青袍男子如何动作,众人只感到眼前一花,一片金光闪烁之后,扬沙尖叫着飞退,身上又多出几个血口,而青袍男子则以手支地,稳住身形,金刀已从舢板上拔起,看来是在一瞬间对敌手进行反击,虽不知详细情形如何,但扬沙中刀后退却是最终结果。 “第二十二刀!”青袍汉子没有再一刀一刀的数,而是直接给了最后的数字,显然,这刹那间又是十刀伤敌的绝技。 这下便是那豹纹青年也是耸然动容,忍不住便是一声大赞:“彩!”此等刀法神技,若是师父在生,不知又当是如何的赞叹欢喜了。想到师父,豹纹青年忽然一阵黯然,和身边中年男子对视一眼,中年男子点点头,表示知道豹纹青年在想什么。 “便看这武技较量,何其畅快!那浅薄妖术便收了罢!”豹纹青年精神一振,看他一直盘坐舱顶,似乎腿脚有些不便,可在喊出这句话后,他对着波涛汹涌,浪花翻腾的水湾一指,一道锐利白光射入水中,不一时,风止浪停,水面宛如平镜一般,日头照耀,又是一派波光粼粼的瑰美景象。 连妖术都被破了?扬沙顾不得看身上新添的刀伤,而是用惊惧的目光望向那舱顶的豹纹青年,对方如无远胜自己的玄灵之力,绝不可能这么轻松便破解了自己全力施引的术法,而这破解的方式他很熟悉——这是虻山妖族的招数。 是虻山和这人间水师联手了吗?虻山怎么会来赶这一趟浑水?虻山阒水对立数千年,彼此明争暗斗,便比人间诸侯夺国征伐还要激烈,扬沙立刻开始思量,既然有了虻山的气息,那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虽然只看到这几个慕枫道的妖灵,但焉知后面没有虻山的大队人马?听闻虻山自练一军,号称虻山天军,最是厉害不过,若是这支天军与锦屏公子前后夹击阒水此来妖众,那可万万抵挡不住。 分心疏神之下,青袍男子的身形却又挨近,金刀带着罡烈之气,刷刷刷三刀,扬沙募然醒觉,飘身飞退,哪知金刀刀法诡幻多端,纵用妖术功法竭力闪避,那凌厉的刀芒还是在他身上划出了几道刀痕。 扬沙扑通一声,跪倒在舢板之上,身上一共二十五刀的创伤处开始有一种刚戾的劲气游走,那青袍男子好生厉害,刀中暗劲此时才开始发作,扬沙想要再次鼓起妖力,可已然碎裂褴褛的衣袖却再也聚不起力道来,神智开始渐渐模糊,脏腑中一阵阵气血翻腾,终于忍耐不住,噗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四下里一片欢声雷动,这个狠毒的妖魔已呈必死之局。 青袍男子昂步走了上来,金刀再次举起。 扬沙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败给对方的,从头到尾,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反击的机会,这……这当真是凡夫么?一霎时,扬沙心中一凛,自己错了,彻彻底底的错了,他只是把对方当作一个精擅武艺的凡人,可是显然,对方可不仅仅只精擅武艺…… 扬沙努力张着眼睛,他最后看到的,是那个自己差点交合大成的美丽的锦屏苑女子在晕阙中缓缓醒来,用带着惊诧和快意的眼神望向了自己。 “第二十六刀。”青袍男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金刀过,首级落。 斩落的刀势恰好足以让那青袍男子欣赏自己在刀面上的脸庞,只一瞥,他便提着扬沙的首级,在帮众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高高举起。就像不久之前,扬沙举起锦屏苑仙子的首级一样,易位而处,报应往复,何其速也! 欢呼声中,舱顶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好一个临海蛟刀士,斩蛟金刀更胜从前,见骆兄如此,何其幸哉!” 青袍男子愕然转头相视,良久忽然惊呼:“是蓬关陈寨主么?” 第020章遇险 自以为是的阒水老怪,换作是池棠,绝不会在恶战之前像优伶一般絮絮叨叨那么久的,生死之搏,命悬一线,任何多余的话语或动作都会给战局带来影响深远的转机。 在这个红袍俊面的绝浪老怪洋洋洒洒得意的说着那么多废话的时候,池棠已经在观察了,从断崖处直至立在巨蟾之上的绝浪老怪所在,约有三四丈宽,单以人间武艺的超卓身法,又是自上而下的纵跃,这个宽度倒可达成,池棠立刻就决定了,用擒贼擒王的方法逆袭这绝浪老怪,务求一击功成,破敌诛酋,至不济也能让眼前的千数妖众战心大乱。 逆袭的方法和在氐秦皇宫中突击暴君的方式相同,在一开始池棠故意隐忍着周身浑厚的火鸦神力,在将近敌手之时,再猛然焕发,这一招很管用,强如暴君苻生同样在一招之内便被击中,当然,苻生受厉魂炼化,在之后又以鬼魄之体复活,那是另一回事了。不过,池棠可不认为这绝浪老怪也受了厉魂之术,也就是说,只要一击得手,这绝浪老怪便是身败授首之局。 尽如所料,在云龙剑穿过绝浪老怪的面门之时,他身边的樊公泰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及至池棠冷冷的抛下那句话,樊公泰才怪叫着红光一发,猩红色气团瞬时将池棠裹住,正是他的独门绝技——断灵血雾。 烈焰一腾,转眼将围住全身的猩红色气团冲破,池棠云龙剑带着嚣烈的焰力横挥向樊公泰,樊公泰暗叫好险,自从上次被甘斐就势制住了他的血鲤触须,他在施展此法时就再也不敢轻易放出触须了,果不其然,这个浑身烈火腾腾的褐衫男子比那甘斐还厉害,断灵血雾被轻松破解,樊公泰不敢直撄剑锋,晃身飞开,悬在半空。 座下的血睛棘蟾正因被烈火烧炙而痛的摇头晃脑,池棠在蟾首之上被带得东倒西歪,所幸下盘极稳,一时未曾跌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反转了云龙剑,就待往血睛棘蟾的头顶刺下。总之是害人的妖兽成精,这般巨大的身形,留之还不知得祸害多少人呢,他今日终于亲手杀了妖魔,气势沛然若奔,此时自然毫不迟疑。 墨绿色的气流忽的缠住了池棠的云龙剑,一股巨大的力道将池棠的剑势带偏,刺在了血睛棘蟾的侧首,未能致命,不过血睛棘蟾受痛嘶叫,却是挣扎的更厉害了。 池棠心里清楚,逆袭突刺向绝浪老怪的那一剑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深透,毕竟是阒水三大神尊之一,危急关头,那绝浪老怪的惊人修为便得显现,在那一剑将透体而入时,已经及时的避开了,绝浪老怪并没有死,所以池棠对这突然袭至的墨绿色气流并不意外,出于持重,池棠没有在猛烈摇晃的蟾首上再作停留,立即纵身反跃,身形矫健,落在了断崖向外突出的一块山石之上。 身后喊杀声大作,那是伏魔道众人和阒水的妖众杀在了一处,池棠顾不上去看战况,眼神炯炯,直视着前方。 墨绿色光华中,渐渐现出了虞洺潇的身影,再无复先前刻意做作的慵懒风雅,而是用手抚在前额,鲜血兀自从指间汨汨流出,眉眼怒张,竟透着一丝狰狞。 火鸦乾君之一击,岂同寻常?饶是虞洺潇竭尽全力的晃身趋避,可在那一刹那,剑锋终是穿过了浮动的残影,刺中了他的前额,火鸦神力渗入伤口,疼痛难禁。 “凡夫奸诈,竟敢伤我!”虞洺潇用少有的嘶哑声音闷吼道,由于血睛棘蟾挣扎着伏入了落玉净池之中,虞洺潇此刻只能悬在半空,墨绿色的气流牵扯,配上这番嘶哑的喉声,看起来诡异异常。 “可惜未能一击致命!”池棠扬扬眉毛,找寻可以再次发起攻击的机会。 樊公泰靠近虞洺潇,为显忠勇,还特意挡在虞洺潇身前,哪知虞洺潇毫不领情,气冲冲一挥手:“你去!去那里把那些人杀光,这个竖子留给我!” 樊公泰不敢违忤,躬身领命,红光一晃,径飞向池棠身后杀声大作的战场。 身后是十多人的伏魔同道对敌千数的妖魔,无论伏魔同道法力再如何高强,这番众寡悬殊,必然是极为吃紧的了,池棠怎能让那里再添新援?看樊公泰红光飞过,云龙剑斜向一击,一只飞鸦之形的火焰刺斜里射出,瞬间横在红光之前,樊公泰受逼不过,飞身急退。 这一下池棠身形稍动,虞洺潇看出破绽,身形一转,化作墨绿光团,带着尖锐的破空之音,径击池棠面门,池棠早察,哈哈一笑,云龙剑巧妙回转,影光憧憧,震开这气势汹汹的猛攻。虞洺潇倒也不退,施展淋漓,步步紧逼,片刻不离池棠要害,只待觑机取了池棠性命,报这破面身伤之仇;樊公泰看二人斗的绵密,气劲荡漾,深恐虞洺潇不敌,竟也加入了战团,一个是阒水神尊,一个是阒水神尊之下第一流的高手,这下便是以二敌一,双战火鸦化人,唯见墨绿光团和猩红血芒在云龙剑影中穿梭飞晃,一时倒战了个难分轩轾。 妖魔众多,原先立在断崖上的众多伏魔道高手现在多已跃出断崖,在凉亭前凸峰的旷大山地上与妖魔们搅在一处。 紫菡院女弟子们组成的剑阵依然是斩妖诛魔的主力,都是紫菡院中前十一位的高手,即便放在伏魔道上,也是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剑阵又得紫菡院独传之密,攻则如雷鸣电闪,迅烈强猛;守则如高山大川,崔嵬难撼。但有妖魔带着腥风光影的术法袭至,便被剑阵组成的醇绵气墙弹开,而从气墙中倏忽飞闪的剑光之下,往往蕴含凌厉的伏魔玄气,妖魔防不胜防,伤损极众。 童四海和邝雄在经历了最开始勇猛的贴身近战之后,在长久交斗之下,渐渐觉得体力难以为继,便知机的退向了五老观天清子和玄瑸子施法而出的斑斓光幕之中,这一下倒是各得裨益,斑斓光幕自生防御之效,天清子玄功深湛,等闲妖魔哪里破得这斑斓光幕?倒让童四海和邝雄能在光幕中自行调养蓄力,及至气力稍复,则远攻有玉清子玄瑸子的激射玄光之术,近击有童四海邝雄的老拳吴钩之法,倒也在妖魔群中进退自如。 乾家弟子的作战又是另一番光景,眼见妖魔众多,嵇蕤和薛漾也摒弃了先前近身相博的格击之道,而是很自然的一左一右,两柄长剑泛起剑芒气劲,将董瑶和姬尧护在当中,抱定了以守为攻的宗旨,又很聪明的在紫菡院剑阵和五老观光幕之间据立,大多数妖魔的攻势先被剑阵和光幕挡了开去,少数攻到近前的妖众自然不在嵇蕤薛漾话下,间或姬尧突出短刀一划,又或董瑶运力长剑一刺,纵然没杀什么妖魔,却也使妖魔哇哇叫着负痛遁开。晓佩自然也在乾家的阵中,她是阴魂,没有被妖魔杀伤之虞,可自身却也没有降妖法力,本是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她心思技巧,想出了个出力的好办法,白气缭绕的身形时不时的在挨近的妖魔眼前一晃,妖魔愣神疏失之间,往往来不及对嵇蕤薛漾刺来的剑锋做出反应,反倒丢了性命。至于无食,就蹦踧的更欢了,自从在乾家呆了这些时日,和那颜皓子也多有揣摩,竟弄出了一套极为有效的扰敌诱敌之法,仗着身形小巧灵活,抽冷子咬妖魔一口,或者撩拨妖魔一下,妖魔直不愣的傻脑子,总是恶狠狠的撇了当先战局来抓无食,一不小心,不是陷入紫菡院剑阵的突击,便是遭到五老观光幕的反震,交战了这一会儿,无食用这方法害死了不下十个妖魔,更是欢喜的娘妈皮的直叫,跑的不亦乐乎。 只有地绝门况三,坚持一个人在外游斗为击,这番交战不比在拂芥山中诛杀小妖之时,这千数阒水妖魔法力高强,比之拂芥山仓惶奔逃的那种第二层次的粗浅小妖不可同日而语,这些妖魔虽然很多面目维持兽形之状,但那是力战时暴绝之姿的显化,他们本身的修为已臻第三层次,只是法力比第三层次中的佼佼者虻山四灵等要有不如罢了,饶是如此,也绝非易与之辈,况三谨慎而快捷的频繁运用地行之术,在战场中神出鬼没,一旦现身,便是短刀挥下,一击得手,便立刻遁地退开。 如是斗得多时,况三终于被妖魔发现,一个身量魁伟的利齿怪大吼一声,双拳砸入地下,一道猛烈的罡力远远传开,力道汇聚成一条长线,长线尽头山土震裂,泥屑纷飞,况三哎哟一声,矮壮的身形被震飞弹起,早有两个妖魔候着,一见况三现形,大手径直抓去。 况三在半空中黑刃短刀疾挥,劲气一突,先斫断了一只妖手,而后赶在另一只妖手伸至前,兜腕一拉,把那妖魔带的身形不稳,而后反手一刀,割断了那妖魔的喉咙。 虽是还击的漂亮,更多的妖魔却涌了过来,便以那魁伟利齿怪冲在最前,看那战局中,紫菡院剑阵、五老观光幕还有乾家玄气遮护周严,一时攻之难下,反折损了许多妖众,却没有杀得伏魔道任何一人,还说是阒水尊严之战,这般战绩却哪来尊严可言?倒是又添新耻了,群妖早就急躁难遏,此际看况三一人落单,都迫不及待要取他性命,好歹让他做第一个殒命的战果。 光幕中的童四海和邝雄都看到了况三的危急境地,童四海大喊:“况门主,来我们这里!”可众多的妖魔群将两厢阻隔,那里况三又是众矢之的,过也过不来,这里相距太远,施救却也不及,童四海和邝雄只能干着急。 情急之下,况三再不敢强自支撑,扭身没入地下,没有向前,而是反方向远遁开去,群妖咋咋呼呼,不住砸地震力,却找寻不着。 况三这一转向,却是突到了前番众人驻足的断崖之上,好不容易脱出山岩,刚跃出地面大喘了口气,却顿感一片烈焰滚热,眼前红光一闪。 断崖之上是池棠和虞洺潇樊公泰的鏖战之局,况三误打误撞,竟突入了战团,三者各施能为,劲风凛凛,威势惊人,却是樊公泰见突然多出一个人来,下手迅疾,戟指突击,红光直扑况三面门,况三猝不及防之下,哪里能够抵挡? 横里一剑后发先至,挡在况三身前,红光击在剑身之上,叮当脆响,正是池棠挥剑来救。 池棠与二妖大战,虽是火鸦神力卓绝,可这二妖功力也非泛泛,尤其虞洺潇,在池棠看来,也只比在长安城中有过短暂交手的虻山千里生稍逊,极为难缠,若非前番在落玉净池一番沁灵之效,使功力更为精纯,只怕这突遇两强之下,便会处于下风。 总算现在神力运用自如,堪堪敌住二妖,正是相持之局,互不相下,却也谁也奈何谁不得,当看到况三甫现遇险之际,虽然与况三多有龃龉,但毕竟是伏魔同道,池棠几乎根本没有考虑,便即横剑施救。 两厢相持,稍有异动便会使平衡的秤码发生偏差,樊公泰本是就便顺手一击,于战局无碍,池棠却在全力抵御虞洺潇进击之时突兀施救,这一下便是乱了身法,虞洺潇出手如电,墨绿色光流突的在池棠胸前一点。 轰的一声,池棠身上火焰猛然一盛,墨绿色光流被焰力震开,现出虞洺潇身形,嘴角缓缓渗出鲜血,脸上却止不住得意一笑。绝浪神尊的一击何其深厚?纵使有火鸦神力护身,化解了致命罡气,可两力激荡,反震愈剧,虞洺潇是受了内伤,而池棠则噔噔噔踉跄退了几步,却是靠近了断崖边。 “棘蟾何在?”虞洺潇突然大叫。 池棠反应疾速,立刻转身防备,不错,那血睛棘蟾只是负痛隐入落玉净池,并没离开这里,池棠几乎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攻击,必然是那长舌一卷,大口吞入,那就让这巨蟾尝尝苦头。言念至此,池棠身上火力大长。 出乎意料,从池底泛起的不是那状如长练的蟾舌,而是一飚白花花的水柱。 “快退!”况三大叫,不顾池棠周身火力炽然,急忙来拉,可白花花的水柱已然尽数射到了池棠身上,水柱融入火焰之中,一阵白雾纷腾,发出嗤嗤的响声。 第021章鸦圣临 蟾液毒浆。 血睛棘蟾绝不仅仅只是依靠硕大无比的巨口长舌卷食人畜的低等妖灵,它那血红色的眼睛可以摄取凡人的魂魄,而它那身棘突麻癞的表皮则可以喷射出溶身蚀骨的剧毒。 由于畏惧池棠身上的火鸦神力,已然大吃苦头的血睛棘蟾再不敢近身相对,这次却是隐在落玉净池之中,向立在断崖侧边的池棠猛然喷射出了毒液。 当如同水柱一般的毒液尽数喷洒到池棠身上的时候,即便是看出大事不妙的况三也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毒液与池棠身上的焰力相融交缠,白气腾腾纷纭。 “你使我破相受创,我便令你形销骨化,血肉无依!”看到血睛棘蟾一击得手,虞洺潇得意的喊了出来,面门上一道深深的带着焦痕的创口使他看起来分外狰狞。 刷!况三的黑刃短刀迅疾无伦的割向了虞洺潇的脖项,池棠现在为毒液所困,根本无法对敌,况三立即补上了他的位置,毕竟池棠是为救他才露出的身法破绽,致为妖敌所趁,纵然两人先前多有不和,可况三也不能恩将仇报,袖手旁观,况且眼前这绝浪老怪妖气冲天,若能侥幸斩于当前,却不是对自己大有助益? 虞洺潇却根本不在意况三的攻击,对方身手技法固然不俗,可玄力比之自己未免相差太远,他只是随手一挥,一股强劲的拽力生生将况三的身形扯到一边。 “公泰!你的了!”虞洺潇看也不看踉跄跌撞的况三,随口对身边的樊公泰说了声,他现在勃然怒火,只冲着池棠,“我要看他在我面前化为一摊腐肉!”如果不是顾忌此刻依然熊熊燃烧的神鸦离火,他早就对池棠补上致命一击,永绝后患了。不过纵然未能亲自手刃,但在这蟾液毒浆的侵蚀下,料想池棠就算以强大神力勉强化解,届时必也是油尽灯枯,束手待毙,到那时自己再杀他也不迟。 虞洺潇打定了主意,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看着池棠在白气纷腾中微微颤抖,右手则下意识的摸在了面门的创口上,越摸越是切齿生恨。身边的樊公泰红影一闪,已然缠上了身形未整的况三。 痛,仿如沸油燎身的剧痛!白色的毒浆和自身的火焰神力相交,蹿腾起好一阵白雾,毒浆的液滴遍布在了半边脸上,裸露的皮肤滋滋的发出焦臭的气味,幸运的是,在毒液将及面上之前,池棠已经预先将头一侧,并闭上了眼睛,不让这毒浆触及双眼,否则必是目盲睛烂之厄。 火鸦神力本有自我疗伤之效,甚至在生命垂危之际还有自生感应的种种奇能,就像在茹丹夫人出手要取池棠性命时,还有魔君苻生化为厉鬼突然一戟贯穿池棠肩胛时,火鸦神力的焰醒玄灵都令池棠最终化险为夷。然而这次却大不相同,由于火鸦神力的作用,已然抵消了蟾液毒浆中最为致命的毒性,可那些洒在面孔身体上的液水却带着溶蚀的酸力,纵然酸力已经大为减弱,可人之身体发肤却如何受得?却偏偏不是致命之患,自然也就没有火鸦神力自行疗伤复愈的功能了。 池棠在剧痛之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抑制剧痛的忍耐之下,却是身体微微的颤抖,体内的玄力在疼痛的反复折磨之下来回激荡回旋,周而复始,直到那些浆白色的毒液被火焰渐渐挥发;直到右边的半边脸上从剧痛渐渐变作了肌体麻痒的轻轻抽搐;直到笼罩面前因毒液烈火交集而产生的白气渐渐散去。 虞洺潇没有看到池棠被溶蚀为一团哀嚎呼痛的烂肉挣扎着倒下去的情景,他只看到白气还未散尽之时,从朦胧雾气中突的穿刺过来带着火红色光芒的剑尖。再然后,他耳朵似乎听到一种鸟类的厉鸣——“喳!” 四下里的猛然间涌起一阵铺天盖地的滚烫热焰,眼前的剑尖仿佛幻化成一只火鸟尖利的锋爪,而在虞洺潇刚刚觉得胸前有点疼痛的时候,轰!所见之处尽是一片火光熊熊。 紫菡院的剑阵为之一止,女弟子们惊诧的举目而视,光幕中的天清子等人愕然回顾,而正苦战不休的千数妖众几乎同时停止了动作,投过去的目光都带着心惊胆战的惧意。 “是池师兄!”嵇蕤和薛漾同时大呼,董瑶更是大急:“池师兄怎么了?池师兄怎么了?”没有人回答,战场瞬时陷入了一片沉寂,只能听到断崖上传来的隆隆闷响。 虞洺潇低头望向胸前发疼的所在,却正是那火红色光芒的剑身,已然在自己的心口处没入一半,真奇怪,剑锋入体难道不该是透心的凉意么?为什么会有一种烈焰烧燎的滚热之感? “主上!”正把况三逼的节节后退的樊公泰看见这场景,急忙抢上援护。 插在虞洺潇心口的长剑募的红光一闪,一股罡力散发,竟把堪堪将近的樊公泰狠狠撞开。 火焰熊熊之中,探出一张可怖的面孔来,右半边漆黑如墨,满是状如橘皮的创口疤痕,而左半边面目如常,却不正是那身中蟾液毒浆的褐衫之士? 这是什么力量?为什么蟾液毒浆对他毫无作用?这滔天火焰却又怎生这般神奇?此人究竟是谁?直到这时,虞洺潇才泛起这一连串的疑问,他有些后悔,他连对手的底细都没探查清楚,自鸣得意的贸然相战,直到现在才发现,对手绝不仅仅是个普通的伏魔之士。 然而,已是迟了。虞洺潇仿佛可以听到被长剑贯穿的心脏在怦怦跳动,一动一停,一动一停,节奏越来越慢,怦怦的声响却越来越大。姐姐啊,弟弟终是无用,这许多功业大计,再也没有可能助你实现了。 虞洺潇的脑海中浮现出鲡妃的冷若冰霜的面容,忽而一喜,忽而一痛,往事种种,尽上心头。 火焰中的褐衫之士走近了,双眼精光烁烁,直盯着虞洺潇已经有些涣散的目光。 在对方的逼视下,虞洺潇才回过神来,而在看到对方那被蟾毒沁蚀的丑怪面孔时,虞洺潇却又忍不住的哈哈笑了起来,越笑越是大声,长剑仍插在他心口,长笑之下,牵动心肺,又带起好一阵咳嗽。 “你真是个厉害的人物,连血睛棘蟾的剧毒都奈何你不得,不过……不过……也不错,你的容貌却也被毁了,从此之后,伏魔道便多了个状如鬼怪的高……高手了……咳咳咳……”咳嗽声中,虞洺潇却还伸出手去,纤长的手指在对方那半边漆黑褶皱的面庞上不住摩挲,就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宝物一般,一时间,他往昔的雍雅温柔尽现。 “皮囊而已,毁之何惜!”在褐衫之士可怖的脸上,轻轻的嘴角一扬,算是给了个轻蔑的微笑,“绝浪老妖,这便去罢!” 虞洺潇心口猛的一阵绞痛,这是褐衫之士在将长剑凝转待拔。 “杀我者何名?”虞洺潇用最后的力气问道,面上勉力维持着惯有的淡然笑容,雄志已殁,便从容赴死矣。 “乾家斩魔士——池棠!” 又是乾家?那个把屏涛城搅得天翻地覆的家伙,不也是乾家的吗?虞洺潇的思绪至此戛然而止,褐衫之士一把将刺入他心口的长剑拔出,一丛鲜血顺着去势汨汨而出,疲累跳动的心脏已然无法使血花喷溅,只能滴滴淌淌的洒落地上。褐衫之士决不稍停,长剑飞快的横向一斫,焰光雄燃,虞洺潇的头颅兀自带着笑意骨碌碌滚下,双目微睁不瞑。 忍耐之后,便是山崩地裂般的爆发,因按捺剧痛的自控泛连起火鸦玄力的深厚积聚,并在焚尽毒液,祛除痛意后如大河崩决,雄浑的神力浩荡而出,已被落玉净池沁灵施为的奇经八脉在玄力激发下,终于再无丝毫阻滞,自此,神鸦离火之力在池棠身上才真正大成,而池棠运使着火鸦神焰,以人间武学之巅的造诣刺出这避无可避的一剑,转眼间便将当世第一流的妖魔魁首穿心而过。 绝浪老怪授首伏诛,池棠昂昂立于断崖之上,云龙剑直指冲天,周身神力流转激突,那日在虹琼飞瀑下被激发的熊熊战意再复炽燃,亦如那日一般,仰项引喉,纵声大啸。 唯有的不同,是那日跃跃欲试快意难当;现在却是神功大成,用啸音向所有来锦屏苑欲逞暴虐的妖魔搦战! 啸声激昂高亢,声震千里,直如雷霆透于九天,伴随着啸声,便是那火红色光影大作的燎燎赤炎。被震在一旁的樊公泰见此情状,心知再无颉颃之力,不敢拾掇虞洺潇尸身,转身一晃,在池棠发觉之前化作一道红光逃走。而在凉亭山前的千数妖众则骇然色变,禁不住的兢然作抖起来。 “是离火鸦圣,是离火鸦圣!鸦圣又现世了!”不知是谁先喊将出来,众妖顿时一片哗然喧嚷,五圣化人一向是妖魔的大敌,然而终究是上古神兽转世为人,灵力未必全醒,法力卓绝的妖魔对之,倒不是没有取胜之道。可眼下听这聩然神啸之威,看这滔天焰光之势,分明就是上古五圣神兽再现世间,哪里还敢争竞? 瞬时间,光影乱晃,飞闪流逝,原本满满当当遍布当场的妖众竟走的干干净净,只留下还结阵为守的一众伏魔道高手。 “师兄!”群妖既散,董瑶便往断崖飞奔而去,她心里牵记池棠安危,迫不及待的要奔去相见,无食汪了一声,颠颠快跑着跟随。 那熟悉的身影映入眼中,昂立当地,赳赳有威,啸声未止,董瑶却心中一宽,师兄没事。待再奔近几步,赫然看见那张丑怪可怖的面孔,董瑶啊的一声惊呼,如遭巨震,奔跑的势头一滞,骇然的向后退了一退。 …… 第二峰上,公孙复鞅的骤雨飓风之术还在施展,浅滩前,断海神尊推掌相送的淡金色光芒也越来越浓,覆罩山林的晶光隔幕在风雨之中却越来越黯淡,已经有些不支了。 “不愧是公孙复鞅,这般深厚的功力。”断海心中想道,他在阒水汶江行宫闭关修行百年,早将一身功力锤锻的炉火纯青,放眼当世,纯以功力而论,已入登峰造极的境界,天下可抗手者,最多不过三数人耳,岂知今日和公孙复鞅这一番遥遥较量,还是力有未逮。断海心惊之余,却也不得不佩服公孙复鞅的冥思道神通,难怪敢以一人之力,只身前往阒水离宫,长驱直入,挡者披靡,看来今日阒水尊严之战,所付出的代价将比原先预想的要高得多。 断海看看晶光隔罩将散,猛的将心一横,左手平伸而出,这回是双掌齐推了,无论如何,要支撑住这大火将第二峰的山林燃烧焚尽。就在此时,忽的听闻远处锦屏苑本境之处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啸声。 断海心中一凛,这一分神,身法顿时乱了,晶光隔罩再也支撑不住,飓风在第二峰前扫过,瓢泼大雨倾盆而注,山林的火势顿时被浇熄下去。 断海顾不得术法被破,而是惊诧的望向啸声传来的方向,这啸声雄沛浩然,非卓绝高手不得与施。 “山上还有高手?却是谁人?”断海从啸声判断,那人决不在自己之下,锦屏苑深不可测,竟还伏得此等高手,今日之事却是大大棘手了。 “神尊,谨防迁延生变,夜长梦多。”一向沉睿多智的捷影适时的给出了建议。 断海点点头:“传令,全众不必耽于近身厮杀,会术法的就尽数施展,不惜伤亡,攻下第二峰!”又对捷影道:“你,召唤隐踪猎魔,潜影疾突,直至第三峰公孙复鞅处,两路并进!” 捷影一怔:“这便唤隐踪猎魔他们出手了?” 断海冷笑:“公孙复鞅全副心思在第二峰抵御进攻,本尊只管在这里吸引他注意,一旦隐踪猎魔们欺近攻击,我们这里便有机会了!” 捷影躬身,还没答应,忽然几枚硕大的火球带着呼啸的破空之音,从身后的湾面上飞来,错愕间,火球砸在了断海身边的空地上,蓬的炸裂开来。 第022章刚魂勇魄 陈嵩是在向西南飞行的第二天醒过来的。 壮士断腕,豪杰勇烈之辈在所多为,一只手罢了,疼痛之后,杠杠的还是一条好汉,英雄如陈嵩,原不该这样昏迷竟日,然而,毕竟是妖魔在眼前生生的将这只手啃啮而下,彼时心中或多或少的泛起一种惧骇之意,而惧骇带来的,则是意志抗力的大幅减弱,这长时间的昏迷不醒,说到底,还是连惊带怕,心寒身痛所致。 可是很奇怪,在陈嵩醒来之后,听将岸将虻山那一场惊天巨变的往来始末详细说了一遍,却只是喟然一叹:“熊兄终是遭了奸佞毒手,可叹神威无敌,却难防鬼蜮伎俩,世间万事,最怕的便是背后施刀,同侪暗箭。”便再不多说。有时于夕阳斜下时在空中举起右手,看着被落日余辉蕴成血红一片已经长出薄薄表皮创口又参差不齐的断腕处,陈嵩却也只是扬了扬眉毛,在因疾飞前行而吹拂面上的强风中轻轻呼出一口气罢了。 前往豹隐山的路上上,腿伤未愈的将岸扶着陈嵩,施展着飞行之术,在漫天云雾中穿梭疾行,自从感觉腿伤无大碍之后,要强的将岸就拒绝了灵风和烨睛好意欲助的举动,反而自己担负起了照拂陈嵩的职任,铮铮铁汉,铿铿硬骨,即便妖灵化人,然好男儿亦当如是。倒把烨睛和灵风弄了个有心出力却无从下手的局面,只能一左一右跟在将岸陈嵩身侧,算是保驾护航了。 关中千里,莽莽苍苍,尽是虻山地界,这些算是虻山叛逆的精灵们自然不可太过暴露行迹,况且这里也是氐秦的国境,焉知那些能够屠魔斩妖的氐秦军人不会发现他们?所以将岸陈嵩一行总是日薄西山时分才飞行在天,这时节,无论妖魔还是凡人,总是归返待哺,身思倦懈,正是赶程行路的好时分。 所以如果全力施展法术飞行不过一日一夜的路程,却整整花了五天。豹隐山锦屏苑一直是妖魔道中相传避世高洁的所在,烨睛早留了意,竟也知晓路径,一路无惊无险,可在将至豹隐山之时,这些虻山的逃犯们却发现漫山遍野的阒水妖气,黑霾蔽天,杀声震耳。 那泛着蓝光罡力的幻罩壁影一样使他们难以近身而入,一行在空中盘绕了几匝,终是难寻落脚之处。 正没奈何间,忽的看见水面上劲舟怒帆,浩浩荡荡,不知哪里驶来这一旅百舸之师,恰好是扬沙缠住了嘤鸣,沉身入水欲行强合的时分。灵风眼尖,一下子看到那嘤鸣正是那曾在落霞山紫菡院有并肩杀鬼之谊的绿裙少女,虽当日只能算一面之缘,甚至没有怎么交谈,可灵风是外冷内热的性情,况且对这形容装扮都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绿裙少女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因此灵风根本没有犹豫,对将岸招呼一声:“这女子我见过,我去救她!”嗖的疾飞而下,烨睛亦步亦趋:“我也去!” 将岸通过玄力感应,发现这片水域只有那刚隐入水中的鳐鱼怪一个,那鳐鱼怪虽是能为不俗,但以灵风和烨睛两人联手,断无不胜之理,所以他并没有阻止。 身侧扶着的陈嵩却在看到这百舸争流,扬帆奋进的场景后若有所思,将岸不禁颇有些奇怪,那边厢刘骥正奋不顾身的向水中一跃,发出扑通一声,一个青袍的身影在舟船间大步纵跃,一纵一跃便是丈许开外,在如林桅帆中仿佛青色的苍鹰猛鹫一般,不一时便来到出事的船头,金刀一扬,直指水下。 “果然是故人,将岸,我们下去。”陈嵩在看清那青袍男子的形貌之后出声,陷身妖魔之境数月,恍如隔世,此番竟能见到人间故交,陈嵩也不禁因为激动而有些微微发抖。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便是那一幕幕再现,烨睛在水中发现了昏迷的嘤鸣,而灵风就手抱住嘤鸣,飞上水面船头;陈嵩和将岸则在舱顶落下,眼看着那青袍男子斩下了阒水扬沙的首级。 陈嵩和那刚刚发出惊呼的青袍男子对视,嘴角微微一笑:“正是陈嵩在此,几与骆兄两世为人矣!” 青袍男子还没说话,躺在舢板上将养的刘骥却一骨碌爬起身来,睁圆了双眼:“陈嵩?你……你是绝煞铁枪?那个以一人之力立诛五百胡骑的五原寨主?” 陈嵩笑了笑,现在他的精气神已然大为好转,他没有就刘骥的话说下去,只是对刘骥点了点头,又对身边将岸一指那青袍男子道:“将岸,介绍一下,这是陈某好友,你看这百舸千帆,势如鲸吞,皆是其所属之众,此一位姓骆名祎,江湖人称——蛟刀士。” 神武推双绝,豪勇看五士。 这是人间武林正道武艺最为高强卓绝的七大高手,神武双绝,一个是血战数万胡军,阵斩胡军主将,救下数十万黎民苍生的金龙令符之主,绝云堡主端木凌宏;一个是只身立诛五百羯赵铁骑,蓬关五原寨乞活军首领,绝煞铁枪陈嵩。是谓端木绝云、蓬关绝煞。 而五士者,扶风烈戟士魏峰,龙掌虎戟,勇猛无敌,现在已是氐秦鬼御营统领大将;临昌负剑士池棠,南方掌火神鸦化人,已成为乾家入门弟子,髒然便是伏魔道的又一位宗师大匠;西平驭雷士韩离,西方司雷疾鹰化人,大司马府十三剑之首,现正随大司马桓温在北伐慕容燕国的大军之中;彭城巨锷士张琰,巨锷剑霸绝天下,却殁于月夜谋刺氐秦暴君之役;还有一个,便是眼前这位百舸帮帮主,临海蛟刀士骆祎,一手斩蛟金刀刀法冠绝江湖。 骆祎是得到刘骥的千里传讯,而率帮众尽数而出的。赤焰响箭的传讯之法代表遭遇了极为强劲的敌人或极为紧急的情事,自百舸帮立帮二十余年来,赤焰响箭一共也才用过两次,一次是大司马桓温入蜀伐成汉,百舸帮溯江而上,全力呼应;一次是羯赵石虎南犯,百舸帮倾力而出,协助端木凌宏在长江北岸与数万胡骑血战一场,救下了数十万百姓;前两次全是军国大事,所以当这第三次赤焰响箭传讯而至时,骆祎知道必是出了大事,领阖帮之众驾舟操舸全力相援,其势已不在晋室水军之下,待几日急行,赶上刘骥,知晓了此事详细后,骆祎也是义愤填膺,戕害百姓的恶徒有,但一个一个的屠村血案却是少见,尤其都是食人血肉,淫辱女子的惨景,这便更令人发指了,人吃人的事,在历史并不鲜见,但那是饥馑过甚,荒馁天灾所致,百姓易子而食本就是逼不得已,至于近世胡人暴虐嗜血,多有食人恶行。那也是征战乏粮之故,说到底,以吃人为乐的事可说是闻所未闻,可眼看这渔村惨遭毒手,竟是一宗连着一宗,沿江水产丰蕤,粮食亦不短缺,还接连出现全村被食的惨剧,那只能说这是人中恶魔所为了,此祸不除,非止沿江,甚或殃及巴蜀大地乃至神州华夏,那便是惨绝千古的恨事了。当然,骆祎并不知道,做出这些事情的,并不是人中恶魔,而是真正的恶魔——食人无厌的妖魔。 直至现在,奇见异闻在眼前层出不穷,那化身为绿光的女子也还罢了,可那从水中呼啸而出,会变化飞行、会呼风唤雨的人形怪物却是实实在在的在轻描淡写间夺去了二十六位虎猛好汉的性命,即便是仅在骆祎之下的武艺高强之士刘骥,也在那怪物面前几无还手之力,若非骆祎及时出手,几乎便是当场被生生撕食之局。 所以尽管骆祎诛杀了扬沙,此际却也有些踟蹰,这种东西难道真的已经巍然成势了吗?但是当他认出在舱顶突兀现身的那面色苍白的中年人竟是相交莫逆的绝煞铁枪陈嵩之后,他把诸多的忧虑又抛诸脑后,转手抛落扬沙首级,金刀插入腰间刀鞘,又大踏步上前,热乎乎的便待持手相引。 “哎呀,如何是陈寨主来此?江湖上都说陈寨主音信全无,蹊跷了失了踪,倒让骆某好生牵记……” 骆祎的话说到一半便生生止住,他伸出本待相执陈嵩双手的动作也堪堪僵滞,他看见,陈嵩的右手齐腕而断,从那依稀可见骨肉参差的断口可知,这绝不是利器所伤。 看到骆祎的眼神,陈嵩苦笑,却没有去触及这个话题,而是反问:“闲话少叙,骆兄,你如何会的诛妖之法?”扬沙在妖魔之中可不是泛泛之辈,然而在一介凡夫骆祎的刀下,他却连连中招,二十六刀尽数受满,还被砍了头颅,这却是异数,陈嵩很清楚,不是天赋异禀,专修精炼之士绝没有这样的能力。 骆祎一愣:“陈寨主是说杀那个东西吗?说来话长,倒是陈寨主却怎生到此?这几位又是……”骆祎看看将岸,转头又望向灵风烨睛,以及已经苏醒,正慢慢站起身的嘤鸣,表情很是疑惑。 “说来话长,既然如此,就用我刚才的话说,闲话少叙,方今之急,岸边山前妖魔群集,骆兄速速下令,船队不可再往前进,落帆驻锚,静观其变。”陈嵩直奔主题,现在确实不是闲话契阔的时候。 “为什么?妖魔?就是刚才我杀的那种东西?”骆祎笑了,仿佛谈及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他转过了头,望向远方岸上即便肉眼也能看见的浓厚黑雾。 “就算骆先生有破御之体,但这舟船之上的千百好汉却未必有,便只这一个妖魔,已然害了这许多好汉的性命,骆先生难道忍心看着自己肝胆相照的弟兄们去送死么?”这回是将岸说话了,说话的时候,将岸还将嘴向舢板上努了努,那里被扬沙锯齿光团斩杀的百舸帮帮众的尸骸还没收拾,其状极惨。 骆祎面色一凝,陡然扬声,蕴含浑厚内劲的声调显出清亮,传扬全湾:“弟兄们!我们一路紧赶慢赶,这是干什么来了?” “诛暴锄恶!吊民讨仇!”所有舟船上的好汉用统一的昂浑之势吼道,内中尤以刘骥喊的最为响亮。 “就在前方,就在那我们举目可见的岸边浅滩,据说,那里有一些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邪祟作恶,我们怎么办?” “扬帆怒进!惩邪无憾!” 百舸帮好汉行侠仗义,嫉恶如仇,几乎不必鼓动,他们就责无旁贷的表明了态度。骆祎满意的露出笑容:“怎么个惩治邪祟?” “弩攻火射!矛刺刀斫!” “可是也许我们会死,甚至会被吃!我们的力量可能无法伤及这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邪恶!” “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好汉们前后八句三十二字,掷地有声,骆祎顿时张开双手,猛的狠狠向前一挥:“鼓足风帆!全速向前!” “吼!”好汉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声,训练有素的动作没有任何拖泥带水,荆襄水师,本就是天下第一,这些承继了荆襄水师传统的好汉们立刻各司其职起来,百艘劲舸明显的加快了速度,时不时便响起水手们“哟嗬嗬”的鼓劲呼喝。 骆祎看着陈嵩一笑:“陈大哥还不太了解这些视死如归的兄弟们。”忽然一抬手,“酒来!” 似乎是早知道帮主的习惯,魁梧的刘骥毫不费力的从船舱里提出两桶美酒,利落的撬开桶盖,一桶抛给了骆祎,一桶递给了陈嵩。 骆祎接桶在手,仰脖大饮,很难想象一个相貌英俊,目光如湖水般明澈的男子会用这样鲸吞牛饮的方式喝酒。酒水淋漓,染湿了胸前一大片衣襟,骆祎却只抹抹嘴,哈哈大笑:“大哥!看兄弟烈酒壮心,刚魂勇魄,伐魔征妖去也!” “好一句烈酒壮心,刚魂勇魄,伐魔征妖!陈某奉陪!”陈嵩被骆祎豪情所感,单手举起酒桶,咕咚咚的一股而下。 “为何不算我一个?”将岸忽然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侠肝烈胆的蛟刀士。 “正是,兄弟,给!”骆祎将只剩下一小半的酒桶忽的向将岸手里一抛。 “呀,我再去拿!”刘骥呵呵笑着,就要再入船舱,却见那紧紧拽着白衫却仍掩不住莹莹胴体的嘤鸣站在眼前。 “谢谢你,嘻嘻,大英雄。”嘤鸣终于露出了惯常的调皮神情,并且对注视着她的灵风眨眨眼,她当然认出了她是谁。 …… 舰队已然越驶越近,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奇形怪状的妖魔们正在暴风骤雨中狼奔豸突。远远的,一个透彻天际的长啸从山峰之中传出,吭然绵长。 “至少,我们不是孤军作战,并不是只有我们在对抗妖魔。”听见啸声的骆祎回头对陈嵩将岸笑道,而等他再转过头的时候,面上已经是肃然有威。 “飞雷!放!”骆祎一声令下,数十枚由硝磺桐油组成的硕大火球如同拖曳着长长焰尾的流星,从舰队飞射而出。 第023章登岸 一个又一个的火球砸落浅滩,蓬然炸裂的火焰渐渐连成一片,熊熊大火之中,断海和身后踏浪七英的身形却岿然不动,不过人间凡火,岂能伤及他们分毫? “他们还真敢前来送死。”断海连冷笑都懒得发出,阒水妖众对锦屏苑的寻仇尊严之战,凡人竟也来趟这趟浑水,那便是送上门来的板上鱼肉,正好用他们来犒师祭旗。 断海对于身后人间水师的攻击毫不在意,他现在着紧的,是对豹隐山第二峰的攻势结果,还有那发出长啸新出现的高手,进攻要加快步骤了,不然真的要横生变故了。 “捷影,去吧,隐踪猎魔那里,便是由你带领,事不宜迟!”断海吩咐一句,身上的金光一闪,这是对前番与公孙复鞅较量下耗损的功力进行的调息之法,也代表着,他又要再次出手了。 捷影躬身领命,却在将行之前,回头看了看,远处的船头隐隐约约传来一个洪亮的下令声:“飞弋!放!” 弋者,以绳系矢而射也。巨大的精铁箭簇拖着长长粗悍的绳索,发出尖锐的破空之音,如百千条飞射而出的彗星,直往浅滩上飞来。 “人间水师已经向我们发起攻击,虽无大害,然神尊就让他们这般聒噪添乱么?”捷影似乎是想了想才说道,明里是疑问,其实却是建议断海对这些人间水师采取些措施。 断海当然听出来捷影的意思,轻蔑的眼神扫过艟艟帆帆的船影:“说的也是,虽于事无碍,但总这般聒噪添乱却也讨厌,桀鳍玄獠,给你们半个时辰,把这些凡夫的尸首尽数堆积在岸前,我要用他们的血肉犒赏有功之士!” 桀鳍和玄獠也是踏浪七英中的人物,此刻嘿嘿笑着而出:“谨遵神尊之令。” “办完这件事,火速跟上本尊,其余人等,随本尊即时赶往那第二峰,我要那公孙复鞅提前现身出手!捷影,你还是隐踪猎魔那一路!”断海简短的下令之后,岸前光影一晃,径往第二峰飞去,尤以断海化身的金光最为当先,而捷影化身的淡淡白气则悄无人觉的飞向了另一个方向,岸前浅滩只剩下桀鳍和玄獠两个高大的身影。 就在此时,飞弋劲矢嗖嗖的落下,锋利的箭簇深深插在浅滩泥沙之中,这样的攻击不仅有杀伤敌众之效,还能以插入泥沙中的箭簇为支撑,加速船只的靠岸,这也意味着,这支人间水师将要登岸厮杀了。 桀鳍是一身翠绿皮肤的鳍鱼所化,即便现为人形,可手臂上依然戟张着硕大锋利的鱼鳍,便连脑后直至背下,也是直直一条背鳍之状,此刻矫健的一转身,当当两下,挥手打开正激射而至的飞弋,嘿嘿怪笑:“我最喜欢宰杀这些两条腿的牲畜了!” “那就打个招呼吧,看看他们惊吓得满脸煞白的神情。”魨鱼化身的玄獠身体显得特别粗壮,转手一指,在船队和岸边之间平静的水面猛的掀起一片水幕。 “巨浪会掀翻每一艘船,把船上那些有咬劲的凡人们像下汤饼一样的扔进水里,然后我们只管一个个的捞将起来,就像吃汤饼一样的把他们吞进我们的肚子,想一想,都觉得鲜美无比。”玄獠猩红的舌头在阔阔的嘴唇上舔了舔。 “神尊给了我们半个时辰,而我们只需要眨眨眼的工夫。” “这是给了我们饱餐一顿的时间,哈哈,神尊这是体恤我们呢。” 还没有和人间水师交手,这两个妖魔已经把百舸帮的好汉们看作不足一哂的待宰羔羊了,按照正常的逻辑,似乎也确实应该如此,妖魔和凡人的差距,或许真的是天渊之别。 然而,这一次,他们错了。 在掀起的水幕甚至还没有带起那滔天巨浪之时,一道金色的刀芒,一个绿色的光影便穿过了淋淋洒洒的水帘,金色刀芒和绿色光影齐头并进,一左一右,分击向桀鳍和玄獠。 桀鳍一怔,这是什么物事?便只这一刹那,金色的刀芒已然没入他的肚腹,触目的鲜血在刀芒没入的所在突然迸发,桀鳍犹自张大着不可置信的双眼,仰天而倒。 边侧的玄獠倒是反应疾速,在绿色光影堪及面前之时,已然用带着凌厉妖力的手掌恶狠狠的迎上,绿色光影忽的一闪,一柄带血的剑尖则从玄獠的眉心之中穿出。 剑是从玄獠的后脑处刺入的,正是绿色光影在电光火石之间倏忽转向至玄獠的身后,速度实在太快,玄獠根本应对不及。 施法而现的水幕此刻又无力的落下,仿佛轻轻洒落的纷密细雨,船队间满是一片濛濛的水雾,水雾之中,一个立在船头的雄壮身影还保持着向前挥出金刀的姿势。而绿色光影也现出人形,这是一个身材修长的绿裙女子,正缓缓站直了身体,拔出玄獠脑后的长剑,口中冷冷两字:“真蠢!” 踏浪七英中的桀鳍和玄獠为轻敌付出了代价,而这个代价就是自己的性命,眨眨眼的工夫,蛟刀士骆祎和虻山灵风就斩杀了他们。 百舸帮的船只一艘艘的近岸,无数青襟雄壮的好汉发出响彻天际的喊杀声,跃下船只,涉过浅水,有力的奔跑步伐带起一片翻飞的水花,向岸上涌来。 …… 断海赶到第二峰那片已然只飘着袅袅青烟,却被暴雨浇淋得泥泞稀烂的山林时,原本裹足不前的妖众们发出一阵欢呼,豹隐山防备周严,第二峰还未攻下,却已折损了二三千数,妖众们不由有些气沮,锦屏苑当真好生厉害,锦屏公子还没有真正出手,可这山外幻罩壁影;前山蚰蚁陷堑,蛛网盘丝;第二峰的复活山林,却已令万众之师中三停去了将近一停,而他们的战果,不过是过千的蛛蚁蚰蜒和二十个左右的锦屏苑女仙,似这般强攻下去,只怕还没到锦屏苑本境,伤亡便将过半,每念几次,妖众们就是一阵阵的心寒胆丧,先前矢志而来的勃勃誓死战心渐渐湮没,此刻看到断海亲临战场,自然士气一振。 断海却是眼中厉光一闪,咧开了利齿森然的大口:“这便是尔等为我阒水尊严而战的心志么?不过略受小挫,便是畏难生惧,哪里还像秉继先辈海神一族遗志的圣灵?听我号令!无论前方是什么,也给我冲!用你们的法术,用你们的獠牙,用你们的利爪!杀掉任何会动的东西!” 神尊忿然,群妖怎敢违忤,属于妖魔那特有的嘶号之声猛然间大涨,妖众们层层叠叠,仿佛卷过山峰的狂风,再次开始了向峰顶的冲锋。 虽然较法厮拼之后,是断海最终处在了下风,然而这一阻截却使那焚山烈火将活动的山林燃烧一尽,山林中余烟未尽,丰盛青茂的草木全作了焦炭一块,即或有少数还维持原状的高大树木,却也僵直在地,再也动不了了。四五个被烧炙成难辨面目的女子尸首在山梁坳缝中蜷成一团,她们就是用法术操控这片活动山林的锦屏苑女仙,无情的烈火吞噬了她们娇美的容颜,夺去了她们鲜活的生命,第二峰的第一道阻隔就此被突破。 红须红袍的焰风领着精擅火系术法的妖众们冲在队列最先,他已是突破第二峰的头号功臣,此刻更是奋勇当前,存心再好好表现表现,盖过那在前山攻战中大出风头的扬沙去。踏浪七英之间多有互不相下,争强好胜之举,不过焰风并不知道,那个扬沙,已然死在人间水师首领的手中了。 看看将及峰顶,忽然又是一阵隆隆的震动,焰风惊骇的发现,那些裸露出岩石地表的山脊正在蠕动,就在眼前,山脊岩石竟然缓缓站起,有手有足,宛如青灰色的巨人,总有数十之众,而这些岩石巨人在站直了身体之后,便举起巨大的石块,狠狠的向前进冲锋的妖众集群砸下。 巨大石块含着岩石巨人粉碎一切的神力,冲锋的队列中,不时有妖众被巨石击中,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砸成血肉横飞的稀烂尸块;又或巨石带着隆隆的轰鸣,沿着山体压下,滚落之路,尽是一片躲闪不及的妖众的碎肉残骸。 鼓勇向前的妖众再次发出惊呼,尽都躲避着巨石的滚落砸击,又乱成一团,少数悍勇的妖众发起反击,可无论怎样的妖术法力击在那岩石巨人身上,最多便只崩下几块碎石,岩石巨人浑然无觉,仍在不断举起巨石砸下。 “蠢!不要被这些幻象所惑,重要的是,找出操纵幻象的背后双手!”断海不闪不避,双眼闪着异光,快速的从岩石巨人之中扫过。 “找到了!”断海沉喝一声,两手猛然一抬,自起罡力牵扯,牵扯之下,几个白衣的女子在山石缝隙间被生生拉起悬在半空。白衣女子们在空中不住挣扎,娇娆的身形在挣扎之际似乎分外有致,躲闪间的妖众们见到这情景,几乎都是眼前一亮,尽管情势危急,可那被此景撩拨而起的变态欲火却使他们舍不得移开视线。 牵扯的罡力发生了变化,原本只是束缚这些白衣女子的缠绕之力,而断海却将张开的双手紧紧一握,罡力收紧,仿佛万钧巨压,就在群妖注视之下,美丽的白衣女子们被生生压成了体态变形的肉团,血水飞溅,自半空中洒落。 岩石巨人失去了术法控制,依旧化作了横亘不动的山脊,巨石飞击之厄立解,群妖呼喊声大作,白衣女子们的惨烈景象使他们邪恶的内心产生了情欲勃发和嗜血残虐相交织的异样激情,他们鼓噪向前,迫不及待让那些美丽白衣女子还在半空滴淌的鲜血洒落于身,然后发出嗷嗷的嘶吼,齐齐涌上峰顶。 …… 公孙复鞅目睹女仙们的惨死之状,再也无法忍耐,身上五彩光芒斑斓夺目,一向从容古朴的面上也现出少见的戾色。 “公子,不可。”黄裙的依依提醒道,尽管她也是双眼通红,泫然若泣,可是她还是冷静的阻止公孙复鞅,“以静制动,后发制人,才是上策。” “他们的首领已经出手了,事实上刚才我和他也遥遥较量了一番,此子功力浑厚,妖术强劲,确非寻常。然而,他终是不及我,我在三十招内定能取其性命,不必再持重延误了,再拖下去,我们牺牲的姐妹就越来越多,看我去杀了他,为姐妹们报仇!”公孙复鞅红袍一展,炯炯目光紧盯着第二峰上断海的身形。 公孙复鞅的坚持使依依略一犹豫,他身上渐渐聚起的强劲气流表明心意已决,当然,依依一向相信公子所言,公子不是自矜自负的性情,他既然说了三十招必胜,那必然绝无差错,事实上,这已是公子极高的推许了,这数百年来,再无一个可堪公子全力应对而十招不败的敌人出现,这阒水断海神尊能得三十招之誉,已是公子谨慎审视下给出的保守数字了,惟其如此,更可见此言无虚。因此依依在犹豫之后,没有再劝诫,如果公子快速的三十招之内毙敌首脑,今日锦屏苑的危局便是立解,这样,第二峰乃至第三峰负责守卫的锦屏苑姐妹伤亡就会大大减少,这又何尝不是依依所想看到的结果呢? “你们几个不必跟随,翩舞、依依、佼人,你们操持此峰防御,我与那断海对敌时,未必能阻得其余妖众向你们这里进击,可不容有差。”公孙复鞅吩咐道,同时望向了前山浅滩已经靠岸杀出的众多百舸帮好汉:“也不知嘤鸣那里出了什么变故,怎么这人间水师终是杀过来了?我当速速破敌,免得这些凡人遭了祸殃。” 公孙复鞅手中的炫亮长剑光芒更盛,翩舞依依和佼人郑重的躬身:“是。” “锦屏苑中变故已除,一会儿夫人和火鸦神君他们必然来此相助,更可保此间无虞,你们不必担心。”公孙复鞅早通过感应之术大体知晓了锦屏苑那里池棠一众和绝浪老怪的对战局势,阒水三怪,一个已经死在火鸦化人的手下,那么另一个,很快也将在锦屏公子手下化为剑底游魂。 此言一落,再无耽搁,公孙复鞅化身一道彩光,径直飞向了第二峰。 就在此时,依依霍然抬头,她超强的念力感知到,周遭的气流有了一丝异常。 第024章隐踪猎魔 按说是不应该有这种感知的,这是身边周遭多出了别的什么生灵的征兆,可是自第二峰至此,还有三道防备周密的关卡,沿途也聚集了锦屏苑除了前山第二峰两道防线数十位女仙外的所有锦屏苑仙子,那是数百人,又能有什么生灵能避过这些道行高深的女仙的耳目,而潜身至此? 依依和翩舞、佼人对视一眼,很显然,翩舞、佼人现在也有了这种感觉。依依轻轻点了点头,假作漫不经意,黄色衣裙的身形悠悠一转,娉娉婷婷走了几步,忽然间,纤指疾伸,自左及右,虚划一圈。 一抹亮黄色的光芒顺着纤指虚划的轨迹泛出,气流交结,汇成几个矮小的身形。 翩舞和佼人像是早就有了预防一般,一俟身形显现,便凭手一张,晶光烁然的长剑顺势翻出,早指住了矮小身形。 亮黄色光芒还未消散,光芒中的矮小身形现出真容,却是七个肤色雪白,还穿着红色肚兜的幼童,看这些幼童最多两三岁的模样,才刚是能用双脚行路的时分,肚兜下露出的臂膊小腿,胖嘟嘟粉嫩嫩,被长剑一指一吓,六个幼童瞳眼一皱,顿时哇哇哭了出来,只有居中一个身形稍大一些的幼童勉强没有哭出声来,可泪水也在大大的眼眶里打转,表情凄哀,却又可爱至极,令人忍不住便想抱他在怀里好好抚慰疼爱一番。 这异常的潜入之客竟是七个可爱稚童,依依和翩舞佼人都是一怔,她们是慕枫得道的女精灵,虽然对男女情爱之道由于恪守清持而不甚了了,但身为女子者那天生的母性怜爱之意却是油然而生。 翩舞和佼人的长剑首先便垂低了几寸,剑尖杀气大减,纵知这七个稚童现身的蹊跷,却总鼓不足杀气起来,依依虽也大感意外,却不敢放松警惕,只有她的长剑依然挺的笔直,眼睛看向那唯一一个没有啼哭的幼童,冷声叱问:“尔等何方妖孽?”说话的时候,依依的感应之力已经在七个稚童身上掠过,并没有感受到血灵道的腥臭之气。 “我……我……”那幼童似乎想要说话,却又似乎被依依叱问吓到了,话还没说几个字,泪水却已如珍珠断线一般澹澹而下,嘴一苦,终是哭了出来。 这下是七个可爱的稚童一齐啼哭起来了,哭声嘤嘤,却几乎让这几位女仙的心都碎了。 “这么凶作甚?”佼人不无责怪的对依依说了句,放下长剑,伸手便要搂过那居中的幼童来,口中柔声道:“小娃娃,你们是哪里来的?不哭不哭,来,姐姐抱。” 那幼童一边哭着,一边自然而然的张开短短粉嫩的臂膊,等着佼人抱他,这番动作却更是惹人喜欢。翩舞也现出欢喜怜爱的神情,对那几个还在哭个不停的稚童们招手:“来,不要哭啦,告诉姐姐出了什么事?你们是怎么到这里的?” 黄影一闪,依依快速的挡在翩舞和佼人身前,长剑斜指:“佼人,翩舞,这几个娃娃来的古怪,可别中了妖魔诡计!” “几个小娃娃,你怕个甚来?”佼人被阻,不禁嘟起了嘴,颇为不满的道,翩舞虽然没说话,但从她望向孩童们的眼神,却也是盈盈一片喜爱之意。 幼童们再次看着依依手中的长剑,面上露出恐惧之色,哭声更大了。 哭声仿佛有种魔力,即便心存警惕的依依,在充盈满耳的细嫩哭声中,渐渐也觉得有些阵阵的头晕目眩,眼前七个幼童仿佛便是那最最可爱的精灵天使一般,忍不住的便想将他们涌入怀里,轻拍他们白白胖胖的小胳膊,让他们在自己的抚慰下破涕为笑。 依依的长剑也终于缓缓低垂了下来,她只想尽快运起自己的灵力,让自己回复清醒,可是体内一切的灵力流转都变得空空荡荡,昏昏蒙蒙间,就看到佼人和翩舞探手过去拉那些哭泣的幼童,依依便连出声阻止的力气也没有了,心里只是隐隐觉得有大不妥处。 佼人很快便被三个幼童包围起来,他们伏在佼人怀里哭泣;而翩舞那里,也早抱起了一个幼童,另两个幼童则抱着翩舞蓝裙下修长双腿,哭声渐渐小了;只有那原本居中的幼童径直走到依依面前,兀自抽泣着,泪眼婆娑的张开双臂,用稚嫩可爱的嗓音说道:“姐姐抱。” 依依想要抗拒,但是身体的自动反应却是将那幼童揽入怀中,那幼童环抱住依依的粉颈,就像是乖乖的孩子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一般,粉扑扑的小脸挨在依依脸上,不住来回摩挲,仿佛是撒娇。 在一瞬间,依依觉得有些不对劲,那幼童轻轻吻着自己的娇靥,酥酥的很是舒服,但是这种亲吻,不像是一个孩提幼童的举动,可偏又舒服之极,让她舍不得推开怀中的幼童。 依依杏眼微闭,却又忽然愕然张开,她的眼神扫到边上的翩舞和佼人,不知什么时候,那些稚童们已经解开了她们的罗裙,双手探入她们修长玉腿之间,做着绝不该是他们这样年纪所能做出的猥亵的抚摩动作,而抱着他们的稚童正伸出小小的舌头,眼中泛出一种诡异光芒,正在翩舞和佼人的粉面上贪婪的舔舐,翩舞和佼人一脸迷醉之色,浑然不觉这些幼童的淫邪之行。 依依一激灵,待感到自己怀中那幼童的轻吻,力量陡然而生,急忙要将他推开,怎知那环箍着自己的那一双短短小臂却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大力紧紧将自己搂住,就在此时,那幼童喷着甜香热气的小嘴凑近了自己耳下:“试过和童子交合吗?是我特地只选了你,你的意念很强大,我喜欢像你这样的圣灵,我不允许他们和我共享。” “你……”依依完全醒觉了,这些不是可爱的孩童,而是可怕的魔鬼,她奋力开始挣扎,然而此刻被那幼童紧紧搂住,却无法挣脱开来。 一个男子的声音轻缓的在边侧传来:“锦屏公子虽然不在,可这几位也是锦屏公子最心腹之人,你们倒是好艳福,不过别太沉迷了,完事了之后割下她们首级,让和神尊大战的锦屏公子大吃一惊。” “说什么呢?捷影?这几个都是世间绝品,我们可舍不得,神尊天下无敌,不必用首级惊那锦屏公子,也能稳操胜券,倒是落下这几个尤物来,我们带回洞中,轮番受用,天天快活,哈哈。”稚嫩的童音却说着淫邪的话语,他正反复亲吻着神智迷糊的佼人,他的话引起另外五个童音的附和:“正是,正是!” 只有伏在依依身上的童子冷冷说道:“带回去受用自然使得,但我这个只属于我,你们的那两个,今番享用了回去也归我,我不允许,谁也不许碰她们。” 另外六个小童回应间带着讨好和谄媚:“是是是,都是大王的,小弟们有了功,大王便赏我们一次受用……” “幽音!你们当真是色授魂与了么?若是坏了阒水大计,看你们如何收场!”捷影面色一变,声音有了些怒意。 “捷影,你和我们此来只是带路,我们好像不必奉你号令吧?漫说是你,即便鲡妃娘娘和神尊唤我等,也得尊个请字,隐踪猎魔,几曾要抑他人鼻息?”依依身上的幼童霍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道厉芒。 隐踪猎魔,乃是阒水最擅长匿影遁形的七大妖魔统称,乃是通隐山溯溪洞七只大鲵所化,法力高强不说,其辈宛如婴啼的叫声更是有勾魂摄魄之能,内中尤以这溯溪洞大王幽音最为了得,自阒水鲡妃和三大神尊之下,便只他和鲡妃娘娘麾下的乌鳞斥候、绝浪神尊麾下的金鳞血鲤,以及凌涛神尊麾下的霓裳魅仙身份最为尊崇,与虻山之界对应,这猎魔幽音、乌鳞斥候、金鳞血鲤、霓裳魅仙恰和虻山四灵相称。偏偏鲵怪幽音和另六名大鲵化身的隐踪猎魔虽是貌如童子,却是其性至淫,今日本是潜踪偷袭公孙复鞅,怎知见了这沉鱼落雁的雅风三姝,隐踪猎魔们便以婴啼之术相惑,接着就待胡天胡地起来,竟不顾断海神尊大部妖众之厄。 捷影随着隐踪猎魔独特功法潜入,也知道隐踪猎魔听调不听宣,本就是阒水极具实力类似一方诸侯般的人物,严格来说,甚至不算断海神尊的直系下属,自己自然指挥不动,不过他毕竟也是断海神尊最为倚重的踏浪七英之一,自忖身份也和幽音平齐,因此只是冷冷堵了一句:“大事为重,便神尊面前我也是这句话,幽音,你自己掂量着!” 幽音怒道:“嘿!捷影,这么对我说话?信不信……”一句话没说完,身下亮黄色光芒一闪,却是依依趁其一个疏神,忽的发起了反击。 依依毕竟是锦屏苑的佼佼者,本身法力本就不在幽音之下,只是受鲵声婴啼之术所困,失了先机,致为所趁而已,此际得了机会,招数便如连绵江潮,滚滚而来,一力弹开那幽音,而后黄裙一飘,剑光烁然,早飞至翩舞佼人处,隐踪猎魔感到剑势凌厉,不敢相抗,施展身法,轻巧巧闪避开去,只一瞬间,幽音居中,七个幼童在当地一字排开。 依依没有任何耽搁,将翩舞和佼人向身后一拖,同时手快速的在她们脑后轻打一记,翩舞佼人蘧然神醒,看到身上衣裙凌乱,面上湿润润大感异样,依依匆匆交待几句,翩舞佼人面色一红,随即花容一肃,提剑相对。 依依几个竟然一下子就脱出困境,这倒颇出捷影预料,不过刚才隐踪猎魔好生嚣张,捷影打定主意,绝不相帮,抄起了两手,准备看热闹,忽一震凛,如有所感的回头一望,然后再转头看看隐踪猎魔凝神对敌,似乎并没有发现,当下也不说话,身一扭,白气一散,隐去了身形。 幽音正在大恼,眼看得手,却耽于和捷影口舌争执,现下到手的美艳佳人跑了,如何不气急攻心?看三姝粉面带霜,长剑相指,倒是不可小觑。幽音便对另六个童子使了眼色,俱各会意,猛然间面露哀容,凄凄切切,哭了出来。 婴啼摄魂,本就是隐踪猎魔的拿手好戏,此刻故技重施,依依几个一怔,心知此术厉害,急忙运功抵拒。 刺斜里一个黄影一晃,一记“汪”的叫声打乱了婴啼的节奏,一个极重淮西口音的难听声音响起:“娘妈皮的,嚎你娘的嚎!狗日的打扮成小娃娃就当老子看不出你是什么狗日玩意?嚎!老子再让你嚎!”却是只黄毛老狗飞扑而来,可不正是威风凛凛,容光焕发,污言秽语有鬼神莫测之机、人妖共恨之能的摄踪仙犬无食? 最左边靠近无食的隐踪猎魔童子面色一变,立即施展身法,悄然一隐,哪知道无食一扑下来,立即一转头,把刚刚隐身的猎魔童子一口咬住,狗嘴之间现出那猎魔童子举手晃脚的身形,又开始哇哇啼哭起来。 无食自诩是响当当的狠角色,你娘的就是哭出心肝脾肺来,也跟老子没关系,恶狠狠的抬嘴往地下一撞,哭声更大了;再一撞,哭声不仅大了,还乱了,夹杂着呼痛之音,无食脑袋像是啄米小鸡,撞,撞,再撞……哭声终于小了,渐渐变作了呻吟,直至又渐渐低沉无闻。 就在无食如霸王再生般磕死了这小玩意儿的时候,其余的猎魔童子已经哗啦一下乱了,背后竟是一下子涌来了气势熊熊的一大群伏魔高手,这些伏魔高手似乎早就看破了自己本相,全然不顾自己粉嘟嘟可爱婴孩的模样,那是真下了狠手,幽音亲眼看见一个背着斗笠的大胡子一把抓过个不及躲避的猎魔童子,用他粗壮坚实的膝盖头兜脑袋给了一下,当时那猎魔童子就有些发懵,甚至都忘记哭了,然后……然后,那大胡子上来一掐,直接掏向猎魔童子下阴那要紧所在。 幽音看在眼里,觉得自己的下身紧要处也快碎了,一身高强法力竟是忘记施展,没命价的一遁,跑吧,这帮人没人性的,下手比禽兽还狠,自己那话儿留有大用,万不可陷入敌手,可没等隐身掉头,一股炙热的焰力突然包围住了自己,一只带着火焰的大手忽的把幽音拦腰抓住。 焰力翻腾,烫的幽音哇哇直叫,接着幽音惊恐的发现,一张一边黑一边白的狰狞丑怪的脸伸了过来。 第025章一触即溃 从绝浪老怪垂死前所说的言语,池棠知道,只怕现在自己的模样已是丑陋得如同魔怪一般,若说丝毫不介于怀,那倒也未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世家子弟习气留存极久的内心倒底还是紧紧的收缩了一下。然而大敌当前,池棠自然顾不上多费唇舌,一句“皮囊而已,毁之何惜”轻轻巧巧带过,那时候,他的眼中,便只有立即斩下绝浪老怪首级这一个念头。 可是现在,当看着眼神中满带着暖心爱意的董瑶在看到自己之后,惊骇的向后反退了退的行止,渐渐平复下来的池棠淡淡苦笑,我现在究竟成了什么模样?便连爱慕我的九师妹看到都骇然却步? 可池棠并没有将心中的牵葛现于面上,绝浪老怪失去头颅的尸腔扑通一声在眼前颓倒,池棠没有去提对方的首级,一身神力玄能自现于前,不必用提首号呼就自然能让那些纠缠着伏魔同道的妖魔闻风丧胆,谁若不知死活,还想上前徒拈虎须,那便来罢,池某一并接着就是。 啸声渐停,外厢震天的喊杀声也为之一止。 池棠不知那凉亭凸峰外究竟出了怎样的变故,他只是觉得右半边脸上似乎还有一丝麻痒之意,池棠随手挠了挠,触手之处尽是面上褶纹起皱的肌肤触感,便又是轻轻笑了笑,不知为什么,董瑶的望而却步竟令他有了些释然,他努力使自己不看向董瑶因惊诧莫名而睁圆了杏眼的俏美容颜,却将手向身侧才还未起身的况三伸去,无论如何,这家伙在妖魔面前是一条好汉,何必因为先前不齿的龃龉之意而刻意疏远?况且在自己承受剧毒火焰相融的苦痛时,也正是他挺身向前,勇敢的拦在妖魔面前,这些,可都实实在在的落在池棠眼中。 况三一怔,似乎是对池棠善意伸来的手颇为意外,本待倔强的背过手,不接受对方的好意的,可在看到池棠那可怖丑怪的面孔时,他改变了主意。 鸦圣临凡的长啸已然使况三凛然心惊,现在是鸦圣向自己伸出了示好之手,自己为什么要拒绝呢?能够结好鸦圣化人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好事么?况三冷漠的眼中放出一些热切的光芒来,终于搭着池棠的手,立直了矮壮的身躯。 “九师妹,师兄没事。”池棠拉起况三,然后便是大踏步向前,在经过董瑶身边时,淡淡抛下一句话来,董瑶捂着嘴,目中泪光莹莹,僵在原地。 她不知道自己确切的是什么时候爱上这位本因是她师父的负剑士池大侠的,她从小就是喜好一件事情,便是不管不顾任性施为的脾气,在董府中和柏尚的两情相悦,与其说是倾慕英武潇洒美少年的情窦初开,毋宁说成是挑战父母意愿的一次颇具刺激感的叛逆,可是在董府遭受祁山盗的那一次劫难中,原本倾慕的英俊少年郎竟然是盗匪早已预谋安排的内应,而在眼看遭难时,便是这个装作董府仆役下人的池棠仿佛天神临凡一般,解救了自己的危厄,董瑶无法忘记那在日影下显得如此伟岸的身躯,也无法忘记在群盗丛中好像勇猛狮子一般挡者披靡的魁杰身影,从那一刻起,董瑶的心中便时时为这一幕悸动不已。 可是在那之后,董瑶并不理解自己的心思,她认为这只是对于救命之恩的豪侠的一种五体投地的拜服,所以她坚持要拜池棠为师,一则是为将那个欺骗自己情感的柏尚亲自手刃的恨意,另一则,却也不无与池棠更加熟稔的亲近之情。 然而,在紫菡院的东山别院,当池棠却不过答应只以师兄的身份代师收徒时,董瑶当时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释然,现在明白了,师兄师妹的平辈总比师父徒弟间的那种感情要更容易接受些,可笑那时董瑶未明所以,直至在乾家本院修玄谷测灵之后,池棠看似无意的那次亲近的相赠佩饰的举动,董瑶在一瞬间忽然全都明白了。 英雄豪情,神武恢廓,得此郎君,再复何求?董瑶在初次体察到那份情愫之后,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可是怪了,再之后每见到池棠一次,自己在少女的羞涩之下总是不自禁的观察着池棠的形容面貌,那昂昂生威的眉毛,那炯炯有神的目光,那坚毅质朴的五官,甚至那精壮的身躯,都是这般撩动她的心弦,越看越觉出池棠的好来,由是情根越种越深,终于,在阔别数月之后的这次重逢,董瑶再也无法控制住已是倾泻而出的感情,她忘情的拥住了池棠,并且惊喜的发现,池师兄并不抗拒她,那就是说,池师兄愿意接受自己的倾情相恋。 但是……但是现在,那曾魂牵梦萦不曾有丝毫减弱的面容却变得……变得像是那些恐怖的鬼怪一样,半边黑半边白,那黑的一面又是这般麻麻癞癞的如同起皴的橘皮一样,董瑶的心里乱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池师兄,那深爱的池师兄,却变成了这骤然一看都悚然心惊的容颜。 池棠似乎没有在意董瑶的惊骇,他径直走了过去,在伏魔同道的惊呼之中从容淡定地说道:“绝浪老怪已然伏诛!此间危局已解,我们去往前山,为锦屏公子助上一臂之力。” 此话自然没有异议,但所有看到池棠面容的人都是心中一震,嵇蕤薛漾已经急匆匆赶了过去:“池师兄,你这脸……” “皮囊而已,毁之何惜!”池棠再次重复,用笑容表达他的不以为意。 “张老五,娘妈皮的真是条汉子!”怔立半晌的无食这才喃喃的道,晓佩则看着池棠,久久未语。 秦嫔忽然泛起一阵怪怪的感觉,似乎是替池棠感到惋惜,好一个任侠豪杰,却怎生变成了这般模样?忽又一愕,任侠豪杰和形貌美丑又有什么关系么? 她不知道,她只看到董瑶忽然冲了过来,从背后紧紧抱住了池棠,将娇俏秀丽的脸庞贴在池棠背上,大声说道:“池师兄,我便是欢喜你,就是欢喜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跟着你!” 我爱的是他的人,不是他的容,董瑶终于想通了这一关节,所以她义无反顾的奔上拥住了池棠,并说出了女孩儿家最为隐秘的心事。 池棠心中微颤,却也只是淡淡说了句:“师妹,说什么呢。”轻轻拉开董瑶环抱的双手,陡然扬声:“四师弟六师弟,两位道长,童兄邝掌门,诸位师妹,咱们这便去,事不宜迟,公子那里着紧。” …… 在池棠一众感到第三峰上之时,正是公孙复鞅离开,而雅风三姝被隐踪猎魔轻薄的时分,虽然不知道那七个像是可爱娃娃般的稚童是什么来头,但挟着破灭绝浪老怪两路进击图谋而豪情大涨的伏魔之士已然很清楚,对方只是邪魔,可手刃立诛之的恶魔。 大鲵怪的哭声没有对已有防范的伏魔之士们有什么影响,相反,伏魔之士的赳赳罡烈之气却令隐踪猎魔一触即溃,即便惯常干扰的黄狗无食也以雷霆万钧之势生生宰了一个猎魔童子。 薛漾最先注意的,却是衣裙凌乱的翩舞,几乎是下意识的,仿佛早已心心相印的情侣,薛漾在经过翩舞身边时,停下脚步,爱怜无限的替翩舞整了整了衣裙,翩舞的脸红了。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薛漾问道。 “这几个小妖惑我……轻……轻薄我。”翩舞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如实说出,并且心里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那是因为一个值得信任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 这一说不打紧,翩舞猛然觉得面前灵力一盛,薛漾像是个剽悍烈勇的豹子一般,瞬时间便是精光四射,一双眼睛灼灼生光,狠狠的在奔逃的隐踪猎魔身上一扫:“哪几个?” “他!他!他!”翩舞挨在薛漾身边,却没察觉两个相近的太过亲昵,而气咻咻的指着那几个猎魔童子说道。 “娘妈皮的!老子的女人也敢碰!入你娘!”薛漾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是融合了无食和罗老七两家之长的烈烈豪言,以至于一边的无食闻言一怔:“吓,这小黑脸几时会了老子的口头禅?” 三个曾轻薄翩舞的猎魔小妖倒了八辈子血霉,明明一身高深的潜踪遁身之术,却怎么也逃不开薛漾的法眼去,而薛漾的锈剑几乎都是在刚刚追击他们之际便已透体而过,在他们垂死之际,薛漾又无师自通的运用了童四海的猴子摘桃,让他们在阴囊被狠狠捏碎的剧痛之下停止了呼吸。 最为高强的幽音被池棠抓在手中,由于婴孩身形,对方抓着他似乎毫不费力。 生死关头,幽音自然不会束手待毙,很快平复了惊诧的表情,微皱双眉,犹如天真稚童的般轻轻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隐隐散出一股嗡嗡的回响,一旁经过的邝雄顿时脑中一滞,迷迷糊糊起来。 毕竟是阒水的一流妖灵,这婴啼摄魂之术自然与众不同,幽音一边哭着,一边等着抓住自己的那丑怪面孔的褐衫男子露出迷茫神情,他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 出乎意料,面对这个手中可爱的幼童,池棠反而泛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是一种迷惑人神智的法术吗?很遗憾,火鸦神力之下,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干扰。 幽音的哭声越来越干涩,他惊异的发现这丑怪面孔的褐衫男子的眼神反而越来越清灵。 “很高兴,除了我的长剑,我还可以用我的手,诛除残害苍生的妖魔。”池棠笑道,伸过另一只手,捏着幽音的脑袋,就手一扭。 “咔嚓”,幽音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举动前,他的颈骨就脱离了脊椎。池棠并不是残忍的人,可用这种方法杀掉了一个状若婴孩的妖魔,他心中却并没有震动,魔就是魔,无论伪装成什么模样,终归是邪恶的本质,而除去邪恶,本就是快乐而欣悦的事。 隐踪猎魔的下场是可悲的,七个童子,池棠扭断了猎魔之首幽音的脖子,三个被薛漾锈剑穿体而过,一个被无食叼在口中生生撞死,一个被童四海掏破阴囊生生疼死,还有一个,很不幸的落在了佼人手里,三位雅风美女很风雅的把他分尸三段,比盛怒的母老虎还恐怖三分。不可一世的隐踪猎魔就此全数丧命,更重要的是,他们在火鸦神力的进逼下,犹然毫不自知,潜影遁身的法术变的异乎寻常的迟钝。 三个,池棠抛下幽音的尸首,对自己说道,今天他第一次对妖魔开了杀戒,这一下便是三个,一个是企图侵犯董瑶的青面獠牙怪、一个是自以为是却俊美的如同浊世佳公子般的绝浪老怪,还有一个,就是这个像是婴孩一般的妖魔了。 池棠向大家握拳一比,这代表,大功告成,群邪辟易! 童四海做出回应:“哈哈,全数诛灭!要得要得!” 就在此时,“昂”一声唳鸣,从第二峰的峰顶传来。 第026章烈芒金身 妖众终于登上了第二峰的峰顶,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已经攻占了第二峰,几十名女仙在峰顶结成了最后一道防线,慕枫道法力催动起绚烂的光华,伴随着烁烁的剑影,向刚刚登上峰顶的妖众展开了迎头痛击。 有的妖众被剑气击中,骨碌碌滚下峰顶,连吭都没吭一声就丢了性命;有的妖众运起妖术,和锦屏苑女仙的剑气功法狠斗在一处,而更多的妖众正密密麻麻的往峰顶涌来。 没有了复活的山林,没有了山石化身的巨人,妖众此时大逞凶虐,锦屏苑女仙虽然法力不俗,然而毕竟众寡悬殊,这边厢刚倒下几个中招的妖魔,那边厢便是一个妖魔现出本相呼的扑倒一个女仙,嘿嘿狞笑着撕破了她的衣裙,然后一口咬在她光洁白皙的脖项上…… 断海抬起手,目前必须火速攻下第二峰,他不准备让部下的妖众和那些锦屏苑女仙纠缠的太久,手指现出淡金色光芒,就待蓄力点出。 一道五色斑斓的彩光带着呼啸飞临了第二峰的上空,刹那间,地动山摇。彩光迸发出强劲难当的浩然气流,轰然一下,竟冲散了已在第二峰上蕴结成形的浓密妖霾,这股冲力也将峰顶的妖众带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 彩光在锦屏苑女仙的阵势前现出人形,高瘦红袍,双目炯炯生光,正是锦屏公子公孙复鞅,锦屏苑女仙齐齐喜呼:“公子!” “累了你们了,歇着,我来。”公孙复鞅看着因恶战而气喘不止的美丽女仙们,心知若再晚到半刻,只怕这些曾与自己朝夕相处情同姐妹的仙子们都将殒身罹难。视线转而又扫过峰顶,看到夹在妖魔尸骸中衣衫不整的几个锦屏苑女仙的尸首,心中更是恻然。 公孙复鞅视眼前那层层叠叠的妖众为无物,向前走了一步。妖众紧张惊骇的向后退了一步,公孙复鞅又走了一步,妖众又哄哄的退了一步,如是这般数步,集聚的妖众倒有一大半退下了峰顶。 公孙复鞅根本没有看他们,只是径直抱起那几个女仙的尸首,替她们抚平衣衫,看了一眼使她们殒命的伤口,然后又转过身,将尸首送到其他女仙阵中。 妖众眼睁睁看着公孙复鞅做完这些动作,即便他背向而对的时候,他们也不敢出手,都是修炼成精的,自从公孙复鞅一现身,那股强横绝伦的气压就使这些妖众清晰的体察到了,双方委实天差地远,即便强如断海神尊,在全力施为时也不曾有这样的压迫感。 “你们把她们先带回去,战事一了,便以锦屏苑大礼安葬。”公孙复鞅向剩下的女仙们交待道。 “可是公子,此地不能只留你一人,对方数众太多,谨防……”一个女仙不无担忧。 “彼数虽众,何堪一击。”公孙复鞅的语调自信而坚定。 当所有女仙化身光气离开第二峰峰顶后,妖众哗然的声音又大了起来,因为他们知道,接下来,就是和公孙复鞅交锋的时刻了。 公孙复鞅悠然转身,妖众们全身绷紧,紧张的注视着公孙复鞅的一举一动。 公孙复鞅轻轻将手一摊,五彩光芒在指尖一盛,众妖只觉得眼前一花,几道光柱嗖嗖的在妖众之中穿过,待公孙复鞅收回手时,几个妖魔双目圆睁,咽喉处一个血洞,直愣愣的仰天便倒。 妖众一片大哗,公孙复鞅举手之间便取敌性命,他们却懵然不觉,眼睁睁束手待毙,这份仙术当真闻所未闻,似这般多来几次,岂不是把众妖都射死了?想到这里,群妖又不禁骇然的向后退了几步,如果不是有断海神尊压阵于后,只怕早就化身遁逃了。 公孙复鞅这一招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是以绝大法力蕴成光影飞翎,虽是取敌性命于千步之内,却也极耗真气,他用这一招事实上是为了给那几个战死的锦屏苑女仙报仇,在收拢尸首的时候,他已经从女仙尸首的创口上将施术者的妖气一一做了对应,这一出手,立时便取了那几个手上沾染女仙鲜血的妖魔性命。 不过接下来,公孙复鞅却不准备用这招了,这些阒水小妖便杀的再多也无用,只有诛除群妖之首,才能解救今日锦屏苑之厄。所以,他举起了手中的炫亮长剑,向妖众群之后一点。 群妖骇然分开,唯恐这炫亮长剑上又射出什么杀敌于无形的厉害招数,这一分,倒空出了一条道来。 “我好像说过,要让尊夫人先死在公子眼前,怎么?是公子忍不住先来送死了么?”断海红袍金甲,从妖众的队列后昂步走来。 公孙复鞅冷冷直视,手指在剑锋上一弹,剑身颤动,嗡嗡回响,他没有说话,周身五彩斑斓的气流环绕,决死相拼,此意已决,何必多费唇舌。 “我也说过,今日之战是阒水一族的尊严之战,只有胜不许败,血洗锦屏苑,一个不留,让你的婚娶喜庆之日变作你的忌日!”断海对着公孙复鞅点了点头,手一伸,金光一闪,却是一柄粗大的金枪现出。他没有想到在第二峰上,这锦屏公子就亲身以临了,如此一来,前往偷袭的隐踪猎魔可就扑了个空,不过这样也好,总之是要将锦屏苑屠戮罄尽,隐踪猎魔们正好可以从第三峰杀起,没有了公孙复鞅这个强敌,料想隐踪猎魔们屠杀的步伐会更快,届时山后得手,正可以两面夹击公孙复鞅。而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拖住公孙复鞅,即便在法力上逊他一筹,但断海还是有信心拖住公孙复鞅一个时辰的。 然而断海才将金枪持在手中,公孙复鞅的炫亮长剑便已陡然刺出,这一记光彩夺目,罡气沛然,妖众们发声喊,畏惧的四散开去,唯恐被这强劲剑气触及。断海应变却是极速,身上淡金色光芒一盛,金枪不架不遮,迎着剑气方向反刺。 轰的一声,金枪与剑气相撞,四下里一片气劲激荡,巨大的气波把最靠近的一众妖魔带得狼狈跌倒,而断海的身体也震了震,好容易稳住身形,不由暗赞对方强横的功力。 正感到胸中一阵气血翻涌,面前五色光华一晃,瞬时间,公孙复鞅欺身近前,左手一格金枪,右手长剑晶闪闪刺及面门。这一下几如疾电惊雷,迅猛异常。 生死关头,断海身上金光更盛,涌起一股大力,当一声,长剑击在面门之上,迸出火星,竟是难以透入,公孙复鞅一怔,断海伸手捏住长剑,另一只手则举起金枪,恶狠狠刺来。 公孙复鞅玄劲一发,抢在金枪之前将断海反震开去,断海当不住,噔噔噔退开几步,面上却冷冷一笑。一股火焰忽然射向公孙复鞅背后,与此同时,一道青光,一道白气亦是激射而出,夹击公孙复鞅左右。 公孙复鞅长剑划而成圈,光华立现,将火焰和两道光气挡在圈外,三个魁伟身形各按方位站立,再加上横身于前的断海,把公孙复鞅围在垓心。 “公子玄术如神,可莫怪我等倚多为胜了。”断海将金枪提在手中,冷笑道。他闭关百年修炼,除了一套噬骨吸魄的掌法,便是锤锻出这一副刀枪不入,水火难侵的烈芒金身,刚才事急之下施展而出,以公孙复鞅法力之强,手中宝剑之利,竟都无法穿破,一想到这里,断海就止不住有些得意。 公孙复鞅轻哼一声,眼光快速的扫视了一遍围住自己的另三人,方才交手之下,除了火焰,那道青光蕴含着阴毒戾气。那道白气则奇寒刺骨,却是冰封之术。虽是自己轻描淡写间破解,然一试之下,此三人功力不俗,却也不是泛泛之辈。 看到公孙复鞅望向自己,红须红袍的焰风心中一震,对方的目光中湛然有威,气势逼人,焰风深知自己相差太远,但今日阒水尊严之战,岂容有失?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介绍了自己:“踏浪七英——焰风!” “踏浪七英——狮刺!”左手那身材相对矮小,衣裳却是五颜六色的男子说道。他是南海蓑鲉所化,极善毒攻。 “踏浪七英——亦寒!”说话的男子站在右手,一身雪白,便连垂散下来的长发也是根根银丝,说话间手指微动,泛连起一阵冰凉的寒气。 踏浪七英本就是断海留着协力合攻公孙复鞅的最大助力,捷影是带着隐踪猎魔潜入第三峰了,桀鳍和玄獠则负责对付那些不知死活来犯的人间水师,料想很快就能赶来,可现在公孙复鞅当前而立,断海募然醒觉,那扬沙却去了哪里? 不管了,应敌要紧,断海盯着公孙复鞅,公孙复鞅看似很轻松的昂躯傲立,长剑横在胸前,然周身上下气劲燎然,五色光华熠熠生彩,全无可乘之隙。 “大队听令,越过此峰,继续进攻!”断海决定引公孙复鞅先出手,突然大声喊了出来,身后数千妖众得令,簇簇攘攘,密密麻麻的人流仿佛潮水一般漫过了第二峰的峰顶,只是这片大潮很乖觉的让开了一个缺口,缺口之中却正是对峙的公孙复鞅和断海一众。 断海谋划决断,手下妖众数目虽然庞大,但单对公孙复鞅一个,却是贵精不贵多,太多的妖众反而束手束脚的不好施展,与其如此,不如让他们继续猛攻剩下的锦屏苑防线,总之是要血洗此间,这样既能诱使公孙复鞅抢先动手露出破绽,也能分他的心。 断海的想法没错,公孙复鞅必须尽可能的多留些妖魔下来,减少第三峰防御的压力,也为了减少锦屏苑女仙的伤亡,绝不能让这数千妖魔都冲到那里,因此,他立刻挥剑。 一道五彩光幕募然而现,顺着剑势洒落于前,正阻在妖众大队的去路之上,便在此时,断海猛的将身后鲜红披风一扯,内运暗力,直往公孙复鞅面上扔来。 宛如红云激涌,公孙复鞅立有感应,转手一剑,将鲜红披风斫成两爿,呼呼风响,却是断海的金枪从披风断开处陡然刺出,公孙复鞅变招迅疾,剑身一横,早将金枪枪尖震开,便只这一下,那横亘群妖去路的五彩光幕便是一黯,已经有部分妖魔穿过了光幕。 为今之计,只有速胜断海!公孙复鞅剑势如风,与金枪当当交击,此时,焰风的火焰,狮刺的毒光和亦寒的冻气又分三个方向齐齐往公孙复鞅袭来。 公孙复鞅右手使剑,左手却在三道攻袭之气将近时翻掌一带,气流一紧,三道光气顿时转了方向,火焰飞向了狮刺,毒光飞向了亦寒,而冻气却飞向了焰风,三妖大惊,急忙运势抵御,好在彼此功力伯仲,堪堪能够化解,却无暇再对公孙复鞅出手了。 公孙复鞅更不稍停,长剑斜挑而出,罡力沿着枪尖直透入柄,断海只觉得虎口剧震,金枪拿捏不住,脱手而出,而公孙复鞅的剑尖则立时又刺到了断海身上。 金光一盛,长剑刺击的当当之音连成一片,火花四溅,烈芒金身再次发挥了功效,断海得意一笑,伸手便去抓那炫亮长剑,公孙复鞅哪里能被他抓着?连绵攻势一止,长剑回转,打开了断海伸来的大手。 “刀枪不入吗?有点门道。”公孙复鞅终于出声了,对方的烈芒金身之术确实了得,不过他的声调很快便转作揶揄:“雕虫小技,利器难破,那就换钝器破你!” 炫亮长剑斜向再次挥出,然而这次却有了奇异的变化,长剑的炫芒湛然激闪,在一瞬间竟变作了银光烁烁的巨锤,顺着挥出之势呼啸着砸在了断海的面门之上。 当一声巨响,断海的身形晃了晃,一阵头晕目眩。还不等他做出反应,当当声不绝于耳,公孙复鞅的巨锤攻击已是一招快过一招,尽数砸在他面门。 断海被震的连连后退,烈芒金身刀枪不入不假,即便被巨锤击中却也伤不了他,可难以忍耐的却偏偏就是这砸击之下的震荡之力,再被这样砸下去,只怕便被生生震晕了。 断海不敢迟疑,双掌猛然推出,掌心红光一闪,力道却也颇为强劲,正打在巨锤之上,铿然闷响。 “比掌力不就好了?”公孙复鞅忽然说道,放脱巨锤,却在巨锤还未落下之时,两手铺张,直直迎上了断海的双掌。这正是公孙复鞅求之不得的好事,真正要给这个烈芒金身的断海带来杀伤,最好的办法就是以玄力透入其体内,拼掌较力自然是最合适的方法。况且公孙复鞅玄功深厚,这样一来,却正是找到了速胜之道。 巨锤在落下的时分倏尔一闪,化作一道银光,这回却是变作了一条软鞭,如有灵知一般自己缠绕在公孙复鞅的腰间。而断海和公孙复鞅四掌相贴,不过相持片刻,看神情却已是在苦苦支撑。 焰风、狮刺和亦寒急匆匆的赶上,就待从公孙复鞅背后下手,解救断海困厄。 第027章血掌 气劲已然鼓足,浩烈博荡,焰风还在十步开外,便觉得气浪翻滚,将发须拂刮向后,却再难欺近身去,狮刺相对矮小的身形被气流带的站立不稳,亦寒则直接后退几步,他们心下了然,在这般强大的玄功运转之下,他们所做的任何攻击都将是徒劳。 即便是徒劳,但是眼看着断海龇牙咧嘴的在公孙复鞅掌下苦苦支撑,身为属下的三人总不能就此作壁上观,焰风沉喝一声,一道火焰射向公孙复鞅背后,然而还未至公孙复鞅近前便被玄功气劲吹散。 又是一片惨呼纷杂的叫喊传来,焰风循声望去,第三峰前,无数竹箭密如雨点,向冲锋向前的妖众集群倾泻而下,这显然不是普通的竹箭,善于腾挪变化的妖众们根本无从施展,一旦被竹箭穿射透体而过,便发着白烟,嘶叫着倒下,片刻间化为一摊浓血。 “箭上有毒!”妖众惊慌的大喊,片刻间便倒下了一大片,山脚的竹林似乎蠕蠕而动起来,莫非又是山林复活,草木成兵的那一套?不过很快焰风就发现自己想错了,竹林竜竜窣窣,忽然涌出来无数和翠绿竹林一般颜色的硕大螳螂,三角形的脑袋灵活转动着,利如锋刃的巨大前足胫节霍霍挥舞,砍瓜切菜般冲入妖众集群。 那里的战斗开始了,焰风转头望望双掌相抵凝然不动的断海和公孙复鞅,又和狮刺亦寒面面相觑,既然这里插不进手,还不如前往妖众大队,好歹有希望摧毁豹隐山第三峰的防御,也算是为尊严之战多尽了心力。可是眼看断海神尊不敌,若是断海神尊因此落败身死,纵其余妖众攻入了锦屏苑又能如何? 两相为难,从前山那里却又传来一阵喊杀之声,青襟短衫的人间勇士各持兵刃,顺着山势漫山遍野的攻了过来。 “怎么桀鳍和玄獠两大高手都没拦住这些水师凡夫?”焰风不禁有些奇怪,不过这正好给了他从这里离开的理由。 “神尊小心,我等先去诛戮这些搅扰的凡人!片刻即归!” 焰风、狮刺和亦寒也不知道断海听到了没有,在这般情势下,估计就算听到了断海也没法作声,公孙复鞅的掌力威压实在太强,断海疲于招架,稍有异动,只怕那惊涛骇浪般的雄浑掌力就将透体而入,将自己的五脏六腑挤压成粉碎。 因此断海不可能做出任何表示,他也清楚,这三个部下现在是有心无力,明明是以多敌少之势,然而公孙复鞅的绝强法术却成功的把战局变成了一对一的单打独斗,他们便想插手也插不进来。尊严!断海心中反复闪现这两个字,今日是阒水一族的尊严之战,胜,则声威大震,举族中兴;败,则族丧沉沦,万劫不复,只能胜不能败!想到这里,断海陡然精神一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金光一盛,稍稍扳回了少许下风之势。 焰风几个见状神色一喜,看来神尊还能坚持,只需一会儿的时间,他们就可以把人间水师尽数诛杀,再回转此处掠阵就是,至于族众大队的进攻,总也是血灵道的修为高手,又这许多数众,就让他们自己想办法突破吧。 焰风、狮刺、亦寒身形一晃,三道光芒飞射而出,直迎人间水师之阵。 第二峰峰顶只剩下公孙复鞅和断海两个,公孙复鞅目视断海,心中暗暗称许,这个断海老怪果然不凡,在自己这般功力之下还能支撑。 若说掌法,断海本就是此道登峰造极的高手,百年参炼,修得一套噬骨吸魄的血掌之术,鬼神难当,厉害异常,可偏偏此刻掌掌相抵,那是功力实打实的比拼,没有半分取巧,便掌法再高明也无从施展,断海咬牙切齿,豁尽平生功力相抗,虽是堪堪颉颃,但妖法功力在对方的雄浑掌压下终是一丝一丝的消耗逝去,只怕最多半个时辰,自己便将陷入油尽灯枯之局,届时无论烈芒金身再如何坚不可摧,可顺着经脉涌入体内的掌力便足够把自己粉身碎骨了。 没奈何,断海两掌渐渐现出血红色来,这便是噬骨吸魄的血掌功法,虽是不能施展掌法,但这般运功,多少还能提升些功力。 就这样相峙了一炷香的时分,断海只觉得对方的掌力越来越强,心里清楚,这不是对方又加强了力道,而是自己的劲力越来越消竭之故,不禁暗叹,冥思得道者当真便是这般难以抵敌吗? 断海心里涌起一丝绝望,昔年阒水三大神尊,断海凌涛绝浪,各有所长,本就是妖魔道第一流的高手,与伏魔道争竞时,也就少数那几位伏魔道前辈耆宿可堪匹敌。然而断海秉性好胜,有心在阒水魔帝甦醒前修成其下第一高手的地位,便潜心闭关修行,百年精修,这一番出关,自觉已大胜从前,环顾当世,纵不敢说天下无敌,但能抗手者不过寥寥几人,也正因为如此,当鲡妃诉说了锦屏公子闯宫夺书之举后,断海便毫不犹豫的揽过了这事来,那锦屏公子虽是冥思得道,但整个锦屏苑不过四百女流,自己带着近万族众还胜不得岂不是太不可思议了?再说锦屏公子也只是世间流传如何如何厉害,真实本领却很少有人亲见,焉知不是以讹传讹的夸大其词?所以断海坚持正面强攻,就是要用更为强大的力量将锦屏苑生生摧垮,这也符合尊严之战的定义,然而这一番面对面的交手,断海才知道,公孙复鞅的可怕只在流传之上,这般看来,只怕今日的尊严之战难有善果。 忽然间,一股热力从公孙复鞅的右掌掌心传入了断海的血掌之中,断海心中一动,眼神看向公孙复鞅,发现他似乎浑然不觉。 热力如细淙清流,绵绵不绝的传入了血掌,断海心里怦然大跳,好一阵激动莫名的欢喜。这正是血掌噬骨吸魄运行的征兆,血掌掌法,遇血即入,仿如跗骨之蛆,不将对方血肉灵魄吸噬罄尽绝不停止。只是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必须要在对方受创流血时,血掌附于创口上才行。前番两者剑枪交击,断海便想用金枪在对方身上刺出一个创口来,这样才方便自己血掌的施展,然而公孙复鞅身法超卓,自己不仅没能伤得了他,他倒一举把自己逼入了绝境。只是何以现在这血掌竟能吸噬到他的血肉灵魄了? 热力越涌越多,断海的精神也越来越好,这下连公孙复鞅也觉察出不对来,略一凝神,顿时感到了右掌上的异样。然而两掌相抵,此退彼进,这般相峙之局,又岂能松开手掌看上一看? 公孙复鞅催谷掌力,要加速将这断海立毙掌下,可这一运力之下,右掌遽然一痛,掌心竟是略有麻痒之感。 不妙,必是有了古怪!公孙复鞅心中一凛,尽管不知原先稳操胜券的掌力比拼是怎么出的变故,但现在不能再对掌下去了。公孙复鞅当机立断,拼着对方掌力反噬,自己也要先抽开双掌,然而手掌甫动,对方的血掌却紧紧的缠黏而上,竟是怎么也摆脱不开? 掌心麻痒的感觉更深了,公孙复鞅已经可以感到自己的灵力,不,不仅是灵力,似乎还有气劲热血,都从掌心处喷涌而出。 断海终于忍不住的笑了,是天授神意吗?不可一世的公孙复鞅竟会被我的噬骨血掌所困,现在情势易转,最终获胜的,将是我! 公孙复鞅面色一变,双目神光湛然,身上五色光华猛然大盛,一声唳鸣:“昂!” …… 骆祎冲在队列最前,惊诧的看着横杂遍地的妖魔尸骸和虫蚁残肢,一股浓重的腥臭味直冲鼻端,自山脊望向半空,还有些丑陋的干尸黏在残破的蛛网上晃来晃去,看起来分外可怖。 陈嵩曾问过他,是怎么学会诛妖之法的,骆祎并不知道原来用那种控制体术的方法所施展出来的武艺便是诛妖之法。他在十八岁时,就见过了这种东西,原来这种东西真的是妖。 那时候他和父亲住在海边,有一天海上突然掀起了滔天巨浪,一只像蛟龙一般的黑色生物伴随着巨浪而现,大口吞张,肆意猎食着海边躲闪不及的渔民们。而惯以锄强扶弱为己任的骆祎却毫无畏惧的冲了上去,用手中所持的鱼叉向那黑色生物发起了攻击。 一开始,鱼叉对那怪物根本没有效果,如果不是骆祎灵活的身法和已有小成的内力支撑,几乎便被那怪物吞吃,骆祎的父亲本是晋室水军将领,此时虽然退隐,却也是老而弥坚之性,怎能眼睁睁看着幼子孤身与怪物相斗,当下也拔出从军时的佩刀,奋不顾身的杀上。 精钢打造的佩刀只是徒劳的斫在怪物的利爪上,而怪物的利爪却转向撕开了老人的肚腹,看着父亲的惨状,骆祎五内俱焚,只觉得一种热力蔓延到奇经八脉之中,而就在这感觉之后,鱼叉穿过了怪物的脑门,怪物发着暗光的眼瞳死死盯着骆祎,终于缓缓软倒,腥臭的黑血顺着退潮而去的浪花远远荡开。 那一天,骆祎痛哭着掩埋了父亲的尸首;那一天,骆祎用父亲的佩刀和从怪物身上剥下的坚硬鳞皮重新锻造了一把大刀;那一天,骆祎被所有见到此战的渔民们赋予了一个响当当的绰号——斩蛟雄杰。 岁月流逝,倏忽二十年过去,那把重新锻造的大刀被称作了斩蛟金刀;那勇敢坚强的斩蛟雄杰被江湖好汉尊称为蛟刀士;而那运用体术施展的热力之法,则在他手中越练越娴熟,他知道,用这样的方式所迸发的力量,似乎无坚不摧。 现在,这些妖魔似乎真的聚集了很多,但是骆祎不在乎,诛暴锄恶!吊民讨仇!那些惨遭毒手的渔村村民的血债必然要血偿,管你是什么妖魔鬼怪! 他和百舸帮好汉们冲锋的步伐没有丝毫减慢,他们跨过了尸骸遍地的山脚,越过了腥臭冲天的沟堑,翻过了青莽苍翠的山头,他们的面前,则是似乎还漂浮着袅袅轻烟的第二峰山林。 一道烈火突然射向了冲锋的队列,一队好汉措手不及,被烈火射了个正着,炙燃的火焰使好汉们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呼,转眼化作一堆焦炭。三个人影在前方现身而出。 “被火烧的滋味如何?我仿佛都能闻到焦香的烤人肉的味道。”红须红袍的焰风好整以暇的道,不过是些不知死活的凡人,拿他们消遣,可远远好过对敌高深莫测的锦屏公子了。 他的话引起了边上狮刺和亦寒附和的狞笑,是的,杀戮就是这样才有快感,用绝强的妖术法力把这些凡人当成砧板上的鱼肉慢慢折磨。他们好像忘了,一样报着这种想法的桀鳍和玄獠为什么没有阻挡住这些凡人前进的步伐? 因烈火突袭而引起的伤亡没有使百舸帮好汉们有任何迟疑,相反,他们的吼声更响亮了,兵锋所指,尽是这三个突然现身,怪模怪样却又说话拿腔作调的妖魔们。 一道金色的光芒迅捷无伦的划过焰风的面门,焰风圆睁双眼,一股刺痛的热热液体从面门流下,这时候,他才看见前方一个雄壮精悍的青袍男子维持着挥刀的姿势,一边奔跑着,一边用不屑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血水猛然间从焰风的后脑炸开,金色的刀芒直到现在才发作,焰风仰天而倒。真是讽刺,面对强大的锦屏公子都没有丧命,可却在面对凡人们的第一个照面,就被爆头而亡。 狮刺没有看到焰风的死亡,他才刚刚将蕴含着阴毒功法的手抬起,然后就看到缠绕着暗色绿气的手被另一束青绿旋风带离了手臂。狮刺甚至还没有感觉到断手之后的疼痛,青绿旋风中伸出一柄长剑,狠准的插进了他的咽喉。狮刺最后看到的,是青绿旋风现出的一双美丽的瞳眸。 亦寒信手一挥,冲至近前的两名百舸帮好汉顿时化作一堆僵立的坚冰,而后面的好汉则仍然挺着兵刃怒吼着杀上。 来多少都是一样,亦寒冷笑着,手上的白气更浓了,一柄投枪在半空中带着尖锐的呼啸划下,亦寒的冷笑很快变成了惊骇,标枪穿进了他的身体,带血的枪尖又从背后贯出。 怒吼的百舸帮好汉的铁枪也刺到了亦寒身上,却刺之不进,只是前进的冲力带着亦寒后退了几步,亦寒望着远方,一个满臂豹纹的青年盘腿悬在半空,对着他讥诮的拍了拍手。 这柄投枪是他发出的,亦寒只是不明白,这……这是虻山的功法,虻山的妖魔几时和凡人牵葛到了一处? 愤怒的好汉们刀枪弃施,因死亡而失去妖力护持的身体很快便被人间的兵刃肢解。 骆祎看也不看倒地的三名妖魔,快速的从他们的尸首边奔过,金刀斜指峰顶,大声疾呼:“杀!” 第028章反击 在远远听到公孙复鞅的唳鸣之后,雅风三姝却不由脸色一变,此一声唯冥思道者全力施为才会发出,而此时,这声音却不仅仅代表着催谷功力,语调中似乎还有种忿楚之意。 傅嬣也听出不对来,红裙一闪,转瞬间立在外峰山石上,极目远眺,却只能看到第二峰峰顶一片五色斑斓的光华和淡金色的光团搅在一处。 “鞅……”傅嬣蹙眉,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按说公孙复鞅天下无敌,自己本不该有这种感觉才是,然而雅风三姝微变的脸色似乎也证实了这份感觉并不是空穴来风。 地上七具孩童般的尸首正在慢慢融化,几道淡淡的棕色气体袅袅浮出,嵇蕤取出聚灵壶,将这些棕色气体吸入壶中,况三带着艳羡的目光在一边看着,他刚才下手的晚了,一个隐踪猎魔也没捞到,倒是童四海还宰了一个,不过童四海似乎并没有什么吸纳妖灵的法术,雄壮的身体昂立于前,正探手望去,山峰下的厮杀之声也传了过来。 “呀,公子在激斗,这下面也是好一场大战!咱们可不能干看吧,如何?去杀他一场?”童四海在问池棠,池棠举手之间,先诛绝浪老怪,后灭猎魔童子,表现出来的强大玄术焰力已使童四海深深折服,俨然将他看成了场上众人的主心骨,自然而然的便征询他的意见。 池棠正感周身灵力翻腾,今日对妖魔开了杀戒,而精力仿佛仍奔泻不尽,目光扫及峰下密如蚁聚的妖众集群,更是血脉贲张,豪情猛意,侠骨烈肠,尽上心头,当下赤朗朗一声舌绽春雷:“杀!里外夹击,杀尔等个片甲不留!”童四海、邝雄和嵇蕤、薛漾迸出一声吼:“杀!”,无食则眉飞色舞地喊道:“汪!”即便如天清子玄瑸子这样的道门之士,虽不像他们这样情于外露,但也轻轻颌首,道术玄劲暗运,只待随众共进,而况三更是短刀一翻,迫不及待的就要当先冲出。 “不可,沿途皆有防御之道,这般冲入搅杀,防备却难施展。”依依虽然亦有反击之心,但还是持重的劝诫。 “难道眼睁睁看那些妖魔突破防御,杀害姐妹,我们却束手旁观不成?”前山女仙力战惨死的场景,池棠可是亲见。 “那里的绝浪老怪可没几下就给池大侠收拾了,这里的妖魔纵多些,又能强到哪里去?也不过多耗费些时间,几位姑娘放心,咱们这一出保管所向披靡!”童四海大喇喇地说道。 绝浪老怪?那可是和正与公子激战的断海老怪伯仲之间的妖魔高手,却原来虹琼飞瀑处出现的异样妖气竟是阒水绝浪老怪?而这绝浪老怪却也在短短时间内被这位火鸦化人所杀?依依和翩舞、佼人惊诧的对视一眼,耳中便是公孙复鞅前番留下的话语盘旋:“那里有个不逊于我的高手在……” 而傅嬣则在此时表现出了对池棠绝对的信心,这无疑为说服依依更增添了有力的注脚:“有池师兄在,定然无碍,依依,便让我们杀将过去,我是担心……担心鞅……” 对公孙复鞅的担忧关切之情终于使依依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喊上众姐妹,从此处反击过去,冲垮阒水大队!” “不!我们男人们冲!你们女子专持防务,不要举而尽出,若有变故,也可照应,不致情势逆转!”虽是战意难遏,池棠倒底还留着清醒,山下妖魔重重叠叠,即便沿途损折不少,但现在也起码有五六千之数,自己火鸦神力虽然厉害,但混战之中,难保得众人周全,众人法力也有高有低,莫要平添不必要的伤亡,况且锦屏苑女仙的防卫之阵不动,也是对这彪反击战力的一个重要臂辅。至于让所有女子留下为防,这是把锦屏苑女仙、董瑶还有紫菡院的女弟子都包括在里面了。说实话,池棠是再不忍看见那些美丽纯洁的女子们在这般血腥的战斗中成为残骸碎骨,惨烈的战争,就该让女子们走开! 池棠的话语带着不容争辩的威严:“看我们的!”在依依一怔之间,一团火光卷着腾腾热风,飞也似的冲下了山峰。 “听池师兄的!你们留在这里,照应我们!”薛漾在冲出前,对董瑶和晓佩叮嘱了一句,眼神却看向了同样注视着他的翩舞,不由憨憨的一笑,又正色道:“这是突击,人不能多,多了就乱了!”董瑶一怔,晓佩却是嘴一撇,薛漾却哪里能看得到?锈剑青芒一闪,已然狂奔着去了。 依依当然知道他们说的有道理,略一思忖,终于咬咬牙向第三峰下令:“机关准备,队形不动,静守备援!” 从第三峰向下疾突的反击阵势却是绚烂异常,最显眼的便是周身烈焰滚滚的池棠,施展着轻功身法疾步怒奔,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团火球蓬蓬呼啸而来;身后两道发出光影兵刃的褐衫身形相随,正是嵇蕤和薛漾一左一右紧紧跟随;麻衣短襟的童四海还是空着两手,跑起来如同野牛奋蹄,呼哧呼哧的虎虎生风;邝雄趋着身子,时不时纵跃突进,便是丈许,宛如猛虎跃涧;矮小的黄影倏的蹿快了几步,仿佛一道奔腾的黄烟,黄烟当头便是舌头伸出老长,一脸神采飞扬的无食,娘妈皮的太过瘾了,老子今天也弄死一只妖魔了,无食兴奋异常,雄赳赳气昂昂一马当先,大有气吞万里之势;忽的又是两道霞光从众人阵列中划过,正是两名五老观道长的化身飞影…… 距离恶战的战场越来越近了,硕大的绿刀螳螂和庞大的妖魔群混搅在了一处,这里一个螳螂横扫妖群,两个妖众被螳螂巨大的力量扫的稀烂;那厢一只螳螂被几道黑气围困,痛苦的吱吱叫着,在妖魔的呼喝声中被碎尸数段;螳螂们的锋利前肢也不知斩下了多少妖魔的头颅,可妖魔们各逞其能的妖术魔法也使无数螳螂横尸遍地。 两道霞光当先而至,才刚现出天清子和玄瑸子的身形,就有妖魔飞扑过来,恶狠狠的张口待噬,天清子举指一横,指尖现出玄劲罡力,还未及对那妖魔施展,哗啦,地下土痕一裂,泥块四散中蹦出一个矮壮身形来,黑光短刃一闪,那飞扑而来的妖魔便捂着咽喉在地上打滚哀嚎了,矮壮身形再复一刀,结果了妖魔性命,正是地绝门况三。伏魔道反冲攻击而下,倒是他第一个手刃妖魔。 很快,两方接阵,无食高高跃起,对着个黄鱼怪狠狠一撞,那黄鱼怪一时不防,被撞了趔趄,无食冲上去就是一阵乱咬,然后带着一嘴鱼鳞向后便逃,被咬的七荤八素的黄鱼怪气急败坏的哇哇大叫,翻身来追,哪知道无食身边早闪出薛漾,锈剑噗嗤一下直穿过他脑门。 “娘妈皮的!老猴子!看到没?老子也有办法弄死妖怪了,老子今天要替你报仇!”无食乱叫着,在这时候,没有人想起他大喊的老猴子是谁。 一个妖魔的两只利爪正勾在一只螳螂项下,还没来得及扳下螳螂的脑袋,刺斜里童四海粗壮的身体撞到,先一记凿石开山,打在妖魔当头,妖魔眼前一黑,猛然间下身要紧处剧烈酸痛,正是童四海又一记猴子偷桃,熟门熟路的捏碎了双股蟠桃,而后再复一记铁锤沉江,把嗷嗷乱叫的妖魔打倒在地,得脱毒手的螳螂没客气,默契的提起了两只锋利前足,来了个双管齐下,妖魔就此呜呼哀哉。 只有池棠这里的气势最为雄浑,云龙剑在火鸦神力的无限催谷下,终于焕发了神兵异宝的真正效能,在陡然间四射光华,带起一片锋锐剑气,剑气汹涌从当先一排妖众身上穿过,妖众犹然还在为这飞奔而来带着滔天火焰的怪人大呼小叫时,转眼间剑气穿过之处迸然开裂,齐齐断成了两截,而就在此时,这些妖众还浑然不觉,当其中一个诧异的看到自己半截的身体从眼前倒下时,猛的便是烈火翻腾,不过片刻,烈火余烟未尽,地上就已是难辨形状的一堆焦糊尸骸了。 这支伏魔道组成的生力军尽管只有寥寥数人,可带来的杀伤却是巨大而恐怖的,一番交手之下,妖众便折损百余,在竹林中,数十名锦屏苑女仙现身,正是她们在操控着绿刀螳螂,见池棠一众骁勇杀入,挡者披靡,不由都面色一喜,原本陷入苦战的绿刀螳螂群则精神大振,纵砍劈削,又让百多妖魔授首。 妖魔们遭了重创,再次哗然,有的想逃,也有的还想拼死一战,后面的还在向前挤着,前面尝到厉害的却慌张的向后退却,两下里夹杂缠挤,乱成一团。 此时,断海神尊正在第二峰与公孙复鞅纠缠中,踏浪七英又几乎伤亡殆尽,因此此处的妖众集群只有几个修炼时日更久些的老妖为掌领,只是并不服众,大吼着喊出的命令彼此冲突不说,却也没什么妖众听从,倒便宜了池棠一众和绿刀螳螂群,不一时却又斩杀了不少妖魔。妖魔惊慌之下,庞大的阵势终于开始纷纷溃散。只有千余凶顽的妖众还在竹林中负隅顽抗。 “不可乱!不可退!”一个清亮的声音忽然在妖魔群中传开,溃退的妖众们愕然间,一个瘦长的男子身形倏然而现,立在山石之上。 看到这男子,纷乱的妖众大部稍稍平静下来,隐隐还能听见前方竹林中少数妖魔的厮杀声。 “这是阒水一族的尊严之战!你们忘却了吗?身为阒水圣灵,又有这般万千之众,你们不知道好好的发挥你们本应是强大的力量,却在稍遇小挫之后,便心惊胆战的溃散奔逃,你们血灵道那么多年的修炼,难道就是这样的软弱?” 妖众们心中一颤,有些不服的也不敢说话,眼前的是神尊麾下踏浪七英中的捷影,一直是断海神尊的心腹,也有足够的权力和实力来指挥他们。 “当面对那可以吞噬我们的幻罩壁影的时候,你们不也勇敢的前赴后继?你们那时候的勇气,现在在哪里?当那些蝼蚁蜘蛛凶狠的向我们扑来的时候,你们不也勇敢的奋身以抗?你们那时候的勇气,现在在哪里?当那些复活的山石树木杀戮我们的时候,你们不也勇敢的拼死相博?你们那时候的勇气,现在在哪里?”捷影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的传到了每一个妖众的耳中。 “那我再问你们!幻罩壁影,现在如何了?蝼蚁蜘蛛,现在如何了?山石树木,现在又如何了?难道不是都被我们摧枯拉朽的除灭了吗?” 捷影这句话显然使妖众们精神一振,他们昂起了头,眼中也放出了异样的光来。 “而现在,在突破了这么多锦屏苑险恶的陷阱之后,这小小的一片竹林,这区区最后一座山峰,难道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堑吗?我族圣灵们!这难道就是肩负阒水中兴大任的我族圣灵的力量吗?这究竟,这究竟是你们高估了对方的实力?还是渺视了自己的强大?鼓勇向前,破阵杀敌,你们便是阒水的大功臣,圣王陛下、鲡妃娘娘还有神尊大人,会给你们想象不到的丰厚赏赐!难道这一切,还不值得我们奋死向前,去赢取这场尊严之战的胜利吗?”捷影从第三峰先行逃开后,便悄然的潜回了山峰之下。冷眼旁观,见妖众纷纷溃散而败,眼看今日的尊严之战将沦为一个笑柄,在这个局势下,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次机会,一次让他的地位得到根本提升的机会,他和好勇斗狠的其他六个踏浪妖魔不同,对人间韬略计谋多有精通,他知道,现在妖众溃败的原因就在于群龙无首,胆气已馁,正需要一个人来振臂一呼,自己不就是最适合扮演这个角色的人吗? 这一番话,斥责、鼓励、诱惑面面俱到,显然起到了效果,捷影决定在这渐渐燃起的烈火之上再添一把柴:“实不相瞒,神尊与锦屏公子大战,已然大占上风,稍晚点,定能诛杀锦屏公子,而在这之前,我们为什么不用攻下锦屏苑的捷报来为神尊道贺呢?” 捷影当然不知道断海和锦屏公子现在交锋的实情,不过这没关系,假作佳音,振奋军心,人类的这招并不新鲜,他只需要本已失魂落魄的妖众们再次鼓起勇气。 “捷影,你却如何知道本尊胜了?”断海的声音从捷影身后传来。 捷影大惊回头,断海步履蹒跚的正从第二峰的山麓走下,金甲上血迹斑斑,而他的手上,赫然提着一只人的臂膊。 第029章噬骨吸魄 一声唳鸣之后,断海只觉得血掌上传入的热力充沛雄浑之极,眼前公孙复鞅的身形被炫目的五彩光芒包围,根本看不见真切容貌,纵是自己血掌吸噬,却也有些支撑不住,不由暗暗吃惊,果真是冥思道修为的极巅之境,自己确实不是对手。 断海心念一转,顿时有了计较,此刻再不负力以抗,趁着公孙复鞅催谷掌力之时,猛的转手一拖,将这雄浑掌力带向一边,同时身形飞退,金甲一闪一晃,转眼间身影便在十数步开外出现。 血掌的进逼终于松开,公孙复鞅掌力未消,尽数击在侧翼山石地上,断海才刚刚现身,便感到脚下一阵剧烈的震动,只是伴随着这股巨大的力量,却还有一蓬血雾从公孙复鞅的掌心喷发出来,泥块纷飞,被掌力击中的地上现出一个大坑,坑边斑斑点点,尽是血水淋漓。 断海站直身形,披挂着金色甲胄的魁伟身形此际看来更是雄武非凡,他得意的看着笼罩公孙复鞅身形的五彩光芒渐渐消弱下去,并不急着再次出手。 甫脱附锢,公孙复鞅身形晃了晃,顾不上追击断海,而是将感觉异样的右掌翻转过来一看,掌心之上赫然一道创口,血肉翻出,触目惊心,必是断海噬骨吸魄的血掌之能了。只是自己何时受此创伤,致大好局势急转直下,却猜想不透。 公孙复鞅对着右掌凝视半晌,猛然醒觉: 七日前,火鸦化人池棠受邀前来锦屏苑,作为自己喜事的观礼嘉宾。那时池棠在落玉净池中得沁灵炼力的效能,一身玄功呈炉火纯青之势,自己见猎心喜,出手相试。池棠武艺超卓,比之昔日已是大有精进,记得自己是用右手握住了池棠的云龙宝剑,化解了他避无可避的杀招,虽是遏制了其的攻势,可自己的右手上也被云龙宝剑带出了一道血痕。而断海的噬骨血掌却是逢血必入,定是在一番恶斗之下,这道创口受力开裂,竟被血掌之力沿隙而进。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谁曾想那时自己毫不在意的一道小小疮疤,竟于今日阴差阳错的成为自己落败受制的致命之患? 公孙复鞅喟然一叹,右手紧握起来,潜运玄力,要将创口愈合,所幸现在已经脱出血掌纠缠,再另寻术法破断海的烈芒金身就是,只要不再拼掌,自己就无落败之虞了。 公孙复鞅决定再施故伎,还是用巨锤轰击的方式击溃断海烈芒金身的抵御,虽然比掌力震烈要慢些,但现在自己若再加上全力施为的雄浑罡劲,料想这断海也一样难以抵敌。 想到这里,公孙复鞅从腰间取下软鞭,轻轻一抖,软鞭银光一晃,再次变为一柄银光烁烁的巨锤,眼神锁住气昂昂相顾而视的断海,随时准备发起致命一击。 在炯炯眼神逼迫下的断海却没有显示出丝毫局促不安,反而冷冷一笑:“公子以为,我的血掌神通技穷于此?” 公孙复鞅眼中光芒一闪,没有说话,心里却涌起一丝蹊跷的感觉。 断海一指公孙复鞅握成拳头的右手,轻轻一声:“进!” 公孙复鞅感觉掌心自手腕处突的一跳,接着便是一阵钻心碎骨的剧痛,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抬眼看去,几道黑气从手腕处沿着臂上血管飞快的蔓延前进,仿佛黑色的绳索,在手臂上缠了一道一道,而黑气经过的地方,血肉肌肤都立刻枯萎蜷缩,呈现出诡异的青灰之色。 “炼化横骨,修成人身。你身体的经络血脉便是和凡人一般无二,所以弱点也都是一样,你就算是超凡入仙之体,只要被我这噬骨血掌侵入,便再也无法摆脱,无论我的血掌有没有与你相触,那股噬骨神力都会自动的运转,就像是嗜食血肉的猛兽,它会沿着你的血管脉络一直侵蚀下去,直到把你侵蚀成一具干瘪的枯尸,血肉,内脏,甚至骨头,都不会剩下。公子,战局已明,在你遭受了我的噬骨血掌之后,这一战已经分出胜负。我很佩服你,公平较量,阒水断海不是你的对手。”断海俨然胜券在握,说到最后,竟然还向公孙复鞅微微一躬,似乎是在对强大却落败的对手表达敬意。 公孙复鞅知道断海说的没错,黑气蔓延的速度很快,在初始的钻心剧痛之后,现在便如万蚁咬啮,酸痛麻痒,五味杂陈,而黑气眼看将透过整个右臂,再然后,必然是顺着血管渐渐往心口要害之处侵蚀。 自从在北溟烨山参悟天地大通之造化,吸纳山川河流之灵气,修成冥思道的无上功法之后,公孙复鞅从来没有尝到过失败的滋味,没有想到,在今天这个自己期盼了许久而终成正果的成亲佳期之时,自己不仅败了,甚至很快,自己也将死去,死在这噬骨吸魄的邪术妖法之下。 公孙复鞅浑身在微微颤抖,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气愤,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噬骨吸魄的妖术不仅在吞噬他的血肉,也一样在溶蚀他的灵魄神志。 传言人将死之时,会在弥留之际看到这一生的种种过往情景一幕幕的再现,公孙复鞅不知道现在这算不算是其中的一种,他仿佛看见,三个年轻飘逸的身影在苍山浩水之间大声欢笑,那蔚蓝的天空,清澈的湖水,那随风轻轻摇曳的碧桂花枝,那阳光暖暖沐洒的青翠松海,年轻的笑声传的是那么远,那么远…… 画面一转,丝竹声声,曲调悠扬,那白裙的伊人,在奇峻蜀山之中,抚琴清唱,好像是在空谷中徊旋轻绕的微风,这般柔转转的声儿,这般可灵灵的人儿,那青山绿水,直直是这佳人最优雅的映衬一般。 于是,他也决定坐下,在离那伊人很近的山峰之上,弹奏起自己最喜爱的曲调,伊人很有默契的跟着唱,也不问这突如其来的琴音是从何处传来,终于,他也忍不住,高声相和,嗓音融合的天衣无缝,美妙旋律在那座山间久久盘旋…… 伊人最后嫣然笑着回眸相视,那一刻,他就知道了,人间典籍中那些经久不衰,歌颂爱情的词句是多么的贴切和感人肺腑,那是如沐春风的灿然心醉,那是柔转肝肠的悱恻难言,在他修成人身之后的数千年,他爱上了她。 伊人秀美绝伦的笑靥凝固,公孙复鞅遽然一醒,嬣卿! 酸痛麻痒的感觉依旧,公孙复鞅却坚定的告诉自己,决不能倒下!阒水妖魔今日来势汹汹,锦屏苑一旦被他们攻破,傅嬣所遭受的苦难绝不会仅仅是死亡这么简单,不仅是傅嬣,所有那些和自己情愈兄妹的锦屏苑女仙们,那翩舞、依依、佼人、嘤鸣…… 为了她们!我也决不能就这样死去!公孙复鞅挺直了身板,身上的五色光华竟又再次炫亮起来。 断海一怔,他本打算就这样看着公孙复鞅倒下,然后,他可以毫不费力的上前,取下公孙复鞅的首级,拿到前方妖众大队前登高一呼,那接下来一定是势如破竹,今天的尊严之战也将大功告成,尽管和先前最后再杀公孙复鞅的本意有所不同,但这只是完美设想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偏差而已,和尊严之战的胜利相比,根本无足轻重。可是,怎么现在公孙复鞅能够再次涌起神力? 没有时间去考虑了,断海只能看到一大片五色光华带着呼啸的气劲扑面而来,几乎是下意识的,断海立刻运起烈芒金身的金色光芒,同时双手交叉护隔在前。 当!一声巨响,断海在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被银色巨锤远远打飞开去,虽然烈芒金身保住了他没有被轰击的粉碎,但是这股强劲力道倒底不是他所能抵挡的。 断海在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金色弧线,又重重的摔落地下,身上的甲胄现出一道道的裂纹,而他才刚支撑着站起身来,胸腹间却又好一阵翻江倒海的气血喷腾,再也抵受不住,趔趄着扑地一倒,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这一击还是将他的内脏震伤了。 脑中还在轰鸣,昏昏难定,断海又是吐血又是作呕,而等他再强打精神抬眼看去时,面前公孙复鞅的人影全无,地上一摊碧血,还有一条残碎的臂膊,岂不正是公孙复鞅那被噬骨血掌所伤的右臂? 断海明白了,好一个公孙复鞅,明知噬骨吸魄之术如跗骨之蛆,竟自断其臂,进而转手一击,果然厉害。断海心下暗暗称赞,除此一道,确实没有别的办法来破解他的噬骨血掌,公孙复鞅当机立断,壮士断腕,但是这份胆魄的勇毅就人所难及。不过,断了一条手臂,又遭受这般重创,这公孙复鞅纵暂时逃出生天,却也不足为患了,今天获胜的结果不会有任何变化,况且,即便以此刻的战果传扬于妖魔道上,阒水断海与锦屏公子大战,锦屏公子断臂身败,这已是天下为之震惊侧目的战绩了,想到这里,断海心中又是一喜。 当他再次站起身,向前走了一步,腹中便是猛烈的抽搐发痛,脑中也是一黑,险些栽倒,断海暗惊,知道这次受的内伤决计不轻,虽然不知断臂后的公孙复鞅去往了何处,但也不打算再去追查,以现在自己这伤势,便追上了也奈何不得,还是不要旁生枝节为好。且调养片刻,加速攻下锦屏苑才是,反正公孙复鞅已残,稍后集结妖众中的好手合力取之,当无大碍。 挣扎了几步,断海捱近那断臂前,颇有些满意的端详了那断臂一番,肌肉萎缩干枯,手臂细长,没错,正是公孙复鞅的右臂。 奇怪,断海忽然听到身后山峰下的喊杀声越来越近,这不是那些人间水师吗?他还记得焰风几个还去拦截了来,怎么他们也没拦住?是对方人数太多,收拾不及吗? 断海拿着断臂,有心转身去看看,可第三峰下的声音却又使他一顿,捷影对妖众的说话一字不差的落在他耳中。 还是主攻之势为重。断海决定还是先往妖众集群的方向,那些人间水师?何足道哉,在攻破锦屏苑后,倒是可以用他们的血肉为这次胜利开一个庆功宴会。 就这样,头脑兀自还有些昏昏蒙蒙的断海也不施展移形法术,跌跌撞撞的走下了第二峰的峰顶。而当他在被捷影鼓动的战意澎湃的妖众面前出示了他的战果——公孙复鞅的断臂之后,立刻引起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根本不用再下令,那些妖众发声喊,再次向那片竹林冲去。 捷影没想到,自己的信口胡诌竟然成真,玄功如神的公孙复鞅竟真的败在了断海神尊手下?不过,神尊恐怕还不知道,上古鸦圣也在这里,先前听到的那高亢浑厚的啸声正是那鸦圣所发,便连隐踪猎魔七个也被他轻松诛杀,这可万万不能等闲视之。 捷影正要上前禀报详细,却见断海面如金纸,软软在山石上躺倒,气喘不止,不禁面色一变,急呼:“神尊……” 公孙复鞅的奋力一击何其了得?断海强自支撑下山而不事先调息疗伤,此刻五脏六腑间的内伤终于发作,眼看着就要晕厥过去。 “神尊……”捷影的呼喊很快就被竹林间再次盛起的厮杀之声盖了过去。 …… “有人掉下来了!”向前冲锋的百舸帮好汉中有人忽然喊道。 远远的,从峰顶侧翼,一个红衣的身影坠下,骆祎看的清楚,施展轻功,加快纵跃,但相隔甚远,终是来不及了。 半空里绿影一闪,接过了那红衣身影,转瞬间又现形在骆祎之前。 “灵风姑娘,怎么回事?”正是灵风用迅疾奇巧的身法救过了那人来,骆祎跃身而至,看到那人一身红袍,倒似是新郎官的吉服一样,却又面色苍白,闭目不醒,待他都到近前,才发现那红衣人竟然没有了整条右臂,臂膀断裂处倒是齐整,还在咕嘟嘟的向外溢血,染红了灵风的半边绿纱裙。 “此人是谁?是锦屏苑中人么?前番峰顶那阵光华和气劲可看到了吗?”骆祎一迭声的发问,公孙复鞅和断海的大战他虽然没亲眼所见,但远远望去,总看到了峰顶那灿烂景象,又知道灵风是得道精灵,是故一肚子疑问都问了出来。 灵风没有回答,而是飞快的点了那红衣人的断臂创口几下,止住了溢血,看着那红衣人的面容,总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第030章鼓勇而返 在攻击开始前,陈嵩伤重初醒,又遭断手之厄,未免有心无力,骆祎便将他留在了船上,着二当家刘骥好生照应。而嘤鸣则将今日锦屏苑之事说了个大概,骆祎听说此处竟然聚集了近万妖魔,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又见嘤鸣受鳐怪妖术所伤,虽然没有大碍,但自身却也酸软难起,无法施展法力,也留下她在船上,让刘骥一并照拂着,自己则带着百舸帮的大部义无反顾的向豹隐山三峰发起了气势嚣然的冲锋。嘤鸣本是不愿,她是在担心,这些百舸帮好汉们虽然勇气可嘉,但是除了帮主蛟刀士骆祎,其余数千人却没看出有什么诛妖除魔的修为,似这般便人数再多也是枉自送命,还是几个虻山脱逃出来的精灵都表示,他们能够跟随骆祎一齐杀入,才使嘤鸣稍稍心安,别人不说,单是那个和自己一般装束的灵风,其玄术绝不在雅风四姝之下,有他们加入突袭阒水妖众的后路,再加上勇武绝伦的骆祎,倒不是不可能对这些妖众带来极大的杀伤,只是随同进攻的众多百舸帮好汉却也必然会有很大的伤亡,然而看到这些好汉们凛然有威,视死如归的气象,嘤鸣心里一沉,最终还是同意了。 战局的推进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妖众集群气势汹汹的直杀向内,只有那几个踏浪七英中的妖魔进行了零星的阻截,然后无一例外的落败身死,骆祎斩蛟金刀凌厉无俦,连斩桀鳍和焰风两妖;而灵风则一如既往的下手利落,凭借神出鬼没的身法和迅捷无伦的剑术,玄獠和狮刺便成了她的剑下游魂;即便是腿伤未愈,行动还不太利落的将岸,也用投枪轻取了亦寒的性命,毕竟是大力将军的得意高足,又是虻山天军的统领副将,对付个把阒水小妖还不是信手拈来?也是这踏浪七英中的几个妖魔合该数终,他们又怎能知道这些凡人勇士之中,竟然还有虻山的一流高手存身于内? 而这个从峰顶坠落而下的红衣人,也是百舸帮好汉们见到的第一个与这漫山妖魔奋身以抗的同道,恐怕就是那个什么锦屏苑的人吧,锦屏苑三个字,这些好汉今天才从嘤鸣的口中得知,这个锦屏苑竟能吸引为数如此众多的妖魔来攻,这本身就说明了锦屏苑的强大,由此相推,这断臂晕阙的红衣人也必然是一个卓绝的高手。 白影一闪,烨睛也出现在骆祎身边,反复看那晕阙的红衣人,尤其是看到那血肉模糊的断臂创口,更是面色一白,一伸舌头:“吓,又是个断了手臂的。”庞大的冲锋队伍为之一止,影影簇簇都聚集在焦黑的山林残痕之间,他们在看帮主的下一步举动。 “不是阒水之妖,那就必是锦屏苑中之人了。”灵风皱皱眉头,“烨睛,我记得你说过,锦屏苑中除了锦屏公子,别的都是女子吧?” 烨睛面色一怔:“你这意思,难道此人就是锦屏公子?”随即狠狠摇了摇头:“不可能,不可能,锦屏公子术法通天,即便是大力将军也未必是他对手,可你再看此人,这般惨样,怎么可能是锦屏公子?天下间又有谁人能将锦屏公子弄成这样?那近万妖魔倒有可能,但你听,杀声在这座山后面,而此人却是才落下的,必不是那些妖魔所为了。” 公孙复鞅前往落霞山紫菡院时,灵风一直避于别院,只是远远的见过一面,看的并不真切,况且那时公孙复鞅神完气足,风采焕发,此际却气若游丝,形容委顿,还失了条臂膀,又昏迷不醒,灵风哪里还能认得出来?因此也只是觉得有些眼熟而已。况且,烨睛说的没有错,直到现在,灵风还很清楚的记得,在落霞山紫菡院正院之中传出的绝强气劲,那种弥天铺盖的气势,即使强如虻山守护神的大力将军,似乎也稍有不如,有这样实力的锦屏公子,又岂会像眼前此人这般伤势严重? 将岸忽忽的也飞了过来,看见此景,他倒没有丝毫的迟疑:“且不论是谁,只要不是阒水妖魔就行,烨睛,你飞的快,你将此人带回船上,一是让刘二当家的他们医治,二也可让那救出来的小姑娘认一认,她不就是锦屏苑的吗?我们不必耽搁,直杀往前,早些和锦屏苑的力量会合,解了此间危厄。” “便是这般!”骆祎当机立断,对烨睛微一示意,转手金刀一举,大呼道:“继续冲!脚步别停,见到敌人多用弩箭投枪!” 呼声未绝,百舸帮好汉们又是杀声大作,浩浩荡荡的跟随着骆祎雄壮的身形,向第二峰的峰顶涌去,看着不时从身边奔过的人流,将岸不禁笑了:“看不出,这些凡人勇士可当真勇猛,便是这股子气势也令修炼有成的圣灵们不敢小觑,你别说,连带着我都心潮澎湃,恨不得立时大杀一场。”又看了看正将晕厥的红衣人接过手来的烨睛:“烨睛,你便带着此人先回去,我知道,你这性子不喜欢杀戮,便回去也好,这番厮杀,你不用强打精神的陪着我们,在船上听我们的捷报吧。” 烨睛闷声不吭的将红衣人搀扶好,将岸说的没错,他虽然大有勇气的在虻山救下了将岸和陈嵩,可他本质上却还是一个忠厚纯良的慕枫道精灵,并不习惯于战场杀伐,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怕血,怕那种殷红殷红,滚热滚热的鲜血,因此在跟随百舸帮好汉们冲锋的途中,他只是小心翼翼的隐藏着身形,并没有加入对阒水妖魔的厮杀。他也很想使自己坚强起来,可是在看到这满地尸骸堆积,汇血如泉的情景后,他只觉得一阵阵心内发呕,手脚发软,既然如此,还不如远离这片惨不忍睹的修罗场。 灵风轻轻拍拍烨睛的肩膀,作为在虻山最知心的好友,灵风对烨睛也十分理解,他是一个有勇气毅力却有着难以克服的某种弱点的妖灵,无论如何,他能跟随自己一起叛逃出虻山之境,这已是难能可贵的壮举了,不喜杀戮,那便是暗合儒家仁恕之道的善举,自然也无可厚非。 烨睛化成一道白光飞快的去了,灵风和将岸对视一眼。 “圣灵者各有所长,他的优点不在战场上。”将岸笑笑,满是豹纹的胳膊上光华蕴动,“骆帮主已经登上峰顶了,我们也别落后!既然是来投奔锦屏苑的,我们可得为锦屏公子送上一份厚礼!” 灵风没有说话,纵身一扭,迅疾的青风转眼间便追上了已攀上山峰的众多好汉。 …… 池棠觉得有些奇怪,明明大批的妖众已然退出了竹林,而剩下的妖魔在一众伏魔道好手和绿刀螳螂的联手进剿之下,已渐渐伤损殆尽,眼看胜利在望,忽然间那大批溃散的妖众们又反冲了过来,更有甚者,这一次群情激昂,气势汹汹,竟是骁悍异常。 妖众施法泛现的黑气弥漫在整个竹林之中,重整旗鼓的熊熊战意很快显出了功效。旋风袭地扫过,将冲突在最前的两只绿刀螳螂卷在半空,两只螳螂不住的挥舞刀臂,挣扎摆脱,却在一瞬间被几道黑光穿过身体,而等它们从半空中直坠而下时,已然裂成了胫节散落的碎块。 况三颇有些狼狈的退了回来,几个妖魔伸出的长舌差点缠住了他,长久作战带来的体力下降已使他神出鬼没的身法减弱不少,而妖魔们显然发现了这一点。 当战意凝聚,原本应有的力量便应势而出,数千妖魔的实力本就远远不止于先前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孱弱,事实上,那时候他们都是各自为战的散乱阵形,没有配合,没有默契,而最应该掌握的合力共击之法也很少发挥,就像没有经过训练的人间凡夫,初时为了尊严之战而赳赳勃发的气势固然凶猛,但是锦屏苑顽强而锋锐的防御却使他们很轻易的就陷入了混乱之中,准确地说,除了在破除幻罩壁影的时分,这些阒水妖众们一度发挥了实力,在之后,便和一群乌合之众差不多,斗志的颓丧和遇挫的畏惧很快就令他们溃不成军,如果不是踏浪七英的及时加入,或许在前山陷堑的蚰蜒巨蚁的反击下,他们就一败涂地了。 可现在由于断海神尊对锦屏公子之战的胜利,他们不仅斗志大盛,甚至还福至心灵般自觉的运用其了合力并击的法术,火与毒的妖焰齐齐喷来,冰与酸的邪风鼓鼓吹出,而这些,都是有着类似妖术功法的妖众们合力施为,劲力相合一处,比之先前所发提升何止倍蓰,即便是池棠抬手相抗时,都陡然觉得手上一重,而功力远逊的薛漾嵇蕤等人则后退几步,竟是不敢硬接。 “邪门了,这帮子家伙怎么翻转了来,竟像服了撒力发癫的石散?竟如此厉害?”好不容易闪避开一个妖魔凶狠的撕咬,童四海气喘吁吁的道。 “这或许说明,他们遇上了什么振奋士气的快事!”池棠镇定地答道,他手中的云龙剑此刻真的宛如矫跃云海的游龙一般,剑影憧憧,赤炎腾腾,强大的火鸦焰力挥洒的淋漓尽致,即便是众多妖魔的联手进击,然在其认真凝神的对敌之下,依旧是一触即溃,剑下几无三合之将。 然而池棠一个人的勇猛无敌终究难以扭转战局,重新杀回竹林的妖众在鏖战之后渐渐占据了上风,两力相较,气盈者胜,妖众是陡然振奋,鼓勇杀入,而原本锐不可当的伏魔道一众则全靠先前的豪情勇志抢得优势,现在此消彼长,竟也露出颓势,显得不支了。 池棠咬紧牙关,云龙剑运使的越发快了,几乎每刺出一剑,便有一个妖魔应声而倒,只是妖魔数量实在太多,层层叠叠的密布在竹林之中,杀之不尽。而妖魔们显然也学了乖,避踪潜影,注意力只在池棠身上,一旦他挟博荡之气靠近,便忙不迭的躲闪开去,竟是不敢正面应敌,池棠神威滔天,焰力惊人,可许多分门别类的高明法术却不精通,正面厮杀自有破敌之法,但这般逃退趋避的战术还真是不会应付,有心发射出火鸦之焰追击,可烈焰滚滚的火球往往只是掠过了惊慌隐身而去的妖魔残影,时间一长,伤在池棠手下的妖魔越来越少,而战场上的绿刀螳螂倒下的却越来越多,伤亡极为惨重。 一片红影仿佛一团火云,带着香风从池棠身边掠过,娇叱声中,一个才因躲避池棠而遁身隐形的妖魔赫然现身,胸口一个老大的血洞,圆睁着怪眼倒地身亡,池棠一怔,转眼看去,却发现这红影正是一身新娘吉服的傅嬣,手中剑生寒光,剑尖隐隐还有一道剑芒现出,而跟随着她的,却正是那十名白裙翩翩的紫菡院女弟子,依旧结成了攻守兼备的剑阵,妖众们猝不及防,倒被这支生力军杀伤不少。 “不是让你们在山上等着吗?厮杀的事交给我们汉子!”池棠抢上一步,云龙剑一转,早将一个妖魔刺倒。 “除魔卫道,何分男女?”傅嬣只说了一句,长剑反刺,一个浑身鱼腥味的丑怪妖魔扑通倒地。 “师姐是感觉到锦屏公子那里的气息有异,实在放心不下,心急着要去看看,这便杀下来了,我们一众同门又岂能让她独往!”秦嫔接口向池棠解释,口中说话,手上却丝毫不慢,白影一突一闪,早就手刃了一个妖魔。 是的,原先气势沛然的第二峰峰顶现在已然寂没无闻,锦屏公子和对方的对决结束了吗?胜负又是如何?联想到去而复返的妖众集群反常的表现,池棠心中涌起一丝不安。 第031章人魔首战 傅嬣只是刚刚杀入,并没有察觉妖众去而复返前后的鲜明对比,但是她心中的不安感觉只比池棠更为强烈,她与公孙复鞅都是修玄高士,又是倾心爱慕的眷侣,彼此之间都有一种心心相印的感应,纵然身隔千里也从无有失。然而就在刚才,心弦无端端一阵悸动,再看第二峰峰顶一片光华璀璨之后,便陷入沉寂,却再也感应不到公孙复鞅的气息,这怎能令她不心急如焚?总算突破了千难万阻,两人在今日鸳盟得偕,怎知在这样一个铭刻终生的大喜之日,却出了这样的巨大变故,若是公孙复鞅有了什么不测……这样的念头略一触及,傅嬣便硬生生将思绪拉开,强自忍住了几乎泫然欲泣的泪珠。 我与他生在一处,死在一处,永不相负,此际危急存亡之时,我却做什么小儿女情状?傅嬣就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只是在出剑之际更多了几份狠劲,几个当面的妖魔不敢硬接,亦是惊慌的飞退了开去。 “池师兄!”傅嬣忽然喊池棠,她和池棠的交集不多,即便那次在落霞山紫菡院的初次相见,鬼族之谋接踵而至,却也没说上几句话,还是在紫菡院待嫁的日子里,听几位师妹说过几次这位火鸦神君化人,然而她却很清楚池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嗯?”池棠回应一声,手中的云龙剑射出一道火焰光球,噗的没入一个在竹林枝头不住跳跃闪避的妖魔背后,妖魔浑身立刻燃起烈火,哇哇叫着堕下。 “这里请你多多照看,我去第二峰峰顶,去看看……看看鞅。”傅嬣心里还是放心不下。 “师姐,不可!妖魔太多,你一人可过不去!”秦嫔立时出声,几个紫菡院的女弟子也都纷纷劝阻,她们组成的剑阵就护持在傅嬣身边。 “我理解夫人对公子的牵挂之情,尽管这不是什么好主意,不过池某愿意为夫人开道,贵同门也可相随夫人一并前往。”池棠虽然不赞成傅嬣这做法,但与其让她承受这般牵记苦痛的煎熬,还不如就让她和公孙复鞅会合,一是安其心,二也可和公孙复鞅做个接应,因此不仅没有反对,反而愿意相助一臂之力。 傅嬣轻轻一笑,只是这笑容在担忧的神情下并不显得开怀:“就知道池师兄是个痛快人,不过便只我一人前往,我用御气凌风术觑间隙飞身过去,这些妖魔拦不住我,众师妹便留在此地,人多了反而目标大,倒引起妖魔注意。” “师姐,这样太危险了!”众紫菡院女弟子都不同意,池棠手上剑招还在施展,脑中却略一沉吟,一时没有开口应允。 “再说了,你们看这里,大伙儿都在苦苦支撑,正需要众位师妹的剑阵助力,你们在这里多挡住众妖一时,锦屏苑的胜机便多得一分。” 此刻战场上,嵇蕤薛漾和邝雄童四海一样,都退回了天清子和玄瑸子施法而出的斑斓光幕护罩之中,只是妖魔数量太多,看玄瑸子已然额角带汗,面色苍白,天清子也微微气喘,无复先前气定神闲的模样,显然劲力损耗极巨,只怕捱不了多时,斑斓光幕的护罩便支撑不住了;无食早没了踪影,也不知去了哪里;只有况三还时不时从地下现身而出,但只与妖魔略一交击便飞快的遁地而走,充其量就是在做侵扰之袭了。数十名白色衣裙的锦屏苑女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加入了战局,好几个已经带了伤,白裙上血迹斑斑,而绿刀螳螂也只剩下百多只,挡在众人之前,与妖魔群反复搅杀,一旦它们折损殆尽,就代表着这些伏魔道高手和锦屏苑女仙也将出现伤亡。 傅嬣的这一句话打动了池棠,确实,紫菡院弟子们的剑阵只要在这里,就是极大的臂助之力,况且这里的抵御之力越强,就越吸引众多妖魔的注意,倒使傅嬣相对来说,更能从容的飞逸过去。 池棠不再迟疑,顿时颌首:“好!就依夫人,接得公子便立即归返,此间需要公子主持大局!” 池棠的话语不容辩驳,傅嬣又点头以应,其余几个紫菡院女弟子虽有些不满,却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秦嫔又是担心又是恚恼,斜睨了池棠一眼,心下暗道:你这人,师姐心系夫君,情急智昏,要只身犯险,你怎么还帮腔答应?若是师姐因此出了差池,你却如何担待? 眼中所见,却是池棠半边黑半边白的丑怪面孔,浑身散发的炽热火焰将他的神情衬托的愈加坚毅刚猛,嘴角微皱,那是狠狠咬牙的专注杀敌之状,秦嫔心里忽然一动,原本埋怨的话语生生咽了回去。 “我替夫人开道!”池棠可没发现秦嫔看他的情形,他的眼中此刻尽是那密密麻麻的当道妖魔,话音一落,云龙剑赤芒大盛,泛起了熊熊火焰,红彤彤卷向了妖众集群。 这是池棠竭尽了全力,再一次催谷了周身的神火,气势弥天,妖众们一片惊呼之声,为了配合池棠的掩护攻势,紫菡院女弟子齐齐一声清叱,剑阵发动,十道白色的剑气顺着烈火燎燃之势,直向妖众群射去。 躲闪不及的妖魔要么被烧成焦炭,要么被剑气透体穿过,哗啦啦倒下一片,余众有化身气焰脱逃的,有飞跃纵形闪避的,情势一时有些混乱。 好机会,傅嬣看出空隙,就待扭身一晃,凌风御气,飞影而去,然而红色裙裾刚一摆动就再次停下,傅嬣顿在原地,看向了第二峰。 杀声,雄赳赳气昂昂的喊杀声,从第二峰峰顶远远传来,即便相隔如此之远,都能清晰的传入耳中,这是人类的喊声,这是人间勇士的喊声,这是数以千计的人间勇士同时发出的喊声。 青色衣襟的人影密如繁星般在第二峰峰顶的峰际线上出现,然后以飞快的速度跃下山脊,仿如倾泻直下的青色巨瀑,带着扫荡一切的磅礴气势,向这里的竹林奔腾而来。 “是援军吗?”池棠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队伍,可是属于人类的强劲呼喝却也使他精神一振,尤其是这般声势浩大的冲锋队形,更令他血脉贲张。 “哈哈哈!是我们的援军!里应外合,我们也杀将过去!”池棠高亢的喊声在竹林间来回激荡,不仅是为了表达快意,呼唤战友,更是为了让这竹林间逞凶肆虐的妖魔听到,乱他们的军心斗志。 果然,妖魔群出现了一些骚动,他们不知道这些突然杀出的凡人是什么路数?或许,敢于向身为妖魔的他们喊杀搦战的,就不是普通的凡人。 嵇蕤薛漾率先反冲了出来,给了池棠一个很好的回应,童四海也是纵声大笑,大踏步向前一跃,作势便要去捏一个妖魔的阴囊,妖魔捂裆待退,邝雄的吴钩剑早就扫过了他的脖项。 后阵的妖魔开始了对青色人潮的攻击,一道道色彩各异的光焰射向了怒吼的百舸帮好汉,人丛中不时掀起爆裂的气浪,又或扫过一阵呼啸的阴风,有的好汉扑地倒下,有的好汉被震到了半空,有的好汉被光焰裹住转眼间尸骨无存,然而更多的好汉越过了阵亡者的尸骸,惨烈的死亡没有使他们因惧骇而放缓脚步,反而因战友兄弟的牺牲而愈加的同仇敌忾,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密集的弩箭嗖嗖的射向了后阵的妖魔,竟然也有几个妖魔被箭矢穿体,当即毙命,显然是这些百舸帮好汉中,有人因战意蓬勃不欺然的唤醒了破御之力,尽管这些人并不多,可也足够给一些麻痹大意的妖魔带来杀伤了。 青色人潮终于逼近了,就像是滔天巨浪拍上了冰冷坚硬的巨大礁石,仿佛整个天地间都为之一震,庞大的人流很快与妖魔集群搅在一处,随之而起的,便是金铁交击之声,垂死的惨呼,短促的咒骂,还有血水喷溅,骨肉切割的混响。 丁巳年三月十五,凡人与妖魔第一次真正的搏杀开始了,他们不是谙晓法术的伏魔之人,他们不是通玄知灵的修炼之士,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甚至在今天之前还不知道妖魔在世间的存在,他们只是凭着一腔血勇,凭着哀噍以杀的愤慨,凭着铲除邪魔的豪情烈胆,悍不畏死的向妖魔发起了攻击。 人与妖的大战进行的异乎寻常的惨烈,好汉的兵刃多数对妖魔不起效用,而妖魔几乎不用施展法术,只需用蕴含巨大力道的利爪撕扯,就可以把好汉撕成一堆碎肉。 一个好汉死死的用长矛抵住一个鳞片怪生的妖魔,矛尖仿佛刺中了一块坚硬的生铁,怎么也穿透不入,然而好汉没有退却,口中怒吼,双目直视那妖魔黄澄澄的瞳孔,妖魔狞笑着,伸出大手,捏住了好汉的头颅,狠狠一掰,长矛一阵剧烈的颤动,终于无力的落下,妖魔将好汉首级提起,贪婪的将喷洒下的鲜血接入巨口之中。忽然背后当的一响,却是另一个好汉勇敢的一刀砍来,妖魔不以为意的反手去抓,两旁闪过两把挠钩,钩住他双足,着地一带,妖魔失了重心,扑通摔倒,几个好汉围将上来,刀枪齐下,对着他反复刺砍,妖魔哈哈大笑,刚要翻身爬起,猛然胸前一痛,一股热血飚扬,也不知是哪个好汉在盛怒之中突然觉醒了破御之力,妖魔的笑声戛然而止,双目大张,至死也不信自己竟会死在凡人手中。 在近身相博付出了极大的伤亡之后,百舸帮好汉也找到了一个颇为有效的办法,用装着火油的陶罐对付妖魔,妖魔不惧人间刀枪,但对火却颇为忌惮,只要火油燃起,妖魔便哇哇叫着忙不迭的要扑打拍灭,待得对他再多砸些火油罐,火势加强,妖魔往往便在火焰燃烧中倒地,渐渐声息湮没了。 就这样,人类用自己的方式与妖魔陷入了鏖战之中,人类阵亡身死者固然极众,可妖魔却也倒下不少,从双方先前的悬殊实力对比来看,这样的战果简直不可思议。 混战绞杀,情势紧急,骆祎没有指挥的余裕,他很快就被几个身量硕大的妖魔包围,己身的破御之力再加上修为深厚的内力和登峰造极的刀法,面对妖魔的近身撕抓,自是凝然不惧,金刀刀芒疾射翻转,几个妖魔不虞骆祎竟有这般玄术,措手不及之下竟都被他利落的斩杀。只是这样一来,旁的妖魔也都有了防备,知道他不是普通的武勇凡夫,当几道含着阴寒怪力的黑风裹住了骆祎的时候,骆祎就有些运转不灵了。 他毕竟只是武艺高绝的人间侠客,虽然幼时机缘巧合之下掌握了破御之体的诀窍,但毕竟没有修习过相应的伏魔法术,先前瞬斩桀鳍和焰风二妖,那是出敌不意,先手而出之故,此际妖魔用心对敌,又施展了古怪法术,骆祎无从应对,只能用人间武学之能,用金刀护住周身上下,在黑风中强自遮拦。 这几道黑风不仅遮住了骆祎的视线,似乎还有种束缚之力,骆祎刀势被黑风牵引,几次要紧关头都现出了滞慢之像,所幸他应敌经验丰富,身手了得,于间不容发之际急避于一侧,而在这时候,往往便是一阵强劲风声从耳边掠过,刮的面上生疼,虽是看不见却也可知道,妖魔是趁这个机会发起了攻击,若不是自己闪避的快,只怕早就中招遇害了。 妖魔果然比预想中要可怕得多,骆祎在击杀扬沙时不自禁的便对妖魔有些轻视,其实扬沙虽是被骆祎闪击中刀在先,但在他发动妖术时,还是大有机会扳回败局的,只不过那时候将岸在侧,轻描淡写间破解了扬沙的妖术,致令骆祎后招连绵,将扬沙立斩于前。这一节,骆祎却疏忽了,只道妖魔不过是体质优于常人,那些华而不实的法术便只是一些幻象而已。 当然,此际真正知晓了妖魔的厉害,骆祎便再无轻敌之心,再不能这般被动下去,不然迟早都是落败殒命之局。既然如此,那就用自己的武学之道,来斩杀那用法术困住自己的妖魔,就像那些在自己金刀下授首的无数巨盗恶徒一样,看看能否奏效。 看我用人类的本领来杀你,妖魔!骆祎决定了。 第032章双士会 显然,那用黑风困住自己的妖魔对于自己手中的斩蛟金刀颇为忌惮,只敢在黑风牵缚致令自己身法滞慢时突然攻击,也就是说,在自己感觉浑身运动不畅,刀术略涩之时,便是妖魔出手之际。 骆祎很谨慎的感知着,黑风笼罩眼前,呜呜作响,忽然间黑风一收,身上募然一紧。正是时候!骆祎心中暗道,这次身体趋避的同时,金刀刀势却猛的反向一斫。 熟悉的感觉,正是刀锋破开血肉肢体的感觉,骆祎只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从黑风外传来,紧接着一股热热的液体喷溅到了自己脸上,骆祎心中一喜,武技奏效了,在摸清对方出招的规律之后,那么无论对方是人还是妖,一样都有可乘之机。 黑风渐渐散去,骆祎看到一个肤色铁青,遍体鱼鳍的魁伟妖魔倒在脚下,身体浸在血泊之中,自喉间至胸前一道老大的血口,一时未死,口中嗬嗬有声,伸出尖利锋爪的巨手,颤颤巍巍的似乎是想抓向骆祎,却怎么也无法将手臂伸直。 骆祎的表情沉静得仿佛没有任何思绪,他只是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金刀,那魁伟妖魔颤抖的更厉害了,不知是因为行将授首的畏惧还是落败身死的愤怒。金色的光芒在妖魔绿色瞳孔忽然凝聚,一瞬间,斗大的头颅落下,骨碌碌的翻滚开去。 惨烈的战斗还在继续,骆祎当然不会因为成功破解妖术之困斩杀了妖魔而沾沾自喜,他斩落妖魔头颅的金刀并没有停顿,矫健的身形越过了尸横就地的魁伟妖魔,金刀斫向了另一个恶狠狠扑上来的妖魔。 刀身巧妙的沿着妖魔臂膊一扫,却在妖魔隐身欲避之前迅如电闪般的转手一挥,妖魔的身体才刚刚消去又在原地缓缓现形,脸上一副极度震骇的表情,一道血痕从腰胁自右及左横向现出,陡然间分崩开裂,竟是齐齐断成了两截。 “好刀法!”在那妖魔的下半截身体还挺立着呲呲溢出血水来的时候,一个带着江南口音的清亮男声从前方传来。 骆祎循声看去,一个瘦长雄健的褐衫人正从竹林中跃出,浑身带着奇异的火焰,即便相隔甚远,仍能感觉到这股火焰发散而出的滚热之气。而这褐衫人的面孔却又丑怪的令人不敢直视,半边乌黑,满是突皱皴裂的疮疤,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 褐衫人在跃下的同时,手中一样火焰熊熊的利剑则灵动异常的一划,便是这朴实无华却极为有效的一招,将侧边一个惊慌逃退的妖魔圈在剑影之中,妖魔中剑,浑身冒火,惨叫着倒下,就在妖魔燃烈火焰的尸身扑通躺在地上的时候,那褐衫人却正好稳稳的踏足于地,站直了身形。 “好剑法!”骆祎也同样脱口赞道,从对方这个举动就可以得知,他是对抗妖魔的一方,也就是今天这一场大战的同道战友,事实上,除了嘤鸣,还有那在第二峰峰顶遇到的昏迷不醒的断臂红衣人外,这是骆祎看到的第一个同道战友,尽管在竹林中还不断传出喊杀声,可知还有许多同道战友在和妖魔进行着殊死的搏杀。 世事就是这么奇怪,明明都在和相同的敌人恶战,可是同仇敌忾的两方却在此时才真正相见,彼此也都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丑怪的褐衫人似乎也笑了,剑身竖起在额头一贴,微微一躬,好像是行了一个奇怪的礼节:“不知英雄何人?来救锦屏苑危难?” 果然是这什么锦屏苑的人,听那嘤鸣姑娘所说,似乎他们都应该是仙人吧,骆祎心中想着,依着江湖礼节略一拱手,大战未止,可不能太讲究繁文缛节:“百舸帮骆祎,率众前来,诛暴锄恶,伐魔征妖!” 褐衫人的眼眸突然一亮,热烈的反应令骆祎都感到非常意外:“啊,蛟刀士!百舸帮骆帮主!”正说话间,褐衫人身上的火焰一灭,身形早纵跃过来,在骆祎面前又行了个标准的江湖礼节。 锦屏苑的仙人也知我蛟刀士之名?骆祎有些诧异,再看那褐衫人眼中满是欣喜的神色,一边还礼,一边现出疑问的神情来。 “小弟临昌池棠,久仰蛟刀士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褐衫人快速地说道,语气兴奋,同时长剑向侧翼一挥,一道火球从剑尖飞出,正打中一个和百舸帮好汉厮斗的妖魔,战况激烈,这是叙礼杀敌两不相误。 是的,池棠简直有些喜出望外,倘若来援的是伏魔同道,他自然也高兴,但却不会这样兴奋。自从月夜刺君,又加入乾家之后,池棠在人间武林江湖之中已算是销声匿迹,尽管是时势所迫,池棠自己也是心甘情愿,但毕竟惯常熟稔的人间武林自此几乎再无瓜葛,多少总是有一些耿耿之意。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在此情此景之下,这些声势浩然的勇士们竟然是人间百舸帮的好汉,甚至双绝五士中的蛟刀士也在其中,怎能不令他兴奋莫名?对他来说,人间武林的侠义高手就像是呼朋引类的同道至好,隐隐仿佛便回到了昔日的豪情岁月,这份感觉,与伏魔道中的盟友出现是不一样的。况且,这可是蛟刀士,双绝五士齐名江湖,池棠自然早知蛟刀士骆祎之名,但却一向不曾谋面,只知是个义薄云天的铮铮好汉,不想却于此处相见,一见之下,不仅这蛟刀士刀法出众名不虚传,竟然还有伏魔屠妖之能,这可真正是意外之喜了,池棠心怀大畅,运剑行功时更是添了几分骁勇之气。 “临昌池棠?莫不是临昌负剑士?”这下轮到骆祎吃惊了,上下打量了池棠好几番,负剑士在去年失踪,在江湖上也曾传的沸沸扬扬,他也多有耳闻,怎么在这个牵涉妖魔神怪的地界,却出现了负剑士池棠的身影?再看这池棠形貌,如此丑怪,和江湖上所传的英气勃勃的负剑士也是大相径庭,再说,那火焰纷腾,飞剑而出的气象,分明就是霞举飞升的剑仙,又哪里是仗剑行侠,盛名天下的赳赳武夫了? 骆祎带着一肚子疑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还是池棠一拉骆祎:“骆兄,一言难尽,此刻妖魔势众,战事甚紧,且剿除了他们再说!” “正是!”骆祎点点头,金刀一摆,就待跟着池棠翻身杀入妖众群内。 竹林中又跃出一个红裙的身影,却是个秀美绝伦的年轻女子,转眼来到骆祎面前:“何方高士?多谢相援!” 骆祎看着这女子,总觉得这一身红色吉服颇为眼熟,还未开口回答,池棠已经回头说道:“夫人,这是人间侠义道的弟兄,蛟刀士骆帮主,是他带着百舸帮的好汉们来救援此地!”池棠一边说着,身形早就飞跃向前,浑身火焰腾的一盛,剑影飞烁,杀的妖魔一阵哀嚎。 “竟是人间好汉,傅嬣多多拜谢,只是……”傅嬣的目光扫过整个战场,百舸帮好汉们与众多的妖魔搅在一处,不停的有好汉殒命倒下,即便也有妖魔被好汉所杀,但两下里伤亡相较还是百舸帮好汉远多于妖魔,似这般下去,不消一个时辰,只怕这些人间勇士们便要损折殆尽了,傅嬣面上现出感动却又不忍的神色:“……那些都是妖魔鬼怪,不是人间恶徒,骆帮主用凡人战法,只怕难以抵敌。” “我知道,他们是妖魔,他们杀害了太多的无辜百姓,百舸帮行侠仗义为先,岂能坐视?是弟兄们群情激昂,明知妖魔可怖,仍不愿退缩,乃以这一腔男儿热血伐魔讨仇,虽粉身碎骨,亦无憾也!”骆祎看到无数好汉身死的惨景,眼眶也不禁红了,可语气依然坚定不移。 “豪士胸襟,视死如归,傅嬣感佩。”傅嬣向骆祎深深一躬。 顾不上多说了,骆祎要立刻加入战斗,他杀掉越多的妖魔,自己的兄弟就损失的越少,又看池棠火剑运使,当者披靡,更是战意大涨,当下便要提刀杀入,临动身前,又留下一句:“你们有人在我们船上了,受了伤,我已留人救治,当无大碍,等打完了送还夫人。” “却是谁人?” “一个绿裙子的叫嘤鸣的小姑娘……”骆祎顿了顿,想起来何以会觉得傅嬣的红色吉服看起来这般眼熟了,又加上一句:“还有个穿红衣,和你服饰一般的中年汉子,断了条臂膀,昏迷不醒,当无性命之忧!” “啊!”傅嬣轻呼一声,脸色变得煞白,身体晃了晃,她立刻就知道,骆祎口中那和自己服饰一般的中年汉子是谁了,怎么鞅竟断了条臂膀?他冥思得道,神通广大,又有谁人能将他伤成这样? 骆祎没有注意到傅嬣的神情,他话还没说完,就已经纵身跨出,很快赶到了池棠身边,金刀蓄势一劈,金色刀芒射出,穿过了一个妖魔的面门。 傅嬣牵记公孙复鞅,此刻心乱如麻,就想以御气凌风术飞去探望,可再一看战场上百舸帮好汉伤亡惨重,妖魔依旧数量众多,战局还未好转,心知自己离开,战场上便少了一分抵御之力,当下把心一横,运剑起势,还是留在了战场之上。 那边厢,池棠和骆祎一剑一刀,宛如焰腾腾赤龙舞空,厉冲冲怒蛟翻海,漫天火焰燎烈配着锋锐无匹的金色刀芒,蕴成了一团气劲博荡的光团,光团所到之处,群妖狼奔豸突,哀嚎遍野。 两大高手今天面对滔滔妖浪,联手并击,都是登峰造极的武学之境,只是一个拥有神鸦之力和伏魔道术,另一个则凭借着无师自通的破御之体和刀技绝学,竟是大有默契,攻守兼济,妖魔的邪术施展往往被池棠的火鸦神力震开,而池棠骆祎的刀剑之锋却是无往而不利,比之先前池棠一人的奋力施为,更是大有过之。 这下不怕那些妖魔预先躲避隐身开了,池棠和骆祎只管寻那和百舸帮好汉纠缠一处的妖魔杀去,既解了百舸帮好汉的危厄,又令妖魔们奔走不及,伤损大增。 双士联手进击的光团很快吸引了大部妖众的注意,此际要紧时分,妖众不能再像先前般避而游斗,况且战场上现在站满了人,便遁身隐踪,移形而出,也往往陷入了人群的包围,妖众只得开始聚拢,争取用合力的方式抵御,少数乖觉的妖魔此际忽然想到,如何已经战胜锦屏公子的断海神尊到现在还没出现在战场上?不说神尊,就算是法力身份远胜于己的踏浪七英也再不见出现,难道是又生了什么变故?这少数妖魔想到此节,便悄悄躲在妖众队列的后面,打定了主意,只要情势不妙,便立即飞身逃走。 原本陷入苦战的伏魔道高手们此刻压力陡减,纷纷从竹林杀了出来,待看到漫山遍野青色衣襟百舸帮好汉,不由颇感奇怪,残存的绿刀螳螂吱吱叫着,还是不依不饶的冲向妖众集群。 骆祎不清底细,见这些体形硕大的螳螂冲出,还以为又多了新的妖魔支援,金刀猛可里劈斩,金色刀芒激射而出,要赶在这些螳螂和妖众大部会合前将它们斩杀。 “哎,误会!”池棠喊一声,云龙剑一竖,火焰一涨,飞速的将金色刀芒一裹,举手投足之间便将刀芒消解,免了误伤之患。“这些螳螂是自己人,帮我们杀敌的,不是妖魔。” 骆祎见池棠将自己全力发出的刀芒化解的如此轻易,不由一凛,好厉害的手法,这负剑士当真厉害,似乎远在我之上,待听到池棠后一句,顿时暗道惭愧,自己不明究竟,险些误伤了同道盟友,所幸负剑士出手迅疾,未酿成惨祸。 就在此时,身边绿影一闪,池棠立有感应,转眼看去,却见一个修长窈窕的绿裙女子现出身形,立在骆祎身旁,口中还在说道:“骆帮主,你部下伤亡太大,让他们退一退!” 这一眼望去,池棠怔住了,仿佛能听见心脏在胸口怦怦的剧烈跳动,不自禁的便是浑身一紧,那绿裙女子晶眸柳眉,樱唇雪肤,却不正是那虻山猫妖灵风? 第033章诈计退身 灵风早就发现了池棠,在那熟悉的滔天焰火裹着一个雄健的身形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就敏锐的注意到了,其实她飞身到了骆祎身边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就是为了找个由头和池棠接近一些。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都装作无意,眼神迅疾的交集在一处,又飞快的分开。 灵风若无其事的又看向骆祎,面上似乎是一抹激烈厮杀之后产生的晕红:果然是他,只是……只是他如何变作了这般模样? 池棠垂下了因发怔而有些失态的目光,心乱如麻: 想来自己不过一介落拓江湖的寒微侠客,年届三十仍是形单影只,而董瑶年轻貌美,又是豪门大族的千金闺秀,有此佳人垂青,按说自己原该欣喜若狂才是,事实上,池棠并不是不高兴,然而心里却总是隐隐约约有一丝怅然若失,仿佛总觉得缺少了什么,直到现在,他看见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灵风,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耳中清晰可闻,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起来,只有这绰然俏立的高挑身影是如此鲜明,在这一瞬间,池棠似乎明白了,自己总觉得缺少的东西是什么了。 都说质朴单纯的近乎迂腐的男子特别容易被带着点妖性的女人所吸引,而池棠直到此刻再次见到灵风,才意识到这一点。 “都这时候了,弟兄们不会退的,况且你看这些妖魔都聚拢一处,声势已然大为减弱,此刻占上风的是我们,不用担心,灵风姑娘。”骆祎显然没有发现身边这一男一女的些微异样,金刀打横,昂然说道。 骆祎说的没错,妖魔们都在竹林边的旷地上渐渐围拢,人头攒动,数量虽然还是不少,但气势却全没了刚才的强横嚣扬,都战到这时候了,神尊还没有出现,还如何持续高昂的士气? 百舸帮好汉则顺着妖魔收缩的阵势也形成了一个包围的弧形半圈,和从竹林中冲出来的伏魔道高手及绿刀螳螂两下呼应,将妖魔之众堵在了垓心,双方的损耗都很大,厮杀渐止,却成了对峙之势,战场终于缓缓的安静了下来。 “难以想象,在这里竟然会见到五圣火鸦。”将岸盘着腿,身形在池棠面前忽然闪出,眼神打量着池棠。自从交战以来,他一直是这个盘腿的姿势,时而运法,时而投枪,倒也杀伤了不少妖众。 “虻山将岸!”将岸指指自己,却又笑了笑,“不过现在我算是虻山的逆党叛徒了吧,和我的师妹他们几个一起。” 池棠思绪被打断,转望向这个神情彪悍满臂豹纹的年轻人,听了他的介绍,不由一愕,眼神不由自主的又转到灵风身上。 “灵风,我记得你说过,茹丹命你擒拿逃逸凡夫者,不就是火鸦化人吗?那就是他喽?”将岸仿佛是漫不经意的将嘴朝池棠一努。 “真蠢,天下好像没有第二个火鸦化人,师兄这不是明知故问么?”灵风轻声答道,眼神没有丝毫的转动,颇为别扭的斜对地下,脸上的红晕却在悄然无觉中变得更深了。 “哈哈,那便是有缘,你竟在此地得遇相识故人。”将岸咧开嘴笑了笑,甚至还对池棠眨了眨眼。“嗯,面相倒是与众不同,凡夫看来便是惊心可怖,我看起来倒是顺眼得紧。” 池棠颇为诧异的看向将岸,这个年轻人的面庞上带着一丝桀骜之气,剑眉虎目,颌下无须,咧嘴轻笑的时候,露出的白牙洁净得晃眼,尽管不知他为什么用这种略显别扭的姿势双腿盘坐于前,只用豹纹密布的双臂支撑着身体,可是这一身刚猛嚣烈的气势,却像极了一只轻剽雄健的豹子。嗯?她是喊他做师兄吗?她……竟然也有师兄? 骆祎不是很明白他们交谈的意思,却也是奇怪地问道:“怎么?几位竟是素识?” “好像现在不是闲话契阔的时候吧,骆帮主,你看,这情形怎生区处?”灵风用冷冰冰的语调打了岔,不过现在两相对峙的情况也确实需要明确的决断。 骆祎自然而然的看向池棠,很显然,此间大战的主决权应该是这个神通无比的负剑士;然而池棠却在回过神来之后,立刻看向了红裙翩翩的傅嬣,公孙复鞅行迹全无,雅风四姝未见身临,这里最有发话权力的便是这锦屏公子才过门的夫人了。 妖众们在包围之中虽然还强硬的嘶号着吼吼出声,却怎么也掩不住面上有些惶恐和畏缩的神色,这般的喉声与其说是威吓,还不如说是虚张声势的故作胆壮。这时候,池棠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薛漾看似是向嵇蕤,其实是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妖魔不像人,撒谎的时候,可没有人那么神态自若。”面上的神情多少暴露了他们心中的虚怯,真是可笑的妖魔,连装也装不像,既然如此,莫如在他们胆气已颓的时候,再鼓剩勇,索性便绝了这后患。 妖众们的这般情状也落在傅嬣眼中,身为紫菡院的大弟子,又有多年降妖伏魔的经验,她自然很清楚,放着这许多妖魔群集在此,此刻正是聚歼他们的最好时机,也免得脱逃出去,流于世间继续害人,若非记挂公孙复鞅安危,傅嬣几乎立时便要下令向这些聚拢的群妖发起最后一击了。 便只这稍一迟疑,便听得一个声音悠荡荡从妖众集群上方传来:“佩服,佩服,竟日大战,我阒水近万之众却终是未能攻下三座山峰,眼看着日头西斜,暮色将沉,仍是胜负难分,既然如此,再战下去也是徒增双方死伤,不如两下言和,罢手休战如何?” 断海神尊的雄伟身形在战场现出,悬在妖众集群上方的半空,面色似乎有些苍白,身上原本淡金色的光芒此刻也变成了微微的白气,说话声音也大不如先前苍劲雄浑,倒是众妖见到神尊现身,不自禁的发出一阵欢呼。 “笑话,分明是尔等行将大败,还大言不惭什么胜负难分?败者有何资格言和?再说,今日血战连场,死伤无数,可不是锦屏苑先启的衅吧?有胆子过来肆虐逞凶,眼看情势不济却又没胆子强撑硬抗,倒打起了脚底抹油的主意,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但教池某身在此地,便不容尔等妖孽全身而退!”池棠轩眉作色,威风凛凛立在当前,怒语凿凿,早将情局大势说的清清楚楚。 断海的目光在池棠面上一转,先自嘿嘿笑了出来:“我道今日锦屏苑何来强援,却原来是上古鸦圣化人在此,真正意想不到。不错,我也不必瞒你们,此际我等师老疲敝,若是再战下去,只怕还是我们落败的可能性更大些。” 这话一出口,妖众们大多发出一阵哄哄嘈杂的哀叹,而池棠则冷冷一笑:“不是只怕,而是必然,你知道这一点那便最好!”说着,云龙剑斜指而出,径对着半空中的断海,大有一股子不胜不休的气势。 “诚如是言,鸦圣说的对。”断海竟然没有否认,只是脸上现出的淡然微笑却又不像是有什么心慌震恐的模样:“不过……你们不给我们生路,我们也就只有拼死一战下去了,我等来战同族,此刻尚有四五千之众,用你们人间的俗话,这便叫做困兽犹斗,左右是战死,还不如多杀些你们的人呢。嘿嘿,你鸦圣神通广大,自然是不惧的了,但我可以保证,那些人间的好汉们,一定百不存一!阒水一族,血灵为道,既是凡夫血肉中修玄得灵而生,那便在凡夫血肉中应劫数终而殁,也不算辱没了炼化横骨一场;就算是你们锦屏苑的其他女妖也好,伏魔道中人也罢,也定然会折损大半,这就是你要剿灭我们的代价,你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仿佛是为了附和断海神尊的言语,妖众们气势陡然一振,嗷嗷嘶喊的怪叫又响了起来,池棠却面色一凛,他知道这金甲的妖魔说的没有错,恶战之下,且不说这厢伏魔道众人如何,但骆祎百舸帮的好汉们则必然是伤亡惨重,他们毕竟多是单凭武勇的人身凡体,就像自己月夜刺君之时一样,纵然武艺如何卓绝,在精擅妖术的妖魔面前,终归是难以抵敌的。 “况且……”断海忽然扔来一个物事,那物事在地上翻颠了几下,滚在池棠和傅嬣身前不动了,池棠定睛看去时,赫然便是一条已然萎缩变形的人的臂膀,而傅嬣更是面色煞白,轻啊了一声,浑身震了一震。 断海的声音还在继续:“……锦屏公子已经被我重伤,这便是他的一条臂膀,想要他活命,我们就做个交易!” 骆祎见了这断臂,不由大是疑惑,难道那断臂的红衣人竟真的是此间豹隐山的主人?可就算如此,那红衣人不是已经由烨睛送回了浅滩船上?听这妖魔所语,倒似那锦屏公子是陷在他手里一般,难道是烨睛那一路出了什么变故?还是那锦屏公子另有其人? “什么交易?”池棠沉声喝问。 “让我们退走,两下罢手,我们将锦屏公子送还,也免了这场杀戮!” 这事池棠做不了主,只等傅嬣发话,傅嬣初时心中震骇,现在面上却露出沉毅的神色,双目紧盯着断海:“你是何人?”断海和公孙复鞅隔着三座山峰遥遥对话的情形,傅嬣并未与闻,故而此时有此一问。 “阒水神尊断海!”断海很镇定的回答,面上笑意淡淡,他不信对方会不接受这个条件。 “断海老怪!听你的意思,我夫君是落在你手了?” “只要夫人接受这交易,我等离开此地之际,便是交还尊夫之时。尊夫伤势严重,可要早些调治才是。”断海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话语间隐隐含着诱胁之意。 “既是如此,让那锦屏公子现身一见,看看是不是真在你手中!”骆祎突然发话,他的心中还不无疑惑。 断海面色一变,还没说话,傅嬣却已经抢先一步说道:“好!我答应你!诸位英雄,任他们自去,不必阻拦!” 池棠一愕,这便让他们去了?这尸横遍野的累累血债却怎么算?但傅嬣算是锦屏苑的女主人,主人发话,自己身为远客,自然不便置喙。 断海的面色顿时恢复如常,一阵哈哈大笑,心中暗自得意,毕竟是牵挂自己夫君,以致情急智昏,竟然就这样答应我了,也好,今日速速退去,总算这场尊严之战并不难堪,重创公孙复鞅,回去在鲡妃娘娘处也好交待,现下保住这份力量,以图后举!当下在半空中向傅嬣拱手一躬:“夫人果然处事明决!断海告辞!阒水一族与锦屏苑来日再决高下!”又侧首对周遭妖众一声叱令:“速退!” 对于这个命令,妖众们执行的倒甚是果断,行动统一,呼啦啦的便是向后一闪,转眼间,无数黑气光焰拔地而起,齐刷刷的远飞开去,不一时竟已走了大半。 “师姐,真让他们这样走了?这断海老怪不交出公子奈何?”秦嫔和众师妹早聚在了傅嬣身边,此际也有些担心的问道。 “他不是断海。”傅嬣目视群妖退散,表情显得很平静,“但他说的很有道理,我当然知道鞅不在他手里,可为了诸位同道好汉计,便让他们退去罢,再战下去,锦屏苑伤亡还要增加,纵将其数尽歼,可所要付出的代价,我们承受不起!” “啊,那师姐还不戳穿他?倒让他自以为得计般这样离开?”秦嫔颇为诧异,不独秦嫔,便连池棠和骆祎几个也是一怔,既知其言有虚,却何必应允其事?纵然为了平止厮杀,免增伤亡,那也可光明正大的说出。 “此妖自以为售计得欺,心中固然得意,却也不无惶惶,此时必是慌忙率众逃散,再无有他,我若直言其诈计之术,彼等必另生脱身之法,若因此引出什么不必要的变故,却是大害。既然如此,不如假作中计,让他们速速逃散而去,锦屏苑由是转危为安,正是再无弊虞之患。” 听见这话的众人都是一惊,尤其将岸和灵风两个,直视着傅嬣秀美的脸庞,似乎是想不到这般一个明艳娇柔的女子竟还有这般明断之机,将岸甚至还喃喃了几句:“大智大勇,难得难得。” “多多拜上夫人!”眼见得妖众们几乎走了个罄尽,那断海此时才遥遥拱手:“公子虽败未死,不知落于何处,却着实不在我手中,断海情急生智,原非着意欺瞒,夫人见谅!断海去也!哈哈哈!”似乎是害怕他们在知道自己的诡计后立刻出手,断海话音未落便化身一道白光迅疾的远飞而去,只留下那自以为得计的笑声兀自盘旋不去。 第034章战止 落日斜晖,暮霭渐沉,从豹隐山的山前浅滩直至第三座山峰之前,一片烟尘袅袅,尸横狼藉,尽是大战之后的满眼疮痍。 这一场阒水妖族来势汹汹的尊严之战终于结束,从日禺近午时始,至日入过酉时止,一如开始时的仓促突然,结束时却也是惶惶匆匆。阒水妖魔惨死者,有三四千之众,内中更有三大神尊之一的绝浪神尊虞洺潇,可叹虞洺潇自屏涛坞一役后有心再起振奋,却丧在了火鸦化人的池棠手中,雄心壮志皆作画饼。 而锦屏苑作为胜利一方,所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惨重,拱卫豹隐山的五百缠丝黑蛛、一千陷堑神蚰和三千蚀雨兵蚁伤亡殆尽,八百刀臂绿螳也只剩下寥寥百来只,树神林毁于妖火,而锦屏苑五百法力高深的女仙中,也牺牲了七十三人,都是精修慕枫道千年上下的得道圣灵,锦屏公子公孙复鞅更是遭遇修成冥思道之后的唯一一次重创,断了右臂,从此成了残疾之身。 百舸帮好汉适逢其会,虽只和妖魔交锋短短一个多时辰,却也阵亡千余人,三停中去了一停,若不是傅嬣接受了对方退兵之议,百舸帮只怕真的要大部战死在这里。 而一众伏魔道高手中,除了少数几人受了点轻伤,竟无一人殒命,既是侥幸,却也不无池棠鸦圣神力护持之功。 此时,闻知了消息的雅风三姝正飞往停泊在山前浅滩的劲舸方向,火速前往救治公孙复鞅和嘤鸣,傅嬣强忍着心急如焚的担忧,毅然的开始布置战场善后的事宜。锦屏苑的女仙们带着嘤嘤的啜泣之声,开始找寻混杂在尸骸之中,那些牺牲姐妹几乎已经很难辨认的尸身;幸存的绿刀螳螂默默无声,缓缓步向前山,将蝼蚁蚰蜒的尸骨一堆堆的聚拢…… 董瑶飞奔着跑下山来,在池棠还有些措手不及的时候紧紧的拥了上去:“杀声震天的,真吓死我了,就担心你出什么事。” 池棠轻轻一笑,拘谨而又礼貌的拍了拍伏在怀中的伊人香肩:“放心,师兄没事。”眼神似有意似无意,在人群中找寻灵风的身影,却在目光一触及那片碧绿的裙裾之后,飞快的掠向别处。 灵风眼神微微一黯,却又似乎根本没有注意董瑶和池棠的相拥,反而像是饶有兴味的看着骆祎招呼百舸帮好汉们重新集结的情形。 “你很在意他。”将岸坐在地上,向他望望,又向她望望,嘴角划过一丝轻轻的笑意,“正如他也很在意你一样。” “嗯?”灵风装的漫不经意。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你们彼此的眼神总是小心翼翼的寻找着对方,但又好像怕人发现一样,总是不敢对视。师父说过的,你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要不是师父影响你,你又看了许多人间儒家礼法的迂腐东西,你本不该是这样。” “真蠢!不知所云。”灵风红着脸,口不应心的小声抗辩。 将岸还想继续说话时,募的面前黄影一闪,接着就是一个极其猥琐的语音响起:“娘妈皮的,咋是你涅?小母猫儿,哈哈!你又来帮我们咧!” 灵风看着面前这只已经长胖了不少的黄狗,皱了皱鼻子:“你好像忘了,我一向讨厌狗。” “一个鸟样,我不也讨厌猫吗?但不妨碍我招呼老熟人嘛,你知道的,我是一只有礼貌的狗,咦,这只小豹子是哪个哦?你姘头?”无食好奇的看着将岸,嘴里又开始不清不楚起来。 一个爆栗如期而至,如此熟门熟路,自然是薛漾所为了,在无食呜呜呼痛之中,薛漾和嵇蕤走上前来,对将岸和灵风摊手一礼。 “又见面了,灵风姑娘,这一位虽然眼生,但身上玄劲雄浑,却也是慕枫道之士,二位却如何来了这里?”薛漾问道,所有人中,或许只有他才隐隐知道些池棠与灵风之间那层难以捉摸的心感。 “虻山将岸,大力将军亲传弟子,因腿脚不便,不能全礼了。”将岸笑呵呵拱了拱手,无食贱兮兮的凑上来,围着将岸转了几圈,似乎是对他盘着的伤腿颇有兴趣。 “呀,这不是那位救我的姐姐吗?”董瑶拖着池棠也走了过来,一下子就认出了在落霞山紫菡院救她的绿裙女子。池棠不敢直视灵风,偏董瑶现在的举动又颇为亲密,令他有些尴尬。 灵风对嵇蕤薛漾还有董瑶都是唯一颌首,显得很是冷傲,没有说话,将岸却知道,这是师妹一种变相的矜持,便对薛漾笑道:“如何到得此地,说来话长。你看这里现在乱哄哄一番,稍晚些再说如何?” “但凭尊意。”薛漾和嵇蕤自然不以为忤。嵇蕤还笑了笑:“要说的确实不少,你看那里的百舸帮主,说来也巧,来的路上,我们还遇到了百舸帮捉贼呢,没想到在这里竟能见到这位蛟刀士……” 风声一响,众人身边又现出个褐衫短襟的矮小身影,正是姬尧,笑起来的面容上两个酒窝深陷:“咦,是灵风姐姐?” 就在童四海哈哈一声笑,也要凑身过来叙契之时,远远传来一片哗然之声,几个锦屏苑的女仙快步经过,面上满是惶急之色。 池棠抬头看去,只见雅风三姝搀扶着面色惨白的公孙复鞅,身后跟着几个青襟服色的百舸帮好汉,正慢慢向这里走来,边上则是容色憔悴的嘤鸣,衣裙不整,却也一脸担忧的看着公孙复鞅,不由心中一震。 红影一闪,傅嬣在刹那间现身在公孙复鞅面前,公孙复鞅长长呼了口气,目视傅嬣,笑的很泰然:“我还有左臂,一样可以抱你,只是……只是不能再操琴奏曲了。”他的右臂处还能看到肉骨森森的创口,犹为触目惊心。 傅嬣眼圈一红,却也一样温柔的笑了起来:“没事的,以后便是我弹给你听。”轻轻上前,将一双柔荑挽在了公孙复鞅的臂弯里,“我搀你进苑中,别忘了,今天是我们的大喜之日,这喜宴还没开始呢。” 公孙复鞅仰天大笑,笑声断断续续,显得颇为虚弱:“说的是,今天还多了许多好朋友来这里,请他们一起,请他们一起……” 公孙复鞅被烨睛送到船上的时候,嘤鸣顿时认了出来,大惊之下,用刚刚回复的一丝慕枫道术救治其伤,总算使公孙复鞅悠悠醒转。按说公孙复鞅冥思入圣之体,纵断一臂,也不至于这般如遭重创一般委顿虚弱,然而当时公孙复鞅全力攻向断海,那银光巨锤在一瞬间先化作炫亮长剑,在臂膊处狠力反割,虽是斩下了右臂,但剑上本含着嚣绝博荡的破敌神力,这一下便是先将自己伤了,然后炫亮长剑又化为银光巨锤,其势不变,又狠狠砸翻了断海,以断海烈芒金身的修为兀自抵受不住,公孙复鞅甫失一臂,又哪里能支撑?说到底,还是他自己将自己伤了,因此一击之后,他便坠下山崖,昏迷不醒,即便醒转来,也是萎靡不堪,已是受了极重的伤患,总算神功天下无双,头脑还算清醒,而只要之后静心调养数月,伤体自能痊愈。 在听嘤鸣叙述之后,公孙复鞅才知道原来人间百舸帮惩暴锄恶,亦是赶来此处,与妖魔好一场血战,当下便是对船上留守的刘骥称谢不已,心中牵记战场形势,急忙要赶将过来,却不想行至半路,遇见前来接应的雅风三姝,这才知道群妖势馁,已然退散而去了,心下顿时为之一轻,也清楚这一战池棠一众和这许多百舸帮好汉实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不然自己重伤之后,锦屏苑定是再无幸理,只怕真就被那些妖魔攻破了。 公孙复鞅话没说完,却又挣扎着从傅嬣的搀扶里脱出,向着前方大群的百舸帮好汉,向着挺立于前的池棠一众,深深一躬,只是由于失了右臂,作揖的动作只能以左手平伸于前的姿势代替:“复鞅拜谢诸位相救之情,拳拳昭昭之意,永世难忘!” 所有百舸帮好汉齐刷刷拱手一趋,骆祎的声音昂然回响:“惩恶伐魔,义所当为!” …… 龙涂水湾的上空,无数黑气光焰正在快速飞行,蕴成了好大一片妖雾,妖雾之中忽然传出断海声音:“且住,全体止行!” 瞬时间,黑气光焰一消而散,暮色昏沉之中,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影遍布天际。 “不从空中走,怎么来的怎么去,走水路!”断海下令。 “空中飞的快,今晚就能至娘娘处,为何还要再沿水路归返?这般迁延时日,若是行途生变,神尊……”一个年长的妖魔小心翼翼的提议。 “我不是神尊!”伴随着话音,断海的身形白光一闪,转眼变作了一个长身瘦削的男子,却正是捷影。 “是……是捷影尊者?”众妖魔都是一惊,“如何化作了神尊模样?” “今日虽是重创锦屏苑,神尊也废了公孙复鞅一臂,然而神尊自己也受了重伤,在你们奋勇恶战的时分,神尊已然晕阙过去了。”捷影从怀中伸手一探,再伸出手时,手上一团光影闪烁,蕴成了一个小小光球形状,光球之中赫然便是形体已然缩小的断海,只是此刻断海身体平躺,金甲碎裂,双目紧闭,胸口剧烈的一起一伏,显然呼吸不畅,看情形,还是在昏迷之中。 公孙复鞅的全力一击,几有天地崩裂之威,饶是断海的烈芒金身了得,却也难以抵御这滔天之力,初时强自支撑着步入峰顶之下,说了几句话,妖众们呼喊着鼓勇而返之后,断海再难支撑,眼前一黑,立时昏厥过去,这一下倒把捷影唬的大惊失色,赶紧救治,虽是一时保得断海性命不失,但断海也无再战之力了。 捷影迅速判断了战场的形势,己方第一高手断海已无法出手,潜踪猎魔尽数覆灭,踏浪七英蹊跷的失了行踪,料想除了自己之外,只怕都遭受了不测,而答应两路夹击的绝浪神尊一路到现在都没有露面(捷影还不知道虞洺潇身死,其众败退的消息),也不知是遭了变故还是遇挫而退,总之是指望不上了;而对方公孙复鞅虽然重伤,下落不明,可锦屏苑根基未动,甚至还有个不下于公孙复鞅的上古鸦圣在,其余五老观、紫菡院和乾家的众多高手也不是易与之辈,按这般推算,即便己方还有数千妖众,可聚力一斗,但终是败局已定的枉自徒劳,纵多杀得对方些许人众,却也无济于事。与其如此,还不若且罢手休战,存得实力,待日后再决雌雄,反正重创公孙复鞅的事迹流传到妖魔道上,无论如何也算是极为辉煌的战绩了,对鲡妃娘娘那里也好交待。 捷影打定主意,立时施展法术,将断海形体缩小,收于护体光珠之中,恰在此时,百舸帮浩浩荡荡的大队也杀到了,捷影遁身预先离开,先看了番两下激战的形势,又见上古鸦圣和那人间金刀好汉合力着实难以抵挡,这才变化成断海的模样而出,又用诈计,又是对局势的一番剖析,终于成功使众多同族妖魔得以全身而退。 此刻,见这漫天飞逃,妖气弥天之景,捷影顿感不妥,便现出本相,喝止众妖。 “你们糊涂!今日一战闹出多大的动静?我敢说,巴蜀一带的伏魔道增援已经在路上了,我们这般行于天际,气息浩然,却不是自曝己踪?倘若伏魔道半途截击,岂不是又生事端,再遭伤亡?” 众妖一听,纷纷点头:“尊者说的是!” “我等水族本相,藉水而行便是轻车熟路,那些伏魔道中人如何探得?况且慢也慢不了多少,只沿江疾游,最迟后日午时,便能到鲡妃娘娘的离宫了,与路又安全,何乐而不为呢?” 捷影说完,将含着断海的护体光球向怀内一置,而后身形一闪,现出细长的光鲷本相,扑通一声,投入了湾水之中。 一时间,湾水像是沸腾了一般,扑通入水的声响不绝于耳,渐渐在水底汇成了一股巨大的鱼流,泛着异样的黑气,远遁而去。 第035章凭悼 天色尽暗,黑漆漆的看不见半点星光,倒是锦屏苑的不灭灯火灿灿煌煌,映红了半边如墨苍穹。 三堆熊熊大火在苑前燃烈甚炽,所有的人面向大火,或为哀戚,或为悲苦,或为庄重肃穆,听着公孙复鞅的歌声在晚空中回荡。 “……凄凄朝露,烈烈夕风,悼我手足兮仪容永翳。胧胧暮月,瑟瑟枯春,悼我良朋兮悲怀感物。脉脉举目,纤纤握芳,悼我佳友兮抚衿泣涕。茕茕孤魂,渺渺遗影,悼我知己兮怅恍踟蹰……” 傅嬣坐在公孙复鞅身边,面前正是那公孙复鞅前往紫菡院告取求亲时的那一张桐木古琴,傅嬣纤指在古琴上弹动,曲调婉转悠扬,配上公孙复鞅苍劲悲凉的嗓音,竟是加倍的催人泪下。 已经有很多锦屏苑的女仙们哭出声来了,即便是侍立在公孙复鞅身后的雅风四姝,凝视着那熊熊燃烧的火堆,也忍不住的洒泪呜咽。 这是锦屏苑对今日战死者的凭悼仪式,苑前的三堆大火,第一堆焚化的是所有死去的蛛蚁蚰螂的尸骸,由于这些壮烈战死的虫介体型甚巨,因此这一簇火堆犹为庞大;居中的火堆焚化的则是锦屏苑今日殒命牺牲的七十三位女仙的尸首,她们生前皆是颜如春月,体若桃夭的青春佳人,如今音容已杳,娇质无存,妖魔逞孽之下,更是尸首碎裂变形,惨不忍睹,莫如这一把燎燎大火,带走那一缕芳魂,直与这旷美山川永相伴随;而第三堆的烈火,却是为英勇殉身的千余位百舸帮好汉而设,面对强大而可怕的妖魔,这些勇敢的人间好男儿没有丝毫退缩,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生生迟滞了妖魔的猛烈攻势,纵粉身碎骨,亦是无怨无悔。 骆祎带着众多百舸帮好汉,围着火堆盘膝而坐,用百舸帮特有的方式祭奠着这些牺牲的同袍手足,他们袒着右衿,露出臂膀,将兵刃在屈起的膝盖上一下一下的有规律的拍动着,两千人同时做着相同的动作,拍击的闷响渐渐汇成了一片,巍然有势,倒和公孙复鞅凭悼的歌声互为呼应。 公孙复鞅的歌声渐止,百舸帮好汉的沉沉拍击也随之一顿,骆祎忽然站起身,大吼一声:“身既死兮神以灵!……” “……子魂魄兮为鬼雄!”众多好汉异口同声的接上,仿佛隐忍许久的慨然悲壮突然间尽数爆发,雄壮的大吼响彻天际。 一时间,全场尽为百舸帮好汉的气势所感染,甚至连那些原本在嘤嘤哭泣的锦屏苑女仙们也抹去了腮边的泪水,用娇嫩而又坚定的嗓音一并喊了出来:“子魂魄兮为鬼雄!” ……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晓佩在心里默默的唱道,在场的所有人中,恐怕只有她对死亡的感悟是不同的,她本就是一个魂灵,一个还没有来得及去享受人生便已横死夭亡的魂灵,死去之后,便是这种无依无着的飘渺混蒙,在今天,她是多么想为保护这锦屏苑,保护这才刚刚结识而交好的诸多新的姐妹们,然而魂灵的力量终究有限,她尽了自己的所能,可是,这种力量在这一场大战中,实在弱小得微不足道,正如想要追求爱情一般的力不从心。她伤心气苦难过悲痛,既是因为这些牺牲的人们,也是因为……晓佩悄悄斜睨一眼远处的薛漾,身影却反方向的飘到了山苑的背后。 “诸友!”公孙复鞅歌罢,嘹亮的声音虽然仍多少有些虚弱,但显然精神已经健旺了不少,他左手举起一只陶碗,向众人一示。众多宾客好汉们此刻都已三三两两,转向席地而坐,苑中空旷的地面上掌起了无数篝火,这时候百舸帮好汉们才惊异的发现,身边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多了一只只装满美酒的陶碗。 “今日是复鞅大喜之日,却也突遭惊变,致令伤损了这许多同道好友,苑中手足,复鞅心中激感,这第一碗酒,便是敬今日牺牲之挚友良朋!”公孙复鞅目中含泪,左手陶碗中,美酒倾泻而下,尽洒于地。 所有人都双手举着酒碗,同一声:“敬!”齐齐将碗中美酒洒下,再复举起时,碗中竟又装满了酒水。 “第二碗酒,谢诸位来援之情!” “请!”美酒尽入喉中,甘冽清醇,好汉们发出啧啧称叹声,并且又很惊奇的发现,刚刚饮空的酒碗再次满了。 “凭悼之祭、成婚之宴并贺功之庆,便一齐开始!诸位,放怀吃喝,一洗征尘,锦屏苑自今日起,便与诸位休戚与共!” 公孙复鞅一番话,全场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众多好汉喊道:“谢公子!”恶战方毕,正感腹中饥馁,也不客气,当下放怀吃喝起来,正是豪士胸襟,不拘泥俗礼的做派。 酒是美酒,菜是冷肴,都是早间成亲典礼时剩下的,一日厮杀,哪有余裕再整治新的酒菜?不过在场都是不拘小节的江湖豪士之辈,又怎会在意?因此一口酒,一口肴,吃的甚是适意,尤其这碗中美酒一旦饮尽便又自行满上,实是快美不过。 看着众多好汉和宾客们吃喝交谈的情景,公孙复鞅满意的轻轻一笑,向座中一靠,小声吩咐雅风四姝:“今晚好生照应各路宾客和那些好汉们,不必管我。”忽而面色一黯,“所有牺牲姐妹的骨殖明日在山后好好安葬。” 雅风四姝躬身领命,傅嬣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公孙复鞅那一只左手,目光中爱怜无限,给了一个宽慰而又温馨的微笑:“夫君……”公孙复鞅还了一个笑容,胸臆间满是暖意:“嬣卿,这成亲之日却出了那么大的变故,苦了你了……” “不苦,天可怜见,终于让我们在一起了。”傅嬣轻轻依偎在公孙复鞅怀里,手指悄悄在公孙复鞅空空荡荡的右手衣袖上滑过,心中微微一颤。 “公子,虻山将岸有要情禀告。”一个满臂豹纹的年轻人忽然盘腿出现在公孙复鞅的席前,身后跟着一个绿裙的娇俏女子和一个白衣的瘦弱少年。 …… 董瑶和池棠挨的很紧,半是斜靠,半是依偎的侧倚在池棠臂弯里,吃食的时候则总是将拿在手里的食物掰成两半,并将其中一半递给池棠,关爱之情显露无遗。这当口,池棠又怎能推托?佳人厚意,情思淙淙,毕竟还是令他心里暖暖的。 薛漾在旁偷眼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悄悄问嵇蕤:“师兄,九师妹是遇上了什么事?才几个月不见,怎么的就把对池师兄的那份情愫就挑开了?”董瑶和池棠的事情,他们在乾家本院时就听甘斐绘声绘色的描述过,却也都是私底下说说顽话,谁也没有当着他两个的面明说过,这种事,明说了反而会有诸多忌讳变故处,因此一众乾家同门都是乐呵呵的等着他们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哪知道竟这么快,看这样子,董瑶俨然便是池棠的知心爱侣一般,毫不顾忌众人的眼光。 “谁知道呢,许是阔别日久,相思过甚,一见之下,情难自已,是故情事得偕,你呢?我看你也快了。”嵇蕤话锋一转,立刻带到薛漾身上,面上似笑非笑。 薛漾下意识的看看远处还在公孙复鞅身边侍立的翩舞,黑脸上红了一红,缩了缩头:“哪有?没有的事。” 闲话了一会儿,话题自然转到了今日阒水妖魔大举来攻的事情,说到这个,嵇蕤便大赞池棠:“绝浪老怪恶名久著,乃是天下最厉害的几个妖魔之一,没想到今天竟死在池师兄剑下,这件事不出一个月,将传遍伏魔道,池师兄凭此战绩,已可跻身伏魔宗师之列,恐怕游历天下的师尊也会知道,门下多了一个这么了得的弟子,还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池棠心中有感,却有些茫然的摇了摇头:“我却是奇怪,好像这一身火鸦神力越发通透,我发力之时威力更是大胜从前,那绝浪老怪很厉害么?好像我没费什么力便斩了他。” “怎么不厉害?记得长安的千里生吧,一个是虻山三俊之一,一个是阒水三怪之一,本就是齐名,便是能为妖术,也在伯仲之间。”薛漾嚷嚷起来。 说这话的时候,董瑶却注视着池棠现在已然丑怪异常的面孔,颇为怜惜的伸手去摸池棠右半边坑坑洼洼创痕密布的脸,池棠轻轻拉开董瑶的手,淡淡一笑:“不妨事。” “说到虻山三俊……我记起来了,跟着虻山猫妖的那个她的师兄,不是号称大力将军的弟子吗?大力将军也是虻山三俊之一,一身修为通天彻地,有虻山守护神之称,他的弟子,还有那猫妖,却怎么会来到这里,助我们共击阒水妖魔?”嵇蕤沉吟道,同时目光在满苑人丛中找寻将岸和灵风的身影。 “他们在锦屏公子那里,应该是告之此来详细。”池棠当然知道嵇蕤在找谁,脱口而出,此时将岸带着灵风和烨睛已经坐在公孙复鞅的席位前,正在说着什么,公孙复鞅听的一脸郑重,这番情景,早落在别有心怀的池棠眼里。 薛漾在旁边忽然嘿嘿一笑,一直闷头大啃骨头的无食一抬头:“小黑脸,咋笑的这么贼涅?”坐在无食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姬尧却晓事的一按无食脑袋,免得他再杂七杂八乱问下去。一时间,薛漾姬尧都悄悄瞥了董瑶一眼,见她专心致志的只在池棠身上,浑然无觉,便也放下了心。 池师兄心中有人,这事若被九师妹知道,还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呢。薛漾想到这里,偷偷对无食使了个眼色,无食可是一片玲珑肝肠,眉头潇洒的对灵风方向一挑,又灵巧的对池棠方向一挑,心领神会的伸出滴着口水的舌头:“我懂滴,我懂滴……” “负剑士!”一声高喊,骆祎一身青袍,腰间露出蛟刀刀柄,正昂步走来。 池棠急忙起身相迎:“啊,骆兄,正要寻你同饮,你倒先来了。” 骆祎身后闪出个威武雄壮的汉子,惊喜的指着一旁的嵇蕤对骆祎道:“帮主,我对你说的,那个在江上助我们擒住黎家二贼的英雄就是他!” 嵇蕤哈哈笑着站起:“又见面了,刘二当家,荆楚乾家弟子嵇蕤,见过骆大当家,刘二当家。” 骆祎奇道:“竟有这番巧遇?正说和这般英雄失之交臂,心下郁郁,怎知倒在这里相会,当真是天意了。” 骆祎刘骥而乾家一众人见了礼,不仅对薛漾,便是对董瑶姬尧,也浑不以他们女子幼童为异,仍是周全的施了江湖礼数,刘骥甚至还挺感兴趣的摸了摸无食,笑道:“我记得这只犬儿,便是它奋勇相扑,迟滞了那黎家老大的奔逃之势,倒是极有侠义之风。”哪知道无食大乐之下,立时冒出一句:“娘妈皮的,小意思,过奖过奖。” 这一下骆祎和刘骥都是一愣,然后便是哈哈大笑:“怪哉怪哉,世间还有此等神物,真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骆祎说罢,便和刘骥一起席地坐下,池棠注意到和他们一起坐下的还有一个青衣的男子,天色昏暗看不清形貌,只觉得此人身量颇为雄武,但适才叙礼时并不见他出面,而骆祎也没有介绍此人,心中暗自奇怪,却也不说破,只是寒暄道:“久仰蛟刀士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更兼百舸帮英雄烈胆,倒和妖魔一场好杀,池棠钦佩之至。”池棠这话倒不全是客套,换作是他昔日月夜刺君之时,若知道所遇敌手是妖魔,便未必有一战的勇气。 “百舸帮老话说的是,赴汤蹈刃,死不旋踵。管他什么妖魔鬼怪,盗匪强梁,我们自是一往无前,绝无退缩之理。唉,只是骆某委实小觑了妖魔之能,让许多兄弟枉自送了性命。”骆祎长叹一声,颇为欷歔,却忽然拍了拍额头:“哎呀,怎么说到这上面去了,池兄,我此来实是带一位故人前来相见,你看看,还认得不。” 骆祎身边一直没说话的青衣男子探身过来,目视池棠,浅浅一笑:“池兄弟,久违了。” 借着座边的篝火之光,池棠看那人,面色苍白,还有憔悴之色,只是五官形容却觉得眼熟,猛可里心中一跳,惊呼道:“陈……陈兄?” 第036章旧事重提 池棠在认出了眼前之人竟是行刺暴君的首领陈嵩之后,那月夜刺君,妖魔横行的一幕幕往事接连便在脑海中浮现,那呼啸吹过的阴风,那血肉翻飞的惨景,那诡异迷离的吟唱,那身死骨裂的痛呼……曾几何时,这些过往深深的嵌在了自己记忆的深处,就像是挥之不去的恐怖梦魇,消弭了自己的心志,颓丧了自己的胆气,令自己如惊弓之鸟般只想着混迹市井村闾之中,便做个浑浑噩噩,坐吃等死的庸人俗辈,直到自己遇上了乾家斩魔士,这份沉重的心结才渐渐解开。 仔细算来,距离那时也只不过大半年时光,可回想时,却久远的如同隔世一般。万没想到,万没想到竟在此时此地,又见到了那日的同袍战友,池棠心潮汹涌,激动得不能自已,连忙上前,一执陈嵩双手:“陈兄,你没事,这便太好了!”一执之下,忽感手上有异,注目看去,赫然发现陈嵩右手齐腕而断,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参差不平的断腕创口,不由大愕:“这……这是怎么了?” 池棠知道陈嵩的绝煞铁枪之能,全力施展起来,只怕自己也未必能招架得住,放眼天下,也许只有那昆仑山绝云堡与之齐名当世的端木凌宏可堪相提并论了,陈嵩这一身超凡入圣的武学修为,失去右手,几成废人一般,这又当是怎样的打击? 陈嵩面上却没有那种心志沉沦的神情,只是淡然一笑:“一言难尽,不过看到池兄弟现在风采更胜往昔,不以妖魔作祟之事为意,我心甚慰,来,我们坐下说话,池兄弟告诉我,你是如何修得这身降妖伏魔的本领的,我呢,也对池兄弟说说我这厢所遇的事体。” 池棠扶着陈嵩复又坐下,先敬了一大碗酒,感受着酒水滑入肚中火热热的劲力,又长吸了一口气,理清思绪,然后把月夜刺君之后的过往情事一五一十的娓娓道来。 这番经历,一众乾家门人早就听说过,许多事还都是亲历,自然微笑旁听不语,而骆祎和刘骥却是第一次与闻,越听越是惊诧,何以妖魔竟在人世间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他们却懵然无知,直至今日才真正见到妖魔。 池棠的事情,陈嵩在虻山凌绝峰的草庐中也多有耳闻,此际听来倒没有露出多少骇异之色,对于同为双绝五士的昔日战友能有这番离奇际遇倒颇为欣慰,一边听着,一边频频点头,只是在池棠说到在长安驱逐了虻山千里生,斩除了被虻山妖魔控制的鬼君苻生之时,陈嵩才现出震动之情,心说虻山大变,千里生铩羽而返,竟是由于池棠的原因。 而当池棠说完,陈嵩开始叙述自己在虻山的经历时,便是一众乾家门人大为惊奇了。一个谋刺暴君失败,被妖魔生擒的人间武者,竟和虻山的守护神结为了莫逆之交,甚至无师自通,亦是修炼出了降妖伏魔的能为,却不想遭遇了虻山政变,千里生处心积虑,剪除了大力将和翼横卫两大高手,更是施毒将还未甦醒的虻山妖王毒毙,做下了弑君篡位的逆行。只可惜了一代武学大师陈嵩,被千里生借身设计,右手生生被妖魔咬啮而断,若非灵风烨睛相救,只怕当时便做了妖魔的腹中之食。 陈嵩的这一番话,无疑也解释了何以将岸和灵风会来到此处,池棠下意识的看向公孙复鞅座前的灵风,见她削肩细腰,绿裙随风飘摆,竟是有种别样风致,不由心下一动,赶紧收回了目光。 两段过往详细道来,不觉已过了大半个时辰,话语一止,周遭便是一片沉默,只有四下里各处饮酒交谈的声音嗡嗡的传将来。 良久,还是骆祎咋舌出声:“天!若非二兄所言,我却哪里知道天下还有这般妖魔之事?” 薛漾在陈嵩叙述的时候一直低头不语,显然是在沉思之中,此刻抬起头,和嵇蕤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喜色,嵇蕤知道薛漾想到了什么,微笑道:“六师弟,你最足智多谋,听陈寨主说完,你有了什么计较,不妨说说看。” 薛漾也不推辞,先对陈嵩一拱手:“陈寨主际遇甚奇,这番过往却是妖人并立数千年来唯有一例。听陈寨主所言,我们身为伏魔道中人的,倒是从中听出了几分可乘之机。” 陈嵩一颌首:“陈某此语若能为伏魔道稍尽绵薄,不胜之喜。” “其一、虻山大局已变,敬慕人世的大力将军和不闻世事的翼横卫都已身故……”说这句话的时候,薛漾不经意看了姬尧一眼,鲲鹏翼横卫与姬尧的生父念笙子多有纠葛,倒要看看姬尧有何反应,姬尧却是对这个曾与生父同为北溟三友之后又互为仇雠大打出手的翼横卫完全无感,仍是瞪大了双眼,静候着薛漾说下去。“……千里生更是将法力弥天的虻山妖王先行毒杀,这完全是伏魔道的一大幸事。虻山之强,除了虻山妖王为镇,便是虻山三俊四灵为辅,再加上八万妖魔之数,一直是人间世界的心腹大患。如今妖王已死,三俊中也只剩得一人,无论如何,其实力已然大为减弱,即便千里生狠戾凶残,诡计多端,终是难以独担夺取天下之任,对于伏魔道来说,自然诚为大幸。” “其二、从陈寨主脱身过往可知,伏魔道一直渴求的虻山本境之地也有了眉目。不出所料,果然是虚空存境之法,然而其虻山虚境与人间世界的交界之处,必是在河洛一带,若所料不差,便是洛水之滨,氐秦国境内。池师兄,别忘了,那氐秦新君还欠我们好大一个人情呢,我们在那里的故交朋友可不少,届时可与他们互通声气,找个机会,探寻出进入虻山之境的真正通道。” 池棠想起在长安的魏峰、王猛、鲁扬、罗老七一众,还有那鹤羽门的祁文羽,不由一笑,心下倒颇是挂念。 “其三、虻山势弱,而阒水也不见得有多强大。今日阒水三怪之中的两位结袂而来,其众愈万,结果呢?绝浪老怪当场身死,断海老怪铩羽而归,妖众也折损了近半。别忘了,这只是豹隐山锦屏苑一地之力,又是仓促遇袭,纵加上我们几个贺客和百舸帮好汉们相助,可阒水妖魔来势汹汹犹然这般惨淡收场,由此可知,妖魔战力还未成型,而阒水妖魔经此一役,实力也逞削弱之势。再看伏魔道,四师兄,据说五月一日,便是伏魔道同盟之会了么?” 嵇蕤点头,薛漾续道:“这便是极好的机会,两地妖魔势弱,而伏魔道则即将结为一体,同声共气,实力只有比昔日更强,我之意,便是抓住这难得的时机,趁妖魔还未能自省战力之疏,又是时局动荡不稳之际,伏魔道一举先行发动攻势,先取虻山,再灭阒水,大有可期也!” 薛漾这一番话把众人听的心神荡漾,嵇蕤当先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着!便是这般!实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战机!” 薛漾被众人的反应也弄得精神一振,掰着指头算道:“天师教、鹤羽门、紫菡院、五老观、铁衣门、鹰愁涧、覆水山庄……还有我们乾家,几家相加,人数总有数千之众,这番阵势,对两地妖界分而击之,那虻山阒水却如何抵挡?” 骆祎雄赳赳插了一句嘴:“别忘了还有我们百舸帮,有了今日这番恶战,我们可不怵什么妖魔鬼怪!” 薛漾哈哈笑道:“正是正是,骆帮主但遴选些有破御之体的帮中高手,这股子力量也不可忽视。” 话说到这里,池棠便想起那伏魔道同盟的倡议了,自得紫菡院女弟子传信,自己提出了方法之后便赶往长安,倒一直不知后话如何了,只是在拂芥山下听那地绝门主况三提起过,言念及此,池棠不禁抬头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况三一众,童四海和邝雄围着篝火,大口饮酒,倒是言谈甚欢,天清子和玄瑸子还是淡淡漠漠的坐在一旁,很少说话,而况三则也是一如既往的独处一隅,只闷闷的一人自斟自饮。 “正要让池师兄得知。”嵇蕤回应,“便是你们离开本院后十来天,我记得似乎是过上元节的时分,伏魔道便传下话来,五月初一,在龙虎山,各派会盟,以这几月除妖之数推选出同盟盟主,正是采纳了池师兄的提议。师尊不在,便是大师兄得了信,正准备五月一日前召集同门,齐上龙虎山呢。” “照这样看,此间事情一了,我们便要往龙虎山一行了,这事情一桩连着一桩,当真是闲不下来呢。”池棠沉吟道,无食却大感兴奋:“又有新地方去了,极好极好,省得总是窝在一个地儿气闷煞人。” 骆祎听在耳中,暗暗留了意,五月初一,龙虎山,他是听的清清楚楚,经过今日一战,他觉得自己的百舸帮或多或少的也和伏魔道扯上了关联,届时倒可带了帮众共襄此会,想来那时龙虎山上群雄云集,自己正好观瞻一番,若能再尽些什么微劳,自然更是求之不得。 略说了会闲话,篝火旁众人的情绪也渐渐好了起来,直到这时候,池棠才向陈嵩说出了一直存留心中的疑惑:“陈兄,那时我们齐集长安城,共谋刺君,小弟也曾问过究竟是何人主使,陈兄一直讳莫如深。时至今日,一众同袍只剩得你我二人,陈兄便对小弟明言了罢。” 陈嵩怅然一叹:“实不相瞒,我也是去年夏日间在五原寨接待了一位自称是绝云堡弟子的人物,是他以金龙令符为印信,说长安暴君无道,一位氐秦王族有意推翻暴政,愿与我等为内应,相助我们除去暴君,又说要让我为行刺首领,统领天下第一流的侠客武士,还说池兄弟你,以及扶风魏峰、彭城张琰尽皆与会。我看那金龙令符无差,那绝云堡弟子又说的郑重,不疑有他,也不知怎么的,竟然答应了。这不,去得长安,也见到了你和张琰,虽然未见烈戟士魏峰,可其他赶来的诸多高手却也无一不是江湖上顶儿尖儿的角色,就更觉得此事落实了。” 魏峰若不是彼时正好出身在外,只怕也一样得列刺客之中,这一节池棠曾听魏峰亲口说过,倒不意外,只是对那位自称是绝云堡弟子的人物颇为好奇:“那绝云堡弟子却是谁人?陈兄过去可曾见过?” “那弟子不过二十来岁年纪,自称复姓端木,名号却是未报,我看他形貌,估摸着也是绝云堡第二代的门人弟子,哦,他本说是端木堡主有要事缠身,往来不及,只他代表昆仑山绝云堡,也要共襄义举的,可直到过了聚集时日也不见他来,我还颇感诧异呢。” “是了!”池棠当然知道这是暴君苻生和妖魔串通,事先安排好的阴谋诡计,只待一众侠客高手自投罗网,分明就是设下陷阱的险恶用心,他对嵇蕤薛漾道:“二位师弟,还记得那时你们对我说的吗?你们说过,我们这一行行刺侠客中,必有一人是那妖魔的内应,听陈兄这般说,必是这绝云堡弟子无疑了。想来是妖魔变化做此人模样,引我等自行入彀。对了陈兄,我记得你那时几次走动,带回来许多钱财,却是从何而来?” 陈嵩皱起眉头:“与长安那位氐秦王族的联络其实并不通过我,而是由墨家高手夏侯通负责,几次带回钱财,都是他去踏勘联系了来,只说是从那氐秦王族处所得,我却不曾亲见那氐秦王族,只隐约听夏侯通说过,那是什么广平王……” “广平王苻黄眉!”池棠立即接口,同时眉头深锁,广平王苻黄眉已然被虻山妖魔所杀,而那夏侯通则一直是行刺众人的军师,各种计划安排皆出自其手,在月夜刺君,妖魔杀出的时候,却也没有注意到这夏侯通的结局如何,过了这许久,纵使主谋之人已经知晓,可内中详情,却仍然是疑点重重。 “哦,再说一句,刚才池兄弟说,那次行刺只剩得你我二人,其实不然。”陈嵩像是忽然想起,目光炯炯的直视池棠,“就我虻山所闻,那次行刺之后,除你我二人之外,还有两人幸免于难,脱身而出。” 第037章临江离宫 池棠大惊:“还有两人?” “我也是听熊兄闲谈间说起过,虻山一族把那一晚叫做月中飨食之会,都说虻山四灵自飨食之会只带回五十二颗首级,可池兄弟你想,我们出发前可是计点了好几番人数,还记得是多少么?” “……你我二人、彭城张琰、白墨夏侯、燕山鲁奎、阆中俞韬、东城李渡……”池棠掰着指头,一个个的说出这些熟稔的姓名,心中隐隐掠过一丝酸楚,便是这些侠名久著的勇士豪杰们,都在那一晚成为了妖魔口中的牺牲,报到最后,便很肯定的一点头,“计点下来,便是五十六人无误。” “不错,确是五十六人!可是虻山四灵只带回去五十二颗首级,那岂不是说,还有四人幸免于难?除去你我,另两位却是谁人?” “会不会……单以首级之数而计生出偏差?陈兄还记得么?那时妖魔好生凶残,囫囵吞食,嚼啖碎身,怕是连人带身体尽被妖魔吃进肚子里了。”池棠皱眉沉吟。 池棠的话使董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虽没有亲眼见过妖魔食人的惨景,但从池棠的寥寥数语中略一推想,便觉得胆战心惊,不寒而栗了。 “决计不会。”陈嵩很肯定的摇了摇头,“你以为虻山四灵带回首级去是做甚?那是知道茹丹妖姬嗜食人脑,特地取下供奉她的,茹丹妖姬在虻山的地位极高,四灵又怎敢有所欺瞒?正因如此,我才可以肯定,那一晚,确实是有四人没有罹难。” “这却奇了,我是火鸦之力保护隐身,陈兄是被俘生擒,那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场上便只你我二人还活着,最后一个倒下的是南中袁从,再不见其他人了啊。难道真有两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妖魔精心布下的罗网中逃脱?”池棠仔细回想那夜情景,虻山四灵现身后连杀霍旷、俞韬,然后众刺客一齐涌上与之混战,彼时场面甚乱,若说有人趁机脱身,便当是这个时分。可这二人究竟是谁?又是用的什么法子脱身?却也着实猜想不出。 到末了,池棠还是侧头问向嵇蕤薛漾,这几乎是他身入伏魔道后,遇到疑问是最惯常的举动,此时也不例外:“二位师弟,对此如何解说?” “我原本是想,只是一人之差,却没想到是两个。”嵇蕤和薛漾对视一眼,还是嵇蕤清了清嗓子,“我说过,你们行刺众人中,必有一人是那些妖魔的内应。也就是说,你们五十六名刺客是五十五个人间高手和一个变化人身的妖魔组成,少一个本就在情理之中。” “不错,四师弟说过这话。”一时间,池棠和嵇蕤薛漾仿佛又回到了在董府竟日长谈的那一天,也就是那一天,池棠第一次知道了荆楚乾家斩魔士的存在。 “而现在竟然是少了两个,那就只有两个解释。”嵇蕤伸出两根手指,又曲下其中一根:“第一,那些妖魔的内应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将你们诱入当场而后悄然隐身而退。” 陈嵩还是摇了摇头:“听说茹丹妖姬对此事大是不满,事后说了虻山四灵好几次,看来有人脱逃而出实是大出她之意外,鉴于她已命灵风姑娘追擒池兄弟,可知不是因池兄弟而生不满。由此亦可知,至少那另两人不会全是这些妖魔的内应。” 嵇蕤呼了一口气,曲下另一根手指:“第二,除了陈寨主和池师兄之外,确实还有第三个不为我们所知的人物从妖魔陷阱中脱出。而那人要么是如同池师兄一般,也具有五方乾君之力,急难之时自生感应护佑之力得脱。” “这个可能不大,天下五士中,已知我和那驭雷士韩离皆为五方乾君化人,难不成乾君化人都和人间武者对上了?若真是这般,也未免巧合的太离奇了,难道真如大师兄常说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池棠立刻予以了否定,倒是陈嵩和骆祎在边上听了都是心中一动,如何妖魔之患竟和西平驭雷士也扯上干系了? 嵇蕤笑着点点头:“我也知道不可能,因为五君堂在那一天只有南离火鸦神像有过应感之征,而且我也不认为我们乾家苦寻长久的五方乾君化人会那么巧的同时在行刺诸君中出现两位。那么,这位得以逃出生天的奇人恐怕是另有其法了。也许是会些伏魔道潜踪匿形的法术,也许是通晓奇门遁甲的门道……” 几乎是同时,陈嵩和池棠霍然抬头,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出一个名字:“夏侯通!” …… 呼风峡险山环抱,囿了一汪死水,说是死水,那是三面险山围遮的严严实实,看不到任何分岔疏流的水道。却偏偏怪了,就是这汪死水却形成了一个个带着极强牵引之力的漩涡,任何船只驶入,便被这些漩涡卷得桅断舢裂,连人带船的粉身碎骨,淹没在漩涡之中再无影踪。时常航行水路的老船家都说,那是水神居憩的所在,不愿被凡人打扰,其底暗通五湖四海,凡人闯进去正是自寻死哩。好在这呼风峡只是长江水路中一个偏突的小小支道,不碍长江水路的正常航行,久而久之,便成了无人涉迹的偏狭绝道。 娟儿立在船侧,听着船家们说着种种呼风峡的怪诞传闻,眼中望向滔滔江水中那远处的险峻山石,倒是颇有些好奇。原是这艘客船延误了时日,船家自作主张,从偏支航道抄了个近路,所幸一路无事,竟是比寻常水路还要快了几天,眼看着就要进入长江下游地段了。也正因为这偏支航道的航行,竟是从这呼风峡的侧边驶过。 “妹子,别看了。”从船舱里走出的风盈秀靠近男装打扮的娟儿,小声说道。 一只江鸥嘎嘎叫着掠行过船舷,娟儿则面露疑问之色,风盈秀却将目光投向了远方那处山石嶙峋的峡谷,秀眉微蹙:“那个地方,有古怪的东西存在,而且有一股很深的阴气。” “是听它说的吗?”娟儿笑着指了指那只越飞越远的江鸥,她很清楚风盈秀能听鸟言兽语的本领。 风盈秀拉过娟儿,让她和自己一齐进入舱内,同时继续小声道:“有阴气邪祟的地方,还是不要多看的好,别忘了,我也可以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小心些,免生波折,驶过了这段江面,我们才是真正平安无事。再过得几日,我们也要下船走陆路了。” …… 越过急速前行的客船,穿过滚滚湍急的江面,翻过参差嶙峋的山岩,便是空荡荡一大片水面,三面环山,阒无人迹,便连飞行的水鸟也没见一只。 破开水面,赫然便是一股股暗流牵引而形成的诡异漩涡,水流激荡,泛起腾腾的气泡,这是色如乌墨的水流,迥别于从长江水路汇入的无色江水。 直至水下数十丈之后,水色才渐渐清澈,再没有暗流涌动的漩涡,竟是一种别样的宁静,无数鱼儿在水中缓缓游动,仿佛日光是直直从水面透入,浑没受到漩涡的影响。光线直照到水底,分明可见一块巨大的石板立于当前,石板方正平整,绝不是自然形成,上面还能看到一些奇怪的花纹,而石板的最下方,则露出了一条长长的罅缝。 没入罅缝,顿时如同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似乎能听到些细微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大,当最终听清是一个女子的啜泣之时,便是豁然一亮。 像是仙境一般的青山绿水,明明是看不到任何日月云彩的蔚蓝天空,此刻却透出极为清媚的亮光来,一丛汉时风格的殿宇楼阁坐落在青山之下,一淙清泉从殿宇边倾泻而落,配衬得极为雅致。 啜泣声从这座殿宇最里进的宫室中传出,穿过美轮美奂的碧瓦朱甍,便能见到一个盛装华服的高髻女子伏在贝类雕饰的绣榻上痛哭失声,一个金发碧眼的美艳少女站在绣榻后方金碧辉煌的王座旁,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想去搀扶却又欲行又至。 一身红袍,低头不语的樊公泰远远站立,和高髻女子的绣榻遥遥相对。 这里就是阒水鲡妃的临江离宫,一从豹隐山离开,樊公泰就急冲冲赶来了临江离宫,将绝浪神尊虞洺潇战死的消息报之了鲡妃娘娘。令樊公泰震惊的是,鲡妃娘娘在一听到虞洺潇战死的消息后,先是错愕,然后面色惨白,接着竟然像人间持于执性的凡妇一般,顿时泪如雨下。 “也难怪,他们虽是面上不和,却终是亲生姐弟,倒底还是有骨血亲情。”樊公泰心中暗想,他很清楚鲡妃与主上绝浪神尊那段过往,听说他们原先还有着超乎姐弟的一种奇怪的亲密,直到鲡妃娘娘另有新欢,主上愤而反目,两人不和至今,总之是因爱成仇,乱七八糟的凡情纠葛,谁又说的清呢?没想到主上死讯竟令娘娘这般悲痛,仔细想来,倒也情有可原,他真正震惊的是,以鲡妃娘娘数千年修为,本当早已是不寂不动的超脱心境,却何以还是这般形露于色,大违参玄圣灵之道?瞧这情形,只怕娘娘还是深深属意主上的,想到这里,樊公泰又不禁有些后悔,该当将主上的尸首带回来的。可一想到当时池棠神焰弥天,横身于前的情景,樊公泰却也只得暗叹一声,再不动念了。 “愈万之众,却怎令我弟丧身?那断海是做什么的?就眼睁睁看着么!”鲡妃痛哭一阵,忽的起身,面上泪迹未干,眼中却是厉光一闪,一股冰凉刺骨的寒气发散开来。布奴莎急忙上前,不避冰寒,要搀鲡妃入座,鲡妃推开布奴莎双手,只盯着樊公泰。 “断海神尊领大部在前山与公孙复鞅血战,主上则巧施奇谋,领我等本部精锐从后山偷掩而入,原是要两路夹击的。哪里知道后山处竟还有个离火鸦圣在,神通高绝,不在公孙复鞅之下。主上刚强性情,明知不敌犹奋战不退,被那离火鸦圣杀……杀害了……我等痛心欲绝,本待一死以报主上,可主上临去前,却要我等先行退却,此一战已无幸理,主上说以他一死,彰显我阒水一族之尊严,正合娘娘之意,却要我等留此残躯,活得一个是一个,归返相随娘娘,早晚替他报仇!”樊公泰这番话半真半假,更为高明的是,先将虞洺潇的战死渲染的壮烈无比,然后尽推到了鲡妃娘娘头上,这尊严之战的主意正是鲡妃所出,虞洺潇至死相从,可谓合情合理,也令鲡妃不得怪罪。最末了,话锋轻轻一转,先将众妖仓惶退逃的情势说成是虞洺潇遗令,他们不得不为耳。而且,也顺理成章的投靠了新的主上,口口声声跟随鲡妃,为虞洺潇报仇。 鲡妃愣怔半晌,虽是樊公泰有虚言假托处,她却深信不疑,她对自己这个弟弟太了解了,以虞洺潇对自己负气争强的脾性,还真有可能这般做。虞洺潇原本一直反对自己征讨锦屏苑,只为阒水尊严的主张极不赞同,可先是屏涛坞遭遇变故,自此湮没,说起来,这变故自己原也有大不是之处,可虞洺潇却出乎意料的没有说什么讥讽之语;后是阒水进击锦屏苑,虞洺潇慨然请战,自己却只认为这是弟弟又一次的着意卖弄,不仅没有大为嘉许,还让他随同断海,只做断海帐前一将。这本也是她对弟弟的历炼之心,可现在看来,竟是害了弟弟,一代阒水神尊,就此神魂俱丧。 鲡妃思绪愁转,又是悲从中来,泪水潸潸再次涌出,不能自已。布奴莎立在鲡妃身后,也是默默无语,虞洺潇差点成为她的第一个男人,而她也相信,虞洺潇早晚会成为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因此对于这俊美异常的绝浪神尊总有一种奇怪的情感。现在,他死了,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了,不知怎么的,布奴莎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 啜泣声中,脚步纷沓,一个身材高大的白袍男子正从宫门外昂然步入,清朗洪亮的声音远远传至:“潆汐,哭个甚来?” 第038章圣王 这是个相貌极为雄毅的男子,长发披散,剑眉朗目,鼻梁高挺,沿着方唇直至下颌,蓄满了修剪精致的髭须,约有三十余岁的模样,双肩宽广,体格颀长,披着一身纱罗白袍,举手投足之间,既显得潇洒飘逸,却也自有股桀骜不逊之气。 看到这个男子,樊公泰立刻躬身施拜:“参见圣王陛下。” 白袍男子看都没看樊公泰,径自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倒是跟着那白袍男子一齐步入的还有好几个身量高大的武士,内中一个,浑身乌黑,从脖项到手臂上尽是鳞片丛生,见到樊公泰便是嘿嘿一笑:“血鲤,这便回来了?可是大胜而归?” 樊公泰没有理会这略带讥讽的揶揄,而是注视着白袍男子走到鲡妃身边,见他右手自然而然的搂住鲡妃纤细的腰肢,左手拭去了鲡妃面上的泪滴,又轻轻吻了吻鲡妃娇嫩的面靥,显得极为亲昵:“潆汐,却是遇上了什么伤心事?” 鲡妃斜倚在白袍男子的臂弯里,抽泣未止:“洺潇……洺潇他……战死了。” 白袍男子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爱怜的将搂着鲡妃的手臂紧了紧:“原来如此,纵是得道圣灵,亦是难过情字一关,你们一胞同出,血浓于水,此情更是不比寻常,你修玄数千年,怕也是第一次尝到这般苦楚滋味,哭吧,哭出来就好些了。” 听了白袍男子这话,鲡妃当真像个伏于爱郎怀抱的女儿家一般,嘤嘤的继续哭了出来。 白袍男子拥着鲡妃,缓步带着她走到绣榻后的金色王座上坐下,布奴莎一声不吭,只低着头先小心的让开,然后紧紧跟上,在他们落座后,又垂首侍立于一旁。 这时候,白袍男子才将头转向樊公泰,原本爱怜无限的温柔神色立即变作了寒霜照面,隐隐一股凛烈肃杀之气。 樊公泰被看的心中一跳,忙低下了头去。 “照这般看,豹隐山锦屏苑之战已经结束了?战果如何呢?断海又在哪里?”白袍男子淡淡的发问。 樊公泰急忙回答:“我等是和断海神尊兵分两路的,小妖跟着主上一路,主上……” “阒水之下,皆王之属,什么主上?”身后那乌鳞满身的武士忽然说了一声。 “哦,是是,便是小妖一系的首领绝浪神尊。”樊公泰立刻改口,“神尊突遇强敌,壮烈身死,救得我部一众,小妖见情势紧急,这便赶回禀报娘娘……”忽觉不妥,忙又加上:“……禀报圣王陛下和娘娘。”抬头看了看那白袍男子神色,见他似乎没有反应,方才放心的说下去:“绝浪神尊这一战当真惊天动地,偏生遇见的是……” “也就是说,大战还在进行,你却已然逃回,是也不是?”樊公泰正要把自己那番半真半假的话语复述一遍,哪里知道被那白袍男子冷冷的打断。 樊公泰一惊:“这……断海神尊确实还在与公孙复鞅恶战之中,小妖这一路却是为离火鸦圣所阻……”听到离火鸦圣四个字,白袍男子的眉头微微一挑,而那满身乌鳞的武士不由轻哼:“五圣火鸦在那里?”樊公泰没有理会,继续说下去:“……绝浪神尊又被那离火鸦圣杀害,小妖等不忍负神尊以死相托,强忍悲痛,率众而还。” “断海犹自恶战,你身为阒水一族,在这尊严之战的要紧关头,却弃之不顾,仓惶败逃,该当何罪?”白袍男子又恢复了深沉的威严,一声断喝。 樊公泰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有心辩解几句,可还未开言,猛的便觉得身上绕了几层白气,霎时间奇寒刺骨,眼看着身上一道道冰凌结起,不由失色大喊:“陛……陛下饶命!” “桀,他总也是久随我弟弟的股肱之士,一向忠心耿耿,看我弟新丧,便饶了他罢。”一直伏在白袍男子怀中哭泣的鲡妃忽然抬起头,泪眼婆娑的求情道。不知为什么,她平素出现,总是冷冷孤傲的强女子做派,偏是在这白袍男子跟前,她不自禁的便显出柔弱的一面。 白袍男子也没打算真要了樊公泰的性命,只是略施惩戒,此刻听鲡妃一说,顿时温言道:“放心,我自省得。”意念一动,樊公泰身前的白气顿消,冰凌碎屑嗤啦啦的往下直掉。 樊公泰半身僵硬,已然没了知觉,不由大为骇异。他和这位阒水鲡妃一手扶持而立的圣王没打过几次交道,总以为他不过是娘娘裙下之欢,虽是身份尊崇,修为却必然有限,直到此际才发现,原来这圣王竟如此深不可测,言语间随意施为,强如自己这金鳞血鲤之身,也是毫无抵御之力,照此看来,只怕那三大神尊比之也有不如之处,娘娘却是从何处寻来这般厉害角色? 未等樊公泰恢复,连个谢字都没道出,那白袍男子又是一声断喝:“金鳞血鲤,罔顾战势,弃众私逃,诚为大耻!拿下!” 乌鳞武士嘿嘿笑着凑上,对樊公泰道:“得罪了,血鲤。”双手在樊公泰身上一招,几道黑气如绳索般层层盘匝,将樊公泰捆的严严实实。樊公泰知道这是鲡妃娘娘麾下的乌鳞斥候,起了个人间姓名唤作暮觉子,乃取晨昏荒暮之机察皆可知觉之意。一向与自己齐名,妖术法力也是不相伯仲,只是此刻自己半身不便,又是圣王一声令下,又哪里敢稍有违忤?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紧紧捆缚,做声不得。 “待断海神尊班师而回,交由断海发落!”白袍男子手一挥,暮觉子会意,手一敛,黑气裹着樊公泰越缩越小,直至尽入暮觉子手中,暮觉子将黑气向怀内一收,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依旧还是和另几名高大武士肃然恭立在宫门处。 “在外厢,我就问过血鲤带回来的部众了,他之所言,固有不实之处,但绝浪殁于五圣火鸦之手却是无误,我要会会那火鸦化人,看看是他那焰火之力厉害,还是我这冰寒之力厉害!”白袍男子这时是在对鲡妃说话了,温言款款,极具呵护之意,和刚才的凌绝威势判若两人。 鲡妃哭泣声渐渐小了,此际靠在白袍男子身上,面露担忧之色:“原是你才能敌得他,只是这……这离火鸦圣却是何时出现,竟和那公孙复鞅做了一气,倒害得我那洺潇……” 乌鳞遍体的暮觉子小心翼翼的突然说道:“去岁十二月间,思欢子被杀之后,我已发现五圣火鸦又现世间,当时还向娘娘禀报了来。不过当时神谱被夺,离宫又被公孙复鞅闹得乱,都忙着对付他呢,娘娘未暇分心,不曾想,这短短数月,那五圣火鸦竟已修成这般境界,连绝浪神尊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鲡妃一怔,仔细回忆之下,隐约想起这乌鳞斥候暮觉子曾经禀报过的,什么思欢子被斩魔士所杀,五圣火鸦带着那鹿妖的儿子也跟斩魔士做了一路,当时自己耽于旁务,竟是未予重视,以致造成今日之害,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像对付司雷疾鹰那般,至少也能将对方的情况了然于胸了。想到这里,鲡妃不禁又是恼恨,又是后悔,一阵阵的气苦难言。 白袍男子似乎看出鲡妃所想,又是轻吻,又是抚摩,柔声软语安慰了好一番,才让鲡妃的脸色渐渐好了起来:“放心,有我在,那五圣火鸦的首级必是囊中之物了,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说着,转头下令:“拿出来!” 暮觉子微笑趋身:“是。”便向怀中掏摸着什么,鲡妃听说有好消息,精神稍稍振作,又见暮觉子竜竜窣窣的动作,不由甚是诧异。 “陛下的神术太厉害,冰的小妖生疼呢。”暮觉子带着谄媚的笑意,伸入怀中的手拿了出来,手一张,掌心两道黑光,正和刚才捆缚樊公泰的黑气一般情状。两道黑光倏尔落地,却越涨越大,直至和身材极高的暮觉子等长为止,暮觉子又是敛手一招,黑光尽被收回手中,却露出两个方方正正的冰块来,看冰块中似乎现出人形,却不知是什么人被封在里面。 “请陛下施法,解去寒冰之封。”暮觉子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便恭恭敬敬的禀奏道。 另几个高大武士立时现出如临大敌的神色,便要上前围住这两个冰块,白袍男子却淡淡笑着一挥手:“不妨事,我在此地,他们作不起乱来。”几个高大武士转手一拱,又都站回原地。 须臾间,冰凌如同被击碎的琉璃瓦般片片裂开落下,冰凌散去,露出了两个极为高大的人形,鲡妃觉得蹊跷,细眼辨认,发现这两人皆着甲胄,一个青紫色面皮,双目血红,狮盔银甲;另一个黑面獠牙,双眸皆白,玄鍪玄甲,便如黑炭也似,两人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阴寒腐臭之气,这种气息鲡妃却是知晓,正是幽冥鬼怪之气。 “幽冥血泉,厉鬼所源;残灵九将,术法通玄!阒水郎桀见过二位将军。”自称郎桀的白袍男子向那两个人拱了拱手。 那两人初时有些瑟瑟发抖,想是被冰封甚久,奇寒难耐,甫一脱出,正感苦楚之故。还是那黑面獠牙的最先恢复,呼出一口气来,蕴成了一团黑雾,白茫茫的眼瞳一凸:“郎桀?没听过阒水这一号!” “大家是妖鬼一脉,你却突施偷袭,冰锢我等,是何道理?”青面赤睛的紧跟着喊道,说话时显然冰寒之力未得尽消,止不住的便有些哆嗦颤音。 “放肆!对我阒水圣王,不得无礼!”暮觉子喝道。 圣王郎桀摆摆手,目视二人笑道:“妖鬼一脉,此言大是!只不知这阒水鲡妃离宫之外,二位将军领着千百鬼卒,暗伏于侧,是何道理?” 这句反问使二人一时语塞,各自对视一眼,同时也感奇怪,阒水鲡妃三怪以外,几时又多了一个圣王郎桀?莫不是魔帝之尊提前甦醒了?可这名号也对不上啊。 鲡妃如梦初醒般一激灵,陡然怒道:“血泉鬼族与阒水素无瓜葛,今日却如何暗伏重兵,不请自来?” “何不让二位将军自己说?”郎桀指了指对方。 “鬼相妙计,汝等安知……”青面赤睛回了一句。郎桀却立刻接上:“若说是驱虎吞狼,暗渡陈仓之计,不说也罢!” “你……”两名鬼将同时一震,郎桀不看二人反应,继续说着,听语气似乎也是在对鲡妃详细道明:“其实我一直奇怪,血泉鬼族在紫菡院好大图谋,撺掇那公孙复鞅来我阒水取宝,当真是只为锦屏苑和阒水结仇吗?那血泉鬼族又能得什么好处?我曾粗粗推算,似乎是血泉鬼族与虻山结盟,这样一来,便是让与虻山世仇的阒水新增一强敌,算是给虻山的利好,倒也说的过去。” 两名鬼将面面相觑,殿宇内郎桀的声音旋扬回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于凡人皆是如此,更何况诸位乃从人身炼化之厉魂?我总觉得血泉鬼族大费周章的设下这般局来,只为了做个损人不利己的事体终是有可虑处。便往深了推想,血泉鬼族新兴不过百年,虽不知巢穴本处,却也是在江东之地立足。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这江东之地却也是我阒水的立足之处。这般一想,顿时豁然开解。你们的那位鬼相大人打的好主意,是远交近攻的谋划那。先与虻山结盟,大肆宣扬要去攻打西域裂渊鬼国,正可从虻山处借力,最根本的主意,却是要夺我阒水之地,一家在江东做大。你们也相信,只要和阒水开战,虻山一样会不遗余力的支持。又生恐我阒水力量太强,先以驱虎吞狼之计让那锦屏公子公孙复鞅与我等结怨,也知道也鲡妃性情之烈,决忍不下这口气去,必然要寻锦屏苑决战。而公孙复鞅修为通天,阒水若与之战,纵不是倾巢而出,但也将齐聚族中精锐往之,这一着,便算是调虎离山,而你们血泉鬼族则暗渡陈仓,趁我阒水大部而出,你们引部直袭我阒水离宫,务求将鲡妃一举成擒,这样一来,阒水群龙无首,你们就将和阒水全面开战,便是占了先机。好谋算,层层相扣,此计若成,阒水就算不被灭族,但元气大伤,甚至退出江东阒水本境都大有可能。只不过你们千算万算,终是算漏了一点……” 青面赤睛的鬼将喟然一叹:“是的,确实是算漏了一点,我们没有想到阒水新立了一个妖王,竟将鬼相妙计了然于胸,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039章新盟 郎桀没有立时回答,只是傲然一笑:“所谓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鬼相长于算计,却不知我阒水细要,这未免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了。倒是残灵鬼将本就是人间善战之士,可不该犯下这般疏误的。雨灵冰灵二位将军,不知以为然否?” 那青面赤睛的是雨灵鬼将,而那黑面獠牙的正是冰灵鬼将,他们得鬼相暗授机宜,引了本部一千精强鬼卒潜伏在呼风峡临江离宫之侧(也正是因为这千众鬼怪的隐伏,却散发出极重的鬼灵邪祟之气来,尽落在客船上风盈秀的眼中),血泉鬼族都是幽冥之灵,原是要夜晚之间才能尽展法力的,两名鬼将率众潜伏,就是等待天时入夜,便一举发动。怎知猝然遇袭,两名鬼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层层刺骨奇寒的冻气包围,那一千鬼卒早被冻成了一个个僵直不动的冰块,两名鬼将一察觉有异,便立刻运功苦苦支撑,但这冻气之术着实厉害,不一时,也将两名鬼将凝成方方正正的冰块,就此被擒。 现在知道了,这冻气之术正是眼前那阒水圣王郎桀所施,而其又一番侃侃而谈,说话间自有股成竹在胸的威凌之气,不仅将鬼相的奇谋妙计尽数道出,还准确的说出自己的名号,雨灵和冰灵鬼将不禁又对视一眼,心头竟隐隐有些怵然。 鲡妃却在听郎桀说完后,冒出一身冷汗,她这些时日只顾着筹划进击锦屏苑的大计,浑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血泉鬼族在无声无息间已经布下了致命罗网,若非郎桀警醒,料敌于先,只怕鬼族一旦发动起来,自己不是命丧当场就是沦为阶下之囚,连带着阒水一族遭受大损,甚或就此族灭沦丧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鲡妃又惊又怒,鬼族可恼,用心歹毒,抬眼看向雨灵冰灵两名鬼将,眼神中的戾气厉光也越来越盛,身上亦是透出极重的冰寒之气来。 郎桀却又温柔的笑着,轻轻搂住了几待爆发的鲡妃,唤着她的名字,像是体贴入微的情郎一般:“潆汐,别生气。我知道这些时日你操心着锦屏苑的事,心烦意乱的,这事我就没告诉你,免得你分心。不过身为阒水圣王,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大事无碍,而且还能化害为利,也许会成为阒水大兴的最好契机呢。” 郎桀的爱抚使本已惊怒极甚的鲡妃渐渐平静了下来,鲡妃看向郎桀的目光已是盈盈若水,满是喷涌欲出的爱恋炽然,这是个充满魅力的男人,只要和他在一起,她就会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欣悦。 郎桀又微笑着转向两名鬼将,很奇怪,同样的笑容,面对着鲡妃便是柔情款款,可面对着两名鬼将却透着一股雄视桀骜的意味。 “既然你都这么清楚了,我们又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郎桀的笑容令雨灵鬼将觉得很不舒服,当然,说出这般话倒不是他视死如归,强项硬骨,而是以退为进的一种试探,很显然,对方如果真想杀了他们,就不会大费周章的生擒了他们来,还不厌其烦的说了那么多,倒要看看这个阒水圣王打的是什么主意。 “说实话,血泉鬼族新兴百年,就能有这般声势实力,我还是很钦佩的。只是你们那位鬼相却找错了盟友,两强联手,方是天下无敌。”郎桀说话时笑容不变,目光却是灼灼生芒。 “听圣王的意思,不杀我们,是想和我们血泉一族结盟么?”雨灵鬼将虽是冷笑,但言语间也没过多冒犯。 “不错,便是请二位带话回去,阒水与血泉系出同脉,愿捐弃前嫌,互结盟好,共取天下。” 鲡妃目光迷离,只看在郎桀面上,却在听到这话之后略为一怔,又一转念,心知郎桀必有深意,便不开口,只让郎桀交涉下去,隐隐觉得,若是真将阒水大计交由郎桀一力操持,倒也并无不可,如此圣王之称才算名至实归。 雨灵和冰灵快速的交换了一下眼神,这般结盟大事他们做不得主,不过只需他们出声应允传话回去,至少也能保住今日性命不失,可若就这样急急惶惶的开口答应,这急于脱身之像又太过明显,若被这心思缜密的郎桀看出不诚来,只怕徒生祸患,况且血泉鬼族与虻山结盟,是经过鬼相深思熟虑的,现下若与阒水结盟,则必然代表着与虻山反目成仇,似此,未知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这也要问问清楚,回去在鬼相处也好交待。 两下里有了计较,还是雨灵鬼将开口:“阒水欲与我血泉一族结盟,此事我等自然可报之鬼相定夺,还请圣王告之为盟利弊,小将回去一并说与鬼相,也见我等心诚之意。” “好!这话说的明白,我也将其间道理对你们说个通彻,是利是弊,凭君自断。看座!”郎桀伸手示意,两名鬼将身下顿时现出两个软席锦垫来,这举动无疑表明,这是将两名鬼将做使节看待了,而不是先前阶下囚般的下首站立相谈。 两名鬼将心中一宽,对郎桀躬身拱手,投桃报李般说了句:“谢陛下。”当下盘膝坐于垫上,听郎桀继续说下去。 “其一、两相结盟,取决于大势地利。虻山远而阒水近,如此阒水便有了地利,与幽冥血泉比邻而立,若有事时,各通声气,正得其惠。我便问了,若是幽冥血泉遇强敌之袭,是让虻山万里迢迢来援快捷,还是阒水就近即能出手相助便宜呢?” 两名鬼将不住点头的动作已经给了明确的答案,郎桀轻笑:“其二、幽冥血泉以夺取人间天下为要,和阒水大计亦是一般无二,然天下群雄并立,且不说人间诸王颇多降龙伏虎之辈,那灵兽虻山、北境莽族、裂渊鬼国,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单以一族之力欲夺取天下,现下只怕还有未逮,既如此,莫如你我两家共结互助之盟,集两强之力,分而击之,天下谁能当之?” “其三、我先前已经说过了,两强联手,方能天下无敌。阒水虽与血泉比邻,可从无吞并之意,你们不与最强的阒水联手,却与积弱的虻山为盟,岂不是荒诞可笑?” 对于郎桀这个说法,两名鬼将还呈怀疑态度,虻山阒水并立于世,虻山有三俊四灵之杰,更有八万妖众,阒水虽也有鲡妃三怪为尊,但多以水族为属,数量众多却战力不强,只怕还要逊虻山一筹,又何来阒水最强之说?二将不便直陈其非,面上却不自禁露出不大信服的神色来。 郎桀看出二妖心中所想,笑的却更从容了:“此一时彼一时,二位还不知道虻山新遭剧变了吧?那骐骥千里生弑君篡位,才刚刚做了虻山的新王,他不仅剪除了熊罴大力将和鲲鹏翼横卫两大虻山支柱,更是将行将复醒的虻山妖王毒杀,这一来,虻山实力大损,现下正是时局动荡,风雨飘摇之际。” 虻山妖王和大力将翼横卫都死了?二将一惊,这个消息倒是第一次听说,回去要问问鬼相,此事若实,则虻山实力确实大为削弱。 “而我阒水……”郎桀语调突然一扬,“……正是兵强马壮,声威大震之时!且不说魔帝甦醒在即,鲡妃勤政助势,三尊忠勇辅翼,便只现下,在豹隐山锦屏苑,那公孙复鞅冥思为道,天下震怖,可我阒水仅以一部之众,便与他好一场浴血大战,纵是其炳炳仙圣之威,我族亦毫无退缩,此事,二位将军也必然是知晓的了。” 阒水和锦屏苑的大战本就是血泉鬼族移祸江东的阴谋所使,不过公孙复鞅实在太过厉害,在落霞山紫菡院三大鬼将联手,犹然几无还手之力,此事雨灵和冰灵两名鬼将都是亲历,此刻回想,仍是对公孙复鞅的无比神通心悸不已,现在听说阒水只以一部之众与锦屏苑争衡,却不是意料中的精锐尽出,不由有些怀疑。 “怎么?不信?”郎桀一指宫殿之外,大喝一声:“现身!” 突然间,原本空旷的贝阙珠宫之间一下子密密麻麻的无数人影现身,散发出各色光气,对着宫中齐齐参拜:“参见圣王陛下!参见鲡妃娘娘!”声响震耳欲聋,宛如天落奔雷。 雨灵和冰灵鬼将回头远望过去,如果他们还像为人时的模样,此刻必然是脸色发白,饶是如此,心中却也一阵阵的后怕,只以为阒水精锐尽出之下,这临江离宫轻而无备,最多不过百余众防卫,便连鬼相也是这般推想,是以只让他们两个带着本部千数之兵,料来施以突袭,将那鲡妃必是手到擒来。现在看着影影绰绰,人头簇动的情形,这防卫之众怕不有愈万之数?若至夜之时,自己领着区区千鬼突袭,岂不是正撞在枪尖刀锋之上? “自公孙复鞅来过此地,这临江离宫便增加了护卫,不多不少,正是八千之众,是为离宫一部。可惜,那时我不在这里,没能会会那锦屏公子,倒让他好生放肆!”郎桀言下似乎颇有耿耿之意,忽而话锋一转:“那进击锦屏苑之众,却也不过是断海神尊一部,也是八千之数,阒水势大,若此部众,所在多有,二位将军还觉得我是虚言欺诓么?”郎桀一挥手,那殿宇间突然现身而出的众多妖族忽的齐齐隐身,瞬时间没了声息。 两名鬼将暗自点头,心里又信了几分。 “最重要的,是阒水有了我。因为有我在,我可以保证,虻山绝不是阒水的对手。” 郎桀松开了鲡妃的腰肢,向两名鬼将的方向跨了一步,同时双手张开,现出一个自彰的姿势。 两名鬼将不知郎桀要做什么,急忙从锦垫上站起身来,略显惊惶的退了一步。 几乎是一瞬间,整个宫殿中卷起了一股冰凉的寒气,如同深贮地下的冰窖一般,白气一丝一丝的从郎桀身上现出。 冰灵鬼将也是擅长坚冰之道的此中高手,却也抵受不住这种透骨的寒意,忍不住便打了几个寒噤,拉着雨灵鬼将又向后退了几步,这时候,他看到站在他们身后的几个高大的阒水武士也在纷纷向殿外退避,所不同的是,他们脸上没有露出任何畏惧,相反,竟是一种近乎虔诚和崇拜的别样神采。 冰灵鬼将心中一动,转头再看向那郎桀,赫然发现郎桀已然被一层耀眼的白光包围,白光中透出的白气缓缓向前流动,所过之处,立时变为厚厚的冰层。 冰层一直向前凝结,直到两名鬼将退无可退,宫殿中俨然成了晶莹剔透的水晶屋室,就在此时,围绕郎桀的白光募然大盛,晃的两名鬼将几乎睁不开眼来,只能听到一声长长的狼嗥破空而至,伴随着狼嗥,便是一阵强劲的刺骨寒风,寒风刮过,令两名鬼将几乎站立不住,所有被冰封住的地方刹那间寸寸碎裂。 雨灵鬼将和冰灵鬼将勉力睁开眼睛,然后就惊骇的再也闭不上了,他们看见,一只气流蕴成的巨大白狼正从郎桀的背后现出。 第040章鬼相 这……这怎么可能?尽管只是血泉鬼族的厉鬼之身,对于上古流传的五只神兽没有那种近乎膜拜的敬畏,然而此刻,雨灵和冰灵两位鬼将却也感觉到一股寒意从心底泛现,并且很快就遍布了全身,也不知是因为这股极大的冰寒威灵,还是因为看到了这绝不该在妖族之中出现的场景。 上古神兽,决冰寒狼!这样一个妖魔为之闻风丧胆的镇法玄灵,如今却站在当前,成了女妖的入幕之宾,并且,还做了阒水新的圣王。 寒风忽止,冰层尽碎,透骨的凉气倏尔无迹,只有郎桀笑意不绝而又带着一丝孤傲的语声传来:“既见此景,是不是血泉鬼族和我阒水新的结盟之约,很快就能送到我这里了呢?” “愿与圣王结好,同气连枝,共取天下!”雨灵和冰灵再没有犹疑,异口同声地答道。 …… 一只体形丰硕的雄健鹞鹰在昏暗愁惨的嶙峋山石之间掠过,青幽色的磷光鬼火时隐时现,血红的溪流沿着山石汨汨流淌,汇入了山脚下一汪腥臭扑鼻的池水中,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山岩顶端,便是一大片影影绰绰的阴森宫阙,不时能听到女人的呻吟哭喊和凄厉惨叫从宫阙深处传出,这些声音使立在宫阙前的一个金盔金甲的高大身形颇感兴趣,阔口獠牙的脸上露出淫亵的笑意,咕咕哝哝的小声道:“鬼皇当真好福气,天天都有不同的女人宠幸,饿了还能吃……” 他说话的对象是站在身旁的一个银色甲胄装束的高挑女子,那女子不仅一身银亮,便连面庞也现出诡异的银白色,亮晶晶的煞是耀眼,只是她只有一只右眼还发出晶灿的神采,而她的左眼处却是疤痕重结,形成了一个可怖的暗洞。她没有理会那金甲獠牙的调笑,而是用仅剩的右眼恭敬的看向前方。 前方正是山崖尽处,一个瘦削的身影立在突出的山石之上,惨白的头发向后披散,露出了同样惨白色的面容,双眼仿佛骷髅深幽可怖的漆黑骨框,远远的眺望开去。 那雄健的鹞鹰振翅飞来,唧唧的叫了几声,扑愣愣收起翅膀,落在那瘦削身影的肩头。直到鹞鹰落下,才看出它竟然生有三头,一头似乎贴近那瘦削身影的耳边正唧唧说着什么,另外两头却诡异的翻转过来,猩红色的鹰眼紧盯着身后的金甲獠牙和银甲女子。 “鬼相,拿下那里吗?阒水那婆娘捉住了没?”金甲獠牙迫不及待的发问,有些兴奋的搓搓手。 “呵呵呵呵……”瘦削身形的血泉鬼相发出一长串笑声,良久未歇,倒令身后二人有些奇怪,他们也没法从这苦涩阴冷的笑声中判断出鬼相的真意。 “有趣有趣,五圣冰狼再现于世,还做了阒水的圣王?想不到阒水还有这一出,这个五圣冰狼当真不简单,竟完全看破了我的计谋,还想和我们缔结新盟……”鬼相像是在自言自语,却悠悠转过了身来。 “怎么?出了变故不成?雨灵和冰灵未能成事?”银甲女子隐隐约约的从鬼相的话语中听出了什么。 金甲獠牙的却满不在乎的道:“慌甚么!鬼相只要一声令下,各路鬼军皆可发动,我就不信阒水那伙子小妖精能挡得住!” “日灵,速去传令,让火灵所部即刻退回!月灵,你让风灵之军暂停开进!还有,叫瘟灵回来,不必再布瘟施法了!”鬼相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违忤的威严。 金甲獠牙的日灵鬼将和银甲眇目的月灵鬼将同时一怔,今日血泉鬼族大军待动,他们两个作为排名第三第四的两大鬼将便是鬼族大军的主将,专司调动指挥,现在就一直等着暗施奇兵,突袭离宫的雨灵和冰灵鬼将成功的消息传来,便向阒水全境一举发动猛攻,怎知翘首以盼之下,鬼相竟给出了息兵止战的命令。 “是雨灵冰灵被擒了么?不妨事的,只要我们这里大军一动,也抓他们几个有分量的妖精,他们投鼠忌器,不敢把雨灵冰灵怎么样的,等我们大势一成,由不得他们不放出雨灵冰灵来!”日灵鬼将粗着嗓子道,他是判断雨灵冰灵二将突袭失败,被阒水扣而为质。他虽是事事与人相异的性子,但也是久经战阵,这番话倒是说的极有道理。 鬼相现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摇了摇头:“事起转折,情局有变。今日歇兵止战,且图后举。他说的没错,也许我该重新判断下形势了。” 他?他是谁?日灵和月灵当然不知道鬼相口中的他便是那身为决冰寒狼化人却投身妖众之中的阒水圣王郎桀,都很惊诧的寻思着。然而鬼相身为血泉鬼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在地位上都高过几名鬼将,除了血泉鬼皇和类似于一方诸侯的天灵鬼将,余者都是对其俯首帖耳的绝对服从,因此日灵和月灵虽然错愕不解,但还是接受了鬼相的指令。 日灵当先化身一道金光,从宫阙前拔地飞出,月灵也正要飞身前往传令,鬼相却喊住了她:“月灵,近来虻山之地可传来什么消息么?” “这几月走动的少,可未闻虻山有什么新信。” “着手安排,明日我要往虻山一行,倒要看看那千里生是不是真做了虻山新主。” “虻山新主?那骐骥千里生?”月灵鬼将失声道,她和千里生一向交谊不错,可没想到过这看起来斯文有礼又英俊潇洒的千里生会成为虻山新主,他做新主,那虻山妖王呢?那大力将军能容他?月灵鬼将倒是知道些千里生和大力将道异政左的过往,只是长久未通虻山,却不知出了怎样的变故。 “明日,便是你和地灵同随我去,你们两个虻山去的多,熟知那儿的情况……” “地灵上将他……”月灵鬼将语声一滞,现出为难之意。 “怎么了?”鬼相看出月灵鬼将欲言又止的神情。 “地灵上将他不在血泉之中……”地灵鬼将的地位还在月灵鬼将之上,因此月灵鬼将说起来时总有些吞吞吐吐。 鬼相漆黑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晶芒:“本是要与阒水大战,纵是我另眼看顾,不让他行使指挥之责,却也要他坐镇此地,随时待命,他却如何离了血泉之境?” “听说……听说是他为人时的同族后裔与晋室南人正在中原之地大战,他放心不下,便往相看照拂他的后裔族人去了……” “荒唐!”鬼相忍不住喝斥一声,肩头的三头鹞鹰仿佛被感染一般狠狠扑愣着翅膀,唧唧唧的叫个不停,月灵鬼将一低头,没有说话。 似乎也是意识到了自己的一时失态,鬼相定了定神,在肩头的三头鹞鹰平静下来的时候,他的声音也恢复了古井不波的清冷:“人间纷争,杀伐四举,各有损折,我血泉鬼族只管作壁上观,自可坐收渔翁之利,哪有再去看顾照拂的道理?鬼便是鬼,早与凡夫世人再无牵葛,他地灵还当自己是鲜卑的少王爷?荒唐之至!你去!就说鬼皇懿旨,命他速回!” 月灵鬼将躬身领命,行将动身前又是一犹豫:“这……是先唤回地灵,还是先去传令风灵瘟灵他们?” “事有轻重缓急,你是上将,还分不出?倒来问我?”鬼相再不多说,径直向宫阙中走去。 …… 咚咚的战鼓声仿佛在天际轰鸣的闷雷,一连三四个时辰不曾止歇,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潮水一样涌向洛阳城下,飞蝗般划过半空的箭矢发出尖锐的破空之音,直透入人群之中,有的人倒下了,而更多的人却踏着倒下者的尸体,毫不畏缩的鼓勇向前,持续不断的喊杀声已经使每一个人的耳鼓都被震的发麻,他们的眼中,只有那高大雄伟的洛阳城墙。 临冲战车抛射出巨大的石块,呼啸着砸向城头,碎裂的血肉和迸发的尘砺在洛阳城头蕴成了一幕暗红色的气雾,鈎援云梯架在了城墙之侧,密如蚁聚的人群开始向上攀沿,城头浇下滚油沸汤,往往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一个个云梯上的人如同毫无知觉的顽石般重重的向下坠落。后续者继续跟上,扶着兀自烫手的梯脚,却在攀沿到半途之际,又是滚油沸汤兜头洒下,一样嘶号着坠落,如是往复,城下已经躺满了颅开脑穿,肢体变形的尸首。尸首的服色多是楮红色的晋军号坎,而在这些楮红色尸首之中,却也夹杂了不少本应是土黄色燕军服色的尸首,只是都和鲜血混在一处,远远望去,竟是触目惊心的一片赤影连延。 这是桓大司马北伐强攻洛阳的血战,这一仗从破晓日出之时直战到日铺夕时时分,晋军前赴后继,一次次发起山呼海啸般的猛烈攻势,而燕国的鲜卑军士却异乎寻常的顽强,如同在惊涛拍岸中岿然不动的礁石,一次次的击退了晋军的进攻。 然而,礁石终究挡不住骇浪怒涛的反复冲刷,严整的防御在现在显出了疲态,晋军在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之后,终于将鈎援云梯架在了洛阳城头,拉锯往复了几遭,晋军已然爬上了城垣,和燕军展开了近身搏杀。 看到这个情景,桓大司马总算轻轻舒了一口气,先是与燕国铁骑在洛阳城外野战厮杀,击退燕国铁骑之后,却遇上了固守顽抗的铜墙铁壁,但现在终于好了,攻城的军队和对方守城的军队已经肉搏起来,这代表着,守卫城池数量处于极度劣势的燕国军队将无法阻挡数众远远占优的晋国大军,在一番以多打少的惨烈搏杀之后,洛阳城头将毫无悬念的升起大晋的旌帜。 桓大司马此时正立在登高瞭望的耧车之上,一身重装甲胄,在渐渐西向的日头下熠熠生辉,身着掩心甲的公府剑客们如同石雕般一旁侍立。 “娘的,本以为这帮东胡蛮子就是策马野战的本事,想不到守起城来也了得,硬邦邦的老骨头一般,差点啃不动!”年轻的桓冲一脸烟尘血污之色,气咻咻的道,他是桓大司马的幼弟,才不过二十八九岁,今天便是他率领晋国的赤甲武卒打了个漂亮的聚歼战,将一向所向披靡的燕国铁骑一举击溃,本待趁势直下,却不想被这洛阳固若金汤的城防阻住了前进的步伐。桓冲几次冲锋不下,发了牛劲,做了轻兵死士一般就要冲在最前,还是桓大司马生恐他年少气盛,枉送性命,阵前换将,才让他到了这里来。 韩离看着这尸山血海的厮杀之景,倒没有动容,跟随大司马日久,早见惯了枪林箭雨,尸横遍野,他们十三剑客除了保卫大司马,在必要时也有突袭刺杀敌军负隅顽抗的主将之职,不过今天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守卫洛阳的燕国主将到现在还没有露面,而这潮水一般的大军一旦涌入洛阳城中,恐怕那燕国主将非死即擒的下场也已成了定数。韩离收回了注视战场的视线,目光悄悄的看向大司马面上,大司马面容一如既往的坚毅,但是韩离却很清楚,大司马虽然现在看起来神色平静,但内心一定是非常激动的,洛阳是故国旧都,这克还旧都的消息若是传入南国朝野,又将是如何振奋人心的大事?便是朝中许多对大司马北伐的非议也会平息,对于大司马的意义更是非同小可。 所以,当大司马颌下的刚磔微微一动,嘴角止不住的现出一丝笑意来的时候,韩离就知道,洛阳城拿下了! 金铁交击的厮杀声已经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所取代,大司马霍的转身,带的浑身甲胄铿锵作响:“走!进城看看!”径自步下耧车,韩离也是微微一笑,目光和几个护卫剑客对上,莫羽媚和超节豪都是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攻克洛阳,大司马心情大好,他们也一样感同身受。 几个人相视一笑,便即相随而下,就在韩离的前足踏在耧车的梯阶上的时候,募然心中一跳,一股若有若无的阴寒之气从身边掠过。 第041章克还故都 韩离还不算精擅降妖伏魔的法术,他只是在大军出征前,得甘斐传授了几手灵力运转之法,便似内功调息般,韩离每晚依言运法,月余下来,已经觉得玄灵之气大胜从前,对于妖鬼的感应也愈加的敏锐,就像这股突然感受到的隐隐约约的阴寒之气,韩离几乎立刻就可以断定,这是不属于人世的气息。 韩离在耧车的梯阶上蹬蹬几步,行至大半便一跃而下,双足才刚刚及地,警惕的目光就已然扫过四下,伴随着纵跃的风声,竟还有几丝不为人觉的雷电之光咝咝一晃。这是韩离控制灵力还未至收发自如之境,一运力之下,终是溢出了雷鹰之力来。所幸雷电之光一闪即逝,倒没令其他公府剑客看出异样。 “怎么了?惊隼?”紧跟着跃下的莫羽媚对韩离忽然的警觉有些诧异,却也不自禁的将手按在了剑柄之上。 阴寒之气倏尔无存,韩离用心探察一番,却再无行迹可寻,不由暗暗奇怪。难道是今日杀戮甚重,死去之人太多,以致阴魂离乱,才生出这股气息来?他自知玄功未臻化境,伏魔道许多门径还多有不通,既然未生出事来,也只得罢了。于是淡笑着摇摇头,向莫羽媚答道:“没什么,一个恍惚罢了。” 看大司马大步流星,在幕僚和部将的簇拥下昂然向人声鼎沸的洛阳城走去,韩离护卫职责在身,不再耽搁,向另几个公府剑客示意,快步跟上了大司马的队列。 一只褐头白颈的神骏猎隼雎雎叫着,雄健的身形划出一条美妙的弧线,自半空直掠到了韩离肩上,韩离轻抚隼羽,右手有意无意的却又在项间的珍珠项链上一抹。 震耳欲聋的欢呼还在继续,战场上余烟未尽,尸骸错杂,城上城下站满了兴奋的晋军士兵,兀自举着手中兵刃旌帜大声呼喝,数百名衣甲残破,满面血污的燕国士兵垂头负手,在晋军的押解下,从城门内鱼贯而出。 “拿住敌首了!”欢呼声中,一个浑身甲胄的将佐满面喜色的迎上,对着大司马拱手行礼。 大司马认出那将佐是冠军将军陈佑,此次攻打洛阳,正是他继桓冲之后担任前军主将。再看陈佑身边,一个身材极高的青年人被捆缚着,那青年人只上唇留着一抹髭须,耳下穿环,虽是满面污垢,却也掩不住那一股矜傲之色,身上原本名贵的裘衣貂氅此时也是多处破裂,血迹斑斑,显然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搏杀。不过真正吸引大司马目光的,却是这青年人身后一个渊渟岳峙般站立的汉子,那汉子穿着晋军裨将的铠甲,没有着盔,面上一片乌黑,尽是征尘掩蔽,看不出年岁,一双虎目似乎正小心翼翼的收敛威光,可偏偏就是这般低眉顺目的情状,却仍然令人觉得此人威势非凡。 “他便是敌首?”大司马信然一指,嘴角带笑。 “大燕国济北王慕容忠!”被缚的青年人抢先出声,双目炯炯,似乎是对战败被俘很不服气,然后又对着大司马追问一句:“你就是桓温?” “放肆!大司马名讳岂是尔等败囚可直呼之?”大司马身后的参军伏滔立刻出声喝斥。 慕容忠面露轻蔑,冷笑不语,大司马却对伏滔摇摇手:“名姓就是让人喊的,不然取名何用?无妨无妨。”又对慕容忠微笑道:“不错,我就是桓温。” “哈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慕容忠夸张的笑了一声,又恶狠狠地说道。 “愿闻其详。”大司马止住了边上众幕僚方欲作色怒斥的举动,面色没有丝毫改变,还是平静而淡然的直视慕容忠。 慕容忠看着大司马的目光,依稀觉得对方的从容淡定令自己的气势大为削弱,当下把心一横:“世人皆传你桓温用兵如神,天下无敌,我看却不过如此!看你这大军绵连,何止十万?我大燕国镇守洛阳之军不过三千,以三千对十万,仍然阻住你们这许多时辰,果然孱弱晋人,若我手中有精骑一万,便可保你们十万大军寸步难进!” 说这番话的时候,一众幕僚部将的眼中几乎都能喷出火来,年轻气盛的桓冲甚至苍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却被身边的兄长桓豁止住。当真是东胡蛮子,已然是被俘之身,犹然如此凶霸狠恶,却偏偏这慕容忠所言是实,此次攻打洛阳,实是齐集了大司马麾下最为精锐的八万人,可在对敌仅有三千人驻守的洛阳城,晋军仍然付出了近万人伤亡的代价,苦战一日,才惨胜破城,众人有心反唇相讥,却找不出什么有力的理由来。 韩离冷冷盯着跋扈之色尽现于形的慕容忠,他是警跸职司,自然不会轻易开口,忽而心下一动,眼神越过慕容忠,直望向那身后的虎目壮士,他能感觉到,一股极为雄浑嚣荡的气势从那虎目壮士的身上散发开来。 大司马却恍如未觉,即便是慕容忠的咄咄言语也没有使他的面色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道:“胡祸贻害,华夏凄哀,晋人雄心,老幼皆然。纵赴汤蹈刃,志不改,意不移,谈何孱弱?你现为阶下囚,又谈何强兵健勇?竖子之论!” 慕容忠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南方的绺子,便只嘴上的本事!你们等着,大燕国太宰大人立刻就来援军,让你们这些绺子一个个都死……” 那虎目壮士忽然伸手一揽,右手臂膊如铁箍般扼住慕容忠的脖子,慕容忠的狂言妄语戛然而止,身体不住翻腾,却挣扎不开。 “太宰?慕容恪是吧?”桓大司马微微笑道:“久闻其名,正要会一会他。”笑容一敛,看着渐渐翻了白眼的慕容忠:“不过你却看不到了。” 刚要下令,参军郗超急忙凑身上前,小声道:“桓公,此子是东胡王室,既获之,还是留下为质较好,似乎不必急于杀之。” “东胡凶蛮,恶如虎狼,我大晋天师与其势不两立,留什么质?杀之以立威,也可祭奠今日攻城阵亡将士并这百年惨遭胡毒的神州黎民。”大司马声调忽然一扬:“胡贼慕容忠,枭首示众!所擒胡卒,一个不留!告慰我殉身同袍的在天之灵!” “吼!”城上城下又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顷刻间,数百名被俘燕军士兵的头颅在血水喷溅中落下,紧接着又被提着发绺高高的举起,欢呼声更响了。 虎目大汉刚松开臂膊,慕容忠一阵剧烈的咳嗽,已经有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挟住,将他拖到一旁,慕容忠边咳嗽,边怒骂不止,只是现在已经听不出来他骂的是什么了,从短促的音节可知,多半是鲜卑土话。不一时,刀光现,骂声停,士兵提着首级来请大司马验看,大司马扬扬手:“悬于城头,号令三日。” 这一切,一众公府剑客们都似乎很木然的看着,追随大司马征战日久,早看惯了这一幕幕血腥的场景,倒对大司马这略显残忍的杀俘之举没有产生任何悸动,胡人杀汉人,其中惨状只怕还要残忍上百倍千倍,便杀这些战俘又算得什么?况且都是一刀落头,没让他们零碎受苦,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陈佑还在道:“大人斩此敌首,当真大快人心。此敌首好生凶悍,就剩他一人时,还杀了我们好些同袍,幸亏我这麾下裨将奋勇上前,三招之内,将其生擒活捉。”说着,陈佑一指那看不出容貌的虎目大汉。 大司马很感兴趣的看向那虎目大汉:“东胡人弯刀之术实有独到之秘,这慕容忠既是王室出身,刀法定然更有不凡,你却在三招之内败敌擒之,这可比单单杀死他要更高明了。你唤作何名?” “小将沈劲……”虎目大汉恢复了低眉顺目的神情,极为恭敬的向大司马躬身施礼。 “螭,闲暇时考较他一番。”大司马转头对韩离道,韩离明白,这是大司马生了爱才之意,若果这沈劲武艺当真是上上之选,便将他收入公府剑客的行列中,这是极为看顾的提拔了,韩离顿时点头领命:“诺。” 沈劲一怔,还未及说话,左右的幕僚部将已经哄笑起来:“桓公,克还故都,还不快快入城?可耽搁许久了。”桓大司马这才会过意来,故都沦陷数十年,今日是第一次晋室重臣踏足于此,此中意义重大,倒是值得大肆渲染一番。 不必他示意,乖觉的幕僚们已然开始了造势,军中的鼓乐响起,配合着军士们雄壮的呼喊,大司马一身戎装,雄赳赳迈入了洛阳城的城门之中。 数百颗燕国士兵的头颅已经在城墙上悬起,城门上方的,正是慕容忠的首级,黯然无光的双目未瞑,直愣愣的投射向城下,仿佛带着无穷的哀怨,看着浩浩荡荡的晋军队列穿行而过。 …… 天色终于完全黑了下来,易主的洛阳城头已然站满了威严守卫的晋国士兵,嗡嗡的喧嚷声远远的传来,这是大司马为庆贺重回旧都而举行的全城欢宴,整个洛阳城都是一片灯火通明。 庆贺的仪式还在进行,这里对战场的轻扫也在进行之中,惨烈厮杀后的硝烟气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还未消散,负责清理尸首归拢兵器的老兵们早已习惯了这种萧瑟的甚至有些恐怖的气氛,完整的尸首已经直接堆在了木车之上,真正麻烦的,是那些洒落的东一块西一块的散尸,拼不完整,也对不上究竟是谁的,只能仔细的拾掇起来,积在一处。有的老兵嘴里喃喃念叨着,捧起一摊难以分辨形状的肉泥,拢在一起,血淋淋的也置放在车上。 打仗的时候,都杀红了眼,只管刀砍枪搠的狠命杀将过去便是。然而此刻夜空如墨,一片阒静,站在这尸山血海之中,即便是大获全胜也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都是一般的平民子弟,就算是胡汉有别,埋骨异乡的苦楚总是一般无二,老兵们很仔细的又巡查了一番,除了已然干涸的血水,战场上已无尸骸遗落,这才就着火把的光亮,将数十车的尸骸推往不远处的小山冈上,挖坑掩埋。 所不同的是,埋葬晋军尸骨的坟堆前,老兵们立起了一块石碑,以为表记,待王师回朝时再掘出带回故土安葬;至于掩埋燕军尸首的坟堆,则只是隆起的一个土堆为记,设若鲜卑人也有心迁土重葬,总也能看出来的。 “君生竟如此,我生又如何?还酌君雄魄,一饮尽十觞!” 一个须发半百的老卒用苍劲悲遒的嗓音唱着,数百名老兵在石碑前拜了几拜,洒下几坛清酒。这是晋军悼念战死同袍常用的歌词,也是最简单的祭奠仪式。直到老兵们推着吱嘎吱嘎直响的木车渐行渐远之后,歌声仿佛都还在两处坟冢上空回荡。 夜空深霾,暗无星光,在老兵们离开后,原本掌起的火把也随着他们远去,两处坟冢也没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声音响起,就像是夜风拂过山林原野的混音,只有凝神仔细的聆听之下,才发现,这声音赫然也是一曲歌声: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阿干身苦寒,辞我大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歌声中,一抹淡淡幽幽的青光在坟冢前募然显现,一个瘦长的身形盘着双腿,坐在没有石碑的那座坟丘前,一边唱着,一边向坟丘摊手趋拜。这是流传在鲜卑王族中的《阿干之歌》,阿干就是鲜卑语中兄长的意思,本是慕容氏先祖慕容廆对庶兄慕容吐谷浑的追思之曲,数十年以来,渐渐成了慕容部族的悼亡歌。 (按:慕容廆和慕容吐谷浑的过往,本就是一出兄弟阋墙的老戏,历史典故,达者自知,不必作者赘言,故按下不表。) 瘦长身形渐渐止了歌声,忽然悠悠叹了一声,青光映照分明,这是个青灰色面皮,长发披散,颌下无须的英俊少年,一身精致的铠甲散发着幽幽的青光。 第042章鬼忆 “嘻嘻,若不是这歌声飘扬,我几乎都找不着你呢,你这歌是唱什么的?”一个幽幽凄凄的女声忽然从英俊少年的身后传出,在暗夜之中听来,犹为阴森可怖。 英俊少年却连头也没有回,拨开了垂遮半爿脸庞的长发,又缓缓戴上了凤翅盔,站起身来,口中则淡淡地说道:“这是悼亡我们鲜卑勇士的歌。” “便是你的同族子弟吧,你还一直记着,真好。身躯虽朽,厉魂不灭。能够拥有为人时的记忆,总能给这以后无穷无尽的岁月平添很多乐趣。”幽幽凄凄的女声接道。 英俊少年青灰色的脸庞上泛起一个说不清是揶揄还是首肯的淡笑:“如果我没记错,所有残灵九将之中,拥有为人时记忆的,就是我们两个吧。正如我记得我叫慕容衍一样,你不也知道你叫阴悦婵么?” “那也比不得你呀,鲜卑慕容氏的小王爷,煊赫一时的少年将军,而我,却只是个声名不显的柔弱女子罢了。”女声话音未落,倏的一阵银光闪烁,现出一个高挑身形,银甲蔽体的女子来,右目烁烁生光,左目空空眇然,正是月灵鬼将阴悦婵。 英俊少年没有接过话题,而是漫不经意的反问:“怎么?今日对阒水大获全胜了?你也有闲暇到我这里来了?” 阴悦婵媚笑一声:“那可不是,好像是情势有变,奉……奉鬼皇懿旨,特召地灵将军回去。” 慕容衍转头,迎向阴悦婵晶光湛然的右目:“是鬼皇懿旨?还是鬼相大人假托鬼皇之名?” 阴悦婵做了个不出所料的表情,故意将身体凑近慕容衍,笑的更甜了:“什么都瞒不过你,没错,是鬼相唤你回去。” “就是嘛。”慕容衍冷冷避开了阴悦婵的亲近,将身体侧向一旁,“如果鬼相知道,我此来实是奉了鬼皇陛下的命令,我想他就不会假托鬼皇的名义了。” 阴悦婵现出惊讶的表情:“啊?怎么是鬼皇的命令?我们都以为是你自己的主意呢,不然怎么会这般巧法?你是慕容氏的少王爷,偏这里恰是慕容氏的征战之场。” “正因为有这般渊源,鬼皇才特地差遣我至此。” “做什么?”阴悦婵立即追问。 慕容衍却讥诮的看了眼阴悦婵:“九将之中,我列第二,你列第四,我似乎没有必要向你通禀此间缘由吧” “是的,但是我毕竟是替鬼相带话来的,你不回去,总得给我个解释你不回去的理由吧。”阴悦婵露出委屈的神色,一向阴戾残忍的她也只有在比自己绝对强大的人面前才会展现女人家故示柔弱的一面。 “让鬼相自己问鬼皇陛下去!”慕容衍脱口而出。 “难道我就把原话这样带给鬼相?”阴悦婵故意可怜巴巴的道,“会不会显得你不够恭敬?你知道的,鬼相很在乎这个的。而让鬼相亲自去问鬼皇陛下,你也知道,鬼皇长隐深宫,不得传召,任谁也不能进宫谒见,若因此迁延时日,反生出误会来……” 慕容衍这才省悟确有不妥,鬼相这些时日尽在操持对阒水一战的深谋大计,自己得了鬼皇授意后,也没告明鬼相便自行出发,鬼相不明就里再加上自己硬邦邦顶上这一句,似乎有撺掇君相不和之嫌,况且鬼相总揽血泉大小事宜,这件事不对他明言似乎也确实不该。因此慕容衍略一沉吟之后,便点了点头:“也罢,便说于你,请你转告鬼相,地灵要务在身,暂难回返。” “请地灵上将赐告。”阴悦婵戏谑般的欠身笑道。 “晋室桓温,来势汹汹,怀复国一统之志,鬼皇深恐大燕国无力阻挡,若被晋室北伐大成,便不利于我鬼族大计,因此就命我以慕容氏先人的身份,觑机相助,总之是不让桓温成功便是。” “就是这个理由?鬼相好像一直不赞成鬼族多干涉凡人的事务,由得他们征杀作乱去。” “不错,人间大乱,我鬼族方可就中取事。可若晋国当真收复故土,天下三足鼎立之势立转为秦晋相峙,以晋国之强,只怕当真一统天下也未可知。真出现了这样的局面,我鬼族却如何行事?你只管对鬼相说,鬼相心思机敏,一定能揣摩出此中真意。慕容衍皇命在身,恕不奉诏了。” 阴悦婵只沉默了片刻,忽然嘻嘻的笑个不停,只是这种女儿家的神态配上她独余只眼的形貌和亮银色诡异的皮肤,看起来尤为古怪莫名。 慕容衍皱了皱眉,并没有问她为什么发笑,他也知道,阴悦婵一定会忍不住自己说出来的。 果然,阴悦婵笑了半晌,见慕容衍没有搭腔,才渐渐止了笑声,右眼向慕容衍眨了眨:“我替你想到一个好主意,既能完成鬼皇陛下的嘱托,也能很快随我回去同谒鬼相。” 慕容衍嘴角一撇:“如果你的好主意是让我刺杀桓温,那我还是劝你不要往下说了。” 慕容衍竟然一下子就道破了自己的心思,阴悦婵不由一怔,面上得意的笑容转瞬间变的狰狞:“为什么?难道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吗?杀了晋国的北伐主将,便能让晋国的军队不战自乱,而这对于你来说,根本就是举手之劳。如此一来,你也能很快回去了,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第一,阻止晋室北伐并不代表着就要杀掉他们的北伐主将,桓温活着对我们更是大有好处。此人面生七星,碧眼奇骨,擅权乱政,早晚必有废帝自立之行,当彼时,晋国朝内自然更是大乱,对于我们来说岂不是大大的好事?所以,我固然要坏了他的北伐大计,但却要留下他的人来,留着他,等着他给我们带来又一场大乱之局。” 阴悦婵不说话了,她觉得自己浅薄的智谋确实不是全局之才。 “第二,即便要杀桓温,对于我来说,也绝不是举手之劳……” “这又是为何?难道堂堂血泉鬼族的地灵上将还拿不下一个凡夫权臣?”阴悦婵冷笑。 “在今日的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分,我曾欺近桓温,倒不是想杀他,而是想就近看一看这个名倾天下的人物。然而就在那刹那间,他的贴身侍卫中竟然有一位立生感应,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 没错,韩离当时感觉到的那若有若无的阴寒之气,正是地灵鬼将慕容衍行动间不经意的散发出的鬼灵之气,饶是慕容衍术法高深,可这股气息还是被雷鹰化人的韩离敏锐的察觉到了。厉鬼不像妖魔对于上古神兽五圣有一种深深的畏惧,然而五圣化人身具的强大神力终归是难以抵敌的,慕容衍记的很清楚,在落霞山紫菡院,除了强绝当世的公孙复鞅,即便是修为精深的定通,他也丝毫不惧,可偏偏还有一人,那个身具火鸦神力的五圣化人,那个运使云龙宝剑犹如矫龙探爪的神勇剑客,使他竟然不敢正面抵敌。南方火鸦已是如此了得,那么西方雷鹰又岂能是易于之辈?因此一想起韩离纵身跃下泛起的雷电之力,慕容衍便不得不更加的谨慎小心,鬼皇的命令并不是那么好完成的。 “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连你也无法抵敌么?那桓温身边的侍卫是伏魔道中的人物?”阴悦婵不解,按说以慕容衍的本领,即使是伏魔道宗师级的高手,也未必能使他动容。 “司雷疾鹰,这样的五圣化人竟然就在侍卫桓温的剑客之中,我不认为我如果刺杀桓温会是易如反掌之事。”慕容衍淡淡说道,他倒不是畏惧,而是用郑重其事的态度另想办法应对,不过这些就没必要再对阴悦婵明言了。 很奇怪,听到司雷疾鹰的名称时,阴悦婵只是略一惊讶,然而在听到剑客二字时,阴悦婵似乎立刻就来了精神,右眼光芒大盛,高挑的身形挺的笔直,口中重复:“剑客?你说侍卫桓温的,是他府中的那些剑客?” “应该是吧,尽管他们都披着掩心甲,但和寻常的部将军士不同,腰间都挎着制工精美的长剑,身为武艺高强之人的肃杀之气我也能很清楚的感应到。”阴悦婵对桓大司马的剑客竟有如此反应,倒令慕容衍颇感意外。 “里面有没有个女人?棕色的头发,纤细的腰肢,小脸蛋儿可以捏出水的那种?” 慕容衍当时的全副心思都在韩离身上,余者倒不是很注意,此刻听阴悦婵说了,仔细回想一番,依稀记得似乎确是有这么个女子,便点点头:“确有个女人,头发倒是棕色的,其他的可就记不真了。怎么?内中还有你的熟识?” “就是她!那小贱人!”阴悦婵咬牙切齿地说道,伸出亮银色细长的手指在瞎掉的左眼上摩挲了几下,“我失去的这只眼睛就是拜她所赐,她果然在这里。我要让她知道,她仍旧不过是我掌心的小老鼠,漂亮的小老鼠。” “这里的事是我一体承担,我恐怕你很难亲手报仇了,如果她真是你的仇人的话。”慕容衍看出了阴悦婵的想法,就算身为炼魂之体的厉鬼,可女人的本性总是难免冲动行事,就像现在,阴悦婵几乎迫不及待的就想飞身而去,一定是要潜入大司马的行辕,找那个让她瞎了右眼的女人一清旧怨了,慕容衍立刻用清冷的语调阻止道。 “你认为我会不顾一切的去复仇?我没那么蠢。”阴悦婵恚怒的表情立时又化作谄媚的甜笑,“不是因为你在这里,而是我知道,她和乾家的斩魔士也有关系,也许在你没发现的时候,那些可恶的斩魔士就窥伺在侧,等着给你致命一击呢。”在月灵鬼界和甘斐的那次交手令阴悦婵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如果不是侥幸用影魂爪伤及甘斐,使甘斐遭受鬼蛇涎毒,阴悦只怕就要被这个乾家的二弟子立斩当场了,纵然如此,自己仍然瞎了一眼,也被迫将囤积口粮的鬼界太阴城转移到了别处。“况且你也说了,她的同伴之中还有那什么……司雷疾鹰,我不想去触这个霉头。我只是想飞去看看她,可以的话,再给她留下些印记,让她知道,她这只小老鼠又被猫盯上了。” “只要不轻举妄动,打草惊蛇,我随便你怎么做。不过,难道你不急着先回去禀报鬼相大人?”慕容衍和阴悦婵细琐了大半夜,已经不打算将话题再进行下去了,他要做的事还很多。 “飞去看看嘛,用不了多少时间。”阴悦婵幽幽地说道,她现在的神情倒令慕容衍很放心,至少不是急怒攻心,咬牙切齿的模样。所以慕容衍没有说话,再次盘腿,在埋葬鲜卑士兵的坟茔前坐下。 “你好像并不关心我前番所说的阒水情势有变的话?”阴悦婵在离去前,忽然撩拨了一句。 “鬼相大人筹谋划定,自有区处,何需我杞人忧天。”慕容衍闭上眼睛,说了一句套话,也正因为是套话,倒令阴悦婵不好接口。 不过阴悦婵很快又笑了:“情势有变不仅仅是因为我们和阒水之间,而是虻山。”阴悦婵说到最后四个字时故意拉长了语调,看着慕容衍的反应。 慕容衍闭目不语,仿佛根本不为所动。 “听说虻山千里生自立为王,剿除了与其政见相左的大力将和翼横卫。对了,你不是有熟识的姑娘在虻山吗?好像她就是大力将的麾下亲随呢,也不知这场变故有没有受到株连。” 慕容衍霍然睁眼,双目炯炯。 阴悦婵嘻嘻一笑,这番言语与其说是对慕容衍的撩拨,还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调笑,看到对方终于有了反应,阴悦婵目的已达,不等慕容衍说话,身形一闪,一道银光倏然飞去。 天地之间又归于阒然,只留下慕容衍一个,没有血行的身体竟似乎有些微微发热,那是因为他想起了那一裾青青的裙角,那一双盈盈的眼眸,那一翩芊芊的身影。 第043章五老观主 慕容衍自然不会想到,他思慕的灵风此际正坐在豹隐山锦屏苑的正位之旁。公孙复鞅在听将岸叙说了此来详细之后,好一阵欷歔感慨,那鲲鹏翼横卫为北溟三友中的故交,彼时为邪祟蛊惑,修炼了血灵道,自此北溟三友反目成仇,怎知投身虻山千年之后,逝去的竟这般无声无息?而那熊罴大力将虽然素未谋面,却从人类典籍及武道之术中,得窥究极大道,不仅修成了仁和宽恕的心性之境,更自行参悟了冥思道,俨然成为当世堪与公孙复鞅比肩的仙圣大家。公孙复鞅遥思徜徉,隐隐已将大力将引为同道至好,设若大力将亲身至此,锦屏苑自当扫榻以待,再在虹琼飞瀑之前畅饮佳酿,不醉无归,何其畅美哉?然而奸邪毒策,雄奇如大力将者,终是以一己之力殉身卫道,命丧宵小之手,怎不令公孙复鞅感慨万分?再看将岸精勇刚烈,灵风敛辟良纯,烨睛憨直可感,却都是慕枫道中的为善之辈,公孙复鞅爱屋及乌,更是另眼看顾,当下左臂一伸:“我与大力将一道之体,意性相合,堪为神交莫逆。承蒙三位小友不弃,远身来投,那是将复鞅看作了自家人,又并济敌忾,诛杀来犯妖魔,复鞅感激莫名,三位小友自今日始,便是我锦屏苑中人,休戚与共,永不相负!” 锦屏苑的女仙俱各站起,向将岸、灵风和烨睛齐齐施礼,旁观的众多百舸帮好汉们爆出轰雷价喝彩之声,将岸哈哈大笑,不顾伤腿,支撑着站起身来,先向公孙复鞅和傅嬣一拜,再转过身,向众多女仙回礼;灵风是个面冷内热之人,虽然只是淡淡的欠身向众女仙一福,可看到众多女仙发自内心的真挚笑容,她的心中也是暖暖的。 这一晚,在初时悲壮的悼念仪式之后,锦屏苑最终是在欢快热烈的气氛中迎来了东方的晨曦。也就在旭日朝阳的光芒沐洒在整个豹隐山的时分,因征战疲乏和不胜酒力,众多百舸帮好汉倒底还是就地卧躺,呼呼的沉睡过去。整个锦屏苑中一片鼾声如雷,这可是锦屏苑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场景,女仙们掩口偷笑,暗施法术,收拾了满地的杯盏残羹,甚至还有这些人间好汉们在前山草丛里留下的便溺之迹,女仙们也毫不见怪的施法消除了去,便是好汉们呼呼大睡时散发出的扑鼻酒气和汗味脚臭,也没让这些女仙们皱一皱眉,这就是人间的烟火之气,锦屏苑又不是故作高雅的俗见之地,人家拼了命过来救了自己,自己哪有嫌恶这些气息的道理?况且人之为身,免不了吃喝拉撒,本是惯事,无涉污秽,何怪之有? 董瑶靠在池棠的身上,也甜甜的睡着了。池棠毫无睡意,一双手也不知放哪里好,按说值此情景,自己的手应该自然而然的环住董瑶的纤腰才是,可池棠心中郁结,一会儿转到灵风身上,一会儿掠过自己丑怪的面容,竟又陷入了往昔迂腐的愁肠百转之中。 嵇蕤和姬尧倒是睡的很踏实,薛漾一个人发了会愣,然后就像突然想起一样爬起身来,往雅风四姝那里走去,不消说,准是找那蓝裙翩舞去了,无食一看有好戏,忙不迭蹿身跟上,尾巴晃的极为欢实。 刘骥仰面八叉,呼噜一声接着一声,昨晚他喝足了锦屏苑的佳酿,众人之中倒是他第一个躺下,骆祎和陈嵩却不知去了哪里,池棠看着刘骥沉实的睡相,觉得找到了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好办法,忽然间眼角一晃,只见一抹绿色裙裾靠近。 池棠心头狂跳,当下就想站起身来,偏董瑶靠的甚紧,他又不忍推开,没奈何,只得维持着这个姿势,抬头望去。 那抹绿色裙裾却是嘤鸣,正蹑手蹑脚的走来,看到池棠,便扮了个鬼脸,纤指在唇前一竖,笑嘻嘻的做了噤声的手势。 是嘤鸣,池棠心里一阵轻松,却也涌起一丝失望惆怅,都是一般的绿裙束身,他是把她当作她了。不过这嘤鸣这般情状过来,却是为何? 嘤鸣走近刘骥身旁,先蹲下身,就手收拾了放在一旁的空酒碗,听着刘骥鼾声阵阵,又忍不住吃吃发笑,只是强自克制声响,但见嘤鸣削肩不住颤动,十足十小女孩忍声偷笑的情态。看了刘骥半晌,嘤鸣顽心忽起,玉手一翻,也不知什么神通,手上就多了一株细草,嘤鸣咬着下唇,细草便往刘骥鼻孔中探去。 片刻间,一记响亮的喷嚏宣告了鼾声的终止,伴随着嘤鸣银铃般的笑声,刘骥惺忪着睡眼,慢吞吞的支起了上身,待看到嘤鸣恶作剧后大笑却依然俏美的娇靥,刘骥咕哝着道:“个小丫头,别闹别闹,困呢!” “猪一样,呼噜震天响,嘻嘻。”嘤鸣虽然笑着,但看刘骥睡意朦胧,却没有在缠闹下去,很自然的用绢帕揩去了刘骥嘴边的涎水,“睡觉还流口水,腻心死了。” 刘骥才懒得管呢,身子一倒,呼呼又睡着了,嘤鸣这才站起身来,调皮的向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的池棠眨眨眼:“离火鸦圣,你不歇息?” 池棠愣了愣,然后笑着摇摇头:“不困,我看着他们,你自去忙。” “嗯哪,一会儿见,嘻嘻。” 看着嘤鸣轻松的迈开莲步离去,池棠又看了看睡的昏天暗地的刘骥,察觉出了什么,再看看靠在怀中的董瑶,她雪白的脸蛋在晨曦映射下更显得娇美异常,不由心中一动,暗暗骂自己:“池棠啊池棠,别人的欢喜爱恋就是这般自然率性,偏你这许多歪七缠八的乱想,那时候对六师弟说的话用自己身上便不行了,这算是哪一遭?九师妹这般的好女孩儿家,你推三阻四的又是为了哪般?”想到这里,心一横,手一揽,将董瑶搂在臂弯。 便是这当口,董瑶身体动了动,似是觉得很舒服,一直沉睡紧闭的双眼却忽然张开,对着池棠甜甜一笑,樱唇挨近,轻轻在池棠左半边尚算完好的脸上吻了一下。 一瞬间,池棠如遭电噬,原来九师妹一直没有睡着,她敏锐的感知着自己的反应,终于,在自己环手一搂之下给了回应,她一直在等待着,便是这轻轻一吻,也带着如麝如兰的香气,将自己的脸颊泛引得滚烫。 池棠不敢去看伊人火热的双眸,而董瑶在凝视了池棠半晌之后,却终于没有在坚持等待,而是将头一侧,继续靠在池棠的胸膛上,闭上了眼睛。 …… 五老观天清子所说的伏魔道援军是在破晓天明之后仅仅一个时辰便赶到了,这是二十余位身着淡青色袍服的道士,登云踏雾,大见神仙气象,待远远看到了锦屏苑情景之后却又大为惊诧。 天清子和玄瑸子早就从远方传来的气息知晓了来援之旅,立在苑前山道上相候,并在和这二十余位道者会合后,没有惊动正在熟睡的众人,而是直接相引着瞬影移形,径去相见公孙复鞅,因此这些道士前来的情形并没有被池棠看见。 公孙复鞅和傅嬣已经坐在了山后虹琼飞瀑前的峰崖上,这是公孙复鞅每日操琴行歌的所在,只是现在右臂已失,公孙复鞅已再无奏琴之能,只能听着傅嬣叮叮咚咚的轻抚琴弦,自己和声轻唱。 “公子,师兄听闻锦屏苑遭劫,一路急赶,已至此地了。”斑斓光华一闪,现出众道人的身形,天清子迈步当先,直朝公孙复鞅走来。 “啊,道兄倾顾,风尘劳顿,复鞅未曾远迎,失礼失礼。”公孙复鞅急忙站起身来,快步迎上,傅嬣也止住弹奏,盈盈起身。 “说什么失礼,唉,若非公子修为通神,老道此来已是迟了!”天清子身后一个相貌清癯的道人回应道,这道人自称老道,可看他肤色温润,剑眉朗目,三缕掩牙黑髭,最多也不过是四十余岁的模样。 “莫不是天风观主?”公孙复鞅已经认出来人,深深一揖,来者不过寥寥二十余人,若是妖魔未退,这二十余人固是杯水车薪,却也多半难以抵敌众多妖魔,再看这二十余名道人义无反顾的赶至这里,全无惧怯,更可见相救之诚,因此公孙复鞅心中着实感激莫名。 “锦屏公子,久仰大名,你我素来是巴蜀近邻,此来相援分所应当。”那清癯道人稽首还礼,说话间却是不亢不卑。 这清癯道人正是五老观观主天风子,五老观伏魔大宗,天风子身为掌门自是修为非凡,一身深厚玄功,因此相貌看起来倒是极为年轻,漫说是须发灰白的同门师弟天清子,就是和面目清秀的玄瑸子比起来,也似乎比他大不了几岁。 傅嬣也上前见礼,天风子是和她师父紫菡夫人同辈的宗师人物,她自然要以晚辈弟子的身份行礼,天风子却摆摆手:“当不得当不得,你是锦屏公子的夫人,我们各行各的礼,不必按伏魔道论资排辈,话说回来,老道也不喜欢这许多繁文缛节。” 傅嬣知道天风子性情,轻轻一笑,便只福了一福,相引着天风子和公孙复鞅在琴前坐下,又招呼其余道人席地安坐,又吩咐锦屏苑女仙煮茶相待,俨然便是锦屏苑女主人的气象。 那里傅嬣操持待客,这里天风子则快人快语,刚一坐下便切入正题:“昨日锦屏苑遭劫详情我已听我天清子师弟说了,老道当真无能,眼皮子底下,竟让这许多妖魔潜入,差点给锦屏苑带来灭顶之灾。” “这怪不得观主,那些妖魔有备而来,只为复鞅一身,观主未省其机,却是难以防范了。况且,这不是已经把阒水妖魔赶走了么?无妨无妨。”公孙复鞅淡然笑道。 天风子看着公孙复鞅右臂已失,面色憔悴,情知昨日锦屏苑经历的是一场怎样的惨烈搏杀,不禁又是喟然一叹,然后才道:“不说前话了,老道只向公子建言,速离豹隐山,免生后患。” 第044章凝身铸体 天风子这话说的突兀,公孙复鞅不由一怔,还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讶然说道:“嗯?道兄此言何意?强敌已退,公孙复鞅为何要离开此地?” “老道只问公子,锦屏苑立苑千年,从未遭受外敌侵袭,却是何故?”天风子的语速很快,看性情倒是和谦冲清癯的形貌大相径庭。 公孙复鞅略一沉吟:“复鞅闲云野鹤,与世无涉,千年历历,差幸无事……” “然则昨日阒水妖魔来势汹汹,又是何故?”不等公孙复鞅说完,天风子又立刻追问。 公孙复鞅知道天风子的意思,淡淡一笑:“若说昨日妖魔来袭之故,一则是阒水与复鞅有夺书旧恨,二则却也是视复鞅为伏魔道中之敌。复鞅新婚,心爱之人偏偏又是紫菡夫人的高足,也难怪彼等做如是想。不过他们想的没错,血泉鬼谋,阒水妖袭,这一遭遭逼将下来,复鞅自然与彼等势不两立,诛妖除魔,义不容辞。还欲来犯者,复鞅只管接着便是。” 公孙复鞅虽是神情淡然,然而言语间却也有股无畏无惧的傲意,瘦长的身形在晨曦朝霞之下更显得挺拔魁奇。 天风子目视公孙复鞅片刻,忽的捋须一笑,而后面色又是一肃:“公子豪情,老道感佩。这其间的道理倒也说的明白。不错,公子千年避世,如今无论公子本意如何,却都和老道们做了一路之友,妖魔鬼怪将视公子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公子冥思修为,天下无敌,自然不惧。可是需知人间的两句俗话,一是寡不敌众,一是暗箭难防。天清子师弟已对老道言明,昨日一战,公子以无上玄功,耗百年岁月构建的幻罩壁影之术已然被破,怕是短短时日内,再难恢复了吧?” 公孙复鞅点点头:“复鞅当再行施法,年内可复幻罩壁影之大体架构,虽是难现昔时神效,却也堪一用。” “公子也说了,年内可复,终是穷耗时日之术。而锦屏苑若无幻罩壁影之护,只怕敌手偷袭便是大大便利了。我只问公子,若是昨日阒水妖魔不是这般大举强攻,而是暗施潜击偷袭之法,锦屏苑又当如何?” 公孙复鞅想了想,终是慨然一叹:“纵能固守,然猝不及防之下,必也是伤损惨重。” “是也,所以老道说暗箭难防。你这幻罩壁影之术短期内再难施展,若是再来一次如昨日之势的大量妖魔,再用偷袭之法悄然欺近,锦屏苑却如何抵敌?” “昨日大挫,妖魔焉敢复来?” “昨日阒水之敌,不过断海老怪一部,数不过万。阒水妖众总有十万之数,强悍善战者至少也在三万上下,短期内再来一次大举进袭,未必不可能。况且公子昨日虽然大获全胜,但恕老道直言,幻罩壁影已破,那用以防范外敌的诸多举措皆已耗竭,即便是公子本人,也遭断臂残身之厄,这些消息一旦在妖魔之境传开,只要稍有心机者便可看出,此际恰是锦屏苑虚弱之时,纵使阒水新败,心胆已寒,暂不敢复至,然天下妖魔可不止阒水一家,若是血泉鬼族趁虚而入呢?又或者虻山诸妖举军进犯呢?就算伏魔道为此尽数来援,可豹隐山地处偏远,又如何奔走得及?便是老道身在蜀山者,一路紧赶慢赶,却也迟误了时日,若非公子神力,又得高人相助,老道只怕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天风子的话使公孙复鞅陷入沉思,他一向不涉人魔之争,对于自己的冥思神通又不无自负之意,原是没把天下这许多穷凶极恶的妖魔鬼怪放在眼里,但听天风子这话字字真切,却也是将隐患尽数道明。昨日那一场大战,不仅幻罩壁影已失,便是那勇悍刚强,数众广多的蚰蚁蛛螳们也几乎损折殆尽,整个锦屏苑的防卫力量除了那还剩下的四百余女仙,也就是第三峰后两道防线里的五百烈刺蜈蜂可堪一战了,若是真的在短期内再来一次妖魔集群的大举进攻,只怕还真难以应对,尤其自己又断臂身残,纵然仙圣之体可以调理,总也需要时日,况且就算痊愈,那自断的右臂终难复生,比之昔日双臂完好之时所施展的玄功威能,总是大打折扣了。再仔细寻思,这里倒底不是虻山的疆界,兼之虻山新王初立,时局动荡,按说他们应该不会劳师远征,可自己刚刚接纳了虻山的逃犯将岸一行,此事若传到那虻山新王千里骐骥的耳中,很难说他不会以此为由头兴兵进犯;还有那血泉鬼族,更是不可不防。一切恩怨的起源都是由于血泉鬼族的率先发难,公孙复鞅到现在还耿耿于怀,本就打算在大婚之后主动出击,剿除了这伙用心歹毒,狡诈狠恶的厉鬼,若说血泉鬼族利用锦屏苑被大为削弱的机会趁机偷袭,也是大有可能之事。敌众来犯,锦屏苑虽不惧一战,然现在这样的景况,只怕那些情愈姐妹的女仙们都将遭受灭顶之灾,那千年历炼的慕枫之身却都将成了枯朽躯壳,想到这里,公孙复鞅心里又是一阵阵揪紧。 看到公孙复鞅双眉微皱,脸上少有的露出了郑重之色,天风子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并没有开口催促公孙复鞅速下决断。 傅嬣张罗了一阵待客事宜,此际已然坐在公孙复鞅身边,天风子后面所说的话也一字不漏的都听在了耳中。她了解自己的夫君,公孙复鞅看似出尘之仙,实是个至情至性的性子,虽有无上神通,却不擅世间种种鬼蜮伎俩,说白了,多多少少像个不更人事,率性不羁的士子,这许多要窍关节若不经天风子这个伏魔道的前辈耆宿提醒,只怕当真预想不到。现在关窍豁然明朗,他却囿于性情,难以决断。 能屈能伸,再图后举,有什么大不了的?傅嬣知道公孙复鞅心里是有些宁折不弯的傲骨情结作祟,她决定助上他一臂之力,当下轻轻挽起公孙复鞅的左臂,柔声道:“道长所言极是,难道你忍心再看到那许多姐妹们在邪术妖法下悲惨身死?难道你忍心让昨日的惨景再次重现?把阆苑仙葩一般的豹隐山变成尸山血海一样的修罗场?” “嬣卿,你的意思……我们就离开这里?因为畏惧邪魔妖鬼的恶力?”公孙复鞅抬起头,语气中显然有些不甘心。 “离开不是因为畏惧,而是为了保全实力,等锦屏苑渐渐回复了元气,我们再回来,到那时候,任什么妖魔鬼怪前来,我们都不在乎了。鞅,从现在开始,你已不是当年那个悬于世外的大道羽仙了,你需要一段时间,来为和那些敌人们的争斗做出周详的准备。正好,我们的大礼不是刚成么?你便随我一起,回紫菡院,算是紫菡院的夫婿回门,而紫菡院屋舍广多,又都是些女子,你的这些姐妹们一齐到那里暂住些时日,也不尴尬。”傅嬣轻声细语,娓娓相陈,说的极为细致,连公孙复鞅的落脚处都替他想好了,显然,对于天风子的离开之议极为赞成。 天风子闻言笑道:“好一个锦屏苑的夫人,想的倒是周到。老道原意是让公子去老道的积奇山五老观中暂且栖身呢。” 傅嬣欠身:“多谢道长好意,傅嬣是想,五老观清修之所,若一下多了那么多女子外客,怕是扰了道门清静,这却不便了。” “也是,这一节老道却是未曾想到,这锦屏苑都是女子,到了老道那里,只怕我那些徒子徒孙未必便把持得住,哈哈。”天风子虽是开玩笑,可坐在四周的五老观年轻一辈的弟子们却都红了脸。 “你二位一唱一和,那是拿准了复鞅不得不从啊。”公孙复鞅见傅嬣说的在理,又不忍拂天风子的好意,也就顺水推舟的下了决断,决断既下,更是神情一松,出口笑道。 “早晚还回来,就当是和新娘子一起出去散散心,老道就不和尊夫人争了,哈哈。” “观主替复鞅想的周全,复鞅拜谢,既是决议已定,此事宜早不宜迟,观主和诸位道友且宽坐,少时锦屏苑奉上早膳,聊以果腹。复鞅这便通传全苑,争取午间便出发。” “甚好,公子不必管老道一众,自去操持,老道也不拘礼,一切随意便了。”天风子性情极为爽利,袍袖伸拂,向公孙复鞅挥了挥,然后自顾自闭目入定,想是参炼玄功去了。 公孙复鞅很是欣赏天风子自在洒脱的做派,也不再多礼,对傅嬣交待几句,便起身移形而去,全苑离山远行,这也是锦屏苑千年来的第一遭,这般情形下,先得等满山酣睡的百舸帮好汉醒来,然后还要礼送往到嘉宾,最后才是举众离开,可有得忙呢。 公孙复鞅才离去不久,傅嬣正在张罗早膳饭食,天风子双眼却忽然睁开,嘴角微笑,转头对身后的天清子道:“听你说昨日南离火鸦化人大显神威,老道倒是很向往,你且领我去看看,那火鸦化人现在何处。” …… 公孙复鞅移形的五彩光芒掠过山苑背后,光芒倏的一转,又在山苑背后现出身形,这里还有一层朦胧白雾汇成的身形,似乎正抱腿坐着,却不正是晓佩姑娘? “这一夜,你便形影相吊般的独处一隅?是落落神伤?还是郁郁寡欢?”公孙复鞅的声音很轻柔。 晓佩这一夜一直抱腿枯坐,心思百转,既是为壮烈战死的锦屏苑女仙们哀悼,却也不无气苦薛漾的黯然,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对自己的魂灵之身产生了些微的怨怼,她发现自己是多么渴望回到过去,过去那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凡人女子的时候。 灵魂的虚无飘渺就像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微风,比如这漫长的一夜,他们……他们就没发现,自己的身影根本没有出现吗?没有人问,没有人说,更没有人来费心找寻她,晓佩在拂晓的时候,痛苦的想到,却全然没有顾及其实是自己先悄然隐身的。 然而现在,锦屏苑的主人却出现在了眼前,并且还用这样关怀的语气垂问,晓佩心中募然升起一股暖意。她站起身,并没有回应公孙复鞅的话,而是仔细的看着公孙复鞅右边那束空荡荡的衣袖,然后关切地问道:“疼吗?” “早就不疼了。”公孙复鞅微笑着,他看着晓佩,就像是最慈爱的兄长看着自己的小妹妹,“我记得你不是那么不合群的性子,昨晚的悼亡仪式和庆功之宴都没看到你的身影。” 终是有人还记着我的,晓佩有些欣悦的想着,脸上却仍然是落寞的神情:“昨夜是对逝去者的无尽哀思,我想大家是不愿意看到一个没有形体的魂灵的,那只会让大家联想到死亡。所以我便独身一个转到这里来,缅怀那些死去的人。” “毫无必要的自怨自艾,你想的太多了,事实上,你只是在为自己晦暗不快的心事找一个合理的借口而已。”公孙复鞅笑道,“这不像你,那个我第一眼看到,就觉得活泼伶俐的晓佩小友。” 晓佩勉强笑了笑,立刻转移了话题:“你的伤没大碍了?你这样的修为,手会再长出来么?” “不会了,是我自己斫下了自己的手臂,这好比是一个与我相当的敌人给我带来的重创,我又没有章鱼的能耐,断肢不可复长。”公孙复鞅语调忽然一转,“不过你不一样,你本来的身体早已消亡,但你的灵能牵引气流形成一个虚渺的身体,这是由你生前的记忆所构成的形象。而我正好会一种法术,可以把这种灵能之体赋予骨血肤发,真正再生一个身体。这种法术叫做——凝身铸体。” 晓佩心中狂震,她想起了几天前和公孙复鞅的交谈,她本以为这只是锦屏公子对她的一句宽慰之语。 “还记得吗?我说过,待我大婚之后,会给你一个身体,一个可以去爱,可以被爱的身体。”公孙复鞅悠悠道,举起了左手,左手泛出五色光芒,瞬间笼罩了晓佩朦幻的全身。 第045章迁离 日头过了中天,池棠才在一片嘈杂声中倏然惊醒,他满怀心事,思绪百转,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昏昏沉沉的睡去的。此刻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原先依偎在臂弯中的董瑶未知去向,身上却盖着一铺灰色斗篷,料想多半也是出自董瑶关爱的手笔。池棠抬眼张望,便看到董瑶和姬尧站在一处,满脸笑意,无食立在他们身前,正眉飞色舞的说着什么。说来也怪,董瑶明明是全神贯注的在听无食说话的,可池棠眼神刚投射过去的时候,董瑶便如有感应般的秋波一转,看着池棠,甜甜一笑:“师兄,醒啦?” “池师兄,嘿嘿。”姬尧也立时招呼道。 池棠应了声,揉了揉眼睛,微笑着起身道:“迷迷糊糊的,竟然倒睡着了。说什么呢?这般高兴?” “嘻嘻,还能是什么?大黄在说六师兄傻乎乎的模样呢。”董瑶大大方方的迎了上来,伸手相执。 池棠心中一颤,待见董瑶此举再是自然不过,自己却诸多徊恻肚肠,分明落下个愚拙做作的情状来,便立时抛却了杂念,顺着董瑶的相执之手,将柔荑握在粗大的手掌之中。 这一切只不过刹那间,然此情此景分明却似是久已相稔的亲密爱侣般,自然的甚至没令姬尧和无食现出讶异惊叹的表情,无食眉头一挑,狗嘴大开,继续口沫横飞的叙述下去。 原来薛漾自初晨之时离开,便一直跟在了那蓝裙翩舞的左右,有心多做叙谈,攀络示好,翩舞姑娘倒是不拒,可她是慕枫得道,虽是对薛漾颇具感激之情,但对于男女情愫之事却还不甚了了,薛漾的殷殷热意之下,反倒有些无从应对,只霞蒸雾罩的绯红了双颊。偏薛漾也是个动了真情便手足无措的,好容易鼓足勇气而来,却全无往常睿智机巧的手段,左右不过是说些不好笑的笑话,腻乎乎嘘寒问暖的关切,倒把另三位雅风姝女看的偷笑不已。无食一直贼兮兮的暗窥在侧,把这一遭尽看在眼里,几乎笑的憋不住屁,一俟董瑶他们醒来,便忙不迭奔返而回,绘声绘色的描述起薛漾的丑态来。 这便是那日自己在落玉净池中和薛漾所语的效果吧,薛漾倒还真是听在耳中了,可惜,多少有些弄巧成拙,越发的不自然起来,罢了罢了,还是祈祷这位可爱的六师弟好运吧。池棠暗暗想道,也不自禁的觉得好笑。 周遭的嘈杂声越来越大,池棠顾不得继续说笑,举目四顾,只见到众多百舸帮好汉都已起身,结束停当,正在整列操排。而锦屏苑女仙的身影则不停的在苑中穿梭,或是收拢织机,或是从草庐中取出日用物事,一派忙忙碌碌的情形,倒像是要出远门的光景。 “才传了消息来,好像是锦屏公子要举众迁离此处,这些女仙们正忙着收拾呢。”董瑶见池棠一脸惑色,便出声解释道。 大婚才成,驱妖方捷,怎生却要迁离本境?池棠先是一怔,略一寻思,便推敲出其中关节来,不由点头暗许,锦屏公子胜而不骄,审时度势,举众迁离以全锦屏苑倒不失为一条上策,虽然他是冥思得道的超卓仙圣,然而毕竟已断一臂,兼且锦屏苑伤损亦颇重,若是再来一次如昨日般的妖魔进袭,确实大有危患,正该暂离,总要休养生息恢复了元气再说。只是,这锦屏苑数百之众,却又将迁离何处? “哦,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曾有个道……”董瑶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因为她看见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正洋溢着霞光荡漾的灿笑,款款的向这里走来。 无食眼一直,狗嘴大张着忘了关上,一溜口水滴滴的淌下。 “小女子见过乾家诸位英雄。”白衣女子在众人面前停下,敛衽一福。 池棠有些诧异,听这说话口音倒似乎有些熟悉,再看这白衣女子,风髻露鬓肌如温玉,眸含春水清波流盼,折纤腰以莲步,呈皓腕于轻纱,笑吟吟微启朱唇,眉目间似乎也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是谁来,只知道是个沉鱼落雁的绝色佳人儿,然则,此等花容月貌,又岂有睹之或忘的道理? 池棠摊手还礼,同时脑中却在思索究竟是在哪里见过此女子来,而董瑶则直视着那女子,或许美貌的女子之间更有一种诉之难休的别样情怀,况且是在心爱男子面前出现的绝色女子,董瑶只是微微眯起眼睛,显现的神情既有些赞羡却也不无紧张。 “认不出来了?池大哥?”白衣女子见池棠一脸茫然,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 “你是……啊?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你不是……”池棠从白衣女子说话的神态中认出了对方是谁,大惊之下竟有些语无伦次。 “娘妈皮的,你是那鬼美女!你怎么会……怎么会……”无食也认出来了,嘴巴张的更大了。 “正是我,我是晓佩!嘻嘻,怎么样?我又有人身啦!”晓佩欢快的笑出了声,像舞蹈般在他们面前悠然转了个圈,“是锦屏公子施法为我弄的,说是什么……凝身铸体之术,依着我的五官形貌,生生的替我化出一个身体来,我现在和过去活着的时候又是相同的模样啦!不,应该是更美,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是公子仙法铸就的身体发肤,最是完美,我没有了过去脸上生出的痘啊斑啊什么的,便是血行精神,也比过去健旺了许多,嘻嘻。” 女孩家总是爱美的,晓佩再获人身,欣喜之下便是语声叨叨,说不尽的畅快之意。 “还有此等奇术?哈哈,那你便是再世为人了吗?”从震惊中回转的池棠笑道,也很替这个身世凄惨的女孩高兴。 “我……应该是人了吧……因为我发现我已经不能飞了,而且,捏捏自己,我也会觉得痛。”晓佩真的捏了捏自己的玉臂,然后轻轻哎哟一声,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快乐笑容。 “锦屏公子当真是了不起。那你将来准备怎么办?你现在这样子,回去和那风姑娘再重操旧业怕是很难了。”池棠受晓佩欢乐的情绪感染,也开起了玩笑。 晓佩偏着头想了一想,忽然道:“哎,她不是说要加入你们乾家的吗?我就跟她一起咯。”说着,眼神四下里盈盈一转,微微透出一丝失望之意,“那个家伙呢?我去让他看看,瞧他认不认得出我。” 晓佩口中的那个家伙,毫无疑问便是指薛漾了,无食立时喊了起来:“你问小黑脸啊,嘿嘿,他在……” “六师兄正好外出片刻,少时即回,晓佩姐姐在这里等一会儿,我想问问晓佩姐姐这再有人身是什么感觉呢。”姬尧忽然接口,面上可爱的笑容仿佛满是好奇。 尽管姬尧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可这突兀的接口却令池棠和董瑶同时一愣,无食就更是奇怪了,少主这番话可有问题那,那小黑脸不是忙着向人家姑娘献殷勤吗?这般趣闻自己才说过,现在说将出来也让这鬼美女一起笑笑,可多好的事? 姬尧眼光在无食面上悄悄一掠,暗暗示意,晓佩却浑然无觉,笑吟吟的道:“你想知道?我说给你听。” 池棠略一思索,猛的恍然大悟。这一路上晓佩相随的种种过往登时豁然开解,蠢蠢蠢,自己怎么一直没看出来?晓佩和自己在一起那是对兄长般的敬爱之情,可是和六师弟薛漾在一起那嬉笑舒悦,不羁于形的情态,分明就是垂慕亲密之意,自己总以为晓佩是魂灵虚幻之身,一直没有往那上面想过。还是小师弟姬尧得灵泽上人传授,谙晓玄机,看出其中蹊跷,难怪阻止无食说薛漾追求翩舞之事,原是不忍让晓佩姑娘神伤。 池棠一旦想明白,也立刻装出饶有兴味的样子,听着晓佩对姬尧絮絮相述,同时轻轻握了握董瑶的手,在她愕然而视之时,悄悄附耳过去低言道:“在晓佩面前,别提六师弟和翩舞的事。” 董瑶先一怔,很快显出恍然的神色来,会意的点点头,同时心中一轻,却原来这绝色佳人相中的是六师兄,原先略微的紧张敌意倏尔消散,面对晓佩的神态又恢复自然。 …… 将过日昳未时的时分,满山忙碌的女仙们总算告一段落,公孙复鞅和傅嬣在彩帷红幕的喜台上现身而出,运用玄功送出的声音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五老观天风子道长建言,锦屏苑已成妖魔众矢之的,宜暂避锋芒,故而复鞅今日将率锦屏苑全众暂离此间,待复鞅回复伤体,养成气力,自当再回豹隐山。复鞅再谢诸位相救之情,肝胆相照,永为休戚。今日一别,自有再会之日。”公孙复鞅躬身,用仅存的左臂伸出为揖。 百舸帮好汉们用雄浑的呼声以表回应,伏魔道的几位则俱都拱手还礼,童四海立时接口道:“锦屏苑昨日苦战,正当缓上一缓,公子只管静养便是。” 池棠原本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的瞥向立在喜台边的三位虻山精灵,看那灵风绿影芊芊,巧身俏立,心中正怅然徜徉之际,忽听公孙复鞅说到五老观天风子,不由一奇,五老观不是天清子和玄瑸子两位道长在此么?如何说到天风子了?眼神不禁在人丛中找寻天清子众人,终于在喜台侧边的空地上,看到了二十余位淡青色道袍的道人盘腿而坐。 都是五老观中的道人么?几时来了这许多?池棠本不知清晨五老观后援到来,此刻不由微感诧异,再仔细看去时,便发现一众道人之中,只有一个剑眉朗目的清癯道人盘坐最前,便是那须发半白的天清子也位列其后,深谙排序之道的池棠更是大奇,看这情景,难道这清癯道人尊位辈分比天清子还要高?池棠还不知道的是,其实在早上自己沉沉睡去的时候,天风子已由天清子领着过来意欲相见了,只是看池棠沉睡,天风子性情恢廓,既不见怪也不忍喊醒池棠,只微笑着看了看池棠形貌,颌首而去。此事董瑶倒是知道,本待告之池棠的,却恰好被晓佩的突然到来而打断,如此一来,这话题便没有再继续。 “请问公子,暂离豹隐山,欲往何处?”嵇蕤忽然发问,整个早上他都在踏勘豹隐山地势,并没有和池棠他们在一起,此时亦是在靠近喜台之处说话,薛漾便站在他身边。 公孙复鞅面现笑容,转头看着身边的傅嬣:“既是紫菡院的女婿,自然是去落霞山。说不得,只能搅扰紫菡夫人了。”傅嬣亦是温柔一笑,将娇躯轻轻捱近。 “请恕嵇蕤直言,依人伦之礼,公子前往落霞山紫菡院,原是理所应当。然而公子此次迁离,最终还是要调养伤体,尽复玄力为要。如公子冥思得道者,非玄灵清绝之境极难回复,纵然以神功调息,却也不无迁延时日之虞。” 公孙复鞅闻言,表情略一怔愣,迁离所托之所原本天风子是想安排在自己的积奇山五老观的,还是傅嬣的一番入情入理的言谈使地点最终定在了紫菡院,可此际听嵇蕤一言,所说也大有道理,如果说调养伤体,再施修行,那么如紫菡院这般适合伏魔道女子修行的地方恐怕就不大适合自己了。 嵇蕤笑道:“既然公子做出了迁离的决断,又是我伏魔道中的挚友同好,也不必见外。普天之下,最适合公子调养修行的所在只有三处。一为公子的得道之地,北溟天池。然北溟天池地处偏远,玄异众多,锦屏苑全众迁离,只怕多有不便;二为关中不休山,鹤羽门总门所在,那里虚空存境,可堪调胹。然鹤羽门力拒虻山,纷争不断,虽有道法清奇之玄,却无静心养气之境,况且公子所众多为女子,此亦为不便;三位我乾家本院修玄谷,地境广袤,多有参悟玄机之士深隐其中,更是虚空存境,与世无涉之所。” 说到这里,嵇蕤向公孙复鞅用乾家最郑重的礼节摊手躬身:“嵇蕤代乾家家尊相邀,请锦屏公子并全苑圣灵,往乾家修玄谷暂栖尊体。” 第046章阒水新尊 在嵇蕤一提起乾家本院修玄谷的时候,池棠便想起了昔日在修玄谷中测灵之试的过往,尤其是和那莽族战神棘楚的好一场大战,直令自己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嘴角不由泛起淡笑。觉得嵇蕤这一提议虽稍显突兀,却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不知那公孙复鞅和棘楚相会,又当是怎样的情景。 姬尧却已经笑了出来:“这般倒好,伯父来我们乾家居憩,我也能时常请益。” “大师兄不在呢,四师兄能做主?”董瑶却想到了另一个方面,不无担忧的道。 池棠没有说话,董瑶说的在理。乾家家尊,自己素未谋面的那个名义上的师父乾道元一向不在乾家本院,本院中便是大弟子乾冲代行家尊之责,此等大事若无乾冲首肯,嵇蕤如此贸然邀请似乎确有不妥处,尽管以乾冲的淑钧性情必也会同意,然而终归于理节之序上不符。不过池棠也很了解这几个乾家的师弟们,尤其是嵇蕤和薛漾,自董府相识,一路同行日久,若论处事沉稳缜密,这嵇蕤便是第一人选,今番代家尊相邀锦屏公子,定有深意,绝不会是冒失仓促的唐突之举。 公孙复鞅却是好一阵沉吟不语,思忖良久,又目视傅嬣,意示询问。 傅嬣微微笑道:“嵇师兄所语,倒是字字切中肯綮。若说是调养将息,以待后举,确是那乾家修玄谷对夫君最有裨益,只是这般举众而去,多有叨扰,反累了人家,但凭夫君做主便是。”这样一说,却也是并不反对。 “说什么叨扰相累?我们这些时日为锦屏苑上宾,每日里公子美酒美食相待,言必伴,行必随,这算不算我们叨扰相累?这般太见外了不是?公子只管来,乾家好客,千年豪风,只会加倍的欢喜。”薛漾说话了,只要不牵涉翩舞,他便是口才便给。当然,公孙复鞅若真往乾家栖身,于他和翩舞的相处更是大大提供了便利,其中关窍,不言而喻。所以在薛漾这番话说完后,依依嘤鸣几个顿时笑出了声,佼人悄悄碰了碰身边的翩舞,翩舞红着脸,只不作声。 公孙复鞅终于点头:“既如此,复鞅便只能搅扰贵门了。” 无食汪的一声欢呼,池棠和董瑶姬尧也都笑了起来,锦屏公子前往乾家,这在伏魔道中将是何等荣耀的大事?便是一旁的晓佩也在转念:“总之风家妹子也是要往这乾家一行的,我便跟着大队先去乾家候着,却也是名正言顺。况且看这乾家的子弟都是良善之辈,便让风家妹子真入了乾家,又有何不可?” 公孙复鞅续道:“既做此议,便是这般,依依,你领锦屏苑数众先行前往乾家,安顿好,万莫给乾家添什么麻烦,我呢,先和嬣卿一起往落霞山一行,拜谒紫菡夫人,一谢看顾之情,总之尽了礼数,再往乾家本院,一会乾门高士。” 嵇蕤躬身笑道:“悉听尊命。” “甚好,伏魔道一体同声,乾家有此高义,自是同道之福。”喜台旁一直盘坐的清癯道人忽然起身道。 嵇蕤一惊,急以晚辈弟子的礼节参见:“乾家弟子嵇蕤,见过天风子前辈。”薛漾也依样躬身。 果然是五老观观主天风子?池棠自入蜀地,便一直对这位伏魔道宗师心向神往之,现在得见,顾不得相距甚远,也是昂声见礼:“乾家弟子池棠,见过天风子前辈。”他这么一做,身边的董瑶姬尧自然也齐齐施礼。 天风子哈哈一笑,清澈的眼神从嵇蕤薛漾处直扫过池棠身上:“好好好,乾家高手频出,伏魔道大幸也,老道心里甚慰,几时见了道元可得好好与他叙谈一番,却从哪里收了这许多了得的弟子来。” 寒暄逊谢一番,总是将锦屏苑去向做了定论。事不宜迟,嵇蕤和薛漾一商量,由薛漾跟随众多锦屏苑女仙出发,先往望月谷乾家庄,开启虚空存境之地,接引着众多女仙往修玄谷中去安身,而嵇蕤则直去大师兄乾冲处禀明此事,他知道乾冲不在本院中,而是去鄱阳湖边接应二师兄甘斐去了,甘斐孤身犯险,只身入阒水妖穴,也不知情势如何,心下好生挂念,正好一并探闻。 正因这般思量,却又要有借重锦屏苑女仙之处。乾家子弟斩魔术法高明,日行千里之术却不擅长,若要今日便禀明细情,却丝毫延误不得。于是得公孙复鞅首肯,由雅风四姝中最擅飞行的嘤鸣领嵇蕤疾速而去,争取在几个时辰之内便寻到乾家大弟子乾冲;而另一路则由薛漾引路,几个女仙故意让翩舞带着薛漾先往望月谷照应,且容依依领着剩下女仙们徐徐跟上,说是徐徐,实则当日之内也必能赶到,这是想到薛漾的一片渴慕之情,女仙们给了这个薛漾和翩舞独处的机会,到末了,薛漾和翩舞都红着脸,面上是勉为其难实为正中下怀的携手飞行远去。 大家是一般心思,池棠和董瑶姬尧自然不会搅了薛漾这难得的机会,恰好百舸帮骆祎来邀,要与负剑士并绝煞铁枪一路同行而回,池棠顺水推舟的答应了,况且这一路与骆祎、陈嵩再多盘桓契叙,却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董瑶不愿远离师兄,自是要左右相随,姬尧与师兄师姐颇多亲近,也是要坐百舸帮的船回去,无食又岂甘人后?当仁不让,雄赳赳号称,娘妈皮的再坐一遭船,若果与路得食些美味江鲜,更是好上加好,还是骆祎哈哈一笑:“江鲜时令未至,无食兄弟想吃鲜鱼倒是无妨,管够。” 无食眉开眼笑:“如此最好,可有劳帮主好汉啦。” 池棠大奇,悄悄问无食:“狗儿也爱吃鱼?” “娘妈皮的,还不是成全那小黑脸?我这不是找个由头呆船上嘛?”无食龇牙咧嘴的,在看到晓佩靠近前,小声的道,“个小黑脸,真他娘好艳福!” 分派停当,公孙复鞅和傅嬣并十位锦屏苑女弟子一起,这便施展御气凌风术,直往落霞山紫菡院而去;而天风子和一众五老观门人则即刻告辞,就近返回积奇山五老观;邝雄和童四海跟随池棠,也坐百舸帮的船,沿长江水路返回;况三没说什么话,闷闷的朝众人一揖手,忽的一晃身,顿时踪迹不见,必是借地行之术归遁去也。 池棠看着况三离开,心内多少有些复杂的情感,他与况三素不相得,对这个地绝门门主也没什么好感,偏偏就是昨日,面对阒水绝浪老怪,两人捐弃前嫌,各救一次,倒令他颇生感慨,不过这况三自大战之后,就是落落寡合的独处一隅,便一夜痛饮也只是自吃的醉饱闷声闷气的睡着,醒来后径自离开,和众人显得格格不入。当真奇怪,如此性情的人却又怎么会来锦屏公子处作为观礼嘉宾的? 日头渐渐西沉,分离的场面没有过多的繁文缛节,礼貌的道别之后,锦屏苑女仙在黄裙依依的带领下,倏的一晃身,早化为各色光焰远远飞去;天风子拂尘一扫,一团五色光幕笼罩住五老观众人,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百舸帮好汉则井然有序的步往停靠在浅湾边的劲舸舟帆。 池棠和董瑶姬尧几个上的是骆祎的主船,池棠前脚刚刚踏上舢板,眼角光影一动,竟是将岸盘着腿,身后跟着灵风烨睛,对着骆祎陈嵩和池棠笑嘻嘻一拱手:“叨扰则个,一路同行,再叙契阔。” “求之不得,里舱浅酌。”骆祎当即表示欢迎。 池棠偷睨灵风一眼,见她俏生生的直立着,似是凝思出神,站在船头一动不动,任由江风牵起绿裙一角,荡悠悠的随风飘摆。 沁入鼻中的芬芳体香提醒着池棠,那是师妹董瑶在身边亲密相伴,池棠心中一凛,止住万般思绪,耳中只听到百舸帮舵手高亢的号子传来:“扬帆,起锚!哟嗬嗬!” …… 白光灼灼,蕴成了一团光球,而光球之中,却是一身裂纹金甲的断海神尊,此际闭目无觉,沉沉昏迷,全无了出发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捷影单膝半跪,毕恭毕敬的立身于这团光球之侧,听着鲡妃冷若寒霜的声音传来:“也就是说,我阒水两大神尊一死一重伤,隐踪猎魔命丧当场,踏浪七英也只得你一身幸存,还饶上了四千之众,却只换回公孙复鞅一只手?” “是整整一条手臂……”捷影苦笑着解释,“……而且也消灭了锦屏苑数以千计的妖仙精灵……” “我不管那些无名小卒!我只知道你们惨败而归,却只给豹隐山锦屏苑带来微不足道的损失!” 这样的损失绝不是微不足道,再来一次这般的损失,公孙复鞅一样经受不起。捷影在心里说道,不过却很明智的没有发出片言只语。无论是人是妖,只要是女性,那就别在她盛怒的时候试图和她理论,尤其是她的权力和实力都远远高于你的时候,哪怕你掌握着真理,在她的眼中,此刻也和狗屁差不离了。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尊严之战?这就是你们承担着中兴阒水一族重任,而发起的攻击?深海中的浮藻都不会像你们这样!你们这群废物!让虻山和血泉看着我们的笑话!讥讽我们的软弱无能!”鲡妃少有的大发雷霆,美丽的脸上现出一股戾气,而她的身边则坐着那个号称为阒水圣王,但实则是她面首男宠的男人,只是微微笑着,并不说话。 深海中无知无识的浮藻不会取下公孙复鞅的一条臂膀,也不会消灭那许多的锦屏苑妖灵……捷影这样想道,却诚惶诚恐的一低头:“小妖无能,请娘娘治罪。差幸大部得归,根本元气未伤。” “什么大部得归?什么根本元气未伤?你这是请罪?分明就是……”鲡妃越说越是来气,霍然站起身来。 “潆汐!”郎桀忽然发声,阻止了鲡妃的继续叱喝,“不要大动肝火,你这些时日累了乏了,心里又难过,毕竟自己的亲弟弟殉身此役,难免急火攻心,对修灵之道可大为有害。你且去内厢好好歇息,这些事情,交给我处理吧。” 郎桀温柔的拉起鲡妃的双手,轻轻吻在她的唇上,宛如春风吹拂的笑容瞬间就瓦解了鲡妃的勃勃怒意,长长舒了口气:“看见他们就来气,也罢,便劳你处置,断断不可轻饶!” “我知道。”郎桀笑着,眼神一转,示意鲡妃身后的布努莎搀扶着她,离座入内。 鲡妃离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捷影低头半跪,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耳中听着这位阒水新立的圣王衣袂轻响,仿佛是站起身走近了自己,他从没和这位圣王真正打过交道,心下不由有些忐忑。 “伟大的胜利,不是吗?”直等鲡妃的脚步声消去,郎桀的声音才忽然响起。 捷影心中一动,抬眼看去,目光迎上的却是冰冷而闪着狡黠光芒的烁烁眼眸,确定不是故说反话的讥讽,捷影便轻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是伟大的胜利……” “不,即便是事实,这仍是伟大的胜利!数千年来,锦屏公子自负天下无敌,然而就是我阒水一族,敢于面对如此强大的敌手,不仅使锦屏公子终生致残,更是重创其锦屏苑的爪牙,大盛阒水威名!” 捷影眨了眨眼,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笑着接道:“是的,伟大的胜利,阒水以此尊严之战,向天下表明,阒水一族不可战胜,能得天下者,唯阒水也!” 郎桀满意的点点头:“就是这般,向天下宣谕,让全天下都知道我们的胜利。” 捷影忽而觉得有些震惊,自己是不是有些小觑了这个原以为只靠着鲡妃娘娘宠幸而上位的男人,这个男人并不是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相反,机谋深远,非同泛泛。 捷影第一次很认真的目视着郎桀,眼神中原本刻意为之的谦卑恭顺此时却也带着一种欣赏和钦佩。 “话说回来,我对你鼓动那些族众向锦屏苑发起反击的事情颇感兴趣,还有你临乱不惧,将所有剩下的数千族众一个不少的带了回来,你是怎么做到的?”郎桀已从捷影的叙述中敏锐的听出端倪。 “人心之道而已,略施小计,就能带动族众们的奋发之情。事实上,我们的族众多专于自身的修炼,贪于血肉之欲,却忽略了人之所以取代我们,成为天下的主宰,并不是他们微小的力量,而在于他们狡猾的智谋。小妖以为,恰是凡人的这一点,才是我辈圣灵们最需历练的地方。譬如这次集合了两大神尊之力并近万族众的尊严之战,只要切实有效的将战力用心配组,那么真正的战果将是极为辉煌的,而我们的损失也起码能少一大半……”捷影早有定见,陈说之下竟有些滔滔不绝。 “意外之喜,我怎么没有发现阒水圣灵中还有你这样的智计之士?如你所说,你既然看出缺陷所在,那你就找出办法,在一年之内,交给我一万训练有素,堪比军阵之旅的族众之军来,就像虻山的军队一样。”郎桀目中光芒一闪。 “小妖愿为圣王陛下略尽绵薄之力。”无疑,这是捷影适时的表达了忠诚之意。 郎桀满意的点点头:“作为回报,我会先给你配得上你的职司,绝浪神尊殁去,其本部数千族众尽归你统领,而你但有需求,我无不应允,只要凑足这一万之军。而你,也将取代逝去的绝浪神尊的位置,作为阒水新的神尊,成为自我与鲡妃之下,位高权重的阒水股肱。所谓汇涓成水,摧石穿岩,你之智谋,便是你最大的力量,故赐名汇涓。自此,阒水三尊,断海凌涛汇涓,并立于天下!” 第047章龙虎山 乾冲从辥车的车舆中探出头来,望向前方莽莽苍翠的陡峭山体,一旁骑在马上的仲林波向前一指:“乾兄,此处便是龙虎山地界了。”这一路紧赶慢赶,将将十日,总算及时赶到了龙虎山下,乾冲长吁了一口气,转头看看舆厢中兀自躺卧的甘斐,微微一笑。 甘斐身中阒水神祭和绝浪老怪两股相混而成的妖力所创,眼看着命悬一线,多亏了覆水庄女公子苑芳菲的浑厚玄功舒缓,暂抑妖力的发作,而只要得龙虎山张天师的控龙大法将这两股妖力吸释而出,甘斐的伤势才算真正化解。 甘斐大闹屏涛城坞,虽是功败垂成,却也成功脱逃而出,这可是伏魔道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壮举,被甘斐救出的仲林波感其恩义,竭力相助。利用其朝廷东阳郡司稽司马的职位,特从临近军营中调遣了一辆马车来,只是此时节牛车盛行,马车却不多见,这车子便是由竹木条草草编舆而成的卷篷车,倒成了现在几乎绝迹的辥车制式,烈马奔驰,总比牛拉的要快捷许多,终于在十日之内抵达。 甘斐是在第三天上悠悠醒转的,醒来了便是大声喊饿,精神倒是健旺的很。此刻,甘斐懒洋洋的躺在舆厢里,有滋有味的啃着颜皓子去城里专程买来的烧鸡,一脸漫不经意的模样,说来也怪,因乔装改扮而刮去的虬髯髭须竟一直没有长出,一眼看过去,便是个红光满面的无须胖汉饕餮贪食般大嚼大咽,哪里像个伤势垂危的患者?分明却是惬意悠闲的士子模样。 “师弟,到地了,下车,这便去拜见张天师。”乾冲这一路对甘斐悉心照料,当真如体贴入微的宽慈兄长般。 “师兄,我这不是没事吗?我们就不上去了吧。”甘斐对于去求天师教解救的做法一直不以为然,他和天师教往来不多,又是不愿求人的刚直之性,一直哼哼唧唧的诸多推诿,乾冲只做充耳不闻,此际临到山前,甘斐身子一缩,嘴里塞着未嚼尽的鸡骨,咕咕哝哝的道。 车厢门帘一动,一个瘦长身形鬼头鬼脑的探头进来,却正是阒水涉尘使者无鳞,哈声哈气的道:“到地头喽,我看,我就不上去了吧。”他受阒水神祭的妖法捆缚,一度也是萎靡不振,所幸不是致命之伤,将养了几日,渐渐恢复了元气,这一路倒是和乾冲甘斐同行而来,现在听说已到了伏魔名门天师教的地盘,阒水妖魔出身的他自是心下惴惴。 无鳞的话立刻引起甘斐的呼应:“所言极是,我们都不上去了,自寻个地方先饮酒吃肉快活再说。” 乾冲恬淡祥和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一抬手,支起了甘斐的身子,取巾帕替他抹去了嘴边油腻,又理了理他的衣衫,然后一拉车帘,示意无鳞避在一边,紧接着步入车外,反手一招:“下车!”声调不大,语气却坚定的无可辩驳。这番举动分明是根本懒得搭理甘斐的无理推托,自有这股子大师兄的威严之气,容不得甘斐不从。 甘斐对大师兄一向既敬又怕,眼见建议毫无效用,说不得,只能乖乖的跟着下了车,经过无鳞身边时,顺手将没吃完的半爿烧鸡往无鳞手上一塞。 “干嘛?”无鳞眼一翻。 “来不及吃了,赏你了。”甘斐在无鳞肩头拍了拍,其实是把手上的油垢在无鳞的破衫上揩抹干净,反正妖精自己有办法把衣裳弄干净,就当抹布了。 无鳞倒没在意甘斐这龌龊的举动,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已经被甘斐啃的支离破碎的烧鸡身上,咕哝道:“当我是猪食缸?” “不吃还我!我给那姓时的小子吃去。” 无鳞不搭话,一转身,忙不迭的半爿烧鸡送进嘴里。 乾冲由得他俩笑闹,眼神四顾,仲林波和郭启怀、时寔正从翻身下马,靠拢了来,半空里一阵扑愣愣翅膀拍动的声响,瘦削的颜皓子犹然落地,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露出长牙的嘴唇对着甘斐咧了咧:“老二,治伤去!” “已至山门,不可唐突。”乾冲计议停当,“吴老兄说的也对,你虽是弃暗投明,然毕竟身上血灵妖气太重,在这伏魔圣宗之前还是先不入内为好,容我先对天师言明,也免生枝节。仲小哥,你和时先生不是伏魔道中人,还是先在山门相候,待我禀明天师,再来相请。” 仲林波呵呵一笑:“原是此理,乾兄只管去,我带他们这里等着就是。” 时寔却是满脸苦色,眼神怨冲冲往自己裆部一瞄:“哎呀,乾兄,可得速速来唤,让天师神仙救我则个,我……我那话儿又痛了……” 时寔话没说完,甘斐、郭启怀并无鳞、颜皓子几个都噗的笑了出来,便是乾冲也不禁莞尔。时寔自从在赤空荒海的血苍穹之境被那阒水神祭强暴,下身便一直鼓胀难消,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六个时辰勃然而起,用无鳞的话说,这是得了妖魔界的风月病根。时寔苦不堪言,巴巴的求乾冲带他来,好歹也让龙虎山神通广大的天师治上一治。 “时先生放心,少顷便来相请。”乾冲看了看时寔裆部那突起的一块,好不容易忍住了笑意,转头对郭启怀道,“七师弟,先去叩拜山门,通报诸位师兄。” 郭启怀一点头,褐衫短襟的身影几步纵跃,矫健异常,早已进入山中。乾冲对甘斐一示意,随于其后而入。 甘斐才一提真气,胸口猛的剧痛,宛如万针攒刺,平素运转如意的玄灵之力竟是空荡荡一无所存,同时肩头一阵火辣辣的疼,却是被那阒水神祭扯开的创口又发作了,当下脚步趔趄,几乎站立不稳,还是颜皓子手快,急忙晃身上前,扶住了甘斐。 “你这般伤势,怎能不救?记住,万万不可运用灵力,不然更加加重伤势。多亏了苑庄主的千金用醇厚玄功替你镇住了这两股妖气,减缓了妖气激突的时日,不然妖力在你经脉间游走撞击这几日,你早就死了。”乾冲返身,半是责备半是劝诫地说道,眼神中却是浓浓的关怀之色。 甘斐忍住痛意,推开颜皓子好心的搀扶,自顾自一步一步前行,先不运用灵力就是,何需像个沉疴难行的病患要人搀扶而走?口中却换了个话题:“苑庄主的千金才多大?何以能有这般浑厚的功力?” “人家救你的时分,你一直昏迷不醒,等治好了伤,你还得去覆水庄好好谢谢人家呢。”乾冲也没有接甘斐的话题。 甘斐仔细回想,前些时日如梦如幻,依稀便是莫羽媚伴在身遭,对那个覆水庄的千金却全无印象,不过想起莫羽媚,甘斐心中又是一热,便速速治好了伤也好,我便去寻羽媚,太久不见了,可着实挂念,总之是要成亲做夫妻了,当真恨不得夜夜厮守一处呢。想到这里,甘斐一步步走的越发沉实起来。 龙虎山,因汉时仙道天师张道陵在此炼丹,炼丹时有青龙白虎现形拱卫丹鼎,由是得名。张道陵羽化升仙,其后裔则世居龙虎山,将其道派一支带的好生兴旺,亦因张道陵而承名,称为天师道教,至今已历五世。现下的天师教天师便是张道陵的五世孙,名为张昭成,世称道融天师,当已有百岁高龄。 而龙虎山则是碧水丹山,独秀江南,九十九峰二十四岩,绵延数十里。山体如龙盘虎踞,峰峦叠嶂,树木葱茏,如缎如带的清流碧波绕山转峰,过滩呈白,遇潭现绿,当真旷美绝世,人间仙境一般。乾冲从山道上放眼望去,绵亘的峰崖之下,可见观宇幢立,明瓦朱檐,袅袅香烟泛浮而起,心知那必是天师教上清宫所在了。 走不多时,便听得“嘻嘻”笑声,却是一个身形矮小的道人快步跑来,指着乾冲的褐衫短襟便是拍手大呼,然后一路颠颠小跑,挨近乾冲身前,就手将乾冲衣襟一抓,嬉笑个不止。 甘斐见这道人似乎是三十来岁的年纪,身上的杏黄色道袍倒是洁净,却偏偏脸上污秽不堪,眼神朦朦,口鼻生涎,呈疯癫之状,与清净修身的道人形象却是大相径庭,不由暗暗生奇,乾冲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像是和这道人是素识一般,微笑着抹了抹那道人面上污垢,柔声问道:“德光师弟,要晚课了吗?” 那被称作德光的道人嘻嘻应道:“才……才要晚课,看……看到大兄了,便来……便来……”看来这德光不仅痴傻疯癫,便说话也是结结巴巴,甘斐更是惊奇,他知道天师教的二代弟子都是德字辈,也都是道术高深,玄法了得之士,却怎么会有这般一个德字辈的疯道人混身其中? “德光,贵客甫至,不可失礼。”一个清越谦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德光虽是疯傻,却听的明白,竟依言松开了乾冲的衣襟,还稽首施礼,脸上嬉笑的神情终是未变,看起来怪异无比。 甘斐循声望去,只见前方山道开角处,郭启怀当先而引,身边跟着一个同样穿着杏黄色道袍的道人,也是三十余岁年纪,长须飘摆,神清目朗,大见神仙气象。 乾冲先朝德光还礼,而后又对那新现身的道人拱手躬身,呵呵笑道:“乾冲冒昧来此,反劳德馨师兄亲身出迎,当真惭愧。” 那道人依旧谦和一笑,几步迎上,深深一稽:“伏魔一脉,乾门道尊。本是五月初一才是议盟,乾师兄倒来的早,真正是意外之喜了,正好多盘桓些时日,共待盛会。” 甘斐听了德馨二字,顿时知晓来人身份。天师教一脉相承,天师不禁婚娶,延得子嗣,便是天师教下一代传人,正与乾家承继相同。而这德馨道人却正是天师教张道融天师的长子,本名张椒,道号德馨,不仅是天师教二代门人中的大弟子,亦是下任天师的唯一人选,身份正与乾家的大弟子乾冲相当。甘斐久闻德馨大名,深知其已尽得其父真传,深谙诸阶秘箓符术,尤擅治鬼祛妖之法,隐然便是伏魔道中二代弟子中的第一人。今日一见,果然清颜仙貌,不比寻常。 德光又嘻嘻的拍手大笑起来,德馨却也只看了他一眼,又淡淡笑道:“乾师兄与汲师弟自救了他来,他虽神智不清,却总是对褐衫之人大有好感,念念不忘,今日见了郭师弟前来,又听说乾师兄便在其后,再也忍不住,直奔将来相迎,逾礼失态处,还请乾师兄见谅。” “德光与我心生亲近,何怪之有?只是这失心为疯之状还不曾治好?”乾冲一边说着,一边颇为关切的执着德光的手,浑不以他手上的污垢肮脏为意。 “唉,天师诊决,心魄已断,此生再无痊复之道,便存此身,早晚两课,三餐饱食,无忧无虑,总也留得了性命,不枉师徒一场。”德馨道人长叹,看着德光的眼神不无惋惜。 便是德馨道人提起乾冲和三师弟汲勉之后,甘斐猛的想起了一桩旧事。那还是三年前,枯尾涧寒骨洞厉风老魔作恶,厉风老魔是千年黑虎成精,却是不从虻山阒水的自修之妖,法力着实了得。五名天师教弟子奉命前往剿除厉风老魔,不想一招不慎,五位弟子反被厉风老魔生擒,那厉风老魔生性嗜血残忍,将五名天师教弟子缚于洞府之中,每日便吃一人,生吞活剥,惨不忍睹,到得第五日上,恰是乾家斩魔士乾冲和汲勉两人赶到,只看到碎骨残肉,触目惊心,二人联手与厉风老魔好一场恶斗,终于将厉风老魔诛杀,救下了最后一个天师教弟子。而仅存的那名天师教弟子因日日眼看着同门师兄弟被厉风老魔活生生的啃啮啖食,再也支持不住,惊怕悸怖之下,神智错乱,就此成了疯人。此事一度在伏魔道流传甚广,闻者无不对妖魔的残忍狠虐咬牙切齿,对惨遭荼毒的天师教弟子深表哀痛惋惜,更由此惕厉自省,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决不可放松了对自己的修行历炼。 既如此说,这位德光便是那幸存的天师教弟子了?甘斐豁然而解,看着德光那木愣愣傻痴痴的笑容,心下不由恻然。 那里乾冲却又说道:“今日此来,却不是为了伏魔道会盟之事,实是来求张天师救我师弟性命的。” 德馨道人一怔:“要寻家父?我父天师才刚闭关,要待五月初一时方开关见客,如之奈何?” 第048章七星坛 如道融天师已臻化境的玄力修为,闭关之下便几月不出也不是难事,这般一来,却又如何解救甘斐之危?郭启怀沉不住气,立时发急道:“这却如何是好?二师兄的伤势可等不得许久,不如赶紧去紫菡院寻紫菡夫人相救,或许还来得及!” 甘斐皱起眉头:“老七,别乱嘈嘈,我可没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德馨道人早就注意了这位宽袍大袖若士子装扮,却又形貌甚是古怪的胖汉了。他素知乾家门人一向褐衫短襟着身,轻易决不换服,因而未敢断定甘斐来路,此际听甘斐说话,便知此人就是乾家此番告求施救的弟子门人了,当下轻声问道:“这位是……” “荆楚乾家弟子甘斐,见过德馨道长。”甘斐见德馨道人看向自己,也不失礼数,拱手一揖。 德光转了身子,指着甘斐,又嘻哈怪笑个不停,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德馨道人却是耸然动容:“莫非是斩除飞云山千年树妖的甘师兄?闻名久矣。” 飞云山千年树妖法力高强,害人无算,正是甘斐只身前往,勇斗树妖,为山野乡民除去了这个大患。不过对这段过往,甘斐本人倒是没放在心上,事实上他记忆犹新的反而是这次除妖之后,得乡民酬谢,背了只几百斤的野猪行了二百多里地送回乾家本院的事,当时几乎把自己给累瘫了,直到现在,几个师弟还常拿此事打趣自己,想不到这德馨道人脱口而出,竟重提了这段辉煌过往。 甘斐咧嘴笑笑:“一个本领低微的老妖罢了,不算什么。” 乾冲却已经向德馨道人道:“这便是乾某的二师弟,身中妖魔奇力所伤,原是来求天师施法相救的。” 德馨端详甘斐面容,却看不出什么异样,不由奇道:“却是何等妖魔奇力?竟需家父亲手医治?”说着,走近甘斐身边,长指一伸,搭在甘斐腕口脉门之上。 甘斐只觉得德馨的手温润绵软,方一动念,募的一股极为柔和的热力顺着脉门,透过手臂,向全身蔓延开去。甘斐心知这是德馨运功诊脉的法门,只是这股热力虽然柔和,却充沛淳厚之极,便以此等功力而论,自己所识的伏魔道同辈之中,除了本门火鸦化人的池棠和据说救了自己,自己却缘悭一面的覆水庄大小姐,再无第三人及得,不禁极为钦佩。 德光疯疯傻傻的还在笑着,德馨搭着池棠的脉门,面色却越来越凝重。 “师兄探出甚来?”乾冲见德馨神色,心中一紧,关切的问道。 甘斐嘟哝了一句:“多大屁事?我看……”一抬眼,见乾冲目光不豫,语气一顿,就没继续再说下去。 德馨探脉半晌,良久不语,忽的如遭电噬,浑身一震,急忙松开甘斐脉门,甘斐懵然无觉,只是感到德馨的手指离开自己的手腕后,那股柔和的热力须臾间消散。 “奇哉怪也,甘师兄体内却有三股玄力盘旋回荡,内中两股阴寒凶戾,纠缠甚紧,另一股却是中正浑和,裹住了那两股阴力,往复相抵,只是那两股阴力运动急剧,浑和之力却呈消弭之势,一旦此力褪去,两股阴力复出,便是大凶险之处。贫道奇者,常人身中此两股阴力,绝难抵受,料想是甘师兄玄功深厚,暂时得保性命,可这浑和玄功之力为何却似无根之水?只怕又不是甘师兄本身之力也。可若不是甘师兄本身之力相御,那两股阴力却又为何只在甘师兄体内激荡徘徊,既没有透体而出,也不曾尽数消解?” 德馨这番话虽是自疑自问,却是剖析的明白。如此情形,原非片言只语所能解释,纵是德馨久历伏魔之事,可也无从推想,那两股阴力是阒水两大高手同时施为及体而成,偏生在这一瞬间,甘斐的灵应大法发动,身体即刻转移到了另一个时空,两股阴力还未及透体发作,就因为时空转换的奇异之术而阴差阳错的留在了甘斐体内,往来奔突循环,寻不着突破之口。甘斐正难以抵受的时分,恰又得苑芳菲以三千年蚌精元灵之力强行压制舒缓这两股阴力,那股中正平和的玄力正是苑芳菲所留,可此法终究治标不治本,一旦这留下的玄力消弭殆尽,便是两股阴力破茧再出之时,其间凶险,正在于此。而甘斐本身的灵气玄力亦是早被这三股力量混揉一处,再难施展了。 乾冲略一思忖,正要说出此中原委,德馨见事明决,已经出声道:“此患亦当早治,原是以家父修为,施控龙大法,将此两道阴戾之气尽数反吸销蚀,方可化解。家父虽是闭关,贫道却也粗习控龙大法,或可济解一二。” 乾冲闻言大喜,他本就因为道融天师的闭关不出而忧心忡忡,控龙大法乃天师教独门绝技,除了道融天师,原以为再无他人精擅,若如此,二师弟危矣。却不想这位德馨道人也习得此术,不过再一转念,倒也觉得是情理之中,德馨本就是道融天师的嫡亲长子,又是伏魔道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这般年岁,也正是到了承继天师衣钵绝学的时候了。 “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去上清宫,贫道替甘师兄开坛设法,虽是这控龙大法未得纯熟,说不得,也只能试上一试了。”德馨道人执住甘斐右手,返身便行,“甘师兄万不可再行运使玄力,龙虎山腾云之术也不能用于甘师兄身上,不然只怕反受其害,我们便快步走将去。” 甘斐苦笑:“蠢笨身子,何当费心?却是辛苦道长了。” 德馨道人不理会甘斐这说不清是客气还是自鄙的套话,口中的语速几乎便和脚下的步伐一样快:“德光,速速腾云回上清宫,告诉德修师弟,开设七星坛,备好一应法器。” 德光这话却听的明白,嘻嘻哈哈的弯了弯腰,算是领了命,又对乾冲亲热的招招手,德馨道人忽的对他一拂袖,一团散发着柔和光气的祥云募的将德光全身一裹,紧接着祥云飞升半空,疾速向远处峰崖下的观宇飞去。 这便是龙虎山天师教的腾云之术了,甘斐与天师教往来的少,此番倒是第一次见,颇感好奇,看着那朵祥云越飞越远,耳中就听德馨在对乾冲道:“乾师兄,这位甘师兄究竟怎生受得如此伤势,这一路上,还请赐告。” 乾冲和郭启怀、颜皓子都是精神一振,觉得救治甘斐更是大有指望,乾冲郭启怀跟上了德馨道人快步疾行的步伐,而颜皓子背后生出翅膀,斜飞半空,不离甘斐左右。乾冲笑道:“正要对德馨师兄明言,甘师弟此伤缘于孤身往探阒水境源所致……”忽的一个停顿,“……对了,德馨师兄,还有几位朋友是与乾冲一同前来,深恐冒昧唐突,还在山门外相候。” “既是朋友,便是同道,乾师兄几时这般生分起来?快快有请,贫道上清宫扫榻以待。” “内中……内中却有个血灵道妖气的妖精,才投了伏魔道来……”一想到无鳞,乾冲便不禁有些犹豫。 “我说怎么隐隐有股黑气在山门外流转,已然弃暗投明,何怪之有?一并请将来,我让师弟们不必阻碍留难便是,德霖!”德馨的语调陡然一朗,侧旁山松之间黄影一闪,立刻现出一个同样杏黄色道袍的道人来,白面黑须,立在山松枝头向德馨道人稽首:“今日正是德霖当值,师兄所唤何事?” “山门外,乾门贵客相候,且直引往上清宫中,内中血灵妖气者无需称奇见怪,一并相请就是。”德馨执着甘斐,口中出声叮嘱,脚下却丝毫没停。 “早看他们多时了,领师兄法谕。”那个叫德霖的道人躬身应允,黄影又复一闪,身形早去,只留下方才站立的松枝枝头微微颤动。 乾冲知道这是天师教的轮值护山戍卫,龙虎山的防护举措一向是外松内紧,表面上看起来山明水秀,风光和煦,实则已暗布了蕴含伏魔之术的天罗地网,便是由这些轮值的护山戍卫操持。看来这位德霖道人正是今日护山戍卫的主事,也正因为此,乾冲才没有让仲林波和时寔、无鳞几个贸然进入。现下德馨晓谕诸卫,当再无可虑疏虞之处,乾冲心下更是一宽。 于是,乾冲在表达谢意之后,便在这条通往天师教上清宫的山路上,将甘斐此去屏涛城坞的种种过往择简摘要的叙述了出来,个别地方,甘斐忍不住做了些纠正和补充。 庄严洪亮的暮鼓声从观宇中悠悠传出,青砖铺就的梯阶层层贮叠,怕不有千百层,高阶之上,一派肃穆壮观的屋舍亭廊现在眼前,鳞次栉比,香烟缭绕,数十位杏黄色道袍的道人正鱼贯而出,在观门处排开,分明便是迎候的情形。 直到此时,乾冲的叙述才算大体告结,德馨忍不住又看了甘斐一眼,目光中满是钦佩激赏的神色:“伏魔道千年以往,有此大智大勇者,唯甘师兄一人也!如此雄奇之士,却遭此横劫,委实可慨可叹。不过总是留下有为之身,也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甘斐知道前一句是德馨在夸奖自己,正要逊谢,却被后一句话弄的有些迷糊,是说自己险境脱身,那便是大幸么?可言语中那所谓的不幸又是什么?那什么横劫可叹的,又是什么意思?是说我这身古怪伤势么?难道他不是马上替我救治?也没说救不转啊,那又为什么可慨可叹? 甘斐满腹疑问,德馨已经伸袖一肃:“已至上清宫前,诸位请。”此刻颜皓子也收起了翅膀,亦步亦趋的跟在甘斐身后,众人拾级而上,唯闻脚步落在石阶上整齐的橐橐轻响与观宇内那兀自雄浑回扬的暮鼓声相合一处,静肃虔诚之情油然而生。 梯台将尽,观门前一排道人中当先一个垂首先迎:“禀告师兄,七星坛设坛已毕,器物兼备,已可运用。” “有劳德修师弟。”德馨微一颌首,那道人又转而向乾冲等人施礼:“天师教德修见过诸位乾门高士,贵友已至,便在内厢饮茶,且请同往相叙。” 一直候在山门外的仲林波和时寔无鳞竟然先到了,不用说,必是龙虎山腾云之术的神效了,乾冲还礼笑道:“多多谢过德修师兄。” “乾师兄,你与几位师兄弟且往内厢和贵友先坐,我领甘师兄先去七星坛,即刻施法相救,不敢延误。”德馨也不拘虚礼,当即拉着甘斐径自往观中步去。 “德馨师兄厚意,乾冲铭感于衷。”对于德馨急于施救的行止,乾冲自然又是感激又是欣喜,对着德馨的背影长揖相谢。甘斐却没有什么激动的情怀,只是无可无不可的随着德馨共行,迈入观门的时候,还大有兴趣的抬头看了看,“上清宫”,三个鎏金溢彩的大字仿佛张牙舞爪的游龙。 甘斐鼻中嗅着香火的气味,看着一个个路过的身着杏黄色道袍的道人都止步恭敬的稽首为礼,这才发现身边的这位德馨道人在此间的地位是何等尊崇。德馨却浑然不觉甘斐好奇的相视,带着甘斐穿廊过槛,也不知拐了几进,在一处静室前吱嘎一推门,甘斐猛的感觉周遭气流一窒,眼前一暗,不由自主的随着德馨步入室中。待定过神来细观时,却发现室中香雾腾腾,地上依九宫八卦之形垒成一个突起的平台,旗幡遍插四围,也不知何处来的山风,竟带着旗幡旌帜呼拉拉的飘摆作响,偏也怪,这般风力,引动旗幡,却吹不散这浓浓的烟火香雾,一片白气纷蒸笼罩。一方香案立在平台正中,香案上已然焚起三柱高香。 甘斐得德馨示意,缓步走上平台,赫然发现四围旗幡动处,露出雕刻的栩栩如生的龙虎之形,金光烁烁,也不知是黄金还是黄铜所铸,正凝神细观时,忽又觉光线愈加暗了下来,不自禁的抬头一望,更是大吃一惊,明明是清静斗室之中,室顶处却是如黑夜苍穹般繁星点点,而天幕繁星之中,北斗七星的光亮映耀,形轨分明。 第049章控龙大法 “甘师兄只身而入妖穴,历万千磨难艰险而还,贫道钦佩之极。自然竭尽全力,解救甘师兄奇力蚀身之危。甘师兄可别觉得现在神完气足,尚无堪虞,实是那浑和之力强行压制之故,一旦此力消去,便是经脉迸断,血行逆流之局,凶险无比。”看到甘斐还在好奇的仰头张望,对自己的伤势却是满不在乎,德馨道人忍不住提醒道。 甘斐转过视线,看见烟雾缭绕中德馨道人凝重的脸,大嘴咧了咧:“哈哈,生死有命,倒是有累道长这般烦劳,小弟可着实过意不去。” 德馨道人一怔,旋即浅笑道:“生死度外,夷然不惧,原当是甘师兄这般性情方担得起孤身犯险的壮举。正因如是,贫道又怎忍见如此伏魔道英豪,惨遭妖魔荼毒?甘师兄,且立于香案之前,贫道这便要施法了。” 甘斐依言靠近香案,见香案之后供奉了一个神像,神像道冠加身,气宇谦和威严,料想便是天师教首任天师张道陵的塑像了。 德馨道人手上举着拂尘,对着神像恭敬一稽,口中念念有词,甘斐依稀听见他口中说出祖师字样,便更是做定了那神像就是张道陵了,也就是这位首任天师,被天师教后代弟子们一律称之为祖师。 祷念已毕,德馨道人示意甘斐在香案前盘腿坐下,开口相询:“听乾师兄所说,甘师兄身上那两股阴力,内中一股便是那阒水绝浪老怪所致,另一股却不知是谁人施为?” 甘斐想起阒水神祭芙蒂雅的模样,答道:“原是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女妖所为,长的便是西域人金发碧眼的模样,本相却是古怪凶恶得紧。” “女妖?阒水之中除了鲡妃,竟还有别个女妖有这般修为?依贫道看,此力狠恶强劲,绝不在阒水绝浪老怪之下。” “何止不在他之下,我看那女妖和鲡妃姐妹相称,论地位能耐,只怕更要在绝浪老怪之上。” 上古大战,芙蒂雅久居西方,向来不为东土伏魔道之士知晓,德馨道人自是推想不出她的来历,只是听闻阒水又多了这么一个法力高深的妖魔,心下则暗自警惕,狠妖厉魔层出不穷,伏魔道愈发任重道远矣。由此可见,各派会盟更是势在必行。 当然,德馨道人原本发问的用意并不在此,思忖片刻便开口道:“如此便知,这两股妖力虽是一般的阴寒狠戾,细微处却大有不同。盖因一为男子所发,一为女子所使,男子所发者乃是罡烈之气,女子所使者便更多了枭毒暗劲,一阳一阴,混淆不得,因气而异,贫道化解之术亦可对症下药。甘师兄,只管安坐,贫道施法之时,万莫言语,最好也不要动。” 甘斐笑道:“我就当我是个木头一般,道长只管运术施法。”情知那德馨道人是要使出天师教的独门绝学控龙大法了。控龙大法他素有耳闻,却一直没有亲眼见过,现在看德馨道人收起拂尘,郑重的在自己对面端坐,双目微微闭起,不禁更是心生好奇之意。 不过片刻之间,头顶的苍穹星辰愈发的闪亮起来,星斗光亮四射,举目望去,瑰美异常,忽的星斗一晃,宛若流星曳尾,飞逝而去。整个夜幕仿佛都活动了起来,而飞逝的星斗不时发出嗖嗖的声响,一时间,流星如雨,尽散于空,到得最后,满天星空便只剩下了北斗七星,悬于天际,熠熠生辉。甘斐看的目瞪口呆,好像自己真的处身于浩瀚星海之中,几乎忘了这只是七星坛道术仙法形成的异象。 甘斐被上方的情景吸引,也没有注意到,那飞逝的流星光芒直落而下,竟是没入七星坛林立四下的龙虎雕塑之中,一个又一个的流星注入,连带着一个又一个的龙虎雕像光华蕴动,渐渐的,七星坛四下里一片炫影流离。 眼角瞥见璀璨的光芒,甘斐这才惊觉,收回了举头仰望的眼神,才要极目四顾时,德馨道人陡然睁眼,目中金光流转,拂尘一摆,口中一声清叱:“疾!” 一束绚烂的晶光从旗幡下一只盘体探爪的蛟龙金像上应声而出,刷的飞向了香案前盘坐的甘斐,甘斐只觉得眼前一亮,还未及反应,绚烂的晶光已然沁入体内,霎时间,一股滚烫的热流在甘斐的经脉间流转,甘斐既觉得烫意生痛,却也不无酥麻舒爽,不由轻轻啊了一声。 这便是龙虎山的不传之秘控龙大法了。此法暗合龙虎山地要之理,据传龙虎山共九十九峰,便是九十九条龙群集在此而化,而控龙大法正是遍含这九十九条蛟龙的阳刚雄浑巨力,一旦施展,尽可吞噬一切阴寒之力,皆融于九十九条蛟龙的烈阳之气中,而世间妖魔,妖术功法中总有阴寒邪气,这控龙大法,便恰好成了妖魔施法的克星,用于降妖除魔最是厉害不过。相传正是张道陵天师昔年在龙虎山修行炼丹,以无上修为自创此术,驭龙驱虎,用以护鼎卫法之用。自此便成了天师教的独门绝学,唯天师及天师继任者才能修习。至今已传了五世,只是此法非功力深厚,精擅道法者极难运使。天师教五代天师中,张道陵祖师最为了得,又是创艺之人,但以其绝顶玄功,却也不过只可驭龙三十六之数,他也曾有叹,虽知这极巅玄妙道术,然人力终究有穷时,倘真能运使九十九条蛟龙之力,则诛除虻山阒水全境之妖,亦是不费吹灰之力;其后三代天师,虽都是明道修性的大智慧之人,可受限于玄力造诣,最多便是驭龙十数条;到了第五代道融天师,参玄知机,实为伏魔道几百年来不世出的一代宗师,终可驭龙二十八条,已然是震古烁今的通神修为了,却比之昔年祖师还少了八条之力,道融祖师这些时日的闭关修行也正因为此,若能在伏魔道同盟之会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控龙大法修炼精深,再多上那么几条驭龙之数,则于自己被公推为伏魔盟主就更为便利了。 德馨道人虽将是第六代天师,现在却毕竟年岁尚轻,功力也远远未至登峰造极之境,加之才习练此术不久,竭尽全身修为,却也只有驭龙七数之力。即便是此刻在七星坛登坛施法,运用控龙大法时,也是借助七星坛蕴含道门仙玄灵法的外力,至少这北斗星幕,龙虎协光便显得于控龙大法似是而非,好在其术虽未精纯,但吸噬阴寒妖力的效果却是大体不差,用于救治甘斐的古怪伤势倒是正好对路。 甘斐不明所以,只看到越来越多的绚烂光束从四周的龙虎金像上飞射而出,尽数隐入了自己的身中,奇经八脉中流淌的滚烫热力愈发雄浑,他看不到的是,此刻他自己身上满是一条一条如同蜿蜒游动的小蛇般的金色光流,往来奔复。 也不知过了多久,德馨道人忽然一声:“起!”,甘斐身上不住游走的金色光流顺着德馨道人骈指一挥的手势倏的从甘斐体内飞出,刹那间,甘斐就觉得热力一散,奇经八脉为之一轻,飞出的金色光流很快便在半空化作一团,细眼相辨之下,金色光流之中似乎还隐隐包含着一抹淡淡的紫黑色气体,没有任何停顿,这些金气立刻飞回了四周伫立的龙虎雕像之中,龙虎雕像上又是光华浮现,远远看去,好像这些雕像都活了一般,虎踞龙盘,凝视待发。 斗室中随之一亮,这是恢复了原有的光线之故,甘斐再抬头看去时,唯见头顶雕梁画栋,那北斗七星耀映的苍穹天幕已不复可见,而四周原本不住飘舞的旗幡也停止了动荡,香案上的三柱高香烧到了最底端,香炉上积了好一层香灰,便是先前浓浓的烟火香雾此刻也变的渺渺淡淡。 甘斐呼了口气,再看对面的德馨道人时,才发现他大汗淋漓,一脸苍白之色,双目又闭了起来。甘斐急喊:“道长!”立时站起身来,迎上探视。 “今日之术已毕。”听到甘斐喊,德馨道人才睁开眼来,笑容疲惫,“贫道无能,修为不精,驭不得神龙大力,只能用这法子替甘师兄徐徐化解之。方才是以控龙之术先行消解了一些那女妖的阴毒妖力,总算是将这两股阴力削弱了些。甘师兄身体未复,万不可再行运使灵力,这些时日每日都要这般设坛作法一番,旬日之内,才能尽消甘师兄体内奇力,到那时,才算真正救下了甘师兄。” 甘斐和德馨道人虽同为伏魔道中人,却也是素昧平生,见德馨道人这般大耗功力,竭心救助,不禁大为感动,上前一步,搀住德馨:“道长,甘某一介匹夫,何敢劳动道长这般相待?” “便是受妖魔荼毒的素不相识之人来龙虎山求助,贫道也无袖手之理。更何况甘师兄因探魔壮举故受此厄,同为伏魔道一脉,贫道又怎能不倾力救治?甘师兄不必说见外话来。”德馨道人说话时有些气力不继,喘息了好一阵,才淡笑着推开甘斐好意相扶的手,站起身来,“贫道只是一时耗力过巨,休息一晚便好。倒是甘师兄你,凶险之危未解,还要好生静养才是。” 甘斐心下大热,一时说不出话来。 …… 德馨道人和甘斐回到上清宫待客厢房的时候,已然是暮霭沉沉的时分。乾冲快步迎了上来,虽是什么都没说,但执着德馨的手,脸上关切询问的神情已是不言而喻。甘斐却注意到,除了郭启怀和颜皓子,那仲林波和时寔也在一旁坐着,时寔身边还坐着个杏黄色道袍的道人,看到德馨进房后,那道人便立时起身,轻声对德馨一招呼:“师兄……” 德馨对那道人微笑一颌首,算是回应,然后便对乾冲道:“今日只是第一天,甘师兄体内妖力太过雄厚,贫道只能徐徐化之,以后每日此时,贫道都要开坛设法,总之是化解妖力,暂缓发作,如是十日,当可尽除。” “可生生苦了师兄……”乾冲见到德馨疲惫的模样,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对甘斐终于有望痊愈感到欢喜,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颜皓子亲热的靠了上来,对甘斐扮了个鬼脸,而郭启怀已经拍了拍甘斐的肩膀,满是欣喜之情,德馨则对着仲林波和时寔稽首为礼:“这便是乾家贵友了吧,贫道德馨。” 仲林波精神抖擞的抱拳还礼,时寔站起身,却只是怏怏的欠了个身,脸上忧色忡忡,无精打采的。 “德方师弟,此间如何就你一人?其他师弟呢?”德馨又转向那道人问道。 德方恭敬地回道:“现下是晚课时分,德修师兄带着诸位师兄弟都去晚课了,也不知道师兄是这时候出来,小弟却是为了救治这位先生,故而留在此处。”说着,指了指神思不属的时寔。 “这位先生贵体何恙?”德馨只是一眼之下,便发现这时寔只是个毫无玄灵之力的普通书生,这样的凡体世人却又怎么成了和乾家斩魔士并路同来的客人? 德方附耳过去,低语几句,他说话的时候,众人的眼神都不自禁的瞄向了时寔的下身处,那里裤襟隆起,状及不堪。 德馨不停点头,眼神越发郑重起来,到了末了,就听到德方说了一句:“小弟多曾施法,可此症好生怪异,那处就是勃之不下。” 时寔脸一苦,难道当真没治了?“妈妈呀!”嚎啕之声陡然而起,乾冲甘斐几个和他一路同行日久,早知道他的脾性,倒是毫不为异,德馨和德方两个清净修行的道人却被这公鸭嗓子吓了一跳。 仲林波急忙把时寔一拉,宽慰了几句,好歹让他止住了这难听的哭声。 “他很勇敢。”甘斐出声道:“生死关头,还敢去摸那个阒水女妖的……”他忽然觉得这一壮举在德馨道人这般谦祥有道的高人耳中似乎太过下作,倒底没好意思说出来,“就是我说的那个金发碧眼不知哪里来的女妖,然后那个女妖就把他……给……怎么说呢,反正是糟蹋了。从那里脱身出来后,他就成了这个模样,也许这病根和我身上的妖力如出一辙。” 甘斐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在时寔晃着满是疙瘩的脑袋愕然相视之时,将他的裤襟一扯。 第050章肉身凡胎 时寔涨红了脸,好在观者都是男子,也不用太过臊脸,况且这症状困扰他多日,早已令他寝食难安,此刻索性带着哭腔,干号着嗓子叫道:“千万救我一救啊,神仙道长!那话儿着实不堪其负了也,这些日子骑马也生生戳着我疼,我都没好意思对他们说哦。” 颜皓子忍不住就想笑,但看乾冲和甘斐几个强自绷住了脸,苦苦按捺住笑意,也就没好意思笑出来,倒是屋梁上噗嗤一声笑,就听到无鳞的声音传了下来:“早说了,这是阒水的风月病,死不了的。” 敢情无鳞一直躲房梁之上,怪道进来时没见到他呢。只是这个阒水涉尘使者出身的妖精到了这般的伏魔道圣地还如此不庄重,和前番惴惴忐忑的畏惧之情倒是大相径庭,却令甘斐颇感意外。 德馨道人却好像早就知道无鳞在房梁上一般,听见这话连眉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还很郑重看着时寔的那话儿,过了良久才道:“此气却与甘师兄身上的阴寒之力不尽相同。甘师兄身上的,是那女妖奋力厮斗,为取性命的杀招而泛出的阴戾之气,阴毒猛烈。而这位先生身上的却是那女妖的本身体气,蕴含妖力,却没有伤身之患。” “如何不伤身?一天硬生生挺这许多时辰,谁受得了?”时寔苦着脸喊道。 “单以雄勃之势而言,本是茎身充血而致,就常人来说,超过两个时辰便是有害,时间再长下去,便有坏死之虞。但贫道看先生只是心慌惧怕,体质倒还是康健如常,便是此物实也毫无异变之状。”德馨道人看的仔细,说的也极有道理。时寔闻言不禁稍稍心安,事实上他也只是觉得每日里雄勃这许久大异常情,故而心虚惊怕,惶惶终日,但若说真有什么不适,最多也就是骑马行路时颠簸碰撞而生的自然微痛,本身倒并没有什么异状。 乾冲在旁奇道:“师兄既是如此说,便由得他去,早晚妖力自消不成?” “破解此术之法不难。”德馨道人忽而笑道,这话却令一旁众人大奇,时寔听在耳中,更是精神一振,只有那德方道人面现疑问之色,他可用了好几种道家的术法缓解,却毫无效用,怎么师兄却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德馨道人又续道:“只是此术却非我天师教所长,反倒是乾师兄门中有擅长此道之人。” 这下子连甘斐都大感好奇了,乾家能有什么人能解去这时寔所受的妖女体气的?是久历在外的师尊吗?还是本门同辈弟子中被推许为术法第一的三师弟汲勉?却都又不像,这倒猜想不透了。 乾冲眉头一锁,暗自思忖,德馨目视微笑,开言启发道:“贫道素闻贵派修玄谷中,有一位精擅知天之术的……” “灵泽上人!啊,我知道了……”乾冲脱口而出,紧接着恍然大悟。 “这位先生已然成通灵之体,但需灵泽上人稍加调理,即可变害为利。”德馨道人点头笑道。 甘斐、郭启怀还有些愣怔未明,乾冲却已经悉然于胸。凡人与有大灵力者体气交集,便成为通灵之体,只是需长时间的修炼,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运转灵力之士。然而乾家修玄谷灵泽上人冥思得道,自有一种奇妙玄术,便可将拥有此等灵气化为通灵者自身所用,而不必经过那么长时间的刻苦修炼,当然,通过此法所拥有的灵力自然也比不上自行刻苦修炼者的修为了,但终归是更有补益的进阶法门。乾家九师妹董瑶就是其中一例。这时寔的情形其实也与她颇为相似,照这般看来,只要将他领回乾家修玄谷,请那灵泽上人略施巧技,不仅破解了这体气缠身的困扰,时寔更是因祸得福,就此能得入灵力之士的门径。 乾冲悄悄将此间道理对甘斐、郭启怀一说,甘斐瞪大了眼,看着眼前那满面疙瘩,纵是号称诗词满腹却也难掩那一股猥琐之气的时寔,心中暗道,难道这酸腐书生当真能做了伏魔之士不成? 时寔此刻听说有了救,早就喜形于色,提溜起裤子,上前一把抱着乾冲,欢天喜地的道:“乾大哥,千万救我,千万救我!我就知道,我这是跟贵门结了缘啦。甘兄弟从妖怪那里救了我来,您再替我除了这噩患,我这辈子都得给乾家名门做牛做马!” 乾冲只能苦笑:“时先生不必着急,待我二师弟伤体复愈,我们便带你同往本院一行,请上人解你……” “还请早些,还请早些,这日日雄勃当真是苦不堪言,小人怕是等不了这许久哦。”时寔打蛇随棍上,他刚才听的分明,甘斐起码还得由那道士救上个十天,自己难道再苦捱十天?这帮会降妖除魔的褐衫汉子们本领高强,耳根子却软,还是继续可怜巴巴的央宛哀求,必有奇效。 时寔想的倒对,乾冲最终只能无奈的点点头:“也罢,让颜皓子先带你飞回去,好歹先解了你这病根再说。颜皓子,带时先生今晚便飞回去,沿路小心些,至多三日也回了,跟你嫂子和五师弟说声,请灵泽上人垂慈一顾。” 颜皓子本是心悬甘斐伤势,有心常伴左右,现在却得了这苦差事,可老大发了话,老二也附和着点了头,再看看时寔这般哀求的模样,颜皓子只得老大不情愿的答应了。 这个疑难一解,室内难听的干嚎顿转作眉飞色舞的欢赞:“乾门高士,义薄云天,容小生作赋一篇,以彰尊范……” 甘斐赶紧恶狠狠的道:“再废话可就不让颜皓子带你回去了!”时寔要作赋,这还了得?甘斐在屏涛城坞的迎宾宴上已经领教过了,那酸臭不可与闻,便连附庸风雅的绝浪老怪虞洺潇当时都忍无可忍,更因此对时寔起了杀机。现在若再听到那些狗屁不通的辞赋,只怕甘斐自己也会忍不住掐死他的。 时寔语声一停,很乖觉的住了嘴,命根子要紧,还是老老实实的听话罢。 这边厢,德馨道人却已经对着房梁之上微一稽首:“这位梁上的道兄,何妨下来一叙?听闻足下出身阒水,现下弃暗投明,贫道正有事请教。” 呼的一声,无鳞瘦长的身形落了地,眼神带着警慎和些微的畏惧看着眼前气度谦冲的道人,其实他的惴惴之情依旧,盘在梁上就是为了躲避那许多天师教道人炯炯射来的目光。不过,这位道人的目光却柔和清澈得紧,无鳞不敢怠慢,勉强笑了笑:“除了问我阒水本境的所在,其他我知无不言。” 无鳞很清楚现在自己的处境,一个由于一时之愤而背离阒水的妖怪,知晓太多妖魔地界的隐秘,而这些却都是伏魔道中人亟待知晓的事情。除了由于密咒裂体而不能说出通往阒水妖境的咒语和术法,其他的,自己倒是尽可娓娓道来。只不过,他又能说些什么呢?一个在阒水位卑言轻的小妖,上层的关要向来不得与闻,恐怕只能说些小妖怪之间的琐碎了。 …… 德馨道人没有从无鳞的口中知晓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但这不妨碍他把无鳞作为龙虎山上清宫的上宾相待,规格和乾家的几位弟子一模一样,还带着仲林波一起,居憩在上清宫中铺设清雅的厢房,一日三餐,悉心照料,更妙的是,还有酒。天师教不禁荤腥,酒饭倒是适口得很。 甘斐却没有太多的兴致去享用上清宫精美的馐馔,回想这一月间的点点滴滴,时日并不长,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屏涛城的死里逃生,血苍穹的奋命搏杀,只会掉文弄墨的阳翟时寔意外的和伏魔道有了交集,而那位朝廷的司稽司马,清古先生仲林波,这一生也将由于这短短时日间的奇幻经历从此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甘斐也知道,为什么仲林波一直留在这里,而没有回东阳郡向那位郡守大人复命。除了对这伏魔名门的好奇,更重要的,就是他承自己的救命之恩,铁了心要等自己真正康复了才会离开,这是豪侠好汉的脾性,换作是甘斐,他也一定会这么做。就像甘斐已经有了决定,那德馨道人,还有这整个天师教,都对自己有再造之恩,往后无论天师教有什么变故犯难处,自己都将义不容辞。 颜皓子在当天晚上就带着时寔飞走了,料想几日之间就能把这个庸俗不堪的书生变成一个身具灵力的同道之辈,假如这些通灵者与原先提起交集的那股子灵力一脉相承,不知道时寔会不会成为一个浑身发散着淫亵气味的家伙?一想到这里,甘斐就忍不住有点好笑。 德馨道人运用控龙大法的仪式,在每日的固定时辰施展,地点还是在那北斗天幕的七星坛上。随着日复一日的被控龙大法消解妖气,甘斐越来越觉得自己精神委顿起来,总是蔫蔫的犯困。也不知是上清宫温暖的气温所致,还是因为连日来伤体未复,气力不足。 这已是第十天上了,当斗室中光线复亮,烟雾香尘袅袅浮散之时,最后几束金色光流裹着绝浪老怪残留的墨绿色妖力,没入龙虎雕像之内,德馨道人长舒一声:“成了。”虽然还是大汗淋漓的模样,神态间却颇有喜气,便是说话时也显得精神健旺,“总算十日之期已满,贫道幸不负托,甘师兄体内妖力尽解,再无性命之忧了。” 甘斐又惊又喜,顾不上自察己身,而是对德馨道人摊手屈身,以额触地,这是乾家拜谢的最郑重的礼节:“道长恩同再造,甘斐铭感于衷。” “呵呵,只是玄功修为尽附而去,还需再行修炼,总是留下了有为之身。来,甘师兄,你我回去先用饭,贫道这里还有些调息法门,或可一助。”德馨道人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手一挥,斗室的房门自行打开。 甘斐没有听明白德馨道人话里的意思,也没有太在意,笑呵呵起身跟上,在这时候,才悄悄的提聚灵气,看看是否运使通畅如常。 一动念之下,丹田中空空如也,往日里随念而起的浑厚玄力竟是荡然无存。甘斐一怔,只道是自己久未运力,术法生涩之故,当下连连催谷功力,却全无效应,这下子,甘斐顿时冷汗涔涔。 “甘师兄,怎么了?”德馨道人转头看到甘斐焦急的模样。 “道……道长,莫不是控龙大法有什么遗症?这一治好的时候不能运用玄灵之力?我遍运玄功,却呼之不出……”甘斐心里还存着侥幸,眼巴巴的看着德馨道人。 德馨道人惊愕的止住脚步,看了甘斐半晌,涩声说道:“甘师兄事先竟不知晓?” “知晓什么?” “两股妖力已将甘师兄本身玄力尽挟其中,彼此纠缠,再难分开。是故化解之道唯有将妖力与甘师兄玄力尽数吸蚀而出,虽是妖力得消,甘师兄的玄力却也一体消弭,再不复存了。不仅是玄力,便是甘师兄本身习武的真力也一并而散。这……这其间道理,我道乾师兄已对甘师兄言明,是故那日初会之时,贫道亦有所叹,怎么?甘师兄竟全然不知么?” 一瞬间,宛如五雷轰顶,耳旁嗡嗡作响,甘斐浑身震了震,僵在原地。 在步入上清宫前,德馨道人的那句话又在耳旁萦绕:“……如此雄奇之士,却遭此横劫,委实可慨可叹,不过总是留下有为之身,也是不幸中之大幸了。”什么可慨可叹,什么不幸大幸,现在甘斐全都明白了。 一个自小修习伏魔之术的斩魔士,现在却成了全无灵力,甚至连舞刀弄棒的真气体力也没有的肉身凡胎,难怪自己这些日子时常困顿无力,竟是这个缘故? 我……我成了废人?甘斐颓然一软,瘫坐于地。 第051章灯灭 暮色渐沉,龙虎山笼罩于昏黄的天幕之下,云霞雾蒸,悠长的暮鼓晚钟当当回响,这代表着,又到了道人们晚课修持的时分。 空中,两个人影像是临风掠翔的大鸟,正从龙虎山的山门开处飞过,速度不快也不慢,在暮霭暗光之中,隐隐还能看到其中一人的身上,泛散出一层淡淡的紫气。 陡然间数道黄色光球从山体间飞射而出,在两个飞翔的人影前构成了一道闪烁耀眼的光网,两个人影飞行之势被阻,似乎也能感到这道光网中蕴涵的强大玄力,两个人影不敢在空中多做滞留,斜飞而下,寻山石突出处缓缓落了地。 双足还未站稳,便听到苍啷啷拔剑声响,一转眼的工夫,几柄亮闪闪的长剑团团指住,执剑者都是杏黄色道袍的道人,当先一个形貌威毅的道人朗声喝道:“何方妖孽?竟敢擅闯山门?”待看清那落地两人中一个面色苍白,背后生出双翼的瘦弱少年后,那道人威严的喝声一止,随之代以疑惑的反问:“是乾门道兄?” “天师教护山之术果然厉害,我可不敢去碰那光网。乾家护身乾灵颜皓子见过诸位道长。”瘦弱少年收起了背后双翅,笑嘻嘻的一躬,唇下露出的锋利尖齿异常刺眼。 形貌威毅的道人道号德洪,亦是与天师长子德馨道人同辈的天师教弟子,性情刚猛,虽是修道之人,却生就了赳赳武夫的体态,今日恰是他作为龙虎山护山戍卫的轮值主事。眼看着方当晚课日夕时分,却有股怪异的妖力径自飞来,这便启动护山道法,现身截留。却不想阻住的却是乾家的弟子门人。这个自称颜皓子的少年,德洪倒是知道,十日前随着一众乾家客人同来此间,只是在当晚便据说有事飞行而回,却怎么今日去而复返就多了这股怪异的妖力? 德洪仔细探察之下,这才发现,这股怪异的妖力并不是出自颜皓子身上,而是他身边之人,眼神转过去一撩,便见是个满脸坑坑洼洼的肥胖书生,表情似笑非笑,在发现自己的目光所向之后,那肥胖书生还挺有礼貌的拱了拱手,身上紫气倏的一闪。 “一个通灵之人,由于妖魔施虐留下的体气,现在意外的成了伏魔同道,反正他说是要加入伏魔道,不过这股子灵气的味道可着实不怎么好闻。”颜皓子立刻就发现这几位天师教弟子警惕狐疑的神态所源,嘻嘻的解释道。 …… 一切都很顺利,在颜皓子带着时寔返回乾家后,是五弟子栾擎天出面相迎,并且似乎早就知道他们的到来,见到时寔时,没有任何的意外。结果,时寔根本就没有进入修玄谷,而是栾擎天亲自出手,肌肉虬结宛如黑铁的魁伟臂膀灵巧的几番运使,困扰时寔多日的症结很快就被栾擎天消解了,紫气幽然翻转,却都沁入了时寔的体内。从那一刻开始,时寔仿佛就起了巨大的变化,尽管满脸的疙瘩和鄙陋的五官没有丝毫改变,但往昔那种掉酸猥琐的气质却荡然无存,言谈举止间,多了成竹在胸的自信笑容,连带着他肥胖的身躯也显得高大伟岸了不少。 简直是奇迹!至圣先贤,大德上师,我已不是昔日之我,真真醍醐灌顶,脱胎换骨一般,我觉得我充满了力量,拥有前所未有的自信,便连咬文嚼字的郁结文思此际也如彻谷清流,澹澹汤汤,挥洒如斯矣…… 时寔快乐而又不失矜持的宣布,同时表示愿意投效乾家门下,这辈子为乾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栾擎天礼貌的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很简单,乾家是近身搏杀的路数,这位时先生固然已有玄气灵力,却不是修习乾家术法的资质。 “蒙恩之身,随时听候乾门高士差遣。”最终时寔得体的回应,算是和乾家结下了善缘。 心情大畅之下,时寔又催促颜皓子与他同回龙虎山,一则是再次郑重拜谢两位恩公——甘斐和德馨道人的相救之恩,二则以现在不凡之身,看看能否为甘斐的康复尽什么绵薄之力。 这是合理正当的请求,颜皓子自无推拒之理,况且他也心悬甘斐安危。最终大嫂李氏安排了一顿丰盛的宴席,让时寔吃饱喝足后出发,席间,李氏问了许多甘斐的伤势情况,颇为关注,为免李氏担心,颜皓子只说一切安好,有德馨道长施救,已然万无一失,李氏才稍稍放下些心来,可临行前,仍是让颜皓子带些自己做的极合甘斐口味的美食佳肴去,总也是探顾之情。颜皓子哈哈一笑,感动的答应了。 出发前,颜皓子便悄悄的问送行的栾擎天,缘何对这时寔的到来毫不意外?栾擎天同样小声地回道:“灵泽上人知天预机,竟是早就知道了这姓时书生的到来,便是这施救之术,也是灵泽上人亲授的,正是为了救这姓时书生。” “这时书生庸人一个,值得上人如此费心?”颜皓子大惑不解。 “和九师妹一样,上人说,此人日后在伏魔道亦是大有用处。” 当真是怪了,上人的卦语总是这样出人意料,意外进入乾家的董瑶是如此,这个鄙俗不堪的胖书生也是如此。董瑶也就罢了,好歹容貌娇美,性情可爱,让人看了也舒服愉悦不是?可这家伙能有什么能耐?颜皓子大感好奇,又轻问一句:“既是大有用处,为何又不让他加入乾家?” “上人说了,此人的作用并不在乾家,而在另一处所在,只要我们由得他去便是。” 另一处所在?伏魔道还有哪里适合这位一身古怪妖力的胖书生?对此,颜皓子和栾擎天也只能对视一眼,相顾无语了。 “对了,上人还说……”栾擎天在扑翅欲起的颜皓子身上拍了拍,像是很随意的说了句,“……乾家很快就将有贵客登门,上人翘首以盼,颇为神往呢。” …… 现在,颜皓子看着身边神情泰然的时寔,心想若是从前的时寔,在面对几柄长剑直指而向的时候,一准早吓得张皇失措了,只不过,他身上这股灵力的味道也确实刺鼻,难怪几个天师教弟子如临大敌,他只能无奈的向德洪耸耸肩。 德洪看了时寔好几眼,他也从几个师兄那里听说确是有那么个中了妖力雄勃不下的书生返回乾家救治,听闻用乾家秘术救治后的通灵者便拥有了附于其身的灵力,就是像这般么? “很抱歉,诸位道长知道的,小可中的是女妖的体气,我也没有办法,闻起来就像我是个妖怪似的,对不对?”时寔说话了,难为他根本还不算伏魔道中人,说出的话倒那么一语中的,很快打消了几位天师教弟子的疑虑。 德洪略一思忖,一声令下:“收剑!” 刷,几个道人迅速收剑回鞘,动作整齐划一,决无拖泥带水。 “得罪。”德洪向颜皓子和时寔稽首,同时,半空中的炫亮光网募然消散,天色恢复如常,只是比刚才更昏蒙了些。“原是上清宫贵宾,且容小道引路前行。” “没关系的,我们也识得路径……”颜皓子还是笑着,可语声未落,他的笑容便僵住,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极为骇异的惊诧之情,这种神情使德洪一愕,不知又出了什么变故。 颜皓子身上忽的现出一层黯淡的白光,而白光在现出之后就仿佛气体一般,一丝一丝的从颜皓子浑身缓缓散升而起,如同隐没于暗夜的微弱光束,很快就和山野里徐徐拂过的山风混为一体,再不复见。 德洪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颜皓子却是很清楚,这说明乾家秘术护身乾灵之法的消散,而护身乾灵法术的消散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施术者的死亡。 远在千里之外,那片虚空存境的乾家本院,那座青石砌就的楼阁之中,十二盏白玉灯依旧发散着暗白色的光芒,忽然间,右首第一盏白玉灯的灯苗在无风无息中寂然而灭。影壁刷的分开,宛如铁塔般强壮的栾擎天跌跌撞撞的冲入,看着那盏寂灭的悬灵本命灯,惊骇莫名,须眉皆张,几乎睚眦俱裂,却最终颓然坐倒,口中喃喃道:“二……二师兄……” …… 甘斐没有死,不过他也觉得自己跟死人也差不多了,眼前晃过一幕幕熟悉的过往,那一场场刀光剑影的血肉搏杀,那一次次痛快淋漓的诛妖除魔,而每场战斗的最后,他的思绪总是不自禁的跳到与莫羽媚耳鬓相磨的风光旖旎。 什么都没了,那刻苦修炼终至大成的浑厚玄功,师尊曾经说过,假以时日,他将是伏魔道首屈一指的斩魔宗师;那运转如意的勇猛刀术,羽媚曾经说过,即便是颉颃双绝五士这样的武学高明之人,他也将不落丝毫下风;还有那自小就浑浑噩噩生出的一身神力,五师弟曾经说过,背着数百斤的野猪走这许多路程,换作同样天生神力的他就决计无法做到……这一切的一切,都没了,就像是曾熊熊燃烧的烈火,辉煌之后便只剩下袅袅轻烟的余烬,而在轻烟散去之后,余烬就会成为漆黑无光的炭砺,而后尽归尘土,陷入冰冷的大地自此湮没无踪。 眼前闪过一张张脸,有大师兄乾冲的,有七师弟郭启怀的,还有德馨道长,还有司稽司马仲林波,甚至还有那黑黑瘦瘦的妖怪无鳞,他们无一例外的张着嘴对自己说着什么,自己却根本听不见,他只能木然的回望,报之以咧开嘴,露出与平素一样的那种没心没肺的傻笑。 好在每一张脸也总能在最后化为莫羽媚那孤美冷媚的容颜,她看着自己,就像每一次热切相拥之时,她便是这样看着,眼眸蕴满深情,那一闪一闪的晶莹光芒不知是灿若秋水的眼波折射,还是欲语还休的动情珠泪。 真的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如果真的一切的一切都没了,那么至少,我还有她。想到这里,甘斐心里突的一跳,暖意霎时间布满全身,无穷无尽的思绪如潮水般退去,耳中也渐渐听清了众人的话语声。 “……你还活着,只是失去原有的力量,然而这些大可从头再来,你可以再去修行,以你的资质,两三年内必将大出,二师弟,你可别忘了,我们乾家还有多少神奇法术?这些都可以……”这是大师兄乾冲的声音。看着乾冲眼眶带红,絮絮述言,可想而之,他的心里也不好受。 甘斐咧开大嘴,憨憨笑道:“我知道,大师兄原是为了救我性命。没事,不就是从头来过吗?我经得起。” 甘斐言不由衷的话令场上一窒,乾冲知道甘斐心里的煎熬,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只能红着眼睛点了点头,他虽然难过,却不后悔,他宁愿二师弟成为一个所谓的废人,也好过枉送了性命,这是在鄱阳湖边和覆水庄苑庄主交谈时就已经决定的了。 呼的一阵风声,颜皓子拍着翅膀闯门而入,门外是几个道人清叱,上清宫中岂容如此放肆?还是德馨道人起身,几句吩咐,才使追来的道人退了下去。 “胖老二!当你死了呢!”颜皓子语带哭腔,不过在看到甘斐安坐于前,他原本的焦急哀戚的神情明显放松了许多。 “爷没那么容易死呢,老话怎么说的?祸害遗千年,哈哈,我就是那些妖魔的祸害呢!”甘斐信口开着玩笑,只是语气并不是那么舒朗,总有股子挥之不去的沉重。 “那怎么……”颜皓子忽然想起护身妖灵之术褪去的事,不禁又是满腹疑惑,“……你不要我了?” “再也不用随唤随到,岂不是逍遥快活了?我也换个美女当……”看到颜皓子浑身一震,甘斐才没有继续胡扯下去,长长一叹:“其实是爷没有任何力量了,灵力本劲,术法刀功,什么都没了,和着那些要害爷性命的妖力一同去了,所以,也没有了那种护身召唤的灵力了,什么力量都不剩。” 颜皓子一震,眼神向乾冲看去,乾冲凝重的表情表示甘斐所说是真,颜皓子面色一黯,复看向甘斐,他太了解甘斐了,也知道这种情况对甘斐意味着什么。 第052章出走 “那这气力有没有恢复的可能?”颜皓子又追问道。 “可以像初入伏魔道的弟子一样开始修行,必能恢复。”乾冲这话更多的是一种安慰,其实这根本不可能,要入伏魔道修习伏魔之术,首先就是自身要具备灵力,而后看自身灵力的潜质才能决定自己究竟能进展到何种境界。可现在甘斐已经没有任何灵力,让他从头修习玄术,就好像让一个才出娘胎不久的婴孩立刻骑马持戈去冲锋杀敌一样。纵然甘斐天赋异禀,一众伏魔道奇士再全力相助,那么数十年后,甘斐或许可以如通灵者般感触到鬼神妖魔的世界,但要重现昔日那嚣荡无决的赳赳斩魔之士,已是再无可能。乾冲这么说,无非是给甘斐一个可以去期待的假希望,不至于在这惊闻噩耗之下万念俱灰。 “还能恢复就行,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颜皓子故意用一种放松的语气说道,他心里当然清楚事实绝没有乾冲说的那么简单,不过用这种情绪也可以感染甘斐,让他高兴些。 颜皓子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包裹向甘斐手上一递:“嫂子听说你受了伤,着急的不得了,特地下厨做了几样你爱吃的菜肴,着我带来给你。终归你个胖老二现在保住了性命,总也是个可喜可贺的好事。”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我便是喜欢嫂子的手艺,那焖肉当真绝了,我想想都快流口水了呢。”甘斐接过了包裹,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却没有打开它的意思,“话说回来,你怎么又回来了?你不是送那姓时的书生回本院医治去了吗?” “已经治好了,他现在已是身具灵力,口口声声要入伏魔道呢。还算他有良心,记挂你的伤势,要和我赶紧赶回来看顾你呢。”颜皓子也想说点开心的事,“你是不知道,他一运起身上灵力的时候,那股味道可有多难闻。” 真是讽刺,甘斐心想,自己救回来的这个庸俗不堪的士子书生倒成了身具灵力之人,而自己却成了一个没有任何力道的凡人,孤身大战妖城的过往已然成为再不复现的历史。 “他人呢?”郭启怀插口道,他很敏感的发现这个话题实则刺痛了甘斐,便立刻打算岔开。 “他不会飞……至少还没掌握飞翔的诀窍,正在山门处一步一步往这里赶来。而我是飞过来的,比他快得多。”事实上是颜皓子心惊护身乾灵之术的消散,疾飞而来看个究竟,而时寔则在德洪的指引下,涉山路而行。 甘斐一阵沉默,他不想见时寔。倒不是自己讨厌他,而是在此情此景之下,他如果看到一个才具有灵力的凡人出现,再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他觉得自己会嫉妒。嫉妒是种煎熬内心的情绪,又酸又苦,有时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有时又觉得还是对方死了更好……他害怕自己会因为这种嫉妒和愤恨而掐死那家伙,又或者,掐死自己。 “道长,还是要多谢你,救了我性命,这十天可真累了你了。”甘斐突然对端坐在旁,只是用一种怜惜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德馨道人深深一躬。 德馨道人还礼宽慰:“甘师兄不必见外,伏魔一脉,原不分彼此。甘师兄还需静养些时日才好。” 伏魔一脉……我现在还能算是伏魔之士么?甘斐痛苦的想,口中却道:“道长,大师兄,容我先行告辞!” 这一语又是大出众人意外,乾冲一怔之后便是追问:“妖力方除,你身体还未大好,却去哪里?” “不是说我再行修炼便可恢复么?我总要证明自己还配得上乾家弟子的名号,从现在起,到我手刃第一个妖魔之时为止,我才有资格返回本院,得列门墙。就像我小时候第一次和师尊进入乾家一样,是不是?大师兄?” 甘斐的话又令乾冲语声一窒,这是甘斐用乾门的家规祖训为自己找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没错,乾家弟子从来都是要身具灵力之士担当的,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灵力。修玄谷的测灵之试正为此而设。自己才说了甘斐可以恢复,那么甘斐便用这个理由来证明自己还有资格列身于乾家门下,却也是无可厚非。可是……可是他明明已不可能再复旧观了,乾冲忽然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甘斐已经把乾冲的沉吟当作了默认,咧嘴笑的时候甚至还带着一丝释然:“我的重新修炼就从现在开始。可以的话,我不要任何伏魔同道跟随,只凭我自己的力量。”对着众人团团一揖,在他们开口说话前,返身走了出去。 甘斐的道别显得很突兀,郭启怀一声喊,便要追出去,乾冲摇手一止,长长叹道:“我想这当口,他不想见到任何身具灵力之士出现在他眼前。所以,他才会赶在时先生到来前,急急告别而去。我了解他这刚强好胜的气性……” “呀,我不该提到那姓时的书生的。”颜皓子猛省,顿时后悔不迭。 “提与不提都是一样,或许他现在离开比见到时先生后再离开会更好受一些。先让他去罢,陡遭如此变故,他需要时间去调解自己,等他想明白了,自然会回来。” “此事或许不妥……”德馨道人忽道:“甘师兄说是要手刃了妖魔才会重回贵派,可以他现在的体质,遇上妖魔岂不是枉自送死?” “师兄也别忘了,他现在毫无灵力,便想去寻妖魔,也觅之无路。我的意思,容他独处些许时日,慢慢开解了便好,待寻妖魔不着,我再唤他回来,要他修习乾家秘术也算名正言顺。”乾冲考虑的很仔细,甘斐的离去与其说是一种争强好胜的愤懑毋宁说是心苦神伤的独自向隅,所说手刃妖魔更是一个独身离开的借口,只需给他些时间,去习惯现在的这种状态就好。当然,乾冲毕竟师兄弟情深,也不敢真的任甘斐只身在江湖上游荡,他现在就是一个普通凡人,很多事不能再按过去身为斩魔士时的方式进行,因此乾冲又对颜皓子道:“皓子,你以飞行之术,在他看不到的距离遥遥跟随,谨防意外。” 颜皓子一声答应,便要折身而出,德馨道人摆手道:“莫急,甘师兄才出门,你这一出去,岂不是被他看个正着?贫道是龙虎山东道,尊客离去,总要相送,贫道这便送甘师兄下山,这是礼节所在,甘师兄不会见怪的。” 众人齐齐称是,德馨道人正要起身招呼,就见时寔神采焕发的踱步而入,人还没进门,神气十足的嗓音已经传了进来:“乾兄,甘兄,道长,小弟再世为人,特此前来拜谢……”待站稳身子,见众人都是愕然而视,不由又是一怔:“怎么了?……”一转头,未见甘斐,又问道:“甘兄呢?” “时先生进来时未曾见甘师兄出去?” “不曾啊,甘兄身体大好了?出去做甚?”时寔一脸茫然。 …… 甘斐在刚步出上清宫观门的时候,远远看到时寔在几个道人的前引下正准备踏上梯阶,他心下一苦,转身避开,从相反的方向下山。 几个刚下晚课的道人看到甘斐,认得是乾家弟子,只道他是闲逛散步,也只是稽首一礼,微笑颌首,与甘斐擦肩而过。 甘斐也不声张,穿过观廊,绕过庭阶,借着天幕星光,一步步向下而行,唯闻山风飘摆,呼呼为音,而碧流淙淙,又带得粼粼作响。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一旷,却是又到了一处极大的平台前,甘斐左右顾看,天色昏暗,也看不真切这处平台究竟是做什么的,只能看到平台边屋舍憧憧,却也是一片漆黑,只有少数几间的窗格露出光亮来。 或许是天师教弟子们的道舍,甘斐想到,此际天师教弟子们晚课方毕,大多还没回来,所以这里房舍众多却是一片阒静。 甘斐没有走平台,他不想惊动任何人,只是从平台的边缘徐步经过,就在这时候,平台上传来断断续续的诵读声,被山风传送着进入甘斐耳中,异常清晰。 “……持而盈之,不……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可长保。金玉满……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其咎……” 这是老子道德经的词句,甘斐素有耳闻,也知道这是天师教最为尊奉的经典,昔年天师教一支五斗米道在汉中时,更是规定五斗米道的教徒要时常诵习老子五千文,因此在这里听到老子道德经的词句再是正常不过。传来的声音嘶声沙哑,吐字却是清晰,之所以觉得断断续续全因这诵读之人言语间结结巴巴之故。 甘斐听了一阵,却觉得这声音颇为熟悉,就着星月之光抬眼望去,便见一个道人端坐在平台侧翼的香炉旁,一板一眼的反复诵朗,却不正是初来时所见的那个疯癫道人德光? 甘斐知道德光的过往,一个修习法术的天师教弟子,却因目睹师兄弟在眼前被妖魔一个个吞食殆尽,由此骇怕得神智失常,着实令人怜悯惋惜。尤其此际想来,甘斐更觉得和这德光道人有着共通之处,都是伏魔道子弟,却因为各自的原因最终成为了废人一个,再看看德光被月光映射的面容,不禁更生了同病相怜的凄楚之意。 说来也怪,月光照射下,德光原本涎涕横流的污秽面孔竟显得分外清冷,听他一字一句,虽是结结巴巴,却也是只字不差的诵读着经文,脸上竟有种异乎寻常的恬静和虔诚。 甘斐募的心中一动,他忽然觉得这时候的德光几乎都有了神圣的光辉,那种发自内心的真挚神情浑无那日所见的疯癫模样。 “……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 诵读的声音依旧磕磕碰碰,甘斐却在听到了这一句经文后,更是心中一动。万物皆有其用,我却为我现在的际遇自怨自艾,把自己视为废物一个,却是所为何来?我总觉得自己成了废人,受不得他人怜悯同情的目光,却没想过,自己觉得自己可怜的人才是真正可悲,既然自己觉得无可怜悯处,又何必在乎他人如何看我?便如这德光道人,我们为他的疯癫而感到悲悯,可他,在诵读经文时,又何尝想过他是可悲之人?这时候的他,又何尝不是个彻达心性的完我之人? 甘斐远远望着德光,一度垂哀惋叹的自憾之情就在这自我教谕之中缓缓消散开去。 (按: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原文释义是以陶土所制的器皿,由于其中空的地方,才有了这器皿的作用;凿窗造屋,正因有了室中的空处,才有了这房屋的作用。这是老子阐述“有”与“无”的学术观点。甘斐不是道家弟子,断章取义,误解经文,是另有心事,触词感怀之故也。)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废人,甘斐再继续向下赶路时,故意从山坳断石偏狭难行之处强自翻下,就像自己过去那样,有着涉险峻处如履平地的矫健身手。 可就是这样一来,甘斐才发现,自己现在的情况有多糟糕,只不过翻了两处山脊碎石,便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手足酸痛,脸红心跳。原本一身还算雄壮的筋肉,现在便是沉甸甸的累赘,甘斐不得不坐下好好休息一番,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手里一直提着的包裹,那颜皓子交给自己那嫂子所做的佳肴。 甘斐打开包裹,露出一个竹编的食盒,而当他打开食盒的盖子,首先传入鼻端的,就是那熟悉的焖猪肉的香味,再探一探,除了焖肉,还有肥美的一整只烤野鸭以及好几个外皮酥脆的喷香干肉饼。 嫂子知道我爱吃肉,却没想到我已经成了一个真正蠢笨的胖子。甘斐顿觉饥肠辘辘,尽管行动间的那身赘肉令他疲累不已,他却也没有拒绝美食的诱惑。 至少我的食量和过去相比没有丝毫减弱。当甘斐把食盒中的佳肴吃的罄尽,并且还有些恋恋不舍的找寻身上落下的饼屑以便送进嘴里时,他不无自嘲的想着。 第053章报恩同行 甘斐终于满头大汗的步出了龙虎山的地界,此时已然是东方破晓,晨曦初现的时分。上清宫并不在顶峰高处,然而出山的路程却甚远,兼之甘斐现在的体力又极为虚弱,这段路走了足足有三四个时辰。 就着一摊浅池的水面,甘斐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一脸因耗力过剧而疲态尽露的赤红,士子装束的衣袍已然衿开衽敞,露出了正强烈起伏喘息不止的前胸,手上还提着吃完没舍得丢弃的食盒包裹,这模样,当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甘斐放下食盒,蹲下身子,先凑口入池,不顾肮脏的牛饮了好几口浅水,然后捧起浅水,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抹,池水冰凉,抹在脸上顿时便觉得自己清醒了不少。 直到这时候,甘斐才听马蹄声缓缓踢踏,从身后靠近。甘斐心中掠过一丝沮丧,自己的力量当真是一无余剩,便连听音辨声的自警之法也只能在马匹如此靠近之后才发觉,霍然转身之下,便见两个人骑在马上,一边还有一匹空马跟着,在看到甘斐望来的目光之后,当先一人呵呵笑着,一翻身下了马。 是仲林波,还有时寔,甘斐很快看见仲林波身后的时寔也一样下了马,脸上端着自信洋溢却又不失风度的笑容,很难想象这样的笑容会在时寔面上出现,甘斐觉得说不出的古怪,然而,真是见鬼,我此刻最不想见的,不就是他么?这个因祸得福拥有了灵力的凡俗士子,令我羡慕嫉妒得恨不得自己立刻死掉! 甘斐做了个一切随意的表情,转身继续在浅池旁坐下,口中道:“我不是说过,只让我一人而行的吗?” “你说的是最好不要任何伏魔同道跟随,而我,恰好并不是你的伏魔同道。”仲林波笑着走近。 “我也不是,所以我也来了。”在耳边突如其来的声音几乎把甘斐吓了一跳,无鳞枯瘦的脸立时在眼前现出,目中黄光一闪,嘴角还撇了撇。 “尽管我誓言加入伏魔道,但现在还没有哪一派愿意收我,所以我姑且也不算是甘兄的伏魔同道罢,这便一并前来喽。”时寔现在的语调从容而淡定,以至于甘斐都很不习惯,那个干嚎着嗓子的鄙俗书生的形象仍仿佛在眼前。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甘斐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些,可他却总是在想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是不是充满同情。 “出龙虎山上清宫只有两条道,你既然不是从来的地方出去的,那就只可能在这里,别忘了,天师教的德馨道长对这里的路径可比你熟悉,事实上我们在这里也快等了你一夜了。”时寔悠然的在甘斐身边坐下,甚至还慢条斯理的用池水洗了洗脸。 “乾兄和郭兄弟他们几个很担心你,又知道你的脾性,不想让他们跟着。于是我们就自动请缨了,我们跟着你一起。”仲林波在甘斐的另一边坐下。 甘斐勉强笑笑:“跟着我做甚?” “别忘了,我们的性命是谁救的。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们的血肉早就成为屏涛坞里那些可怖妖魔的口中食粮。” 时寔则在仲林波语声刚落之后立时接上:“所以请允许我们表达对你的感恩之情,你总不会残忍的剥夺我们报答的挚诚之意吧?” 无鳞补充道:“在你们眼中我是一个异类,事实上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吃过的人不比你吃过的鸡少,而因为你,我莫名其妙的背叛了我的族群,世人可没那么容易接受我,在找到好的去向前,我只能跟着你。而且你救了我,像我这样的妖灵受人间世俗的影响太多,所以总要报了你的恩情我心里才舒服点。” 奇谈怪论,不过甘斐并没有反驳,他了解无鳞,虽是血灵道妖怪出生,但却多了妖魔本不该有的那种要命的自尊,正因为这种自尊,使他在忍无可忍下爆发。 “那匹马就是为你准备的,你去哪里,我们一路相随。我总算是朝廷属官,很多地方都能帮到你。”仲林波又朝那匹空着的马指了指。 “你不用回去复命吗?我记得你是公务在身,你的郡守大人能任你在外这许久不归?”甘斐想起仲林波司稽司马的身份,也想起了他化身而入屏涛城坞的本来目的。 仲林波苦笑:“我正在想用什么措辞向那位朱大人禀报呢,直接说是妖魔鬼怪像拍花儿一样把那许多人间士子弄到了屏涛城坞去?朱大人会以为我是在查案无获之下的信口开河。与其如此,还是让我多考虑些时日吧,很多问题也能向你请教。” “我倒觉得令郡守大人相信仲公子的话并不难,难就难在世人真正知晓了妖魔鬼怪的存在后,会不会引发前所未有的恐慌。”时寔插口道。 “时先生何意?” “让东阳郡和鄱阳郡对一对口实不就知道了?屏涛城坞在鄱阳郡可有着不小的影响,即便那位虞城主,就是那老妖怪,他化为人身时也和鄱阳郡的官员过从甚密,这点,我们在参加宴会的时候就已经知晓。而现在,屏涛城坞就此湮没于地下,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令那些朝廷大员们惊骇警醒了,这绝不是人力所能达成的,而我想,仲公子的那位朱大人在了解了这一点后,一定会对仲公子深信不疑的,况且还有这位……嗯……吴老兄,不怕吓着那位朱大人的话,请吴老兄跟着你一起前往公堂,然后现出本来面目,这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无鳞咕哝了一句:“我可不是杂耍变戏法的!”甘斐和仲林波却同时一惊,这还是那个胆小无能的时寔吗?他们同时看向时寔,而时寔嘴角淡笑,俨然成竹在胸。 “真是他娘的脱胎换骨!”甘斐忍不住骂道,“别告诉我,我们的那位灵泽上人把你那话儿上的妖气全都打通了你的脑壳,你现在简直就像智珠在握的俊逸大才,这就是你灵力在身的体现?” 时寔张开双臂,看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紫气从手臂经络间闪现,表情难得的露出了一丝恍惚,然而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不知道这身灵力的效能究竟是什么,可我知道,现在我的思虑无比清澈,回想过去的我,便觉得浅薄而可笑。” “我一直以为你会变成淫荡无比的床笫猛男呢,和那股子妖气正好匹配!”甘斐恨恨的道,不过心里好受了些,原本深深的嫉妒此刻只剩下略微的酸意。 甘斐的话使仲林波和无鳞都笑了起来,时寔则宠辱不惊的也笑了:“找个机会,我会尝试下的,也许真如甘兄所说呢?” 他便是哄我开心,尽顺着我讲话,甘斐并不领情,天光已然大亮,他觉得自己也休息的差不多了,便要站起身来。 “甘兄准备去哪里?我们同往。”仲林波立刻问道。 “我想去找我的媳妇,不过她在大司马北伐的大军之中,我们人多了只怕不方便。”甘斐还是委婉的表达了不想众人同行的意思。 “我们送你过去,听说大司马刚刚攻下洛阳,不算太远,有我这个司稽司马在,你出入城关也方便些。”仲林波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出来甘斐的弦外之音。 时寔也笑道:“甘兄已经成家了?自古只听说在家的妻子去追寻自己从军的丈夫的,男人去军中找自己的女人,这可是头一遭听闻,我很乐意跟着一起去看看嫂夫人。” 甘斐轻叹了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一路跟从,为了报答自己的救命之恩,不过那时寔说的也对,非要假作超脱的不接受他们报答的好意,这未免也太残忍和不近人情了。可是,自己原是要一个人历炼,自然也少不了从莫羽媚那里找寻到慰藉,带着这几位可着实不便,总要找个由头支开他们。 甘斐转着念头,径自走向那匹空马,拽过缰绳,就待踏蹬上马。 “甘兄,这物事一直未曾归还,我一路带了来,给你。”仲林波扬声道,从自己的鞍鞒下抽出一柄长剑,交到了甘斐手中。 甘斐接剑一看,乌木剑鞘,螭虎嵌纹,却不正是临动身前往屏涛坞前,那位滕祥滕子颜赠送的家传宝剑,也正是这把宝剑,为他们在屏涛城坞的血战增添了多少助力?甘斐自昏迷后到忘了此剑,却不想仲林波将此剑妥帖安放,今日原封奉还。 募的,甘斐心中一动,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可以把这几位有心报恩自己却不想生受的同道堂而皇之的留下。 在上马准备出发的时候,甘斐忽然开口:“先不往大司马军中,改个道,我们去建康城。” “去那里做什么?”无鳞一怔,他在建康城的经历并不愉快。 “还剑,顺便拿回我自己的武器。”甘斐咧开嘴,又笑了。 …… 甘斐离开的第三天,嵇蕤在龙虎山上清宫,见到了大师兄乾冲。 这一路当真是颇费周折,先是在鄱阳湖边施放了白虹讯,没有同门的呼应却引来了覆水庄的弟子,嵇蕤和覆水庄苑天南相见之后才知道大师兄一行为救二师兄甘斐,已然前往龙虎山寻张天师相助去了,顾不得叙说详细,嵇蕤拜谢了苑天南,马不停蹄地又赶往龙虎山。所幸一路上都有嘤鸣施展飞行之术,迢迢几千里不过两日间就已抵达。 为免误会,嘤鸣很知机的只在山门外相候,让嵇蕤一人前往拜谒。 锦屏公子要来乾家修玄谷调养?这可是大事。不仅是乾冲,便连一旁的德馨道人也为之动容。待到嵇蕤将发生在锦屏苑的那一场恶战尽述完备后,更是引起了满座的讶异惊叹。 “伏魔道举盟在即,妖魔界却也没闲着,谁能想到,阒水妖魔竟在这短短时日内引发如此规模的大战,若非锦屏公子公子术法高深,又得贵派火鸦神君相助,只怕锦屏苑当真是要覆灭当前了。若如此,伏魔道力量锐减,妖魔那里却是士气大涨了。好险好险。”德馨道人抚须长叹。 “不独阒水,虻山之境也发生了巨变。”嵇蕤继续补充,又把从将岸那里听传的虻山千里生弑主篡位的事情娓娓道来,顺便也将池棠薛漾在长安铲除受妖魔掌控的暴君之事一并说出。 乾冲听的又惊有喜,惊的是这几月间妖魔两境竟起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他身为伏魔道名门弟子,却懵然不知;喜的是池棠神力精进,做下了这许多大事,真正是乾门大幸,更是伏魔道之大幸,一起一伏,再联想到甘斐的遭遇,心下不由又是一黯。 “小弟是想,锦屏公子已然跻身伏魔道,又与我乾家弟子多有故旧之情,便斗胆先行相邀,总之是让锦屏公子静心调养,先复旧观再说。修玄谷清灵之境,正对其大有裨益,还有同为冥思得道的灵泽上人在,二者亦有故交,更是有利锦屏公子伤势恢复,此其一也。二来,乾家此举更是宣示伏魔道共盟之效,虽是五月初一才是会盟,但乾家宣示在先,便是为这会盟起了个好头。” 嵇蕤这话引的德馨道人点头不已:“大是大是,贵派此举,足彰盟义。且看虻山更立新主,磨刀霍霍;阒水大举进犯,其势汹汹;伏魔道再不携起手来,只怕妖魔事发之际,更难抵敌了。” “此议小弟未经大师兄允可,还请大师兄恕罪。”嵇蕤向乾冲再次一躬。 “明决之举,何必拘泥?此议极好!”乾冲毫不在意,又对德馨道人施礼道:“小弟原是与师兄多日切磋共修,以待会盟之日的。奈何乾门贵客将临,小弟只能先行告退,回家门中铺排安置,师兄勿怪。” 德馨道人微笑还礼相送:“代向锦屏公子问候,亟盼五月初一之会,得见锦屏公子尊范。” 乾冲与郭启怀随着嵇蕤告辞而出的时候,嵇蕤这才着急地问道:“二师兄呢?我从苑庄主处得知他伤势甚重,来这里请天师医治,可如何了?怎么不曾见他?” 乾冲和郭启怀对视一眼,俱各一叹。 “一路上再对你细细道来。”乾冲沉重的道。 第054章再返建康 又是十余日的跋涉,甘斐一行再次回到了建康城。 建康城和甘斐离开时没有什么变化,不过也是,倏忽一月有余,这一个多月对甘斐他们来说,无异日月更易,天翻地覆,可在这巍巍皇城,一个月的时日不过如沧海一粟,连岁月年轮的斑驳微迹都算不上。 城门口的戍守校尉很严肃的喝令他们一众下马,这倒令甘斐很觉意外,他记得自己和莫羽媚在的时节,一向是信马由缰,骋畅自如的,只要注意及时回避高官贵胄出行的队列和不撞到路上行人,即便是维持皇城治安的羽林卫队在见到他们的奔马时,也往往是毕恭毕敬的躬身示礼,从无盘诘喝止。 戍守校尉接过仲林波递来的号牌,上面镶刻着仲林波东阳郡司稽司马的职司备细,校尉仔细看了看,目光冷冷的又扫了扫随众一行:礼貌陪笑的仲林波,笑容恬淡的时寔,还有一脸憔悴,眼神不住四下张望的甘斐,校尉这才把号牌复往仲林波身上一丢,粗声粗气的道:“既是东阳郡公人,当知朝廷法度,皇城之内,焉得策马狂奔?” 仲林波躬身应声:“公事紧急,一时疏忽,还请将军恕罪。” 校尉对仲林波的态度倒是很满意,便没再留难,挥了挥手,示意放行,口中还道:“便人少处也只得按辔缓行,路遇五品以上车驾需避道下马,知道了没?” “正是如此,下官谨记。”仲林波小心的陪着话,相谢了带着时寔甘斐穿过城门。对方虽只是把守城门的校尉,单论品级还不如自己这司稽司马,然而毕竟天子脚下,不可懈怠,仲林波故意显得谦卑而小心。 “怪事,那时候我在城里骑马来回,从无人上前多嘴,今天却是怎么了?”离城门渐远,甘斐才嘀咕道。 “你那时候是大司马府上的红人,谁敢来问你?”耳边轻轻传来无鳞的声音。他化身的黑气一直跟在众人身边,而也正是他,对甘斐那时候在大司马府的经历过往略有所知。 甘斐恍然大悟,无鳞毕竟知晓的还不详细,自己现在一回想却顿时了然。当时和自己同行的是莫羽媚,莫羽媚一身大司马府剑客的服色,建康城中的军卒兵丁自然清楚,谁又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盘诘大司马府的剑客?怪道那时任意策马奋蹄,今日却遭喝止之阻。 仲林波倒不以为意:“京师皇城,原是这般。你看我们这一路穿州过府,几曾遇过此事来?总之一切恭顺小心为上,甘兄,你那位朋友却在何处?” “跟着吴老兄走,他对那路最熟。”甘斐说道。他说的地方正是滕祥滕子颜的住所,那个地方无鳞为阒水涉尘妖使时多曾过往,料必是轻车熟路了。 “我都是从秦淮河的河水里施法从水路化身而出的,从这里过去的路径我却不熟,难道你们跟我一起下水游过去?”无鳞的声音在众人耳边晃来晃去。 “只管往秦淮河方向过去便是,我记得离琅琊王家的府邸不远。”甘斐还记得上元节和莫羽媚游历秦淮河的情事。 “也对,这样,我飞在半空,只管看那秦淮河所在,你们一路跟随。”无鳞化身的黑气一晃,倏的升在半空。 仲林波和时寔同时抬头张望,他们现在所具有的灵力可以轻而易举的看见无鳞化身的黑气,只有甘斐,还懵然无觉的看向前方,在发现仲林波和时寔抬头的动作后,甘斐才怔了怔,茫然的望向半空,却找寻不到那抹黑气,只能缓缓低下头,用一种落寞的语气道:“你还是现身吧,我……我看不到你。” 他已经没有任何灵力了,他无法再像往昔般敏锐的捕捉到妖魔的气息,甚至连这最粗浅的妖气也发现不了,一时间,甘斐只觉得悲从中来。 无鳞的身形在甘斐的马前现出,好在这条路上没有什么行人,不会有人看见这平地现身的诡异景象。无鳞的视线越过甘斐,和后面的仲林波时寔对视一眼,彼此都没有再多话。同行这许多日,他们早就明白甘斐现在的心结所在,因此便都小心翼翼的避开了灵力消弭的话题。 “那我就头前引路,我看明白方向了,现在路径不会走错啦。正好许久不曾走路,现下走走逛逛,看看京师繁华,大是美事。哎,仲兄时兄,你们没怎么来过建康城吧?”无鳞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倒底是涉尘使者出身的妖精,心思精细,几句话间,轻轻将甘斐自伤无力之情掩过。 “向慕帝都金粉繁华之所,却是不曾来过,借此一览,真正再好不过。”时寔接道,并且还真的牵马执缰,方步缓踱起来,一派阅赏胜景的气度。 仲林波也笑道:“往日里来过几遭,都是忙于公务,倒没有真正看过这皇城的风土人情,今日左右无事,我们几个便逛将去,听闻京城膳食精美,晚间我便做个东,诸位寻处雅间酒肆,尝尝此间的佳肴名点,何其美哉?” 甘斐知道他们说这些话的意思,既是不涉及自己灵力尽失的话题,又体谅自己因力道全无以致体力难以为继的窘状,这般慢慢走过去,如同闲情游览一般,却正是合适。心里颇有些感动,也不说破,哈哈一笑:“仲兄弟既然这般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倒是知道秦淮河边有家酒肆颇为不错,走过去估摸着也正好是晚饭时分,晚饭便是你请啦。”众人都是大笑,心里也为之一轻。 京城毕竟是京城,走过这段城门边略显狭僻的巷陌,道路渐渐宽敞起来,虽是刚过午饭的时分,路上的行人却越来越多,道路两边尽是华屋广厦,鳞次栉比,层层叠叠。这还只是外城近郊处的景象,再往内城而行,还不知是怎样热闹的场面。 几个人说说笑笑,步伐也显得健旺快捷了许多,而仲林波则总是在甘斐感到疲乏前率先提议稍歇片刻,或是在卖浆小贩摊上买来几碗清香解渴的凉茶,众人乐呵呵共饮而下;或是在道边歇脚处齐齐落座,指着屋舍石牌叙说典故,比如哪里是苏峻之乱留下的驻兵旧址,又或哪里是王敦擅权时建造的建筑等等,听得甘斐和时寔都是大感趣味,这仲林波嘴上说是不曾观望过建康城的风土人情,但看他对这诸多景致典故都说的头头是道,显然来过的次数不少。不过这又有何妨?甘斐很承他的情,也包括时寔和无鳞,这一路上他们简直有些关怀备至,只是甘斐感激归感激,却又很不习惯,我又不是需人哄着逗着的妇孺幼童,心里是这么想,但表面上还装的若无其事。 眼看接近了秦淮河边,甘斐也觉得两旁的景致渐渐熟悉了起来,那正是昔日和莫羽媚一同走过的道路,几乎不必无鳞或仲林波再指引,他也能认出通往滕祥家的路径。 迈入那道熟悉的街巷,两侧的青砖黑瓦依旧,房屋还是像初次所见的那样低矮,甚至连传入鼻中的霉臭气味也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甘斐不自禁的看了无鳞一眼,发现无鳞小眼翻翻的也看向了他,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便是在这里,甘斐困住了无鳞,在无鳞近乎绝望的哀求下,把他拖进了滕祥的家里,自此拉开了前往屏涛城坞的序幕。而现在,他们两个却又并肩同行,一人一妖捐弃前嫌,彼此共历生死,忆及往事,几如隔世。 当轻叩那片柴扉,有人应门而出的时候,甘斐几乎就要上去给一个热辣辣的熊抱,却很快发现柴扉开启处竟是个颤颤巍巍的白发老头。 “滕子颜在吗?老伯?” 老头愕然张大空洞的双眼,听甘斐询问,却只说出一长串含混不清,却又难以听懂的土话。 几个人站在狭窄的小巷中说话,很快引起了一个路过后生的注意。 “他儿子在侍郎府当差,他才从交州老家搬来的,还不会说官话。”后生好心的凑过来提醒。 “哦,小哥可知这里原先住的一位书生去了哪里?”总算有个人可以问了,不过甘斐却觉得这后生有点眼熟。 这个面皮雪白,也算得上是眉清目秀却又精瘦得有些过分的后生似乎也愣了愣,没有回答甘斐的话,却盯着甘斐好一阵瞧。 那老头趁机将头一缩,反手带上了柴门。 柴门关上的轻微声响使甘斐和那后生同时一醒,他们彼此都认出了对方。 后生怯生生的道:“好汉,是你?” …… 还是在那间韩离曾相请自己的酒肆,现在同桌并案已然铺陈开了诸多酒肉菜肴,几个人团团而坐,甘斐不无歉意的伸出酒碗,和那后生的酒碗一碰:“干!我得陪个罪,那日实是搞错了。” 谁能想到,那次捉妖未果,却误入他门,生生搅合了一对偷情男女的好事,那个在被窝里瑟瑟发抖,误以为被捉奸在床的年轻后生此刻就站在眼前。无论如何,总也是一面之交,况且甘斐到现在还怀有深深的歉疚之意,虽说那俩人是偷情,但终究男情女愿,结果人家好事还没成,便被自己搅的鸡飞蛋打,这事未免太不地道,这个是一定要深表歉意的。于是乎甘斐一力做主,生拉硬拽的拖了这后生来,反正仲林波做东,也不在乎多一双筷子。 后生受宠若惊的应了声:“干!”仰脖子一饮而尽,酣醇美酒使他本就恍恍惚惚的脑子更加乱作一团,这算是个怎么回事?在他看来,这凶神恶煞的胖汉就算刮去了胡子,也一样是恶煞凶神的模样,却怎生这般热情洋溢的还拖了自己来这酒肆?不过能身处此间,后生心慌之余倒也隐隐有些欢喜,这里可是建康城最好的几间酒肆之一,来此用膳的多是名士才子,富商贵贾,以他一个小厮贫民的身份,怕是一辈子都进不得这间酒肆来。便是那店东在自己一进门时也以狐疑的目光来回扫视了好几遭,不过在店东出口待叱之前,那胖汉身边另一个气度不凡的男人就用抛在案上的金锞堵住了他的嘴。还有这等好事?敢莫这几位不是凶神恶煞,是我的贵人不成? 所以,后生几碗美酒下肚,忐忑的心情已然抛诸脑后,市井气十足的拍了拍瘦骨嶙峋的胸口:“小的后街陈三,几位好汉有用得着小的地方,只管说!” 甘斐哈哈笑道:“还记得那次不?坏你美事,这番专程向陈兄弟陪个罪。” “不算个啥,好汉太客气了。是那妇人先勾引的小的,小的陪了她几次,她又嫌小的太瘦不中用,早把小的蹬了,这鸟娘们,真他娘的无情无义!”陈三嘿嘿笑道,并且用了他认为最为斯文的表达方式。 无鳞坐在侧边,他也认出了这个陈三。那一日,当他想要对那河边幼童下手的时候,不就是这个家伙奔跑而归以致惊动了左右邻舍的吗?却原来是因为甘斐这一遭事体,一饮一啄,莫非天定。无鳞很感慨,如果那天没有这家伙的干扰,而令自己最终成功的吃掉那个幼童,那么甘斐最终还会留自己的性命吗?事实上,自从成为涉尘使者之后,他就没有吃过人肉了,也正因此,他身上的血灵道妖气不像别的妖魔那么浓,或许,这也是斩魔士最终放过自己的一个原因。 时寔倒对这陈三偷情的香艳事体颇感兴趣,信口几句亵诗浪赋,把陈三说的一愣一愣的,顿生五体投地之感,士子文人就是不一样,一个鄙俗桥段也能翻出这许多花样。 菜过五味,甘斐才问陈三:“陈兄弟,你可知道那位书生去哪里了吗?” “滕大人,我们都知道的。”陈三已经有点喝的脸红脖子粗了,“早不住那啦,听说得朝廷赏识,做了大官,朝廷专赐了宅邸呢。邻里乡亲都说,这是麻雀窝里飞出个金凤凰,啧啧,可了不得呢!” 对啊,甘斐猛省,滕祥不是做了祀陵都尉吗?这些时日下来,当早就走马上任了。登上了仕途,做了有品级的官员,怎么还可能住在这穷街陋巷之中? “可知那滕大人现在的宅邸在哪里?” “哈哈,小的曾给滕大人抬家什过去,却是认得。诸位好汉,只在小的身上,小的明日一早带诸位过去。”陈三再次拍拍胸脯,又忙不迭的撕了一块最为肥美的鸭脯塞进嘴里。 第055章祀陵尉署 这是一所远离建康城城区的屋舍房院,一直穿过了建康城东面的清溪,在覆舟山和钟山山麓之间坐落。即使陈三在一大早就带了众人出发,到得这里时,也已是日当中天,时已近午的时分。一众人都没有骑马,也是没有想到竟会距离如此之远,以至于甘斐早就走的气喘吁吁,面红耳赤的看着瘦骨伶仃的陈三讨好似的不住唠叨:“原说了不远,只过了溪出了城便到,你们看,这不就到了么?”倒是丝毫没有走这许多路程的疲累之态。 好吧,瘦子天生就比胖子能走路。甘斐喘着粗气,摸着酸痛的小腿肚,恹恹的想道。 昨晚宴饮之后,他们在秦淮河边又寻了个颇为净雅的驿馆客栈住下,可甘斐还没有来得及享受多久敷了熏香的被褥带给自己的酣甜睡眠,这陈三便早早的赶来了。这个市井小厮迫不及待的来报答昨晚的一饭之惠,总也是知恩图报的美德,甘斐还能说什么呢? 懵里懵懂的起床出发,走的腰酸腿疼,肚子里的酒肉早就因为剧烈的体力损耗而消化殆尽,此际不住的咕咕直叫,当真是痛苦不堪,在听说到达目的地之后,甘斐不由的松了口气,可再看眼前这片屋舍的时候,却又有些迟疑。 屋舍房院占地旷大,黑瓦白墙,建造的颇为气派,屋檐下竖着一根根朱红色的圆柱,门头上没有镌刻示姓额匾,门前则立着两只光秃秃的破败石狮,已经到了这般时分,院中还是一片寂静,不像是有人居住在内的光景。 况且……甘斐来回打量这所房院,这里怎么也不像个适宜居住的宅邸,难道滕祥当真是住在了这里? 陈三兴冲冲上前打门,大门上的兽口吞环被拍的震天价响,刺耳的怦怦之声良久不绝,陈三不知礼数,只道这是敲门时天经地义的道理,不然,那兽口吞环为什么造的那么大? 不过甘斐和仲林波几个便只是看着陈三这么拍打着,谁也没有阻止的意思,这里实在太安静了,安静的像是渺无人烟的荒野之境,有些响动倒也鲜活些。 过了好半天,两扇红漆斑驳的大门还是没有丝毫反应,以至于陈三停止了拍打,贴在门缝上向里张望,口中喃喃道:“呀?滕大人不在?” 就算是睡的烂熟的人也会被那巨大的打门声响惊醒,可既然到了现在还没有人应门,那只能说明,这里真的没人居住。 “看来是不在。”甘斐没精打采的咕哝一声,一想到还有走那么长的路径返回,他就觉得苦不堪言,“要不,在这里等一等?” “你确定那位滕大人住这里?”仲林波问陈三,“要是他不住这里,我们等也是白等。” 陈三眉头一皱:“当真是住这里的嘛。就是上月的事,我们街坊邻舍的几个后生一齐帮搬的家什物具来的,滕大人还赏了我几铢钱呢。” “要不我进去看看?”无鳞凑近甘斐,小声道,对于他这个善于变化的小妖来说,化身一道黑风穿房入户根本就是轻而易举,当然,如果决定这么做了,就得避开陈三的注意。 甘斐才要应允,就听两扇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小缝,露出一只晶烁烁的眼睛,传出的声音竟也颇有磁性:“何人来此?” “呀,怎么不早应声?打了这半天门,我还以为没人在呢。是滕大人吗?我是后街陈三,滕大人你忘啦?”陈三指着自己道。 这人不是滕祥,甘斐可以肯定,因为滕祥的嗓音没有他那么好听。 果然,那人回道:“滕先生一早就出去了,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你寻他何事?” “不是我,是这几位,他的朋友,大老远的来找他。”陈三指了指甘斐几个。 门缝拉大了些,探出那人的脑袋来,甘斐注意到,这是个肤色微黑的年轻人,一双眼睛颇为有神,从甘斐一众人的身上掠过,最终却在时寔和无鳞面上停住。 “新人?”那年轻人问了一声。 “啊?”甘斐没有听清。 那年轻人却似乎不太在意甘斐,目光只在时寔和无鳞身上徘徊:“那就不是新人咯,按说滕先生不在的时候,我们这里是闭门谢客的规矩。不过滕先生也曾留下话来,如果哪一天有一位胖乎乎而又气度不凡的先生来这里找他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倒履相迎。胖子一般都很难有什么出众的风度,所以我想这个特征还是很好辨认的,一定是说你了,这位先生,您是我见过最有魅力的胖子。” 年轻人打开了大门,微笑着对时寔一躬:“早听滕先生说过您,乾家的甘英雄,没有你就没有滕先生的今天,而我们一样蒙泽深厚。不才吴平,见过甘英雄。” 时寔露出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神情,自始至终没有接一句话,眼神不自禁的看向甘斐。 甘斐横身在前,挡住了那年轻人望向时寔谦恭崇慕的视线,指着自己的鼻子,很郑重的道:“你和你那位滕先生所说的那个胖乎乎而又气度不凡的人,是我!” …… “原谅我的眼拙,我听滕先生说过,您是个大胡子的……所以……”吴平笑的很灿烂,不过灿烂之中也带着一点尴尬,所以他只能弯着腰,很热情的将甘斐向内厢引。 “你只说了风度和胖子,跟胡子一点屁关系都没有!而且,他的胡子也不多!”甘斐没好气的道,同时狠狠瞪了时寔一眼,时寔只是淡笑,他唇上倒是留着一抹髭须,不过,也确实不算大胡子。 吴平的很乖觉的没有接口,恭恭敬敬的头前带路。甘斐便四下相看,这处宅院太过空旷,除了正门入内的空地上置放了一座香炉,就再没有别的装饰了。香炉没有燃起什么香火,可整个院中却是灰扑扑雾蒙蒙,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你是他的门公还是家人?”甘斐看着吴平还算光鲜的衣裳,不像是什么仆厮家丁的模样。 “我嘛……”吴平穿堂入进,转了几遭,很快就到了这所庭院的内堂,他在内堂前站直身体,礼貌的延客入座,脸上的笑容明亮而恭顺,富有磁性的声音送来了他自我身份的宣示,“……我是祀陵尉首位被招募的尉卫,在没什么事可以做的时候,我兼任滕都尉的门公、跑腿和侍卫。欢迎诸位客人,这里就是祀陵都尉署的官衙。” 几方桌案,几块软垫,青石铺就的地面,除了正座边那堆成如小山一般高的书卷竹简,还有正座背后一只奉在架上的巨大犀牛角,这里恐怕就是全天下最寒酸简朴的官衙了。 甘斐倒不意外,自顾自在正座的软垫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束书卷翻看,口中道:“子颜已经走马上任了?看样子干的不错那。他也住这里?” 书上都是些朝廷南徙后,江左一带的奇闻轶事录,不过多偏向于稗官野史类的胡说八道,甘斐只粗粗翻看几页,便发现有好几处是子虚乌有的以讹传讹,便意兴萧索的把书卷复扔回书堆里。 仲林波和时寔、无鳞也都各自坐下,好奇的张看着厅堂,甚至连陈三都没走,大有兴味的跟着,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敢在软垫上落座,而是蹲身在堂边石阶上。 吴平扫过一眼,却仿佛毫不为意,听甘斐说话后连忙躬身答道:“滕先生克己奉公,原是在上月正式就任朝廷祀陵都尉一职,便住在了这里,以这赫赫公门作了自己的家舍。今日一大早,吏官府衙便传唤了他去,想来是有些公务交待。”忽然声音一扬:“牛老五!来客人了,还不奉茶?” 一个肥胖的黑皮大汉腾腾的跑来,带的石板地上咚咚微震,身上的赘肉随着他的奔跑在一颠一颠的颤动,到得近前,黑皮大汉油光满面的脸上现出憨憨的笑意,声音却细的像娘们:“有客哩,做饭,哸肉!”一口关中口音。 “先奉茶!就想着吃!”吴平呵斥道。 “哎,先奉茶,再做饭哸肉。”黑皮大汉憨憨的应了声,然后荡漾着满身肥肉,像座小山一般腾腾的去了。 甘斐不敢想象这样的黑皮大汉会调弄出怎样的茶水来,不过对他的另一个提议还是颇为认同的,走了一个上午,自己硕果仅存的肚肠已然咕咕乱叫,料想体形与自己如此类同的黑皮大汉弄出来的饭菜一定很合自己的口味。 “甘英雄见笑,牛老五就是贪吃,滕先生让他兼任了庖厨。”吴平立刻歉意一躬,“多担待,官署新立,又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所以太缺人手了。” “兼任?你是说这位牛老五也和你一样?都是祀陵署的尉卫?”甘斐听出来了话里的蹊跷。 “然也。” “我只是觉得奇怪……”甘斐把头凑近吴平,声音小的只有他和自己才能听见:“……你们知道这祀陵都尉是做什么的吧?我把祀陵都尉交给滕公子也决不是儿戏之举,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上祀陵尉的尉官?” 吴平的表情显得很委屈,用同样轻微的声音答道:“首先,这事您不该对我说,这是滕都尉擢选的我们;第二,您显然没听清楚我前面说的话,官署虽然新立,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第三,为什么偏偏是我和牛老五这两个阿猫阿狗当了尉卫,很抱歉,我只能说我们的外表看起来或许实在不像是什么能人的模样。不过,您也知道,很多时候不能仅仅凭借外表而去判断一个人真正的能为……所以,您也不知道,我其实一直都在注意他们两个,他们身上有一股不属于我们同类的气息。”吴平说到最后,忽然现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伸出手指,指了指时寔和无鳞。 甘斐语塞,时寔和无鳞,这家伙说的太对了,一个是受阒水神祭妖力转化的通灵者,一个本身就是阒水的小妖怪,仅从这句话,就可以知道吴平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至少,他也是具备判别妖与人的能力的,这倒显得自己刚才略带不满的指责几乎有点无理取闹的意味了。 “顺便也请您原谅我一开始的有眼无珠,我怎么可能知道,滕都尉口中神威无比的甘英雄身上竟然一点异样的气息都没有?其实我很清楚的,您的气宇风度绝对在那胖书生之上,而且还是属于耐看的那种类型,您一定是刻意收敛了您的神光。”吴平礼貌的点头,笑的像是一只狡猾的鼹鼠,看着甘斐的眼神却又无比诚恳。 甘斐又好气又好笑,真是个马屁精,滕祥是从哪里寻得这样的人物来?正在想着措词应对的当口,那黑皮大汉牛老五已经晃荡着一身肥肉,捧上了热腾腾的茶水,一边递着,一边乐呵呵的反复念诵:“米进甑哩,肉下锅哩,一会儿吃饭哸肉。” “吃饭哸肉。”甘斐对他重复,接过了茶盏,说茶盏或许不大合适,因为这是个硕大的陶碗,而在喝下第一口茶水之后,甘斐眉头一皱,差点没喷出来。对这黑皮大汉泡茶手艺的怀疑绝对没错,即便是甘斐这样对茶莊之道毫无讲究的人也能尝的出来,这茶水又涩又苦,还带着股霉臭味,令人十分怀疑是不是把笤帚丝当成茶叶给泡出来了。 仲林波和无鳞直接噗一口,把还没入喉的热茶尽数喷了出来,时寔倒是很有涵养的样子,神色不动的将那口茶水咽进肚里,然后就把陶碗往案上一置,再也不去碰它了,只有那陈三,估计是第一次享受到大宅里奉茶的待遇,喜滋滋的全喝了下去。 牛老五颠颠的又走了,看他口中的不住念叨和喜不自胜的神情,料想必是整治他的饭菜酒肉去了,甘斐看着牛老五肥厚的背影,再次问吴平道:“那这位总想着吃肉的仁兄呢?他有什么本事能进这里?莫不是善于用他自己泡的茶水之类的,毒死你们想要对付的……那些东西?” 吴平恭敬的点了个头,还没开言,就听到堂院外大门厚重的开启声,紧接着,滕祥清亮的嗓音已经传了过来:“吴平!备马!大司马府出事了!” 第056章还剑 甘斐又见到了滕祥,他低着头,若有所思,快步疾走而来,身上再不是那粗旧鄙陋几乎经年未见更换的青灰色衣衫,而是一身绛红色的襦袍,头上戴着的漆纱笼冠反映了他的官爵品级,将至近前时才感觉到堂上似乎多了许多人,愕然抬首,视线很快与甘斐对上,眼眸募然一亮,喜呼道:“甘兄,是你?”抢上几步,执住了甘斐双手。 滕祥比分别时显得更瘦了些,不过皮肤却更温润了,气色也隐隐透着焕然神采,显然这一个多月祀陵都尉的为官生涯对滕祥大有裨益之效。甘斐大笑:“可等了你许久,总算把你等来了。” 吴平恭恭敬敬的躬身禀道:“滕大人,甘英雄是近午时分到的,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滕祥激动的不住抖着所执两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甘兄只身而入虎穴,定是有惊无险,成大功而还。今见甘兄虎躯昂然,风采更胜往昔,小弟不胜欢喜。” 还说什么风采更胜往昔?甘斐只能无奈的苦笑一声,却也不想多提心事,与滕祥寒暄了几句,便抽回手,自腰间将长剑取下,转向滕祥一奉:“滕兄,还你这家传宝剑,大是亏了它,此行诛妖除魔才能无往不利。” “能尽微劳,与有荣焉。”滕祥接剑在手,又向甘斐躬了一躬,才对吴平吩咐道:“吴尉官,去房里将那一应物事取来。” 吴平答应一声,转身去了,这时候滕祥才开始打量几个与甘斐同来之人,脸上露出询问之色。 陈三第一个凑上来:“滕大人,不认得小的了吗?小的是后街陈三,是大人的老街坊啦,那时节搬弄家什,就是小的来的,便是这几位大人,也是小的一路相引了来。” “哦,小三,许久不见。”滕祥虽是做了朝廷属官,待人倒还是很谦和,对陈三微笑着点点头,又看向另几位,开口问道:“甘兄,这几位是……”忽的注意到了无鳞,又是一怔,“这位……这位不是吴兄么?” 无鳞嘿嘿笑了起来:“滕公子还记得我,正是小……小人。”他原本是想自称小妖的,结果发现陈三在旁,便急忙改了口。 “这吴老兄深明大义,不是他在那里救了我们,我们只怕都逃不出来。现在他和我们是一路的啦,再不是那时节的害人家伙了。”甘斐拍了拍无鳞的肩膀,这是生死兄弟间的友好表示,无鳞胸膛一挺,很受用的露出了笑容。 “吴兄弃暗投明,改邪归正,可喜可贺。”滕祥真诚一礼,心下倒挺替无鳞欢喜。 “这一位,东阳郡司稽司马仲林波仲大人。”甘斐一指仲林波,仲林波拱手上前:“见过滕都尉。”用的却是官吏间的称呼,两下叙礼罢,滕祥不由暗暗奇怪,怎么东阳郡的司稽司马和甘斐到了一处?还同来了这里? 甘斐附在耳边的轻声低语令滕祥释然:“这位仲大人是在妖魔之境认识的,他也有伏魔之力,和我一齐从妖魔之地杀了出来,正是自家弟兄,这样的人才正是你这祀陵都尉最需要的。” 滕祥不住点头,边上时寔则主动上前见礼:“阳翟时寔,见过滕先生。来的冒昧,还请滕先生勿怪。”说话间字正腔圆,语声清朗,倒是颇见不俗气度。 滕祥心中暗赞,只道此人来头极大,不敢怠慢,郑重还礼:“时先生说哪里话来?甘兄的朋友便是小弟的朋友,得见尊范,小弟此间亦是蓬荜生辉。” 正说话间,吴平已从内室走出,捧着一个圆盘直放到甘斐面前桌案上,甘斐看那圆盘中,一柄宽刃大刀,一把紫木长弓,一壶雕翎箭矢,一套短襟褐衫熨叠平整,还有一个包裹,鼓鼓囊囊的。 “甘兄交托小弟的物事,小弟一直收藏缜细,今番原封奉还。” 甘斐一声:“多谢。”看着这些熟悉的物事,百感交集,齐上心头,回想当时自己宽刀在手,长弓负背,一身褐衫行走世间斩魔除妖,竟像是极为遥远的记忆一般。探手过去,将大刀取出,偏是觉得刀身沉重,竟大感不适,心下更是暗叹,自己气力尽失,便是昔日自己运使如意的趁手兵刃也举不动了。 心中气沮,甘斐却强忍着不表现出来,一刀一弓皆取而出,待摸到那短襟褐衫之上,却是身形一震,抚摸良久,默而无语。 “甘兄?”看到甘斐愁绪满面,滕祥大觉有异,试探着轻唤了一声。 甘斐募然醒觉自己的失态,咧开嘴笑了笑:“滕兄,这身衣衫还是有劳你代为保管,待我能穿的时候再穿罢。请给我再寻件寻常的短打衣襟来,我这一身士子袍衫可着实穿不惯。” 褐衫短襟,乾门道尊。这一身装束是给真正的斩魔士穿的,甘斐心伤自己现在全无气力,根本没有资格再复褐衫短襟的穿着,若是为妖魔所制,那岂不是平白落了乾家的名头?甘斐有了决定,等到自己气力回转,伏魔之力再生之后,再来穿回这套本门服色。只不过究竟何时能如此,只怕也是遥遥无期了。 甘斐的这些心思滕祥却不知晓,但知甘斐如此必有难言之隐,滕祥没有多问,只应了一声,又吩咐吴平再去取件寻常衣衫来。 甘斐又打开了那鼓鼓囊囊的包裹,一看之下,却大为欢喜,里面澄澄生光,竟都是些金锞钱铢,正是那时节大司马赏赐的财物,在拨出应上缴的配额交给嵇蕤带回乾家之后,还剩下这许多,却是自己临去屏涛坞前一并交给了滕祥,本想着滕祥家境贫寒,这些财物也可以替他帮衬帮衬,哪知道滕祥分文不动,还是妥善的保管了起来,倒是大有君子高义之风。 甘斐哈哈一笑,拿起包裹掂了一掂,心道这可是好东西,自己正觉得阮囊羞涩,日益拮据,一路上只能跟着仲林波混白食,现在好了,这一囊真金白银无论如何都足够几年的花销用度了。 “滕大人,有客,酒饭好哩,喊客一齐吃饭哸肉哩。”牛老五从内厢咚咚的奔将出来,脸上的油光更重了。 “好,先吃饭。详情我们吃饭时叙。”滕祥扬声道,“牛五,酒饭弄来正堂上吃,取酒来,用吏部运来的好酒。” 甘斐正在换衣服,吴平给他取来的是一件粗麻布衣,穿在身上倒是大小适宜,看来这吴平倒是个极精细的人,做事也麻利得很,只不过几眼间,就准确的估算了甘斐的身量。 眼看众人落座,吴平小声的又对滕祥耳语几句,滕祥一震,拍了拍自己额头:“哎呀,看到甘兄太高兴了,怎么忘了?原是大司马府出事唤我们公干去的。” 滕祥颇为无奈的来回踱了几步,此时牛老五正兴冲冲的将热腾腾的酒肉奉了上来,一番铺陈,但见金灿灿粟米饭,红彤彤卤牛肉,香味直透过鼻端,使甘斐越发饥肠辘辘起来,看来这牛老五的烹饪手段倒不像他的泡茶工夫那么糟糕,就在甘斐准备坐下大快朵颐时,滕祥上前给众人行了个告罪礼:“滕某另有公务,不敢迟误,这样,吴尉官,你和牛五二人好生招待贵客,我自去牵马,往大司马府走一遭,少时回来再来相陪,恕罪恕罪。” 几个人对谦逊有礼的滕祥倒是印象都不错,纷纷示意无妨,吴平本还想问几句,但见滕祥此意已决,便很恭顺的答应了。倒是甘斐耳听得几次三番说到大司马府,心中一奇,大司马远征在外,府中却是出了什么变故,要唤专门对付妖魔鬼怪的祀陵尉署前去? 甘斐就手扯了几块卤牛肉塞入嘴中,稍解饥火,然后站起身:“既是去大司马府,滕兄,我便与你同去,别忘了,我在那里盘桓日久,多有能帮上手的地方,也正好故地重游一番。” 甘斐只是跟滕祥说一声,并不是征求他的同意,所以在话音未落的时候,甘斐就已经将大刀长弓尽负于背后,绑紧了麻鞋束绦,整装待行了。看这一身雄赳赳的虎士模样,倒是颇有旧日雄豪之姿。 …… 滕祥又怎么会拒绝甘斐同行?事实上自操持这祀陵尉署以来,滕祥极需要一个有丰富伏魔经历的高手匡助,这一番计较恰好在一路上对甘斐一一征询,也正因如此,甘斐总算知晓了祀陵尉署现在的大概状况。 朝廷对祀陵都尉这个官职一向有些云里雾里,要不是桓大司马倡议,恐怕早就被那些吏官们弹劾了下去。滕祥深感自己人微言轻,觉得很有必要将祀陵都尉的职司公诸于众,可这牵涉了妖鬼之事的详情又不便大肆宣扬,满朝臣僚多半会嗤之以鼻,甚或由此附会出对大司马新的攻讦之词。 于是,滕祥一番思量之下,将祀陵都尉的职司宣告做了一番符合现下风尚的改变,只说祀陵都尉是用以祭祖事神,驱邪冲祟,排解种种怪异之事的官署。说白了,便如同皇家直属的道法玄门一般。对于这职司,臣僚虽有非议却也不是不能接受,晋人多尚鬼神之说,往往遇到些怪异难解的事情便都推到了鬼神头上,有这么一个官署来排解这等烦难倒也说的过去。这样一来,满朝官员家里随便出些什么事便都寻到了祀陵都尉这里,比如哪家的池边夜半无故现出个怪叫啦,或者哪家的后院突然看见个白影子飘啦,又或者哪家的家主忽然做了个怪梦啦等等,将一个原意是准备应对妖魔的军备官署变成了攘灾祈福的巫卜之所。其实哪有这许多怪事,多半是家里人服了石散,神思恍惚之际的幻觉而已。 不过,总算使祀陵都尉堂而皇之的列于朝堂官署之中,每旬的钱粮俸禄也是如数丰足的运到,为最终建立御魔之军夯实了基础,不过一月多的时日,就能有这般的规模,足见滕祥的才能。甘斐听着倒是挺高兴,换作自己肯定无法做到,看来自己倒是托付对了人。 祀陵尉署也按照滕祥初时的设想渐渐完备起来,官署的坐落之地当真是在地阔人稀之处,而前番的宣称也使官署钻研神鬼之事变得顺理成章,也因此得到了其他官署推荐而来的两个异人。 吴平原是尚书丞府下一个刀笔小吏,据说生就了一双奇眼,可目见鬼怪魂灵,更有驱使之法,可拘魂摄魄,驭鬼驱灵,一众同僚只将他视作怪人,到了祀陵尉署,吴平登觉有如鱼得水之感,倒成了滕祥手下第一的能臣干吏。 牛五原先则是范阳卢氏的门中庖厨,从关中避乱而来,据说卢府中有一只怪鸡,会人语,入夜则目生奇光,满府皆以为是妖孽,不敢近前,独有这牛五毫不在乎,上前一把抓住这怪鸡,拧断了鸡头,还把这鸡炖了一锅肥美汤汁。旁人谁敢吃这鸡汤?还是牛五,连汤带肉,吃了个罄尽,自此留下了不惧妖鬼的名声来。 敢情这两位尉官是这么来的,甘斐觉得有机会倒要考较考较,忽而想到自己现在身无余力,怕是连他们也不如了,却考较个甚来?不由又是一沮。 今日本是吏曹传唤,滕祥到了那里,却发现是大司马府的家人带了南康公主的信来,只说是府中又生了异事,要滕祥速去处理。甘斐许久未回大司马府,倒是颇为怀念昔日时光,更为好奇的是,大司马府那鲛人女妖的事情才过去没多久,却又出了怎样的异事?难道当真是遭逢妖异之事的磁石之患作祟,又招惹了新的妖魔不成? 从祀陵尉署到大司马府,一东一北,相距极远,纵是甘斐和滕祥骑了健马,一路奔驰,可赶到大司马府的时分也已经到了将近日铺夕食的时分,看到那熟悉的朱门豪宅,甘斐不禁又感慨了一番,那时与羽媚并辔同程,相偕而至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思之如昨。 两人还未下马,就听到争执声从大司马府威肃的大门前传来,一众顶盔贯甲的卫士围成了一圈,圈中一个女子冷冷的声音说道:“别动手动脚的!再靠近仔细本姑娘让你们好看!” 第057章投门无路 滕祥翻身下马,疾走几步上前,边走边拱起两手,一派风风火火的官家做派:“祀陵都尉滕祥奉命至此,烦劳通报。” 围成一圈的卫士中,一个头领装束的抬头,冷冷的瞟了滕祥一眼,然后小声对左右下令:“看住她们,莫教喧嚷!”陡然声音一扬:“是滕都尉?此间候着,我去通报!” 滕祥应了一声,倒是不以对方略显无礼的大呼小叫为忤,京师之间多是豪门贵胄,门下之客亦多盛气凌人之举,似这番还真不算什么。甘斐已经跟了过来,看那卫士头领,是个陌生面孔,并不是那本已熟稔的戍卫队率张岫,这便少了许多通融处。 再看那一圈卫士所向,只一瞥之下就是眼前一亮,圈中竟是两个身姿窈窕的女子,内中一个一身青灰色的斗篷,倒是风尘仆仆的远涉装扮,姿容俏丽,双眸仿佛暮空明星般灿灿生光,看起来倒是英挺得很,此际双手叉腰,一副气鼓鼓的模样,看来刚才的话语正是这女子所说,料来手下必然也是有两下子的。再看另一人,臻首低垂,屈着身子扶住一位白发老妪,老妪口中叽里咕噜的不知说着什么,看脸上表情却是悲戚莫名,而那人双肩微微抽动,也不知是啜泣还是在叹息,她身上穿着男子的袍服,不过从那弯腰现出的玲珑曲线和修长腿型,傻子才看不出她是个女子,而且必然是个方当韶龄的俏佳人。 能够看到美女,甘斐顿时觉得四周充满了快乐的气息,连带着原本阴郁的心情也豁朗了许多,视线几乎不自觉的就向那叉腰女子的胸腹下滑去,兜了一转,啧啧暗赞,待到目光复转回那女子的俏面时,这才发现那女子晶灿灿的眼眸正盯着自己,好一股子凌厉的寒气。 “死胖子!乱看什么!”那女子恶狠狠的道,听着似乎有些巴蜀口音,不过音色很好听,脆生生的像银铃乱响。 甘斐心虚的收回眼神,没吭气,他只是不经意的对美貌女子的欣赏而已,并不是存着什么不良之意,因此被那女子一语道破,倒是颇为赧颜起来,为了掩饰略显尴尬的神情,他很快转头问一个正持矛冷对的卫士:“喂,兵哥儿,这几位是做什么的?你们一圈人围着人家?” 那卫士看看甘斐,只道他也是祀陵都尉的官员,才用一种不耐烦的语调说道:“只说是来投亲的,也不想想,这里是大司马府,岂是她们来的地方?” “既是乱投亲的,哄将出去便是,用得着这样围着她们?”甘斐不解。 那卫士没好气地答道:“夫人令谕,来人蹊跷,拿下交官,不是唤你们来了么!” 那女子冷笑:“这便是公府的所为?当真是薄情寡恩,连自己的心腹体己也不顾了,早知道我们又何必赶这几千里的路?人说侯门无情,果然如此!” 那女子的话又引起一众卫士的呵斥,那女子却神色如常,似乎根本没把眼前这许多卫士放在眼里。反倒是那低首屈身的男装女子抬头唤道:“风姐姐,莫说了,原是娟儿冒失,倒惹了这番不快。我原只想让婆婆再不必受苦,能在公府颐养天年便是最好……”话说到最后,竟有些哽咽,还是那白发老妪拉住她手,不停的摇头说话,看神情,倒似是在安慰那男装女子。 “什么心腹体己?什么赶几千里路?究竟是怎么回事?”甘斐觉得奇怪,这回是凑过去问那叉着腰的女子了。 那女子看甘斐的眼神跟看一只硕大的猪头差不多,满脸的鄙夷。这般色迷迷的模样,脚步虚浮,面红气喘,亏他还背弓负刀,乍一看倒像那么回事,其实就是个酒色淘虚了身子的蠢官俗吏,还故意凑过身来,当本姑娘不知道你转的是什么心思?因此冷哼了一声,寒霜般眼眸在甘斐面上扫了扫,却扭过头,一副不想搭理的厌恶神情。 甘斐讨了个没趣,正想讪讪的缩回身去,就听得大门开启之声,却是那进去通报的队率复转,腾腾的跑了出来。 “夫人令谕,滕都尉不必入府谒见了。只这三人,事涉东胡细作,这便拿下,听任尉署发落!” 一听这话,一众卫士齐齐挺起兵刃,直指圈中三人,那女子怒道:“敢动本姑娘试试!” 滕祥更是大惑不解,祀陵尉署可从不管拿人拷问的事体,既说是涉嫌东胡细作,那自有朝廷廷尉或司寇追捕擒拿,又何需自己这个祀陵都尉出面?况且这一大早就通过吏曹传话,郑重其事,却不知是怎样的曲折?当下迟疑道:“敢问队率,府中可需禳灾冲祟……” “夫人说了,什么都不必做,只拿了她们去就是!”那队率声调一高,又勃然作色对众卫士道:“还等什么?一齐锁了!交给祀陵尉!” 那女子摩拳擦掌,众卫士虎视眈眈,眼看就要动起手来,还是滕祥更持重些,急忙横身一拦,转头对那女子并男装女子和白发老妪礼貌的一揖:“且休争执,三位究竟因何到此,还请随我回府衙一述,辨明曲直,再分说不迟。” 滕祥显得比甘斐诚恳多了,便是相貌也更斯文正派些,那女子对滕祥的印象还不错,眼看着大司马府前已然陷入僵局,不如权且相从,再做计较。虽是这般思虑,那女子兀自还不肯服软,而是对滕祥冷冷道:“我们可不是你的犯人,去便去,只不许锁镣加身!” “原是如此。”滕祥点点头,抬手一肃,看着那女子挪动了脚步,而男装女子则搀扶起白发老妪,紧随其后,虽闻微微嘤咛啜泣之声,却也没发出片言只语。 围成一圈的重甲卫士刷的闪开身,复在公府前威严站立,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倒是滕祥还没忘记向那队率施礼告别,队率挺胸叠肚,恍如未见。 “这队率好大气派,你这个朝廷命官对他行礼,他都没事人一样的站着?我以前认识的那张队率就不像他这样!”甘斐看不顺眼,脾性又犯了,故意用那队率肯定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那队率纹丝不动,充耳不闻。 “哎,甘兄小声,贵介门下多此风习,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弟只求务于正事,何须计较这些枝节?” “切,我便是看不惯这些人眼睛长头顶的做派,自以为依附个豪门大户便抖起来了?”甘斐愤愤的嚷道。 或许甘斐的声音确实有点大,那搀扶着白发老妪的男装女子抬起头看了甘斐一眼。甘斐坦然的回望过去,一张秀美绝伦的俏靥映入眼中。 笼烟黛眉,含情杏目,肌肤柔光若腻,朱唇不点而赤,好一个绝色女子。只是,这眉眼却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 甘斐一怔,募的心中狂震,愕然止住脚步,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脱口而出一个名字:“云舞晴……” …… 事情比风盈秀所预想的还要糟糕,她们一路奔波,正是在三日前出了水路下了船,当她和娟儿冯老太太在拂晓时分终于赶到建康城大司马府前时,她已经有了些不妙的预感,府门前那些卫士冷酷而威肃的表情让她觉得此事不会进行的那么顺利。 结果从内府传来的消息是,蓉夫人怎么也不承认自己有娟儿这个贴身侍女,以前倒是有个,却也改了名,并且不知怎么的牵扯上了鲜卑慕容的奸细,想要暗害大司马,已经被大司马拿住正法了。现在娟儿再递了这个名字来,分明就是妄人取闹。 真要这样也就罢了,大不了被轰走,大司马府的千金之赐是别想了,不过乾家那姓薛的小子给的五百保金却也可名正言顺的入了腰包,对风盈秀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终归是京师繁华之地,找个住所将娟儿和冯老太太安置,也饿不死,总比困囿在巴蜀的穷乡僻壤要好。 可不知怎么回事,大司马府的大夫人又放出话来,此事牵涉东胡密探细作,又值大司马兴兵北伐连战连捷之际,不可轻忽视之,且令官署拿下,仔细盘问。这可倒霉了,一下子自己倒成了朝廷的人犯,天知道会不会被官署以鲜卑细作的名头灭了口,总之是全了大司马府的名声。 无论如何,不能让多灾多难的冯老太太和娟儿再受苦楚,官署若真有灭口之意,拼着自己的一身绝学,好歹也杀出条血路,保她们离开,实在不行,便去投了那什么乾家去,不是伏魔道么?人间的官府衙门总管不到伏魔道头上。 不过前来拿她们的两名朝廷官员却不像预想中那样狠恶凶蛮的模样,至少态度要比大司马府门前那些狐假虎威的卫士们要好的多,虽然那个胖家伙看起来色迷迷的,却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举动,甚至还将一匹马让了出来,让行走蹒跚的冯老太太骑着,自己则一路跟着走的气喘吁吁。 当然,这只是他讨好的伎俩而已,风盈秀看的很清楚,那胖家伙的视线不时溜到娟儿身上,眼神怪怪的,有时若有所思,有时又迷离恍惚。 没有人会理解甘斐现在的心情,他已经从滕祥一路上和她们的边走边说知晓了事情的大概,一个公府中的侍女被妖魔送走,自己再化作了侍女的模样,潜身大司马府就中取事。而甘斐正是此事的亲历者,并且最终在诛除那妖魔——鲛人云泣珠时,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本以为这桩公案早已尘埃落定,谁曾想那被送走的侍女又上演了一出千里寻主的戏目,使此事再掀波澜,偏偏又被自己碰上,际遇离奇的近乎荒诞,甘斐简直有些啼笑皆非,就像大师兄常挂在嘴边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难道这就是我和大司马府的纠葛夙缘? 娟儿叙说的只是大概,关于和乾家池棠薛漾的相逢,以及长江上路遇百舸帮的事情都没有说,甘斐自然也无从知晓她们和乾家弟子的过往,他只是一再看着一路同行的娟儿,果然是,和那鲛人云泣珠化身一模一样,却没有注意,他频频相顾的目光已然使娟儿满面通红,当然,这不是因为矜持害羞,而是一丝隐隐的愠怒,在她们眼中,甘斐也就是个色授魂与的污俗官吏。 滕祥对于大司马府韩离和云舞晴的内情也知道个大概,正是甘斐对他转述的,此际渐渐听出了关窍来,运思良久,才看向甘斐:“甘兄,是璜剑兄的旧事么?此事便是甘兄堪道其详也。” 甘斐摇摇手:“路上且休多议,回去细说。”说着,又将冯老太太在马上的身形扶了扶,“老婆婆,可坐稳了,路还长着咧。”和所有乾家子弟一样,甘斐秉持着尊老的美德。 冯老太太咕哝了几句,看神情像是在道谢,不过她也把滕祥甘斐看作了拿她们的朝廷官员,对于这两个不明底细的官员,她心中正在忐忑,因此举止间便含了许多戒备之意。 滕祥牵马跟着风盈秀和娟儿,不无看管的意思,而甘斐牵着马,马上坐着冯老太太,亦是并肩同行,穿街走巷,委实是长路漫漫,甘斐已经走的很累了,额头渗出了汗珠,面红心跳,疲乏不堪,滕祥看到甘斐这情形,好心的递过自己手中的马缰:“甘兄,你骑我的马,也歇歇脚。” 甘斐看了看步履轻盈的风盈秀和娟儿,咬着牙摇了摇头:“姑娘家走着,爷倒坐马上,不是让人笑话么!” 风盈秀头也不回的发出嗤的一声冷笑,这胖家伙还想充好汉搏我们青眼有加吗?太可笑了。 直到暮色沉沉,天幕繁星密布之际,一众人才来到那座房院前,吴平早听见了声息,大门敞开,和今天午间大门紧闭的情形大相径庭。吴平笑嘻嘻的迎上前,对着滕祥和甘斐一躬:“大人,甘英雄,却是哪里带来的女娘?” “大司马府交付的人犯,进去说话。”滕祥抬手示意,让风盈秀入内。 “我们不是人犯!”风盈秀冷冷的回了一句,昂步走入,倒令吴平大为诧异的一怔,不过他脑子转的快,旋即又现出笑来,眼中光华一闪,对着走过身边正气喘不止的甘斐小声道:“甘英雄,你没发现这女娘身上也有股子不同寻常的气息?” 第058章入署之议 甘斐可察觉不出风盈秀身上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他只是觉得吴平一口一个江南口音极重的女娘听起来颇为别扭,便将牵着的马缰向吴平手上一递,耸了耸肩道:“别忘了还有这位老婆婆,服侍人家安好才是。” 吴平嘻嘻笑着,一边点着头,一边温言软语的扶着冯老太太下马。哪像是招呼人犯?倒似是在接待女眷。 再看风盈秀前行的利落,也确实没什么人犯的模样,好奇的张望着这片旷大阒静的官衙,却又好像自通路径一般径直走到了内厢的正堂上。 时寔和仲林波都在,愕然的看着这女子昂然走入,然后大喇喇的往首座上一坐,坐下时眼神似有意似无意的斜睨了边厢的无鳞一眼,无鳞只觉得这一眼灵光湛然,很透着古怪,当下心中打鼓,头一低,避了开去。 “原来你们这里也有这种东西,你们算是什么官衙?又想问我们什么?”风盈秀的语气倒像是在审问他们,甘斐甚至注意到,她放在软垫边的行囊中露出了一条毛绒绒的小尾巴。 娟儿扶着冯老太太也低着头进来了,她们还是很谨慎的没有入座,而是背着身子站在了边厢,滕祥微笑着,招呼她们坐下,祀陵尉署来了这所谓的交付人犯,恐怕也是第一遭,关键这人犯牵涉妖异之事,却又担着似是而非的细作罪名,委实难以评判,可目下祀陵尉署并不曾设有囚牢,况且她们又不是真的犯人,滕祥索性便作来客相待。 黑皮的大胖子牛五跑了过来,看见堂上坐满了人登时又眉开眼笑:“又有客哩,吃饭,哸肉!”料想这是牛五待客的不二法门,见着人就巴巴的吼着要吃饭,有意一展厨技。 “不可混闹,公堂问讯,甚的客?”吴平小声叱道。 牛五一愣,风盈秀却老实不客气:“有酒饭最好,本姑娘正饿着,走了这一路,又受了一肚子气,是得消消火气弄些吃食了。” 滕祥对牛五示意只管去,然后才笑着坐在风盈秀边首位上:“这位姑娘倒是爽利,到了这里就像到了自己家一般,自在得很,就没想过大司马府给你们定的罪名?” “一路上白姑娘不是跟你说了么!你觉得我们像有罪吗?既然不是犯人,本姑娘为什么又要在你这官衙之中束手束脚?不过嘛,就算是犯人本姑娘也是这般做派,怕你什么鹰犬爪牙!”风盈秀一脸满不在乎的神色,同时见娟儿和冯老太太还甚是拘谨,便起身拉了她们过来,就在自己身边坐下。 时寔和仲林波觉得新奇,也不说话,只在下首位上笑着看,当然,风盈秀和娟儿都是秀美俏丽的女子,便远远旁观也觉得舒畅之极。倒是无鳞,在看到娟儿的面容之后,脸色顿时变了变,似乎是不敢相信,再复仔细端详后才定了定神。 “也罢,既然到了这里,便该叙说详细。我听这位白姑娘说,是大司马府蓉夫人身边一位至近的侍女,却被妖魔变化摄身了去。实不相瞒,在座众人皆是知晓妖魔之事的,这话也就不必藏着掖着,甘兄,该你说说啦,我想这位白姑娘应该好好谢谢你,正是你除去了那个化身为她的妖魔吧。”滕祥指了指甘斐,此时甘斐坐在侧边的席位上还有些喘息未定。 风盈秀和娟儿吃了一惊,这么巧?那个化身的女妖竟然是这里的人除去的?齐齐望向甘斐,看他这副臃肿体态,却是一点也不信。 甘斐可以感受到两个姑娘怀疑而又略带鄙视的眼神,也无从辩驳起,只是咧开嘴笑了笑:“那个妖魔是南海鲛人精怪云泣珠,至于她化身为你的缘由,这可说来话长,便在那时,她也差点用计害了我,最终是我与鹤羽门炼气士及大司马府首席剑客联手,将此妖除去。” 听到云泣珠的名字,边厢的无鳞愕然一惊,嘴巴张了张,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在眼光掠到娟儿面上之后,倒底还是没有出声。娟儿却神情一震,她记得异常清晰,正是在被定身远遁前,那男声喊道:“云泣珠!”而那女妖的自称之中,也确乎提到了什么鲛人,此际重闻此名,更是心头悸动,那日的一幕幕场景又历历再现。 “难为你远隔千里,还想着回来找寻故主。蓉夫人是吧?她是过去成汉一国的玉恒公主,对不对?”一想起那时被云泣珠蛊惑的蓉夫人,甘斐还止不住的有些感慨,自己还曾入去施过法,将甫脱妖术昏迷不醒的蓉夫人救治转来,不过在除去云泣珠后,蓉夫人便深隐内宅,再也没有露面过。 娟儿心下又信了几分,一时触及痛心处,一声长叹:“娟儿本是一心事主,却不料物是人非,公主竟不念旧情,舍了娟儿去。可叹这迢迢千里,却累了风姐姐奔波劳苦。” “你这多半是错怪了那位蓉夫人了。你不知道,那鲛人女妖在大司马府引起了多大的风波,妖孽横生府中,这是现在大司马府中少数几位知情者心照不宣,却又要讳莫如深的禁忌之事。那个化身为你,并用着你的名字和身份的鲛人女妖最终是以暗通鲜卑燕国的细作罪名公诸于众的,也对外号称,她已然伏诛就法。你现在这一去,便是犯了大司马府的大忌,云舞晴,哦,也就是白姑娘你,已经死了,怎么倒又多出个你来?你让大司马府怎生解释?所以,那位蓉夫人身边体己的侍女注定不能再存于世上,对于你的回转而拒不接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这一点都不奇怪。”甘斐一路上已然推想出事情的种种关节处,此刻娓娓道来,毫无停顿。 娟儿却从哪里知晓有这许多曲折处?神情一怔,愁思百转,忽而又悲从中来:“既是拒不接纳也就罢了,如何还要给我安这样的罪名?却不是务致我于死地?” “要致你于死地,就不会喊滕公子这祀陵都尉去了。我不是说过了吗?这位侍女注定不能再存于世上,要想除去你再简单不过了,只需府门前那些卫士齐上,拿下你们,就地诛杀,大司马府杀几个人比捏死一只蚂蚁还方便,我不认为有什么官署会来查问此事,况且只要推在敌国奸细身上,你们又是外来之人,没有人会关心你们最终的去向。” 风盈秀心中倒是信了,嘴上却不服气的道:“那本姑娘倒要见识见识,这些侯门爪牙如何草菅人命!” 甘斐嘿嘿笑了笑,这个姑娘气性刚烈,和自己的脾气倒挺对路,也不接口,继续道:“现在大司马府的主事便是南康长公主,白姑娘,你知道她吧?在桓大人不在的时候,整个大司马府的生杀予夺都是她做主的,对不对?” 娟儿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这位南康长公主,事实上,若不是昔日蓉夫人的绝世容颜使南康长公主生出我见犹怜的恻隐之心,只怕蓉夫人早就死在南康长公主手下了。 “我也在大司马府住过一段时日,知道这南康长公主的脾性,所以如果是她主事,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你们。之所以成了现在这局面,我相信必然是蓉夫人向长公主建了言,虽然不认你,却也不忍让你去死,故而兜了一大圈,让吏曹唤了祀陵都尉,嘴上说是细作之名,实则是把此事当作了怪异之事处理了。也没错啊,你这事本来就怪异,交给祀陵都尉署再合适不过,而这祀陵都尉又是大司马亲立的心腹治署,这样一来,其实是把你交给了祀陵尉署保护了起来。” 甘斐这一段解释也令滕祥恍然大悟,难怪用那样的罪名却又不伦不类的让祀陵尉署接管,却原来有这层含义,当即点头道:“甘兄鞭辟入里,辨析的精当,小弟一度如坠云雾,还不知怎生区处呢,若如此说,那位蓉夫人之意,便是我这官署就纳下了白姑娘一行?” “你这里反正那么大,再住几个人也无妨,粮米自有朝廷供给,何需劳神?”甘斐笑道。 滕祥思忖已定,对着风盈秀娟儿几个又一拱手:“既是如此,姑娘若不嫌弃,便在滕某这祀陵尉署住下,恰好姑娘曾经妖魔之事,滕某也多有请教处。” 娟儿陷入沉思,在甘斐的一番陈说之下体味着蓉夫人的苦心,心弦触动,眼角又不禁湿了,想这一路颠沛受苦,虽然未能如愿的重入公府,可能在这一处落脚却也不失为一个好所在,只是与这些人素昧平生,也不知品性如何,若是冒然应允,只怕来日还有大不便处,一时斟酌难定,又与冯老太太耳语几句,冯老太太倒是干脆,只由得娟儿做主便是。 恰在此时,牛五又乐呵呵的奉上了自己的拿手菜肴,一盆盆的端将上来,滕祥热情招呼:“先吃着,去留自便,也不急着这一时下决断。” …… 美食总能令人心神松缓,况且牛五的手艺着实不错,且不论其玄灵之力如何,在祀陵尉署能有这么一个庖厨倒也真是福气,满座诸人开始了宴饮,甘斐自一大早就没好好吃东西,此际得以据案大嚼,自是再现乾家子弟在饭桌上的赫赫雄姿,滕祥一碗饭还没吃完,甘斐已经开始扒拉第四碗新盛上来的粟米饭了。 吃饭的当口,风盈秀的视线便只在无鳞左近端相,这个黑瘦的男子此刻正踞在厅堂中的末首坐席,眼光闪烁,随意吃着饭菜,却不敢说话抬头,他的身上传出不属于人类的气息,很显然,这是一只妖,而且,并不像是什么好妖怪。 “既然想让白姑娘她们住下,那么请告诉我……”风盈秀突然道,“……你们这个官署为什么会有一个不属于人类的生灵?” 无鳞一怔,没敢接话,他是甘斐带来的,八面玲珑的吴平自然也不好出声解释,还是甘斐狼吞虎咽着嘟囔说道:“你直接说是妖不就得了?没错,他是妖,而且过去也没干什么好事,不过现在他是我们这边的,帮助我们去对付那些真正害人的妖魔鬼怪。”甘斐将吃空的饭碗放下,示意一边的牛五再去添上第五碗,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用很郑重的语气说道:“他是祀陵都尉麾下的尉卫,更是这位滕公子的得力助手。” 这一番话却使滕祥和无鳞都怔了一怔,甘斐此话说的突兀,却是何故?看到这情形,甘斐决定,是该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大家了。 “滕兄,我这次来,除了还剑叙旧,就是给你带了几位颇具玄灵之力的好帮手来,你不是要我帮你留意吗?吴老兄自不必说了,你们是老相识,这番共事起来更是轻车熟路,他还能给你带来许多宝贵的妖界秘闻,正好让你这尉署大展拳脚。还有,这位司稽司马仲兄弟,在那妖魔之境,他与我并肩携手,共抗数千妖魔,若非他力战,我还难以脱身而出呢,此等良才,若失之交臂才是大为可惜;还有这位时先生,文章才情固是天下难寻,更难得一身……一身那个……高绝玄力,便放眼整个伏魔道也是绝无仅有,人才难得,万里挑一呀。”甘斐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将这些立志报答自己救命之恩的人们全部介绍到亟需人才充实的祀陵都尉署,既是给他们一个好去处,自己也能脱身出来,一个人去自行修炼除妖,再复旧观,也免得众人相随,心生烦乱。 为了促成这好事,甘斐又一个个的道:“吴老兄,在这里便自在,你和滕兄又素来熟稔,这节好处,便不必我说了罢;仲兄弟,我不知道你那司稽司马和这里的尉卫官属哪个大,可你不正为如何回去交差犯难吗?依我看,便不如就留在此间,你破御之体颇具神威,正该有如此用武之地,只让滕兄以祀陵都尉之名发个公文过去,我料你那郡守必不多问;时老兄,你祖上不是名臣大官吗?想不想光宗耀祖,重盛家业?这里便是天子直属,大司马股肱,跻身于此,发迹指日可待,却不胜似归乡耕读?” 几句话说的在理,几个人面面相觑,倒是颇为意动。 风盈秀听了这一长段话下来,倒是心生好奇,直视甘斐道:“那你呢?你倒底是什么人?” 第059章北上 最善于察言观色的吴平听风盈秀这般问,立即清了清嗓子,用既显得讨好又不过分谄媚的语气指着甘斐道:“这一位,乃是鼎鼎大名,声威远震的乾……” “你倒知道我了?要你来说?”听吴平就要说出乾家字号,甘斐抢先打断吴平话头,故意用玩笑的口吻说道,“我便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庸碌小人,不值一提,只不过和在座诸位都认识罢了。”自己一个废人,还没资格担着乾家斩魔士的名号,甘斐脸上笑着,言语间却也不无自艾气苦之意。 滕祥一怔,自从别后重逢,他一直觉得甘斐有些蔫蔫的没有神采,往日里豪性博荡的气度荡然无存,他不知道甘斐现在已然气力全失的情事,只道他是刻意隐忍收敛之故。 风盈秀则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神情,撇着嘴,尽管这胖大污糟的家伙说出这样的话来令她有些诧异,不过谁知道这家伙打着什么鬼主意?先前只瞧他那一双贼溜溜的眼睛贱兮兮的不时看在自己和娟儿身上,风盈秀早将他认定为一个不怀好意的贪色之徒,而这种人正是她最为深恶痛绝的。所以,她还是颇为不屑地笑道:“你说你是不足挂齿的庸碌小人,那么那个化身为白姑娘的妖魔你却是怎么除去的?我没听错吧,刚才他们是说你除去了那个什么鲛人女妖的啊,用你背后的刀砍死她的?还是放箭射死她的?” 此间大致,滕祥和无鳞多也知道些,无鳞心中有事,不敢发话,滕祥却是双眉一轩,眼见这姓风的女子大有轻视之意,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小瞧了对自己有大恩情的恩人,当下便要出言细述,甘斐却挥挥手,没让滕祥说话:“我也说了,我只是和大司马府的首席剑客与一位鹤羽门的炼气士一齐联手而已,手刃那女妖的,却是另有其人,并不是我。” 风盈秀嘿一声笑:“那终归你也是有能耐一齐对付她的了?” “那时候,也可以说是……”这是事实,甘斐觉得也没有必要否认,可话还没说完,就觉得眼前一花,只看到一个毛绒绒的物事一晃,风声轻响,心下还没反应过来,鼻梁上早着,力道倒不大,可鼻梁是脆弱之处,顿时又酸又痛,甘斐唉哟一声,带动泪腺,一时眼眶滴泪,捂着鼻子狼狈不堪。再看身前桌案上,竟是一只长得颇为可爱的小松鼠,对着甘斐吱吱叫着。 滕祥和仲林波同时霍然起身:“你做什么!”他们没想到那风盈秀竟然说打就打,全无出手征兆,而她出手的兵刃却是这么一只小松鼠,虽是没有什么大的伤害,却总是对甘斐的不善之举,也令甘斐出了个大大的丑,他们铭感甘斐恩情,自不能坐视。 “是他说自己能对付妖魔的,我就试试咯。”风盈秀睁大眼睛,一脸无辜的表情,“哪知道他连我这小米粒的随意一击都接不下。” “那说明你这小松鼠……”甘斐又抢在滕祥和仲林波之前说道,松开了捂着鼻子的双手,抹去眼角的泪迹,语气满是萧索和自嘲的意味:“……也许比我对付的妖魔还厉害,哈哈。”说着,挤出个难看的笑容来,甚至还想去逗弄桌案上那正耀武扬威的小松鼠。 风盈秀打了个响指,小松鼠嗖的窜了回去,仿如一道灰褐色的闪电,一下子就没了踪影。风盈秀却看了看强作笑颜的甘斐,心里却隐隐有了些歉意,这家伙脾气倒好,自己这般作弄他,他却还笑着,自己是不是做的有些过分? 甘斐确实笑着,他咧开嘴的神情显得很傻,然而他的心里却涌起了一阵彻骨的悲凉,我是个废人,现在连一只松鼠都能欺侮我…… “你不必如此质疑他,如果不是他在妖魔之境面对数千妖魔将我们救了出来,并因此受了重伤,我想也许他只用一根手指,就能令你的宠物动弹不得。”一直没说话的时寔突然开口,用他现在那种充满自信的语调说出这样的话,更显得此语真实确凿。 “我也可以证明。无论是面对阒水一族的众多对手,还是诛除那位化身潜藏于大司马府中的鲛人公主的时候,他只是随意的举手投足,就足以令他的对手噤若寒蝉了,对于这点,我自己也有切身体会。”无鳞也站起身来,说话的时候眼神直接看向了风盈秀身边的娟儿。 好友们的助言慰藉使甘斐心中滑过一丝暖意,但很快就归寂于那一片深深的黯然之中。他们怕我难过,总说些好听的话,甘斐想道。 无鳞的声音却使首座上的娟儿如遭电噬,她愕然的望着无鳞,身体微微颤抖,纤指直向无鳞:“你……你……” “认出来了吗?我们曾经见过面,在今天以前……”无鳞苦笑,“……至少我见过你,我知道被定身的你一定听过我说话。没错,就是我,就像云泣珠说的那样,我也许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已经快一年半多了,那次潜身入大司马府,正是云泣珠和无鳞一齐前往的,他们找上了娟儿,定住了他,云泣珠则立即化作了娟儿——这位蓉夫人最贴身的侍女,接下来,顺理成章的,应该是让真正的娟儿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的死无对证,永远的绝除后患。 而云泣珠对无鳞那种发自心底的轻贱和蔑视使这顺理成章的事情出了一点偏差,她拒绝了无鳞的提议,或许是她把这种提议视作了一种不合身份的命令,低贱的鳝鱼小妖怎么可以对高贵的鲛人公主发号施令?于是她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将娟儿用妖术遣送到了数千里之外一个荒僻的所在,由得娟儿自生自灭去,总之是不让无鳞遂了心意,却也阴差阳错的留下了娟儿的性命。 无鳞心下慨叹,从他看见娟儿的第一眼起,他就觉得心中充满一种热热的暖意,应该无涉人类的情爱,只是一种莫名的好感,如果云泣珠听从他的建议,并把娟儿交给他的话。至于最终他倒底会不会真杀掉娟儿,并且吃了她,无鳞自己还没想好,多半不会吧,因为他舍不得。 “是他?”在听娟儿用颤抖的声音把原委说出来后,风盈秀柳眉倒竖,双目紧盯着无鳞,眼中厉光一掠,这个妖魔可害得娟儿不浅,这一路上她与娟儿早已情同姐妹,听闻昔日作恶者就在眼前,顿时生出杀心,不必动用米粒或美美,也不需要自己的通灵玄气,事实上对付这种飞禽走兽化身的小妖怪,风盈秀一向极为拿手。 渐渐扬起的杀气却被一股古怪轻盈的灵力阻隔,笑嘻嘻的吴平横在风盈秀和无鳞之间:“哟,怎么说着说着,又想动手了?不管以前有什么过节,这位吴先生却也是我们的自己人了不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还有,这位风姑娘,不是我说你,大司马府交待下来,你们可是细作犯人的罪名,就算如甘英雄所说,这是大司马的如夫人对你们的回护之意,那总也得讯问之后才能确实吧?可你看,我们滕都尉大人在一开始就把你们做上宾相待,酒肉伺候,温语相迎,还有意收留,你倒好,先是突施偷袭,打了甘英雄,现在还对这吴先生也起了厮杀之心,这可不是为客之道吧。退一万步说,我听着分明就是吴先生和白姑娘的旧怨,人家正主儿都没发话,风姑娘你是不是也稍安勿躁呢?” 一番话说的字字在理,加上吴平笑脸相陪,声音又加倍的有磁性,煞是悦耳,风盈秀终是按捺住腾起的杀气,杀气一解,那股阻隔的古怪轻盈的灵力也随之消散,吴平笑道:“正该如此,继续用膳,有啥话不能好好说呀。” 风盈秀瞄了吴平一眼,心说此人绝不简单,可不是泛泛之辈。 “不用怕我,我不是过去的那个小妖怪了,如甘兄所说,没准我以后也算是这尉署的尉卫了,这可是朝廷的官呢,没想到,我这阒水出身的妖精倒做了人间的官吏。想要知道你那件事的详情吗?我会对你说的,等你心情平复之后。”无鳞没有理会先前风盈秀的杀意,而是很镇定的对娟儿说道。 娟儿低下头,初时的震惊之后,她的心情已然平复了许多,并不是那第一次遇见妖魔的时节,这一年多来,又是在巴蜀荒僻之地的忍辱偷生,又是相逢乾家两位斩魔士和这位同样身手不凡的风姐姐,所以她的震惊只是由于出乎意料,而不是源于对妖魔的惧怕。 配合的不错,所有人中,或许只有甘斐一个有点置身事外的意思,他看着仲林波和滕祥并肩而立;他看着吴平挡在无鳞身前,而时寔也淡定自若的随时准备搭手帮忙;他看着娟儿坐了下去,脸上戒备惊惧的神情渐渐缓解下来,甚至那一直不大省事的风盈秀,眉眼间的戾气也大为消减,无论如何,剩下的事情,滕祥一定能完成的很好,而我,也算是把这几位同来的朋友交付给他了。 酒水醇香,桌案上牛五烹调出的菜肴也吃的罄尽,便连新盛上来的第五碗粟米饭,自己也扒拉的底朝天,甘斐靠在桌案上,耳边还响着众人说话声音,却只觉得嗡嗡嘈杂,根本听不清说的什么,直到他渐渐响起了鼾声。 甘斐睡着了,不是因为酒足饭饱之后的睡意自来,而是他真的累了,乏了,困了…… …… 启明星才刚刚升起,甘斐就已经出了覆舟山的后山山麓,骑着一匹褐黄色的瘦马,这是滕祥祀陵尉署的坐骑,雄骏的马匹要么被大司马的北伐大军带往了前线,要么就在各个名门大族的马厩里蓄养,能有这样的马儿代步已经是极好的了,倘若只靠自己的双腿远行,甘斐只怕自己也许真的会在哪天累死在某一个不知名荒野山村之中。 他在夜半时分突然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屋中,身上被褥盖的齐整,必是自己懵然无觉时被滕祥安置在了这里,听着四下万籁俱寂,也许众人也都在熟睡之中吧。这是最好的时机,来建康城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相信无鳞、仲林波和时寔都是滕祥需要的人才,而留身在祀陵都尉署,一样也对他们有着诱惑力,他们会走到一起,把这里当做最好的归宿,而在他们发觉之前,自己则要离开,不要他们急于报恩的心思耽误了他们,也耽误了自己。 甘斐背上宽刀长弓,将包裹中的金铢揣入怀中,又就着星光留下了一封信笺,算是给滕祥一个交代,也让他们不必费心找寻,只说来日必有再会之期。接下来,就是自己不告而别的时候了,至于那白姑娘和风姑娘一行的最终结果,这就不是他需要费心的事了,滕祥待人接物的才能远远胜过自己,由得他们区处吧。 出乎意料,整个庭院中,竟然还有一个人没睡。牛五蹲在中门的门槛边,仰头看着天,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即使甘斐现在全无灵力,也能看见牛五眼中隐隐现出一丝淡金色的光芒来。 祀陵尉卫,原该如此。甘斐宽慰的想着,这必然是牛五不同于凡人的地方了,不过他并没有多问,只是示意看见他正急忙起身,并要招呼的牛五不必出声。他只需要牛五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替他准备一匹马用以代步,而且等到滕都尉起床之后,再告诉他自己离开的消息。 甘斐是祀陵尉署的贵客,又是祀陵都尉的恩公,牛五自然一切照办,最终倚在后门热情的挥手告别:“客哩,早回!”展现出的憨憨笑容却使甘斐不敢妄言他究竟是真浑还是假浑。 终于,自己如愿以偿的只身上路了,原本的用意是想历炼修行,可郁郁的心情却使甘斐决定,去找羽媚,去北伐的大司马军中找寻自己深爱着的女人…… 瘦弱的褐马奋开四蹄,朝着北方奔去,得得的蹄声在拂晓之前的衢道上显得异常清晰。 第060章客居乾门 自乾家建立了这虚空存境的本院以来,也许从来没有接待过那么多数量的客人,而且大都都是些娇娆明艳的绝色精灵,这一声声鸟啭莺啼的笑语问候,这一张张闭月羞花的丽容相对,还有那属于女儿家溢芬流芳的甜香气息,直把栾擎天弄作了目瞪口呆的雕塑一般,木然应着锦屏苑女仙们友好的问候,却不知该如何招呼接待,还是李氏和几位帮手的大婶大娘们接着来客,一边礼貌热情的回应,一边手脚利落的延引往修玄谷方向。 薛漾黝黑的脸膛上透着兴奋和激动的红光,他的身边跟着一身淡蓝衣裙,只抿嘴微笑着的翩舞,是他们先飞来了乾家,而在一路执手并行的时候,翩舞能够感觉到薛漾发出粗重的鼻息和怦怦的心跳,这便是人间的眷恋情爱么?她不懂,她很想给予薛漾得体的呼应,可是她又不知道被一个男子炽热情意包围的女人应该用怎样的回应才算得体,所以她过去只能红着脸,像诗经里那些腼腆矜持的女子一般;而现在,经历过锦屏苑并肩作战的情谊和已然熟稔的交谈,她便只能微笑,亲切友爱的微笑,就像对待自己的好朋友一样。 不过,这对于薛漾来说,已经足够令他开怀了,他快乐得近乎语无伦次的向翩舞介绍着乾家本院的一应建筑,悬灵室、五君堂、砺锋庐、英魂冢…… 黄裙的依依和橙裙的佼人则跟在李氏的身边,好奇的张望着这所显名千年的伏魔宗境,间或眼神落在前方欢快迈着步子的薛漾和翩舞,嘴角便是止不住的会心一笑。 精灵们不需要像凡人那样饮食起居,李氏有心铺陈宴席相待却也是不得的了,而这些精灵们却心灵手巧得紧,乾家还未浆洗的衣衫在她们路过后,竟被洗的干干净净的挂在竹竿上,还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也不知是哪位锦屏苑女仙的手笔;未及打扫的庭院也很快变的一尘不染;分明无人在内的庖厨自行冒起炊烟,并且很快就传来饭菜的香气。 “给嫂子添麻烦了,我们姐妹们也替嫂子帮把手儿。”依依的嗓音和她的容颜一样甜美,倒把李氏欢喜的手足无措:“这怎么使得,你们是客,倒帮我做事,这是我们女人家的活,可不该让你们仙子做……” “我们也是女子,做这些事可是得心应手呢。”佼人凑过来笑道,和乾家的人们相见甚欢,就如同她们认识的所有乾家弟子一般,每一个都是真诚善良的性情,真是一个令人心生向往的伏魔门派。 八师弟邢煜则是今日早间才返回了乾家,他按照寻魔图所示,在淮水一带诛灭了两只害人的妖怪,恰逢朝廷北伐的大军沿路而过,那厢再不便驻留,于是他就赶了回来,正将吸纳了妖灵的聚灵壶送回悬灵室化戾池边,却不想赶上了这番盛会,他年岁虽幼,却也看的两眼发花,再看薛漾兴冲冲的神情举止,更是忍俊不禁,这一笑,两个酒窝就特别明显。 “我从没见六师兄这般模样,他一向都是装的老老实实的,实际上一肚子坏水,可你看他现在,倒像个心花怒放的娃娃。”邢煜的为人处世远远比他的年岁要老成得多。 “谁说不是呢……”一边的栾擎天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此刻与邢煜堕在队列的最后,明明是乾家的主东,倒像是拘谨的来客似的,看着薛漾的眼神却不无艳羡之意。 “要是二师兄在就好了,我敢说,看到这么多美丽的姑娘,他一定口水都流下来了。”邢煜忽然想起甘斐,顿时也想起他在同门师兄弟素以色迷迷而著称的行径。 二师兄……栾擎天心中一紧,悬灵室中的相应本命灯的无故熄灭一度使他方寸大乱,还好不久之后,颜皓子传来消息,二师兄人活着,只是玄术灵力尽失,已与废人无异,这一点,他还没有对邢煜,也包括薛漾和李氏说。 等大师兄回来,让他对大家说此事吧,栾擎天沉痛的想到,一揽邢煜的肩膀,强笑了一笑:“是的,二师兄在……就好了。” …… 公孙复鞅是在第三天上相偕傅嬣来到乾家的,他在紫菡院以徒婿晚辈的身份暂居,锦屏苑大战的详细自然由傅嬣和秦嫔众人向紫菡夫人禀报,其实只需看到往昔神采飞扬的公孙复鞅而今仅单余只手的模样,也可知锦屏苑这一场大战是何等的惨烈,紫菡院以上宾之礼接待了公孙复鞅,紫菡夫人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公孙复鞅以长辈相称,毕竟是修为震古烁今的仙法大家,单以出身而论,只怕紫菡夫人还要尊称公孙复鞅为前辈呢,如今各退一步,彼此招呼只以敬称,就各喊各的罢。 对于公孙复鞅最终前往乾家修玄谷调养的决定,紫菡夫人也是极为赞成的,冥思得道高深修为,原是需要虚空存境的玄灵之地才堪补胹。因此,公孙复鞅在乾家看见隆重出迎的乾冲一行之后,还特地带来了紫菡夫人的致谢之词,直说乾家此举,大助同道共盟之势,亦可为伏魔名门之表率。 乾冲呵呵一笑:“锦屏公子率性逍遥,几时也说起这些客套话来。” 公孙复鞅笑道:“这是复鞅将紫菡夫人原话带到,却不干我事。若以复鞅自己来说,早与乾家子弟肝胆相映,谢固然是要谢的,却不会想到这玄深就里。不过经此一言,复鞅亦省觉,岂不是和诸位一样皆为伏魔同道了么?” 傅嬣跟在公孙复鞅身边,依旧穿着象征喜庆的鲜红衣裙,作为公孙复鞅的夫人,自不必如寻常紫菡院女弟子一般半遮颜面,露出了莹白如玉的娇美笑靥,对着乾冲一行深深一福:“乾门高义,傅嬣感佩,这往后,可给诸位添麻烦了。” 这是乾冲第一次见到这位闻名遐迩的冥思道仙圣,看着公孙复鞅黄肤凸颧,漆眉深目,虽没有俊美秀逸的姿貌,却也是清癯灵奇的颜容,纵然右臂尽失,看起来略显古怪,可这举手投足,朗声笑语之间,自有股流光溢彩的烨烨气度,真真不是凡俗之相。当下拱手屈身,用乾家最正式的待客礼节说道:“荆楚乾家弟子乾冲,代家尊相迎锦屏公子,乾门得公子栖身至此,实是深感荣幸。” “你看看,说复鞅只说些客套话,乾公子你这客套话可也肉麻得紧,却教鞅如何区处?”公孙复鞅诙谐的话语顿时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大笑声中,嵇蕤、栾擎天、薛漾、郭启怀和邢煜也都依着门下排序,依次上前见礼。嵇蕤和郭启怀是在前日与乾冲一起,在嘤鸣匡助下火速从龙虎山上清宫赶回的,便是为了迎迓这位冥思道仙圣,并安排了一应款客事体。绿裙嘤鸣则笑嘻嘻的站在一旁,她可不是主家的身份,自然是无需上前参见的了。 公孙复鞅一一笑着见过,嵇蕤和薛漾他自是熟识,而自乾冲以下,如栾擎天和郭启怀、邢煜却也是第一次见,见这几位个个器宇轩昂,气度不凡,亦是夸赞连声:“都说乾家斩魔之士,皆为英雄了得之辈,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哎,如何不见池兄?” 嵇蕤答道:“自锦屏苑而出,池师兄与九师妹小师弟一路,却是和百舸帮骆帮主沿长江水路而行,听传信而知,池师兄他们要直接前往龙虎山,恰赶上伏魔道共盟之会,在那里,再与我们会合。算算水路行程,这日子倒是正好。” 公孙复鞅倒是知道伏魔道五月初一在龙虎山结义会盟的事情,再仔细一想,不独池棠、董瑶、姬尧和无食几个,那百舸帮骆祎、五原寨陈嵩,还有自己成亲相邀来的宾客邝雄、童四海,以及新加入锦屏苑的虻山精灵将岸、灵风、烨睛,这一大帮子可全在百舸帮好汉的舟楫之上,按着这数千里路马不停蹄的行进,赶到那龙虎山,倒恰是在五月初一左近,难道他们都要去参加共盟之会?其中既有自己的好友宾朋,亦有并肩抗敌的袍泽手足,似如此,倒是不可不闻不问,公孙复鞅沉吟半晌,忽然抬头对嘤鸣道:“嘤鸣,可要劳你再奔波一趟了。” “公子只管吩咐,怎么几家伏魔宗派走了一遭,倒这般客气起来?”嘤鸣眨眨眼,笑吟吟的道。 “你的飞行之术最是了得,劳你前往那长江水路骆帮主的船上,一路看顾照应着,倘有什么需相助之处,你来去迅疾,也相告得及。” “知道知道,公子是舍不得那些个好朋友,还有将岸大哥、灵风姐姐他们这些新加入的兄弟姐妹呢,哦,对了,还有那宝儿小公子,公子可是最最挂念他的了。我这便去,一路相陪,若遇变故时,就赶紧的飞回来相报。”嘤鸣说这些的时候,心头却浮现出一个雄壮威武的大汉形象,不知怎么的,就是心头一热。 这里是嘤鸣身形一转,化作一道青光疾飞而出,那里乾冲却止不住笑道:“慢些慢些,这嘤鸣姑娘,倒是性急,不给你开这虚空之门,却怎生飞得出去?” 嘤鸣早去得远了,没有听见乾冲说话,乾冲只得让嵇蕤赶紧赶去,施念咒语,放嘤鸣得出本院之境,同时对公孙复鞅和傅嬣抬手一肃:“公子,请。” …… 雾气濛濛的山谷之中,已然盖起了许多形制清奇的茅屋草舍,依稀能听见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从谷中传出。锦屏苑的女仙当真是心灵手巧,短短的几日内,就重建了房舍,把豹隐山的化外之境给搬到了这片玄灵深蕴的山谷中来了。 “唉,复鞅的这些姐妹们也是悠闲惯了的,可给乾门高士添了许多麻烦。”见到此景,公孙复鞅不无歉意地说道。 “哪有的事?倒是她们帮我们做了许多事,我便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这事李氏最有发言权,自从锦屏苑女仙搬入后,缝补浆洗和莳花弄草的事就再也不需要她和几位仆妇费神了。 听了这话,几乎所有的乾家弟子都下意识的嗅了嗅褐衫,褐衫上传出的清香直沁鼻端,锦屏苑的姑娘也不知用的什么法术,洗完的衣服上都有这种似兰似麝的异香,这些日子乾家弟子们都深泽其惠,于是,众人又一齐点着头:“姐妹们在这里,极好极好……” 乾冲看了众位师弟一眼,不动声色的又向公孙复鞅一揖:“此处便是乾家修玄谷所在,乾门家规,若非弟子测灵修炼,不可入修玄谷一步。公子道骨清玄,贵为尊客,不涉此规,还请公子与夫人自行入内。” 公孙复鞅还礼一躬,才要迈步,就听雾气中传来一个苍劲洪亮的声音:“烨山孔雀,认得老夫么?” 公孙复鞅在北溟烨山修炼得道,本就是少为人知的事,世人流传,都说他是在古蜀山林成精的,那发话之人却从何而知?况且天下间,多称公孙复鞅为锦屏公子,即便是为敌者也是直呼其名,这烨山孔雀四字却是从无人呼之于口,公孙复鞅听在耳中,心中不由一动。 雾气缓缓飘散,才发现谷口影影绰绰,竟都站满了人,依依和佼人当先步出,躬身施礼:“公子。”喊出公子的声音却远远不止她们两个,待雾气更消散了些,便看到所有的锦屏苑女仙都立在当场,整齐划一的行礼参见。 公孙复鞅张目望去,女仙队列的最后,还立着三个人影,左首是个身形佝偻枯瘦的老者模样,右首则是个宽肩叠肚的中年男子,颌下的胡须稀稀拉拉,颇为难看。而在他们中间,却是个光头的老人,一脸褶如橘皮的皱纹,可是须眉漆黑如墨,没有丝毫花白,体格显得尤其宽大,偏偏看过去又不觉得臃肿。那老人双目仿如暗夜星炬,透着莹亮的晶芒,此刻,这双神眸正投射过来,与公孙复鞅的视线交集一处。 公孙复鞅面色一畅,眼光也亮了一亮,与此同时,一股温暖博然的气息在他们的对视之中倏然而现,如同和煦的春风一般,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面上一热。 “灵泽老龟,是你!” 第061章灵泽上人 冥思道,妖灵修炼中最为高深的法术。以灵神智思参悟了天地玄机,汲取万物造化,如同大彻大悟的神人般化去横骨,修成人身。说是人身或许并不准确,只是具备了人身的形状,实则道骨灵血,早迈入成仙成圣的境界。 所有传说中参悟冥思道的仙灵早已如碧空玄羽,难觅其踪。方今之世,便只公孙复鞅一个,是活生生从传说中走出来的冥思道圣灵。曾经也有这么一位,虻山的大力将军,在凡间武学和人世至理的熏陶下,得窥了冥思道的门径,却只惊鸿一瞥的在骐骥千里的阴谋中殒命亡身。 现在,却是两位冥思道的仙圣立在当前,遥遥对望,两股灵力的悄然碰撞宛若暖风拂面,彰示着彼此超凡入圣的修为。 灵泽上人,一位精修冥思道,却只潜心于知天之术,不涉杀伐争斗之法的另类圣灵。在很久很久以前,好像是天空还有十个太阳的时候,他们就曾经见过。那时节,公孙复鞅还只是个刚修成人身的孔雀,而对方,却已经是貌如耄耋老者的得道宗师了。 公孙复鞅笑看向那光头的老人,真是奇了,几千年不见,这灵泽上人竟然似乎变得更年轻了,原本雪白的须眉现在却是漆黑闪亮,倒是那双射发晶光的眼眸愈加显得湛然若神。 而那光头的老人早张开了双臂,脸上泛起久别重逢的微笑,声音洪亮的像是嗡嗡作响的古钟:“哈哈,孔雀儿,不打算来个拥抱?为我们两千年来的第一次再会?” 玄龟是长寿的动物,天知道这位灵泽老龟仙在成精得道前究竟活了多少年,面对着他,也只有他,才能使公孙复鞅像个初涉人世的少年。于是,公孙复鞅的身形忽然变得朦胧,仿佛与山谷前的雾气融于一处,却在转瞬间就移到了灵泽上人身前,快的使旁人只以为是自己眼睛一花。 “很遗憾,我的拥抱并不完整,老龟儿,你也看见了,我少了些什么。”公孙复鞅仅有的左臂揽住了灵泽上人宽厚的肩膀,其实不是肩膀宽大,而是灵泽上人的背后生着整整一大块龟甲,倒把灵泽上人的身形撑的颇为阔实。 灵泽上人热烈的拥抱,矍铄的劲道根本不像个老人:“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只手而已,何需在意?”口气轻松得好像公孙复鞅失去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身外之物。 “老龟儿,你还是这般洒脱,我便是欢喜欣赏你这点。”公孙复鞅哈哈大笑,两人松开拥抱,公孙复鞅甚至还孩子气般调皮的在灵泽上人的光头上摸了一摸,灵泽上人只嘿嘿笑着,不以为忤。 “壶山八足宋若玉……”“蒙葬谷蜚蠊须胜羽……”一左一右那枯瘦佝偻的老者并那宽肩稀髯的汉子同时躬身致意,“……见过锦屏公子。” 公孙复鞅还礼,他不知道这两位便是修玄谷中的八足大仙和隐雾居士,却也能察觉出他们慕枫得道的玄灵之气颇为不俗,只不知素未谋面,他们却何以这般恭敬? “他们一直很仰慕你,所以坚持和老夫出来迎你。你看,连取名字都学你,找了人间他们最欣赏的人物来给自己命名。”灵泽上人笑道。 公孙复鞅稍一转念,便知道这两位最欣赏的古人是谁了,不过一个形貌丑陋的蜘蛛怪号称颜容俊如宋玉,一个胡子稀疏的蟑螂精自命美髯胜过关羽,只怕宋子渊和关云长都得给气的活转来。想到这里,公孙复鞅止不住失笑,却仍很礼貌的向两位点头:“当真好名头,有幸识得。” 能得锦屏公子一赞是何等的荣耀?八足大仙和隐雾居士俱各精神一振,口中连连逊谢。 那边乾冲、嵇蕤一众乾家弟子都远远向灵泽上人躬身施礼:“见过上人。” “嘿嘿……”灵泽上人也不回礼,却对公孙复鞅说道:“孩子们倒是打的好主意,还邀请了你来,倒是一举三得的美事。” 什么一举三得?公孙复鞅一怔,那厢的嵇蕤脸上却红了一红:“什么事都瞒不过上人……” “又不是阴谋诡计,何须赧颜?”灵泽上人不以为意的挥挥手,“孔雀儿,可知如何一举三得?” “老龟儿但说,我也奇怪呢。” “这一嘛,这里竭天地造化之气,玄灵神力充溢其间,正好借这宝地养养你的伤,断了的手虽然难以再生,可让你尽复本身功力倒是不难;第二,也是这些孩子们在伏魔道会盟中的彰示,这一遭助了你,也帮了紫菡院那小妮子的忙,更显得公而忘私,岂不是在伏魔道中大大长了番脸?”灵泽上人说的头头是道,公孙复鞅凝神倾听,便连众多锦屏苑女仙在身边上前轻声见礼都没有在意。 “至于这第三,嘿嘿,却是事关一件乾家秘事,此事需偌大法力方能开解,那孩子知道老夫我一个还有些不够,就借机寻了你来,是让你与老夫一齐参详参详,是也不是?”灵泽上人说着话,眼神却看着嵇蕤。 嵇蕤被说破谋算,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上人又把我看了个底朝天。” 乾冲一直未省其详,待灵泽上人说到偌大法力之后便恍然大悟,悄声问嵇蕤道:“你的意思,是《五方乾君志》?” 专程邀请锦屏公子公孙复鞅来乾家修玄谷,自然不全是嵇蕤在龙虎山对乾冲所说的那两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嵇蕤的真正深意,就在这《五方乾君志》之上。 《五方乾君志》详细记载着历朝历代乾君化人的生平事迹,而找寻乾君化人也一直是乾家弟子们职责所在,只是茫茫人海,单凭五君堂神像应感之迹去找寻,总是大耗时日的难事,远的不说,便是那东部号风怒狮有了感应后,家尊乾道元和三弟子汲勉外出找寻,堪堪两载有余,却仍未见归来。眼看着妖人决战迫在眉睫,若似这般,还不知到猴年马月才能真正齐集五方乾君。 若能预先得知乾君化人所处方位,则找寻起来就简洁方便了许多,也省得漫漫探知之途徒耗心力。灵泽上人通晓知天之术,或能以其预卜的神通提供相应的助力。 这是年初嵇蕤留守本院,看灵泽上人教授了董瑶和姬尧二人绝技时突然想到的好主意。可是灵泽上人却说,预知未来并不可靠,时空交错,支绪多端,任何微小的变动都会将原有的运行轨迹引向另一个方向。既是这般说了,此事原本也就作罢。可嵇蕤忽又灵机一动,事物变化多端,那就不看事或人,只看物。《五方乾君志》是书卷,总不会变,既然注定要找寻五方乾君,那不如就让上人开次天眼,置身入百年后的《五方乾君志》前,看志上对今时今日的乾君生平记载,如此再指导当下的乾君找寻,岂非妙哉? 一个怪诞却又巧妙的设想,灵泽上人却觉得大有可行,对这个提议倒没有再拒绝,可当他冥思入定,意图穿破时空的时候,却总是功亏一篑。他知道,这是自己法力还没有深厚到穿越时空的程度,只除非还有个与他相近功力,并且也是冥思道修为的仙圣宗师一体施为才有可能达到。 灵泽上人的修为几近天下无双,上哪去找这个功力相近,并且也是冥思道修为的宗师去?当时嵇蕤和乾冲一叹,只道时空穿越之事毕竟逆天过甚,终非人力可为,也只得悻悻罢了,恰逢此时西方司雷疾鹰神像再生感应,并由是找到了雷鹰乾君韩离的下落,接着诸事纷沓而来,此事也就搁置了。怎知一切仿佛天意昭然,嵇蕤在参加公孙复鞅的婚礼时,猛可里想到,那位与灵泽上人相当的人物却不正近在眼前?恰好,公孙复鞅重伤致残,原需修玄谷这样的玄灵清绝之境才能最快复原,而一旦他功力复原,与同在谷中的灵泽上人携手并力,开启时空穿越,岂不也是顺理成章?正是想到此,所以嵇蕤毫不迟疑的在当时力邀公孙复鞅前来,只是在龙虎山请示乾冲时,因有天师教德馨道人在侧,这一节却不曾提起。至于那灵泽上人竟和公孙复鞅亦为旧识,这可是预料之外的惊喜了。 在得到嵇蕤肯定的答复后,乾冲心下豁然,不禁喃喃连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莫非苍天有眼,乐见其成?” 灵泽上人已经拉着公孙复鞅:“后话先不提,来,老夫与你吃几盏酒去,这两千年不见,世间的酒可是越酿越好了,喊上你这几个花朵般的姑娘一起,嘿嘿,你尽和这些漂亮姑娘一起,对了,你娶亲了,你那娇滴滴的新娘子呢?” 依依和佼人抿嘴笑道:“老仙,我们可不喝酒的。”而傅嬣则翩然而至,笑吟吟对着灵泽上人一福,在前番他们叙话的时候,她一直礼貌的不曾上前打扰。 灵泽上人上下相了相傅嬣,不住啧啧称赞,一拖公孙复鞅:“你当真艳福不浅,看得老夫心痒难耐,这便借酒消愁去也。”同时也为老不尊的拉上傅嬣的柔荑,傅嬣看出灵泽上人游戏尘世的洒脱脾性,这一拉纯是不羁俗礼的欢喜之情,便和公孙复鞅对视一眼,笑嘻嘻的任他牵着。 “孩子们,散了吧,那事老夫记着呢。”临去前,看一众乾家弟子还恭敬的在谷口站立,灵泽上人的声音远远传了出来。 “呃……上人……”乾冲欲言又止,“还有一事相询……” “是问你们那姓甘的胖小子吗?”灵泽上人忽然转头,眼中光芒一闪,他早就知道乾冲要问什么。公孙复鞅和傅嬣茫然的站在他左右,他们并不认识甘斐,自然也无从知晓那姓甘的胖小子是谁。 “正是,想问上人,我那二师弟往后究竟……”乾冲的话使知道情况的师弟们都露出了担心的神色,只有邢煜懵然不知,四下探问:“二师兄?二师兄怎么了?” “那胖小子不简单,小娃娃不识轻重,乱说乱讲,差点害他丢了命,可他仍然活下来了,命硬得很,怕甚么!”灵泽上人的话使乾家弟子们有些糊涂,他们可不知道这是灵泽上人在批评姬尧说破预筮的旧事,不过灵泽上人既然没有解释,他们也就不好再问。 “二师弟自然活着,只是不知……”乾冲还想知道的再多些。 “活着,比什么不强?”灵泽上人扬了扬漆眉,语声在山谷间蕴成悠荡的回响。 …… 活着,比什么都强。 甘斐蜷在一块山石之下,倾盆大雨下个不止,身边卧着那匹从祀陵尉署带出来的瘦马,连日的阴雨使他和瘦马都是一身泥泞。不过说来也怪,马身沾了这许多泥浆,毛色越发显露出褐色来,一如往昔他常穿着的衣衫颜色。可是,现在他喘着粗气,饿着肚皮,像孱弱的灾民一样在暴雨寒风下瑟瑟发抖,只能靠相看马匹的毛色来回忆昔日的荣光。 即便是自己留下了书信,他仍然担心滕祥仲林波几位沿路找寻,他们都是慨然重义的性情,又承了自己这般大的恩情,难保他们不会跟来,所以他避开了通衢大道,只从荒僻山林间跋山涉水而过,如今走了好几日,料想他们必是寻不着自己的踪迹了,心下正松了口气,怎知却遇上了突如其来的暴雨。 身后的宽刀长弓是这么重,几乎快压坏了他的背脊,但是他不打算卸下这身行头,因为他知道,如果他真这么做了,那么他也就真正成为了一个自暴自弃的废人,给自己留一个奋发图强的念想吧。其实甘斐也很清楚,这宽刀长弓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就是个摆设。他曾试图弯弓搭箭,射一只十步开外的兔子当晚餐,然而微微发抖的双手却怎么也不听使唤,甚至连弓都无法拉成满弦,当歪歪斜斜又酸软无力的箭枝从距离兔子很远的地方落下时,那只兔子甚至连动都没动,那一张一翕微微抽动的鼻子像极了对甘斐无情的嘲笑。 “避过这场雨,沿路直上,我要尽快见到羽媚,或许,我只有在她面前,才能一吐这些天来烦扰痛苦的愁肠。”甘斐摸了摸同样气喘吁吁的瘦马,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他不想再去想那些恼人的念头,那只会让自己更生自己的气。 远处的灌木下,一双绿幽幽的眼睛一直在注意山石下避雨的甘斐,它是一只饿极了的狼。这里是荒僻的山林,人间的频繁战乱和糟糕的天气,几乎使这山林没有别的生物,可以用来充填它饿瘪的满是瘦骨参差的肚皮的生物。所以,尽管狼一般不会独自捕食,可是面对这难得的肥肉以及难以忍受的饥饿,这只狼还是准备铤而走险,在这场暴雨中,展开一场迅捷猛狠的猎杀。 一步……两步……饿狼开始行进,暴雨可以掩盖它本就极为轻微的脚步声和一身的腥臭气味,它的肚腹贴在地上,缓缓的向猎物靠近…… …… “雨停了。”甘斐伸出手,在山石外探了探,然后拉起瘦马,要赶紧赶路了,运气好的话,天黑之前,就能赶到最近的集镇,那里有热食美酒,还有干燥温暖的床榻,当然,也少不了这匹和自己相濡以沫的瘦马可以享用的草料。 甘斐策马疾奔,马蹄踏在被雨水浸刷的稀烂的泥道上,溅起一串串的土浆。 …… 距离那避雨的山石不过十来步的草丛中,趴着那只饿狼的尸体,兀自圆睁的双眼早没了幽绿的光泽,长舌伸出一半,耷拉在微张的大口边。死亡如同这场暴雨的开始,全无征兆,在它准备飞身扑出的时候,它的颈骨就被折断了。 第062章各怀心事 几乎望不到尽头的船队在同样望不到尽头的江面悬帆而行,微黄的江水翻着汹涌的波涛,拍打在船舷两侧,撞起溅珠洒玉般的浪沫。 一位精赤着上身,露出黝黑健壮肌肉的水手,拉着缆绳,控制着风帆的方向,间或“哟呵呵”一声,便带出四下同时响起的号子声,每一艘船上都有这样的水手,他们同时发出的喝喊比滚滚江流的轰鸣还要响亮。 董瑶抱着膝,盘坐在船首,让舒爽却也带着一丝腥味的江风拂面而过,满头青丝随风飘摆,当头红日洒下的光芒竟蕴出一道虹彩,一行唳唳鸣叫的江鸥从虹彩中穿过,美得像是画卷。 董瑶无心欣赏江上的美景,只是时不时的望向船舱,船舱中男人们的欢笑朗语和推杯换盏的声响传来,每当听到内中那熟悉的声音,董瑶便是禁不住嘴角一笑,却又很快的逝去笑意,继续若有所思的望着远方。 她以为一切都会很简单的,至少在倾慕情爱上,应该是如此。这次与池棠的重逢,种种看似不经意却又自然而然的举动本就是一次水到渠成的情感施放,是的,池棠没有拒绝,他甚至也同样拥抱了自己,然而,令董瑶觉得心中一沉的是,对方的拥抱是那么的克制和镇定,似乎并不是沉迷心醉的模样。 董瑶虽然只是十七岁的少女,但并不代表她完全的不知世事,事实上在她这样的年纪,如果还是木愣愣痴人儿一般,说好听点是天真纯洁,说难听点,就是蠢笨呆傻得过了分。所有的天真,所有对故事中那种不切实际的憧憬幻想,在盗寇想要洗劫她家园,而她奋力相抗的那一天,尽随着那曾经自己倾心爱恋,现在却又觉得极端恶心的面庞远去了。 那时节,她和柏尚的恋情进行得很顺利,一如所有才子佳人故事的翻版,只需她略带暗示的一颦一笑,对方便浑浑噩噩的不知所以了。所以,她能分得清男人是真的想要她,还是只出于不忍拒绝的应付。 那个讨厌的柏尚是前者,而池棠,这位她现在最最在意的师兄,却好像属于后者。董瑶不知道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爱情来的像是春夜里潜入窗格的风,在悄然无觉中已使自己置身其间。她不在乎池棠年岁大过自己这许多,她不在乎池棠只是寒微士族的门第,她更不在乎池棠看上去远说不上英俊的面庞,更何况现在他又变成了这般半黑半白的丑怪颜容,相反,那宛如天神般威严伟岸的身影却在心中越发清晰。可是,为什么,池师兄并不喜欢我?至少不如我喜欢他那样的喜欢我?是我长的不美?是我性情与他不投?还是……他另有心上人? 董瑶越想越觉得这一条理由最为可能,池师兄毕竟已然年近三十的壮年男子了,而我出现在他生命却才短短几个月,那么,在其他的岁月中,池师兄心上有别的倾心女子几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既然如此,他又为何独身至今?更是从未听说过他的任何过往情事? 董瑶忽然转头,尽管对方脚步轻盈的近乎无声,但只要从眼角带过的一抹白裙和沁入鼻端的芬芳体香就可以知道,是那晓佩来了。 晓佩原本是准备悄悄掩上董瑶双眼猜闹取乐的,哪知董瑶如此敏觉,便嘻嘻笑着顿步,调皮的吐了吐舌头:“你倒精细,知道我来了?”这些时日江上航行,再复人身的晓佩早已和董瑶成了好朋友。 董瑶正想到心酸处,所以只是微微牵了牵嘴角,算是给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怎么啦?谁惹妹妹生气啦?”看到素来甜美欢笑的董瑶这样的表情,晓佩怔了怔,很关切的坐到了她身边,同时很亲昵的搂住了她的肩头。 董瑶似乎不想谈及这个话题,答非所问的道:“怎么不在舱里和他们一起喝酒了?” “噫,酒气好冲鼻,我上辈子就不喜欢,这些男人倒像寻着宝一样,抓住了就不肯放。”晓佩捏了捏鼻子,“池大哥骆帮主他们是这样,就是那位精灵化身的豹老兄也是这般,现下都喝的脸红脖子粗啦,我可坐不下去了,这便出来透透气呢。” 今日是骆祎在舱中备酒设宴,池棠、邝雄、童四海还有陈嵩,以及虻山的将岸自然畅饮甚欢,便是姬尧和无食也在受邀之列。董瑶心中有事,却是推托未去,而晓佩原是去凑个热闹的,哪知道这顿酒喝了好几个时辰,空出的酒瓮越来越多,男人们的脸也越来越红,连带着笑声越来越大,酒味却也越来越浓,晓佩抵不过,她受凝身铸体之术的人身可受不了这股刺鼻的味道,便溜了出来。 董瑶看着晓佩精致的几乎无可挑剔的容貌,发觉晓佩即便是皱眉头的时候,也显得娇俏异常,不由一叹,伸手抚了抚晓佩吹弹得破的脸颊:“晓佩姐姐,我若生的如你这般美丽就好了。” 晓佩哑然失笑:“小丫头,你可别取笑姐姐,你都这般花容月貌了,姐姐看了你,还觉得心动呢。我倒不谦虚,也觉得公子给我的这番容貌算得绝色,可是和你在一块儿呀,那也是春花秋月,各擅胜场呢。” 董瑶不理晓佩的打趣,又是一叹:“算什么花容月貌?便是那池师兄,还是对我若即若离……” 晓佩露出个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妹妹是为这事烦恼?难怪愁容满面。来,跟姐姐说说,他怎么对你若即若离了?” 女孩儿家在一起,就特别容易诉说心事,经晓佩一挑,董瑶再也忍不住,不厌絮烦的将心中苦楚一股脑的倒将出来。 “就为了这些个事?”晓佩有些忍俊不禁,刚要继续说下去,却突然凝声不发,看到晓佩这表情,董瑶一愣,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只见无食摇着尾巴,一脸惫懒模样,摇摇晃晃的从船舱里踱了出来。 就在两个姑娘的愕然注视下,无食打着带酒气的饱嗝,踱到船舷边,翘起腿,美美的尿了老长一泡尿,然后抖抖身子,满足的往回走,走到一半,募的感觉气氛不对,眼神瞟将过来,看着晓佩和董瑶,紧张的道:“你俩干啥涅?” “不干啥,吹风聊天。”晓佩扬扬眉毛。 “聊啥涅?我也来听听。”无食立刻表现出兴趣。晓佩却故意将脸一板:“不知道两个女孩儿家说悄悄话时是不能让别人听到的吗?” “切,当我多想听似的。”无食用后脚挠了挠了下巴,懒洋洋的道,“娘妈皮的我还是再去吃点喝点,回见啦,三小姐,鬼美女……”显然,无食还是对舱内的佳肴美酒更感兴趣。 一直看着无食又蹿进了船舱,晓佩才开始说话,并且声音不经意间又低了些:“可不能当这臭狗面前说,这臭狗嘴不紧,而且贱兮兮的可贼,回头把我们话都传了出去。” 董瑶立刻表示同意:“大黄一向是这性情,既可爱又讨厌。” 在确定无食已经在里面再次大快朵颐之后,原先的话题才得以继续。 “我倒觉得池大哥对你并没有如何冷淡啊?你抱他,他也抱你;你对他笑,他也对你笑,这不是很正常的事?而且,我可以保证,池大哥并没有什么一直牵记在心的别的心上人。别忘了,我还是魂灵的时节,可跟他们走了一路呢,也听他们聊过,池大哥从没说起过什么女子来,不像那满肚子坏水的薛漾。”晓佩最后嘴上说的凶,可在想起薛漾和翩舞的情形的时候,心中还是免不了一紧。 “那为什么……” “男人和男人是不同的,傻丫头。”虽然晓佩也一样是云英未嫁的少女之身,可毕竟比董瑶多出这数十年魂灵岁月,又和风盈秀多经阅历,因此说话间俨然一副过来人的大姐口吻,“池大哥是敦仁温雅的君子,也就显得越发厚重沉稳,你能想象他对你甜言蜜语的轻佻模样吗?你觉得他会时不时的对你来些亲密的举动吗?这就是他的脾性,可并不代表他的心中没有你。你想想,池大哥是三十年的单身自持了,你难道指望这短短几天就能打开他封闭的心门,从而变的像陷入浓情炽意中的后生一样,百般的向你表达他的欣喜若狂吗?就算他这么想,也决不会表现出来。这点,其实你也应该很清楚。” 董瑶不得不承认晓佩说的很对,其实池棠吸引她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正在于他的厚重沉稳,令人觉得安心可靠。他绝不可能像柏尚与自己相恋时,在英俊潇洒的外表下说着同样漂亮的话语,将自己哄的像是置身糖罐般的念兹在兹。 可是,人总是贪心的,如果厚重沉稳的池师兄也能偶尔对自己说一说那听着就会心醉的话儿,甚至悄悄的吻吻自己,那不是更完美了?至少,也能令我感受到,我在他心中的分量,让我知道,我并不是那种傻女孩,一厢情愿的表白自己,还以为自己拥有了全部。 “要不要做个最简单的试验?这样就能知道你在他心中的分量了……”晓佩对董瑶眨眨眼。 “什么试验?”董瑶只刚一反问,就发现晓佩又止了口,略带诧异的看向了半空。刹那间,董瑶几乎以为是无食又悄悄过来偷听了,可是无食又怎么会出现在半空?当她的目光也随着晓佩一齐投向半空时,却看见是一道青绿色的光焰正疾速的飞来。 对于晓佩和董瑶,以及这沿江舟舰上的所有百舸帮好汉来说,这道青绿色光焰并不陌生。许多水手向那道光焰发出欢呼,甚至有人在舢板上挥着手快乐的蹦跳着,吹着口哨,然后笑的像个娃娃。 光焰落在主舰的桅杆上,现出一个绿裙少女纤细窈窕的身影,像是接受鼓掌欢呼的优伶致意般在桅杆上屈身一福,四下舟楫传出的欢呼声更响了。 “嘻嘻,你们好啊,百舸帮的英雄们。”嘤鸣对着欢呼的人们眨眨眼。 “好哦!”众多的好汉哄然应道,还有人喊着。“二当家的在舱里饮酒呢。” 嘤鸣那时时常找刘骥笑闹的情景早在百舸帮好汉中传开了,所以好汉们故意拿刘骥来打趣嘤鸣,嘤鸣却大大方方的回应:“多谢啦,看我再逗他去。” 大笑声中,嘤鸣轻巧巧跃下桅杆,正见到站起相迎的董瑶和晓佩。 “嘤鸣妹子,你怎么来了?不用陪公子?”晓佩欢喜的执起嘤鸣双手。 “奉公子令,嘤鸣这就一路相随,替大伙儿当跑腿的,以应不时之需。”嘤鸣嘻嘻笑着,三个少女聚在一起,今天,她们是江上最美的景致。 …… 船舱中的宴饮气氛热烈,即便一直气力大亏,未曾恢复的陈嵩也难得的露出了爽朗的大笑,眉宇间隐隐再现昔日绝煞铁枪的气度,完好的左手端着酒樽,饮下了一杯又一杯。 骆祎也显得颇为开怀,酒量也是极宏,几个时辰下来,竟如没事人似的,刘骥好心提醒了几句,骆祎从怀内摸出个铜镜照了照,理了理垂下的发绺,还很仔细的左右相看了一番,然后大笑:“没事,脸都没红呢,只管喝,今日一醉方休。” 看到骆祎这举动,池棠忍不住笑了。几日相处下来,他渐渐对这位百舸蛟刀士有了了解,骆帮主勇猛无敌,豪性博荡,却只有一点,最是爱美,时不时的就会偷偷照镜子,若不是在战场亲眼目睹了其嚣烈刚绝的刀法,真是难以和眼前这顾镜自怜的男人联系起来。 池棠浅啜了一口美酒,听着将岸和童四海说着笑话,眼神却禁不住向将岸身边转去,那里是灵风,自从坐下来后,灵风便只经常和坐的最近的虻山烨睛说话,并没有加入到大家热烈的话题中来,似乎有些不合群。 我已经有了九师妹,再这般心猿意马又算甚么!池棠暗骂自己,可是眼神却管不住自己,将那芊芊绿影映入脑海,难道是有了酒意?池棠觉得自己的心跳更快了。 募的,池棠心中一震,灵风分明是在和烨睛交谈,却如有所感的抬起头,盈盈眼波迎上了池棠的目光。 第063章江上共行 池棠记得这双眼睛,在董庄上那一晚的梦中就记的很清晰。那时候,是一只白色的狸猫,在梦中它的眼睛便是发着幽幽的绿光,死死的盯住了自己。而现在这双眼睛似乎依然具备着摄人心魂的魔力,尽管并没有再散发出那抹诡异瑰美的莹光绿色,可这双善睐明眸,剪水秋瞳,依旧使池棠的内心猛烈颤动。 几乎是下意识的,池棠本想转头避开这目光,在今天的宴饮中,这不是第一次了。或许是饮下了过多的美酒,这一次池棠却立即改变了主意,他决定勇敢的迎上这双眼睛,只是对视,自己在怕什么呢? 灵风的双眸也没有退让,而两人的视线交织之后,好像一下子就陷入了漫长的宁谧之中。两旁的纵酒放歌,欢声笑语已然充耳不闻,整个空间仿佛只剩下他们的遥遥对望。 原本能够立即发现这异样的,只有在灵风身边坐着的烨睛,他不擅饮酒,也并不习惯与人间侠士豪客的对酒当歌,如果不是为了相随兴致勃勃的将岸,他甚至都不会来参加这个宴会。所以,他也只能通过与私谊甚密的灵风的谈天说地来打发这略显聊赖的时光,可是现在,灵风突然不说话了。 然而烨睛却也没有来得及为此诧异,因为舱门一开,绿裙翩然的嘤鸣和晓佩董瑶一齐步入,才进入舱内,嘤鸣就笑盈盈的微皱眉头,轻举纤手,在鼻端前挥了挥:“嗯,好浓的酒味哎。” 骆祎一抬头,顿时哈哈笑道:“嘿,小妹子来了?不必陪锦屏公子么?来来来,快入座,今日好生畅饮一番。” 语声喧嚷,池棠和灵风都是一震,立即收回了眼神,似乎心中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愧赧,池棠又转而看向刚进来的董瑶,浅浅一笑,算是示意招呼。 董瑶顿时显得容光焕发,径自坐到了池棠身边,那里嘤鸣已经说起话来:“才不呢,你们喝什么酒,这般呛人,我可不喜欢。”说着,还对骆祎身边的刘骥扮了个鬼脸,调皮的眨眨眼,刘骥故意冲嘤鸣板起脸,心下却着实高兴,口中还咕咕哝哝的道:“这丫头不喜欢喝酒,就喜欢捉弄人。” 嘤鸣却直接转向池棠道:“大英雄,嘻嘻,告诉你哦,公子一行全都在贵门安置下来了呢。” “哈哈,那是乾家的荣光,大师兄他们定然欢喜无限,见到我那些师兄弟了吗?”池棠对久未相会的几位师兄弟也颇为挂念。 “嗯,见到乾大哥他们了,我看呀,都是些忠朴良善的好人,对了,还有个光头的老龟仙,和公子倒是素识,我看他修为不在公子之下,不过眼睛老是滴溜溜的往我们几个身上转,好像是个老色狼哎……” “那是传授师姐和我本领的灵泽老爷爷,老爷爷看起来古怪,却是再慈和不过的。”姬尧顿时应道。 董瑶也为灵泽上人辩解:“怎么会?灵泽老爷爷怎么会是老色狼?他呀,就是年老心顽,不拘小节罢了。” 蜷在桌案下的无食满足的打着饱嗝,笑而不语,心中暗道:那老乌龟就喜欢大屁股大胸的骚娘们,你们几个年岁太小,不合人家老乌龟的口味而已。娘妈皮我会乱说? 池棠对这灵泽上人一向闻名,却从未见过,听他们说的热络,更是对这位专修知天之术的得道圣灵感到好奇了,然而说到老色狼,却又触动他的心思:“有没有见到我那二师弟?就是胖胖的大胡子的那个?他回来了吗?” 池棠也是从嵇蕤口中得知了甘斐只身前往阒水妖魔巢穴的事情,既感钦佩,又知道此中艰险万分,却一直不知下文,心悬于此,甚为不安。 嘤鸣一怔:“这是哪个?却不知道了,穿褐衫的除了那嵇哥和薛小哥,便只看到你们那乾大哥,还有个黑黑的像铁塔一样的汉子,嗯,还有个看起来很精干的,还有个半大娃娃,笑起来倒跟宝儿小公子一般。” 这是在说栾擎天、郭启怀和邢煜,却终是没有甘斐的近闻,池棠还是放心不下,还是姬尧宽慰道:“我已经用预知之术看过二师兄啦,此行有惊无险,二师兄本领又高强,定然不会有事的。” 如果姬尧知道,是自己的预筮不慎,而导致了甘斐此行的结局改变,以致现在力道尽失,一定会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这是他所没有看到的时空的一个新的分岔。然而,命运不就是如此?甚至只是一个轻微的呼吸,都能改变原有的轨迹。是去坦然面对,而后自强不息?还是怨天尤人,最终随波逐流?命运还是仁慈的,他给你的,永远不会是唯一的选择。 对乾家的道谢和叙契暂时告一段落,嘤鸣这时才向众人诉说了此来的用意:“公子放心不下这在座的诸位好朋友,还有我们锦屏苑新加入的兄弟姐妹。”嘤鸣眼神掠过将岸、灵风和烨睛,笑容真切,“所以就让我在这里照应着,若是诸位有什么所需之处,只管让小奴跑腿就是,反正小奴我会飞,做什么事儿也快捷些。” “哈哈,谁敢拿你当奴婢,你可是公子那里最贴心的人儿。”已经喝的脸红脖子粗的童四海眉开眼笑的打趣道。 “若说所需,哎,我倒是还想喝一喝在锦屏苑里你们自家酿的美酒,还有没有?”刘骥也不客气。 “臭酒鬼!都喝成这样了还想喝,没有!”嘤鸣使了个幻身术,人还坐在原位,身影却倏忽一闪,狠狠的戟指在刘骥脑门上一点,刘骥唉哟一声,摔了个仰天八叉,顿时引起满堂大笑。 “这小丫头,不声不响的就动手。”刘骥哼哼叽叽的爬起身来,脸上却是憨憨的傻笑。 待笑声渐止,骆祎才向嘤鸣拱了拱手:“公子当真是想的周到,即便身受重伤,也不忘记我们这些才认识的新朋友,这可多谢了。看来公子是知道我们的安排喽?” “嗯,公子听说了……”嘤鸣点头道,“骆帮主是直接直接顺江而下,要赶在五月初一之前,赶往龙虎山天师教,去参加伏魔道的共盟大会。” “说不上参加,只是去瞧瞧热闹。嘿,武林大会去过好几次,这伏魔道的大会却是闻所未闻,经过了锦屏苑这一遭,骆某也算是见识了妖魔鬼怪,既然赶上了,便带着兄弟们一齐去看看,往后行走江湖,若再遇妖魔,我们也不至于损折这般惨重了。”这次与阒水妖魔的大战,百舸帮好汉们全然不惧,好一场厮杀,但是由于实力上的差距,却也伤亡甚多,骆祎一直颇有些心下耿耿,有心多接触些伏魔道中人,好歹寻摸出一个以人抗妖的法子来。这一路上和陈嵩、池棠、将岸,以及邝雄、童四海同行交谈,倒是获益良多。待到龙虎山伏魔道共盟大会,再见到更多的伏魔高手,或许就能更有进境。 “还有一点,彼时各大门派齐聚龙虎山,需要陈兄和虻山的几位良朋……”池棠出声补充,朝将岸几人一指,却很心虚的没敢抬眼看灵风,“……述说虻山变乱的详情,他们几位都是亲历,更知晓些虻山隐秘,由他们说来,却是对伏魔道大有助益。” 陈嵩点了点头:“我原本是想先回家里看看,这一遭可走了许久,也不知家中妻儿老小如何了。倒是池兄弟提醒了我,还是先往龙虎山一行,将此番备细宣之于众,虻山变乱,新恶当道,不可不早做提防。待龙虎山之事过了,我再回蓬关老家。” “我们一路护送,陈先生只管放心。”将岸接口道,陈嵩是大力将军的化外至交,能够安全的护送陈嵩回家,也算是了了大力将军的心愿。 陈嵩淡淡一笑,意示相谢。 这话题一起,言谈的中心自然而然转到了这次在龙虎山即将开始的伏魔道大会上去。铁衣门掌门邝雄和久处伏魔道的童四海自然最有发言权,他们娓娓道来,倒使骆祎几个听的津津有味。 严格说来,池棠还不算谙熟伏魔道的乾家弟子,所以伏魔道将有可能推选出的盟主是谁,他也并不关心,只是从邝雄口中得知,自己在乾家本院对秦嫔几人所说的以除妖数为据的考量之策已被正式接受,但这只是推选盟主的一个参考数据,更重要的,还是要看盟主自身的资历、威望和修为。照这般看,最终的人选只能在天师教张道融天师、五老观天风子道长、鹤羽门许贯虹掌门,紫菡院紫菡夫人及乾家家尊乾道元几人中产生。然而这几人中,乾道元云游四海,行踪难觅,乾家人众又相对来说较少;紫菡夫人孤高自守,少通世事,又有王室背景,且还是个女流之辈,故而这两位当选的可能又小了些。现在是呼声最高的此会东道张道融天师的可能性最大,鹤羽门许掌门虽然修为威望毫不逊色,唯一的软肋却是因为鹤羽门的地理位置,人间的诸侯割据,所有的伏魔名门中,只有他的门派在关中胡人据立的地方,倘若当了盟主号令地处南国的众多伏魔门派,未免太过不便;与他类似的还有五老观天风子道长,他的五老观地处巴蜀偏远之地,民风荒异,蛮夷遍布,周边也没什么大门派可做呼应之便。当然,在这三位人选中,或许就要用池棠所提出的法子来衡量了,看他们这几月斩妖除魔的数量,偏偏这一点又对天师教极为不利,鹤羽门独拒虻山,几乎无日不战;而巴蜀之地妖魔丛生,五老观诛除颇具地利之便。天师教要降妖除魔,便只能由门下弟子出山远行,探魔觅妖,与乾家之风相近。是以究竟谁能当上伏魔道第一位盟主,邝雄还是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 池棠心中则在转念,乾家家尊乾道元,这位自己名义上的师父,自己却从来没有见过,不知道他是否也知晓多了自己这么一个门下弟子?不止是自己,还有竟陵董家的三小姐董瑶和诛妖鹿仙念笙子的亲子姬尧,池棠还记得,这位乾家家尊是出去找寻东方怒狮乾君去了,至今未归,可这伏魔道结盟的大事他总也会有耳闻的,他会不会出现在共盟之会上呢?想到这里,池棠又不禁有些心向往之。 “那锦屏公子呢?他能不能当上盟主?”灵风忽然发问,她的声音却又使池棠心中一颤。 …… 尽管是虚空存境,然而这里的时空却是与外间一致的,苍穹如墨,密布星斗,一轮孤月悬于天际,这都在提醒着薛漾和翩舞,时辰不早了。 薛漾挽着翩舞的手,憋红了脸,一直不曾出声,过了很久才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凑过嘴去,在翩舞的脸上轻印了一记。翩舞现出害羞的神情,却也禁不住格格笑了。 “你是想和我……”翩舞闪烁着明亮的大眼睛。 薛漾知道翩舞的意思,脸更红了:“不不不……我不是想……不不不,我当然想和你……但不是因为色欲,而是因为……”薛漾犹豫半晌后挺直腰板,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我喜欢你。我吻你,是因为我喜欢你而情难自已,并不是因为色欲而想与你……” 翩舞的眼中掠过一丝茫然,却仍然保持着羞涩的表情,这样风致楚楚的模样几乎令薛漾的心都醉了,然而翩舞接下来的话,又使薛漾心中一沉:“这些日子都和你在一起,我能感觉到你和我在一起时怦然的心跳,欣喜的欢笑还有抑制不住的款款相视。我是慕枫道的精灵,也成功的修炼出不涉情欲的心境。我喜欢人间的诗赋,喜欢那优美的词句,可我一直不懂的那些男女情爱诗词的意思。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还有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这些词句很美,可我就是不懂。我也很想懂,我也很想像你看着我那样,剧烈的心跳,莫可名状的欢悦,魂牵梦系的思念。但是我现在还不会。都说妖懂了情爱,便成了仙圣,就像公子那样,然而这是件何其艰难的修炼?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这一天,可我现在不想欺瞒你,让你误会……” 薛漾拥住翩舞:“情爱不是修炼,这是发乎心底的挚诚和渴切,我会等着,其实能与你像现在这样,我就已经喜不自胜了。” “情爱……究竟是什么?我到现在还不明白的是,那么多的女子中,我究竟是哪里使你产生了这种感觉?”或许是为了回应薛漾,翩舞也轻轻在薛漾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芳唇温软,却没有热情,倒像是一次宽慰和示好。 第064章换骑兼程 薛漾泛起笑容,看着面前那清婉秀美的娇靥,那身淡蓝色的绮裙在深夜的暗影中显得尤为亮丽:“我在很久以前就听过关于锦屏苑仙子的传说,她们知书达理,擅晓音律,性情淑钧并且个个有着闭月羞花的容貌……” 翩舞哑然失笑:“这却是谁说的?我看多半是一些刚通人事的少年把我们附会成了符合每个男人理想中的女子形象,我们可没有传说中那么完美,我们喜好诗词,通晓音律,但并不代表我们就没有自己的脾性,我们也有喜怒哀乐,我们也会和人间最普通的女子般,使性子,唠叨碎嘴;不懂得情爱也会使我们变得不解风情,无法投桃报李的令男子心怀畅悦,最关键的……我们并不是仙子,我们只是飞禽走兽还有虫介化身的妖精,透过浅薄的皮囊,当男子看见我们的本相后,他们一定会吓的腿脚发软。” 薛漾很坚定的摇了摇头,轻轻拥住翩舞的纤腰:“我知道你,你是一只美丽的蝴蝶。然而无论你的本相是什么模样,我却只记得那位立在我身旁,那一袭淡雅蓝裙,温婉可人的仙子,我想多看看你,却怎么也看不够,你的一颦一笑,都令我心弦悸动。你问我,你究竟是哪里使我产生了这样的感觉,我说不明白,或许这种感觉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我只知道,我的心因为你而跳动的更强烈了,这就是最重要的理由。” “她们都说你是个外表看起来木讷老实,实际上却是个机灵多智的人,现在,我渐渐觉得,她们看你看的很准呢。木讷的人不会说出这样动听的话来。”翩舞似乎也被薛漾的情绪感染,凝视着薛漾,抿嘴一笑。 “只要是真心真意的实话,那么无论是木讷拙言还是心灵机巧的人,都可以毫无障碍的说出来。只是如果不是在豹隐山虹琼飞瀑下得到池师兄的鼓励,我或许仍然心虚的不敢把这份感受宣之于口。”薛漾想起那日和池棠的对话,话音斩钉截铁。 夜色下,薛漾的表情显得诚恳而真挚,翩舞看着他,心中忽然涌起一丝很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曾经出现过一次,那是自己刚从隐踪猎魔的幻术中解脱开来的时候,正是这个男人靠近了自己,已令自己觉得踏实安心,而除了踏实安心,看着他发疯的冲向那些猎魔童子,竟还有别的一种什么感觉一齐涌现,正如同此时此刻,这种感觉似乎很温暖,也令内心隐隐颤动,却又宛如穿过深壑幽谷的微风,在明明白白的体会之前,转瞬即逝。 再轻轻的吻他一下,尽管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但翩舞也知道这是薛漾动情的时刻,最好的回应,莫过于再一次的轻吻。他会涨红了脸,然后露出那种羞赧却又快乐的笑容。翩舞承认,她还是挺喜欢看到这样的笑容的。 馥郁的枝叶微微一动,一阵清风穿过山林,而后很快的现出一身黄色衣裙的依依,依依看着靠的已经很近的两个身影,掩口笑了笑,却很知趣的没有上前打扰。 翩舞最先反应过来,樱唇还没印到薛漾面上就飞速的收回,然后退了一步,拉开了和薛漾的距离,使薛漾原本环抱的腰肢的双手落了空,又满面通红的转头看向依依,低声称唤:“依依姐……”,就算不明白情爱的真谛,可翩舞也知道这样的情状落在这几位姐妹眼里,还不知要被她们怎样取笑呢,因此她又很害羞的低下头去。 “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依依上前一步,笑的像是一只狡猾可爱的小狐狸。 翩舞偏过头,没好意思接话,薛漾愣怔了半晌,然后点点头:“是的。你就不能等我们亲完了再现身?” 翩舞忍不住又噗嗤一笑,不管怎么说,这个薛漾终归是个挺好玩的人儿。 依依只能很遗憾的做了个赔礼的姿势:“那可真是万分抱歉,打扰你们实属无意,还请薛公子见谅喽。” 薛漾咧开嘴,笑的憨态可掬:“哎,说顽话呢,依依姑娘可别当真。” 两下里嘻嘻一笑,依依才接着说正题:“翩舞,公子马上要在修玄谷中开始调理痊复之术了,需要我们几个和夫人一起助力。” “这么快?”翩舞一怔,她本以为公孙复鞅初至乾家修玄谷,无论如何都要先宽缓几日,叙契打理一番。 薛漾也很意外:“公子不是和灵泽上人饮酒叙旧去了么?怎么今晚就要开始回复养伤了?” “此事耽搁不得,尤其是公子和灵泽老仙商议过后,贵派那预卜穿越的术法原需他们这两大仙圣全力施为方有可成之机,公子早一日康复,便可早一日施展,若能最终成功,也算是为贵派尽一份心力。所以,请薛公子代为禀上乾公子,自今晚起,公子与我们锦屏苑一众足不出户,潜心痊复,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薛漾也是今天才听嵇蕤对他说了灵泽上人准备穿越时空,一睹《五方乾君志》的筹谋,心知这是乾家至关紧要的大事,听依依话里意思,那公孙复鞅也决定为此事助上一臂之力了,也正因为如此,需要公孙复鞅尽早伤体痊愈,功力尽复,在修玄谷利用此处的清绝玄灵之气将养更是势在必行,公孙复鞅要在今晚就付诸实施,可谓郑重其事。薛漾不由甚是感动,深揖谢道:“这是公子厚意,乾家满门皆受福泽,这便多谢公子了。”又对翩舞道:“待公子痊愈,我再来见你,不妨事的。” 薛漾的笑容可感,翩舞羞涩回以致意,却没有再多说话,而是慢慢走到了依依身边。 “用不了多少时日,你们很快就能相见。记得也向嫂子告个罪,许多家务事,我们这些日子可就帮不上忙了,多多累了她。”依依向薛漾一点头,微笑着和翩舞一晃身,立刻化作了一道黄光和一道蓝光,眼看便要疾速飞去。 “哦,对了……”黄光中又传出依依的声音,“……龙虎山伏魔道共盟大会,公子也不会去参加,请贵派乾公子届时代为向诸位同道致歉。” …… 日子一天天过去,似乎比奔腾的激流江涛还要快。百舸帮在长江一带势力极众,这一路全无阻碍,水手们又老于舟楫,顺风顺流,却是比寻常客渡还要加倍的快捷,不过一月有余,他们就到了长江下游的渡口,在池棠从百舸帮的船上踏入实地之后,却觉得这一段江上共行的时光极为短暂。每日里总是骆祎和众人的欢聚宴饮,这几乎是他加入伏魔道后最为轻松快活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昔日身为行侠江东,声名磊落的负剑士岁月。 出了渡口,在陆路上尚需兼程加道,前往龙虎山还有十来天的日程,终归可以卡在五月初一的大会之日将将赶到。当然要达到这样的速度,不可能仅用双足步行跋涉。在渡口接应的百舸帮帮众早就准备了许多雄健骏马相候。 当先的是个身材颀长的精瘦汉子,对着骆祎拱手为礼,恭敬的道声:“帮主,得了沿江传讯,已备下健马良驹。帮主是不是先回总舵憩息几日?”这是百舸帮的云帆堂堂主毌丘彤,百舸帮人众数千,巡弋长江水路的主力却是由骆祎和刘骥共同辖领,此次全帮举众而出,只留下两堂三百余人不曾同往。一个是济海堂,济海堂掌控江道入海口,许多泛舟出海的事体正是由济海堂操持,驰援蜀地江道却在时日上稍有不及,是故未能赶来,也错过了这一场与妖魔的恶战;还有一个就是云帆堂,全帮尽出,总舵根本之地总要有人留守,而云帆堂向来负责百舸帮杂备细要,留守总舵自然名正言顺,云帆堂堂主毌丘彤亦是心思缜密,行事干练的帮中股肱。 骆祎接过帮众递上的汗巾,抹了抹风尘仆仆的面容,看着众多船只渐渐靠岸,帮众们正鱼贯而下,却摇了摇头:“路程太紧,不回总舵了,我和这几位英雄这便赶向龙虎山。”说着,指了指身后刚刚下船的池棠、陈嵩、邝雄等人,并没有再多介绍,“再带一百个兄弟与路同行,其他兄弟,你便接应着回总舵休息。” 毌丘彤已经注意到从舰船上走下的帮众比出发时少了很多人,但他很持重的没有发问,这是他一向的优点,甚至在看到池棠半黑半百的丑陋面容,以及陈嵩残断右腕的古怪形体都没有显示出丝毫的诧异,只是很低沉的向他们拱手一礼,然后向骆祎回禀道:“健马带来两百匹,请帮主选用。前往龙虎山的沿路关节皆已打点,帮主只管放心疾驰,不会有官府中人盘诘查问。”还是南国的规矩,对于马匹的控制非常严格,寻常人骑马上路多半便会被官府将马匹没收充公,不过百舸帮本是朝廷水师的出身,各路关卡衢道上也都有故交素识,所以毌丘彤预先打点齐备,却少了许多麻烦。 骆祎从怀中取出铜镜一照,汗巾揩拭之后已然显得容光焕发,又点点头,也不知是首肯毌丘彤的打点还是出于对颜容的满意。 “还有……二当家擒来的那两个贼徒还是不开口,如何处置?请帮主示下。”毌丘彤小声道。 这是在说祁山盗的黎嶷黎嶽两兄弟,自刘骥擒缚回总舵,却因这次全帮尽出的行动耽搁下来,骆祎还一直没顾上讯问,不过他也没有太在意:“关着,也不急杀,待我回来亲自问他们!顺便也告诉你此去巴蜀所遇的奇事,战死兄弟的后事你好生料理,此番总舵便只留你照应着。二当家与我同去龙虎山。” 毌丘彤躬身答应,骆祎大手一挥:“好啦,这便上路!详情回来后细说。” 毌丘彤让到一边,看着骆祎遴选马匹,不一时众人俱各翻身上马,有那面孔半黑半百的负剑汉子,有那残肢断腕的青衫男子,还有个似乎腿脚不便,却又满膀子豹纹的精悍青年,二当家怎么还和个绿裙的明丽少女相谈甚欢?这些都是什么人?哎,如何还有一只黄犬? 毌丘彤心中好奇,却终是没有出声,屈身长揖,听着蹄声纷沓,渐渐远去。 帮主和副帮主带着那些奇怪的客人以及一百名好汉已经离开了,其他的百舸帮兄弟正在下船,不知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恶战,殉身了那么多人?毌丘彤没有问他们,而是立刻做出安排,自己带着云帆堂的兄弟们先行赶回总舵,要置办犒师酒宴,要安排船只入港,要核名计数,看看阵亡了那些兄弟,以备抚恤;要忙的事情还很多,好在这些事情对于毌丘彤来说,一向是轻车熟路。 留下了几个人与路接应相引重归的兄弟们,毌丘彤带着其他人快马赶回,百舸帮的总舵离这里大约十余里,倒也方便快捷。 总舵是依托在巍巍青山下,靠着粼粼江水的低坳处,这是长江的支流,却形成了一大片浅洼,正好方便船只停靠,数十进青砖黑瓦的庭院显得朴实无华,没有人会想到这里竟是赫赫大名的百舸帮总舵。 “吱嘎”,毌丘彤推开总舵厚重的木门,在准备迈步入内的时候却有股浓重的血腥味透鼻而入。 毌丘彤一凛,立时大喝:“有敌!”话音未落,两柄短刀已握在掌中,百舸帮久历江湖,遇事警醒,与此同时,毌丘彤身后的所有百舸帮帮众都拔出兵刃,并且很快按照作战的队形翻身入内。 可是,在他们看到院内的情形后,都是一震。 满地的鲜血淋漓,血中浸染着抛落的兵刃,一根绳索横穿过院落,高高的悬起,而在绳索上,却挂着十几个没有头颅的尸体,看服色,正是留守总舵的百舸帮帮众,但见双足系而朝上,双手无力的垂而向下,颈腔还在滴着血水,有些尸体几乎断成两截,只薄薄一层血皮连着,似乎是被什么大开刃的兵器所伤,其状惨不忍睹,从坳下江上传来的江风吹过庭落,带着尸体在绳索上摇来荡去,只看得人头皮发麻。 庭院向里进去的正门处,摞着十几个首级,首级之间插着一柄青色旌帜,帜上一个猩红色的骷髅之形分外显眼。 “是祁山盗!举讯传警!”毌丘彤的声音如同猛禽的厉鸣,在院落间远远传开。 第065章择路脱逃 响箭发出尖厉刺耳的破空之声,拖曳着长长的血红光焰,在半空中爆裂,焰星四溅,仿佛在天空中绽开了一朵血红色的花。赤影未消,更多的响箭呼啸着升入半空,然后,开出更多的血红之花。 骆祎猛然抬头,举手一示,飞速驱驰的马队顿时停下,得得的马蹄声为之一止,只有半空中唳唳的声响不绝于耳。 “示讯传警,百里为音!本帮遭遇强敌!”刘骥望着持续不断的赤焰响箭,咬牙喊道。 这是百舸帮立派以来第四次赤焰响箭的示讯传警了,又来了强劲的敌人,骆祎双眉一轩,口中道:“是毌丘堂主发的,总舵出事了!” “我去看看!”刘骥是个急性子,当下便要打马而出,骆祎却摇了摇手:“且慢。” “骆兄,若有强敌,小弟可尽微劳。”池棠策马靠近骆祎身边。今天是百舸帮全帮归返之日,人数有两千之众,这般情况下犹然传警如此迅急,足见对手来头也不小,池棠和骆祎同为双绝五士,自无袖手之理。 陈嵩看着骆祎,并没有说话,不过脸上神情也表明,他也不会作壁上观,虽然绝煞铁枪如今已失右手,可身为蓬关五原寨乞活军之首,这一身豪杰气度仍在。 至于将岸、童四海和邝雄几个,也都显得跃跃欲试,他们早将百舸帮蛟刀士视作了自己的至好手足,寻常的妖魔鬼怪都不在他们眼里,还怕什么江湖上的敌人?无食则汪的叫了声,反正他会说话对这些人来说也不是秘密,因此很痛快的又加上句“娘妈皮的,干他娘!”,立在马背上,尾巴兴奋的摇来摇去,他最喜欢各种热闹了。 骆祎沉吟片刻,已然有了决断:“二当家的,你带诸位好朋友去龙虎山,我回去看看,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招惹我百舸帮!” 刘骥知道帮主对于参加龙虎山伏魔道大会的事一直很热衷,此言一出,不禁大为诧异:“帮主,还是我回去,你和诸位朋友去龙虎山!” 骆祎眼神掠过刘骥身后的嘤鸣:“你留下,沿途各处关节皆以本帮名义照应,少了很多麻烦。此次示讯传警,我这个做帮主的都不出面,你让弟兄们怎么想?就这么定了,你领十个兄弟沿途照应,剩下的人随我回去。” 骆祎说的在理,语气也不容丝毫违忤,刘骥正色拱手:“诺!” “你你你,随二当家留下,其他人,跟我走!”骆祎朝几个帮众点了点,然后对陈嵩池棠一行拱了拱手:“本是要一齐去龙虎山见识见识伏魔道的,可惜天不遂愿,待骆某处断了本帮事务,早晚再会。诸位只管跟着刘兄弟前往,沿途皆由他打点照应。这就别过,后会有期了。” “骆兄,既逢此事,小弟哪有置身事外的道理?”池棠不经意间又按照昔日江湖豪侠的气性说道,江湖同道,原是应有这样的道义。 骆祎哈哈一笑:“池兄弟你们那里的事也要紧,这一路快马加鞭,也不过是掐着日子赶到龙虎山,伏魔道的事可耽误不得。百舸帮的事百舸帮自己足以应对,怎么,池兄弟信不过我们百舸帮的能耐?” 池棠终于没再坚持:“骆兄说笑了,小弟失言。” “哈哈,运气好的话,没准我还能追上你们呢。”骆祎的语气很轻松,却也透露出强烈的自信之意,向众人做了个团团揖,在众人回礼之时,脸色一肃,舌绽春雷般对其他帮众一声呼喝:“走!” 群马奋蹄,齐齐兜转,沿着来路飞驰奔腾,扬起老大一片尘土。 “或许我可以跟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我的脚程最快哦。”嘤鸣看着骆祎一种远去的队列忽然出声,又对着刘骥甜甜一笑。 “正是如此!骆帮主怎么忘了,许多事可不是昔年的江湖路数了。我辈修行法术,瞬影移形怎么能不好好利用?”将岸也笑道,眼神却看向边侧的灵风,“师妹,你的身法之速可是三俊以下被推为虻山第一,要不要帮帮骆帮主?师兄船上喝了他好多酒,有心还了这个人情呢。” “正有此意。”灵风还是冷冷的应道,嘤鸣拍手称好,还对将岸做了个鬼脸:“你欠的人情,倒要人家帮你还。” 将岸嘿嘿笑道:“我这不是腿脚还不便嘛,况且灵风师妹向来外冷内热,我不唤她,她也会去的,我这是抢先拉个人情。” “不妨事,原该如此。”灵风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变化,倒是池棠在听到外冷内热四字后,心内又没来由的颤了一下。 “我们又联手啦。”嘤鸣对着灵风眨眨眼,她对在落霞山紫菡院与灵风并肩共战尸鬼的过往还记忆犹新。灵风总算浅浅笑了一笑,盈盈的眼眸莹光一闪,在众人注视下,两个倩影转瞬化作两道青绿色光焰,疾飞而去。 …… 赤焰响箭在半空升起的时候,在反方向十数里开外的崎岖山路上,也同样有一支马队在飞奔,马蹄在山岩碎石中踏过,不时的磕磕碰碰,马上驭者身形却绝无稍动,显见骑术极高。 “百舸帮的事发了,娘的发这些东西吓唬谁呢!”一个卷发赤目的魁伟胡人看着空中络绎不绝绽放的血红光焰,咕哝着骂了一声,他的腰间挎着一把弧形弯刀。 这支马队只有十余人,当先一人体格极其高大,披着一身灰蒙蒙的斗篷,难窥其容,在听到那卷发赤目胡人的嘀咕也没出声,他身后的两骑背上各负着一人,衣衫破蔽,形容委顿,正是被百舸帮擒住的黎嶷黎嶽兄弟。 奔驰疾行了许久,在山路一个断口转弯处,当先的高大身形忽然叱了声,马匹前进之势不变,马上骑者却腾的翻身下马,任由马匹继续飞奔而去。身后众人纷纷下马,犹为了得的是负着黎嶷黎嶽兄弟的两名骑者,他们跃下马时,单手将身后的黎嶷黎嶽提着,落地时双足沉稳,浑然不以手中还提着一人为意。 众人不发一语,齐齐从这断口转弯处翻下,穿过岩石嶙峋的一小块滩涂,便可见到波光粼粼的江道支流,早有几艘艨艟小舟靠在岸边,依稀可见艨艟前有几个人影晃动。 看到这情景,那卷发赤目的胡人又喜上眉梢:“哈哈,就让百舸帮的循着咱们的马一路追下去,我们早从水路走啦!” 一众人的脚步很快,眼看靠近艨艟,已有人迎了上来。 “大王,可以上船了。今天百舸帮举众回返,江面上乱糟糟的,正好方便我们混过去。”说话的是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一身寻常的渔人装扮。 披着灰斗篷的高大身形似乎是点了点头,带着众人上了艨艟,年轻人一声招呼,几艘艨艟撑起蒿竹,驶向水面。 行不多久,渐渐到了汇入长江的川峡,前方船只如梭,一阵嗡嗡的嘈杂声传来,却正是百舸帮众多的劲舸斗舰要往浅滩处停泊,其余的江面客船避道闪让,拥作一团。 艨艟体积微小,江面的堵塞倒对他们影响不大,船家又谙熟操舟,沿着舟楫间罅隙穿行而出,在经过百舸帮的舰船的时候,艨艟上的船家淡漠而冷静的望过去,只见舰船上众多百舸帮好汉刀出鞘,弓上弦,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们本是随船返回总舵停泊的,只看到了赤焰响箭的示讯传警,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更想不到示讯传警的根源敌首就在他们的眼皮之下擦肩而过。 谁都知道百舸帮在水路上的势力天下第一,又有什么人敢在水路上与百舸帮为敌?对手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等到那些百舸帮好汉反应过来,他们追击的不过是没有乘者的空骑之后,也许这些人早就安全的逃之夭夭了。 喧嚷声渐渐远去,直至樯桅如林的风帆舟楫在视线的尽处化作渺小黑点,而在转过几道水弯之后,终于再不得见,偌大的江面上,便只这几艘小舟顺流飘荡。 直到这时候,那卷发赤目的胡人才松了口气,转过头对舱内的高大身形谄笑道:“大王当真是了不起,十几个人就敢奇袭百舸帮总舵,不仅救回了人,还气定神闲的从水面上全身而退,那姓骆的一定要气疯了。” 英俊的年轻人皱起双眉,厌恶的看了眼那胡人,好在他在船头,并没有人发现他的神情。 高大身形根本没理会那胡人的逢迎拍马,而是卸下了斗篷的遮帽,露出硕大一个光头,用涩哑的声音道:“带上来!” 两个壮汉一推,黎嶷黎嶽扑通摔入舱内,看到那光头,一边起身参见,一边一迭声的道:“谢大王,谢大王……” 光头抬手两记耳光,发出两下啪啪的脆响,黎嶷黎嶽才起身就被打了个趔趄,不敢抗声,只捂着脸低下头。 “废物!”光头狠狠骂了声,脱下斗篷,露出雄壮的身体,即便身着黑衣,也掩不住那肌肉虬结的曲线,腰间露出金色的刀柄,刀柄与刀身相接处,雕着一个巨口吞张的鬼面。 自从得知了黎嶷黎嶽被百舸帮擒住的消息,祁山盗就已经着手准备营救了。百舸帮是水上第一大帮会,祁山盗可不会蠢到直接在江上与百舸帮刀兵相见,正感束手无策,却恰好天假其便,先是百舸帮将黎家兄弟送到了本舵所在,接着不知出了什么事,百舸帮几乎全帮尽出,驶往长江上游的蜀地。可饶是如此,本舵留守的云帆堂帮众仍有一百多人,防范甚密,其总舵所在又不利祁山盗大队行事,即便强攻,在没有内应的情况下,也必然伤损颇重,一旦拖延时日,引的周围的官军和绿林好汉来援,届时不仅救不出人,反而还将自己陷了进去。 段覆拒翼带着祁山盗中锐骑和骁步两寨最为了得的十余名高手在百舸帮总舵附近潜伏了一个多月,只能一个良机方便出手。机会终于来了,毌丘彤得到骆祎在江山传来的讯息,在今日尽集本帮健马前往渡口相迎,这一下便是带出去绝大部分的留守帮众,总舵之中不过只留下二十余人,良机稍纵即逝,就在毌丘彤前脚刚刚走的时候,段覆拒翼发动了偷袭,一时松懈而又猝不及防的留守人众挡不住从地道里突然涌出的祁山盗高手,尽数被杀,甚至来不及发动警告的信号,就这样,段覆拒翼成功劫走了被关在总舵水牢中的黎家兄弟,并且再次彰示了祁山盗的凶暴残忍,将所有被杀的百舸帮好汉割下头颅,悬挂起尸身,还留下了祁山盗的骷髅血旗,这也不无对百舸帮的讥讽嘲笑之意。 一路上,先是策马疾行,由得马匹飞奔让追索而来的百舸帮好汉们错判去,而后换乘艨艟,在对手眼皮底下安然脱逃,一切进行的很顺利,现在基本上已经很安全了,等行驶到晚间,在风啸滩停泊上岸,那里就离祁山盗的老巢不远了。可段覆拒翼现在心急如焚,他等不了那么久,他亟需从黎家兄弟口中知道此去蜀地的答案,也正因为这种焦虑,使段覆拒翼费尽心思,要解救黎家兄弟出来。 “寻到了没?”段覆拒翼忽然问,这句问话显得没头没脑的很突兀,可黎家兄弟显然知道大王在问什么,黎嶽说话一向阴阳怪气,然而此际面对着段覆拒翼却没了那种腔调,恶人自有恶人磨,在这个凶戾狂暴的祁山盗首面前,黎嶽还是颇为畏惧的。 “寻到了……”黎嶽抚着刚被打过的脸,小心翼翼地回道。 段覆拒翼眼中光芒一闪:“你他娘的再这么老娘们似的我问一句你才答这几个字,我就剥了你的皮,割了你的卵蛋喂鱼!” 黎嶽脸色一变,黎嶷已经抢着答道:“大王,寻到了,是个女的,她说了,传授你没问题,但是她要酬劳,上等的明珠珍宝,等到大王齐备了这些,再对着西面大喊三声她的名号,她自然会出现在你眼前。” “这他娘的算什么道道?她什么名号?”段覆拒翼抓了抓光头,一脸嚣戾之色。 “霓裳夫人,她说她叫霓裳夫人……” 第066章追捕 柏尚一身渔人装束,立在船头,蒿杆在江流中划动,泛起一阵阵啪啪的声响,可他耳中却只注意着船舱内大王和黎家兄弟的对话,然而眼神一转,便见到那卷发赤目的胡人和立在舱边的两名壮汉有说有笑起来,眼神不禁一肃,轻轻发出一声冷哼。 这次奇袭百舸帮总舵的祁山盗众也就十余人,却也几乎云集了百舸帮所有近身格击的一流高手,有着玉郎神清剑威名的柏尚自然也在其列。不过,在真正前往百舸帮总舵左近潜伏的时候,段覆拒翼却留下了他带着几个弟兄在江边接应。这不奇怪,柏尚很沮丧的想到,自从离开了董庄,自己就似乎失去了大王的信任,很多要紧的事情从不让他与闻,即便是安排他接应,可留下的其他几个祁山盗众,却也不无监视之意。因此,听到船舱中传出的蹊跷对话,柏尚犹如云里雾里,懵然不知,他已不是段覆拒翼的心腹了,而这一切,都拜这个可恶可厌的胡人所赐,是他一再在大王面前搬弄是非——羯人杉思集! 柏尚想到这里,恰好杉思集嬉笑着转来目光,似有意似无意从柏尚面上掠过,嘴角仿佛还带着一丝讥笑,柏尚心中怒火蓬蓬,却很小心的避开了对方的视线,现在对方是大王面前的红人,自己可不能再给他抓住落井下石的把柄。 即便奇袭百舸帮的只有十余人,但是一条小小的艨艟还是坐不下,所以十余名盗众分坐在三条小船上的。而在这条船上却是人最多。除了柏尚和乔装成船家操舟划桨的一名盗众,船舱内大王段覆拒翼和黎家兄弟的对话还在进行,船舱外,杉思集斜靠在舱蓬上,舱边昂昂站立的两名壮汉却是骁步寨的两大高手,一个叫宇文秩,和段覆拒翼的段氏一样,宇文氏也是鲜卑族的分支望族,而这宇文秩也是久随段覆拒翼,一手奔雷战斧所向披靡,独步辽东,更是骁步寨的头领,和锐骑寨头领莫若翰一向是段覆拒翼的左膀右臂,那时却因留守本寨,不曾参与董庄之战,但在这次奇袭百舸帮的战斗中则大显神威,两招之内,连斩四位百舸帮好汉;另一个则叫詹猗,本是横行关中的巨盗强梁,新近才投奔了来,时日不长就以其心狠手辣和出神入化的刀法赢得了段覆拒翼的信任,悬尸为示的主意正是他出的,并且还亲自操刀割下了尸体上的首级垒作一堆。这两人加上已被提拔为骁步寨副头领的杉思集,还有柏尚自己,便是祁山盗骁步寨武艺最强的四大高手。只不过柏尚素来也和他们格格不入,此番同在舱外,却也没什么话说。 柏尚只能将眼神转向远方,看着两岸山峦起伏,岩岭绵延,郁结愁思陡上心头。那白衣胜雪,俊逸飘洒的首席剑客,再也不见了;那轻声软语,呢喃依偎的美丽少女,再也不见了…… 募的,仿佛是两道青绿色的光焰从天际划过,柏尚一怔,怀疑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再复看去——唯见碧空如洗,畅目旷阔,全无异状。正是如此,天上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怪异景象呢?果然是眼花。 柏尚没有多想,依旧别过头,船舱内的交谈声已然渐渐小了下来,具体说的什么更是难以听见,倒是杉思集和宇文秩、詹猗的淫亵话题犹在耳边嗡嗡作响。 就在此时,原本平静的江面忽然卷起一阵激流,来的全无征兆却又迅猛无比,三艘载满祁山盗众的小舟顿时被裹入激流中,柏尚被带得身体一晃,险些掉落水中。 “怎么回事!”段覆拒翼喝问的声音和他的身形几乎同时出现,魁梧高壮的身影已然步出船舱,尽管艨艟随着激流晃动漂摆,可段覆拒翼的双足还是在船上站得牢牢的,仿佛根本没受影响。 “怪事!哪里现出的这股暗流?不合潮汐道理!”乔装成船家的盗众奇道,他得把住船沿才不至于摔倒,“这股暗流还是打转的,只带着我们原地转圈,若说是漩涡,却又如何不将我们往水里牵?” 宇文秩和詹猗站在段覆拒翼身后,已经取出了兵刃戒备,一把硕大的开山巨斧,一柄银光透亮的环首刀,而杉思集则四下里张望,看着边上两条船上盗众们咋咋呼呼的叫喊,不由紧张的道:“既是怪事,莫不是百舸帮做的手脚?他们是江上霸主……” “放屁!”段覆拒翼冷冷瞥了杉思集一眼,“江水自流,关百舸帮鸟事,当他们是呼风唤雨的神仙?” 杉思集自省失言,顿时乖乖的住了嘴,船舱里探出黎嶷黎嶽的脑袋,看着这情景,黎嶷失声道:“古怪古怪,莫不是……莫不是她……” 语声戛然而止,便是柏尚也是心中一震,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就像着了梦魇一样的动不了了,而眼角余光看过去,视线所及之处,每一个人也都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咋咋呼呼传出的叫喊亦是突然消失。 “嘻嘻,一群蠢贼,你们以为犯了事就能那么容易的逃脱了吗?”那曾以为是错觉的青绿色光焰在舱蓬顶一现,伴随着银铃般的清脆女声,一个绿色衣裙的少女抱着膝盖,坐在舱蓬之上。 这……这是什么人?这用的是妖术吗?柏尚凝住的身形角度恰好可以直视舱蓬顶,看着那少女娇俏明媚的面容,他心里却是一阵阵悸然,偏偏,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泥胎木塑的雕像一般僵在原地。 又一个窈窕玲珑的高挑身形出现在那少女身边,和那少女一样,一般的一身绿裙飘摆,也是个容颜娇美的绝色丽人,所不同的,是这新现身的女子面上显得冷冷的,而她立在舱蓬之上,看过来的眼神诡异的掠过一丝绿光,然后冷冷的附和道:“真蠢。” “杀了人也就罢了,如何还要悬尸枭首?那一地鲜血淋漓,都说妖魔狠毒,我看这些蠢贼可比妖魔也差不了多少。”抱膝坐着的少女敛去了笑容,“还好,法术对你们很管用,不过一个小小的定身术,你们就束手就擒了。至于这江水暗流的法术嘛,不过是迟滞住你们的船,免得顺流直下,浪费捉你们的时间。我已经给骆帮主传过讯了,他现在正带着百舸帮众多好汉扬帆赶来,很快就能把你们这些蠢贼都捉回去了。灵风姐姐,你看,多简单?我还以为要费些周折呢。”最后一句,那少女却是对身边站立的女子说的。 祁山盗的逃脱路线不可谓不巧妙,行动也算是极为迅速了,可是对于能移形飞空的嘤鸣和灵风来说,这实在是不足一哂的伎俩。空中的飞行可将方圆百里内的情形尽收眼底,嘤鸣和灵风甚至还有充裕的时间去通知刚刚返回总舵的骆祎,让他齐集帮中舟楫,沿江疾赶。 最多两个时辰,百舸帮的水师大队就会赶到了,这次的追捕极其顺利,穷凶极恶的盗寇毕竟不是修炼有术的妖魔,定身术是对付他们最简单却也是最有效的办法,看着祁山盗众们在船上僵直的身形,嘤鸣又笑着对灵风说道:“手到擒来,几乎还能让骆帮主追上去龙虎山的队伍呢。” 灵风耸耸肩,正想说话,猛然面前风起,一柄金光烁烁的大刀当头劈来。 啮骨残血刀狠准的劈中坐着的嘤鸣,不过被劈中的身形转瞬间化为残影,刀势未收,直而向下,将舱蓬劈的竹屑横飞,裂成两截。 半空中,再复现出嘤鸣和灵风的身形,嘤鸣看着段覆拒翼恶狠狠的狞笑神情,吐了吐舌头:“吓,竟然有人没中定身术。”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东西,想抓我,道行可还欠点火候!”段覆拒翼金刀一晃,直视着嘤鸣灵风,狞笑中还带着淫亵之意:“按说,你们这样的美女我可舍不得杀,至少,玩腻之前舍不得杀。可现在没办法了,不杀你们,我无法脱身,这种法术只要杀了你们就能破解的吧?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段覆拒翼还没说完,灵风手一翻,一柄长剑凭空而现,剑尖一指,带起一阵狂风,剑影忽的化作万千点绿光,伴随着烈烈的风声激射向段覆拒翼。 段覆拒翼纵声一笑,啮骨残血刀快速舞动,汇作金光点点,与绿光交击一处,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不过片刻,绿光尽消,段覆拒翼金刀一横,竟是封挡的毫不吃力。 正得意间,段覆拒翼忽觉眼前绿影一晃,面门风声一紧。“来的好快!”段覆拒翼心知必是对方潜身欺近相袭了,方待举刀相迎,转瞬间左侧又是风声倏然,“竟转到我左边去了?”心念才一动,右边却又劲气一起。 段覆拒翼一声暴喝,不管不顾的将金刀在身前猛划了一圈,只听到“叮”的一记悠长声响,刀身受力兀自微微颤动,只有段覆拒翼知道,这听起来只有一记的声响,实则是四记交击蕴成,只是这四记交击太过短促,所以听起来如同一记,这也说明,在这短短的一刹那,那女子已经从四个方位近乎同时发起了攻击,也是幸亏自己刀法高明,总算堪堪接下,内中更凶险处在于自己的脑后,虽然感受到的风声是左右前三个方位,实则脑后的一击在自己刚起刀时便同时发生了,设若自己只顾遮拦三方,而没有将刀势划了个浑圆之圈,只怕自己已被对方从脑后刺入了。当真是好快的身法,凡人又怎么可能有这么快的速度? 段覆拒翼不及多想,金刀挥动,气势嚣荡,刀影已经裹住了灵风,虽然在小舟上地方狭小,腾挪不开,可段覆拒翼的后续刀法依旧连绵不断,并且不给灵风退身的机会,这就是武学大家的高明之处了,段覆拒翼很清楚,一旦灵风退身出去,并在这小小艨艟之上与自己缠斗,就对自己大为不利。毕竟船上还有被定身的好几个盗众在,自己稍一不注意,就会砍杀了自己人。虽说自己一向视人命如草芥,但自己还有一桩大图谋需要借重这些人,可不能让他们轻易的死在自己手里。所幸那女子身法虽然迅疾无伦,剑术也颇不凡,但对战经验还不足,没有想到这一节,只是凝神在自己的金刀刀风中穿来穿去,不离自己身边左近。 也许是灵风对自己剑术和身法的信心,令她不屑于趋身退避,想凭借师从大力将军的高明武艺亲手拾掇下这个祁山盗魁,然而这一点对段覆拒翼来说,可谓正中下怀。两人一时斗的甚紧。 剑锋划过段覆拒翼的臂膀,他却浑然不觉,鲜血汨汨而出,金刀使的性起,大喝一声,罡气迸发,打在灵风剑身,灵风觉得这一击的力道竟是出奇的大,饶是自己慕枫修为,术法精深,手上却也不禁一软,一个拿捏不住,长剑脱手而出,段覆拒翼一招得势,更不稍停,金刀直劈灵风面门,刀气四溢,劲力喷涌,这一下灵风避无可避,只得将身一晃,化作一道绿气,脱开了刀势的笼罩范围。 绿气须臾间又在嘤鸣身边现出,化作灵风身形,虽说段覆拒翼终究也没有伤到她,可纯从武艺比拼来说,她已是输了一招,灵风心里明白,大是忿忿。 “嘻嘻,这光头倒厉害,灵风姐姐歇一会儿,我来会会他!”段覆拒翼的卓绝武艺很出乎嘤鸣的预料,她不由见猎心喜,大有跃跃欲试之意。 灵风手一招,被击落的长剑再复现在手中,又看着呼呼喘气的段覆拒翼,见他臂膊上的伤口肌肤欲待合拢,却终究未能复愈,鲜血依旧流了下来,心中登时一动:“我知道他为什么没受定身术之困了。” 嘤鸣正想飞身上前,听这话便是一愣:“为什么?” “因为他是化魔之身,这是虻山千里生的术法,他是千里生培育的人间魔性爪牙!” 第067章困兽犹斗 找寻人间的凶恶魔性之徒,以虻山奇术施与化魔之身,令寻常刀剑水火难伤其分毫,而作为回报,这魔性之徒则成为虻山撒在人世间的邪恶种子,然后开花散枝,只知杀人无算,搅乱天下,一旦时机成熟,这些魔性之徒将成为虻山夺取人间世界的内应,成为一支由魔性支配的雇佣军。灵风在虻山虽是大力将军麾下,但由于其高超的灵动身法和身为女子的便利,倒也和茹丹夫人处多有交集,故而对千里生一力操持的化魔之法多有所知,自然明白凡中了化魔之身的凶徒,自身就带有对抗普通妖术的魔力,恰好与云龙破御之体形成了可堪争衡的对立两面。想不到,在这江上扁舟之中就遇上了这么一个。既是化魔之身的人物,那么定身术这种最常见的法术对他没有效应,也就是情理之中了。只是此人的武艺竟然如此强悍绝伦,这倒令灵风大为诧异,需知她的剑术固然了得,更重要的是配合术力催动的精妙身法,这两者相加,凡人无论再怎样勇猛,终是难以抵挡。可对方不仅尽数接下,甚至还大有反击之力,这一招自己避无可避,只能用妖术脱身开去。这等武艺,匪夷所思,自己所见之人,也只有陈嵩、池棠、骆祎三位可堪相比,然而此三人皆是当世一等一的武学大家,即便大力将军亲眼见之,也必然是赞不绝口,难道这凶戾蛮恶的光头也具备与双绝五士相当的武艺?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不然自己也不会招架不住了。 灵风再次审视段覆拒翼的形貌,远比常人高大的体格,锃亮的光头,鹰鼻深目,透着一股子凶戾嚣桀的气势,即使是由于和灵风激斗而有些气喘不定,可灵风知道,这是因为他仅以自身的劲力就跟住了自己所致,单以人力就堪及了妖术运动的速度,这何等可惊可畏的实力?待看到段覆拒翼的臂膀创口上还在流出殷红的鲜血时,灵风秀眉一挑:或许,真正比之双绝五士,他还要逊色一点点吧。别人不好说,至少自己对敌陈嵩或池棠,恐怕很难用自己的长剑在他们身上留下印记,当然,这只是纯以剑术武艺而论,她可是和池棠真正对敌过的,却又恰好赶上了池棠火鸦神力焰醒的时分,当时她一招之内便被生擒。想到这个过往,灵风心里忽的又一跳。 创口的血还在流,并不怎么疼,可是血水划过皮肤,却带起一阵极不舒服的麻痒之感,段覆拒翼讨厌这种感觉,自从在董庄被那个负剑士和姓薛的褐衫小子重创后,段覆拒翼就发过誓,自己再也不要流血!没错,他是化魔之身,可是化魔之身只是防范平庸者的刀剑,对阵那些真正的高手,似乎并没有多大作用。那一次的重伤足足养了两个月,而他不等伤好就开始了谋划,他并不是不知道,那个他口中的神人一定是个魔鬼,存在于段氏族群古老传说中的那种魔鬼,从那时山涧中遍地的死人尸骸就可以猜想的到,不过谁在乎呢?魔鬼吃人,我也吃人,我和他们有着共通之处,或许我杀的人不比他们少,而我,也能清晰的感知到,那位神人,不,那位魔鬼对我的欣赏,既然如此,当我再次表明对他的誓死效忠之意,他为什么不会再给我一个更为强大的身体呢?打着这样的主意,段覆拒翼决定,要找回那个赋予其神体的神人,他要那神人真正的恩赐,赐给他一个无论怎样都不会受到创伤的身体,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出身五溪洞的夷匪黎家兄弟成了最合适的人选,他们不仅深信神魔的存在,还信誓旦旦说,他们横行巴蜀时曾亲眼见过类似的神魔,他们愿意为大王走上这一遭,潜入巴蜀山地,即便这个不是段覆拒翼最终想要找寻的目标,不过,据说魔鬼都是共通的,或许也能从这个巴蜀的魔鬼身上得知那一位关中神人的去向。段覆拒翼答应了,可没想到,由于黎家兄弟作恶多端,才进巴蜀,就被百舸帮盯上了,一番争斗之后,还落在了百舸帮手中。要不是自己见机快,当机立断,以仅仅十余人的力量奇袭百舸帮总舵,救出了黎家兄弟,只怕这对于自己至关紧要的图谋将随着这两个废物一齐湮没于尘土。 段覆拒翼眼角余光掠过舱蓬边定若泥塑的黎家兄弟,没好气的想着,不过他很快又面向半空中悬浮的两名绿衣女子,已然费了这么多心力,眼看就到了成功的边缘,霓裳夫人?有意思,难道这个魔鬼是个骚娘们?总之,不能让你们坏了我的大事!阻我者,杀!管你是什么来头!段覆拒翼冲着灵风和嘤鸣龇了龇牙,牙齿带着些微的污垢却生的很齐整,没有野兽的獠牙那么可怖,然而这个举动无疑在表明,此时的他就是一只野兽,一只被困囚笼却还要张牙舞爪的野兽! 化魔之身终究挡不住蕴含玄力的穿刺,臂膀上未愈的创口就是证明;而如此勇悍强横的刀术也终究遮拦不住灵风和嘤鸣的联手进击,兀自剧烈喘息而起伏的身体就是证明,段覆拒翼已然体力下降,而这反抗也注定是徒劳的反抗。更何况……灵风拉了拉早想上前一试身手的嘤鸣,回头指了指,江崖山石拐角处,已然出现了如云的桅帆,那是百舸帮好汉们得了消息,正火速追赶而来的队伍,灵风几乎都可以看见立在船头,威风凛凛的骆祎了……更何况,还有个刀法更为高强的人物做你的对手。灵风冷眼睨向困兽犹斗的段覆拒翼,气定神闲的收起了剑。 两个似乎是仙灵般的神秘女子,还有即将到来的无数百舸帮好汉,而我呢?我除了手中的刀,便只剩这一圈定在原地,纹丝不动的废物同伴们!段覆拒翼也看见了远处的风帆,嘴角微微抽动,扯着脸上肌肉一跳一跳的弹动。如果在陆地上,他或许还有信心觑机逃脱,可这里是长江,在长江上和百舸帮对敌,那就如同蛛网中的虫豸,连逃走的机会也没有。 “只需看住他就行了,骆帮主会有更好的办法对付他的。”灵风拉着嘤鸣,而嘤鸣无所谓的耸耸肩,嘻嘻笑着看向已然一筹莫展的段覆拒翼。 “哈哈哈哈……”嘴角的抽动最终化作了张口的纵声长笑,笑声在两岸的山岩之中来回激荡,段覆拒翼将啮骨残血刀直直举起,迎着舰船驶来的方向,忽然大喊…… …… 这是池棠第一次来到龙虎山,尽管他早就听闻过龙虎山是道家圣地,可对于当时一个负剑行侠的江湖之客来说,道家和自己委实是风牛马不相及的所在。 如今,听着从峰崖下的观宇中传出的悠荡钟声,看着袅袅轻烟在眼前蕴成一层朦朦胧胧的淡雾,池棠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将是他进入伏魔道后,踏足的第三个伏魔名门的宗境。 前两个是落霞山紫菡院和望月谷乾家庄,而这龙虎山天师教固是久闻其名,可仔细算来,恐怕所有伏魔名门中,自己也就是天师教的门人弟子一直未曾得见了。 一个一身杏黄色道袍的执事道人正笑容可掬的与邝雄接引叙谈,邝雄毕竟是铁衣门掌门,在伏魔道中也是一方英豪,所以一应与会的事体皆由邝雄出面,倒免了池棠许多的麻烦。现在听那执事道人自称,却是道号德修。 德修道人看来和邝雄并童四海颇为熟稔,两下里可说了好一会儿话,听话里意思,众人赶来的甚是及时,现在是上清宫晨钟早食的时分,而就在今日隅中鼓响,伏魔道共盟之会便正式开始了。这是伏魔道百年来绝无仅有的一次大会,据说伏魔道中几乎所有门派的掌门或主事都已到达。 是的,今天是五月初一,日子过的真快,真真是十余日马不停蹄的疾驰,才在共盟之会开始前的一个时辰将将赶到。初升的朝阳辉光从东方洒下,晨曦将山林映照的绚烂异常,而池棠却全无连日奔波的劳乏,在听到各大门派的掌门皆已至此,心中不由一动,本门家尊,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名义上的师父乾道元不知是不是也到了? “都是道上的好朋友,跟着一起来的,共襄盛会。”邝雄正介绍道。 德修道人笑的颇为谦和,视线快速的在一众人身上拂过,目光在池棠半黑半白的脸上稍作停留,却又若无其事的很快移开,口中道:“邝掌门,原是贫道职司要问一问,不然全作贵门弟子安置了。我看,不全是贵门的人吧?” “哈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铁衣门才多大,哪容得下这许多尊神?”邝雄大笑。 德修道人身后的一个道人捧着名册,提笔添墨,在册上写着什么,池棠看将过去,只见册上正写到“北地游侠童四海”,而前一个名字则是“铁衣门掌门邝雄”,看来这是在录名了。 “这几位衣衫穿着,我看是乾家的高士吧。”德修道人忽然对池棠道,他注意到了池棠的褐衫短襟和背后露出的云龙剑柄。 “乾家弟子池棠。”池棠拱手道,而他身后的董瑶和姬尧也都礼貌的通了姓名,这一路太过劳累,董瑶显得有些睡眼惺忪,此际却是强打精神,还是池棠牵着她手,让她轻轻靠在自己身上,姬尧则显然是麋鹿的血统起了作用,一众人中倒反而是他这个娃娃最若无其事,在通名的时候,还是笑的像晨光美景一般灿烂。 “火鸦化人,落霞山勇斗鬼将,长安城立斩暴君,久仰久仰。”德修道人深深一稽首。 池棠连连逊谢,心中却是一怔,这些消息传的那么快?连长安城的事情都知道了? 似乎是看穿池棠心中所想,德修道人笑道:“乾家行事不喜张扬,做下这般大事也不让同道一起欢喜欢喜,却是池师兄在长安的一位朋友此番来说了内里备细,大伙儿才知晓。” 长安的一位朋友?池棠正在想究竟是谁,德修道人却已经不失礼数的向董瑶和姬尧回礼了:“贵派的乾师兄和嵇师兄已在前日到了,几位乾门高士便与他们同席。” 池棠心说,倒底还是大师兄来了,看来师父终究是没露面,那里无食已经迫不及待的出声:“还有我涅,我也跟他们一起。”算他还规矩,四字经口头禅总算没有一并带出。 对于这突然说话的黄狗,德修道人却没有显示出丝毫的吃惊,甚至还对无食稽首道:“原来是念笙子前辈的摄踪仙犬,幸会幸会,无妨,这便与乾门高士一起。” 想不到这道人倒清楚自己的辉煌出身,无食大受抬举,尾巴摇的频率明显加快,嗓音也显得更浑厚了:“哪里哪里,客气客气,娘妈……呃,天师教的牛鼻子果然是得道高士,小犬这厢有礼。”难为他硬生生憋住了脏字,可还是不经意的冒出牛鼻子三字来,他还浑然不觉。 一旁的晓佩噗嗤一笑,便是池棠也不禁莞尔,正想代为陪罪,德修道人却已不以为忤的大笑起来:“在龙虎山说出这三字来的,这位犬兄可算是第一个,果然是率真气性。” 无食并不知道牛鼻子是骂道人的话,但终归听出对方又在夸他,欢喜之下又贱兮兮的凑过去巴住德修道人双腿一个人立,这是他最礼貌的讨好方式,顿时又引的德修道人一阵大笑,还很友好的在无食脑袋上拍了拍。 “那这几位呢?”德修道人的目光转向身后几人。 “嗯……孤魂野鬼曹晓佩,我和乾家的几位一起坐,我要坐董妹妹边上。”晓佩对道士素来印象不好,因此说话也随便了很多。 “百舸帮,刘骥,初到山门,有幸见过道长。”刘骥把其他随行的十位百舸帮好汉都留在了山下,自己则坚持跟来一观盛会,这也算是完成帮主交待的任务。 百舸帮?德修道人倒也听说过百舸帮的名头,这是个横行江左的大帮会,一向素有侠名,却是几时入了伏魔道?来参加这伏魔道的大会?德修道人倒底持重,礼貌的稽首施礼,道声有幸得见,然后转头吩咐身后的道人,新置百舸帮的席位,和伏魔道游侠散客安置在一处。 将岸上前,指了指陈嵩和烨睛,笑道:“一起的。” 德修道人饶有兴味的看着将岸的满臂豹纹:“师兄是……” “虻山将岸,大力将军门下……”将岸顿了顿,然后补充,“……现在列身锦屏苑,我是妖,看出来了没?” 第068章落席安坐 时辰太紧,一众人已经来不及去客舍憩息洗漱,德修道人在录完名后,便径自带他们直往集会之地而去,估计不多时,众多伏魔同道亦皆将汇聚于此。 和在落霞山紫菡院参加的那次赴援之会不同,尽管所见到的道舍观宇雕构精美,气势磅礴,可是集会的所在并不在庄严肃穆的上清宫内,而是穿过了上清宫,来到了山背后的一块极为旷大的平台之上。 平台中央伫立着一个硕大的青铜香炉,青烟缭绕,几个道人正在香炉前收拾忙碌。平台东侧另筑了几层梯阶,梯阶上桌案齐备,席位置放着绣锦软垫,显见是上首尊位,池棠留心数了数,共是八个软垫,也就是说,届时坐在上首尊位上的共有八人,也不知道有没有乾家的人物在内。 自东侧尊位梯阶往下,直至向西的两边,已然铺就了无数坐垫,不过这些坐垫便只是寻常麻布缝合而成,自然不比上首位的绣锦软垫尊崇。有些坐垫之后还立着旗幡,而坐垫前却都是一壶一杯,两盏点心,看起来极为简朴。 德修道人还在一迭声的致歉:“五湖四海的同道来了千余位,上清宫内着实安置不下,这便安排在了此间天师台,只是招待的未免鄙陋,还请见谅。” 池棠当然不会在意,操办超过千人的集会,即便富贵如王室豪族,亦是大费周章,耗赀伤神的累事,更何况这样一个清净道门?事实上,这样的安排池棠反而喜欢,坐的自在,也显得轻松随意。 还有不少杏黄色道袍的道人在坐垫后安插旗幡,旗幡也是一样的杏黄色,想来不是寻常扶乩作法所用,池棠留神看了看,旗幡写着字,池棠看的这个上面写的却是:庐陵铁衣门。 这旗幡竟是各伏魔门派的宣号幡,池棠立时省悟,下意识的环顾台上,找寻乾家的旗幡。很快,在离尊位梯阶不远的左侧,就看到了荆楚乾门四字,看来这便是今日乾家弟子的位席了,池棠正想回头招呼董瑶姬尧落座歇息片刻,忽然想到,刚才四顾时唯觉旗幡林立,怕不有百多之数,那岂不是说,有百多个门派参加这次伏魔盛会?可伏魔道哪来这许多门派?池棠好奇之下,又抬眼一个个看将过去。 不休山鹤羽门、落霞山紫菡院这些熟悉的宣号一一落入眼中,而鄱阳覆水庄、湘东鹰愁涧、庐陵铁衣门这些名头倒也听说过,不过什么临川天青会、东河飞剑门等等之类的却是闻所未闻,而当看到崔嵬山地绝门几个大字后,池棠心中一动,想起况三那矮壮敦实的身形来,暗道:他果然也来了。 在右首往后的一圈旗幡最密,几乎是一席一幡,池棠初时以为是一些更小的门派,看了之后才知道,这里是伏魔道中闲云野鹤,游侠散客的宣号幡,童四海的名字便在其中,看来天师教操办此次集会倒是极为细致,不漏过任何一个与会之人。正想着,就见到一个道人腾腾的跑了过去,又插上一个旗幡,上面写的是“百舸帮刘骥”。 刘骥哈的笑了声,显然他也注意到了这些旗幡,在看到自己的宣号名列其中之后,刘骥抄起两手:“这么快?我这也算是在伏魔道录名了?” 德修道人早引着众人到相应的位次坐下,只有将岸、陈嵩和烨睛三个,德修道人带着他们坐在最靠近上首尊位的地方,身后却没有任何旗幡安插,或许他也不清楚该怎么宣示这几位出自虻山的妖灵,便只能当观礼嘉宾安置了。 池棠在荆楚乾门的宣号幡下落座,董瑶一坐下就更觉得困顿,又担心自己真睡了未免太过失礼,还是晓佩揽着她,笑嘻嘻的劝道:“小睡一会儿,没事的,养养神,稍后开始了,我再喊你不迟。”听晓佩这样说,董瑶放宽了心,口中咕哝着:“嗯,便只歇会儿……”话还没说完,臻首一低,已然睡了过去。 池棠微笑看着,有晓佩多陪陪她,可少却了自己许多尴尬处,不然,恐怕便是自己揽着她了,届时众目睽睽,可不是让人笑话? 几个道人端来早膳和盥洗盆具,这是对他们远道而来,一路风尘未洗的特别关照,池棠掬着盆中温水抹了把脸,颇为感谢天师教道人照拂周到。 早膳很简单,几块裹薤蘸酱的面饼,一碗热腾腾的麦粥,倒是不脱道家清俭本色,只有无食在发现没有自己喜欢的肉食后,摇摇尾巴在一边趴下了。 渐渐的,各色衣着的伏魔道中人在天师教道人的延引下步入了会场,他们互相招呼着,彼此或笑谈畅语,或交头接耳,并且很快越聚越多,场上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 三名身着黑衣的年轻人在邝雄位前躬身施礼,然后坐在邝雄身后,他们的衣服和紫菡院中所见的曾氏昆仲的服色一样,必然也是庐陵铁衣门中弟子了;一个形貌威武的青衫大汉坐在了覆水庄的旗幡下,池棠并不认识这是覆水庄庄主苑天南,然后这青衫大汉身边的少女他却是认得的,不正是那在紫菡院中和自己并肩力战鬼将的覆水庄女弟子吗?叫什么来着的……啊哈,想起来了,苑芳菲。 想到紫菡院力战鬼将的过往,池棠又不禁想起那位定通神僧来,自从紫菡院一别,再无音信,便连锦屏公子也寻他不着,说起来,自己被茹丹夫人所伤的吸髓妖力也正是定通消解,若能再相见,定然要好好拜谢,只不知,今天他会不会来这里。 正沉思间,就听身边的姬尧欢呼道:“大师兄,四师兄!”池棠一喜,顺着姬尧呼喊的方向看去,只见乾冲和嵇蕤一身褐衫短襟,正并肩走来。 “大师兄……”和乾冲一别数月,他倒是还是老样子,脸上宽和温暖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池棠站起身,正要施礼,乾冲却上前一步,执住池棠双手,目光直视着池棠半黑半白无复旧貌的颜容,语带欷歔:“池师弟,这一遭做得好大事,却也生生苦了你……” 池棠笑笑:“不过面上多了些东西罢了,算不得什么。” 乾冲已经从薛漾口中知晓了池棠辗转长安巴蜀的经历,很是为池棠这数月来的突飞猛进感到欢喜,只是当真看到了池棠现在被妖魔毁容的形象,心里却又止不住有些慨叹。 “几时到的?”嵇蕤笑问。 “刚到,才坐下不多久,百舸帮的刘二当家,还有陈寨主他们也都一起来了,坐那儿呢。”池棠朝将岸陈嵩的方位一指。 无食早迫不及待的蹿到乾冲面前撒欢了,这下子董瑶也醒了,急忙和姬尧一齐上来相见。 “九师妹和小师弟这一趟没白来,我都听说了,豹隐山你们可和妖魔好一场恶战,我看都快出师了,哈哈。”乾冲和师弟师妹热情的见了礼,爱惜的抚了抚姬尧的头,待看到笑盈盈上前来打招呼的晓佩后,乾冲先一怔,而后恍然大悟地笑道:“我知道你,薛师弟说起过你,说你曾是个极有见识的魂灵,而锦屏公子给了你一个再世为人的身体,你好,晓佩姑娘。” 听说是薛漾介绍过自己,晓佩心里终是有些甜甜的,不过再一想现在薛漾和翩舞的情形,却又止不住的一酸:“那家伙会说我什么好话。见过乾大哥嵇大哥。”晓佩福了一福,她看见乾冲这般的气度,不由也暗自称许,真是没错,乾家的子弟都是这样的良善之人,风家妹子若是投入他们门下准是个好归宿。晓佩忽然想了起来,按时间推算,风盈秀一行该当已经到了建康城大司马府了,不知那娟儿姑娘可遂了心愿? 笑谈了几句,池棠忽问:“可有甘师弟的消息?不是说他孤身犯险去了阒水妖魔之境了么?”他还是挂念着甘斐的安危。 这一问却使乾冲和嵇蕤的笑容一窒,面上不自禁的现出凝重的神态。 “死胖子怎么了?”无食怔住了,语气有些紧张,而同样的问题池棠和董瑶也都想问,只有姬尧眨了眨双眼,疑惑的道:“甘师兄不是应该和一个着白衣的大哥哥在一起?还有个很厉害的老爷爷呢。我看的清清楚楚,甘师兄一点事也没有,难道不是这样?” “唉,说来话长……总算保住了性命。”沉默了半晌,嵇蕤长叹一声,替乾冲答道。 至少甘斐性命无忧,池棠听到这里顿时放下一大半心来,可为何师兄弟这般欲言又止?刚想追问,忽听背后一人喊道:“池师兄。” 池棠循声转身看去,只见一人满面笑容,正快步迎上来。看见他,池棠顿时知道那德修道人是如何知道自己在长安的事迹了,此人鹤氅白衣,俊眉朗目,却不正是鹤羽门文字门的祁文羽? 祁文羽却在看到池棠面容后一怔,脚步也有些迟缓,看情形似乎是在仔细辨认的模样。 池棠一摊手,浅浅一笑:“祁师弟,这可久违了。” 在听到这声招呼后,祁文羽才算确定了眼前之人正是池棠,忙赶上来,给了个热情的拥抱,一个炼气修行的鹤羽门弟子会做出这个举动,可是极其少见。 “本是看见师兄这一身服色和背后的剑,这便出声相认,果然便是池师兄。只是,池师兄面上却又怎么成了这样?”祁文羽关心的道。 “小伤,不妨事的。祁师弟怎么来了?魏兄和景略兄他们呢?对了,还有七哥呢?”池棠不想再多解释现在这丑怪模样的由来,便转换了话题,当然,想起在长安的日子,想起魏峰王猛和那些河洛好汉,以及那可爱的护商师罗老七,池棠不禁也颇为心潮澎湃。 “哈哈,都好都好。王先生现在做了大官,尽是操心国家大事,魏大侠和七哥他们都当上了将军……”祁文羽故意顿了顿,“……专门对付妖魔鬼怪的将军。” 对付妖魔鬼怪的将军?难道氐秦国新君苻坚有了对付妖魔的军队?池棠一奇。 “此事我正要在共盟大会上细述,所以我特地从长安赶来了过来,而且许掌门也吩咐了,要我将家师殉身和长安城铲除暴君的过往公示于众。” “许掌门也来了吗?”乾冲忽然发问。 祁文羽这才刚反应过来,自己只顾和池棠叙契,倒疏忽了旁人,急忙恭恭敬敬的向众人施礼:“鹤羽门祁文羽,见过诸位乾门高士。” 池棠一一介绍,祁文羽又再次一一施礼,这么一位谦和温厚的鹤羽门弟子倒是令众人都生好感,而听到祁文羽称呼自己为师姐时,晓佩更是格格笑个不停。 叙礼方毕,祁文羽才接着问话答道:“许师伯早就到了,只是带着立字门的师兄们单住在后山,只等大会开时自然现身。” 鹤羽门掌门许贯虹,池棠知道他的名头,只不知比那孤山先生如何,不过好在很快就能见到了。 “哎,如何未见薛师兄?”祁文羽发现没有薛漾的身影。 “咦,你也识得他?”晓佩突然冒了一句。 祁文羽颇为腼腆的缩缩头,在这个秀丽娇美得如同明月的女子面前,他总是有些紧张,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把话说完:“如何不识得薛师兄?在长安若非池师兄和薛师兄搭救,我早就活不成了。我还和薛师兄一起对战虻山千里生的呢。” “薛师弟留守本院,未曾前来。”乾冲微笑补充,他喜欢这个年轻人。 “嘭……嘭……嘭……”绵密的鼓点声响起,打断了众人的交谈,祁文羽立时转头:“呀,时辰到了,我可得回本门位上了,诸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祁文羽先行告退。” “恁地多礼,祁师弟先回,找闲暇时再叙。”池棠笑道,看着祁文羽身影一晃,转眼消失,很快又现身在一群鹤氅白袍的鹤羽门弟子之中。 池棠这才发现天师台上的席位已经坐的满满当当,鹤羽门弟子约有十余人,坐在梯阶下最靠前的位置,恰和将岸陈嵩的位置相对;而白裙遮面的紫菡院女子则坐在鹤羽门弟子边侧的方位,约有五六人,看不到颜面,所以也不知道认识的秦嫔或杜嫚等人在不在其中;淡青色道袍的天清子道人带着玄瑸子等三四名五老观的弟子坐在将岸陈嵩位置的边侧,极目所见,唯见人头攒动,不过在鼓点声响起后,场上原本的喧嚷嘈杂顿时一止,人人安坐,侧头望着梯阶上还空着的八个上首尊位。 “开始了……”董瑶拽了拽池棠衣襟,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一脸兴奋,先前的睡意荡然无存。 就在池棠刚刚坐下的时候,梯阶上募的一阵光影闪耀,两排天师教道人随着光影倏然现身,按着左右方位齐齐侍立,一个宽袍大袖,如同名门士子装扮的清癯男子立在尊位之前,抬手一举,绵密的鼓点戛然而止。 场上一片寂静,寂静的仿佛那鼓声还在耳边嗡嗡回响,清癯男子对着平台上落座的所有人一个团团揖,清越淳和的嗓音就像是近在每个人的身前:“隅中巳时之刻已至,伏魔共盟之会即始!” 第069章名门宗师 随着清癯男子的朗声宣布,香炉飘散的青烟瞬时间起了变化,渺渺凫凫之中赫然流动汇聚成形,池棠看的分明,这些青烟气流都凝成了文字,皆为正书楷体,形廓苍遒,那是一个个伏魔门派的名号,和宣号幡上书写的并无二致。只是此际以气流显形之术彰示眼前,竟是别样的瑰丽异常。 龙虎山天师教、不休山鹤羽门、积奇山五老观……气流蕴成的字号在半空中悬浮凝结片刻,字符越来越亮,仿佛在轻烟中注入了晶光一般,然后在最为闪亮的时分又纷纷消散,晶光随着消散的气体喷撒纷飞,一时间,平台上宛如碎星洒晶,莹莹夺目。董瑶和晓佩看的目不转睛,女孩儿家终是喜欢绚烂悦目的物事,更何况这一开场的术法便有了先声夺人,凝神聚睛之效,果然是不同凡响。 场上迸发出雷鸣般称叹声,池棠注意看了下,多是些伏魔道中的游侠散客或小门派的晚辈弟子们发出的,而鹤羽门、五老观这几个名门大派的弟子们只是微笑颌首,或许这样奇妙的术法对他们来说已是司空见惯。至于侍立的两排天师教弟子,则依旧面色庄重肃穆,恍若未见。 “四海同道,五湖佳朋,尽聚于此,诚乎壮哉!小可不才,蒙东主所托,愧领此会主事,适才略施小术,以彰同道槃槃之名,唯搏诸君一粲耳。”如同名流士人般的清癯男子笑容满面,显然这汇烟凝气为字的景象正是他所施展,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便已信手拈来此等妙术,足见修为亦是不凡,只是不知这人却是何人? 池棠看这清癯男子不过三十余岁,面庞白皙,须眉如漆,这一身宽袍大袖的装扮也显然不是天师教的道家衣袍,却是奇了,怎么身为东道的天师教倒寻了别人做此会主事? 池棠小声的将心中疑惑告之乾冲,乾冲轻笑道:“本是让幼天师德馨师兄做此会主事,可他是道门中人,讲究的是清净修持,似这般口若悬河的主事事体却太不擅长,所以宁可作为侍会的门人弟子恭立在旁,你看,站在那里的第一位便是德馨师兄。”乾冲朝侍立的两排道人左侧的方位指了指,池棠看到头一个道人形容谦雅,有飘然出尘之姿,隐隐然已有宗师气象,不由点了点头。 乾冲继续小声介绍道:“而这一位主事的本是吴郡一个世家子弟,经纶满腹,只是仕途不顺,也不知得了怎样的离奇际遇,竟修成了一身出神入化的玄术道法,伏魔道中皆称其为胡二公子。他在伏魔道颇具声望,又是口才便给,于是德馨师兄便特地请他来代为主事。” 这位胡二公子还在洋洋洒洒的演讲中,单从他信口所言便能令人感觉近在耳边这一点,便已可知功力绝非泛泛,更毋论先前还露了汇烟凝字这一手高明法术。伏魔道果然能人辈出,藏龙卧虎,池棠心下暗自称许。 “……系念苍生,一清宇内,故为此会,九州同庆。”胡二公子果然口齿伶俐,开场的宣语说的工整对仗,言华灿然。忽而话锋一转,胡二公子朝身后空着的八个尊位一指:“道门无尊卑,世情分长幼。此八位乃为道中尊长贵客所设……” “哈哈,二公子,这还要再费唇舌?伏魔道敬尊尚礼的规矩大家都是一般,难道谁对张真人、许大先生他们坐这上首还有什么不满不成?快请了来,我们早入正题。”说话的是覆水庄庄主苑天南,说话的时候一脸乐呵呵的样子,显然和这胡二公子颇为熟稔。这话也引起了几个人的共鸣:“正是正是,二公子且休絮烦,速速请尊长们入座才是。”共鸣的几个皆为伏魔道中的帮派之主,如鹰愁涧霍庄主,铁衣门邝雄邝门主,也都是有相当辈分威望的人物,而其他的晚辈弟子们则都不曾出声。 胡二公子哈哈一笑:“几位老哥就是性急,成,小可就不多废话,这便请几位尊长前辈过来,有请……” 按照池棠的设想,既然尊位上都是伏魔道中耆宿前辈,那么他们的出场定然华丽无比,纵不是像神仙临凡般的令人叹为观止,最少也当是各显神通,在人前露这么一手。可没想到,在胡二公子一声招呼后,几个人影却是从这天师台下缓缓拾级而上。 几乎是同时,全场原本安坐的众多伏魔道之士呼的全部站起身来,这是向来者表示敬意,显然,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认出了来人。 池棠跟着乾冲一齐站起,董瑶拉着晓佩也立起身,好奇的探首看过去,姬尧的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的闪个不停,就连无食也大感兴趣的凑到了前排。 来者几人名头各异,不好一并招呼,所以伏魔之士们只是齐齐躬身拱手,而女子们则屈身为礼。 当头第一位的杏黄色道袍无疑说明了他的身份,这是天师教的标准服色。他须发花白,面上却是一团红光,一脸慈和笑容,池棠心中一动,这必然就是天师教的张道融张天师了,一向听闻张天师年过百岁,可看眼前这道人,最多不过五十余岁的模样,而且精神矍铄,走起路来衣袂带风,毫无老态。不过池棠很快释然,这是伏魔道中的宗师,岂可以凡世之理揣度?想那孤山先生,不也是一百好几十岁了?但看上去却不一样像个最多年届四十的俊逸男子? 想起孤山先生,便见到熟悉的鹤氅白袍再次映入眼帘,池棠记的很清楚,孤山先生胸前绘的是利喙昂扬的鹤首,而祁文羽胸前则是鲜红细长的鹤腿之形,然而在道融天师身后端步前行的男子鹤氅胸前,却是一对张翅扑展的鹤翼,配在白袍之上,红得极为耀眼,远远看去,就像是一蓬燃烧的火焰。师字倚鹤首,立字展鹤翼,文字起鹤足。在长安薛漾对祁文羽所说的话犹在耳边,池棠立刻就知道这一位是谁了。 气贯长虹许贯虹,鹤羽门立字门宗师,也是整个不休山鹤羽门的掌门人,伏魔道中皆尊称其为许大先生。他的大名如雷贯耳,几乎一旦提起伏魔道中的翘楚人物时,他和道融天师两位几乎是众人必然提及的名字。池棠看向这位伏魔道中声名赫赫的许大先生,却很惊奇的发现,他根本不像那些众多的门人弟子,没有鹤羽门中惯见的俊美容颜,也没有那种如同出尘之仙的飘洒丰姿。但见方面阔颐,粗眉细目,甚至连头都显得稍微大了些,和脖项一比甚是不协调,他的神情刚毅,便是向场上众人回礼时,也只是微微一点头,不苟言笑。如果将这一身鹤氅白袍换作铿铿铁甲,池棠倒是觉得无比融洽。 许大先生身边的几个人中,有两位倒是素识,天风子道长还是一身淡青色的道袍,只是今日顶着一个淡金色的道冠,配着剑眉朗目的容颜,仙风道骨之中不失刚烈之气。池棠忽然想起,这一路前来,沿途从未见到任何前来赴会的伏魔道中人,和武林中集会的情形大不相同,想来是因为伏魔道自有自己赶路行途的路数,只不知这位天风子道长是几时从巴蜀启的程?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比自己先走一个多月的水路然后再马不停蹄的疾赶十余日要从容得多。 紫菡夫人的绰约风姿还是最吸引男子关注的,她在天风子道长身边轻移莲步,显得是那么优雅,一袭紫色长裙从地面拂过,却丝毫没有沾上沿路的尘垢,池棠仔细观察之后才发现,紫菡夫人的每一步款款迈出,总有一股柔和的玄力随之而泛,正是这股玄力拂散了靠近紫裙的浮尘灰垢,真是讲究的女子。 除了这两位素识,还有两位僧人并行,看到其中一位青布直裰的僧袍,池棠先是一喜,误以为是那位定通神僧到了,待看那僧人的面容时,才发现那僧人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僧人,比定通可年长了许多。而这中年僧人浓眉方口,形容忠朴,看起来形貌平平无奇,却不知是什么路数。另一个僧人则已有六七十岁的模样,两道雪白的长眉倒挂下来,面上的皱纹倒不明显,身上穿着大红袈裟,显见得是一个有道高僧。 走在最后的两人却令池棠颇感诧异,这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不过二十来岁,肤色黝黑,倒和薛漾仿佛,身上粗麻短衣,腰间还别着短短的鱼叉;女的年岁更幼,最多不过十五六,和那年轻男子一般服色,便连五官容貌也有几分相似,只是双眼灵动,看起来更活泼些。她身后背着一个小巧的竹笠,正一脸好奇的看着场上众人,不时和那男子低语几句,目光忽的扫过池棠,似乎是吃了一惊,面色一怔。 池棠知道是自己半黑半白的面容吓到了她,只能苦笑着对她点了点头,那女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急忙歉然一笑,末了还做错事般的吐了吐舌头,尽管她严格说来算不上如何美貌的女子,可这一下却也显得极为灵动。 仿佛有感应一般,经过自己眼前的几大宗师们也都侧过头,视线似乎是不经意的划过池棠的面庞,池棠不便直视,垂下头,依旧维持着躬身拱手的姿势,只这目光一交集间,池棠还能感到那许大先生的眼神刚肃彻达,仿佛直看到了自己心底。而道融天师却是宽和的微笑,至于天风子道长和紫菡夫人,却是大含深意的殷殷期许。 等池棠再抬起头,一行人已然步上了梯阶,倒是那青色僧服的中年僧人还回过头,又看了池棠一眼,并且在对上池棠的视线后微笑着合什一礼。是自己身上的火鸦神力令他们另眼相看么?池棠不能确定,但还是很郑重的向那中年僧人还了一礼。 “这几位是谁?”池棠复又落座,同时问乾冲,当然,张天师和许大先生他已经认了出来,而天风子和紫菡夫人也是素识,他问的重点便是那两位僧人和那如同渔家少年的一对男女。尤其是这一对男女,在刚才他就发现众多伏魔同道行礼问候的时候,看向这一男一女也同样是讶异懵然,好像也认不出他们的来历。 好在胡二公子热情的招呼揭晓了答案,每一位宗师人物在尊位上坐下的时候,胡二公子都开始宣号,似乎是显得有些多此一举,实则是大会例行的一种仪式。 “龙虎山道融天师……不休山许大先生……积奇山天风子观主……落霞山紫菡夫人……”这是伏魔道四大名门的掌门人,天师教、鹤羽门、五老观和紫菡院也正是伏魔道的中流砥柱,池棠还有些不甘的想到,应该还有荆楚乾家,他不知道如果乾家家尊乾道元来到这里,是不是也能坐上这上首尊位。他也不知道现在的伏魔道是不是还有术力两宗的心态在作祟,很显然,这四大名门都是术宗的翘楚,而乾家作为力宗的执牛耳者无论如何也应该在这其中占一席之地的,希望不是仅仅因为乾师兄身为晚辈,而乾家家尊又未能亲身到场的缘故。不过很快,池棠暗转的心绪便被胡二公子接下来的介绍打断。 “延宗寺普净大师……”这是在说那位大红袈裟的老僧,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的,池棠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白马寺道安法师……”中年僧人再次向众人合什为礼,作为被介绍的回应,可对这名号,池棠还是觉得很陌生,无论是昔年行走江湖的时节还是现在身为乾家斩魔士的经历,池棠一向和佛门殊少交集。 “而这两位……”胡二公子伸手向那对年轻男女一示,“……乃是受听浪岛邹老前辈所托,前来此会观礼的嘉宾之客。” 年轻男子面对着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人群显得有些拘谨,不过还是向大家抱了抱拳:“听浪岛乔夫,见过诸位同道高士。”声音洪亮,南国官话倒是说的极为流利。 而那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也跟着响起:“小女子乔妮,奉师父之命,和家兄同来此处观礼,这可向大伙儿问好啦。”乔妮显然比她哥哥乔夫要大方得多,毫不忸怩,说话行礼间大见飒爽英风。 这兄妹两人的言语引起了场上一阵喧哗,看众人似乎都是意外和震惊的神色,甚至身边的乾冲和嵇蕤也不例外,池棠不由奇道:“大师兄,他们什么来历?如何这般令人生异?” “第一次……第一次……”乾冲喃喃重复。 “第一次什么?”池棠不解。 “第一次,凝露城的亲传弟子现身于伏魔道。” 第070章共盟之会(上) 池棠先是怔了怔,不过很快就想起来凝露城是怎么一回事了。 听浪岛凝露之城,孤悬于东海之境,那里是避魔所在。常人经历了妖魔之事,往往更多的妖邪便会接踵而至,此之谓磁石之患。伏魔道在千年前便兴建了此城,将这些身受妖魔之难却无伏魔之力的平民百姓纳于城中庇佑,又推举伏魔道中第一流的高手人物为城主,而被选上城主的高手往往将此视为莫大的荣耀。这些事池棠都是听嵇蕤介绍过的,但是更多的详情就不甚了了了。 “纵是凝露城的弟子,总也是伏魔道的晚辈,却如何有居于尊位的荣宠?”那乔夫乔妮兄妹其貌不扬,看起来又极为年轻,池棠想不明白他们怎么有资格和道融天师、许大先生这样的一派宗师并身而列。 “这是尊崇听浪岛邹兰舟邹老前辈。邹老前辈出身五老观,一身伏魔绝学,在一百年前就已是伏魔道顶儿尖儿的高手,从辈分算起来,就连五老观的天风子观主都要尊他为师叔,你想想,他的亲传弟子,可不是和这些名门宗师平辈?况且凝露城创建至今,这是第一次有城中培养的弟子现身伏魔道,这无疑表明,即将开始的人魔大战,凝露城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可不是又为伏魔道添了一大助力?虽是这兄妹二人看起来年幼,但邹老前辈能遣他们至此,必也是极为得意的门下高足,不可等闲视之。这也是伏魔道的大事,将他们安排在上首尊位,更表示了对凝露城的重视。哈,德馨师兄瞒得我紧,我在上清宫那几日竟是一点口风未露。”乾冲一边解释,一边看着上首尊位的八人俱各安坐,胡二公子又在发言了,大抵是些场面上的套话,听不听倒也无碍,所以几位乾家弟子的轻声私语可以继续下去。 “那岂不是说,凝露城的邹老前辈也想争这个盟主?”池棠很快就想到了这一点,和人间的武林盟主一样,这是无比光鲜的名头,伏魔道在世人眼中虽如神师仙圣,可毕竟也都是血肉之躯的人组成,是人,就不可能像神师仙圣那样超脱,功名利禄的诱惑终归还是充斥其间的。若说那位邹兰舟老先生忽而动了好强之意,来争这个盟主当当,也不是情理之外的事。 “不会。”嵇蕤在后面很肯定的摇了摇头,“邹老前辈若有这等心思,昔年也不会放着五老观的观主不做,毅然接受了凝露城主的职司了。虽说凝露城主是莫大的荣誉,可在伏魔道中并没有什么实权,更得因此远遁世外,操持着孤岛自给自足,若不是真正极心奉公的义节之人,也不会主动承担此任。有这么一桩往事倒未曾向池师兄言及,昔年挑选新任凝露城主时,本有两个人选,除了邹兰舟老前辈,还有一人也在推选之列。可那人似乎并不愿意,还是邹老前辈接过了这个担子。” “哦?却是谁人?现在还在吗?”池棠来了兴致,不过料想发生在那个时代,如今还不知那当事之人健不健在。 “那个人你当然认识,而且现在也不在了……”嵇蕤故意不直接说出答案。 “孤山先生岳独峰!”池棠心中一动,立时脱口而出。没错,只能是他,百年前就已拥有绝高造诣而自己见过却又已经去世的人,除了孤山先生,他根本想不出第二个。 嵇蕤给了个肯定的表情,只不过他在池棠背后,这个表情池棠自然看不到。乾冲则接口道:“所以,如果邹老前辈现在想来争这个盟主,你不觉得大违常情了吗?而且作为常年远避世外的前辈耆宿,他真当上盟主又能怎样?对他来说,不过是多了个荣誉的虚衔,这种虚衔他已经有了一个,没必要再加一个。” 梯阶上,道融天师作为此次的东道也开始了发言,也多是些客气的致辞,南国风尚,本多清谈陋习,可惜伏魔道中的人们一样未能免俗,不过,这也许是出身礼仪之邦的人们的通病,你说这些套话是废话,可你当真不说了,又有许多人要斥你为目中无人,不谙礼节了。 所以,就这样维持下去吧,好在场下的窃窃私语也一样是现下的通病,开场时汇烟凝字的美景只不过使大家专注了一会儿,现在嗡嗡的话语声却也渐渐响了起来,大伙儿心照不宣的按照固有的惯例各行其是,只要记得在致辞一旦结束的时候大声道谢喝彩就行。 “那大师兄觉得,这次共盟之会,究竟是谁人当选的可能最大?”在百舸帮的船上,池棠就和邝雄他们进行过这个话题,至于当时灵风问起锦屏公子的时候,邝雄几乎立时便予以了否定,锦屏公子再厉害,也不过是因为结了姻亲才加入伏魔道的新人,本身又是妖仙得道,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伏魔道的盟主的,倒是如果把此次锦屏山大战的战绩都送到紫菡院的名头下,还显得更实际些。 乾冲想了想:“池师弟应该知道了吧,这次推举盟主的方法,其实候选的人物只可能从上首尊位上那四位名门宗师中产生,除非在座众人中有人得到的推举呼声比他们更高,而在相决不下的时候,再以候选人门派中这几月的除妖之数来考量,这是你那时候提出的法子,现在被移花接木的用在了这个地方,说到底,决定是不是盟主的最重要的还是自身的声望势力,你当时的那个方法很好,可惜,对于世情来说,并不适用。” 这一点不出所料,池棠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过是自勉自强的豪言壮语。世事本就是如此,机遇永远不可能对每一个人平等,官场仕途是如此,武林江湖是如此,伏魔道亦难以例外。 “那为什么这些时日许多伏魔门派争相除妖?既然当选盟主无望,又何须如此热衷?”池棠这是有感而问,他的目光也相应的看向了地绝门宣号幡的位置,况三已经来了,一身土黄色的粗麻衣,矮壮的身材裾坐于地,像极了一块方整的岩石。 “因为此次共盟之后,要衡量伏魔道每个门派的除妖之数,由此决定该门派在伏魔道中的分量,这可是各家长脸的时候,是一些小门派由此壮大的契机,更决定了各大门派在往后的联盟中所拥有的权力。” “什么权力?” “比如说,我乾家和紫菡院相距不远,在伏魔地界上本是相存并立,不分高下,而一旦联盟之后,就有了主从之分,谁的权力更大,就可以指使号令另一方,身为盟中同道,不得与违。举个例子,如果紫菡院比我们乾家的权力大,她们就是这个地界的主事,那么许多降妖的事情就不会像我在悬灵室根据寻魔图安排你们的去向那样了,得听她们的安排。”乾冲显然从德馨道人那里知道了很多,“当然,这个前提是紫菡夫人没当成盟主,而最终成了我们这一块地界的主事。我倒不是不赞成,五指生在一个手掌上才能握成拳头,只不过,谁不想让这个拳头可以按自己的意志去运使呢?” 池棠算是听出道道来了,盟主可以号令各地的主事,而主事亦可以号令本境的众多伏魔门派,层层相接,形成了一个由上到下的执掌脉络,从行事的道理上来讲,这无疑很有效率,然而真正的难题是令行禁止的响应能力,说实话,如果真像乾冲所说的那种情况出现,自己恐怕也未必服膺紫菡院的号令,谁也不喜欢被别人支配。然而规则一旦制定,就必须去遵守,不然这次共盟之会也就没有意义了。 很巧,梯阶尊位前,胡二公子正在介绍这方面的安排,看来大多数的伏魔同道都已知情,并没有什么惊诧哗然的情形出现。 “也就是说,这次共盟大会最重要的并不在于盟主是谁,而是通过这几月的除妖数量对所有伏魔门派进行一次大考量,然后定出位次高下,以作职司划分。那还有这许多游侠散人呢?他们听谁的号令?”池棠能够看到旗幡最密的所在坐着服色各异的人等,刘骥在其中一脸专注,正听着尊位上的发言。 “这是一个新的议题,宗师会商中已经有了答案。让所有的游侠散人尽可能的挂名伏魔门派,作为该门派的名义弟子,就像是云游僧人在寺庙中的挂单一样。他们可以不必遵循该门派的诸多门规,然而行事却可以用这门派的名头,当然,真想投入此门,受其约束,自然最好。实在闲云野鹤惯了的,也不勉强,只是以后无论行走何处,都得听从当地主事门派的号令。” 一次大变革,池棠对这个议案颇为震惊。名义上的挂靠,对于各大门派实是惠而不费的好事,由是声威更隆,又不必对挂靠的散客游侠负什么责任。而散客游侠又各有绝技,真挂靠了伏魔门派,也极有可能秘技融汇,更为发扬光大。更重要的,是把整个伏魔道的人物串联在了一起,真正形成了同气连枝的局面,即便是坚持孤身游历的,也不得不接受整个伏魔联盟的节制,照这样看来,这个伏魔盟主的权力简直惊人,隐隐有了些君王分封而治的味道。既然如此,那么最终盟主的竞争也必然是异常激烈。 “嘘,现在是让人来介绍伏魔大势啦。”董瑶忽然提醒,她一直很专心的听着,对几位师兄的小声交谈近乎充耳不闻。 见师妹如此关注,几位师兄自然也不好意思絮烦嘈扰,当下个个正襟危坐,面向尊位聆听起来。 现在胡二公子接过了道融天师的话头,正纵论当今时局,细述伏魔大势,言语间眉飞色舞,妙语连珠,听起来也不枯燥。从他的发言中,池棠倒是感觉形势一片大好,鹤羽门在关中斩获颇多,虻山妖魔已大有收敛;南国齐心戮力,鬼怪无处容身,还特地说了落霞山紫菡院的过往,说到彼时孤山先生勇搏鬼将,火鸦化人力挫阴谋的时候,董瑶还拉了拉池棠衣襟,轻声笑道:“说你呢,池师兄。” 是的,池棠几乎可以感到尊位上几位宗师投射过来的目光,总被人看着多少有些不自在,况且还是誉美的夸赞,池棠赶紧低下了头去。 胡二公子说到末了,神情遽尔一凝,语调也变得无比沉重:“大道乾坤相辅,世事悲欢并存。我们的胜利并不是没有代价,孤山先生大败鬼将,却也气化魂逝,殒身而去。还有一位我们尊敬的前辈也在与妖魔的恶战中倒下,其间详情,由这位前辈亲历此战的高足来向诸位禀述。” 池棠知道那位前辈是谁,因为他看到了祁文羽瞬时间现身在梯阶之上,是鹤羽门文字门的衔云子先生,他的死讯还一直未在伏魔道中公开。 衔云子战死的详细过往,池棠在长安就听祁文羽说过了,此际重闻旧事,却也不免感慨,一代伏魔宗师,却因一时大意,被虻山千里生将计就计,不仅命丧当场,还赔上了两名得意弟子。 场下众人却是第一次听闻,大多露出了惊诧悲愤的神情,祁文羽说话时眼神自然而然的望向了池棠,也渐渐说到了之后的事体,负伤被救,与关中豪杰和斩魔士联手,扶持东海王苻坚即位,入宫铲除了被虻山妖魔操控的暴君苻生。 场下的声音也开始大了起来,已经有人在相互询问了。 “又是火鸦化人?他倒做的好大事,是什么人?今日可来了此会?” “你见过这人没?如何以前从没听说此人?” “吓,又在落霞山斗鬼将,又在长安城逐妖怪,还生生让氐秦国改朝换代,可了不得!” …… 池棠猛然省悟,这几月的经历过往实则都是伏魔道中惊天动地的大事,自己却一向未觉,兀自懵懵懂懂。 祁文羽似乎也听到场下纷纷攘攘的交头接耳,很适时的停止了叙述,然后朝池棠一指:“那位火鸦化人,乾门师兄,今日也坐在这里。是的,就是这位,池棠池师兄!” 第071章共盟之会(中) 池棠万没想到在这样的场合下,祁文羽竟会将自己的名字朗朗宣于众,他理解祁文羽感激自己对他的救命之恩,可是似这般情形之下,尤其还是在伏魔道名门宗师的尊位前,未免显得太过张扬了。 场上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池棠,反使池棠如坐针毡,君子讲究恬退隐忍,韬晦中平之道,这是池棠一直秉持的作风,只有和强敌生死相搏的惨烈争斗中,他才会不经意的露出豪侠胸襟。而在现在这时刻,池棠并不想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于是他很不自然的挪了挪身子,对着众人礼貌的摊手示意,这是乾家斩魔士问候的标准姿势。 “伏魔卫道,分所应当。”一句简单的自谦之语,也一样是空洞的套话。可董瑶却望着池棠,眼中满是异样神采,她喜欢自己的心上人拥有众星捧月般的光芒,仿佛能看见那一天如同天神的身影。为什么会突然倾心于这位年岁大过自己这许多的负剑士,或许正是从这一点延伸开去的情愫。 场上众人相应的发出欢呼,神兽化人再现世间,并且已然摧枯拉朽般的多次挫败妖鬼的图谋,这无论如何都是伏魔道的大好事,怎能不令同道振奋?童四海、邝雄叫的声音尤其大,而苑芳菲带着微笑已经附在父亲耳边,叙说着当日与池棠并肩抗敌的过往了,苑天南听的眼前一亮,女儿还和这位无比神通的火鸦化人有这段旧谊,实是覆水庄大振声威的利好。况三依旧如岩石般安坐于地,没有任何表情。 陈嵩远远的看过去,看着池棠不自在的谦逊之词,也不由嘴角带笑。世事往复,谁能想到当时行刺暴君而死里逃生的他们两个,一个成了伏魔道声名鹊起的新晋高手,直可比肩他在武林中的卓越地位;而另一个,则和虻山的守护神成了莫逆之交,自行修炼出一身玄功灵术,却最终成为了妖魔阴谋的牺牲品。 也许我再也无法提起运使纯熟的铁枪,可至少,我的朋友拥有了更为强大的力量。更何况我从没认为……陈嵩抬起齐腕而断的右臂,看着日光洒在已然生出新皮,盖住了参差血肉的创口……我从没认为我就此成了一个废人。熊兄,我不想说什么为你报仇的空话,但是那些残虐的妖魔,我会尽我余生与之奋战,不仅是为了已然殁去的你,也是为了我,为了不受荼毒的人间苍生。 称叹池棠的热闹场景持续了一阵,还是胡二公子连连出声,才使场上渐渐安静下来。 “伏魔道总是英雄辈出,过去如是,现在如是,未来亦将如是。且容我等稍抑景仰之情,将此会议程继续进行下去。”胡二公子说话的时候,还向池棠做了个抱歉的微笑,池棠当然不会见怪,甚至还很感谢这位胡二公子把他从尴尬局促中解救出来。 祁文羽并没有说完,在胡二公子的示意下,接上了后文。氐秦国新君即位,明修政令,整肃吏治,发奋图强,氐秦国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而更重要的是,苻坚从推翻暴君苻生的恶战中真正知晓了妖魔的存在,妖魔对于人世间的觊觎一刻都没有停止过,所以苻坚未雨绸缪的组建了一支专用以对抗妖魔的军队——鬼御营,由烈戟士魏峰为统领将军,众多武艺高强的关中豪杰与勇悍氐秦锐士投身其中,而祁文羽则作为鬼御营的教头,传授诸多伏魔秘术,眼下已有小成。 这个消息又令场上一片喧嚷,伏魔道和妖魔一直是不为世人所知的存在,可现在,却几乎成为了氐秦国公开的秘密,这可是数千年来人间世界的第一次,而人间的力量也将加入妖与人的对抗大计之中,虽然不知人间君王组建的抗魔军队实力如何,却终归也加重了妖人大战的取胜砝码。 将岸和烨睛对视了一眼,他们可能是在场除了祁文羽外,唯一见过氐秦国鬼御营实力的。袭风众五妖在虻山可不是泛泛之辈,即便是完好之时的将岸对之,恐怕也要费番气力,可在鬼御营军士严密的阵法下,袭风众五妖尽数授首殒命,无一生还。而他们现出本相的头颅,或许还在鬼御营的行辕中悬挂着,作为彪炳胜绩的战利品吧,将岸不无震赞的想到。 魏峰、鲁扬和罗老七他们原来做了这样的伏魔将军,故人精进,可喜可贺。池棠对这些携手并肩,诛除妖魔的好友们的近况倒是大感欣悦。 是该将伏魔道的策略改变了,从氐秦国鬼御营的情况来看,凡人真正知晓了妖魔的存在并不是什么坏事,伏魔道一直担心的妖魔磁石之患并没有出现,相反一度妖魔肆虐的氐秦国境内现在无比清平,自关中不休山来此的许大先生证实了这一点。世事总有着两面,不能总想着凡人在妖魔面前犹如待宰羔羊,事实上,妖魔对于凡人的警惕也一样存在,而当凡人真正发现了自己的潜能,从而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之后,也许就轮到妖魔畏惧凡人了。当然,这需要伏魔道中的玄士们对凡人加以教导,诱引出凡人的潜能,正如祁文羽在鬼御营中所做的那样。 乾冲心中一动,氐秦国鬼御营的事情提醒了他,南国大晋地界好像也在准备着手筹备对抗妖魔的官署,这是嵇蕤从甘斐处对自己转述了这个消息,桓大司马相信了妖魔的存在,也很器重甘斐,原是要他置备这伏魔力量的军队的。这个二师弟哟,也不知心灰意冷下躲去了哪里,若是一同来参加这个大会多好,至少也能将晋室朝廷的举措反馈给伏魔同道。乾冲想到这里,忽然决定在共盟之会之后,便去建康城走一遭,看一看那什么祀陵都尉的事情进行的如何了,是叫祀陵都尉吧?乾冲还记得,甘斐举荐了一个书生打理祀陵都尉的一应事体,据说还是西方雷鹰乾君的好友。 场上又一阵喧嚷打断了乾冲的思绪,他看见一个满臂豹纹的年轻人身形一晃,出现在了尊位之前,许大先生的表情诧异,不光是他,便连乾冲也认出来了,这不是伏魔道的身法,这是慕枫道的气息,而这样的身法却来自于妖魔盘踞的两大巢穴之一——虻山。 “这便是我说过的,从虻山脱身而出的妖灵,此次在豹隐山锦屏苑大显身手,也加入了锦屏公子的锦屏苑,是虻山大力将军的徒弟,名叫将岸,他的师妹便是那个紫菡院里帮过九师妹和小师弟的虻山猫妖。”嵇蕤凑上来,对乾冲介绍道。 是的,在祁文羽说过氐秦国的一系列事件之后,话题不可避免的转到了为患关中的虻山妖魔的动向上,而这个话题,有什么比从源系虻山的将岸来现身说法更合适呢?德修道人早将这消息通禀了几位宗师,所以将岸也就成为了第一个有幸在伏魔道大会上发言的妖灵,不过他现在的身份是锦屏苑的护法大将,也是弃暗投明的伏魔道嘉宾。 “我认得你,许先生,我们交过手。”将岸的第一句话却是对许大先生说的,尽管腿脚还有些一瘸一拐的不利落,可不妨碍将岸歪着头,笑嘻嘻的站在许大先生面前。 “我也认得你,豹妖将岸,虻山为数不多的慕枫道妖怪之一,你不是熊罴大力将的心腹么?”许大先生表情冷肃,说话时身体安坐位中,纹丝不动。 “我是他的弟子。”将岸正色解释。 “原来如此。怪道当时能接我三招,而后全身而退。”许大先生的语气轻描淡写,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是什么让你放弃了倚为靠山的师父,而投向了我们这一边?” “这不是我主动选择,而且严格意义上,我现在只是栖身于锦屏公子门下,我并不仇恨我的众多同族们,至少不仇恨其中的绝大部分,所以我也没有打算为贵派同道的大业去披肝沥胆,我到这里只是受锦屏公子所托,把我所经历的虻山之变告诉诸位。” 虻山妖灵的现身使绝大多数的人隐含着一种敌意,尤其将岸的言语间还有些放肆,场下许多伏魔道各门派的晚辈门人弟子已经嘈嚷起来,不过是负罪同族而寻求托庇的妖魔罪徒,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竟用这种口气和宗师们说话! 将岸却无所谓的耸耸肩,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浅薄,执着于族群的泾渭分明,即便是汉人和胡人都近乎不共戴天,更何况人与妖呢?这种情况本就在预料之中。像百舸帮骆帮主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脱出魔窟,不再附恶,总也是好事,言语细微末节,无可争也。”道融天师宽和地说道,似乎是在缓和场上不太融洽的气氛,道融天师身份尊崇,又是此会东道,此言既出,无疑是表明既往不咎的态度,场上的嘈杂声喧嚷了一阵,也就渐渐停了。道融天师这才微笑续道:“既入此会,便是同道挚友。将岸道友,还请一诉虻山变故详细,贫道倒是颇感好奇呢。” 将岸接受了道融天师息事宁人的宽慰,双眉轻挑,微一躬身,算是向道融天师致了个意,然后转过身,面向场上:“大家都一样,你们人不喜欢妖,我们妖也不喜欢人,这是亘古以来的惯例,我们都难以免俗。然而我的师父,你们口中的那位怙恶不悛的虻山大力将军,他却不是这样。几千年的修炼下来,天知道他看的那么多人间典籍对他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我只知道他深深沉迷于人类的一切,总是对我说,人有多么伟大,人有多么聪慧,人是多么适合作为尘世间的主宰……” 将岸的话令场上鸦雀无声,简直是匪夷所思,身为虻山三俊,从上古战争存活下来的硕果仅存的几大妖魔首领之一的熊罴大力怪竟会有这种想法?许多人都是半信半疑。 “……这份对人类莫名的好感,使他难以自拔,以至于他做出了一个导致他丧生的决定。”将岸脸上掠过一丝悯然哀戚,“他想带领整个虻山与人间世界和平共处,用人间的君王礼制建立一个全新的妖族王国,感受天地造化之灵,他说,如果真的有一天,妖族能够取代人类成为世界的主宰,那也只能是水到渠成的取而代之,而不会是贪忍残暴的穷兵黩武。他甚至准备用这种观点来劝说即将甦醒的虻山吾王。是不是觉得他的观点很荒诞?” 一片沉默,没有人回答,说是或不是都是不合时宜的。 将岸的语气带着无奈的悲哀:“他,我那位尊敬的师父却根本没有觉得荒诞,并且真正开始了着手实施,而我也成了他忠实的追随者。我们也知道,这种主张会遇到虻山同族的反对,可我师父却仍然很有信心,他在虻山的威望实在太高,新的变革总会从一开始的诸多阻力变得顺理成章,时间和制度会把一切都变成习惯。我师父受人类的影响太深了,失去了魔性和戾气,他不屑于再像猛兽般用力量去敲打震慑,而对手的獠牙和锋爪却越磨越利,并在一旦向我们展露的时候,就毫不留情。骐骥千里生,和我师父齐名的虻山智者,就在这样的持见相左中转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而我们都低估了他的野心。他甚至杀害了虻山吾王和鲲鹏翼横卫,并把这些罪名都推到了我师父头上,在众叛亲离之下对我师父发起了致命一击……我师父死了,尽管给予了千里生重创,可他倒底没有躲过鬼蜮伎俩的阴谋……” 又是哄的一声,内中显然夹杂着一股欣喜若狂的快意,怎能不高兴呢?虻山妖王和虻山三俊中的两位竟然都死于妖魔间的内讧,真正的大战还没有开打,虻山的实力就已经大为损耗,若不是尊长约束,有些年轻的门人弟子几乎就要欢呼雀跃起来。 “你们是在高兴吗?”将岸感受到了这种欢喜的气氛,却只是苦笑了一声:“你们认为现在虻山实力大损,已经不足为患了吗?那么我告诉你们,虻山将变的更可怕,你们不知道这千年来虻山积聚了怎样的力量,你们之前所遭遇的虻山之妖不过是千里生抚意居中的爪牙,而虻山的大部力量都在大力将军的约束下刻意收敛。但现在千里生做了虻山的新王,你们将会见到虻山真正的力量,新的妖魔大军将会在世间出现,他们将卷起天地为之色变的血雨腥风,其势足以摧毁一切!” 第072章共盟之会(下) 一片哗然的嘈杂声中,许大先生面无表情的轻哼了一声:“危言耸听!”甚至连眼球都没有转动一下,透着刚整严肃的威光。整个伏魔道中,有谁能比他这个经年与虻山作战的名门首领更了解虻山的战力?没错,虻山有几个妖怪确实厉害,可即便是号称虻山守护神的大力将军,昔年洛水之战,不也被孤山先生击败了么?无论他是不是生出了善心,就算依旧是作恶多端,许某又复何惧?只可惜我那衔云子师弟,大意失警,一招不慎,以致为千里生诡计所趁,枉送了性命。可这只是提醒我们要时刻警醒慎重,提防妖魔的鬼蜮伎俩,并不代表虻山就真正拥有着可以无敌于天下的力量,尤其是在虻山妖王和三俊中的两位尽皆殒命的情况下。 众人的反应似乎也在将岸的预料中,他看到的表情,有的愤懑,有的不屑,有的面带揶揄,有的不置可否,除了一路同来相识的乾家斩魔士和邝雄、童四海少数几人,他就没有看到有一个人露出郑重其事的神色。 “言尽于此,好自为之。”将岸仍然无所谓的耸耸肩,很随意的转身略一点头,这算是向几位尊位上的宗师们告个退,总之爱信不信,我已经做到了我该做的了。 “有劳将岸道友,多谢建言。”道融天师客气的示意,不过显然也没把将岸的最后一句放在心上。 “将岸……”天风子却喊住将岸,“……你的意思是说,虻山妖军?” 总算还有一个明白轻重的,将岸撇了撇嘴:“准确点说,是天军,承天之道,争衡天下的天军。” “我听说过虻山的这支军队。”许大先生再次开口,语气透着悉然于胸的自信:“我不认为穿戴了铁甲,手持了戈矛的妖魔就会比寻常的妖魔强到哪里去。妖魔为害世间,永远凭仗着邪术妖法,兵戈铁马的物事只适用于人类。” “一副甲胄,一柄兵刃,不会让我的同族额外增加什么出奇的力量。然而,使他们真正强大的是号令严明的纪律和制度,就像分开的五指和握紧的拳头这样的区别。”将岸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讲的很明白了,身为虻山天军副将,他很清楚当令行禁止的军纪把一盘散沙的妖众们糅合在一起的时候,那些妖众迸发出了怎样的力量。没错,单个的妖众力量终归有限,可是成为妖众中的军队后,同样的招数,提升的威力何止倍屣? 许大先生微微颌首:“不过是按照人间军制的生搬硬套,军旅征战的精髓绝不止于服从号令的整齐划一,可这些恐怕是你那些同族难以领会的地方,一支似是而非的妖魔之军,难以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 是说设谋筹算之机,军阵兵法之要吧,将岸明白许大先生话里的意思,对方认为妖魔永远无法谙熟军队所应具备的真髓,也罢,随便他们怎么认为,在伏魔道许多人的眼中,妖魔不过是修炼成人身,而生性贪婪残忍的兽类,除了歪门邪道的术法和嗜食人肉的渴望,妖魔根本不可能具备万物之灵——人类的灵知。将岸已经不想再多说了,故而他只是对许大先生轻轻一躬:“希望你是对的,许大先生,希望只是我的危言耸听。” “无论如何,还是非常感谢你带来的好消息,足下的弃暗投明之举令我们倍感欣慰。”许大先生难得的给了个笑容,那只是面上肌肉一牵而带动的嘴角上扬,一个漠然空洞的笑容。 将岸没有再理会,他也不想再施展移形之术泛散出虻山的气息,这样只会令众多的伏魔道众人觉得反感,所以他慢慢走下梯阶,离开了尊位,伤势未愈的腿脚一瘸一拐,这样的姿势很快遭来不少人的哂笑。 池棠看着将岸看似龋龋蹒跚的身影,心下对众人的哂笑大不以为然,这种因族类有异而产生的敌意一直是伏魔道的通病,而他了解将岸,江上同行,畅饮欢谈,这位大力将军的高徒分明便是磊落男儿的豪烈胸襟,无论他是什么精灵所化,可毕竟是一会同道,至少大家不应该这样的讥嘲哂笑。他并不是穷凶极恶的妖魔,他和他的师妹灵风,还有那如同瘦弱少年般的烨睛,他们都不是。想到这里,池棠又不禁念及灵风,百舸帮的示讯传警又有了新的波折,听说是祁山盗勾结了妖魔,而灵风和嘤鸣一直在追查此事,十几日来,便由同样身法快疾的烨睛做两处的联络之人。等此间大会事了,或许自己也该同去百舸帮相助一臂之力。 胡二公子很快用发言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这位将岸道友刚才说的真好,内中一句更令我深表赞同。他说,分开的五指和握紧的拳头这样的区别。诸位道友,我们今天在这里,不就是为了这样的事么?把我们分开的五指化作握紧的铁拳!伏魔共盟,同气连枝!” 轰雷价欢呼响彻全场,终于进行到了最核心的环节,伏魔道会盟,互通声气,结为一体。到了推举盟主的时候了。 “既为同盟,便当有主事之首,而身为伏魔道主事者,也必是诸位道友心悦诚服之人,大伙儿有什么人选,便推举出来,为我伏魔道第一任盟主,唯其号令,莫不奉遵。” 胡二公子的话音未落,场下便有人朗声道:“若要我们推举也成,可有什么要求不?不然我们每个人都选自己,这却如何使得?”说话的是个游侠装束的豪士,就坐在刘骥身边不远的地方,身后立着一个宣号幡,幡上写的是:河间捉妖师唐綿。 胡二公子笑意盎然:“那自然不能这般,小可刚才不是说了吗?必是诸位道友心悦诚服之人……”那唐綿又咕哝了一句:“我便是对我自己心悦诚服,如之奈何?”顿时引起一阵哄笑,看来这唐綿是个跳脱的性子,故意在寻开心。 对此胡二公子自然毫不理会,继续说道:“……当然,这诸位道友心悦诚服之人也得是德高望重,久历伏魔之事,自身道法超卓,又极得拥戴的人物,若本身就是一大宗派的掌门就更佳,毕竟是操持大局,不可全无领事之能。” 唐綿嘿然笑道:“成,那我是没指望啦,我孤家寡人一个,只知道独来独往,也没什么门人子弟,我这就是被剔除候选啦?”童四海在一边揶揄:“就你唐老三还想当盟主?你当还不如咱当呢,咱要是当了盟主,第一道训令就得是人人必须会喝酒,不喝酒的打屁股!哈哈!”场上又是笑闹声大作。 尊位上道融天师几位还是很谦冲的笑着,而乔妮眨着灵动的双眼,看着喧嚷处,似乎是颇感兴味,毕竟是才从孤岛前来,可从未见过这等热闹的场景。只有许大先生微微皱眉,显然不喜欢这样的混说胡闹。 实则胡二公子这话一说,几乎是将场下台上安坐的所有人都剔除了,说到德高望重,场下谁人能比尊位上的几大名门宗师更德高望重?而久历伏魔之事,也将刚刚大显风头的池棠给排除在外了,一个新晋的晚辈弟子,说倒底也不过才数月经历,怎能与几位名门宗师相提并论?至于术法超卓,如池棠这样天赋异禀的火鸦化人也就罢了,却也未必真能胜过尊位上那几位宗师,更遑论场下其余众多的后辈,充其量也多是伏魔道的二三流角色;最后关键的是极得拥戴,四大名门,门下弟子千百之数,道中至交同好多有,若说拥戴极众,谁能盖过这四大宗师去? 候选人顺理成章的指向了几位宗师。 “鹤羽门久处关中,独拒虻山,恶战连连,诛妖众多!而短短半年之内,更是牺牲了两位同门宗师,鹤羽门犹然不屈不挠,似此刚胆壮志,伏魔道无出其右。我提议,便是鹤羽门许大先生做盟主!”一个相貌儒雅的中年男子站起道。 “天师教已历五世,一直是天下伏魔道渊薮之地,日益兴旺,妖魔闻风丧胆。更何况张真人控龙大法天下无敌,若说德高望重,术法超卓,便是此间张真人最合适。别忘了,这张真人还是此会东主,便是主事之兆。”说话的是一个仙风道骨的白眉老者,而且也似乎是什么门派的掌门,他的话立即引起门下众多弟子的响应,不过他的身影正好挡住了宣号幡,池棠看不见是究竟是什么门派。 苑天南忽然站起道:“许大先生和张真人固然是上佳人选,然则鹤羽门与天师教本身门人众多,若再给两位掌门添了这盟主的担子,可不是忙不过来?依苑某所见,倒是紫菡院紫菡夫人最为合适,紫菡院玄术精奇,向不在鹤羽门和天师教之下,门人弟子却不及两派广多,犹得与鹤羽门、天师教鼎足而三,由此更可见紫菡夫人统领之能。更何况紫菡夫人心思缜密,筹算从无差错,又与王室公门多有来往,届时伏魔道共盟,借助官家之力更添便利。再着说了,这伏魔道会盟之议,也正是紫菡夫人首倡之举,苑某提议,便是紫菡夫人做这盟主。”苑天南算的精细,在了解会盟要义后,他也断了这参选盟主的念头,覆水庄毕竟还不是一等一的伏魔名门,既然如此,还不如支持与女儿颇具私谊的紫菡院,一旦紫菡夫人成了伏魔道盟主,自己这覆水庄作为力挺的门派,亦将水涨船高。况且整个伏魔道中,没有人会比紫菡夫人更清楚自己女儿现在的修为,自己的女儿岂不也将成为伏魔同盟的得力干将? “不妥!”又一个体态魁伟的中年大汉站了起来,先对尊位上的紫菡夫人作了一揖,以示道歉,然后才道:“我郑濮粗直,说话有失检点,还乞紫菡夫人恕罪。” “郑大侠但说无妨,菡君恭聆高见。”紫菡夫人当然优雅的回礼,显得意态从容。 “紫菡夫人自然是极了不起的,郑濮一向钦佩,然则此次落霞山鬼将之谋,却见夫人疏失,若不是机缘巧合,得高人解救,只怕紫菡院便万劫不复了。倘或身为盟主,再有疏失,折了伏魔道锐气事小,若因此坏了伏魔大计,岂不是大为不妥?况且苑庄主说紫菡夫人多与官家来往,我倒认为恰是这一点,最不足取。官家不是伏魔道,若是横加干预,我们是奉盟主的号令还是朝廷的谕旨?”郑濮这话顿时引起多人赞同,紫菡夫人则不失礼数的欠身答道:“郑大侠所言极是,菡君惭愧。” 郑濮连连摇手:“不敢不敢。” “既如此,苑某还有人选,便是乾家家尊乾道元老前辈,乾家斩魔士高手云集,你也听到了,他们做下多少大事来,就苑某所知,乾家还有一位弟子,孤身勇闯阒水妖境,搅得阒水一番大乱,高足如此,其师可知!” 终于说到乾家了,更牵扯出甘斐的事情来,几位乾家弟子俱各精神一振,心下对苑天南好生感激,可这回却是胡二公子的反驳了:“乾尊主声名久著,原也是极为合适的人选。然则如此盛会,乾尊主犹未能亲身到场,怕是大事要紧,脱不得身,既然未曾亲临,若再参选,未免于理不合。”胡二公子话说的婉转,但也表明了不到场的就不予考虑的态度。乾冲心里明白,也只能看向苑天南,遥示谢意。 “要得。”郑濮点头赞同胡二公子的话,也露出了巴蜀口音,所以当他提出自己的人选时,并不出众人所料,正是巴蜀五老观的天风子。 场上喧喧嚷嚷,而被提名的门派弟子们却没有一个吭声的,无论是鹤羽门还是紫菡院,抑或端坐的天清子诸人和侍立两排的天师教道人,这样的场合,虽说当仁不让,可真当众推选自己的掌门人,未免平白惹人非议,终是有同道至好代为推举,也不必本门中人出面了。 四大名门的掌门人不出所料的成为最终候选,推举人各说各理,互不相下,一时难决,场上的嘈嚷声越来越大,池棠很无奈的想到,这点倒像极了武林中的大会。 池棠曾经给出的建议在现在起了作用,胡二公子好不容易让场上渐渐安静下来,然后宣称,四位候选人已定,便是由这几月的除妖伏魔之数来决断,除妖数目最多的门派,其掌门人便成为伏魔道的第一任盟主。 这是大家都早已知悉的办法,此刻自然没有异议,看着几个门派的弟子各持物事,走到场中香炉之侧,池棠大为好奇,倒要看看那几大门派这几月的除妖之数究竟谁高谁下。 第073章计数 其实令池棠更感兴趣的,是想看看那几大门派究竟用什么法子来计点除妖数量,当然不可能是直接宣称,空口无凭,做不得数。这方面,乾家用的是聚灵壶和封魔瓶,那么那几个门派呢? 紫菡院的女弟子在香炉前放下的是一柄长剑,也不知使的什么法术,长剑直竖悬空,立而不倒,被一层白气围绕;鹤羽门的弟子则在地上铺陈开一卷长长的绢帛;天师教弟子却抬着一个漆制的大桶,走到香炉前往地上一倾,便是密密麻麻的小竹筒洒落一地。 只有天风子微笑着摇了摇头:“五老观从无争当盟主之心,此际就不比了吧。” 天风子笑的清逸从容,池棠却好生钦佩,好一份超脱的胸襟,他当然知道这并不是五老观诛妖数少,为免曝丑于众的遮掩之举,事实上,单从那日豹隐山锦屏苑与阒水妖魔的恶战中,池棠就可以肯定,最少便有百数的妖众丧生在天清子和玄瑸子手下。而只要有心,就能从天风子此举看出另外三大门派的用心,显然,他们是想争这个盟主的,便连计点妖魔数量的方法也早就准备的很充分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指摘的,谁不想当头呢? 胡二公子和尊位上的普净禅师与道安法师步下梯阶,来到地上的一众物事前查看,只见道安法师凝神片刻,将手一招,紫菡院的悬空长剑、鹤羽门的铺地绢帛、以及天师教众多的小竹筒之上泛起一片青莹光芒,而后青芒腾空,汇在一处,径飞向道安法师手掌之上。 青芒汇成了一团光球,普净禅师和胡二公子近前细观良久,都点了点头。 “太阴灵芒无差,确是上元节之后所封。”胡二公子宣布。毕竟是看这几月的除妖数量,而这个决定正是从上元节遍传伏魔道的,那么计数的工具只能是在上元节之后封存。所谓太阴灵芒的术法,正是汲取月亮的盈缺之灵用以推算时日的,由普净禅师、道安法师和胡二公子作为审核裁决之人,自然是无可争议的公正。 “计数开始。”胡二公子向尊位上的三大宗师示意,天风子已然退出了竞争,便只在一旁笑吟吟的旁观。 站在悬空长剑旁的紫菡院女弟子向三位审裁款款屈身一礼,池棠从这个姿势顿时将这女弟子认了出来,虽是白纱遮面,难窥其容,可这纤腰削肩的体态却正是那迎宾的女弟子杜嫚,她是池棠见到的第一个紫菡院女弟子,因此印象颇深。 瞬时间,悬空长剑微微一震,一道道色彩各异的气流从长剑剑身浮升而起,宛如虹光万道,煞是好看。嵇蕤在身后轻拍池棠肩膀:“看到了没?这便是紫菡院慧剑吸灵之术,那些光气便是妖魔的妖灵,瞧这数目,紫菡院这几月可当真诛灭了不少妖魔。” 池棠看着那一道道气体缭绕着长剑,不由点了点头。 道安法师和普净禅师仔细计点着,又和胡二公子耳语几句,胡二公子应了几声,然后朗笑着面向众人:“紫菡院伏魔之数,已然点算完毕,自丁巳年正月十五至五月初一为止,紫菡院共计伏魔:三等妖灵三十七只,二等妖灵六只,怨鬼厉魂者一十五数,本会通算之法,一只二等妖灵约合百只三等妖灵,寻常怨鬼厉魂与三等妖灵等同,是故以三等妖灵而计,紫菡院共计伏魔六百五十二只。” 场上响起一阵欢呼,这是对紫菡院的除妖功绩予以肯定,倒是池棠对于所谓三等二等的妖灵称谓有些不大明白,经由乾冲一番解释,池棠才恍然大悟,正和那日在拂芥山相遇白面羊怪时所说的一样,三等妖灵便是第二个层次的妖魔,修成人身,然法力多数并不高强,大都是各个妖魔洞府中的小妖,而二等妖灵却是第三个层次的妖魔,虻山四灵无疑是这个层次的佼佼者,单以法力而论,如将岸、灵风,甚至锦屏苑诸多女仙也应属于这个层次,也是伏魔道最常见的敌手。 能够在短短的时日内除去六只二等妖灵,不得不说紫菡院的战力颇为犀利,不过这也是她们正好遇上了锦屏苑与阒水妖魔的战事,因此斩获颇丰。 所以,当天师教除魔的数量公布之后,便立即处在了劣势,那些小竹筒如同乾家的聚灵壶和封魔瓶,里面便是封固着死去妖魔的妖灵,展示的时候也平平无奇,几位审裁只是打开竹筒的封口,便能见到隐隐有晦暗之气流出,略一顾看,便可知此气实质。一个竹筒封存一个妖灵,是故计数就更为方便,只要数竹筒的数目即可,最多剔除几枚不同等级的竹筒而已。不过显然,剔除出去的竹筒只有寥寥几个。 三等妖灵二十七只,二等妖灵三只,怨鬼厉魂一百二十二,以三等妖灵为计量,则共计四百四十九只。天师教没有紫菡院弟子大战锦屏苑的机遇,江南升平之地,显著作恶的妖魔数量本就不多,若要除妖,便只能云游四海,觅魔察踪,和乾家弟子的方式颇为相似。而以他们道士的身份,更容易接触到鬼怪作祟的事情,因此诛除的冤魂厉鬼倒反而很多。这番算将下来,却显然逊于紫菡院的战绩了。 第一个出局的竟然是呼声最高的天师教,这倒很令人意外,然而侍立的两排天师教弟子们似乎全无沮丧之情,这便是以数考量的好处,朗朗于前,自无异议。日后奋身急追便是,这几月算是落了下风。伏魔道盟主至少一年一更,谁说天师教没有机会呢?道融天师也很豁达的笑了笑,向许大先生和紫菡夫人稽首祝贺:“便看二位道友了。” 是的,现在是紫菡院和鹤羽门的角逐了,许大先生面无表情的冲立在铺地绢帛边的那位鹤氅白袍的弟子一点头,沉声道:“开锁妖气决阵!” 那弟子躬身领命,腰间的长剑自动脱鞘而出,如同有一个隐形人在后运使一般,在绢帛上房划了个繁复的字形,随着长剑运行的轨迹,泛起了鹤羽门炼气士最常见的白色光气。 忽然间,池棠只觉得周遭气流一窒,天色不知怎么的竟然暗了下来,而只有那卷长长的绢帛越来越亮,似乎是一团白色的光影蕴凫于上。很快,白色的光影中现出纷杂的景象,那是一个个朦朦胧胧的怪物身形,看那些怪物的面上表情,好像都在凄厉嘶喊,显得痛苦不堪,只不过根本听不到那种喊声,怪物们挣扎着,接着又渐渐融入了白色光影中,终至渺淡如烟,湮没无形。 难道这些怪物就是被鹤羽门诛除的妖魔本相吗?池棠不能肯定,还是乾冲轻声低语:“锁妖气决阵是不休山的独门秘技,用修炼的浩然玄气封固住妖灵,而由于炼气士特有的转换时空之术,这些被封固的妖灵在甫一现出的时候,便会重现昔日被诛除时的情形,使我们如同身临其境般。你知道为什么天色会暗下来吗?那也是因为这锁妖气决阵在一打开时,就将我们的时空进行转换,我们现在都在这锁妖气决阵创造的虚境之中。” 池棠猛省,他的视线一直被那发光的绢帛吸引,然而现在审视四周,除了围坐满场的众人没有变化,而场上所有的器皿阶台都已倏然消失,甚至那中央的硕大香炉都不见了踪影,每个人都颇为古怪的陷在黑暗中,好像是维持着坐姿的漂浮。 池棠正在诧异,募然间天色一亮,面上一阵暖风,身边的董瑶和姬尧也同样面面相觑,一脸惊讶的表情,再看那卷长长的绢帛依旧铺陈于地,只是再无了那团炫白的光影,香炉还在袅袅飘起青烟,一切又都回来了。 场上响起了一阵啧啧称奇的赞叹,每个人都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久闻鹤羽门炼气士时空转换之技冠绝天下,想不到通过这锁妖气决阵的展示,倒令众人切切实实的感受了一番。比之紫菡院那长剑霞光的展示之法,似乎又高了一筹。 三位审裁恪尽职守的在刚才将那些怪物幻象计点了一番,三人彼此印证,终至无差,胡二公子这才开始宣布。 “鹤羽门诛除者:三等妖灵八十九只,二等妖灵五只,未见怨鬼厉魂之灵,是以共计五百八十九之数!” 答案出来了,尽管鹤羽门的展示之术更为奇巧夺目,然而在总数上终究还是逊于紫菡院,不得不说,那一场在豹隐山锦屏苑的大战何等重要。 伏魔道的第一位盟主竟然是个女人,众人纷纷站起,准备向紫菡夫人表达祝贺,只不过或多或少,心里都觉得有些怪怪的。真正喜形于色的,倒是提名紫菡夫人的覆水庄苑天南和一众覆水庄弟子,至于那五六位列席的紫菡院女弟子,由于白纱遮面,看不到脸上神情,不过从她们如释重负的站起,也可想而知心中的欢喜之情。 这个结果,却令池棠有些意外,在原先的估计中,紫菡夫人可谓是热门人物中最靠后的一个,无论是道融天师还是许大先生,甚或天风子道长,都比她要有优势得多。倒是自己曾提出的计数考量之法最终促成了紫菡夫人的当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自己算不算是紫菡院的莫大助力呢? 紫菡夫人已然娉娉婷婷的站起身来,几个尊位上的宗师也都跟着立起,尤其是许大先生,表情古井不波,根本看不出是气沮还是失落。 胡二公子朗声宣布:“伏魔道会盟今日告成,盟主已然有属……” “且慢!”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响彻全场,带着众人耳鼓嗡嗡作响。池棠心中一动,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见过的。 一道白光从半空中疾飞而至,其形未显,其声已达。 侍立的天师教道人齐齐向前,正是宣布盟主的关键时分,岂容外人置喙?况且这白光来的蹊跷,不知是什么路数,几位天师教道人身负巡场护卫之责,也都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何方高人?缘何搅扰此会?”德馨道人横身于前,语气威严的朗声道。 那道白光丝毫未停,一直划到尊位梯阶下,白光倏然一散,现出了一个鹤氅白袍的身影,对着尊位几位宗师躬身一拜:“鹤羽门俞师桓赴会来迟,特向诸位前辈告罪。” 竟然是俞师桓?池棠看着俞师桓站直身体,几个月不见,俞师桓明显比那时要黑瘦了许多,原先的倨傲自矜之色倒是收敛了不少,而本应是洁白如雪的鹤氅之上此际却还有斑斑血迹,再看他微微气喘,鬓发散乱,倒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来。却是怪了,这位孤山先生门下的大弟子来此大会本就是情理之中,只是为何独身来迟,又扬声阻止紫菡夫人的当选? “师桓,听师楚说了你情形,久未通声息,可一向挂念你得紧。今日缘何姗姗来迟?”许大先生看到俞师桓,却是面色一霁。 一众宗师都认得这位孤山先生的大弟子,也知道他得紫菡夫人惠赠《降妖谱》,这几月便只潜心修行,不休山鹤羽门一月之内连丧两大宗师,实力损耗极大,现在若按行辈推算,除了掌门人许大先生,紧随其后的鹤羽门高手就当是这位俞师桓了。只有乔夫乔妮两兄妹未曾听说他,两个人都带着好奇的目光看着俞师桓。 “听闻伏魔道盛会,弟子正要诛妖以贺,不想那妖魔倒好生了得,反迁延了时辰,总算被弟子诛除,这才急急赶来。” 怪道这俞师桓衣衫带血,气色忡忡,却原来果然是刚除了妖魔前来,许大先生很欣慰的一笑,看的出来,他对这位同门分支的弟子极为欣赏:“好,妖魔鬼怪只道今日伏魔会盟,伏魔之士共赴此会,彼等总可得一日安宁,怎知还有我鹤羽门炼气士恪尽职守,锲而不舍。来来来,师桓先来见过今日新任伏魔盟主紫菡夫人。” 其实在紫菡院的除魔之数计点出来之后,许大先生就很清楚,自己门派的除妖数量已然落在了下风,但他还是坚持着将本门锁妖气决阵的术法展示一番,不为别的,计点除妖数量也不仅仅是为了盟主之争,这也是伏魔名门的一次实力的展现,对于紫菡夫人最终当上了盟主,许大先生的态度也在无可无不可之间,这丝毫不损他在伏魔道的威望实力,因此,在介绍新盟主时,他也显得极为淡然。 紫菡夫人用女性特有的内敛微微颌首,还是那低沉而雍雅的声音:“见师桓神采更胜往昔,孤山先生泉下有知,亦感欣慰矣。” 俞师桓对着紫菡夫人行了个郑重的大礼,接着从怀中取出一丛竹简,双手高抬捧起:“俞师桓能有今日,皆拜紫菡夫人《降妖谱》所赐,俞师桓感激涕零,永世莫忘。” 紫菡夫人的盈盈双眼完成了柔美的弯月形,显然是在微笑,可还没等她的勉励之语说出,俞师桓接下来的话却又使她一怔。 “然,今日伏魔道之盟主,却还并不是紫菡夫人!” 第074章盟主 俞师桓的话引起了场上更大的喧哗声,这个迟来的鹤羽门人当真是莫名其妙,前一句还口口声声感激紫菡夫人的恩情,下一句就直扫紫菡夫人的颜面,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况且众目昭昭,所见分明,紫菡院确实是伏魔之数第一,故而紫菡夫人才顺理成章的成为伏魔盟主的,那这俞师桓又是什么意思? 便连许大先生也是面色一沉:“师桓,不得无礼。” “弟子是鹤羽门弟子,既然以计数考量,那也要将弟子所除妖魔之数一并加入才是,这般并算之后,才是最终的考量结果,对不对?”俞师桓埋头低首,双手捧着竹简的姿势也一动不动,然而语气却清朗坚定。 “原当如此,却是我们有失计较了。”还是身为审裁的道安法师出声道。 众人恍然大悟,这是鹤羽门弟子来为掌门人争盟主来了,难怪对紫菡夫人说话不中听,不过这片光耀本门的举动倒也无可厚非,场上的喧哗声小了些,紫菡夫人则不以为忤的点点头:“师桓说的是,请两位禅师和胡公子一并计点。” 不过是个鹤羽门的二代弟子,即便俞师桓身手不凡,髒然与天师教德馨道人、乾门乾冲和许大先生的亲传大弟子裘立宗皆为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然而终归能贡献的除魔之数有限,大不了添上十几只三等妖灵或厉鬼的数量罢了。 池棠对俞师桓的印象不是很好,所以看到他搅出这事来很不以为然,还能听到无食在一边的嘀咕:“嘻,被我下了裤子的过来出风头了。”这句话使池棠顿时想起那日在落霞山东山别院俞师桓裤脚掉落的窘状,止不住便有点想笑。 “呀!这可了不得!”嵇蕤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什么了不得?”乾冲和池棠都对嵇蕤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很诧异,董瑶也惊奇的转头看嵇蕤,一脸不解。 倒是姬尧很镇定的轻声道:“是了……是二师兄的那桩旧事吧。” 俞师桓什么时候又和甘斐牵扯上了?池棠一头雾水,却发现董瑶也募然而觉般一定神,接着无食贱兮兮的声音响起:“娘妈皮的,对哦,是他杀了老电隼的那个……” 俞师桓将捧着的竹简一展,手指在竹简的末端摩挲,递呈给了道安法师。 “弟子所除妖魔,皆印记于此谱之尾,前六个不算,那是上元节之前诛除的,便从第七个算起。” 道安法师接过竹简,这便是南疆开山子所著的《降妖谱》,可谓伏魔道中的无上至宝,然而道安法师却似乎毫不在意,目光根本没有看向竹简上那些堪称珠玑的文字,而是直接睨向了竹简的末端,那里有着一道道指甲轻划的划痕,而只要稍一运功凝查,便能见到翻涌的妖灵浮现。 待胡二公子和普净禅师也一并上前来察观计数时,很明显的几人都是面色一凛,俱各对视。 “这都是你亲手诛除的妖灵?”胡二公子很小声的反问。 “鹤羽门弟子,岂有诓诈冒功之理?”俞师桓的语气同样小声,却自透着一股坚毅,由不得人不信。 “阿弥陀佛,俞小兄之功德莫大焉。”普净老禅师合什称叹,而道安法师亦是一合什,微笑的表情显出的对后辈弟子的夸赞之意。 胡二公子的声音传遍场上,清晰无误:“鹤羽门俞师桓,除魔之数:三等妖灵十一只,二等妖灵一只……”胡二公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长吸了一口气,才接道:“……一等妖灵一只。” 场上立时炸开了锅,一等妖灵?怎么可能?若此等妖魔,其术已入登峰造极的境界,如虻山三俊与茹丹妖姬,又或阒水鲡妃和三大神尊之属,即便是上首尊位上的几大宗师,遇到这种等级的妖魔,也难稳操胜券,甚至一个疏神,便会一败涂地,那鹤羽门衔云子就是前车之鉴,怎么为尊长的兀自送了性命,身为后辈弟子的倒诛了一等妖灵? 已经有人意似不信,大声喊了出来,正是那河间捉妖师唐綿:“有一等妖灵修为者,世间屈指可数,这位俞公子,你倒说说看,你杀的这个一等妖灵是谁?” 唐綿的话带起了许多人的附和,场上一片哄吵。 俞师桓直起身子,仿佛根本不在意众多人的反诘,而是将手伸出,往道安法师手中的竹简一拂,顿时带起一抹璀璨晶芒的蓝色气雾。 “这是鲛人公主临死前涣散的妖灵,正是我俞师桓亲手诛之。” 是说到云泣珠之死了,无食立刻愤愤不平的小声嘀咕:“不要脸,娘妈皮的不是老电隼和死胖子在那,能让他捡这个现成便宜?” 是驭雷士韩离和二师弟甘斐的功绩,池棠已经明白过来了。大司马府的除妖之事,池棠听嵇蕤说过,却没有想到最终手刃妖魔的,竟是这个俞师桓,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化身娟儿的鲛人女妖竟有这么高的地位,甚至都划分在了一等妖灵的行列中。他不知道,阒水的鲛人一族曾是阒水地位最为尊崇的族群,鲛人之王与阒水魔帝几乎身份等同,那么身为公主的云泣珠自然也是第一等的妖灵,尽管可能在法术功力上,云泣珠或许还要稍逊鲡妃虞潆汐和阒水三怪,可是这等玄灵体气却已与鲡妃三怪属于同一层次了。 “……怨鬼厉魂三只。”胡二公子的大声计数还在继续,“依本会通算之法,一只二等妖灵约合百只三等妖灵,而一只一等妖灵约合十只二等妖灵,以此类推,一只一等妖灵便可等同一千只三等妖灵,计数结果,俞师桓所除妖魔,共为……” “一千一百一十四,别忘了,我也一样诛除了一只二等的。”俞师桓替胡二公子补充道,“就是导致我今日来迟的那只,彭泽毒风穴裂口老妖,一只修行千多年的黑鲢怪,今天杀的也一样算的吧?我记得是把五月初一包含在内的。” 一只如裂口老妖这样的二等妖灵都能使俞师桓陷入恶战,那么他又是怎么除去那个一等妖灵的鲛人公主的?许多人都生出了这样的疑惑,然而不论他们如何的不信服,事实在前,灿然的晶光妖灵就是最为确凿的证据。 “有劳,请将弟子的除妖之数与许掌门的除妖数相加,再与紫菡院比较。”俞师桓向紫菡夫人深深一躬,这是在表达歉意。 “忘恩负义!”场下已经站起身来的紫菡院女弟子中,一个体态娇小的女子带着恨恨不平的语气小声道,“他是气不过大师姐被许给了锦屏公子,这是故意来报复的!全然不顾夫人还借他《降妖谱》参阅的恩情!” “苗师妹噤声!要怪就只能怪我们诛除的妖魔还不够多,以数考量,有什么好不服气的。”杜嫚轻叱,她是这次来赴会的紫菡院弟子中位次最高的,自然也成了几位同门师妹们的领头人,她很清楚,一切以大体为重,这种言论可不能让旁人听了去,尽管她的心里也同样不是滋味,眼看板上钉钉的盟主之位就这样被那俞师桓搅和了去! 数目相加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鹤羽门最终的数目是令人咋舌的一千七百零三只妖魔,即便减去那一个一等妖灵所占的千数份额,剩下的数字就已然比紫菡院的六百五十二只还要多,悬殊过甚,盟主的推选在最后时刻峰回路转,立时转到了许大先生身上。 这个结果在一开始并不令人意外,可其间的过程却是耐人寻味,许大先生愣怔半晌,听着全场雷鸣般的欢呼,心里却淡淡的未起一丝波澜。 “许贯虹愧领此职,自当勉力为之,不负同道推许。”许大先生的威严表现在不苟言笑,却并不代表他像孤山先生般倨傲自负得不近人情,他向众人表示了逊谢,而这也代表着,伏魔道从现在开始已然成为了伏魔盟,而许大先生就是伏魔盟的第一任盟主。 紫菡夫人似乎全没受得而复失的影响,恬静优雅的向许大先生致以敬贺之礼。 “弟子此举,但为师门。然无论紫菡院有何危难之处,弟子必以死相报,只不敢因私废公。俞师桓有负夫人恩情,再无颜留持夫人惠赐,此卷《降妖谱》奉还夫人,尚请夫人原宥!”俞师桓并没有什么高兴的神情,再次向紫菡夫人跪下,取过了《降妖谱》双手奉上。 “师桓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正是同道大义,菡君何怪之有?这《降妖谱》说好的一年为期,眼下岁不足半,何须奉还?况且此物也不是菡君的物事。师桓,起来吧,你若执念此中得失,才是有负菡君的期望。” 俞师桓这番举动倒是挽回了许多恶感,而紫菡夫人洒脱泰然,亦是尽显宗师风范,两下里皆大欢喜,场上赞声连连,而俞师桓还是坚持向紫菡夫人顿了顿首,才毅然站起,一脸正色的立在新任盟主许大先生的身边。 池棠微微皱了皱眉,或许是成见使然,他总觉得俞师桓这一下未免有些惺惺作态之嫌,如此众目睽睽之下,难不成紫菡夫人当真收了此谱去?且不说紫菡夫人未必当真心下不快,即使真有怪罪之意,这收回降妖谱,岂不是给众人落下了口实? 既然想起了这个,池棠看向俞师桓的眼神多少便有些不豫,恰好便和俞师桓直射过来的目光相交,俞师桓的剑眉不为人觉的微微抖动了一下,不自禁的挺直了身板。 决不能被一个伏魔道的新丁给比了下去,即便他是什么上古神兽的转世为人,我要让他知道,深谙道玄之术的真髓要远远胜过所谓神兽附体的天赋。俞师桓涌起强烈的好胜之心,这一点,倒是和故去的孤山先生一脉相承,只顾心有不甘的看着已然成为半黑半白的丑怪面孔,却全没在意在场上还有一双若水秋瞳带着炽热的光芒,正深深凝视着他。 …… 盟主的推选尘埃落定之后,计点各个门派和游侠散客这几月的除魔之数便成了重头戏。 用过了天师教特地准备的午饭,那是管饱管够的用牛骨汤炖出的汤饼,再加两个鸡蛋,两块糯米糕,虽是简朴,却也吃的轻适,然后就开始了各门各派将除魔信物奉上,开始计点的工作。 尊位上的八人,除了作为观礼嘉宾的凝露城乔夫乔妮俩兄妹,余下的六大宗师都成了计点考量的审裁,当然,也免不了天师教、鹤羽门及紫菡院弟子们的协助。 这样一来,计点的工序就大为加快,况且上场奉物的人虽多,可真正点算起来却极为简单,如鹰愁涧、天青会、飞剑门这些小门派最多也不过十来个三等妖灵之数。 五老观显示了伏魔名门的实力,那是一柄道家的拂尘,而每一道垂死妖灵之气都是那柄拂尘的一根丝羽,展示的时候,拂尘丝羽根根突起,气流纷腾,一番点算下来,竟有三等妖灵一百零五只,二等妖灵五只,总数约合六百零五只,若是参选盟主的话,这样的成绩也在天师教之上。 皆拜豹隐山锦屏苑那一场大战所赐,同样的受惠者还有邝雄和童四海,邝雄铁衣门的最终成绩是三等妖灵六十二只,怨鬼厉魂七十八只,总计正好一百四十只,同样规模的小门派中,只有况三的地绝门要高过他,一只二等妖灵和八十九只三等妖灵,那一只二等妖灵便是那可怜的羊怪书生了,对于此事,池棠一直不能原谅况三。 童四海是游侠散客中的成绩最好的,单凭一个二等妖灵的计数就已使他凌驾于诸多人之上,贡献这个数字的是猎魔童子中的一位,他的阴囊很荣幸的被童四海捏碎。 嵇蕤变戏法般的从怀里取出数之不尽的聚灵壶和封魔瓶,当两位鹤羽门的弟子计点之后,立刻引起了场上最大声音的轰动。 第075章隆誉 三等妖灵一百七十三只、二等妖灵十六只,怨鬼厉魂八十二个,单是这样的数目就已然凌驾于排名第一的鹤羽门之上了,然而真正令人震惊的是,荆楚乾家同样有一只一等妖灵,而且,竟然还有一个罡绝烈魂之数。所谓罡绝烈魂,正是阴灵鬼怪中修炼等级最高的称谓,接近于一等妖灵的层次,在此次伏魔道会盟的议程中原来根本就没有想过会出现罡绝烈魂的战绩,是故几大宗师在耸然动容中商议了一番,最终决定,一个罡绝烈魂约合八百名三等妖灵,所以乾家的最终除魔之数为——三千六百五十五只,计量单位当然是以三等妖灵换算之。一时间场上惊叹声连连,若不是乾门的乾道元家尊未能亲至现场,那么伏魔盟的第一任盟主简直就是乾家的囊中之物。 池棠很清楚这个罡绝烈魂是谁,他还能看到在嵇蕤眼前打开的封魔瓶中隐隐涣散的金色气芒,氐秦的暴君,被千里生转化为恶鬼魔君的氐秦厉王苻生。池棠很认可这位鬼君在妖魔道中的实力,事实上,若不是自己的火鸦神力自行复醒,愈合了伤口,自己恐怕早就在那鬼君嚣荡金戟的重创下难以支撑了。至于那一只一等妖灵,则必然是阒水神尊绝浪老怪无疑,池棠还记得,当时是薛漾忙不迭的冲了过来,在绝浪老怪虞洺潇的尸骸旁吸纳了呈墨绿色气流泛散的妖灵,从池棠心底来讲,这位阒水神尊的修为或许还要比化身恶鬼的氐秦暴君要强上一些,至少现在自己面上半黑半白的丑怪形貌便是拜他所赐,这算是永远的印记吧。 池棠仿佛还能记得那虞洺潇在授首伏诛前那淡然微笑,没错,就像他说的那样,从此之后,伏魔道便多了一个状如鬼怪的高手了,而那个身为妖魔,却长着俊美绝伦脸庞的虞洺潇,便连尸骸都化作了浮尘飞灰,这个世间,他唯一剩下的,或许只有在那乾家聚灵壶口蕴凫的墨绿色气体了。 而那些同样令人叹服的二等妖灵呢?池棠知道确切名号的便有诀山驴怪、拂芥山桀须妖王、那几个形如幼童的阒水大鲵怪也当在其列,而且不排除在豹隐山锦屏苑的那场大战中,还有一些二等妖灵丧生在了乾家弟子手中,昔日情景历历在目,池棠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几次除妖之后,薛漾像市井间的贩夫走卒一样,一边喜滋滋的吸纳着垂死妖灵,一边很客气的叫唤:“别浪费……别浪费……”想到这里,池棠止不住嘴角带笑,这个鬼灵精怪的六师弟,现在怕是在乾家本门与那位锦屏苑的翩舞姑娘正爱的轰轰烈烈呢。嗯,还漏了一个,池棠忽然想到,那个化身为五老观玄机子的阒水鲶鱼怪也应该在二等妖灵的排序中吧(当然,池棠并不知道他其实还是算错了,这鲶鱼怪思欢子和诀山驴怪的伏诛都发生在新年上元节之前,因此并不纳入此次共盟之会的计数中),正是这个阒水的鲶鱼怪,改变了董家三小姐从此之后的人生,使她成为了自己的同门师妹,抑或,便也是自己从此之后的恋人。 池棠看了看董瑶,她站在晓佩身边,全神贯注的盯着场上正接受众人欢呼敬贺的乾冲和嵇蕤,亦是感同身受的一脸欣喜之色,可不知怎么的,一旦池棠的视线投射到她脸上,她就似乎有了感应,转头迎上池棠目光,而后甜甜一笑,这样的娇俏神态简直美的令人心醉。 “看,那个胡公子在宣扬本门呢。”董瑶自然而然的向池棠身上亲昵的一靠,指了指场上,此时,胡二公子正用激情澎湃的颂咏,彪炳着乾家的赫赫功绩。 乾冲在新任盟主许大先生的面前恭敬的施礼,许大先生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当是赞扬之词,尽管许大先生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可是脸上松缓的表情,和终于显得有些柔和的目光无不在说明他对乾家弟子的激赏。 这样惊人的数字,亦使如渔家子弟装束的乔夫乔妮兄妹大为震动,乔妮一双灵动的大眼滴溜溜只在乾冲嵇蕤身上打转,或许远避孤岛的他们难以想象中土的伏魔同道竟有如此的斐然战绩。 按照这样的数字,乾家才应是整个伏魔道的第一门派,而不是伏魔道动辄必称的天师教和鹤羽门,可为什么乾家所受的重视程度显然比不上伏魔道的四大名门?难道仅仅是术力两宗的陈俗之见作祟?池棠忽然兴起这个念头,再仔细想一想,在乾家计数中最为重要的一等妖灵和罡绝烈魂,以及那十六只二等妖灵中,绝大部分都和自己有着直接的关系,也就是说,身为南部火鸦乾君的他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仅仅是一位乾君化人就可以取得如此令人瞠目惊舌的战绩,那么五方乾君尽数齐集的话,那又当是怎样的辉煌?池棠豁然有解,隐隐感受到了初入乾家时,乾冲对自己所说的,只有齐聚五方乾君的力量,才能在妖人大战中掌握胜机的实质含义,诚如是也,这便是上古神兽化人在伏魔道中所起的作用。 池棠在彩声如雷的氛围中长吁了一口气,那么,其他的四位乾君化人究竟在哪里呢? …… “叮叮叮……”一阵绵密的金铁交击之声回荡在庭院之间,两条人影乍合又分,彼此对峙,手中的兵刃各自闪着晶烁的寒光,手持长剑的,是一位黄睛卷发,弯鼻如钩的男子,他的长剑的开锋处还带着两道弧刃,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柄胡人惯用的弯刀。玄黑色的襟袍以及百炼钢打造,质地轻薄的掩心甲,却分明是晋国制式,而他的对手,就显然是一位晋国的武官了,这是个体格雄壮的中年汉子,只从身上发着乌黑油光的裲裆胄就可以看出,他还仅仅是一位偏裨将佐,还没有资格穿戴属于名臣大将的明光铠或环锁甲,然而他手上一把刃身宽大的巨剑却无疑表明了他过人的勇力。 黄睛男子对那裨将点了点头,掠过一丝笑意:“好剑法,继续!”身形一晃,再次钻入了魁梧裨将的憧憧剑影之中,魁梧裨将没有任何表情,依旧一板一眼的挥动巨刃,不露分毫破绽,兵刃撞击之声又是大作。 这位分属冠军将军陈佑麾下的裨将沈劲竟然使的是巨剑,这倒令韩离感到颇有兴趣,剑术讲究轻巧灵动,撩挑刺拨,唯轻盈方可尽展其能,所以中原的习剑之人不会采用分量太过沉重的巨剑剑道,而胡人蛮夷也不喜欢习用巨剑,他们更喜欢便于马背上挥砍的锋利弯刀,韩离在西平郡时倒是听说过,从西域诸国再往西延伸去,有些类似于羯胡的白种人有用巨剑的习俗,不过他们也只是仗着身大力沉,用两侧都开刃的双手巨剑做劈砸之势,全不合中原剑术的路数。 当然,整个中原武林只有一位这样的异类,那就是和自己并称为双绝五士之一的巨锷士张琰,传说此人天赋异禀,两臂膂力天下无双,运使巨锷剑时人莫能当,堪称武林奇才。没有想到,这威势不凡的裨将沈劲也拥有这如此神技,只不知比那巨锷士张琰如何? 韩离并没有见过张琰,事实上双绝五士中他几乎没有见过任何一位,包括那神交已久,并且听说也和自己一样成为乾君化人的负剑士池棠。说是几乎,那是因为在自己颠沛流离初至江南之时,曾经远远的见到过武林的盟主,那位金龙令符的主人端木凌宏,当时匆匆一瞥,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只无非对对方那神焕自生的气势颇感心折罢了。 一时想的有些远,韩离赶紧拉回了思绪,依旧看着沈劲与汲血天鹰超节豪的比试。 自从攻取洛阳,复还故都之后,桓大司马的威名震动朝野,天子和百官嘉奖奉勉的诏旨敬谕雪片般的从建康城传来,而在享受这片盛隆的荣誉之际,桓大司马决定,全军在洛阳城安营休整,既是为了等待袁真将军沿着水路,运送辎重粮秣前来,同时也颁令天下,王师已至故土,号聚中原各路豪杰,加入晋国的北伐大军,以期再给慕容燕国发起更大的攻势。所以这一个多月来,原本在中原各地抵拒胡人的义军来了不少,有的说是乞活军的旁支,有的说是久随祖豫州抗击胡虏的老行伍,甚至还有说是昔年未跟从李世迦将军南归的旧部,真是可笑,即便是对晋国旧史不甚了解的韩离也知道,祖逖和李矩两位大人早已故去了几十年,他们的旧属残部又怎么可能还存在?况且前来投效的要么是面有菜色,衣衫褴褛之辈,要么是怪肉横生,狠戾乖忍之徒,多半便是流窜中原的流民盗匪,可桓大司马却好像浑然不觉,不仅给予了他们极高的礼遇,还给他们的首领以将军校尉的名号,这或许便是桓公利用一切力量来消损燕国的策略吧,尽管不是很理解,韩离却也只能认同桓大司马的做法。 今天,桓大司马又在行辕之中宴请从朝廷前来恭贺的使节钦差,也许是为了展示军威刚肃,桓大司马特地不要幕下的剑客们随侍跟从,倒难得的令几位剑客得了空。不过韩离还是记着大司马吩咐的事宜,故而将颇得大司马欣赏的那位裨将沈劲唤来,考量他的武艺,如果够格,就让他加入公府剑客的行列。 韩离的肩头立着那只雄骏非凡的猎隼,猎隼唧唧叫了几声,似乎是对场上的比武较技极感兴奋;而残目鬼枭伊貉和媚羽孤雁莫羽媚则站在韩离的身边,看着兀自未分高下的比拼,不住的点头称赞。 “天鹰用的策略很对,他知道身着重甲和使用重兵刃的对手的软肋所在……”莫羽媚的话还没说完,伊貉却接了口:“……你是说,天鹰用快疾身法与其缠身游斗的策略么?想的倒是不错,让重甲巨剑的对手在目不暇接中架隔遮拦,然后渐渐耗去他的体力,直到他运转不灵,到那时便是天鹰的取胜之机。”伊貉戴着铜制的面具,面具雕成了獬豸的形容,却只有右边的铜眼中射出熠熠的目光,“……遗憾的是,已经过了百合,对手的体力并无消竭之相,然而他的一身重甲反而可以使他不必顾忌天鹰的诱敌虚招,剑刃无法划破他的甲胄而对他造成伤害,可他却可以肆无忌惮的向天鹰发起反击,我倒是觉得,在这百多回合的交锋中,天鹰耗费的体力要比对方大的多,照这样看,天鹰如果不改变策略,处于下风的将是他。”伊貉的声音嘶哑,不过措辞却很严谨,他说的是处于下风,并没有说落败二字。 果然,在又力拼了二十余合之后,超节豪的身形已经有些滞慢,并且也可以清楚的听见他在趋动进身时所发出的气喘,带着弧刃的长剑也不若初时那样迅若疾雷了。 莫羽媚很郑重的点了点头:“真是没想到,一个军中的裨将,竟然会胜过汲血天鹰,如果输了,这是天鹰的第三次败绩了吧……” “第三次?天鹰过去不是只输过一次么?那次与我的较量,在一百二十七招上被我剑柄打中,我算是小胜一招。”伊貉一奇。 莫羽媚说话时竟也带着自豪:“鬼枭,你可能不知道,在我新年刚回府的时节,天鹰曾和我带回来的甘二哥较量过,要不是飞鸦和彩雉从旁相助,也许天鹰在五十招内就败给甘二哥了。” “这事我记得,嘻嘻,那个胖家伙的刀法挺厉害呢。”夺魂彩雉韩霓在一旁笑道,她用非常撩人的姿势斜靠在距义兄韩离不远处的石案上,脸上依旧勾勒着线条纷杂的纹彩。而此事的另一个亲历者,索命飞鸦尹靖,却没有作声,只冷冷的看着场上还在进行的比武。 “哦,呵呵,那位姓甘的,你的男人,我还记得。能够与不属于人间的生灵进行较量的人物,我一直想要见识一下呢。”从面具下传出的笑声像是金属的摩擦。 第076章罪臣之子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见到你被他击败的那一刻。”说起甘斐的时候,莫羽媚便是止不住的容光焕发,她是如此的倾慕这位乾家英杰,以至于流连灿华的晶莹美眸中甚至还流露出了一丝思忆的怅惘。他们分别的时间其实不算太长,不过几个月而已,然而这几个月对莫羽媚来说却又像是很多年一样的久远,她的思绪,她的心怀,还有她的身体,对甘斐的期盼与日俱增。 当一个女人带着这样的语气夸赞她的男人的时候,最好的应对方式,除了附和的赞同,那么就是用默不作声来表示未置可否。伊貉长得粗蛮,却并不是笨人,无谓不必要的口舌之争,所以他在被莫羽媚顶了一句之后只是沉默,或许在面具下他还给出一个不以为然的冷笑,不过谁又能看见呢? 韩离不想排名仅在自己之下的公府两大剑客总是这样水火不容般的针锋相对,于是便用一种淡然的口吻转移了他们的话题。 “如果不是天鹰,而是你们对上这位将军,你们会是什么情况?”他是在说场上正在比拼的格斗,汲血天鹰超节豪现在采取了守势,剧烈的体力消耗使超节豪再难如先前那样维持迅疾如电的身法,而沈劲的巨剑却舞得愈加虎虎生风。 “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尽管我的身法还在天鹰之上,可是这位沈将军的武艺着实了得,用快速的移动欲令其体力损费而露出破绽的想法未免难以奏效。那就让他采取攻势,把我有限的体力用在对付的他的进攻之上,应该能坚持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他一定会因专注进攻而露出破绽,只要破绽出现,我就可以抓住时机,猛刺他没有甲胄遮护的咽喉处,当可一击功成。”莫羽媚讲的入情入理,以她在公府剑客中首屈一指的灵动身法,如果只用守势拖延,必然会引诱出对方进攻时的破绽。 伊貉则表示了不同的意见:“这是因为你看到了他的能耐,所以才会这么说。不然的话,你一定和天鹰一样,在一上手的时候就是飞快的抢攻,以求速胜。以速度见长的剑客从来都是这个习惯。” 莫羽媚没有否认:“不错,也许我会在一开始像你说的那样,然而只需过个十招,我便知晓了对方的斤两,根据对手实力的不同而调整自己的战术,你认为我还会陷入被动吗?” “天鹰也一样是个优秀的剑客。”这回是韩离发话了,“我认为他在十数招也放弃了速胜的想法,可为什么他还是坚持着一开始的抢攻之策?”不等莫羽媚应声,韩离便已经给自己做了回答。“那是因为对方的剑势已经使他难以改变策略了,巨剑狠准的威压没有给他调整策略的时间,直到他看出天鹰的体力大损,现在才开始真正放手进攻。” 巨剑卷起一阵阵强烈的劲风,超节豪一步步后退,只能勉力招架了。 “这位沈将军的实力当真是出人意料。如果没有这身军旅的甲胄,也许他的巨剑运使之势就会更快,当然,这带来的后果却是自身防御的下降。不过无论如何,他这身武艺已然是出类拔萃了,我想,他有资格进入大司马幕府,作为与我们等列的剑客之一。排名当在你我三人之下,而与天鹰相伯仲,至少他的剑术并没有明显的强于天鹰。”韩离给出了赞语,陈述的入情入理,既不因场上沈劲占据的优势而太过拔高,也不因久居高位而显得不屑一顾。 “鬼枭还没说他能怎么对付这位身着重甲的对手呢,我想看看他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莫羽媚还有些不依不饶。 伊貉呵呵笑了一声:“问我吗?我也和你一样,在一开始就会采用抢攻之势。”莫羽媚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表情,可还未等到她表示讥讽的冷哼发出,伊貉已经接着说道:“然而和你们不同,我的剑术可以轻而易举的伤到他,无论他穿戴了多厚重的铠甲,那也就是说,我可以成功的把他逼到被动防卫的态势。当然,以此人雄浑的劲力来看,我最少百招之后才能令其露出破绽。” “这就是我把他定位在你们之下的原因。他的剑稳重有力,很少犯错,用剑的根基极为扎实,缺点在于缺少剑术的灵诡奇谲,孤雁的快捷身法和鬼枭的强横雄力都可以克制他,只是自然都要经历一番苦战,这是个了不起的武者。”韩离给了结论,然后抬起手,朗声宣道:“止!” 沈劲的巨剑正刺向超节豪的胁下,闻声立时凝住,剑身没有丝毫收力不住的拖泥带水,而超节豪堪堪退了一步,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两人止住交斗,俱各收回兵刃,然后向韩离齐齐躬身为礼。这一番两百余合的比拼可算是胜负不分,只是胜负不分并不代表着高下难辨,沈劲最终还是占据了上风。 韩离微笑着拍了拍手,这一举动也使场上响起了掌声,所有公府的剑客都在旁观,无论是什么原因,能使排位仅在三大剑客之下的汲血天鹰超节豪陷入苦战,甚至落在下风,这位军中的裨将沈劲当真有着非同小可的武艺,剑客们的鼓掌无疑表明了他们认同的态度。 “精彩精彩,不意沈兄有此等武艺,大司马知之,必然欢欣。沈兄若不弃,这便投入大司马幕下,为我等同列之士。”韩离面带笑意的宣布,他雍雅的气度总是令人觉得如沐春风,即使从额头直到嘴角有一条颇为触目的创口。 沈劲拱了拱手,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然而倒底没说出来,但是表情却有些难言之隐的模样。 却是奇了,难道这裨将还不想投身大司马幕下?谁不知道身为大司马府中一流的剑客就意味着炙手可热的名望地位?虽然没有显赫的官爵,然而就算是当朝的一品大员,名门望族见到他们也依然是恭恭敬敬的曲意逢迎,而对于他们这些剑客来说,若真想在仕途搏个出身,纵使天子脚下碍于门第出身难以担任重要的职位,但是到大司马直系的各州刺史或领军幕府中,便可立至将军级的重臣之列,这对于官职低微的沈劲来说,岂不也是大大的好事? “沈兄不愿?”韩离的手在问话时有意无意的又伸到了脖项上那一串珍珠项链上,引得肩头的猎隼一阵唧唧鸣叫。 沈劲欲言又止了好半晌,才带着满是歉意的神情回道:“韩大人抬爱,大司马垂顾,按说末将本当感激涕零,凛身奉遵才是……” 韩离笑了笑:“我知道的,任何言语中,但是之后说的话才是重点,沈兄就说但是吧。” 沈劲不无尴尬的咧开嘴也笑了,这样的神情倒像个老实巴交的忠厚乡农,不过他的语气在一开始的闪烁之后也转为坚定,自然而然的说了下去:“……但是……但是末将身负为族正名之任,愿将此身奉于忠国大义,只能有负大司马错爱了。” “投身大司马幕下不也一样奉身为国?于忠国大义并不冲突啊。” 沈劲想了一下措辞,才小心翼翼的回答:“末将愿为国尽忠,驰骋疆场,纵马革裹尸,亦无悔矣。是故愿为大司马大人的北伐大计披肝沥胆,绝无推却。可若投身大司马幕下,大司马爱惜臣属,只怕给末将的日子太好过了,末将……末将不敢生受。”沈劲其实说的很婉转隐晦,真正的原因却是大司马权倾朝野,关于其有篡位不臣之心的舆论甚嚣尘上,沈劲要做的是大晋朝的忠臣,绝对无法接受只做一个门阀贵胄的死党,所以便用了这么一个似是而非的借口,话中还有一层深意,大司马北伐,克还故都,无负臣子忠节,在这件事上,他还是可以一效犬马之劳的。 韩离倒不见怪,尽管他也知道对方的真正理由绝非词面上的理由:“沈兄既有征伐疆场之志,我等又岂能相强?无妨无妨。只是适才韩某听沈兄言到为族正名,未知沈兄出身何处世家名族?” 沈劲长吸了一口气,将手中巨剑苍啷啷推入身后的剑鞘之中,然后才说道:“末将出身……”语气明显的顿了顿,“……吴兴沈氏一族……” 韩离不是很了解晋国旧史,因此恍然未觉,吴兴沈氏又如何?倒是边上一位身材娇小的黑衣女剑客说了一句:“知道了,你是吴兴沈充的后人。”她是大司马府十三剑客中的掠室捷燕卓秋依,本就是江南出身的女子,对于晋国故史倒是颇为谙熟。 “不错,沈公讳充,正是先父。”沈劲挺了挺胸膛。 还是在掠室捷燕卓秋依的解释下,韩离才算了解了吴兴沈氏一族的过往。沈劲的父亲沈充,是以雄豪闻于乡里的英杰之辈,更是富甲一方的门阀豪强,甚至还能私铸钱币,至今在龙溪一带还有小五铢的沈郎钱流传,故而极得王敦王处仲大人的器重。王敦是琅琊王氏的骨干子弟,也是当时丞相王导的堂兄,王敦性情贪忍,矜己陵人,权倾朝野,与今日之桓大司马仿佛。终于在太宁年间,王敦已生篡位之心,兴兵作乱,乃约沈充共同起兵,是为太宁王敦之乱。 王敦之乱在朝廷名臣联手下终至覆灭败亡,沈充也免不了身死的命运,却也从此烙上了叛臣贼子的罪名。其时沈劲尚且年幼,本当受连坐族诛之刑,却被乡人朋党藏匿,侥幸免于一死。可是沈劲却并不怨恨诛杀了自己全族的晋室王庭,相反,却对父亲非义附逆的举动感到极为羞耻,忠节大义,为人本分,沈劲早就下定决心,为国家建立殊勋,以雪先耻。 报着这样的信念,沈劲自小便是刻苦习武,打熬气力,终练成了一身高强武艺,年少之时便以一人之力尽灭出卖父亲的吴氏一族,震闻乡里。 (按:沈充之死根据史书记载,是在王敦病故后,沈充兵败,返回家乡吴兴,朝廷以三千户侯的赏格缉拿沈充,沈充躲入了自己一向厚待的旧部吴儒家中,不料吴儒忘恩负义,将沈充诱骗到自家夹墙中拿住,然后得意忘形的大笑:“三千户侯矣!”面对旧部的背叛,沈充却很镇定的对他说:“封侯不足贪也。尔以义存我,我家必厚报汝。若以利杀我,我死,汝族灭矣。”然而欣喜若狂的吴儒哪里还会听的进去?三千户侯的诱惑足以令他出卖任何人。沈充就这样被吴儒杀了,并将他的首级送到了京师邀功。自古此等小人最是为人不齿,孝悌节义,人之大伦,因此沈劲后来将吴儒一族尽数诛灭的时候,朝野上下是持赞许的肯定态度的。) 由于时局的变化,朝廷倒底还是赦免了吴兴沈氏的罪愆,但沈劲作为罪臣之子,自然也不得仕进之途,沈劲空怀大志,却无用武之地,蹉跎到了三十余岁,正是胡人大举来犯的时节,沈劲毅然投军,与胡人连场大战,终于因军功擢升到了裨将一职,并且在这次北伐大战中,生擒燕国济北王慕容忠,又建新功,还赢得了桓大司马的赏识。 是个有操守气节的人,韩离在听了沈劲的过往之后,凝视着对方,如果不是那样的变故,或许眼前的这个男子将在富庶的家境中养的白白胖胖,像眼下众多的名族子弟一般,走上几步就气喘个不停,脸上敷着粉,也许还会服些石散,身边美姬侍妾无数,而州郡良好的风评之议却会上达到朝廷,直至给他一份显赫的官爵。可是现在,韩离只能看到个面容刚毅,肤色黝黑,一身结实肌肉的赳赳武夫。不幸的家世使世间多了一个有志男儿,少了一个蠹虫废物,对于沈劲来说,这算是幸还是不幸呢? 奇怪的想法被突如其来的呼喊打断,一个一身甲胄的校尉快步的跑过庭院,大声呼喊:“大司马有令,全军拔营起寨,立即开发!” 不仅是这里,聚军起行的号角声呜呜的响起,此起彼伏,很快笼罩在古老的洛阳城上空。 竟在此时就要开拔了,未免太过突然,然而一众剑客们顾不得惊异,长期追随大司马征战,他们已经养成了军人令行禁止的习惯,没有二话,韩离向左右一示,所有的剑客们立刻迅速的聚拢,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大司马的身边,韩离肩头的猎隼一声唳鸣,早展翅飞向了空中。 沈劲对着他们又是一拱手,身上的甲胄铿锵作响:“军情已至,即当归营,末将告退!” 看着沈劲奔跑着离开,韩离同时也在下令:“列队!各归己位!” 剑客们不像军士,他们是施展着轻功向大司马行辕军帐而去的,三位女子的身法显然最快,莫羽媚和韩霓、卓秋依几乎是肩并着肩,轻盈飞跃在最前列。 韩离眼神带过,却忽然一凛,莫羽媚衣袂带风,翩然飘摆,而在衣襟最末端的金线孤雁之形边,却又多了一个奇怪的图案。 韩离在疾奔的同时,再次仔细的看了一遍那奇怪的图案:那是一枚银色的月牙。 第077章燕胡驰援 号角响个不停,整个洛阳城仿佛都动了起来,铁甲兵戈的碰擦以及战靴橐橐的步伐之声几乎汇成了一片轰轰的闷响。大司马的起军令下的果决迅速,显然出现了新的敌情。 韩离无暇去思考莫羽媚衣襟裙角处多出来的银色月牙,虽然有些突兀,但谁知道不是女孩子家爱美自己绣上去的呢?紧急的集合训令使韩离没有深索下去,他没有想到过,丁零族的女剑客可从来没有汉家女子针织女红的习惯,更没有运用自己已然不俗的玄灵之力去探究一下,不然的话,他一定会看到,那枚银白色的月牙之上,正透洩着幽森的鬼气。 不会比一个士兵穿戴铠甲的时间更长,一众剑客已然赶到了行辕军帐。桓大司马一身金光烁烁的明光重胄,短如寸磔的刚髯配上喜怒不形于色的肃毅形容,显得更有威严,不过一看到桓大司马目光中隐隐闪烁的紫光,韩离就知道,大司马心中必然是极为兴奋的。这是久随大司马才能发现的关窍,大司马只有内心无比兴奋和欢悦时,眼眸中才会射出堪称奇异的紫光。 桓大司马确实很兴奋。 斥候来报,燕国已经派出两万铁骑,驰援中州,以据晋军。终于上钩了!本公为何攻取洛阳后就一直按兵不动?难道当真是为了蓄力造势,等候朝廷封赏么?不,这些都是虚名!桓大司马的真正目的并不在此,也不想止于攻城掠地,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要尽可能多的歼灭慕容鲜卑的军力。鲜卑人似乎从连年的征战新学了许多宝贵的经验,洛阳城就是其中一例,仅仅三千人,就使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大晋军陷入苦战,这样对战争有着卓越天赋的民族如果放任不管,那就是本朝最大的威胁。既然如此,那就用他们最擅长的方式来消灭他们,毕竟鲜卑人最自傲的便是他们无敌于天下的铁骑。在洛阳城的长期休整,就是为了给慕容氏调来援军的时间,现在他们果然到了。 桓大司马原本忌惮的,是慕容燕国的两大名将,太宰慕容恪,吴王慕容垂,然而这次引军前来的统军大将却只是抚军将军,燕国下邳王慕容厉,虽然听说此人也是久经战阵,可却是远远及不上慕容恪和慕容垂的,简直像是上天主动要将煊赫功绩赠送给自己似的,全歼这支大燕主力的机会又大了几分,一切尽如人意,桓大司马怎能不内心狂喜?他看了一眼一赶到就肃立在自己身边的众剑客们,嘉许的点了点头,适才大宴宾客的酒席甚至还未撤下。 引诱东胡铁骑在旷原上野战,绝不让他们据固自守。听闻下邳王慕容厉一向恃力好争,这样的脾性最好设计。桓大司马脑中已经给将要开始的战斗定下了良策,全军立刻开拔,争取一战功成。至于随军前来的另两位燕军将领,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右卫将军傅颜和伏都王慕容暄,一个是积年老臣,固然有些忠勇,却非战阵奇才;一个是王室新晋,料想是燕国新君慕容暐的族兄弟之流,多半怀揣着决胜疆场的憧憬,却全无实战经历,连他的名号也只是初次听闻,何足道哉? 桓大司马的手指在绢帛所制的地图上了顿了顿,指尖敲动方向却是两个大字——黄墟。 …… 下邳王慕容厉骑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高头黑马,他是个体格魁伟高大的中年男人,拥有着慕容一族常见的朗目端鼻的俊伟容貌,发色微黄,结着打环的辫子,而自唇上延连成的络腮胡须却是灰黑色,内中几根黄色的短须仿佛金子一样耀眼,穿戴的玄甲和披挂的黑色披风与雄骏的黑马就像是融为了一体,远远望去,便是一团乌云也似。 慕容厉喜欢黑色,黑色在鲜卑族的信仰中代表着死亡,而慕容厉最乐意的事情,莫过于把死亡带给自己的敌人,这一点在北方与异族部落的多次战争中已经得到验证,他有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绰号——黑死神,慕容厉对这个绰号受用的心安理得,那是因为自己扫荡北方异族部落所掀起的摧枯拉朽的黑色飓风所致,现在,该让南方的晋国人尝尝死亡的恐怖滋味了。 燕国军士在浩浩荡荡的开进,土黄色的军服和皮制的褐色甲胄如同幅员辽阔的黄土地正在蠕蠕移动,泛起的烟尘遮住了天日,而燕国的黑色旗帜就像是枯朽的死木,生长在缓缓前行的黄土地上。 不时有骑士抽出弯刀,在马上高亢响亮的唱着,而他们的歌声很快就会引起许多人的同声附和,鲜卑人是喜欢歌唱的民族,无论是征战杀伐,还是牧狩田猎,有鲜卑人的地方就会有歌声。 “……羔羊之血,显彰吾荣,以飨鹿神,幸托庇荫。呼兮~~~延嗣吾神,扬鞭奋蹄,势疾如狼猛如虎……” 这位燕国骑士的战歌使队列中响起一片“哟嗬嗬”的呼喊声,无数把雪亮的弯刀被高高举起,来回挥舞。 势疾如狼猛如虎,这就是我的虎狼之师,面对着孱弱无用就像羔羊一样的晋国人,他们会把对方撕的粉碎。慕容厉很满意这样高昂的士气,从邺城出发时的一丝不快很快在朗朗歌声中消散而去。 晋室桓温来势汹汹,邺都百官一致推举吴王慕容垂督军拒敌,以致宫中最终决定让他这个下邳王领军出战后,朝野一片哀叹,而太后和陛下放出的话,也只是说京师重地,须名将如吴王者坐镇。 这算是什么意思?慕容厉当然感激太后和陛下的器重,可是为什么要用这个理由?为什么不能说我同样神武英勇,绝无丧师败战之理?慕容垂?不错,他确实是名将,可是名将不就是一仗仗打出来的么?我和敕勒丁零人的交战中,不也一样所向披靡么? 慕容厉当然对吴王慕容垂还保持着敬意,可既然先帝和太后都不喜欢吴王,那为什么不名正言顺的扶植起自己欣赏的名将?比如我? 想到这里,慕容厉更是暗下决心,一定要把来犯的晋国大军打的一败涂地,那么自此之后,大燕国就是太宰慕容恪、吴王慕容垂和下邳王慕容厉三大名将坐镇之势了,而自己取代慕容垂,只怕也只是早晚间事。 “司图司马!拿图来!”慕容厉手一伸,身后一位须发半白的老者策马上前,毕恭毕敬的呈上了一卷羊皮纸,慕容厉一把接过,铺展开来,一边看着图上地形,一边问道:“可知晋军动向?” “凤阁密使连日打探,那桓温已从洛阳城出兵,显然已经知晓了我大军开来的消息。”老者也穿着皮甲,不过看他的形貌,却不像是个马上杀伐的战士。 慕容厉嘴角冷笑:“正是要他得知,看我半道击之!” 慕容厉身边一个大胡子的将领倒吸一口凉气,立时出声:“殿下是要铁骑轻出,撄锋相迎?” 这个大胡子正是右卫将军傅颜,一向是吴王慕容垂的拥趸,对自己此次领军颇有微词,慕容厉对此心知肚明,冷哼一声:“不是撄锋相迎,而是趁其阵脚未驻,军容不稳之际从侧翼突然进攻,正是发挥我大燕铁骑之长。” “万万不可,殿下,晋军新胜,又休整月余,正是士气炽旺,势不可挡之时。而我军千里跋涉,人马疲乏,难以促战。依我看,宜退守高平,凭借深沟高垒,挫敌锐气,徐图趁敌之隙。” 慕容厉嗤之以鼻:“大燕铁骑,天下无敌!自来都是善攻不善守,你让我们深沟高垒驻守,岂不是舍长就短?况且晋军犯我疆界,深入国境,我等正是同仇敌忾之时,避他何来?” 傅颜只觉得不妥:“大燕雄师早非昔日袭战之法,如何便是善攻不善守了?吴王早得固战之道,传于全军,殿下别忘了,洛阳城济北王区区三千人便抵挡了桓温大军多时,现在我们有两万兵马,先避其锋锐,静待敌疲,届时一战而出,不也一样逞我铁骑雄威?昔年吴王镇塞北时节,正是用此法大败敕勒人……” “现在是我统军,不是吴王!”听到傅颜提及吴王,慕容厉就有些来气,“别忘了,我才是横扫敕勒草原的黑死神!传我将令,右卫将军傅颜,领铁骑两千,为本部先锋!” 傅颜一怔,这是要赶自己走的意思,一时愣怔难言。 “傅将军,还不奉令?”慕容厉沉声喝道。 “得令。”傅颜只能勉强的对慕容厉欠了欠身,呼叱一声,打马疾奔前行。不多时,一彪人马跟随着傅颜烟尘滚滚的去远了。 行进大军的队伍之中,还有三匹明显更为神骏的健马在并辔而行,一匹白马居中,两匹黑马左右相随。白马上的骑者是一个面白如玉的年轻人,身上披挂着的银甲镌刻着精美的花纹,这表明了他的身份远在其他人之上,而他则带着淡漠的笑意,看着远处傅颜的旗号渐渐的脱离了大军本队。 “我的这位厉王叔好像将傅颜大人支走了。” “下邳王殿下一直不怎么喜欢傅颜大人,正如傅颜大人其实也不怎么喜欢他一样。”右边黑马上的男子用涩哑的声音说道,身着黑衣,披挂着暗褐色的皮甲。然而他的形貌和他令人听起来不是很舒服的嗓音大不相同,事实上,他也是一个白面无须的年轻人,细眉长目,鼻梁高挺,如果不是眼神中总是蕴含着一股凌厉的杀气,那么他几乎可以用斯文俊秀来形容。 左边的却是一个光头钩鼻的高大男人,脸上刺满了奇怪的花纹,没有穿戴铠甲,而是着了一身同样画满了花纹符号的长袍,长袍的开襟处露出了肌肉虬结的胸膛,他低沉着声音接道:“那是因为吴王殿下的缘故,傅颜大人只心服太宰和吴王两位,其他人都不在其眼中。” “所以也包括我,我也一样不在他眼中吧。”白马上的年轻人用一种懒洋洋的语调说道。 光头钩鼻的高大男人用沉默表示了承认。 白马上的年轻人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这些宿将老臣总是自以为是,在他们眼中,除了太宰和吴王,整个燕国就没有别的英雄了,而一旦发生战事,如果没有了太宰和吴王出面,好像连燕国的天都会塌下来。我敢说,连我们大燕国的君王,我的那位堂兄,也一样被这些老臣们认为是不足为道的膏粱。” 高大男人很谨慎的用着措辞:“陛下继位未久,又不像先帝取得了赫赫战功,朝野间有些非议,倒也在所难免。况且现在朝令皆出太后与太傅太宰之手,陛下恐怕在短时间内也很难有机会证明自己。” “幸好,证明我的机会来了。”白马上的年轻人笑了。 “殿下雄才大略,这正是大好机会,只是一定要保持镇定和冷静,很多事欲速则不达,可千万不能弄巧成拙。”光头钩鼻人建言。 “嚓玛,你是担心我会像我的厉王叔一样,因为急着要证明自己,而犯下错误么?”年轻的王公这么称呼那位光头钩鼻人,嚓玛是鲜卑族神巫的称呼,作为神与人之间的中介者,嚓玛在鲜卑族中有着极为尊贵的地位,而这个词也包含了智者晓彻的意思。无疑,光头钩鼻人是一位嚓玛,并且也极得这位年轻王公的器重。 嚓玛用深邃的眼神凝视了年轻人一番,微微泛起的笑容充满了赞赏的意味:“孤鸷的秃鹫无法与雄健的苍鹰展翅共翔,正如微淡的星光无法与炽烈的骄阳相提并论……” “所以慕容厉也一样无法与慕容暄同日而语,哈哈,你这么说,我的厉王叔可不会高兴的。不过,谁在乎呢?”年轻的王公眼中掠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厉王叔为了证明他自己而犯下错误之后,这才是证明我的契机到来。” 第078章战黄墟 傅颜在高坡上勒住马缰,看着远方旷野上队列不整的晋军骑兵稀稀疏疏的散开,眉头一紧。 一个轻骑斥候快马加鞭赶到面前,腾腾的跃身下马,顾不得欠身施礼,便用急促的语速禀道:“晋国骑兵,大概三四千人,从洛阳城开来的,就在前方黄墟列阵,好生喧嚷,距我军不过十里,是桓字旗号!” “我已经看见了。”傅颜神色肃毅,远方不过几千骑兵,绝不可能是桓温亲自领军,这桓字旗号要么是虚张声势,要么是晋军中桓氏一族的其他将领。 边上一个燕国将领哈哈一声笑:“三四千骑兵?那些南方绺子的马比我们的骡子还小,而我们大燕铁骑一个就顶他们一百个,这三四千南人不过撒泡尿的工夫就能全灭了!”这话引起两旁骑士的一阵哄笑,那燕国将领还拍了拍胸脯:“请右卫将军下令,给我贺楼度根五百骑兵,我为右卫将军献上晋国将军的脑袋!” “对方是多少人?”傅颜忽然问。 贺楼度根雄赳赳的道:“斥候不是说的清清楚楚,不过三四千人么?在我眼中,他们就是三四千头羊,还没有羊能拱人的角,而我们都是猛虎和饿狼,没有角的羊再多也只是我们口中的肉而已!” “我是说所有来犯的晋国军队!” 贺楼度根一怔:“听说……听说是十万之数。” “十万敌人,我们就算吃掉了这三四千人的军队,对他们又有什么损碍?” “这……这至少能挫敌锐气!而且狼群吃野牛也不是一下子吞掉的,而是一口一口的吃,总能将对方全部消灭。” “而我们会为了这一口一口的咬啮而频频露出我们的利齿,当我们的利齿卡在了骨头中的时候,我们就该防备猎物踢来的蹄子了!”都是草原马背上的族人,傅颜用最浅显的道理陈述着,“况且这些南人未必就是无角的羊,你认为死去的济北王是被无角的羊杀害的吗?” 贺楼度根一时语塞,但还有些不情不愿的咕哝道:“最多也就是狗罢了,一群倚多为胜的狗而已。” “狗也有牙齿!”傅颜冷冷的打断,然而挥手下令:“先锋诸军不得轻动,立阵相待!” 凭借着山岗高坡的地势,两千名燕国骑兵静静的结成了阵势,渐渐看到嘈杂喧嚷,阵容不整的晋国骑兵像蚂蚁一样越聚越多,叫骂搦战的声音传上了高坡,傅颜端坐马上,丝毫不为所动。 “右卫将军!你在做什么!”下邳王慕容厉的怒喝声响起,接着是一阵蹄声纷沓,浩浩荡荡的大军队列前,慕容厉飞马奔来,黑甲黑马如同一团黑色的旋风。 傅颜保持着冷肃的神情,面对着慕容厉的喝问,用坚毅的语调回道:“结阵自持,觅敌之隙。” 慕容厉的黑马在高坡上止住了奔驰,正立在傅颜身前,慕容厉一声冷笑,用马鞭指着高坡下旷野中散乱一片的晋军阵势,鼓噪叫骂兀自还在耳边嗡嗡乱响:“觅敌之隙?你不觉得他们全是可乘之隙吗?是什么吓住了你?是这些不堪入耳的辱骂?还是这些乱糟糟的阵形?” “唯其如此,才最可疑!桓温是知兵之人,济北王便是前车之鉴,我不相信他用这种毫无章法的军旅之阵就能够攻下洛阳。因此,在我们眼前这样的军阵只能是对方故意向我们展示的破绽,南人一向狡诈,此必是诱敌之计无疑……”傅颜尽量克制着自己已然有些不豫的语气,如此浅显的诱敌计策,如果吴王在此,是根本不需要自己解释的。 “是济北王的死吓破了你的胆吗?你难道看不出我们现在正处于高地?从高地向下发起的冲锋就如同奔泻千里的洪涛劲流,即便是敌人的诱敌之计,即便有敌人的埋伏在后,也一样会被我们这无可抑止的洪涛劲流冲卷一净!现在,还要我再多说什么吗?” 慕容厉的双目凛厉如电,傅颜却还是很坚决的摇了摇头:“持重为上,不可贪功轻出,吴王曾言……” “吴王现在在邺都!而现在指挥你的是本王!”慕容厉终于怒不可遏的喊了起来,“傅颜,此战不必你了,你领这两千人就当后应去罢!待此战之后,本王再治你抗命不遵之罪!” 慕容厉根本不管傅颜现在是什么表情,高高举起手中的弯刀,洪亮的声音在高坡军阵上回荡:“大燕勇士,战刀出鞘!” 鎟鎟的拔刀声使得傅颜的耳鼓一阵发痛,他看见慕容厉弯刀向前一伸,接着重重往下一挥:“轰切!” “哟嗬嗬”浩荡的骑兵军阵发起马上民族的惯有的,情绪激昂的呼吼声,就像是慕容厉说的那样,无数的战马带着背上骁悍的骑士如同奔泻而出的巨大洪流一样,轰隆隆直往高坡下涌去。 慕容厉狠狠瞥了一眼傅颜,目中厉芒一闪,然后一声呼哧,胯下黑马奋起四蹄,乌云一般的加入到了洪流之中。 只有一小撮骑者留了下来,领头的是个须发半白的老者,身边都是皮甲轻甲的跟从,内中甚至还有一个体态纤细的女子,傅颜知道,这是燕国司图司马的部下,司图司马和他的麟凤阁专司斥候打探之职,这番混战却用他们不上。 汹涌的席卷之势使留在原地的两千骑兵心潮澎湃,他们也一样极想跟随大队人马一起,获取自己显耀的战功,在这里避而不战,只能被视为懦夫。如贺楼度根这样的好战将领几乎便要忍不住打马而出,许多马匹呼哧呼哧的打着响鼻,马上的骑者也在蠢蠢欲动,严整的阵势出现了骚动。 “驻留原地,相机行事,轻动者斩!”傅颜大声吼道。 “傅将军,怎么没和王叔一起出阵?”骑者白马的年轻人缓缓踱至,雍容优雅的微笑着,甚至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温柔。身边两骑黑马还有为数不多的军士也一并跟了过来。 傅颜认出了来者,他的怒意是针对着一意孤行的下邳王的,和这位身份尊贵的年轻王族并没有关系,因此他立刻很礼貌的向那年轻人欠身致意:“殿下。”这是大燕国的伏都王慕容暄,也是先帝的兄弟慕容雎的遗腹子,从小便和新帝慕容暐一起长大,交谊甚笃,因此在慕容暐继位后,也被封作了伏都王,这次是跟随大军历炼来了,傅颜倒没有把他太放在心上。 “微臣受下邳王将令,在此为大军掠阵接应,不敢轻动。”没必要把争执告诉这位未历战阵的小王爷,因此傅颜只是轻描淡写的回答。同时也看到了慕容暄身后那光头钩鼻的嚓玛,还有那目光炯炯的年轻人,接着自然而然的注意到了那为数不多的跟随军士,募然心里一动,这些军士虽然也一样穿着大燕国的军服皮甲,可是他们木讷的面庞了无生气,双目空洞的平视着前方,显得古怪异常。 慕容暄微笑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有傅将军在便是最好了,我们一齐等着。” 心中诧异的傅颜一时未觉,脱口而出:“等什么?” “等着我的王叔兵败失机,这样我们可以及时的去把他解救出来。”慕容暄雅淡的笑容依旧,好像在说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 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被称作黑死神了吧。看着在骑军洪流下狼奔豸突的晋国士兵,慕容厉很快乐的想到。燕国铁骑的弯刀就是雪晶冰芒的寒刃,白光一闪,便是晋国士兵惨叫着尸分两处,飞溅喷洒的鲜血无疑是死亡最美的映衬。 是的,我是黑死神,无论是茫茫敕勒草原还是浩浩中州山野,我的到来,就代表着死亡的降临。从这一战之后,大燕飓风黑死神的威名将传遍天下,每一个与我为敌的对手都会因为我的名字而瑟瑟发抖。 简直是一触即溃,旷野上的数千晋国骑兵在刚一交锋后就被砍杀了近乎一半,而剩下的另一半则开始惊慌失措的奔逃,就像是狼群逼迫下仓惶逃命的兔子一样,除了疾速飞驰的腿脚,他们没有任何可以反抗的东西。 拉开了距离的晋国士兵并没有真正安全,马背上的燕国骑士弯弓搭箭,在一阵蓬蓬的箭雨之下,无非是又新添上数百具横七竖八倒卧的尸体。 真是不堪一击的对手,济北王慕容忠一定是自己犯了错,放着足以横扫一切的铁骑不用,倒和对手打什么据城固守的防御战,难怪被桓温老儿要了性命去。而我,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大燕雄师的铁蹄将踩碎这些南方绺子的背脊,总有一天,大燕国的勇士将饮马江南,把建康城皇宫里那些美丽的公主嫔妃们变成我们肆意凌虐的奴婢,而所有敢反抗我们的人,他们的脑袋将被穿刺在长矛上示众,他们的身体就拿去喂狗,也许,还能够充作军粮也未可知呢。这就是我,黑死神的恐怖!慕容厉的思绪飘的很远,当然,从现在展开的战事来看,这一天到来的速度将大大加快。 兴奋之下,慕容厉弯刀高举,并且让自己身后的主将大纛显得更为引目。 “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像神灵一样的威严洪亮。 沿途尸横累累,尽是自己辉煌战绩的徽示,可是晋军的脚程倒也快,在死伤大半之后,已然渐渐脱出了视线之外。想不到南方的马匹脚力竟如此雄健,不过晋人显然没有得到骑战的精髓,他们认为这几十里地的疯狂追击已使我军战马生疲,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们都是一人两骑的么? “换马再追,勿使敌军逃脱!”慕容厉下令,看着一众骑士纷纷下马,而不远处,背上没有骑者的空马群正在军校的督促下渐渐驰近。 “做好准备,可以肯定的是,在前方必然有那些绺子的伏兵,别为了新出现的敌人而心慌,那只不过是给你们新增军功的活死人罢了。”慕容厉虽是一意孤行的发起了猛攻,可并不代表他是没有头脑的将领,不错,浅显的诱敌之计,那个傅颜当真以为本王看不出来么?我只是让他知道,在强横的战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无用。 慕容厉的话使许多骑士发出不以为意的哂笑,像这样的敌军,来再多也不怕。庞大的军阵密集的聚在一处,开始准备换马,阵形难得的稍稍出现了一点纷乱。 一种奇怪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慕容厉的耳中,记得在当年击败武悼天王冉闵之后,连年蝗灾,当蝗虫群铺天盖地的飞来的时候,就很像这种声音。 这个念头只是在慕容厉脑海中快速的一闪,因为他很快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响了,顺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半天中一大片乌云一时间遮住了日头,并且很快的飞速下坠。 “箭!”慕容厉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字的警告,密如骤雨的箭矢呼啸着落下,等待换马的骑兵瞬时间就倒下了一片,就像是土黄色的泥墙崩塌了一角。 垂死的惨叫声似乎比冲锋的呼喊声更为响亮,那是因为惨叫总比呼喊要刺耳得多,这无疑在提醒慕容厉死亡的恐怖。 可笑!黑死神又怎会惧怕死亡?慕容厉在箭雨中疯狂的挥动弯刀,既是为了震格开将近身体的箭枝,也是在告诉其他的战士,应该怎样防护好自己。同时,慕容厉又在声嘶力竭的怒吼,这是死神的咆哮,可恶的南人!远远的用弓箭攻击,是无法阻止本王的脚步的! 很可惜,这不是寻常的弓箭,这是晋军蹶张车弩的远程劲射,箭如车辐,镞如巨斧,五百步内,锋锐无匹。而第一波和第二波攻击的间隔又极短,猝然遇袭的燕国骑兵很快就吃到了苦头。一万八千人的大军,除了在追击诱敌晋军的战斗中死伤了数十人外,几乎分毫无损,然而在这样一连三波的劲弩攻击下,却立刻就被射倒了四千多人。 这就是桓大司马的计策,旷野之上,不利埋伏,便以诱敌之计驱使燕军的大部跟从,而后引至黄墟多土丘地貌的所在,利用其换马稍懈的时机,立即用强弓硬弩击之,待箭雨方止,埋伏在四下的晋军主力就立刻开始对燕军实行合围钳击之战法。 一切都很顺利,唯一的意外,是桓大司马没有想到对方上钩的竟是如此轻易,说实话,为了引诱敌人的大军尽出,他还有好几手后招呢。结果,那下邳王慕容厉就直接倾力杀出了,这可省了事,必是东胡鲜卑注定败亡,不然,何至于让这么一个有勇无谋之辈作主将? 杀声震天,四面八方都是呐喊的甲士,飘扬的旌帜,楮红色衣甲的晋军层层叠叠,涌向了垓心的一团土黄色。 第079章败局已定 随着密如飞蝗的箭雨停止之后,除了插满了箭枝横七竖八躺倒的四千余具尸体,更多的战马也卧在了血泊中,马匹的体积大过人,排列的又密集,因此中箭的马匹要远远多过被射死的人,有些一时未死的战马半跪着躯体,发出噜噜的哀鸣,四蹄抽搐,却全无站起之力。 剩下的一万三四千燕国士兵倒有一小半做了步兵,看着像潮水一样袭来的晋军主力,他们倒没有露出什么惊骇的神色,鲜卑人天生就是勇武的战士,更多的敌人无非代表着更加激烈的搏杀而已,大不了战死沙场,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举起兵刃,有马的立刻翻身上马,没马的也在蓄势以待,战意喷涌,只等主将一声令下。 慕容厉呼呼喘气,不是因为疲累,更不是因为惊惧,相反,这正是他行将力战前的巨大兴奋,不就是一阵偷袭的暗箭再加上数量优势的合围攻势么?一帆风顺焉能体现出本王绝世名将的能为?唯有在不利的态势下反败为胜,才是成为名将的最好注脚! “全军,冲!西南方向!”用鲜卑语吼出的指令响亮的在战场上回荡,即便是震天的喊杀声也未能掩盖。 慕容厉选择的西南方向,正是一彪重甲的晋国骑兵,疾冲如电,来势汹汹,但是人数并不多,这无疑更利于燕国铁骑的彪悍冲锋,而另几个方向大多是列成方阵,望之不尽的步兵方阵,人数实在太多,虽然可以发挥骑兵对步卒的优势,却也有被对方优势人数困住的隐患。慕容厉迅速做出了决断,他相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土黄色的铁骑洪流开始移动,迅速而猛烈的向西南方向的红色怒潮反冲过去,没有了马匹的燕国军士也不甘落后,他们呐喊着狂奔起来,跟随着铁骑洪流,却很快被飞驰的骏马拉在了后面。 两边冲锋的势头都很迅猛,因此撞击在一处的声响几乎震彻天地,兵刃击中铁甲的声音,战马嘶鸣翻倒的声音,濒死者凄厉惨呼的声音,而对于慕容厉来说,最最悦耳的,莫过于看着晋军骑兵的首级被弯刀挥离身体,头颅抛向半空,颈腔却还在泚泚喷着热血的声音。 “杀!”慕容厉兴奋的喊着,乱箭伏兵,却依旧无法改变南人软弱的本质,什么桓温老儿,他还没有真正尝到过大燕鲜卑勇士的厉害呢! 土黄色和红色的人流很快搅在了一处,又一阵箭雨射下,显然对准的是庞大军阵的后队,还未赶至搏杀之地的后队燕国军士顿时又倒下一片。 “向前,向前冲,和他们搅在一起!让他们无法发箭!”慕容厉在战阵中矫健异常,领着所部的护卫精骑往来驰骋,挡者披靡,这也代表着,身后飘扬的大纛一直如影随形的跟着,振奋着整个燕国大军的士气。 对阵的晋国骑兵出乎意料的顽强,虽然他们都穿着护遮严密的重甲,然而座下的马匹大多要比燕国的雄骏健骑要矮了一截,而过分沉重的铁甲却又使他们在战马上的身影显得笨拙迟钝,但他们的长矛战刀却很锋利,并不是每一个燕国骑兵的弯刀都能精准的劈中没有甲胄防护的敌人的脖子的,力大者或许可以将刀刃穿透甲胄,可是更多的人却只是不痛不痒的砍在了坚硬的铁甲上,发出哐哐的震响,与此同时,对方却将长矛利刃狠狠穿刺过来,一个躲避不及,便是燕国骑兵被击落马。在这样彼此绞杀的战场,落马就意味着死亡,无论被击中的是不是要害,就算还能鼓勇站起,可不时奔腾而过的战马转瞬间就能将他带倒在地,沉重的马蹄不辨敌我,生生的踏成一摊烂肉。 而且这支晋国骑兵显然对于马上的杀伐极为精熟,初时被燕国大军冲散分割的队列很快就渐渐聚拢,往往在局部的拼斗中总是占在数量更多一方,慕容厉预想中摧枯拉朽的局面并没有出现,反而被拖成了缠战之局。 大量的步卒方阵正向此处逼近,再纠缠下去,就将陷入晋国大军的重围,慕容厉心下焦躁,一边大声呼喝指挥,一边气鼓鼓跃马当先,刷刷两刀,劈翻了两名策马驰过的晋军骑士。 募的脑后劲风突起,就听到侍随亲兵一声怒斥:“王爷小心!”慕容厉才循声转头回看时,面上便是一热,湿漉漉的尽是血水流淌。 这是侍随亲兵的血,他只来得及在怒斥时将身体一挡,便被一柄横飞而至的铁矛穿透了胸口,飞溅而出的鲜血喷了慕容厉一脸。 慕容厉心中暗凛,若非这亲兵的奋身一挡,这柄铁矛刺中的,也许将是自己的后脑。只见一骑飞奔而来,马上骑者顶盔贯甲,正是晋军将佐的服色。 慕容厉哇哇大叫,抢先挥刀斩去,那晋将却不闪不避,眼看双马交错,猛的银光一闪,一把硕大的铁剑当头击出,与慕容厉弯刀相交,发出当的一声巨响,慕容厉只觉得手腕一震,交击的巨力几乎使自己拿捏不住手中的弯刀,好在他也是鲜卑族中少有的勇武之士,当下身体略一晃,却也在马上安坐了身形。 那晋将一击未中,战马早奔了过去,又拉住马缰,将马头兜转回来,巨剑斜指,对着慕容厉再次冲来。 巨剑本就极为沉重,运使者必然神力惊人,再加上战马飞奔之势,这力量更是非同小可,慕容厉不敢小觑,弯刀在空中划了一道去势诡谲的银色弧线,初看时貌似是迎向了晋将的巨剑锋刃,然而最终运行的轨迹却是直指晋将空门大开的胁下。 慕容厉急于证明的,是自己的领军将才,而不是早已被公认的燕国王室中第一高手的名头,面对悍勇的敌人,他自信自己的弯刀刀术足以应对,果然,那晋将似乎对慕容厉如此高明的弯刀刀法颇有些意外,堪堪将中之时竭尽所能的回剑一封,弯刀刀尖在巨剑剑身上划过,带起一串火花,那晋将哼了一身,在马上的身形因为这次封格而有些不稳,慕容厉弯刀绝无拖滞,反向撩劈,此招太过迅疾,晋将已然变招不及,只能将头一仰,在电光火石之间险险避了过去,倒底未能避得干净,弯刀刀势一带,已将那晋将头顶铁盔撩下。 哐当,铁盔落地,晋将的战马也擦身而过,脱离了慕容厉的刀势笼罩,那晋将止住奔马,翻转回身,这次没有再贸然冲来,而是遥遥望向慕容厉。 铁盔掉落,慕容厉这才看清了那晋将的容貌,燕颌虎须,双目如电,威势倒是不凡,只是身上这油亮发黑的质朴铁甲说明了他在晋军中的衔爵不高。 “大晋前军主将麾下裨将沈劲。”那晋将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的传入慕容厉耳中,接着又指了指慕容厉身边飘扬的大纛旗号,“汝便是东胡主将?” 慕容厉听得懂汉人的话,却只冷冷哼了一声,原来是看到本王的旗号想来偷袭抢功的南人裨将,一个小小的裨将也配和本王交手么?第二次的错马交锋,显然是慕容厉占了上风,所以他根本没把沈劲放在眼里,况且现下战事紧急,他又哪有余裕和一个裨将纠缠?因此他根本没有回答沈劲的问话,打马直待向前冲杀,自有身后的亲随侍卫来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晋国裨将。 果然,一个紧随身后的近卫亲兵跃马挥刀,冲向了沈劲。而就在慕容厉准备扬声指挥众军一鼓而下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像是前番铁矛疾飞至脑后的感觉一样,于是,他转头匆匆一瞥。 在如此杀声震天的战场上,慕容厉的这一瞥竟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陷入寂静,他只看到那沈劲从马上跃起的身形,巨剑毫不费力的将迎上的近卫亲兵斫为两段,近卫亲兵的半截尸身还在半空打着转没有落下,然而那沈劲已然踩在马鞍上跃了过来,巨剑打横狠狠一挥。 如果这一剑是砍向自己的话,慕容厉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反应的,可是这一剑的目标却在别处,然而这剑势雄浑,威如天神,所以慕容厉的眼中就只有这矫健的身影,对一切恍如听而不闻。 “喀喇”,这是慕容厉在寂静之后听到的声音,而战场上的喊杀之声也赫然大作,震得耳鼓生疼。大纛的旗杆从中齐齐断成两截,和大纛一齐断为两截的还有掌旗军士的身体。 大纛视为主将印信,纛折则将危,这是行伍征战之士的共识。急于证明自己的慕容厉在轻身闯阵的同时却又将自己的大纛标示的如此明显,终于被突袭的沈劲抓住了机会。 既然单凭武勇一时难以奈何这位燕国主将,那就砍断你的大纛,让你的大军因此陷入慌乱之中。沈劲成功了。 沈劲一刀得手,再不迟延,转身跃回,落身马鞍上打马飞奔离开,慕容厉的弯刀确实厉害异常,盛怒之下更是猛恶难当,沈劲没有把握接住这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况且还有许多随行的亲兵军士齐齐杀来,似如此,暂避其锋为上。 大量的燕国军士已经注意到了大纛的断折,他们看不见这里的真实情形,只会一传十十传百的惊慌传告:“王爷出事了!” 即便慕容厉用响亮的声音呼喊:“本王在此!”,可是这一瞬间的气沮慌乱就像瘟疫一样开始蔓延,士气明显的一馁,原本奋勇厮杀的军阵出现了混乱的迹象。 战阵的气势此消彼长,鏖战中的晋军骑兵更是精神大振,两下里混战更剧,倒底将燕国铁骑的势头止住了。 慕容厉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晋军的步卒方阵已经跟了上来,从后面层层围堵,将燕国军队困在了垓心。 这是晋国最精锐的赤甲武卒,天下三大国鼎立,各自有着纵横当世的绝强军力,燕国的就是飞獠铁骑、氐秦国则是轻兵锐士,而晋国便是这赤甲武卒。 当气势已馁的飞獠铁骑遭遇士气大盛的赤甲武卒,而数量则是万余对阵五万,结果显而易见。赤甲重盾,长矛劲殳,阵势严整,岿然进逼,燕国的铁骑陷入了赤甲武卒的包围之中,本就力战良久,此际又失了旷野冲刺的先机,铁骑们最终陷入了各自为战的负隅顽抗中,就算还有负勇顽强者的决死力拼,却也不过在砍杀两三名武卒后,被更多的武卒搠下战马,立斩当场。 一块块土黄色的骑阵被赤红色的巨大洪流裹入,再一块块的消失,仿佛被赤红色的洪流吞噬。洪流,该死的洪流!慕容厉记得自己在雄赳赳冲杀出来前,曾经说过,自己的铁骑大军才是奔泻千里的洪流,然而现在一语成谶,在真正的洪流到来时,自己的豪言壮语是显得多么的浅薄和可笑。 败矣!看着赤甲武卒的包围圈越来越紧,无数的燕国骑士在怒吼中死去,慕容厉不甘心却又无奈的承认,过于轻敌和急于成名的心理使自己终于成为了全族的笑柄,敕勒草原的黑死神就这样身败名裂,他确实带来了死亡,只是这种死亡都降临在了自己的族人和战士的头上,真是莫大的讽刺! 其实那晋军裨将砍断大纛本没有那么致命,在自己轻敌冒进倾军尽出的时候,失败就已经注定,即便没有大纛的事,自己的大军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冲破晋国骑兵的堵截,落入敌军的重围只是早晚间事,慕容厉在败局已定的情势下,忽然想明白了,大纛的断裂不过是在血淋淋的伤口上再撒了把盐而已。 脑中一片鼓胀,慕容厉一阵阵头晕目眩,一刹那间,他想要把弯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然后利落的一割,也免了日后朝中指指戳戳的羞辱和耻笑,黑死神带来的最后的死亡,便是自己本身,岂不是又一件很有趣的事? 都去笑吧,至少本王再也不会听到了!慕容厉愤愤想着,闭起眼睛,并且真的将弯刀的锋刃贴向了自己的咽喉,刀锋冰冷,不过没关系,只要轻轻一割,从喉头涌出的热血会把它变得很温暖。 一只轻柔的手搭上了慕容厉的手腕,然后又同样轻柔的一拉,可就是这样轻柔的动作都令慕容厉觉得无力阻挡,手中的弯刀被夺去,他愕然睁开眼,就看到了面白如玉的年轻笑容。 “阿大,轻率结束自己性命的话,是无法进入大荒鹿神的神殿的,连灵魂也得不到宽恕呢。”年轻人淡漠的笑着,将弯刀又送回了慕容厉手中。 第080章突围 慕容厉还有些恍惚,茫然的接刀在手,他认出了这年轻人,伏都王慕容暄,按辈分算的话,他应该算是自己的侄子。只是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慕容厉几乎根本没有印象,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在大喊着发起冲锋的时候,有没有带上慕容暄一起。 慕容暄的目光已经转到了战场上,淡漠的笑意却没有变化,好像根本不在乎这兵败如山倒的颓势:“阿大,你可是族中第一的勇士,高强如你,竟然也兴起了轻生之念?” 阿大,是鲜卑族称呼自己父亲的叫法,几百年延续下来,渐渐演变成对近亲叔伯长辈的敬称,慕容暄这么喊自己,却也是透着亲热,慕容厉定了定神,顺着他的目光往战场望去。 傅颜的旗号已经在战场上显现,一彪勇悍的骑兵在晋军的重围中往来奔突,勇不可当,显然是傅颜带着所部的两千生力军在情势不利的时候加入了战团,这是义无反顾的奋战驰援,想到自己对傅颜先前的种种不善之举,慕容厉便觉得脸上发烧。 “我和傅将军不是来了么?南人困不住我们的。阿大,我们一起冲出去,战争只是刚刚开始,不是吗?”慕容暄的语气很轻松,慕容厉这才赫然发现一支人数不多的燕国骑兵部队在身遭四周围成了一个小圈,簇拥着自己和慕容暄缓缓向外移动,一旦有晋国士兵迎上,就像撞上了铜墙铁壁,很快就被斩杀当场。而这支骑兵部队竟保持着奇怪的安静,即便是挥刀劈斩时也是默不作声,没有杀伐之士惯有的呼喝嘶喊之声,更奇怪的是,接战频频,在这个小圈外已经倒下了不下数百名晋国士兵,然而这支骑兵部队却连一个伤亡都没有,这太不正常了。 总之是杀敌的利器,慕容厉感到奇怪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杀出重围有望,顿时也令他精神一振。 “暄儿,阿叔差点做了蠢事,真是谢谢你!”慕容厉在马上端直了身形,“我们冲出去,告诉傅将军,就照他说的,从北面突围,去高平,在那里固守堵截南人。他是对的,我错!” 慕容暄的笑容更深了,不愧是草原上的黑死神,尽管铸下大错,然这份知错认错的气度却也不失大将之风,于是他点点头:“那就先和傅将军所部会合,把阿大的决定亲口告诉他。” 就在此时,又是一群骁勇的晋国赤甲武卒杀上,却在转瞬间被遮围于前的骑兵砍倒,一个中刀未死的武卒发了声喊,支撑着伤体站起,反纵而上,将手中的长矛戳进了一个骑兵的肚腹。 很壮烈,从战士的角度,这个南人士兵做的很好,似乎并不比鲜卑勇士差呢,慕容厉不无敬意的想着,却很快惊异的看到,被贯穿肚腹的骑兵恍如无觉,转手一刀,剁下了那武卒的头颅,然后从肚腹间不以为意的将长矛拔出。 慕容暄显然注意到了慕容厉骇异惊诧的目光,一夹马肚,在策马奔出前解释道:“这是我的亲兵队,他们是战神给予大燕的恩赐,有战神之灵的惠泽,我们还用担心什么呢?” 战神之灵?慕容厉不明所以,不过看着慕容暄一马当先的杀了出去,他也顾不上再问,而两骑黑马也飞快的紧随其后,一个是黑衣皮甲,另一个却是个嚓玛服色的光头男子,难道真的和神灵有关系? …… 桓大司马立在高冈之上,满意的看着战局的态势,诱敌合围的计划进行的异乎寻常的顺利,东胡人的主力将被晋国的优势兵力合围聚歼,为了这场大战,他动用了骑兵两万,武卒五万,再加上强弓硬弩的连番打击,对方的两万铁骑恐怕最多只能有两成人幸存,还将是伤痕累累,疲弱不堪的败军,此一战大成,北伐大军就能推过黄河,直抵燕国邺都。这样的战绩要比象征意义远高于实际意义的克复洛阳要有用得多。 战局已定,所以桓大司马注意到那稀少的燕国援军杀入重围之后,根本就没有在意,这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的支援,很快就会湮没在晋国雄师的巨大人潮之中。 激战了有两个时辰了,土黄色的鲜卑军阵越来越少,也许很快就会有斩获敌首或生擒主将的捷报传来,几个参军谋士正指着战场悄声细语,而桓大司马却也不自禁的露出了笑意,这是这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刚毅面庞上很少见的表情。 作为贴身的近卫剑客,韩离立刻就发现了桓大司马的微笑神情,这说明,北伐大计中最为重要的一战已然没有悬念了。 “中军大纛早就断了,却是看不出主将所在,也不知是不是被我大晋儿郎斩了。”伏滔叽叽咕咕地说道。 “无论那下邳王死没死,这般战局,总也是定数,看他有甚用。”说话的是个年轻的文士,姓袁名宏,素有才名,是东汉望族袁氏的后裔,此时担任着大司马幕府的记室。 只有郗超皱着眉头,眼神一直跟随着激战垓心正缓缓向北移动的土黄色小圈,而更多的土黄色人流正在向那小圈聚拢,眼看着这骑兵组成的小圈越来越大。 “景兴,怎么了?”一众谋士中,桓大司马最为器重郗超,所以他的皱眉神情落在了桓大司马眼中。 “那里,正是前番中军大纛的断折之处。”郗超向前一指,“这说明,那里正是东胡主将所在,你看那里现在越突越前,偌大的军阵竟是困之不住,很多东胡人也都在向那里靠拢,照这样下去,不消多时,那里必是突围而出了!” “跑不了!”桓大司马镇定的一挥手,“传令,全军锁住此东胡军阵,勿使一人走漏!” 军校在高冈上挥舞令旗,战鼓声咚咚大作,得到指令的武卒方阵开始向土黄色的小圈进逼过去。 可是那土黄色的小圈移动的更快了,这表明燕国主将也加快了突围的步伐,并且卓有成效,沿途晋国武卒的红色方阵竟很快被侵蚀了一大块,这一番运动,大部鏖战的战场上压力陡轻,竟已经逃出去了不少燕国散骑。 “怪哉!如此败势之下还有这等绝战之力?”这下连其他几个谋士也变得面色凝重起来,桓大司马虽然依旧是威严刚肃的模样,但死死盯着那突围小圈的眼神显示他的心中也无复刚才的轻松。 “不好,东胡主将要脱出而逃了!”土黄色的小圈裹着烟尘,竟真的突出到了战阵之外,大批的鲜卑骑兵也跟着冲出,飞快的向北面奔逃开去。 “步卒赶不上骑兵的脚程,而本部骑军脚力已疲,只怕也是追之不及。”看着燕国残部突围成功,郗超叹了一声。 “他们比我们更累,只管紧追不舍!”桓大司马的令谕通过军校的旗示传达给了战场上的各部军士,声势浩大的追击战开始了。 郗超冷静的观察了一番,又说道:“看这方向,是北上高平,高平地接三晋,凭依太行,正是咽喉要道,东胡人是要退到那里固城据守了。” 桓大司马嗯了一声,他也看出了燕国军队的动向,事实上,他原本就是担心燕军据高平而守,所以用诱敌之计引燕军主力黄墟决战,所幸一切顺利,立功心切的慕容厉完全上了当,可谁曾想进行到最后的时节,竟使燕军突围了出去,并且还是前往高平之境的策略。要打一场攻坚战了,桓大司马很有些无奈,除非能够追上溃败的燕军大部。 看到燕军逃退的方向,韩离忽然心中一动,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 他来过这一带,那是年前奉大司马号令的差使。彼时公府三大剑客兵分三路,各有使命在身。残目鬼枭一路,领汲血天鹰、破军豪鹫、索命飞鸦和掠室捷燕共五人,前往南越之地,暗结南越各部首领;媚羽孤雁一路,领涉云迅鵟、啄峰铁鹤、锐蹼邪鹜、袭水江鹚五人却是前往韶岭殷氏一族的家庄,殷氏暗通胡狄,对北伐颇有阻挠,偏在朝中极有影响,大司马乃命五大剑客前往疏通,若能安于大计便罢,否则五大剑客立时出手,尽诛殷氏满门,只推到流寇山贼头上。也正是这一路起了波折,五大剑客还未赶到殷家庄,便误入血泉月灵鬼界,只媚羽孤雁被甘斐救了出来,其余四大剑客皆死于非命。这是阴暗见不得光的事,所以莫羽媚对甘斐也一直隐而不宣,后来时日紧迫,桓大司马只能不顾殷氏一族的掣肘,毅然发动了北伐,好在现在还没有什么殷氏的不利动向传来。 第三路,就是韩离自己带着夺魂彩雉和遁影灵雀来这中原之地,踏勘地势,暗察通络,更是和在中原长期活动的侠义道取得了联系,只待大司马大军到时,一并响应。 这三路使命无一不是和北伐大计息息相关,更可见桓大司马的深谋远虑。而桓大司马很快也想到了这一点。 “螭,你踏勘时可来过此处?” “禀大人,韩离不仅来过此地,而且也知道一条偏僻山道,从那里横穿而过,恰可卡住东胡逃敌之路。”韩离心中一动的原因正在于此,不过他也补充道,“只是那山道太过狭窄,路艰难行,却是不利大军行进。”他知道桓大司马一定想派出军队暗伏于彼,很可惜,这行不通。 大司马眉头微微一皱,不过韩离立即给了建言:“阻其大军,未必能够。然突施暗袭,斩其敌首,却也不是不可能。” “你是说……” “虽是路僻难行,于我等却无大碍,韩离愿领诸位同属,施展轻功疾速赶去,待发现东胡主将时,突然杀出,一击身退,必无差池。东胡但失主将,纵据高平而守,也必军心惶惶!” 大司马眼睛一亮:“善!就再斩一个胡虏王族,谅这慕容厉岂足当吾幕下剑士一击,便是这般!螭、貉、孤雁,你们带着众剑士都去,我身边暂不为虑,务求一击必成!” 韩离、伊貉、莫羽媚还有其他所有的剑客都是负手一躬:“诺!” 临行前,韩离想了一想,又向大司马一躬:“大人,还有一事好教大人得知。” “说来。” “敌军若退至高平,亦有可乘之机。韩离昔时联络的一众义士,便在高平城中,若桓公大军到时,可为内应。” …… 竟真的脱逃出来了?慕容厉极为兴奋,座下的黑马飞快的撒开四蹄,身边不时有逃出生天的骑兵军士经过,虽然败了,但还没到溃散的份上,简直是不幸中的大幸。 慕容厉不知道是怎么杀出来的,他只记得跟着那些号称是战神恩赐的伏都王亲兵前行,不知不觉就透出了重围,现在,那些亲兵在伏都王的率领下担负起殿后的重任。真不可思议,不会被杀死的战士,这简直就是战场上所向无敌的力量,可惜的是人数未免太少,不过区区百人,若有此辈五千众,那么整个天下就将是大燕国慕容一族的了,何至于连年征战纠缠? 途中还遇到了厮杀的浑身是血的右卫将军傅颜,两下里通了声气,傅颜带着前部军士已经赶往高平打前站去了。 慕容厉决定安全抵达高平后,要好好犒赏这支队伍,太意外了,谁知道竟是根本没有在意过的王侄慕容暄在最终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且看他的刀法,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差,慕容厉记得慕容暄当先杀出,那把晶亮的银刀不知饮哸了多少晋国武卒的鲜血,可他的一身白袍银甲却还洁净的令人晃眼。莫非是我慕容一族的又一位奇才诞生了?慕容厉觉得自己应该为此而高兴,可想到如果慕容暄最终可能取代自己,成为大燕国的新生名将,却又多少有些酸酸的意味。 我必须振作,败而不馁,大有再胜之机,况且逃出来的燕国军士比预料中要多的多,如果再加上散骑脱出的部队,总也有近万人,仍然是一支不可小视的力量。 于是,慕容厉扯下黑色的披风,让身后的残部把黑色披风高高悬挂在旗杆上,这是名贵的黑貂皮制成的披风,这样的宣示说明了他的身份,也正好起到了大纛旌帜的作用,这就是在告诉那些鲜卑的勇士们,他们的主将还在,他没有被打倒,黑死神还在这里! 这柄黑貂皮披风的大纛通传了同袍的全军,全军士气为之一振的时候,却也无疑通知了敌人。 九位身手卓绝的公府剑客就这样认出了他,认出了他们将要施以斩首一击的目标。 第081章仇人 崎岖难行的狭僻山道对于身手卓绝的九位剑客来说并不是难以逾越的天堑,以高明的轻身功夫配上迅疾如电的武学身法,使他们提前赶到了山隘之口,并且还有余裕从容的潜伏下来,只等正主儿的出现。 狼狈的奔逃骑兵显然不可能是燕国的主将,褐黄色的皮甲上总是血迹斑斑,而惊魂未定的面庞上也总带着劫后余生的迷茫,座下的战马没命价奋蹄疾奔,转眼间,便只留下一阵蹄声橐橐。 在这之间,莫羽媚还看到一彪雄骑在一个将领的带领下,呼喊着飞驰而过,声势倒是不小,尽管莫羽媚并不知道这是右卫将军傅颜率领的前往高平的先锋骁骑,可她也可以肯定,此人绝不是主将慕容厉,东胡的王族绝不会穿戴如此寻常的甲胄,而那人的坐骑也并不显得特别雄骏,这不符合鲜卑人对于等级观念的标示,因此,莫羽媚按下剑柄,依旧沉静的等待。 直到那黑貂皮悬挂的大纛出现在莫羽媚的视线里,事实上,比这黑貂皮大纛更引人注目的,是大纛之前安坐于黑色骏马上的雄壮身影。只要看到那人身上披挂的迥别于大多数燕国骑士的玄黑色铁甲,就可以发现他的身份与众不同。 更何况,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莫羽媚就惊异的发现,她记起了这张脸。 几乎已然渺淡得不可捉摸的久远记忆,现在却一幕幕的重新浮现在眼前。莫羽媚首先想到的,就是头颅……曾属于她的,那第一个男人的头颅,被穿刺在冰冷的弯刀刀尖之上。 她的第一个男人,丁零族哈斯部落的首领,拥有着初升朝阳般的俊朗,拥有着蔚蓝天空般的胸怀,也拥有着媲美草原战神阿希姆的力量,他是敕勒草原上的传奇,他有一个相似于战神的勇武之名——霍斯姆,他作为哈斯部春神之典选出的首领,得以拥有了整个部落最美丽,也是所有族人中最美丽的草原之花——莫丽格叶娜,并且在他二十六岁的时候,就一统了敕勒草原最南边的三大部落,使原本实力平平的哈斯部落变得无比强盛。 部落的壮大,成为了鲜卑人征战首当其冲的目标,在那一天,霍斯姆真正迎娶莫丽格叶娜的那一天,鲜卑的铁骑用最迅猛的突然袭击扫荡了哈斯部落……勇敢的霍斯姆战死了,在他格杀了不下一百名敌人之后,被对方的主将一刀枭去了头颅,并且,还把他的头颅穿在了自己的弯刀之上。 就是这个人,莫羽媚立刻想起了那一天的情形,就是他,骑在最当先的黑马上,耀武扬威的挥动着兵刃上的头颅,带领着逞凶施虐的骑兵大队,呼啸着在自己的眼睛底下飞马奔过。 这些过往,莫羽媚曾对甘斐说过,但并没有说其中的许多细节,其中就包括了她其实是记得那个杀死她男人的仇敌的。 慕容厉,草原上的黑死神,我的仇人,慈惠的春之女神在多年之后,终于把你送到了我的面前。当发现这个仇人竟也是现在燕国军队的主将之后,莫羽媚的心中用一种近乎咏叹的方式感慨道。她又是激动,又是欢喜,按着剑柄的手甚至有种抑制不住的颤抖。尽管我现在有了新的心上人,然而并不代表我就忘却了对我第一个男人的深情,霍斯阿卡(按:阿卡是丁零族对爱人的昵称),神祇一定是听到了我的呼唤,莫丽格叶娜要为你报仇了! 当韩离一声轻呼,用短促的语调下令:“杀!”的时候,莫羽媚是第一个跃起的,她的长剑同时出鞘,剑身晃出一道炫亮的光影,直取慕容厉的咽喉。 …… 动作迅疾的身影从山隘口的巨石后飞跃而出,慕容厉座下的黑马首先有了反应,咴溜溜一声嘶鸣,前足高高抬起,陡然倒把慕容厉提高了一个身位。当然,慕容厉的反应亦是极为迅速,剑影的晶光只是在眼前一掠,他便已经抽刀在手,并且弯刀还直接迎上了如疾电惊雷一般的剑锋。 不过他很快发现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同时向自己发起攻击的竟有好几个人,而且每个人的剑术都很凌厉不俗,他只能堪堪接住第一击,而接踵而至的后续攻击便令他有些应接不暇了。 莫羽媚固然是第一个飞跃而出的,但是另外几位剑客的速度也不慢,矫若游龙的身形几乎同时到达,而在这个时间,恰是慕容厉的弯刀和莫羽媚的长剑刚刚交击一处的时候,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汲血天鹰超节豪的弧月弯剑与破军豪鹫翟翳的突刃青鈍立刻接上,一左一右分击慕容厉胁下,驭雷惊隼韩离和残目鬼枭伊貉的剑锋几乎是擦着莫羽媚的身形疾刺而至,剑气四溢,而莫羽媚也不依不饶的再次奋击而上。 天下间绝无一人能应对这般的攻击,尤其正面的滔天剑势,这可是大司马府三大剑客的联袂出招,慕容厉纵不知刺客是什么人,却也感受到这拂面之威,他见机得快,急忙从马镫里抽出双足,顾不得再用弯刀格挡,而是向后一仰,坠落马背。刺斜里两剑并未收势,就手一带,那匹雄骏的黑马又是一声嘶鸣,中剑跪倒。 慕容厉在地上翻了几翻,既是为了消解坠落之力,也是为了拉开与刺客的距离,这一番虽然显得有些狼狈,但却行之有效,致命而强悍的剑招尽数落了空,只留下那无辜的黑色坐骑挡了灾。 直到这个时候,慕容厉身后的军士才做出反应,几十名军士齐发声喊,鼓噪着围了上来。慕容厉止住翻滚,好容易站起身来,兀自还有些惊魂未定,又有些军士立时赶来,下马拔刀,护卫两边,就听到有鲜卑语在大喊:“敌袭!保护王爷!” 还没分清楚状况吗?这不是敌军来袭,这是来行刺本王的。慕容厉看的很清楚,来者人数不多,绝不可能是晋国步卒的伏兵大队,只是对于这些刺客如此高明的剑术,他还是颇为心惊的,好在最危险的先手一击已被自己躲过,而身边最少还有一百多名骑兵,至于败退下来的燕军主力数千人也就在离自己数百步开外,听见喊话自然来救,可以说,现在自己是安全的。 还没等慕容厉调匀呼吸,定神细看,猛然间就觉得耳旁风动,不知从哪里又跃出几个人影来,当头一人欺身近前,已经和两旁的护卫杀在一处,刀剑交击之声不绝于耳。趁着这接战的当口,又两个纤细窈窕的人影像是灵巧的飞燕,趋动间早避开混战的阵形,竟是直至慕容厉面前。 慕容厉大怒,当真以为我这被誉为族中第一高手的刀术是任人宰割的么?弯刀恶狠狠劈砍而出,卷起一股劲流,倒是不可小觑,两个翩若惊鸿的轻盈身影为之一窒,来势一触即收,饶是如此,两人也感觉到慕容厉弯刀上的雄浑功力,不由清叱一声,止步分立两边,再不贸然轻动,而是凝身待发的姿势。 从来者的清叱之声,慕容厉听出来是两个女子,不由又心下火起,不管是什么来头的女人,本王也绝没有败在女人手里的道理。定睛一看,左边的女子身材修长,用袍袖遮住了自己的大半爿脸,露出的一只杏眸倒是炯炯有神;右边的女子则体形娇小,虽然表情冷肃,然而相貌倒颇为娇美,典型江南女子的模样,一柄长剑斜指而出,剑尖正对着自己。 见敌人是两个美人儿,慕容厉顿时哈哈大笑:“女人,侍奉男人可以,用剑却不在行,对上本王,可惜了你们花容月貌的脑袋。”他故意用汉话喊出,就是像借此激怒这两名女子,寻其之隙。 话犹未了,慕容厉心里却又是一凛,这是危机来袭的前兆,也是他作为刀术高手的预感。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回头看了一下,就见到地面一道土痕正悄无声息的掩至近前,堪堪将及脚下。只这一疏神,对阵的两名女子立即行动,左侧女子袍袖一挥,五指缝隙间却突的伸出四柄锐利的刀尖,径取慕容厉喉头,右侧女子则跃身轻巧的一掠,手中长剑笼罩了慕容厉的头顶天灵。与此同时,那道土痕遽然迸裂,土屑横飞,内中裹着一个矮小的黑衣身形,两把蓝湛湛的短剑亦是狠准的刺向慕容厉后心之处。 慕容厉于间不容发之际显示了鲜卑王族第一高手的能为,不退不避,不闪不格,而是鼓足劲力,弯刀划了一个气劲雄浑的半圆,正将自己遇袭之处尽护于内,三处攻击几乎同时击至,却在撞上了刀劲蕴成的弧形半圆后,又同时被震退一步。 这是夺魂彩雉韩霓、掠室捷燕卓秋依和遁影灵雀况飞雄三人的联手进击,他们三个以剑术诡谲,身法灵动著称,雄力却非所长,然一招之内竟反被慕容厉刀劲阻住,却也是前所未有之事,单看这份能为,似乎就不在残目鬼枭或媚羽孤雁之下。 慕容厉嘴角一牵,泛起一个冷冷的笑:“厉害!有你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避开这三招连击耗费了他多少功力。 然而突兀而至的又一招猛击令他的夸赞戛然而止,这还是一个女人发出的招式,那是和鲜卑勇士们裹在一起鏖战的行伍中如同电闪雷鸣般的攻势,在其他的刺客挡住了军士的缠斗之后,是这个棕色长发的美艳女子再次发起的杀招。 本王还很少会有这么多美女关注的呢,在杀招陡至的时候,慕容厉不无自嘲的这样想到,而剑锋凌厉的杀气吹得他胡须向后一缩。 习武的天性使他只来得及将头向后一闪,然后,就是像一头母豹子一样悍勇的女人连绵不绝的攻势,那个棕发女人一边发疯的追砍着,一边嘴里恨恨有声,仿佛自己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慕容厉已经想不起来那个在敕勒草原上斩杀的第一个部落酋长了,所以他也无从知晓莫羽媚的恨意由来,与滔天的仇恨相符的,便是这凶猛的剑招了。即便是自己神完气足时,慕容厉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去接下这一招。 太快太狠太毒,这一招使慕容厉的第一反应便是暂避其锋,他向后一让。然而,自这一让之后,他就此陷入招招受制的局面,媚羽孤雁,大司马府前三位的顶级剑客,一招得势便如江水滔滔不绝,这其后的剑势便是占尽先机之利。 莫羽媚的剑尖挑起玄色铁甲的碎屑,仿佛黑色的暗星点点飞烁,慕容厉节节后退,在女人手下如此狼狈,这是他有生来的第一遭。更雪上加霜的是,韩霓、卓秋依和况飞雄看出便宜处来,随着莫羽媚的剑势,他们也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击,甚至与一众护卫激战的索命飞鸦尹靖,也不甘寂寞的抽冷子给了慕容厉一击。他们或许不知道莫羽媚愤懑的来源,但他们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乘之机。 慕容厉终于避无可避,在莫羽媚的剑尖即将划过他脖项的一刹那,他心中涌起一个念头:“本王竟死于女人之手!” 冰冷的剑锋无可阻挡的挥来,慕容厉暗叹一声,不自禁的闭上了双眼,接着,便听到回音悠远的一声“珰~~~~~~” 慕容厉睁开眼,他看到一个黑衣褐甲的年轻男子用一柄奇怪的兵刃挡住了棕发女人的长剑,那是两刃开叉,却又带着锯齿之锋的武器,粗看上去,倒像是短柄的三尖两刃锯齿鬼头刀的样式。 莫羽媚狠力的想将长剑在递进一步,然而那年轻男子嘿嘿的冷笑声却阻止了她进一步的动作,如同铁壁,再难寸进,这是莫羽媚最直接的感受。 慕容厉却没来由的一舒心,没错,这是伏都王慕容暄身边的年轻男子,他的到来说明伏都王慕容暄也一定到了,只要想起慕容暄手下号称战神恩赐的士兵们,那么一切难题都不会给自己造成困惑。 所以很快,慕容暄的朗笑声就已在慕容厉耳边回响:“哈哈哈哈,如此美丽的女子却拥有如此了得的剑术,这真是让我大出意外了,小王慕容暄,见过姑娘。” 第082章神势 莫羽媚并不喜欢男人太过油头粉面的俊俏模样,男子汉便是男子汉,原该是磊磊拓落,豪气焕发的形象,即便是当年的霍斯姆,纵然俊眉朗目仿佛草原上的旭日晨曦,然而眉眼间的焕然英气仍不失阳刚之美,由是类比而推,她对甘斐的接受也很快,虬髯雄豪,总也是铮铮一条铁汉,所以当她看到一个面如冠玉的俊美少年缓缓按辔前来的时候,便是打心底涌出的一种厌恶之感,尤其这个俊美少年慵懒的笑容还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意味。 区区几十名鲜卑军士的阻拦无法对大司马府的顶级剑客造成多大阻碍,莫羽媚甚至不必顾及这些胡人的小小牵扯,因此她满怀着一腔复仇的怒火,再次向慕容厉发起了攻击,那些鲜卑军士自然交给如惊隼、鬼枭这样的高手去应对,事实上这也没造成什么影响,在莫羽媚冷眼看向慕容暄微笑着到来的时候,韩离一众也轻松的刺倒了那些前来阻拦的鲜卑军士,现在他们都冷目如电,静静凝视着黑压压逼上前来的鲜卑大队。 不是韩离不想速战速决,然而他已然发现突兀而至的那位持着分叉兵刃的年轻男子,纵使未见本领如何,可这从他身上散发而出的幽寒之气就已经可以很清楚的明晰来者的能为。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像……就像阴灵在身边窥伺一般,对于已拥有相当玄灵之力的韩离来说,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故而,他也只是紧握着那柄黑黝黝看似黯而无光的长剑,如同猎隼般锐利的目光扫在来人身上。 慕容暄还是淡淡的笑意,眼神只在莫羽媚面上闪烁,并且在问话没有得到回应之后,还做了一个自嘲的表情:“这位美丽的女剑客,不愿意说话么?” 夺魂彩雉韩霓和掠室捷燕卓秋依一左一右,在不经意间站在了莫羽媚的身边,三位女子冷冷俏立的身形简直是美不胜收的盛景,仿佛明池静水边绰约的垂柳,而即便是迎上她们满含敌意的目光,男人的心中也一样会止不住的突突一跳。 黑衣褐甲的年轻男子在力阻了莫羽媚的一招之后,飞快的退回到慕容暄的白色骏马之前,收起兵刃,毕恭毕敬的一躬身:“殿下。”而慕容厉则稍定了心神,重复骁悍狠厉的表情,手中的晶亮弯刀一横,狠狠哼出一声,口中怒道:“王侄,把她们交给我!”这一番死里逃生,慕容厉在短暂的哀叹之后,立刻显出了勃勃怒意,被女人们逼成了这番捉襟见肘的境地,这可如何了得?只有杀了来者以证己名。 莫羽媚还是没有接话,她死死盯着慕容厉,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动作,她在找寻可乘之隙,务求一击必中,这已经不是原先的伏击刺杀之袭了,而是实实在在的报仇之战,为了她的第一个男人,也是第一个爱人。 慕容暄笑的像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还好整以暇的在白马上向莫羽媚欠了欠身,就连心生恶感的莫羽媚在看到这个动作之后,都不得不承认,作怪归作怪,可这个男人当真是俊美异常,怕不颠倒了多少怀春少女的缕缕情思。 “阿大,被这样的美人儿惦记着,却不也是一种别样的幸福?”慕容暄的言语简直就是调笑。 慕容厉则没有这样怜香惜玉的好心情,气冲冲的道:“幸福个鸟!用她们的脑袋做成我宫室里的装饰,就像是羯赵石季龙做的那样,这或许倒是本王的幸福呢!” 这是鲜卑语的一番对话,旁人听不懂,莫羽媚却一字不差的听在耳中,摆了摆明晃晃的剑尖,同样用鲜卑语冷笑:“谁要谁的脑袋,还不一定呢。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要你脑袋做成的装饰,那只会让我想吐,我只想把你的脑袋切成碎肉,喂我的狗。”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怎么的,莫羽媚就想起了在乾家的那只黄狗,不禁又有些遗憾,设若无食在此,用污言秽语还骂过去,那得多舒畅解气?妈……什么皮的…… 就在这番对话的当口,大批的鲜卑军士好像是得了授意,不声不响的拉开了阵势,蹄声得得,渐渐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与之相对应的,是慕容暄成竹在胸的当前对峙,黑衣玄甲的年轻男子还有一个光头的阴鸷男子就在他的身旁,倒是慕容厉像一头困于樊笼的怒狮,尤其在听到了莫羽媚的说话后,喉底发出低沉的咆哮声,来回踱步,伴随着身体的震幅,手中的弯刀亦是变得越来越亮。 奇袭之策已经不可行,韩离很清楚这一点,慕容厉的刀术武艺出乎意料的强横,兼之身边数以百计的侍卫很快做出了反应,更毋论这个伏都王慕容暄带着大队人马赶到的不利形势。应该是下令退回的时候了,一击不成,飘然身退,素来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剑客本色。然而媚羽孤雁莫羽媚突兀勃然的恨意却令韩离很感到意外,似乎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而更令韩离迟疑的是,这燕国伏都王慕容暄和他身边一众护卫的诡异气焰。 “退!”在鲜卑军士的包围圈形成之前,韩离沉声下令,对方在谈笑间悄然遍布了天罗地网,他也不会闲着,在包围圈合拢之前,他自信还能令所有行刺的剑客全身而退的,当然,他自己要多逗留一会儿,他要看看着伏都王慕容暄究竟是什么路数,而原本此行的目标,刺杀下邳王慕容厉,却已经成为了可有可无的点缀,既然行刺事败,大不了通过大晋军阵堂堂使其授首,没必要再徒耗心力,败军之将,何堪言勇?倒是这慕容暄蕴含着无比的古怪,韩离通过自己的玄灵之气敏锐的感知了这一点,他要再多看一看,确定一下,这种诡异的气焰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 驭雷惊隼一声令下,几大剑客立刻如纸鸢般掠出战团,当真是整齐划一,他们除了高明的剑术,仿如军阵的令行禁止也是更胜江湖之客的原因所在。 瞬时间,九大剑客走了大半,虽然刺杀未能成功,但在这短短时间的交锋中,慕容厉身边的百多护卫尽数被杀,这无疑是大司马府剑客强悍战力的证明。 慕容厉看着刺客要走,便要怒勃勃下令阻拦,慕容暄却微笑摆手示意,这一耽搁,倒让行刺剑客得以从容逸走,慕容厉正感诧异,不过他很快发现战圈中的刺客们并没有走完,还留下了三个人,而且看情形,他们都是刺客中的领头人,便按捺了怒意,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至少,那个美丽的棕发女刺客也没走,自己还有机会让她尝尝鲜卑族第一刀法的滋味。 好像是舞台上的清场,只留下主要的角色继续进行自己的戏份,慕容暄还做了恭送的手势,微笑中又颇有兴味的看向莫羽媚:“你没有走?我已经说过我的名字了,你呢?美丽的剑客?” “为什么不遵令退走?”韩离也在发问,他虽和莫羽媚私交甚笃,可此为公务之举,莫羽媚的留下无异于违令,这可不像公府剑客的行止,况且,还有一人同样违令不遵。 韩离不等莫羽媚应声,又转向另一边,残目鬼枭伊貉刚收起了称手的枭唳剑,抄着手若无其事的盯着慕容暄,韩离自然也少不了清叱:“你又为何不遵令退走?” “因为你也留下来了,两个人一起同进同退总比一个人要简单些,我就留下来看看能帮上什么忙。”伊貉铜面具下传出的声音显然带着一种轻松,在他看来,于千军万马之中脱身而走,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又看了看凝立当先的莫羽媚,“现在是三个人,那不是比两个人还容易?” “我喜欢你们的气势,你们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慕容暄脱口赞道,眼里明显带着激赏,并且毫不避讳对莫羽媚的兴趣,视线直直的落在莫羽媚面上。 莫羽媚握紧长剑,愚蠢的男人,眼看这形象比自己还小了几岁,却也是这一番色迷迷的模样,不过没关系,就当是复仇的添头,杀掉慕容厉的同时,我也不介意再杀一个鲜卑的王族,或许自己要注意的,就是他身边的那个年轻男子。莫羽媚刚才和他交手一招,知道这也是一个硬手,不过以她常年所向披靡的无敌剑术,她也不会真把那年轻男子放在眼里。 韩离已经顾不上追问伊貉和莫羽媚具体的缘由了,他只是想再确认一下,他直视着慕容暄:“你们是什么人?” “刚才不是说了么?大燕国伏都王,慕容暄。”慕容暄指了指自己,又对莫羽媚眨了眨眼。 “我是说……你们究竟是……”韩离问到一半,又很快自省自己问话的无稽,“真是失策,我应该知道,问你们是问不出结果的。让我证实一下吧……” 韩离的话音一落,灼灼目光便盯在慕容暄面上,同时低声宣令:“鬼枭、孤雁!速退!这是军令!” 这话一说,伊貉便知韩离这是认真了,别看韩离平素总是雍容大度的微笑,可当他认真起来的时候,却是不容置喙的说一不二,若逢此时,最好不要我行我素的跟他对着干,伊貉做了个奉遵的姿势,又看莫羽媚还僵在原地,便一扯莫羽媚:“还不快走?” 莫羽媚一震,似乎才从思绪中回转来,再看看韩离严肃的神色,这样的神情很少在韩离面上看到,是该奉令退走了,莫羽媚思忖了一下,决定暂时打消原先的念头。 “你的人头……”莫羽媚的剑尖指了指慕容厉,“……早晚是我的。” “哈哈,何不现在来取?”慕容厉早就抑制不住了,看莫羽媚这一挑,顿时跳了起来,弯刀一扬,卷起一股劲风,猛扑了上来。 不过莫羽媚和伊貉已然向后一纵,退向了山隘中的层层岩石之中,慕容厉的刀势被一柄黑黝黝的长剑接下,刀剑相交之际,慕容厉感到一股雄浑的劲力反噬而上,心中一凛,当下退身消力,蹬蹬退了几步。 韩离卓立原地,长剑横遮于前,身上散出的气势令慕容暄神色郑重起来。 黑衣玄甲的年轻男子此时眼睛一亮。“殿下,属下讨令,会会此人。” “他没那么简单,不可轻忽。阿勒闵,你和战神之军一齐上!”慕容暄短促的交待道,陡然又扬声:“众军掠阵,只本王亲兵杀出!”这是让大部的鲜卑军士不必出手的意思,只看他的亲兵队杀敌,一旁的慕容厉顿时明了,这是要那些战神恩赐的战士出手了,看对方这剑客当真神势非凡,却不知能不能挡住刀枪不入的不死之士。 黑衣玄甲的年轻男子似乎心有不甘,却还是很恭敬了领了慕容暄的令,锯齿开刃的刀锋一闪,呼喝了一声,揉身飞扑而上,和他一起的,则是数十名穿着寻常鲜卑军士服色的士兵,他们都下了马,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好像是手脚不利落的情形,可速度却又快速异常,这番诡异的行动姿势也令慕容厉大感吃惊,忍不住轻噫了一声。 黑气,伴随着那些士兵扑来的身形,韩离早运足了玄灵之力,并且立刻见到了黑气,那个乾家的甘斐所说的,妖魔鬼怪的黑气。那种诡异的气焰得到了证实。 东胡军中果然有妖魔存在!韩离在确定了这一点后,就再不迟疑,再晚些,这层层叠叠的数千人马涌上,无论是人是魔,自己也决计脱身不得。 韩离没有犹豫,身上的雷电之力在转眼间便喷涌而出,他还做不到玄灵之力的收放自如,这一出手,便是毫无保留,天地之间仿佛瞬时暗了一暗,阴霾笼罩天际,接着雷电之威炫亮耀目。 被称作阿勒闵的年轻男子不虞有此变故,急忙回刀一封,生生止住飞扑之势,可雷电之力依旧反震过来,将他噔噔噔震退十数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至于其他的诡异前行的亲兵们则发出如同野兽哀嚎一般的吼声,护住了头脸,慌不择路的退身而逃。 雷电光华闪耀之后,韩离已然不见踪影,只留下全场目瞪口呆的一众鲜卑军士,慕容厉更是一脸震惊,怔立当地。 “此间竟有此等人物?”慕容暄耸然动容,原先淡漠慵懒的笑容荡然无存。 “远古神兽的力量……”慕容暄身后的嚓玛最先恢复了镇定,驱马踱近了慕容暄,小声的提醒,“可以克制战神之灵的远古神兽,竟然出现在这里……”顿了一顿,嚓玛又续道:“刚才这股雷电之威发动的时候,我也感受到了另一个远古神兽的响应。也就是说,在这片战场之上,有两个远古神兽存在。”嚓玛说话时候的神情无比凝重。 第083章固守 百里之外,一片嶙峋岩石堆砌的崎岖山道中,两个褐色衣衫的身影如遭电噬般的停下了脚步,内中一个在一怔之后又立刻跃起,瘦削的身形灵巧异常的在山石上攀援翻蹬,不过刷刷几下,转眼就蹲踞在山石的顶巅,快的就像是掠过山间的风。 他是一个面色淡黄的年轻人,一双眼眸却似蒙着一层淡雾,灰胧胧的没有什么神采,可就在他仰起头,对着半空吸了吸鼻子的时候,眸中淡金色光芒一闪,而后再次变得黯淡。 “没错,号风怒狮,东部尊君,是他的气息,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淡黄面色的年轻人声音非常温润清越。 “不止一个。”山岩下的褐衫身影说道,他的体格雄壮,由于一直低着头,看不清形容面貌,不过从鬓边略显花白的发色,可知已是颇有些年岁的人了,但他说话的声音却浑厚洪亮,显得中气十足。 淡黄面色的年轻人嘴角一抿,这样的笑容使他看起来甚至有些羞涩:“运气好的简直出奇,除了东部尊君,竟然还有西部尊君的气息,司雷疾鹰。两年多的找寻终于有了结果,我们一下子就找到了两位尊君。师父……”年轻人刚说出师父两字,却又立刻改变称呼,用恭顺的语调说道:“……家尊,还请示下,这便径去相寻如何?就在前方百里处,不过两日路程。” 被称为家尊的褐衫身影抬起头,发须上的花白之色似乎并不能准确反映出他的年纪,这是个虬髯虎目的壮士,面上看不出一丝皱纹的影子:“别弄错了前后因果,勉儿。是先出现了西部尊君的气息,然后才引起了那位东部尊君的响应的。并且西部尊君的气息要远为强烈,这说明他是在有意识的运用自己的神力,这位西部尊君似乎在我们到来前,就已经灵醒了。” “就像南部尊君掌火神鸦那样?”淡黄面色的年轻人迅疾无伦的从顶巅飞掠而下,四平八稳的站在了家尊身后,口中的言语没有任何停顿,“这些时日,南部尊君的气息玄感是如此的强盛,我想大师兄他们一定也注意到了。” “那是冲儿他们的事了,他们绝不会对如此强大的应感之象坐视不理的,况且南部尊君现在这样的玄灵能为,焉知不是冲儿他们调教之功?” “家尊的意思,是大师兄他们已经找到了神鸦乾君化人了?”年轻人还是抿着嘴笑道。 家尊没有接话,而是忽然吁出一口长气:“两年多了,两年多未归本院,也不知冲儿他们究竟如何,这两年我们错过太多的事情了,这次的找寻之任一旦完成,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我们是错过很多,不过至少没有错过乾君化人,功成之日就在眼前,家尊,我们这就去那里?早寻着了,早回家!” “如果我没记错,百里开外,那里不正是两国交战的战场么?”家尊望向远方,神情若有所思。 “人间的军阵杀伐,我想不会对我们造成太大的阻碍。”年轻人的表情很淡然从容。 雄壮的家尊却又跟了一句:“还有一种气息,也在那里,你没有发现?” 年轻人灰暗的眼眸金光一闪,摸了摸鼻子,悠然地说道:“是的,我发现了。不属于人类的阴灵气息,邪魔的气息,这也不是阻碍,是邪魔的话,正好斩除之,同道不是都叫我们斩魔士么?” …… 离开的时候,韩离觉得有一阵恍惚。全身喷涌而出的雷电之威很好的做了掩护,再配以自己绝妙的挥剑一击,这一击足以使自己从容而退。但是,在这一瞬间,心里忽然没来由的猛烈跳动了一下,好像是一个久已熟稔的故交至好在哪里默默注视着自己一般,可是,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 可以确定那个伏都王的亲兵们有古怪,然而现在韩离的思绪却根本不在这些鬼灵精怪身上,他反复捉摸,那种心头一跳,继而暖意昂然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更令他吃惊的是,在心头猛烈一跳的时候,似乎还有一些朦幻的景象映入眼帘。 一只猛兽的眼睛,带着威严,带着默契,静静凝视着自己,看那猛兽遍体黄毛,好像……好像一头雄狮。 韩离是如此的神游物外,以至于跟随着他撤离的一众剑客都有些诧异,不过他们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小心翼翼的跟从在侧。 韩霓轻声问莫羽媚:“孤雁姐姐,你们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哥哥怎么现在这般神情?”她是在关心义兄韩离,又不好亲口去问,便只能问和他一齐留下的莫羽媚了。 然而莫羽媚自己的激愤心情兀自没有平息,脑中只想着怎么手刃那仇人慕容厉,根本没有听见韩霓的问话。 “这都是怎么了?”韩霓有些莫名其妙,跟自己一向交好的孤雁姐姐不说话,那就只有问另一个在场之人了。可还没等韩霓转头看向残目鬼枭伊貉,韩离却突然说话了。 “速回桓大人行辕,行刺未成,当火速发兵进逼高平郡,而东胡人军中……”韩离手又下意识的摸在了脖项间的珍珠项链上,“……可能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存在。” 奇怪的东西,我知道那是什么……伊貉注视着韩离的背影,他想起的,却是离开前的回头一瞥,那弥天盖地的雷电之威,令人悚然心惊,无论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却又如何能阻挡你呢?驭雷惊隼。 …… 高平,古称长平,正是那秦赵长平之战的旧址所在,如今兵戈四起,群雄纷争,仿佛又回到了那战乱频仍的年代,黑黢黢一圈并不高大却异常坚固的城墙就横亘在眼前。 败退的燕国军队很快进据了高平城,据城四方,形成了互为犄角的防线,与之对应的,是晋国十万大军紧随其后的黑压压逼了过来,鼓号喧天,旌旗如林,并且落营下寨,连接百里,与高平防线两相对峙。 燕人善战,桓大司马对此深有感触,区区三千兵马就在洛阳城下令自己大吃苦头,而眼下虽有伏击大胜,可仍然有近万人的军队退守到了这里,桓大司马持重为上,暂不轻易发起攻势,只是四面八方把高平城围得铁桶也似,寻机破城歼敌。 傅颜立在城头,看着望之不尽的晋国大军,视线所及之处,仿如乌云卷起了半天阴霾,当真是军威雄壮,不由眉头一皱,他是百战宿将,行事绝不拖泥带水,不过大半天的时间,已然安排好了一应防务,而给下去的命令则是:“固守待援,轻出者斩。” 当傅颜马不停蹄的奔进主将行辕的时候,却发现主将慕容厉裾坐于胡床,他们是将高平城中最大富户的宅邸当了主将行辕,而原先充作大纛的黑色貂皮披风凌乱的扔在桌案上,慕容厉木瞪瞪盯着貂皮披风,愣怔不语,伏都王慕容暄则淡笑着垂手立在一旁。 傅颜就是来禀报军务的,顾不得慕容厉神思不属,草草行了个军礼,便火急火燎的将军情备细尽数道出。 慕容厉双目略带迷茫的听傅颜禀报完,却未置可否,倒是一旁的慕容暄赞许道:“傅将军谋划甚当,防线军务便尽交由傅将军操持。小王这里自然遣人往邺都搬求援军。” 军中品阶严明,虽然慕容暄亦是王族,并且在突围之战中出乎意料的神勇,可他毕竟不是手持印信符节的主将,傅颜需要的是慕容厉的首肯,所以他还是急冲冲的看向慕容厉。 慕容厉感觉到了傅颜急迫的眼神,遽然一醒,摆了摆手道:“军阵防务便是傅将军做主,就这般,你连日操劳,便下去歇一会罢!” 傅颜一怔,见慕容厉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终是没有多话,用鲜卑的礼节欠了欠身,带得身上甲胄铿铿作响,又看了慕容暄一眼,才转身退出。 败师挫志,下邳王战心已馁,大军危矣!傅颜心中想到,不过也觉得奇怪,记得刚脱出重围的时候,虽然形势不利,可慕容厉仍然是一副雄心勃勃的架势,怎么此际进了城,情势安定下来了,倒露出了这般神态? 行辕里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傅颜离开的战靴踏地之声渐渐远去,而当终至不闻时,慕容厉才像刚反应过来一样,霍然转头望向慕容暄。 “阿大,我在。”慕容暄立刻一躬身,礼貌的笑着,好像知道慕容厉是要问他什么事。 “都退下!”这句话自然不是对慕容暄说的,在慕容厉的一声命令后,拱卫行辕的卫兵们很顺从的退了下去,显然,两位王爷有私密之事商议。 慕容厉此刻的目光已经从一片迷蒙变得凌厉起来,这样的眼神倒令慕容暄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他还是不露声色的淡笑着,等着慕容厉率先发问。 “让你的亲兵,你的那些战神的恩赐,那些战神的惠泽,进来!”慕容厉的语气充满了一种怒意。 “他们?阿大是让他们全部都进来?这里恐怕站不下,要不喊其中一个来?”慕容暄轻柔而恭敬的笑着说道。 “如果他们都是一样的话,一个和一群没什么区别,那就喊一个来,让本王好好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说到最后,慕容厉的声调不自然的低了低。 而慕容暄笑着将一根手指竖在了嘴唇上,好像是噤声的手势,可是一股轻微的声响却从他手指和嘴唇间的缝隙中诡异的传出,不仔细辨听的话,几乎会认为是自己的耳鸣。 慕容厉皱起了眉头,这个古怪的声音还未停止,行辕的屋门便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形信步走入,并且在进来后立刻反手带上房门。这个高大身形穿戴着燕国军士最普通的皮甲军衣,双目黯无光泽,木然空洞的平视前方,即便是在向慕容厉躬身行礼时,灰枯的眼球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转动,没错,这正是慕容暄身边的亲兵。 “说话!”慕容厉直视着那亲兵,却发现对方的视线根本没有和自己对上。 “阿大要他说什么?”慕容暄插了一句。 “身世,歌谣,粗话……或者随便他娘的什么只要是人就能说的话!”慕容厉的情绪已经很激动了。 “阿大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本王是什么意思!”慕容厉发怒的时候,油然散发出一种嚣荡的气势,毕竟是鲜卑王族的第一高手,这样的气势使那昂立不语的亲兵也像受到了感应一般,将头转向了慕容厉的正面,身体又挺了挺。 慕容暄收敛起笑容,长长叹了一声,手指对那亲兵一点,猛然间,那亲兵张开嘴,一阵类似于猛兽扑食前的咆哮声从他口中传出,尽管发出这样的声音,可那亲兵只是将嘴越张越大,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即便真是一头猛兽立在眼前,慕容厉此刻也没有丝毫退缩之意,行军打仗或许还有待战绩证明,可他的绝伦勇力却是实实在在的尽人皆知,所以他迎了上去,在那亲兵咆哮嘶吼声中,嗤拉一下撕开了亲兵的衣甲。 亲兵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兀自发着叫声,褐黄色的衣甲掉落,露出了精赤的上身,肌肉虬结,胸口还有着厚厚的绒毛,和大多数的鲜卑勇士并没什么不同。 慕容暄沉默,他静静看着慕容厉继续进行下去。 慕容厉瞪视这亲兵的上身半晌,忽然低吼一声,一道银光一闪,长长的弯刀不知何时握在手中,并且迅疾无比的砍向了那亲兵的肚腹。 第084章不死军 没有利刃破腹的血水飞溅,没有肠断肚穿的凄惨悲号,同时,原本那一直持续的咆哮声也戛然而止,那亲兵越张越大已然形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巨口正快速的回拢闭上,灰暗的眼球终于对上了慕容厉的目光。 就像是死人有了知觉,而后死死的盯着你一样,慕容厉忽然有了这种感觉,不过他并不在乎。笑话,本王是黑死神,又怎么会惧怕死人?慕容厉注意的是对方刚才被弯刀劈过的肚腹。 肚腹上只是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依稀可以看到一些血红黏稠的物事在创口内蠕动,但却没有一星半点的血水溢出,相反,被划开的肚腹肌体正像是有意识一般主动的重新连结起来,就在慕容厉的眼皮子底下,渐渐愈合。 不过,那亲兵的喉底此刻再次发出一阵低沉的嗬嗬之音,留神创口复愈的慕容厉并没有发现,两根尖利的獠牙从那亲兵的下唇处伸出,而那灰暗的眼球也现出一丝猩红色。 慕容暄上前一步,一手按在那亲兵的头顶处,亲兵低吼之声立止,眼眸中的猩红色消弭无存,而那尖利的獠牙也迅速的飞缩而回,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所以慕容厉再复抬起头来之时,并没有看到这种异象。 “阿大,你弄痛他了。”慕容暄收回手,轻描淡写地说道,“虽然他们是战神之灵的惠泽,拥有着不死之身,可阿大你毕竟是族中的第一勇士,你的弯刀会令他们觉得疼痛,似乎不应该这样对待战神的恩赐之士。” “不死之身?”慕容厉此刻的表情不像刚才怒意勃然,却带着一种沉重,他随手将弯刀一扔,正落在桌案上的貂皮披风上,发出当啷一声,他却转过身,面对着慕容暄:“暄儿,告诉阿叔,他们究竟是什么?不要以为我没有看到……” “看到什么?”慕容暄愕然。 慕容厉长叹了一声,他倒底没有把那时所见的那一幕说出来。是那个晋国的刺客剑士退走的那一刻,平地而起的九天风雷之威已然令人瞠目惊舌,而那些围杀而上的亲兵队们捂着脸飞退,由于雷电之力的反噬,慕容厉骇然发现,在一刹那,是怎样形体可怖的怪物们在电光中显现,而在下一瞬间,这些怪物们又恢复了亲兵的模样,狼狈不堪的退身落地。这不是在那一刻自己见到的全部,然而这些怪物却令他感到恶心和愤怒。 什么战神恩赐,什么战神之灵,这和神灵没有关系!这些都是姆噶伽!姆噶伽在鲜卑语中的意思则是古老传说中的食人魔鬼。说实话,慕容厉不在乎这些怪物是不是吃人,他在乎的是,堂堂鲜卑大燕国,受鹿神庇佑的善战之邦,什么时候轮到姆噶伽来相助了?这才是对神灵的亵渎,决不能容忍! 所以在沉思了许久之后,他要亲手验证,而在现在验证了以后,便需要慕容暄给他解释了,别再拿什么战神之灵来糊弄我!我要知道他们究竟是从何而来,并且是怎么甘心受一个久居宫闱的新晋王族的驱使的。 “阿大,那你认为他们是什么?”慕容暄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慕容厉的目光扫在那亲兵木无表情的脸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他们的对话:“他们是姆噶伽,生长于黑暗之中和死灵之冢的姆噶伽,他们变化成人类的身体,蛊惑人类的心智,最终却是为了消灭人类。” 慕容暄的笑声打断了慕容厉:“阿大,这只是你的臆想,他们是战神赐予我们的恩物,受族中最神圣的咒语驱使,并且没有世间最不可测的人心,他们绝对服从,只知道在面对我们的敌人时带来死亡和杀戮,你被称作黑死神,我以为你应该很喜欢这些战士的,这些伴随着死亡的无敌战士。” “死神的真谛在于支配死亡,而不是被死亡支配。可这些凶物,他们本不该出现在世间,尤其是不该出现在我们大燕国勇士的身边。现在告诉阿叔,他们是怎么出现在你身边的?是那个嚓玛吗?我见到那个光头的男人了。” 慕容暄的笑容维持了很长时间,他的回答却指向了另一个方向:“比起这个,阿大,请恕我直言,你更应该关心现在的战局,十万南军围困四下,我军数不盈万,粮草也不丰足,面对着兵强马壮的南人大军,我们却该如何脱困?你大可不必对我的百多亲兵感到忧心忡忡。我说过了,他们是拥有战神之灵的不死战士,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也许在他们强大的战力为你效命之后,你会改变对他们的印象,事实上你也见识过了,没有他们,在黄墟,你也许很难突围而出。而在这里的危局,恐怕最终起到决定作用的,也仍将是他们。” 慕容厉再次陷入沉默,也许是慕容暄的话语多少也打动了他,也许是他依旧迈不过这道心坎,以至于踌躇难言,他又坐回了桌案后的席位中,愣怔出神。 慕容暄一笑:“小侄告退。”拍了拍一直挺立当地的那名亲兵,转身步出行辕。 …… “黑死神惧怕战神之灵的力量,我的那位厉王叔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现在他对我的不死军颇有微词。”在自己的军帐中,慕容暄冷声说道,连脸上的笑容都多了些狠厉之意。 阿勒闵还是一身黑衣玄甲,正裾坐在军帐一角很细心的擦拭他的锯齿开刃的银刀,口中接道:“现在军心不稳,对这位丧师失机的下邳王领军大有不满之处,既然是他自己作死,那可怪不得我们,依我看,这正是殿下取而代之的好机会。让他死,推在南人头上,反正一个败军之将战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而后殿下再成功领军杀出重围,班师而还,陛下会很满意殿下这样的战绩的,太宰和吴王是上一辈的人了,陛下很需要自己的嫡系,这样就顺理成章的让殿下拥有了主军之机。” “阿勒闵,你是要本王做一个弑亲之人么?嗯,这可不妥,大荒鹿神的神殿不会宽恕我这样的罪行的。” 阿勒闵耸耸肩:“不,殿下,我说过了,是那些南人绺子最终杀害了下邳王殿下。” 慕容暄会意的一笑,不过很快抬头看向了一边一直闭目不语的光头嚓玛。 空气中似乎涌动着一股异样的气流,慕容暄很清楚,这是嚓玛施法的玄力所致,他一直在探寻那个远古神兽,自从知道在晋国军队中有一个远古神兽的化人存在之后,嚓玛就很郑重的开始了对感知到的另一个远古神兽进行了缜密的灵法搜寻。用嚓玛的话说,战神之灵与远古神兽的对抗由来已久,这次发现了远古神兽,根本就是神祇安排的一次宿命般的相遇,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唯有消灭了对敌的远古神兽,才是战神之灵真正大出于天下的契机。一个远古神兽已明,但绝不能让另一个远古神兽躲在暗处,必须做到了然于胸。 慕容暄没有打扰嚓玛的行法,饶有兴趣的注视着嚓玛闭目定神的脸,而当嚓玛面上的彩纹一动的时候,慕容暄就知道,嚓玛行法已毕了。 嚓玛睁开眼,眼神空灵的望向前方,却像早就知道慕容暄在注视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另一个远古神兽就在这里,就在这高平城中。是那只远古雷鹰的神力激发了他的响应,不过他自己还懵然不知罢了,我当时的感应没有错。” “所以你让我建议厉王叔把行辕安排在这里,就是为了方便你去证实?” “在他真正觉醒前,把他除去,我们也会少一个强劲的对手。”嚓玛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站起身,伸手向前方遥遥一指,“而且情势没有那么简单,在那里,百里之内,还有两个蕴含着极强灵力的人向这里赶来,不知道是冲远古神兽还是我们的战神之灵来的。也或者……” “也或者两者皆是。”慕容暄若无其事的笑着,替嚓玛将话补上。 …… 又是一场雷暴雨,瓢泼大雨在耀眼的电光雷鸣中倾泻而下,雨水的冲刷将黄土凝成了稀烂的泥塘,隐隐还有一股血腥味涣散而出。这片土地经历了太多的战争了,曾有成千上万的人流淌着鲜血,倒卧在这里,最终成为这片土地下的累累白骨,暴雨让他们的气息,他们残存在世间的最后的气息顺着水气的挥发,再次提醒活着的人他们曾经的存在,这何尝不是一种别样的幽灵再现? 巡营的军士们任由雨水击打在铁甲上,一丝不苟的在军营中往来逡巡,雨滴顺着铁甲缝隙流入内里的衣襟,转眼便是湿透。戍卫的哨望立在哨楼上,一边咒骂着这该死的鬼天气,一边心不在焉的望向军营之中,他们亟盼接岗换哨的士兵们前来,一旦卸了值,他们会迫不及待的奔回营帐中,换下被浇得水淋淋的军衣,再喝上一碗香喷喷的肉汤,最后美美的睡上一觉。 围城是一个漫长的时光,不必每日的穷追猛打,只管静静对峙,封住对手一切可以出来的罅隙,然后等着他们饿死,再坚固的城汤到那时也不过是挥师即下的康庄大道了。 “别被仇恨蒙蔽了你的心智,这不该是你这样一位剑客所应有的情绪。”韩离虽然话语不无训斥之意,但语调却仍然温和平缓,便连表情也是一如既往的雍雅。 他终于从莫羽媚口中得知那日她为何违令不去的缘由,看到杀害自己第一个爱人的仇敌在前,他可以理解莫羽媚一时愤难自已的心情,但是这是军旅大事,私仇之怨必须抛诸脑后,所以他不得不向莫羽媚重申此间道理,尽管他也知道这些话都是废话,明事晓理的通达在于人的心境,人们大都懂得道理,只是很多时候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罢了。 就像现在的莫羽媚,兀自还有些心意难平的激荡,窈窕修长的身体由于喘着粗气而一起一伏,韩霓和卓秋依正在一边柔声安慰着。 大军围城的态势已成,可韩离并没有闲下来,桓大司马已经把使命交待得很清楚,他要潜入高平城中,联络那里的游侠义士,准备里应外合之举。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且不说那里的东胡大军防范严密,行动起来危机重重,韩离更知道在那下邳王慕容厉身边,有一群不属于人世间的东西护卫着,就像从甘斐那里听说的,负剑士池棠曾经刺杀氐秦暴君所遇到的妖魔护卫一样,这里的情况几乎如出一辙。 对付这种东西,韩离责无旁贷。虽然世间有专门对付这种东西的高人,可他们都不在这里,那就只有自己这个被称为乾君化人的公府剑客来担起这个重任。 趁着这雷暴雨,带着公府的几大剑客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高平城里,这一点倒不为难,他们就要起行了,莫羽媚也该尽快从这种情绪中抽离出来,这是谨慎小心的潜伏,容不得半点轻率疏忽。羽媚是个卓绝的剑客,她会自己调整好心境的。韩离这样想到,因此也没再多说。 她只是在为自己的被害的爱人伤心罢了,韩离的思绪却忽然转到了自己的际遇上,募的心中一紧,我连替爱人报仇的机会都没有,也永远都不可能有。我的爱人,我的舞晴……她在我的眼前被杀,可我却无法去仇恨杀她的人,她是个妖,是个要害我的妖,然而我也不恨她,我只记得她与我的柔情蜜意,这是件多么讽刺的事? 打住!再这样想下去,连我自己的心境也将掀起波澜,这是行事前的大忌,韩离拉回思绪,下意识的摸了摸脖下的珍珠项链,时辰差不多到了,该出发了。 “现在可以了么?孤雁?” 莫羽媚的呼吸已经渐渐平静,嘴角一扬,给了个冷俏傲然的笑:“没问题的,我会在合适的地方,合适的时间,再去复仇,而不会再像上次那样。” “没有下次!”韩离点了点头,语气多了些严肃的意味,眼神扫向眼前的众位剑客,媚羽孤雁莫羽媚、汲血天鹰超节豪、夺魂彩雉韩霓、掠室捷燕卓秋依和遁影灵雀况飞雄。这次行事的都是以轻功身法著称的剑客。 “出发!”随着韩离短促的一声令下,六位剑客将斗篷的蓬帽一拉,整个的身形都裹进了防雨的油布斗篷里,接着,穿出军帐,没入电闪雷鸣的暴雨之中。 第085章内应 一队又一队的鲜卑骑兵奋马扬鞭,健马的四蹄从街井间被一夜大雨淋得稀烂的泥地上踩踏而过,溅起一瀌瀌泥浆。这些骑兵们冲开沿街住户的房门,凶神恶煞的大声呵斥,百姓的哭喊声传遍了整个高平城。 这不是针对细作的全城搜查,而是抢掠百姓口粮的一次行动。困城危局,眼见得必是时日艰长,此次长途驰援,又逢黄墟兵败,仓促间在高平据守,军中粮草已经不多。燕国军士毫无治理养民的心思,既是粮草不足,便从城里百姓那里夺取便是,真饿急了打不得仗,便连人也吃,抢他们些粮食算得什么! 百姓们多是知道这些如狼似虎的燕国骑士的,纵是千般不愿,却也只能徒劳的哭喊一阵,那明晃晃的刀尖就在眼前,稍有违忤,便是当头砍将下来,财粮固然保不住,还搭上了自己性命,谁却去触这霉头? 好在这些燕国骑兵们奉令而行,一门心思只在粮食上,没趁势再做些奸淫烧杀的兽行来,一番大嘈杂之下,竟不过只杀了十来个头脑发愚舍命不舍粮的鳏叟蠢妪之流,这可算是极为仁慈的一次劫掠了。 所以在几个燕国骑兵在伯长的带领下冲到一家挂着颜字字号的肉铺门前之时,那肉铺倒先打开了。 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笑容可掬的迎了出来,用鲜卑的礼节不停的向伯长和几个骑兵弯腰摊手,状极恭顺。 “多莫,我们是多莫,我的勇士们。”多莫是燕国鲜卑语中朋友的意思,胖男人笑嘻嘻地说道,还讨好的上来牵住了伯长的马缰。 那伯长颇会一些汉人词汇,因此这胖男人夹杂着鲜卑语的汉话倒完全听得明白,此刻看着这个胖男人,尽管笑的如此谄媚,体态也是圆圆胖胖,但是他宽大的肩膀和结实的四肢显然表明,这是个有力量的男人,伯长久历战阵,自信这一点不会看错。所以他一摆手,让身后的骑兵们一齐停下,眼中掠过一丝狐疑之色。 “将军的命令!收缴全城粮食,由将军统一安排!你们,交出粮食,如果不从,哏劈!”伯长做了一个向下砍的手势,他的汉语还算流利,不过最后两个字却是用鲜卑语说出来的,哏劈的意思就是——死。 胖男人一个劲的点头:“勇士们要保护我们,饿肚子,吃不饱,打不跑那些南方的绺子,要粮食,应该应该,不必我的勇士们费心,小人都为勇士们准备好了。”说着,对门内打了个手势,就听门中传出应承之声,几个精壮的年轻伙计扛着开剥好的整猪整羊颠颠的走了出来。 “小人颜蚝,是颜家肉号的小小掌柜,一直敬仰我大燕国的勇士,不敢藏私,愿倾小号之所有,奉于勇士。”胖男人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新鲜的肉类,伯长看着猪羊堆在一处,放在眼前,也不由满意的点了点头,吹了声口哨,和身后几位骑兵一齐下了马。 “猪羊,很好。但是还要粮食,将军的命令,是全城所有的粮食。”虽然语气生硬,但伯长的表情明显和缓了许多,身后的几名骑兵早就眉开眼笑起来。 “粮食?有有有,勇士放心。”颜蚝一迭声答应,又催促那几个年轻伙计:“快进去拿!” 说话间,又有几个伙计口中吆喊,费力的将一只整牛拖了出来,看牛的开膛处血迹未干,显见是才屠宰的。 “勇士,吃肉才有气力,小人将所有的猪牛羊都宰了个干净,便是让勇士们享用。”颜蚝巴结得笑道,看着年轻伙计不停的将装有稻米的麻袋送出,又做了个示意,一个精瘦的留着小胡子的文士嘿嘿笑着走来,手上拿着一个托盘,托盘里却是一个褐色的酒袋。 “我的勇士,这是小人自酿的美酒,请勇士尝尝。”颜蚝的话音未落,精瘦的文士便立刻将酒袋奉在伯长面前。 伯长扫了颜蚝和那精瘦文士一眼,又看装着粮秣的麻袋也越堆越多,确定这只是一个巴结讨好以求自保的商贾,便大喇喇将酒袋接在手中,鲜卑人好酒,这酒袋未开,酒香已然从袋中溢出,哪里还忍得住?咬开塞口,咚咚咚一气灌了半袋下去。 甘冽醇厚,当真是回味无穷,伯长抹了抹嘴,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好酒!还有多少?尽数拿来!”说着将酒袋向后一抛,几个跟随的骑兵早就瞧的不住吞口水了,这番毫不迟疑,一把接住,几个人哄抢着喝了起来。 “我的勇士,这样的美酒当然应该全部奉送给你。”颜蚝笑吟吟的又一鞠躬,然后把声音压低:“可是,有几瓮美酒还需再过几日后才算酿成,一旦酿好,小人亲自给勇士送去如何?而且,勇士今天把其他剩下的酒取走倒不是不行,可这一来,便算是勇士收缴所得,回去岂不是还要分给别的勇士们?这样一来,到勇士手里还能剩得几何?不如还是小人按日替勇士送去?” 想的周到,伯长赞许点头,拍了拍颜蚝肥厚的肩膀:“极好极好,你是我的多莫,就照你说的。那么你又有什么需要我作为回报?”伯长可不是傻子,对方这样子逢迎讨好,必是有所求,也该让他说出来了。 “哎呀,为勇士效劳,原是小人荣幸,谈什么回报呢?”颜蚝一边笑着,一边可怜巴巴的眨了眨眼,语气一转:“不过确实有事要恳求我的勇士帮个忙……这个,勇士你也看到了,小人家里人口众多,这粮食全献给勇士们了,到时候小人一家几十口可怎么活呀,还请行个方便,让小人留些糊口的余粮,便是感激不尽。” 伯长露出个不出所料的笑容:“怕甚么,将军收去粮食,又不是不配给你们填肚子的口粮,难道真让你们饿死不成?况且这是将军的军令,我一个小小百夫长,岂敢有违?”看到那颜蚝脸色一变,伯长这才假意叹了口气:“算啦,谁让我们是多莫呢?我就替你担了风险,你自己家里留一点吧,原本我们是要进你家里搜查的,现在这也免了!” 颜蚝感激涕零的把腰深深弯了下去,也够难为他这肥胖的身躯了:“勇士的恩情,小人全家没齿不忘。”然后看似很激动的挽住伯长两手,伯长心中一动,只觉得什么坚硬之物塞进了手里,低头一看,竟是黄澄澄的金锞,在做这事的时候,那一边的精瘦文士一侧身,有意无意的挡住了那几个骑兵的视线。 行事细致的汉人,知道送我金子的时候最好不要被别人看见。伯长很高兴,一笔惠而不费的意外之财,不动声色的将金锞收入怀中,然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手指在颜蚝胸前一点:“记得你说的美酒。” 颜蚝几乎都有些欣喜若狂了:“放心放心,绝不会忘,只是……不知勇士在何处安营?” “飞獠骑第五营,驻扎在城东,如果有人盘问你,你就说是给飞獠雄骑做事的。”伯长也交给颜蚝一块木制的军牌,“只要拿着这个军牌就行,到了地方就来找我,我叫阿史那铎。”接着,伯长挥了挥手,对身后已将酒袋喝的罄尽的骑兵喊道:“叫人来,这里有肉有粮,我们几个拿不走这许多!”又对颜蚝再次叮嘱:“那我就等你送来的酒了。” “就在这几日,多莫。”颜蚝笑着躬身答应。 …… 目送着伯长阿史那铎带着喊来的一众骑兵,咋咋呼呼的将开剥好的肉类与几十袋粮秣搬上了马后,然后心满意足的唿哨而去,颜蚝这才转身,敛去笑容,示意年轻的伙计们关上店门,自己则和那精瘦文士直入内室。 内室中围坐了好几个人影,并且在看到颜蚝走进后,那几人才将握在手中的长剑收回剑鞘。 “你这可是大破财。”围坐人中一个身形瘦长地说道,正是驭雷惊隼韩离。 “让他们破门而入岂不是更糟?”颜蚝轻笑了一声,和精瘦文士向几人一揖,各自坐下,“我们继续。” 韩离带着莫羽媚一行是在昨夜暴雨雷电最盛的时候潜入高平城中的,电闪雷鸣的光景和公府剑客高超的轻功身法无疑是成功潜入的最好藉托,没有人发现在那个时分进入颜家肉号的六个身影。 颜蚝名为高平城的屠户,家中颇有财赀,却是这一带的义军首领,聚集了百多名豪杰,一向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尤其是在东胡燕国的治辖下,此举和王师北伐的立意倒也颇有些共通之处,因此年前韩离往这一带勘查,以备北伐的时候,正是和他取得了联系。此次潜入高平城中,也正是以这颜家肉号作为落脚点。 “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人手,桓大人想让我们里应外合,可此事没有数千人马决难办到,我却只有一百多人,最多只能做袭扰之用。”颜蚝直入主题,“不过,若是斩敌首脑,取其主将性命,倒不是不可能办到。” 听到这话,莫羽媚眼中便是一亮,纵使强自按住了激愤之意,可她自己也清楚,她是多么渴切的希望手刃那个仇人,如果此行能和自己的私仇目的一致,那就是再完美不过的事了,因此她挺直身子,静静听颜蚝说下去。 “若真能毙敌首脑,那也不失为一条好计策,让这城中的守军因为主将的殒命而不战自乱,不过颜兄准备怎么做?”韩离虽然表示赞成,但他也清楚刺杀绝不会那么简单,他们九大剑客已经尝试过了,且不说慕容厉自己刀法高强,更可怕的是还有那些鬼灵精怪的护佑,只是他现在还不打算和颜蚝明说,且听听他的谋划。 “东胡下邳王占了城中田氏的宅邸做行辕,我昔日与那田氏颇有交集,他宅邸的大致情形我倒是知道一些,不过若要杀那下邳王,我们还要将那里了解的再细致一些。一旦探明细要,则桓大人围城于外,我们突起于内,潜入其行辕,一举斩其首而还。” “没有那么简单吧。”旁听的汲血天鹰超节豪皱起眉头,“彼时田氏宅邸也还罢了,此刻却已充作下邳王行辕,护卫军士最少便有千数,防范严密,而这城中现在也满是东胡军士,刚才不就弄的全城一片嘈杂?虽说我们皆为轻功高明之士,可在这般情势下,却是举步维艰,不是每天都有暴雨雷电为掩护的。” 超节豪说的是实情,按说如媚羽孤雁、夺魂彩雉等人都是一等一的轻功身法,若要前往那主将行辕探查本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可是这满城皆为东胡之军,却如何能摆脱他们的眼线?此一时彼一时,昨夜能得潜入,除了暴雨雷电之外,也是燕国军队初至,防务未稳之故,可现在军情已定,巡城军兵必然大为加强,而值此战事紧急之际,必也是锁街封巷,怎还能进退自如?超节豪的担心也正在于此。 颜蚝和身边那精瘦文士对视一眼,很轻松的笑了:“这一节我早有准备。刚才我和那东胡伯长说的话诸位都听见了吧,有了送酒这个理由,我等便可光明正大的行走街巷之间,即便是进他们军营探查,也不为难事。”说着,颜蚝将那块木制的军牌在手里抛了抛,一脸得色。 韩离暗暗颌首,这个颜蚝果然所谋甚远,前番和那伯长一番做作,也不纯是巴结逢迎的自保之策,却已在暗地里搭上了这根线去,如此看来,以送酒之名,倒是可以堂而皇之的在须眉城中行走于途,届时就势潜近主将行辕细察探勘,难题迎刃而解。 超节豪恍然大悟,不由一拍手掌,哈哈一笑:“有你的,颜义主!却原来早存了这个心思,已经伏下了暗着。既如此,事不宜迟,便由我们充作颜义主的店伙,送酒过去,同时去那行辕一探。” 颜蚝微笑摆手:“此事倒是不劳诸位大人,诸位大人虽是身手卓绝,终是不熟我高平城中路径,可不能乱闯乱撞,反惹东胡蛮子疑心。我有位师兄,武艺了得,轻功冠绝天下,更兼谙熟这城中路径,由他出面,可保万无一失。”说着,嗓音一高,对着门外喊道:“师兄,这便进来罢,可让你等了许久了。” 韩离心中才一动,便见室门轻推,一个瘦削的身影轻飘飘闪身而入,根本听不到一丝足音,人还未看清,就听到那人小声的介绍自己:“白墨墨者夏侯通,见过诸位大人。” 第086章墨者 来人是墨家子弟,韩离没有听说过夏侯通的名头,但是白墨这一流派还是知道的。 墨家自战国墨子开山,传二代矩子禽滑釐之后,便分为三大流派,是为相里氏之墨、柏夫氏之墨及南方荆楚之地的邓陵子之墨。数百年流传下来,相里氏之墨已然泯迹无存,只剩下教义宗旨都有了很大变化的柏夫氏与邓陵子之墨。 柏夫氏之墨的要义,在于其门下弟子讲究乱世中兼爱济人,首当明心克己之道,虽是侠被天下,但更注重自己心志的磨练和机关锻造之术的修习,也多有精擅奇门遁甲之士。世人因其名,统称为白墨。相传前朝蜀汉丞相诸葛武侯的夫人,沔南黄氏的大小姐就是白墨弟子,用于蜀汉前线的木牛流马正是出自这位黄夫人的巧手奇思。只不过到现在白墨弟子已经少之又少,没怎么听说过白墨弟子在江湖上的事迹。 而邓陵子之墨的要义却在于乱世中的以暴易暴,他们认为为恶之源在首脑,故而多擅行刺诛杀之能,传至今日,俨然成了天下刺客杀手的渊薮。其门下弟子自诩赤胆雄心,故而此流派被称之为赤墨。昔年王敦刺王澄,在对方有二十位武艺绝顶的“绝人”相护的情形下,犹得一击功成,据说便是得了赤墨弟子的助力,只是赤墨流传至今,已然大为势微,纵有些门人子弟,怕也多半成了南国某些豪门大户的扈属。 颜蚝的师兄竟是位白墨弟子,可见颜蚝自己也当是白墨的墨者之一。怪道武艺颇为不凡,韩离一直没有问过颜蚝的师承,现在总算恍然大悟。再看这夏侯通,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形容枯瘦,双眉斜挑入鬓,两眼初时觉得迷蒙蒙一片,可眼珠略一转动,便是光华湛然,唇上一抹髭须,很透着一股精干之色。 “原来二位都是白墨高士,韩离失敬。”韩离向夏侯通和颜蚝拱手致意,另几位剑客坐在席位上也都欠了欠身。 颜蚝笑道:“师兄一向少见外客,韩大人昔日来时,倒一直未向大人引见,恕罪恕罪。今番谋事在即,师兄这下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便是颜某央宛了他来,共助一臂之力。” 夏侯通已经在一众剑客对面的席位上坐下,那里本不是案席安置的地方,只是铺了一层让来客换履脱鞋的草席,夏侯通却自然而然的坐了上去,盘起两腿。墨家弟子自律甚严,兼之清俭朴素惯了的,韩离对此倒不以为异。 “天恶不义,天正不义,原是墨者分所应当。若能铲除了胡狄,救下这一城百姓,更是求之不得。”夏侯通说话也不拐弯抹角。 “既如此,二位也是决定觑机刺杀那东胡的下邳王了?”韩离顿了一顿,他心悬那些古怪护卫,不过还是决定先不告诉他们,事涉妖鬼,轻言谁人能信?便是过去的自己,在结识乾家斩魔士甘斐之前,又何尝不是对妖鬼之事嗤之以鼻?即便自己曾有过神力焕醒的经历,却仍是回避了过去。若是把这些担心告诉了这些中原义士,只怕还生出不必要的波折。因此韩离在看到两位墨者都点了点头后,说出了自己的建议:“如果刺杀他们的主将,风险未免太大,行刺若不成,我们这番隐伏发难却是尽白费了。”这倒不是危言耸听,毕竟有过前车之鉴,“韩某的意思,借送酒与路的机会,查勘他们的屯粮所在,总之是要乱其军心,断其粮才是根本。一旦查明,纵火焚之,这样的效果一定更好。” 听到这个建议,莫羽媚首先便是皱起了眉头,她一门心思就在诛除仇人身上,岂甘心意落空?只是她不好公开提出异议,便用惯常冷肃的声音说道:“既焚其粮草,又诛其首脑,双管齐下,岂不是更好?” 韩离还没开口,颜蚝就已经接口,不过他显然是站在莫羽媚这边的:“孤雁大人所言极是。韩大人,你也看到了,今日这闹的鸡飞狗跳的,这些东胡蛮子的粮草都是劫掠我们百姓的,焚之一炬,东胡蛮子就再来抢掠百姓,岂不是让百姓再遭毒手?而且……”颜蚝脸上露出惨痛之色,“……真没了粮,这些妖魔一样的东胡蛮子就会吃人,他们做过不止一次了,这满城百姓到时候都成了他们的口中之食,若是如此,那这高平城可就成了人间地狱了。” 韩离一阵哑然,鲜卑燕国的军队确实有过几次这样的情况,征伐高句丽、攻打羯赵,鏖战冉魏,在缺粮的时候,他们便是以人为粮,依旧保持着强悍的战力,这些行径听在耳中,犹然令人毛骨悚然。 夏侯通看了莫羽媚一眼,这样美丽的女子即便散发着剑客的肃杀之气却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所以他的眼睛亮了一亮,不过他在对方注意到之前就转过了头去,直视着韩离:“如果在焚粮之后的一天之内,桓大人就发起进攻,那么此计倒还使得,不然的话,长期围困待其粮自断的方法就不适用,除非等他们把我们都吃光。既然如此,那还不如采取先前的定计,取了他们主将的脑袋,这是最容易奏效的法子了。” 韩离有些踌躇,这和大司马的计略确有冲突之处,桓大司马显然打定了主意长期围困,无谓因为强攻猛打增加不必要的消耗,可是这样一来,只怕这满城百姓便是难保,一想到那些无辜的男女老幼哀嚎痛哭着被妖魔一样的东胡士兵开膛破肚,啮骨食肉,韩离便是心中一颤,不,决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吊师伐罪,解民倒悬,这才是大司马整军北伐的真义,如果百姓们都因此而死于非命,那么就算驱除了胡虏,重占了故土,又有什么意义? “既是如此,当将此信送出,告诉桓大人,困城之举恐不可行,宜当速攻!”韩离决定了,照这样看来,只有刺杀了下邳王慕容厉,才能真正最快的令城中守军土崩瓦解,就算有那些古怪护卫也顾不得了,而更重要的是,就是通知桓大人,东胡蛮子妖魔一般,唯有速战速决,才能真正解救这些被困城中的百姓们。问题是,桓大人是更看重城中百姓的性命呢,还是他麾下能征惯战之军的性命?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精瘦文士却指出了另一个问题:“如何送出此信?进来时是天授其便,看现在满街胡人兵丁,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他表面上是颜家肉号的账房,实际上是颜蚝的副手,姓郭名昕,一手暗器功夫颇为了得。 看着韩离凝思半晌,夏侯通忽然开口:“这样吧,我这里倒也安置了一些机关地道,城中行动不便,不过通过这些机关出城倒是少些风险,韩大人找一位轻功最好的同僚随我一起,我送他出去。但我只保证在机关地道里的安全,出了地道,还得靠他自己的本事返回了,所幸地道出口就在城外,离桓大人军营也不到二十里路了。” 韩离眉头一展:“夏侯先生有这等奇术,当真再好不过,但能出城,避开胡人耳目,我同袍自有脱身之法,不劳夏侯先生费心。灵雀,你即刻启程,记得面见桓大人,将我们的定计报之桓大人,尤其要将胡人粮尽便要食人的情形禀告,请桓大人更弦易辙,不可再持久困之策,迁延日久,城中百姓危矣。” 遁影灵雀况飞雄是个身形矮小的精悍男子,当下躬身领命:“诺!” “那我们就着手准备,以备刺杀之策。只是……”谋划既定,韩离欲言又止。 颜蚝和郭昕面面相觑,不知这大司马府的首席剑客又怎么了,年前来时,韩离行事果决洒拓,面上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微笑,现在倒好,脸上从前额到下颚多了一条长长的疤痕不说,便议谋划策之时也总是一番吞吞吐吐若有所思的模样。若非颜蚝早知韩离性情为人,几乎就要认为他是个优柔寡断的庸弱之辈了。 “只是……诸位是否相信……”韩离倒底还是决定据实以告,“……这世间是有妖鬼存在的?” 颜蚝和郭昕同时一怔,怎么也没想到韩离问的竟是如此无稽的问题,便是大司马府的另几名剑客也不自禁的挺直了身板,他们都亲历了云舞晴的诡异之事,那具散发着蓝色光气的鱼尾女尸想来现在还陈具在大司马府呢,莫羽媚却深深的望向了韩离,她和韩离一个遇鬼,一个逢妖,当真是感同身受。而在想到了这些过往,心底甘斐的身影又再次清晰起来,莫羽媚不由一惊,这几日自己沉浸在为第一个爱人复仇的怨念之中,可如果甘斐知道,自己现在是为第一个爱人而牵肠挂肚,他又当作何感想?这当然不是移情别恋的背叛,可是,恋人间的情深意重是不是不应该出现这种别样的怪异情愫呢? 莫羽媚心底幽幽一叹,她仿佛又看见甘斐在眼前咧开嘴,没心没肺傻乎乎的笑着。 没有人发现夏侯通的眼睛亮了一亮,表情复杂的注视着韩离,好像是想起了什么难以为人道的往事。 …… 围城的第十天,困在城中的燕国军士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固守形势,从百姓处抢来的粮秣出乎意料的丰穰,足以支撑近万军人和数千马匹三个月以上的据守。看来在连年战乱的间隙,这里的百姓足够勤劳,积存下来的粮食可着实不少。为免城中百姓生乱,傅颜将军还特地下令,核准城中的人数,按份额将百姓的口粮分发下去,可以保证他们不被饿死,还能抽调出一批人作为民伕,替燕军筑土修墙,加强城池的防守。 汉民就是这么容易操控的动物,傅颜有时候觉得他们比绵羊还要温驯,明明是抢夺了他们的粮食,然后用这些粮食中的一小部分再发还给他们,他们就因此大感庆幸,俯首帖耳的甘为驱使了。 防御的态势已经稳固,各军营有条不紊的各司其职,固守待援,前往邺都搬求救兵的轻骑前后派出去十几个,料来在邺都的太宰大人断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派出新的大军,而如果领军是吴王大人,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傅颜还是对吴王慕容垂念兹在兹,吴王一至,围城的南人大军就只有抱头鼠窜的份了。 下邳王自入高平城中后,就处于闭门不出的境况,听说整日价喝的醉醺醺的,根本不理军情急务,傅颜还是弄不明白,败军之际犹然踌躇满志的下邳王这是怎么了?听说向高平撤退的路上曾遭遇过晋国小股军队的突击刺杀,然而不是分毫没有影响么?那下邳王的颓丧心志却是从何而来?好在下邳王把一应军务都交给了自己打理,傅颜也乐得自己区处,倒是那初上战阵的伏都王慕容暄已露峥嵘,几次急务都是他出面应对,行事极有条理,很令傅颜感到满意,假以时日,这位伏都王也许将成为像太宰和吴王那样杰出的将领,傅颜决定,此战过后,要向太后和太宰太傅大人好好奏明伏都王的功绩。 此时,傅颜立在城头,看向远方的晋军军营,军营连绵不尽,正是晚饭的时分,炊烟从军营各处袅袅升起,蕴在半天,暮色昏沉下好像是一大片灰白色的愁云。 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刚刚禀报过了什么,现在很恭敬的垂手站立着,等着傅颜发话。 “你是说,已经探知了城里南人的细作动向?”傅颜冷声发问。 老者点点头:“凤阁使连日查探,已初见端倪,就是那家颜家肉号。” 第087章凤阁使 一辆驴车吱吱嘎嘎的从街闾间行过,车上盖着篷布,一个枯瘦的小胡子男人翘着腿,坐在车前,嘴里呼叱有声,不过他的架势并没有使拖车的灰驴能走快多少。 小胡子男人似乎也不很着急,一队队的巡城军士从驴车边经过,他也毫不慌张,间或有军士驻足喝问,他便笑呵呵的递过去一个木牌,用鲜卑语解释几句,问话的军士看过木牌后也就挥挥手放行了。 驴车缓缓穿出巷口,小胡子男人就开始转头四顾起来,看似是漫不经意四处张望,实则他的视线在军寨和营帐上逗留的时间最长,而最终,他远远望向前方一处高大的建筑,那是高平首富田氏的宅邸,现在则是大燕国下邳王的行辕。 一个体态修长的身形与驴车交错而过,小胡子男人这才募然有感,收回眼神,看向那身形时,发现这竟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穿着鲜卑武士的短打结衣,将身形束得益发高挑,腰身也更显得纤细,挎着一把弧形弯刀,再配上她柳眉杏目的容貌,却是大有风致。 胡人的女子也能这般美貌,小胡子男人心中暗赞,不过只看这女子一身行头,也知必是燕人军中的随员,小胡子男人不敢轻忽,急忙向那女子堆起笑容。奇怪的是,那女子看向这里的眼神却是落在拖车的灰驴上,星眸闪闪,似乎另有所思。 是辆驴车……那时节,不也是赶着驴车的……鲜卑女子对自己说道,这辆驴车触动了她深隐心中的心事,这桩心事,她从没有对自己的族人提起过。 心念一转,或许是感受到了对方的笑容,鲜卑女子止住思绪,眼神又自然而然的落在那小胡子男人面上,在一触及那小胡子男人的目光之后,鲜卑女子就觉得很不舒服,这不是普通人的目光,鲜卑女子可以抓住那眼球中刻意收敛的精戾之气,她的感觉一向超乎常人的灵敏。 鲜卑女子停下脚步,仔细审视这个小胡子男人,很显然,他不是军中之士,这一身装扮也是汉人百姓的模样,在这个战事催压的情势下,城中百姓早就家家闭户,绝足不出,这个人却怎么大摇大摆的赶车而行? 原本只是对驴车大有感慨的鲜卑女子现在却对这小胡子男人生出了疑云。 “做什么的?”鲜卑女子用汉语发问,她的南国官话竟是出奇的字正腔圆。 小胡子男人对这纯正的官话显然大感意外,先是一怔,旋即又让笑意在脸上荡漾:“啊,女大人的汉话当真好,小人是为飞獠雄骑做事的,给第五营阿史那铎大人送些酒水去。”说着,他又笑吟吟的递过了木牌来。 鲜卑女子冷声道:“所有食粮不都已经尽数交了上去么?还要你送什么?”她没有去接木牌,这不过是下级军官配发的通行军牌,没有什么意义,只对普通士兵有效。 “小人说了呀,不是食粮,是酒水,家主才酿好的,赶紧给飞獠雄骑的勇士们送去,也是我们百姓对大燕勇士的一番心意。”小胡子男人很会说话,这次没有再提伯长阿史那铎的名头,而是冠以大燕勇士的名义,听起来颇为情真意切,并且还主动掀了掀盖车的篷布,指着篷布下露出的酒瓮道。 鲜卑女子笑了:“这倒是你们的心意了,很好,守住此城,你们也有功劳。你说家主,你是哪家的?” 鲜卑女子的笑容甚至还带着一种撩人心魄的妩媚,看得那小胡子男人一呆,然后才如梦初醒般接道:“啊,是城南的颜家肉号,小人是颜家肉号的伙计。” “原来如此……”鲜卑女子点了点头,笑语之时分明透出甜甜的气息,“……如此可就有劳贵号了,去罢,但要记住,军营重地,可不能乱走乱逛的瞎撞,送完了就回去,不然就是犯了军纪,要杀头的。” 小胡子男人一迭声的道:“是是是,小人谨记,小人谨记,谢女大人,谢女大人。”现在可以知道,这个鲜卑女子在军中的爵位一定不低。 驴车远去,鲜卑女子凝视良久,嘴角冷冷一笑。她看的很清楚,这个小胡子的虎口处有粗茧,那不是从事劳作而生成的粗茧,鲜卑女子也是习武之人,只有长期握剑习武的人才会长出这样的茧来,事实上,为了避免这种粗茧,她自己就主修了暗器之术,此中的关节处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了。而且,从城南前往飞獠骑的军营根本不需要走这条道,这是绕远路,这两件事足够反常,更毋论这小胡子男人不停的看向军营的动作,这不是寻常百姓的举动,鲜卑女子已经做出了判断:行事粗疏的细作,他以为我堂堂凤阁使是那么好糊弄的么?就让他蒙在鼓里吧,也正好,看看从他身上还能钓出什么大鱼来。 至于那个颜家肉号?且速报叱伏卢大人,将那里严密的监视起来。鲜卑女子冷冷的转过身,步履坚定的离开。 转身的刹那,她并没有发现,渐行渐远的驴车上,小胡子男人在同一时间回过了头,若无其事的抹了抹唇上的髭须,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 大燕国麟凤阁,这是在大燕国的汉人官员出主意设立的官署,专司探事密查之职,也包括潜伏敌国的刺探查究,征伐战阵的斥候细侦。不过对于这个汉人文明气息颇重的麟凤二字,鲜卑人倒有些不甚了了,麒麟是瑞兽,可是在鲜卑人传统中,根本就没有麒麟的概念,他们敬奉的是大荒鹿神,以及符合游牧民族图腾特征的草原之兽,倒是对于凤凰这种神物接受的比较快,在他们看来,这种翱翔空中的神鸟和本族太阳神的形象极为接近,所以麟凤阁的署员们往往喜欢以凤阁使自称,当然,这是自家里的称呼,在对外尤其是对汉人的时候,便是朗朗宣号的麟凤阁密使。 现在执掌麟凤阁的就是这位须发半白的老者,大燕国司图司马叱伏卢朔齐。根据凤阁使荔菲纥夕的探报,他已经知晓了颜家肉号的奸细实情,故而特地向城中实际主事的傅颜禀报。 不过好像傅颜并不是太在意他的禀报,在听说了颜家肉号几字后,他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而是继续眺望着远处的晋军营寨。 叱伏卢朔齐以为自己说的还不够详细,便接着说道:“我们一直将他们监视着,下官是想,有没有可能通过他们,将一些假的军情传出去,让南人……” “想的是不错。”傅颜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打断了叱伏卢朔齐,“……可你认为有什么假的军情可以为战局起到扭转的作用?即便如此,你认为那桓温相信这个假军情的可能性又有多大?这不是实力相当的对峙,两方现在的实力对比是十比一,而桓温的后援还将通过巨野水道源源不断的输入,他是打定主意长期困城了,让我们因为饥饿而不战自溃,我们已经被逼上了绝路,这样的态势,就像是绝壁孤崖上的两名刀手对垒,只有互不退让的针锋相对,没有别的选择,没有别的方法,谁先松劲,谁就先掉下万丈悬崖!” 说到这里,傅颜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便放缓了语调,看着垂手恭立的叱伏卢朔齐:“将计就计,本也是伐兵上策。然而让那些细作传些假军情去,桓温也绝不会上当,他们是狡诈的南人,燕国的勇士还是要坚持自己的取胜之道。要么弃守高平,可解困城之危,但这样一来,南人兵锋将直指邺都,为害更巨;要么便是像现在这样,固守此地,寸步不让,等待邺都的援军赶来。” “将军所见极是。”叱伏卢朔齐此时自然只能附和。 “当然,那些细作就像是烦人的牛蝇,虽然起不了什么大风浪,但总在眼皮底下嗡嗡乱叫也不是个事,除掉他们吧,也可以向全城的庶人做个警告,我们现在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不要以为我们不会杀人!”傅颜在叱伏卢朔齐欠身领命的时候又一伸手指,“今晚动手,你可以从飞獠雄骑调些人,但动静不要太大,不过是消灭一些牛蝇,我不想影响到我的城中防务。” 傅颜还不知道,他不屑一顾的这些所谓的细作们,拥有怎样的实力。 …… 行动将在荒鸡丑时初刻开始,这是所有人酣睡的时分,也是突施袭击最好的时分。叱伏卢朔齐行事还是很慎重的,很多情况傅颜并没有兴趣去了解,他却很清楚。 颜家肉号明面上是一个掌柜加上二十来个精壮伙计,可内里的实际人数却远远不止这些,经过凤阁密使连日的缜密探查,发现这颜家肉号最少有一百多人,其中也不乏一些颇有武勇的好手。而颜家肉号的内部构筑更没有那么简单,这不是一所普通的商号民宅,这是按照中原各地许多坞堡的模式造成的建筑,除了外间掩人耳目的肉案铺面和初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内宅庭院,还有许多暗藏的阁间和地道。这样的地方,火攻是最愚蠢的方式,反而给了对方通过地道逃走的机会,所以叱伏卢朔齐采取的方式是军士一鼓杀入,逐屋排除,所遇之敌一律格杀,割下首级作为明日邀功的信证。 叱伏卢朔齐征调了飞獠雄骑的两个百人队,再加上麟凤阁所部军士,两边相加足有三百多人,他算是足够重视这些细作了,三百多燕国勇士对阵心怀不轨的百余逆贼,无论如何也绰绰有余了,说到底,他还是看不起汉人低微的战力,充其量不过是些会龇牙的狗而已,而我们大燕勇士都是虎狼,恶犬岂是虎狼敌手? 阿史那铎呼呼喘着粗气,紧盯着牢牢关闭的商号大门,写着颜字字样的号幡在夜风中被卷得呼啦啦作响,听起来就像是嘲讽的讥笑。呼哧!可恶的汉人,把我当傻瓜一样的耍弄么?今晚我要让你尝尝戏弄我的代价!阿史那铎想起那个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的胖子,恨的牙痒痒。 是凤阁使告之了他被这些细作利用的事情,这一下让他怒不可遏,自己贪杯好酒的轻率举动险些酿成大祸,当下请战,要用行动来洗刷自己的耻辱。所以,他的百人队成为被征调的两支飞獠雄骑的军队之一,并且还作为整个行动打头阵的军队伏在了最靠近颜家肉号的前沿。 很好,阿史那铎很满意这样的安排,尽管因为深夜突袭,所有的飞獠雄骑都没有骑马,可大燕的勇士即便不在骏马的背上,也一样无敌于天下。我要用手中锋利的弯刀,割开那胖子的喉管,让他哏劈! “呼”,百余根火把同时掌起,映红了门前一片,这也是行动的讯号,阿史那铎一声怒吼“轰切!”,这是燕国军队冲锋时惯常用的呼喊,而这个字面的另一个意思就是——杀! 阿史那铎挥舞着弯刀,冲在了头一个,十几步开外的叱伏卢朔齐则立刻一招手,数十名弓手弯弓斜指,弓弦蓬蓬齐响,箭矢带着尖锐的破空之音,雨点般在肉号的内院落下。 紧闭的大门也同时被阿史那铎一脚踹开,百多名燕国军士呼喊着鱼贯而入。肉号的后方也响起了喊杀声,叱伏卢朔齐知道,这是另一支百人队也开始了进攻,两边合围杀入,更可保万无一失。 “荔菲。”叱伏卢朔齐对身边的修长身形唤道。那修长身形的女子点了点头,挨近身前:“大人……” 叱伏卢朔齐鼻端中还能嗅到她身上的体香,她是自己最得力的属下,也是整个麟凤阁最为了得的暗器高手,并且,她也是他的女人,真是美妙的滋味,叱伏卢朔齐明明已经快六十岁的年纪了,可和这个年轻的女人在床笫之上,他总觉得自己像是才二十出头,她那散发着异香的娇嫩胴体总能令自己乐此不疲。 待今晚事毕,我要好好和她干一次,这几天可忙坏了,好久没有摸她滑腻柔软的奶子了,我的荔菲纥夕。叱伏卢朔齐这么想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立刻勃起了,所以他赶紧收敛心神,看向眼前这美丽而不失英气的鲜卑女人:“荔菲,你也带人进去,多割下几个细作的脑袋,我要为你请功。” 鲜卑女人静静的一点头,就在她准备起身的时候,从肉号的院内飞出了一个头颅。 长发披散的头颅蓬的砸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颈腔的血水拖出一条不规整的弧形。 “第一个细作的脑袋。”叱伏卢朔齐满意的想到,然后他看到了头颅的面容,浓密的髭须,咧开的阔口,还有耳边鲜卑族经常佩戴的耳环。 这……这不是那个百夫长的脑袋吗?叱伏卢朔齐怔住了。 第088章受擒被缚 阿史那铎才刚迈步进入庭院,就看到一丛银光像是平地卷起的疾风,明晃晃直往眼前扑来,同时耳中响起一阵嗡嗡的低鸣。紧接着,冰凉的锋刃从他的脖项上割过,这是一把弯月形的兵刃,阿史那铎只来得及看见这把兵刃穿过自己的脖子,却看不见运使兵刃的敌人。巨大的冲力将他的头颅高高的抛起,翻落向庭院之外。 阿史那铎就这样死了,头颅在地上翻滚的时候,他却只剩下懊恼,他应该想到的,那个胖男人,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宣称和他是多莫的胖掌柜,在第一眼之下自己就发现了他是个有力量的男人,而有力量的男人又怎么可能会束手就擒呢?可惜……最后一丝意识伴随头颅滚动的停止飞逝而去,只剩下微睁开的空洞双眼直愣愣的迎上叱伏卢朔齐惊骇的目光。 院中已然充斥着锐器的破空之音和大燕军士大声的喝斥与惨叫。 阿史那铎临死前看到的弯月形兵刃只是首当其冲的第一个,还有更多的弯月形兵刃泛着闪亮的银光,从黑暗之中弹射而出,冲入院内的燕国士兵瞬时间倒下了一片,被弯月形兵刃透体而过,或身首分离,或腰断尸折,无不死状极惨。 如此强横的力道,绝不可能是寻常武士飞掷而出的,只有可能是受什么机括的引发。然而剩下的燕国士兵还没来得及做出调整的策略,又一阵隆隆的响动传来,燕国士兵们正感到脚下微微发震,猛然间院内空地从中裂开,许多燕国士兵骇的大声呼叫,纷纷坠落。 锐器穿破血肉之躯的声音对于每一个久经战阵的士兵来说都不陌生,呼叫已经戛然而止,幸存者战战兢兢的掌起火把,向裂开的地底望去,就见到无数尖利的竹刺仿佛猛兽的獠牙,森森张开,上面却都钉着坠落于内的士兵尸首,鲜血顺着竹刺的边沿汨汨流淌,很快汇成了汪汪一摊。 院内瞬时间陷入死一样的沉寂,似乎只能听见鲜血滴淌的竜窣声,而这样的声音却更令每一个侥幸未死的燕国士兵心中颤栗。后院原本气势浩然的喊杀声此刻也出现了杂乱,渐渐化作此起彼伏的哀嚎惨叫,传来这样的声音,显然表明从后院杀入的百人队也遭到了可怕的伏击。 “烧呀!烧光这些邪门的东西!烧死他们!”不知是谁在极度的震悸下歇斯底里的狂吼了出来,这个提议很快得到一时有些六神无主的士兵们的赞同,他们大声嘶喊着,这是为了驱散心中越来越深的恐惧,同时把手中的火把远远的抛扔出去,火把犹如夜幕繁星,有的落在了屋宇之上,有的落在了裂开的深坑之中,落在屋宇之上的火把未能引发火势,然而掉在坑中的火把却很快燃烧起来,深坑之中传出一股古怪的气味,起先还有些火焰炙烧人肉的焦味,这不奇怪,深坑内被钉插着这许多尸首,火把一定是把他们烧着了,可是接着传来的气味却分明是焦臭夹杂着磷硝之气,士兵们愣神的当口,火势忽的一盛,两道长长的火舌径直激射而来。 深坑中还有古怪,掷下火把的士兵自己替自己挖掘了葬身坟墓,火舌瞬时间将剩下的人影包裹于内…… 叱伏卢朔齐已经惊呆了,便是身边的荔菲纥夕也诧异的僵直了身体,他们望向火光大作的院内,不仅仅是前院,后院的哀嚎声也是异乎寻常的惨烈。显然,那些细作们早有防备,但是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连面都没有露就使突袭而入的两支百人队伤亡惨重。 一个浑身冒火的士兵跌跌撞撞的从前院大门冲出,双手胡乱的挥舞着,口中嗬嗬有声,还没到近前就扑通倒地,火焰在他身上燃烈得嗞嗞作响,听在众人耳中更感到不寒而栗。 “贼人早有埋伏,速速退兵,再调大军前来征剿!”冲入院中的两支百人队现在已经渐渐没了声息,不消说,已是全军覆没了,现在只剩下跟随在侧的百多人的麟凤阁本部军士,看那两百余人举手投足间便是尽遭毒手,自己这百多军士又济得甚事?叱伏卢朔齐见机倒快,大喊着下令,原来还想荔菲纥夕进去杀几个贼人邀赏的顺水推舟之事也不做此想了,当务之急,脱出险地,好在这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料想大批的戍卫巡城军兵很快就能赶来。 “大人小心!”荔菲纥夕忽然喊道。 叱伏卢朔齐心中一动,似有感应般转头望去,四周树影摇动,不知什么时候却已跃出十数条黑衣身形,带着一股劲风,直冲自己扑来。 眼看来势迅疾,自己极难闪避,荔菲纥夕却是抬手一抖,数枚铁蒺藜嗖嗖嗖的直向那十数条黑衣身形飞射而出,风声簌然。 当先一个胖大的身形似乎不虞对方还有此等暗器好手,急忙横剑一挡,铁蒺藜与剑身相击,叮叮当当,火星四溢,各自抵消,虽是十数条黑衣身形分毫未伤,可纵身之势却也为之一滞,令叱伏卢朔齐堪堪逃过一劫。 十数条黑衣身形顿立于地,手中的长剑闪着寒光,叱伏卢朔齐慌忙转身逃开,他身后的麟凤阁一众军士也有了反应,纷纷拔刀在手,鼓噪着杀了过去。 “矩子剑阵,蛇击!”胖大身形一声令下,院内传出的火光映照分明,正是颜家肉号的掌柜颜蚝,只是现在不见平素葛衣宽袍的生意人穿戴,而是一身束身长襟的玄衣,颇有雄武之气。 十数名一般服色的墨家弟子持剑一举,在众多军士将近之时,忽的纵身而起,长剑同时凌厉刺出,只这十数把长剑的同时一击,便倒下了十多个麟凤阁军士,而这十数名墨家剑士一击之后,又同时回身一跃,避开了后续军士的吆喊劈砍,复围成一圈,凝立待发。 这就是从战国时一直流传下来的墨家矩子剑阵,乃是墨家鼻祖墨翟从七种猛兽的捕食身法上推衍而来,乃分虎熊鹰豹蛇狼狐七击,实是厉害异常的墨家独门之密,威力犹在汉末华佗所创五禽戏之上,只是墨家后辈一向深隐草野,少为人知,故而这矩子剑阵未曾显名于世。 颜蚝先以矩子剑阵的鹰击之法杀出,意图一举斩杀敌方首脑叱伏卢朔齐,却被那荔菲纥夕的精妙暗器手法稍阻,雄鹰掠空,一击不中,便即远遁,所以颜蚝立刻阻住了鹰击之势,在看到众多燕国军士杀来时,又以蛇击之法迎之,觑机猛击,而后布阵浑圆,犹如毒蛇盘踞,首尾相应,攻则迅如闪电,守则浑然无缺,剑术又都是极为高明,因此杀上来的麟凤阁军士虽然数众更多,却也拾掇不下,几番交手下来,自己反倒折损了二三十人。 麟凤阁毕竟不是寻常的燕国军旅,除了荔菲纥夕,也还是有十几个同为凤阁使的高手,他们虽比不上墨家剑士的高明剑术,却比普通燕国军士要强上太多,此际他们带着众多士兵围上,倒使墨家剑士们也极难速胜。 两方对峙厮杀,荔菲纥夕则站在了叱伏卢朔齐身后,由她担任起近身护卫的重任。情势看起来稍稍对他们有利,怕只怕那些细作们隐而不出,只以诡术相击,就像对冲入院中离奇覆灭的两百军兵所做的那样,好在对方终于现身而出,而这里的凤阁军士和对方纠缠得越久越好,拖住对方,就能等来大批的巡城军士的支援。 荔菲纥夕轻轻捏了捏叱伏卢朔齐的老手,这是表示安慰,她也知道叱伏卢朔齐年岁已高,不复当年之勇,刚才差点被对方突击刺中,此刻还有些惊魂未定。叱伏卢朔齐呼呼喘了几下粗气,面色总算好了些,一把攥住荔菲纥夕,竟是不肯松开。 看着十数名剑客和军士们战在一处,荔菲纥夕忽然又是心中一动,她觉得缺少了什么,总是有个大不妥处,秀眉微蹙,反复思量,猛可里一震:“不对!据先前探查,这个颜家肉号有百十号人,然而现身于前的不过十余人,那么其他人却去了哪里?就算他们是在院中操持机括的,现在院中情势已定,他们也该出来了!” 只是这么一转念,荔菲纥夕便极为不安的四下张望起来,叱伏卢朔齐还有些奇怪:“荔菲,你怎么了?” 荔菲纥夕没有说话,张望之中,她和一双眼眸不欺然的撞上,那是一双棕色的眼瞳,带着冷厉俏寒的杀意,在夜幕下竟生出透彻心底的晶光。而这双眼眸的主人却是个穿着燕国军士衣甲的人,正用一种看似平稳实则极为迅速的步伐向这里走来。 念随意动,荔菲纥夕只是在心底刚察觉出危险,两手就已经抬起,也不见如何作势,便是一蓬铁蒺藜激射而出,是敌人!他们化装成本族的军士在向我们欺近! 然而,就在荔菲纥夕刚想出声提醒叱伏卢朔齐的时候,那个棕色的眼瞳的光芒却更亮了,好像只是个残影一晃,铁蒺藜便径直的没入黑暗之中,棕色眼瞳在瞬时间竟已经到了她面前,紧接着寒光一闪,一柄长剑抵在了她的喉头。 周围一下子竟多出了很多人影,几个护持的侍卫无声无息的颓然倒下,叱伏卢朔齐则一样噤若寒蝉的被几柄短短的刀刃指住,这是一个纤细苗条的身影,站立的姿势显然是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而这个女人两手握拳一上一下的逼住了叱伏卢朔齐,指缝间露出几柄锋利的刀刃。 荔菲纥夕这才开始注意用长剑抵住自己的人,没错,正是那个棕色的眼瞳,也是一个女人,并且是个很美丽的女人,棕色眼瞳直视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你的暗器功夫很不错。”棕色眼瞳的美丽女人说道,顺手卸去了伪装的燕国军服,一丛柔顺发亮的棕色长发长瀑般垂下。 “就是她。”一个男人的传来,荔菲纥夕转头望去,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个驴车上的小胡子男人。 “是她?”另一个身材颀长,面上一道长长直直的伤疤的男人接口道,荔菲纥夕心里忽而一震,她能感受一种奇怪的力量从那男人身上浮现,而这个男人竟然还戴着一串女人气十足的珍珠项链。 戴项链的男人只不过审视了她片刻,然后就立刻出声:“既然如此,夏侯先生,就带走她吧,这里不能再缠战了,东胡蛮子的援兵要到了。” 小胡子男人蹲下身,竜竜窣窣的动作了几下,荔菲纥夕啊顿时惊诧的睁大了眼睛,明明是普通的地面,可那小胡子男人却掀起一块硕大的地皮来,好像是打开了一个地窖的门,里面露出了微弱的灯火之光。 不等荔菲纥夕多想,棕色眼瞳嘴角一笑,剑柄反转,力道极有分寸的击在了她的后脑,荔菲纥夕眼前一黑,沉沉晕倒。 “那他呢?”逼住叱伏卢朔齐的女子指缝间的刀刃晃了晃,慌的叱伏卢朔齐缩了缩头。 “东胡麟凤阁主事,司图司马大人。”小胡子男人显然认出了叱伏卢朔齐,“先留着,他知道很多事情,他如果愿意告诉我们,我们会省不少力气。” 叱伏卢朔齐又惊又怕,口中哆哆嗦嗦的道:“你们……你们要……” “幸会,司图司马大人。”戴项链的男人指了指自己,“大晋朝桓大司马幕下,驭雷惊隼韩离。事态紧急,你我稍后再叙。”一示意,指缝露刀的女子抿嘴一笑,同样在叱伏卢朔齐的脑后一打,叱伏卢朔齐一声闷哼,软软躺倒。 “夏侯先生,把他们送进地道。我接应颜义主,速离此地。”韩离对小胡子男人说道,同时另几人已经把晕厥的荔菲纥夕和叱伏卢朔齐拖入地道。 “孤雁,这里交给我,你不要恋战,随夏侯先生同退!”看到棕色眼瞳的美丽女人还想仗剑向前杀去,韩离沉声下达了命令。 莫羽媚身形一顿,又耸了耸肩,没有说话,转身低头,钻进了地道。 夏侯通蹲坐在地道前,他要为韩离和颜蚝一众墨家剑士守着地道门,不过他并没有出声催促,静静看着韩离迈着沉稳的步伐,接近了激斗的战圈。 …… “可以走了。”韩离的声音很平静,平静的不像是在战阵之中应该发出的声音。 激战的麟凤阁军士们这才发现了身后发生的异状,他们转过头,先是一怔,然后发声喊,当先就有几个人恶狠狠的冲过来。 墨家剑士们迅速的收拢阵形,再不交击,快速的从战阵之中穿掠而过,反而冲在了对方的头前,直到此时,韩离才挥起手中黝黑的长剑,剑柄上那流离生辉的玉璜异常耀眼。 剑势一挥,蓝光闪耀,气劲猛烈激突,天地间满是雷电的烨烨之威。 “好一个驭雷士……”夏侯通既像是称赞,也像是感慨,眼中掠过一抹异样的光彩。 第089章历历往事 “哦哦,又是那远古神兽的气息。”阿勒闵望着城南的方向,即便是深夜,可是慕容暄的军帐中依然灯火通明。 慕容暄微微一笑,他当然感受到了那股威势非凡的雷电之气,不过他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向了一旁桌案边正闭眼感应的嚓玛。 “还是一样……”嚓玛闭着眼睛缓缓地说道,“……这只远古神兽的灵力焕发同样引起了另一只神兽的呼应,不过这次,那只神兽呼应的气息很微弱,也许是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拥有这样的力量。这是好事,方便我们除去他。” “你知道他是谁了?”慕容暄追问,“我的战神之军可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嚓玛还是闭着眼,似乎是在敏锐的感知着所能察觉到的一切蛛丝马迹,过了很久才用空灵的声音回答:“我说过,他就在这城里。好像是宿命的安排,那个拥有着雷电之力的南国剑客也潜入到了这里……” “那就一齐消灭,两个神兽的转世既然都在这里,不正好省了我的事?免得费心再去一个个找寻,简直就像是战神的眷顾一样。”慕容暄有些兴奋的搓了搓手,挂在铜架上的银甲把他的脸映的异常苍白。 嚓玛忽然睁开眼,光华灿动的眼球迎向慕容暄苍白的脸,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为什么……为什么不让他们自相残杀呢?” …… 能够毫发无损的尽歼前来突袭的燕国之军,夏侯通可谓居功至伟。 突然发射而出的弯月形利器,轰然开裂的地中深坑陷阱,以及硫磺硝石牵引的迸发火油,这都是墨家机关之术的神通。 战国时墨家本就是极精工巧制作之道,尤其擅长守城的机要之术,故而世人称之为“墨守”,这种机关锻造的本领流传至今,仍为白墨弟子所精通,而夏侯通作为白墨一宗的大子师兄(即墨家掌门的地位),更是此中翘楚。 叱伏卢朔齐对颜家肉号的估计不可谓不细致,可他哪里知道,一个小小的颜家肉号已经被夏侯通建造成为机关重重,狠恶异常的金汤之地。别看颜家肉号占地不大,可其下地道四通八达,最长的一条甚至直通城外,那日遁影灵雀况飞雄正是通过这条最长的地道,一举避开了众多燕国大军的耳目,成功的潜回了晋军大寨,将此间的详细禀报了大司马。 而一旦有外敌入侵,则颜家肉号的所有机关立时发动,除了前院那些厉害的招数,后院则是隐于暗处的几部小型连弩转射台开启,以及喷射炭火的藉车从地下突施奇效,将冲入后院的燕国百人队尽数消灭。 至于颜蚝领十数位墨家剑士在院外的攻击,虽然有斩敌首领的举措,但其实佯攻的成分更多,他们真正的目的,却是为了搜寻其中的通魔者。 这个目的的产生,正是源自十日前,韩离那一句古怪的发问:“诸位是否相信……这世间是有妖鬼存在的?” 颜蚝和郭昕初听之下,虽然觉得这问题有些荒诞无稽,可却没有说出什么反驳的论调,事实上,墨家教义本就有兼爱非攻明鬼之说,也就是说,墨家子弟是相信世上有鬼神的。不过千百年流传至今,白墨与昔年墨家教义已颇有不同之处,渐渐的也就没了明鬼事神的理念。然而看韩离一脸郑重,心知必有所由,便就听他往下细说。 “既然大家都一心要取那下邳王性命,有件事便不可不先说在头里。”众人的沉默并不令韩离感到意外,所以他只是淡然的笑笑,“那个下邳王身边,有一群不是人的怪物拱卫,寻常刀枪难伤,而且怪力无穷。如果没弄错的话,这些怪物应该是吃人的,我可以看到他们身上发出的,带着血腥臭味的黑气。”韩离得甘斐传授了一些伏魔道的粗浅手法,但在他自身强大的灵力运转下,实力已颇为不俗,他也记得,只有吃过人的妖魔鬼怪,身上才会发出浓烈的腥臭黑气。 “我们最终的对手不是那个下邳王慕容厉,而是这些怪物,可惜我分不清他们究竟是妖,还是鬼,我也很奇怪这些怪物是怎么甘为那些东胡人驱使的,我记得他们的首领也是东胡的一个王族,伏都王慕容暄,是慕容厉的侄子,他倒是铁了心要保护他的叔叔。”韩离当然不清楚鲜卑王族中的勾心斗角,至少看那天战场上的情形,慕容暄是全力救护慕容厉的。 “韩大人……”颜蚝语气顿了顿,似乎是在想怎么措辞,所以称呼出口后又迟疑了好半晌,才接道:“……敢问如何得知那些护卫不是人的?也或许是那些人中了东胡部落里的一些古怪咒术呢?韩大人莫非亲眼见过妖鬼不成?” 韩离苦笑,指了指自己,手指从额间的疤痕一直划到颌下……舞晴,你说的没错,我每次看到我自己的时候,都会想起你……韩离心下一阵黯然,声音也显得有些涩哑:“韩某面上这道创痕,便是……便是妖鬼所赐。” 颜蚝和郭昕对视一眼,俱各一怔,而夏侯通一旁坐着也是一惊,看向韩离面上,神色怔忡。 “你们最好相信,这不是惊隼剑客一个人的遭遇。”看到众人犹然还有些不敢相信,莫羽媚用冷肃的语调插口:“我也一样遇到过妖鬼,而我们大司马府的十三大剑客,就有四人死于妖鬼之手,此事真真确确,便连大司马大人也要着手置备官署,以作伐魔之需。所以我认为现在不是争论世上究竟有没有妖鬼,而是要决定用什么办法去对付那些妖鬼,那些盘踞在慕容厉身边的妖鬼!”讲到慕容厉三字的时候,莫羽媚不自禁的咬紧了贝齿。 夏侯通再次将饶有兴趣的目光投射在莫羽媚身上,当他的视线一直转到莫羽媚的衣襟一角时,双眼又是一亮。 颜蚝还是有些犹豫,这种事情不是听人言语就能确实相信的,尤其事关行刺大计,岂可轻忽? 韩离只能又笑了笑,将手指竖起,缓缓平伸而出。 说不得,那便让他们亲眼见一见这种异象吧。韩离心中道,同时屏息凝气,几个墨者注意到了韩离这反常的举动,不明他真意,便都止口不语,只愣愣的看向他。 “滋拉”,韩离用甘斐教的法子猛的将自己的灵力释放而出,然后唯恐动静太大,又迅速收力,可就在这短短一瞬间,一道耀眼的电光火花在他指尖现出,整个室内的气流为之一窒。 “这便是韩某身具的玄异之力,正是因为此力,招惹了妖鬼之事。” 颜蚝和郭昕看的呆了,他们无法确定这是不是什么掩人耳目的戏法,而夏侯通却完完全全的僵在当地,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韩大人,这是什么法术……”郭昕呆了半晌,却只能说出这句。 “师弟,不必说了。”夏侯通忽然开口,打断了郭昕,郭昕也是白墨弟子,夏侯通便以师门排序称呼之,“我相信韩大人和孤雁大人所说的。”夏侯通的目光扫过莫羽媚。 “师兄……”颜蚝和郭昕同时出声,也不知是表示惊讶还是想劝说,可夏侯通却一摆手,迎向了韩离略带诧异之情的目光,沉默良久,才像下定决心一般,表情坚毅的道:“妖鬼这种事,我也碰到过。” 这一句话令在场每个人都大吃一惊,尤以颜蚝和郭昕为甚,师兄也遇到过什么妖鬼?怎么从来没有听师兄说起过?而韩离则来了兴致,凝视对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夏侯通欲言又止,仿佛是颇感为难,又看了看瞠目以对的颜蚝和郭昕,才重重叹了口气:“这事我原本怕吓着你们,其实我也怕吓着我自己,所以我准备一直瞒下去,带着这件事进坟墓,故而从没有对你们说起。不过今天既然几位大人在前,又言及此事,更事涉王师北进的大业,夏侯通再无隐瞒之理,就说说我遇到的妖魔之事罢。” 夏侯通面向颜蚝和郭昕端坐身形,其余几位大司马府剑客情知他所说的事必是惊心动魄之极,也都凝息静候。 “还记得去岁七月间,我奉金龙令符之招,前往长安的旧事么?” 夏侯通的话刚说了开头,韩离便是啊了一声,他记起来这件事情是谁跟他说起过的了。那是甘斐述说五方乾君化人之一负剑士池棠遭遇时的情景。 丙辰年七月十五,群雄齐聚长安,共诛氐秦暴君苻生。不想遭遇妖魔护驾暴君,将前来行刺的一众武林高手残杀殆尽,只留下负剑士池棠,因身具火鸦乾君之力,得以侥幸脱出生天。难道这白墨墨者夏侯通也是当日行刺的刺客之一?若真是如此,他又是怎么脱逃出来的? 还好韩离的这声颇感意外的轻呼被颜蚝的话语掩了过去,除了莫羽媚和韩霓转头看了韩离一眼,没有人在意到韩离的这声轻呼。 颜蚝眉头微皱:“师兄,你不是说在长安查探月余,终无下手之隙,故而无功而返的么?端木盟主为此还大不高兴呢,如何现在又旧事重提?” 夏侯通苦笑一声:“我那是怕你们担心,所以骗你们的。天下第一流的高手侠士齐聚于彼,你当就那么容易的放弃么?事实上,我们不仅找到了下手的机会,而且也付诸实施了。” 颜蚝一怔,没有说话,既然一众高手实施了行刺,而那暴君却直至今年年初才被他的同族苻坚推翻,由此可知,刺杀必是失败了。 “唉,高手云集啊。光是双绝五士中的绝顶人物就来了三位,绝煞铁枪陈嵩、彭城巨锷士张琰、临昌负剑士池棠,都是和韩大人齐名当世的人物,不知韩大人是否认识?”夏侯通忽然问向韩离,他们都同属双绝五士之列,这一问倒也在情理之中。 韩离心中震惊,面上却声色不露,缓缓摇了摇头:“这三位慕名久矣,惜缘悭一面。”莫羽媚则露出恍然的表情,她也同样想起这桩旧事了,当然,也是身处乾家养伤时听他们一众乾家弟子说的,她也见到了池棠本人,一代武学大家,江湖上盛名一时的负剑士,最终成了乾家的入室弟子,并且和惊隼韩离一样,都是乾家最为看重的乾君化人。不过她看韩离没有丝毫提及,因此她也只是默不作声。 夏侯通听韩离说不识,便涩然点点头:“幸好韩大人不识,不然我将更无颜相对矣。” “此话怎讲?”韩离问道。 “我们是在七月十四早间就在眇贼返驾还宫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了。”夏侯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表情欷歔的将那一日行刺暴君的经历娓娓道出,一直说到暴君车驾驶入谷中,而他则发动墨家机关之术将暴君的护驾铁骑阻隔两端,“实不相瞒,在行刺开始的时候,我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也许是我布置了周遭的机关,所以我更留意些。在山石塞满谷口的时候,突然就起了一阵奇怪的雾气,而所有声音竟像突然消失一般,再也不复与闻。我这个人谨慎小心,没跟着他们大队跃下刺杀,而是选择在谷上静观其变,总觉得对付剩下的几十个铁骑军和暴君也不差我一个,结果……结果这一看之下……” “怎么了?”颜蚝追问,一脸急色。 “结果我发现这雾气只把在谷中的暴君车驾笼罩,而跃下去的众多同袍就像是自己撞进了这片浓雾之中,然后我就看到四股诡异的发光气流穿进了浓雾里。我看见了猛虎、犀兕、巨蟒和苍狼,他们像人一样的直立着,还在对浓雾中的同袍们说话……再然后……”夏侯通神情遽尔一痛,“……他们杀害了我的同袍,并且像宰食牲畜一样,把他们生生的吃掉……” 说这段话的时候,夏侯通双目紧闭,面上露出了恐惧之色,而这段经历除了韩离和莫羽媚,余者也是第一次听闻,人人都露出了悚然之色,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 “诸位见笑。”夏侯通捂住自己的脸,声音从捂脸的指缝间传出:“我……我实是吓的魂胆俱失,没有勇气……没有勇气去和我的同袍们同生共死,我发了疯一样的从事先准备好的地道里没命的奔逃,生怕那些可怕的生灵会追上我……” 室内一片安静,只有夏侯通捂着脸发出微微的啜泣声,颜蚝一脸震惊,却也安慰的拍了拍夏侯通的肩头:“这……这也怪师兄不得,原来这世上果真有妖鬼,便是我遇上,怕也是失魂落魄的落荒而逃。” 夏侯通啜泣一阵,终于松开捂着脸的双手,眼眶微微发红,他凝声无语好半晌,才吁出一口气,定了定神,显然不想再多触及那残酷的过往,而是将话题拉在了当下:“所以韩大人说这世上有妖鬼存在,我信,我当然信,因为我亲眼看到这种东西吃掉了我的那么多手足兄弟!” 第090章通魔者 此事豁然开解,果然是那长安刺君一事的幸存者,韩离再无疑虑,不过他并不打算旁生枝节的多说下去,因此也没有接口告之那负剑士池棠的经历,一则也是听旁人所述,自己未曾亲见,二则此番又牵扯乾家斩魔士和阒水妖魔的过往,说起来未免絮烦,不如暂且不提。 韩离是这样想的,莫羽媚见他持重,所以也没有提及池棠之事,倒是超节豪接口道:“是也,自去岁八月以后,有不少当世第一流的武学高手离奇失踪,便是那端木绝云的金龙令符据说也遗失了一枚,端木家还遣门人子弟来找寻呢,这事可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到现在还没个结果,却原来是这个缘故,这就对上了。” 夏侯通面露惭色:“我也听说过一二,只是我这里地处胡人疆域,又是战乱频仍之所,怕是端木盟主的门人等闲也寻不到这里来,故而一直未曾分说。话又说回来,倘若真来了,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都是江湖好汉,做的刀口上舔血的营生,谁会信我这妖鬼之言?况且我背友脱逃,实为不义之举,现在回想起来,兀自心下耿耿,羞赧无地。” 颜蚝和郭昕急忙又宽慰了一阵,看看夏侯通终于神色稍霁,才又转到正题上。 下邳王慕容厉身边也有怪物护持,看来是确凿之事了,一众豪杰义士武艺固然不俗,但从没对付过妖魔鬼怪之属,此际言涉于此,倒不由都有些忐忑起来,觉得没什么底气。 “妖鬼之身,其实也没有听起来那么可怕,世人置之死地,于绝境之中多有自身潜能激发的奇效,而当这种潜能运使而出的时候,那么即便对方是妖鬼,也一样可以战而胜之。我认识一个以降妖除魔为生的好汉,就是他跟我们这么说的。”韩离现在是用甘斐的话来鼓励几位墨家剑客了,“他说的没错,韩某与孤雁剑客便是由此激发神力,得脱妖魔之厄。” 韩离并没有说的太详细,事实上莫羽媚固然是在月灵鬼界明知必死的情况下焕发了破御之体的力量,刺瞎了月灵鬼将的一只眼,而他自己虽然身具无上雷鹰神力,却并没有真正和妖魔交手,当然,在那时候他也不忍心,只能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犹豫难决罢了。 这些事体,几位大司马府的剑客多少也知道些,所以他们都不住的点头,令颜蚝和郭昕心下总算宽了一宽。 夏侯通凝视韩离片刻,也很肯定的点了点头:“没错,我相信这话。自从回来之后,我心悬妖魔丛生之事,也没有闲着,四处查翻书典,看看有没有什么克制之道,几个月下来,倒真给我看到一本,那是墨家古籍,压在非攻院的地道之底,早已残烂不堪,可上面却也说了些对敌妖鬼的门道……”夏侯通说到这里,又转眼看向颜蚝,“这事我一直没跟你们说,也是怕惊着你们,祖师墨子早谙御鬼之道,当真学究天人,可惜此法一直未在墨家流传,墨子祖师也不过以明鬼学说做了些暗喻罢了,此番想来,我等不过学得墨家精义的皮毛而已。” 大子师兄发话,颜蚝和郭昕正襟端坐,很惭愧的欠了欠身。 “所以,从这古籍的残本中,我倒也自修了些门道,虽不是降妖伏魔之法,却可以看出些端倪来,就像韩大人刚才说的,韩大人可以看出吃过人的妖鬼的那种黑气,我也可以看出一种异样的玄气,那是通魔者的气息。” 原来夏侯通也修习了些法术,这却颇出意外,韩离不由一奇,自己还是在斩魔士甘斐指引下粗略的会了一些术法的运使法门,这个夏侯通却是从墨家古籍的残本中自行修炼,果然资质不同寻常,这样一来,当真和慕容厉身边的怪物卫士动起手来,却不是又多了一个强助?欣喜之余,韩离闻言又是一怔:“何为通魔者?” “就是接触过那种不属于人世间生灵的人,我用祖师遗法观之,便可见这些人身上散发出一种异样气流,这种气流,韩大人身上有,孤雁剑客身上有,而在东胡人的军营中,一样也有人有,还不是在那下邳王的行辕之中。”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东胡军中,也有经历过妖鬼之事的人,而这人还不是慕容厉或慕容暄左近身边的人,不过想想也不奇怪,或许那人和慕容暄的怪物之军有过交集也未可知,这又能如何? 夏侯通的建议很明确:“下邳王和伏都王身边护卫众多,等闲难以近身,可那人却只在大军军营之内,如果可以,将其擒之,从他口中多知晓些那些妖鬼的真相,也便于我们行刺击杀之计。” 知己知彼,原是大计正道,韩离思忖之下,自然应允。 …… 夏侯通所说的通魔者,正是凤阁使荔菲纥夕,除了昔年与冉魏大战之后在战场见到的食人脑髓的犬魃之外,在潜入晋国描绘密图返回的路上,又遭遇了诀山驴怪,幸好当时有乾家斩魔士池棠和薛漾,以及痴愣愣色迷迷却又强横无比的护商师罗老七在,立斩了诀山驴怪,救下了她来。 这几次经历,荔菲纥夕深深藏在心底,对谁也没有说,但是对妖魔鬼怪的存在却是确认无疑,这种气场上的变化,落在经墨家古籍浸染的夏侯通眼中,自是清清楚楚。 几日后,遁影灵雀况飞雄沿地道返回,带来了桓大司马的令谕,为保黎民苍生,一改围困之策,一俟众人刺杀敌军首脑,以烟火为号,则晋军大队立刻展开攻城,趁其主将新丧,军心不稳,必可一鼓而下。 于是,一切的谋划都按照这个既定的策略展开,在往军营送酒的路上,夏侯通见到了荔菲纥夕,这不是邂逅相遇,而是处心积虑的一次碰面。 墨家的剑客们都不是泛泛之辈,而轻功之道和机关之术冠绝天下的夏侯通更是了得,他利用在整个高平城下盘根错节的地道已然将通魔者的身份探查清楚,在知晓这位通魔者竟是燕国专司探查斥候之职的麟凤阁密使之后,一番诱敌自入的计略立时浮现脑海。 夏侯通恰到好处的展现了自己的破绽,他相信这一定不会逃脱观察缜密的凤阁使的眼睛,然后整个颜家肉号都将暴露,凤阁使将会严密的监视这里,岂不是更方便他们的就手擒拿?这本是以退为进,将计就计的好谋划,唯一意外的是,燕国人似乎对于放长线钓大鱼的计策没有什么兴趣,竟然很快就实施了派兵剿捕。 颜家肉号外松内紧,这些时日近乎枕戈待旦,没有一刻不在提防,故而在燕国军士刚刚包围了四下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御敌准备。好在麟凤阁随军之众也尽数到达,不至于令生擒通魔者的计划落空,而进攻肉号的兵力也不过区区两个百人队,就算没有六位大司马府剑客的助阵,颜蚝和夏侯通也有足够的信心将来敌尽数诛灭,颜家肉号内本就有墨家同门弟子十余人,另有近百名精擅技击,孔武有力的悍勇死士,即便当真面对面的搏杀,也是丝毫不怵,更毋论还有险恶机关相阻。 就是这么顺利,两百多名燕国士兵横尸就地,剩下数十名麟凤阁军士在韩离的滔天雷电之威面前束手无策,一片懵然慌乱之下,韩离、夏侯通以及颜蚝率领的十余位墨家剑士利用地道从容遁逸,不仅擒住了那位通魔者荔菲纥夕,还多了个不错的添头,麟凤阁主事,司图司马叱伏卢朔齐。 …… 荔菲纥夕醒来的时候,惊奇的发现自己并没有被绑缚,甚至藏在袖底的几十枚铁蒺藜也没有被搜出,自己斜靠在一方土墙边,鼻中满是潮湿霉臭的气息。 光线很暗,周遭悬着火把,却也没有亮堂多少,所处的地方空间狭窄,气流不畅,荔菲纥夕几乎立刻就知道了,这是在地下,汉人掘成的地道之内。荔菲纥夕不由有些觉得可惜,在进城前,就应该详细探查一下城中地道的情形的,早弄清楚了,何至于有今日之厄? 为何他们要生擒我?都杀了我们两支百人队的大燕勇士了,原也不差我一个。荔菲纥夕转着念头,直起了身子,身形还没端稳,就听到身边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你醒了。” 荔菲纥夕心中一惊,循声看去,那双美丽的棕色眼瞳映入眼帘,火把飘闪,弄得那棕色眼瞳的身形一明一暗,不过荔菲纥夕也立刻认出来了,这就是那个制住自己的美丽女人。 “你是什么人?”荔菲纥夕很平静的问。 棕色眼瞳的美丽女人没有回答,而是转头向外间说了声:“惊隼,她醒了。” 光线陡然一亮,几个身形从墙根的拐角处步入,手中都掌着火把,当先一人却不正是那个脸上有伤疤,还戴着项链的男子? 荔菲纥夕心下暗叹一声,从那惊隼两字她就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了。毕竟潜入晋国那么长时日,晋国大小事务,巨遗糜细,她大多了然于胸。她直视那戴着项链的男子,泛起一个萧索的笑容:“驭雷惊隼韩离,南国大司马府首席剑士。”又将头一转,看向棕色眼瞳的美丽女人:“这位如果没认错,应该是大司马府三大剑士之一的媚羽孤雁吧,很遗憾,我多方查探,一直不知道你的姓名,只知道你是丁零人。” 莫羽媚仰了仰头,没有说话,韩离却微笑着走到近前:“你这个麟凤阁密使知道的可真不少,不错,我正是韩离,还未请教姑娘的名姓。” “荔菲纥夕。”荔菲纥夕淡淡地说道,“没想到桓温这次竟让贴身的近侍潜入为患,和城里的逆民勾结,看来是志在必得了。” “放肆,大司马名讳岂是尔等可呼之!”超节豪眉头一紧,沉声喝道。 荔菲纥夕无所谓的耸耸肩,同时垂下手,让自己靠的舒服一点,在看到这些竟是大司马府的绝顶剑客之后,她打消了突施暗器的念头,对方已是登峰造极的武学造诣,自己不必心存侥幸。 “荔菲姑娘,我们就开门见山,说话不绕什么圈子。”韩离倒是知道鲜卑族荔菲这个姓,话说的很干脆,“你知道你们下邳王身边的琐碎细要么?” 原来是打这个主意,荔菲纥夕立刻就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了,是要偷袭刺杀我大燕之军的主将吗?想从我这里多探得些消息,方便他们行事,哼!大燕的子民,无论男女,可不是什么卖主求生的懦夫!荔菲纥夕将头一转,并不应声,还将双眼闭上,一副任杀任剐的神情。 荔菲纥夕的反应并不出乎韩离的意料,他也知道鲜卑人的刚烈之性,男女皆然,他在荔菲纥夕面前蹲下,很耐心的柔声道:“那伏都王呢?你知不知道他的亲兵队是怎么回事?” 荔菲纥夕心中一凛,在跟在傅颜将军后面看着伏都王率军赶到的时候,她曾小心翼翼的观察过那些军士,而当韩离一提及这些亲兵,她脑中顿时浮现起那些军士空洞木然的眼神,那种像是死人一样的气息,那种不属于人类的气息,当时就令她悚然心惊,就像那个诀山驴怪大王搂着她时所散发出来的气息一样。 荔菲纥夕尽管还是歪着头,可她明显呼吸一滞的举动没有瞒过韩离的眼睛,韩离继续笑问:“你知道他们是什么?对不对?” “这不是简简单单的两军对垒。”又一个声音响起,“我能发现你感知灵异的气息,所以你应该很清楚拱卫下邳王的是什么东西,告诉我们,不要当成是晋国与燕国的交锋,也不要当成是汉人和胡人的厮杀,这是人与魔的较量,我们要知道他们一共有多少,有什么法力。” 荔菲纥夕霍然睁开眼,心里咚咚直跳……他们……他们也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可她一看过去的时候,就迎上了那小胡子男人的眼神,刚才的话就是他说的,可是这眼神一交集之下,对方的目光中便射出一抹晶异之色,仿佛玛瑙一般的流离生辉,竟令自己的神智突然一眩。 荔菲纥夕被小胡子男人的目光牵引,竟然不由自主的开口:“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但我知道,他们不是人。” 第091章谋计已决 “那你知道他们有多少?有怎样的法术能为?”夏侯通继续追问,声音温柔的像是好友之间的喃喃低语。 “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的法术,但是好像不怕常人的刀枪,拥有不死不伤之身。我数过,跟在伏都王身边的共有一百多个,只是都装扮成寻常士兵的模样。”荔菲纥夕一反常态的详实以应。 莫羽媚很敏感的扫了夏侯通一眼,很显然,他刚才用了什么古怪的法门,很成功的迷惑了荔菲纥夕的心智,以至于现在的荔菲纥夕双眼迷蒙,全不是先前淡然克忍的神情。 夏侯通眼眸更为晶亮,追问道:“那你知道怎么才能伤了他们吗?” 荔菲纥夕茫然的摇了摇头:“知道他们不是人,我便是敬而远之,又怎么会多加探看?我也不是伏都王的心腹,他的这些亲兵是怎么来的,我也不知。哦,他身边有两个倒肯定是人,但是应该很有些手段,而那些亲兵也一样遵从他们的号令。一个是我们族里嚓玛一样的光头男子,还有一个像是伏都王的贴身近卫,我听伏都王喊过他的名字,好像是叫……阿勒闵。” 莫羽媚点点头,她立刻就想起来那个玄衣褐甲的年轻人挡住自己奋力一击的情形,分刃开叉带着锯齿的兵刃蕴含着巨大的力道,却原来是叫阿勒闵,是个劲敌。 韩离也发现了夏侯通对荔菲纥夕做的手脚,不过他并没有觉得不妥,左右也是以免对方坚不吐实的好法子,韩离觉得对这个年轻的伏都王所知还是太少,现在看来,他才是执掌那些怪物护卫的关键,所以他也跟着问道:“那个伏都王呢?你可知他是什么来历?” 对于韩离的问话,荔菲纥夕却明显有些抵拒,神色一紧,眼眸开始转动,不过夏侯通温声软语的声调再次响起:“问你呢,那个伏都王是什么来历?”夏侯通的声音一传入荔菲纥夕的耳中,荔菲纥夕的面部就渐渐松弛放缓下来,眼眸停止转动,再复木然,音节毫无起伏地答道:“伏都王是先帝皇侄,也是英年早逝的慕容雎大人的遗腹子,自小便是在宫里长大的,和新即位的大燕皇帝陛下交谊极深,皇帝陛下登基不久,便封他做了伏都王,这次让他随军前来,也是让他多些历练,更增军功的意思。” 韩离知道燕国先帝慕容儁曾有个长兄慕容雎,不过年纪轻轻便在与羯赵的战争中阵亡了,这个伏都王慕容暄倒是他的儿子,不过这个消息对于现在的局势并没有什么用处,根本无法知晓那些鬼怪护卫的由来,又是怎么落在这个伏都王手里的。 “你问吧,看来我问不合适。”韩离对夏侯通道,不过他也确实不知道该问什么了,这个凤阁使所知道的比他们想象的要少得多。 夏侯通也同样无奈的摇摇头,撤回了直视荔菲纥夕的眼神,荔菲纥夕似乎是打了个寒噤,头向后一靠,竟是沉沉睡去。 “我不知道再问什么,她知道的不比我们多,想从她这里打开缺口的想法只怕要落空。”夏侯通表情失望之极。 一直跟在韩离身后却没有说话的掠室捷燕卓秋依一声冷笑:“用了这许多心力,岂不是白费工夫了?要我说,当断则断,管那些什么古灵精怪,我们只需要雷霆一击,功成便退,又有何难?” 夏侯通苦笑:“捷燕剑客,可别忘了我的前车之鉴,我也曾行刺了氐秦暴君,当对手是妖魔鬼怪的时候,事情远没有那么容易。” 前方传来一阵哄笑,在狭小的地道里显得尤为嘈杂,只见颜蚝胖大的身子挤了进来,一脸兴冲冲的欢喜之色:“哈哈,那老家伙全说了,下邳王行辕里的一应细节都没漏!”说着,还向韩离正色禀道:“好教韩大人得知,你担心的那些古怪亲兵并不是下邳王的亲随,也不在下邳王的行辕内,他们都跟着伏都王,在距离行辕数百步开外的街头驻扎。” “好!”夏侯通首先拍了拍手,“如此一来,只要像捷燕剑客说的那样,施以雷霆迅猛一击,以我们一众的本领,料来不难,取了那下邳王首级,火速归返,举信为号,接应大司马大军攻城,事即成矣!” 韩离沉吟,没想到着力擒拿的通魔者并没有给到什么助力,而那意外的添头叱伏卢朔齐倒起了大用,这个新的消息倒是个大大的利好,先前自己一直以为那些鬼怪护卫总在下邳王慕容厉左近,下手不便,若真是现在这消息,却是大有可乘之机。 说到底,最重要的是完成大司马的谋划,能够最快除去敌军的主将才是当务之急,自己也还不是伏魔之士,没有必要将魔怪放在首位,那些鬼怪护卫完全可以克城后再去应对,只要对行刺大计没有阻碍,大可以先置之不理。 那就先刺杀了慕容厉,相助大军攻破高平城,击退东胡防线,也救下这满城黎民百姓,一想到长期困城,东胡的军士就会以人为粮的事情,韩离就更坚定了决心,手指在脖上的珍珠项链上轻轻一拂,然后又重重的向下一挥:“好!就这么办!” 莫羽媚心中一喜,明白这是惊隼下决心要诛杀那慕容厉了,自己正可如愿以偿的报此宿仇。 “只是……街巷间东胡兵马本就巡查甚紧,而又经过我们昨晚一战,恐怕城中防范更严,却如何直抵行辕之处?”还是老问题,行动起来不被大队敌军发现才是关键,韩离念及于此,不由又是一顿。 夏侯通露出会意一笑,低沉着声音道:“既然知道了行辕的诸多细要,那这事就交给我吧。最多三天时间,我会开掘出直通行辕的地道,打洞这种事,我一向拿手。” 夏侯通的墨家机关操持之术已经令韩离等人深感叹服,尤其这地道穿行的本领,更是天下一绝,单看现在众人所处的地道,如蛛网般在整个高平城底盘根错节的铺排开来,便可见一斑。若能将地道直开到行辕之下,届时便是神兵天降,那慕容厉自然猝不及防。 素有潜地而行之能的遁影灵雀况飞雄凝视了夏侯通半晌,似乎是深有感触。在场另几人却都不由轻松的一笑,夏侯通搓搓手,对颜蚝道:“走,带我再去问问那老家伙,可别漏了什么紧要关节处。” “那她呢?”颜蚝冲晕倒的荔菲纥夕一努嘴。 “总也是东胡的麟凤阁密使,所知东胡军情极多,不必杀,待城破后交给大司马大人。”夏侯通的建议入情入理,韩离也表示了默允。 “你刚才……用的是什么法子?”莫羽媚忽然问道,“原先她不肯说的,可为什么你问她话,她就乖乖作答?”说实话,莫羽媚对这个夏侯通一直印象不太好,都是昔日行刺暴君的幸存者,可那池棠便是光明磊落,颇有君子巍巍之风,但这夏侯通却有些阴沉,而且女人敏锐的直觉也使莫羽媚可以感应到他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夏侯通起步欲行的身形一顿,转过头,抹了抹唇上的小胡子:“这也是我从墨家古籍上才学到的粗浅之术,不过是控魂催眠法的一些皮毛,唉,墨家精义博大精深,我辈所知者实为少矣。” 说话的时候,夏侯通的眼神再次投向了莫羽媚的衣襟末角,目光一触即回,浅笑着躬了躬身:“失陪。” …… 这几天傅颜过的并不舒心,前往抓捕城中细作的兵马竟折损大半,便连麟凤阁的两大要员也失陷敌手,却连细作的影子都没碰到。 若是被细作擒住的叱伏卢朔齐和荔菲纥夕将城防布置供出,这可了不得,傅颜不敢怠慢,紧急调换了几处布防的关节,尤其转换了屯粮之所。傅颜一样害怕细作们由此焚粮的举动,没错,大燕的勇士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当真缺粮了便以人为食也没什么大不了,可这毕竟是权宜之计,要不是没办法,谁愿意去吃自己的同类?况且,人肉也并不好吃。 同时,傅颜加强了对高平城的巡查,为数千人的巡城骑兵三班轮值,日夜不停的巡视城中,严密关注一切的风吹草动,城中庶民不得外出,戌时后辰时前,在街巷间出现的行人不问缘由,一律格杀勿论。一时间,高平城中人心惶惶,除了战马的嘶鸣和奋蹄之声,以及燕国军士的呼叱与兵器交响,全无鸡鸣狗吠之音,满城百姓绝灶冷炊,到得晚间,更不见些微灯火之光。 傅颜还注意到,远方晋国营寨已经出现了频频调动的迹象,这说明晋室桓温要开始下一步的动作了,无论这动作指向何处,都必将是对大燕极为不利的态势。 惴惴不安了几日,今天傅颜的心中才稍稍平静,因为前往邺都求援的轻骑已然返城,带来了太宰大人的令谕,而在傅颜皱眉看完令谕之后,不由眉头一展,心怀大畅,兴奋的一拍大腿:“好好好!原该如此,那桓温用意竟是在此,却哪里逃得出太宰大人和吴王的眼去?” 傅颜手一招:“严命驻城各部,警惕晋军大举攻城!”心内暗暗欢喜,原来这几日晋军营寨调动是源出于此,拿着令谕踱了几步,猛然想到,该将令谕奉呈给慕容厉才是。 虽说慕容厉这些时日意志消沉,深隐行辕,避而不出,将一应军务都交给了傅颜打理,可他毕竟是名义上的主将,这份重要的令谕若不让他得知,未免太过于理不合,况且下邳王如果得知了这个消息,或许能大大振作,重拾战心也未可知。 傅颜想到这里,再不迟疑,戎装未卸便急急上马,径自赶往主将行辕。 行辕还是老样子,象征主将的中军大纛在宅邸的深处高高飘扬,护卫行辕的军兵倒是恪尽职守的在行辕四下站立,傅颜也不要护士禀报,翻身下马后便迈步而入,可走了几步便觉得有些异样,眼神左右环视,赫然发现在内宅中侍立的卫士都是眼神空洞,面色木然,心中募的一动,这些卫士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忽而省觉,这不是伏都王的亲兵卫队么? 傅颜在黄墟之战中见识过这些亲兵卫队的厉害,但对于他们所谓不死之身的真相却不甚了了,更不知道他们本来的面目,他只是有些奇怪,伏都王的亲兵卫队怎么做了下邳王的警跸职司?还是那伏都王也来了这里不成? 傅颜只是这么一转念,脚下的步伐倒是丝毫不慢,待看到主将宅门前的卫士仍是下邳王所部的近侍时,就更为释然了,必是下邳王欣羡伏都王亲兵的战力,调了些来做外围防备的。 傅颜没当回事,摆手让门口的侍卫不必通报,吱呀一声推开房门,口中呼道:“好消息……” 话还没说完,傅颜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传入鼻端,再看屋内,慕容厉一身常服,靠在软榻上,甲胄凌乱的散落一旁,用惯了的弯刀横在铜架上,显然多日未曾出鞘,上面已然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而慕容厉面前的桌案上却是一瓮打开的酒坛,碗盏里残酒未尽,一只烤羊腿被割去了一大半,骨肉参差,案上一片狼藉。慕容厉则醉眼惺忪,满手油腻,兀自拿着一块割下来的羊肉放在口中大嚼。 傅颜喜形于色的语气为之一顿,走近房中,反手带上房门,主将如此消沉,给下属看见可如何了得? “邺都回报了。”傅颜将手中羊皮纸做成的令谕在慕容厉眼前一晃。 “念来!”慕容厉却似毫不在意,便连傅颜这般突兀的进入也没让他的姿势稍有变化,他还是嚼着羊肉,双目直直的射向房梁。 傅颜真不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这位有黑死神之称的慕容厉变成现在这样,或许在领军征战之上,他还不是大将之才,但是大燕国第一刀术高手的名号却没什么争议,总也该有些虎虎的勇士之气,何至于像个意志颓丧的酒徒? 傅颜心中暗叹,自己展开令谕,一边开念,一边抬眼注意慕容厉的神色:“太宰恪公谕,晋军围城不攻,看似封堵自困之策,实为诱军截击之计,晋室桓温是要引诱我大燕之军赴援于途,而于半道击之,是故援军不可直进此地……” 慕容厉终于停止了咀嚼,侧着耳作静听之状,看到这一幕,傅颜不由还是感到有些宽慰的,总算提起了他的注意,可傅颜很快发现,吸引慕容厉注意的并不是自己口中的宣读之声,凝神细听之下,地底好像有一阵咚咚的闷响传来,便连自己踏足于地的双脚也能隐隐感到震动。 屋中一片宁寂,咚咚的闷响越来越明显,傅颜聆听半晌,猛然色变,扬声大喝:“来人!” “轰”,紧随而起的巨响盖住了傅颜的呼喝,土屑纷飞,劲气呼啸,傅颜被传来的剧烈震动弄的一趔趄,然后就看见迸发的土屑还未落下,就有几条人影飞跃而出。 第092章复仇 傅颜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了,这就是前几日逃脱的城中细作,他们贼心不死,竟然在白昼午间之时通过地道,穷凶极恶的向下邳王发起了刺杀,而这地道应该是新开的,刚才的咚咚声明显就是挖掘之声,想不到他们一刻也不耽搁,地道一通就迫不及待的杀了出来。 尽管傅颜的呼喊被掩,可地面迸裂的巨大声响也同样惊动了房门外的戍卫,卫士们一脚踢开门,看到内里情势不禁大惊,急惶惶涌了进来。 傅颜早已拔刀在手,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而在那些刺客突兀而至的攻击下,原本一直愣怔醺然的慕容厉却反应更快。在刺客们破土而出的一刹那,他就将面前的桌案猛的一掀,案上的碗盏杯盘当啷啷打碎一地,而那开口的酒瓮洒着晶亮的酒水,呼的向最先冲出的刺客当头砸去,当头刺客汹汹来势为之一窒,这砸来的酒瓮固然伤他不到,只随手一格便将那酒瓮拦腰击的粉碎,但就这阻得一阻,慕容厉已经反手一拖,从铜架上抽出了弯刀。 两名刺客未受酒瓮之阻,倒先冲到面前,剑势萧然,两柄长剑卷起凌厉劲风,直取慕容厉咽喉,慕容厉身形没有丝毫停顿,正刚抽出弯刀,便打横一拦,叮叮两声,接下了杀招,此时原先的当头刺客也已跃至,剑尖带着两道弧刃,狠准无比的刺向慕容厉眉心,看这刺客形貌兵刃,却不正是汲血天鹰超节豪? 眼看避无可避,慕容厉一声断喝,宛如平地里起了雷霆霹雳,周遭气流为之一紧,超节豪正感诧异,便见慕容厉涨红了脸,带着满身酒气迎面一纵。 这一招大出意外,弧月弯剑的剑锋竟顺着慕容厉纵起的身形沿擦而过,可谓避得极险,略偏上毫厘,便是剑锋穿体之厄。慕容厉却不管不顾的兜手抓来,超节豪错愕之余,一时未及退闪,持刀的手腕被抓个正着,慕容厉左手抓着超节豪,恶狠狠向前一摔,右手弯刀也不闲着,劲力一迸,倒将另两名刺客震的各退了一步。 超节豪的身体不由自主的被慕容厉抛起,总算自己轻功高明,在半空中调整了身形,落地时倒是两足先落地,还未站稳,那一摔的暗力涌来,超节豪抵受不住,噔噔噔连退了几步,同时转手劈刺,打倒几个围上来的卫士,才算定住身形,不禁暗自心惊慕容厉的惊人神力。 另两位刺客乃是郭昕和遁影灵雀况飞雄,原是抢在头里想先声夺人的,怎知慕容厉意态消沉之际竟迸发出如此勇力,二人连连架隔后退,一时竟落在下风。 “有刺客,保护王爷!”傅颜大声指挥着涌入的卫士,他发现从地面开裂处有越来越多的人跃了出来,甫一露面便和众多卫士激斗起来,兵刃交击之声大作,瞬时间就倒下了好几个卫士。 来者绝非泛泛,不是易与之辈!傅颜发现了事情的严重,他是统兵的宿将老臣,虽有些武勇,但毕竟不及这些剑士刺客武艺高强,因此不敢贸然杀入,心中打定主意,待卫士稍阻刺客突袭之势,他就奔出行辕,喊驻城大军齐来进剿。 傅颜不曾轻动,慕容厉却如同弄酒斑彪,癫狂疯虎,弯刀挥舞成了银光一片,和刺客们斗在了一处,好像这些刺客的突然杀至反而唤醒了这个大燕第一刀术高手的神魂,再不复见先前榻上醺醺欲醉之态。 行辕内室中一片刀光剑影,掠室捷燕卓秋依身形娇小,可手上长剑却狠辣异常,此处人多拥挤,寻常技击腾挪不开,却正好施展她之所长,随着她轻功运行的轨迹,也不知倒下了多少猝然中剑的卫士;而韩霓的格杀之景就更为优美了,灵巧的身形犹如穿花蝴蝶一般在卫士丛中趋闪环绕,指缝中露出的尖利刀刃从最不可思议的角度割断了对手的咽喉,可在中招的对手还未反应过来时,她的身形便已远远飘开,在屋室一脚凝住身形,而直到此刻,适才割喉的重创才一并发作,卫士喉头鲜血喷溅之中,但见她腰肢轻弯,俏丽当地,黑色衣袍遮住了半爿脸,而袍袖边露出的满是花纹的另半爿脸却泛起一个摄人心魂的媚笑。 颜蚝胖大的体形在斗室中颇为招眼,可是卫士们齐齐砍将过去的刀锋却被他轻轻巧巧的避过,而现在他面上也没有了惯常生意人似的谄笑,相反是一脸肃然,手中长剑连毙数敌,看看左近同门尽数到齐,便吐气开声。大喝道:“矩子剑阵,虎击!” 才出地道与卫士恶战的一众剑士们闻声同时身形向后一缩,而一缩之后紧接着又是向前一纵,一众人齐整划一,剑势打横,反向斜撩而出,一时间剑气纵横,整个动作都是一气呵成,全无拖泥带水,行辕卫士哪里知道墨家矩子剑阵的厉害?转眼间呼啦啦又倒下一片。 最后走出地道的,反而是开掘地道的夏侯通,满头满脸的泥尘灰土,他却很淡然的随手掸了掸,悠哉悠哉的在地道开口处一靠,驭雷惊隼韩离和那媚羽孤雁都是刚刚才冲将出去,有他们两个在,那慕容厉决计讨不了好去,自己索性作壁上观,也好做个接应,料想同门师弟的矩子剑阵应付那些东胡卫兵也当是绰绰有余了,只除非……夏侯通忽有所感的望向室外,露出一个微微皱眉的表情……只除非那些怪物出手,它们竟然就在这附近,真奇怪,难道没听见这里的动静吗?为何迟迟不现身? 同样发现这股气息的,还有韩离。他在纵身跃出地道口的时候,就有意的运起了体内的灵力,他现在掌控的很好,恰是控制在灵力将出未出的当口,没有让雷鹰神力喷涌而出。这样的灵力足够让他感知玄异之气了。 那些伏都王麾下的怪物就在外间,韩离立时就发现了,倒底没有侥幸避过去,现在决不是缠战的时候,宜当速战速决,再拖延下去,那些怪物护卫杀进来,想脱身就没那么容易了。 韩离冷眼一瞧,颜蚝的墨家矩子剑阵大占上风,室内的燕国卫士虽然人数极多,却欺不近墨家剑士的身前;而层层叠叠的卫士之后,还有一个燕国将领沉脸站立,韩离虽然不知道这燕国将领正是傅颜,却也认出来他正是那日伏击时,所见的那个先行而去的将官;再看卓秋依和韩霓在卫士中冲突自如,尽显大司马府剑客的卓绝艺业;超节豪和况飞雄在双战慕容厉,那慕容厉倒颇为了得,以一敌二,面对两大公府剑客,竟是未露败象。 不可迁延生变!韩离下了决心,天幸在外间的怪物护卫不曾过来。只是何以这里杀声大作,却未使那些怪物闻声来救,这个疑窦在韩离心里闪了闪,时间紧迫,却没有多想下去了。 韩离提起黝黑长剑,欲待亲自出手,务求最快时间内斩杀慕容厉,上次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他刚准备运起那滔天的雷鹰神力,身边的莫羽媚却嗖的蹿了上去,留下一句:“把他交给我!” 韩离不及阻止,他也知道莫羽媚报仇心切,可是这紧要当口,岂是了结私人恩怨的时分? “天鹰、灵雀,你们去帮颜义主!”莫羽媚可没管韩离怎么想,她愤怒的眼中只有慕容厉,丁零人复仇的习俗便是单战了断,莫羽媚决心按照本族的习俗来,她倒也不是气怒过甚的胡乱发令,毕竟自己是大司马府的前三大剑客,纵然那慕容厉是鲜卑王室第一高手,可与天鹰灵雀鏖战多时,气力已馁,自己生力加入,又是携愤而来,断无拾掇不下之理。 大司马府剑客的排位便如军中的等级品爵,排位高的剑客所下的命令在其余剑客中绝不敢有违,因此超节豪和况飞雄没有丝毫犹豫,虚晃一剑,俱各退了下去。 慕容厉虽是一时败象未露,可倒底是同时应对两大高手,弯刀运使下已是全力施为,不放半点破绽处,此刻压力陡轻,刚舒了口气,骤然间,狂风暴雨般的剑势就裹住了自己周身。 慕容厉心下暗凛,好厉害的剑术,竭尽平生所能,弯刀奋力架隔,一阵绵密的金铁交击之声,好容易堪堪遮拦住这凌厉剑势,待定神一看,才认出正是那日险些杀死自己的棕发女子。 “又是你?”慕容厉呼呼喘着粗气,这一番交战下来已经耗损了他很多体力,可是他还是毫无怯战之意,甚至还笑了出来:“好好好!本王这些日子正不痛快,有你这么个美人儿让本王泄泄火,极好极好!” 莫羽媚的双眸如同暮空寒星,对慕容厉的话语没做任何反应,长剑与慕容厉弯刀相抵,口中冷冷的道:“我要为我的霍斯阿卡报仇!还记得吗?哈斯部的霍斯姆!” 什么哈斯部的霍斯姆?慕容厉一时间根本想不起来,可莫羽媚在说完这句话后,立刻开始了新的一轮攻势,慕容厉可以感受到对方剑势中包含着的浓烈恨意,一时难撄其锋,被逼的节节后退。 或许同样看出了情势的不妙,傅颜大喊道:“快!护卫王爷,护卫王爷!”可一众卫士被几大剑客和矩子剑阵牢牢的分割两下,哪里施救得及? 慕容厉原本和莫羽媚就在伯仲之间,可是这几日意志消沉,醉饱为欢,身手便比不得战阵之上那般利落,兼之前番和超节豪况飞雄的鏖战,体力更是大耗,此消彼长,莫羽媚一心复仇,剑势中更加了十二分的狠劲,慕容厉失了先机,招架了数十招,终于是不支了。莫羽媚的攻势愈发得心应手,看慕容厉挡的狼狈,剑锋一转,轻巧巧将他弯刀拨过一边,而后觑机猛进,疾如闪电的刺向慕容厉的心口。 “王爷!”傅颜大惊失色,却也鞭长莫及。 霍斯阿卡,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替你报仇了。你会保佑我的吧,保佑我和我新的阿卡一起……莫羽媚能够感受到剑锋刺透了慕容厉的肌体,穿入血肉,大仇得报,也完成了大司马的使命,在一瞬间,莫羽媚甚至有点晕眩。 晕眩之中,莫羽媚的脑海忽然掠过一个影像——在一抹淡淡幽幽的青光包围之中,一个青面长发,浑身甲胄的少年正微笑注视着她。 心底突的一跳,莫羽媚还没来得及为这个异象做出反应,一股巨大力道又带着热气的劲风将她生生撞倒。 浩然的雷电之威瞬间充斥了整个室内,莫羽媚知道,这是韩离运起了本身雷鹰神力,气流中满是雷电嗞嗞的声响,银光闪耀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连行辕的卫士们都惊骇的停止了厮杀,莫羽媚透过强光,看到韩离一身电光缠绕,奇怪的是,他没有像往常出手那样迅疾如九天落雷,而是缓缓踱步上前,他手中配着玉璜的黝黑长剑在微微颤抖,而他无复往日的雍雅气度,极为少见的露出了震惊的神色,双目圆睁,愕然看向前方。 莫羽媚顺着韩离的目光看去,慕容厉捂着心口,正支撑着直起身子,他浑身却是一层淡黄色的光气笼罩,映得他脸上一片金光流离,淡黄色的光气还在缓缓的向四下扩散,气流翻涌,时不时便是黄光一闪,黄光之中似乎还蕴含着一股回旋的巽风。 “是你?”韩离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空间传来。 “是我……”两个人的对答显得没头没脑,可是两个人之间都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 发生了什么事?莫羽媚很奇怪,这慕容厉难道不是应该已经被我手刃了吗? 韩离直视着慕容厉,目光中竟掠过一丝痛苦,他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走到莫羽媚身边,将莫羽媚支起身子,揽在自己的臂弯里。 雷电的光气并没有消失,莫羽媚被电光包住,却觉得别样的舒泰异常,她对韩离的举动不禁有些诧异,想要开口问时,却发现韩离的视线已经转到了自己的面上,而他的眼角分明有了湿润。 莫羽媚这才想起看看自己,刚低下头,便赫然发现,自己的心口上,插着慕容厉的弯刀。 第093章逝忆 奇怪,对方的弯刀是何时刺入了我的胸膛?莫羽媚只有在看到这把弯刀插在心口之后,才隐隐觉得胸前中刀处有些异样,微微的痛感,好像在那里咯着一块什么东西,渐渐令自己的呼吸不畅。 黄光流溢的慕容厉朝莫羽媚躺倒的方向指了指,语气似乎带着极深的惋惜和遗憾:“本王……我……并不想杀她的,尤其还是这么美丽的女人。可是她身上有种不对的味道,在我这奇怪的灵魂涌现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的还手了。她身上……”慕容厉比划了一个手势,像是表示什么东西浮起来的样子,然后又重重的叹了口气,“……有黑乎乎的气焰流出来,就像我那个侄子身边的家伙们一样,我的灵魂告诉我,这是与我水火不容的仇敌。” 是的,现在韩离也能很清楚的看见从莫羽媚身上丝丝涌起的黑气,这都是他运起雷鹰神力的缘故。不,不是身上,而是身体下端的衣襟末角之处,韩离心中悲恸,强忍哀戚,看向黑气源起的方位,黑衣襟角上金线织就的孤鸿飞雁美轮美奂,然而飞雁的一边,却是一抹透着诡异光气的银色弯月,黑气正是从这枚弯月上透洩而出。 韩离顿时想起初见这银色弯月的诧异之情,但当时自己心悬军务,竟是没当回事,谁曾想,就是这离奇出现的弯月最终要了莫羽媚的性命。 “我讨厌这种东西,传说中的姆噶伽。虽然我也曾运使过这种奇怪的力量,然而直到那一天,你退走的那一天,那满是电闪雷鸣的异象中,我就知道,我真正的灵魂是什么了。”慕容厉注视韩离的表情却带着一种深深的悲哀,“我们拥有相同的灵魂,却不得不因为军国大计而成为你死我活的敌人。” 摧身蚀骨,化人如虎;怒狮号风,卷趁东土。 慕容厉就是东部号风怒狮乾君化人,在两年多前与丁零族最大部落的血战中,他曾一度唤起了自身隐伏的怒狮神力,一时间,战场恍若卷起了弥天狂风,凶悍的丁零骑士在风势下,竟然全无还手之力的被慕容厉一一斩杀,经此一战,慕容厉的黑死神之名更是传遍敕勒草原。而正由于在此战中,怒狮神力持续的时间较长,引起了乾家五君堂神像强烈的感应,导致乾家家尊乾道元和三弟子汲勉从此踏上了找寻东部乾君的征途。 然而在那一战神力焕发后,慕容厉又发现这种力量时灵时不灵的难以运使如意,只道是自己在绝境之下忽然如神人附体一般,从而激发了强绝无匹的潜能,倒也沾沾自喜了一番,当真是大荒鹿神庇佑,自己注定是不凡之人。 到了韩离刺杀他的那一天,当另一个神兽的力量尽展眼前之后,慕容厉看到了。不仅仅是看到慕容暄那些号称不死的战神之灵的真面目,他更看到了一只雄骏非凡的神鹰在面前向自己发出了呼唤,而自己,却俨然是一只伏身于地的烈鬃雄狮,数千年前神兽并肩作战的深厚情谊让他悸然有感,但是极度的震撼之下,他又立刻收起了这份心境,我是敕勒草原的黑死神,我是大燕的神勇之将,怎么会对敌国一个小小的刺客生出这样的感觉? 可他骗不了自己,由于对方神兽之力的牵引,他对慕容暄身边那些魔鬼却起了油然而生的抵触和反感,尽管他也知道,这些魔鬼恰恰是他对晋国用兵从而建功立业的重要力量,一个是神兽化人的本能感应,一个是大燕主将的决策所趋,两相交织,却更令他痛苦不堪,和慕容暄及那魔鬼的一番对话动作,最终没能使他下定决心剪除这些魔鬼化身的亲兵,于是他采取了逃避,带着复杂的心情终日醉饮。 韩离这次新的一轮刺杀攻势使他避无可避,自身的怒狮神力在他行将落败授首的一刹那再度焕醒而出,并且由于莫羽媚身上的森森鬼气,使他下意识的反手一击,将弯刀径直刺入了莫羽媚的心口。 也许是慕容厉和韩离身上展现的异象太过惊人,在场的刺客和卫士们都止住了厮杀,瞠目惊舌的看向了对话的两人,韩离轻拥着气若游丝的莫羽媚,身上微微发抖。 太讽刺了,我的死仇竟是我那甘二哥竭力在找寻的乾君化人,而我也终是殁在了这乾君化人的手下,如果甘斐见到他,会为我报仇吗?莫羽媚面容平静,宁谧的好像只是在韩离的臂弯中闭目小憩一样。她也从慕容厉这一身金黄色气焰中看出了他的来历,毕竟是在乾家驻身多日的人,并不像旁人那样懵然无知。 身体开始觉得冷了,如果这就是死亡的味道,那么死亡真的是一件仁慈的事。许许多多的面孔在莫羽媚眼前晃动,时而是霍斯姆,时而是桓大司马,又时而是涉云迅鵟赫连厥,不过,总有个红脸的大胡子胖汉在最后咧开嘴没心没肺的大笑的样子浮现。 甘斐……莫羽媚心里忽然有点歉然,真是对不起,我是在为我第一个男人复仇的时候,搭上自己性命的,你若是知道是这般情形,你会不会有点怪我? 心脏跳的越来越慢了,莫羽媚最后一次睁开眼,棕色眼眸的光泽在一分分的减弱,她对上了韩离悲哀注视的眼神,嘴角淡然一笑:“告诉他……我没法嫁给他了……” 韩离当然知道她口中说的他是谁,黯然垂首,涌出的泪水滴在了莫羽媚的衣襟上,一滴、两滴…… “孤雁姐!”韩霓和卓秋依面色苍白,眼角含泪,无复刚才厮杀的嚣绝之态,她们和莫羽媚的关系一向极好,现在再也忍不住,急忙奔了过来。 超节豪和况飞雄也是一脸惨然,握紧手中兵刃,死死盯住了慕容厉,打定主意要手刃此獠,为莫羽媚报仇。 纵是一众墨家剑士,此刻也露出惋惜之色,只有夏侯通,看着莫羽媚的身体渐渐软了下去,目光闪烁,说不清是伤心难过还是另有所思。 最后的思绪从脑后飞逝而去的一刹那,莫羽媚眼眸忽然一张,那段消失的记忆赫然出现。 …… “漂亮的小老鼠,我们又见面了。”似曾相识的女人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床榻上的莫羽媚悚然惊醒,手已经摸到了榻边的长剑之上。 这是才攻下旧都洛阳的夜晚,庆功宴一直开到了深夜,现在整个军营中都是一片鼾声如雷,即便是莫羽媚也饮了不少酒,甫一醒来,还觉得脑中有些隐隐疼痛。 夜色朦胧中,前方几步开外,一个发着阴暗光芒的身形缓缓转过身来,这是高挑玲珑的女子身形,可那一身银色甲胄和左边枯暗可怖的瞎眼却立刻使莫羽媚心中一寒,腾的便待翻身而起,而身体只支起来一半便生生僵住,再也动弹不得。 “看来你没忘记我,而我,也很想你呢。”银甲女子格格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忽远忽近,音量并不低,可却蹊跷的没有让别的人听见,军营中的鼾声、刁斗声,以及巡夜军士的脚步声还是一如寻常的传进了军帐里。 明月娘娘,太阴城主,月灵鬼将!莫羽媚在心底把她所有的名号都说了出来,没想到太阴城逃出生天,竟在大司马的北伐军营之中再次相见,莫羽媚虽惊不慌,暗暗调息,她知道自己是有破御之体的,在中了妖鬼的定身术后,只要凝心静气的运功,就有挣脱定身术的可能。我已不是当日猝然遇鬼,慌而无措的普通剑客了,既然上次我能要了她一只眼睛,那么这次我也一定能做到! 月灵鬼将阴悦婵却笑的很开心:“原本只是来会会故人,打个招呼的,可是既然机会这么好,我又怎么能放过报仇的机会?” 阴悦婵靠近莫羽媚,左眼已眇的面容在暗光下变得愈加狰狞,而故作欢态的诡笑终于转成了咬牙切齿:“本来在睡梦中,我就可以轻松的要了你的命。可我还是要唤醒你,我要让你死的明明白白。”右眼一转,好像看出莫羽媚在打什么注意,阴悦婵又冷笑起来:“我的定身术没有那么容易挣脱的,今天那个护着你的胖子呢?他在哪里?嘻嘻,我能从你身上闻到他的味道,他要过你了,对不对?可惜他不在这里,而你,记得我说的吗?猫会一遍遍的让老鼠以为自己已经逃脱,可最终还是一遍遍的把老鼠抓到自己的眼前。你无法逃过猫的利爪的,小老鼠。” 阴悦婵扬起手,一柄银爪从腕下倏然伸出,发着森森寒光,冰冷的爪锋抵在莫羽媚的颌下。 “我要剥下你漂亮的皮。”阴悦婵说,一股热力却突然从莫羽媚腹下涌起,莫羽媚心中一动,千钧一发之际,自己的破御之体终于有了反应,甫脱定身的手将长剑握紧,抓住机会,用剑刺进她另一只眼睛。 只是刚一转念,莫羽媚体内的热力募的一窒,眼前朦朦胧胧的身形一晃,然后就看到一抹青幽的光芒浮现,一个青面长发,浑身甲胄的少年在青光中微笑注视着她,他的手还按在了阴悦婵的银爪之上。 “月灵,你是怎么答应我的?”长发少年的声音很清越。 “我看过了,那乾家的斩魔士并不在她身边,这是我报仇的大好机会!”阴悦婵不满的嚷了起来。 “你恐怕没有忘记,那个司雷疾鹰也在这附近吧。” “在我布下的幻境中,没有人会察觉到这里的任何异动,我可以从容的剥下她的皮,割下她的脑袋,而不惊动那个司雷疾鹰。” 长发少年嘴角冷笑,信手一拨,阴悦婵站立不稳,腾腾退了几步,抵住莫羽媚的银爪也终于离开了莫羽媚的颌下,而长发少年同时在莫羽媚身上一拂,莫羽媚顿时感到一股新的巨力笼罩住了周身,令她动弹不得。 “你太大意了,你的定身术失效了,如果不是我赶来,现在她恐怕已经把剑刺进了你的另一只眼睛。” 阴悦婵闻言一愕,右眼一扫,很快就发现莫羽媚原本轻握榻边长剑的右手此际已经收紧,很显然是在自己以为定住她之际发生的,心知地灵所言无差,便接口冷笑:“是了,她不是那时候慌张的小剑客了,她从乾家斩魔士那里学了些东西。” 长发少年头一侧,望向帐外,低声道:“不能再逗留了,那个雷鹰化人已经醒来了,你想报仇,以后有的是机会,但绝不能是今夜。” 阴悦婵有些不甘心,又不敢违忤长发少年的命令,吃吃笑道:“那今日就放她一遭,不过,我要给她留些印记。”见长发少年双眉一抬要发话,阴悦婵急忙解释:“这不是普通的印记,只会在她心情激动的时候泛现而出,鬼气不是太重,但在关键时刻,却可以抑制她的玄灵之力,而且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 说着,阴月婵朝莫羽媚遥遥一指,一抹小小的银色月牙出现在衣襟孤雁标记之侧。而长发少年则将手伸到了莫羽媚的头上。 “我会将你的这段记忆封存起来,只有濒死弥留之际的人脑才会重新浮现出这些过往。美丽的女剑客,我想,你是不会记得见过我的。” …… 莫羽媚眼前一黑,回忆的终止带走了她身上最后一丝余温,棕色的长发如同瀑布一样垂散下来,长发下的容颜美的像是雕塑,曾经流光溢彩的眼瞳永远的阖上了。 韩霓和卓秋依顿时泣不成声,韩离心中酸楚,却支撑着让自己抬起头来,凝视着慕容厉,总是优雅从容的面庞上第一次掠过了愠色。 我真蠢!不该放任羽媚复仇心切的上前交手的,如果是我出手,羽媚就绝不会死!韩离对自己说,同时将莫羽媚的尸身交到了韩霓和卓秋依手上。 “带走孤雁的尸身,不能陷于敌营。”韩离小声的向韩霓吩咐道。 “嗯……哥哥?”韩霓泪眼婆娑,先是应了一声,而后又是一怔,韩离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一起将孤雁姐姐的尸身带回去? 没等韩霓的问话出口,猛然间四下气流一紧,韩离身上满是嗞嗞闪耀的电光火花,已经向瞠然对视的慕容厉冲了过去。 第094章神殁 数千年前,我们或许是并肩御敌,同生共死的好友。然而今日,你不仅是胡狄兽军的主将,更是杀害我手足同袍的并死仇雠,我不管你是什么神兽乾君的化人,与公与私,我都只能杀了你,既是为了大司马的北伐大计,也是告慰媚羽孤雁的在天之灵! 韩离毕竟还不是伏魔道中人,对于神兽化人的重要意义领会不深,况且此际悲怒攻心,任对方是什么来头也顾不得了,所以他运足了一身的雷鹰神力,配以双绝五士登峰造极的武艺身法,当真是雷霆万钧之势,手中璜剑径取慕容厉的咽喉要害。 慕容厉自己犹在两难之中,还没想好双方究竟是为敌为友,他没想到错手杀了这棕发女剑客对韩离的触动竟是这么大,当韩离带着滔天的雷电之威攻到眼前来时,他竟有些措手不及,眼看黝黑剑尖堪堪刺破喉头肌肤,还未及透力而入,慕容厉身上黄光猛然一盛,带起四下巽风缭绕,裹住气流中的雷电之光,四散迸开,而慕容厉的身形嗖的一下,突然消失不见,转瞬间又在屋宅一角十数步开外显现,浑身黄气蕴蒸,炫闪得几乎看不清他的本身。 这是危机将临时,神兽之力的自发护佑隐身,韩离曾经也有过这个经历,所以并不意外,总之是自己刺入的力道还不够精准,并不代表神兽化人就当真是不死不灭之身了,只要换种方式取了他性命就是。当下毫无迟疑,璜剑一划,身形又是纵步提跃,直逼慕容厉而来。 这一番交手声势煊然,行辕宅内抵受不住这般强劲的风力鼓动,墙壁跟角微微震动,灰尘簌簌而落,几个砖土不实之处直接喀喇喇坍塌下来,室外的日头光芒顺着坍塌缺口直射进来,将屋内每个人都映成了明暗截然区分的两道。 “快上!保护王爷!”傅颜最快从震骇中反应,今天这番行刺的景象太过奇异,奇异的令他简直都觉得像是族中流传的神话故事,可是他时刻牢记自己身负一军征伐之责,无论这些出现在慕容厉和刺客身上古怪玄异的气焰光芒是怎么回事,当务之急,却是要保得主将慕容厉不能丧在南人刺客之手,军国大事为先,岂有余裕踟蹰观望?当下厉声下令,同时在行将垮塌的正门上一踹,揉身跃出,他是要奔出呼喊援军,速速解此地之危。 傅颜行事明速,一众卫士也稍定心神,不管不顾的杀了上来,墨家剑阵在颜蚝的操持下岿然不动,牢牢的顶住了卫士们的攻势。 只是其余几个剑客不能再像先前一样游刃有余的厮斗了,韩霓哭的泪人一般,和同样满脸悲色的卓秋依扶着莫羽媚的尸身,首先退入了夏侯通开掘好的地道中,夏侯通面色凝重,放她们入去,自己只在地道口守着;至于超节豪和况飞雄,虽是有心与韩离联手,用最快速度拿下慕容厉,但看那一派电耀风啸的景象,却也插不进手去,彷徨无计时,夏侯通低声提醒:“且护着另两位女剑客,送罹难孤雁剑客的尸身沿地道安全退走。”夏侯通开的地道支路相通,正可沿着这地道退到城外,脱开燕国大军的掌控,这一说,超节豪和况飞雄只能应允,尤其是况飞雄,出城的地道路径只有他来回走过一遭,还需他当先引路才行。钻入地道前,超节豪又担心的看了与慕容厉激战在一处的韩离,这算是剑客之首的驭雷惊隼少见的恶战,自己却帮不上忙去,不由颇为懊恼的跺了跺脚,还是夏侯通连声催促,超节豪才心有不甘的拱进了地道。 “护住地道口,无论行刺是否得手,都不可再行滞留,沿地道退出城外!”夏侯通忽然扬声对剑阵中的颜蚝说道,再拖延下去,只怕燕国大队人马赶来此处,反陷了众人,宜当早退。现在无非是等韩离和慕容厉交手稍一停顿的间隙。 颜蚝应了一声,口中呼道:“矩子剑阵,豹击!”一众墨家剑士得令,剑势一闪,身形斜纵,几招之内,便齐齐移到了地道开口处,随着这一移动,却又添了几具行辕卫士的尸首。 “几时走?”已经运动到夏侯通身边的颜蚝问了一声,墨家矩子剑阵的威力非凡,至少杀伤了对方数十人,自己则无一伤亡,但对方毕竟人数众多,再缠斗下去,墨家剑士体力损耗过巨,难保不出现闪失,现在这时候退走,无疑是最好的时机。 夏侯通却看看了那里兀自缠绕在一起的两团光影,神情耸然,缓缓摇了摇头:“稍等一会儿,等韩大人剑势稍顿的时分。” 数千年以降,这恐怕是第一次两个上古神兽化人之间的殊死相博,韩离剑法卓绝,自身雷鹰神力的运使法门也更娴熟,现在显然是占据了上风;而慕容厉初时只能靠着怒狮神力的自发泛引勉力招架,往往号风怒狮的风力化解了司雷疾鹰的雷震电噬之后,慕容厉还懵然不知所以,但他毕竟是慕容氏第一刀术高手,虽然仓促应敌,弯刀又不在己手,只能随手取了一边的银制烛台充作兵刃,可此际生死关头,在心神稍定之后,将银制烛台以弯刀刀术之势运使开来,威力竟自不凡,两下里转眼交手百余合,慕容厉虽有败象,却也堪堪支撑,未伤根本要害。 两人交战的景象煞是惊人,夏侯通看在眼里,面色更是有些明暗不定,正慨叹间,心中忽然有感,转头四下一看,除了被墨家矩子剑阵挡住的那些卫士,行辕宅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了一圈面色木然,眼神空洞的士兵,而这些士兵衣着固然平平无奇,但体格着实魁伟,稍一凝神细观,便能看到那种旋绕的黑色气息从他们身上泛浮而出。 夏侯通心中一震,这就是韩离所说的那些慕容厉身边的妖鬼护卫了,不,不是慕容厉身边的,而是那个小王爷,伏都王慕容暄的手下。透过坍塌的缺口,夏侯通可以看见一个衣着华贵丽都的少年正微笑着负手从外厢靠近,他左边是一个光头的高大男子,而右边则是一个玄衣褐甲,手持锯齿分刃刀的年轻人。 就是他们!拥有诡异力量的东胡人,夏侯通不必近身细观就已经能够感受到这种异样的气息,不能再多逗留了。他转头看了看激斗中的韩离,剑势依旧绵紧,毫无松缓迹象,没奈何,他只能喊道:“韩大人,不可再战,宜当速退!” …… “嚓玛,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那位厉王叔,竟然是远古神兽的?”在行辕之中明确无误的传出号风怒狮的气息的时候,慕容暄正从容的踱入外院之中,在这里他早已布下了自己的战神之军,而那些寻常的卫士,他们又怎么敢对他的出现有什么二话? 光头的嚓玛笑了笑:“就是在我说让他们自相残杀的那天晚上。神鹰的力量引起了雄狮的呼应,而那个时候,也许你的厉王叔正喝的醉醺醺的,没能尽快收回他身上的感应气息,所以我就发现了,只不过一直没对你说罢了。但是我看,殿下你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在你建议我派战神之军包围这里的时候,我就猜想到了。”慕容暄从容的淡笑,“其实那天我就有点怀疑,你忘了吗?厉王叔曾在我的一个战神之军身上试过刀……”慕容暄笑容忽然一敛,“事后我看了,那个战神之军身上的刀口没有完全痊愈,这不是普通人的力量。真可惜,按说慕容一族中出了这样的奇才之士,我应当高兴才是。” “大燕只能有一个受神灵眷顾的英雄,而这只能是您,殿下。”嚓玛侧了侧头。 阿勒闵跃跃欲试的挥着手中的锯齿三尖刀:“我很想见识见识,拥有神兽之力的下邳王拥有怎样的实力。” “你不是见识过了吗?那个晋人的刺客剑士,把你和那些战神之军都震退了。”慕容暄停下脚步,负着手,饶有兴趣的感应着屋中两股神力的交撼。 阿勒闵有点不服气:“那是猝不及防,事实上我正准备反击,可他竟然以雷电之力为掩护,先逃了。” “别总想着好勇斗狠,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这才是我们的策略。”慕容暄做了一个惋惜的表情,“多好的自相残杀之计啊,可惜,那个美丽的女剑客被我的厉王叔杀了,真是有些暴殄天物。” 号风怒狮和司雷疾鹰的气焰再次传了出来,这就是韩离与慕容厉交手的讯号,嚓玛很满意的舒了口气:“他们终于交手了,因为那个女剑客的死亡,神鹰向雄狮发起了攻击,我们的计划成功了。” “然后呢?等着他们分出胜负?我们再接着给予致命的最后一击?……”慕容暄话没说完,就看到傅颜急冲冲从屋中奔了出来,他也同样看到了正负手旁观的慕容暄,大声喊道:“小王爷,下邳王遇刺!速速前往相救,我去喊巡城大军来援!” “好的。”慕容暄微笑答应,却没有动身的意思,他身边的战神之军也只是默默的向激斗的行辕内屋靠拢。 傅颜正要奔出行辕呼救,见状不由一怔:“小王爷,这……为何袖手……” “你恐怕还不了解我的厉王叔,身为草原上的黑死神和族中第一高手,他不喜欢旁人打扰他作战的快乐,所以我先严密控制住四下,确保刺客无路可逃,等厉王叔打痛快了,我自然领军杀入。” 慕容暄好整以暇的说话方式引起了傅颜的不满,不过对方贵为王室,自己也不便公然直斥其非,只能正色道:“刺客皆以地道而入,武艺好生了得,下邳王频频遇险,只怕延误不得……” “放心吧!小王自省得,早布下天罗地网,傅将军,你速去唤巡城大军来援,此间自有小王照应。”慕容厉脸一寒,自有股王室贵胄的威严。 傅颜再不敢多话,只得匆匆一欠身,急急赶出行辕呼救去了。 看着傅颜身形冲出行辕,嚓玛才轻声补充道:“右卫将军忠心为国,能够不殁于此役,自是最好,回了邺都,还需要他为殿下多美言几句呢。” 慕容暄嘴角一扬,未置可否。他们决计已定,在神兽恶斗后第一时间杀入,不由分说,将在场所有人全部灭口,然后推到刺客身上,也就是说,无论慕容厉有没有被刺客所杀,今日已是注定有死无生,如果还能带上那个神鹰之力的刺客,那就更加完美了。 …… 韩离是一时急怒攻心,可全力施为之下,竟未能立诛慕容厉于当场,此际也渐渐冷静下来了,刺杀的最好时机已经由于对方怒狮神力的焕发而失去了,现在再缠斗下去,纵然杀了对方,自己这里也讨不了好去,还得饶上一众侠肝义胆的墨家剑士性命,今天已经牺牲了莫羽媚,不能再平添新的伤亡了。 想到这里,韩离璜剑虚晃一招,身形已经退回地道口。 “行刺纵然未成,城中必也大乱,一样可以让桓大人发兵攻城。”夏侯通小声规劝道,同时挽住韩离向地道口一让。 韩离眼神掠过屋外正围上来的那些妖鬼护卫,心知确实不能再行拖延了,目光直视慕容厉,璜剑遥指:“早晚还与阁下一战!为我同袍报仇!” 慕容厉冷然一笑:“随时恭候!”忽的喉头一甜,哇的喷出一口鲜血。他与韩离恶战良久,虽是未受致命之伤,但也耗损极巨,眼见已近油尽灯枯了,还是用手中的银制烛台支撑在地面上,才不致瘫倒在地。 夏侯通生恐迁延生变,急忙将韩离向地道里一推,同时一声唿哨,挡在地道口的墨家剑阵响起颜蚝的呼喊:“矩子剑阵!狐击!”墨家剑士的长剑突的向前一刺,冲上来的卫士被逼的一退,就这当口,所有的墨家剑士已然缩身进了地道。 断后的是夏侯通,他在地道口早就安排好了弩机,当下发动机括,短弩密集射出,瞬间射倒一批卫士,就这阻得一阻,夏侯通就可以封闭地道的开口了。 那个微笑的少年正信步迈入屋中,而那些妖鬼护卫也涌了进来,他们的喉底发出低沉的喉声,慕容厉捂着胸前,看他脸上表情,似乎是对于这些出现的新援满含敌意。 在关上地道口的一刹那,夏侯通忽然感觉到一股强大而奇怪的玄力,眼前的情景好像突然静止,一个灰色斗篷的身影募然而现,浑身泛着流离的金光,用肉眼难以分辨的速度冲到了慕容厉面前,银光一闪,慕容厉露出了震骇之极的神色,接着,头颅与颈项分离,颓然掉落。 灰色斗篷的身影一把接过慕容厉的首级,似有意似无意的转过头,目光恰与地道口夏侯通对上,夏侯通只觉得心里一跳,那灰色斗篷射过来的目光竟似带着勾魂摄魄的诡异光芒。 地道的入口关上,四下顿时陷入黑暗,只有外厢的惊呼和吼叫传了进来。 夏侯通狠狠呼出一口浊气,心头的震荡犹自未消,他亲眼看见,号风怒狮慕容厉,死了。 …… 天色渐渐昏暗,云层中掠过一只雄骏的猎隼,忽然唧唧叫着滑翔而下,所向的方位上,一众人正默默无语的低头行走,猎隼收翅,落在当先一个颀长的身影的肩头。 颀长的身影抬起头,伸手抚了抚猎隼的翎羽,目光黯然。 他就是才从地道脱身而出的韩离,颜家肉号的墨家剑士以及百多豪杰也一并跟着出来了,韩霓和卓秋依小心翼翼的抬着莫羽媚的尸身,唯恐失手落下会摔疼莫羽媚似的,走的很慢。 夏侯通走在最后,他还没将号风怒狮慕容厉死去的消息告诉韩离,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韩离已经感应到了,虽是死仇,却也是数千年前的手足,怒狮英灵的远去使他的心情更是郁郁,神情寥落的又轻抚了下脖上的珍珠项链,肩上的猎隼又唧唧叫了起来。 远处已经可以看到晋国大军的营盘,号角声此起彼伏,一队队的士兵整列出营,马蹄阵阵,铁甲铿铿,却并没有攻向东平城池,而是驰往了另一个方向。 …… 乾家悬灵室,乾冲面色惨白的凝立当前,身边的栾擎天、薛漾、郭启怀和邢煜亦是痛哭失声,十二盏悬灵本命灯中,除了应系甘斐的右首第一盏灯早已熄灭之外,上首最大的那盏白玉灯赫然也已熄灭,而左首第二盏灯的灯苗也是极为虚弱,飘摆不定,呈寂灭之势。 “是师父和三师兄……”栾擎天在自己的大腿上重重打了一记,然后沉痛的抱头蹲下。 匆忙的脚步声传来,悬灵室的石门向两边分开,嵇蕤满脸泪痕的闯入,语气急迫地哭道:“出事了!东部神君的神像……碎了!” …… 灵风和嘤鸣灵巧的一闪,避开了激射而至的两道妖焰,目光射向峡谷之底,层层叠叠的妖魔正蜂拥而出。 “放!”刘骥大声喊着,火球密如繁星,从百舸帮的劲舸斗舰上纷纷射出,又密密麻麻的向峡谷底的妖魔群中坠下。无食在董瑶和姬尧身前欢快的大叫:“娘妈皮的,打的好!” 池棠和骆祎并肩立在船头,肃然看着战势,一个鹤氅白袍的身影站在他们身后,冷峻的面庞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有妖魔惨叫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那鹤氅白袍才微微一皱眉:“想不到,人间军阵的火器也对妖魔有用?” 骆祎淡淡一笑,池棠则回过头,看着俞师桓:“副盟主,可别小看了人间好汉。” 俞师桓没有接话,将手一招:“传令!杀下去!” 巨大的喊杀声瞬间淹没了整座峡谷。 …… 一匹褐色瘦马,马上坐着一个同样骨瘦如柴的小女孩,甘斐执着缰绳走在马前,远远看见了连绵的晋国军营。 “哈哈,快到了,就快看到你干娘了。”甘斐回头对小女孩说道,同时心中暖暖的,就快见到羽媚了,光是想想久别重逢后的欢愉,都令他兴奋莫名。 小女孩感受到了甘斐的快乐,焦黄的脸上现出笑容,甘斐咧开嘴,转头望向远处军营的方向,笑的更欢了。 第五卷虎抑鹰扬 第001章恶徒 沙敖很满足的深深吸了口气,前番身下女人的哭喊犹在耳边,直到现在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喷香温热的肉体。唯一可惜的是,长期的饥饿让那个女人太过枯瘦,本该丰腴滑腻的奶子摸上去有些干瘪,不过无所谓,总也是个长的俊俏的妇人了,在这一大片饱受战乱流离的贫瘠土地上,这绝对是个难得的极品,要是能施些脂粉,再让她吃饱了好好洗个澡,那就更完美了。 然而沙敖可没那么久的耐性,况且那女人又抓又咬的抵死不从,指望着抓回去按自己想法拾掇打扮一番未免再所难能,只得事急从权了。当然,沙敖没亏待自己,从早上在村落中发现这个女人开始,直到下午离开这近四个时辰之间,他干了她足足七次,她打在自己身上的拳头越来越无力,发出的哭喊也越来越小声,最后一次干她的时候,她就像是一摊软泥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甚至看不到她胸口因呼吸而现出的起伏,既然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那就干脆成全她吧。沙敖从她身上爬起来的时候,顺手拧断了她的脖子,但是到现在他还是不能确定,究竟是自己杀了她,还是在干最后一次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不过谁在乎呢?反正自己发泄够了兽欲,他满足的原因正在于此,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有些回味无穷。 沙敖回头看了一眼,几骑健马踱步缓随,秦疯人如其名,披头散发,髭须蓬密,烧杀抢掠的时候就是个十足十的疯子,沙敖曾亲眼看过他一口咬断一个村民的脖子,然后在其他村民惊慌的大叫声中,鲜血淋漓的张口大笑;老奚长得就是寻常的乡农模样,但是谁要把他当成普通的乡农可就大错特错了,他使得一手好刀法,快得据说可以砍断飞过的苍蝇翅膀,对此沙敖虽然觉得不无夸大,但在几个人中,也就只有这老奚能够在自己的虎扑鞭下硬碰硬的撑过四十合了,单凭这份能为,便足以在中原武林扬名立万;眭术是个小白脸,当然这个小白脸是相对他们几个来说的,无非也就是面皮白净些,他的眼睛微微斜吊,眼珠转动的时候总是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戾气,而即使是沙敖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凶徒,却也不敢小看这小白脸,所有人中,他是最心狠手辣的,也最精明,如果这些人中谁能威胁到自己的地位的话,恐怕也就只有这眭术了,沙敖当然不怕他的剔骨剑,自信在三十招之内,当可胜之,然而对方若是用上了那出神入化的淬毒暗器,沙敖却实在没有把握能否防范得住,好在,他对自己这首领地位还算心服,每次劫掠之后,也是他拿了除自己之外的最大份,对这一点,即便是秦疯也不敢有异议,现在,眭术正从鞍鞒里取出铜钱,一枚一枚的数着,这是他这次的战利品,他对钱财的兴趣一向大过女人;小马脸上的刀疤还是那么刺眼,不过他却好像很受用似的总是刻意仰起脸,好像脸上的刀疤是他引以为荣的勋章一般,沙敖知道小马才不过十七岁,嘴上的绒毛都没长齐全,但从他九岁时算起,他就起码杀过一百多个人,干过不下二十个女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善恶,没有对错,只将力量作为品判是非的唯一标准,这不是正好吗?我们马匪就是需要这样唯力是视的人。 不……不是马匪,沙敖在心里打断自己的思绪,我们已不是马匪,我们是大晋朝桓大司马麾下的义军,而我,则是附应晋朝大军的偃军校尉,一旦大司马北伐功成,我也是有功之臣,没准还能真的当上朝廷的将军。 沙敖自小便是勇武过人,一手虎扑鞭法罕逢敌手,而他也在战乱时局中投入了横行关中的祁山盗之列,一度曾是祁山盗骁步寨的副统领,深得大王段覆拒翼的信赖。然而三年前与氐秦铁骑征剿合围一战,祁山盗伤亡惨重,沙敖带着几个心腹手下杀出条血路,却与祁山盗大队失散,自此便向东而行,倒成了中原一带以劫掠为生的小股马匪。 几年下来,原以为便是这般打家劫舍,终生为寇,不曾想晋室桓温北伐,广招中原英杰义军响应,沙敖一看正是机会,在桓大司马攻下洛阳后,领了所部的四大高手便去洛阳大司马行辕谒见,在大司马面前吹了通牛皮,其实他的马匪除了四大高手外也就寥寥数十人,多是些好逸恶劳的流民之辈,性情凶残,相对于普通百姓算是孔武有力的,却也没什么武勇,可到了他嘴里,便成了义军八百,个个皆怀报国之心,亟盼王师若久旱之逢甘霖,今番再见官家军马,足慰胸怀,唯愿替大司马执鞭坠镫云云。桓大司马也知道这沙敖所言不无不实之处,但一来正是北伐用人之际,二来也看沙敖一身好武艺,竟是不辨良莠,当即封了他做大晋偃军校尉一职,让他领所部人马骚扰慕容燕国的给养粮道,多行呼应北伐大军之举。 这一来又正中沙敖下怀,当即奉命,还狮子大张口的领了八百人的兵仗粮饷,出了洛阳,就打着晋军旗号,肆虐乡里,说是搜查东胡细作,其实还是做烧杀劫掠的老勾当。今日,正是在一大早行至一处山村,奸淫掳掠之后,干脆将整村尽屠,现在沙敖做这事有了底气,不必再像昔时那样逃逸远遁,哈哈,奉的是大司马军令,就说这村里藏着东胡奸细,负隅顽抗,我义军奋勇杀敌,惩暴锄恶,谁敢去查?谁又能查? 不过,是该把队伍扩充扩充了,真成了千人以上规模的部曲,战后论功行赏也直接决定着我的官爵品级,沙敖脑中思忖,转过头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看来今天赶回马匪山寨未免有些来不及,唉,在那小娘们身上用了太多时间,快活得忘了形了。 沙敖的马匪虽是常在中原活动,这条路却是第一次走,路径显得有些陌生,不过没关系,多年的劫掠生涯,使他们有着极强的辨别方位的能力,即便从树木草丛生长茂密的程度,他们也能清楚的分清东南西北,况且还有日头的东升西落,这些都不难。但是走夜路毕竟是件危险的事,这相对陌生的路径上也许会有狼虫虎豹,也许会有别的山贼强寇,一到晚上就全出来了,稳妥的做法莫过于找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落脚过夜,若是能寻到什么民居村落就更好了。 好像是老天爷的眷顾,沙敖正在几目四顾寻找落脚点的时候,不远处的山坳下便显出影影憧憧的一片房舍,更妙的是,房舍中还掌起了灯火,看过去星星点点的煞是耀眼。 极好!有灯火说明有人,连晚上吃的都有现成的了,沙敖大乐,自从桓大司马北伐以来,这段时间就是特别顺,想什么有什么,难道当真是时来运转,我沙敖要大翻身了? 几个人都看到了那片房舍,不约而同的打马扬鞭,健马奋开四蹄,得得的径自向房舍奔去,秦疯甚至还兴奋的打了个唿哨。 沙敖渐渐看清了这幢建筑,着地绵连,占地极广,看这青砖黑瓦的情形,倒似乎是一所富庶人家的庄院一般,沙敖心中一喜,富庶人家就好,少时洗劫一空,岂不是所得颇丰? 庄院前有黑影晃动,将近之时,便看到是一口大锅,锅中滚水咕噜噜的直响,泛起一阵白烟,一股萝卜的香气顺风飘来,一个佝偻着身子的人影伏在锅下,想是在锅下吹气旺火。 秦疯素来没什么耐性,马缰一勒,健马咴溜溜一声嘶鸣,前蹄抬起,而他伸手就要往腰间拔刀,看样子是准备一刀劈了那佝偻身形,这是马匪惯常的习性。 “慢!”沙敖大声喊道,几骑马都停在了铁锅前,秦疯一愣,没敢违忤沙敖的命令,嘴里咕哝着,放下了摸到腰间准备拔刀的手,直到此时,那铁锅下的佝偻身形才像突然发现一样,霍然抬头,沙敖注意到,这是个看不出年岁的男人,灶火映照分明,体态臃肿肥胖,三角眼踏鼻头,因惊骇而张大的嘴中,露出了参差不齐却又焦黄污秽的牙齿。那男人吃了一吓,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狗一般,还是佝偻着腰身,手足并用,口中呜呜发出怪响,慌不迭的往庄院里跑去。 听着庄院的大门被他喀喇一声撞开,秦疯又忍不住了,就待趁势打马冲进去,沙敖却又对他摆摆手:“不急不急。” 看着秦疯费解的眼神,还是眭术用轻飘飘的嗓音说道:“疯子,你还不明白老大的意思?先看下虚实,至不济也让人家帮我们把晚饭准备好了不是?别忘了,我们现在是义军,堂堂的大晋校尉兵马,人家礼敬还来不及呢。” 沙敖轻轻一笑,他就是这个意思,看来还是这小白脸眭术有脑子,就算要趁机劫掠此处,总要先弄清楚这庄院人丁几何,钱粮数目,再消消停停受用一顿晚饭不迟。 于是,沙敖提起嗓子喊道:“大晋偃军校尉在此,庄中何人?还不出来?” 庄门大开的院中传来竜竜窣窣的声响,很快,一个甜腻腻的女声传了出来:“呀,是军爷,这可怠慢了。” 人还未至,先闻得一股香风传来,沙敖心下一酥,定睛看时,竟是一个盛装丽人聘聘婷婷的走了出来,身边围着几个人,当是婢女仆厮跟随。 再看那盛装丽人,细弯弯眉儿,水汪汪眼儿,粉嫩嫩脸儿,一身绫罗,满头珠翠,走动间腰肢轻扭,很透着股子风情,沙敖不由眼前一亮。 那盛装丽人到得近前,盈盈一福,然后大大方方将葱白的纤手往沙敖腿前一搭,笑吟吟的道:“哟,军爷,到了小女子庄上,便跟到了自家一样,军爷先下马,让小女子好好款待军爷。”说着,快要滴出水来的杏瞳还对沙敖眨了眨,沙敖顿时觉得自己身下又硬了,别看今日干了七次,可看到这般美貌窈窕的可人儿,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来七次,这小娘们比早间那个更美更浪。沙敖忽然改变主意了,先不急洗劫此处,若能勾搭上这小娘们主动献身,岂不是强胜施暴万倍?说实在的,奸淫的女人着实不少,但主动投怀送抱的可从没有过,老子今天也尝尝这滋味。 “你是此庄主人?”沙敖打定主意,先吓吓这女人,让她心慌之余才会加倍的巴结,没有接话下马,而是故作威严的打量庄院,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这里多遭战乱,你这宅院却纹丝未损,你从实招来,是不是与那些鲜卑蛮子早有勾结,故而才能保全至今?” 官样文章,说起来头头是道,身后的眭术心下暗笑,对秦疯、老奚和小马使了个眼色,还是老奚会过意来,苍啷一声拔出刀来,恶狠狠威吓道:“从实招来!” “哎呀,这是怎么说的……”不出所料,那盛装丽人顿时叫起屈来,沙敖满意的盯着这张俏脸,等着看到那巴结讨好的媚色更深一些,可是那盛装丽人的话只说了一半,脸上神情便立刻一变,眼神望向了沙敖的身后:“哟,到啦。”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沙敖一怔,便待转头望去,不料心念甫动,身体却僵直在马上,竟是动弹不得。 “难为盈萱妹子了。”从沙敖身后突然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声音,这声音绵软中带着一点嘶哑,凭直觉,沙敖可以肯定这必然也是一个极有风情的女人,可是自己却根本没法去看上一看,人就像魇住了一样,不禁心中暗惊。 盛装丽人对着前方敛衽一礼,香风阵阵,沙敖的眼角余光看到的都是裙裾翩翩,显然,除了刚才说话的女子,还有很多别的女人。 “这不是虻山那伙子近来闹的厉害么,不得以,将这撷芬庄给转到了这里来,原是怕姐姐寻不着,听说那位妹妹最喜欢吃萝卜,我就让老蛤蟆炖上一锅鲜美的萝卜汤,琢磨着你们一准能嗅到这味儿。”盛装丽人像是闲话家常一样,全然不管被僵直定身的五个马匪,看过去的眼神又是一亮,不住的啧啧称赞:“这便是娘娘的那位高徒吧?布奴莎,嘻嘻,好有趣的名字。” “见过盈萱姐姐。”又一个更为娇嫩的声音传来过来,可此际沙敖全无欣赏的心情,心中越来越惊惧,明明有着一身高强武艺,可此刻涌起一种婴孩般的无力感。 “他们是……”先前一个戴着嘶哑嗓音的女声问道,沙敖知道,这是在说他自己,还有另四个同伴。 “原本是要拿他们好好玩玩的,嘻嘻,你闻闻他们身上这味,杀过不少人呢,可巧你们来了,那就懒得再和他们废话了,定身了事。”盛装丽人笑道,眼角往沙敖面上一撇,“正好,平白送来的鲜肉,布奴莎妹妹,你是吃荤吃素?萝卜炖人肉汤可鲜美得紧呢。” 沙敖心中一寒,就听那嘶哑嗓音的女声道:“她是慕枫道,不可食人肉,提防让伏魔道的嗅出味来。”沙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那女声又接道:“这样,先仅布奴莎妹妹吃素汤,然后我们再来尝尝这些恶人的肉,有益修行。” 盛装丽人拍手笑道:“这主意好,各自吃各自的,老蛤蟆,交给你啦。记得规矩,我要他们的头。” 丑陋的脸孔凑到了动弹不得的沙敖的面前,正是那个佝偻身形的丑胖男子,他的嘴还是大张着,沙敖可以看见那焦黑发黄的牙齿,渐渐变得尖锐锋利。 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恶徒在临死之前,终于感受到了俎上鱼肉般的恐惧。 第002章紫冰霓裳 “哈哈哈哈……”嘴角的抽动最终化作了张口的纵声长笑,笑声在两岸的山岩之中来回激荡,困兽犹斗的段覆拒翼将啮骨残血刀直直举起,迎着舰船驶来的方向,忽然大喊…… “霓裳夫人!霓裳夫人!霓裳夫人!”段覆拒翼带着极重辽东口音的呼喊在两岸山崖间激荡环绕,蕴成悠悠绵绵尾音不断的回声。 这是最后的办法了,毕竟对敌的是鬼灵精怪之属,这两个绿衣女子虽然看起来娇艳美貌之极,可手底下着实了得,把自己的属下们牢牢的定在舟楫之上,却只得自己一个奋身相斗,还占不得丝毫便宜,段覆拒翼一筹莫展之下忽然灵机一动,他想起了前番在船舱中和黎家兄弟的对话,那个隐在巴蜀深山之中的什么霓裳夫人,既然都是精怪,那就让这个霓裳夫人来对付她们吧,他可不甘心束手就擒,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向着西面,也是百舸帮的舰船驶来的方向,陡然扬声大喝。 嘤鸣一怔:“这是在喊什么?”灵风却仍然寒着脸:“无路可逃的歇斯底里罢了,管他喊什么!”说着,手上长剑一翻:“要不我先拿下他来?让他闭嘴,省得骆帮主来了再费心收拾。”在灵风的话语中,已然透着极强的自信,好像段覆拒翼已是瓮中之鳖。 段覆拒翼的喊声顺风飘散,显然惊动了船舰上的百舸帮好汉,灵风可以听见百舸帮好汉顿时响起一片喊杀声,回头望去,劲舸之上,刀枪矛戟密如林立,呼喇喇齐齐举起,立在船头的骆祎一身淡青色的衣袍,被江风卷起襟角,光影流彩的斩蛟金刀已经持在手中,看起来犹为神威凛凛。 连呼喊的回音也渐渐消遁,融入了呼呼劲拂的风中,一切都没有变化,段覆拒翼心中一阵冰凉,恨恨的看了眼定若泥塑的黎家兄弟,什么鸟霓裳夫人,全他娘的扯淡! 段覆拒翼面色狰狞的将啮骨残血刀打横一封,他本来就是姑且一试,也不敢指望真能成功,只不过现在心中恚怒忿郁之情更增了几分罢了,倒底还是只能靠自己了,想当年三万氐秦铁骑重重包围,本王也没放在眼里,就算在江上大不利落,本王今天好歹也拖几个垫垫背! “来!”段覆拒翼冲悬在半空中的灵风嘤鸣招招手,一脸骁悍之色,“再陪老爷玩玩,小娘们!” 嘤鸣嘻嘻一笑,根本没把段覆拒翼的撩拨当回事,灵风目中却厉色一闪:“死到临头,还这般狂言!”长剑一晃,绿焰一闪,身形立时消失。 “哎哎哎,让我来嘛!”灵风动作太快,以至于嘤鸣只能着急的喊了几句,却也令段覆拒翼心下更为恼怒,当本王是什么?定要让你们吃吃苦头,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段覆拒翼也不敢大意,他知道灵风身形消失意味着什么,也许眨个眼的工夫,她就会出现在自己防御最薄弱的地方。 段覆拒翼紧张的感知着四周,躬身凝立,百舸帮的船舰越来越近,船上的言语声已然清晰可闻。 一瞬间,段覆拒翼突然觉得周遭的气流滞了一滞,眼中所见仿佛静止了一般,可待他方一定神,却又一切如常了。 还没等段覆拒翼心生诧异,忽的脚下微微一震,原本被水面漩涡牵扯打转的小舟竟然顺着江流继续向前缓缓驶去,那股扯住小舟的暗涌旋流竟也消失无踪,与此同时,小舟上僵身凝驻的一众祁山盗寇齐齐啊了一声,身形在小舟上晃了几晃,却是都能动了。 宇文秩和杉思集手脚甫脱自由,便立刻举起兵刃,直呼道:“大王!”另几个盗寇也稳住身形,面色惊惧,兀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都能动了?是破了定身术么?”变故发生的太快,段覆拒翼还有些迷糊,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半空,正看到嘤鸣面露讶异,直起身子,却看向了自己的侧方。 段覆拒翼顺着嘤鸣的目光侧头看去,然后就震骇的张大了嘴巴。 一团紫光晶晶闪耀,悬在岸边突出的山崖部,紫光之中依稀能看到五彩气流翻涌,好像是裹着一个女子身形,一丝一丝的凉气从紫光处溢了过来。 “霓……霓裳……”扶着残裂舱檐的黎嶷结结巴巴地说道。 黎嶷未能说完的话语却使段覆拒翼一激灵,难道当真是自己的呼喊有效了?那个什么霓裳夫人真到了此地? 紫光中传来一个女人慵懒而轻柔的声音,不过却不是对段覆拒翼说的,听上去更像是自鸣得意的自言自语。 “可怜的虻山小猫儿,对付凡人,还需这般全神贯注?却连我到了这里也没发现?”话声中,那团紫光渐渐飞高,并且诡异的越变越大。 段覆拒翼这才发现,这团紫光实是一大块紫色的结晶,一层层白气涌起,连带着紫色结晶越来越厚,倒像是冰凌结状一般,即便在半空,段覆拒翼依然可以感受到从紫色结晶上传来的冻气。 当真是寒冰?段覆拒翼一惊,猛的眼角青影一晃,却是那厢的嘤鸣一声不吭,疾速的飞了过去,化身的青绿光焰堪堪将近紫色结晶时,又像迎面撞上了一层透明的气墙,青绿光焰倏的被反震开来,现出嘤鸣身形,嘤鸣毫不停顿,俏面少见的露出了郑重之色。 “蜇她!”嘤鸣一声娇叱,青光又是一盛,一阵嗡嗡声响,青光中裹着无数蜜蜂,直冲那紫色结晶后五彩气流中的女子身形飞去。 “嘻,是蜂介成精的小妖精,你又是哪里出身?”慵懒轻柔的声音丝毫未变,蜂群未及近身,却已一只只凝结成紫色冰粒,而后纷纷直坠而下,倒像是下了一场小小的紫色冰雹,江面扑通通的破水之声不绝于耳。 “是你喊本夫人来的?”这位霓裳夫人的对话转的好快,上一句还是对嘤鸣说的,下一句却立刻转向了段覆拒翼,段覆拒翼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略一怔,他倒底是凶戾暴横的性子,不答反问:“你便是那霓裳夫人?” “紫冰霓裳,正是本夫人。”那霓裳夫人倒是对段覆拒翼的语气不以为忤,一边将进击的嘤鸣击退,一边缓缓从山崖突起处落下,轻飘飘的立在小舟船头,五彩气流也渐渐散去,段覆拒翼终于可以看清这霓裳夫人的形容了。 这是个约有三十余岁的美妇形象,肌肤白的像雪,嘴唇却也鲜红如血,本应是完美无瑕的面庞却因为这如血樱唇而平添了一丝残戾的意味,身姿曼妙,一袭长裙,只是这裙服不时诡异的变幻出不同的色彩,霓裳之名,必是源出于此。 正说话间,半空中的紫色结晶忽然一阵喀喇喇的开裂声响,紧接着便听到一声尖利的“喵呀!”紫色的冰晶寸寸掉落,现出了绿光大盛的灵风身形。 霓裳夫人面上震惊之色一闪:“瞧你不出,你这虻山的小猫儿竟有这等能为?能脱出我寒玉紫冰之困?” 灵风本是径击段覆拒翼遁身而出,怎料平地里现出一个霓裳夫人突施暗袭,自己未曾提防之下竟是被她抓了正着,这一手取气成冰之法倒是不俗,将自己困了个结结实实。 所幸嘤鸣出手的快,急来相救,而那霓裳夫人又大是轻敌,信手击退嘤鸣,没有对紫冰锢身的灵风再下杀着,可饶是如此,灵风亦是运起暴绝之态,才从紫色冰晶中脱身而出。 虽是脱困,但灵风仍能感到浑身麻木,一时没什么知觉,寒玉紫冰之术果然不凡,单看这一层功力,这霓裳夫人的功力只怕不在虻山四灵之下,诚为劲敌。 嘤鸣本待继续向霓裳夫人发起攻击,现在看到灵风脱困,便斜身一飞,挨在灵风身边,关切问道:“灵风姐姐,可有大碍?” 灵风摇摇头,心下好生感激嘤鸣奋不顾身的相救,双眼却紧紧盯住霓裳夫人,冷肃的脸上透露不出丝毫心中所想。 不过霓裳夫人很快就从震惊变成了微笑,抬头望着半空并肩悬立的绿裙俏影:“倒是小瞧你们了。” 百舸帮的喊杀声震天价响,打断了霓裳夫人的话语,桅帆如云的场景落在霓裳夫人眼里,看来不消多时,他们就将赶到这里,不由微微皱眉:“这些凡人好生嘈扰,我们圣灵间的事要他们掺和什么!” 长袖忽然一拂,只看到袖上的光色绿红蓝黄快速的闪变,最终聚成一抹紫光,顺着江面直射向百舸帮的船队,紫光泛起的还有一股罡力,江面被破开两道,浪花翻涌,显见其力甚巨。 “不好,快救骆帮主!”嘤鸣看出其中厉害,这是蕴含千年妖力的破击之术,凡人绝难抵受,只怕一击之下,这浩浩荡荡的船队尽覆于妖力掀起的巨大风浪之中。当下顾不得再与霓裳夫人周旋,青影一闪,赶在紫光之前抢先飞回了船队之前,而后运力相抗,从她手中现出一层青气,恰与激射而至的紫光撞个正着,嘤鸣身形被震的晃了晃,险些不支,只能咬牙坚持,两力相峙,虽是一时保得船队无虞,可江流被两力牵动,竟使偌大船队停滞难进。 灵风知道嘤鸣虽是身法奇巧,剑术高明,可本身功力却远逊这霓裳夫人,这般相抗绝非久持之局,需是自己合力携手方可抵御,于是更无丝毫犹豫,撇下眼前霓裳夫人,绿光疾飞,早到了嘤鸣身边,双手平推,与嘤鸣劲力汇于一处,倒和那紫光罡力旗鼓相当。 霓裳夫人却似毫不在意,盈盈眼波一转,看向段覆拒翼:“他们跟你说过了吧,需得是最最上品的明珠异宝,你才可唤我前来。这酬礼可准备好了吗?”她说的他们显然是指黎嶷黎嶽兄弟俩,听霓裳夫人说起,黎家兄弟忙不迭的点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段覆拒翼只看这霓裳夫人略一出手,便令两名绿裙精怪陷入苦战,就知道她若是对付起自己来恐怕更为轻松,可他心下却绝无惶恐之意,作为人世间的穷凶极恶之徒,怕什么妖魔鬼怪,所以他嘿嘿笑了笑:“不曾想有这等玄异奇术的化外高人也囿于凡世珍宝之求,放心,祁山兄弟最擅聚引财货,不日便即奉上夫人最满意的明珠异宝,我一向言而有信。” “闹半天你现在还是两手空空,那你喊本夫人算什么?” “你也看到了,那两个小妖精困住了我。只要你出手相助,救出我来,还怕我反悔不成?”段覆拒翼的眼神大喇喇的迎上霓裳夫人的眼睛,看着这风韵十足的容貌身段,他不禁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里却想到,不管这骚娘们是什么东西,跟她睡一觉一定很过瘾。 霓裳夫人眯起眼睛,忽而一笑:“很少有凡人在我面前这么说话的,你知道我是什么?你不怕我?” “为什么要怕?因为你会杀人?吃人?这方面我不比你的经验少,不过没有你这样的神通罢了。你要是愿意,我还能教你几种人肉的吃法,保证让你大饱口福。”段覆拒翼很轻松地说道。 霓裳夫人对段覆拒翼的话似乎有些意外,看了段覆拒翼半晌,又吃吃笑了起来:“有意思,你这种人倒是很对我们一族的脾胃。我看出来了,你根本不在乎我是什么,你还想跟我睡觉呢。” 心思被揭破,段覆拒翼却并不吃惊,这些神人,不,这些魔鬼,拥有怎样的神通法术在他看来都是合情合理的,不然,怎么会赋予他刀剑不入的神体呢?因此他用淫亵的笑容表示了默认,同时心中一动,会不会跟魔鬼交媾了,就能使神体拥有新的力量呢? 霓裳夫人的笑意渐渐透出荡意,凑近了段覆拒翼,令人生悸的血红樱唇反而使段覆拒翼腹下升起一团邪火,霓裳夫人细细长长的葱白手指轻轻抚过段覆拒翼雄壮的胸前,段覆拒翼只觉得丝丝麻痒,猛的伸手要揽过霓裳夫人的腰肢。 以段覆拒翼的武学修为,这一揽本当是百不失一,可霓裳夫人偏偏极为轻巧的避过,在段覆拒翼看来,眼前只不过微微一花,霓裳夫人便闪到了自己身后。 “不过本夫人受神尊教化,这些年对吃人不感兴趣。偏是修成了女儿身,便只喜欢女人家的东西,你最好不要失信,不然一个失望女人的怒火,你决计承受不起!”霓裳夫人对段覆拒翼眨眨眼,又笑吟吟的踱了几步,靠近了正巴在船舷边的柏尚:“睡觉这种事,我就喜欢他这样的,要睡,我就跟他睡。” 柏尚抬起头,眼前那张美丽却又透着说不出的凶戾的脸庞令他竟觉得有些晕眩。 第003章双刀决 在被定身的时候,柏尚对身边种种突起变故虽大都不能亲见,但心下明白,倒是揣度了个十之八九,当确定这世上当真存在神魔妖鬼之后,柏尚虽然震骇却也并不意外,自古流传已久,想来也绝不是凭空捏造,现在要考虑的是,自己怎么办。 自从族中尽毁,只身投贼,柏尚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从此将与祁山盗休戚相连,尽管现在已然失去了大王的信任,可双手早已沾满无辜百姓的鲜血,段覆拒翼若是被擒,自己一样作为他曾经的得力部下同罪并诛。所以,他希望段覆拒翼能够脱困而出,也希望自己能从这古怪的术法中挣脱,能相助大王一臂之力,没准还能重拾大王的信任也说不定。 然而很遗憾,无论他心里用怎样的运功凝神之法,全是徒劳无功,而定身术豁然而解之际,他浑身一震,软倒在船舷边。江流涌动,带着艨艟小舟摇荡不已,柏尚紧紧巴住了船沿,一双俊目从半空中两个绿裙青影的俏丽精灵直转到犹如美艳妇人的霓裳夫人身上,心中暗暗惕惧:“这便是黎家兄弟说的神人?不,不是神人,看这言行举止,分明就是个女妖怪。” 堂堂关中柏家子弟,从于盗寇还可说时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可与妖魔为伍,却又如何分教?柏尚心乱如麻,一时怔忡。 没想到话题转到最后,霓裳夫人竟然说到了自己身上,看她笑吟吟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庞,柏尚只觉得她手指冰冷,一阵极度震惊之下的眩晕之后,柏尚愕然发现霓裳夫人姣美的容颜靠近,如血一般鲜红的,轮廓优美的樱唇微微张开,接着一条灵巧的舌头探出,径自伸入了自己口中。 柏尚脑中一滞,两厢口舌交缠,能够感受到霓裳夫人正贪婪的吮吸,说实话,滋味倒是美妙之极,霓裳夫人口中满是异香扑鼻,舌下津液亦是甘美生芳,而她甚至发出了喃喃的娇哼之声,显然享受得很。 这样的情景倒是颇为香艳,一众刚恢复手足自由的祁山盗众都看呆了,尤其杉思集,瞠目相视,然后喉头一动,咽下一大口口水。 “就算真想睡觉,现在也不是时候吧!”段覆拒翼脸一板,语气颇为不满,“后面追兵未去,再杀上来还要靠你去对付呢!” 霓裳夫人的樱唇从柏尚嘴上分开,妙目亮盈盈的在柏尚面上转了好几遭,越看越是欢喜,柏尚却注意到她身上不时诡异变幻色彩的裙服,暗自心惊,忙垂下眼来,不敢直视。 霓裳夫人意犹未尽,香舌倏的伸出在柏尚面上舔了一口,柏尚下意识的将脸一偏,这给他一种受调戏和挑逗的奇怪感觉,他并不喜欢。这时候,霓裳夫人才格格笑着转过头:“怎么?你是不是也想我对你这么来一次?” 段覆拒翼哼哼冷笑道:“一事归一事!现在可没真正安全。” 霓裳夫人直起身,对着远处的船队一指,她施放的那团紫光依然未消,还能看到紫光的后端有一层青色光影泛出,显然是灵风和嘤鸣正在竭力以抗,而祁山盗的三艘艨艟则顺着江流越行越远,和百舸帮的船舰大队渐渐拉开了距离。 “有他们化解我紫冰罡力的工夫,足够我们到达任何安全的地方,况且,他们能否化解得了还很难说呢。”霓裳夫人的语气轻描淡写,同时光影闪耀的身形一晃,转眼间又出现在段覆拒翼的身边,趁着这当口,柏尚才偷偷伸手,抹了抹刚被热吻过的嘴唇。 “别忘了你说的,我要的那些好物事。最好别骗我,我能救你,也一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杀了你。”霓裳夫人的语调还是这么软绵绵的,手指却点在了段覆拒翼胸口。 明明是那般雍雅妍丽的情状,可偏偏这一出手竟是快得肉眼难辨,一众祁山盗寇先前听说霓裳夫人现在不吃人了,尤其看到霓裳夫人对柏尚的轻亵之形,都不由松了口气,但现在陡然这般情状,不由又是心中一紧,唯恐一向强硬的大王因此触怒了这神通广大的女妖。 “我说过,我言而有信!况且你既然能在今天救了我,就说明我的性命攥在你的手里,我为什么要和我的性命过不去?”段覆拒翼夷然不惧,相反还大喇喇的顺手将霓裳夫人纤腰一揽,这次霓裳夫人没有闪开,段覆拒翼已经可以感受到她玲珑的身段紧贴着自己,双眉一扬:“我不喜欢被人威胁,不过看在你今日救了我的份上,我不会……” 段覆拒翼的话只说到一半,因为他忽然发现霓裳夫人点在自己胸口的玉指散发出不同光华的气体,而自己胸前很快便是一阵奇寒刺骨的冰冷,只不过一句话的工夫,已然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冰晶。 霓裳夫人收起了慵懒的笑容,软绵绵的嗓音却透着一丝阴冷:“弄清楚你自己的身份,再来和我说话。千里生的化魔之身对我全无用处,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把你变成一堆结冰的碎块,所以,尽管我不喜欢别人对我唯唯诺诺的毕恭毕敬,可你也要注意和我说话的措辞。” 段覆拒翼知道她说的没错,胸前的冰晶正飞速的在全身蔓延开来,可他还无所谓的笑了出来:“不仅是今天需要你的出手相助,你也知道我的要求……给我一个真正不会受伤流血的身体,要比那个人给我的还要好的,你能做到吧。”他没去仔细回想霓裳夫人口中提到的那个什么千里生,就算回想了,他也不知道千里生是谁,所以他只以那个人统称之。 霓裳夫人盯了段覆拒翼片刻,终于再次吃吃的笑了起来,这一笑之下,段覆拒翼胸前的冰晶寸寸碎裂,叮叮零零的落了下来,而霓裳夫人也收回了点在段覆拒翼胸口的手指。 “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和我谈条件,你还真是个勇猛的男人,我有必要重新评价你了。好的,我答应你,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我可以给你一个破御之力也无法轻易伤及的身体。”霓裳夫人很亲热的在段覆拒翼身上挨擦了一下,在察觉到段覆拒翼某个部位的变化后,她笑的更甜了。“现在,带我去你们的地方,你和你的所有手下,从现在开始起,属于我。” 段覆拒翼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做了个补充:“愿为夫人效力,我听你的,但是他们,得听我的。” 霓裳夫人从段覆拒翼揽腰的臂膊中倏的闪出,立在船头,语声绵软而轻松:“成交。” 她面朝的方向正对着百舸帮船队前的紫光,还能看到紫光的后端有一层青色光影泛出,显然是灵风和嘤鸣正在竭力以抗,而祁山盗的三艘艨艟则顺着江流越行越远,和百舸帮的船舰大队渐渐拉开了距离。 可这一望之下,霓裳夫人竟发出了带着犹疑的自言自语:“那里……怎么回事?” 几乎艨艟上所有的祁山盗众都霍然起身望去,就看到那团紫光正在渐渐的缩小,青绿色的光影越来越明显,而在青绿色光影之中另有一丛金色的光芒闪耀。 “还有高手?”霓裳夫人皱起眉头,灵风和嘤鸣修为不俗,自己确实有些轻敌,若不是用紫冰罡气袭向凡人船队,令她们全力施救无暇分身,当真交起手来,自己也没十足把握获胜,可现在竟然还有一个拥有不俗修为的人在,一旦他们化解了紫冰罡力,齐齐攻来,到时自己只怕要陷入苦战。 霓裳夫人还在思忖,那里的局势已经由不得她犹豫下去了,那丛金色的光芒越发强盛,然后划了一道自上而下的弧线,将那团紫光一分两半,两道青绿光影瞬间裹住了紫光,一片光华大耀之下,一个矫健雄壮的身形从百舸帮的船头高高跃起,那丛金光兀自未消,仔细看去,却是从他手中的兵刃发出,再看他双足在江面上轻轻一点,身形再复腾空,纵跃之间便是丈许,径自向祁山盗的艨艟追来。 “登萍渡身,点水借力,好轻功。”段覆拒翼见状眼睛一亮,手中啮骨残血刀一紧,他已经看出来者是谁了。 双绝五士,斩蛟金刀,百舸帮主骆祎! 霓裳夫人却不认识,一侧臻首,问向段覆拒翼:“是什么人?” 段覆拒翼嘴角冷笑:“武林高手,对付他不用夫人出手,我来!”见骆祎如此高明的身法,他不由见猎心喜,中原双绝五士之名盛传已久,他却只和五士中的负剑士池棠交过手,那一战颇多意外之处,可自己被池棠最终重创却是他一直引以为耻的大恨事,到现在兀自心下耿耿,有心再行较量一番却一直未得机会,现在看到与池棠齐名的骆祎现身,段覆拒翼便存了心思,拿他一试,看看我祁山大王和双绝五士究竟谁高谁下。 不等霓裳夫人再追问,段覆拒翼已经昂然起身,他不以这种奇巧轻功见长,而在江面上直接撄锋相向也是舍长就短,所以他并没有贸然跃出抵敌,而是回头一喝:“杉思集!刀斩回旋!” 杉思集正看的脸色阴晴不定,此刻听到段覆拒翼大喝,顿时浑身一震,回过神来,忙不迭应声:“是,大王!”凝气少时,转手将弯刀对着越来越近的骆祎身形飞掷而出。 杉思集是羯人巨盗,一手疾风弯刀刀法已臻化境,只是面对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未免还大为逊色,但是这飞掷弯刀回旋之术却也颇为不俗,出其不意的突施此法,也算狠辣异常。 骆祎只觉得面前银光一闪,沉身一避,身形略顿了顿,同时手中斩蛟金刀横里一挥,当的一声响,杉思集的弯刀没能按照既定的轨迹飞回,而是被直愣愣的打落江中。 可这一下也使骆祎胸口气劲一浊,登萍渡水全仗一口玄功之气,施展时屏息鼓劲,全不是看起来那般洒脱飘逸的情形,骆祎也是以自身破御之力配上平素的运功法门,堪堪与灵风嘤鸣化解了霓裳夫人的紫冰罡气,一时豪性大发,转向杀出,现在却不得不调息稍缓,轻功之势为之一止,人则快速的在江面上点了点,而后滑掠过水面,只待寻了靠近岸边的一块突起山石暂栖。 便是这缓了一缓,段覆拒翼等到了机会,纵身跃起,迅疾无伦的向骆祎冲去。 那块山石距离段覆拒翼也不过四五丈开外,段覆拒翼的轻功又是别具一格,身形跃起的同时,手中抛出一条细长的挠索,只寻侧前礁石钩上,人借着挠索固定之力,只几个纵跃便到了那块突起的山石,他没敢直接将挠索搭在这块山石上,他知道骆祎的反应疾速,倘若先一步横刀斩断挠索,自己倒要先坠入江中,可饶是如此,骆祎的反击也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在身形犹然未稳的情况下,金刀已斫到了段覆拒翼的面前。 气劲刮得段覆拒翼脸上生疼,不敢小觑,身形一侧,借势在山石上着地一滚,既避开了骆祎的进击,也化解了飞跃而来的冲力,手一抖,挠索倏的缩回,却像条软鞭一样兜绕向骆祎腰间,骆祎沉声一吼,金刀反撩,早将挠索砍断,段覆拒翼更不稍停,挥刀再次扑上。 两大高手转眼间交击数十合,一把斩蛟金刀,一把啮骨残血刀,都是金光烁烁,连成了一片光影,骆祎是刀法精妙,威势雄浑,段覆拒翼则刚猛无俦,招数狠恶,一时间倒斗了个轩轾不分。 如宇文秩、詹猗这样的凶悍之辈早就跃跃欲试,可他们在船上,又没有段覆拒翼这般的掠身而去的本领,因此只能在艨艟之上大声吆喊助威,而杉思集却是心下乖觉的,他忧心忡忡的看着远方重新起行而来的百舸帮船队,且不论大王和那蛟刀士比拼结果如何,一旦百舸帮大队赶到,他们几个就决计讨不了好去,当务之急,还是要速速脱身。 倒是有个现成的法子,只要速斩百舸帮主,对方群龙无首,追势必馁,就算大王一时拾掇那百舸帮主不下,可这里不还有个神通广大的霓裳夫人么? 霓裳夫人正被这场龙争虎斗吸引,看得啧啧称赞,杉思集小心翼翼的凑过去,努力不让自己看向她鲜红的嘴唇,轻声道:“夫人,请您速速出手,只要杀了那使金刀的,我们今日的困境便可得解。” 霓裳夫人对这个卷发的胡人并不太在意,连正眼都没瞧他一下,只是自顾自的道:“我当然清楚,我只是要看看你们这位大王的本领,嘻嘻,比我想象的要有用得多呢。嗯,那个使金刀的也不错,长的也不错呢。”再看得几招,或许是百舸帮船队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引起了她的注意,这才悠悠叹了口气:“好吧,暂时告别他表演的时间吧,真是可惜。” 霓裳夫人伸出手指,五色光华迅疾闪烁,最终聚成紫光,倏的射向骆祎。 第004章缚魂雾索 紫光犹如利箭,从涂着瑰红花油的葱白指尖射出,显然又是紫冰罡力的老路数。不过这次却出了意外,紫光只是在空中一闪,很快就出现了一道青色气流刺斜里一缠,紫光的冲势顿时被引偏,轰的撞进江里,一时间水花四溅,祁山盗的艨艟也被翻腾的江水带得剧烈晃荡。 “作死!”霓裳夫人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目光一凛,是那绿裙子的小猫儿和小蜜蜂也赶过来出手了,她扬起双手,暗运玄力,双手之间顿时现出紫气蕴蒸的光晶来。 就在这一瞬间,霓裳夫人心中忽感不妥,几乎是下意识的将身子偏了偏,与此同时,一柄晶亮的长剑凭空而现,从她的左侧径直刺来,剑势疾速,正穿过霓裳夫人身体原先的位置。 霓裳夫人这一惊非同小可,若是自己偏转稍慢半分,便是剑尖透体之厄,登时冷汗涔涔,长剑一击未成却不稍停,就势一转,喀嚓一下,斫向那双手之间还未凝结成形的紫色冰晶,霓裳夫人惊魂未定,眼睁睁看着那长剑挑中冰晶,转而一挥,紫色冰晶倒向自己面上袭来。 不等寒晶拂面,霓裳夫人纤腰一扭,早隐去了身形,紫色冰晶丢了个空,径直落在舢板上,发出嗤嗤的声响,溶为一摊冰水,倒引起几个祁山盗众好一阵大呼小叫。 一时未见霓裳夫人隐身何处,几个祁山盗众却看到空中一道青色烟雾来回盘旋缠绕,不消片刻,那道青色烟雾竟似绳索一般渐渐现出捆缚着一个人形的光景来。半空中那长剑一闪,倏的现出了灵风的身影。 群盗刚才被定身,除了柏尚,余者只闻灵风之音,却未能看清楚灵风的形貌,只知道这绿裙女子和大王一阵激斗,一度使大王好不狼狈,现在看清对方竟是个如此俏绝冷艳的少女,不由都是一怔。 “拿住了,嘻嘻。”就在缠绕人形的青气绳索旁,嘤鸣笑吟吟的现身,一脸欢喜无限。 被青气缠绕的人形也渐渐的清晰,一看之下,群盗骇然色变,看那裙服五色变幻,曲裾飘飞,却不正是刚才还洋洋得意的霓裳夫人? 情势急转直下,更易太快,群盗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霓裳夫人则被青气紧紧捆缚,先前面上慵懒幽淡的神情荡然无存,心中兀自叫苦不迭:“这两个小妖精,几时有了这般了得的功力?” 灵风和嘤鸣得骆祎相助,总算化解了袭向船队的紫冰罡力,骆祎不依不饶,转而登萍渡水,径取敌酋,灵风和嘤鸣则各自合计了一番,看那霓裳夫人术法精湛,而一身妖力更是深厚,怕不有数千年道行,纯以功力相较,那么她们自然相去甚远。然而妖术较量和人间的武艺比拼一样,并不是力大者就稳操胜券的。灵风久随大力将军,深受大力将军武学之道影响,讲究的就是以弱击强的技击之巧,故而也得以一介女子之身而髒然与虻山四灵相提并论,而嘤鸣常得锦屏公子耳濡目染,一手幻巧灵动的闪击之术也颇具功底,两厢计较已定,不与霓裳夫人正面颉颃,而是从旁突施奇击。 于是,在霓裳夫人准备用紫冰罡力射向骆祎之时,嘤鸣率先发动,以引气之法将紫冰罡力引开,这固然是霓裳夫人只想顺手诛除一凡夫,运力未满,比之先前袭向船队的罡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缘故,而且嘤鸣也没有化解这罡力,只是巧妙的一转,将罡力引入江中,倒让江水承受了大半的罡力气劲去,霓裳夫人自然大出意外,凝神以备嘤鸣所在方位时,灵风利用其超卓的潜影身法早挨近了霓裳夫人身边,同时一剑刺出。 霓裳夫人能够避开这一剑已是极为了不起的修为了,要知道灵风的身法即便在虻山之境也是除三俊之外最绝妙的一个,放眼世间,单以短距之内遁隐趋避来说,可谓天下第一,即便是虻山四灵这样的高手,仓促遇袭也多半难以抵挡,因此这一击未中可着实让灵风吃惊不小,不过灵风没给霓裳夫人再调整的机会,剑招转眼间破解了她的术法,逼得她不得不遁影移形开去。 隐身时的妖力流动岂能瞒过嘤鸣和灵风这两位慕枫道圣灵?霓裳夫人只道自己一时得脱,脑中还在思忖对策,却不想嘤鸣和灵风同时出手,嘤鸣的蜂灵刺出其不意的一击,先让霓裳夫人身上一麻,而后灵风的缚魂雾索旋即张结,想昔日灵风此术用于擒拿池棠时被乾家斩魔士两大高手化解,以致功亏一篑,今天却没这变故,把霓裳夫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霓裳夫人在动弹不得的时候,这才猛省自己是犯了多大的错误。她一直以为对方这两个小妖精功力有限,不堪一击,现在方知,当真交起手来,她们是多么可怕的敌人,公允地说,谁先出手,谁的胜机就大。就像先前自己的偷袭成功把那小猫儿擒住一样,可自己也正是由于那次得手,产生了轻敌之心,并且直接导致了自己轻而无备,受擒被缚的结果。 前头后绪,这一番详解,在场上却只不过短短一瞬之间,艨艟上的祁山盗众又紧张起来,段覆拒翼和骆祎的拼斗交击之音从山石上传来,浑然不觉此间的变故。 灵风冷眼扫过船上众盗,杀人太多的人身上除了血腥味还有股肉眼难以察觉的戾气,这点倒是类似于血灵道妖魔的妖气,灵风只是稍一运起慕枫道玄力,就可以感知的到,心下冷哼,这些狠虐匪类,便如妖魔也似,当真死有余辜。 灵风凌厉的眼神令群盗噤若寒蝉,他们知道自己素来倚仗的勇力根本对这种妖灵精怪全无用处,而刚刚还被视为救星的霓裳夫人竟也落败,他们就更没有困兽犹斗的勇气了,眼见百舸帮的船队越驶越近,盗匪们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因为他们很快就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又被定住了。 “把他们交给百舸帮的好汉们吧。”嘤鸣对这些盗匪可没什么兴趣,又指了指被缚魂雾索紧紧缠绕的霓裳夫人,“这妖婆不知是什么路数,反正也抓住了,不如一同带去伏魔道的共盟之会,就当个见面礼。” 伏魔共盟之会召开在即,嘤鸣这话的意思也很明白,既然这么快就解决了百舸帮的事,那么她们和骆祎一起再赶往龙虎山也来得及,顺便把这不知哪里来的女妖献上,也算是共盟大会的意外之喜了。 灵风点点头,表示同意,骆祎和段覆拒翼恶战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转过头去,寻思是不是顺手也把那光头盗首一并收拾了,霓裳夫人虽是动弹不得,可嘤鸣的话却听得清清楚楚,这一下更是心中一寒,虽然久处蜀中,不闻伏魔共盟之会的消息,但伏魔道的手段她是清楚的,以自己的身份,一向是伏魔道久欲杀之而后快的,倘若真被送到那什么共盟大会去,只怕这三千年的修为尽付东流,便是死也不得全尸了。 情急之下,霓裳夫人脑中迅速转念,嘤鸣蜂灵刺所造成的麻痹之感倒是渐渐消去,真正难解的是这缚魂雾索之术,青光闪现,缠绕周身,自己稍一运功,青光绳索便如有感应般自动收紧,当真是令自己困苦不堪,这是虻山的术法,一时之间,霓裳夫人也清楚自己没有能力破解。可是现在,她倒也并非一定要破解此术才有办法的。 也不知是这两个小妖精心慈手软,还是真打算献个活的做共盟大会的礼物,总之她们也没对自己下杀手,霓裳夫人眼角睨向灵风嘤鸣,心中暗喜,和她自己先前一样,她们也犯了这个错误。 现在,她的机会来了。 是的,我不需要破解这虻山的邪术,我只需要动一下,我就能掉落在江里。当然,我知道我跑不了,就算我是艳鲷化身也不行,可是别忘了,这里是长江水道,我的族群时常在这里出没,而娘娘的离宫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鱼类的感知可以在水下传送,我的同族会感到我求救的气息的…… 趁着灵风和嘤鸣的注意力被激斗的骆祎吸引,霓裳夫人猛然间将浑身功力施放,缚魂雾索的反应同样的猛烈,这完全是根据被缚者的功力决定的,用于挣脱的力量越大,那么雾索反缩的力量也就越大,霓裳夫人觉得绳索收紧的力道几乎快把她浑身勒得粉碎,深入骨髓的剧痛使她喉底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惨呼。然而,她成功了。光华一盛之后立刻寂灭,而她的身体随之从半空直直的坠入江中。 扑通一声,霓裳夫人眼前一黑,可她也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不需要现出本相,仅仅把全身的毛孔张开就行了,如果是自己的原形,那么这些人类一般的毛孔实际上就是她周身遍布的鳞片,每一块鳞片之后,都可以喷射出蕴含自己玄力的气味,在江水中完全可以传到足够远的地方。 灵风发现了霓裳夫人的坠江,不过她没在意,缚魂雾索在于旁人的施救,想依靠自己的力量摆脱,只除非是虻山三俊这样实力的顶级妖仙。 “这个妖婆想逃,不过她还是失败了。”灵风耸耸肩,手指向上一勾,霓裳夫人被捆缚的身形哗的现出水面。 这一举动同样引起了段覆拒翼的注意,在竭尽全力架隔骆祎金刀进击之下,他好不容易才抓住机会侧头匆匆一瞥,只这一瞥,情形尽收眼底,顿时心中巨震,怎么?霓裳夫人竟然败了? 高手比拼,岂容分神?况且段覆拒翼震惊之下,刀势为之一沮,骆祎何等武学修为?早看出这稍纵即逝的破绽来,斩蛟金刀猛力前突,正赶在段覆拒翼劲力稍馁之际。这一招当真精妙绝伦,不差分毫,段覆拒翼虽是立刻提气封格,身形却被震的退了退,骆祎刀交左手,揉身近欺,右手抬肘直击段覆拒翼面门。段覆拒翼只来得及避开要害处,嘴上早着,顿时唇开舌破,两颗带血的门牙荡悠悠飞出,身体蹬蹬蹬急退几步,眼看到了山石边沿,一个踩踏不稳,翻身落水。 骆祎收肘挺身,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除了在豹隐山锦屏苑对抗妖魔之外,和这个祁山盗首的比拼可谓是他艺成以来最为凶险的恶战,当真是全力施为,不放半些空处,那段覆拒翼果然名不虚传,若非事态变转,致其心神不宁,只怕两人要斗到数百招开外,犹然难分胜负。 “拿下了!”骆祎对悬空而立的灵风嘤鸣示意,“可多谢二位姑娘相助啦。”他心里颇感畅快,虽然总舵被袭在前,可短短时日内便大破偷袭的祁山盗匪,更击败了段覆拒翼,百舸帮的声名无疑将更为盛隆,而且照这时间看,自己也完全来得及赶往龙虎山,参加那亟盼已久的共盟之会。 骆祎又向身后的大队船只招手,他不必担心落入水中的段覆拒翼,刚才那一下肘击蕴含了自己浑厚的内力,即便未中其要害,也足够他在短时内再无抵御之力了,况且他还落入水中,又有谁人能在水里逃出百舸帮的捉拿? 舰船上一片欢呼,已经有不少帮众在准备挠钩飞弋,他们要把祁山盗的艨艟拉回,就手得擒。 灵风也安了心,正准备拖起霓裳夫人,猛然间便感身边气流有异,她的反应也是极快,身形一闪一晃,转眼便现身在距离原先所在十数步开外的半空,正好看到一道黑光呼的裹住了霓裳夫人,边侧的嘤鸣一样反应迅速,姿态优美的在半空中纵身跃开,回翔了半圈,直视着那道黑光。 “嘿嘿,好身手,倒避开了。”黑光并没有退去,而是立刻现出一个高大身影的男子,一手抱着霓裳夫人,在半空中维持着单膝着地的姿势,浑身乌黑,而露出的脖项和手臂肌肤上,满是丛生的鳞片。 第005章寻踪察迹 变故陡生,舰船上的百舸帮好汉们齐齐发喊,显然又来了新的妖魔。真是奇怪,以前行走长江也不知多少遭,从没遇见过什么古怪诡异的事,可自从此次豹隐山锦屏苑与妖魔一战之后,这些妖魔鬼怪便是陆续而至,那以前他们做什么去了?好汉们虽惊不慌,前番霓裳夫人紫冰罡力来袭时,他们欲待应对却又有心无力,这时候则毫不退缩,几个头领已经开始下令,众多好汉绞紧飞弋弩机,还有人掌起火把,准备燃放爆炎火球,他们都有了对抗妖魔的经验,知道什么是对妖魔有效的。 那浑身乌鳞的男子却满不在乎的嘿嘿怪笑,同时手指快速的在霓裳夫人身上一撩,不过在做这动作的时候,他故意在霓裳夫人的酥胸上摸了一把,笑容透出淫亵的意味。缚魂雾索的青烟顿时消失,霓裳夫人轻哼一声,身体动了动。 “紫冰,你这回可有些狼狈,是被这些凡人弄的,还是那两个小妞?若是让凌涛神尊知道了,可要如何罚你?”乌鳞男子显然和霓裳夫人颇为熟稔,说话的时候带着点玩笑似的挖苦。 霓裳夫人虽然摆脱了缚魂雾索,可刚才在水下施术求援的举动几乎耗尽了她的功力,此刻精神萎靡,即便是回骂的言语也显得有气无力:“少说屁话!暮觉子,怎么是你来了?” 被称作暮觉子的乌鳞男子又是嘿嘿一笑:“正奉了圣王的令,要去洞庭走一趟,才行不多远就闻到了你的香味,这不,赶紧来看看。你不是一直跟着凌涛神尊隐在汶水么,怎么到了这里来,还被那两个小妞拿住了?”暮觉子前番只是取笑,他当然清楚,以霓裳夫人的本领,只可能是那两个慕枫道的妖灵让她受困。 “不要废话了,当务之急,速速离开,那两个小妮子不好对付。”霓裳夫人知道暮觉子与自己在伯仲之间,真要斗起来,恐怕也难轻易脱身,还是尽快离开才是上策。 “哦,见识过了。”暮觉子双眼扫过灵风和嘤鸣,她们已经做出了戒备的姿势,“救你的同时我就对她们下手了,不过给她们闪开了,瞧这情形,斗起来可得费一番手脚呢。” 灵风冷冷注视着暮觉子,她已经可以肯定,那个霓裳夫人,还有这个暮觉子,都是阒水妖魔中的佼佼者,尤其是他们刚才交谈时所说的圣王神尊云云,更坐实了她的想法,这也令她遽然而觉,这里是长江水路,正是阒水妖魔频繁出没的地段。 “我认识你。”暮觉子忽然指着灵风道,灵风一怔,阒水的妖魔识得她的虻山之术倒也罢了,可又怎么会认识她? 暮觉子没管灵风的诧异,笑着说道:“那一晚,是我劝思欢子不要追着你不放的,可他不听,一直跟着你,我甚至还有幸见识了五圣火鸦的觉醒,你不是虻山派出来抓人的吗?怎么倒和凡人做了一路?” 思欢子,五圣火鸦,那晚的情景一幕一幕重回灵风的脑海,就是那个可恶的淫邪鲶鱼怪,给自己下了色魅之毒,而一切的变故就是从那一晚开始,灵风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却也没想到,在那一晚,自己一力追擒池棠的时候,除了思欢子,竟然还有个阒水妖魔窥伺在侧,甚至都没引起乾家斩魔士的注意,更可见此怪的遁身修为。 好像是知晓灵风心中所想,暮觉子还指指自己:“我是阒水乌鳞斥候,别的不敢说,我潜身隐藏的工夫,即便是三大神尊也难以及得,你不必感到奇怪。” 霓裳夫人在一边小声骂道:“你还有心思叙旧?还不快走?” 暮觉子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又对灵风笑笑:“久别重逢,本不该就走的。可我们的这位夫人得回去疗理,那么恕我不能奉陪了。” 灵风不给他逃走的机会,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同时,便是晃身持剑飞至,然而暮觉子身上黑光一亮,早没了踪影。 嘤鸣也夹击而至,看着眼前转瞬间消失一空,不由也是一奇。没想到黑光立刻又在祁山盗的艨艟之上现出,暮觉子还是嘿嘿笑着看向她们。 “把这些杀人无数的盗匪都带走,尤其是那个落在水里的光头,他是虻山化魔之身的人,对我们阒水有用。” 暮觉子的再次现身便是因为霓裳夫人在他耳边的这句轻语,他虽觉奇怪,但也知道也霓裳夫人如此身份兀自因为这些盗匪而险遭不测,更可见这些盗匪的重要,所以他没有多说,在现身的同时,一道道黑气裹住了艨艟之上被定身的一众盗匪,黑气越缩越小,很快便化作一颗颗黑色小圆球,滴溜溜的滚下了水,而暮觉子嘴角一笑,在灵风嘤鸣再次飞纵而来之前,消失无踪。 江面上三艘空无一人的艨艟小舟顺着江流荡悠悠的向前驶去,而眼看尽数擒拿的一众祁山盗寇都没了踪影,百舸帮的好汉们不由大为愤慨,也知道这是妖法作祟,愤慨之情中多少也有些无可奈何。 水鱼职司的百舸帮众在水里逡游了几遍,遍寻不着段覆拒翼的踪迹,不消说,也一样是被那妖魔施法带走了,灵风眉头微皱,那暮觉子当真是好手段,除了这似乎并不逊于己的诡异身法,缚身擒拿之术怕也不在自己的缚魂雾索之下。 应该说今天的时机很不错,至少是那暮觉子忌惮灵风嘤鸣联手,先行退避而去,可事实上长江水道是阒水一族的地界,灵风一直担心阒水妖魔的大举来犯,或许是阒水另有要务,心不在此罢,不然,恐怕就是她们和百舸帮的众多好汉寻思脱身之计了。 骆祎正在听水鱼帮众的回禀,段覆拒翼的失踪在暮觉子离开后本就在意料之中,可当一个帮众说道:“水里有股怪味,能够看到一丝丝的黑气直往西南而去,却根本寻不着那盗首的踪迹。”时,骆祎忽然眼前一亮:“一丝丝的黑气?往西南而去?”帮众茫然点头,不知帮主是什么意思。 “哈哈……”骆祎一扫先前的郑重之色,手下意识的捋了捋因激战而有些凌乱的头发,看表情,倒是颇为欢畅。 “你笑什么?”嘤鸣飞了过来,对骆祎的举动大惑不解。 “和乾家的几位斩魔士聊天的时候,我记得那位薛兄弟说过,几千年来,伏魔道一直想找寻妖魔的巢穴而不得其踪吧。” “那又如何?”嘤鸣还是没明白。 “可刚才我的兄弟说,能看到水里有一丝丝的黑气直往西南而去,显然这是妖魔留下的踪迹,你说刚才那妖魔去了哪里?肯定是回去了吧,既然如此,我们追查这水中黑气,不就能顺藤摸瓜,直寻到了妖魔的老巢?” 嘤鸣想了一想,很快提出疑问:“现在是妖魔刚走,所以踪迹未消,我敢说不用一时半刻,这些黑气就全部消散了,你却如何去追查?” 骆祎还是兴冲冲的:“别忘了,我们百舸帮是做什么营生的,水里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们兄弟的眼去,我不在乎那黑气消不消散,我只需往西南方向一路探将过去,只要水里有异常便是古怪之处,想我这百舸帮数千人众,既然留了心,便可知其间端倪。” “我看可行。”灵风也赶了过来,听骆祎说完后缓缓点了点头,“虽说妖灵施法,行踪难寻,可毕竟这里是阒水地界,阒水妖灵多为水族鱼类所化,受本相驱使,在水中行走之际不可避免的会留下形迹,我们不辨水理的固然懵然不觉,可在百舸帮这些行家眼里,便是显著的线索,若依我说,大可一试。” “那怎么办?当真就这样去查?共盟大会不去了?”嘤鸣想起自己受公孙复鞅的嘱托,不禁有些犹豫。 骆祎却兴奋的挥挥手:“不急不急,共盟大会不也是为了对付妖魔么?咱们人间好汉先把事情做起来,回头和伏魔道联络上了,不也一样?就是这般。”说着,声音一扬,向船上众多好汉喊道:“全帮稍事休憩,整装待发,让水鱼下水,沿西南方向一路探查,但有异样,立时来报。告诉毌丘堂主,多备粮秣兵仗,这几个月大伙儿准备就在江上过了!” 百舸帮好汉们齐声答应,骆祎这才转头对灵风嘤鸣道:“还有件事得劳烦二位姑娘,你们脚程快,会飞,还请和池兄弟他们联络上,说清楚我们此间的事体,必要时还需要他们和其他伏魔道英雄一起出手相助。” …… 这是在伏魔共盟大会之前发生的事,嘤鸣很快就和前往赴会的池棠一行取得了联系,一众人中以隐然以池棠为首,因此池棠也做了决定,让烨睛作为联络两处的人选,因为剩下的众人中,只有烨睛的飞行之术最为高明,而嘤鸣则依旧返回,和灵风一起,留在骆祎身边作为寻踪察迹的臂辅,烨睛自是欣然领命。 一连几日下来,百舸帮那里并没有太大的进展,烨睛也渐渐走动的少了,直至共盟大会开始。 场上欢声雷动,这是伏魔道对乾家除妖之术的赞颂之音,池棠沉思半晌,猛然想到百舸帮现在进行的事还没对乾冲和嵇蕤说呢,不过看到乾冲现在正在许大先生身前恭敬的行礼致意,池棠决定,还是等大会此间事了再详细告之。 共盟之会最后的议程便是依据各大门派的实力划分整个伏魔盟的各个势力范围,这也是这次共盟大会最重要的一项,盟主只有一个,大多数门派和散人本就没做过此想,但势力的等级划分才是实打实的利益攸关,在池棠看来,这简直就像周天子裂土分封的意味。 计点之后的好处是,层次等级划分都是明摆的事,因此引起的非议较少,只管听那胡二公子一一宣布。 其实这次原先的势力划分本就在几大宗师的内定之中,毕竟几大名门的实力摆在那里,一番计数之后大部分和原有规划差距不大,真正意外的,便是这荆楚乾家的异峰突起,由于火鸦化人池棠的加入,乾家的除妖之数令人咋舌,如果不是乾家家尊乾道元未能亲身与会,那么他就将是此次伏魔盟的无可争议的盟主,这却是几大宗师有些难以接受的。 虽说伏魔道术力之争的隔阂已消,但术力之分的念头却已在几个宗师心中根深蒂固,或多或少对于乾家近身斩妖的路数有些不以为然,隐隐间便有些道殊意别的味道,当然在日常之时,这些想法不会露于表面,甚至也很欣赏乾家的侠义古风,但一是一,二是二,身为具备高深仙术道法的宗师并不愿意真正附和如赳赳武夫一般的近身搏击之术,这种感觉就像是朝廷中高雅的名臣文士对只擅杀伐的勇猛虎将的心境,内中尤以鹤羽门许大先生为甚,他虽不像孤山先生那般一念执着,可骨子里还是瞧不上力宗的。 因此最早的势力划分,是分为东南西北四大块势力范围的,不论谁当上盟主,东部便是龙虎山天师教、西部则为积奇山五老观、南部是落霞山紫菡院,至于北部,理所当然的就是不休山鹤羽门,而荆楚乾家、鄱阳湖覆水庄这些门派,原本都是各势力副主事的职司,不过这副主事只是名头好听,真正在势力范围的划分中,并没有太大的权力,说白了,只是对一些人数不少,地位不低的门派的一种安抚罢了。 可现在不行了,乾家除妖之数的影响是极为巨大的,按照这个数字,南部的主事显然应该是乾家,而紫菡院只能做乾家的副手,对此,紫菡夫人一如既往优雅的微笑,却没有说任何话,内里的含义却又是不言而喻——她不能接受。 内定的局势发生了变化,究竟如何划分,现在成了几大宗师权衡的一大难题。 第006章七星盟 场上人声鼎沸,上首尊位中的几位宗师却议论了半晌,犹未能想出让乾家究竟取代哪一个门派作为四大分会之一才最合适,按照方位,自然是相隔不远的落霞山紫菡院首当其冲了,不过紫菡夫人笑而不语,心中大不愿之情却颇为明显;可若将荆楚之境划分到东部之地,原先内定的东部之尊天师教却又好不尴尬,道融天师固然一派谦冲之态,只说分势虚名,原无紧要,便让乾家做这东部之尊也罢,总也是为了伏魔大业,天师教岂有非议?话是这么说,可没有人会当真,且不说天师教门人弟子众多,一向是伏魔道翘楚,单是道融天师在伏魔道的地位声望,便不是乾家众人所能望其项背的,当真让天师教居于乾家之下,只怕更生事端。 一时悬而未决,上首尊位中除了插不进话,只作为观礼嘉宾的乔夫乔妮俩兄妹外,倒是襄阳白马寺的道安法师神态最为轻松,他只是微笑听着几大宗师的争论,眼光转向场下,时而看看面无表情,淡然安坐的将岸,时而看看正与几位同门交头接耳的池棠;甚至是一直没有人注意,只坐在将岸身边的陈嵩,道安法师的目光也在他面上转了几转,凭着自身高深佛法修为,使他生出感应,只怕今日伏魔共盟之会,这几个人的出现才是至关重要的,整个伏魔道厉兵秣马以待妖魔大举进犯的准备很可能因为他们的出现而发生质的变化,当然,究竟是怎样质的变化,道安法师一时也破解不出,只知道这是风涉影动之牵,而致云翻雨覆之变的丝缕相连。 道安法师本是羯赵国一代高僧佛图澄大师的亲传弟子,天资慧绝,根骨奇佳,少年时便修炼成佛门无上秘术金刚辟魔之体,百祟不侵。时值虻山妖魔惑乱羯赵宫闱,羯赵国君石季龙弥留之际,却突施反击之策,以驱邪禳灾的名义在宫中举办除傩大典,实则是由佛图澄联络当时伏魔道众多一流高手,暗藏除傩大典之中,趁虻山妖魔化身的臣僚不备,一举发动,最终成功将虻山妖魔逐出襄国禁宫。 这一场除傩大典直至今日犹然为几大伏魔宗师津津乐道,如鹤羽门孤山先生、许大先生,五老观的天字辈三大宗师和两位耆宿长老,以及延宗寺普净大师都是当年此事的亲历者,而道安法师作为佛图澄的亲传弟子,自然也列身其中,和几位伏魔道第一流的宗师更是素有旧谊。 妖魔虽除,羯赵国却也因为石季龙的崩殂而陷入了内乱,时局动荡,佛图澄大师坐化圆寂,为避战乱,道安法师远走南国,最终栖身襄阳白马寺,潜心编纂历代佛学典籍,参悟佛法,多年下来,却已是当世佛学第一人。 道安法师固然生性恬淡平和,然而这过往的经历无疑便垫定了他在伏魔道中的地位,因此此次伏魔共盟大会,邀其为尊席之位,自然绝无异议,这也是伏魔道千年来的一大盛事,张天师和许大先生邀请之意又极为恳切,道安法师逊谢不过,只得相从。这番一来,不仅位列伏魔道六大宗师之属,更是担起了计数审裁的职司。 佛曰众生平等,上首尊位中两大释门高僧,延宗寺普净大师虽然佛法精湛,玄术深厚,却是刚强雄烈之性,此刻正加入宗师间的论衡,争执不下,倒是只有道安法师是真正将术力双宗之别不萦于怀的,这般大有深意的张看了几遭,略思忖了片刻,却见几位宗师兀自悬议未决,反倒使场上众多伏魔道英杰们私语嘈杂的声响越来越大。 直到这时候,道安法师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入了几名宗师的耳中。 “诸友执念四方之分,取决难下,却不想今时今日,伏魔道英雄辈出,岂独四方部应而称之哉?” 几大宗师议决难定的关键正是谁也不愿意从原先内定四部方位主事中退出而屈居于别的门派之下,一时陷入僵局。此刻道安法师的轻轻一语,却立即使他们如梦初醒,这本就是一个很简单的解决方法,偏他们执着于内,竟未能想到。 既然谁也不愿意退出四方主事,那就多弄几个方位的主事也就行了,大伙儿表面上平起平坐,也都说的过去,真正实权自然还是掌握在本身实力影响更大的主事手中,岂不是两全其美? 一直在旁和几位宗师疏通的胡二公子头脑转的最快,当即便是一拍手:“阿也,道安大师说的极是啊,我们何必非要抱定先前只分四方的法子?我看不必四大部盟,干脆弄个八大部盟出来,东西南北不变,再加上东南、西北、东北、西南这四个方位,凑八个主事出来,这难题不就解了?” 道融天师微笑摇头:“方法虽是这般,只是似此划分,未免太过儿戏,况且伏魔道分布,南重北轻,当真按方位所论,东南、西南也还罢了,这东北、西北却哪里找伏魔道门派主事去?整个中原北地之处,不就是许道友的鹤羽门独振危局么?” 胡二公子言下一滞,他本就是灵机一动,没有多想就说了出来,现在听道融天师一说,才觉得有大不妥当之处。 俞师桓忽然趋前,向几大宗师躬身致意,小声道:“弟子倒有一议,不知诸位前辈意下如何。” “师桓,你且说来。”许大先生面无表情的对俞师桓一颌首,看过去的目光却透着期许。 “诸位前辈以地域而分伏魔盟原是极为精到,只是不必徒以东南西北之地划分,便是弟子说,龙虎山、落霞山二处亦是相去不远,以东南二方而论亦觉勉强。似如此,不如换个方式以分地域。”见几位宗师面露询问之色,俞师桓精神一振:“不休山鹤羽门独立中州,转而向西南,便是蜀山五老观,由五老观向东,先经落霞山紫菡院,再往下便是龙虎山天师教,两派之间却也夹着荆楚乾门、鄱阳湖覆水庄这几大门派,再看龙虎山往下,并没有其他的伏魔大派了,只除非向东直划出海,万里之遥,才是听浪岛凝露城的所在。”俞师桓一边说着,一边按着方位凭空虚指,点点戳戳,手指划过的地方现出一道白气纷纭的痕迹,这是鹤羽门炼气士的独到法术。 听俞师桓提起了听浪岛凝露城,乔夫乔妮兄妹再不是先前东张西望的好奇模样,正色端坐,静听俞师桓分说;而当几大宗师看着手指虚划而连成的气雾之形时,顿时豁然开解,俞师桓英俊的面孔淡淡一笑:“前辈们都看出来了吧,从鹤羽门、五老观、紫菡院、天师教直至凝露城这一路连将下来,却不正好是一个北斗之形?” 几大宗师看的分明,确实是反转方位的北斗星辰的布局,纵然有些出入,却也大体不差,不由连连点头,胡二公子击节赞好:“妙哉妙哉,不分东西南北,却以北斗星辰而定分势,极好极好。” “以北斗七星而定伏魔盟七大部盟,也就是说,我们只需选出七大门派作为伏魔盟的各部主事即可。”俞师桓解释道。 几大宗师却都是略略一怔,原本所想,主要就是为了荆楚乾家而致难决,现在这提议倒是解决了难题,可却又多出两个门派的空额来,却又如何区处? 俞师桓早就筹算已定:“先前弟子也说了,从本派鹤羽门直至东海听浪岛,也就是说,这北斗七星的杓柄之末摇光星,便对应听浪岛凝露城。” 将孤悬海外的凝露城作为七大部盟之一而加入,这倒是个很好的设想,许大先生略一转念,便不禁连连赞妙,原本几大宗师不经意间根本没把凝露城包含在内,可毕竟凝露城邹兰舟也派了弟子前来,此举更是给了邹兰舟一个极好的呼应,况且这个部盟之地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凝露城毕竟孤悬海外,虽是伏魔道的所在,却难以真正影响伏魔道的大局,让凝露城占据一个部盟的份额,当真惠而不费。 乔夫乔妮兄妹却是性情憨直,听得这般决议,顿时站起身,恭恭敬敬的向许大先生施礼:“凝露城弟子,自当并死向前,听从盟主号令。” 许大先生淡然的向乔家兄妹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们坐下:“邹老先生一向是我们敬重的前辈耆宿,此次伏魔共盟,断无让凝露城置身于外之理,还请令兄妹代为转告邹老先生,凝露城为我伏魔盟摇光部主事。” 乔家兄妹喜出望外,乔妮的脸上还透出了兴奋的绯红色,不住的点头答应,道融天师微笑接口:“许盟主,现在或许不该再称为伏魔盟了,既是北斗七星布势,我看这共盟之后,便叫做七星盟如何?” “对,便是七星盟。”胡二公子顿时接口叫好,天风子和紫菡夫人深表赞同的一笑,许大先生再次点了点头,也表示了认可。 北斗七星中,四星结斗,乃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三星成杓,乃是玉衡、开阳、摇光。这样一来,也就分别和伏魔门派有了对应。而道融天师和天风子都是道家高士,谙熟黄老,在一一铺陈对应时,还加上了星宿的称谓,也使原本部盟的称呼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从现在开始,伏魔之盟便是七星盟,正所谓七星同耀,降妖伏魔! 七星盟天枢星贪狼部宿,辖地关中塞北、主事门派,不休山鹤羽门立字门,主事则由许大先生的大弟子裘立宗担任,这是因为许大先生身为伏魔道七星盟的盟主,故由门下弟子代领部宿职司。而副主事门派则是鹤羽门旁支文字门。衔云子殒命长安,祁文羽作为文字门仅剩的弟子担起了这个重任,不过许大先生真正的用意,还是通过祁文羽把氐秦朝廷设立的鬼御营串联起来,毕竟整个中原偌大之地,伏魔门派太少,能够把鬼御营培养起来,也算是一大有力的臂助。 七星盟天璇星巨门部宿,辖地巴蜀、主事门派,积奇山五老观,主事掌门天风子,副主事门派,崔嵬山地绝门。况三先生凭借着计数中令人咋舌的成绩使原本声名不显的地绝门一跃成为巴蜀的第二大门派。 七星盟天玑星禄存部宿,辖地交广,并带着湘州和江州的部分地域,主事门派,落霞山紫菡院,主事掌门晏菡君,副主事门派,鄱阳湖覆水庄。苑天南的爱女和紫菡夫人过从甚密,一众宗师都是心知肚明,这一番也是顺水推舟,也正是为了这人情,还很别扭的把鄱阳郡划到了禄存部宿的域下。 七星盟天权星文曲部宿,辖地荆襄,主事门派,望月谷乾家,主事掌门乾道元,当然,在乾道元云游在外经年的情况下,由其嫡子乾冲代领职司;副主事门派,豹隐山锦屏苑。这个安排有些不伦不类,不过现在锦屏公子公孙复鞅客居乾家修玄谷也是不争的事实,于是几位宗师索性把锦屏苑算作了荆襄之地的门派,公孙复鞅新入伏魔道,又是紫菡院的女婿,这次大会还让将岸来做了一番陈说,所以这样安排也是表示了接纳之意。许大先生不是不知道公孙复鞅并不会太过热衷伏魔道的诸多事情,而由于南国境内的伏魔大门派比较密集,乾家辖管的地域较小,这个副主事也就是个荣耀的名头罢了,这般倒也算合适。 七星盟玉衡星廉贞部宿,辖地荆州江州一部,主事门派,庐陵铁衣门,掌门邝雄。这完全是凑数的一个部宿,铁衣门虽然计数之中成绩尚可,但作为主事门派未免和另几大主事门派相差甚远,而其所辖地域也极为狭小,夹在紫菡院、乾家和天师教三大辖地之间,不过他的主要职司就是针对在这一带频繁出没的血泉鬼族,也算是任重道远,只是由于地域狭小的缘故,此部宿不再另行安置副主事的职任。 七星盟开阳星武曲部宿,辖地北至徐扬两州,南覆南越蛮夷,可谓跨地旷远,主事门派,龙虎山天师教。这倒是没什么异议,尽管天师教在此次共盟大会中的计数成绩并不理想,但毕竟是最有影响力的伏魔名门,道融天师的赫赫声名任谁也不敢小觑半分。副主事则还是由天师教中的幼天师德馨道人担任,由一门中父子两人共分正副主事,这也算是许大先生对天师教的另眼相看了。 七星盟摇光星破军部宿,辖地海外诸岛,主事门派,听浪岛凝露城,城主邹兰舟。由门下弟子乔夫乔妮两相呼应奔走,共襄伏魔道大事。 胡二公子带着大事已定的轻松神情,用他那清越淳和的嗓音向众人宣布了这个决定。 第007章职任 听着胡二公子朗声宣读半晌,场上一片沸沸扬扬的喧嚷,多数都是称许赞叹的声音,许大先生不由暗自满意的点了点头,目光在身边挺身昂立的俞师桓身上一转,这位孤山先生的得意高足此次当真出力不少,不仅使自己当上了盟主,还提出了这般好的方案,尤其是这北斗七星的布局,更是精当之极。原本东西南北四方的计划,若是单为一个荆楚乾家而硬生生多出一方来,却又太过刺眼,现在可好,不仅乾家,还将凝露城和铁衣门都一并排列起来,既彰示七星盟公正之意,又不将乾门显得太过突出,免得盖过几大名门去。现在决议已定,自己倒要想个好法子,如何抬举抬举这位同门弟子。 胡二公子的公布还多了一条,在七星盟开阳星武曲部宿之下,又依照北斗星辰的真实情形添加了开阳辅星的设置,由鹰愁涧延德庄庄主霍英担任,这是公布前许大先生的意思,天风子不动声色的看了许大先生一眼,心下有些不以为然,分明是削弱武曲部宿天师教权柄的举动,倒用了这么冠冕堂皇的由头,再看看道融天师,依旧淡然微笑,眼睛几乎都眯成了一条缝,仿佛懵然不觉。 “……七星盟职司宣读已毕,即日始,各宿一心,同气连枝,共御妖魔!”胡二公子手一伸,给了众人一个大功告成的微笑,场上顿时响起欢呼。 貌似这样的安排皆大欢喜,即便是河间捉妖师唐綿这样惯于生事的脾性都没有说出什么异议,对于铁衣门邝雄和鹰愁涧霍英来说,这简直像是天上掉下的馅饼般,完全是预料之外的狂喜,左近同道纷纷道贺,他们欢喜的合不拢嘴;地绝门况三则还是木然的板着脸,不过目光转动时,光芒微闪,显然心中也极为满意;倒是苑天南,他曾起过当盟主的念头,虽知近乎不可能,却也是一派雄心豪情,现在当上了禄存部宿的副主事,辖地之内仅次于落霞山紫菡院,照说也可接受。可他看到铁衣门邝雄都担任了部宿的主事,不禁有些不服气起来,且不说铁衣门门中弟子无论数量法力都逊于覆水庄,单是自己爱女苑芳菲的浑厚玄力,只怕全铁衣门加起来也不是对手,他们又凭什么做部宿的主事门派?想到这里,苑天南呼出一口粗气,带着羡慕和不甘的眼神斜睨了欣喜若狂的邝雄一眼。 董瑶兴奋的对乾冲道:“我们乾家也是部宿主事,家尊他老人家没来都有这份殊荣,若是知道这任命,一定高兴,大师兄,你还是代主事呢,嘻嘻,这下可以看出我们乾家的分量喽。” 乾冲笑了笑,表情还是谦和从容,既不见失望,也没有狂喜之色。嵇蕤则沉吟了片刻,轻声说道:“虽是说七星同心,可这仔细推算起来,仍有轻重之分,单看这辖地之境,无疑便是鹤羽门、天师教和五老观三派为尊,再看那天枢星鹤羽门的所在,正副主事都是鹤羽门弟子,而开阳星此间龙虎山天师教之地,副主事也是幼天师德馨道长,这不也是一家么?这两大门派显然是七星盟地位最高的两派,即便是这样,依然有高下之别,没看这开阳星武曲部宿还添了个可有可无的开阳辅星么?哼哼,这不是削权吗?若这真是那位盟主的意思,其间便大有文章了。”嵇蕤心思缜密,七星盟的设定格局略一推算便知就里。 池棠也觉得有些无奈,说到底伏魔道也是人组成的,只要是人,这些勾心斗角不足为外人道的伎俩便无可避免,这是为人者的痼疾,无论是朝野庙堂还是聚伍群落,概莫能外。 乾冲摇摇头:“我乾门只管潜心伏魔,精砺自身,管这些虚名做甚。”其实乾冲内心也不像口中话语这般轻松超脱,他原是打算在共盟之会上让乾家好好露一番脸的,这纯是好胜争强的心气使然,倒不是有什么野心,现在倒好,脸倒是露了,风头一时无俩,可到末了,乾家还是屈于四大名门之下,池棠曾提出的那极好的计数之法只不过给这内定的格局做了个小小的补充而已。 董瑶姬尧和晓佩对伏魔道还不太熟,自然没什么话说,无食一如既往的心直口快:“娘妈皮的,咱们白杀那么多妖怪了,我就知道,全是那些穿白衣服的主意,这些鹤羽门的全都他娘的不是东西。”无食一向对鹤羽门有成见,便是拜昔日落霞山孤山先生所赐,此刻趁机宣泄了一下不痛快。 “噤声!”池棠拍了拍无食的狗头,用的力道却很轻柔,鹤羽门许大先生刚当上盟主,鹤羽门又是名门大派,现在可不是无食大放厥词的时候。 乾家弟子窃窃私语声中,胡二公子已经把一系列的安排举措又宣读一番,大体意思就是让各个游侠散客找寻相近的部宿,投名挂靠,这件事会后各自商议,一月后,由部宿主事呈上名单即是,接着又颁布了七星盟的细琐事宜,包括整个七星盟如何行使职权,各部宿如何互通讯息等等。最后,却又袍袖一拂,白光飘溢,宛若落英飘雪,尽入人群。 “此为北斗信灯术,光耀三百里,只要是此盟中人,运念间便可挥发而出,用于求援联络,最是快捷便利,凡见此讯者,皆可有应。” 胡二公子宣布声中,嗤的轻响,暮色晚空倏然而现一圈北斗七星的气状云图,看得众人不住啧啧称奇,便是池棠也赞叹不已,这术法与乾家白虹讯多有相似之处,却更为明显壮观,持续的时间也长,那胡二公子信手施来,足见玄功灵力已臻化境。 天色已然昏暗,天师台上掌起灯火松明,与空中北斗七星的图案相映成辉,也有杏黄色道袍的天师教弟子来回奔忙,在与会的众人面前摆放晚膳的碗盏,看来是准备在今天一天把共盟之会的所有议程都给解决了。 经过胡二公子的详细解释,池棠也清楚了日后的大体规划,七大部宿各按辖地,清剿辖地内的妖魔鬼怪,若遇跨地越境的情形,需凭借北斗信灯之术及时与当地部宿主事联络,以免信息不通,更增变故。而需要部宿联合出动时,必须要得到七星盟主的许可才行,总之,七大部宿也罢,众多伏魔门派散人也罢,在此次共盟之后,便如同一大派一般,这便是同气连枝之意。 整整一天了,满是关于共盟的话题,池棠虽不疲乏,可脑中也觉得有些肿胀,好在晚饭颇为适口,那是每人面前一摞金黄色的麦饼和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菌菇素汤,更妙的是,竟然还有一樽清冽的米酒和切成薄片的一碟酱肉。 池棠索性让精神松弛一下,听着胡二公子继续述言,就手拿起一块麦饼,咬了一大口,麦饼松脆酥软,还撒了些葱末胡麻,不禁暗暗称赞,上清宫庖厨的手艺果然不俗,转而端起酒樽,仰脖一饮,感受着香甜的汁液温热的流入肚中。 酱肉激起了无食一整天都有些萎靡不振的食欲,鬼头鬼脑的凑了过来,也不客气,张嘴就从碟子里扯了几片肉去,一边快活大嚼,一边在池棠身边趴了下来。池棠毫不在意,就像是好朋友和自己一起吃饭一般,还把酒樽往无食面前一递,无食三两口咽下肉,嘿嘿笑道:“这玩意你喝,我吃肉。” “给我留点。”池棠注意到无食又一嘴几乎把一碟子肉给扯去了大半,便开玩笑似的提醒道,那么多人都在吃,无食却偏偏找上了自己,这说明无食跟自己亲近,池棠自然不会当真。 无食很有良心的给池棠留下大概两三片肉,然后立起身,大喇喇的直朝嵇蕤那里去了,池棠暗笑,怕是嵇蕤的那碟酱肉也保不住了,嵇蕤显然也注意到了,忙不迭的往嘴里塞肉,唯恐被无食抢了去,看到这一幕,池棠更是忍俊不禁,忽而发现身边一动,又一碟酱肉推到了自己面前。 “那坏狗子,把肉都抢吃了,你吃我的这份。”董瑶笑吟吟的靠了过来。 池棠心中一暖,看着董瑶在灯火之光下的娇靥,一时情动,轻轻一揽董瑶:“一起吃来。” 董瑶幸福的靠在池棠身上,晓佩在一边含笑注视,目光闪烁,不欺然想起那个他来,不由又有些怔忡。 无食还是有分寸的,池棠、嵇蕤和乾冲,他一个也没饶喽,把他们的酱肉吃了个饱,董瑶、姬尧和晓佩的那一份他却没有去碰,贱归贱,无食认为自己还是具备大丈夫胸襟的,抢姑娘家和娃娃少主的肉吃,大丈夫义不当为也。 眼见饭食罄尽,台上胡二公子的洋洋万言也到了尾声,正要坐下喝口水润润嗓子,许大先生却又站了起来,胡二公子一转身:“请盟主示下。” “会盟已成,便当明纲举要。七星之盟,本就是为了降妖除魔,廓清宇内。”许大先生向胡二公子微一点头,立在台前。“不过在确立纲要之前,许某对职司之任还有几句补充,白马寺道安大师、延宗寺普净大师、吴郡胡二公子、还有几位未曾与会的前辈耆宿,虽都是七星盟中的伏魔同道,却不受部宿之属,皆为七星盟长老,与各部宿主事掌门等列。” 众人纷纷称是,如道安法师、普净大师这样的确实是德高望重,若让他们屈于掌门之下,确实也不合适,这样安排自然再好不过。 “师桓……”许大先生忽然转头招呼俞师桓,俞师桓急忙上前,在许大先生侧边弯腰一躬。许大先生对俞师桓的行礼也只是随便点了点头,“……师桓,这些时日你在江南历炼,杀妖极众,修为亦近大成矣。” “弟子惭愧,降妖谱上玄功秘法,只不过习得十之一二,唯谨记师尊教诲,除魔诛妖,无时或忘。”俞师桓很恭敬的回禀,当然他这么说也是自谦,《降妖谱》上的秘笈他已尽数熟记,精通的法门也有一大半了,也正是如此,前番他要归还《降妖谱》时还真不是刻意做作,便是真还给紫菡夫人了,他也能凭借脑中记忆继续修行,只是囿于自身功力未臻巅峰之境,所以这些玄功秘法的威力打了不少折扣罢了。 “好。”许大先生面无表情的续道:“本门长驻关中,就是为了对付虻山妖魔,我虽身为盟主,但也还是要倚仗本门在北地与妖魔纠缠,此间南国却无法顾及了。师桓,你既然谙熟江南之地,又是本门孤山先生高足,我便任你为七星盟副盟主,我不在南国之时,南国各部宿皆由你统辖。” 场上轰的一声,显然众人都是大感惊讶,俞师桓一怔,随之便是大喜,他是为了光大鹤羽门,因此不辞辛劳,甚至甘负背义之名,全力相助许大先生登上盟主之位,也知道许大先生对此颇为感激,可没想到许大先生转眼就送了这么一份大礼,竟让自己担任七星盟的副盟主,虽说是个副职,可许大先生话里的意思,就是把江南这几家名门大派交由自己督管,这可是伏魔道七星盟举足轻重的职任,俞师桓又岂能不喜出望外?然而想到江南名门,张道融天师、紫菡夫人、乾道元家尊,无一不是声名修为远在己之上的前辈高人,自己一介后辈弟子,却又如何统辖? 俞师桓喜意稍抑,急忙道:“这……这弟子万万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张天师、紫菡夫人替你撑着腰,还有谁会为难你不成?”许大先生白袍衣袖一拂,语气不容辩驳。 都这么说了,几位宗师又怎会有异议,紫菡夫人轻轻巧巧一欠身:“师桓不是外人,他能在这里替盟主主持大局,自是再好不过。”道融天师也呵呵笑道:“俞师侄源出名门,玄术精奇,正是副盟主的最佳人选。” “凡事多请教请教几位前辈,却有什么敢不敢的?你当这是权位么?这是让你挑起重担!师桓,你接是不接?”许大先生板起脸。 俞师桓再不敢推托,一躬身:“弟子……领命。” “你好生操持,南国伏魔大计若有差池,我第一个拿你试问!” 许大先生的话语虽然严厉,可内中期许之意殷殷,俞师桓又怎么会听不出来?立即低头应声:“弟子自当竭智尽力,万死不辞!” 池棠在场下不由一愕,这个心高气傲,行事冷狠近乎不近人情的鹤羽门弟子竟做了七星盟的副盟主,只怕又要横生波折。 第008章攻策 “娘妈皮的,让这被我下过裤子的小白脸当副盟主?我见过他卵蛋呢。”无食嘴里不干不净的咕哝着,乾冲却无所谓的笑了笑,对此安排不服气的大有人在,只怕俞师桓这副盟主做起来可没那么顺当。 俞师桓此时又向场下众人团团一揖,看似行礼,可神情冷肃倨傲,却又端出了炼气士的派头来:“俞师桓不敢有负盟主重托,就在江南行事除魔,还望列位盟友多相助则个。” 多数人冲着许大先生的面子,自是连连应声,说笑一阵,几个心内不服的,也不动声色的随口应承了几句,只有苑芳菲,喜上眉梢,自从俞师桓现身后,她的双眸没有一刻离开过他的身上,此际更是满面生光,轻轻摇了摇父亲的臂膊,欢快地笑道:“父亲,便是他和女儿在紫菡院一起打恶鬼的,你看,他现在倒做了副盟主呢。” 苑天南原本颇为不豫,先是由于邝雄做了部宿主事,后来则是不服一个晚辈子弟成了副盟主,可听苑芳菲这么一说,忽的眉头一展,这位副盟主是和女儿有并肩抗敌之谊的炼气士,再看女儿一片神采飞扬的欢喜之色,显见对那炼气士颇有情意,若似此,却不是个结契新任盟主和鹤羽门的大好机会?既生此念,苑天南便有了计较,故意扬声笑道:“俞公子只管放心,江南诸派自然视公子若盟主亲临,但有驱度,必当尊奉。” 苑天南的声音粗爽洪亮,显得极为突出,俞师桓心内一怔,倒是没想到这个与紫菡院过从甚密的覆水庄主对自己却更为认同,倨傲之色稍敛,颇为恭敬的向苑天南回应:“多谢苑庄主。”这般眼神望过去之时,心念募的一动,若有所感的向苑天南身边一看,顿时迎上了一对炽热的目光,却是位面容娇俏的少女正火辣辣的看着自己,俞师桓觉得这少女倒似乎有些眼熟,一时却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对方的目光带着滚烫的热意映在自己面上,当下不便直视,急忙避过了视线。 紫菡院一战,对俞师桓可谓刻骨铭心,敬重的师尊气化魂逝,心爱的女子另嫁他人,便是年少一辈杰出高手的风头也被那新入伏魔道的火鸦化人给抢了去,他每每念及,便是一阵阵隐隐的酸楚悲苦之意,这近半年只身苦修,习练《降妖谱》,正是知耻而后勇的心态驱使,这一切的一切,他都忆之如昨,却偏偏忘记了,曾有位俏美可爱的少女与自己并肩御魔的过往。 总算副盟主之位的决定未得非议,俞师桓这副盟主也算是坐实了,胡二公子适时的上前宣布,俞师桓则自然而然的退到了许大先生身边,依旧负手昂立。 共盟大会已经进入了尾声,和开场一样,胡二公子现在说的便是例行公事的一些套话,诸如七星同心,决议圆满之类,说话的时候,空中北斗七星图案发出一串串晶亮的光芒,仿佛是漫天星斗凭空降落,笼罩会场一般,这是吸引众人注意的术法,全场顿时安静下来,欣赏这术法催生的美景。 趁着这当口,许大先生微微侧头,刚肃的声音传入了俞师桓的耳中:“若回我话时,也用此传音之法,莫让旁人看出端倪。” 俞师桓心知必是许大先生有要事相托,维持站姿不变,好像在用心聆听胡二公子的宣讲,传音却很清晰的回应:“弟子明白,请盟主吩咐。” “七星盟既立,我门便不可失此良机,别忘了,七星盟盟主一年一更,到明年此时,我也保不准还能不能在这盟主之位上。而我的意思,便是我鹤羽一门执掌七星盟之时,一举荡平虻山阒水之妖,将鹤羽门的功业传名千载,流芳万世。” 俞师桓心中一震,他没想到许大先生的心竟是这么大,听这话里意思,许大先生竟是想利用其身为盟主的这一年,彻底剿除虻山阒水的妖魔,若真能如此,固然是大好事,可数千年来,伏魔之士与妖魔之间互有胜负,一直是相峙之局,却凭什么在这一年便能底定大势?俞师桓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传音的语气却带着疑惑:“以这一年之期?会不会仓促了些?” “师桓,你不知道,我听文羽说了那千里生退出氐秦宫闱时说的话语,果然不错,那虻山之境与人世的交界之处就在洛水之滨,我已多方探查,颇有了些眉目,一旦查实,我便率七星盟大部猛攻而入。你再想想,今日那虻山豹妖也说了虻山改朝换代之事,虻山三俊只剩千里生一个,便连那妖王也被一并毒杀,虻山实力已然大为削损,内中又纷乱不堪,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又恰是我鹤羽门做七星盟盟主的时分,若不趁此良机,直捣妖穴,岂不是把奇功殊勋让给了别家吗?” 俞师桓没有说话,他知道许大先生还要继续往下述明。 “所以,今日共盟之会后,我要先回不休山,继续探查虻山出入之地,而你身为副盟主,在我不在南国之际要掌握整个南国境内的一应事体,最主要的是,也要运用多方之力,勘查出阒水之源,主动向盘踞各地的阒水妖魔发起进击,引起阒水妖魔的戒备之意,要让妖魔相信,七星盟创立之后,主攻的目标是阒水。虻山阒水素有仇隙,一方被攻,另一方必是冷眼旁观之局,是故不必担心两方妖魔会有联盟呼应的举动。阒水与我七星盟连场交战,虻山定然抓住这机会,蓄势养息,哼哼,那千里生初登王位,底下妖魔不服气的一定不少,他还要想心思如何安内呢,对我们鹤羽门的防御举措必有轻疏之处。而一旦我查实虻山入口,则立即让你统领南国几大部宿的精锐之士转道向北,突施暗袭,一举杀入虻山本境,以雷霆万钧之势荡平虻山。” 许大先生说的很圆满,俞师桓却还有些犹疑:“此声东击西之策自是绝妙,可若虻山入口一直查探不得呢?请恕弟子直言,那虻山本境的入口也是伏魔道查寻了数千年而不得解的悬疑,盟主就这么确定必能探出?” 许大先生的传音里明显透着自信的笑意:“我既出此言,自不是泛泛空论,早则两月,迟则半年,出入虻山本境之法必然可得!” 俞师桓倒底还是点了点头,看起来好像是在附和胡二公子的演讲一般,没有人会注意他脸上还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胡二公子正说道:“……共盟之会至此已毕,明年此时,落霞山中,以七星盟各部宿除妖之数再推盟主之选,同道协力,但为一心,诛妖伏魔,责无旁贷!” 这番话一说,便是在宣告此次共盟大会结束了,明年的会址定在落霞山紫菡院,只不知这一年以后,与会众人又将发生怎样的变化,不过散会时的气氛还是很热烈的,哄哄然一片欢呼笑语之声,池棠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鼻中满是一直依偎在身侧的董瑶发际传来的馨香,笼罩全场的恍如星辰的美景也在空中重新汇成了北斗七星之形,每一个星斗都散发出璀璨的光芒,在星斗旁又现出一道道银光闪烁的字迹:天枢星贪狼部宿鹤羽门、天璇星巨门部宿五老观、天玑星禄存部宿紫菡院……当然,池棠看的最清楚的,是北斗七星中斗末交柄的所在,边侧字体分明,天权星文曲部宿乾家。 …… 大会虽然结束,但还有很多事情有待解决,尤其是众多的游侠散客们,纷纷寻找所在之地的部宿投名挂靠,犹以开阳星武曲部宿的天师教和天璇星巨门部宿的五老观门下最多,天师教和五老观的持事弟子忙的不亦乐乎,直到天交子时,还未能登录完全。 有几个素来习惯独来独往的游侠早早便离开了,许多小门派也在会毕之后连夜告辞下山,未多做逗留,上首尊位的几大宗师则在天师教弟子的延领另往静室而去,看来是还有要务相商,身为部宿主事副主事的几人也一齐被邀请同往,乾冲、苑天南、邝雄、霍英还有代表凝露城的乔家兄妹,况三作为副主事,也在邀请之列,他激动的和这些大人物走在一处,敦实的身形甚至有些微微发抖。 嵇蕤则在接待几位时常行走荆襄之地的游侠散客,他们显然是要投名挂靠在乾家,嵇蕤问的好生详细,一时也脱不开身来。 乾冲赴会,嵇蕤忙于事务,池棠几个帮不上手,索性静静坐在天师台旁,看着人来人往,口中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晓佩无食聊着天,没说几句,就看到将岸和陈嵩烨睛一起走了过来。 “锦屏苑貌似做了你们的副主事呀。”将岸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并在池棠身边坐下,将后背很舒服的靠在台阶上。 “怎么?你不是锦屏苑的人么?怎么不和大师兄他们一起去共商要事?”池棠有些奇怪。 将岸面带讥讽的嗤了一声:“还不是看我虻山出身?表面上给了锦屏苑一个副主事的名头,还是不相信我们这等成精做妖的,根本就没唤我去。也好,我还不想去呢,在这里省心。” 池棠知道将岸今天和一众伏魔道之士闹的并不愉快,所以也就没有接口,转而对陈嵩道:“陈兄,看到这共盟大会,你可没想到原来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会降妖除魔的吧。可跟我们那时在武林的时节大不一样,你怎么决定?要不就投在乾家,我们还和那时候一样,一起跟妖魔厮杀!” 池棠说的,正是昔日月夜刺君时的情形,陈嵩眼角扫过自己断裂的右手,淡淡笑了笑,今天原本是要安排他作为从虻山脱逃而出的幸存者登台说话的,却因为将岸那番演说最终取消了这个议程,陈嵩倒是不以为意,他思忖了片刻才说道:“我想过了,要么投在池兄弟你这里,要么跟着将岸他们一起,甚或骆帮主的百舸帮也能做日后的落脚之处,这都可以。不过当下,我得回家一趟,过了这许久,我得回家看看妻儿老小,也得看看寨里跟着我的兄弟们,明天一早我就动身。” 陈嵩是蓬关五原寨的寨主,不仅有妻有子,还有数百个跟着他一起坚守五原寨的生死兄弟,自从月夜刺君被妖魔擒去,这一晃便是近一年,陈嵩自然挂念得紧,要回家看看也是人之常情,池棠点了点头:“嗯,回去把嫂子他们接上,就搬来乾家居住吧,既避开了乱世战祸,也免受妖魔侵扰。” 将岸跟道:“极是,我陪着陈先生一齐回去,路上方便的时候就带着陈先生施术飞行,这样也节省时日,我估摸着最多几天,陈先生就能到家啦。” 其实用飞行之术带陈嵩回去的最佳人选是烨睛,现在却是将岸揽过了此事,很显然,烨睛另有他用。池棠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烨睛担任着与百舸帮联络的职司,脱身不得。因此池棠也交待了自己的下个去处:“好,将岸兄弟与陈兄往蓬关走一遭,我跟着烨睛兄弟去百舸帮那里,看看骆兄那儿的事进展到哪一步了。” 正说话间,刘骥和童四海也凑近了来,刘骥一脸兴奋之意,对于场上见到的那些美妙的法术自是啧啧称叹,又看到这许多有大法力神通的奇人,当真是不虚此行,恰好听见池棠口中提及骆祎,便接口笑道:“正是正是,池大侠和几位再去帮中,好歹拾掇了那与本帮为难的女妖。”刘骥是知道霓裳夫人救下祁山盗的事情的,这几日一直寻思着要赶紧回去相助帮主骆祎呢。 无食和这百舸帮的二当家挺对脾气,呜呜叫着直起身,贱兮兮的往刘骥身上凑,刘骥抓住他耳下挠了几把,乐的无食尾巴连连直摇,玩闹了一会儿,刘骥才又对池棠说道:“池大侠,会上不是说要投名挂靠什么部宿嘛,我寻思着,让帮主和本帮都投到你们乾家去。” 第009章惨景 百舸帮愿意投到乾家名下,池棠自是欢迎之至,且不说百舸帮侠名久著,纵横江表,单是那帮主骆祎身具破御之体,又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斩蛟金刀刀法,便已是降妖伏魔极大的臂助了,不过池棠没急着表态,笑道:“这事你得问大师兄,我做不得主,况且骆兄自己还不知愿不愿意呢。” “怎么会不愿意?”刘骥瞪大眼睛,“咱们百舸帮就是荆襄水师出身,你们什么什么部宿的又是统辖荆襄之地的,这不是正好?” 池棠哈哈大笑,忽然又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晓佩:“对了,你呢?虽然是刚得人身,可你也算是这七星盟的与会之人了,怎么打算?是想进我们乾家还是投到锦屏公子那里?” 董瑶忙牵起晓佩的手:“晓佩姐姐,就来我们这里,也跟我做个伴儿,好不好?”她和晓佩可算是相见恨晚,早就成了知交莫逆。 晓佩也笑了起来:“若依我的意思,你们乾家也好,公子那里也好,都行,再说,公子现在不正住你们乾家那里吗?可不是一家?只是我还得等一个人,她决定了去哪儿,我才跟着她去哪儿,现在我可定不了。” “是你常说的那位风姐姐吗?”董瑶立时想起了晓佩经常提起的风盈秀,照说她其实也算见过风盈秀,便在那日相助百舸帮擒贼的客船之上,只不过当时遥遥一望,懵然不觉罢了。 晓佩点点头:“跟她说好的,她去哪里我去哪里,其实那薛……家伙也跟她说过了,要她来乾家呢……” 这件事池棠也是亲历,想起薛漾和风盈秀互相斗闹使气的情形,不禁莞尔,忽的想起按时日推算,风盈秀护着冯老太太和娟儿也该到了建康城大司马府了,不知究竟如何了?薛漾信誓旦旦的那千金之赏也不知到手了没有。 几个人欢快的交谈,却只有童四海一直没有说话,看他几次想要开口,却又讪讪的止住,脸涨的有些红,晓佩第一个注意到,不由笑了起来:“大胡子老兄?今天怎么害羞?” 这么一说,池棠也注意到了,见童四海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颇为奇怪,这北地好汉可一向是心直口快的性子,怎么现在倒支支吾吾的,便微笑问道:“童兄这是怎么了?” 童四海像是做了决定一般,脱口而出:“对不住。” 这话让众人愣了,对不住什么?不独池棠,便连将岸陈嵩也好奇起来,齐齐看向童四海。 童四海挠挠头:“照说咱跟你们对性子,咱应该投名到你们这里的,可邝大哥刚才对咱说了,他那里缺人手,职责也重,便让咱投他那里去,咱琢磨了一下,确是这个理,邝大哥门下才多少人那,这忽然担任起主事来,可不是犯难?咱就答应了,不能投到乾家兄弟这,咱……咱觉得对不住……” 却原来是为这个事,池棠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对不住的?邝掌门那里也确实缺人,能得童兄相助,这是大好事那。况且大伙儿情义都在,便是天南海北的阻隔也不打紧,我们两下里相隔也不远,正好时常走动,却不是更好?” 一番话一说,童四海渐渐放下了无端的忧虑,池棠倒是颇为喜欢童四海这种憨直可感的性子,很快便有说有笑起来。 姬尧抱着腿,远远的望着西北方向,天幕如墨,繁星似斗,他却若有所思,稚嫩的脸庞上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沉毅之色,不知在看些什么。 “哪位是脱出妖穴的人间侠士?”一个杏黄色道袍的天师教道人忽然现身一旁,面上一派谦和之气,池棠认出正是今日早间安排众人落座的德修道人。 陈嵩上前一步,淡淡说道:“正是在下。” 德修道人稽首一躬:“失敬失敬,贫道早间录名,犹然不知先生竟是大名鼎鼎的双绝高士,真正怠慢了。” 陈嵩有些意外,怎么这时候想起自己来了?口中浅笑道:“陈某一介武夫,又是残败落疾之身,岂当道长一敬之礼。” “陈先生只身陷入魔窟,而终能得脱桎梏,非大智大勇者难为也,贫道感佩之至。”德修道人手一伸,做了个肃客的姿势:“盟主有请。” …… 荒僻的山道上,一匹褐黄色的瘦马有气无力的迈着腿脚,发出缓慢的踢踏声响,一个身着粗麻布衣的胖汉气喘吁吁的牵着瘦马,向前踏足的步伐同样显得有气无力。 胖汉身上的粗麻布衣一片灰黄的尘土,几乎看不出来原本的服色,而他身后还背着一柄宽刃的大刀,腰间斜挎着一把紫木长弓。只是大刀长弓并没有使他增添什么威武之气,相反还成了过于拖累的负重,胖汉走了几步,终于再也走不动了,将马缰一抛,就势往山道旁的岩石上一躺,胸口剧烈起伏,喘个不停。 伏魔道成了七星盟,许大先生做了盟主,荆楚乾家成了天权星文曲部宿的主事,这些每个伏魔道之士都亟盼知晓的重要消息对于在这荒山野岭踽踽独行的甘斐来说,根本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一个失去了所有力量,连长途走路都腰酸腿软的斩魔士,还怎么配在伏魔道有自己的名号?甘斐现在想的就是早一点赶到羽媚身边,早一点感受她只对自己才会焕发的温柔,早一点让她安抚自己失意寥落到极点的心。 一路向北,和桓大司马北伐的路线相吻合,不同的是甘斐只寻人烟稀少的荒僻处行走,一开始是为了避开滕祥仲林波他们的追寻,到后来,甘斐甚至是报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态故意寻山高林深之处而去,不是说山高林深之处多有妖孽么?不是说需要我重新历炼么?那么当我现在再遇到妖魔的时候,我还能去怎么做? 说来也怪,这一路别说妖魔,就是狼虫虎豹也没遇上过,难道是自己失去力量后,连往日里通灵涉险的气味也消失了?甘斐靠在岩石上,看着阴沉的天幕,像是要下雨的光景。 瘦马凑了过来,湿漉漉的舌头舔在甘斐脸上,它不会说话,但它知道甘斐是个好人,很多时候怕它不堪其负,宁可徒步牵缰而走也不骑在它背上,即便是骑着它奔驰的时候,也从不用力的夹它肚子或抽它后臀。 甘斐给舔得扑哧一笑,酥酥痒痒的好不舒服,就手在腰间包裹里取出一块麦饼,一掰两半,一半塞进马嘴里,另一半直接自己啃了起来。 一路上由于人烟稀少的缘故,吃食一直都不丰富,甘斐现在也没有捕猎的本领,便连野味也寻不着,只能找山里村落人家买些食物来。然而这一带久遭兵祸,村落也多为十室九空,好容易寻着有活的人家,可人家自己都没什么吃的,个个一脸菜色,瘦的皮包骨头,甘斐空有许多大司马赏赐的金银,却也没处买去。 身上的麦饼是几日前到一个破落的小城镇买的,二十张饼子,花了甘斐足足两锞金子,当真是贵的可以,可就算是一路省着,现在却也是最后一块了,甘斐倒也洒脱,哥儿俩谁也不亏待谁,干脆一人一马分吃了倒也干净。 话说回来,翻过这座山,无论如何也要寻一个市镇去了,甘斐有十多天没尝过肉了,而干粮也已告罄,再这样下去,自己就得饿死,甘斐不怕死,但无论怎么个死法,饿死是最造孽的,娘的爷现在什么都不行,就是食量没见丝毫变化,不能糟践肚子不是? 甘斐三口并两口的吞下麦饼,舌头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巴,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得赶紧上路,争取在天黑前下山。 一人一马再上路程,甘斐一边走还一边唠叨,他是在对身后瘦马说话,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我跟你说哦,现在是我牵着你走,一会儿下山,你得驮着我,明白不?可不能再腿软,娘的饼子都和你分了吃了,可没亏待你吧。再着说了,这些日子我饿的前心贴后背的,你可没饿着吧?虽然没啥好草料,但这一路上的草还不是尽你吃?唉,还是你好,有时候我恨不得自己也是个吃草的,这样就不愁饿着了……” 瘦马低着头,跟着甘斐亦步亦趋,直到翻过山脊的下山路径,甘斐一提缰绳,转身跨上马背,瘦马老老实实的停下等他在背上坐稳,然后才得得迈开碎步,一路颠颠的奔向山下。 下山可比上山轻松多了,不过半个多时辰,甘斐已经看见了山脚下的坦途,眼神四下看去,忽的一喜,山脚边屋影连延,却不正是村户人家? 甘斐的欢喜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因为他很快发现这一片屋舍全无声息,即便是在傍晚时分,也不见有任何炊烟升起,更毋论灯火之光了。 又是一处空村。甘斐心内叹息,这不是他第一次见了,胡人进犯,杀戮过甚,沿路有很多这样举村逃亡,空余房舍的村落,更由于战乱连连,民不聊生,当真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凄惨景象。 瘦马一路小跑,眼看着经过这空村,山风吹过,甘斐心中顿时一凛,嗅入鼻中的山风竟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正是从那座空村传来。 “咄!”甘斐短促的叱道,缰绳一转,瘦马知道意思,顺从的转过方向,向村落里奔去。 越靠近村落,血腥气就越浓,甘斐不由捂着鼻子,让瘦马把他带进村落之中。 一地的血,渗入黄土,像是干涸的溪流,甘斐首先看到的,是立在村口的一排木桩,上面插着十几个人头,几乎辨认不出人头的本来面目,但是每个人头睁目张口的神情显然表明在身死之时经历着巨大的痛苦。 甘斐下了马,一脸沉重的立在人头木桩前,木桩上血迹斑斑,像是迸开了一道道黑红色的疮疤,甘斐对这样的情景并不陌生。这里显然经过了一场屠杀,只不知道是强盗还是乱兵所为,也许是为了粮食,也许是为了钱财,也许什么也不为,只为了发泄杀戮的欲望,满村的村民就做了刀下亡魂,而且从现场的迹象看,这场杀戮应该发生在不久之前,最多不超过三天。这就是乱世的黎民苍生,人命贱若蝼蚁。 再走了几步,甘斐看到了尸体,没有头颅,散落一地,有的尸体还被开膛破肚,紫黑色的脏腑上盘积着密密麻麻的苍蝇,嗡嗡的聒噪人耳。一旁的枯树之上也倒挂着几具血淋淋的尸首,这是被剥了皮的身体,就像是屠坊里被开剥悬挂的牲畜一样,甘斐叹了口气,有时候人真的像妖魔,甚至比妖魔还残忍,挖空心思的折磨虐杀同类,全然没有想过他们也同样是父精母血造就的万物之灵。 这是个小村落,估计也就是几十户人家,甘斐很快走到了村尾,发现这里应当是晒谷场,笸箩竹筐洒落四下,晒谷场的顶端还有一具石磨,映入眼中的却是白花花一片,待定睛看时,甘斐心中一跳,不忍的转过头去。 那白花花的都是全身赤裸的女尸,甘斐初初看去时,估摸有十几人,他也没有数,不消说,这些女子必是被那些残暴的强盗乱兵奸淫后杀害,甘斐自问久行降妖伏魔之事,各种惨烈的场景不知见过多少次,然而自从全身力量消失后,似乎坚强的内心也变得软弱,现在再看到这种惨景便有些不忍目睹。 这只是许多相同遭遇的村落中的一个,自从离开南国境地,还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村落变成了尸骨堆积的荒坟野冢,人世离乱,兵戈纷争,百姓何辜,兴亡皆苦。甘斐心中悲叹,却也无能无力,小声催促瘦马,就待迈步离去。 “咚咚咚”一阵微小的撞击声从石磨那里传来,甘斐初时不以为意,只道是山风吹拂,致令风响声动,可直到一人一马走出村落十几步之后,那“咚咚咚”有规律的撞击声依然顺着风传了过来。 甘斐霍然转身,循着声音跑了过去。 第010章孤儿 石磨旁都是女人赤裸的尸体,无可避免的映入甘斐眼中,有的四仰八叉,有的蜷成一团,还有的被剖开肚腹,死状极惨,甘斐低低咒骂了一句,茫然四顾,尽量不去细看,留意听那声响的来源。 “咚咚咚”的声音一直持续着,只是节奏越来越慢,响声也越来越小了。 可恶,如果是以前自己力量还在的时候,一定在一开始就能准确的辨析出方位了,现在却只能费神的竖起耳朵,听了半晌还是难以判断。 “咚……”撞击声最后响了一下,终于湮没无闻,整个村落一片异样的死寂,当然,并不是全然的无声,至少附在尸首上的那些苍蝇还不时的发出嗡嗡的声响,听起来犹令人觉得烦恶不已。 好像是在那里,甘斐不能确定,向石磨的侧前方走去,那里孤零零的还躺着一具女尸,洁白的肌肤上沾着污垢,下阴处的皮肉向外翻开,显然遭受了多次的淫辱,甘斐只扫了一眼,便心生悲戚的移开眼神,在女尸旁蹲下身子,看到那女尸的面庞,这是个年近三十的妇人,无疑,她在生前也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细长柳眉和那白得晃眼的肌肤都说明了这一点,如果那大大的弯成银杏般的眼睛看上自己一眼,那也是会令自己心跳耳热的,只是现在,那双眼睛枯涩空洞的微睁不瞑,黯然的对上了自己的视线。 她的腰肢倒很纤细,不过显然是很久没有吃饱过的缘故,纤腰两侧往上还能看到嶙峋的瘦骨情状,甘斐很难过,这是一个长期忍受着饥饿的美丽女人,却又遭受到了强寇乱兵非人的折辱,在极度痛苦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从她的头软软歪在一旁,舌头微微摊出的情形来看,施暴的强人当是生生折断了她的颈骨,总算还给她留了个全尸。 刚才似乎就是在这里传出声响的,甘斐在两下张看,忽有所察,小心翼翼的搭住女尸,将她轻轻移开。 尸体的肌肤冰凉而僵硬,甘斐想了一想,叹了口气,在放下女尸的时候,顺手阖上了她的双眼,再看原先女尸所处的身下,却堆着一丛茅草。甘斐拨开茅草,一块灰扑扑的门板顿时出现在眼前。 甘斐精神一振,他去过很多村落,认识这样的布置,这是村户里地窖的入口,当下极快的拨净茅草,寻着门板缝隙处一扳,喀的一声,门板被掀起,甘斐就看到一只瘦弱的小手软绵绵的垂下。 甘斐放下门板,急忙探身向内,一股阴冷的灰土之气直扑鼻端,果然是地窖,却是黑沉沉的看不真切内里情形,手摸过去,正抓住一个瘦小的身体,身上还在微弱的起伏,甘斐没有多想,双手合抱,把那瘦小身体捧了出来。 当真是瘦弱之极的身体,即便甘斐现在失去了所有力量,但是捧抱着这身体的时候仍然觉得毫不费力,轻的像是落羽浮萍。 就着昏沉暮色,甘斐发现这只是个瘦小的孩子,一头蓬乱的长发,一脸灰尘泥垢,看不清模样,也分不出男女,从身量上看,这孩子大约是八九岁,不过甘斐也不能确定,毕竟是贫穷山村里的孩童,长年受饥馁冻饿之苦,长成的身形往往要比实际年龄小的多。 这孩子很安静,被救出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眼睛微微张开,倒还有些光泽,可他的眼眸只是有气无力的在甘斐脸上一掠,然后很快转到那具女尸身上,小手颤抖着伸出,咧开了嘴,看神色,竟是哭了起来。 孩子胸口剧烈起伏,这表明他的情绪激动,他明明是在痛哭,可却根本听不到哭声发出,两行浊泪把原本就泥尘满面的脸孔弄得更为污垢不堪,在甘斐一把他放下的时候,他就手足并用的向那女尸爬去,爬不了几步又似乎没了气力,再也动不了了,气喘和痛苦的声息凝成了一片静默而又悲恸的咳咳声。 这一连串的举动立刻使甘斐推断出了大概: 强盗乱兵来袭,残虐屠村,那个女人,那个生前美丽的妇人只来得及把自己的孩子藏进晒谷场石磨后的地窖中,贼人便已发现了她,就在这个地窖的门前,妇人惨遭毒手,而妇人很可能是故意留在这里的,直到她数次受辱后被杀害,可她也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地窖的门口,同时也保护了自己的孩子不被发现,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满村遭掠,贼人们却偏偏没有察觉到这个地窖的缘故。而从地窖门板的开裂处,这个孩子可以清楚的看到外边发生的事情,他很有可能是眼睁睁看着母亲受辱死去的,对这个孩子来说,这又将是怎样残忍和撕心裂肺的经历? 也正因为这个孩子能看到外间,所以他看到了甘斐的到来,然而母亲的尸身压在门板上,以他瘦小的身体和羸弱的气力,他根本无法打开地窖的门板,所以他只能敲击门板来引起甘斐的注意,而事实上,敲击门板也是这孩子最后的力气,如果不是甘斐最终循声过来找寻,也许这个孩子很快就将饿死在地窖里了。 想到这里,甘斐看了看那具女尸,心中既觉得哀伤却也不无敬意,忽然想到身为母亲的妇人不能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这样赤身露体的曝尸于野,便赶紧奔了过去,脱下了粗麻外衫往那女尸上一盖,再回头看那孩子时,竟好像渐渐没了气息,蜷成了小小的一团。 甘斐立时抱起孩子,往他人中轻轻一掐,附在他胸口一听,还好,只是晕了过去,但心跳已经很缓慢,呼吸也一停一顿的极其虚弱。 甘斐知道,这是多日的饥渴悸恐所致,反手摸摸自己包裹行囊,除了半袋清水和几块碎饼屑,便别无他食了,不由有些懊恼在上山时自己吃了最后一块麦饼,说不得,得赶紧给这孩子弄些吃的。 孩子被甘斐人中一掐,悠悠醒转,却还耷拉着头,眼睛又慢慢闭上。甘斐咬开水袋,让他喝上几口,然后火速的抱着他跑回瘦马旁,翻身上马,一拍马脖子,瘦马立刻晓事似的迈开四蹄,当务之急,就是找有人家的地方弄些吃的,再耽误下去,只怕这孩子当真要饿死了。甘斐虽是斩魔之士,却也素有任侠胸襟,遗难孤童,命在须臾,岂有不顾之理? 若按甘斐过去的性子,这一村尸骸零落,惨不忍睹的情形,即便都成了枯骨,也当刨坑掩埋,总也是给死者一个落土为安的慰藉。可今天一来是那孩子饥饿过甚,事不宜迟,需找寻人家充饥解厄;二来也是他着实没什么力气,真将这一村尸骨埋了,恐怕得辛苦上整整一夜,到那时,自己多半也劳累饥乏的丢了性命,倒和这满村枉死的冤魂做了一处去。 瘦马奔驰疾速,怕也是知道人命关天,一路上再不寻人迹罕至的山道林径,而是直往通衢大路,总算在天刚刚黑起来的时分到了一处城镇,看这城镇灯火通明,人喊马嘶,倒是颇为热闹。 甘斐估算了一下,瘦马最多跑了十多里地,而在离那座惨遭屠灭的山村不远的地方竟有这般一处大市镇,倒是颇为意外。 救人要紧,甘斐也不迟疑,更没有注意这座城镇有没有戍守的军人,而是寻最近的一处冒起腾腾白烟的屋舍径直而去。 甘斐的运气不错,这是紧挨着城墙边的一个车马小店,店口的炉灶咕噜咕噜冒着热气,一股肉汤的香味传来,更令甘斐觉得饥肠辘辘,十来个客商模样的大汉盘坐在店前,捧着陶碗,一边吁吁吹着气,一边往嘴里送,看到甘斐抱着孩子骑着马过来,而身上又可笑的只穿了件里衣,几个大汉都有些好奇的看了一眼。 “店家!有什么吃的只管上来。”甘斐大喇喇翻身下马,寻了个空桌盘腿坐下,看看怀里的孩子,还好,眼睛微张着,还有呼吸,只是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客从南方来?”一个店伙迎上,说的是河洛方言,好在不妨碍甘斐听懂。 “上吃的救命,不琐碎!”甘斐没好气地回道,不仅是为了救那孩子,他自己也觉得饿的厉害。 店伙倒是好脾气,呵呵笑了笑,往桌上摆放碗碟:“好咧,先给客来些羊杂汤。”一瞥看到甘斐怀里的孩子:“咦,客出来还带娃哟。” 甘斐没出声,也懒得回话,那店伙却又接道:“娃小,羊杂汤怕喝不惯,要不要些羊奶?才从阿善家弄来的。” 甘斐一喜:“有羊奶?最好最好,快快拿来,还有别的,羊杂汤、饼子、肉,有什么要什么!” 店伙答应一声,手脚还挺麻利,转手端上两碗白乎乎的羊奶来,甘斐端起一碗,就往那孩子嘴里送,羊奶的香气让那孩子有了点精神,嘴凑着碗沿,转眼便喝下了小半碗,白色的汁液滴滴淌淌,倒淋的甘斐身上斑斑点点,甘斐咧嘴笑笑,浑不在意。 很快,一摞麦饼和两碗热腾腾的羊杂汤也端上了桌,甘斐看孩子有了精神,已经接过碗啧啧的喝着羊奶,自己也着实饿的受不了了,忙腾出手,往嘴里塞了一大块麦饼,还递给那孩子一块,嘴里嘟嘟囔囔的道:“把我那马也照看下,有什么好料尽它吃。” 旁观的几个客商转头看了看店门口的那匹瘦马,不以为然的笑了起来,这样的瘦马还用好料喂,未免太过浪费了。 店伙乐得多赚些,自是连声应承,同时端了一碗羊肉过来:“小店家的肉虽比不上阿善家的,却也是昨日才割的新鲜肉,其味不坏哩,客吃着。” 这是第二次听店伙说到什么阿善家了,甘斐也不知道是什么,几口麦饼下肚,饥火稍抑,再看那孩子虽然蔫蔫的靠在自己身上,不过捧着羊奶碗,手上还夹着吃了一半的麦饼,瞧情形倒是好了许多,甘斐放下心来,扯下一块白煮的羊肉给那孩子,又给自己嘴里塞进一块肉,一口下去,唇齿溢香,怕不连舌头都嚼了吞肚,直到这时候,他才有心思张看四下。 甘斐现在虽是虚的,但毕竟身材胖大,背后大刀,腰间长弓,倒是个赳赳武夫的模样,那些客商不敢直视,早都撇过了眼去,甘斐浑然不觉,只顾看四周情形,发现这市镇的城墙是黄土垒筑,全不是南国风格,也显得矮小,只是城头倒没见到什么戍守的兵丁,因此也无法判断这里现在是属于哪国的治下。城门口还不时有车马经过,瞧情形,多是些前来落脚客商,碗盏交碰、欢声笑语的声音远远的从市镇里传出,当真是一路上所见过的最繁华热闹的所在。 “这是什么地方?”甘斐现在好奇起来。 “洽布堪……”看甘斐一头雾水,店伙又笑着解释道:“那是鲜卑人给安的名儿,早先还在大晋的时节,这里唤作绍方县,别看我们这里离洛阳还有几百里地,可这南来北往的通客商贾多是打这过,不是有句俗话嘛,远行苦,有佳地,诀山的野味广良的酒,洽镇的烤羊安集的妹,那洽镇就是说我们这里,惯走远路的客呀都知道,咦,客是南方来的吧?没听过这话?” 甘斐还真不知道这句俗话,他虽久行江湖,却多是在南国境中,而这俗话却说的是中原之地的四大好去处,不过烤羊这字眼却让他眼前一亮。 店伙看甘斐这表情,便知道他是第一次来这洽布堪镇,嘻嘻笑了起来:“客看来不知道,我们这里阿善家的烤羊真真是天下一绝,用的是鲜卑人的法子烤出来的,好多客商还是特地转道这里要去尝一尝呢。不过今晚客怕是来晚了,人实在太多,每天呀,只要一过了酉时,人家那儿就恕不接待了,客在我们这里一样,小店的水煮羊肉也是老手艺。” 甘斐心里点点头,有日子没吃过肉了,今晚在这里吃个醉饱,明天再去尝尝那什么阿善家的烤羊也不迟,现在先得找个地方住下,而且也得等身边这孩子多恢复些才是。 想到那山村的惨景,甘斐又问道:“店家,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时常出没的强盗?” 问这句话的时候,那孩子停止了咀嚼,抬起头,眼睛死死盯在了东北方向。 第011章大快朵颐 “强盗?这兵荒马乱的,什么时候会没强盗?”甘斐一提到强盗就好像打开了那店伙的话匣子,他唉声叹气,一边说一边摇头,“这周遭山山相连,林深路险,一向有些剪径的强人或出没的马匪,先前洽布堪驻了一哨鲜卑兵,你说胡人凶恶吧,可跟我们老百姓平常还算相安无事,还经常去阿善家吃羊肉呢,也就是这些鲜卑兵在,什么强盗马匪的也不敢到这里,倒保得此处好几年安宁。现在可好,不是大晋国的桓大司马打过来了吗?那是坑苦了我们,鲜卑人战事吃紧,便是这一哨鲜卑兵也被征调了去洛阳戍守,弄得我们这城镇空落落的没什么防备,若是强盗来犯,还不知怎么得了呢。前几日镇里几家商户还联名商议了来,要镇里住户各家都出些壮丁,再联络镇里的几个护商师,弄个什么义兵出来,左右也能护护城镇不是?” 甘斐问强盗,本就是对那惨遭屠戮的村落存了心,那些暴徒手段残忍,作恶过甚,他是又起了除暴安良的念头,一时倒忘记了自己早不是昔日那武艺高强的斩魔士,不过一番话下来,倒觉得这个店伙对大司马的北伐颇多怨气,看他也是汉人装扮,却怎么会说出这些话语,一时不及追问盗匪详细,而是奇道:“怎么?大司马领军打回来,你们还不乐意?” “谁做我们的主子,关我们鸟事!客你想,只要不祸害咱们,让大伙儿能吃饱,我看那,晋人也好,胡人也罢,谁坐天下还不是一样?再看这兵灾连年,也不知死了多少人,现在大晋国又大举北伐,他桓大司马倒是得了千年万世的功名,我们老百姓呢?更加心惶惶的不知哪天就遭了刀子,若是这般那,还不如他大司马不来呢。”店伙说溜了嘴,一点也没掩饰心中的不满,看来积怨已久,难得宣泄一下,倒让甘斐很意外,虽然甘斐自己也一向对什么王公大臣是嗤之以鼻的态度,可他一直认为惨遭胡祸荼毒的华夏子民无不是翘首以盼王师复归,共迎晋室天子,尤其是在大司马府住了好些时日,心中终归还是对大司马很有好感的,却不想是这般情形。 “六子,又管不住你舌头,混说个甚!还不招呼客人去!”一直在店里眯着眼打盹的掌柜忽然开口骂道,不过他的语气表明,他是在担心那店伙口无遮拦,胡言乱语,现在是时局紧张的关头,谁知道这里的客人没有晋国大军的探马执事之类的,真听见这些对大司马不敬的言辞,回头给店里招来祸事。 店伙却还有些意犹未尽,讪讪转开时又压低了声音对甘斐道:“就说强盗这话儿,现在可更不敢说了,客不知道吧,大司马拿下洛阳,说是广招中原英杰,结果把好些个土匪马贼的都给封了官,那些强盗本就是祸害老百姓惯了的,现在可好,直接奉了官家的令了,谁敢再去招惹?这些日子,镇里护商师都走了好几个,这活计那,是越来越不敢接喽。” 店伙吐吐舌头,做了个一筹莫展的表情。 竟然还有此事?甘斐知道大司马打下了洛阳,震动朝野,可不知道大司马还把强盗土匪都封了官,似这般不辨良莠,胡乱封赏,早晚尽失了民心,这可怎么行?甘斐心里打定主意,等寻到大司马军营后,要跟大司马说说这事。 甘斐沉思半晌,忽一抬眼,便见那瘦瘦小小的孩子正直直的盯着自己,看来羊奶麦饼已经救了他一命,精神倒是健旺了些,便想起今晚还得找个落脚处,话说软榻热水也是这几日自己盼之不得的奢侈之物,今天倒要好好歇歇劲儿。 “店家,还得问你,镇里哪里有客栈歇脚?”甘斐咽下羊肉,大声喊道,很久没吃肉了,这一口咽下竟还隐隐有点脑中发晕。 …… 甘斐带着孩子最终在城镇的西南角找了一处小客栈,大多数的客栈都被往来的客商住满了,看来这个洽布堪镇还真是人气兴旺,即便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客栈也只剩下一间窗棂残破,四处透风的小房间,好在时近夏日,晚上倒也不怕寒冷,而当甘斐打了盆热水,惬意的坐在破草席铺着的床榻上泡着脚的时候,他更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天堂。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把那孩子梳洗一番,那孩子倒不抗拒,任由甘斐替他周周致致的洗面擦身,而他只是目中含泪的怔怔出神。 这番梳洗之下,甘斐才发现,这是一个女孩,长久的饥饿使她瘦弱的身上肋骨根根现出,而她还是个哑巴,在思及母亲的时候,便只能张开嘴,无声的哭泣。 她不像她的母亲,尽管年岁还幼,却没有一点美女胚子的模样,塌鼻小眼,焦黑的肤色更是与她的母亲大相径庭,而且还有些癫痫病症的征兆,嘴角微微斜向一边,时不时抽搐几下。 甘斐细心的将她洗抹干净,将她蓬乱的头发挽成鬟髻,只觉得她发丝枯槁,稍一用力,便能带下好几根头发来,不由暗暗叹息,小女娃娃,在这朝不保夕,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中,也许这般的模样反而是一种幸福,至少不会像她的母亲那样,受尽痛苦和屈辱后才凄惨死去。 小女孩看着水盆中挽成双角髻的倒影,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忽的转身伏在甘斐怀里,泪水很快浸湿了甘斐衣襟,瘦弱的肩膀长久的颤动,甘斐无言的轻拍小女孩的后背,他知道,她一定是又想起了她惨死的母亲。 …… 甘斐原本的打算是,救下这小女孩后,找个忠厚人家托付,自己多给那户人家一些金锞便是,可是几天下来,那小女孩便是与自己寸步不离,两只小手总是紧紧抓住甘斐的衣角,好像生恐跟丢了甘斐似的,而面色却总是凄然哀楚的模样,这样一来,甘斐就不忍心了,小女孩甫脱灾厄,自此孤孑一身,岂能就送到别人家去?甘斐最终决定,便一路带着她就是,等见到莫羽媚时合计一下,不行就回江南找个富庶人家收养,甘斐没有想过送到自己的乾家,一则自己已不是有资格的斩魔士,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重返门庭;二则乾家毕竟不是寻常人家,小女孩投身过去未必便是好的归宿。 甘斐已经发现,这小女孩很懂事,至少不是表面上看起来才八九岁身形的样子,估摸着也该有十一二岁往上了,由于小女孩口不能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女孩儿,好容易想了个名儿,既然是在这洽布堪镇附近发现的她,便沾个字唤她作洽儿,听到这个名的时候,小女孩第一次笑了一下,便连一向丑陋的脸上也似乎有了神采。就这样,洽儿成了这小女孩现在的名字。 对于镇里那闻名遐迩的烤羊,甘斐早就想去尝尝了,可洽儿身体过于虚弱,直到第五天上才算大致康复,所以甘斐一直相陪照拂,唯一一次出客栈门,还是他背着洽儿去镇里买了几件衣衫,既是给洽儿置办合身的衣服,也是给自己弄一件外衫,他原先的粗麻衣服已经盖在洽儿那惨死的母亲身上,未知是被山风吹走还是与身骨同朽了。 今天天色倒好,日头高升,照在市镇屋舍间,甚至还觉得有些炎热,是也,也快到夏天了,这里的气候和江南一样,到了季节便热得紧。 甘斐穿着新买的纱软罩衫,长襟飘洒,风渗纱衣,很透着股凉爽,好像又回到了昔日乔装士子前往屏涛坞的时分,洽儿挽着双角髻,着一身深青色的男孩袄服,这是洽儿自己选的,甘斐倒觉得正好,小女孩穿男娃娃的衣服也自在些不是? 看洽儿渐渐恢复,甘斐决定,在这里再住一晚,关键是大快朵颐一番,然后上路,这里离大司马驻军的洛阳还有几百里,即便是骑马赶去怕也要近十日的奔波,现在多了个洽儿,路上可不能耽误太久。 甘斐专门选的是中午时分去吃那烤羊,这时候相对来说人少些,关键他还存了个心思,若当真好吃,就一直坐到晚上,再吃一顿,到时候也不必担心没位子了,至于那匹瘦马,自然让它老老实实留在客栈马厩,爷是去吃肉的,那家伙一吃草的跟着掺和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段路只能靠自己的两脚一步步走将过去了,好在在即将到来的美味之前,这点小小的劳累还是值得的。 甘斐早问明了路径,这段路走的加倍畅快,当他鼻中嗅到一股怪香的烤肉气味时,更是不自禁的加快了脚步。 阿善家的烤羊店铺在市镇的偏北方,只不过中午的时分,却也已经挤满了人,既有慕名而来的,也有不少回头客,几只开剥好的羊悬吊在店门口,店前则生了老大一摊炭火,火上安着好几个铁架,斩头去尾的羔羊四蹄张开,铺展着被钉在铁架上,一个赤膊上身,身上满是油光的大胡子不时转动铁架,间或用胳臂抹去头脸上被炭火催出的汗水。 这便是美味烤羊了,甘斐大乐,看看人多,忙不迭背着洽儿寻了一个空座坐下,说是空座,不过是铺着毡毯的一方木案,人则不避污秽的盘腿坐在木案旁,甘斐知道这是胡人的习俗,此刻食指大动,急吼吼的只想速速开吃,哪里还在意这些?兴冲冲放下洽儿,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同时兴奋的搓搓手,对着迎上来的一位笑容可掬的胖大婶伸出一个指头。 “客人是……”这个胖大婶穿着的却是鲜卑服饰,显见是移居此地的东胡人,不过说话却是带着河洛口音的汉语,看着甘斐伸出的一个指头不禁一怔。 “一只羊,四角酒。”甘斐的表情庄重并带着期盼。 胖大婶会过意来,不由呵呵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哟,客人得多大肚子,吃得下一只羊去?客人是第一次来吧,我们这里的烤羊不是论只卖,便是烤好了一份份的由你点,若依我说,客人先来个两份尝尝,要是好呢……就继续加,这一份也不少了,得有两三斤呢。” 甘斐快速点头,手指也从一个变成三个:“好,我要三份,不够继续加。” 又是个大食量的,胖大婶心里想着,笑眯眯的答应了。并且在甘斐望眼欲穿的神情中很快把用陶盘装着的羊肉和酒端上。 “吃!”甘斐对洽儿短促道了一声,然后就迫不及待的抓手取肉,但觉这烤羊滚热喷香,外焦里嫩,内里不知撒了什么佐料,微微一股辛辣之味,与羊肉的膻味倒是相得益彰,却是更令人倍觉食欲大开。 烤炙之法源于胡人,在汉代时才传入中原,只不过中原士人大多觉得这般烤炙肉食之法像是不开化的茹毛饮血之举,倒一直没有盛行,直至后世胡人群聚,这一食法才算渐渐普及,而这阿善家的烤羊又是鲜卑族秘制调味的美食,更有一番风味,甘斐一边欢快的吃着,一边发出满足的哼哼声,觉得果然名不虚传,油汗从两鬓流下,他也顾不得去擦一擦;洽儿毕竟是年岁尚幼的女娃娃,吃相就没甘斐那么不堪了,只是慢慢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尝。 甘斐正吃的畅快,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顿有所感的抬起头,一个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自己对面,正直勾勾的看着他手中的烤肉,更为过分的是,那年轻人似乎根本不在意甘斐的鼓眼回瞪,眼睛一刻也没偏离烤肉,并且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 当别人这么注视你吃的时候,便再好吃的美食也打了折扣,甘斐不满的嗯了一声,提醒那年轻人注意,心里在考虑是不是就在那年轻人眼巴巴的注视中继续吃下去。 年轻人忽然说话了:“义叔,我要吃这个。” 一个干巴巴的枯瘦中年人靠近桌旁,恭恭敬敬的道:“是,主人。” 第012章怪主奇仆 甘斐诧异的看看他们,无论是年轻人还是那个干巴巴的中年人都是貌不惊人的模样,年轻人最多不过二十出头,人倒是精瘦瘦的挺精神,唇上微留了一层髭须,但显然平素疏于打理,显得颇为邋遢,一身淡灰色的袍服,衣襟左衽,不是汉家制式;而那被唤作义叔的中年人则瘦削枯干,黑里透黄的脸上满是皱纹,在皱纹的纹理之间还夹杂着汗垢和灰土混合的污秽,头发带着卷儿垂到脖际,显见也不是汉人。 其实从他们说话也能听的出来,这是关中陇右口音的方言,好在大体发音和南国官话还算接近,因此甘斐倒是能听的明白,他奇怪的是,那个义叔对年轻人的称呼。 主人?这个说法很少见,即便这年轻人来自一个大有来头的名门望族,而那义叔又是他的仆人的话,那也多半会称呼为少主或公子,又或像汉人的尊称主公主上一类,主人这两个字眼未免有些怪异。 义叔却丝毫不觉得自己这称呼有什么不妥,一声答应之后,又下意识的在衣襟怀里掏了掏,然后径自走向那胖大婶处,看样子是去点羊肉了,就在这当口,那年轻人两眼一霎不霎的盯着甘斐手里没吃完的烤肉,透出向往的神色来,看甘斐老半天没有动嘴,甚至还替甘斐着急起来,抬着手催促道:“哎,你吃,你吃呀。” 甘斐又好气又好笑,看这年轻人也不小了,怎么还像个娃娃样的这般馋相?他很快注意到,这年轻人为什么坐在自己这里了,周围的桌案坐席已经挤得满满当当,也就自己这里还空出两个位来,那年轻人算是和自己拼桌同食了。 不过甘斐也是个爽快人,与其被对方这样直愣愣盯着难受,那还不如索性大伙儿就一起吃着,也热闹快活些。于是,在那年轻人全神贯注的注视中,甘斐把一边还未开动的一盆烤肉向他面前一推:“兄弟,既然喜欢,那就一起吃!” 那年轻人好像被吓了一跳的样子,愣了一下,眼神中透出极为欢喜的光彩,伸手便要拿过那盆烤肉,手伸到一半,又像是想起什么,表情一苦,皱起双眉摇了摇头:“不成,义叔告诉我,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的。” 也对,像是个大世家的操守,甘斐也想不到那许多,本来就是堵你嘴省得你老眼巴巴的这么看着爷的,你不吃倒好,全是爷和小洽儿自己受用。甘斐的意外一闪而逝,那年轻人顿时愁眉苦脸起来,便连眼神也没刚才那么专注了,甘斐趁机把手里半块烤肉塞进嘴里,可还没等他嚼几下,却又发现那年轻人可怜兮兮的盯住了自己蠕动咀嚼的嘴,我操你娘!甘斐心里直发毛,继续嚼也不是吞下去也不是,什么人那?有馋成这样的吗? 义叔很快又过来了,那年轻人顿时欣喜的看向他,甘斐总算松了口气,可义叔却拽拽那年轻人的衣襟,低声道:“主人,走吧。” “为什么?”年轻人双眼瞪成了圆铃状,好像是遭遇了巨大的变故。 义叔垂下头,凑近那年轻人,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主人,改天再过来吃,今天……这里……贵,身上钱……这个……不太够……” 年轻人不答应了,立刻叫嚷起来:“我不管,我要吃!什么贵不贵的,我就是要吃,今天!现在!马上!” 义叔脸上透出一丝尴尬,却又不敢抗辩,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弯着腰劝解道:“主人,还有个地方的饭食很好呢,我们今天先去吃那里,改天再来这里,得不得?”听口气,简直就像大人在哄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甘斐也正是这感觉,他一开始并没有听清楚那义叔说的什么,直到那年轻人闹将起来,才算知晓就里,原来是这个原因,羊肉本就价格不菲,更何况又是这兵荒马乱的时节,自然就更贵了,寻常百姓根本就吃不起的,即便是自己,也是那时大司马赏赐丰厚,在上缴了本门应有的份额后还盈余了不少,才算是财大气粗起来,若是当年那穷的叮当响的斩魔士的日子,甘斐也是想都不敢想在这里大快朵颐的。不过这时候甘斐心里也升起一丝疑惑,看这两人主仆身份叫的郑重,当是世家名族的子弟族人,却怎么困窘成这般情状?至于那个年轻人就更好笑了,根本就是个心智未开化不懂事的娃娃,枉自长了个成人的体魄,莫不是脑子有病? “我不!我不!我就是要吃这个!”年轻人叫嚷的声音异常响亮,便连洽儿也好奇的止住了吃喝,直直的看着他,四周食客投过来的目光就更多了。 义叔拉了拉年轻人,也不敢使力,嘴里一迭声的软语宽慰,年轻人却越叫越响,到最后竟还带着一丝哭腔,死死赖在席上不肯走。 甘斐受不了了,娘的这让爷还怎么吃?又看那义叔一脸愁苦,顿时豪性一盛,大声道:“老兄,这顿我请!” 哭叫声一止,年轻人现出喜色,急忙对着甘斐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而那义叔却一怔,脸色一沉,双眼凝视甘斐良久,仿佛是要看出他心内的真实所想。 义叔竟然并不领情?甘斐觉得有些奇怪,但很快发现义叔凝视自己的眼神透出鹰隼一般的光芒,即便甘斐现在没有任何力量,却也能感受到那种威凝锐利的气势,甘斐心中一动,他可以肯定,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唯唯诺诺的义叔,绝不是寻常之辈。 甘斐笑了笑,爷是一片好心,你还当爷图谋不轨不成?再说爷要真是什么不良之徒,那又贪图你们什么?害那个傻不愣痴的娃娃少爷?还是谋一对穷的连肉都吃不起的主仆的财帛? 甘斐笑的从容淡定,义叔也收回了犀利的目光,躬了躬身,虽然礼貌却也语气生硬地说道:“萍水相逢,素不相识,岂敢徒受恩惠?山野陋民,无以为报,还是不叨扰足下了。” 义叔这番话却是字正腔圆的南国官话,配上他的胡人形貌更显得古怪,现在甘斐越发肯定这义叔不是一般人,不过他也没兴趣打探,只是耸耸肩:“一顿饭食而已,就算是带了肉的,也费不得几何,和二位共处一席,也算是同道之缘,便是我请这一餐,打什么紧?老兄,你想的太多了。”说到末了,甘斐又凑过去,用只有那义叔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除非你能有办法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带走你那会哭会闹的小少爷,不然,你们吃不成,我也吃不安生,对不对?我这是花钱买个清净,你还真以为我是挟恩市惠,欲图后举?” 末了这段话不好听,却很实在,既指出那义叔现在无力安抚年轻主人的窘境,也表明自己的真正用意,义叔的目光扫过甘斐背后的大刀,又转而看到一直在甘斐身边静静吃喝的洽儿,心里也觉得甘斐不像是那种为非作歹的不良之徒,终于点了点头。 年轻人闹归闹,可似乎一直很在意那义叔的举动,此刻见义叔总算点头认可,顿时拍手欢呼起来,根本不必甘斐示意,直接把那盆未动的烤肉揽到自己面前,手一抓,嘴一动,一边大口吞咽,一边乐呵呵的看着甘斐,看这样子,便是十足的幼齿孩童。 甘斐笑着坐回己位,还很潇洒的冲那胖大婶一招手:“他们点的酒肉,全算我的。” 义叔沉默半晌,忽而说了一句:“欠足下的情,自当后报。” 甘斐扬扬眉毛,没有说话,心里不以为然,当真是死脑筋,一顿饭而已,在他看来倒好像是欠了天大的人情似的,想是家世先前也是煊耀过的,报定了行事为人的准则而无丝毫变通的性情,虽说是美德,却也显得拘泥刻板,不过也真难为他了,陪着这么一位主人少爷。 义叔却又对那年轻人说道:“先前是怎么教的?受了人恩惠,应该如何呀?”声音轻柔之极,好像是长辈在循循善诱的教导孩子。 年轻人这才像刚想起来一样,费力的咽下口中的肉,很认真的对甘斐欠了欠身:“谢谢,谢谢……”一时间,又陷入思考,转眼又欢快的叫了出来:“……谢谢兄台。” 义叔满意的点点头,很关心的把落在那年轻人衣襟上肉屑一一拾掇干净,看他专注关怀的神情,当真像个体贴入微的慈父一般。 甘斐也发现洽儿倒对这年轻人并不反感,一双小眼不时的投在年轻人身上,既好奇,也觉得有些好玩,有义叔垂范在前,甘斐自然也不会落于其后,扯下几块最肥美的羊肉,放在洽儿碗里,看着她香喷喷的吃下去,又转头看了看吃的欢快的年轻人,怕他噎着,便要替他叫些水酒来,哪知道又被那义叔阻止:“多谢,主人不能喝酒,来碗羊汤就行。” 甘斐自然由他,心里更加好奇起来,这一主一仆究竟是什么路数?忽然发现只是那年轻人在风卷残云般的据案大嚼,而那义叔却一直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没有吃过一口东西。 “你如何不吃?”甘斐奇道。 “不饿,多谢。”义叔淡淡地答道。 又是一奇,难道这位义叔时时刻刻恪守着尊卑有别的礼仪?从不和主人一席共餐? 既是在一席并案,甘斐少不得闲话寒暄一番,当然,很多心中的疑惑也是借这寒暄之词正好问上一问。 “二位这是打哪儿来呀?”甘斐的语气极为轻描淡写。 “关中,去南方投亲。”自然还是义叔回答,说的也是言简意赅,主仆间对话时就是用的关中方言,这般回答自然滴水不漏,至于来自关中哪儿,又往南方哪里去,却又语焉不详了。 甘斐不以为忤:“小少爷贵姓那?” 年轻人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又或者是美食已经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所以还是义叔抢上回道:“家主是氐人姓氏,便说了足下也不知。” 连问两句,却换来两句什么都说了可也等于什么都没说的回答,这位义叔的防人之心还真不是一般的重,甘斐也没兴趣问了,管你们是谁呢,吃完这顿,天各一方,谁他娘也不认识谁了,于是便转过头,一边继续吃肉,一边随意的望向边侧的街巷。 看这情形,虽是中原战事连连,可行商布贾的行情倒是兴旺得很,不然这洽布堪也不会这么热闹,只是这里虽然热闹,却并不整洁,南来北往的客商太多,当真是川流不息,黄土覆盖的街道上满是人群踩踏出来的足印,自然也少不了牲畜和车马留下的印记,时不时的便能见到一堆堆牛羊马粪堆积路边,行人熟视无睹,也没人去管。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魁伟身形正大踏步路过,他吸引甘斐注意的原因是由于在这黑色斗篷的魁伟身形身后还跟着几个衣着华丽的人,看这几人的装束,也应当是家道殷实的富商。 富商们口里正一迭声的喊着:“壮士,壮士,便停一停,一月十金嫌少?十五金中不中?好商量,好商量。” 那魁伟身形受缠不过,转过身:“说过几次了,我不求财,只是途经贵地,我还有自己的事呢,那什么护城将军的差事还请另寻高明。” 魁伟身形这一转身,甘斐便看清了他的形貌,颌下微留髭须,重颐阔面,气度不凡,总也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体格更是魁伟雄壮,倒是赳赳猛士的气概。 那魁伟大汉说了几句,连连摆手,几个富商却已经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劝解起来,甘斐听了半晌,好像是要那大汉出任什么护城将军的事情,想起来那日在城口曾听店伙说过这里要组织义兵,自行保护城镇的事情来,看这番情形,莫不是他们看中了这个大汉来当义兵的统领? 大汉无奈的声音传了过来,依稀可以听到:“会武艺的又不只我一个,诸公还是找别人罢!”,甘斐觉得有趣,便又多看了那大汉几眼,心内寻思,能让那些个富户们如此不舍,这大汉莫不是武艺极为了得?只不知江湖上有没有此人的名头? 正寻思间,那大汉眼尖,却看到了甘斐,举手一指,对那几个富商道:“你看,那厢不是还有个壮士,看他那把大刀,必是神勇之人,你们寻他去。” 第013章远路相随 好端端的怎么说到了自己头上?甘斐一缩脑袋,别看自己大刀长弓挺豪武的样子,自家的事体自家清楚,就现在自己这全无力道的身子,恐怕来个稍微壮实点的汉子自己就不是对手了,和昔时悍不可当的斩魔士之力反差未免太大,甘斐心里明白,也着实难过,但现在可不是充好汉的时候,且不说自己急着去大司马军中寻那莫羽媚,就算他动了侠义性情,愿意留下相助,这虚胖无力的身子何堪其任?却不是反坑害了这一镇老小?所以甘斐下意识的便是转过头,回避一旁。 好在那几个富商只是远远相看了甘斐一下,很快又缠上了那大汉,好说歹说的要那大汉留下。那大汉一脸无奈,连连摆手,只是不允。 甘斐心里直犯嘀咕,人家既然不愿意留,这几个富户只缠夹不清又为了哪般?强扭的瓜也不甜那,只能说也许那大汉的武艺令他们惊为天人,在这聚义兵戍卫城镇的紧要时分,他们深恐失之交臂,故而才这样紧追不舍。 耳中听得交谈声越去越远,想是那大汉一边谢绝,一边离开之故,那几个富商唠唠叨叨的还不干休,甘斐觉得有趣,嘴角不自禁的便带了些笑意,忽而觉得衣襟被拽了拽,甘斐看时,却是洽儿在一旁拉了拉自己,而后微微抽搐的嘴向对面努了努。 甘斐这才又注意到对面的年轻人,看他已经站起身,面前一盆烤肉吃的干干净净,正打着很响的饱嗝,满嘴满手的油腻,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也不言谢,也不道别,自顾自的就待转身离开。 义叔抢上一步,很细心的抹去那年轻人嘴边的油渍,又替他擦了擦手,到最后,才像刚想起来一样,转头对甘斐躬了一躬:“多谢足下,一饭之惠,定当后报。” 这是义叔第三次说出同样的话了,甘斐有些哭笑不得,礼貌的点点头:“不必客气,小少爷吃的欢喜便好。”看着那年轻人昂首挺胸的迈开步子,而义叔则双手笔直的垂下,亦步亦趋的紧紧跟随,他们离开的方向正是朝南,看来义叔说的也没错,他们确实是往南方去的。 这一对主仆来的蹊跷,走的古怪,行事大不依人情常理,倒是颇有些异样之处,尤其这做主人的是个心智不全的,偏那做仆人的身怀绝技,又忠心耿耿,甘斐着实猜想不透,看看那年轻人吃的也不多,不过一盆烤肉,一碗羊汤,食量倒是不大,换言之,就算是这样的一餐,那义叔却也付不起钱去,更可见他们拮据困窘到怎样的田地。 好在不会有人再那样紧盯着自己吃喝了,甘斐觉得自己的食欲又旺盛起来,也不再想那对主仆的来历,打叠肚肠,抖擞精神,响亮的对那胖大婶招呼:“再来两份肉,四角酒,肉要肥的,肥的香!” 衣襟又被拽了拽,还是洽儿拉了拉自己,甘斐觉得诧异,转眼看去时,就发现刚才几个纠缠那大汉的富商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齐齐看着自己。 不好,这是要拉爷入伙,他们留不住那汉子,现在病急乱投医,要寻其他人代替了,甘斐心念一转,早就想好托词,当下清了清嗓子,可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却发现那几个富商同时摇了摇头,唉声叹气的一脸失望之色,掉头离开。 “唉,不是会家子,肚子比我还大……” “看他下盘虚软,多是负刀引弓吓吓人的,我还道是怎样了得的英雄好汉呢……” “再无武艺高强的人加入,我们这义兵却怎生护卫城梁?此镇危矣,此镇危矣……” 几个富商沮丧的声音大体清晰的传入甘斐耳里,甘斐愣了半晌,很快明白过来,这几个富商眼光倒毒,立时发现自己是个虚架子,顿失了对自己的笼络之心,而且并不在乎他们的交谈被甘斐听到,说白了,根本没把甘斐放在眼里。 甘斐心里大怒,可人家只看了看自己,什么都没说就转身离去,自己也无从发作,一时间所有愤懑自苦之意尽化作脱口而出的四个脏字:“娘妈皮的。”话一出口,甘斐自己也怔了怔,这不是那臊狗子的口头禅么?我怎么倒骂将出来了?不过这话喊的当真解气,全是发泄出气的好字眼,怪道无食那臊狗子从不离口呢,甘斐定定神,接着骂道:“娘妈皮的,什么阿猫阿狗的就来看爷吃喝,还他娘的让不让人吃了!”这是把先前的主仆和后来这几个富商都概括在内了,也是甘斐借题发作消消心内的郁闷,倒不是真对此生气。 甘斐的骂声对于那几个离开的富商,自是充耳不闻;却把新奉上酒肉的胖大婶吓了一跳,看了甘斐好一会儿,不知他为什么发火,甘斐胡乱骂了几句,心里渐渐好受了些,便不好意思的冲那胖大婶笑了笑:“不是说你,不妨事。”同时还轻轻拍了拍同样有些愕然的洽儿,让她安心的吃着。 总算再没有别人来打扰了,甘斐放怀吃喝,从午间一直坐到晚上,酒樽空了又满,满了又空,面前已吃尽烤肉的陶盆足有七八只,以至于后来甘斐想要弯一弯腰都难,肚子被塞的满满的,略一呼吸就是浓浓的膻腥之气,快要满溢出来的油水就在喉咙口晃荡,已然醺然酩酊,这一顿把这许多时日未沾的荤腥全补回来了,舒坦!甘斐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酒力催发之下,他先是满意的哈哈大笑,喷着酒气,往胖大婶那里丢过去几锞金子,胖大婶接过来看了看成色,顿时眉开眼笑,还嚷嚷道:“客人,有多有多,找你钱。”甘斐却已经东倒西歪的走远了,洽儿小心翼翼的拖着甘斐的衣角,片刻不离他左右。 想当年,爷也是响当当一条好汉,那千年树妖算个鸟!那月灵女鬼算个鸟!就算是那绝浪老怪,又他娘算个鸟!爷就从没怵过,哪像现在,走个路都喘个不停,便连站久了都会腰酸腿软,这……这他娘的爷还是不是个男人!几个富商失望不屑的眼神和讥嘲的话语此刻像是刀子一样深深刮在甘斐心上,不由悲从中来,原本嘻嘻哈哈的怪笑渐渐变成哭嚎,并且,在这许多日深深隐藏在心里的寂寥不甘在一瞬间尽数迸放,哭嚎声也越来越大了。 洽镇的夜晚仍然行人若织,看到甘斐这般情状,只道是个醉汉酒后癫狂,大多远远的避了开去,甘斐醉的难辨路径,好容易走到个僻静所在,这里没有灯火之光,也没有人经过,只是几垛茅草堆和一片低矮的破墙,甘斐一个趔趄,咕咚一声跌倒在地,爬了几步,头枕在矮墙边沿,哭嚎声一止,并且又很快响起了如雷的鼾声。洽儿老老实实的抱着双膝坐在甘斐边上,一动不动的望着东北方向繁星密布的夜空。 忽然,洽儿小小的眼睛惊诧的张大,嘴角不自禁的抽搐了几下,身体也紧张的直起,她看到一个长着翅膀的身影从夜空中滑翔而下,洽儿很快就看清了那身影的面孔,煞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长长的利齿从唇边支出,刺眼异常。 洽儿喊不出声音,可极度的震骇却令她急忙开始推身边醉得不省人事的甘斐,甘斐的鼻鼾抑扬顿挫,毫无所觉。洽儿又惊又怕,已经站了起来。 那个长着翅膀的尖牙轻飘飘的落了地,竟然还对洽儿笑了一笑,又伸起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洽儿不要发出声音,不过再做了这个手势之后,那尖牙却又挠了挠脑袋,自言自语道:“对哦,你本来就不能说话的,我怎么忘了呢?” 尖牙的翅膀收入背后,现在看起来只是个脸色苍白的瘦弱少年,而且现在再叫他尖牙也不合适了,因为那长长的利齿也不知什么时候全缩进了嘴里,洽儿看了他半晌,觉得他似乎也没什么恶意,脸色也渐渐平静下来。 瘦弱少年对洽儿点了点头,然后目光就转到了醉卧墙边的甘斐身上,眼神既有些担忧也有些难过:“唉,这个胖老二呀,醉成了这样。睡这里可不行,我送你们回客栈,我知道你们住的客栈的路径。” 都说酒醉不醒的人身体是死沉死沉的,可是那瘦弱少年却走过去随手一提,就毫不费力的把甘斐胖大的身子负在肩上,同时还伸出手要来搀洽儿。 洽儿觉得这瘦弱少年很是和善,倒不在意他半空飞下的诡异情形,而是很放心的把手交到他的手里。 “小姑娘,叫洽儿是吧。”瘦弱少年扛着甘斐,搀着洽儿,一边走一边说道:“我都知道呢,我一直在天上,看着他,也保护着他。” 洽儿懂事的点点头,瘦弱少年还在自顾自地说道:“他呀,以前本事很大的,都是他保护我,可现在不行了,他受了很重的伤,什么本事也使不出来了,所以他心里不痛快。也正因为他现在什么本事也使不出来,他根本没有察觉到,你身上有着和他相同的灵气……和他有本事的那时候相同的灵气。” 瘦弱少年看了眼洽儿,洽儿一脸茫然,她其实已经十二岁了,虽然口不能言,但是对许多事情自有心智明晰的判知,可是她却听不明白瘦弱少年这句话。 瘦弱少年笑了笑:“你和他的情形很相似,他也是小时候被家尊在死人堆里发现的,而你……”洽儿眼中掠过一丝黯然悲伤,瘦弱少年连忙改口:“……对不住,不该说那些伤心事的,我的意思是,正因为你们这样相似的经历,你们的身上都具有那种可通幽冥异界的灵气,所以他会这般待你,不过在他心里,他可能只觉得做了一件救死扶伤的善举吧。” 洽儿眨了眨眼,她还是听不明白,瘦弱少年倒没有详加解释,只是负着甘斐默默前行。 一路走下来,瘦弱少年很快把他们送到了原先居住的客栈,店家倒没有注意这个生面孔的瘦弱少年,而瘦弱少年也在把甘斐放在榻上之后退出了房门,在洽儿好奇的注视下,瘦弱少年俯下身子看着她的眼睛,并且还伸手往天上指了指:“我叫颜皓子,我会一直在天上跟着你们,保护你们,今天我出现这事一定不要告诉他,不然,他会赶我走的,明白了吗?” 洽儿点了点头,这个自称颜皓子的瘦弱少年一定和甘斐有着极深的渊源,这点洽儿可以感觉出来,而且这颜皓子完全是出于好意,所以洽儿当然表示同意。 “哈哈,你真懂事。好啦,我就先飞回去了。”颜皓子摸了摸洽儿的小脑袋,一双翅膀开始缓缓从背后伸出,“可以的话,你应该在他面前展现一下你的灵力……哦,没关系,你明天自然会表现出来的。”最后半句话,颜皓子像是在自言自语,翅膀扑愣愣的拍动起来,很快就没了踪影。 …… 甘斐在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还有些头疼,看来阿善家卖的鲜卑烈酒的后劲当真不小,他的记忆只停留在最后向那胖大婶结账的时分,至于自己是怎么带着洽儿回到客栈的,这可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大概就是酒醉之下残留的意识带自己回到了客栈吧,甘斐这样想着,也没有深究。昨天这顿烤肉吃的过瘾,到现在还有烤肉的气息随着打嗝一齐喷出喉头,口腹之欲已经满足,那就应该按照原定计划在今日速速上路了。 甘斐很快就付清了店钱,结束了行囊包裹,骑上了休养了几日已经大有精神的瘦马,洽儿则坐在他身前,不过甘斐并没有立刻离城而去,而是骑马带着洽儿又在镇里转了大半圈,买了不少干粮净水,还再次到了阿善家的烤肉店,又买了十来斤烤肉准备在路上吃,等一切准备停当,甘斐才从洽布堪镇的西北方向踱出了城,这时候,已经是将近中午的时分了。 既然带着洽儿,就不合适再走山间险道,甘斐选择的是西北方向的大路,这里路势平坦,一路上还有很多同道的客商旅人,是既安全也是能够最快赶到洛阳的捷径。 奇怪的是,就在甘斐催马欲行之际,洽儿却拽了拽甘斐的衣襟,将手指指向了东北方向,这是她这几日时常远眺静望的方向,只不过甘斐一直没有当回事。 什么意思?要我走那里?不是绕远道么?甘斐不以为意,口中笑道:“从这条路更近,洽儿。”募的衣襟一紧,却是洽儿用力拽住了他,看向他的眼神也更加坚决,手指一动不动的指向东北方。 一瞬间,一股异样的感觉掠过了甘斐的心头。 第014章雾林巨蟒 为什么洽儿一定要我从东北方向走?看她这般坚决的神情,难道可以预知,在那里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将会发生?甘斐回想起这几日洽儿怔怔出神的时候,似乎都是望着那个方向,心里觉得非常蹊跷,仔细端详了洽儿一番,洽儿迎着甘斐的目光,由于心情的激动,小嘴抽搐得更剧烈了。 异样的感觉正在于此,难道洽儿蕴含着什么自己所不知的玄异之能?如果是过去的那个斩魔士,甘斐无疑可以精准的察觉出她是否具有这样的灵力,然而现在,他只是个凡人,一个谙熟伏魔道知晓世间妖魔出没真相的凡人,对于洽儿,他只能有心无力的多看上一会儿,全然无法察知。甘斐最终下了决定,就依她,往东北方向过去,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反正也就是多绕上几天的远路而已。 可若真有些怪异之事出现在这个方向的话,那就证明,洽儿确实是具有玄异灵力的资质,那就把她交回乾家,看看能否通过测灵之试的考验,哼哼,我就算成了废人,好歹也授出个有本领的徒弟来,却也不枉了。想到这里,甘斐心里一热,哈哈笑道:“成,就听你的,看看那厢究竟有甚!”腿下一夹马肚子,瘦马偏过头来,径往东北方向奔去。 瘦马飞驰良久,一个瘦削的身形才从高空远远的飞行跟上,背后生出的两只翅膀扑扑的扇着风,颜皓子从云层中先看了看甘斐两人一骑奔走的方向,然后才远眺望去。 在数十里开外的深山之中,隐隐可以看到几缕黑气漂浮而出,这是血灵道妖魔出没的痕迹。 “小洽儿是带着他径去寻妖魔了?难道这就是她从死尸堆里养成的灵力?”颜皓子自言自语道,他可以看出洽儿的玄异之气,却也捉摸不透她坚持让甘斐向东北而去的目的是什么,显然远方确实有吃人的妖魔存在,但是让这个时候的甘斐前去,那分明就是给那妖魔送上一块肥美的鲜肉,不是让甘斐枉自丢了性命么? 从龙虎山下来,颜皓子就一直一声不响的远远飞在半空中相随甘斐的奔走,从建康府一直到涉足中原之境的旅程,颜皓子很好的掩藏住了自己,唯一一次例外,是在建康府祀陵尉的上空,貌似那个很会说话的马屁精曾似有意似无意的抬头看向了自己这里,颜皓子可以感受到他甚至还对自己笑了一下,不过他却没有在甘斐面前点破。当然,仲林波和时寔是知道自己一路跟着的,不排除他们对那马屁精说过什么。 好在甘斐很快离开了祀陵尉,而正是由于知道颜皓子的与路相随,仲林波和时寔最终没有紧追甘斐而去,既然甘斐心里不痛快,还故意避开了众人,他们自然也不能强人所难,或许让颜皓子暗中保护的方法是最合适的。 甘斐只在深山险林中穿行,事实上绝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太平,妖魔鬼怪自然是没有遇上,可狼虫虎豹却为数不少,若不是几次颜皓子的暗施援手,先杀死了欲待捕食的猛兽,恐怕甘斐早就做了虎狼肚里的食了。 现在也不能出岔子,这次不是猛兽而是有神通会法术的妖魔,在他们相遇之前,不如自己先去清个场吧,会会那妖魔,颜皓子心里嘀咕:“胖老二呀,就让我继续维持你脆弱的自尊吧,唉,你也是,这么想不开,可不像你那时节大大咧咧,万事不愁的性子!” 久在乾家,颜皓子对付普通的血灵道妖魔还是不在话下的,打定了主意,就没有丝毫迟疑,陡的一个加速,身形化作一道形体虚渺的青光,很快就越过了犹然奔驰在途的胖汉瘦马。 …… 夜幕笼罩的山坳下,青砖黑瓦勾连起一片极大的庄院,女人们如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从院中传了出来,伴随着笑声还有叮叮咚咚的丝竹之音。 一个佝偻着身形的男人分开两腿,用一种很古怪的姿势盘坐在庄院远方的山石上,说古怪,那是因为两腿分开的角度实在太过夸张,大腿几乎是笔直的向身体两侧翻开,膝盖以下却紧紧的贴在大腿下,而那男人的肚子圆圆的鼓了出来,体态极为肥胖,但就维持着这个坐姿,却毫无疲累之感,他的眉眼倒挂,鼻梁塌陷,一头烂糟糟的乱发垂耷至耳下,实是丑陋之极,而这个丑胖男人则时不时望向庭院,然后咧开嘴笑着,露出了焦黄的牙齿,突的一条鲜红的长舌从他口中飞出,卷着飞过的蚊虫送入嘴中,一阵咀嚼吞咽,丑胖男人还意犹未尽的咂巴咂巴嘴。 忽然间,庄院似乎被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遮蔽,女人的笑声和丝竹之音戛然而止。不过静谧了片刻,猛的一个凄厉哀嚎的男人声音传了出来,在夜幕中更觉得刺耳异常。 丑胖男人呵呵的笑了出来,自言自语的咕哝着:“这些蠢男人,还真以为是飞来艳福吗?”身体转了转,直对着庭院的出口之处。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渐渐看到一个半裸着身子的精瘦男子没命价的从庭院内飞奔出来,嘴里发着因惊骇到极点而脱口而出的哼哼声,一脸煞白,身上还在微微发抖。 “跑不了的,这只是盈萱小姐对你的玩弄而已。”丑胖男人小声的嘀咕了一句,呵呵的憨笑起来,喉结滚动了一下,长长的舌头又从他的口中伸了出来。 没等丑胖男人的长舌挨近那奔逃的男子,那男子的身形却忽然僵住,紧接着那男子的身后露出了一张黛眉杏目的艳美脸庞,雪白的肌肤晃得耀眼,而那艳美的脸庞也在吃吃的笑着,一边笑一边还往那男子的脸上吹气。 在看到艳美的女人之后,丑胖男人的眼睛亮了亮,不过很快,他的长舌倏的缩了回去,并且他也很恭敬的低下了头。 “宝贝心肝儿,前面不是说愿意让我一口一口的吃了你的吗?怎么真到这时候,你却跑了?你们这些臭男人呀,就会哄着要骗人家身子,说话从来不算话。” 艳美的女人说着调笑的话语,那男子却已经面如土色,身体剧烈的颤抖。 “人家不答应哦,说好的一口一口吃的嘛,不会很疼的,宝贝心肝儿。”艳美女人甜腻腻的声音几乎酥到了骨子里,好像在与情郎耳鬓相磨的喃喃私语,猛的朱唇贝齿一张,狠狠的从那男子的脖子上咬下一块肉来。 男子惊叫一声,顿时昏死过去,脖子上被咬过的地方突突的冒着血水,艳美女人嚼得几口,鲜血从嘴边滑落,看起来更是触目惊心。 “噗!”艳美女子忽然吐出了口中的肉块,抹了抹嘴角的血迹,摇了摇头:“臭肉,不好吃,难为我还勾搭了他半天。” 艳美女子的整个身形都站在了庭院的门口,体态修长窈窕,薄薄的衣裙有些凌乱,依稀可见衣裙下玲珑毕现的身姿。 “老蛤蟆,你的了!老规矩,留下他头来,制好了放在群英阁。”艳美女人抛下一句,也不整衣裙,就这样转过身,风情万种的又迈步向院中走去。远远的还在向里厢招呼:“布奴莎妹妹,完事了没?” 丑胖男人对着那艳美女子的背影恭敬的一躬:“谢小姐。”等他抬起身来的时候,唇边焦黄的牙齿已经变得锋利,然后毫不迟疑的张开大口,只一下,就咬下了那昏死男子的头颅。 鲜血喷洒,红的可怕,在一阵啮骨噬肉的恐怖声响中,缓缓的渗入庄院前的黄土之下。 …… 已经过了中夜,这片庄院早熄了灯火,一片静寂,只有那丑胖男人还在庄院门前忙碌着。他收拾起一地的骨骸和未啃尽的脏腑血肉,很仔细的塞进随身携带的布囊里,圆滚滚的腰间围着一圈人头,这是今晚所有蠢男人的首级,丑胖男人记的很清楚,一共是七个人,七个前往河北贩药草的客商,当然,他们自己说是客商,可丑胖男人却在他们的包裹里搜出了暗藏的兵刃以及一些像是军旅中印信一样的东西。不过管他们是什么人呢?除了完好的头颅之外,他们的躯体四肢也就剩下这些零落不全的部件了,而他们大部分的血肉都成了喂饱撷芬庄女妖们的食粮。 活该!难道他们真的以为在这个深山老林之处,会有一些美若天仙的女子宾至如归的招待他们这些陌生的男人,并且还热情似火的投怀送抱吗?色欲蒙蔽了他们的心智,说他们是蠢男人真的一点不错。 丑胖男人拾掇干净,伸手一抹,一道暗绿色的气流在院前的土地上蕴结良久,直到气流散开,丑胖男人又借着中夜皎洁的月光趋身仔细看了一番,还用鼻子嗅了好一会儿,确定没有血腥味留下之后,他才佝偻着矮胖的身体,一步一步的向庄院后的黑暗中走去。 黑暗之后是一层浓浓的雾霾,穿过雾霾,便见到在一片林木包围之中的一幢竹楼,幽幽静静的伫立当前,透着一股阴森的意味,丑胖男人却轻车熟路的径自走向竹楼,嘎吱一声推开竹楼的小门。 总有小半个时辰之后,丑胖男人才从竹楼里又走了出来,原先腰间的那一圈人头和腰间携带的那装着碎骨残骸的布囊都已不见,不过这没有让他的身形看起来有什么大的变化,还是矮矮胖胖的佝偻成一团。 “也吃饱了。”丑胖男人摸了摸滚圆的肚子,比起炼化横骨前爱吃的那些蚊虫蚁蚋来,人肉其实并不很对他的胃口,这或许本相的习性使然。但是只吃蚊虫又很难吃的饱,毕竟现在自己化成人身后的体形更大,况且蚊虫到了冬天就没了,自己却不必像过去那样靠地底憩眠来渡过整个寒冬,这可是很苦恼的事。 丑胖男人正在乱七八糟的寻思,心头忽然掠过一丝危险的预兆,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突的一个纵跃,肥胖的身材却迅疾无伦的瞬时间趴在了地上,同时昂起乱发蓬蓬的头,眼中射出暗绿色的光芒,两腮飞快的鼓胀起来,直视着前方的榉树。 这一看之下,丑胖男人顿时有些头皮发麻,即便雾霾深隐,夜幕昏暗,但他也能清晰的看到一条巨大黑蟒缠在榉树树干之上,像是平地里升起了一团乌云,而那巨蟒身上的鳞片更是闪耀着森森的晶光。 丑胖男人可以感觉到那条巨蟒同样看着自己,分叉的舌信不停的探出,咝咝作响。 “却是哪里来的长虫?”丑胖男人的同类一族在天性里就有着对蛇的恐惧,可这个丑胖男人却是个例外,在他成精化人之前,他就曾经吞吃过不下十条毒蛇,只是从来没有对付过这般巨大的蟒蛇。 丑胖男人顾不上去考虑过多,还是最快的消灭对方才是上策,他紧盯着那条巨蟒,鼓胀浑圆的两腮忽的一松,两道浆白的毒液随即喷出。 毒液疾如闪电,眼看那条巨蟒避无可避,丑胖男人呵呵的憨笑起来,他对自己的术法有绝对的信心,每个成精的妖人,甚至也包括那撷芬庄对自己呼来喝去的美艳女妖们,他们从来不清楚他自己有多强的实力。而事实上,自己也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表现过,在他们眼中,自己只是个化成人形,却没什么本事,只能做些琐碎杂务的低等妖灵,没办法,谁让自己化身的人形太丑呢?以貌取人,一向是浅薄的人类一再犯下的错误,那些汲取了人类灵知的妖灵们似乎也同样浅薄。 当然,丑胖男人并不在乎,他有自己的行事准则,而在眼下,在这个来历诡异突然现身的巨蟒面前,他无需保留实力,这两道浆白的毒液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却蕴有媲美阒水远古圣灵血睛棘蟾的毒性,即便是强如神尊这样的高手也未必经受得住,丑胖男人不想太费事,要用最快的速度消灭眼前这条巨大黑蟒。 一阵黑烟瞬间裹住了巨蟒的身形,紧接着飞快的偏向了一边,毒液堪堪将至之时却也像自有灵知般打了一转,不依不饶的紧随着那道黑烟而去。 毒液运行的太过巧妙,巨蟒化成的黑烟在紧急关头却反向直冲丑胖男人而来,这是唯一的破解方法了,看着毒液追随转向反攻向那丑胖男人,却如何抵挡。 丑胖男人却像早就预料到一般,霍然张开大嘴,迎向了那团黑烟,这就是他的后招,既然巨蟒不是寻常之物,毒液一时未中,那就故意诱使他冲向自己的口中,丑胖男人有些得意,虽然有点大,但能吞下这条巨蟒也算不错,自己腹中的强酸转眼就会把它销蚀一尽。 黑烟似乎也看出了丑胖男人的盘算,在距离丑胖男人的巨口不过寸许的地方,倏的往地下一隐,紧随而至的两道毒液收势不住,直喷到了丑胖男人身上,不过却没有丝毫影响,嗤嗤一阵轻烟飘过,丑胖男人依旧气定神闲的注视着那道黑烟的走向。 黑烟里传出一个声音:“且慢!果然是好身手,佩服。” 丑胖男人心中一动,果然也是个修炼成精的圣灵,并没有再追击下去,而是看着那团黑烟在离自己数十步外消去,渐渐现出一个瘦长的身形来。 第015章异灵 这是个身形瘦长的男人,短眉毛小眼睛,面色即便在浓雾蕴蒸之中犹然显得异常煞白,没有髭须光溜溜的下巴使他整个人显得颇为年轻,头上戴着一块玄黑色的头巾,倒和他一身的黑衣颇为相衬。 这个瘦长的男人正对着丑胖男人微笑,好像对刚才与他的厮斗毫不介怀,甚至还向丑胖男人欠了欠身,口中道:“碧寒潭灵蟾真君?” 丑胖男人还维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面无表情的看着瘦长男人:“你说的并不是我的名字,我是碧寒潭得道修法的没错,可我只是一只癞蛤蟆,不是你说的什么灵蟾真君。” 瘦长的男人不以为忤的耸耸肩:“蟾蜍一直是蛇类的食物,而只有你,竟然在化身成精之前就杀掉了那么多蛇,完全违背了生灵弱肉强食的法则,所以,你是一个异类,而当你这样的异类修炼成精之后,就成为圣灵得道者中万中无一的异灵。你拥有着寻常妖灵无法企及的神力,你不应该像个卑贱的仆厮一样操持着下人的活计,你不觉得太委屈自己了吗?你应该拥有与你的实力相符合的地位。” “地位?我一向认为这是凡人心思里看重的东西,像你这样得道千年的圣灵也有这种可笑的念头?”丑胖男人不为所动,从刚才短暂的交手,他就能知道这个瘦长男人玄力深厚,至少行有余力的摆脱了自己毒液的第一次攻击,有这样修为的对手,起码拥有千年以上的道行。 瘦长男人笑着摇了摇头:“不,地位永远不是可笑的东西,地位决定了强者支配弱者,而有地位区分的种群才会越来越强大,就像占据了这大好河山的凡人们,难道不是因为上古时地位更高的人带领,才击败了我们一族吗?” 丑胖男人不置可否的眨了眨眼,眉头微微皱起:“说了那么多,你究竟是谁?” “哈哈,那我就不绕弯子了。”瘦长男人挺直身板,舌信快速的一闪,“虻山骐骥王驾下,卷松客,诚募天下异灵者,共襄虻山大业。” 丑胖男人咕嘎的哼了一声,这是蛙类的习性使然,然后有些诧异的再次审视那瘦长男人:“原来是虻山四灵中的卷松厉蚺?失敬失敬。”说话虽然颇为客气,但他脸上的神色却加深了戒备之意。 “那些骚娘们吃饱了人肉都在沉睡,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的对话被她们听见,怎么样?来我们这里,为骐骥吾王效力,吾王可以给你与虻山四灵等列的地位,却不远远强过你现在的处境?我观察过你有一阵了,真是奇怪,那些骚娘们明明不如你,却还对你这样的颐指气使,真把你当下人了,你难道一点也不生气?”卷松客显得很是为那丑胖男人抱不平。 丑胖男人看起来有些不舒服的皱了皱眉,没有直接接上卷松客的话,而是反问:“你是虻山的,我是阒水的,我们不是一族,你却好像注意我很久的样子,按照我们两族的惯例,我或许应该杀了你的,你却怎么一点也不担心?” 卷松客凝视丑胖男人片刻,眼中暗光一闪,才又嘿嘿的笑了起来:“你是个异灵不假,拥有着强大的法力也不假,但你别忘了,我同样也是万千圣灵中的佼佼者,如果随随便便就会被异灵杀掉的话,骐骥吾王又怎么会把如此重任交到我的手上呢?所以,还是收起你的威胁,你也清楚,刚才我没有尽全力。” 丑胖男人咕嘎了一声,没有说话,他承认卷松客说的对,当真殊死相博的话,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而我是为了你好才来的,你又为什么要杀我呢?以你的心境,我不认为你是那种执着于两族相争的蠢夫。况且,你加入我们,我们也没打算让你转过头来对付阒水,我们一族真正的敌人是占据这花花世界的污贱凡人。” 卷松客的鼓动似乎没有对那丑胖男人起多大作用,丑胖男人趴在地上,静静的看着卷松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应该给他些思考的时间,卷松客可不会被这丑胖男人看似蠢笨的外表所欺骗,异灵者的灵思心智绝非寻常,对方一定是在心中权衡此事的利弊多寡。 于是卷松客负起两手,一边神态轻松的踱步,一边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不时扫视着丑胖男人,略走了几步,却靠近了那幢幽静的竹楼。 “哦,这就叫什么群英阁是吧?”卷松客向竹楼里探了探,语气像是在闲话家常,不等那丑胖男人应声,却又讥诮地笑道:“把吃掉的那些男人的脑袋制成蜡干的饰物,这是为了什么?闲暇的时候慢慢观赏?还是哪天饿极了当储粮吃了?真是古怪的嗜好,就我所知,有一个人间的君王也有这样的嗜好,只不过他都是用女人的头颅……” 黑影一闪,卷松客只觉得身边风声一紧,立刻倒纵开去,不过一转眼间,他就站在了十数步开外,再看那丑胖男人已经挡在竹楼的门前,冷冷地说道:“这是小姐的禁地,外人不得与入!” 卷松客没想到自己这随意的举动竟引起丑胖男人那么大反应,不禁颇为奇怪,嘴上则笑着赔礼:“对不住,对不住,没想到你那么忠于那骚娘们……”忽然发现,自己说起骚娘们的时候,丑胖男人的眉头便是微微皱起,看起来甚是反感,卷松客话说到一半便即止住,脑中电光火石般升起一个念头。 哈!难怪这老蛤蟆这般厉害却心甘情愿的为那小女妖卖命,莫非是这个原因?若真是这个原因,那倒好办了。卷松客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他盯着丑胖男人倒挂的双眼,有些突兀的小声问道:“你……喜欢她?” 丑胖男人浑圆矮胖的身体震了一震,脸色在瞬息间似乎变了变,而说话的时候明显带着克制的语调:“喜欢……什么?” 然而这一系列的表情更令卷松客肯定了他的想法,当下笑的愈发欢畅:“喜欢什么?当然是那个骚……哦,那位你的小姐啊,撷芬庄的女主人,是叫盈萱小姐吧。真是令人惊奇啊,都说妖若是有了人类的那种情感,那妖也就成了仙,偏偏是你这样的异灵,却生出了人类的情感,你爱上了那个……那个你一直恭敬的称为小姐的女妖。请原谅我现在才想到这一点,你知道,我对这种情感一向有些不大明白的。”卷松客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丑胖男人低下头,喉底一阵咕咕的低鸣,依稀听见他吐字不清的言语传来:“没有的事……” “对啊对啊,这下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你拥有这样的实力,却对那盈萱如此的俯首帖耳,还心甘情愿的吃她们留给你的残羹冷炙,却从没有什么不满之意。你爱上了她,她对你说的任何话对你来说都是御旨纶音,不可违抗是不是?嗯,真是一种奇妙的情感,真希望哪天我能有这样的感觉。不过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个撷芬庄的盈萱小姐在阒水之境的边缘诱引着过往的男人,采补元阳,再用他们的血肉做自己的食物。可你在看到她和那些男人亲热的时候,你却是怎么忍下来的?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丑胖男人脸上掠过一丝愠色,卷松客的话当真是说到了他心里去,可他不想自己的这种情绪被卷松客把握,所以他强忍着被撩拨而起的一丝愤怼,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道:“这是小姐的修炼之道,与你无关。” “所以你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卷松客决定在火上再添一把柴,“看着她被那些愚蠢污浊的男人抚摸着她粉嫩的肌肤?亲吻她的樱唇?或者压她在身下,把那肮脏的种子注入她的身体里?” “那是修炼!所有这样的男人最终都被小姐吃了!……我也把他们都嚼碎了……”丑胖男人的语气有些激动。 卷松客很满意,这正是他需要的反应,他接下来的声音显得充满诱惑:“难道你不想她美丽的身体只属于你一个?每天晚上只有你才能享受她的辗转承欢?再也没有别的臭男人能碰到她?而她则再也离不开你,她的生命只为你而活?如同你爱她一样,也让她全心全意的爱着你?” 说这番话的时候,卷松客也加入了一点虻山的迷魂之术,对于思绪翻滚,心里一时有些虚弱的丑胖男人来说却似乎很奏效,丑胖男人此刻似乎完全放下了警惕戒备的心态,而是茫然的摸了摸自己丑陋的脸,喃喃地说道:“不……不可能,我……我太丑了,她看我不上的。” “和你的相貌没有关系,相信我,世上没有女人会喜欢一个对她只知道俯首帖耳,乖乖听话的男人的,你要在她面前表现出你真正的实力来,女人都喜欢被强者征服,而我们为了你,一样可以将她吸纳为虻山一族,让她成为你形影不离的副手,你们两个,将是虻山骐骥王的股肱之臣。” 丑胖男人的表情明显是被打动了,口中不停重复着:“我们两个……股肱之臣,我和她……一起……股肱之臣……” “所以从现在起,你要记住,你再也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老蛤蟆,你是灵蟾真君,碧寒潭得道千年的异灵——灵蟾真君。”卷松客的舌信再次快速的一闪。 “灵蟾真君……听起来很周正的名字呢。”丑胖男人喃喃自语,却不自禁的挺直了佝偻的身形。 即便是这样丑陋的男人,在涌起自信之后却也好像涌起了别样的神采,卷松客觉得自己已经大功告成了,他最后叮嘱道:“欢迎你的加入,虻山异灵军灵蟾真君,为了你,为了你和她,我会安排一次让你大显身手的机会,显示你的力量就是,但别用那致命的毒浆,这是一次伪战,在危急的关头,你把那位盈萱小姐救下来,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就行。” 丑胖男人追问:“大概要多久?” “十天之内。”卷松客笑道,“我总得回虻山再喊些帮手来,不然怎么给这个有几十个阒水女妖的撷芬庄带来危迫?” 自从新王即位,整个虻山都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对征伐天下的准备,千里骐骥王的一项重要的新政举措,就是在虻山天军之外,再成立一支由异灵者组成的军旅,这支军旅将是千里骐骥王创立的强横新军,也将是对整个战局有扭转乾坤之效的神兵利器。而卷松客便承担着找寻天下异灵的使命,根据茹丹夫人手下众多潜入世间刺探讯息的小妖的回报,卷松客一个一个的将那些异灵网罗于虻山麾下。 撷芬庄,则是阒水建立在两地妖境交界处的前哨站,随时注意着虻山之境的动向,虻山对这撷芬庄早有并灭之心,但是撷芬庄寻常一向隐迹于深山之中,等闲难见,只有庄中的女妖要吃人修炼的时候,撷芬庄才会现形,诱引过往的男子进入庄中,采阳补阴,最后将入庄男子撕食才罢。 此番卷松客奉命远巡,却意外发现了撷芬庄的踪迹,更是发现内中还有个异灵存在,便起了一箭双雕之心,既要收伏那异灵灵蟾真君,也趁机将撷芬庄一鼓拿下,若是那灵蟾真君愿为内应则更加完美,没想到那撷芬庄的女妖好生机警,当发现虻山妖众在撷芬庄附近频繁出没后,竟很快将整个撷芬庄转移了位置,以至于卷松客计划落空,一时一筹莫展。 好在今日撷芬庄又开始了老勾当,吃人时传出的血腥味将卷松客吸引了来,就在这夜深人静之际,他终于如愿,游说了灵蟾真君,眼看这覆灭撷芬庄的大好机会就在指掌之间。 卷松客还是很慎重的,毕竟是阒水之妖的重地,即便这灵蟾真君愿为内应,但要一举覆灭撷芬庄也未必便有十足把握,所以他需要回虻山搬援兵前来,他也知道,一到白天那些吃饱人肉的女妖醒来后,整个山庄又将化为虚影,没于山中,好在此间方位已经记熟,灵蟾真君又有求于己,不怕这撷芬庄能飞上天去。 当卷松客心满意足的化成黑烟飞走的时候,一个背后耷拉着翅膀的瘦削少年却刚好落了地,远远站在山脊一角,看向那片漆黑的庄院,诧异的挠了挠头。 第016章旧识之妖 颜皓子一直以为这处黑气妖力出没的地方多半是藏在深山中的一个妖魔的洞府,却没想到在近前一看,竟是这般旷大的一所庄院,当然,颜皓子也知道这必是妖魔盘踞的所在了,就在刚才,一股颇为凌厉的妖气才从这里飞速离开,若不是颜皓子慕枫得道,又在乾家修玄谷历炼多年,几乎还察觉不出来呢。 空气中隐隐还有些血腥味传来,然而庄院之中现在又全无异样,至少是没有那种很浓厚的血灵道妖气,在漆黑夜幕下直望过去,这所没有半点灯火之光的庄院就好像寻常富户豪强的宅邸,全宅的人丁都在深夜中静静的宿眠。 颜皓子还要去查证一下,至少得知道在这庄院里聚集了多少妖魔,法力如何,然后再决定是按原计划清个场,又或者用什么法子去通知懵然无知却正向这里赶来的甘斐,避之则吉。于是颜皓子的双翅轻轻扑动,身体灵巧的贴地一掠,片刻间就滑翔到了庄院门前。 赤红色的庄院大门紧闭着,吞口兽头制成的门环在这时候看起来竟显得颇为阴森,而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正是从门前的黄土里传出,颜皓子俯下身子,看了地面半晌,却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不过也没办法,一则是月光黯淡,极难细辨,二则也是颜皓子自身习性所使然,他的本相,一向是耳朵比鼻子灵光,鼻子又比眼睛好使,就算颜皓子道术精深,可他的视力也只不过比常人强上两三倍而已。 就在颜皓子决定悄悄的飞入庄院中,一探虚实的时候,他的耳中首先察觉到了异动,他立刻朝异动的方向一转身,双翅横向伸出,随时准备飞起,几乎是同时,他就看到一个矮胖丑陋的男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双眯虚虚的三角眼正盯着颜皓子。 “蛤蟆精!”颜皓子一下子就看出这个丑胖男人的本相,他的身上有股血灵道的臭气,看来是吃过不少人,但却又不像普通的血灵道妖魔有种穷凶极恶的煞气,不过颜皓子倒没急着逃开,对方不过是血灵道的小妖罢了,以妖魔界的法则,化成人身却还保留着本相大部分特征的妖怪多半便是自身法力低微所致,而且这蛤蟆精也着实太丑了些,眉眼不正也就罢了,关键是这难看的体形,男人不怕胖,像我那胖老二那样的,肉乎乎的也透着精神,哪像这个家伙肥的让人恶心!所以颜皓子没把这丑胖的蛤蟆精放在眼里,既然对方现身,大不了一顿老拳把他揍翻,还可以从他口中知悉一些重要的讯息,颜皓子打着这个主意,甚至还对那丑胖男人嘻嘻笑了一笑,露出唇下长长的利齿。 丑胖男人看了颜皓子好一会,乱发蓬松的圆脑袋才缓缓摇了摇:“你不是和他一路的,我还以为你跟他是一起来的呢。今晚的客人可真是多呀,足下到此,有何贵干?” 丑胖男人一开始的话有些没头没脑,倒让颜皓子愣了一下,不过后面的话倒是听明白了,这胖蛤蟆样子丑,说话倒不难听,不仅用的是南国官话,听起来还挺礼貌文雅,想是个性情懦弱的妖怪,颜皓子笑嘻嘻的也用南国官话回道:“我是路过的,都是修行的,你懂的,还不是路过的时候发现这里有同道的味,这便下来看看嘛。对了,胖老兄,叨扰问一声,这是什么所在?” 丑胖男人却还是摇了摇头:“你不是和他一路的,却也不是我们这一族的,又修行的慕枫道,来历蹊跷,不像是真正过路的圣灵。” 嘿,这胖蛤蟆眼力还挺毒,颜皓子一向惫懒,前些日子和秽语无食又厮混得久了,现在装出的样子十足十就是个痞气十足的无赖,脸上荡漾着轻飘飘的贼笑,抄起手,抖着腿,带得背后一对蔫蔫的翅膀一上一下的晃悠,大喇喇对那丑胖男人说道:“这叫啥话那!大伙儿都是修行一道的,瞧胖老兄这意思,那是要闭门谢客啊。我一个刚得道没多久的,能怎么着你们?嘿嘿,就是问问,府上几位那?是何尊号那?不瞒你,我……我蝠翼大王道上的朋友可多……” 丑胖男人也许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妖灵,看颜皓子咋咋呼呼的模样,倒一时有些被他唬住了,心里直寻思,这蝙蝠精究竟是什么来头? 不管怎么说,这番吵嚷还是有好处的,颜皓子耳根一动,他已经听见庄院里有了轻微的响动,看来是惊动了庄里的妖魔了。 一想到这里,颜皓子更来劲了,本来是想潜身暗查的,现在大可以用这个他们不知来头,却实实在在慕枫得道的修行之身来一次明探,好歹弄个虚实大概出来,管这里是虻山还是阒水所辖,自己好歹也跟乾家行走伏魔道这么久,天南海北的见识也不少,信口胡诌一番,保不准这里的妖魔孤陋寡闻,还会把自己待为上宾呢。就算真看破自己有什么不对,大不了脚底抹油,一飞冲天而去,谁他奶奶的拦得住爷?颜皓子索性大嚷起来:“你娘的知不知道圣灵间待客的礼节?便是……便是那个什么什么大王的,也对爷是倒屐相迎的咧!”那个什么什么大王就是颜皓子乱扯的名头,反正妖魔中自封的大王多如牛毛,由得这胖蛤蟆猜去。 丑胖男人正想说话,忽的门声一响,丑胖男人顿时低下头,恭恭敬敬的冲颜皓子身后一躬身:“小姐,吵着你们了。” “哪里来的野蝙蝠?这般无礼,大半夜的只管聒噪!”一个女人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颜皓子心中得意,转身一望,便见到一个美艳的妇人正推门出来,身段玲珑,眉眼娇媚,髻鬓发丝略有些散乱,红扑扑的抹胸外罩了件纱衫,虽是裙服不整却也另透着风流模样,她一边说话一边不自禁的打着呵欠,显然是睡眠正酣之际被吵醒,正没好气。 啊,是女妖怪,还是美貌女妖,那胖老二就算玄力完好的时候,这种类型的女妖怪也是他的死穴,今时今日就更不用说了,还是别让他碰上的好。颜皓子双眼扫了扫那美艳妇人,是先行清剿了这窝妖怪还是就此避开还需要对他们实力的一番打探,所以颜皓子立刻堆起笑容,就好像被那美艳妇人的美貌吸引,眼睛滴溜溜的直在那妇人身上转,那妇人先一怔,不过看颜皓子虽然瘦,小模样也还将就,也不由水汪汪的对他抛了个媚眼,原先的愠怒之意一扫而空。 就在颜皓子准备嘴花花哄的那妇人开心的时候,门侧的黑影中忽然传出一个女子娇嫩的声音:“盈萱姐姐,我见过他,他和伏魔道是一路的。” 变故来的突兀,便连颜皓子也心中一跳,在这荒山野岭,却是哪里冒出来一个见过自己的女妖?由不得他多想,只见那美艳夫人面色一变,对着自己冷冷的笑了起来。 “娘妈皮的,小爷去也!”颜皓子心思机巧,未知对方虚实的情况下,还是不贸然出手的好,仅仅是眼前那美艳妇人和那只胖蛤蟆他倒不放在心上,可焉知道这森森庄院中没有潜伏着别的什么厉害角色?没有十足把握,还是不要轻身犯险的好,走为上计,回头再来暗查,至于那个说破自己来历的女妖,小爷决计饶不了你,到时候生生撕烂了你的嘴!颜皓子立刻双翅一振,人早跃向了半空。 美艳夫人手一招,一股黑气直逼颜皓子面门:“下来!” 颜皓子也不在意,真当爷是吃素的?身形一扭,双翅鼓动的罡力劲风立刻把那股黑气吹散,美艳夫人不虞颜皓子竟有这般了得的身手,倒是大出意外,顿时柳眉一竖,便要发作。 刺斜里忽然一条长练迅雷疾风般飞来,颜皓子早看的分明,就是那只胖蛤蟆张开了嘴伸出的舌头,本待斜飞避开,怎知那长舌忽然生出一股怪异的吸力,颜皓子猝不及防,身形不由的一窒,眼睁睁看着那条黏糊糊的舌头卷住了自己,自己偏又抵拒不得,不禁恶心的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干的好!老蛤蟆,拿下他来,我倒要问问他到这里打的是什么主意!”美艳妇人大声笑道。 “坏了,这蛤蟆有古怪,老二要糟!”颜皓子心中暗暗叫苦,丑胖男人的长舌卷住他的身体快速的缩回,好在幸运的是,丑胖男人没有吞下他,而是在靠近嘴边的时候一掌打在他的后脑。 颜皓子在晕阙之前,看见门边的暗影下,露出了一头金色的长发。 …… 要说这瘦马还是不得力,分明在洽布堪镇上休养了好几天,每日里上好的草料也尽它吃饱,为此甘斐还足足多花了两锞金子,现在倒好,一路奔了二十里地不到,瘦马的速度又放慢下来了,这般行进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日头西落的时候,又恢复了前些天的景象——瘦马得得的踱步向前,甘斐有气无力的牵着马缰走在一边,唯一的不同,是马背上,多了个黑瘦如柴的小女孩。 洽儿在一路上倒一直很平静,当然她不能说话,便想吵闹也发不出声,所谓平静是指她的神情,只要按她所指的,走在东北方向上,她就没有什么别的表示了,无论走的是快是慢,她也没有任何催促的意思。 甘斐虽然不知道洽儿坚持要走东北方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也懒得再去多猜,总去无端思量未免费神过甚,该吃吃,该睡睡,会来的自然不请即至,只管安之若素的接着就是,管他呢!他心里隐隐的倒是希望,洽儿所指方向真的会有什么鬼灵精怪现身,那至少说明洽儿有着玄异之力,这便可堪造就了。却全然没有想过,当真遇上了鬼灵精怪,以他现在这孱弱虚胖的身子,却怎生应对? 走路很无聊,尤其拖着瘦马走在这人迹罕至的路径上就更无聊,而且疲累的感觉越来越盛,总得想个法子打发寂寥的旅程才是。 没说的,只有吃。从洽布堪买了那么多烤肉饼子,便多吃些,也减轻行走与路的负担不是?所以甘斐毫不犹豫的开吃,用一块饼夹了烤肉足够当洽儿的晚饭,剩下的则络绎不绝的进了甘斐的肚皮。 烤肉冷了,味道差了不少,关键是昨日把肚子塞的满满当当的烤肉还没消化完,此际又是冷肉下肚,渐渐的便觉得有点反胃,甘斐急忙喝了几大口凉水,这下可好,凉水把肚子才吃下的饼子泡得软涨,肚子很快又圆了一圈,并且开始翻江倒海的咕咕直响。 眼看天色暗了下来,甘斐只能把洽儿和瘦马留在大道上,自己踮着脚捧着肚子往边侧林中解手方便,可等他神情轻松的走出山林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一个魁伟的身形站在洽儿和瘦马之前。 甘斐一激灵,立刻拔出宽刃大刀,这时候还在山道间出没的人多半不是良善之辈,那身影更是在洽儿身前,就算自己现在力量全失,也要护得洽儿周全。 没等甘斐跑几步,那魁伟身形却也闻声转过头来,一望之下,甘斐一愣,那魁伟身形不正是前日在洽布堪镇看到的那被几个富户苦苦央告恳求留作统领的大汉么? 想起那几个富户,甘斐心中多少有些不豫,现在的他似乎尤其讨厌别人的轻视,不由呼呼喘了几口粗气,不过那大汉貌似不是歹人,甘斐也放下心来,原本恶狠狠欲待厮拼的姿势也放缓了。 那大汉却不知道有没有认出甘斐,短促的对甘斐叱了一声:“你的娃?” 甘斐又一怔,不过很快反应过来,那大汉是在说洽儿,当下点头:“我的娃……我女儿。”这话一说,又不由心中一动,看了看马背上的洽儿,心说这孩子现在也是孤苦伶仃,莫不如我便真将她认作女儿,岂不为好?对这个念头,甘斐又有些好笑,娘的,爷还没娶上媳妇呢,倒先多了个女儿。 那大汉没在意甘斐的寻思,在得到回答后,便又立刻很严肃地说道:“既是你的女儿,你们两个不可再往前走,绕道,最好别走夜路,寻个地方住下,天明再走。” “为什么?”甘斐收起大刀,提了提裤子,已经走到那大汉面前。 大汉转头望向前方,眉宇间升起一股忧色:“前路去不得,可能……可能有妖怪。” 第017章初炼者 哈?真有妖怪?不知为什么,许久没有人提及妖魔之类的,现在甫一听说,甘斐竟有些久违的激动,脸上顿时现出一丝喜色,倒和那大汉略显紧张的表情对比分明。 “是什么妖怪?你怎么知道的?”甘斐兴奋的追问。 那大汉有些奇怪的看了看甘斐,以为自己没说清楚,很认真的解释:“是妖怪,会变化会吃人的妖怪,你……” “我知道我知道,那玩意见得多咧。”甘斐挥挥手打断对方的话,“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离这儿多远?什么兽类成的精?哦,对了,你是哪个门派的?这地界好像没什么大的伏魔门派吧,游侠?捉妖师?” 甘斐一连串的话语让那大汉踌躇起来,他本是好心过来提醒路过的旅人的,哪知道碰到这么个主,而听甘斐所说,倒不是什么胡乱吹牛的疯汉妄人,几句话下来,倒是和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伏魔道情形颇为相符,当真这么巧,却遇上了一个伏魔道的人? 大汉相看了甘斐好几眼,很快就认出这是前日坐在阿善家烤羊店前的胖汉,倒不是这大汉对甘斐印象深刻,而是甘斐这装扮模样着实显眼了些,且不说背刀引弓的一身行头,就看这么一个红面皮的胖大汉却偏偏有个光溜溜没有髭须的下巴,这看起来未免就有些古怪了,而肉鼓鼓的身板倒也像个赳赳武夫的样,却偏偏罩着一件士子的纱衫,既显得不伦不类,却也甚是滑稽。而且会家子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甘斐这是虚胖,所谓大刀长弓不过是吓唬人的摆设,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扎实的武艺根基,这样的人难道也和那几位一样,是降妖伏魔的好汉?大汉觉得很怀疑,莫不是走南闯北见识得多的客商,知道些伏魔道的琐碎便在自己面前信口胡诌? 不过甘斐现在兴奋的神情也着实和寻常人差别太大了些,所以大汉虽然不除疑,却在怔了半晌后又说道:“昨日有个七人的商队,进了那处山里就再也没出来,而我四下里观测过了,好像是有些血腥妖气,山里怕是有妖魔害人,我劝你和你闺女不可再往前去,小心被妖魔吃了。”大汉只回答了甘斐前半句的问话,后面关于是何门派的问话索性略去不提。 “你却是如何观测的?”甘斐还是不依不饶的问道。 大汉对甘斐的语气颇不习惯,自己好心来提醒,这胖汉倒好,急吼吼喋喋追问个不休,因此他反感的皱了皱眉头:“炼气度识,省意为觉之法,便说了你也不懂。”这是那大汉故意用习得的修炼口诀来堵甘斐的嘴了,省得他老是缠夹不清。 哪知道甘斐倒沉吟着看了看那大汉:“这是不休山炼气士的觅魔之术,你会这个?你是鹤羽门的?不对呀,鹤羽门一向技不外传,而门下弟子个个鹤氅白袍,鲜亮亮的小白脸模样,哪有你这样子的?” 甘斐提到了鹤羽门,更令大汉吃了一惊,此刻收起怀疑之心,很谨慎的向甘斐拱了拱手:“敢问壮士,莫非也是伏魔道中人?” 甘斐大喇喇拍拍胸膛:“算是吧。你呢?真是鹤羽门门下?” “并不算是,只是蒙鹤羽门的仙长传授了几手伏魔道法,却还一直未曾精熟,只能算是初炼者。”大汉郑重为揖,“在下彭城犀首剑徐猛,未知壮士高姓大名?” “哈哈,客气,我乃荆……”甘斐差点下意识的像从前那样宣号,募的想起现在自己的情形,不由心中一紧,苦笑着改口道:“我叫甘斐,现在无门无派,不过多少知道些伏魔道的事,你在我面前提起妖怪什么的,那可真是讲对人了。” 甘斐不知道彭城犀首剑的名头,徐猛却也没听说过甘斐的字号,两个人各自礼貌的点了点头。通过了名,甘斐也不絮烦,回头牵起马缰,同时看了看马上面色平静的洽儿,心中暗道,果然果然,这小洽儿当真是有感知妖魔的玄力,怪道一直指引我向东北而来,这不,妖怪这就来了,哈哈,有能耐,回头带你回大师兄那里,好好教你本领。 “走,徐兄弟头前带路。”甘斐向徐猛示意。 “做什么?”徐猛有些莫名其妙。 “你不是说前头有妖么?既然碰上了,难道还能让这妖怪留在世上继续害人?咱们会会那妖怪,得便处就除了去。”甘斐说的轻描淡写,其实心中清楚,现在当真与妖魔交锋实是凶险之极,不过他心中隐隐还有一丝希望,人在绝境之下往往能迸发惊人的潜能,焉知自己不会在妖魔的逼迫下重新焕发昔日的神力?这不也正符合大师兄所说的修习要义吗?可若是终究自己未能爆发潜力呢?甘斐有些寂寥落寞的想着,那就死呗,多大的事?总之把洽儿远远的留下,不让她陪着自己一起送命就是了。 徐猛有些犹豫的迈开了步子,口中有些吞吞吐吐:“可……可我着实还无法把握那妖怪准确的方位,我还是初炼者……” “对了,这一路上你跟我说说,却是从哪里学到的鹤羽门道术,哪个仙长教你的?你原先做啥的?……慢!”甘斐到最后突然一摆手,停下了脚步。 这举动使徐猛一激灵,莫不是有了妖魔踪迹?立时拔出了腰间的长剑,警惕的看向四周,甘斐身形僵了一下,然后抛下缰绳,捂着肚子踮着碎步就往边上林子里钻。 “干他娘,吃坏肚子了,徐兄弟稍候片刻……” 徐猛目瞪口呆的看着甘斐身影蹲在了一棵大树下,又好气又好笑,隐隐觉得这胖汉有些不靠谱。 …… 徐猛与池棠、薛漾等人在长安立诛暴君之后,终究没有留在新帝即位的氐秦国,看重名统的他不愿意接受胡人的官爵,好在离开前,祁文羽念在并肩除妖之谊上,传了他几手觅妖伏魔的道法玄术,只是徐猛在自己揣摩下修炼,却总是难以运转完满。 回到彭城之后,在舅父舅母面前,徐猛编了一番话,没有说出表兄张琰被妖魔杀害的真相,只是说表兄心念天下苍生,义无反顾的谋刺氐秦暴君,不料泄机事败,终至壮烈战死,舅父舅母自是伤心欲绝,徐猛恪守孝悌之道,在家中足足陪了三个多月,直到大司马北伐,连战连捷的消息传来,徐猛再也坐不住了,又听说大司马攻取旧都洛阳,广募中原豪杰前往投效,徐猛再无犹疑,辞家而出,有心前往大司马麾下效命,也算为王师一尽心力。 却不想这一路走来,先是在洽布堪镇惩治恶徒无赖时小露了一番身手,倒引得镇上有意征募义兵的几大富户苦求不舍,只要他担任了义兵统领才罢,偏生这时候徐猛又听说了大司马已兵出洛阳,北上高平的事,哪里还愿延留?自是连连推托,一心只想早日投大司马而去。然而出得镇来,略一运转祁文羽所授的道法,便隐隐察觉此间的异样。 徐猛已不纯是昔年一心向武的侠勇剑客,在知晓了妖魔的存在之后,他也是时时上心,在彭城这些日子,他也没有枯坐家中,而是多方查探,多少也知道了些伏魔道的事迹。此刻发现可能有妖魔隐于前路,他也很想测试一下,自己修习的玄术道法对妖魔究竟有多大的用处,因此在山前盘桓了两日,一则是窥察蛛丝马迹,二则也是告诫经过此地的寻常客商,转道他途,免遭妖魔毒手。两天下来,倒也劝走了几批旅人,只有七个前往河北贩药草的客商不以为意的走入深山,终至湮没无迹。徐猛心知必然出了古怪,却因道法未臻大成,一时束手无策,也就是在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却正好遇上了甘斐。 历历情事,徐猛去繁择简,大致向甘斐说了一遍,当然,他对这个不靠谱的胖汉还不信任,许多事情只是说了个大概,如祁文羽、池棠、薛漾这些伏魔道人物的名字也没有说出来。 徐猛不说,甘斐心里却是有数,池棠和薛漾被指派去长安剿除妖魔本也是他亲见,不过他并没有说破,只是不动声色的略问了几句关于池棠和薛漾在长安的详情细节处,心里既为池棠他们高兴,却也暗暗称奇,想不到这天下这样小,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倒遇见一个与乾家弟子有交集的故人,再一想池棠天授火鸦神力,以新晋之身却做下了伏魔道少见的壮举出来,而自己益发落魄,昔日相较并雄之心到现在也已是天差地远,便更有些悲从中来,好一阵欷歔暗叹。 这谈谈说说了好一会儿,天色已然全黑,夜枭的鸣啼从深山老林中远远的传了过来,平添了几分诡异之气,徐猛在一处山脊前停下了脚步,看他闭目凝神,运手作势了好一会儿,然后睁开眼睛,望向一片漆黑的山野,无奈的摇了摇头:“血腥味好像又淡了,气息隐隐约约的,明知道确实有,却又把握不住,但我可以肯定,就在这方圆十里之内。”说完,徐猛盯着甘斐,貌似是让他拿出办法来。 甘斐咧开嘴笑了笑,看看周遭地势,别看他现在全无力道,可昔日丰富的伏魔经验还在,这里显然不符合山高生精,林深有异的妖魔出没所在,这个徐猛果然是初炼者,这种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不过也好,当真到了险恶地势,甘斐倒要担心洽儿的安危了,毕竟现在不是前些时日光身烂命一条的时候,自己得对救下来的这个孤苦幼女负责。 “不急在一时,就在这树下生火休息,晚上就宿在这里。”甘斐也不等徐猛答应,牵着瘦马就往边上树木茂盛的地方行去。 “怎么?甘兄不打算除妖了?” “嘿,急什么!引蛇出洞懂不懂?你想想,既然妖魔必在方圆十里之内,这夜里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却能看见我们生起的篝火之光,你说,妖魔会不会过来?”甘斐这话说的似是而非,真正伏魔的岁月里,这种情况出现的并不多,妖魔对于夜宿山林的旅人很少主动袭击,除非是饿的厉害的情况下,所以相对来说,这倒反而是安全的法子,不过想来那伏魔道术的初炼者也不懂。 果然,徐猛将信将疑的又望了远处山野一眼,然后就跟着甘斐走近了树下,并且在左近拾了些枯木落枝,堆在树下,嚓嚓的打起火石来。 “既如此,晚上我警醒着,随时提防妖魔前来。”篝火生起,照亮了徐猛的脸庞。 甘斐嘿嘿一笑,没有接口,从马背上抱下已经有些犯困的洽儿,把她放在靠近篝火最安全的地方。 “饿不饿?” 洽儿摇了摇头,小嘴轻轻抽搐。 “记着哦,洽儿。”甘斐小声的在洽儿耳边说道,“往后,我就是你爹,你就是我闺女,好不好?” 洽儿看看甘斐,脸上泛起了笑容,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哈哈,好闺女。”甘斐挺高兴,完全是先前徐猛那随口一问让他起了这心思,想想和这个孤苦幼女自此父女相称,相濡以沫,心里却也升起一股暖意,甘斐亲了亲洽儿黑瘦的脸颊:“好好睡,回头爹带你看干娘去。” …… 时间过的很快,洽儿早已入眠,甘斐也鼾声大作,睡的甚是香甜,篝火的火势也渐渐小了下去,徐猛在篝火旁打着盹,忽一惊醒,紧张的四下看看,见全无异样,才苦笑着摇摇头,为了掩饰自己的一惊一乍,顺手从地上取起几根枯木,丢入篝火堆中。 在知道有可能引来妖魔的情况下,至少自己绝不可能这么放松,徐猛看了看呼噜声震天响的甘斐,颇有些佩服他的胆气。 枯枝逢火,噼啪作响,忽然甘斐鼾声一止,一骨碌的爬起身来。 有情况!徐猛见状也立时踞身按剑,可甘斐却依旧捂着肚子,肉颠颠的小步跑开,嘴里嘀咕着,也不知道说的什么,很快就跑到前方暗影处的草丛之间蹲下身子。 这家伙又在拉肚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好像一股子臭味随着夜风吹了过来,徐猛没好气的想着,皱了皱眉头,却也悻悻的放下了按在剑柄上的手。 难道这家伙真是伏魔道中人?徐猛回想自己见过的伏魔道中的好汉,无论池棠、薛漾还是祁文羽,个个都是器宇不凡的模样,就算是色胆包天的罗老七,那也使得一手好刀法,几曾见过像此等腌舎的胖子?这连常人勇武之力都没有的家伙却靠什么去降妖除魔? 徐猛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以至于听到甘斐在草丛里忽然惊叫了一声的时候,徐猛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再那么一惊一乍的,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病了。 “怎么了?踩着蛇了?”徐猛慢悠悠的声调明显带着调侃。 “这里……”甘斐提着裤子从草丛里站起来,眼睛望着下方,“……躺着个人。” 第018章诱饵 徐猛怔了怔,看甘斐的样子好像不在说笑,当下弹身而起,同时右手拔剑出鞘,左手则取了一个燃着的枯枝充作火把,动作极为利落。 拨开草丛,甘斐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挠着头,表情有些古怪,像是惊奇中带着尴尬的模样,徐猛将火把顺着他目光向草丛中照去,首先就看到了一只苍白干瘦的手,再沿着手向下映照,便见一个蓬头散发的男子身形趴在地上,身上似乎还有些微微的颤抖,倒是个活人。 徐猛俯下身子,欲待详查,刚要搭着那男子翻个身,便见那男子自头发到脖项衣衫一圈湿漉漉的,更尤甚者,鼻里还闻到一股恶臭,和刚才顺着风头飘来的味一个样。 徐猛皱眉抬头,便迎上了甘斐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呃……这个……我哪知道这里有个人呢?闹肚子,没注意,全……全拉他头上了。” 徐猛简直有些哭笑不得:“甘兄,这么大个人倒这里,你一点都没察觉?” “肚子疼嘛,就想着方便,哪知道……这人也是,倒是吱个声啊,等爷拉完了才哼哼出来,差点把爷吓死……”甘斐末了还怪到那人头上了,徐猛就更没好气了,有心救助那人,却也觉得恶心,最后干脆对甘斐做了个手势:“你拉他起来,反正是你闹的。” “对哦对哦,我来我来。”也许是尴尬过甚,甘斐先前一直神情古怪的站着,现在才像刚反应过来,不过他也没马上去扶,而是一阵小跑先回到篝火处捣鼓了一下,片刻后回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个水囊,接着将水囊的水倒下,在那男人头发和脖项上洗了好一阵。 “污秽就是污秽,没道理自己拉的自己就不嫌弃嘛,是这个理吧?”甘斐挺不好意思的向徐猛解释,徐猛就没理他,看他嘀嘀咕咕的洗净了后将那男人拉起,总算也搭了把手,和甘斐一齐将那男人搀扶回了篝火之处。 那人一靠近火光之处就软绵绵的靠在了树干之上,看起来虚弱之极,甘斐拱手作揖的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真没看见老兄躺在那儿,不然……不然也不会……嘿嘿。” 徐猛则借着火光打量那人,见那男子虽是头发蓬乱,面色倒还白净,体格虽不魁伟,却也比常人要结实些,而靠在树干上的时候,那人双眼虚闭,喉结处不住的滚动,虽是虚弱不堪的模样,却也不是全然的软瘫无力。 “救……救我……”喘息了好一阵之后,那男人才微微睁开眼睛,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喊道。 “怎么回事?你是何人?”徐猛心里有预感,在这个地方遇见了来历不明的人,多半便和身处附近的妖怪相关。 甘斐多半是想弥补一下前番的错失,却风牛马不相及的关切问道:“老兄?能说话啦?饿不饿?渴不渴?先吃点喝点罢。” 那男人的眼光在甘斐脸上一扫,眼中似乎是透出一丝气恼,却也难怪,任谁被淋了一头污秽终归还是不爽快的,连徐猛也再次皱了皱眉头,试问在这情况下,谁还会有食欲?这个胖家伙当真是不着调的性子。 果然,那男人摇了摇头,视线则转向徐猛,很显然,这两个人中是这个形貌威武的大汉做主事的,至少那男人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对徐猛道:“这里……这里有妖怪害人,万万不可再往前走了。” 这话倒不出徐猛意料,果然是从妖魔那里劫后余生的幸存者,然而关键的问题是此间妖魔的详情,究竟是怎生害人的,故而徐猛只是很平淡的点了点头:“我知道这里有妖怪,却是怎生模样?有多少?会什么法术?你遭遇了怎样的情事?又是如何脱逃而出的?还请一一道来。” 在这当口,甘斐倒不琐碎了,而且一番交谈之下,也把洽儿吵醒了,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有些愣怔的看着那个靠在树干上的男人,而甘斐则坐到了洽儿身边,只是静静的旁听。 那男人却似乎对徐猛的话有些意外,目光上下端详了徐猛好几遍,才清了清嗓子叙述了起来:“小人刘三,原是青州去冀州贩马的客商,和几个伴当不合走到此间,却是错过了宿头,本想着就在荒山野岭中睡上一宿,却是忽见前方灯火通亮,竟是个极大的宅院……” 徐猛听的一脸凝重,不住的点头。 “……我那几个伴当只道是山里人家,便前往借宿,却不想开得门来,竟是……竟是一群貌若天仙的美艳女人来迎,小人从没见过这许多这般美貌的女子……”那刘三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上似乎还有些沉醉的神色,“……也是我们色迷了心窍,那些美貌女子留我们住下,安排酒宴,还歌舞侍奉,一个个贴了上来,我们没想那么多,酒足饭饱之后,便都起了风流快活的心思,谁曾想,那些女子才帮我们宽了衣……” 刘三脸上的肌肉跳了跳,好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场景,接着又像是不忍回忆般摇了摇头:“一时间,厅堂上灯火全灭,阴风阵阵,只看到那些美貌女子变得煞白的脸从黑暗中现出,一个一个靠近我的那些伴当,活生生的从他们身上咬下肉来,他们只能撕心裂肺的喊叫,却奇怪的根本不能动弹……” “那你呢?你说的这样详细,你却在做什么?难道那些美貌女子没对你动手?”甘斐忽然插口问道。 刘三苦笑了一下:“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小人那时恰好酒多了去廊下如厕,所谓幸者,便是由此错开了那些女妖行法的时辰,幸免于难;可说不幸者,却是偏偏让我在窗外看见了堂中这血腥可怖的一幕,这将是小人一生的噩梦,每一念及,便是透骨子的胆战心惊。” 徐猛点头道:“于是你就逃出来了?” “许是那些女妖专注吃我那些伴当,疏忽了我的存在,在一片骨肉郭啅声中,我发疯没命似的向外逃去,当然,不是从正门路径走的,不瞒壮士,小人也颇练得些拳脚,虽是对那些妖怪无用,可用于飞檐走壁却还绰绰有余,小人是从屋宇楼阁的罅隙处越墙翻身而走的,多管也是出乎妖怪意料,却让小人侥幸得脱了性命。说来不怕壮士笑话,小人自认还算有些本领,可在见过这些妖怪后,止不住的便是手颤腿软,若非当时因惊怕过甚而驱使了求生脱逃之意,只怕便软瘫在那里了。” 徐猛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他想起了在诀山遇见驴怪的过往,饶是当时有两个大有本领的斩魔士相随,自己在初次见到妖魔的情形下,兀自也心慌迟疑了好一阵。 甘斐又笑起来了:“这是多久前的事了?” “三天前。”刘三看了眼甘斐,回答的毫无停顿。 “也就是说,这三天你一直在山里转悠,却还是身处在那些女妖怪所在的附近?” “什么意思?”刘三对甘斐质疑的口吻似乎很反感,尤其,还是那个淋了自己一头污秽屎尿的家伙,因此情绪有些激动,“我太害怕了,以致逃出来后不辨东西南北,在山里转了许久犹不得出,而我……而我需要见到人,只有见到人了才能使我稍稍心安,但是这三天来,你们是我唯一见到的旅人。我又劳累疲乏过甚,看见了你们的火光,却在靠近你们时就倒在草丛里再也爬不动了。” “嗖!”一颗小石子忽然向那刘三迎面打来,刘三只偏了偏头,就躲过了那颗石子,待看清这石子是从甘斐身边那黑黑瘦瘦的丑女童手里发出的,刘三不禁怒道:“做甚么?” 洽儿的举动也令甘斐觉得意外,他已经从这刘三漏洞百出的叙述中听出很多疑点,可没想到身边的洽儿反应竟是这么大,他看向洽儿时,发现洽儿眼中一片愤怒仇恨的目光,小嘴抽搐的很剧烈,呼吸也一起一伏的粗重起来。 甘斐一把抱住洽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想让她平静下来,口中轻声道:“乖闺女,小洽儿,不要动气,不要动气,万事有爹在。” 在甘斐的安慰下,洽儿的呼吸渐渐平复,甘斐温柔的对洽儿笑笑,却发现她虽然不若刚才那样激动,可目中的愤恨之意依旧不减,而且目光一直紧紧的盯着那刘三。 徐猛很诧异的看着这情形,他有着丰富的江湖经验,当然听出那刘三的话语中不尽不实之处,可因为事涉妖魔,所以一时不好分辨,最重要的事,他不知道这个刘三出现在这里的真正用意是什么,毕竟刘三是来好心提醒他们的,难道还能包藏着什么祸心不成?心中疑端重重,便也没有出声,倒要看看这甘斐怎生区处。 “为什么生气?乖闺女?”甘斐还在轻柔的对洽儿说话,“是不是你也发现了他有问题?要做出对爹爹不利的事来?” 出乎意料的,洽儿虽然死死盯着那刘三,却在甘斐问话之后,很坚决的摇了摇头。 刘三莫名其妙的看着这对父女,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转头看看徐猛,徐猛则对他摇手示意,让他不必插话。 甘斐很奇怪的看着洽儿,难道不是因为发现这个人有问题,才令她如此气恼的吗?而洽儿这样愤怒仇恨的眼神,更是自救下她来之后,从未见过的表情,思索半晌,甘斐忽然心中一动,他凑到洽儿耳边,用只有她才能听见声音说道:“你见过这个人?” 洽儿小嘴歪向一边,嘴边的筋肉很明显的跳了跳,目光中厉色更盛,同时点了点头。 甘斐豁然开解,紧接着追问了一句:“他是祸害你们村的人?” 洽儿像是想起了什么情景,眉眼间涌上一层深深的哀痛之意,再次点了点头。 一瞬间,甘斐完全明白了。 洽儿一定要让他往这个方向的原因,其实并不是什么预先知晓妖魔踪迹的玄异指引之术,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暗自揣度而已,真正的原因就是,洽儿见到了,那些杀害她母亲屠灭她村落的强人们所离开的方向,当然,不排除洽儿真的有种察踪觅迹的灵力,只是她坚持的方向,完全是为了找到那些强人,追上他们,向他们复仇! 至于真在这个方向上遇到了妖魔,可能只是一种巧合,或者这样说,那些强人遇见了妖魔,于是乎,连带着强人和妖魔都出现在了这里。 甘斐终于推断出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心里也为之一轻,他在洽儿耳边说道:“是他……杀害了你母亲吗?” 洽儿这回却摇了摇头,不过眼中的愤恨之意丝毫未减。 “知道了,是同党,也是沾满了无辜百姓鲜血的恶人,放心,爹为你报仇,为你们村报仇!”甘斐语气坚定向洽儿允诺,在他松开洽儿转身直面刘三的时候,表情是带着冷意的淡笑。 “你的破绽太多,本来我是想将计就计的,不过现在出了点小岔子,恐怕原计划得做一些改变了。” 甘斐的话让刘三和徐猛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刘三啊了一声,一脸愕然,徐猛则站起身来,疑惑的道:“甘兄,你这是……” “一个经历了妖魔之事,自称吓的腰酸腿软在山里晃了三天的人不会像你这样的精神,而且,你不觉得前后差别太大了吗?一开始想要装作虚弱无力的样子,连我的……连我的便溺都让不开,可现在呢?不过是靠在树干边气喘吁吁了一小会儿,你就可以气定神闲的向我们叙述完整件事,并且还很轻松的避开了我女儿的石子。别说我女儿小,砸的石子容易躲,你有这样的身手,前面就不必生生受了爷的屎尿,你一定快气炸了吧?”甘斐的表情语气都带着揶揄,而那刘三的面色也越来越阴冷。见到这情景,原本要说话的徐猛倒冷静下来了,同样一脸戒备的注视着刘三。 “我从一开始就在试你,扶你起来的时候,你的心跳脉搏都很旺盛,身体也绝没有那么虚弱,而我问你要不要吃喝的时候,你却根本就不在意。我知道一个虚弱的人对吃是有多么渴望的,无论他……嘿嘿……有没有淋着屎尿。”甘斐成功的撩拨起那刘三的怒气,他已经看到对方的眼里射出了怨毒的神色。 “还有那个故事,那个你遇见女妖的故事,说的挺生动,你也挺会演,但你也许没想过,我是经历过无数妖魔之事的人,你逃出生天的过程根本不可能发生,妖怪在吃人的时候很仔细的,怎么会可笑的遗忘了一个去如厕的猎物呢?还放任他在窗外旁观了整个行法的过程?这就是你编的,至于你为什么编这段话来骗我们,这个我不好说,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你!”甘斐直指着刘三的脑门,“是妖怪的诱饵,引诱我们落入妖魔掌控的诱饵!而且很不巧,你恰好又是我闺女的死仇!说吧,你的名字,还有……你究竟想干什么?” 第019章人奴 眭术一回想起那晚的情形,到现在仍有些心有余悸。勇猛嚣戾的沙敖、行止癫狂的秦疯、刀法过人的老奚,还有凶顽刚执的小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人们,当然,还得加上自己,眭术一直认为他们是人中恶魔,这个恶魔倒不是什么贬义,而是眭术引以为傲的标榜。然而在那个晚上,在那些明明是如此美丽的女人们面前,眭术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恶魔。 当时他在马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丑胖肮脏的男人咬开了沙敖的喉咙,嘿嘿笑着硬生生扳下了沙敖的头,将他喉管里喷涌而出的血水向那镬萝卜汤里倾注,秦疯和老奚的脑袋被割下,身体在转眼间就成了一副血淋淋的骨架,他们的血肉脏腑扑通扑通的被丢进了汤镬里,咕噜咕噜翻腾的汤水很快就飘出了肉类被煮熟的气味。而当那丑胖男人焦黄发黑的牙齿凑近到自己面前时,越发震骇的眭术忽然觉得体内热力一涌,紧接着,他发现自己能动了。 按照一个剑客的反应,他原应该立即拔剑出鞘,用自己的武勇来争取微乎其微的一丝活下去的可能,哪怕对手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恶魔。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紧盯着那丑胖男人的阔口獠牙越挨越近,他冷静的说了一句:“我……也很想尝尝萝卜人肉汤。” 一瞬间,那丑胖男人的神情一愕,而正在笑吟吟热烈交谈中的几个美艳女人也都同时惊异的望向眭术。眭术心中暗喜,他知道自己赌对了,这句话一定会勾起这些食人恶魔呼朋引类的同道之感,至少也可以使自己有时间继续接下来的逢迎,从而尝试苟活性命的努力。 “我的大王,我美丽无比的女王。”眭术在丑胖男人瞠目惊舌的注视下,立刻翻身下马,向那个身为庄院之主的美艳妇人匍匐拜倒,“小人也一样痛恨凡夫俗子之身,只可惜没有女王的神通,但小人愿意像女王一样,吃下这些凡人的血肉,成为女王最最忠实的奴仆。”他对妖魔鬼怪这种生灵接受和认知的还是很快的。 那美艳妇人水汪汪的眼睛在眭术身上转了几遭,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过她说话的对象却是那几位才过来的客人,眭术眼角的余光早看的分明,那是一个同样美艳而有风情的女人,还有个金发碧眼的胡女,不过眭术却并没看清楚她的容颜。 “嘻嘻,若歧姐姐,你说好不好笑?这个人喊我叫女王呢,嘻嘻,若是被娘娘得知,可不知道会怎么想哟。” 眭术还记得她们之间的对话,这个庄院的女主人好像是叫盈萱,而盈萱这番话刚一说完,身边便响起一片如银铃般悦耳的笑声,眭术把头垂得更低,身体趋伏的角度也更深了,心中却暗自震悸,四下里不知还有多少这样吃人的女魔们。 “比较起来,我倒是更惊奇于他是怎么脱开盈萱妹子的定身术的。”那个叫若歧的女人似笑非笑的看着眭术。 “是伏魔之士?还是破御之体?管他呢,现在的情形是,只要我愿意,取他的性命还是易如反掌。”盈萱轻描淡写地说道,也或许是眭术卑躬屈膝的行止让她觉得很受用,她只是凝视了眭术半晌,然后突然扬声:“老蛤蟆,给他一碗汤吃,如果他一滴不剩的全吃完了,就饶他不死。” 丑胖男人答应一声,也不见如何运手作势,一碗热腾腾的肉汤便端在了手中,又放在了眭术面前。 褐色泛着腥沫的汤汁中浸泡着白生生炖得酥软的萝卜片,还夹杂着好几个连皮带骨的肉块,当眭术想到这是什么人的肉时,更是泛起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他强自忍耐,一横心,不顾烫热,连肉带汤一股脑儿的向喉咙里倒去,肉块塞在嘴里,他忍着恶心,咀嚼了片刻才噗的吐出骨头,将空碗倒悬而示,朝着那盈萱露出了邀赏的神色。 “有些魔性,享用过你同伴的肉之后,你可以作为我的人奴活下去了,老蛤蟆会告诉你该做什么的。”盈萱话声未落,丑胖男人已经躬身领命:“是,小姐。” 盈萱却像根本不在意,而是对左右道:“若歧姐姐,布奴莎妹妹,远路而来可乏了吧,我们这便进屋歇着,老蛤蟆会整治酒宴款待的,话说回来,这次娘娘把她的高足都派来此地,却是有何宣谕?” 几个女人走向内院,声音也越来越小,眭术忽然大声道:“小奴愿为女王奉上人间美味!” 盈萱悠然止步,回头看来的眼神似乎有些诧异。 “煮食人肉只是一法,若鲜活之肉,莫过于生而炙之。”眭术站起身,并且立刻指着唯一还剩下的活人——被僵身定住的小马,“小奴亲自操刀,碎割此人,让女王品尝。” 盈萱格格笑着:“真是个好人奴,才刚投效而来,就迫不及待的讨好侍奉了?” 若歧则像是有了什么感触:“是了是了,那时候神尊也说过要用此法脍炙生人之肉让我们享用呢,这可是屏涛城人间名厨的主意,今天这大好时节,倒是可以尝个鲜。” “竟有此事?”盈萱也来了兴趣,指着眭术道:“好,老蛤蟆支架生火,人奴,你便一刀刀碎切了那人,火上烤炙停当,让我们尝尝滋味,若果是好,我还要赏你!” 眭术兴奋的躬谢,随即拔出了腰间的剔骨剑,一把将僵在马上的小马拖了下来,直接开始脱膊小马的衣衫。小马虽是身不能动,心里却是明白,当听说这眭术竟是要将自己碎割烤炙了奉献给那些女妖,早就吓得魂飞天外,此际看着眭术的目光既有愤怒却也流露出乞怜之意。眭术只作未见,他只要自己能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 小马浑身精光的被绑在支架上,像是一只行将开剥的猪彘,眭术将一块麻网在小马身上束紧,一块块的肌体被网眼勒凸而出,也就在这个时候,盈萱解开了小马的定身术,这是为了保证活人的气血畅通。小马撕心裂肺的哭嚎立刻响了起来。 “嘻嘻,还不曾动手,倒叫的这般惊天动地的。”盈萱掩口笑道,看眭术就要动手,又提醒一句:“记着留下他的头来,我要完整的头。” 眭术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然后毫不迟疑的一剑割下,小马的哭嚎立刻变得凄厉,熊熊的火光映着丑胖男人有些奇怪的脸,鲜血和油脂滴落火中,发出咝咝的声响。 …… 就这样,眭术在那个晚上碎剐了自己的同伴,并由此成功的迎逢了撷芬庄的女妖们,成为她们的奴仆,就像是那个丑蛤蟆一样。 只不过他的职司和丑蛤蟆还不相同,除了小心翼翼的侍奉那些艳若桃李,心如蛇蝎的女妖之外,他还要负责诱引沿途的过往旅人,让他们接近撷芬庄,从而成为那些女妖的腹中之餐。这几日下来,他还算薄有微劳,前日里七个客商被他一举诳入,而使他有些愤愤不平的是,那些女妖竟然先施展了色诱之术,看着那种肉光莹莹的香艳场景,眭术便觉得腹下一阵阵燥热,可以的话,自己一样可以服侍那些女妖的枕衾之娱,他可不在乎她们是什么变的。 据说昨晚女王抓住了一个伏魔道派来的奸细,而女王给他安排的任务就是,对身处左近的伏魔道之士进行一次试探,这事只有他来做是最合适的,因为他是人,身上没有那种会被伏魔之士察觉的气息。试探之后,则当诱引那伏魔之士前来撷芬庄,在话说到最后的时候,女王甚至笑吟吟含着挑逗意味的表示,若此事成功,并诛灭了那伏魔之士,她不是不可以考虑让眭术成为她的房奴。 一想到可以把这样美艳火辣的胴体压在身下,眭术便止不住有些兴奋,那将是成功的第一步,是的,苟全性命只是开始,一旦得到了这样法力无边的女魔的垂青,那么也许,自己也可能反客为主,再不是卑贱的奴仆,眭术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努力着。 故而,完成这个身为诱饵的任务就显得极其重要了,眭术一番思量之下,认为对方既然是伏魔之士,那么在听说有妖怪之后,绝不会像常人一样奔逃远走的,而自己只需骗取对方的信任,提供一些半真半假的信息,将伏魔之士诱骗进撷芬庄地界,剩下的事,就交给那些早有准备的女妖们好了。 他本是要把自己伪装一个劫后余生,虚弱无力的凡人来接近伏魔之士,事实上在看到阒黑山野间突然亮起的篝火后,他几乎成功做到了这一点,隐伏在草丛里,听着红脸胖子传来的震天价响的鼻鼾声还有坐在火堆旁保持警醒的徐猛,眭术已经可以确定这就是女王口中所说的伏魔之士,不过伏魔之士似乎也只是凡人的体魄,并不是传说中呼风唤雨的神仙模样,眭术对此就更有了信心。 然而计划莫名其妙的出现了偏差,就在眭术在草丛里冷眼旁观,决定自己用什么方法去接近这两人时,谁知道那红脸胖子忽然起身,直蹬蹬的就往自己这草丛而来。 眭术认为自己是被发现了,于是他趴下,装着昏迷不醒,那个红脸胖子一定会发现自己,可是……眭术一想到这里就止不住的睚眦欲裂,那个混蛋竟然是过来拉肚子的,而且根本没发现在草丛里趴着的自己,这是个尴尬的时刻,要是立时躲开那混蛋的臭秽齐下,则自己伪装的虚弱昏迷就露了马脚,可当真不躲?灭顶之灾就在眼前,眭术正为难间,满头满脸便被淋透,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总算接下来还算顺利,他们终于发现了眭术,而眭术也不得不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怒意,他可以隐忍着吃下自己同伴的肉,亲手碎剐自己的同伴,这些污秽便当真忍不得了么?眼看一番言语渐渐说动了那个伏魔之士(眭术一直认为徐猛才是真正的伏魔之士),怎知那混蛋红脸胖子忽然发难,先是他那黑黑瘦瘦的女儿砸了石子来,虽是轻松避过,可自己伪装的虚弱情形已然出现了破绽,然后那胖子一番话洋洋洒洒的说来,令自己根本无从辩驳,难道这胖子才是伏魔之士? …… 眭术阴冷的目光在甘斐身上转了半晌,对于这个现在带着一副成竹在胸的笑意的红脸胖子,他恨不得立刻用自己的剔骨剑刺穿这家伙滔滔不绝的肥嘴,可他暂时却还不能做,女王交待下来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尽管自己的行藏被说破,却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是的,你比你的外表看起来要聪明得多,竟然让你发现了我的破绽,我的名字吗?当然不是刘三,我是大晋国大司马亲封偃军校尉眭术。”眭术忽然拿出个令牌在甘斐面前晃了晃,这是沙敖身上的印信,在沙敖被杀之后,他就取了来,反正上面也没写名姓,不过是雕刻着螭龙之形与偃军二字的玉牌而已。 对于这种玉牌,甘斐倒不陌生,形制上和莫羽媚的剑客玉牌颇为相似,而且大司马显然很喜欢螭龙这种生灵,和他相关的所有令牌官印上都雕着螭龙,只是这块令牌的玉质显然比府中几大剑客的玉牌要差了很多。 “是该和大司马说说了,像你这样的家伙怎么也能封官。不过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这个诱饵究竟想做什么?照说既然想骗我们过去,你应该不会提到妖魔才是。” 甘斐的问话也正是徐猛想到的关节所在,他已经拔出长剑,死死的盯着眭术。 眭术做了个苦笑的表情:“在知道你们是……什么伏魔之士的情况下,越说有妖魔,你们岂不是越要过去吗?” “奇怪,你却是怎么知道我们是伏魔之士的?”甘斐虽是诧异,心里却忽然涌起一丝欢喜之意,难道我身上还有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玄灵之气,倒让这些妖怪先生出感应了? 眭术假作愁眉不展:“我也不知道,是那女妖告诉我的,要我带你们来,不然就当场吃了我,所以我编了那段话,也不尽是假话,是在她们要吃的我的时候,我百般求饶之下才算脱得性命,我其实也不想的。” “那地方在哪里?”甘斐嘴角一咧。 “我也不必瞒你。”眭术心中暗喜,倒底还是上钩了,侧身指了指东北方一片阒寂的黑暗,“往那里穿山过岭,两里山路,一处山坳之下。说真的,我确实是诱饵,因为我想活命,但是你们既然有能耐诛杀那种东西,我还是愿意助上一臂之力的,我毕竟是人,不是那些女妖的同类,虽然不敢面对面和那些怪物交手,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些情形,那里一共是四个女妖……” 甘斐一抬手,打断了眭术:“不必你假惺惺的提醒了,不过还是感谢你告诉我们的路径,我们自己自然会去,至于你,你应该记得我说过,你是我闺女的死仇,所以原先将计就计的计划得变一变了。”说着,甘斐取下了背后的宽刃大刀,“我要先杀了你!” 第020章肩头剑透 莫名其妙,我几时成了你女儿的死仇?眭术很有些诧异的望向了甘斐身后的洽儿,真是个着实丑陋的小女孩,不是仔细仔细辨认的话,几乎根本看不出来是个女的,况且还是个吊嘴的羊角风症,我何时见过这丑女娃? 甘斐沉着脸,提刀走近了一步:“几天以前,你是不是经过了一个山村?奸淫残杀,把满村尽屠?想起来了吧,我闺女就是那山村唯一的活口,杀了人,就要偿命!” 原来是这么回事,眭术顿时想起来了,在遇上那些女妖之前,他们是劫掠了一个山村,而正是因为那沙敖干一个女人干得太久了,才导致他们错过时辰,误入了妖魔屯聚的所在,看来搜查的还是不够仔细,倒让那村里逃出一个活口来。眭术目中凶光一闪,他顾不上去推敲何以那山村幸存的女童会成为甘斐的女儿,他只知道,既然提起这桩公案,那么无论自己再怎么花言巧语的想诓骗他们到妖魔的陷阱,现在也决无善罢干休的可能,既然如此,那就见识见识这个红脸胖子究竟有什么能耐,总之也算是替那些女妖的试探吧,并不算违背初衷。 只是有一点奇怪,眭术盯着甘斐一步步提刀走近的身形,看姿势倒挺像这么回事,可是刀上完全没有一个勇武之人所应当具有的威压,莫非这红脸胖子已经具有沉敛杀意刀气的修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还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对手。 眭术心中慎惕,嘴角却冷冷一笑:“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村子,我屠灭的村子太多了,要说什么杀人偿命,那我就算有一百条命也不够赔的,可惜的是,到现在我都活的好好的,那些我杀的人却早已经成了飞灰。”说着从腰间一抽,手一抖,一柄雪亮的长剑已经握在手中。 “嗖”,一声轻响,却是洽儿又捡起了一块小石子向眭术掷来,小女孩气力小,又没什么准头,眭术甚至不用费心躲避,只是小石子从眼前飞过的时候,眼睛忍不住眨了一眨。 也就在这时候,甘斐已经一个箭步上前,宽刃长刀狠狠的径向眭术面上劈来。 眭术早有防备,手中剔骨剑打横一挡,刀剑相交,当啷一声,甘斐胖大的身体如遭巨力反震,倏的飞了出去。 眭术愣了,横剑封格只是针对对方来势的虚招,他真正的杀招却是封挡之后的揉身进击,甚或对方武技高明的话,他的进击也是虚晃一枪,然后立刻飘身飞退,用自己防不胜防的淬毒暗器来一锤定音,可是这一切周全的盘算竟然都没有用,因为……对方在自己第一个虚招之下就已经被击溃了。 眭术的愣神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啊哈,这红脸胖子长大无用,却只嘴上的本事,根本就没什么勇力,眭术心里暗啐一口,枉费老子还寻思了这许多,早知道是这银样閖枪头,直接一剑刺将过去,可不省事? 眼看着甘斐摔在地上,四仰八叉,挣扎着一时难起,眭术大感痛快,正好拿你一泄臭秽淋头之忿,身形纵起,剔骨剑剑发寒光,对着甘斐圆圆的肚子刺了过去,虽说这肚子比那女妖手下的丑蛤蟆要小了几号,可刺进去一定舒爽得紧。 身侧风声忽紧,一柄长剑带着凝厉的气势刺斜里伸出。眭术心中一凛,这一招功力深厚,造诣不俗,不问可知,必是那伏魔之士出手了,和那红脸胖子不一样,这伏魔之士却是有扎实的武艺,觉得徐猛这一招来的凶,眭术顾不得再去追杀甘斐,双足迅疾在地上一点,身形借力止住前冲之势,而是向后一弹,却是跃开了丈许。 单看此招,便知此人品行虽然不端,但武艺却着实了得,徐猛一剑刺了个空,心下暗赞。 和眭术一样,徐猛也着实被甘斐吓了一跳。在听到甘斐说要为他女儿报仇,让这屠灭村落的恶人抵命的时候,徐猛自然深为赞同,任侠尚义,惩凶除恶本就是我辈侠义道遵奉之举,像这个自称什么校尉的恶人,本就是死有余辜,况且现在他还充当了妖魔的爪牙,却不是为虎作伥么?至于甘斐直接大喇喇向那眭术杀去时,徐猛也产生了一丝疑惑,他倒不是看不出甘斐的虚有其表,但看甘斐一招一式分明是极合武格法度的模样,难道当真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人?然而,事实证明甘斐确实没什么勇武之力,只一招之下便被那恶人打的大败亏输,徐猛再不敢旁观,施救稍迟半分,甘斐便有性命之忧。 徐猛彭城世家子弟出身,表兄又是大名鼎鼎的五士之一张琰,自小钻研武艺剑法,虽不比双绝五士武技超卓,却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彭城犀首剑之名任谁也不敢小觑,此际虽然趁手的犀首剑因在长安诛除鬼君之役毁损而换作了寻常的精钢长剑,可技击一道并不因兵刃的变化而有多少削弱,这番出手,威势依然惊人。 眭术是识货的,只徐猛这一招,便知他的武艺犹在昔时马匪首领沙敖之上,以一敌一,自己决非其敌,果然是那女妖们都忌惮的伏魔之士,当真厉害。 眭术拉开了距离,身形在树丛间穿来跃去,一时并不近前,却也不远遁逃开,只是冷冷观测着徐猛身法间的空隙。他是在找施放淬毒暗器的机会,这个伏魔之士虽然厉害,但不知道接不接得下自己的暗器,倘若自己的暗器能够奏效,岂不是替那妖女了了一桩心事?只要成功,预先除去了这伏魔之士,回去之后,女王一定会大喜过望,让我成为她的房奴。正是这个念头,令眭术决定铤而走险。 徐猛沉着脸,冷静的注视着眭术进退趋避的一举一动,直到这时候,甘斐才爬起身来,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只是低低的咒骂了一声,呸的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这倒不是受了什么内伤,而是对方剑力反震,让他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舌头。不过这也更可以看出他的狼狈。 洽儿紧张的跑了过去,扶住甘斐,使甘斐原本颇为不忿的面孔挤出一丝微笑,抚了抚洽儿的头发,小声道:“乖闺女,放心,爹一定替你报了这仇。”洽儿瞪大了眼睛,当然,瞪大的眼睛还是显得很小,她很坚决的摇了摇头,拽住甘斐的衣襟。 “娘妈皮的!”甘斐恨恨的用无食的口头禅再次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骂那眭术,还是痛恨自己的不中用,但他也知道洽儿是看出来自己不是那眭术对手,不忍心让自己去送死。可他没有任何迟疑,轻轻拉开洽儿拽住衣襟的手。 “爹答应过你的,要替你母亲报仇,替你的族人报仇!”甘斐又对洽儿温柔的一笑,右手摸索着拿起掉落地上的宽刃大刀,“乖,看爹怎么去杀了他。你千万不要动,就留在这,不然爹还要分心保护你,知道了吗?” 不等洽儿做出表示,甘斐忽然一声低吼,提起大刀再次向眭术冲了过去。 甘斐这一举动却令徐猛和洽儿同时大惊失色,徐猛大叫:“甘兄……”急忙纵身追了过去。 自己来送死,好极了。尽管对甘斐这种举动有些奇怪,眭术却立刻看出了致胜之机,这个红脸胖子不足为虑,而徐猛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乱了身法,他要去追及甘斐而使身形间露出了破绽,虽然只是稍纵即逝的破绽,可对眭术来说,这个时间足够了。 先杀了那伏魔之士,再慢慢收拾这个红脸胖子。眭术手一挥,几道乌黑的暗芒倏的飞出。 夜幕漆黑,即便是那堆篝火的光亮也只是一片黑暗中的细微一点,以致于眭术在暗器飞出的瞬间竟然有些恍惚,恍惚得眼前好像不是真的一般。 在乌黑暗芒就要挨近徐猛的时候,徐猛的身上却忽然出现了几丝白色的气流,每一丝白气都精准的迎上了每一道暗芒的去势,而后,暗芒与白气相触,立即被反震弹开,竟是没有任何效果,而那几丝白气却一直伸延,在眭术的恍惚间,猛的加速,转眼就缠住了眭术的全身。 不好!眭术猛然醒觉,却发现这几丝白气如同绳索一般捆住了自己,令自己像在刚到女妖庄前的时候一样动弹不得。眭术大惊,不由暗暗后悔,这可是连女王都忌惮的伏魔之士,怎么可能仅仅像人间武者一样,徒有武勇呢?可笑自己还想着觑机取了他性命,岂不是痴人说梦? 徐猛口中兀自念念有词,额头渗出汗珠,这就是祁文羽传授他的玄功法门,饶是他刻苦修习多日,却也不过只具有鹤羽门炼气士的雏形而已,不过在这紧要关头,对付一个人间恶徒却也是绰绰有余了,徐猛这一下既挡下了暗器之厄,也成功困住了眭术,本待追及甘斐的步伐却也慢了下来,倒是甘斐冲在头前,浑然不觉这一变故,他的眼中只恶狠狠的盯着眭术,奔跑中的身形很有点虎狼的悍猛之意,只是速度和威势未免迟缓了许多而已。 对于动身不得的眭术来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红脸胖子越奔越近,那宽刃大刀看起来好生锋利,就算一个没什么力气的小孩子也足够要了自己的命去。 甘斐怒吼声未消,双目圆睁,直愣愣一刀劈下,眭术心惊胆战,眼看刀锋将及脖项,生死关头,猛的身上又是热力一涌,正和那日在女妖庄前行将受死前相同的情景,眭术心念一动,当前形势容不得他多想,信手一抬。 果然能动了!眭术欢喜之意一晃而过,他抬起的手上正举着剔骨剑,直直的穿过了甘斐的肩头。 一记闷哼,一声惨叫,同时响起。闷哼的是甘斐,剔骨剑的剑尖从他肩胛穿透而出,以致于挥刀的动作只做到一半,他就踉跄着后退,血水顺着衣襟汨汨而下;惨叫的是眭术,甘斐的大刀已经挥落,虽说他信手施出的一剑使甘斐未能透力圆满,可刀锋已然割开了他的脖项,所幸入肉不深,血花飞溅,眭术半是疼痛半是惊慌,故而惨叫起来,待发现自己并未因此丧命后,他又急忙向后爬退了几步。 按说现在是杀掉甘斐的最好时机,可是剔骨剑钉在甘斐肩头,眭术只觉得自己手脚瘫软,竟是再无余力拔出剑来再给甘斐致命一击,而徐猛这一小小术法更令眭术心胆俱裂,唯恐再受其锢,哪里还敢再多逗留?当下一手捂着脖项伤口,一边连滚带爬的向身后的山林没命的奔逃而去。 甘斐却是向后趔趄了几步,透肩而入的长剑带来一阵阵剧痛,使他一时有些发懵,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除了提着大刀的右手在微微颤抖,整个身形竟是一动不动。 直到徐猛惊呼着抢上,扶住了甘斐,而洽儿也飞快的跑了过来,眼中满是泪花,嘴角的抽动也更剧烈了,甘斐这才缓过神来,那个恶徒早没了踪影,不知逃向了哪里。 “甘兄,不可轻动,待我拔出剑来。”徐猛看着甘斐肩头的长剑,心知他受创不轻,倒也好生钦佩他的勇毅,先前的犹疑之心也减了几分。不过那个恶徒却是如何脱开他的炼气之缚的,他却也摸不着头脑,难道那恶徒也得妖怪传授了什么异术么?然而终究是自己术法未精,以致甘斐身中此伤,徐猛又不禁心生愧疚。 “啊!”甘斐忽然一把推开徐猛,大叫声既像是怒吼,也像是哀痛的嘶号,没有任何停顿,他猛的拔出右肩的长剑,带出了一串飘蓬的血花。再接着,便是将长剑狠狠往地上一摔,不住用左手捶地,而受到重创的右肩往下的整条臂膊还在微微抽搐,提着刀的右手却握得更紧了。 叫声在夜空中远远传播开去,尾音回旋飘荡,渐渐的,好像没入这无边无际的黑暗,消湮无迹。 …… 一张娇娆艳美的脸庞似有所感的抬头张望,她是一个盛装华饰的绝美妇人,然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是听见了什么声音吗?” “是伏魔之士的搦战之音?”另一个同样美艳异常的妇人微笑着侧了侧臻首,她的声音绵软中带着一丝嘶哑,却是更具风情,她指了指远方,“就在那个方向,是你的那位人奴前往试探的方向,这说明,他的试探失败了。” 盛装丽人格格笑了起来:“不出所料,倒底是个没用的凡人而已。不过有什么妨碍呢?不是正好让那伏魔之士自投罗网?”忽然笑容一敛,声音平静的没有任何起伏:“准备开始吧。” 第021章决意 我就是个废人!废人!什么……什么也做不了! 这声大叫并不是什么搦战抒怀的烈志豪情,而是叹恨气苦的自怨自艾。剧烈的捶地之后,甘斐便伏下身子,他哭了,尽管隐忍着不让他们看出来,可他终是哭了,小心翼翼的控制着不让泪水奔淌,狠狠压抑着情感的啜泣。 这是甘斐在丧失力量之后第一次真正和敌人的对战,尽管之前有些心理准备,可甘斐还存着万一的侥幸,毕竟他曾是豪勇无匹的斩魔士,无论是好勇斗狠还是降妖除魔,一向是嚣荡浩然的势头,现在纵然没有了气力,料想寻常对敌总不至于像普通凡人一样不济,可直到这次真正交手,他才发现,自己这心存侥幸的念头有多么可笑。现在的他,不过是个手足绵软的废物,还说什么仗刀引弓,行走江湖?分明便是俎上鱼肉,待宰羔羊罢了。 愁绪恸意齐上心头,不是这般宣泄哭泣,却又当如何畅廓胸臆? 徐猛表情复杂的看着甘斐,他知道直接将穿透身体的利器拔出是怎样的疼痛,然而甘斐却这么做了,一个软弱而惫懒的人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勇气的。回想从开始结识时令人啼笑皆非的惫懒,却也有种满不在乎的大大咧咧,及至那污秽湿淋,甚至带着些戏谑般的胡闹,再到现在,这种发自心底深处的痛伤哀苦,不过几个时辰间,喜怒哀乐,便是一幕幕的展现在这甘斐身上,慨当一叹,也许,这位胖汉当真发生过什么惨痛的变故吧……徐猛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甘斐顿身于地,轻轻啜泣的时候,开始静静的为他检视包扎伤口。 洽儿挨在甘斐身边,感受着他因啜泣而发抖的身躯,她也陪着他流泪,忽而抬头望天,那个说是一直在远远保护他的大哥哥呢?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却在哪里? …… 伤口的血是止住了,可是心底流着的血却汇成了波涛汹涌的汪洋,甘斐早就停止了啜泣,他昂着头,紧紧咬着嘴唇,一动不动的望着东北方,那是那个眭术所说的,妖魔所在的方向,一弯残月从云层中露出了半爿,洒下稀薄黯淡的幽光。 “闺女……”甘斐忽然抚了抚身边洽儿的头发,带着涩哑的声调,“……听爹的话,留在这里,如果天亮的时候,阿爹还没有回来,你就带上小褐走。”小褐是甘斐给那匹瘦马起的名字,洽儿却是一怔,直起原本斜倚相靠的身体,嘴角不住抽动,双目惊疑不定的看着甘斐。 “如果爹爹过不了这一关,那么根本无法保护你,你便跟着爹爹也是难保,爹爹要去试一试,是不是真的这么不中用了。”甘斐的脸上没有平日里对一切都不在乎的傻笑,而是一种别样的坚决,他已经下定决心,今晚,要么重燃活下去的信心,要么死!他要去找那些妖魔,期盼在绝境关头自身潜能的爆发,这是一场以自己性命为赌注的赌赛,却也多少有些自暴自弃的忿怨。 “甘兄,你这是要做甚?”徐猛看着甘斐站起身来,诧异的问道。 “徐兄弟,我们认识的不久,彼此都还不熟悉,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如果天亮了我还没回来,我这干闺女可就托付给你了……” 徐猛大惊,下意识看了洽儿一眼,见她目中泪光莹莹,眉头紧皱,更是听出了甘斐临终托孤的意味,急忙站起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要去找那些妖怪?你想去送死?” 甘斐笑了一笑,笑容里却满是欷歔悲凉:“我是要去找那些妖魔,不过未必是送死。我也许没有那么不堪,我只是需要用面对他们的生死关头来证明自己,一个合格的伏魔之士总是在这种时刻才能激发自己的神力,我需要……这种证明。”甘斐一边说着,一边向东北方迈开了步子,口中的话还没有停下:“徐兄弟,你伏魔之术学艺未精,就不必陪我去了,照顾好我闺女。” 倒说我学艺未精?徐猛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知甘斐深浅,只得赶上几步:“这却如何使得?你又没……再说你这肩伤颇重,岂可再战?”徐猛没说甘斐其实全无勇力,已经是很客气了。 “你不用为我担心,前番一直没对你明说。其实你所说的跟你在长安一起诛除鬼君的伏魔道中人我都认识,池棠和薛漾……”甘斐的声调一顿,深深看了徐猛一眼,目光又一转,望向泪眼婆娑的洽儿,终于长叹了一声,“……他们是我的师兄弟,我也是……我也曾是斩魔士。” 徐猛一怔之中,甘斐已然转过头去,身形渐行渐远。 徐猛不怀疑甘斐所说的话,因为池棠和薛漾的名字他从没对甘斐说过,只是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靠谱的红脸胖汉竟也是斩魔士,然而看他的行为举止,却分明没有斩魔士所应具备的气势。 徐猛眉头一皱,却是早有了计较,转身奔向篝火处,收拾了行囊细软,往腰间一缠,浇灭了篝火,没管拴在不远处树干边的瘦马,然后顺手将兀自泪流不止的洽儿抱在臂弯里。 “孩子,不哭。”徐猛温言对洽儿道,“你爹不让我们去,我们就跟着他过去,虽然不知道你爹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不过我可不会眼看着他去送死。” 洽儿止住哭泣,面上一喜,抹了抹满脸的泪花,对徐猛点了点头。 甘斐忘了,徐猛是侠士,在这样的情况下,又岂会袖手旁观? 徐猛魁伟的身影很快隐入夜幕下的黑暗,悄无声息的跟上了前行的甘斐。 …… 颜皓子被一团黏糊糊的物事缠住了全身,像是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粽子,躺卧在喷着脂粉花汁香味的软榻上,料想便是那些女妖平常休憩的床榻。 眼前的丑胖男人踱了好几圈,不过在和他独处的时候,这个丑胖男人倒没有露出什么故作狰狞的丑恶笑容,而总是若有所思的痴愣愣直视前方,矮胖的身材像是塞满毛发的皮毱一样,颠颠的在地上晃动,看起来颇为滑稽。 “你比看起来的样子要厉害得多哟,小爷平常三五个小妖怪都不在话下的,倒落在你手里!”颜皓子故意逗那丑胖男人说话,一则是排遣无聊,二则也是看看有没有机会找到什么可乘之隙。 不过那丑胖男人却一如既往的没有吭声,就作个聋子哑巴一样,连看都不看床榻上的颜皓子一眼。 这不是颜皓子刚开始说话了,事实上被囚禁在这里之后,只要他和这个丑胖男人独处的情况下,他问了不下两三白句,丑胖男人倒不嫌他絮烦,只是不闻不理。 颜皓子也不气馁,还在问道:“你用什么东西捆住小爷的?不会是你舌头变化的吧?噫~~~恶心死了,臆怪死了,黏黏的,还有股臭味,你是不是从来不漱嘴的?” 没有回音,颜皓子索性寒碜寒碜那丑胖男人:“嘴巴臭不好的哦,回头跟女人亲起嘴来,人家嫌弃你呢。” 丑胖男人终于瞪了颜皓子一眼,还是没说话。 嘿,有门儿,颜皓子很敏锐的察觉出丑胖男人的情绪异动,故意用一种很亲热的语调说道:“蛤蟆老兄,你跟我说实话,跟这些个挺漂亮的女妖们在一块儿,你有没有动过心?别跟我说没有,我知道的,妖灵化身为人之后最喜欢这个调调了,哎,有没有搞过?你懂得啦,搞哎,嘿嘿……”这是颜皓子与甘斐和无食多日厮混学过来的话,并且说话的时候,努力模仿甘斐色迷迷的表情和无食贱兮兮的惫懒模样,倒也有两三分神似。 丑胖男人皱起眉头,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啊,我想起来!”颜皓子故意睁大眼睛,“男人太肥那话儿就小,像小蚯蚓一样,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这样?我说呢,嘴臭的从不漱也不在乎,敢情你压根就不行哟……” “住口!”丑胖男人忍无可忍,怒叱道。 “哎?小爷说的不对?你倒是扒了裤子让小爷瞧瞧那……”一个慕枫道的精灵竟像是市井无赖,恐怕天下也就颜皓子这独一个。颜皓子还高兴呢,眼看计谋得逞,寻思再用什么由头,撺掇这丑蛤蟆解了他的绑,趁他在气头上,自己立马一飞冲天,赶紧跑了。 哪知道丑胖男人很快就平复了怒气,又恢复了低眉顺目的模样,颜皓子不由一奇,不过很快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门声一响,一阵香风传入,却是那几个女妖款款步入。 “小姐。”丑胖男人很恭敬的向那盈萱行礼,盈萱却根本没管他,只是看着颜皓子,嘻嘻笑出了声:“我说这位……嘻嘻,小少爷那,你好像很不老实呢,我看你是慕枫圣灵,不曾加害,当你是个贵客,还安排你住在我这香闺里,你还不安生?” “贵客?有这样待贵客的吗?”颜皓子在榻上扭动着,大叫大嚷。 “你知道的,只要你愿意乖乖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不仅厚待你,甚至,还能让你品尝到不曾享受过的美妙滋味呢。”盈萱的语调满是浓浓的诱惑风情,妙目中亦是盈盈水波,内中含义不言而喻,看到这情形,丑胖男人似乎不敢直视,埋下了头去。 颜皓子歪着脖子,一副痞气:“你烦不烦?几次了?不就是问跟我一起的伏魔人物是谁,他又有怎样的神通么?小爷也告诉你,他神通大了,跺一跺脚就是天崩地裂,张一张嘴就是山呼海啸,你们几个呀,仔细一照面就被踏成肉泥。” 盈萱也不着恼,只是媚笑,等颜皓子嚷完了才道:“是的,问了这许多回,我也觉得腻烦了呢。好吧,这些问题在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已经来了,我只是请你安心的看完这场捕猎,不许出声哦。”说着盈萱纤手一指,颜皓子喉间顿时像被什么硬物塞住了,竟是作声不得,可比较起不能作声,他更着急的是,她们口中的那个已经到来的伏魔之士究竟是谁?当真是胖老二?可照说以甘斐现在的情形,绝不可能让这些女妖误认为是伏魔之士。 “你看……是他吗?”盈萱忽然拂袖一扬,颜皓子的眼前一暗,仿佛立刻从这闺房转而置身于黑夜的山野之中,黯淡的月光洒在山坳草木间,猛的,颜皓子眼瞳收紧。 一个持刀悬弓的宽衫胖汉正气喘吁吁的在山坳前四下张望,右肩头似乎着了伤,裹着几道纱麻,却不正是甘斐? 快跑啊,快跑啊!这里来不得,颜皓子心底无声的大喊,却只能动弹不得的睚眦欲裂,盈萱喷香的嘴唇凑近颜皓子的耳边,轻声道:“开始了。” 第022章误会 甘斐觉得自己差不多到地方了,全是按照那眭术指引的方位,但是天色太暗,更无法向从前那样察气觅魔,因此即便看着这片黑压压一片的山坳,甘斐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这里。 不过无所谓,总之自己是要和那些妖魔们斗上一斗的,既然已在附近,又何必再费心找寻?况且已然知晓有伏魔之士前来的妖魔们,想必此刻也一定在暗地里观察着自己吧,那就用最简单的办法来逼他们现身。 甘斐喘着气,将宽刃大刀驻于地面,然后扯起嗓子:“那他娘的什么妖魔鬼怪的,爷来了!不是派人来试探爷的吗?怎么爷到了倒藏头露尾的不敢出来啦?”甘斐的声音洪亮,就算没有内力催动,也足够让这声音在这片幽静山坳里传播开去,料想方圆数百步内,只要不是耳朵不好,也必然能听得见。 喊声很快湮没在夜空黑幕之中,便连半轮残月的洒下的微光也显得分外愁惨。可是,却没有任何动静。 甘斐先前忿郁之情犹自未消,现在却也不禁激起了往日里豪性,继续扯着嗓子大叫:“你娘的都不敢露头了吗?娘妈皮的你们都是什么东西变的?乌龟王八?只会缩着脑袋?” 甘斐的叫骂当然传进了撷芬庄之中,只不过现在的撷芬庄处于隐形的状态,漫说甘斐现在全无玄灵之力,即便是昔日全盛之时,若非事先留心仔细踏勘,也极难发现。 不过在骂声传入的时候,丑胖男人忍不住看了眼榻上的颜皓子,心中暗道:“果然是一伙的,这两个家伙一样的嘴巴不干净。” 而盈萱却不住的格格娇笑,待甘斐骂声渐消后,才纤腰轻扭,莲步微摇,轻轻一句:“有意思的男人,看他一会儿怎么说嘴。”说着,故意将葱白如玉的纤手在颜皓子脑门上一拍,“小少爷哟,仔细看着,看着他是怎么变成一摊腻乎乎的碎肉的,你认识他,对不对?” 颜皓子既作不了声,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暗夜光影中的胖大身形来回走动,更是心急如焚。 盈萱原本一直是略带轻蔑的上扬着嘴角,现在却又忽的一皱眉:“如何还不发动?” 一个女子的传音很快传进了盈萱的耳中:“这……若歧姐姐不让我们发动……” “却是作怪,先前安排的妥妥当当,现下人家都打上门来了,为何倒又犹豫起来?”盈萱暗暗埋怨,却不便发作,一收裙裾,迈步而出,临走前丢下一句:“老蛤蟆,看住了他,若有异动,直接废了他!”这个他显然是指颜皓子,颜皓子微感奇怪,就看着盈萱带着几个女妖手下信步出了室门,而远望去暗夜山坳里的甘斐的身形和眼前这室中的情景像是重叠在一起的影像,当真是说不出的诡异异常。 …… 甘斐微微侧头,总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可只能看见这片静寂的山坳映在微薄的月光下,影影绰绰却又毫无异样。叫骂没有奏效,以至于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中的大刀,这一下又扯动了肩头伤口,顿时痛的龇牙咧嘴起来。 …… “怎么了?为何还不发动?”叠影中的另一面,盈萱推开了又一处室门,室中却是另两个女子的身形,一个是姿容妖艳的美妇人,一个却是金发碧眼的绝色少女,晶灿灿的衣裙将她的体形勾勒得完美无瑕。只不过,此时这两个女子都带着一种惊诧意外的表情直直看着光影虚像中的甘斐,那妖艳美妇的眼中甚至掠过一丝惧色,一时都没有对盈萱应声。 盈萱很有些莫名其妙,自从生擒了那蝙蝠小妖之后,一切都已经计划停当,先是安排那人奴前去试探,引伏魔之士入彀,而后这里安排好的陷阱在伏魔之士到来后,一举发动。而之所以如此热衷于剿除前来的伏魔之士,其实也是这位鲡妃娘娘的高足,金发碧眼的布奴莎的主意,她不是说要为她的奶奶和鲛人云泣珠报仇么?怎么事到临头却好像退缩起来?盈萱心里很是不满,看她们都没有说话,便又轻哼了一声。 “计划有变……”那个妖艳美妇终于开口,嘶哑绵软的声音此刻竟似乎带着慌张,“……这伏魔之士不是我们预计的那个人……” 盈萱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布奴莎咬着嘴唇,良久之后才低声说道:“我弄错了,我以为那蝙蝠怪是和杀我奶奶的炼气士一起的,可是现在,我才明白过来……那个和他一起的伏魔之士竟然是……这个人。” “那又如何?就算不是那炼气士,却也都是伏魔道上的,竟然不知死活的到了我们这里,难道不该立刻动手么?你们在犹豫什么?”盈萱不解。 妖艳美妇缓缓的摇头:“不,你不知道这个人……你不知道他的可怕。我只问你,你这撷芬庄比之绝浪神尊的屏涛坞如何?” “若歧姐姐,怎么问出此话来?谁不知道神尊那屏涛坞聚众八千,又有你们涉尘使者和血鲤主管的臂辅,我这里一个小小哨站,不过二三十个修习媚功的女流,纵有个千八百年的功力,却如何比得屏涛城坞去?” 若歧紧盯着甘斐的眼神没有移动分毫,口中则继续涩声言道:“我跟你说过,神尊的屏涛坞因为一个斩魔士的搅闹,最终惊动了伏魔道而不得不狠心自毁的事情吧。” “那又……”盈萱才一接口,募的醒觉,忽然瞪大一双杏瞳,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转头望向虚影中的那个胖大身形,“你是说……难道……” 若歧苦笑着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他,那个伪装成士子的斩魔士,那一日,鲡妃娘娘亲至,和绝浪神尊一齐出手,还有那八千族众,竟然都奈何他不得,还让他带着几个凡人逃脱了出去,你说如果现在我们发动的话,能在他手下走上几合?” 这些过往多少有些不实,那日屏涛坞中,无论鲡妃还是虞洺潇,当真以一敌一而战,自然能胜过甘斐,只是畏惧甘斐死战下拼个两败俱伤,故而都慎重的没有逼之太甚。而且更有了诱使甘斐前往赤空荒海血苍穹的禁地,以其灵能为血祭的打算,种种阴差阳错,倒不全是甘斐一己之力而得脱。只是这些细要关节一直只为阒水地位最高的几人所知晓,如若歧这涉尘妖使,自然不甚了了,相反甘斐大闹屏涛坞的事迹在这些妖灵之中越传越广,胡乱揣测再加上添油加醋的以讹传讹,到末了,甘斐已然被群妖描绘成一个神乎其神的不世出高手,和那火鸦化人池棠一起,成为了阒水妖魔心里最可怕的两大斩魔士。 设若此际全无灵力,又心下焦躁的甘斐能知道自己现在在阒水妖魔心中的地位,也不知是该顾影自哀的欷歔长叹,还是得意非凡的纵声大笑了。 一切的一切,全由于颜皓子的被擒开始的。 布奴莎见过颜皓子,那是在云泣珠的香闺之中,临去前的匆匆一瞥,布奴莎记住了那个出现在窗口的,背负双翼的瘦弱少年,之后甘斐和俞师桓联手诛杀云泣珠的时候,布奴莎只能遥遥的感应,许多事情辨析的并不正确,她只是记得,那个俞师桓,那个与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和这瘦弱的蝙蝠妖一样,是在同一个窗口出现的,因而,她认定这蝙蝠妖是和俞师桓一起的。 正是由于这个误判,布奴莎以为是那俞师桓接近了这里,不过以这炼气士四处伏魔除妖的行止,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恐怕是这个拥有数十位阒水女妖的撷芬庄引起了他的注意,还安排手下的蝙蝠妖先来刺探。 一想起无辜被杀的奶奶,还有对自己有再造之谊的云泣珠的惨死,布奴莎心中复仇的火焰便是熊熊而起,她要利用这个机会,除去这该千刀万剐的俞师桓。所以她一力撺掇,务求将那俞师桓引来此地,合全庄数十女妖之力,真正除去这仇人。 全拜颜皓子坚不吐实之赐,撷芬庄的女妖们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所有的举措陷阱都是针对炼气士而安排的,对于此,和布奴莎一齐来到这里的若歧自然很赞成,诛杀俞师桓,夺回降妖谱,这是鲡妃娘娘在屏涛城陷落后颁下的懿旨,只是由于绝浪神尊虞洺潇前往豹隐山紫菡院之役而暂时作罢。不过既然这俞师桓能主动送上门来,那么就手诛之,又何乐而不为呢?如果在离宫的鲡妃娘娘知道了她们大功告成的消息,想必也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可是谁曾想,真正来到撷芬庄前的,竟是那个可怕的斩魔士甘斐,在虚影中看见甘斐的若歧顿时骇然色变,而布奴莎也大吃了一惊,她不仅看过甘斐大闹屏涛坞的勇力,也亲眼目睹了绝浪神尊和鲡妃娘娘与甘斐的交手,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能与阒水顶级高手相颉颃的人物,可比那执念除妖的炼气士俞师桓要强得太多,这样的人,撷芬庄只怕未必能够抵挡。 若歧发令,阻止了欲待发动的撷芬庄女妖们,现在她们就这样心有余悸的看着,希望甘斐在一无所获之下能先行离开。 这是一场可笑的误会,许许多多的繁杂绪头缠结而成的误会,误会成功的尾声也在于那人奴眭术奔逃之下并没有及时赶回,没向女妖们通报甘斐实则不堪一击的真相,不然以盈萱的精细,肯定是要试一试甘斐的能为的。这场误会,其实救了甘斐一命。他现在这样虚乏无力的身体,当真在转眼间就会被妖魔撕成一堆碎肉。 就让这一夜平静的度过吧,隐形的撷芬庄中,那些女妖们竟都有了些噤若寒蝉的震悸,本以为是对炼气士俞师桓的一场狩猎,哪知道惹来这样一个厉害的家伙? 如果这些女妖们知道,她们所畏惧的人,不过是一个徒有其表的凡夫,她们又将作何感想? 希望她们不知道,至少……在今夜不知道。 残月隐入乌云,星斗缓缓迁移,时间渐渐流逝,盈萱沉着脸,看着虚影中还在不耐烦的来回踱步的甘斐,心中暗自祈祷,避开这斩魔士吧,等他离开。连神尊都奈何不了的人,我们却去触什么霉头? 忽的,盈萱像是有了什么感应,眼睛霍然看向了庄院的后方。 “老蛤蟆!”盈萱低声的传音。 处于另一室内正对何以迟迟未曾发动而颇有些讶异的丑胖男人抬起了头。 “群英阁有人进入,快去看看!” 丑胖男人一愕,又看了眼榻上的颜皓子,还有些犹豫。 “那个小蝙蝠中了我的咒缚之术,不用多担心,我再命人看着他!”像是知道丑胖男人心中所想,盈萱的传音很急促:“你快去群英阁,确保那些物事平安!哦,对了,从地下走,轻易不要散出妖气,千万不能惊动庄前的那个人!” 丑胖男人点了点头,一样传音应承:“是。”须臾之间,身形没入地下。 …… 身后伸出一条手臂,在甘斐没有受伤的左肩上拍了一拍,甘斐一惊,急忙提刀回身,却见是徐猛,不由呼的松了口气。 “不是让你别来么?你学艺未精,厉害的妖魔你未必对付得了。” 徐猛呵呵一笑:“难道让我撇下你,让你一个人来对付这些妖魔鬼怪?”语气一转,“怎样?那些妖魔不曾露面?” 甘斐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也许就是那恶徒的胡说八道,妖魔并不在这里,我等了好一会儿了,不见半个妖怪的影子。” 徐猛望向前方山坳,伸手运势,隐隐几道白气在指尖流转,过了半晌,才一脸迷茫的收了势。 “按说,这里当是有妖的,这里的血腥气很浓,可是,真怪,炼气术透不入山坳里。”徐猛一边说着,一边还不死心的要往山坳里近前探看。 甘斐突然的一喊,却使徐猛止住了步子:“哎,我闺女呢?不是让你照看么?你丢下她一个人来啦?” 徐猛一笑:“哪能呢,我怕她有危险,一起抱了来,放她在树上呢。”说着,徐猛回头朝远处一株枝叶茂盛的榉树一指。 风动叶摇,沙沙作响,只这一指,徐猛却又突然一怔,猛的一纵身,飞快的向那榉树奔去,甘斐不明所以,急忙跟上,口中嘀咕:“怎么了?” 徐猛几下跃到榉树支出的枝干上,惶急的声音传了下来:“孩子……这孩子去哪了?” 第023章竹楼危影 自从徐猛将洽儿带到了这里,洽儿便止不住的向东北方向望去,在那里,在那片雾霾深隐的黑暗之中,好像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引力。 义父还在前方像一只困于樊笼的饿虎,不停的踱着步,他是在等着那些古怪的东西到来吧,是的,那里真的有古怪的氛围笼罩,可不知道为什么,洽儿却能感应到,那里,对于义父来说,没有危险。 徐猛将洽儿放在了榉树的枝干上,又小声叮咛:“不管出什么事,就留在这里,我去给你爹帮把手。”接着又自嘲的笑了笑,“不过好像不需要我帮什么,那边什么都没有。” 徐猛跃下树,径自向甘斐那里走去,洽儿却又止不住的偏过了头,还是那个方向,那种引力让她心神不宁。 一股强烈的热望从她心底涌起,就是那个方向,这些时日一直牵缠于内心的怨念将在那个方向得到归宿。洽儿的小嘴抽了几下,那惨烈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透过门板的罅隙,望去的世界也成了蔽掩支离的细缝,但这并不妨碍她看见,一个大胡子的凶恶的男人压在母亲的身上,满是黑色绒毛的胸膛一抽一动,母亲则只有气若游丝的轻声呻吟,但仍然死死的用身体挡住了地窖的入口,她看不见母亲垂死的面庞,她只记得母亲一向温婉秀丽的容颜,而那个凶恶男人的脸她却深印脑中,那个凶恶男人从鼻子到耳下,有一条歪歪斜斜的疤,看起来犹为狰狞。 他对母亲做着禽兽的事,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那张胡须蓬密而又狰狞的脸带着满足离开了母亲的身体,然后她就听到喀喇一声,接着,那个大胡子疤脸男人身边响起了几声哄笑。 “大哥,怎么就把她弄断脖子了?这好几个时辰下来,也不让小的尝尝滋味?” “娘的已经没气了,再说,你们几个不也快活过了?”疤脸男人骂骂咧咧的提着裤子,“该走啦,这村子没白来,小娘皮长得着实不赖,哈哈!” 一张张脸凑了过来,应该是在看母亲的样子,洽儿心里一阵阵痛,却也将这一张张恶人的脸记住了,一共五个人,也正是这五个人,将全村的族人都杀害了。 “果然不错,这细皮嫩肉的,杀了太可惜,应该带回山寨,早晚取乐。” 他们嬉笑着,沾满血腥的手收拾起掳夺的财物,俱各翻身上了马。洽儿记得很清楚,他们离开的方向是东北,一定……一定要让他们偿命! 洽儿怀着这念头,无时或忘。 现在,仿佛夙愿得偿的祈望,就在那里。洽儿不由自主的沿着树干滑下,好像在响应那处的召唤,她决然的迈开了步子。 不知道走了多久,洽儿只知道自己走入了一团浓雾,眼前濛濛的根本看不见,可她却仍然清楚所应前往的方向,直到雾开霾散,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森森的榉木林。 一幢竹楼伫立于林中,竹楼的窗格还透出了灯火之光,尽管这光亮显得如此的微弱,却也足以驱散这浓重的阴森幽暗之气。 洽儿没有丝毫迟疑,她很快就来到了竹楼之前,门扉紧闭,然而她只不过轻轻一推,竹门吱嘎一声,缓缓而开,灯火的光芒从屋内照来,映得洽儿脸上明灭不定。 进屋,反手关上房门,洽儿将一切进行的自然而然,一股怪怪的气味直冲鼻端,洽儿又不自禁的抽动了几下小嘴,环顾四下。 看起来平平常常,几张竹桌竹椅整齐的置在室内四周,脚踩在竹排编成的地面上,便响起吱吱的声音,室内还有一扇小门,不知通往何处,也就在这扇小门侧边的竹桌上,放着一盏形制古朴的铜牛灯,便是这盏铜牛灯所发出的灯火之光,虽然微弱,可也足以照明了。铜牛灯旁一瓮一盏,却像是日常的饮食器皿,洽儿凑过去看了下,陶瓮里似乎还有些清水,而碗盏上却有一股刺鼻的怪味,和室内的那种怪味不同,这盏上的气味分明便是虫豸的恶臭之气。 洽儿皱了皱眉头,放下了碗盏,伸手去推那扇小门。 就在小门被推开的瞬间,一阵阴寒的风从门内拂来,而那股怪味也更浓了。好在这阵寒风并没有吹熄铜牛灯的灯火,而洽儿借着灯光,也看清了小门内的情形。 这是一排一排贴着墙的竹架,每一层竹架的空隔间都陈放着一排圆滚滚的东西,而室中空地则有一个像是炭火炉一样的物事,那股怪味正是从这物事中传来,洽儿嗅了几嗅,感觉像是烧腊和腥臭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洽儿正要去细看,眼角一带,却猛的一激灵,似乎这余光所见,有什么人正盯着她,灯火昏暗,室内着实看不太清,洽儿索性一转身,将小门旁竹桌上的铜牛灯一把提了过来。 铜牛灯沉甸甸的,灯草长时间的燃炽甚至令灯把儿都有些烫手,洽儿倒不是很在意,将铜牛灯凑近前番感觉有人盯视自己的方向。这一看之下,便是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直透脑门。 却原来那以为是盯着她看的,竟是一个完好的人头,那人头面目如生,双目圆睁,鼻歪口斜,像是在经受什么巨大的痛苦,这是一个约有三十多岁的男人。再往两旁一看,那竹架上一排排圆滚滚的东西竟然都是人头。 洽儿这一惊非同小可,若按常时,她一定扔下牛灯,吓得早就奔逃了出去,可偏偏此时那种大仇得报的感觉愈加强烈起来,洽儿心下一番争衡,终是那种感觉压过了恐惧,她没有离开,只是在用牛灯映照这些人头的时候,多少有些战战兢兢。 贴着墙沿四周的竹架大约有十个,每个竹架又都分为四层,每层摆放的人头却有七八个,除了最末的两个竹架只稀稀疏疏摆了两层,另八个竹架竟都摆满了人头,这般算下来,怕不是有两三百个人头? 洽儿一个个的照将过去,每个人头都保存得非常完好,从容貌上看,有老有少,却无一例外都是男人,面上的表情或惊诧莫名,或骇惧之极。当然,也有少数几个耷拉着眼帘,微张着嘴,若不是面上肌肉完好,便跟骷髅也似。 募的,灯光掠过一张狰狞的脸,洽儿怔了怔,提灯复照,霎时间,心头一股热流,那种引力般奇怪的热切感觉也终于豁然而解。 一把大胡子,一条横划过半脸的疤,不就是那个杀害母亲的恶徒么?只是这张脸上再没有那种残忍的狞笑,相反,目眦迸裂,阔口大张,分明带着一种深深的骇惧之意。 这个以杀人为乐的恶人,也品尝到了被杀的恐惧滋味了吗?洽儿的小嘴兴奋的抽搐了几下,一种解却怨仇的欢喜之情油然而生,泪水却忍不住潸潸而下。 娘亲,看见了吗?那个杀你害你的恶人已经死了!已经有人替我们报了仇了!洽儿默祷半晌,忽然觉得,这里并没有那么可怕,至少在这里看到了仇人的首级,这让她莫名的兴奋起来。 洽儿抹了抹眼旁因欢喜激动和追思徜徉而流下的泪水,牛灯再往后照去,没错,除了这个疤脸的恶人,还有三个屠戮本村的恶人首级也在这里,想必是几个人同时被杀,除了前番和义父见到的那个替妖怪来打探消息的恶人,其他的仇人,尽都死了。 洽儿正在动念,忽然身后传来咕嘎一声,急忙转身一瞧,赫然便见一个矮胖圆滚的身躯蹲踞在小门旁,小眼睛扑愣愣的闪着暗光,直盯着自己。 是他杀了这些恶人的么?对于突然出现的人影,洽儿竟没有震骇,或许是看到大仇得报的情形令她太过快慰,只是,她没有办法用语言来表达。所以她同样直视过去,眼中闪烁着欣喜的神采。 手上忽然一动,洽儿惊奇的发现提着的牛灯竟像是被人牵引着一般,自动脱手而去,径飞入那矮胖身形的手上,灯火照亮了那人的半张脸,这是一个倒挂眉、小眼睛、塌鼻头,头发蓬乱的胖男人,而这丑胖男人此刻的表情却好像有些意外。 “你是怎么进来的?”丑胖男人并不凶恶,只是问话的时候,洽儿觉得身上一紧,然后自己就不由自主的向那丑胖男人面前移去,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推动着。 洽儿没法说话,所以她只能抽动着嘴角,好奇的看着那丑胖男人。 “哦,哑的。”丑胖男人扫了洽儿喉头一眼,忽而对洽儿咧开嘴笑了笑,“凡人,小姑娘。” 洽儿已经发现那丑胖男人是什么了,却也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她现在除了心里明白,整个身体却根本无法动弹,这是那丑胖男人的手段吧,无论自己将是怎样的下场,终归是先见到了仇人的死,随便这种怪东西摆布吧,这样一想,洽儿心里倒很快平静下来,只是想起甘斐对自己的种种宽慈相待,不禁有些不舍。 丑胖男人一手提灯,一手毫不费力的提着洽儿,带着她转出小室,就手将牛灯依旧放在原来那张竹桌上,同时小室的门无风自闭。 “真奇怪,不知道你这小姑娘是怎么进来的。要知道,这里就算是修炼过法术的也很难进入,你却是怎么办到的?”丑胖男人将洽儿安在一个竹凳上,先咕噜咕噜提起陶瓮大喝了几口水,然后才抹着嘴对洽儿道,不过很快他又拍了拍自己脑袋:“哎,又忘了,你是哑的,说不出话来,我还问你做什么。” “你练过法术吧,是和那个伏魔之士一起来的?”丑胖男人现在的话更像是设问自答,“你知道我们早就准备要对付你们了吧?真是奇怪,小姐最终还是没有发动。” 尽管被丑胖男人定着身,可是很奇怪,癫痫似的嘴角倒还抽搐如常,洽儿就用这样的表情,看着丑胖男人微笑着对她说话。 “不管对不对付那个伏魔之士,至少我,不会伤害你的,小姑娘。”丑胖男人忽然道,还很友好的摸了摸洽儿的头发,“我吃人,但从不碰老弱妇孺。他们都说我这是怪病,可我不在乎。但是小姐要是知道你贸然闯入了群英阁,却一定会杀了你的。好罢……” 丑胖男人再次提起洽儿,不过用的力道很轻柔,径自推开竹楼的门:“我解开你的定身,送你出去,记住,不要再过来了,小姑娘,这里不属于你们的那个世界。” 洽儿听的明白,却觉得很奇怪,像丑胖男人这种怪物,为何对自己却那么好心?丑胖男人却已经喃喃自语道:“唉,要是被小姐知道我做了这样的事,一定又要怪我了……” 洽儿现在已在竹楼门外,只觉得身上一热,顿感手足都已恢复,一时还有些迷惑,怔在原地,丑胖男人笑着对她挥挥手:“穿过那团气雾,直着走就行啦,可千万别再回来了,看到跟你一起的那个伏魔之士,你也别对他说,不然反而是害了他。” 洽儿迟疑片刻,虽不知那丑胖男人究竟是何居心,总之现在确实对自己没有什么恶意,看他一再催促自己离开,洽儿终于掉转身子,快步向那团雾霾奔去。 吁~~~~~平地里忽然卷起一阵阴冷的风,带着怪异的尖啸,丑胖男人一愣,面色猛的一变,就在这时,一团纷腾的黑色光影从前方雾霾中倏的钻出,瞬间裹住了洽儿瘦小的身形。 …… 隐形的撷芬庄内,盈萱的面色也同时一愕,与她相同反应的,还有共处一室的若歧和布奴莎,布奴莎可以清楚的感知到,一股巨大的灵力在庄后浮起。 “群英阁方向!是那斩魔士倒底发现了我们,突然发动了吗?”若歧说话的时候,不自禁的看向虚影中甘斐的身形,发现他和先前的神态已大不相同,先和另一个魁伟身形的大汉说着什么,然后又情绪激动的叫嚷起来,一时倒未听清说的什么,不由又问向盈萱:“难道他还有同伙?” “不……”盈萱表情凝重,秀眉微蹙,“……不是伏魔道的人……是虻山的气息!” 第024章去而复返 “你倒底是把我闺女藏哪儿去了?”甘斐又气又急,这些时日和洽儿相依为命,尤其在现在他这样的颓丧心境下,除了一直还未得见的莫羽媚,洽儿简直就是他堪抑落寞的唯一寄托,便当真有了那种骨肉之情,现在洽儿不见,又怎能不急的火烧火燎? 徐猛跃下树,四下里巡了一圈,额头直冒冷汗:“确是在此树上的,我想着等闲野兽难近,也离我们远些,本当是极为安全的所在,这……这却是去了哪里?”他的视力颇佳,纵是夜深昏暗,只回头一指时,便觉枝叶婆娑中不见了人影,怎生好端端的没了个人?这也令他大为吃惊。 “不是叫你看好她的嘛!”甘斐几乎是吼了起来。 徐猛唉了一声:“怪……怪我!甘兄莫急,这突然不见,莫非……” 甘斐心中一震,他立刻明白了徐猛未曾说完的意思,洽儿平白无故的消失不见,只怕多半遭了左近潜伏的妖魔毒手,念及此处,甘斐更是痛悔莫名,说倒底还是自己一时自暴自弃的心态作祟,非要赌气似的要寻什么妖魔来证明自己存活的意义,狗屁的意义!带着个孤苦孩童,又无护佑之力,却巴巴的赶到死路上来,可不是把洽儿送入危境么?回想自己气咻咻离开之前,洽儿可怜巴巴的泪眼迷蒙,甘斐不由得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这下牵动肩头伤口,顿时有血水渗了出来,他却恍若未觉的大踏步向前,洪亮的嗓音在夜空激荡: “我操你娘的妖怪!爷不管你是什么王八崽子变的玩意!还爷女儿来!老爷我一命换一命,有能耐就找老爷我!动老爷的闺女算个毬毛蛋的本事?” 徐猛眉头紧锁,甘斐这是情急攻心了,实则所为大不妥,如果洽儿真是被妖魔掳了去,妖魔只要看到甘斐这般模样,便知洽儿对他的意义非同小可,届时以洽儿为质,胁迫威逼,那甘斐和自己便是步步被动,全无腾挪余地,但想到洽儿的失踪和自己有着极大的关系,徐猛也是心下有愧,讪讪的不便去劝。 只听得甘斐的叫骂声乱响,山坳林野仍没有丝毫动静,徐猛正想再走远些寻一寻,忽的心中一颤,一股极为腥臭浓烈的气息从东北方向远远传来。 这是妖气,即便自己的炼气之术未臻大成也可以清晰的感知,妖魔终于现身了,徐猛再无犹疑,揉身上前,一拖兀自叫骂不休的甘斐:“在那里!有妖怪出现!” 甘斐愣了愣,他现在对妖气全无感知,但迅即反应过来,这恐怕是找回洽儿的万一的指望,立刻扬了扬手中大刀,跟着徐猛就往东北方向奔去。 还没跑多远,猛然隆隆一阵巨响,便连脚下都有了震动之感,徐猛和甘斐愕然止步,循着声音向侧方看去。 一团朦朦胧胧的幽色光影笼罩了整片山坳,就在这隆隆巨响声中,一座青砖黑瓦的憧憧庄院正在渐渐现出形状。 …… 纷腾的黑色光影很快消散,露出了一条黑鳞巨蟒,盘作一团,舌信咝咝作响,而更为奇异的是,一条长练似乎正吸附在巨蟒的身前,顺着长练看去,赫然便是那竹楼前的丑胖男人,他大张着阔口,那条长练正是他的舌头。 长舌倏的缩了回去,舌尖卷着的却是洽儿的小小身形,丑胖男人看洽儿将近身前,才松开了舌头,洽儿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踉踉跄跄的落在地上,看看丑胖男人,又看看前方那条黑鳞巨蟒。 “嘿嘿,这是灵蟾真君什么人那?本是要吞了当点心的,不过是个丑陋的凡人女童,真君为何如此回护于她?”巨蟒口吐人言,随着一阵黑烟泛起,立刻化作一个瘦削颀长的玄衣人,一脸笑嘻嘻的模样。 “不是说十日么?你却怎么又回来了?”丑胖男人反问,还将洽儿往自己身后拉了拉,自己则挡在洽儿身前。 玄衣的瘦长男人耸耸肩,没理会丑胖男人的动作:“我是说十天之内,今儿算是第三天吧,没错啊,确实是十天之内呀。怎么样?准备好了吗?灵蟾真君?” 竟然回来的这么快?丑胖男人喉底咕嘎了一声,同时双眼警惕的向两侧一扫,就在刚才,又有了新的妖气出现,就在这片榉树林里。 “不回答吗?”瘦长男人笑的很轻松,“我不是都帮你谋划好了吗?帮我们拿下这处阒水前哨,我保你和你那心上的美人儿成为我虻山股肱。” “可以!”丑胖男人忽然道,双目紧盯着瘦长男人,“但是如果我这样做了,你如何保证兑现你的承诺?我怎么可以相信你不是借我之手,杀害我阒水的同族?嗯?虻山卷松?” 卷松客仰头哈哈大笑:“对嘛,这才有个异灵的样,知道质疑,知道反问。所以我说,你不要总是做出这么一副蠢笨的样子,没的让别人看轻了不是?你那天装的真是很像啊,几乎令我以为我已经成功的说服了你。” 丑胖男人心中一震,佝偻着身形坐了下来,口中冷笑:“你觉得我那天在装?” “好,我也希望是我错,不必啰嗦这许多。”卷松客敛去笑意,面色森冷,“灵蟾真君,请你立刻毁去你身后的竹楼,只要你这么做了,我以我虻山圣灵的元丹保证,你和你的那位盈萱小姐,将成为我虻山的重臣股肱!” 这是妖灵中最郑重的起誓,几乎不在保守本境之源的咒语誓言之下,可丑胖男人却立刻脸色一变,对方竟然知晓群英阁的秘要所在?这第一个要求便是这样歹毒? 丑胖男人的反应却不出卷松客所料,因此卷松客抄起两手,发出阴冷的笑声:“办不到吗?你连这样的输诚之信都不愿意给我,叫我怎么能相信你呢?”接着又看向丑胖男人身后的竹楼,像是很感慨的摇了摇头:“人头做成的饰物,像是一种恶趣味的嗜好呢。不过真的是这样吗?我很好奇,撷芬庄一直不是虚空存境的所在,那么这许多年来,它为什么又能时常成功的隐迹无形呢?” 丑胖男人轻轻在洽儿头上拍了拍,很奇怪,虽然他没有说什么话,但是洽儿却懂了,这是让她小心躲好,同时丑胖男人已经伏下了身子,整个人趴在地上,当真像极了一只踞伏于地的癞蛤蟆。 卷松客的声音还在响着:“人首通灵,以人首级的阴灵之气蕴成迷离幻境,所以撷芬庄其实一直都在,只不过这种阴灵幻气可以成功的把它隐藏起来,无论是人是妖,由此被影响,而产生一种视力上的幻觉,明明它就在眼前,可就是看不见它,对不对?你不肯毁去它,是因为你知道,一旦群英阁里的人头被毁,那么一切防护撷芬庄的种种术法就将随之尽消,而她们,那些美丽的阒水圣灵们,将无法再去隐藏自己,从而暴露在青天化日之下。啊哈哈,口误口误,现在不过天交丑时,就算撷芬庄现出形迹,却也还是在黑夜里,怕什么呢?” 唰,毫无征兆的,丑胖男人身上忽然射出一蓬密如细针的毒液,立时罩住了卷松客周身。 投靠虻山,抱得美人归什么的,丑胖男人从来就没有考虑过,他确实喜欢那个风情万种的盈萱小姐,可他只愿意默默的去感受那种倾慕相思,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却偏偏那一晚这个虻山四灵之一的卷松客好一番口舌琐碎,丑胖男人在当时就已经做出决断,假作相从,一旦虻山的进犯开始,他就立时反目,将所有来犯之敌一网打尽。这算是将计就计,所以他在当时显得大为意动,一度令卷松客认为已然大功告成。很正常,即便对方知道自己是异灵,可自己这模样实在太过不堪,又岂会提防自己玲珑九曲的肚肠? 可现在,短短两天,卷松客去而复返,竟是与前日大相径庭,丑胖男人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原本还想虚与委蛇一番,可对方竟然立刻就要自己对攸关撷芬庄防御根本的群英阁动手,这就没办法了,趁这卷松客得意洋洋的口若悬河之际,莫如先行发难。 这一招不比寻常,看似毫无蓄势做力的准备,实则已是丑胖男人毕生修为的体现,这密如细针的毒液正是碧寒潭底血睛棘蟾和他自身毒素的混合,可谓阒水第一奇毒,再配以丑胖男人豁尽功力,神出鬼没的施放之技,当真是防不胜防,单以此招而论,即便是阒水神尊这样本领的高手在突遭暗袭之下,也未必抵挡得住,现在明摆着,还有别的妖魔跟着卷松客潜伏在左近,为数不少,丑胖男人决心,一招就毙了这卷松客,他是来犯之敌的首脑,杀之必能使敌大乱,届时整个撷芬庄就可从容御敌了,因此他一出手,便是自己最强的绝招。 卷松客正说的得意,怎知毒液说到就到?身形倏的一闪,转眼间就出现在另一个方位,只听到原地传来一阵毒液及体的嗤嗤声响,卷松客大惊,伸手在身上摸了摸,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溅到毒液,丑胖男人却是面色一变,就算卷松客身法高强,实则也躲不开这寻踪觅迹紧追不舍的毒液去,而卷松客之所以能够安然逃遁,那是因为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尽接下了那蓬毒液去。 果然,卷松客也发现了那个突然现出的人影,倒不意外,嘿嘿笑道:“狸狸儿,好手段。” 烟尘四溢,须臾散尽,那蓬毒液消弭一清,露出那人影的真容来,却是一身黑肤,像是个昆仑奴的模样,体态精瘦,凸唇纵目,耳下还穿着个耳环。 那人则是一脸享受的表情,摸了摸虽然瘦削但却肌肉分明的黑色身体,说了一声:“真是好毒,我们那里,从没有这样的毒素。”他说话好像大舌头,虽是说的关中口音的汉话,却很生硬,好像汉话并不流利。 丑胖男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毕生功力的奇毒竟被这昆仑奴一样的黑人全然消受,还全无异状,这……这怎么可能? 那人似乎看到了丑胖男人的表情,凸起的厚唇绽出了一个欢快的笑容,指了指自己:“虻山,异灵军,狸狸儿。” “他和你一样,是异灵。”死里逃生的卷松客精神大振,对丑胖男人笑道:“而且是从另一块土地上寻来的异灵,那里终年炎热,荒漠连延,离中土怕不有百万里之遥。哦,忘记介绍了,他是一种怪异之兽变来的,最喜欢的就是饮各种毒液,虻山骐骥吾王赐予了他炼化横骨的人身,从此效忠于骐骥吾王麾下。” “啊,我的族类最喜欢吃的是蜂蜜,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只爱吃毒,像你这么大的毒素,简直是天赐美味。”那个叫狸狸儿的异灵盯着丑胖男人,眼中闪起了异样的光。 “虽然我并不想这样,可你既然不能为我虻山所用,那就很遗憾了。”卷松客故意做了个抱歉的表情,然后声调陡扬:“狸狸儿,他是你的了,我准许你吃了他!” 丑胖男人还未回过神来,便觉得黑影一晃,一股强劲的厉风直扑面门,赫然便是那狸狸儿张开大口,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径向自己冲来。 丑胖男人咕嘎一声,长舌倏的卷出,舌上隐隐一股黑气缠绕,自生出一股吸力,哪知道长舌还未靠近那狸狸儿身体,狸狸儿竟一转头,格的一下就咬在长舌上。 丑胖男人脑中一眩,剧痛使他几乎立刻昏死过去,与此同时,身后的群英阁忽然一阵巨响,洽儿听见异动,骇然转头看时,就见竹楼就像是纸做的玩具一般崩裂坍塌,竹条喀喇喇的作响,人头滚滚而落,而那原先所见如炭火炉一样的物事嗖的飞了出来,斑斓的光气在那物事上闪了一闪,猛的,一只巨大的长满黑毛的拳头伸出,只一击,便将那物事打的粉碎。 轰隆隆的震动声从远处传来,卷松客得意的声音再次响起:“很好,群英阁已毁,看那些骚娘们能躲到哪里去!异灵军,准备进攻!” 第025章突袭 “啪!”一只巨大的脚掌踩下,将满地滚落的人头踏作稀烂,洽儿惊骇的发现,那横空而出的巨拳此际正拍在一副肌肉虬结的胸膛上,嘭嘭作响。 这是一个身长三丈的巨人,比林中最高的榉树还要高出半个头来,手臂出奇的长,亦是通体漆黑,映在夜空之下,便像是一座敦实的山丘,而这巨人一边拍着胸膛,一边发出了刺耳的嚎叫,洽儿很快看清了他的面目,嘴唇高高的撅起,深深的发着晶黄色光芒的眼眶,分明便是个猿猴的模样。 “干的漂亮!都罕!”卷松客对那巨人呼喊道,“既然已经粉碎了此间,那就立刻转向猛攻撷芬庄。” 那叫都罕的形似猿猴的巨人嗷嗷应声,以长臂支地向前一冲,一下子就飞蹿出数丈。同时更多的黑影也一齐唰唰的蹿出,直往撷芬庄的方向而去,卷松客犹在大声激励:“那里的防御已失,就剩下些美貌的娘们,骐骥吾王谕,允许你们胜利之后,随意挑选俘虏,要杀要吃还是干点别的什么的都随你们意!哈哈,就算全杀光了也无妨,茹丹夫人手下的那些狐媚子也能来陪你们!” 向前奔去的无数黑影发出一阵兴奋的嘶喊,尤以那巨人都罕的声音最为响亮。 洽儿僵在原地,她的身前,丑胖男人正和那狸狸儿撕扯在一处,说撕扯或许不太恰当,因为狸狸儿紧咬着丑胖男人的长舌不放,而丑胖男人则抵住了狸狸儿精瘦剽悍的身子,两下里相持纠缠,虽是一时未见生死,但看丑胖男人的两条小短腿如抽搐般不时跳动,便知他现在已是痛苦之极。 虽然丑胖男人是个怪物,可他对自己还算和善,洽儿倒是想帮他一帮,可是看这情形,却又如何插得下手去?再说就算插手又能如何?这是妖怪之间的血腥搏斗,她那点微薄的力量连普通的成人都打不痛,真施及于妖怪之身怕是妖怪根本就毫无察觉。 嘶吼、唳鸣、呼喝、喊叫,各种声音已经从撷芬庄的方向传来,竟然还听到了呜呜的狼嗷,卷松客很满意的听着这些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对那丑胖男人说道:“已经一起发动了,丑寅之交,正是那些骚娘们最委顿的时候,我知道的,这是你们阒水行功修炼后最需要休憩的时辰,我特地选了这个时辰,她们恐怕对这样的突袭还茫然无措吧?”说到这里,卷松客才目视着与狸狸儿纠缠着的丑胖男人:“很遗憾,因为你的不识时务,你喜欢的那个叫盈萱的骚娘们只怕是保不住了,忘了告诉你,指挥那里进攻的也是我的同侪,虻山嗷月士,他可是个色中饿鬼,他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活捉那个盈萱,然后剥光了她,一遍又一遍的享用她,直到做腻了再咬开她的喉咙,阒水圣灵的鲜血我想一定大有裨益之效。” 卷松客说这些话,本就是对那丑胖男人的揶揄,也是正好寻着了他的克星来对付他,不然卷松客自己也没有把握在丑胖男人的奋力攻击下全身而退。可一旁的洽儿却在听了卷松客这番话后。触动心事,她仿佛看见母亲惨遭凌辱的一幕再次上演,不自禁的恶狠狠的盯向卷松客,在最初的惊骇之后,她现在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怕这种邪恶的妖灵。而丑胖男人忍着舌上的剧痛,用尽全力抵拒狸狸儿,对卷松客后面的话倒没什么反应,相反从卷松客的言语之间听出了什么,心下暗自一动:阒水行功修炼后最需要休憩的时辰么?如果虻山是基于这种惯常的考量而发起的进击,那么至少情况还不会太糟。因为……他们一定不知道,其实今夜撷芬庄没有人休憩安歇,她们在枕戈待旦般的准备对付那个伏魔之士,整个撷芬庄的防备比之平日更是严整了一倍。现下想来,恐怕她们和虻山的战斗已经爆发,不至于被这场突袭弄的猝不及防。 想到这里,丑胖男人心里稍稍一宽,但旋即挂念起盈萱的安危来,同时那狸狸儿身上传来的劲力也越来越强。不能死!消灭他们,我还要担负起撷芬庄的守土之责! 狸狸儿鼓突的双眼满是笑意,咬在长舌上的白齿故意不落下,他在故意吮吸从舌上涌出的毒涎,然后找机会逼溃丑胖男人的抵抗,一口咬在他的腮下,他知道,那里才是蟾蜍一类毒腺蕴积所在,而对他来说,那将是多么可口的美味? “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去而复返之后,就已经看破了你的用心?”卷松客嘿嘿笑着,“那是因为,一位与你一样同为异灵的妖灵提醒,他告诉我,他可以看透任何人的内心,哈哈,比伏魔道的读心术还厉害。他仅仅从我身上带回来的你的那种气息,就察觉出了你的不轨,不可思议是不是?真可惜,你原本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和这些不同凡响的异灵们为伍,为骐骥吾王的天下大计贡献心力,可是你……偏偏不识抬举。” “说完了没有?”狸狸儿忽然一口咬下了丑胖男人的小半截舌头,而丑胖男人痛的浑身一震,闷哼了一声。狸狸儿嘴里咀嚼着含含混混的道:“你是在说那只白狐狸吗?我发现你们中土的家伙真是……你们的话是怎么说的?哦,嗦啰,把这只蟾蜍交给我,你还对他说那么多做什么?” 卷松客哈哈大笑:“我也许是太得意了,我只是想让这位我曾何其看重的灵蟾真君能够死的瞑目,也不枉结交一场。好吧,不打扰你进餐了。可以的话,希望你下嘴利索点,别让这位真君死的太痛苦,这是表达我对他最后的敬意。顺便提一句,狸狸儿,你的中土话还得多练练。”大笑声中,卷松客看向苦苦支撑已然有些不支的丑胖男人,向他微微躬了躬身,冷然转过头去。 “嗦啰……”狸狸儿全然不觉自己错误的汉话,咕哝着咽下了口中的半截舌头,白齿渐渐凑近了丑胖男人腮下。 卷松客负着手,向撷芬庄的方向走去,那里传来的厮杀声甚是剧烈,看来撷芬庄的抵抗倒是出乎意料的顽强,嗷月士估计遇到了麻烦,自己也该前去增援了,不过在迈开脚步的同时,卷松客又像是想起什么,头一侧,用眼角的余光冷冷的看着僵立未动的洽儿。 “我不喜欢你看我的眼神。”洽儿此时的目光死死盯着卷松客,也许现在在她眼中,卷松客和那个杀害她母亲的恶徒没什么两样。卷松客却误会了:“是因为我这样对待那只癞蛤蟆吗?嗯,他那样费心用力的从我嘴里救下了你,你们一定有很深的渊源。原本是想拿你充当果腹的小点心的,不过,现在你还是感谢我的慈悲吧,我会让你眼睁睁看着那只癞蛤蟆先死的,然后再让你去和他作伴,就算是葬身也让你们合在一起。” 卷松客不再管洽儿了,一步步向前走去,口中荡悠悠飘来一句:“狸狸儿,这个凡人女童赏你了!吃完那只癞蛤蟆再吃她!” “哦……这么瘦小的人,好吧,就当是……你们说的那种点心吧,狸狸儿乐于从命。”狸狸儿模糊不清的声音应道。 该去了!此间大事已了。卷松客快走几步,突的腾空而起,身形立时化作一道黑烟,就待从雾霾中穿将出去,径奔杀声大作的撷芬庄之地。 呼的一声劲风袭来,卷松客根本未及反应,只觉得背上猛的一阵钻心剧痛,似乎是被什么人咬住了背脊肌肉,这一下来的突兀迅猛之极,卷松客大惊,黑烟转瞬现出本相,长长的蛇身不住拍打翻缠,蛇头猛烈晃动,总算将那暗袭之人摆脱,只是那人脱开之极终究是带下了自己背上一块肉来,痛得卷松客一哆嗦。 “什么人?”翻缠的巨蟒又化成卷松客的瘦长身形,卷松客一手捂着背后伤口,一边恨恨的看向那偷袭之人。 偷袭者灵巧的在空中打了个转,才轻巧巧落下,噗的吐出口中鲜血淋漓的鳞蟒肉块,嘴角冷狠的一笑:“卷松客!又见面了,就你一个?辟尘和镇山这两个家伙呢?那笔老账可得算算了。” 卷松客的表情从愤恨激怒瞬时变得瞠目惊舌:“是……是你?” …… “妖魔老巢现形了!”一看见这突兀出现的庄院,甘斐便立刻反应过来,此际心悬洽儿安危,哪里还顾忌自己的虚乏无力?又像昔日降妖伏魔时节一般,宽刃大刀一摆,当先便往那庄院里冲。 “甘兄小心!”徐猛的动作也不慢,几个纵步赶上甘斐,几道白气从身上涌出,缠绕在两人身形周围。 还不曾跑得几步,募的东北方向传来一阵厉嚎,竟像是什么巨型怪物发出的,徐猛拽着甘斐略一停步,骇然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心内寻思,究竟是哪里有妖怪? 紧接着,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呜呜的狼嗷,深夜之中,显得刺耳异常。甘斐和徐猛愕然回头,一时都有些捉摸不定。 正迟疑间,阵阵黑风卷起,发出嗖嗖的啸音,从耳旁穿掠而过。 “妖怪!很多!”徐猛只来得及短促的发出四个字的警告,便见黑风盘绕旋转,发出色彩各异的暗光,暗光中一个一个的人影现出身形。 这个情景,甘斐很熟悉,妖魔出,风雾起,光曜周身,各显其形。想不到自己失去伏魔之力后这么久,倒又看到了这久违的一幕,只是突然竟出现了这么多数量的妖魔,倒是大出意外。 这些化作人影的身形从他们身边拂过,却根本没有管他们,而是径自冲向那离奇显现的庄院,只有一个长发披散,体态消瘦的黑衣男子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诧异的看了他们一眼,从那黑衣男子闪着幽幽绿光的眼睛中,甘斐几乎可以断定,这是豺狼之属的妖魔。 “上灵,那两个,一个刀上有戾气,一个身上有灵力,怕不是等闲之人,如何处置?”一个短小的身形凑近那黑衣男子,上灵是对虻山四灵的尊称,这个黑衣男子正是虻山四灵中的苍狼嗷月士。 嗷月士收回眼神,他们很快就把甘斐和徐猛抛在身后,离那幢庄院却是越来越近了,面对那短小身形的询问,嗷月士啐了一声:“两个小角色而已,没什么了不起,先不管他们!当务之急是速速杀入撷芬庄中。记住,这撷芬庄作为阒水前哨数百年,绝不是好对付的地方,就算卷松客他们破了此间隐身之法,你们也不可掉以轻心!” “遵命!”群妖同时答应,听声音倒是整齐划一,不是寻常小妖群集的乌合之众可比。 转眼间,无数光影笼罩的人影围在了庄院大门之前,整个庄院一片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灯火之光和人声喧哗,嗷月士手一挥:“袭风众!进!” 十数个光点蕴成的人形倏的飞向庄院,好像是夜空中不停划过的流星一般,而他们也谨慎的没有破门而入,而是直接越过了高墙,径飞向院内。 眼看着全无异状,嗷月士暗自高兴,正要下令大队跟上,猛的感觉脚下一震,眼中只看到院墙忽的闪起一片幽绿色的光罩,却也将所有飞入庄院的人影罩蔽于内,同时一道道绿色光气闪现,在光罩中来回激突,仿佛来回穿梭的利矢,十数名先登闯入的人影惨叫声连连,随着绿色光气的运转的加快,一瀌瀌鲜红的血浆飞溅而出,瞬时就沾满了整个光罩之壁上。 “果然有古怪!不是说这时辰那些阒水的都在睡觉吗?只要破了隐形之术就万无一失了?”嗷月士低声骂道,还好他留了个心眼,不曾贸然亲身杀入,不然在这幽绿光罩的诡异术法下,也不知能否保全。 先行探路的十余名袭风众妖魔已然尽数殒命,嗷月士本意还待静观其变一番,就听到嘶喊叫杀声大作,一个巨大的身形从庄后雾霾处狂奔而出,身边还跟着许多缠裹着身形的黑气,这是卷松客所部的异灵军进攻了,嗷月士一咬牙,大喝:“强攻!” 第026章方向 袭风众,原是隶属于虻山天军营的探事斥候职司的部众。自从虻山王驾崩,三俊折亡其二,新即位的千里骐骥王便无师自通般的用人间军制重新归置了虻山军力的配比。 首先是原大力将军麾下的虻山天军营,由原先的一万余众扩编至三万,并且还在不断的把修炼渐克大成,嗜食人肉的妖魔加入进去,按这样的扩编的速度来看,恐怕早晚虻山八万众将会有一大半成为天军营的妖军军士,虻山四灵中的虎妖镇山君则被千里骐骥擢升为虻山天军营的统领,这是先前大力将军的位置,而执掌着这虻山常备大军的职任无疑也是虻山位极人臣的位置。 再接着,是袭风众的单独分立,遴选原天军营中妖术高深,尤其是精擅追踪查形的妖众组成,除了先前斥候探事的职责不变,更多了巡逻警戒虻山本境的差使。如果说虻山天军营是人间制署中主力大军的对应,那么袭风众就是一支灵活多变,可攻可守的轻骑精兵。嗷月士被任命为袭风众的首领,这也是表彰他在千里骐骥王在即位过程中立下的殊勋奇功。 原翼横卫所属的银甲近卫的建制依旧保留,但千里骐骥王却不动声色的将银甲近卫的统领绝啸调为虻山天军的副将,而把性情憨鲁,却忠心耿耿的犀兕辟尘公任命为银甲近卫的统领,而银甲近卫作为拱卫王座的亲兵队也更名为圣王卫。 使虻山力量跃升的举措,则是异灵军的设立。千里骐骥王参悟天地灵机,猛省天下异灵之妖的卓绝之能,乃命袭风众刺探四方机情,广罗异灵生成之妖,行事精细的卷松客也就成了新设的异灵军的统领,那将是由一群拥有奇绝法力的妖魔所组成的军队,也是千里骐骥王驾前最为强大的力量。只不过异灵军创建未久,几月来网罗的异灵也只不过区区数十之众。 而令嗷月士郁闷的是,这次针对阒水前哨撷芬庄的突袭,原本是没他袭风众什么事的,就算虻山阒水势不两立,这小小一个撷芬庄交给那卷松客的异灵军全权处置就是,谁曾想千里骐骥王在听说血泉鬼族即将遣使臣前来之后,竟立刻对这场本应是微不足道的一场战斗重视起来,不仅三令五申,务必要将这阒水前哨一举粉碎,还要嗷月士统领的袭风众和卷松客统领的异灵军双管齐下,活要见身,死要见丹,不能使撷芬庄一妖落网,说是要把此战的俘虏或战死妖灵的内丹呈于届时而至的鬼族使臣面前一观。 是为了展现盟好的诚意么?可就算如此,拿阒水的妖灵做彰耀又算什么?嗷月士琢磨不透千里骐骥王的意思,却也存了心,要在这一战中与卷松客的异灵军一比高下,虽说二妖一向交谊甚笃,可现在这时节,虻山四灵各镇一方,便是看谁的才能更堪重任,方可得骐骥吾王的重用,偏生那时袭风众五妖追擒将岸灵风一伙,竟致全军覆没,嗷月士闹了个灰头土脸,早就起意要一振袭风众之威,这次对撷芬庄的战斗可不正是立威之机? 所以,当嗷月士看到异灵军已从庄后发起了进攻,哪里还按捺得住?纵是正门机关重重,那幽绿光罩内中兀自光流飞闪,他也顾不得了,下达了强攻的命令。 袭风众群妖得令,呼的尽涌向正门,一个体态魁伟的青牛妖和身一撞,早将紧闭的正门连壁墙透底撞的粉碎,群妖大声喊杀,蜂拥着从碎门处冲入。 也不知哪里垂将下来的金丝,竟是忽然从平地里张结而起,金丝锋利异常,头前几妖收势不及,顿时有两个齐刷刷被割下了头颅,首级在地上滚动,身体还向前狂冲了几步才晃悠悠倒下;有一个倒是机警,一觉有异便飞升而起,怎知金线随之亦是向上一伸,正从那妖腰间划过,将那妖齐腰割成两截,那妖一时未死,半截身子翻滚在地,哀嚎不已。 从后院处传来了厮斗声,内中还有女子的清叱之音,很显然,那些异灵军的家伙已经和撷芬庄的女妖交上手了,再看自己这里,幽绿光罩绞杀了十几个妖众,此际仍然在院中浮游闪动,而那突兀而起的金丝碎身的妖术也在转眼间要了三妖的性命,这正敌还没见到,倒折损了这许多战力,嗷月士又气又急,当下一声喝令:“尔等掠阵寻隙,我亲去探路!” 不等群妖答应,嗷月士仗着神出鬼没的身法早就跃了进去,拦路金丝顿生感应,募的金光一亮,直往嗷月士身上割去,嗷月士身如鬼魅般一晃,早从金丝之上直穿而过,群妖惊呼声中,金丝光芒顿黯,寸寸断裂。 这一穿而过,却接近了院中的幽绿光罩,嗷月士不管不顾,身形早潜入其中,但见一缕黑气在幽绿光罩中迅速穿行,那一道道激突的光气运行得更加剧烈了,可嗷月士化身的黑气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从绿色光气的罅隙中安然穿出,不多时,嗷月士早察就里,黑气陡然从幽绿光罩之壁沿钻出,这一出却是在幽绿光罩上开了个口子,内中那一道道绿色光气像是被外力牵引,从开出的裂口处激射而出,直没入夜幕天际。 虻山四灵,毕竟不凡,撷芬庄前两道术法陷阱不过片刻,便被嗷月士破得干干净净,群妖见状,大声欢呼,在前院响成一片。 前院山石之中,盘坐着几个女子,似乎都吃了一惊,有几个女子已经站起身来,提着裙角便向后院慌张退去,只有一个青色衣裙的女子却还保持着盘坐的姿势,看来是不甘术法陷阱的失败,口中默念咒语,准备继续催发其余的术法,忽的肩头被轻轻一拍,青裙女子才一转头,猛的一张狼脸凑了过来,就口咬住了那女子粉嫩雪白的脖子。 那几位女子正是此间术法陷阱的操持者,也都是撷芬庄拥有八百年以上功力的佼佼者,却不想嗷月士黑气运转间,早看见了她们形迹所在,立时便飞抵而至,狼性故技重施,一口咬在留下的那青裙女妖的喉头。 妖和人一样,总也是血肉之身,况且炼化了横骨的妖精,在以人形现身时,在身体构造上也和人一般无二,嗷月士贪婪的吮吸着那女妖的鲜血,那青裙女妖则俏目圆睁,身体抽搐着,渐渐不动了。嗷月士反手搂着那女妖,在吸血的同时,可以清楚的感知到那凹凸有致的身段上传来的痉挛,竟有一种别样的快感,倘若不是在这你死我活的战场,我是多想占有你那玲珑的娇躯啊,阒水的女妖。口中鲜血的腥味更激发了嗷月士的意兴,募的,他松开嘴,嘴角带着斑斑血迹,手中还紧紧搂着那女妖的尸体,仰天长嗥。 狼嗥声远远传开,袭风众群妖齐齐发喊,密密麻麻的穿院而过。 撷芬庄第一道阻敌关卡,破! …… 黑气幽光密如星点,就算甘斐现在没有丝毫灵力,也全然无误的看在眼里,眼见大批化作人形的妖魔涌向那所庄院,甘斐挠了挠脑袋:“他娘的,大场面啊!” 徐猛则是一脸忧色,眉头紧锁,没有说话,却不自禁的握紧了手中的精钢剑。 “看出来了没?这些现身出来的全是妖,而那所庄院里的,也是妖。这是一场妖和妖之间的激战,要是没弄错,这应该是虻山和阒水的妖魔之战,娘的,想不到碰到了这种场面!”甘斐无法去辨认那些妖魔的妖气所源,但终是有丰富除魔经验的斩魔士,看了这妖与妖大厮拼的场景,便立刻推算了出来,可也正因为知道这两境妖魔的激烈战况,不由更是担心起洽儿的安危。 “你也知道虻山?”徐猛被甘斐的话提醒,突兀的说了一句,不过在甘斐应声前,就沉声接着道:“我想起来了,刚才看到的那个长发妖人是谁了。” “是谁?” 徐猛的思绪拉回了在长安的那一幕,莹玉阁前,街井之上,那个什么千里生好生厉害,几乎将设计擒拿他的薛漾、祁文羽和罗老七、鲁扬一众尽数诛杀,也正是在他们脱出炼气士虚境的时分,徐猛从莹玉阁赶来,和薛漾他们一起,与千里生那三人对峙着……没错,那个长发妖人就是当时立在千里生身后的,后来听薛漾说过,那个长发妖人是狼精所化,是叫……对,是叫嗷月士。 “嗷月士是吧?”若依甘斐昔日修为,虻山四灵岂在眼下?他心目中的对手都得是虻山三俊或阒水三怪这样级别的,不过现在,别说虻山四灵,随随便便来个人形都变不全的小妖就足够致自己于死地。所以甘斐只是挠挠脑袋,并没有兴起前往一战的念头。 自从发现洽儿不见之后,甘斐已经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先前那孤身一人行走在途的落寞之客,既然救下了那孤苦女童,又认她做了自家女儿,便不可再使那不管不顾的性子,更不能破罐子破摔的草率了事,现在甘斐深自悔恨,非要来寻什么妖魔来证明自己,却偏偏遇上了群妖汇集,大打出手的凶险局面,倘若洽儿真是遭了妖魔毒手,却不正是自己所害?甘斐啊甘斐,你既救了她,却怎么又去害她? 甘斐现在倒是打定了主意,一旦寻着洽儿,便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总要保全洽儿安好才是,可眼下这杀声甚炽,漫天奇诡光华,却哪里去寻洽儿的踪迹?甘斐恨恨的往地上捶了一拳,一时彷徨无计。 “会不会你那女儿感觉到妖气来袭,情知危急,预先下树躲了起来?”徐猛也只能胡猜,说实话,他原本倒有除妖之心,待看到眼前这般景况,这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少妖魔,心中也有些犯怵,不敢轻身犯险,幸好妖魔两相激斗,倒给了他们脱身之机,又知道在找寻到洽儿的行踪前,甘斐是无论如何不会走的,自己也不忍离去,那干脆先寻洽儿下落才是要紧,报着万一的侥幸,徐猛立刻翻身而回,径去寻前番洽儿藏身的那株榉树。 甘斐却听的眼睛一亮,是也是也,洽儿虽是山野村落之民,然似乎身上有种奇异之力,单看她这一路相指,紧紧缀着杀母仇人的行踪,便不是寻常之举,那么有没有可能,她又追着仇人的踪迹去了?这般一想,甘斐猛省,这些时日,洽儿不时的看向东北方向,算起来,这座妖魔屯聚的庄院不就是在东北方向么?那么,从这处山坳的庄院再往东北方向前去呢? 甘斐举头朝东北方向看去,此刻庄院内火光四起,再加上妖魔出没的流光暗影,平地里倒照亮了那厢路径,隐隐的可以看见,一团黑黢黢的暗影便笼罩在那里。又是心中一动,那搅闹庄后的巨体妖魔不正是从那里现身的么? “甘兄!”徐猛远远的呼唤道,待甘斐循声赶来时,徐猛正指着榉树的树干。 “前番突然不见了你女儿,一时情急,却没有细察。你看,这是挨擦树皮的痕迹,必是攀沿而下所致,再看这痕迹之下,树底湿泥有浅浅的足印,可不正是你那女儿的足印么?”徐猛一番推论,不由甚是兴奋,“你女儿是自己下的树,不是被什么人强掳去的。” 听到这个论证,甘斐也是精神一振,再看徐猛细辩足印,不停用手比划着,再沿着足印向前几步,愕然抬头,向前一指:“看足迹前行,正是往那里去了。” 顺着徐猛举起的手,甘斐正看到东北方向那一团朦胧的暗影,却不正和刚才自己的推断吻合? 果然是往那里去了吗?甘斐急冲冲一提大刀:“走!” 深夜的山坳形成了诡异的场景,一边是离奇现形而伫立的庄院,在许多奇形异状的怪物身影中,泛起了熊熊火光,而另一边,甘斐和徐猛的身影在山林小径中疾速前行,直往东北方向那团浓重的雾霾而去。 第027章求援 “小姐!第一进被破,衾筱姐姐力战殉身,其余姐妹都退回了第二进!”一个鬓发散乱,衣裙宽驰的女妖忽的飞现,语速惶急的向室内的盈萱禀道。 “慌什么!是那帮虻山的小崽子,倒底是没避开他们,看来盯着我们好一阵了。既然避无可避,那便较个高下,看看是他虻山的术法厉害,还是我阒水的本领高强!”盈萱星眸一寒,语气却是斩钉截铁。 阒水前哨撷芬庄,乃取“花影留香,撷芬采芳”之意而命名,却正与满庄三十余莺莺燕燕,花枝招展的风流女妖相映衬。此庄设立已逾百年,一来是修习媚术的女妖锤炼之所,二来也是两境交界刺探虻山动向的哨望之地。庄中固然皆为女子,却都是功力不俗的得道妖灵,等闲三五十个小妖也进不得身,兼之又有秘法护持本庄,所以撷芬庄能够屹立百年而不倒,倒不纯是侥幸取巧之故。 撷芬庄占地偌大,便当真如大户豪强的坞堡庄院也似,共有六进八院,十堂四阁。按从南之北的方位计,以现在盈萱所在的月蝶院芷馥堂为居中一进,其余则分为南三进,北二进,南为前北为后,每一进皆可视为机关法术密布罗织的阻敌关卡,亦有不下五位的女妖主持发动。 对于虻山妖众在今夜的突袭,其实盈萱觉得还是很幸运的,就看选在了丑寅之交的时辰发动,就可知其处心积虑之甚。这个时辰恰是阒水媚术功法前力将尽,后力未继的紧要时分,寻常此时,众多女妖皆已入眠调息,以成体内功法运转周满之效。却偏偏今夜全庄准备对付那伏魔之士,是以所有女妖不仅没有如往常般憩眠运功,而且俱各严阵以待,甚至连合力绞杀伏魔之士的法术陷阱都预先安置齐备,至于发现来者竟非预计之人,慑于甘斐的赫赫威名,女妖们一时未敢轻动,这又是后话了,不过那些法术陷阱倒正好迎头撞上了突袭而来的虻山妖众。 虽是遇敌仓促,可对敌两方竟都是阴差阳错的有备而来,因此,战况在一开始就陷入了胶着之中。不过虻山当真是来势汹汹,在前院发起的进攻竟聚集了这么大的力量,只不过片刻之间,便已突破了南部第一进,现在想必已经在第二进与撷芬庄的留守女妖开始了比拼厮斗。 盈萱对南三进的防御倒还算放心,毕竟这是为对付精擅《降妖谱》的炼气士而准备的机关,第一进不过是浅尝辄止的试探之阵,真正厉害的却还在于后两进的强力绞杀之阵,估计就算应对为数百众的虻山妖魔也足够抵挡一时。倒是对北部方位的后两进,这才是盈萱心悬所在。 群英阁人首机关的突兀被毁,使撷芬庄的隐迹之效顿失,而作为深宅内院的后两进一下子便暴露于前,那后两进可没有预先布置陷阱术法,总算盈萱在一察觉群英阁有异的时候,就立刻命令大部女妖前往操持后两进的防御措施,好歹在虻山两路夹击的攻势发起前,阵法机关堪堪敌住,可饶是如此,从后院处传来的杀伐之音竟是如此剧烈,巨兽的狂号、妖灵的嘶吼、女子的娇叱,还有殉身者濒死前凄厉的惨叫,不时的随着夜风飘入室中。而那濒死前的惨叫声中,京师女子的声音,这说明,撷芬庄前往御敌的女妖伤亡惨重。 盈萱平素总是烟视媚行,笑吟吟的冶荡模样,现在却是出奇的镇定冷肃,一身盛装华服竟透出别样的气概,既显得端庄威严,却也不无冷艳孤绝的气质,以至于一旁的布奴莎一撇眼看到盈萱这番神态时,亦是忍不住心中一动,暗道自来此间之后,说是多学媚惑之功,自己修为未臻大成,自认尚不及这些经年色诱男子,用以果腹采补的撷芬庄女妖,可若说颜容绝美,体态无暇,自己由云泣珠重塑的完美形貌倒觉得要胜过她们一筹,可看此际盈萱之姿,回想盈萱种种过往情态,放浪时若灼艳桃李,沉静时若空谷幽兰,冷肃时若傲雪孤梅,真是难以想象,这些完全不同的女人佳俏处竟如此完美的糅合在一人身上,更可见盈萱这千年媚术之名决非幸至,如盈萱都是这般,那声名更在其上的涉尘艳使若歧呢?甚或对自己有再造之恩的云泣珠呢?她们的媚术施展起来的时候,又当是如何光景?天下间又怎会有男人能够抵挡这样销魂蚀骨的诱惑?募的心里一酸,泣珠姐姐不就失败了么? 布奴莎一时有些心乱神驰,盈萱和若歧却全神贯注的在听着后院的声息,面色凝重。 “厮杀声大剧,缘何到此时还未有姐妹回报那厢战况?”若歧问道,她地位虽高,可在撷芬庄却属于相伴布奴莎同来的客居之卿,所以对撷芬庄御敌阵法的详情不甚了了,而心里对能否抵挡住后院那样猛烈的攻击也着实没有底。 “无人回报,足见战事激烈,无暇抽身。”盈萱的语调却平淡得没有任何起伏,“照这样看来,后院虻山来犯之敌的实力,犹在前院之上。而且老蛤蟆去了群英阁却一直没有回音,这说明他多半已经丧生在虻山敌众手中了。能够这么快的除去了老蛤蟆,更可见对方那强横绝伦的实力,必是来了如虻山四灵这样的高手,撷芬庄这下危险了。” 若歧怔道:“盈萱妹子何出此言?那老蛤蟆不过低贱小妖,便转眼丧生在虻山进击之中,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哪里需要虻山四灵之辈出手?” 盈萱忽然幽幽一叹:“老蛤蟆是我庄中第一高手,全仗他尽心护持,撷芬庄才能百年平安,我也放心将群英阁交他看管,以他的性子,群英阁遇警,必是舍死力战的,可群英阁转瞬即灭,便可知他定然迅即败亡了,能做到这一点的,只除非虻山三俊四灵出手,而且就算是四灵,也必然是以众凌寡,才得速胜。” 若歧一惊,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相貌丑陋,体态肥胖的邋遢小妖竟会是撷芬庄第一高手,盈萱还给了他如此高的赞誉,可既然如此,为何还让他持仆役贱业,一向呼来喝去的全无尊重之意? 盈萱眼中泛出一抹淡淡的哀伤:“他以为我不知道,可相处百年时光,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他总是那样伪装着自己待我,那就别怪我也装着样子待他了,他不总是对此乐在其中吗?罢了,以后再想这样装模作样的相处也不可能了……他已经死了。” 盈萱此时的声音终于涌起了一丝悲戚的颤音,但在说下一句话的时候又立刻恢复成恬淡如水的平静:“不能让再多的同族死去了,老蛤蟆之后,我便是庄中第一,他死了,我就该承担起护卫整个撷芬庄的职责。我这便去后院,相助姐妹们御敌。” 话音未落,盈萱身影一闪,盛装华服转眼间化作了一团淡白色的光影,就待往后院厮杀正烈的地方飞去。 “盈萱!”若歧顾不上对盈萱前番突然泛现的惆怅惊诧,急忙劝止:“你是庄中之主,未可轻动,若是身遭不测,全庄就真正危险了。” “难道我便眼睁睁坐视全庄姐妹们战死当前?既然是庄中之主,可不能做出这样软弱的行止来。若歧姐姐,你便替我在这里居中调度,倘若……倘若我当真身遭不测,你速速带着布奴莎妹妹还有剩下的姐妹们,离开这里,回报娘娘还有圣王陛下,让他们替盈萱和这些战死的姐妹们……还有老蛤蟆……报仇!”盈萱的声音越去越远,终至湮没在嘈杂纷乱的喊杀声中。 “离开?”劝阻不及的若歧不禁苦笑,喃喃自语:“前后夹击,围势甚紧,便冲将出去,又能走多远?也罢,就看撷芬庄能否挡住这虻山群妖的猛攻,一旦庄破,便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我姐妹做一处同去便了。想来圣王和娘娘早晚得知此间消息,会为我们报仇的。” 若歧这番思量倒也有理,此处距离阒水巡哨妖众屯聚的颍水野寨尚有数百里之遥,若非虻山群妖来势疾速,又很快包围了撷芬庄四下,或许派出几个身法快捷善飞行的女妖即刻飞往颍水野寨求援便可一缓当前困局。然而现在此计却不可行,虻山部众其数太多,真飞出去了,倒成了显眼的标靶,也许行不过一二里地,便被虻山生擒活捉了。话又说回来,倘若当真如盈萱所说,这一次来了虻山四灵这样的高手,只怕颍水野寨的百多阒水妖众便全数来援亦是无济于事。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凭借撷芬庄屹立百年,自成一格的术法防备体系能够抵挡住虻山妖魔,只需支撑到天明,便有了转圜的余地。 若歧又看了看面有忧色的布奴莎,心情反倒渐渐平静了下来,轻笑着对她说道:“布奴莎,做好准备,需要的时候,我们也要上阵!记住,如果战败,宁愿自毁内丹,也不能落入虻山之手,不然,那将是生不如死的屈辱。” 布奴莎双眼瞪大,忍住惊恐之意,用力的点了点头。 阒水绝浪神尊虞洺潇殒命于豹隐山锦屏苑之役,新尊汇涓接任,虽说是先前踏浪七英中的捷影更名而来,功力玄法未臻阒水一流之境,可种种巧思奇谋却是层出不穷,短短时日内竟是极得圣王郎桀的信任,而远征锦屏苑重伤而归的断海神尊将养未愈,隐于巴蜀深山中的凌涛神尊也一直绝足不出,故而汇涓神尊以新晋之身俨然便成了当下阒水除圣王、鲡妃还有那族众少闻的神祭芙蒂雅之外的第一人,圣王郎桀倒是对这汇涓神尊言听计从。 汇涓神尊首先便是着手遴选阒水一族骁勇善战又听从调度的妖众以人间规格配置成军,绝浪神尊先前屏涛坞的护卫武丁倒是大部入了新成立的阒水妖军,而汇涓对于藉人间杰出之士的才智以光大阒水的做法倒也认同,因此涉尘使者的职司也仍然保留,只是选才方面更为严苛,如昔日什么精于莳花弄草,吟诗作赋又或建屋筑舍等等之类的百工人才一律不取,当此时,正是雄心勃勃欲待争衡天下的时节,岂可为穷奢极欲而徒耗心力?所以涉尘使者所求取的人间英杰,盖以善谋能断或擅知兵要为先。 既是阒水大出之际,整族也当改变这数千年懵懵懂懂,只零敲碎打的袭扰凡世的战术,更弦易辙,举族皆兵,不留一无用之妖,不存一懈怠之身。作为鲡妃娘娘新收的弟子,布奴莎倒是觉得自己像一个贴身侍女的时间更多些,一想到奶奶和布奴莎的旧恨,便愤愤然按捺不住,偏鲡妃娘娘自虞洺潇殒命后,心绪不佳,倒疏于调教布奴莎修行,布奴莎便趁着这新政大兴的机会,向鲡妃提出愿外出多加历炼,以促功法早臻大成。 对于这个要求,鲡妃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考虑到布奴莎本就是修习媚功魅术的绝佳才质,而阒水自鲡妃和过去的云泣珠之下,便以涉尘使者若歧和那前哨撷芬庄庄主盈萱媚功最佳,思忖之下,鲡妃索性让若歧带着布奴莎,就往撷芬庄一行。一则是借撷芬庄一向色诱采补的做派让布奴莎多做历炼,二则若歧亲往,却也是加强了这阒水前哨的力量。听闻虻山新王即位,正要多关注虻山的动向。 不曾想,布奴莎自来了撷芬庄,前后只经历了几次引诱行人客商的行动,媚功之术不过略窥门径,却在今日就遇上了虻山大举来袭,眼见得便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淋淋大战。 心中忐忑,布奴莎随着若歧步出室门之外,便觉得耳中听到的厮杀声愈加响亮纷杂,先看向情势紧急的后院处,唯见火光冲天,遥遥便是一个巨大身影在焰幕中大施肆虐,也不知盈萱到了那里战的如何了;布奴莎又转过头来,看向前院,第二进中光影闪烁,气流交杂极速,显然正在激斗之中。 情势不容乐观,若歧眉头紧锁,撷芬庄的女妖都在苦苦支撑,没想到虻山来犯的军力尽是如此强大,只怕撷芬庄未必便撑得到天亮去,可自己却只能无奈旁观,纵然她亦是亲身而往,与敌一战,可一人之力不过杯水车薪,却也于事无补。 “刚才若歧姐姐说……求援?”布奴莎突然冒出一句。 若歧盯着战况甚炽的后院方向,头都没有回:“我不是说了么,出去求援无异羊入虎口,虻山之敌甚众,根本不会放我们求援的使者奔出多远。” “可是……如果我不走多远,就在此庄左近求援呢?”布奴莎顿了顿,终于还是咬着嘴唇很坚定地说道。 “此庄左近?”若歧有些疑惑,回过头看向布奴莎,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 布奴莎抬起粉白如玉的藕臂,指向庄外:“找那个神通广大的斩魔士,让他帮我们御敌!” 第028章旧怨 盈萱刚赶到后院第六进前沿的时候,青砖黑瓦的房舍院墙已经冒起了冲天的火光,一个体形巨大,貌如猿猴的巨人刚刚一把抓住一个躲避不及的撷芬庄女妖,就在盈萱的眼前,撕光了那女妖的衣裙,在那女妖凄厉的哭喊声中,用鲜红的舌头伸入她的下身,舌头猛然突胀伸长,全身赤裸的女妖美丽的面孔顿时一窒,旋即现出一条青鱼时隐时现的形貌来,紧接着,在人脸和鱼面恍惚交错的瞬间,那鲜红的舌尖从女妖的檀口中倏的钻出,迸的一声,血肉飞溅,女妖竟生生被震的粉碎,碎尸肉块向四下洒落,巨人伸着血水沥沥的大舌,兴奋的哈哈大笑。 惨景当前,盈萱心中悲痛,暗自咬牙,淡白色光影裹住身形,径自射向那巨人还未闭上的阔口,她要用尖利的牙齿,像撕咬那些被自己色诱的男人一般,咬开巨人的喉头。 身形堪堪将近,盈萱几乎已经能看到那巨人凸起的喉结正在上下滚动,她伸出了牙齿,露出了暴绝之态,牙齿渐渐变得锋利,快了,马上就可以了结这个残杀自己姐妹的家伙了。 “呼”,一阵呼啸的劲风突然间把盈萱的身形包围起来,赫然竟是那巨人的巨掌在自己行将接近时翻起一抓,漆黑的掌心似乎有股强劲的吸力,盈萱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就被带引向巨掌。 盈萱见势不妙,暴绝之态更烈,浑身发出七彩光芒,随之光芒每盛一分,便似抵消了一分掌心吸力,终于,在巨掌一把握拢之前,盈萱身形一偏,擦着巨掌飞开。 巨人一抓落空,气的哇哇大叫,双手在胸前一阵嘭嘭拍击,口中嚎叫不已,眼光早看清盈萱身形走势,奇长的双臂忽然伸出,自下而上的一兜。 这一下竟带起了一阵盘旋的飓风,却将盈萱整个身形都包裹在内,盈萱也是豁尽全力才将将避开先前那一抓,现在更为凶险的一招袭来,饶是盈萱千年功力修持,暴绝之态尽展,也不禁骇然色变。 避无可避之间,盈萱一横心,唇边伸出的利齿索性狠狠在自己舌上一咬,舌破血现,使浑身散发的七彩光芒陡然一盛,身形飞行的速度也立时加快,凭借这伤残己身提升功力的一咬,盈萱才算没有被那巨人长臂揽住,只是终究没有全躲开,巨人长臂兜了个空,雄浑的挥动之力却和盈萱飞离的身体一擦,盈萱控制不住身形,仿佛陨落的流星,扑的落在了地上。 七彩光芒顿黯,盈萱踉踉跄跄的支起身体,一阵阵头晕眼花,嘴角带血,心中却是怦怦直跳,自己含愤出手,全力施为,却只在那巨人随意的两击之下便告土崩瓦解,若非自己当机立断,咬舌自伤以催谷玄功飞行,只怕现在也和先前那青鱼女妖一般,被巨人长舌探体碎身了,这是什么怪物?虻山除了三俊四灵,几时又多了这般的高手? 由不得盈萱多想,那巨人又在嗬嗬狂叫起来,觑见盈萱所在方位,两条长臂高高伸起,然后恶狠狠砸下。 此时后院第一进因催动阵法而亮起的幽绿光幕兀自闪烁,全仗着阵法内激突如利箭的气流所阻,令后院一群虻山妖众暂时未得寸进。巨人的猛力砸击眼看将及,盈萱早有计划,不敢再飞起相避,谨防遭遇刚才的危厄,而是身形贴地向后掠出,径往那幽绿光幕退去,脱离与那可怖巨人的近身缠斗。 盈萱身形刚刚移开,两只巨拳就已经轰在了她适才所立之地,通的一声巨响,泥块石屑纷飞,地面顿时凹陷下去,四周迸裂出一丝丝如蛛网般的皴纹,这一下怕不有万钧之力? 盈萱还未及咋舌惊叹,一阵剧烈的震荡便沿着巨拳砸击之处直传入脚下,盈萱虽是掠身而出,双足却还是点在地面上,仿佛足底装了滑轮一般,震荡之力雄浑,又来的突然,盈萱一时错愕,竟被这股震力生生冲倒。 也就是这身形趔趄而倒的一瞬间,巨人的长臂又如跗骨之蛆般进袭而上,当真迅若奔雷,盈萱避无可避,眼睁睁看着长满黑色绒毛的巨掌以泰山压顶之势罩住了自己的周身上下,盈萱只来得及暗叹一声:“我休矣……”前后不过三招,自己一个得道千年以上,修为精深的阒水圣灵便全无抵御之力,落得个身败命殒的下场。 盈萱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她可以想见,很快她就将像先前所见的那位惨死的姐妹一样,被巨人抓在手中,接着将被撕剥的不着寸缕,然后被那污秽恶心的舌头贯入下体凌辱,直至爆体而亡。尽管自己对于男女之事素来看轻得很,也并不怕死,可是这样的死法仍然还是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盈萱觉得闭上眼睛的时间漫长如永夜无边,可实际上却也不过一呼一吸之间,直到她感到全无异样,才诧异的再次睁开眼来。这一张眼,眼前的情形却又令她一愕。 一个矮胖的男子身形挡在身前,浑身散发着白色的光气,那团光气奇异的使那巨人竟颇有些畏惧的缩回了巨掌,口中低沉的闷吼不已。 “老蛤蟆,是你?”死里逃生,盈萱又惊又喜,“你没有死?” 那矮胖男子姿势未变,将头转了过来,对盈萱笑了笑,口中含含混混的应了声:“小姐……”正是丑胖男人,只是他现在嘴角带血,面上多处创痕污垢,这一笑却又更显得丑陋异常。 可盈萱的心内却是募的一暖,若非她知道此刻矮胖男人散发出的白色光气实为沾体即蚀的剧毒毒浆,她真想紧紧的抱住他,狠狠亲他一口,这个该死的老蛤蟆,你知道我刚才有多难过吗? 盈萱笑了,这一笑便是冰雪尽溶的煦暖春风,说不尽的明丽妩媚,但很快,盈萱的笑容一滞,因为她发现在老蛤蟆的身边,还站着两个人影,内中一个年轻人的目光带着锐利如刀的寒意,冷冷的看着她,身上却散发着一股妖灵的气息。 是虻山的气息,虻山慕枫道的气息。 …… “怎么?我们才多久没见?你就认不出我来了?”偷袭者站直了身形,语带揶揄,同时握了握拳头,指节啪啪作响。 卷松客怎么会认不出来呢?对方倒还是老样子,便连衣衫的制式也没有变,只不过用一缀青襟短衫替换了往日惯常穿戴的掩心甲,露出了两条肌肉线条分明的精壮胳膊,胳膊上满是深入肌理的豹纹,倒是此际面上的表情无复昔日的威严冷峻,而是嘴角上扬透着肃杀之意的冷笑。 虻山豹妖将岸,逆臣大力将军的余孽,整个虻山的逃犯。他不是和那灵风小妮子,烨睛小子还有那凡夫陈嵩脱逃在外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既然出现了,那么另外那几个呢?卷松客心念一动,果然见到又一个人影从一边缓缓走近,一身青色长袍,体格雄壮,却不正是那陈嵩? “我听见那里的狼嗥了,正是嗷月那贼子,我和他也有笔老账要算一算了。”陈嵩的语气很平淡,平淡的好像根本没有心潮的起伏,只是抬起右臂,断腕切口处赫然分明。 卷松客心中一凛,昔时在虻山,无论面对这两者中的任谁一人,自己都难有胜算,将岸自不必说,深得大力将军真传,身居天军营副将之职,一手慕枫道玄天罡气之功,自己一向是甘拜下风的;而那陈嵩,初时倒只是个有些武勇的凡人,纵有破御之体,也远非己敌。却不想被掳入虻山,与大力将军结交,倒自修得一身出神入化的玄术功法来,那日合虻山四灵之力才堪堪将其诱入彀中,即便现在他的右手被嗷月士咬断,武艺身法或许大打折扣,但也丝毫小觑不得。而且将岸和陈嵩两大逃犯现身,那么同为逃犯的灵风和烨睛会不会也窥伺在侧?烨睛生性懦弱,也还罢了,那灵风却是身法诡异迅疾,剑术功力也自不凡,当真以一敌一,卷松客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若是被这几人合击,只怕自己要大为糟糕。 卷松客不知灵风烨睛其实并未同来,心下惊惶,面上却装的镇定,甚至还笑了笑:“你们一向在何处?却怎么现身在这里?” 将岸活络活络腿脚,看来那时候被辟尘公扯断的后腿已经発复如初,眼睛则一直盯着卷松客,目中森光一闪:“现在可不是叙旧的时候,大老远的就嗅到了老朋友的味道,所以特地赶来,今天那个千里生没跟你们一起吧?你们却又找谁做倚仗?我不管你们今天在做什么,我只是来算账的,你们附从千里生害死将军,还好生折辱于我,这些个旧怨宿仇,我便来讨还了!”话还没说完,人影一晃,转眼就贴近了卷松客面前,卷松客大惊,只能看到将岸的双眼射出幽幽的淡金色光芒,死死的盯着自己,“去吧!”将岸冷冷的道,满是豹纹的右臂横向一划,切过了卷松客的脖项。 将岸和陈嵩出现在这里,纯属意外。自龙虎山七星盟大会结束,追查阒水所源的百舸帮方向传来了消息,说是在长江水道发现了大量鱼类妖族的踪迹。这个消息自然也传入了还未下山离去的各大七星盟宗师耳中,七星盟刚刚创立,可谓赳赳雄心,烈烈战意,正要对妖魔界展开一场大战以立威,听闻此信岂有不心动之理?当即集结了与会众多伏魔道七星盟好手,以副盟主俞师桓为首,浩浩荡荡开向长江水道,就此展开了针对阒水妖魔的杀伐,却是接下了池棠和骆祎等人的担子去,乾冲另有安排,让池棠为文曲部宿乾家的代表,带着董瑶、姬尧、无食一齐随着七星盟大队前往;自己则和嵇蕤前往建康城一行,要去见识见识那大司马听从甘斐建议,创立的那个什么准备对付妖魔的官署,而同样要去建康城找寻故人的曹晓佩自然也和乾冲嵇蕤做了一路;陈嵩则一直对许久未见的家小放心不下,坚持要先回蓬关五原寨家中探望,一向与七星盟格格不入的将岸乐得跟随前往,方便时还带着陈嵩施展飞行之术,从龙虎山到蓬关,千里迢迢,这一来倒是加倍的快捷省事了。当然,作为锦屏苑一方出席共盟大会的将岸也没有对七星盟全然撒手不理,留下了烨睛与远在百舸帮处的灵风、嘤鸣呼应联络。 今夜,却是将岸携着陈嵩趁着月色皎然,彻夜飞行,正到了颍洛地界,忽的便觉得东北方妖氛大积,略一辨认,发现竟然都是虻山妖魔的气息。 将岸源出虻山,对于这等虻山的行动自然甚是上心,与陈嵩合计一番,决定远远跟着一察究竟,待到了这撷芬庄左近,恰是虻山袭风众和异灵军发起大举进攻的时分,而将岸意外的发现庄后那团诡异的雾霾里传出了虻山卷松客的气息,这一下可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那日卷松客与辟尘公、镇山君三者联手,制压将岸,致令大力将军分心来救,不慎中千里生暗袭毒招的往事又浮现在脑海,将岸早想报此仇怨了,天幸虻山大队都在那庄院处大战,只卷松客一个落在这雾霾之内,岂不是天假其便的复仇良机? 将岸没有迟疑,立刻带着陈嵩冲入了那团雾霾,正是卷松客化身黑气,欲待离开的时分,将岸也不客气,率先出手,一口从卷松客背上咬下块肉来,重演了那日旧事,这还算卷松客幸运,身形都裹在黑气之中,辨认不清,不然将岸准定一口咬在他的七寸命门处,只怕一下子就要了他性命。 然而现在将岸出手,心中含愤,更多了三分狠劲,卷松客一样不敢直撄其锋,看着将岸横里挥臂一划,卷松客僵直未动,然一划之后,卷松客的身形才缓缓消散,这一招却只击中了卷松客的残影。 十步开外,卷松客惊魂未定的现出身形,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便见将岸竟又贴面立在他的面前。将岸对卷松客身法知根知底,一招未中,早察就里,辨风听形,转眼间就跟上了卷松客的身形。 卷松客倏的又一晃,身影一消,而将岸的身形却也随之一消,在下一刻卷松客现形时,将岸依旧立在了他的面前。就这样,卷松客逃,将岸追,两个身形都化作了飞逝如电的光气,卷松客竟然全无摆脱之法。 卷松客心内叫苦不迭,似这般下去,自己早晚因玄力消竭而导致身法滞慢,而将岸的玄力本就在自己之上,只怕到时候,自己疲累不堪,将岸还神完气足,自己岂不是成了将岸的俎上鱼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卷松客化身的黑气飞快的闪过,黑气中眼神却掠过了一旁正和丑胖男人纠缠的狸狸儿,这个贪婪的昆仑奴,竟好像根本没看见将岸和陈嵩的突然现身,只是大有兴致的将厚厚的嘴唇凑近那丑胖男人的腮下,丑胖男人眼看就是不支了。 “狸狸儿!帮忙!”卷松客忍无可忍的大叫起来。 第029章倚众之势 “咦?大蛇,出甚事了?”听到卷松客惊惶急喊的狸狸儿似乎才反应过来,略一抬头应声道,只是双手还未放松,丑胖男人在他身下苦苦支撑。 “甚事?你是瞎子吗?没看我正被人追着?”将岸步步紧逼,卷松客几乎已经应付不及了,气急败坏的骂声也随着飞闪趋动的黑气传了过来。 以狸狸儿的机敏,他当然不会没有发现将岸和陈嵩的到来,不过他一向颟顸刚鲁惯了的,压根就没想到自己的首领,术法高明的卷松客也会突然陷入危境,况且他与丑胖男人一番较力,看似大占上风,实则亦是全力施压,未放半些空处,眼看最多半炷香时间,丑胖男人毒尽力竭,届时自己便可一逞口腹之欲,大快朵颐矣,所以根本就没把将岸和卷松客的纠缠当回事,现在发现卷松客奔逃躲避,全无还手之力,这可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昆咔!”狸狸儿用本族的土语暗自咒骂了一句,猛的将长着短短卷发的脑袋往丑胖男人面门上一撞,丑胖男人正运力抵拒,不防这一招如此突兀,一时眼前一黑,金星乱晃,好在脸上的鼻子没有常人构造的鼻骨支撑,只是软塌塌一团,这一下鼻子便被撞瘪凹陷了一大块,倒未受鼻开唇绽之厄。 狸狸儿是用此招逼退丑胖男人的趁势反击,一招得手,便立刻蜷起身子,一缩一弹,身体像是装了机括一般,带着呼呼的劲风径向将岸的身形方位飞去。 陈嵩在一旁掠阵,狸狸儿身形甫动,他便早已察觉,狸狸儿身在半空,方至中土,刺斜里一柄铁枪含着雄浑内劲便伸到了他下腹的柔软要害处。这一招后发先至,拿捏精准,又是攻敌之不得不救,陈嵩信手拈来,正是上乘武学的要义精妙之技。 怎知那狸狸儿竟是浑然不惧,不闪不避,只是转过脑袋,当的一口,咬在铁枪枪尖上,身形则借着口齿与铁枪相击的反震之力,继续向前飞弹过去。 对方化解此招的方法当真是匪夷所思,陈嵩面色一凝,不由大感意外,左臂一划,还待续进后招,狸狸儿却早已去得远了,正撞上快速运动化作一团灰黑色光焰的将岸身体。 狸狸儿来的凶,将岸顾不上再行追赶卷松客,而是立刻反手成掌,运起玄天罡气,拍击在狸狸儿当头,口中怒叱:“何方小辈?” 砰的一声闷响,四下里顿时翻起一阵鼓荡劲风,狸狸儿被远远的震开弹飞,而飘飘渺渺的灰黑色光焰中则现出将岸的身形,却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陈嵩深恐将岸有失,几步纵跃之下,便已来到将岸身边。 “好厉害,虻山几时有了这样的高手?”将岸虽然击退狸狸儿,但胸口如遭巨石猛力撞击,现在兀自气血翻腾,以自己玄天罡气护体之能,全虻山除了三俊这样的顶级人物外,恐怕也就只有辟尘公和镇山君这两个素以猛力见长的妖魔有可能做到这点了,可这黑瘦瘦昆仑奴一般的后进小妖却怎么也有这等浑恶力道? 陈嵩看着狸狸儿的身体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重重的摔落于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心中不由一宽,却也暗自凛惕,虽说他现在右手残废,只能以左手单手持枪,身法武艺不比昔日全盛之时,而且用惯的精铁点钢枪也失落在虻山,此际只是用寻常制式的一把铁枪代替,但适才出手毕竟是一代武学大家的修为精髓所在,单以此招而论,纵是人间第一流的武学高手也当小心翼翼,竭尽全力才能化解,更别说枪上还加上了自己修炼而出的伏魔劲气,用之对付一只名不见经传的碌碌小妖,本当是手到擒来,怎知对方轻易破解,自己竟是全无阻敌之效?还是幸亏这小妖自不知死,莽莽撞撞的直扑将岸,倒给将岸创造了可胜之机,只是被这小妖一阻,那大恶卷松客却就逃得更远了。 陈嵩正这般思量,数十步开外的榉树枝头竟又现出了卷松客的身形,不过此时卷松客的身形却是出奇的古怪,他的下半身已然现出本相蚺蟒之体,一层层盘匝在树干之上,而他的上半身还维持着人形,昂突于枝头之前,抄手冷笑。 “很好很好,天假其便,让我们可以在今天多立一项功勋。”卷松客显然是觉得两方已经拉开了足够安全的距离,所以他现在已不见前番的惶急,说话语调也多了份好整以暇的揶揄。“既灭了阒水前哨,又擒了乱党余孽,将岸,这可怪不得我们,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将岸双眉一轩,身上泛起精悍骠勇的气势:“说的好嘴,我说了,今天是来一了宿仇旧怨的,我既然来了,便不怕尔等起意捉拿,哼哼,不就是你和嗷月士手下领得些小妖,分头攻打阒水么?虻山四灵尚未尽出,更未齐集一处,却正好让我和陈先生分而击之,你却靠什么拿我?你手下那些小妖,术法浅薄,修炼未精,纵倚多为胜,我又有何惧?” “不,不,你还不明白,你还什么都不知道,短短几个月,虻山已不是你那时的虻山了……”卷松客缓缓摇着头,嘴角甚至还露出了得意的笑。 将岸看卷松客这番做作总有些包藏祸心的阴险,心下正觉得不妥,可又说不出为什么来,当下心一横,任由卷松客自鸣得意的说话,自己则暗自观察着卷松客所处方位,心里计算,预备一击毙敌之法,管你暗伏什么阴谋,现在总是你一身落单,待我觑准机会,先取你性命,看你如何抵挡!方才若不是那小妖横里一挡,可不已经得手了?话说回来,那小妖虽是蠢笨,蛮力倒当真不小…… 将岸正想到这里,便听到一阵大舌头吐字不清的话语传来:“痛痛痛,头昏,呀,这只花豹子很厉害哟。”将岸脸色一变,循声望去,却见狸狸儿从地上正爬起,身形还未立稳,就又晃了晃脑袋,似乎前番震荡晕眩未消的模样。 这下不仅将岸,便是陈嵩也是大惊,不可置信的看着狸狸儿站直了身子,将岸的玄天罡气何其深厚?这迎头一击的力道何止万钧?便如虻山四灵这般的高强之辈,只怕除了身体硬如生铁的辟尘公之外,余者中此一招也必是透顶粉碎,即便是辟尘公,也当呕血数升,颓然倒地,顿失战力,可这小妖却怎么只晕厥片刻,便浑然无事的再复站起?难道这小妖比四灵还要厉害不成? 卷松客的语调带着抑制不住的得意传来:“狸狸儿,你好托大,这是天军营先前的副将将岸上灵,一身玄天罡气功法独步虻山,便是我们几大统领也未必是他对手,你才多大道行?就敢只身冒冒然撞将上去?还幸亏你是异灵本相特异之身,这一下便只是打晕了你,不然你还不是成了一团乱糟糟的肉泥?”话是在数落狸狸儿,可听在将岸耳中却像是一种故意的炫耀。 “昆咔,图鲁姆恰吉……”狸狸儿忽然沉着脸冒出了一连串古怪的话语,便连卷松客听到也不由一怔:“狸狸儿,说汉话!别老咕哝你家乡的土语!” “我说……愿沙漠之神吃光他的血肉筋骨……”狸狸儿气呼呼的骂道“我要不是来救你,又怎么会被他打昏?你倒来说我?” 卷松客哈哈大笑起来:“是了,我虽然说你,却也要谢你,不是你这一下,我倒当真逃不脱将岸上灵的手了。”语调忽然一转,直直看向将岸:“将岸,你还不认识他吧,虻山异灵军,来自炎漠黑肤之地的狸獾得道者,由骐骥吾王亲自赐予人身的狸狸儿。” 异灵军?虻山除了天军营,几时又有了什么异灵军?将岸不解,只是这个狸狸儿看起来果然是卷发黑肤,当真是昆仑黑奴的模样,却不知那炎漠黑肤之地又在哪里。 “看在昔年同侪之情的份上,我可以再向你解释一下,异灵者,乃是有别于同族生灵本道,而具有特异之能的种群,比如,食虎狼的羔羊,精凫水的鹰隼,又或者……吞蛇蜥的蛙蟾。”说这话的时候,卷松客不禁把视线转向了已缓缓起身,精神萎靡的丑胖男人处,发现他蹲在那黑瘦的凡人女童身边,也不知在做什么,情知他已在狸狸儿手下遭了重创,便不以为意的继续说道:“举凡这等异灵,成精得道后的能为要远远胜于寻常生灵得道者。啊,骐骥吾王当真是大智,却想到了这一大增实力的关窍之节,便是要网罗这些异灵者为我虻山所用,乃成虻山异灵军,区区不才,忝为异灵军新任统领。” 虻山竟然有了异灵军,这可是个新消息,将岸眉头紧锁,陈嵩面色凝重,这个信息来的有些迟,若是早个十天半月的知晓,便可以在伏魔道共盟大会上传播开去,看看那些七星盟的宗师们还当不当回事。 “你先前说的没错,我的手下,也就是他们这些异灵军,确实是术法浅薄,修炼未精。但即便如此,以我虻山四灵之能,以一敌一,或可有胜机;以一敌二,需全力周旋,或可抽身而退;以一敌三,则必败无疑,运气好的话,或可留得些许残骸内丹之气,也算是曾存于世间的表念;而以一敌四,我等将身成齑粉,死无葬身之地……哈哈,你将岸上灵曾居天军副将之职,修为本领自是胜过我们四灵多矣,也许有办法胜过我这术法浅薄,修炼未精的异灵军也未可知。哦,顺便再提醒你一声,我现在的异灵军,共是三十七众之数,我们只能倚多为胜了,当然,你也不是独身一个,不是还有大力将军引为莫逆的陈大侠为助么?哈哈,以二对三十七,不知你胜算几何?” 将岸冷哼一声,尽管未见异灵军全貌,但从刚才这狸狸儿的身法劲力,以及雾霾外那阵传入的阵阵嘶吼声威可以推断出,卷松客所言倒未必是虚声恫吓,单只这狸狸儿一个,只怕就堪为自己的劲敌了,更毋论什么以二对三十七的悬殊差距,而且三十七只是异灵军之数,那卷松客自己难道不算为敌之列?还有嗷月士呢?还有嗷月士手下的那些妖魔呢?只怕以二对百数之上也不止。真是意外,本来是速战速决,以报宿怨的快意恩仇之举,怎知多了这么一个异灵之军,反倒把自己这两人陷入艰危之局。 陈嵩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场上,残月暗光从云层深霾中映照而下,虽是夜幕昏黑,却也足够看清场上的局势了,多年江湖经验使他应对的措施要比一直隐于虻山的将岸要强的多,所以当他做出决断的时候,却也只是握紧了左手的铁枪,不动声色的向前迈出一步。 “卷松!你大言炎炎,不觉太过危言耸听么?”陈嵩冷冷一句。 卷松客得意洋洋的面容一滞:“什么意思?” “以二对三十七?亏你说的出来,我只看到,现在是……”陈嵩的身形忽然贴地一晃,片刻间竟是滑出了十数步,紧接着,铁枪脱手,去势如电,带着尖锐的破空之音,这一瞬间,陈嵩连说话的语调都没丝毫停顿,“……以二对二!” 陈嵩贴地滑步靠近的时候,卷松客已生警兆,待听陈嵩说出最后几个字的同时,那柄铁枪已然带着呼啸的劲风,迅疾无伦的向自己射来。卷松客一凛,晃身隐形,就待瞬移躲避开去。 然而他忘了,此时他并不是以完全人身的样子躲避,而是半人半蛇的形态,不过这也没办法,前番与将岸角逐奔逃耗力太巨,现出这样的形态却是有利回复元气,本待是在安全地点调侃几句,而后尽可从容而避,却没想说话时,陈嵩贴地滑步,更是不待欺身近前便将铁枪飞掷而出,这掷枪之击却来的突兀,卷松客的躲避之术只挪开了上半身,下半身长长的蛇尾才刚被黑气笼罩,铁枪就狠准无比的射至,卷松客只觉得尾下一痛,刚刚隐迹的上半身再复出现,黑气消散,自己竟已被钉在了榉树树干上。 第030章害取其轻 以二对二,陈嵩此话刚落,将岸就完全明白了陈嵩的意思,是的,异灵军再如何厉害了得也好,终归在此间,不过卷松客和狸狸儿两个,那么就用现在最有利的形势,索性先剪除了此二妖,以二对二,可不是大有胜机?因此将岸和陈嵩飞掷的铁枪几乎同时飞出,借此势道,先除去卷松客! 陈嵩掷枪,将岸飞身,卷松客退身未及,一切便在电光火石之间,而狸狸儿也当真是身法极快,亦是恶狠狠一抹脑袋,再次弹身而起,直扑将岸飞跃于半空的身形。 将岸这番预先有备,双手一翻,一团气蕴流华的斑斓光球现于掌心,滴溜溜打了个转,径向狸狸儿面门射去,此一招可是将岸汇聚毕生修为的玄天罡绝功法,纵是强劲如千里生、大力将之修为者亦不敢轻忽待之,这也是将岸知晓了狸狸儿异禀之质,此番出手再无轻视之心。 狸狸儿是狸獾成精,狸獾者,后世谓之蜜獾也,蜜獾多居于现时中东及非洲地段,亦即卷松客所说炎漠黑肤之地,却素为中土所无的生灵。蜜獾性情凶暴,而天生不惧蛇毒及可反复捕食的特异体质更是令虻山众妖啧啧称叹,更何况蜜獾憨猛刚毅,几乎从无畏惧。狸狸儿因喜食诸般奇毒和近乎金刚不坏的躯体而成为狸獾一族中的异灵,可无所畏惧这一特性却也沿袭保留了下来,故而当将岸那一击玄天罡绝的斑斓光球直达眼前时,狸狸儿竟是不闪不避,前冲之势没有丝毫停止,更是伸出了两手,手上寒光一闪,不知什么时候竟化作了十根森森发亮的利爪,直抵将岸身前。 轰隆一声,斑斓光球透顶击中,狸狸儿的身体再次被高高的抛了起来,打着旋儿向远处的暗影之中重重的落下,双手化作的利爪只不过堪堪及至将岸之身,还未及运爪使力就被弹飞开去,饶是如此,将岸身上却也留下了十道浅浅的血痕。 将岸暗自心惊,倘若被这利爪用实,怕是自己早被剜下两块肉去,幸亏自己全力施为,早一步将狸狸儿击飞,才免遭破体伤身之厄,可被他这阻了一阻,将岸前往进击的身法也由此一窒,却是不及再行赶上卷松客了。这狸狸儿当真是骁悍异常,竟是用自己的头顶尽数接下了这一招的威力,几乎是用搏命的方式为卷松客争取了一丝脱身而逃的机会,将岸恨恨骂了一声:“疯子!” 将岸前番疾冲,陈嵩却也没闲着,铁枪飞掷出手,便也立即贴地滑身而向,他的目标也是被钉尾于树干之上的卷松客,只是他这滑行之术虽然也是极为快捷不凡的功法,却终比不得瞬影移形之术的往来如电,迅疾莫名。眼看卷松客咬着牙,吐着舌信将钉住蛇尾的铁枪用力拔下,就待晃身而去,自己却还差了三五步的距离,不过咫尺之遥,可亦只能徒呼奈何了。 募的一阵奇异的风声从陈嵩耳边掠过,陈嵩只看到卷松客原本带着侥幸得脱笑意的面容又是一怔,黑气才刚刚笼罩周身便又倏忽散去,一个矮胖的身形裹挟着土褐色的光气竟是一下子就扑到了卷松客身上,卷松客惊愕的吞吐舌信之际,矮胖身形已经恶狠狠的把他扑落树干,一齐重重的摔落于地,那矮胖身形就骑在卷松客身上,扭身厮打,而卷松客的后半截蛇尾也剧烈的滚翻盘动,却箍不着那矮胖身形,两下里纠缠在一起。 还有人来相助?陈嵩顾不得多想,良机稍纵即逝,就手取起被卷松客摔落的铁枪,就待觑机刺入卷松客的七寸要害,却偏偏卷松客和矮胖身形纠缠甚紧,一时未得其便。 将岸也赶到了,对于这突然现身困住卷松客的帮手也颇为意外,只是眼前对付卷松客要紧,将岸的法子却是简单得多,探手向前,一把抓住卷松客兀自翻滚不已的蛇尾,蛇尾上鲜血淋漓,显见得是适才陈嵩掷枪钉贯之功,将岸也不嫌蛇尾抓在手里一阵黏稠稠的腻心,运起玄天神力,口中吐气开声:“身上那仁兄,让!” 那矮胖身形倒也乖觉,将岸言犹未了,便是呼的向旁侧一跃,脱开了卷松客的上身,再看卷松客,面上身上冒着青烟,咝咝作响,一脸痛苦之色,嘴边露出了尖利的牙齿,嗬嗬怪叫,也不知是在哀嚎还是想咬人。将岸早抬起手臂,竟是浑不以卷松客可碎山裂石的蛇身巨力为意,嚯的一声,单手提着蛇尾狠狠的横向一甩,卷松客半人半蛇的身体不由自主的被甩出,喀喇喇撞断了好几棵榉树,这一甩只是第一下,卷松客怪叫声中,将岸再复提尾反向一摔,这一遭却是径向地面而去,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卷松客面朝下趴在地上,身侧尽是地面开裂的皴纹,他除了身上微微抽搐,却是一动也不动了。 “毕竟是虻山四灵,这两下可还要不了他的性命。”将岸提着蛇尾的手并没有放松,陈嵩则知机的跟了一句:“待我取他七寸。”说着,铁枪便往卷松客后颈之处刺去。 一道晶黑的光芒忽的从卷松客身上闪现,原本一动不动的蛇尾却赫然一扬,这一下却是力道极其巨大,将岸拿捏不稳,蛇尾从手中猛的抽了出去,随着扬起的蛇尾,博荡气劲宛如惊涛骇浪,转眼便向四下喷溢开来。将岸陈嵩各自运功相持,只慢得这一慢,晶黑光芒迅速收拢,当化作一团小小的光球之时,卷松客偌大的身躯却也随之不见,只能听闻一阵阵嘶声叫喊从晶亮光球中传出,不待将岸陈嵩再做反应,晶亮光球已然斜飞而出,仿佛夜空中一颗暗芒星斗,渐渐隐于苍穹墨幕之中。 “是内丹庇身之法,好小子,修成了这等法术,竟然还是让他跑了!”将岸熟稔虻山秘术,见此情状,不由失声叹道。不过不等陈嵩错愕发问,将岸又半是解释半是自我安慰的说了起来:“这是迸现自身内丹护身的法术,不是妖灵生死之际绝不会施用的,此法最耗元神,那卷松客纵是逃得性命,然自身必已是损耗极巨,好比凡人大量失血一般,这一来也算是重伤了,事后需静养修持三年,才能尽复旧观,这三年,虻山算是没卷松客这一号啦。” “也许还要更久些……”一个声音从将岸和陈嵩身后传来,将岸陈嵩转头看时,便发现正是那出手困住卷松客的矮胖身形在说话,圆腹乱发,面容丑陋,却不正是那曾和狸狸儿纠缠的阒水之妖? 将岸和陈嵩现身而出的时候,自然对场上的形势了然于胸的,除了一个凡人女童,便是他和那狸狸儿在厮斗之中,不过将岸立刻分辨出这是一个阒水的妖魔,左右也是和虻山妖魔自相残杀,却去管他做甚?所以根本不闻不问,又察觉那凡人女童一时倒无危险,因此直接便寻上了卷松客,务求速战速决。想不到倒是这阒水妖魔出手相助了一臂之力,使他们最终得以重创卷松客。 “不是以二对二,而是以三对二,你们都算漏了我。”丑胖男人能够感到将岸和陈嵩身上传来的敌意,不过他似乎并不以为意,而是絮絮叨叨的继续说着,小半截舌头被咬掉之后,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混不清,“而且,在我扑倒了那虻山卷松之后,用我剩下的毒液尽数注到了他的脸上身上,所以我说,他回复的时间也许还要更久些,只可惜我原本的剧毒被那个怪物吸取得太多,未能把卷松立时毙命。” 回想刚才情景,将岸和陈嵩恍然大悟,怪道卷松客面上身上青烟袅浮,却原来是这阒水蛤蟆怪的毒液作祟,不过将岸还是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怎么?你这是来邀功请赏么?” “邀功不敢……”丑胖男人淡淡的说了句,“只是请二位能够帮两个忙。” 陈嵩皱起眉头,即便他这个并没有专门修炼过察魔觅气的自学之士也能够清晰的嗅到这丑胖男人身上传来的腥臭气,这阒水之妖可不知吃过多少人,怎么?当真是出手协力之下,便自居同道了?还来要我们帮什么忙?想你也不过是伤人害命的妖魔,我们伤得了卷松客,难道便杀不得你么?想到这里,陈嵩左臂微一使力,铁枪再复握紧,将岸看出陈嵩意思,却也没打算阻止。 然而丑胖男人接下来的话,却使陈嵩准备突起发难的一击戛然而止,丑胖男人一指远处那兀自站立的黑瘦女童:“请你们解去那女娃娃的定身术,救下她来,送她速速离开,可别搅进了这一趟浑水中来,我现在身遭大损,却真是解不开那卷松客施下的定身了。” 陈嵩狐疑的看着那丑胖男人,将岸却是身形一转一晃,转眼便将洽儿抱了来,也不知施的什么手法,洽儿顿时手足动了起来,只是将岸问她几声,她却只能张大了嘴无声的开合,嘴角向一侧抽动了几下。却原来卷松客临离去之际,唯恐洽儿惊吓逃命,故而在不知不觉中运用了定身之术,是以丑胖男人与狸狸儿生死相搏的时候,洽儿只能眼睁睁僵立一旁。 “是个哑巴,不过,倒确实是人间女童。”将岸问不出个所以,只能耸耸肩对陈嵩道。 陈嵩直视着丑胖男人,声音带着威严:“你这个吃人的妖怪会那么好心?倒要我们救下这女童来,她却是怎么到的这里?你又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丑胖男人露出和他形貌完全不符的淡然的笑容,“……我从不害人间的老弱妇孺,我吃人,却只吃那些色欲迷心的男人,况且,我并不觉得人肉有什么好吃,只是列身同族,附群于众的寻常做法罢了。” 陈嵩冷冷一笑:“你的意思,你是个好妖怪了?只吃恶人?看起来你比你这蠢笨的样子要精明得太多,你知道我们对你起了杀意,便想示乖卖好,意图保命吗?” 丑胖男人的笑容多了些萧索的意味:“我只说我吃色欲迷心的男人,可从没说我只吃恶人。好和坏什么的,只是你们强加于我们头上的标记而已,就我而言,我从没想过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是非善恶更是一种无稽的品判。” 咄咄大奇,陈嵩和将岸对视一眼,他们可没想到眼前这形貌猥琐不堪的丑胖男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由此看来,这虻山蛤蟆怪还真不是寻常的血灵妖魔。 雾霾外的喊杀声不停的传入,丑胖男人侧头望了一眼,抹了抹嘴角的血迹,面上现出忧色,然后才很认真地说道:“长话短说,我说我第二个需要二位帮忙的事。帮我们,帮我们抵御今日虻山妖众的进袭。”丑胖男人忍着舌间的疼痛,一字一顿地说道。 将岸哈了一声:“什么?我没听错吧?你要我们帮你们?帮你们阒水的妖魔?你知道我们是谁?凭什么帮你们?”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但无论是伏魔道的也好,又或者是他们的叛臣也好,总之,你们是虻山的敌人。”丑胖男人刚才也零零星星的听到一些将岸和卷松客的对话,虽是不明内情,却也能大致推断无差,“是的,我想你们也一样是阒水的敌人,但是我们只看眼下,今夜虻山来势汹汹,我们撷芬庄不是敌手,你们也许乐得看到我们撷芬庄的覆灭,可你们想过没有,当这里成百的虻山妖众荡平了撷芬庄之后,他们又会做什么?我敢说,今夜方圆百里之内的凡人都将成为他们庆贺胜利的战利品,而你们,作为虻山的敌人,难道还能走得了么?更别说,还有这位无辜的女娃娃。”似乎知道什么能打动对方,丑胖男人还牵扯到了洽儿身上,将岸抱着洽儿,洽儿此时倒很安分,只是很好奇的看着将岸和陈嵩的脸庞,以至于发现他们同时皱起眉头的时候,洽儿也跟着皱了皱眉头。 “所以,你们既然已经涉身此事,便极难脱身而走了,与其如此,不如和我们撷芬庄携手一处,你们的力量,我想一定可以给他们造成重创的,也许能就此挡住他们也说不定。我知道,我们阒水撷芬庄也是你们的敌人,但是在今夜,两害取其轻,保住我们,击退虻山,我们缔结暂时的同盟,至于我们同盟所需要的让步,大可以在此战成功之后再行提出,如何?” 两害取其轻,此说倒是切中肯綮,陈嵩和将岸再次对视一眼,彼此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认可的意思。 “想不到,陈某对妖魔道的第一战,竟然是为另一个妖族而开始的。”陈嵩左臂抬起铁枪,向前一指,这么一说,显然是认同了丑胖男人的提议。 “不仅为了我们,也是为了你们。”丑胖男人补充道,挠了挠满头蓬乱的黄发。 第031章相会 “决定了?”将岸对陈嵩眨眨眼。 “决定了。”陈嵩很坚定的点了点头,他在虻山修炼出伏魔罡气的时候,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此生但能脱出虻山妖魔之境,便将义无反顾的投身到降妖伏魔的大计之中,就把妖魔鬼怪当做那些伤民害生的胡人强盗那样去对付,这是为侠者的觉悟,无涉煊耀勋业的功名之心,及至经历了断手之伤,豹隐山之行还有龙虎山的伏魔共盟之会,尽管陈嵩对于伏魔道七星盟的些许官样做派有些不以为然,但坚志伐魔之心却是再无更改。他原本就准备去五原寨安置了家小,就此投入七星盟文曲部宿乾家的所在,便和昔时共称江湖的池棠和骆祎一起,再做上伏魔保民的大业来。因此无论那丑胖男人用什么理由,就陈嵩自己内心来说,本就是准备和那些妖魔们大战上一场的了,只不过竟是和妖魔中另一个族系暂时联手,共御强敌这倒是意料之外。 丑胖男人郑重的对陈嵩将岸一揖,而后侧头望向杀伐声大作的雾霾之外,显而易见,这是在催促陈嵩将岸该当出手相援了。 “稍等片刻。”将岸忽然道,将怀抱中的洽儿一示,“我以移形之法先送这女童去安全之处,妖众狠虐,没得牵连了无辜之人。”说着就要晃身飞离,洽儿听了这般说,苦于口不能言,只能连连摆手摇头,嘴角频频抽动,一副不愿就此离开的模样。 将岸看出洽儿意思,却不知她不愿离开的缘由何在,不禁诧异道:“怎么着?这女娃娃还不愿意离开这凶险之地?她是什么来路?”最末一句却是问向那丑胖男人,看他们先前在一起的情形,将岸估摸着这女童怕是和那蛤蟆怪有什么渊源纠葛。 丑胖男人却是大出将岸意料,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认识这女娃娃。” 奇了,你不认识她,却如何着意回护于她?还要我们解开这女童的定身,难道当真是食人妖魔发了善心?将岸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伸出一只手指作噤声状,聆听片刻,才用短促的语调说道:“发现了没有?黑雾之中有人靠近……嗯,不是靠近,是在转圈,他们走不出这雾霾,倒似乎是凡人。” 陈嵩没学过觅气的法门,懵然不知所以,丑胖男人却凝神细辨了一番,才微笑道:“是他们,是我们撷芬庄阴差阳错想要对付的伏魔之士。” 还有伏魔之士?当此关头,便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助力,更何况是经年降妖除魔的伏魔之士,将岸和陈嵩顿时精神一振,只是将岸略一兴奋便即转为疑惑:“伏魔之士?不对啊,我察觉是两个人,一个倒有些道法灵气,却也不怎么高明,而另一个却实实在在是凡人之身,毫无异状。” 丑胖男人也有些诧异,他自然也能感知明晰,对于那个全无灵气的人身他也并不奇怪,焉知不是修为已入化境,一身超凡入圣的功夫反倒是大巧不工,无觉棱角的大音希声?他诧异的是,这两位竟然能在妖氛浓霾中迷了路,竟自不得而出?照这般看,纵有玄术亦是稀松平常,何当先前撷芬庄众妖如临大敌,不敢轻犯的论断? 情势紧急,丑胖男人顾不得再多揣度,而是手顺着那团浓厚雾霾一捋,就听得阿也一声,从雾霾重影中咕噜噜滚出两个人来,两个人才刚现身,那器宇轩昂的雄壮之士便立刻站稳身形,可那胖大体魄的汉子却还打了一个趔趄,差点绊了一跤,待看到眼前将岸陈嵩并丑胖男人,那胖大汉子却又立时横眉冷对,忽一转眼,看到将岸怀里的洽儿,那大汉先是一阵如释重负的轻吁,接着便拔出背后宽大刃身的长刀来,恶狠狠对将岸道:“妖孽!放她下来!” 这两位自是甘斐和徐猛无疑了,他们循着东北方向,欺身而入雾霾之中,想这雾霾本就是撷芬庄遮掩护庇群英阁的玄奇术法,寻常修玄者尚未必能破解,也就是将岸、虻山四灵这样卓绝之士才不以为异,至于洽儿受仇怨之气而引,自循了正确路道而出雾霾,那却是无意间的机缘巧合了。甘斐和徐猛没这等际遇,一个全失力道便是凡夫俗身,一个虽有武勇却只修得半吊子玄宗术法,却哪里破解这雾霾之术去?两个人只看周遭影影憧憧,朦朦胧胧,在雾霾里如无头苍蝇般乱走乱撞,不是丑胖男人解术引路而至,只怕他两个走到明天也不得脱出。 甘斐虽然莫名其妙的被拽了出来,刚一回神便看到奇模怪样三个男子立在当前,这还有什么说的?就这番怪异派头,必是妖魔无疑了(丑胖男人形容丑怪异样,将岸豹纹满臂,自是极怪的,陈嵩倒是寻常青襟壮士模样,但按甘斐此刻心态,自然同作一路论,都是妖魔鬼怪,没他妈一个好东西!)。还未及应敌,却立刻看到洽儿被抱在那豹纹男子的怀中,甘斐原本心急如焚,此刻看到洽儿便是陡然心中一轻,旋即立刻醒悟,洽儿是被妖魔制住了,娘的,说不得,爷这当爹的也得奋死一搏,这是救咱闺女,便是和这些妖魔的实力天差地远也顾不得了。 甘斐气昂昂雄赳赳挺着明晃晃的大刀,脸上不自禁还是露出平日里的倨傲情态,乍一看之下,还真是成竹在胸,高深莫测的能人气象,以至于将岸被甘斐一喝呼,还有些愣怔,心内直寻思,这胖子知道妖魔之说,却分明是个凡人体魄,只是何以妖魔当前还这般有恃无恐的狠巴巴模样?难道当真是隐藏颇深的一个不世出高手? 洽儿看到甘斐,顿时笑了起来,尤其此时欢笑更多了仇怨得报的欣喜,纵是颜容丑陋却也不失霁然情态,同时伸出双手,巴巴的要从将岸怀里往甘斐身上去。 这一来,女童和那红脸胖子定有关联无疑了,将岸抱着洽儿往甘斐面前一送,也不管他装腔作势的摆弄长刀,笑了笑问道:“你认识这女娃?” 妖魔竟把洽儿直接送到面前,难道是要借自己伸手接过时突起发难?甘斐武学经验还在,这种紧要关头最是清楚不过,可看洽儿笑容晏晏,将岸一脸淡然,心里有些捉摸不透,长刀收也不是,进也不是,更迟疑着未敢就接过洽儿来,一时杵在原地。 “行啦,当真要为难你,何须这般和颜悦色?”陈嵩在一旁搭口,众人之中就属他眼光最为高明,觅气的伏魔道功法虽然不成,可看一个人究竟有没有武学功底却是大抵不差,看这红脸胖子,下盘虚浮,舞动长刀间便已然微有气喘,分明不是会家子的长气之道,而甘斐那番犹疑落在陈嵩眼里,更觉得好笑,似你这般虚胖汉子,不说妖仙之能,便是寻常壮汉也足够对付你了,何需用女童为递进虚招来谋你? 看甘斐还痴愣愣不知进退,将岸也是又好气又好笑,索性一把将洽儿往甘斐怀里一推,直到这时候,甘斐才如梦初醒般浑身一震,忙不迭的收刀,爱怜无限的抱过了洽儿,摸了摸洽儿的头发,又香了香洽儿的面孔,口中直道:“吓死爹了,还当丢了你呢。这下好,这下好,可找着你了,都怪爹,不该带你来这里,我们这便走,爹带你早日去见干娘。” 一个愚钝的父亲吧,陈嵩和将岸也不想多牵缠,陈嵩就着甘斐的话语道:“你这话甚是,速走速走,此间不是你等常人所来之处,快带了女儿远避开去。” 这话一说,甘斐却抱着洽儿凝视了陈嵩好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你不是妖,伏魔道的?河间捉妖师?游侠除魔客?你不走?赶着两方妖魔狗咬狗的时分还去搅这趟浑水?” 一连几下简短的问句,陈嵩和将岸却更奇怪了,听这般说,这红脸胖子分明是伏魔道老成熟稔之士,却怎么只得一个虚虚浮浮病弱凡夫之身? 一直没有说话在仔细观察的徐猛此刻突然开口,他说话的对象显然指向的是陈嵩:“尊驾看起来好生面熟,倒和徐某所认识的一位杰出武学之士颇为相似,还请赐告高姓大名。” 陈嵩淡然一笑:“在下蓬关陈嵩。” “当真是陈寨主?”徐猛一惊,双手抱拳,用极为郑重的礼节向陈嵩一躬身:“在下彭城犀首剑徐猛,家表兄曾在彭城巨锷庄管待过陈寨主,在下随同表兄,也和陈寨主有一面之缘。” 陈嵩沉吟:“唔……彭城……巨锷……啊,想起来了,足下是犀首剑徐兄弟,令表兄却是巨锷士张琰。” 竟在此地遇上了武林中宗师大匠级的泰斗人物,这下连甘斐也是大感意外,他是听说过池棠月夜刺暴君的典故的,那次行刺,不正是以绝煞铁枪陈嵩为首的么?当时听池棠言及陈嵩力抗妖魔致为所擒,兀自耿耿欷歔之意难平,却怎么这陈嵩倒出现在这里? 徐猛已然大喜,就待一叙契阔,那丑胖男人却冷冷的插口道:“二位,这同盟之约还有没有效?虻山之众攻打甚紧,再不前往,只怕全庄覆灭了。” 一言点醒陈嵩将岸,眼下不是叙话的时候,陈嵩用断腕的右臂轻轻碰了碰徐猛:“徐兄弟,此地相遇,意外之喜。只是眼下情势紧迫,我们也答应了这位仁兄,相助此庄共抗虻山妖魔,别来情形容后再叙,此间危险,徐兄弟和这位……胖兄弟不妨远遁而走,且至安全地界,待陈某解除此间危厄,必赶来再与徐兄弟畅谈。” 徐猛神情一凛,正色道:“实不相瞒,小弟倒是颇知些妖魔备细,也曾经历了长安除魔之事,师从炼气士,习得几手法术,本就有意除却妖魔,既是陈兄立意诛妖,小弟甘附骥尾。” “哦,你也知晓妖魔之事?”陈嵩先一怔,而后喟然一叹:“妖魔之患重矣,想不到陈某所遇旧时故交,皆遭此事。”当下没有余裕再多感慨,决然一语:“好,事不宜迟,徐兄弟既有此心,那便和我等同往。” “不可!”将岸突然出声反对,“足下壮志堪酬,可表一赞,然足下术法修炼之道未臻大成,前方皆为狠魔厉妖,似你身手,去了枉送性命,这不是帮忙,却是帮倒忙了,足下不能随我等同去。” 这是除甘斐外,又一人说徐猛修炼不精了,徐猛心下怔忡,却也是无由而辨,甘斐虚架子也就罢了,可看将岸满臂豹纹,一脸精悍骁勇的不凡气度,他不知将岸虻山得道,只道也是伏魔道不俗人物,因此便涨红了脸,喃喃的发不出声。 丑胖男人一脸焦急,频频以眼色催促,陈嵩也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便对徐猛一点头:“事在紧急,不闹虚文,徐兄弟且从我豹兄之言,便依我前番趋度,只管退避而去,待此间事了,陈某便来相寻,目下就此别过。” 几个人交谈之际,甘斐却一直没张口,心里也是一阵黯然,若依昔日神功仍存时,此番大阵仗岂有袖手之理?却偏偏今日教训深重,已然悔之不迭,再不知轻重的逞英雄,那就是把自己和洽儿的性命都交待了,为今之计,忍下这一时忿忿不平之气,且自离去,保得性命要紧,再想绝境逢生,以促灵力复长,总也得等安顿好洽儿了再说。 徐猛现在也只得相从和甘斐留下,看着那丑胖男人和陈嵩将岸起身待行。却是蹊跷,行将离去前,那丑胖男人却又深深看了甘斐一眼,甘斐被看的奇怪,也瞠目反瞪向那丑胖男人。 “你今天令我们全庄悚然束手,她们说你大闹屏涛坞,一人横行,好生了得。” 甘斐精神一振,确有此事,就待接口,哪知道那丑胖男人又摇了摇头,语气满是遗憾:“我想,她们一定是弄错了,你不是那个人。” 一句话,把甘斐噎在当地,就在他心里五味杂陈,愣怔不知所以的时候,丑胖男人和将岸陈嵩的身形没入了雾霾,就此隐去。 第032章媚语告求 杀声如天际落雷,轰鸣纷杂不绝于耳,甘斐痴愣愣望着雾霾外的前方,面上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还是洽儿用力拽了拽他的衣襟才让他回过神来。 甘斐看着洽儿满是疑惑却也带着些欢喜的目光,却忽然猛省,且无论洽儿是为什么事而导致离奇一时失踪,还来到这地界,却总之眼下妖焰汹汹,此间绝非久留之地。当下毫无犹豫,抱着洽儿就待寻路而出,早先自暴自弃的绝地促醒的念头早丢到了九霄云外。 雾霾仍炽,甘斐现下有了自知之明,这是妖术摆布的道道,以自己目前的能为万难破解,那么出路便不能复返雾霾再从原路而回,不然陷入迷路难出的困境不说,就算侥幸得脱,却也迎头撞上了正交战激烈的妖魔大队。 甘斐四下里望了望,通过稀淡的月光和周遭树林的地势可以推断,这里倒还不算虚空存境,只要沿光影月照的方位前进,终归可以走出这片阴森森愁惨惨的榉木林。 “从这厢走。”甘斐对徐猛一示意,看对方一脸瞠然之色,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原本是想狠狠教训番妖魔的,哪知道今天妖魔势大,这可招惹不起,好歹也寻着我闺女了,可不能再耽误下去,我们这便躲的远远的,娘的,爷自认现在不是他们对手,便有心除去个把妖怪什么的,也没这能耐不是?徐兄弟,咱们走,那两位说的对,你也不行,没得白搭上性命,还给人添乱。” 徐猛似有所感,眼神往雾霾之外杀声震天的方向一望:“想不到,蓬关绝煞铁枪也成了降妖除魔的高手,竟是以孤身之力欲待相抗如斯之众的妖魔,可恨徐某学艺未精,只能作鼠豸逃窜,却无力相助,当真惭愧之极。” “这话说的……”甘斐一边随口应道,一边只管往月色映照的方位前行:“你作鼠豸逃窜,那我成什么了?落荒而逃的大肥猪?说实话,往日里,我至不济也能助上一助,不敢夸口,多杀百八十个小妖怪还是不在话下的,哪像现在,空长了个胖大的身子,却全无还手之力。徐兄弟,不怕你笑话,先前我确乎有些不管不顾的脾性,所以巴巴的过来找那些妖魔,现在想来,便是给他们嘴里添肉来的,不知天高地厚,我竟全然没顾上我闺女,险些铸成大错。唉……”这一叹尾声悠长,似是包含着无穷无尽的失意落寞。 徐猛深深看了甘斐一眼,心下颇感好奇,瞧这胖汉言谈举止分明便是对妖魔鬼怪知之颇深的了得人物,却怎么变成了一无是处的凡胎俗骨?内中必有缘故,一时也不便细问,只随着甘斐,一步步往林外走去。 两条人影渐行渐远,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密林之中四仰八叉横躺着一个昆仑奴模样的黑肤男子,交谈对话的人声随着夜风飘了过来,那黑肤男子的摊开的两手忽的动了一动,而原本紧闭的双眼也骤然睁开。 甘斐懵然不觉,还在说着:“那个什么绝煞铁枪陈大侠是吧,我知道,我池师兄行刺暴君时分便是他主事的嘛,看来是另有际遇,倒脱了妖魔所困成了伏魔之士,瞧他身手大是不俗,哎,你表哥是那巨锷士张琰?不是在行刺氐秦暴君时也一并罹难了么?” 徐猛听了甘斐这话,更知甘斐不是虚言妄语的凡俗之人,事实上表兄张琰丧生于妖魔之手也正是听池棠转述,甘斐连这都知道,只怕果然和那负剑士池棠大有渊源。不过徐猛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并不是很想在表兄罹难的话题上再进行下去。 看徐猛聊无谈性,甘斐顿时省悟,论及他人尊长生死的话题或许是不大合适,便咧开嘴笑笑冲淡了些许不豫的气氛:“哈哈,说起来,你在长安和我池师兄薛师弟结识,这兜了一大圈,却又和我这乾家先前不成器的弟子相遇,这天下当真是小。更别说我们还一起见到了那亦遭妖魔之难的陈大侠,你说这天地之间的巧合际遇是不是堪称离奇?” 甘斐有一搭没一搭的碎语叨叨,脚步则一直没停,在榉树林中也不知行了多久,徐猛一路跟着只觉得眼前越来越开阔,先前树高林密的森森之气也大为消减,可见多半快走出那片诡异地界了,不禁也颇为佩服甘斐的辨路之能;又看甘斐长时间抱着洽儿行走,已然有些气喘不定,额头渗汗的疲累模样,也不多说,抢前一步,从甘斐手里直接抱过了洽儿来。 “你歇歇手,我替你抱着女儿,不耽误行路。”徐猛淡淡的道,甘斐一愣之下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胖,最不惯走路,走长了便是气喘,可有劳你啦。”忽的想了起来,一拍脑袋:“啊呀,我那小褐呢,骑上它走岂不省力?”这是想起从建康祀陵尉带来的那匹瘦马了。 徐猛觉得好笑:“慌什么,便栓在先前宿眠之地,一会儿从这里出去再去寻来,也来得及。” 甘斐呵呵憨笑一下,频频点头,还未及说话,便听耳旁响起一声娇滴滴的呼唤:“英雄留步。” 这一声突兀而现,便似近在身边,内中语调甜腻绵延,仿佛一种透入骨髓的酥软,让人既感舒服却又提不起气力来,甘斐一惊,脸色顿时肃然,两眼直往四下张望。 徐猛的反应却更直截了当,立时放下怀中洽儿,同时反手抽剑,一派警惕之色。 “什么人?”甘斐冷声发问,手也摸在了背后的刀柄上。 却见前方一阵斑驳流离的暗影闪动,紧接着便是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传来,片刻间,暗影一亮,竟现出一个千娇百媚的绝色佳人。 一头迥别与中原江南的金色长发,一双摄人心魄的幽蓝眼眸,精致得挑不出任何瑕疵的完美脸庞,银灿灿一抹短短胸衣和一翩将将遮蔽紧要处的短裙,露出了白皙修长,线条优美的双腿,更衬现出不堪盈握的纤细腰身,当真是美之极矣,却也媚之极矣。 甘斐和徐猛同时啊了一声,惕厉警觉的气势一馁,霎时间便被眼前这绝色尤物勾了魂去,尤其甘斐,双眼不由自主的就在那金发丽人胸前乳沟,腹下香脐上来回逡巡,还重重的咽了口口水。 “英雄,奴家冒昧来求,还请勿嫌唐突。”艳美胡姬般的金发丽人用的却是汉家礼节,盈盈一趋,款款一拜,更是泛起一阵诱人遐思的风情,甘斐眼都看直了,说话也开始结巴:“不……不必多礼……你是……” “奴家相求之前,先请英雄原宥奴家昔日之罪,奴家才敢说话。”金发丽人说的楚楚可怜,一脸诚惶诚恐的崇重之色,却是更令男子难以推拒。 “好说好说……昔日……姑娘却是甚罪来?”甘斐甚至有些手忙脚乱起来,脑筋一时还没拐过弯,徐猛则也痴痴相视,眼前这女子柔媚入骨,艳光四射,哪还想到是何来路?只有洽儿,上前一把抓住甘斐的手,小眼目光清澈,含着戒备之意盯着那金发丽人。 金发丽人对甘斐这番色授魂与的表情倒很受用,娇嫣嫣抿嘴一笑:“英雄怎么忘了,昔日鄱阳湖屏涛坞,正是奴家举发,以致英雄……” “是你!”金发丽人一说屏涛坞,甘斐便立刻想了起来,怪道这金发丽人初一看之下依稀觉得眼熟,却不正是那一路跟随而至,先去绝浪老怪那里告发了自己的小女妖么?其实在屏涛坞中,甘斐也曾见过布奴莎,只是当时鲡妃与绝浪两大高手身临于前,他全神待敌,纵看到布奴莎这般绝丽模样最多也只是心下一动,却哪里还能把布奴莎容颜当真印在心内?也是事后和无鳞详解此来之事,才从无鳞口中知晓了过往,那鲛人公主云泣珠还留有这样一个女弟子复与己为难,倒是令甘斐当时颇为意外,再往后变故纷沓,烦恼种种,甘斐自然也更没心思念及这小兔妖了。如今布奴莎旧事重提,甘斐顿时省悟,再联系起那丑胖男人临去前突兀言及屏涛坞的情形,今日之事竟有些豁然开解。 阴差阳错,这小兔妖必是正在那妖魔之处,却看到了我,他们不知道我现在的底细,只道我还是那时大闹屏涛坞,恶战绝浪老怪的时分,自是不敢来捋我的虎须,难怪难怪,我叫战半晌,就没个应声的人来,却是畏惧我的缘故,若不是虻山妖魔大起,怕是这一夜都不敢着我的面呢。想到这里,固有昔时壮举的沾沾自喜,却也多了今不如昔的戚戚惆怅,更令甘斐一警,这害过我的小女妖却又来此做甚?当下奋起精神,宽刃长刀一摆,面上现出厉色,明晃晃的刀尖就挨在布奴莎娇嫩的颌下,口中冷冷问道:“你是阒水的小妖,到这里送死么?” 如此佳人亦是妖魔?徐猛幡然一醒,收了迷蒙蒙赏美颜色,手中长剑亦是向前一挺。 “英雄息怒。”布奴莎转瞬便是泪眼婆娑,说不出的娇怯风致,款款向地上一跪:“那时奴家不过浅稚一妖,与英雄小有龃龉,便思为难英雄。恰是这一遭,奴家得见英雄不世之气概,豪勃雄奇之势天下无双,是故……今日奴家遭逢大难,还请英雄仗义出手,除却虻山恶妖,救我全庄姐妹,英雄若允,奴家……必当以身相许,报答英雄……”话说到最后,语音渐渐低了下来,面上泛起嫣红,看起来似是羞不可仰之意,眼波盈盈,直射在甘斐面上。徐猛在一旁听的却更是惊诧,两眼反复看着甘斐,暗道这胖汉当真曾有如此威风? 在决定寻求甘斐为今日救援撷芬庄之威的助力之后,若歧便觉得简直匪夷所思,伏魔之士和虻山一般,都是阒水不死不休的敌人,岂能为阒水而与虻山激战?布奴莎的想法却和先前丑胖男人说服陈嵩将岸的论调大体一致,今日大患是虻山,亦即是撷芬庄和伏魔之士共同的大敌,撷芬庄示好于先,或可与伏魔之士暂弃前嫌,共御虻山。那甘斐有本事孤身一人便大闹屏涛坞,这等修为,几与阒水神尊相等矣,他若肯出手,便是撷芬庄一大有力的强援,如此高手近在眼前,何妨一试?况且,布奴莎也暗暗存了心思,修习媚功魅术也有了些时日,不妨便以现在这功力用于甘斐之身,只要甘斐抵受不住自己以绝美艳色施展的媚功,便大有可能答应,似如此,一举两得,岂不为美? 所以布奴莎不顾若歧劝阻,觑机飞身而出,判明甘斐方位,一路跟了下来,甫一现身相求便故意运起种种媚态蜜语、告求相恳,这番话说的言犹未尽,却又诱意昭昭,别说甘斐现在全无灵力,便是昔日怕也多半捱不过去,一时间,甘斐面色一暖,两眼眯将起来,视线从上而下,不自禁的又落在布奴莎雪白丰腴的酥胸上,口中喃声道:“心生仰慕?……这……这便如何?”长刀一收,另一只手故意去搀扶那布奴莎,大见轻薄之意。 冰肌雪肤,柔若无骨,甘斐搀着那布奴莎的藕臂,心内先酥了一半,布奴莎见此情状,更是心下欢喜,顺着甘斐的搀扶之势缓缓起身,却又轻轻将娇躯靠在甘斐近前,凑唇轻语道:“是故……今日奴家遭逢大难,还请英雄仗义出手,除却虻山恶妖,救我全庄姐妹,英雄若允,奴家事后愿……”布奴莎故意咬了咬嘴唇,挨近甘斐耳边,甜腻腻说出四字:“……枕衾侍奉。” 这个字将甘斐心内震得怦怦乱跳,脑子一片昏蒙,眼前满是白花花的玉腿酥胸景象,腹下更是燥热难当,那话儿仿佛雄勃勃一柱擎天起来,只恨不得将这绝色丽人儿搂入怀中一通狂吻亲近,哪知布奴莎看甘斐情动,轻飘飘又退开了身去,离开甘斐不过一步之距,又拜下身去,娇滴滴一声唤:“如此说来,英雄可是应允了?” 媚色蜜语当前,甘斐早失了清醒,哇哈哈大笑:“如何不允?帮你们,打虻山!” “甘兄!”徐猛听出不对,赶紧出声阻止,而洽儿也拉着甘斐着力拽了几下,想让他清醒过来,可甘斐眼睛直勾勾只在布奴莎身上,哪里还会理会? 布奴莎有些得意,本以为这斩魔士多深的定力,怎知自己小试牛刀,便即手到擒来,有此人为撷芬庄出手,那些虻山妖魔又何足道哉?撷芬庄今天有救了! 事实的真相简直滑稽,布奴莎又哪里能想到,她不过成功了诱惑了一个凡人而已,而这个凡人,却又拿什么去解救她们眼下迫在眉睫的危机? 第033章幕阵阻敌 丑胖男人看出盈萱的疑惑,只解释了一句:“他二位是帮手,恰逢此役,是老蛤蟆延请了来的。” 帮手?却怎么有虻山气息?盈萱目视那年轻人,看他满臂豹纹,精悍嚣烈,绝非等闲,而年轻人身边另一人则是一身青袍,单手持铁枪,一身凝然肃杀的气势,不过细看之下,却发现这青袍人的右手齐腕而断,伤口参差,不像是利器所伤,更像是咬啮而成,又不由一怔。 丑胖男人则偏了偏头对那两人示意道:“这便是此间撷芬庄女主,二位共盟,便当与家主小姐一述。” 将岸目光一闪,前方那巨人的吼声却又隆隆而起,将岸顾不得多说,反手一划,一道斑斓光球倏的径冲那巨人面门飞去,那巨人身量庞大,神力惊人,见机却亦是极快,知道这斑斓光球的厉害,长臂缩回,挡在面前,斑斓光球击在那巨人双臂上,一阵轰然巨响,四下里卷起一片热风,那巨人似乎是被巨力反震,噔噔噔倒退几步,口中嗷嗷乱叫,好像是在呼痛不已。 一招击退巨妖,将岸面上却毫无轻松之色,这同样全力施为而出的玄天罡绝功法被那巨人双臂接下,虽是将他震退,可看他双臂不过略略震荡一下,竟是全无伤损,似这般功力,何其了得?看来也是那什么异灵军中的一员了。 “陈先生,蛤蟆怪,先往阵法中趋避,来敌势众,不可力拼!”将岸一声招呼,率先一晃身,向那后院第一进的幽绿光幕而去。 将岸一动,陈嵩、盈萱自然立刻跟上,只不过陈嵩是贴地滑行,姿态颇为怪异,而盈萱亦是化身为光气,紧紧挨着将岸化身的黑气,丑胖男人唯恐那巨人紧追而上,本想断后抵御,却发现那巨人正抖着双臂,口中叫声不绝,像是正在化解将岸的罡力,一时无暇追击,当下再不拖延,矮胖的身体一蹲一弹,几步跨纵之下,便追上了将岸一行的身形。 眼看将及幽绿光幕,前方黑气缭绕,撞击于光幕之上如同撞上了无处着力的软膜一般,一道道黑气来而复往,不停冲撞,夹杂着声调癫狂的嘶吼,看来必是那些虻山妖魔所化了,间或人影一闪,却是不时有黑气从光幕中抓出凄声哀叫的女妖来,有的便在眼前剥光衣衫,将那光溜溜的女妖身体裹入黑气之中,有的却是遭逢女妖抵死不从,黑气缠绕女妖全身,片刻间将女妖粉身碎裂,一团团血肉淋漓,直从半空落下,惨不忍睹。 盈萱看得悲愤莫名,可未探敌者虚实,当真再如先前轻身杀入,若再遭遇如巨人这样的狠虐之妖,只怕还得饶上自己的性命了。 将岸没管盈萱心伤,而是在幽绿光幕前对盈萱一示意:“开阵门,引我们进去。” 尽管不知将岸和陈嵩的来历,盈萱却也遽然一凛,看将岸这做派,分明是深谙阒水术法结阵之道的,倒是知道若非施术者开启阵门,旁人极难透阵而入,所幸现在是友非敌,盈萱也不迟延,纤指在光幕侧边一抹,所抹之处仿佛开了一道暗门,一大块绿幕向内而开,在将岸等人一闪身探形于内的一瞬间,向内而开的绿幕倏尔关闭,又成了一片浑然无罅的光影。 一察觉阵内有生人进入,便有一道白气如电光般飞来,待看清是盈萱和那丑胖男人后,原本焕发出凛冽杀意的白气顿时为之一缓,紧接着现出一个女妖纤细修长的身影,面有惊惶之色,向盈萱施礼:“小姐,你怎么来了?”同时目光疑惑的在将岸和陈嵩面上一扫,心内暗道,这两人却又是谁? 盈萱直接反问:“蔓芝,这边情形究竟如何?”面色威肃,却在站稳身形时猛感胁下一痛,这是气血淤滞之像,不禁暗自心惊,前番和那巨人交手三合,自己终究还是受了内伤。 那叫蔓芝的女妖语带哭腔:“小姐,很不好,现在全靠着剩下的七八位姐妹全力发动阵法,虽然一时阻住敌人,却也只能苦苦支撑,来敌攻势一波高过一波,再这样下去,只恐姐妹们耗术力竭,阵法再也抵挡不住了。” 这还是陈嵩第一次进入妖魔所布的阵法之中,只看内中详细,整个幽绿光幕仿如蔽遮头顶的穹庐,罩住四下,眼前亦是绿蒙蒙一片,七八位形容看起来颇为冶荡的女子忽而化身光气,忽而现出真身,在光幕沿边四下不住飘移游走,手中运转作势,白色锐利光气从她们手中射出,齐齐汇于光幕的半空,仿佛一道道快刃利箭,在半空之中形成了一张锋利的气网,众多虻山妖魔化身的黑气只在气网上方的绿幕罩顶飞蹿撞击,看来一是幽绿光幕的消力之法令他们无处施展,二是其下的锋利气网亦令他们难以破阵而入,只是一段时间下来,幽绿光幕色泽渐黯,幕罩隐隐晃动,锋利气网亦是颇多疏漏之处,再这般持续受击下去,怕是破灭之际就在须臾。 “伤亡情形如何?”盈萱皱着眉问道。 “后进御敌共是二十众,目下却只剩只在阵中操持的七八个了,在阵法外未及进入的姐妹们已皆遭毒手,便是在阵法中的,也保不得周全,时不时便有……” 话犹未了,一道黑气迅疾无比的穿过了绿幕,又从锋利气网的罅隙间精准的俯冲而下,早挨近了一名幕沿的女妖,在那女妖嘶厉惊呼声中,黑气已然裹着那女妖斜飞而上,直穿出了幽绿光幕。女妖的哀号哭喊从幕罩外传入,不必眼见亦可得知,定是和前番阵法外所见情形一样,要么被撕光衣裙裹入黑风中掳走,要么被生生碎体分尸,血洒当场。 都是妖魔,陈嵩心下分明,即便那受害女妖过去也不知吃过多少凡人血肉,绝非善类,观此惨景,原本不必生出恻然之心,可恶行当前,惨绝人寰,纵是妖魔内斗,却也激发了陈嵩忾烈性情。 陈嵩面沉如水,左手握紧铁枪,双目警冷,只看着上空,暗自准备。 那蔓芝兀自惊魂未定,声音都带着颤抖:“……便是这等,那些虻山妖众好生厉害,虽是一时破不得阵,却也擅能抓住时机,在我们功力催发,稍有力缓松动之际就能突入而至,掳劫了阵中姐妹前去,我们措手不及,却拿他们不住,这番下来,已经损失不下六七个姐妹了。” “就像是苍鹰涉水取鱼,他们把你们看作了猎物。”将岸突然一句,盈萱柳眉一紧,心生不豫,可转念一想,将岸这话却又说的何其贴切?那适才的情景可不就像苍鹰于半空觑准时机,破空而下,然后狠准无比的从水中攫擒起猎物来?这些来犯的虻山妖魔竟有这样的修为,在结阵之术下犹自如此进退有裕,照这般再来几次,阵中姐妹越来越少,阵法之力越来越弱,岂不是转眼即败? 现在更为严重的是,整个后院抵御来敌的数众连自己和老蛤蟆在内,也不过近十之数,再加上前院御敌的七八名女妖,整个撷芬庄总共也不过三十余众,目前损折已然过半,眼见虻山之敌声势没有丝毫减弱,怕是再多捱一个时辰之下,撷芬庄就要全数覆没了。 即便有阵法相御,两方依旧力量悬殊,盈萱看向将岸,目下之计,只有指望这两个不知来历的援手了。将岸却已经在和密切注视半空的陈嵩合计:“陈先生,莫如先杀敌以立威!” 陈嵩凝视半空的眼神没有任何偏移,只是缓缓点了点头:“正有此意……”陡然声调一扬,“来了!” 又一道黑气觑准了阵法新老之力衔接的罅隙,从光幕外疾飞而入,正穿过了锋利的气网,看他的目标方向,却是靠近西角罩沿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妖。 当头劲风拂过,那娇小女妖面色一变,运指回转,要用锐利光气反向而刺,当不得那黑气来的快,锐利光气还在半途,那黑气已到近前,更为可恨的是,那黑气中伸出一只利爪,恶狠狠的就抓在了那娇小女妖高耸的胸前。 这是淫亵的掳劫,娇小女妖身上一软,身体不由自主的便被那黑气带离地面,双足兀自不住挣扎乱踢,却根本于事无补。猛然间,一柄铁枪破空而至,唰的穿透了黑气,娇小女妖只觉得胸前一松,整个身体已然轻飘飘落下,总算脱出了那黑气的攫拿,这一番死里逃生,那女妖更是心内怦怦直跳。 只见一个青袍雄壮的身形刚刚贴近,而那团黑气带着横贯的铁枪不住打着旋,黑气越张越大,打旋的气涡也越来越强烈,可那青袍身影在劲气四拂中却没受任何影响,左手探出,抓住了枪柄,臂上一抖,黑气带着一蓬鲜血,顿时被甩落开去。 黑气顺着甩落之势,渐渐现出真身,待做一堆儿重重的摔在地上的时候,便见到一双硕大的黑翎翅膀张开,一个鹰首人身的壮汉正伏在地上呼呼喘气,两手却还保持着鹰爪之形,在看他胸前,鲜血汨汨而下,很快在地上汪成了一摊,显见是被适才铁枪穿刺所伤。 “才说苍鹰捕猎,倒真来了只鹰怪。”将岸在边上冷笑一句,身形已如离弦利箭般飞跃而起。 那鹰妖贸然轻进,满腹心思只在那娇小女妖身上,怎料到陈嵩铁枪掷出竟有这般雄浑力道,那一下贯体而出,已经使他受了不轻的伤了,然他也是虻山异灵之列,一身绝横本领还没施展,就待缓过这口气,便要给这暗袭飞枪的敌手还以颜色,怎知那边厢又这般疾速的来了个豹精? 鹰妖嘿了一声,两爪抬起,爪间泛起青黑光气,猛的风声异响,待鹰妖惊觉之时,那陈嵩却已到面前,铁枪一伸,再次刺入了他的身体,鹰妖还不及呼痛,将岸身形已至,两手按在鹰妖的鹰首之上,一扭一转,只听见喀嚓一声脆响,将岸已经气定神闲的落身于地,右手抬起,赫然便是那鹰妖瞠目大张的首级,与此同时,陈嵩铁枪一收,没有头颅的鹰妖尸身这才扑通倒地,颈腔上兀自一瀌瀌的喷涌出血水来。 几招之间兔起鹘落,当真是迅然已极,陈嵩和将岸联手,转眼便将一名虻山异灵身首异处,这等神威却令在场的撷芬庄女妖大吃一惊,简直是视为了天人,尤其那被救下的娇小女妖,更是水汪汪眼波直投在陈嵩身上,一霎也不霎。 按实推论,那鹰妖身为异灵,固然出众同族,当真全力应敌,也有令将岸陈嵩陷入苦战的实力,却偏偏他轻敌失机在先,而将岸陈嵩存心杀敌立威,又是联手相向,一个是虻山天军昔日的副将,一个是受大力将军引导的自修玄力,更兼登峰造极的武技之道,那鹰妖却如何抵挡?不过一个照面,便被取了首级去。 将岸趁着势头,高举那鹰妖头颅,对着光幕外众多游走的黑气大喝道:“轻身来犯之獠已诛!还有不知死的,不妨再进来领教领教!” 这一喝运用了玄天罡气,本就是威势惊人,再加上鹰妖首级赫然相对,上空的黑气竟起了一丝纷乱,依稀听见有声音传了下来:“不好了,潜飞龙被杀了!这里还有高手!” 将岸冷笑,看来潜飞龙是这授首鹰妖的名号,不过是禽羽之畜,却妄自称什么龙属,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番轻身来犯而亡,怕也是性情使然,自取死耳。 陈嵩向前一步,立在将岸身边,一样提气纵喝道:“虻山卷松客,也已命丧我手!伏魔道七星盟大部将至,正可拿尔等试刀!” 这番话却是不尽不实的恫吓了,重创卷松客不假,却还没能让他丧命,不过卷松客以内丹庇身之术脱逃,此际多半藏在某处回复疗伤,那些妖魔不见卷松客,自然会慌乱莫辨。至于七星盟大部将至云云,那就更是虚张声势了。 然而这话的效果却是显而易见的,一喝之下,众多异灵妖魔这才惊觉卷松客一直没有现身,现在激战正酣,身为统领的卷松客到现在还没有赶至,未免大过蹊跷,内中眼尖的看到光幕内丑胖男人的身形,不禁更是忐忑起来,统领和狸狸儿分明是留在那里要取这蛤蟆怪的性命的,怎么这蛤蟆怪到了,统领却犹然不出?难道真是遭到了什么不测? 对于伏魔道七星盟,这些异灵妖魔倒没太放在心上,七星盟的设立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对于这些异灵来说,还压根不知道七星盟是什么呢,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撷芬庄,来援军了。 攻击的势头为之一止,众多黑气在光幕上空俱各现出身形,他们在犹豫,是继续进攻,还是找到自家的统领,弄清楚形势再说? 第034章白狐 甘斐彻底迷醉了。知好色而慕少艾,他虽在同门中向有色迷迷嘴花花之嫌,但自己本心之中,遇见心仪女子泰半也是惶惑甚于向往,紧张多过渴慕的心态,实与嵇蕤薛漾等师弟一般无二,至于那急色模样和轻薄调笑却只是一种掩饰心虚的伪装。也是莫羽媚丁零胡人,于情愫之上火热直接,甘斐这才与她终于成就好事,这一遭水乳交融,甘斐亦是情深一往,多少次生死关头,多少次烦郁之际,便是想起莫羽媚,才令他心绪平静下来。 然而此刻,却与情爱无关,这是赤裸裸的情欲,布奴莎颜容绝美,身姿曼妙,兼之软绵绵甜腻腻轻语相求的明艳情状,当真是媚到了骨子里,布奴莎还运起了魅术心法的功力用以蛊惑甘斐,以甘斐现在一介凡人之躯却怎生抵挡? 枕衾侍奉四字令甘斐兴奋不已,早忘了自己几斤几两重,现而今这般美人儿虔心相求,自己岂能不识好歹呢?什么虻山?什么妖魔?管他娘什么,爷就答应喽! 大袖一捋,圆滚滚的肚子一挺,长刀在手,怒目一张,好一派燕赵豪士气概,甘斐雄赳赳大喝:“姑娘头前引路,看爷帮你!” 布奴莎心中欢喜,面上却是故作羞怯的掩嘴一笑:“谢英雄。” 洽儿死死拽住甘斐,不让甘斐抬步,徐猛也快步抢上一拉:“甘兄,你疯了?前番才说了什么来?万不是敌手,难道当真是往妖魔口中添肉么?” “嘻嘻”一阵轻笑忽然从榉木林中传出,甘斐正在兴头上,完全没有听清,徐猛却愕然抬头,而布奴莎也立时止口,眼波流转,直望向声音来处。 一道白影在榉树林枝头晃动趋前,由远及近,转眼便到了面前,而后白影一落,却是从树上跃到了地面,众人这才看清,这白影却是一个身着白袍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捂着嘴,兀自嘻嘻笑个不停,肩膀不停抽动,几乎笑的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布奴莎目光一凝,她已经发现这年轻人是妖灵之属,只怕亦是来敌,心下戒备。 笑了好一会儿,那年轻人才好不容易止住,还冲着甘斐和徐猛拱了拱手,又指了指徐猛,说话时还带着笑意:“对……对不住,这位老兄当真说的好笑,小可一时没忍住,一直笑个不停,恕罪恕罪。” 徐猛见这年轻人面白无须,漆眉凤目,鼻梁高挺,薄唇细颌,竟是英俊异常,再看他一袭白色纱袍,头上一领儒士巾,却不正是个文弱俊秀的书生模样?又听他这般说,心内寻思,我究竟说了什么?让他笑成这样? 不过那年轻人目光却已径直望向布奴莎,又对布奴莎长揖躬身,笑嘻嘻的道:“见过姑娘,姑娘……真美。” 布奴莎看这年轻人嘴上夸赞自己容貌,目光却显得颇为真诚,并不曾露出什么色授魂与的神色,一时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便只哼了一声,冷冷的对视,并不说话。 纵然看起来只是个书生,而自己悄运灵力感知,也不见异样,但值此诡谲之地,徐猛可不敢有任何大意,况且这书生前番来时,那枝头白影飘逝的情形也透着古怪,所以他长剑一指,口中喝问:“你是何人?” 书生突然回头,对着身后那片榉木林喊道:“你别动,等会儿!”然而才转过头来,还是笑吟吟的看着布奴莎,对徐猛的问话却是充耳不闻。 徐猛骇然望向那片榉木林,难道那里还有埋伏不成?也不知这书生喊的什么,但总之不像什么好来头,顿时拿出江湖做派,揉身上前,运剑成风,口中沉声道:“阁下究竟何人?再不说,可别怪徐某得罪了。” 被这书生突兀一搅,布奴莎魅术稍缓,甘斐遽然一醒,看眼前形势分明凶险,左手将洽儿往身后一拉,右手长刀一递,也觑准了那书生身后戒备不严之处。 书生仿佛浑然不觉两侧的兵刃相向,甚至脸上那种微笑并带着赞赏的神情也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微微拂袖,袍袖像是白云飘闪,大见潇洒之态。 可进身向前的徐猛和甘斐两人却是神色一变,随着这书生的一拂之势,竟有股极强的力道瞬间缠住了自己周身,两个人的身形维持着向前挥动兵刃的姿势,就此僵立。 甘斐眼力还在,认出来了这不是定身术,却比定身术还要厉害,这是惟恐对方凭借自身灵力冲破定身术的禁锢,而是换以灵气缠缚而成,身中此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却和定身术一般无二,倘若自己有玄功护身,运力抵御,那缠身的灵气却又会生出感应,将自己运起的灵力转化为缚身的灵气,最是厉害不过。不过自己现在全无灵力,那书生还用了这招捆缚自己,未免是杀鸡用了牛刀了。 甘斐心里胡乱寻思,却终不免一叹,还用说么?这书生必然也是虻山的妖魔了,自己想跑没跑掉,和洽儿还有那倒霉的徐猛倒底还是被抓住了,咦?刚才自己是发生了什么事?甘斐眼神掠过前方如临大敌的布奴莎,隐隐觉得自己适才是不是做了什么蠢事? 书生轻巧巧一拂袖,便即锢住甘斐徐猛二人,末了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一回头,看到紧随着甘斐的洽儿正对自己怒目而视,便又笑了笑:“呀,对不住,忘记还有这么个女娃娃了,容我说会话,你可不能捣乱哦。”说话的同时,对着洽儿眨了眨左眼,看似是在对洽儿做个俏皮的鬼脸,可洽儿顿时浑身一窒,亦被定身于地。 大事不妙,那斩魔士竟在转眼间被制,布奴莎不知甘斐虚实,却亲见甘斐被那书生一拂袖之下就如泥塑木雕一般定在当前,心中更是大骇,情知自己万非其敌,看那书生转头对洽儿说话,立刻闪身一晃,身形化作一道瑰丽的晶蓝光华,就待逃去。 募然间身上一紧,移形而去的晶蓝光华竟被一道道白气缠绕,布奴莎只觉得自己再难移动半步,心下大骇,晶蓝光华终于被白气缠绕分扯下消散殆尽,露出了留在原地的布奴莎身形。 那英俊的书生却已经立在了布奴莎的身边,还对布奴莎友善的笑了一笑。 “你从庄里飞出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不出所料,你是庄中前往求援的圣灵吧。”书生的语气很温和,布奴莎心中却越来越骇惧,这书生想必就是若歧姐姐所说阻截飞身出援之使的虻山妖魔了,却想不到是这么个文弱书生一般的人物,更想不到还有这般高明的法术修为,一招而制全庄束手的斩魔士,更是毫无征兆的破了自己向来百不失一的纵逃飞身之术。 “别误会,本来这种以众击寡,必胜无疑的战事我根本没兴趣参加的,我只是跟着,看看热闹罢了,我只是好奇,你是准备向哪里求援?所以就跟了过来。等我发现你竟然是这么美丽的一位圣灵之后,我就更好奇了,从来没听说撷芬庄有胡姬装扮的绝色丽人在那,你是新加入阒水的么?” 布奴莎寒着脸盯着那书生,缄声不语。 “我可没封住你的喉嗓,甚至都不曾定缚于你,只是想和你说会儿话,怎么?不肯跟我说话吗?”看到布奴莎的神情,书生还是温语笑言,毫无不悦的神色。“好吧,我来告诉你,我是虻山异灵军的白狐,你呢?你叫什么?” 一如既往含着敌意的沉默,白狐却宽和的又笑了笑:“先说你的这次孤身求援吧,不智,太不智了,我以为你要找的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他们吗?请恕罪,你刚才用魅术诱惑的那一幕我可都看见了,你花了这么大的心思,却怎么找了个蠢笨无用的凡夫来相助?当我听到他们说的什么口中添肉之语后,我就着实忍不住笑了,还算是有自知之明,而你,美丽的姑娘,你却未免太过无识人之明了。” 凡夫?布奴莎听在耳中,情知这是在说那甘斐,眼神不自禁看向僵直于前的甘斐,心中也极为疑惑,连绝浪神尊都大感棘手的斩魔士竟是凡夫?若说是,昔日屏涛坞中甘斐英姿犹然历历在目;若说不是,可眼下他毫无还手之力的被那白狐轻松所制,和那时的勇猛精悍果然判若两人,况且,自己也确实没从甘斐身上感知出什么玄能灵法的道气来,再回想自己小试牛刀便成功诱惑甘斐入彀,若他当真这般不堪,初时云泣珠姐姐的引诱设计,屏涛坞众多艳美女妖的魅舞便不会不奏效。在那书生白狐的提醒下,布奴莎终于想到了这些层层交织的矛盾之处,心里更是一凉。 白狐直视布奴莎,如火如炽的热烈情感却全然隐在明若清泉的双眸中:“实不相瞒,此次虻山进袭阒水撷芬庄之战,乃是必胜之战,临行前骐骥吾王特地下诏,此战所俘阒水女妖,皆可赏赐有功之士,如那些个不懂怜香惜玉,只知发泄淫欲的家伙们,我很为被俘的阒水圣灵担忧,而当我看到了姑娘你,便更是不忍了。以色诱采补之术而闻名的撷芬庄,竟然有你这样一位绝代佳人,更是处子之身,你刚才诱那凡夫时,我看你魅术未臻大成,动作也有些生硬,却怎么混迹于那些淫妇荡娃之中的?当真是撷芬庄一奇。” 布奴莎心中暗凛,连这个他都看出来了,他说这许多,又想做什么? “好吧,小可直言。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为我敞开心怀,我们……我是说你和我,能不能像俗世间的男女一样缱绻相恋一场?我保你不会受到虻山的种种酷刑折辱。”白狐的表情竟是出奇的平静,好像在说微不足道的平淡之事,只有眼眸转动间露出的一闪即逝的异样光芒才隐隐看出他内心的渴切。 布奴莎已经隐隐有了预感,这个书生白狐对自己温言笑语或许有着这样的居心,这并不奇怪,昔日云泣珠替自己再塑人身时便曾说过……把你化作一个颠倒众生的异族尤物,每一个男人看到你,都会被焚身的欲火所操纵,为了你不惜一切的奉上他们的所有,然后争的头破血流……布奴莎苦笑,她其实还只是一个犹如女童般的小兔子,就因为这过于成熟而魅惑的身体容貌,却总是去承受远甚于心智的烦恼吗?她心里掠过一丝厌恶,冷冷看着那白狐,终于第一次开了口:“你是说,要我叛出阒水,投入虻山,而后成为你的床榻玩物就可以保全吗?” 白狐苦笑:“不,不是床榻玩物,我说过,我喜欢你,并不是耽于肉欲。或许听起来有些荒诞,我是异灵,所以通晓的事物有别于寻常圣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一直在找寻这般的撩拨心曲的情愫,而我见到了你,我觉得我终于找到了。” 笑话,情爱缱绻,一向是一种古怪玄虚的无从捉摸的物事,故老有言,妖灵者,若知情爱之真,妖便成了仙灵。这一点,云泣珠姐姐之于韩离不曾做到,鲡妃娘娘之于圣王郎桀亦不曾做到,你一个白狐成精的虻山小妖却凭什么大言不惭的说什么情愫妄语?不过是讨好一般,渴求我逢迎的身子罢了,布奴莎忽然觉得很累,为了报仇,我便当真只能用这副不属于自己的皮囊去和一个个男子虚与委蛇么? 白狐挺直了身躯,看起来当真俊逸非凡,他在等布奴莎的回应,大势已定,撷芬庄的女妖们注定走不脱,他有这番好整以暇的时间,利用这个机会,争取和这个撩动自己心弦的绝色女子相近的机会,虽说有些趁人之危,可白狐相信,只要这女子愿意相从,以他修行千年以上学会的种种追求之法,总有让佳人顿开关窍,醒悟情爱的可能。他不是不要布奴莎的身体,他只是要对方在两情相悦的前提下,主动委身,届时不仅交合欢愉之极,更有一大奇处,彼此阴阳融汇,灵华灌注,却可倍增自家修玄灵力,这是白狐偶读上古秘籍所获心得,也正是为了寻求由情而悟仙圣之资的本意。 现在,他觉得自己对布奴莎动了心,就看对方愿不愿意接受这个机会了。 第035章情求之谋 凝立半晌,布奴莎忽然暗骂自己糊涂,她是被白狐这突然出现坏了大事的变故影响了心绪,只道是苦心操持之事一朝俱作画饼,不耐不豫之下,涉世未深的孩童脾性不欺然上了头,便只冷冷冰冰如临大敌般的对峙。 既然这书生白狐对自己颇具痴迷之意,这不正是自己可以利用的良机么?说什么违心的虚与委蛇,色身以诱,自己一度在心灰意冷之下颇生弃怨之感,这可大是不该,能来引诱那胖汉斩魔士倚为臂助,怎么就不能引诱这书生白狐借以脱身呢? 念及于此,布奴莎暗自振作精神,她深谙情绪转圜不可太过突兀之道,还是维持着原先冷冰冰的态度,只是眼神中微微透出些热意来,仿佛颇为所动的模样:“你……当真是喜欢我?” “语出由衷,肺腑之言。”白狐很有风度的向布奴莎一点头,面上有了一丝喜色。 “都说情深意重,便对方说什么,另一方也必是不忍违忤的了?你说你喜欢我,那我要你做的事,你就不可推诿了?”布奴莎大有深意的看了白狐一眼。白狐却很精觉的回视,笑的亦是颇堪回味:“姑娘想说什么?” “我若说,我愿意答应你,只要你反出虻山,解救这撷芬庄危厄,但退今日之敌,我便与你双宿双飞,一同远遁,日夜缠绵,相伴与山泉林下,可好?”布奴莎眼中魅光一闪,纵是面上还是冷冰冰不假辞色,却也别具一层撩人诱意。 白狐倒并不意外,哈哈笑道:“你倒来说我,你未免高看我了,不怕实告姑娘,今日虻山来犯之众,乃是嗷月统领领袭风众七十八名骁勇圣灵,还有卷松统领所辖异灵军三十七位通玄异灵,总算小可作壁上观,便作异灵军三十六之数,你要我一灵之身,反出虻山,去和这许多高手为敌,我便有一百个脑袋怕也不够砍的,你这哪是允我?分明是谋我害我,我就当姑娘在开玩笑,此一节再不必提起。” 虻山竟来了这许多妖魔,知晓了详细数目的布奴莎心下暗惊,更是系念全庄众姐妹的安危,来撷芬庄时日不长,庄里的那些女妖倒是对自己知心体己得紧,自己与她们情谊甚笃,一想到有可能全庄覆灭,便是一阵阵心内发紧。 一计不成,再谋后计,布奴莎自己也清楚前番所说不大可能,倒更像是一种试探,果然,那白狐虽然拒绝,可也没现出恼怒的情态,似此,倒不是不可为。布奴莎抬起头,第一次对白狐笑了一笑,这一笑艳生双颊,眼波盈盈,恰似是微风拂过湖面,荡开了一层层粼粼涟漪,以至于那白狐亦是看的俊目一亮,一派悉心欣赏的神色。 “那我要是告诉你,只要你帮个忙,救下我和剩下的那些姐妹,别让我们落入那些凶残的妖魔之手,我便随你走,如何?这可不是要你反出虻山,以你的能为,神不知鬼不觉藏匿下我们,想来不难吧。”布奴莎笑靥如花,她自信这样的笑容,可以融化一切男人。 白狐目视布奴莎良久,白皙英俊的脸庞上却似乎带着一种深邃的意味,就在布奴莎觉得对方有可能答应的时候,白狐忽然叹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你对我使用的魅术媚功并没有奏效,我说过,你的修为未臻大成,举止总还有些生硬,对付那蠢笨凡夫固然无碍,对付我却还不成,然而也正是你原本的纯真之气才最最令我心动,你不适合做这个。你说的这些都是想利用我解去今日阒水撷芬庄危厄的计谋,并不是你的真心,就算我答应你做下了这些事,你最终也不会跟我走的,是不是?” 布奴莎的笑容一僵,心中叫苦,自己施展的诱惑心术却怎么全无功效? 白狐的表情略带惋惜:“我一开始出现的时候,你心乱如麻,不无自怨自艾之意,在我看来,却别具一种楚楚动人的模样,所以我当真是欢喜,可后来,你又想起了在撷芬庄修习的种种媚术,你觉得我的渴慕告白正是可以利用的机会,所以你醒悟过来,打算用媚术诱我,却全不是真心相从。不必觉得奇怪,且不说你这计策浅显,便是再高明的谋划在我眼前,也如明镜一般。我介绍过我吧,虻山异灵军白狐,以本相为名,我确实白狐修成人身,而我之所以成为异灵,那是因为我有一项异于常人的古怪功法。”白狐凝视着布奴莎幽蓝却带着惊愕的双眸,缓缓道:“我可以看透任何人的内心,甚或只凭借对方身上言语时传出的气息,我就可以明白他真正的想法是什么,这不是读心术,这是我自小便具备的禀赋。所以你别想骗我。姑娘,我一直在等你发自真心的答应,我不求你现在就会对我有情意,对于炼化横骨的圣灵来说,知晓情爱之道本就难如登天,但我相信,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总有一天,我会让你领会其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流连不舍的滋味的,到时候,你我的修为一日千里,甚至得入冥思道之门径亦未可知,可你……我很难过。” 可以看透任何人的内心?布奴莎初时惊愕,继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内心思绪繁杂种种,岂是可一目了然者?至于白狐说到后来的那番话,她倒没听进去多少,又是老生常谈的情爱云云,你是虻山我是阒水,我却为什么要相从于你? 思绪流转的波动自然又落在白狐的眼里,白狐只得再次苦笑:“其实,我留你到现在,一直与你叙话,便是救了你。这个时辰了,那撷芬庄该当陷落了,恐怕虻山大队已然收兵回山了呢。而且,若不是我,恐怕你还没顾上诱惑那凡夫,便早被全数杀光了。”白狐忽然一扬声,转向身后的榉木林:“狸狸儿,出来吧。” 一道黑影卷着呼呼作响的劲风应声而出,转眼间来到那白狐身边,却是卷发赤膊,一身黑肤的男子,对着布奴莎亮出了白亮的牙齿:“白狐狸,你叫我等这么久,就因为看上这个女人?” 白狐和那黑肤男子倒很是熟稔,笑问道:“狸狸儿,还疼么?” 狸狸儿面露不愤之色,晃晃脑袋:“疼!那个豹子精好厉害。” 布奴莎也不知道这狸狸儿说的豹子精是谁,只是发现这也是个凶狠的妖怪,一身凌厉的罡气即便隔着好远也能感觉得到,心中不禁更为烦忧。 “这位是小可同侪,早就盯上了这凡夫一行,你那时现身,只怕都做了他爪下亡魂,还是半途被我发现,是我叮嘱他在林中暂缓行止,待我说服了你来。”白狐这一说,布奴莎顿时想起,怪道白狐现身之际,曾突兀的回头向林中一喊,却是这黑肤昆仑奴早匿于林中。 “我还可以给你时间考虑,希望你能真心答应,留下来,跟着我,投入虻山,免遭毒手。当然,给你考虑的时间不会太长,前方该当已经结束了,所以,决断的快些。”白狐对咬唇皱眉的布奴莎笑道,也不逼之太甚,而是转过脸问狸狸儿:“那厢杀进去了没?” 狸狸儿的目光却已经转到了被缚身而定的甘斐徐猛和洽儿身上,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厚厚的嘴唇:“不知道哦,那里好吵,好像打的很激烈的样子,我一直留在树林里,没过去看。我被弄得好疼,肚子饿了,我先去吃掉他们。”狸狸儿木直直的就往甘斐那边走去。 白狐却眉头一皱:“怎么?到现在还没成功?不该呀,就算卷松统领重伤,可那些异灵同侪也没道理拿不下如此薄弱的撷芬庄阵防那。对了,狸狸儿,你是说一个豹子精还有个断了手的持枪大汉?” 狸狸儿已经站在甘斐身前,口中应道:“是啊。”舌上滴下口水,便思在甘斐身上最肥厚的部位一口咬下去,甘斐身不能动,面上却是怒目而视,直娘贼!爷竟然要被这昆仑奴一样的妖魔吃了? 狸狸儿决定了,第一口就咬在那滚圆的肚子上,连肉带内脏,还能混杂着肥油,拖出半爿肚肠,这般吃法最为鲜美,还没张口,白狐却又问道:“那豹子精功力如何?” 狸狸儿不耐道:“跟你说了嘛,好大力道,弄得我好疼,昏了老半天,到现在身上还不利落呢。” “是何功法?” “彩亮亮一团光,哪个知道是什么功法哟,不要吵了,我要进食。”狸狸儿大着舌头用生硬的汉话回道,懒得再说,大嘴一张,恶狠狠就要咬下。 娘妈皮的,爷休矣,甘斐眼睁睁看着那昆仑奴的大嘴靠近肚腹,心内焦急,所谓生死之际灵力焕发的奇迹并没有出现,当真便作了妖魔嘴里的肉了。 “不好!”白狐忽然大喊,不等狸狸儿一口咬实,伸指一招,那狸狸儿猝不及防,上下齿闭合,迸出响亮的格声,身体却早被拽到了白狐面前,不等狸狸儿怒而大骂,白狐已经迅速伸指,在狸狸儿几个血行脉门处一捺,狸狸儿遽然一痛,顿时叫了起来。 “这是玄天罡绝功!你尽数受之,还不回复静养,竟敢去用血食?”白狐反手一打,让狸狸儿蹲身坐下,手掌在他身上暗抚,狸狸儿虽然颟顸,却也知道好歹,这是白狐在助他疗伤,一句昆咔说了一半便咽了回去,口中不满的道:“做什么?白狐狸?我饿。” “你仗着自己铁壁之体,以为中了玄天罡绝功便只昏阙半晌,身上痛痛就了事的么?”白狐反复提气抚掌,催发狸狸儿体内血行,“若是常人,早就粉身碎骨了,也是你体质特异,竟硬受了下来,可淤血滞气已然蕴于体内,若不调息畅络,一旦此伤发作,你便是体内爆碎,你还不知轻重的要去吃血食,可知道新鲜血肉入腹,全身受暖,血行不得出,内外冲轧,却是加速爆体之厄么?” 异灵军中,狸狸儿素来钦服白狐,听白狐这般说,再不敢执拗,依言乖乖的调息运功,倒顾不上再去果腹了,甘斐由是得了性命,冷汗已然从额上涔涔而下,当真是死里逃生,倒是那将岸阴差阳错的成了他的救命恩人,只不过这一节他和将岸都是懵然不知了。 白狐相助狸狸儿疗伤,布奴莎看出便宜,终归是脱身而走的大好良机,身形悄悄向边上移了一步,只待白狐不察,便即飞身化光而去。不料方自轻挪,那白狐温和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姑娘,你忘了?我便是通过气息也能察知人之心中所想?你走不脱的,我在弹指间便可阻住你,不必枉自费神了,还是好好考虑我的提议才是正路。” 布奴莎浑身一震,欲待起行的步伐只能落下,白狐回过头,笑容却很真诚:“你真是个好姑娘,我看你刚才想离去的方向并不是远遁山外,只身逃离,却还想重返撷芬庄?怎么?还不明白?是要陪着她们一齐遭殃吗?” “她们是我的姐妹,我不会抛下她们!”布奴莎咬着嘴唇,斩钉截铁地回道。 “这倒是真话,我可以嗅的出来。明知是死地还义无反顾吗?你这种品性,别说是妖,就是常说节义德操的凡人之中也不多见,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说着,白狐在狸狸儿背后一拍,小声叮嘱了句:“自己调息。”然后直起身,凤眼微阖,用一种极其欣赏的目光审视着布奴莎。 布奴莎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脱,心里烦恶难当,一侧头避开白狐目光。 “天快亮了。”白狐指着东方天幕渐渐现出的一线鱼肚白道,“你的时间不多了,不想答应吗?好吧,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条件,你不是看重你那些姐妹们吗?纵然撷芬庄破,她们未必尽数就戮,总有些俘虏会落在我同侪手里的,我可以说服我的那些同侪,让他们善待你的姐妹们,不让她们遭罪,如何?” 布奴莎心中一颤,这个条件或可保全被俘的姐妹们,自己却该不该答应?思忖了半晌,踌躇难决之际,偶一抬头,却发现那白狐出奇的并没有注视自己,而是眺望着西南方向,脸上少有的出现了凝重之色。 一阵马蹄纷沓,夹杂着人声的吆喊,正从那个方向传来。 第036章破庄灭阵 犹豫迟疑也只片刻,很快就有个黑气化形的妖众喊了起来:“不管统领在不在,我们总也是赫赫异灵军,不是那些无能孱弱的平庸之辈,难道统领不在,我们便作了无头苍蝇么?” 此妖的喊声顿时引起一片附和,又一个声音响起道:“除了统领和那小白狐,咱们异灵军中,我最佩服的便是你了,既是统领生死未卜,小白狐又装清高的不曾同至,我看,就由你暂为咱们现在的头儿,带着我们好歹先拿下了此间再说!” “对!足舞魅,除了那白狐狸,就属你鬼点子最多,就由你现下带着大伙儿!” “着啊,足舞魅,大家都听你的,就说怎么动手吧!” 群妖纷纷赞同声中,先前第一个开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诸位抬举,我就不客气啦,大伙儿还请暂奉我号令,无论卷松统领出了什么事,咱们得把这一仗打的漂漂亮亮的,回去骐骥吾王面前也好交待!”看来这便是群妖口中所说的足舞魅了。 将岸运起精光神目,透过锋利气网和幽绿光幕,看那足舞魅的模样,倒有些奇怪,有这么一个颇为柔媚的名字的妖魔,不仅长的并不柔媚,甚至连形容俊秀都算不上,这是个身形极其瘦长的妖魔,尤其是两条腿,又细又长,占了整个人身高的三分之二还多,一领半黑半白的短袄直衫裹在身上,就像是蒿木竹竿上挂了条破布,小眼尖嘴,鼻子一弯如钩,脑门却离奇的凸起一块,赤蒙蒙的发着红光,整个人看起来说不出的古怪异样。 将岸一看之下,早知底细,侧头低声知会陈嵩:“是只鹤精。” “缓兵滞敌之计看来并无成效,这些妖魔倒知道自举首领,可堪一奇。”陈嵩面色威肃,手中铁枪斜指向上,“莫如继续杀敌以立威,慑其宵小!” 将岸会意一笑:“你我联手,突击而出,先除了这鹤精,看他们阵脚乱不乱!”此时光幕妖阵之内,七八个女妖只得勉力维持,盈萱自知功力远逊,更无置喙之能,便也潜心与一众女妖操持阵务,而丑胖男人伤势不轻,又大损了精力,一时并无太强战力,唯看将岸和陈嵩做主力抗手。 将岸陈嵩跃跃欲试,光幕上方的虻山异灵军也没闲着,那怪模怪样的足舞魅一经推举,便即发号施令:“都罕!别嚎了!用你神力,砸击此绿幕!” 脚步声咚咚而近,震得地面抖动不止,却正是那前番交手的猿面巨人,口中嗷嗷怪叫,双臂张开,恶狠狠便打在幽绿光幕上,光幕亦似软膜吸力,使巨人的滔天神力如泥牛入海,泯灭无形,那巨人几拳下来全无功效,更是气的大叫,手上动作使的益发快了。 看似这阵法遮挡的游刃有余,可将岸和陈嵩却知不妙,幽绿光幕每吸纳一次巨人的重击,光泽便黯淡几分,却是全仗着阵中的几名女妖运力催动术法,方自支撑,纵使巨人一人之力难为之开,可若那些妖魔看出其中关窍,再多上些助力相合,怕是光幕吸力总有力竭气尽的时候,到那时,光幕碎裂,再无御敌之能。 显然,那足舞魅是知晓其中关节的,又一声令下:“莽牛,吞口,厉公腾,朔斯飞,你们以神力见长,相助都罕,便以猛力击撞此幕!” 几个被点到名的妖魔俱各领命,转眼身形大长,现出本相,却是牯牛狮虎之属,皆仗蛮力,或横身以撞,或挥手以击,和着巨人都罕一拳拳雄劲的力道,与幽绿光幕的碰击也发出了轰隆隆的闷响。 几名女妖连盈萱在内都是咬牙支持,手中运势却是微微发抖,显见已然豁尽全力了。 将岸陈嵩本待突击反向杀出,却不想那几个力大妖魔的硕大身形把上方遮蔽甚严,若是他们贸然而上,却反而是投入到了那股神猛绝力的劲浪中去。一时谨慎未动,只看对方可有破绽。 “足舞魅,前番我们也曾反复撞击,激斗了半日也不见成效,现在你这故技重施,当真有用么?”一个妖魔在足舞魅身边疑惑的问。 足舞魅发着红光的凸顶晃了晃,很得意地笑道:“那时你们各自为战,只图自己快活,怎知群战之道,合力为先?我早看出此间端倪,只是先前统领不在,我可不敢擅专,招呼大伙儿力往一处使。再说了,你们寻着机会下去,不也抓了不少骚娘们来么?看你们玩的高兴,我就不必说啦。”说着,又抬头向远处前院地段一望,语气一转:“不过现在可不能玩下去了,你看嗷月统领那里杀声渐止,怕是已然功成,我们再不速战速决,若给袭风众抢了先,回去骐骥吾王面前,我们异灵军也不好看。只要拿下此地,亲手擒了那撷芬庄的女主,这大功还是算我们的!” 足舞魅的目光又转向了光幕之中,依稀看见将岸和陈嵩的身影,眉头微皱:“这两个家伙来的突兀,不知是什么路道,竟然把潜飞龙杀了,能耐不小,怕是对付起来有些棘手。” 身边的妖魔尖鼻子一耸,不以为意的嘿嘿一笑:“那是潜飞龙自己不小心,急吼吼要抓个娘们受用,周遭不管不顾,却不是自送死么?话说那两个小子纵然厉害,在我们这许多异灵面前又能济得甚事?” 足舞魅缓缓摇了摇头:“不可轻视,尤其那满臂豹纹的小子,我看他也是妖灵之属,似乎和虻山大有渊源,这一身雄劲力道,怕是卷松统领和嗷月统领也未必及得上。”声调忽然一扬:“诸位听真,此阵若破,首诛杀害潜飞龙之两子,绝不放过!” “吼!”众妖轰然应声,混在几个神力妖魔猛烈撞击光幕的呼喊之中,更显得威势非常。 “在说我们那。”将岸冷笑,陈嵩则目光一霎,口中沉声道:“破绽在侧,相机而出!”他一直在观察,已经看出那些虻山妖魔只在光幕正上方用心,侧边却是疏于防范,借此罅隙施以雷霆一击,倒是颇有可乘之机。 “开侧门,我们出去!”将岸行事果决,一听此话便即准备动身,这话却是对正勉力操持阵法的盈萱说的。 盈萱粉面上微有汗珠,没有余裕回话,杏眸一转,光幕边沿一角便开出条小缝,将岸和陈嵩身形一晃,便已从缝中闪出,丑胖男人跟了一句:“我也去!”一弹一跃,紧随而出,盈萱视线在丑胖男人身上匆匆一扫,关怀之情一瞬即逝。 足舞魅得意洋洋,他的战法已然现出成效,幽绿光幕在连续的猛力撞击下已经越来越黯淡,及至后来,光幕再不见先前泯力无迹的平静之态,而是随着每一下的撞击产生了微微的震动,这说明,光幕的吸纳之力正在缓缓消退,差不多是时候了,足舞魅侧首又对身边那妖魔道:“被甲子,你看看,有没有把握钻进去?” 被问话的那个被甲子一身闪亮亮的鱼鳞银甲,看起来倒是威风凛凛,面目尖突瘦颊,却分明是一只鲮鲤穿山甲成精化人,被甲子双眼濛濛,尖尖的鼻子又耸了耸,然后一拍铿铿作响的胸脯:“当可一试!” “寻阵幕薄弱之地,钻!”足舞魅一挥手,被甲子身形一蜷,转瞬成了一团银光闪闪的光球,如流星飞曳,径冲幽绿光幕而下。 便在此时,一簇带着斑斓光彩的气流在悄无声息间骤然而至足舞魅当前,气流罡气突烈,竟是蕴含极强力道,足舞魅猝然遇袭,凸顶红光陡然一盛,细长双腿一扭,斑斓劲气堪堪擦过面门,稍晚得半分,便是气劲扑面,碎脑穿颅之祸,足舞魅惊出一身冷汗,心下怦怦直跳,猛的脚下一紧,身体不由自主的被拖拽往下,低头看时,却是那豹纹青年跃在半空,张手拽住了自己的细长右腿。 此子却是几时出来的?刚才不还在幕阵之中么?足舞魅一时有些恍惚,几乎不敢相信,耳边又是风响,急侧头时,却见那青袍大汉左手持枪,纵跃于旁如鹰击长空,铁枪枪尖带着凛烈玄气,吞吐不定,既像是刺向自己的耳下,又像是刺向自己的咽喉。 枪法诡幻,此正武道神技,足舞魅却如何抵挡?身形又被将岸拖拽得难以自持,这一惊非同小可,想到强如鹰妖异灵潜飞龙也不过转眼间便被此二子所杀,不由更是心中一寒,生死攸关,足舞魅异灵者神能迸发,凸顶红光立刻如萤火飞散,同时嘴角一撅,转眼化成尖利细长的鹤喙,于间不容发之际格开陈嵩铁枪奋力一击,鹤喙剧痛兀自震荡不已,两腿也变成了锋爪戟张的鹤足,左爪恶狠狠的便撕扯向拖拽住右腿的将岸,将岸见来的凶,只得松手趋身避开,不过松手之时也没忘记顺势一带一抛,足舞魅顿时被斜向甩飞了出去,直至将坠之际才堪堪在半空稳住身形。 总算躲过了毙命之忧,陈嵩和将岸一击未中,身形顺势而落,立在当前,直到此刻,其他妖魔才惊觉二人的突袭,正要发喊上前,便听得光幕外巨人都罕一声大叫:“阵破!” 幽绿光幕终于色泽黯然,仿佛泄了气的皮毬,迅速的萎缩,内中白色气流汇成的锋利气网也呈瓦解之势渐渐消淡,几个身量庞大的神力妖魔已经迫不及待的冲了进去。 “不好!”将岸陈嵩同时一凛,想不到这么短的时间,撷芬庄的御敌阵法便已告破,原先阵法内部的方位已经传出女子的惊呼惨叫,定也是操持阵法的女妖遭到毒手了。身后的矮胖男人神色大变,当先身形一滚,早抢入了进去。 “勿忘我令,先诛此二子!”险些丧命的足舞魅指着将岸陈嵩叫道,有几个妖魔倒是看准了他们的身形所在,就待扑杀而下,然更多的异灵妖魔却被幕阵中女子的叫声吸引,忙不迭的去攫夺战利品了。 局势大险,不容久留。将岸陈嵩本以为自己的相助能使撷芬庄的防御至少坚持到天明,却没想到双方实力悬殊过甚,撷芬庄终究未能抗衡,这转眼间便是破庄灭阵之局了。 不过是暂时的同盟,说实话,将岸陈嵩对于撷芬庄的一众妖灵也没甚好感,既然力有未逮,这便各自去休,根本就没想过再去相救那些女妖,而是当机立断,在半空中那几个异灵妖魔作势欲扑之前,将岸便已拉着陈嵩,转眼间就裹着黑气远遁而去。 这不是将岸陈嵩的残忍,撷芬庄女妖虽在此战似是受害者,可她们多曾伤天害命,也绝非良善之辈,这是一次妖与妖之间的内斗,既是相援无助,也就罢了,哪还有再去竭力救护的道理? 却只苦了剩下的这几名女妖,巨人都罕当先冲入,急吼吼抓起一个奔走不及的女妖,几下扯光了衣裙,现下战事已定,大有余裕,都罕可不再像先前那样以舌探入,淫亵爆体的寻快活了,看那女妖姿容美艳,体段风流,便自拉开下衣,撅着如小山般黝黑豪壮的雄根,硬生生挺入,女妖一声惨叫,未等都罕抽动,身体便被雄根爆裂,血肉迸飞,都罕未得快乐,兀自喃喃不休,欲待再去抓个来,却见几名女妖奔逃呼喊声中,早被一众同侪嘿嘿笑着悉数擒拿,遇着反抗激烈的,便是亵弄轻薄一番后,撕碎娇体,而后在血雾纷腾中,取了女妖的元灵内丹。 眼看着大势底定,虻山异灵军齐声欢呼,足舞魅黑着脸迈入,身未止,骂声先到:“高兴什么?不是让你们先诛那两子的么?人呢?还有,撷芬庄那骚小姐呢?见到了没?” 这一喊,群妖都是一怔,旋即省悟过来,此间大破,可那盈萱,还有那本待共为异灵同侪的丑胖蛤蟆怪却离奇的不见了踪影,若是这般,大功未满,如何说得全胜? “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他们!”足舞魅怒冲冲道,俨然便真成了异灵军的主事。 群妖还未举动,便见从前院处一阵妖气晃闪而至,须臾在异灵军前现出身形,当头一个,却正是袭风众统领嗷月士,长发披散,面色阴冷,目光一扫,大喝道:“卷松客何在?” 第037章意外之援 嗷月士很是不快,虽然凭借一己之能而破第一进,可却损折了十余众,然而换来的敌方伤亡却只得被自己吸干鲜血的女妖一个,这等对比下来,委实是太不划算。 故而嗷月士下定决心,无论如何,第二进上,当如摧枯拉朽,胜他个干净利落,方显袭风众昂昂战力,为免前番窘境再现,嗷月士便冲在了头一个,并且不出所料的当先与第二进阻敌关卡开始了交锋。 孰料这第二进之阵虽然亦是升起幽绿光幕一片,然威力却简直与第一阵不可同日而语,劲气如剑,纷纷密密只在光幕中往来穿梭,更有甚者,劲气近身,还有销蚀自身灵力之效,便好像临敌之际,对方先给你施了迷药,在你昏昏蒙蒙之中,却又怎生抵挡? 也是嗷月士倒霉,他哪里知道这是特地针对炼气士修行之道而设置的阵法,炼气士以气为力,矫然异常,而这阵法便是以女妖阴寒之力诱发销蚀之气而成,虻山血灵道妖魔,所修自身妖术灵力却和炼气士功法大同小异,这一来却简直是对症下药,饶是嗷月士四灵之能,也险些着了道儿,凭借来去如电的身法和淳厚的血灵功力,才在行将力衰身颓之前,堪堪躲过锋利似刀割的劲风,一时间,众妖被幽绿光幕遮罩,哀嚎惨呼之声不绝于耳,趋避闪躲之下,早又殒命了十数个妖魔。 苦战半晌,倒底是虻山袭风众人多,拼着丧了些同袍,迟延了劲气销蚀之力发作,嗷月士才发现这阵法的破绽,单破其幽绿光幕,他们没有异灵军的实力,确是再所难能,然而阵法是由操持者发动的,嗷月士留了心,便见光幕内中层层花草间隐身暗伏着的七八名撷芬庄女妖。 嗷月士狡诈,顿时有了计较,只留袭风众大队作佯攻接战之势,自己则领着几个身法快疾的妖魔,潜行突进,操持阵法的众女妖为敌情表象所牵制,全力抗御,待发现嗷月士几个竟至面前时,已是措手不及,一番近身搏杀,双方都是生死之决,好色如嗷月士都顾不上擒女以娱,而是狠狠的咬断了几个女妖的脖子,吸尽了她们的鲜血,再取出了她们涣散妖灵的内丹。 撷芬庄第二道阻敌关卡,破! 此时正是后一进阵法催演愈烈之际,绝大多数的撷芬庄女妖并那盈萱都已在后进全力抵御异灵军的猛攻,前三进一共也就近十名女妖镇守,第一进关卡先折了一个,第二进本待效法前阵,在不支之时且战且退,再在第三进继续结阵阻敌的,也是嗷月士近身太快,一众女妖不及后退便即陷入了惨烈的格杀,最终竟是一个也没走脱,尽数殒命在了第二进,这样一来,第三进空留玄异阵法之术,却再无人发动,这第三进嗷月士领着袭风众便是极为顺利的穿行而过。 直到第四进,嗷月士还记得第四进廊门上的题跋,便是月蝶院,而这月蝶院居中的华美厅堂前却也横着一额匾牌,上面从右至左,三个龙飞凤舞的行文:芷馥堂。虽是成日引诱男人交合采补的女妖,倒也雅致,便起了这些文绉绉的名儿,看到这里,嗷月士又不禁有些后悔,这些个阒水女妖又浪又够劲,自己下手太狠,倒尽数杀了,不能擒将回去时时取乐,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出乎意料,就在这个第四进月蝶院芷馥堂,嗷月士竟遭遇了最后的抵抗,那是一个极有风情的妖艳美妇,竟在自己不防之下,突然从堂下窜出,手上的劲道也着实不小,若不是身边袭风众几个反应的快,用术法迟滞其身,嗷月士几乎便着了道。 有惊无险,嗷月士有了兴致,几招便擒住那美妇,那美妇眼看无力抵御,竟有迸绝血脉,自毁内丹之意,嗷月士一把止住,越看这美妇越是欢喜,就看这风流身段,如花娇靥,便知是天生尤物,房中极品,似此亡羊补牢,岂可再复?当下也不杀那美妇,只定住了她的内气奔流,令她寻死不能,而后张开兀自带着血腥味的大嘴,一口就吻在那美妇唇上。 妙就妙在那美妇初时抵拒,后来竟渐渐从了,香舌挑动,只缠着嗷月士长舌沁津翻弄,倒把嗷月士弄得心痒难搔,若不是众妖跟之其后,大战之势未了,几乎当场便要赤条条来场交颈偕欢的快活媾合。 好容易按捺住了火燎燎热意,嗷月士却还恋恋不舍的热吻了好半晌才爬起身来,用擒缚密咒将那美妇化作一团黑气随身相携,临化身前,嗷月士还问了那美妇一句:“你叫什么?就跟了我,我保你没事!” 那美妇犹自娇喘连连,媚眼如丝,嗓音涩哑而惹人遐思:“贱婢若歧,还望圣灵保全。” 嗷月士哈哈大笑:“若歧?好好,放心,以后,你就是我的!”黑气一收,已然将若歧隐入怀中。 得了这般美艳的战利品,按说嗷月士心情应该大好,可就是在之后一计点人数,让嗷月士顿时黑了脸,随行一共七十八名袭风众妖灵,到得此间,竟只剩得五十一个,三停中几近损了一停,似这般战绩,便终于得破撷芬庄之地也不为高强。 袭风众就此被异灵军压下去了,嗷月士颇为不满的想着,以至于在第五进一处幽深闺房中发现了一个被绑缚的蝙蝠小妖时,他根本懒得搭理,只随意挥挥手:“先作撷芬庄同党拿了,一并解到骐骥吾王处再作分教!” 就这样,一脸莫名其妙,却又迷迷糊糊的颜皓子口不能言的化作黑气,被当成了虻山袭风众的俘虏。 再往后去,便是第六进,亦即是后院第一进,那里也是厮杀最最激烈的地方,嗷月士本以为那里早就被异灵军攻破,哪里知道那厢厮斗声未消,光影炽烈,还在激战之中。 怪哉,难道那么厉害的异灵军倒连一进之阵都没破得么?嗷月士心里顿时一喜,虽说自己手下的袭风众伤亡颇重,可在千里骐骥王面前,自己大可说成袭风众独破五进,对比异灵军一进而不可得的境地,自己可不是大大占优了? 当嗷月士领着袭风众飞掠而至的时分,恰也是足舞魅指挥着异灵军破阵得胜的时分,场上正是足舞魅一声怒叱,群妖噤声,嗷月士摆足了虻山四灵的架势,气昂昂一句喝问:“卷松客何在?” 袭风众和异灵军一直存着相竞之心,对袭风众来说,对于这新设立却又极得千里骐骥重视的异灵军颇有些艳羡嫉恨,而异灵军却又觉得袭风众诸妖多半法力远逊,可总是巴巴的盯着异灵军,尽是些不甘不忿不服的叫嚣,觉得当真是恬不知耻,故而两下里素不相得,这一点纵是嗷月士和卷松客私交甚笃却也无法扭转。 眼下嗷月士昂然作势,终究地位尊卑有别,素来眼高于顶的一众异灵军妖魔却也不敢过分开罪,足舞魅敛色一躬:“卷松统领不知去向,却是小妖领了同侪才破了阒水妖阵来。” 听这么说,嗷月士心里更高兴了些,那卷松客一向比自己持重,怎么今番不容有失的前哨一战,竟自脱去大队不知去向了呢?若是这般,骐骥吾王怎么也不会对他高看一线了。 嗷月士面上故作冷傲,忍着不露出心中欢喜之意,板着脸道:“即是如此,吾灵袭风众已连破此庄五阵,你等异灵大能,却如何只破得一阵?还有,此间前哨之女主可曾获得?” 这是嗷月士故意问的,其实他在飞身将近的时候已经听到了足舞魅那气冲冲的一喝,连那撷芬庄的女主盈萱都没捉住,这异灵军的功劳无论如何不可能胜于自己这袭风众了。 果然,嗷月士这一问,足舞魅面色一黯,一众异灵妖魔都是怔然住声,那巨人都罕还呼呼的喘出几口粗气,原先拽出下衣的勃勃雄根也低垂了下来。 “正要禀报嗷月统领,此战刚定,未及查勘,还不见此间主事之身……”足舞魅口中说的无精打采,凸顶上的红光却一闪一闪的不停闪亮,看来心中颇为忿郁不平。 “哼哼,先干正事,要玩女人图快活,打完回去见过吾王不迟!”嗷月士看见一地乱糟糟的衣裙和碎裂的女子身体,就知道这些异灵在做什么,这番话说的更是拿足了倨上傲下的派头,一众异灵自然无言以对,嗷月士负着手冷笑,“也真是,那卷松客这般要紧之时,却去了哪里?自己属下也不管了?” “听说……卷松统领遇害了。”足舞魅接上一句。 “遇害?听谁说的?”嗷月士这下可有些吃惊了。 “一个满臂豹纹的豹子精,一个断了右手的持枪男子,不知何所由来,竟到此间相助阒水之妖,便是那持枪男子说的。他们……好生了得,便是我异灵军潜飞龙,也被他们所杀,以小妖观之,怕未必便是虚言。”足舞魅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凝重,他回想起在将岸陈嵩二人联手之下,侥幸逃出性命,不禁也有些心有余悸。 嗷月士大惊:“满臂豹纹的豹精?断手的持枪男子?你……你是说他们?他们怎么可能……” “适才此间诸位尽皆亲见,嗷月统领莫非识得他们?”足舞魅看出了嗷月士面上的异样之色。 嗷月士皱眉,他立时便想起了将岸和陈嵩,故仇旧恨,自己可着实是他们的眼中钉,如果是他们来到此地,自己可千万要小心。目下卷松客突兀失踪,此间便是自己地位最尊,嗷月士不答足舞魅之语,而是立刻下令:“众圣灵听着,方圆百里,仔细搜索,勿使此两人逃脱!” 袭风众的妖众自然应允称是,异灵军的回答却是稀稀落落,他们可不愿听袭风众统领的使唤,足舞魅正要说话,募然有感,细长的双腿一弹,人早飞向半空,双目中赤红光芒一闪,远远眺望开去。 “做甚么?”嗷月士对这种不答话,径自飞出的不恭行为甚是恼火,抬头喝道。 “西南方向,马队!”足舞魅面露郑重之色,又接了一句:“冰灵之焰滚滚而来,其势滔天!” …… 穿过浓重的雾霾和森森的榉木林,足有数里开外的另一个地方,白狐的面色同样郑重而凝肃。 “有变故了,姑娘。”白狐收回眼神,深深的看了布奴莎一眼。 布奴莎心中一喜,莫不是来了援军?这下撷芬庄有救了。 白狐早把布奴莎念及之意了然于心,淡淡笑了笑:“你别高兴的太早,来的这些人不是助你们阒水,也不是来帮我们虻山的。像是伏魔道的,也就是说,他们到了,无论阒水虻山,都是他们的敌人,没有区别,一样是务必剿除的。” 一旁的甘斐徐猛听在耳中,徐猛心下欢喜,来伏魔道的援军了,这下有救了;甘斐初时一喜,旋即又是一郁,当真来了伏魔道的,不知是哪个门派,倘若是昔日相识,看了我这般情状,可不是丢死老脸? “说不得,处理此事要紧。”白狐忽然对布奴莎一躬,布奴莎正诧异间,身上便是一紧。“本待等姑娘答应的,可眼下形势刻不容缓,只能先掳了姑娘来,容日后小可慢慢开解,我可不想与姑娘就此失之交臂。” 不容布奴莎分说,整个身体缓缓化作黑气。 又一项奇异的法术,是把我身形变小,便于随身携带而走么?布奴莎神智清醒,再看那白狐一脸急切,看布奴莎渐渐化身,却又转过头,望着西南方向,瞧神情却是对来敌颇为忌惮的模样。 将我掳走,便日日要哄我,骗我从了他,和他做什么厮守眷侣么?布奴莎心有不甘,自己终究还是被俘了,想起若歧先前叮嘱,如果战败,宁愿自毁内丹,也不能落入虻山之手,不然,那将是生不如死的屈辱。可是现在,自己除了心念驰摇,却全无自尽的力道,却又能怎么办? 心念驰摇么?即将化作一小团黑气的布奴莎忽然心中一动,她想起了什么。 第038章胡服劲骑 布奴莎其实对以色身娱人的行止并不是很欢喜,几百年修炼甫脱横骨,化为人身,在妖灵一道中不过类似于始龀髫年的女童而已,心智尚未成熟,若非自己的奶奶赤目姥姥横遭炼气士屠戮,激起了她誓仇以报的恨意,只怕她犹然在建康城外的钟山之中做那无忧快活的小小兔妖呢。 一朝惨祸,本当天真烂漫的孩童岁月尽付东流,布奴莎从此诀别了傍山蹈水,饮露餐霞的慕枫道修行,为了报仇,她发出了兔族誓语布奴莎的禁咒,炼气士俞师桓亦成了她不共戴天的死敌。 可是,无论是先遇见的云泣珠,还是后来接纳自己的鲡妃娘娘,她们无一例外的认为自己只能靠修习魅术媚功才有大成之机,云泣珠甚至还替自己再造了一具完全不符合她年岁的成熟媚体,对于此,布奴莎默默接受了;及至鲡妃娘娘一再宣称要使自己成为阒水一族不世出的色魅精灵,布奴莎也一样装作欢喜无状的接受了,并且还真的打算来到这撷芬庄,借由众多精擅引诱之术的前辈们提点,促成魅术修为。 奇怪的是,布奴莎总觉得自己克服不了心里的堑坎,每次附在那些色授魂与的男人身边,自己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她不喜欢那些男人臭哄哄的嘴巴凑近自己,她不喜欢那些男人腻乎乎的脏手碰擦自己,她更不喜欢那些男人丑陋肮脏的雄根进入自己的身体。幸好,在撷芬庄的这些日子,她并没有破身,那些男人总是在意乱神迷之间被姐妹们吸取了元阳血肉。只有在屏涛坞的那么一小会儿,布奴莎曾觉得对那虞洺潇有些心动,如果不是那一晚鲡妃娘娘的突然到来,或许,她真的心甘情愿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那位比女子还要美艳的绝浪神尊了。然而,虞洺潇已经死了,死在远征豹隐山锦屏苑的血战之中,从樊公泰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鲡妃娘娘固然伤心欲绝,可自己……又何尝不是一阵酸涩怅惘募的袭上心头?懵懵懂懂的情窦在还未开放之时便黯然沉寂,一如无通无达的枯涸死水,再也不见波澜涟漪。 布奴莎对这个白狐几乎是下意识的反感,纵然白狐口口声声的所谓钟情独许,心感炽烈,可她却只觉得虚妄可笑,和那些臭男人有什么不同呢?说到底,终是留恋自己凹凸玲珑的绝美身体罢了。同样是俊美男相,绝浪神尊便是醇醇如佳酿美酒,既令她渐渐沉醉醺然,却也不无倾慕其桀骜棱角的怦然心动;而这白狐就像是一盅色泽鲜艳的毒液,恬淡俊朗的微笑之中,分明包藏着莫以名状的险恶祸心。 况且,他终究也是虻山妖魔之列,虻山阒水,那就更是亘古以来势不两立的族群,要我一个阒水之灵却去委身侍奉你这么个虻山恶徒,就算是虚情假意,我也决不能容忍! 带着这样的心态,布奴莎做出了决定。 既然你想要我的身子,那便给你,我不要做你的傀儡,我不要做你的仆奴!即便你再甜言蜜语说着什么情深意重的话儿,也休想我会甘心侍奉你!我现在固然被你锢缚,身难以动,然则我心念驰摇,却还有一桩法术可以运用。你不是说能全然知晓他人心念所思所想么?那么我现在要做的事,你还能知道吗? 白狐手一招,裹住布奴莎的黑气已然化作小小一团,他现在全副心思只在西南方向突兀而至的敌人身上,却没有注意,那小小一团黑气中隐隐的飘出一道几与昏黑天色相混的朦胧气流,径自飘向定若木塑的甘斐几人之中。 “狸狸儿,小心!他们来了,调息如何?”白狐对还在盘腿安坐的狸狸儿喊道。 狸狸儿露出白牙:“昆咔,我倒要看看来的是什么人!” 马蹄声渐近,白狐却道:“我问你调息如何可不是要你起身迎敌!要是得便,速退为宜!” “啊?”狸狸儿一怔,就见凭空里忽然现出一条长索,转眼间就缠绕住白狐周身。 此一招事先全无征兆,长索之上似乎还散发着雪白色的光芒,即便相距甚远,狸狸儿也能感觉到一股寒气从那长索上袭来,他是炎漠酷热之地妖灵,最受不得的就是这等寒冷之意,当下皱了皱眉,顾不得再运座调息,急忙爬起身来。 冰寒的长索白光未消,白狐的身体却已从长索中移形而出,面色凝重,再没了刚才淡然温和的笑意,几个瞬闪之间,便来到狸狸儿身边,一声催促:“走!” 长索倏尔一抖,又向前卷来,看这情形,倒似要把白狐和狸狸儿身形尽缠于内的架势,狸狸儿勇壮,虽是寒气令他好生难受,却也龇着牙有心迎上搏杀一番,白狐却是见机明速,拉着狸狸儿便是一遁,转眼踪迹不见,一道白色光气飞快的射向林中深处。 甘斐动不了,看的倒是清楚,眼见那好生了得的书生白狐竟是连稍加抵御的心思都没有,而是惶惶然闪身退避三舍,却是奇了,来者是伏魔道的什么人?何以有这般雄浑气势?可看那古怪长索路数,却又全不是自己所知道的伏魔道功法。 长索又落了个空,啪的凭空打了个响,如有灵知般兜的翻绕而回,紧接着现出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形,再复将长索缠在腰间。与此同时,一股凛冽寒气拂来,饶是甘斐动弹不得,却也不禁打了个寒噤,哆嗦了一下,但觉冰寒刺骨,再也忍不住,阿欠一声,响亮的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涕沫喷飞的鼻子,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能动了。 好家伙,举手投足之间便解了那书生灵气缠缚的困身法术。甘斐觉得身上松解,首先便是拉过身边洽儿,感觉她身体微微颤抖,总算平安无虞,心下顿安,再看徐猛浑身一震,手中长剑动了动,便知他也同样解脱缚身之困,两个妖魔远遁逃开,他们算是转危为安了。 甘斐活动活动手脚,抬眼看去,倒要看看那持长索者究竟是何方神圣,却见魁梧高大的身形也一样怔怔的望着他,目光中疑惑之色一瞬。 待看清来人之后,甘斐也同样愣怔了。那人体格雄壮,赤裸着上身,油晃晃筋肉鼓突,头上结着发绺,颌下一蓬密如戟张的络腮大胡,第一眼看上去便觉得有些眼熟,待那人身上寒气稍解,便是一股浓烈的羊膻味透鼻而入,间杂着辛辣炙烤之气,甘斐立刻想了起来,这……这不是那洽布堪镇上阿善家烤羊铺的炙肉庖厨么? 那雄壮大汉却好像没认出甘斐,口中带着极重的口音说道:“你那汉,怎么进了妖魔老巢?” 这个胡族庖厨也是伏魔道的?阿也,那时节可走了眼。甘斐正要攀谈几句,可那雄壮大汉便已经连连冲着他们挥手:“走嗛走嗛!莫在此地,当心吃了你们!”看这样子,前番那问话根本没指望甘斐回答,而是把他们当成了寻常过路旅客,碰上了妖魔之难,既是侥幸得救,便赶他们早离此凶险之地。 得得蹄声纷沓,一骑骑高头大马从山林间涌出,那雄壮大汉打了个唿哨,一骑空马飞驰而出,雄壮大汉灵巧的一个翻身,只一交错之间,便已端坐马上,转头对一众同伴道:“这里的两个走脱了,怕是去那前哨庄院了!” “事不宜迟!快马赶去,我们这一路声势浩大,定然是把他们惊动了,小心待敌!”这是个女人的声音,甘斐看去时,却不正是那个在烤羊铺间招呼来客的胖大婶?只是此刻看她一身短劲胡服结束,手中提着一把闪亮的弯刀,倒是颇显英姿飒爽,和那日所见的笑容可掬的生意人模样判若两人。 不独是这阿善家烤羊铺的两人,甘斐还注意到,随他们共身同往的竟有近百人骑,都是体魄雄健,骠武精壮的胡人,好些个穿着不合当下时令的厚重皮衣,也不知是怎么耐住这炎热天气的,倒是近百骑士中确实蕴含着颇为冰寒的凉气,大异此时初夏季景,却是颇堪为异。 “未知何方高士?还请……”徐猛看来援者声势颇大,更兼自家灵力微探之下,便觉得彼厢玄神灵力翻涌,皆为高明人物,又自觉得总也算是半个伏魔道中人,这便以江湖礼节拱手致询,寻思着攀谈结交,自己也好从旁略尽绵薄之力。 骑士们风风火火,倒是根本没在意徐猛说的什么,在那雄壮大汉和胡服胖女的头前引领下,早腾腾去得远了,徐猛话说了半句,便被空落落撂在一旁,不禁甚感尴尬。 “人家瞧我们不上,我们就别凑热闹了。”甘斐讪讪的道。 徐猛颇有些无奈的收回了拱起的双手,自己有心伏魔,却先被甘斐说成学艺不精;后又被那陈嵩将岸谢绝了相助之意,还明言以告,是自己力有未逮,恐为拖累之故;现下倒好,这一彪气势非凡的人马更是对自己视若无睹,难道自己自修自炼的灵气便当真如此不堪么? “甘兄认出来他们是什么来头?”徐猛只能问甘斐这个对伏魔道看似颇为熟稔的无用斩魔士。 甘斐远远张望了半晌,搜肠刮肚,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伏魔道各大门派有哪一派是这般门道的,再回想他们俱各胡人衣装的情形,暗道莫非是胡人自家里的什么会降妖除魔的部族一向不为中土知晓,倒也在情理之中。只不知这帮人对上了前面那数以百计的虻山妖魔,却将是如何一场大战? 甘斐作不了答,自然只能摇了摇头,若依他往日性情,有这么一个不知路数的伏魔部族出现,那是定必要跟去看看的,可前番危难重重,便是自己也差点被那昆仑奴一般的妖魔生吃了当果腹的点心,就算自己烂命一条,可认作自己女儿的洽儿何辜?一身正气又古道热肠的徐猛何辜?再多逗留下去,只怕当真尽陷在了这里。 天幸胡族骑士前往厮战,自己维持原先计划不变,这一夜诸事纷沓,眼看着天将破晓,宜当速速离去,甘斐再不迟疑,管你那里斗成如何?总之自己今番再不去搅这趟浑水了,当下催促徐猛,反手又抱起洽儿:“走!不能再逗留了。”忽而一怔,想起那绝色美艳的金发女妖来,自己定身时亲见她被那书生白狐擒缚而去,这般看来,今日此间的阒水之众怕是全军覆没了。 甘斐也只是心中一动,或多或少还有些对那美貌尤物的不忍,却也顾不上嗟叹,气吁吁踏上奔脱之程。 徐猛一旁相随,洽儿埋首伏在甘斐肩头,一行三众在破晓微明的天色中渐去渐远。 …… 当甘斐和徐猛再复来到先前升起篝火,夜憩暂歇的地方,天光已然大亮,许是走的急切,竟是没听闻到前方那场人与妖的交锋接火究竟有何异状,山野阒静,夹杂着夏虫雎雎低鸣,分明一派初夏破晓的宁谧景象,篝火焦黑之烬积于翠绿树间,那匹瘦小的褐马还被栓在树前,见到甘斐,瘦马头一昂,咴溜溜一声,倒是颇见亲切。 一切如常,回想这一夜恍若隔世,甘斐满头大汗,肩头伤口又开始一阵阵火辣辣的疼,总算夜来惊变迭起,原先闹肚子的腹肠倒是痊愈,转手把洽儿放在瘦马鞍前,一边解脱缰绳,一边对徐猛道:“徐兄弟,我听闻你也待前往大司马处投军,便作一路同行如何?” 徐猛似是还有心事,略一沉吟,才对甘斐正色拱手道:“既是甘兄和令媛无事,这便请速速上路,徐某本待同行,只是先前那陈寨主之事一直放心不下,且容我去寻那陈寨主一问详情。再说,甘兄只得一骑,徐某跟着却是不甚方便,这便别过,来日相见,后会有期!” “好!”甘斐也爽快,“昨夜幸赖徐兄弟相助,甘某才算脱却大难,大恩不言谢,他日再会,告辞!” 两下行礼作别,甘斐上了瘦马,转向而行,洽儿在身前一直低着头,小嘴歪向一边不住抽搐,双眼木怔怔望着地面,甘斐打马疾行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洽儿忽然浑身一震,目中现出一抹蔚蓝如海的晶芒,而抽搐的嘴角也奇异的停止,变作了微微上扬的浅笑。 第039章冰焰老族 足舞魅的语调滞重,嗷月士却不以为意的嚷了起来:“甚么冰灵之焰,其势滔天?马队?凡人的骑兵?管他什么路数,放着我们这些虻山雄师在此,惧他何来?” 足舞魅纵身落地,细长两腿支着同样瘦削的身子,倒比嗷月士还高了一个头,他深沉的看了嗷月士一眼:“来者汹汹,是冲我们来的,统领的意思,我们是先一齐以备御敌,还是各司其职?” “何意?”嗷月士端着架子,负起两手。 “莫如我等异灵军依奉嗷月统领先前所命,先搜索百里之内,既是为了找出那豹精莽汉,也是为了擒拿未见其踪的撷芬庄女主。便只偏劳袭风众诸同侪以御来敌?袭风众果毅勇决,这新功劳便由统领所部来立,我们么,还是做份内未尽之事。”足舞魅颇含机心,更是借嗷月士的倨傲做派来堵嗷月士的嘴,你不是不在乎来者何敌么?那便由你那袭风众一力承担抵挡,而自己这异灵军明里是听你号令,搜捕逃敌,实则便可作壁上观,势胜则可分一杯羹,亦有功劳;势败则不涉己身,或退或走去留两可,实是极为圆滑的主意。 嗷月士身为虻山四灵,久随千里骐骥奔走人间庙堂朝野,足舞魅这等桀贪骜诈的机心之语又怎么会听不出来?惟其如此,倒使他原先肆无忌惮的心态为之一警,听足舞魅这意思,难道当真来者实力极其强横?运起神觉远探而出,顿感里半之外,飞骑重重,一股浓厚的冰灵之气翻腾于内,正是玄气焕发所致,来敌之数亦是近百,单看这份灵气便知绝非易与。 横生枝节,却是哪里来的这许多高手?嗷月士心下焦躁,却全没想到今夜虻山两军大张旗鼓,这一番妖氛大作,便是百里之外亦可察觉,以此惊动了伏魔之士本就是情理之中。 “既说奉我号令,那就一同抵御来敌!”嗷月士气咻咻一句,暗道尔等异灵军想置身事外,看我袭风众陷入恶战,你们坐享渔人之利么?哼哼,再也休想! “统领也察觉到了?来者不好对付吧。”足舞魅的用心被嗷月士识破,表情却很平静,只是反问了一声,并向一众异灵军的妖魔招了招手,这是让他们准备的意思。 “会些道术玄法的凡夫罢了,不过近百人骑,我倒要看看,究竟怎生了得,索性一并拿下,用他们的人头和此间阒水的妖丹到吾王驾前请赏两功!”嗷月士眼中幽光一闪,倒是扬起了烈烈战意。 就在袭风众诸妖摆开架势,迎候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响之际,便见一道白色光气倏然飘至,映着天光破晓的些微亮光,化出了两个身形,正是一身白袍飘逸的俊秀书生白狐和那卷发黑肤的狸狸儿。 “嗷月统领,万万不可!”白狐一现身,就对嗷月士喊道。 一众异灵军纷纷诧异,那鲮鲤精被甲子还问了一句:“白狐狸,你怎么来了,不是不想搅合这里的事么?”嗷月士则瞠目视之,他认得白狐,一个才加入虻山不久的狐精异灵,却深得千里骐骥的看重,只是这异灵素来便是自鸣清高的气性,和异灵军大体多少有些格格不入,今夜突袭,他只作谋计参事,并不曾加入攻打撷芬庄的队列中,怎么此刻倒突然出现? “方今之计,暂退为上。”白狐不顾嗷月士的愕然,急匆匆说道:“吾王令谕,是速取阒水撷芬庄,以为立威之策,此时既然正事已成,便不该迁延迟滞,反有生变之异数。” “怎么?白狐怕了?如何生变有异?因为来的这些凡夫骑士么?”嗷月士冷笑着指了指蹄声传来的方向,“近百人骑,又与我虻山为敌,放着此间这许多虻山英杰在此,不做歼敌之想,反惶然退却以避,不觉得太过无能了么?骐骥吾王若知我等畏敌之举,又当做如何想?” 嗷月士的话引起了袭风众诸妖的附和,一派猛兽怒吼之音,白狐却不为所动:“适才山后,我已与来敌交手,就实而论,以一敌一,我未必在他之下,却也无致胜把握,然来敌足有百众,若皆有此能为,只怕我等今日便有覆灭之危,纵使余众逊之,可观其气灵威势,也不是泛泛之辈,足以使我等陷入苦战。统领试想,现下天已放明,苦战时久,再惊动人间伏魔道旁者来援,我等怎生收场?只怕届时便想飞身而退亦是难能。再说,吾王之令,只是拿下此间撷芬庄,如此功成身退,吾王驾前自可谋赏,可统领若执意再拼一战,则此战必烈,吾族伤损亦必惨重,吾王问起时,统领觉得,吾王是赞成统领奋死一战故而激赏呢?还是因平添无谓伤亡故而责罚呢?”一番话说下来,鞭辟入里,汇而总之便是来敌势大,不可轻忽,莫如见好就收之意。无论是异灵军还是先前颇有跃跃欲试之意的袭风众都是频频点头,只有足舞魅微微皱了皱眉,深深看了白狐一眼,终是没有说话。 嗷月士显然被白狐说动了,虽说不战而退有些自感窝囊的不平不忿,然白狐此言大体是实,一旦节外生枝发起这场与来敌的战斗,必是一场苦战恶战,又无必胜把握,却不是大违先前千里骐骥的授意令谕? “说的是!听你的!”嗷月士倒也干脆,激灵灵一声允承,紧接着手一挥,“袭风众异灵军两部,此战已毕,撷芬庄为患百年,今日一朝摧靡,吾王令谕已成,这便押解俘虏妖丹,赶回虻山复命!这来的不知什么劳什子人马,改日再会会他们!” 白狐一拱手:“统领明断!”四下里袭风众众妖齐声唱诺,一阵阵黑风卷起身形,又一个个消失无迹,转眼间就散去了一大半。 足舞魅面色不豫,向异灵军众妖一招手:“走!”白狐经过他身边,忽而对他一笑:“足舞魅,你在怪我不该劝那嗷月士走么?” 看嗷月士化身的黑烟早已飞远,此间便都是异灵军的自家兄弟,足舞魅才低声道:“你怎么看不出来,我这……” 白狐一摆手,深深吸了口气,才微笑道:“我知道你之所想,你是故意要让嗷月士领着袭风众留下来和那新来之敌血战,实力大损,倒显了咱们异灵军的功劳是不是?” 足舞魅不满的道:“你原来都知道!我们今天诸般不顺,卷松统领也不知去了哪里,我们仅攻这小小一进之阵便耗了许多辰光,还莫名其妙碰到不知哪里来的豹精猛汉,连潜飞龙都被杀了,回头吾王驾前论功行赏,我们岂不是被那袭风众盖了过去?我的意思,用这个机会,再让那嗷月老狼的袭风众损兵折将,让他得个大大的罪咎去!” “蠢!”白狐忽然面色一正,双目炯炯盯着足舞魅:“什么袭风众,什么异灵军,难道不是虻山一殿之臣?却怎么成了相互倾轧的仇敌一般?损兵折将?还不是折损虻山的战力?惟顾一己好恶私怨,而置虻山兴复大业于不顾,吾王要的是这样的异灵之军么?我告诉你,这种自封门户的浅见拙识,早早便收起来罢,若再有下次,仔细我吾王驾前告你!” 被白狐这么一番义正言辞的说项,足舞魅面上一窘,他又素来钦服白狐,支支吾吾的半晌说不出话来,眼看异灵军众妖潜身化形也大都走了个罄尽,足舞魅这才长足一扭,化身飞起,白狐冷着脸,和他并肩飞在一处。 “卷松统领,究竟怎么了?”足舞魅小心翼翼的又问了一句。 “对!这才是你应该考虑的。”白狐的语气像是兄长在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小弟弟般,“卷松统领现下生死未卜,回去正要向吾王禀报,很可能,便让你代替了统领的职司去,往后想事,务必从大局着眼!” 足舞魅惊诧了:“我?如何不是你来做……” 光气蕴蒸,浮华掠影,妖众们转眼间便去的远了。 …… 当骏马奋着矫健的四蹄呼哧哧踏入已然一片狼藉的撷芬庄院之时,唯见破晓微光从东方蒙蒙映入,一地碎砖瓦砾,燃烧未尽的屋脊凫起了缕缕青烟,空气中漂浮着焦糊和血腥的气味,却是再也不见一个妖魔的身影。 “走的好快!竟然不敢与我们老族一战!”那上身赤膊的雄壮大汉策马打了个转,没好气的叫了一声。 骑士们纷纷驻马观望,那胖妇人却翻身下马,一收手中弯刀,只在遍地瓦砾中检视,偶尔翻出几块血淋淋的碎肉,便皱着眉头丢开,口中自言自语:“海魔族的前哨完了,想不到百年下来,这一夜便已覆灭。” “古怪!怎么突然间,妖山族竟用了这般大阵仗动手?”雄壮大汉也跃下马来,走到那胖妇人身边,“阿姊,要不要发族讯?就说妖山族已经开动了?” 胖妇人点点头:“尽快发讯……阿善,你亲自走一趟,告诉长老,妖山族打破了两族对峙的衡平,这说明,妖山族要大出天下了,警兆已生,全员待敌!” 雄壮大汉右手握拳,贴在左胸心口,应道:“阿善遵令!”一众骑士哟嗬嗬一阵呼喝,纷纷勒马举臂喊道:“老族将战!老族能战!” 胖妇人忽然手一止,骑士们浩然的呼喊为之稍顿,胖妇人一双眯缝的小眼光芒一闪,紧盯着后进院中一方碧绿的池水,那雄壮大汉阿善似乎亦有所觉,一脸精悍的戾色,手从腰间一抹,那柄长索又现在手中。 胖妇人摇摇头,阻止阿善欲待抛索欲出的动作,同时白胖浑圆的五根短指遥遥对那池水一抓,一缕缕白气从五指间现出,碧绿荡漾的池水发出喀喇喇的声响,池面转眼间便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随着冰花越结越广,冰层也越来越厚。 在整方池水即将全然结成冰块的时分,猛然水花四溅,一个圆圆滚滚的物事从池水深处一跃而出,胖妇人一声厉喝:“套索!” 阿善手中的长索早已如长舌吐信般灵巧的飞出,那圆圆滚滚的物事现出一团黑光,却还是立刻被长索结缠而住,长索白光寒气一盛,早冲退了那团黑光。阿善手一提,长索倏的缩回,再看长索前端所缠的,却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丑陋男人。 “海魔族的癞大牯子!”胖妇人好像早就认识那丑胖男人,所谓癞大牯子,却是他们胡族对蟾蜍的土语称呼。 丑胖男人翻着一双黯无光泽的眼睛,被身上所缠长索发出的寒气影响,上下牙齿格格作响,冻得簌簌发抖。 “好家伙!还逃得他一个!”骑士们纷纷下马,大感兴趣的围拢上来。 “阿姊,怎么处置?”阿善倒提着那丑胖男人,对那胖妇人道。 胖妇人抬足踢了踢那丑胖男人的脑袋,丑胖男人头冲下就这么晃悠悠的让她踢着,全无理会。 “这癞大牯子也吃过不少人,和那些海魔族的女妖精一向是狼狈为奸,此番捉着正好,老族将战,用他祭祀雪神,告我老族战心!” 骑士们欢呼起来,各举兵刃向天,再次喊道:“老族将战,老族能战!” “慢着!”忽然从那丑胖男人的身侧响起一个脆亮的女声,一道淡白色的光气幽然浮现,并且就在丑胖男人的身边现出了人形,纤腰长腿,衣裙华美,虽然鬓发散乱,嘴角略有血迹却难掩杏眼桃腮的娇美面容,正是撷芬庄的女主盈萱。 一众骑士见盈萱现身突兀诡异,俱都叫喊起来,几个性子急的便要上前动手,还是胖妇人摆手止住。 丑胖男人眼睛翻了翻,面色似乎有些焦急,嘴里打着冷战唤了一声:“小姐……” 胖妇人看着盈萱,不禁笑了笑:“我认得你,海魔族前哨的头领,很好,看来你并没有被那妖山族的妖精们擒获。” 上古洪荒之时,阒水一族便是海神族,而虻山则自称圣山族,也就是在敌对方的口中,神变作了魔,圣改成了妖,大抵是一种蔑称罢了,故有海魔妖山之谓。只是数千年流传下来,这些上古时节的称呼早就湮没无闻,此际听那胖妇人说起来,盈萱一时竟觉得有些朦胧恍惚。她直视着那胖妇人,表情带着疑惑:“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胖妇人嘴角带笑,举手一示身后众胡服劲装的骑士们:“覆雪莽原,冰焰老族!” 第040章愿以身代 覆雪莽原,冰焰老族。 盈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远古云龙体裂,尸分三地,代表其强绝神力的云龙四肢便是埋于北境覆雪莽原,此处由是亦产生了一支古老的部族,他们崇敬云龙的无上神力,自称承袭云龙之灵,自愿守卫云龙遗骸,世世代代不曾中断,延续至今,已有数千年的历史了。 只是这一部族自轩辕黄帝灭妖之战后,向来少涉中土,中土人则统称其族为莽族。却怎么三千年不见异动的北境莽族,今日却在此地现身? 盈萱看着那胖妇人,心下暗自剔惧。 阵破之时,异灵巨魔纷纷抢入,盈萱功力再难支撑,只能一声轻叹,眼看转眼间便要落入异灵之手,此时功力消竭,便连自殁毁丹也是再所难能了。千钧一发之极,倏的蹦来了丑陋老蛤蟆,用最后的一点功力抱住了盈萱,径往原先阵中笼罩的鱼池中一跃,丑胖男人宽大的后背分泌出一种掩饰气味的浆液,就这般将盈萱揽在怀内,沉于鱼池池底。也是阒水之妖皆为水族之属,在水中亦可如常呼吸,这是唯一暂脱其难的法子。 当然,如果那些异灵们费心找寻的话,这方鱼池本就显眼,早晚也必能找到他们,还是这些骑士们来的疾速,虻山众妖忌惮之下退去,倒是侥幸让盈萱和那丑胖男人留了下来。 可是随着丑胖男人气力的渐渐流逝,妖魔本体的气息终究还是洩发而出,这下便被那胖妇人发现端倪,竟是用化池为冰的方法把丑胖男人生生逼了出来。丑胖男人再无逃遁之能,却想着打个掩护,利用自己被发现,将怀中盈萱一推,让她隐身匿踪,借机脱去,谁曾想,盈萱不仅不走,竟然又现身而出。 “原来是北境莽族的人,倒是一向少见。”在略显讶异之后,盈萱很快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整个人娉婷而立,显得秀美端庄,浑无平素艳媚矫揉之态。 “你以为我们老族便只听任你们两族妖魔为害世间,作恶不止么?”胖妇人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看这盈萱自受其缚的举动令她颇为意外,因此说起话来倒多了些轻松的快意。 两个如同阿善般体格健壮的胡服武士上前,一个走向盈萱,另一个径奔倒悬长索的丑胖男人,手上指节格格作响,蕴着一层白色气流,看样子,是要将他们擒拿而下的手势。 盈萱冷冷一叱:“急什么?总之已经落在了你们手中,还怕我跑了不成?再说,既然在莽族族人面前现了身,还能跑得了么?擒我之前,总得容我问一问话吧。” 胖妇人向那两名胡服武士略一示意,两名武士停了脚步,只威风凛凛的盯着盈萱,而那阿善则手一抖,长索噼啪一声,丑胖男人扑通落地,只是身体方一沾及地面,便被一层悄然而生的冰层冻住,竟是难动分毫。 “海魔族的女头领,我知道你的汉家名姓,盈萱是吧?有什么要问的?在太阳完全升起之前,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胖妇人笑吟吟的道。 “你知道我的名姓,那么你呢?怎生称呼?”盈萱看着这个胖妇人,尽管对方的笑容就像是热情好客的寻常妇人,可是盈萱却能感觉到这胖妇人在眼眸流转间的凌厉之气。 胖妇人冲盈萱点了点头,头上的胡族佩饰叮铛作响:“我叫安夏列娃,不太好记的老族名字,他们都叫我阿夏。我是廖苗长老的女儿,也是老族在中土观望族人的首领。” 什么安夏列娃,什么廖苗长老,盈萱从没听说过,加之那胖妇人阿夏的中原话颇有些生硬,还时不时加着些卷舌音,以致盈萱就更听的懵懵懂懂了,但是最后中土观望族人她却听的明白,不由微微皱眉:“观望族人?你们在观望什么?” 阿夏的微笑似乎带着一种得意,却又讳莫如深的摇了摇头:“老族在这里真正观望的原因,你现在还不方便知道。然而观望的另一层含义,却也是时刻注视着你们海魔族和妖山族的动向。我们在中土的观望族人遍布在这方圆百里的城镇之中,之所以选在这里,也正是因为这里是海魔族与妖山族地界相邻的地方。你们这个撷芬庄,我们很早就知道了,只是你们还算安分,最多也就是吃些愚蠢而被色欲蒙了心的男人,所以我们才一直没有剿灭你们。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们老族需要你们两族保持着对峙的衡平,让你们这个前哨之所存在下去,便是抑制妖山族势力扩张的最好掣肘。而只有你们这样对峙着,你们任何一方才不可能真正的放开手脚去侵犯人间。” 盈萱心中一震,敢情这些莽族的族人早就注意了这里,可这莽族竟一直放任坐视着自己的撷芬庄,自己却对他们毫无察觉,那么他们的所谓观望,难道就是为了那所谓的衡平,因而才刻意的隐忍至今么? 阿夏的目光已经越过盈萱,注意着东方越来越亮的日头,口中继续道:“没有想到,昨夜妖山族的动静竟然那么大,几乎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我们一旦察觉,便召集所有族人星夜前来,一路快马疾驰,不曾稍停,却还是来晚了。现在撷芬庄已灭,你们的前哨站不复与存,而这两族对峙千年的衡平也终于被打破了,这代表着,妖山族将真正开始对天下的征伐,你也没有想到吧?你们昨夜的激战事实上便是整个战争的开始,老族不会再旁观下去。” 盈萱双眸扫过四下零落的瓦砾屋墟,经营百年的撷芬庄就此覆灭,而那些日夜相随的姐妹们或殒命当场,或陷身于敌,竟是没有一个幸存者,不禁心中悲戚,战争开始了,这将是三千年来又一场浩劫般的大战,不仅对于人间,甚至也包括了整个阒水之境,而昨夜逝去的姐妹们,不过是这场大战第一批的牺牲品而已。 “很好。”盈萱忍住悲恸,努力使自己站立的笔直,“撷芬庄既然已经做了整个伐战之始的见证,那么我便做个殉身的生祭,也不枉了。我跟你们走,随便你们如何祭祀你们的雪神,而我只有一请……”盈萱的眼神装作漫不经意的掠过冻结于地的丑胖男人,“……我是此间主人,而他不过是附从的小妖,以我为祭,放他走,他又凭什么与我等列?一个换一个,你们可别忘了,是我主动现身自投罗网的。” 丑胖男人大惊,若不是浑身被结结实实的冻在地面,他几乎就要立刻跳起来,不管不顾的保护着小姐杀将出去,他不能让自己心仪的女子死去,更不能让她替自己而死。 在场的胡服武士们颇感诧异的一怔,便是阿夏也愣了一愣,很快的和阿善交换了一个眼神,才带着不可置信的语调说道:“真是令人意外那,一个以诱惑男人,专事采补为生的女妖却要做出以身换命的义举?我是不是听错了?” 盈萱没有解释,而是跟进一句:“让他离开,他自然会去禀报我族的圣王和娘娘,则我族定然会大举兴师报仇,你们不是说需要那种衡平么?那么就由我们阒水的复仇之战来重新恢复这种对峙的衡平。而你们擒住了我,也算是不虚此行,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一次又一次,总是你舍弃了性命来救我,你明明有那么高强的本领,为什么却总像低贱的奴仆一样心甘情愿的让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在我以为你已经死去的时候,何以我的心中会泛起那样的酸楚?可你知道吗?为什么每次我有烦难的时候,便只喊你的名字?老蛤蟆,那是因为我知道,有你在,我就安心。好了,最后一次,让我报答你的恩情,盈萱用自己的性命换你一条生路。悲黯的心绪如同潜默迸溢的江流,在盈萱的心中流淌。 不能,不能!丑胖男人的心里在大喊,可他只能趴在地面,感受着奇寒刺骨的冻气沁体而入却难以稍动。 阿夏看了盈萱半晌,像是要重新审视她一番,终于,嘴角漾开一丝笑意:“你说的不对,首先,即便海魔族大举复仇,然衡平已破,便再无回复的可能,无非是一场场更加惨烈的激战而已;其次,不必这只癞大牯子去报信,你们的魔王也一样可以知道这里覆灭的消息,不必这癞大牯子再去多此一举了;再次,你没有对我说实话,你是这里的主人不假,可他也绝不是一个附从的小妖,你我都清楚,他拥有着怎样的玄力……” 随着阿夏的话语,盈萱心中越来越凉,好像北境莽族神奇的冰焰之力已经侵入了自己的身体,把自己已然哀伤痛惋的内心化作了冰团一块。这个莽族的胖妇人远比自己所想的要精明,她根本没有被自己的话语打动,而自己却弄巧成拙的和那老蛤蟆一并成了他人的俎上鱼肉。 “……所以,我没道理只留下你,而放走他,你们两个,我全要了。”阿夏望着红霞漫卷,冉冉初升的旭日,笑眯眯地说道,“太阳已经升起,我们问答的时间也到了。”同时伸手一招,一直在旁虎视眈眈的两名武士终于上前,一层层冰凌瞬间缠住了盈萱的周身。盈萱眼一闭,听天由命的让他们把自己渐渐化作一块坚冰。 …… 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一天接着一天,周而复始。黑夜总在特定的时分赶走白昼而森森降临,却又总在另一个特定的时分再次被白昼驱散。 荒瘠的山野,寥落的市集,污糟迷蒙的尘土还有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光明与黑暗总是日夜交替的变幻,而这些情景却好像从没有变化似的出现在甘斐每一天的旅程中。 甘斐已经不知道自己又前行了多少时日,然而他知道的是,必须承担起一个父亲所应有的责任来。经过了那场山坳逢妖的惊心动魄,他便收敛了往日里心浮气躁的草率性情,而是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无微不至又竭尽所能的照拂着洽儿。 无论洽儿身具怎样的神异之处,甘斐现在都不在意了,他甚至不想推敲那一夜洽儿是怎生一人独往妖魔暗藏的雾霾中去的,一个孤苦无依的女童,又遇上了落寞潦倒的自己,就像大师兄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她就是自己的女儿,甘斐时常会这样幻想,日后和羽媚成亲,带着洽儿,要是可以,再多生他几个,一家子就这么其乐融融,寻一处幽静清雅的所在,男耕女织,终老此生,那该当是怎样的美事?什么妖魔征伐,什么兴亡大业,却与他这个废人有甚干系? 这一路,甘斐再不从那山高林深之处踽踽而行,而是挑了人多密集的市集城镇而过,一则是安全,二则衣食住行也更适意些。只是自那洽布堪镇之后,其后的城镇日渐萧疏,民有菜色,土地荒芜,晋燕战事的氛围也越来越浓了。 “快了,快到了,就快看到你干娘了。”这句话几乎成了甘斐现在的口头禅,总是在每一天启程的时分,面带憧憬的对洽儿说。 说来也怪,当有一天路过一间成衣铺,甘斐发现洽儿倒是对那色泽鲜艳的袄布露出了流连的神色,她不是一向只喜欢像男孩子的青布袄衫吗?不过甘斐也没顾上多想,既然女儿喜欢,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当下便给洽儿扯了好几块艳色布匹,让裁缝做成了女孩儿家的襦裙,看着洽儿欢天喜地的穿上了身,可是第二天,洽儿却又执意恢复了平素男孩青布袄衫的装束。不等甘斐诧异,第三天上,洽儿再次恢复了红艳艳的襦裙,每日一变,弄得甘斐很是莫名其妙。 穿是一奇,吃食却也有了奇怪之处,甘斐分明记得和洽儿曾在洽布堪镇上吃羊肉大快朵颐的时节,可有几餐,待花了大价钱的肉食上案,洽儿却碰都不碰,只皱着眉吃着素食;再过一日,甘斐试探着再置了牛羊肉来之时,却见洽儿又吃的鲜香异常;不禁心下疑惑,暗道莫不是那遇妖之后,让洽儿落下什么隐疾来?可眼见几日行路,洽儿精神健旺,身子骨也一天天结实起来,除了迥异的衣食习性变化,倒也没什么其他异常。 直到今日,天近黄昏,甘斐牵着瘦马,从山丘高处远远望将过去,但见营帐连绵,旌旗如林,黑蒙蒙一望无边。 是北伐大军的营盘,大司马便在此处了!甘斐心里一阵怦怦乱跳,想到就快见到朝思暮想的莫羽媚,更是兴奋异常。 “哈哈,快到了,就快见到你干娘了!”甘斐转头对马上的洽儿说道,语调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喜之意。 洽儿感受到了甘斐的快乐,焦黄干瘦的脸上现出笑容,嘴角不住抽搐,甘斐咧开嘴,看着军营的方向,笑的更欢了。 第041章发兵 莫羽媚的尸身横置在行辕将案之前,除了面色异常的煞白,形容一如生前,嘴角甚至还遗留着一抹淡笑,然而这淡笑究竟是因为仇怨得报的溘然解脱还是追思徜徉的情愫欣悦,却永远没有人能知道了。 一只手扯过一翩白纱,掩上了莫羽媚美丽的容颜,又是喟然一声长叹,大司马面色悲肃,良久不语。 “大人,韩离无能,致令孤雁剑客殒命亡身,特来请罪!”韩离语调沉重,双膝跪下,径直向大司马深深一叩首,伏地不起。身边传来韩霓和卓秋依的轻声啜泣,从高平城地道脱身而出的一众英豪一时单膝着地,跪满了整个幕府大帐。 “呜呼,羽媚奉身为国,勇毅犹胜须眉,此番不幸,总也是定数。”大司马一向喜怒难形于色,即便此时心中悲痛,却也强自克制,寸磔短须微微颤动,对着韩离一挥手,“螭,起来,大敌当前,莫为一人之失而乱方寸!” 大司马说的凝重,韩离不敢违忤,又向大司马拜了一拜,才站起身来:“刺敌主将之计功败垂成,反累孤雁身殁,不得以,韩离领同袍并众义士退出高平,特来军前复命。” 大司马点点头,看向帐下跪满的众人:“哪几位是高平义士?” 颜蚝、夏侯通、郭昕一众尽皆抬头,看向这权倾朝野,位极人臣的晋廷巨宦,齐齐拱手宣号:“高平墨者,见过桓大司马。”韩离打点精神,一一介绍:“这是颜义主、这是夏侯大子、这是郭先生……此次得脱高平,仰仗他们之力多矣。”说到末了,韩离又一指众人之后被五花大绑着的两人。 “大人,还有从东胡军中擒来的二人,都是那麟凤阁中显要,所知东胡内情颇多,可为我大军一用。” 大司马早就注意到了这两个服色大异的胡人,一个是头发花白的老者,看向自己的眼神颇带悸恐之意,另一个却是面容姣好的女子,一双眼睛扑愣愣直闪,倒是毫不畏惧的模样。 “嗯,先将他们压入囚牢,好生看管,待有暇时,吾自亲审之。”大司马挥挥手,早有帐下军兵上前押解了那叱伏卢朔齐和荔菲纥夕而去,大司马又对一众义士拱手致意:“列位义士心存故国,勇壮节烈,桓某拜谢,少停自当向今上奏明功勋,赐官封爵。” “但为驱除胡虏,兴复大晋,自当赴汤蹈刃,万死莫辞。何惜名爵哉!”胖胖的颜蚝一脸正色,慷慨豪言。 大司马赞赏的点了点头:“义士心在社稷,不计名位之利,确是忠勇可嘉,然则义士固可奋而忘身,庙堂之臣岂能忘却义士勋劳?封官列爵,分所应当,义士不必推辞。”几句勉励的话语说完,大司马又转过话头:“众义士苦战得脱,辛劳过甚,且自军帐歇息,将养一夜,明日桓某再当拜望。”扬声招呼帐外:“引诸位义士往客帐歇息,好生伺候,一应所求,无有不允。” 几个亲兵奉命进入,又礼貌的延请一众墨家剑士们出帐,众义士知道大司马必然还有重要军情商议,自己原是不便置身于此,便即纷纷称谢而出,临出帐门时,夏侯通若有所思的回头一望,眼光闪烁,从大司马一直看到韩离身上,方才低头径出行辕大帐。 招呼分派停当,整个幕府行辕大帐中便只剩得几个谋士臣僚和一众大司马府的近侍剑客,皆为大司马心腹,再无外人。韩霓和卓秋依的啜泣也渐渐止住了,唯闻大司马来回踱步的甲叶声响。 韩离对莫羽媚之死极为心伤,当下又是拱手欲言自责之语,偏是大司马摆手止住:“羽媚已殁,多说无益,且说高平城中情势如何?那下邳王既逃脱你等行刺,却又是怎生举措?” 韩离心知现在战事仍紧,自己原不可如此心神大乱,反误了御敌正事,便定了定神道:“大人,那下邳王虽然不曾为我等刺杀,可他……也已经死了。” 大司马少有的浑身一震,遽然抬头:“当真?” 韩离从地道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亲眼见到慕容厉被那灰色斗篷的怪客一击取下首级,但他和慕容厉一样,都是五方神兽转世化人,彼此之间灵力焕发便自有感应,他清楚的感知到了慕容厉的离奇身亡,而后来听了夏侯通的转述,更是确认无疑。 一个是司雷疾鹰,一个是号风怒狮,偏偏由于人世间的恩怨际遇,两者一朝反目成仇,各为其主,以死相搏。尤其这号风怒狮慕容厉更是杀害莫羽媚的凶手,就韩离本心来说,慕容厉既然身死,他也该当拍手称快才是,可不知怎么的,在听闻慕容厉的死讯之后,虽是仇恨愤怼之意并不稍减,但心里却悄悄掠过一丝惆怅,恍然若失般骤的一紧,竟有些隐隐约约的难过。然而又想到,一个在乾家斩魔士口中神通无比的乾君化人竟这般死去,岂不是匪夷所思? 听那夏侯通说,杀死慕容厉的那个灰蓬怪客并不是伏都王慕容暄的手下,当时的慕容暄也一样对这灰蓬怪客的出现显得惊诧莫名,而那灰蓬怪客仅仅轻描淡写的一招,就取下了慕容厉的首级,这一点又令韩离深自惊骇。即便他与慕容厉连番恶斗,慕容厉几近油尽灯枯,可韩离知道,对方耗竭的是体力,自身元神的怒狮神力却还未丧,以自己的能为估算,那时虽然大占上风,可也是因为短时间内无法杀死慕容厉,才不得不抛下了仇恨,转向而去,哪里知道这等高强的慕容厉,却只在一招之间便即在那灰蓬怪客手下落败授首,设若是自己对上那灰蓬怪客,又当如何?而这灰蓬怪客又是什么来历?如何出现的毫无征兆?他杀慕容厉究竟是因为那慕容厉东胡王爷身份的军国大计,还是因为慕容厉号风怒狮化人的玄灵争斗?如果是前者,这灰蓬怪客便是大晋有功之臣,可若是后者,那这灰蓬怪客便是心怀叵测,甚或为虎作伥,是妖魔的同道亦未可知。此番细细推想来,疑点重重,难以索解。 韩离对大司马不敢隐瞒,即便是自己这些胡乱的猜想也都从头到尾一点不漏的尽数说了出来,倒把大司马听得沉吟不语。 “军旅杀伐,如何牵扯得鬼神播乱?恐怕此等事便需那甘壮士亲至此间,方可参详得解。” 大司马顺口说出甘斐,倒把韩离弄得又是心下一痛,羽媚与那甘斐两情相悦,铭深以往,要是甘斐当真来了此处,却不是天旋地转,噩耗摧心?然而,甘斐早晚会知晓此事,想起甘斐那素来咧开嘴大笑的爽朗面容,韩离又是一阵阵悲从中来。 许是也省悟到自己话中的疏虞,大司马也怔了怔,不自禁转头望向了那被白纱覆面的莫羽媚尸首,又一声沉重的叹息。 “抬下去吧,先入殓,我亲自设祭厚葬。”大司马对其余几个剑客道,“你们也辛苦了,先去歇息,将养几日,不必帐中听值。” 超节豪、况飞雄和哭的两眼通红的韩霓、卓秋依低声领了命,韩霓和卓秋依小心翼翼抬起莫羽媚的尸首,大司马和韩离默默凝视,直至他们一步步走出帐外才收回眼神。 悲凉之意太盛,韩离只能先岔开话题:“大人,如何我见军马纷纷出营,却不是往高平方向?”韩离一直对一路所见军马紧张大出的情景颇为奇怪,趁时问出。 这一问又触动大司马心事,恨恨的在桌案上捶了一记:“还不是拜那慕容垂所赐!” 大司马兵临城下,围困高平,一时不急攻打,却是事出有因。一是如先前所想,尽量减少攻城士卒的伤亡,能够以久困绝粮的方式让东平城中的鲜卑大军战力大减,甚至不战自溃,岂不是伐谋上策?二来,高平城乃是慕容燕国在黄河前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高平被破,晋军渡过黄河,则燕国邺都之前再无险可守,却是直接暴露在了大晋十万雄师的军锋之下。所以邺都燕室王廷绝不会对高平的困守坐视不理,必然大出援军,务必解救高平之厄。大司马的谋算正在于此,你既然不得不率军来援,我便以高平为诱饵,待你援军在途,我中道设伏击之,晋军强弓硬弩,甲仗锐利,又是伏击在先,不怕你燕国鲜卑军飞骑善射,一样难以抵挡,届时可望一战而破燕军来援主力,待此功成,大军或转而再下高平城垣,或径直渡河进逼邺都,可谓进退有据,往来皆裕也。 大司马筹算的精当,没想到那被燕国太后排挤的失意吴王慕容垂却看出了他的居心,不仅不上当,竟是点起轻骑一万,转向而下,径取晋国水师后援辎重的巨野粮道去了。 这一招颇为狠辣,大司马北伐之时便用的是兵分两路之策,主力十余万大军沿水道攻伐中原两京之地,谓之东路军,而另一路则由宿将袁真统领,五万水师,开掘巨野水道,径向谯梁二郡,直通石门,更肩负着粮草辎重的运送之责,而大司马的最终设想便是与袁真的西路大军在黄河会师,合兵一处,一举攻取燕国邺都。 袁真的这支西路虽是偏师,职司却重,那慕容垂眼光好毒,不与大司马重军直面,而是轻骑远驰千里,径向西路偏师而去。一旦被他破了袁真水师,断了晋军粮道,此间的十余万大军便将陷入断粮溃乱的险境。 早间送往高平城中傅颜处的军报便是说的此等妙计,傅颜一见之下,自然欣喜无限,他急冲冲赶往下邳王行辕正是要禀报此事。 傅颜当时欢喜,大司马却是大惊,唯恐西路辎重有失,这些时日频频调兵遣将,以解西路军之困,韩离返回所见军马动向,正源于此。 听大司马这么一说,韩离也是面色一凛,大司马在将案旁转了一圈,目光注视着巨大的羊皮地图:“我已命幼子领三万精骑星夜前往驰援,务必保住巨野粮道!” 幼子便是大司马的幼弟桓冲,素来便是骠武勇健,极有大将之风,韩离听闻是桓冲领兵相援,心下稍稍一缓。一边旁听多时的幕僚郗超忽然道:“桓公,当前之计,莫如双管齐下。” 大司马眉毛一挑:“你要我攻城?” 郗超趋身一躬:“适才惊隼剑客所言,那下邳王终是殒命,他是东胡主将,目下燕军必然军心不稳,却与先前刺杀之计不违初衷,既然如此,那便发兵攻打,务必不给燕军喘息之机。无论巨野水道如何,此处破城,兵锋便是直指邺城,由不得那慕容垂不回师相救,更有甚者,利用其仓惶回军之际,我等亦可设伏相击,却不与前番谋划相合?届时,拿下高平,聚歼敌师,一举两得矣!”郗超显然思忖良久,此刻娓娓道来,大是胸有成竹。 大司马听的不住颌首:“是也,我这里倒底还有数万劲旅,索性便来个强攻硬取,我倒要看看,没了主将的高平戍守是不是还像洛阳城那般难啃!” 兵贵神速,大司马既然有了计较,就绝不迟疑,聚将鼓轰隆隆敲响,将令一发,洪亮的嗓音在军帐中来回激荡:“传令!全军集结,夜战攻城!”一众军将齐声应允,铁甲铿铿,各自聚兵列阵去了。 暮色下的军营再次鼎沸起来,一列列军士喊着号子,持着兵刃,整齐划一的迈开步伐,从营中浩浩荡荡的开出。 大司马甲胄结束停当,便即出发,韩离要随行,大司马却将他一拦:“螭,你血战方归,还未得歇憩,此战不必跟随了,吾自有鬼枭他们护持随侍。”韩离哪里肯从?还是大司马一句话令他黯然而止:“替吾陪陪羽媚,待战胜归来,吾亲自设祭安葬。” …… 黑压压的大军摆开阵列,隆隆的开向高平城垣,而在相反的方向,甘斐牵着瘦马,带着洽儿正一脸兴奋的步入军营辕门。 第042章彻骨之哀 一路上便听说大司马攻取故都洛阳之后,又在黄墟设伏,大败东胡鲜卑下邳王的两万雄骑,燕军逃往高平,筑城死守,大司马延兵直向,围困高平,破城定军之功指日可待。 甘斐沿着北伐大军的足迹,却也没走上岔道,十数日风尘跋涉,终于顺利的到达了大司马的重军驻地。 尽管号角喧天,金鼓宕荡,人喊马嘶,兵甲铿锵之声不绝于耳,正是军中大起的情形,不过这并没有影响甘斐激动兴奋却又带着莫名期待的好心情,而当他发现军砦前巡哨守卫的军校竟然也是熟人时,更是开心的大喇喇往那校尉胸前捶了一拳。 “哈哈,张队率!好久不见,几时来的北伐军中?不认识我了?”那校尉正是大司马府的近卫队率张岫,怪道先前随祀陵尉前往大司马府,却是个生面孔的军校轮值当班,原来这张校尉也来了北伐军中,甘斐乐呵呵的咧开大嘴。 张岫只见一个红面无须的胖汉牵着一匹瘦马,马上还坐着一个瘦削的女童,本待厉声喝问,王师大军之前,岂容闲杂人等靠近,哪知道红面胖汉先自欢叫起来,还颇为亲热的打了自己一拳,他不由一怔,身边几个卫兵却已经挺矛直举,一派戒备的神色。 张岫借着营前掌起的火把,仔细辨认了好半晌,这才失声道:“是甘先生?呀,形貌变化倒大,怎生连大胡子都没了?”在颌下比了个髭须茂盛的手势,和甘斐一起哈哈大笑起来,见张岫如此情状,两边戒备的卫兵便即收起了铁矛,依旧昂昂站立。 “啊呀,还是你张队率好,哪像现在的大司马府守卫,个个眼睛长到了头顶上。”甘斐是有感而发,对于此,张岫可不便接口了,只笑道:“当真巧了,我是后续跟随北伐大军前来的,这不,捞不上冲锋在前的功业,只能做守卫当值的营生,还是老差事。甘先生,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桓大人,也来看看……嘿嘿。”甘斐也不隐瞒,那时候整个大司马府,谁不知道大司马最心腹的那位美艳剑客,偏看上了一个草莽野夫般的大汉,张岫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甘先生这是想媳妇啦,哈哈。” 既是熟人在前,那便一切好办,两人寒暄了几句,甘斐便要牵马带着洽儿进营,张岫睨了一眼马上的洽儿,却是挥手拦住甘斐:“甘先生,这是军阵大营,不比寻常,虽是甘先生极得大人器重,却也不能随意而入。适才大司马聚将鼓发,怕是有大举动,这样,且容小将入营禀报,得军令相请,再引先生进去,也不乱了军中法度,可好?” “却是琐碎,怕我是奸细不成?”甘斐笑着嘀咕了一句,他心情极好,嘴上是这样说,却也停下了脚步,这是治军正道,雄赳赳十万北伐大军的营寨,哪能当真由着性子信马而入呢? 看着张岫一路小跑,带着甲胄铿铿之声直进营内,而原本一脸戒备的守卫军卒现在也面带恭敬的侍列于前,甘斐又忍不住欢喜的回头对洽儿道:“就要见到你干娘啦,到时候你可要乖,替爹爹香香她的脸。”想到届时莫羽媚定然是又诧异又惊喜的脸,心头便是一阵暖烫。 洽儿吐了吐舌头,容色灿烂的笑了起来,而当她抬头远望的时候,眼中晶蓝流离的光彩却又一闪而逝。 …… 大军齐聚而出,整个营盘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只留下些巡哨守卫的军卒和从事烧煮打杂的军役走动,张岫很快就发现了大司马行辕空无一人,刚出帐待回,就见驭雷惊隼韩离一脸沉重的路过,来到偏厢一处军帐前,掀开帐角,一束昏暗枯黄的灯火之光从帐内洩出,更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韩离叹了一声,不自禁的又在项间的珍珠项链上一抹,便要钻身进账,张岫就已快步赶上。 “张校尉,有事?”韩离看见张岫,他当然认识这个大司马府的近卫。 “原是要通禀大司马……”张岫见韩离面色悲恸,不由心下甚奇,话只说得一半。 “大司马兵发高平,夜战攻城,才整军出营,怎么,你是军中健士,倒不知道?” “小将分属巡营戍望,唯闻聚鼓将令,不知主帅亲出,只是……” “有甚事,待大人奏凯归来再去禀告就是。”韩离没有心思操持公务,对张岫挥挥手,帐中正在将莫羽媚入殓,他要去多陪她一会儿。 “只是……既然大司马不在,或许跟韩大人说,也是一样。”张岫犹豫了一下,凑过身去,附耳说了几句。 韩离心下巨震,怎么那么巧,羽媚今日香消玉殒,这……这甘斐便来到军营了?难道是有什么预感不成? “告诉他……我没法嫁给他了……”莫羽媚最后的遗言犹然在耳,怎不令人肝肠寸断?韩离想了一想,轻声说道:“带他来这里吧。” 张岫躬身领命,才走了没几步,韩离却已经跟了上来:“不,我去迎他。” …… 嘭嘭嘭嘭……战鼓声隆隆敲响,大司马浑身甲胄,一步一阶,登上了高高伫立的耧车,四下里,密密麻麻的枪戟仿如数之不尽的连绵山林。 …… “尊君!啊哈哈,多日不见,面色可不大好那。”甘斐兴冲冲上来给韩离一个拥抱,又冲着身后马上的洽儿挤了挤眼:“我闺女,嘿嘿。” “甘兄,久违了。”韩离看到甘斐与过去大异的形貌先是一愣,接着挤出一个微笑,只是维持着黯然的礼貌,对甘斐淡淡的拱了拱手,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什么女儿似乎也没什么异样神情,只是向内一示:“请。”倒是洽儿悄悄瞥了韩离一眼,眉眼间似乎略有诧异。 张岫挥手放行,守卫士卒搬开辕门阻障,让甘斐牵马进入。 一想到马上就能和莫羽媚相见,甘斐便是欣喜若狂,连韩离略显反常的神色也没有在意,声调激昂的向张岫告别,然后跟着低头不语,只默默引路的韩离大踏步前行,由于兴奋,嘴里的话也显得很多。 “桓大人这仗打的好呀,一路势如破竹,故都洛阳也拿下了,来的路上就听那些老百姓议论,说什么几十年故土沦丧,没想到又见到王师官军了,那欢喜劲可就别提了,可见桓大人北伐之举极得民心,不过我得说了,要各地英雄豪杰加入北伐大计自然可以,但不能不分良莠的什么人都收那,那些个马贼草寇什么的,便得谨慎,不然他们还是祸害老百姓,闹大了,岂不是民心得而复失?我这闺女就是……” 看韩离一直不说话,甘斐也觉得才一见面就直陈大司马之非,多少有些不近人情,听在这大司马心腹的耳中怕是更不豫了,再说无论大司马是不是有擅专篡权之心,待自己终是极厚的,自己纵有谏言良议,总要安置好了,再找个合适的机会提出不是? 省悟了自己的口无遮拦,甘斐便笑着改了话题:“你们现下如何?一路上得了不少军功吧。羽媚可好?” “羽媚……”韩离喃喃重复,只觉得心中一堵,却是欲言又止了。 …… 远方黑蒙蒙的城池,在暮色下像是一头踞伏于地的野兽,大司马面沉如水,在耧车上昂立直视。 器械前的军士们在忙碌着,绞紧弩机,擦亮兵刃,向临冲战车上放置巨石,红彤彤的火把一个个点亮,恍如旷野上陡然升起了燎燎星曜。 而所有整装待发的战士们却陷入一片异样的沉默,他们只是肃然远眺,数万人同时发出粗重的喘息,好像低声咆哮,蓄势将起的猛虎。 …… “桓大人不在?出去打仗了?怪道我来时听着人声嘈杂呢,哈哈,你怎么没跟去?你不是向来和桓大人形影不离的吗?呀,你不会跟我说,你留下,羽媚倒跟着去侍卫了吧?” 长时间的沉默,韩离觉得自己呼吸之间也有了略微的颤动,他异样的心绪落在了注视他背影的洽儿眼中,洽儿皱了皱眉,嘴角的抽搐一止,目光却变的更深沉了。 甘斐却懵然不觉,或许是过分的亢奋令他没有注意观察,他只是四下张望着少有人行的偌大军营:“哈哈,没事没事,等羽媚回来了,我吓她一吓,给她个惊喜!哎,对了,尊君,这仗打完了,你和羽媚便当跟我回去了吧,去乾家……” 这一下却又触动了甘斐自己的心事,语声一顿,咧开嘴像是要冲淡心中惆怅般的一笑:“……得,去归去,却不是跟着我,我……暂时不打算回去,哎,羽媚却也得跟我,嘿嘿。” 这段路并不长,可韩离却觉得像是走了好几年,终于看到了气势巍峨的中军行辕大帐,是瞒着他,还是让他知晓?韩离一路上一直没有拿定主意。 行辕大帐旁的那所军帐忽然掀开一角,露出了韩霓已然被泪水冲划了面上纹彩,而显得斑驳污糟的脸,她却还浑然不觉,通过脚步声,她感觉到了韩离的靠近。 “哥哥,就等你了,仪式……”韩霓话没说完,赫然便认出了韩离身边的甘斐,顿时愣在当前。 “嘿,这小妮子脸上怎么花成了这样,小心……”甘斐自然也认出了韩霓,正要开玩笑,可韩霓这番神情却使他的心底终于掠过一丝疑云。 唉……韩离决定了,拉开那所军帐的帐幕,低头涩声道:“羽媚在里面。” 甘斐心中更是疑惑,径自将胖大的身体从帐幕掀开的缝中挤了进去,韩霓侧过身子容他进来,却又忍不住捂着嘴,嘤嘤的哭出声来。 …… 宝剑缓缓出鞘,剑身与剑鞘相触,响起了一阵悠悠绵长的擦音。大司马终于举剑在手,剑尖直指远方的城廓。 “杀!”数万人同时迸发的嘶喊宛如山呼海啸,便连空气也仿佛为之一窒。 临冲抛射的巨石带着低沉的轰鸣,弩机飞出的箭矢划开暮空,腾腾燃烈的火弋像是张开双翼的神禽,裹着炽焰熊熊的飓风,一股脑儿的落向沉寂如死的城头。黑压压的人流如同奔泻千里的浪潮,向着前方的高平城垣翻涌而去。 “轰切!”碎石迸飞,爆炎连连的城头骤然响起了人数远逊,却同样气势不减的回应! …… 帐中似乎弥漫着一股香露的气息,然而甘斐能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将心脏狠狠逼压,不带任何罅隙的沉重,他几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还有什么人在,他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横卧在正中毡榻上那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玲珑躯体。 甘斐原本带着疑惑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看到了莫羽媚那苍白如雪的娇靥,双目紧闭,棕色长发垂散,在榻上铺展,却好像是在身下渐渐蔓延开来的黑血。 甘斐踉跄一步,一把抓住了莫羽媚置于身边的左手。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面上没有了那曾撩动心弦的微笑,手上没有了那曾沁香溢暖的温度,眼前,便只是一具失却灵魂生机而僵硬的躯壳。 肌肤冰冷,冷的几乎使自己的血液也停止了流动,甘斐张大嘴巴,想要喊她的名字,可是喉头却好像被人死死扼住,只能艰难的迸发出一连串嘶哑的轻噫。 是什么时候,我总是要在人群中首先找到你的脸,却在发现你也同样凝视着我的时候,故意别过了头去装作毫不在意?是什么时候,听见你那银铃般悦耳的声音撞进耳朵,我便是心中乱跳不止,却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你的到来?是什么时候,当我与你同行便是欢喜的快要死去,表面上却还那般的淡然镇定,好像我们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每一次殷殷相切的欢声笑语,每一次浓烈如火的抵死缠绵,每一次款款深情的耳鬓相擦,深深铭刻在心头的印记,就像是发生在昨天,随手可以触及的昨天。 然而现在,鲜明的印记就此隐入了长逝的永夜,一如沉没在恣意肆虐汪洋之中的一叶扁舟,带走了欢笑,带走了深情,也带走了所有的热血和活力。 超节豪、卓秋依、韩霓、况飞雄,所有参与此役的公府剑客都在帐中,此刻人人低着头,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甘斐缄默而彻骨剧痛的悲恸,而当韩离牵着洽儿的手轻轻走入帐中的时候,遽然听见一个像是垂死的野兽而发出的最后嘶喊。 嘶喊被不畅的呼吸阻塞,方自令人心碎却又倏忽一止,甘斐身体晃了晃,倒在了莫羽媚的尸体边。 第043章心如死灰 直到甘斐因悲伤昏阙并在第二天幽幽醒转之时,兀自觉得如梦一场。可当他深怀着莫名的恐惧,再次步入那帷军帐,并见到莫羽媚的尸身依旧静静的躺卧之际,才发现这便是血淋淋而又无比确切的现实——羽媚不在了,他心中最大的寄托和支柱,在一夕之间彻底崩坍了。 他在莫羽媚的尸身边枯坐了三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也没有流下过一滴泪水。他不是不想哭,他恨不能嚎啕大哭一场,一泄心中剧痛,然而却欲哭无泪,泪水或许已化作了心底流泻不止的鲜血,早就在无声凝咽中干涸了。他只能这么默默而又死寂的坐着,握着莫羽媚的手,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分毫。 公府剑客们已然用香汤和黍酒为莫羽媚沐浴了身体,并为她穿上了纱丝绞扎的明衣,尸身边还堆放着厚厚的冰块,使莫羽媚的尸身即便在这已显炎热的季候里依然维持如生前。 入殓的棺椁早已准备好,只是碍于甘斐这般的枯坐而一直不能进棺,众剑客们知道甘斐的悲苦之情,便也由得他追思徜徉,每次来时,也都是轻手轻脚的不惊动他,默哀片刻便即离去,整个帐中只留下甘斐和洽儿两个。 三天之中,倒是只有洽儿陪着甘斐的时间最长,义父由喜转悲的巨大转变亦令她心伤莫名,几次还是她执意拉着甘斐,才让甘斐喝了点水,不至饥渴过甚之下再次晕去。不过有时候,洽儿却又在一边默默安坐,眼光闪烁的看着莫羽媚的尸体,若有所思。 大司马一直没有出现,进攻高平的战事受挫已然使他焦头烂额,军务政务忙作一堆,这三天便是频频调动兵马,几乎无一刻不在恶战之中,他又哪里分得出空来吊唁莫羽媚并安抚甘斐呢?只吩咐左右,好生相待甘斐,待军情稳定之时,他再亲来相慰。 真正令大司马恼怒的是,十倍于敌的大军会在攻打一个小小的高平城时屡屡受挫,大晋精兵不可谓不勇猛,战力不可谓不强盛,及至种种兵甲器仗,也要远远比那些鲜卑东胡的军士精良。此番攻城,东胡赖以横行的骑兵之长无从发挥,而高平简陋的城防也远远比不得城高砦深的洛阳守备,然而总是在大军血战之下攀上城头,近身格杀的时候,最终被杀败溃散。 城头已然换上了伏都王的旗号,东胡燕军似乎也并没有受到先前主将慕容厉亡故的影响,相反厮杀起来更为凶狠,而据退回来的攻城军兵说,城头有一队近乎刀枪不入的怪异军士固守,无论众寡如何悬殊,那些刀枪不入的军士总能将攀上城垣的晋军士族残忍杀死,或开膛破肚,或枭首断腰,厉害异常,几番厮杀下来,晋军愈发胆寒,而燕军却是士气大振,每次的失利皆源于此。 回想起先前黄墟伏击战,慕容厉被一旅军士保护杀出重围的旧事,大司马疑惑起来,果然便是那些妖鬼作祟,庇佑东胡么?几次三番想请甘斐前来参详,可见甘斐目下这般情状,也只得罢了。唯有每日加紧攻打,就算那些古怪军士能刀枪不入,旁的燕军士兵总也是血肉之躯,一旦伤折殆尽,剩下那一小撮古怪军士还能起得多大作用?充其量保护主将退去也就是了。 大司马不问甘斐,还有一层意思,按伏魔人物所说,妖魔不是觊觎人间久矣,早晚便有一战么?而倘若这些怪异军士当真牵涉妖鬼魔物,那就看看人间军阵究竟能否在惨烈厮杀中寻得克制之道,难道还能让区区邪物阻却了王霸大计?如果以这等赫赫军势尚对这少数妖鬼邪魔束手无策,那这人间世界岂不早就成了妖魔的掌中之物? 大司马不信,更不甘,几日纠缠,也激发了性格中的执拗之意,算是和守城的伏都王战神之军耗上了。三天血战,倒也不是全无斩获,在付出近万伤亡的情况下,据传竟也有人斩杀了几个古怪燕卒,大司马虽不知道这是有人迸发了潜藏的破御之体的缘故,却是更有信心,这样一来,大军的攻势就更猛了。 战事激烈,尤其事涉伏都王的鬼怪护卫,韩离自然随侍在大司马之侧,密切关注,虽感悲痛,却也无暇再去操持莫羽媚的丧事,也和甘斐一直未得深谈,他只是在甘斐晕厥而醒的第二天对甘斐大致说了莫羽媚罹难的情形,出乎意料的是,甘斐对于什么号风怒狮化人,什么东胡鬼怪护卫之类的情事,根本就没有丝毫反应,双目浑浑,黯然无光,只木愣愣握着莫羽媚的手,濛濛相视。 哀恸过甚,心如死灰。韩离其实很理解甘斐现在的情状,昔日舞晴去时,自己又何尝不是这般意态消沉,痛苦终日?以甘斐的素来性情,难过得这一阵,总也能渐渐从心底深霾中走出来的。韩离是这样想的,应对当前战事要紧,待战局将定时再来开解吧。 韩离没有想到的是,甘斐所经历的悲伤苦痛要远比他所估计的深重得多。自龙虎山化解妖力,自身力道全部丧失之后,甘斐已然是心遭重创,时时以自己身成废人而叹恨不已,若非怀着可与莫羽媚重逢,尚有家室之欢的念想,几乎便要一蹶不振;待到前番撷芬庄前与眭术和白狐的两次交手,心下隐然觉得自己全无痊复的指望,黯然痛悔之下更是郁郁难解;总算有了孤女洽儿做义女的喜事相冲,又让他打叠了精神;可一切筹划停当,方自重振的甘斐眼见莫羽媚香消玉殒,不啻九天落雷,将浑身震噬得寸寸粉碎,美好的梦想终成虚幻一场,这一生再无可恋之处。莫羽媚的死,便成了压垮甘斐心境的最后一根稻草。 前两日的枯坐,便是和莫羽媚生前的一幕幕情景清晰的在脑海中再现,时而怦然心喜,时而陶然欲醉,时而徜徉轻叹,时而悱然浅笑,然而一看到眼前伊人遗躯,悲怆之意却愈发浓重,厚厚的郁结在心头,更是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到了第三天上,甘斐便自暴自弃的想到:降妖伏魔,存人救世,全与我再无干系。自然有英雄承担,却要我这么一个废人做甚?羽媚既去,便是我这一腔热血也化作了行尸走肉,不如随她一齐去休。这想法在脑中一闪,不过旋即想起洽儿,一番艰难思忖之下,终于还是放下了自尽相殉的念头。 没了爱侣,却还有女儿,这一生并不是全然的空飘飘全无着落,长时间的思考之后,甘斐渐渐有了决定。把洽儿拉扯成年,也不负了救孤认女之情,得便处就送往乾家,就不要学什么降妖伏魔之法了,只像嫂子一般,安安心心做个不经险恶波坎的寻常女娃子,到那时,自己随便寻一处可堪埋骨的所在,就成为这乱世中最微不足道的一蓬浮萍罢。 最后一次,甘斐放下了莫羽媚已然显得僵硬的手;最后一次,甘斐吻上了莫羽媚冰冷的唇;最后一次,甘斐凝视着这张自己魂牵梦萦的脸……再也听不见你的笑,再也闻不着你的香,再也感受不到你热情似火,可以融化顽心的温存。 甘斐站起身,长久的枯坐已经使他的双腿麻木,他说了三天以来的第一句话,嗓音黯哑而枯涩:“洽儿……给你干娘叩个头,这是……最后一面。” 洽儿听话的走上前,向莫羽媚的尸身深深拜了下去。 尸身旁的桌案上摆放着一些细碎物事,这是莫羽媚的遗物,有银钗金簪,也有属于丁零族的兽骨佩饰,还有那一方螭龙玉牌,然而甘斐却拿起了一把光泽幽暗的短剑,他认得这把短剑,在月灵鬼将的鬼界之中,正是这柄短剑刺穿了月灵的左眼;而在那小镇的馆驿之中,也正是这柄短剑抵在了自己的喉头,莫羽媚当时那调皮娇俏的神情仿佛就在眼前,使他的心像是被人生生扯下一块,痛的浑身一哆嗦。 羽媚的袖中剑,甘斐狠狠闭了闭眼睛,将这把袖中剑贴身放入怀里,冰凉的剑身使他略略平静,默立半晌,才拉起洽儿的小手。 迈步而行,即将走出帐门的一刹那,甘斐心中又是一紧,这一步迈出,将再也见不到莫羽媚的颜容了,然而他终是没有勇气回头,已成永诀,这般流连不舍,无非使自己如槁木死灰的心上再添上几道伤痕,愈发痛苦罢了。 …… 当韩霓托着饮食器具,进入帐中的时候,才发现帐中已然人迹空空,只有莫羽媚面上那犹未逝去的浅笑依然。 …… 大司马传话,要寻前番擒来的鲜卑凤阁使问话,叱伏卢朔齐和荔菲纥夕正被军兵押解着直往中军帐而行。 甘斐牵着瘦马,木然然擦身而过,荔菲纥夕愕然回头,以她敏锐的灵术感知之气,她察觉到了异样。那个马背上的小女孩,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气息,若玄若幻,不仅仅是身具灵力的人那么简单……至于前方牵马的那个落拓大汉,深一步浅一步的踽踽而行却又显得是这么落寞孤寂。 …… 另一处军帐掀开了一角,露出了一个小胡子男人神情阴郁的脸,正是白墨大子夏侯通。他的目光亦是注视着甘斐一行的身影,不过他真正着意的,却是骑在马上的洽儿。 “慕枫道的气息,还有……”夏侯通在心里自言自语,“……阒水的气息。” …… 一个怆然寥寂的背影,一匹瘦骨嶙峋的褐马,还有一位在马背上,身形随着褐马踱步的震动而微微摇晃的瘦小女童。和来时一样的情景,却在三日后,又离开了军营。所不同的是,来时欢天喜地,兴意勃发,去时却步履蹒跚,失魂落魄。 如果甘斐愿意在军营中在多停留一日,那么也许他的心境又会发生更为巨大的变化了。 …… 在甘斐的身形越去越远的时候,整个营盘像滚雷般炸响了,那是震耳欲聋的欢呼,一骑健马得得的驰入军营,马上骑士一身甲胄,满面硝烟尘土,身上亦是血迹斑斑,可他的脸上却洋溢着欢腾的笑意,而他口中呼喊的声音,更是令每一个听到的军士振奋不已。 “高平城拿下了!” 历经三日不中断的持续猛攻,今日酉时半,前军裨将沈劲先登城头,力斩数名刀枪不入的胡族异兵,敌不能当,向城内退去,后续晋军潮水般涌入城中,燕军防卫遂告瓦解,高平城已被攻下,残余之敌打着伏都王旗号,往西北方向溃逃。 三日血战,终获正果,大司马难抑欣喜之意的拳头重重在将案上一捶:“好!打的漂亮!又是这沈劲,打洛阳擒慕容忠的是他,现在攻破高平的头功也是他!两功并赏,传我将命,擢其为冠军将军!” 大司马如此欢喜,正有其因。高平终于攻破,燕军守势亦随之溃散,这代表着东胡燕国在黄河前的最后一道屏障已经失去,只要巨野水道的西路军与慕容垂的轻骑能陷入几日相峙,甚至不必言胜,这里就有充裕的时间开始对邺城的攻打,覆灭慕容燕国只在指掌之间。况且大司马足有信心,即便袁真西路军战力堪虞,自己幼弟桓冲的三万精锐可不是易与,这番前往救援,完全有可能包围慕容垂的轻骑,届时邺都鏖兵,慕容垂后方不稳,军心大乱,便可一战以擒之;而再攻取邺都,尽获燕国王室,将那太宰慕容恪拿下,和慕容垂一并解到建康城天子丹墀玉阶前,这样一来,必是朝野震动。谁不知天下名将,便是我桓符子与那慕容恪、慕容垂并称于世,此番我一人而破慕容氏二子,却不是我桓符子之名才真正独步当世兵家?就更不必说这北伐大成,破灭胡国的不世功业了。 这只是一喜,另一层欢喜之处,却是自己的坚持确有道理,不是那些刀枪不入的怪异军士涉及妖鬼,人所难敌么?不也被我军中勇士一朝击败?设若如此,便当真妖魔欲大举进犯,我人间铁军又岂能没有一战之力? 大司马连连下令,大军速速进取高平全境,穷追猛打,不给东胡溃兵以任何喘息之机,同时宣布行辕开拔,移营高平城。 大司马志得意满,又是心下欢喜,以至于当韩霓来报,说那甘斐不辞而别,径自出营的时候,根本没放在心上,随意挥挥手:“甘壮士心伤孤雁之殁,行事未免错乱,且由得他调解一阵,日后再寻他来。”韩离却是怔了怔,没想到甘斐竟是走的这么突然。 就在大军即将拔营起寨之时,却又有军士火急火燎的报入中军:“城中有异象,诸军未敢轻动。” 第044章尸身 高平城垣一片敝破之像,两军尸首的衣装制式泾渭分明,晋军的赭红色号坎,燕军的土黄色皮甲,此刻却都蒙上了一片灰蒙蒙的沙尘之色,交错缠夹的倒卧在碎砖瓦砾间。久历兵祸的城中百姓们犹然闭门不出,整个高平城的街闾巷陌间,便只一个个欢呼雀跃的晋军士兵还在鼓勇奋进。 大司马戎装及身,座下一骑毛色鲜亮的骏驹在街巷中穿行,带着血腥味的晚风拂起他镶着螭龙纹的鲜红披风,却似暮色暗影下一爿愁惨的火云。韩离、伊貉几个公府剑客紧紧随侍身后,听着四下里持续不断的欢呼声,一阵阵传入耳中。 颜蚝、夏侯通一干出身高平的墨家弟子们也随同而行,他们是本地人,由他们沿途指认分解路径自然相宜,倒是头前奏事引路的军校走的惶急,显然是心悬于那番异象而不能决,只等大司马速速亲见了早做定夺。 走了总有大半个时辰,依韩离在高平藏身的这十数日的经验判断,这里当是距离刺杀慕容厉的行辕不远的所在,恰是转过一个街角的时分,两处高墙隔开了一道狭窄的小路,即便是寻常街市,此间也当是人迹罕至的死巷之处。 引路军校回身通禀:“大人,就是这里。” 已经有顶盔贯甲的军士们围成了一圈,见大司马下马大步而来,纷纷散开,跪倒行礼。浓重的霉湿晦臭之气传入鼻中,大司马忍不住便皱起了眉头。死巷阴幽的光线下,隐隐约约可见两人横躺于地,好像便是两具尸体,不由心中不满,那奏事军校只口口声声说要自己亲来一看异象便知,这却知道什么?大惊小怪,战事惨烈,便发现死尸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大司马待要凑近步入细看,那引路军校却急呼:“大人,使不得,不可轻进。”说话间,残目鬼枭伊貉已然掠身而出,身为近卫剑客,前路测查本就是职内之司。 待见伊貉身形矫健,才刚踏足那两具尸体距约十数步的范围之时,陡然间一道淡金色光影闪了闪,周遭气流为之骤然一紧,隐隐似有风雷之威,那伊貉闷哼一声,竟像是身遭巨力反震一般,身体弹射开来,摔落地上,铜制面具与地面撞击,当当作响。 韩离和其余几名剑客早已跃起扶住伊貉,心中暗凛,以伊貉如此身手,尚且这般狼狈,只除非猝受疾速而又雄浑之力的反噬才会如此,而有此力道者,人间武林,只除非双绝五士这般的绝顶高手方可施为,一瞬间,韩离心中甚至又掠过一丝疑云:莫非又是妖鬼之力? 伊貉摔的狼狈,却没受伤,不待几人搀扶,便已挺身跃起,口中怒道:“前方有古怪,似乎是什么力道突生相阻。” 韩离不敢轻忽,目视前方,却见那躺卧于地的两具尸身中,有一具还在微微颤抖,似乎是还有口生气的情形,只是天色昏暗,又好像有什么淡淡雾气阻隔,看不清楚形貌。 引路军校已经在对大司马禀报了:“就是这般,本以为便是两具尸体,怎知众军欲挨近时,总是被一股怪异力道阻住,小将曾命人同时合围上去,看那力道如何抵挡,却不想一时间金光闪耀,怪力齐生,好似这两具尸体上掩了一层护罩一般。”说着,那引路军校又一挥手,一众军士哗啦一下展开阵形,围成了一个圆形,直向阵中缩紧,猛然便见金光闪烁,韩离在一旁看的清清楚楚,金光形成了一个圆罩一般的物事,阻隔于前,众军士如遭电噬,俱各跌散。 “怪哉,又是何等物事作祟!”大司马露出了郑重的神色,而身边颜蚝、郭昕一众也大感诧异,这里不过是高平城一处不起眼的墙闾,因为是死巷,平素也没什么行人路过这里,倒是多为排污积淤的用处,却怎么现出了这么古怪的两具尸体?只有夏侯通,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眯着眼愣怔了一下。 “这是道术护佑,常人难近。”夏侯通忽然喊道,他说话的对象却是冲着韩离,“韩大人,便是你那雷电神力才可破解。” 韩离一怔,果然是妖鬼之力的道术吗?大司马闻言却是大喜:“螭,从速破之!吾倒要看看内中是何玄虚。”大司马下令,韩离毫不犹豫,意念转动之下,浑身雷电之力迸发,这一下电光闪曳,威势磅礴,几名剑客久知韩离之能,倒是丝毫不以为异,还很知机的退开丈许,以避韩离雷电之威,而那些寻常军卒可看得呆了,怎么也不敢相信,以一人之身竟会焕发出如许威力。 雷电光影与护围成罩的淡金色气流碰撞,韩离只觉得气海中为之一震,素来所向披靡的雷电神力自与号风怒狮相颉颃之后,竟是又遇到了对手,那淡金色气流生出一股极为强劲的反弹之力,与满目闪耀的电气雷光纠缠甚紧。韩离暗暗称异,不自禁的想起甘斐所授的运力法门,有意识的将神力敛纵收放,这样一来,气劲吞吐,若虚若幻,愈加的不可捉摸,那淡金色气流只一味的狠力厮缠,如何及得上司雷疾鹰的巧劲,几番牵扯盘旋下来,渐成颓弱之势。 那里韩离神奋电炽,大司马这里看的自然欢喜,幕下第一高手有这等神力,便果真妖鬼当前,又何惧哉?忽的一转念,看向夏侯通:“夏侯先生,敢莫也知妖鬼之事乎?何以有道玄术法之谓哉?” 夏侯通好像知道大司马会有此一问,没像旁人只目瞪口呆的看着韩离施术,而是早就迎上了大司马的目光,恭恭敬敬的拱手一躬:“明鬼之说,墨家古已有之。所谓妖鬼一事,在下亦曾亲历,妖鬼之道亦可称略知一二。” “善,待北伐大事定时,吾还欲请教先生此道,望不吝赐教。” “大人垂询,敢不奉遵。”夏侯通恭敬的态度更令大司马满意,他想的却远,既是那甘斐逍遥闲散的性子,难为自己所用,而如果这夏侯通通晓妖魔情事,那么那个准备御对妖魔的祀陵尉倒可以托付给他,却不也是合适人选? 电流滋啦啦一声,淡金色的光气如浮光掠影,寸寸消散,炽烈紧滞的气息亦为之消弭一清,很显然,韩离终于将这一层道术气罩破解了。 可一众军士兀自看得瞠目惊舌,有的甚至还面露悸色,当发现身边亦有生出如此异象的人存在之后,他们除了震惊,也产生了骇惧的情绪,一时间,韩离飘然落地,四周却是一片可怕的沉默。 “万岁!大晋有如此神勇之士护佑,何惧犯乱胡虏,外道邪魔?”喊出这句话来的竟是夏侯通,颜蚝等人也随之欢呼起来,他们早就见过韩离的本事,这欢呼之情确是自然而然的迸发,只不过夏侯通起了个头而已。 热烈的气氛很快感染了周围,本来有些骇惧的军士们这才猛省,略一思忖,更觉所言极是,却是惧怕甚来?顿时欢呼之声大作,众军更见欢欣鼓舞之色。 大司马满意的看了夏侯通一眼,捻须微笑,倒是个玲珑剔透的能臣干将,或堪大用。 韩离一招破解,再无迟疑,向前一步,待看清了那两具横卧于地的身体之后,却在大惊之下止步了。 之所以说两具身体而不说两具尸体自是事出有因,面前第一具身体看体格颇为雄壮,而却当真只是具躯体罢了,脖颈往上,空空荡荡,头颅不知去了哪里,只颈腔边一摊已然凝固成块的血迹;另一具身体瘦削,倒不见伤痕,颈上头颅亦是完好,再看此人形容,面色淡黄,约有二十五六岁的模样,身上不住微微颤抖,却还留得了一口气。 令韩离震惊的是,这两人皆身着褐衫短襟,而这一身装束韩离倒并不陌生,那乾家斩魔士甘斐昔日不就是这一身穿着,而据他所说,这身行头便是荆楚乾家绝不轻易的制式服色,难道这两人也是乾家弟子? 韩离愣怔之间,那淡黄面皮的年轻人眼皮睁动,却是微微张开眼来,一双没了光彩的眼眸在韩离面上转了转,嘴唇抖抖索索,极为艰难的说出几个字来:“你……是西部尊君……” 尊君二字入耳,韩离更是心中巨震,那甘斐不也时时称呼自己为尊君么?尊君者,神兽乾君之意也,而也只有乾家弟子,才会把上古神兽化人称作尊君。韩离急忙抢上几步,一手搭在那淡黄面皮的年轻人脉上,所幸脉搏还算正常,只是如此精神委顿不堪之状,显然另受暗伤。 年轻人费力的再次睁大双眼,一语一顿,断断续续的说着:“荆楚……乾家弟子汲……汲勉……见过……见过雷鹰尊……尊君……” …… 江鸥在打横的桅杆上稍一立足,旋即叽叽叫了一声,便又展翅飞去,身形壮美,在黄昏映影如画的江面上划了一道去势悠远的弧线。 青衫的壮士们惊诧的看到,一幕幕神奇绚烂的光华在空中浮现,而后又一个个直落而下,在他们的劲舸船舰上现出身形。 “七星盟天璇星巨门部宿五老观天风子,未知哪位是蛟刀士骆帮主?”一群青衣道士中,当先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道人笑呵呵地说道。 嘤鸣做了个手势,开玩笑似的推了骆祎一把,倒让有些愣怔的骆祎回过神来,忙排众上前,恭敬抱拳:“在下百舸帮骆祎,见过仙长。原是追踪害人妖魔,倒不想连仙长都惊动了,这却叫小子不安了。”骆祎言语出奇的谦恭,在他和一众百舸帮好汉眼中,如天风子这般伏魔道中的前辈耆宿便当真是神仙一般,自然是颇有些诚惶诚恐之至了。其实他和天风子在锦屏苑已经见过面,只是当时彼此都没有留意罢了。 “哈哈,帮主堪意伏魔,人间俊杰,先前援救锦屏苑之壮举亦令老道感佩不已,今日一见,大慰平生。”天风子道袍一拂,笑意爽朗,众人见这般仙风道骨,如世外神仙般的道人竟是这般亲和,都不禁大生好感。 天风子又向身后一齐现身而出的众多服色各异的人影一招:“不独老道,恰是七星会盟毕,便听得帮主此间壮举,群情激昂,都赶来相助一臂之力了。” 内中如天清子几位五老观高手曾在豹隐山锦屏苑有过一面之缘,骆祎自是欣然上前拜见。 又一位身材窈窕却又白纱蒙面的妙龄女子向前略一见礼:“紫菡院弟子杜嫚奉本门紫菡夫人之命,特来相援骆帮主伏魔义举。”虽是难见这杜嫚颜容,骆祎却也为其绰约风姿而心折不已,一怔之后才笑道:“这可有劳姑娘了,骆某感激之至。” 另一侧也都站着道士,和青色道袍的五老观道人不同,这些道士却都是杏黄色道袍,当先一位神光内蕴,气度不凡的年轻道士微笑稽首:“七星盟开阳星武曲部宿天师教德馨,见过蛟刀士骆帮主。” 骆祎不知德馨道人幼天师的尊崇身份,却也久仰龙虎山天师教的名头,即便不涉降魔除妖,龙虎山天师教也是天下尽闻的道教名门,这德馨道人既是代表天师教而来,必也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当下肃然正色一躬到底:“骆某烦劳德馨仙长驾临,不胜之喜也。” 骆祎又和鹰愁涧霍英庄主,天青会丁晓会主,飞剑门路朋掌门一一见过,叙礼未罢,便听江上水声潺潺,似是什么船队开来的情形,张目远望过去时,但见江面浩淼,影影汤汤,一众人影排开,有男有女,皆青衫加身,负手卓立,却像是踏水漂行而来,当真若御风辟水的仙道中人一般。 待行至近前,骆祎细看,才发现这一众青衫人足底所踏或苇或萍,皆为不堪着力之物,可这些青衫人不过一物之藉,便得此番气象,即便是骆祎自忖功力高强,且水性独步天下亦是再所难能,不消说,必也是前来相援的伏魔之士了。 青衫众人轻飘飘涉水而上,早落在船头,一个形貌威武,体格雄壮的中年男子对骆祎略一颌首,身边一个娇俏的青衫少女便已开口道:“七星盟天玑星禄存部宿主事副宿主,覆水庄苑庄主,特来相助。”这许多门派,偏只这覆水庄苑庄主的名号职司报的周全,骆祎见那苑庄主气势非凡,怎敢怠慢?急忙上前见礼。 一阵汪汪的狗叫声远远的传来,骆祎斐然有感,抬头张望时,便见一舟顺水而下,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舟行疾速,远比正常航行要快上许多,倒似是于江面上掠行一般,舟头站立几人,当先一个,褐衫短襟,负剑抄手,面庞半黑半白,却不正是池棠? 第045章呼风峡 百舸帮在水下一路测踪察迹,倏忽近月,终于在荆蜀相邻的一条水道岔支发现了端倪,此处唤为呼风峡,险山环抱,只蓄着一汪死水,而死水之下偏生古怪暗力,形成了一股股翻涌回转的漩涡。司职水鱼的帮众就是在这里发现了前方水流混沌,方圆数里之内,大量鱼类结抱成团,纷涌着便往那漩涡暗流中去,更有甚者,阵阵妖异黑气在漩涡暗流牵引下时隐时现。 骆祎做的是水上的营生,长江水路也不知走过多少遭,自然早就听说过呼风峡之名,也知道这是一处偏狭绝道,水路航行也必是对此地避而远之。过去曾听老船家们流传的关于呼风峡死水暗流的种种荒诞不经的离奇故事,只不过微微一笑,全没往心里去,现在却真正郑重其事起来,何消说得?定然与是与那些妖魔脱不了干系的。 追踪有了结果,可百舸千帆齐聚死水浑波之前,却是寻不到下手的机会,船只稍有驶近,便被暗流漩涡扯的晃荡飘摆,往往桅断舢裂,覆舟当前,几日耗将下来,全无尺寸之功。便央灵风嘤鸣两个与专事联络的白鹰烨睛通了消息,原意是知会池棠、将岸诸人,若得便处,便即赶来相助行事。 灵风嘤鸣赶去之时,恰是龙虎山大会刚刚结束,伏魔道七星盟划分职司的时分。本是与池棠私下里的晤面,却一下子惊动了七星盟。当然,惊动的原因是由于灵风昔时的虻山身法被炼气士们认出,好在有将岸之事在前,盟主许大先生竟是没有丝毫为难,相反在得知人间好汉百舸帮先行开始了对阒水妖魔的查勘之后还颇为嘉许。 七星盟成立之初,正要一战立威,而此事恰好撞上门来,又牵涉阒水,却不是正中下怀?兼且有佯攻阒水,实取虻山的战策定谋,如此一来,便更是势在必行。 于是,百舸帮的寻踪义举成了七星盟首战的契机引索,众多未及下山的各派七星盟好手组成了后援之军,浩浩荡荡的开往百舸帮所在之处。 这是千年来伏魔道声势最为浩大的一次出征,更是云集了各门各派众多战力的首次壮举。盟主许大先生先回关中不休山,操持谋决虻山事宜,便以副盟主俞师桓为首,七星盟七大部宿并辅星开阳,悉数出动;道融天师、紫菡夫人、道安法师、普净大师各重辈分身份,并未随同前往,然而道融天师派出了幼天师德馨并德字辈十余名法力高深的弟子;紫菡夫人则让相伴前来龙虎山与会的排位最高的弟子杜嫚领门人共襄盛举,也算是给足了俞师桓面子;至于五老观天风子,本就是顺路返回蜀中积奇山,这一来,却是正好相宜。故而在所有往援七星盟高手中,倒是天风子的身份威望最高。 乾冲和嵇蕤带着晓佩径自前往建康,让池棠率领剩下的几个乾门弟子随大队同行,骆祎本就与池棠交谊甚笃,让池棠他们几个再去,本也是顺理成章。倒是那乔夫乔妮两兄妹,没想到奉师命来参加个共盟之会便即赶上了这么大的阵仗,欢喜不已,亦是踊跃随行。 七星盟大队进发,更是一派绚烂奇景气象。擅飞行或御气凌风术的,便从天空腾云驾雾,但见沿长江水路溯流相向,几日内,云霞氤氲,光彩流离,早惊动了两岸庶民百姓,指指点点,只说天生瑰美异象,这是王师北伐大定,晋室再复中兴的吉兆;而凝露城乔家兄妹更有妙法,征集了寻常舟楫,却可令船只航行水面时如机括驱驭,驶动飞快,大多数不善飞身移形的七星盟门人便是满满的坐在舟楫之上,每日里乘风破浪,不亦快哉。 池棠的玄力固是极巅之境,脚程术法却向来不高明,当然,这也是乾家弟子的一大通病,不擅御风飞行,自然便是乘舟而行的了,董瑶和姬尧一左一右跟着,便立在船头时,董瑶的小手还紧紧攥着池棠,倒是显得落落大方,无食神采焕发,狗头探出舟身,任由破面而来的江风把狗脸吹成了龇牙咧嘴的可笑模样;而在几艘舟楫之侧,却是数十位覆水庄的弟子相随而行,覆水庄素谙水术,倒是和凝露城的驭舟之道各擅胜场,他们只以芦苇浮萍之物踏于脚下,轻飘飘涉水而行,更增七星盟大队威势,覆水庄庄主苑天南雄赳赳当先引路,苑芳菲却时不时偷眼瞟向在一旁船头负手沉思的俞师桓,间或俏脸一红,嫣然轻笑。 俞师桓本当是随天风子一并御风飞行的,但考虑到自己副盟主的身份,原当坐镇持重,思忖之下,最终选择了乘船,他虽是此次往援的七星盟最高职任,然而身边一个鹤羽门的同门师兄弟也没有,许大先生门下的裘立宗也好,自己素来亲近的师弟吕师楚也好,还有那文字门硕果仅存的祁文羽也好,都随许大先生返回了不休山,掌门是准备和虻山大战一场了,想起许大先生对自己的殷殷嘱托,还有一年之内便思北平虻山,南破阒水的大计,俞师桓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隐隐觉得许大先生在功名之心的唆使下,会不会有些操之过急了?然而想到最后,俞师桓却又收住了心驰神摇的念头,无论如何,当下助援百舸帮,相攻阒水的行动才是重中之重,这是七星盟首战,立威之战,更是绝不容有失的一战。他轻抚怀中竹简上一个个镌刻的篆字,默默筹划应对水妖之法,下定了决心。 天上是斑斓光华,水中是浩浩荡荡,七星盟精英大出,更是气势滔滔。当然,为免引起民众过分的惊异和惶恐,覆水庄弟子更是连接水道,掀起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将一众身形并破江疾行的舟楫尽隐于内,纵然江面上有了避走不及的船只,亦是在对方浑浑噩噩间擦身飞快而过,让对方以为只不过拂过了一蓬洒着水点的江风而已。 骆祎从先期赶回的灵风嘤鸣口中,已经得知了伏魔道七星盟大举来援的情事,可在亲眼看到了这般磅礴奇异的景象后,仍是惊诧不已,若非自己阴差阳错的前往豹隐山,牵涉了妖鬼之故,如何能见到这般奇景?而天下竟有这许多降妖伏魔的人物,更是令他心下震动,以前当真如井底之蛙,便是年幼时杀了个海怪便了不起了?世间神人异士不知凡几,自己还差得远呢。 待看到池棠远远乘舟而来时,骆祎更是大喜,挥手招呼:“池兄弟,你们可来了!” 池棠微笑,遥遥拱手示意,身边的董瑶姬尧自然和骆祎熟稔,也都笑嘻嘻的摊了摊手,无食更是娘妈皮的乱叫乱跳。 舟楫驶至百舸帮船队近前,那覆水庄娇俏的少女却又朝船上一指,对骆祎说道:“骆帮主,这位是七星盟副盟主,不休山鹤羽门俞公子。此番举事,便是这位俞公子主持。”在介绍俞师桓的时候,那少女脸上亦是容光焕发,一派与有荣焉的欢喜之色,身旁苑天南看到她面上神情,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听如此说,骆祎正色向前,便见池棠身后,船舱之前,立着一个白衣飘洒,气度如仙的英俊男子,虽是惊讶于这副盟主竟是如此年轻,却也不敢有半分小觑,能当上副盟主的人,岂同小可?怕是池兄弟这般本领也未必及得上呢。立刻恭恭敬敬一揖:“百舸帮骆祎,见过俞公子。” 但见白气一晃,俞师桓须臾间便立在船上,化气飞身之术当真是出神入化。他略显僵硬的对骆祎一颌首,算是回了礼,然后径自向一旁的天风子恭敬执礼:“观主,晚辈见礼。”所有人中,便只天风子辈分最高,纵是俞师桓素来心高气傲,这等尊崇礼数却不敢有违。 天风子哈哈一笑:“副盟主不必客气,进犯七星盟首战,老道一样奉你号令。”天风子是性情恢廓,对于从属于俞师桓一个后进晚辈倒没什么计较之心,而俞师桓对骆祎的倨傲态度却令一众百舸帮好汉们心下不豫,若非看骆祎还是笑吟吟不以为意的神情,几乎便要发作起来。 俞师桓却浑然不觉自己的失礼,在他心中,百舸帮勇义当先,固是好事,然毕竟凡俗之辈,在此战中怕也是有心无力,不必太过当真,让他们舰船驻守,各自保全性命也就是了。所以他对天风子逊谢了几句之后,便目光炯炯的远眺向呼风峡内波光浩淼的水面。 不一时,池棠一行,童四海、邝雄几人也都跃身上了船,而刘骥则身手矫健的攀过船身,笑呵呵看了嘤鸣一眼,又对骆祎一躬身:“帮主,刘骥复命。不仅见识了共盟之会的盛况,你看,还来了这许多神仙高人,帮我们对付那些妖魔鬼怪呢。” 骆祎亲热的在刘骥胸前打了一拳:“好!二当家的精神。”这番都是故人相见,童四海、邝雄、池棠和骆祎都是好一番叙礼,一时颇为热闹。 最后登上百舸帮船头的却是一个宽袍大袖,如士子般装束的中年男子,正是主持共盟之会的吴郡胡二公子。他以七星盟长老的身份随同而至,便像是此次战事的军师谋士一般,对骆祎轻轻点头一笑,便径自走到俞师桓身边,轻声道:“副盟主,七星盟举众皆至,前方妖氛大兴,必是妖魔屯聚之所,而我们此番到来,那些妖魔必然已有察觉,似此强攻为上,若欲趁隙用计,反有弄巧成拙之虞。” “既为立威,强攻便是不二之选。我不信以我等赫赫煊煊之势,还会取彼等不下。我只怕群妖惧而不出,避而不战,只这层妖水相阻,却需寻术破解。” 俞师桓和胡二公子的交谈落在众人耳中,旁人也还罢了,池棠却皱起眉头,他们的语气神情未免太过托大,当下顾不得与骆祎多说,而是上前一步:“骆帮主费时费力,总算寻出这阒水所源之地,内中妖魔何止万千,既是欲待相决一战,自当谨慎而为,何以取计强攻?而这般轻敌之意,私以为也是大不妥。” 池棠在共盟之会上的除妖计数太过惊人,是以他虽然只是乾家二代弟子的辈分,说出来的话却任谁也不会等闲视之,俞师桓面色一冷,也不回头接话,喉底轻轻哼了一声。胡二公子却微笑着转头道:“池老弟这却有所不知了,此间绝非阒水所源之地,不过偏隘一隅,妖魔数众不会太多,最多也不过有几个法力尚可的妖魔之辈,是故胡某所言非是轻敌小觑,而是就势论道耳。” 池棠一怔:“偏隘一隅?”心想七星盟这番如此动势,又是百舸帮经月艰难查勘所得,何以竟不是阒水本境所在? 俞师桓语调清冷:“阒水所源,谜载万年,岂是这么容易就发现的?此间不过是阒水鲡妃的临江离宫罢了,我以为你知道这事。对了,她家公子不是来过这里么?怎么,她一直没跟你说过?”俞师桓将头向一边的嘤鸣侧了侧。 嘤鸣和俞师桓在落霞山紫菡院曾交过手,不过这烂漫讨喜的小精灵显然没把这段旧怨放在心上,而是嘻嘻笑着接了口:“我家公子确实是闯过阒水离宫,取了降妖谱,不过公子是孤身一人闯的宫,可没带我们前来,我却哪里知道此处就是那阒水离宫?” 公孙复鞅只身闯临江离宫,取宝求亲的旧事池棠还记得,此中亦是与俞师桓那故去的师尊孤山先生大有干连,嘤鸣嘴下留情,已经很客气了,所以俞师桓脸一板,也不言语了。 不过既是鲡妃的临江离宫,那说明这里便是鲡妃本尊的所在,池棠多曾知晓,类比虻山三俊,鲡妃在阒水的地位似乎要更高一筹,怕是比自己所杀的那个绝浪神尊更要高明,更不用说,鲡妃身边必然也另有高手拱卫,似此,纵然今日七星盟势众,却也半点轻忽不得。 俞师桓默然半晌,似乎有了计较,对胡二公子言道:“胡长老,这就开始吧。” 胡二公子一愕:“开始什么?” “破水绝流,索敌出战!” 第046章盘兕蟒蛟 天际一个小小的白点,愈行愈大,及至渐渐到得近前,便见一只颇为雄骏的白羽大鸟滑翔而至,那白羽大鸟忽的一晃身,化作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稳稳落在船头,就这么一刹那,白衣少年身边绿色光焰一闪,却又立即现出一个高挑窈窕的绿裙少女来。 是烨睛和灵风,池棠止不住偷眼望向灵风时,心里仍是忍不住一跳,偏是董瑶就站在身旁,发丝随江风飘动,拂在池棠面上,香泽微闻,却是心下更增烦恼。 灵风却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池棠,只是一眼扫过满船站立的众多七星盟门人,轻噫了一声:“来的倒快。” 烨睛原是先期赶来知会骆祎,而后就留下专司巡查探看之责,方才和灵风又是绕着水面逡巡一圈,想不到一来一回之间,众多七星盟高手便已来到,不由颇为惊诧,一时眯着眼看相,却忘了说话。 “烨睛小哥,水下可见动静?”还是骆祎开口相询。 烨睛摇摇头:“和前几日一般,唯见暗流湍急,漩势强劲,穿进穿出的鱼儿倒是更多了,却不见什么妖气透出。” “苑副宿主!”俞师桓忽然提声。 苑天南凛凛一拱手:“苑天南在。”别看论年岁俞师桓怎么也得称他一声阿叔,可此际便以七星盟职司相唤,那便是公事公办的口吻,苑天南答的也不含糊。 “素仰贵庄专修克制水妖之术,未知此等暗流为漩之势,副宿主可有术法破解?” 苑天南拍拍胸脯,神情不怒自威:“驭水为屏,弄潮为护,原本妖术小技,但明水理者,自然有办法破之。” “好,首阵便请苑副宿主出阵,领贵庄高士破此暗流漩涡,打开入境路径!” 七星盟首战首阵,却是由覆水庄出战,苑天南精神一振,又是露脸的大好机会,当下哈哈一笑:“副盟主放心,看苑某破此邪术!”意态威武,颇见雄豪之姿,有心在众多七星盟盟友面前显现身手,一声令下:“覆水庄弟子听命,辟波踏水而出,径至湖心!” 但见一个个青色衣衫的覆水庄弟子纵身跃下,双足灵巧的在水面上一点,便已稳稳立住,身形飞快的向前疾行,在水面划出一道道白浪翻涌的水痕,却是潇洒异常。百舸帮好汉都是善水的行家里手,见到这番如大罗金仙般的景象,止不住都轰然叫了声好来。 俞师桓皱眉看了一众百舸帮好汉一眼,似是觉得他们太过大惊小怪,不过也没说话,双目凝视水面,只看覆水庄弟子如何行事。 苑天南当先踏浪而行,略带腥味的湖风水雾更令他大有蛟龙入海之感,看看离湖心越来越近,脚下暗流打旋的震荡却也越来越剧烈。不过多时,便有些弟子身形不稳,无复先前的潇洒模样,而是跌跌撞撞的勉力维持才不致坠入水中。 “菲儿,行法!”苑天南即刻下令,既然是七星盟首阵出战,那覆水庄不仅要成功,还得胜的漂漂亮亮的,若是弟子们力有不逮,情状狼狈,岂不是大为献丑? 娇俏的苑芳菲笑吟吟的微一点头,她又何尝不想在倾慕已久的俞师桓面前大显一番身手?呀,他必然还不知道,我早已不是那日在紫菡院法力低微的小姑娘了。苑芳菲蒙紫菡夫人传授吸灵术而平白得了三千年蚌妖之华的功力,现下得了父亲授意,又存心卖弄,纤细的身形灵巧的在水面一划,一股浑厚之极的劲力沿着足下所踏的水面蔓延开去,劲力散发着蕴蒸如云的白色淡光,很快就将所有覆水庄弟子笼罩,水面下暗流被这股劲力相阻,竟是流势一颓,众覆水庄弟子一感到脚下复平,登时大喜,催动身形,前进的越发快了。 见此情景,船上自是一片称叹之声,俞师桓却是心中狂震,那苑师妹昔日在紫菡院时功力何其低微,却怎生现在竟强绝若此?这等功力别说自己,即便是师尊在世,怕也颇有不及。难道这苑师妹另有际遇,才修成如此无上功力?俞师桓悄眼扫过一旁正凝神关注水面的池棠,心中暗暗道:俞师桓啊俞师桓,别以为你尽得《降妖谱》之精髓,便不可一世了,这火鸦传人,那苑师妹,谁不是一日千里,修为更精?你坐井观天,可将天下英雄瞧得小了。 正思忖间,覆水庄一众已然到达湖心,苑天南大喝道:“天达,试水!” 一个看起来两鬓花白的枯瘦老者一应声,正是苑天南的师弟冯天达,他虽是师弟,年岁却大过苑天南,也正因为如此,本门心法的功力却是最为深厚。当下如野鹜探水般将身子一倾,眨眼间全身就浸入了水中。 其余覆水庄弟子口中念念有词,水面浪花翻滚,渐渐形成了若有实质的形状,唯见一条条白花大蟒般的水流在江中来回翻涌,恰是每人生出一条水蚺之形,只是每条水蚺的身量有大有小,看来便是功力高低的区别了。 水流化作的一条条大蟒在漩涡暗流中穿来穿去,来回抵消回漩之势,冯天达枯瘦的身形倒是减轻了许多压力,在水中进得更深了。 此时,渐渐看出暗流的浑浊颜色来,水色乌墨,迥然有异,分明透着邪门,覆水庄弟子们面色郑重,一刻不敢放松,苑天南和苑芳菲一脸肃穆,愈加警醒的替越潜越深的冯天达掠阵。 骤然间,苑天南脸色一变,而苑芳菲虽是功力高绝,本门心法之术毕竟不及父亲精纯,兀自浑然未觉,便在此时,乌黑的暗流漩涡突然张大,漩涡的回漩之势也更加强劲了。 “快拉冯师叔出来!”苑天南顾不上解释,急对苑芳菲下令,苑芳菲立时催动蚌妖之华,浑身雪亮一片,气劲直透水底,缠住了内里的冯天达。 突兀而至的变化吸引了所有观望者的注意,俞师桓亦露出了着紧的神色,苑芳菲浑厚的劲力倏然提着冯天达破开水面,一出水面便听冯天达大叫:“速避!” 苑天南正侧耳倾听水下,骇然之色方现,便见那乌黑的漩涡猛然反冲而上,像是掀起了高达十数丈的巨浪,环聚四下的覆水庄弟子吃不住巨浪震荡,在水面上跌了个东倒西歪。 虹光一闪,却是天风子纵身飞扑过去,俞师桓愕然而视,正不明所以,一旁一艘小舟也如离弦之箭般直往湖心驶去,看舟上两个身形,却正是凝露城乔夫乔妮两兄妹。 枭唳之鸣陡然而现,黑色巨浪开处,赫然便露出一个巨大的兽头,阔口大张,只一下,便将被巨浪冲到半空的冯天达一口吞下。 惨祸惊变猝生,观望的舰船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声,只是这片惊呼皆为百舸帮帮众发出,众多的七星盟高手则是见怪不怪,唯面色更为凝重了。 池棠是侠义性情,眼见那覆水庄门人惨死当前,哪里还按捺得住?胸中火鸦气流一转,便待挺身跃入水中,施展轻功前往相助,董瑶姬尧看出池棠心思,自然不会相阻,无食更是推波助澜,汪汪汪犬吠之音在江面远远的传将开去。 身形甫动,肩头就被人一拍,这一拍似乎蓄有暗劲玄法,竟是稍稍抑制了池棠的火鸦神力翻腾的灵息,池棠心中暗动,单只这一拍便可看出此人玄功不俗,转眼看去时,却又一怔,正是面沉如水,一脸凝重的俞师桓。 “你不会水,去了反添乱,且观其便,待我号令而出。”俞师桓收回拍在池棠肩头的手,眼睛却一霎不霎的盯着湖心变动。 不过此话却是在理,池棠固然火鸦神力精深之极,然渡水登萍,凌风御气的身法却只是寻常,水上厮杀还当真施展不开,况且此时七星盟大聚,原当各依号令,有序而战,再不是昔日自逞胸臆的时节,念及于此,池棠长呼一口气,稍忍战意,只在船头相观,同时心中暗生诧异,分别数月,这俞师桓当真长进不少,过去连自己火鸦神力的一招也无法抵挡,现下竟已似有克抑之法了。 湖心的形势很快使池棠停止了思绪,两眼灼灼,片刻不离紧张的战局。却是那巨兽吞下冯天达后,转而回首,形若蛟龙,在水面上下翻转,不过片刻间,便有多名覆水庄弟子被撕扯得肢体破碎,一片浪花喷涌之中,渐渐有鲜红的血水荡漾开来。 苑天南丧了师弟门人,心下悲苦,好容易在水面上稳住身形,双手虚握,暗念咒语,一团青蓝色气雾从手中倏然而现,不一时便生成了一个体格魁伟的巨人形象,那巨人张开双臂,兜的便往那巨兽兀自翻腾不已的躯体抱去。 巨兽觉得身上吃紧,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唳鸣,苑天南只觉得劲气拂面,耳鼓震痛,身形略略一退,竟有些抵挡不住,再看那气雾巨人渐渐渺暗,却是再也抱不住那巨兽的躯体了。 又一团青雾飞来,此雾氤氲缭绕,可比苑天南自己所施的厚重多矣,青雾射入那巨人朦胧形体,巨人赫然间又更为高大雄壮起来,更兼气流浓烈,倒似是有了实体一般。愈加雄壮的巨人再复伸臂,这一把却是结结实实的把巨兽死死抱住。 苑天南心中一宽,明白这是女儿苑芳菲出手相助,无暇称赞,凝神聚气,催动那巨人的环抱钳制之力,巨兽剧烈反抗,和那巨人在水面滚作了一堆。 剩下的覆水庄弟子此刻都聚拢了来,以苑天南和苑芳菲当先,一众弟子呈扇形排开,术法同使,一道道玄灵之气尽输入那巨人身上,巨人身形越来越清晰,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大了。 正牵缠间,天风子御风已至,道袍一拂,斑斓五色光华瞬间笼罩住覆水庄众多弟子,他水性平平,却只凌风踏云,悬于半空。 “多谢观主救持,覆水庄自能应对。”苑天南见是五老观观主天风子亲自来救,自是感激异常,纵然全力施术之下,亦开口相谢。 “此怪凶恶,看老道助你一臂之力。”天风子拂尘一抖,只看那巨兽要害处,觑机待发。 “观主且慢!”苑天南叫道,“此怪乃上古洪荒遗留下的巨兽,名为盘兕蟒蛟,浑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纵是道术玄法亦无可乘之隙,往往被其巨体震弹反伤,最是厉害不过。此间水底暗流,翻涌漩涡,便是此怪盘旋之力所为,想不到此等上古怪兽,倒做了阒水离宫看家护院的门犬,突起暗袭,我那冯师弟躲避不及,却被此怪所害。”苑天南说到这里,语气间便颇有哀恸之意。 天风子定睛看那巨兽时,通体漆黑,到当真像一条巨大的黑蟒般,只是头部鳍角丛生,张开的阔口也不见蛇类舌信,而是上下两排森森利齿配着猩红大舌唳叫不止。气雾所化的巨人扼住了它脖项喉头,斗得正紧。 “当真有灵道难破的身体么?老道倒要见识见识!”天风子性情豁达,却也多了些豪朗刚猛的烈气,听得这盘兕蟒蛟有这等奇处,不仅毫无惧色,反更生了跃跃欲试之意,骈指蓄力,斑斓光气在指尖蕴积,就待一指戳出。 苑天南见状连忙阻止,高声喊道:“观主不可,此怪我覆水庄早有应对之道,虽是寻常道法难近,而以强力迫之便有胜机。看我这玄术所化之凌天力士,以绝强神力环抱箍勒,让这怪体内血肉受迫挤压,自然内脏大损,却是以内伤破之的妙法。” 以内伤破之,倒是奇思妙想,天风子暗暗颌首,不过也看出苑天南无需他人授手相援的好胜之心,当下在半空稽首一礼:“好,这便看苑庄主妙法除妖,老道静候佳音。”身形一退,五色光芒一闪,早往远处百舸帮舰船处而去。 苑天南看天风子离开,更有心要全此功于一役,转头叮咛:“菲儿,全力施为,不必留手,务必让凌天力士有万钧神力之效!扼死这盘兕蟒蛟,替你冯师叔报仇!” 苑芳菲一声娇叱,浑身雪亮光气更盛,这一下运劲,那巨人更为威猛,盘兕蟒蛟叫声不绝,四下里的湖水似乎被煮沸了一般,喷涌翻腾,浪花滚滚。 苑芳菲一喜,以三千年浑厚功力催发的凌天力士之法果然厉害,眼看巨人已然占据上风,忽觉足下水潮涌动,苑芳菲刚一动念,一股强劲之极的巨力骤然从水下爆发,苑芳菲措手不及,如同纸鸢般被高高的抛到了半空。 第047章节律 一条长长的尾巴从水下升起,赫然便是那盘兕蟒蛟的巨尾。 覆水庄专精水术,苑天南用的法子也确是克制这水火不侵的盘兕蟒蛟的最好办法。以盘兕蟒蛟身长数十丈的硕大体格,只除非拥有担山移海般的莫大神力,才可能与之相抗,甚至反制其身,致令其内体伤损而亡。然而人力总有穷尽,就算玄术道法催生,那幻化的凌天力士总也是人力施为,凌天力士的力量亦随着施术者的法力而变化。以苑天南的功力,所化凌天力士不过九象之力,虽也是极强的力道了,但对比盘兕蟒蛟,确乎不足一哂。真正催发凌天力士神力的,却正是苑芳菲三千年蚌妖之华的浑厚玄力,这一来凌天力士巨力陡长,不啻万千巨象同时发力,几乎便是搬山倒海的能为,盘兕蟒蛟哪里还抵受得住? 上古洪荒之兽不会人言,却也自有灵知。盘兕蟒蛟通察之下,早就知晓一众人并力施法,便是这娇俏少女的功力最高,也正是她才是自己的致命之源。一番苦斗,两厢纠缠,盘兕蟒蛟已然悄悄将巨尾移至苑芳菲所处的水下,趁其不备,骤然发难。这一下巨尾猛突,更含了险恶后招,只待苑芳菲被抛至半空之时,巨尾横扫过去,苑芳菲便是粉身碎骨之祸。 现在,苑芳菲已经身不由己的悬于半空,一时顾不上输力施法,那里的凌天力士气力为之一馁,盘兕蟒蛟得了便,巨尾恶狠狠高扬而起,卷着呼啸的风声,直朝苑芳菲身上甩去。 苑天南为之色变,眼看爱女逢危于前,却已不及施救,一个青色衣衫的男子身形亦是高高跃起,口中惊惶直呼:“师妹!”正是覆水庄大弟子陈典,可他和苑芳菲之间隔了三五丈远,巨尾已挟风扫至,仍是奔救不及。 忽的一声清叱,两个亮晶晶的物事刺斜里赶上,抢在巨尾扫至之前与巨尾相撞,当当两声,火花四溅,说来也怪,这两个小小物事能有多大力道?偏就这一撞击之下,气晕朦胧之感募然而现,巨尾迅若奔雷的气势略有一窒,两个物事嗖的斜飞而回,这时众人才看清,那两个物事竟是两柄小小鱼叉。 鱼叉径自飞到了一艘不知何时赶到的艨艟小舟之上,船头一个粗麻短衣的精壮青年就手接过鱼叉,黝黑的脸上露出淳朴一笑,正是凝露城弟子乔夫。而他身边那身形纤瘦,如渔家少女般的乔妮双手一晃,巨尾前朦胧气雾为之一清,此时,陈典已经接下苑芳菲坠落的身子,安然返回水面,巨尾呼啸的风声再复响起,却扫了个空。 这一幕自然引起了远方观战的舰船上一阵欢呼,这次不独百舸帮众,便连许多伏魔道七星盟的高手们也油然喝起了彩。听浪岛凝露城孤伫海外数百年,少与中土往来,向来不知其神术玄法,适才看着乔家兄妹出手,凶险万分之际便阻住巨兽怪力,二人更是挥洒自如,大见余裕之态,果然不凡,不愧是邹兰舟的得意高徒。而俞师桓则看的心中一动,这一下令他觉得似曾相识,倒和故去师尊孤山先生的凝气窒空之术颇为相似。 苑芳菲死里逃生,俏脸微寒,顾不得向出手阻敌的乔家兄妹道谢,也顾不得和奋身相救的陈典叙话,从陈典怀里挣脱出来,纤足在一片绿萍上立稳,浑身白光炫亮,熊熊玄力径往凌天力士处输送入去,凌天力士体廓一清,神力重回,牢牢的扼住盘兕蟒蛟,蟒蛟一击未中,正没奈何处,此际更是挣脱不开。 相持争衡渐久,凌天力士固是占了上风,可要当真将盘兕蟒蛟扼杀当场却又谈何容易?一众覆水庄门人,连苑天南苑芳菲在内此刻都是额头沁汗,袍袖鼓荡如风,双手平直伸出,竭尽全身力道维持凌天力士的力量,不放半些空处,而盘兕蟒蛟忽而翻身拍击,忽而纵体卷缠,搅的一片浪花飞溅,雄力也一时未见衰竭,似此,纵使那凌天力士最终得胜,只怕一众覆水庄门人也会大半脱力,胜负犹在两可之间。 俞师桓目光闪烁,和胡二公子对视一眼,心下意思昭然,是该派人助援了,然而此等玄幻水道之术,却遣何者前往才不致反为牵累?他倒也终于看出了盘兕蟒蛟的来历,开山子《降妖谱》上对阒水之妖颇多记述,阒水之强大正在于有上古洪荒之时存活至今的神兽护持,譬如赤空荒海的蝦蜍鼍龙,碧寒深潭的血睛棘蟾,鸿羲秘境的裂齿鸣鲨等等,怕不有十余只之多,而这盘兕蟒蛟也是其中之一,只是《降妖谱》上记载,盘兕蟒蛟原在巴山蜀水的落隐幽池憩居,却怎么到了这临江离宫之处?转念一想,怕就是公孙复鞅大闹离宫之故,鲡妃加强了离宫的守备,倒把这只上古神兽征调了来做此间的护卫。若非如此,那时公孙复鞅来去若无人之境便不会那般轻易。 盘兕蟒蛟的神奇之处,俞师桓自然也知晓,其身特异,纵天雷地火横加其身亦难损其分毫,更有反震回击之奇术,按《降妖谱》上记载,克制之道也正是“施移山之法,以强力摧之,促其内损而败”的说法。开山子修为震古烁今,玄术高深,有搬山取力的修为,若他亲遇此妖,或可堂堂一战,然则今时这许多人众,却何来此等本领?一个调度不当,胜不了此怪不说,反陷进更多性命,故而俞师桓与胡二公子踌躇难断,难道七星盟首战汹汹之势,便阻于这上古凶兽了? 池棠看的焦躁不已,倒是有心施展火鸦之力一挫敌锋,可看俞师桓半天没说话,未省轻重,一时不便请战,却见远方那小舟催动,乔氏兄妹已经飞身而出,径跃向那翻腾纠缠的盘兕蟒蛟。 “近不得身,你们快退!”苑天南见是乔氏兄妹,心感他们适才救了爱女性命,不忍他们枉自送了性命,急忙大声提醒。 乔夫精壮的身体却稳稳的落在蟒蛟头顶,蟒蛟脖项被扼,头部动弹不灵,虽知头上着人,却也奈何不得,只能愈加嘶厉的鸣叫出来,而乔妮则极其灵巧的在蟒蛟巨大的身体上来回纵跃,时不时用双足在蟒身轻轻一点,竟是浑不以翻腾剧烈的运势为意。 少顷,乔妮蜻蜓点水般跃上蛟头,站在乔夫身边,笑嘻嘻的道:“成啦。”乔夫憨憨的笑容再次泛现,手中一抛,两柄鱼叉径落入蟒蛟张开的血盆大口。 蟒蛟身形太过巨大,便只一颗利齿也和乔夫身量仿佛,这两柄鱼叉入口,又能济得甚事?自是直直的穿过喉管,透落而下,若说是在碧波汪洋中投进了一枚小石子,怕也不为过。 然而,偏偏就是这枚该当是涟漪波纹之后再无动静的小石子起了作用,蟒蛟明若黑曜的双眼陡然圆睁,像是知道大事不妙般,身体的扭动更加剧烈,只是这番扭动和前番似又有不同,一言蔽之,前番是狠力厮拼,现在却是痛苦挣扎。 乔夫手一招,两柄鱼叉从蟒蛟肚腹中再复飞回,宛如两道银光流曳,银光的尾部,却拖着一条长长的血线。乔夫接叉在手,对乔妮使了个眼色,两人从蟒蛟头顶飞退,转眼间便即回到了艨艟小舟之上,乔夫在船头蹲下身子,将沾血鱼叉浸在水中,荡涤洗净,看脸上表情,则是从容异常的淡定。 此时凌天力士的猛力反扼显然起了效果,盘兕蟒蛟鸣叫渐止,而随着凌天力士力道的持续催压,一簇鲜红水柱如喷泉般从蟒蛟喉底射出,赫然便是一道冲天血箭。 血雨飘洒,轰然巨响中,盘兕蟒蛟巨大的身体终于软软的倒下,整个湖面被染成了血红一片,而当凌天力士的身形渐渐隐没的时候,盘兕蟒蛟也寂然无声的沉入了水底。 如雷般欢呼从舰船处传来,犹以百舸帮好汉们的叫声最响,他们都是血性汉子,最钦佩英雄好汉,眼见如此可怖的巨大怪物丧命于前,怎不兴奋雀跃? 苑天南松了口气,总算不辱使命,虽有伤亡,却也真正除去了这强大的上古凶兽,从那血箭喷涌之时,他就心下有数了,乔妮先前于蟒蛟全身游走,正是在巧运暗劲,打通那蟒蛟的血络脉行,而乔夫则趁时抛下锐利鱼叉,直入蟒蛟体内。蟒蛟全身水火无惧,内里五脏终也是血肉造就,鱼叉划破蟒蛟内脏,而凌天力士在催力挤压时,破碎的内脏难堪重负,几番运力下来,终至汤汤血雨,尽从破损之处喷涌而出,长时间的强力角逐终于在此刻分出了胜负,盘兕蟒蛟五脏肚腑被挤成了一团烂肉,血液喷射一尽,就此一命呜呼。旁的不说,单看这乔家兄妹当机立断的克敌之道,还有那小小鱼叉便刺破蟒蛟内脏的玄异之力,便是非同小可。这首阵对盘兕蟒蛟的恶战胜利,实是覆水庄和凝露城联手而得。 七星盟观战众人自然也是精神一振,俞师桓也不由露出了些微笑容:“首战之功,便记在覆水庄与凝露城头上,这盘兕蟒蛟当为一等妖灵之属吧,其功覆水庄占七分,凝露城算三分。” 胡二公子点点头,这是他这个长老的一项重要职司,记录七星盟这一年各大部宿的除妖之数,以备来年推选,正要用异术镌刻记录,不想俞师桓忽一抬手:“不,覆水庄算八分,凝露城只给他二分。” 胡二公子一怔:“乔家兄妹出手及时,又居功甚伟,便三分已然嫌少,也就是看覆水庄苦战多时的份上,才堪筹解,却怎么现下又减为两分?如此论功,只怕不公。” 俞师桓笑容顿逝,脸孔一板:“他二人未得盟主号令,私相出战,本应处罚,然其终建殊勋,功为三分,过为一分,两下相抵,此赏罚分明,以儆效尤。” 胡二公子这才省悟,沉声应道:“副盟主所言甚是。” 池棠在一边将这些话语都听在耳中,不禁皱了皱眉。说实话,他承认俞师桓所言有理,如今七星盟同心协力,原该令行禁止,如臂使指。只是他对俞师桓尚有心结,总觉得他这副盟主端的架子未免有些大,甚至还有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不堪,未免过分。 哪知道俞师桓一声不吭,径自转过身去,直朝天风子那厢走去,人到近前,又是深深一躬,天风子正为湖心大胜欢喜,见俞师桓这般恭敬做派倒很意外,忙道:“副盟主不必多礼。”拂尘轻摆,算是回礼,又不知他为何如此。 “宿主是前辈,晚辈僭越,原不敢发号施令。” “这是说甚话来,你是副盟主,七星盟人人敬仰,老道纵是辈分高些,却也是七星盟中人,自当凛遵副盟主号令。”天风子哈哈大笑。 俞师桓话锋一转:“既如此,晚辈斗胆,还请宿主往后得号令后再行施为,不可排众独出,反乱了自家阵脚。” 天风子一怔,立刻想起刚才自己是眼见覆水庄遇险,动了豪烈气性,径自前往援身相救的情事来,仔细一想,倒确实是自己擅自行动,根本没和这副盟主知会。 俞师桓这话一说,天风子几个门人弟子面色不豫,尤其是同为二代弟子佼佼者的玄霄子,心道你不过蒙尊长看顾,得了个副盟主的名头罢了,在师长面前,还当真抖起副盟主的威风不成?几乎立时就要训斥起来。 “宿主当知,七星盟一体同心,再不是先前各自为战之时,举众共事,便是节律为先,不得率性自为。晚辈放肆,尚请宿主恕罪。”俞师桓的语气极为诚恳。 天风子面色一肃:“副盟主何罪之有?原是老道散乱惯的,倒疏失了盟中节律,却是老道之失,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还请副盟主恕罪。” 天风子这一说,倒把身后一群愤愤不平的弟子堵了个严实,全场众人听在耳中,却也好生敬佩天风子识大体,明事理的前辈风范,不仅不以俞师桓之语为忤,甚至还主动认错,单是这等胸襟,也是人所难能了。 俞师桓再次深深一躬:“多谢宿主成全。” 这一番,无疑便是申明了七星盟出战规制节律,原本如德馨道人、杜嫚几个或多或少还对俞师桓有些轻视之意,此刻却无不慎重起来,面上正有些不自然,忽见湖心浪花再度翻滚,掀起了蟒蛟所遗下的一摊血水,看起来更是诡谲异常,一众覆水庄门人退身以避,呼喊连连,浓烈的妖氛黑气瞬间便在水面蔓延开来。 第048章湖心鏖战 血浪升腾,高约数丈,虽不及先前盘兕蟒蛟探头出水时的连天水壁,然妖氛浓烈,黑云催压,却是更具威势。 浪尖峰顶之上,渐渐现出大小各异的人形来,从舰船处远远望将过去,便见那些人形中有男有女,总有数十之众。居中者两个,左首的一个红袍金甲,面方口阔,看起来倒是威风凛凛的豪雄武将的模样,只是细观之下,面上一道道皴纹结皱,古怪异常,而面色发灰,似是气血不足之相;右首一位却是一身飘洒若仙的葛巾长袍,面容清秀,举手投足间一派成竹在胸的昂扬气魄。红袍金甲人身边立着一位体格高大,浑身乌鳞的武士,而葛巾长袍者旁侧却站着一个妖娆的美妇,一袭不时转变着斑斓幻彩的长裙,肤色白腻,樱唇却是一点若血,看起来犹觉得触目惊心,那美妇兀自眼波流转,一脸媚笑。 “断海老怪!”“是那妖魔和妖妇!”池棠和骆祎几乎同时喊出声来,只不过池棠说的却是那红袍金甲人,那日豹隐山前看的分明,不正是此獠领了无数妖众气势汹汹前来攻打锦屏苑的吗?听闻他与锦屏公子好一场大战,锦屏公子断臂受创却也正是拜他所赐,更可见此獠厉害之处,不过听说他也没在锦屏公子掌下讨得便宜,险些儿便一命呜呼。此刻却又出现,难道重伤已愈了?骆祎则说的是那乌鳞武士和那妖娆美妇,江上一番恶战,现在思之犹然历历在目,却果然此地是那妖魔巢穴,这两个正主儿都在此处,只不知段覆拒翼那一伙恶徒去向如何。 灵风和嘤鸣也同时紧盯着那暮觉子和霓裳夫人两个,灵风是面色一冷,一脸肃杀之气;而嘤鸣却是嘻嘻一笑,看似顽皮的转头向刘骥眨眨眼,言下之意,恐怕是且看本姑娘手段,刘骥莫名其妙,只办得傻呵呵陪了个笑。 最先做出反应的,却是血浪下的覆水庄门人,眼见得阒水妖魔大队立时现身,苑天南手一划,水波翻涌,化作几条碗口粗细的水蟒,身体盘绕蜿旋,就待破浪而出。 哪里来的蝼蚁,这般不知死活?红袍金甲的断海神尊不必抬眼扫视,早察觉了苑天南的动作,他虽是重伤未愈,但昔日功力在静养多日后总也恢复了三四成,自信对付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伏魔之士不在话下,当下手一拂,一道淡金色罡气顺流之下,顷刻间将几条水蟒冲的支离破碎,罡气直穿而出,反向苑天南面门刺去,苑天南见来的凶,急忙双手回拢成圈,手上青蓝光雾将闪未闪之际,终是被那淡金色罡气荡开守势,眼看淡金色罡气便将透脑而入。忽然白晃晃光影一闪,却是苑芳菲及时出手,浑厚玄华早抵父亲眼前,嗤嗤轻响,将淡金罡气轻松化解,断海神尊正一愕间,苑芳菲不依不饶,反手一招,霎时间湖面人头滚滚,不知现出了多少婴童般水鬼模样,口中嘤嘤乱喊,密密麻麻的沿着血浪攀援而上。一众覆水庄弟子见苑芳菲得了势,纷纷出手相助,水面波开浪涌,化作了各色怪物,或为狠恶蛟鲨,或为凶猛鳄蟒,随着苑芳菲化出的小水鬼,齐刷刷反戈进击。断海神尊不虞对方竟有这等高手,急急迎对,身边数十位阒水妖众连那暮觉子和霓裳夫人在内俱各施展妖术,唯见水花四溢,妖气飞梭,倒和这无数水流幻化的怪物斗了炫华灿烂。而不远处小舟上的乔夫乔妮兄妹观战片刻,又是飞身而出,足尖在水面轻点,每一点便是纵身数丈,转眼间便加入战团,看他们身形径向,竟是直取那断海神尊,断海神尊身上金光一闪,运起了功力不足的烈芒金身,当当两响,乔夫乔妮受震一退,断海神尊却是闷哼一声,身形明显也晃了几晃。 拼斗厮杀在这些阒水妖魔刚一现身的时候就已经展开,这倒是出乎那些妖魔的预料,尤其是那葛巾长袍装扮的阒水新尊汇涓。盘兕蟒蛟身亡,此战再难避免,可按汇涓的意思,终归是要两下里朝个相,或言露揶揄或语带机锋搭上这么几句话,再战也是从容,不曾想湖面早聚集了伏魔之士,片言只语未发,倒先斗了个针锋相对起来。 也是断海神尊托大,那覆水庄苑天南虽非伏魔道登峰造极的宗师人物,却也绝非泛泛,哪里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伏魔道小辈?况且他那覆水庄专精水术,正是克制阒水妖魔的一大名门,这一点,久在江南的妖众自是清楚,若是先前为屏涛城主的绝浪神尊虞洺潇,深知覆水庄之能,便不会贸然相犯,最多不动声色的化解了水蟒纠缠,再做定夺不迟。偏虞洺潇已殁,断海久隐深山幽水,甫一出关便即率众大战锦屏苑,此际重伤未愈,却又穷凶极恶的欲待先声夺人,倒要反夺了苑天南性命,也是苑天南前番与蟒蛟大战,功力消耗过巨,以致堪堪抵敌不住,谁曾想眼前便有一位极强之人出手干预,那便是苑芳菲。三千年蚌妖之华非同小可,不仅救下父亲,还立刻对存心不良的众妖进行了反击,水鬼袭身的法术本来不足为奇,却禁不住在这等雄浑玄力下发动,再加上其他覆水庄弟子一齐出手,纵是功力平平,术法却也别有奇巧之处,饶是这些阒水妖魔艺业高强,也闹了个手忙脚乱。更不虞还有两大凝露城弟子虎视在侧,一眼便看出断海神尊身份尊崇,以毙敌首脑之心再次发难,这乔夫乔妮两兄妹当真算得是先前伏魔道中名不见经传,奈何一身精妙之极的听浪岛玄功,断海交手之下,只觉得对方劲力忽如锤击,忽似针攒,竟是全无捉摸轨迹,虽是靠烈芒金身的强横力道震退二人,自己却也不好受,气海中时酸时痛,倒似是吃了暗亏。 这一番鏖战,倒使舰船上原先因妖魔忽现而面色凝重的众人放下心来,此遭不是上古异兽,七星盟伏魔门派的长处便发挥了出来,虽是未占上风,却也是斗的轩轾不分,想到这不过是七星盟先行一支,偌大的伏魔阵势还没发动,俞师桓又不禁颇为满意,而覆水庄的强横战力也令他颇为改观,当下静观战事,一语不发。 “副盟主。”德馨道人忽然上前正色一稽,“前方盟友毕竟势孤,久战之下难保不失,莫若趁此时再添新力,小道不才,愿与本门一众前往相助。” “禄存部宿紫菡院愿往一战!”这是杜嫚的声音。 “廉贞部宿宿主邝雄请战!”“咱童四海愿往!”一时间,请战之声大作,众人显然将刚才俞师桓申明节律号令的举动看在眼里,此刻倒都是恪守秩序,依足了七星盟的节律。 “天权星文曲部宿乾家弟子池棠,请往诛除前方妖魔,请副盟主允准。”池棠早有战心,众人既然都是各安其道的盟属口吻,池棠自然也不例外,事涉大节,便心内对俞师桓有些龃龉也顾不得了,右手摊掌收于腹前,左手背于后,身体微微前倾,这是标准的乾家表示请求的礼节姿势。 “各部宿听真!兵分三路,左路主将巨门部宿五老观天风子宿主,统领五老观诸位师叔师兄,主攻敌方断海老怪;右路主将廉贞部宿铁衣门邝雄宿主,领本门弟子并禄存部宿紫菡院众师妹,径取那长袍妖士和妖妇;中路主将武曲部宿天师教德馨副宿主,令本门诸位师兄并开阳星君鹰愁涧霍英庄主,及天青会丁晓先生,飞剑门路朋掌门,但见妖魔,一力诛之,以迅雷之势,三方合进,勿使一妖漏网!”俞师桓声调一扬,语气没带半分犹豫,显然思忖良久,谋划已定。 “诺!”即便天风子这样的前辈也一样躬身应诺,当众多伏魔之士以如此口吻齐声奋扬的时分,当真有了军旅的肃杀气象。 俞师桓神色没有任何拘谨,略一点头,手一挥,天风子一路早化作了五色斑斓光气,腾腾飞去;德馨道人一路俱各跃出,身如飞燕,破空疾行,更有飞剑门门人踏剑御空者,炫灿异常;而右路虽是邝雄为长,那杜嫚几位紫菡院女弟子却早就白光一闪,远远飞了出去,邝雄童四海几个不会飞行,还是童四海想出妙方,呼啦从旁观的百舸帮好汉手上取过一丛铁矛去,先抛一支入水,人则立时跃入水面,在漂浮于前的矛杆上一点,身体一沉一纵,同时又一柄铁矛抛出,转眼间便跃至那铁矛矛杆之上,如是往复,邝雄等一行有样学样,照势而为,玄术也好,轻功也罢,足也见身手不凡,速度倒也不慢,几个纵跃之下,便拉开了十数丈的距离。 如何只剩得我乾门未派职事?池棠看着转眼间船上空拉拉七星盟中人倒去了大半,名门门下只剩得自己这一系,不由颇有些恚怒,难不成这俞师桓忌惮我火鸦神力,唯恐让我占了全功,便故意遗下我等么? 三路并进,虽有快慢之别,却也只是前后脚之差,很快,便和血浪上的妖魔们交起了手,俞师桓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池棠的愤懑之色,一转身又立在船头,身边站着胡二公子,两人指指戳戳,点评战事起来。 池棠负剑僵立,看了看董瑶姬尧也颇为诧异的眼神,心里更为不豫,恰好无食黑着脸颠颠的小跑而过,故意小声咕哝着:“个小白脸嫉贤妒能,娘妈皮的公报私仇……” “副盟主!”被无食这一撩拨,池棠只觉得心里的火气腾腾直往上蹿,忍不住大踏步走到俞师桓身边喊道:“缘何诸同道皆出,只留我乾门子弟不动?是觉得我乾家法力低微,不配往战么?” 池棠本就是豪侠胸襟,昔日在落霞山与孤山先生起争执时便可见一斑,然而大多数时候总还是气度从容,谦逊和善的,故而这一喝问倒令旁人大感诧异,不独一众百舸帮好汉,骆祎、刘骥、烨睛都投来了奇怪的目光,灵风更是一眼望来,而后又飞快的转过视线去,仿佛漠不在意的情形。 俞师桓望着远方激烈的战事,眉宇间毫无变化,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池师兄言重了。” “副盟主这是什么意思?”池棠面色一沉,半黑半白丑怪的脸别具慑人威严。 俞师桓面上悄然闪过一丝戾气,而后转过头,视线没有半点退让的迎上池棠的目光,池棠嘴角一动,却又逼上了一步。 董瑶和骆祎看出两人间一点即燃的对峙之意,董瑶一拉池棠的手,骆祎拉住池棠肩头,一个唤“师兄”,一个喊“池兄弟”,止住了快要爆发的池棠。姬尧则看看池棠,又看看俞师桓,目中闪出了幽淡的光芒,遽尔一醒,却又笑了一笑。只独无食,本是存念看一场张老五教训小白脸的好戏的,现下被拉住,不禁大感无趣,提起后脚挠了挠耳下。 “池老弟何出此言?来的路上,副盟主便与我商议过了……”这回是胡二公子说话了,只是话说到一半,俞师桓便摆手止住,收回了与池棠对峙的目光,转而望向远处鏖战的湖心,口中依旧淡淡地说道:“届时他自知晓,无需多言。” 胡二公子止口,却温和的看了看池棠,又笑着摇摇头,这表情却是让池棠不必多虑的意思。 这一来,池棠却踟蹰起来,原先腾腾的火气倒消去了一大半,仔细一想,驭才调配,本当奉遵,便是那五老观观主天风子前辈亦无异议,自己却叫嚷个甚来?若说这七星盟便如军旅一般,那么岂有大将无令,部下却无端搅闹的道理?自己这样未免大是不该……冷静下来,再一转念,池棠又觉得刚才这般失态未始不是自己对俞师桓的成见心态作祟,总是无端端揣测,却又从不将他往好处想,自己可真正是钻了牛角尖了。 池棠一番思索,心意登平,此时方才觉得自己颇有不是之处,他是坦荡荡君子,既有不是,便即承认,向俞师桓躬身拱手:“池某心急诛妖,口无遮拦,适才失礼冒犯,请副盟主恕罪。” 俞师桓没有回话,身体铁板一般,在船头站的更直了。 池棠歉然的笑笑,从他身后直望过去,却见湖心血浪上群妖左支右绌,眼看便招架不住了。忽然,桅杆之上一名百舸帮好汉的声音传了下来:“后面水浪翻滚,好像有什么东西靠近!” 第049章阒水之军 但见众多船只后的狭长江道水浪滚滚,俨然便是暗流翻涌的气象,池棠立时运起察气觅魔之术,向水下探去,几乎是略一接触,眼前便是一黑,唯见濛濛滔滔,一片片鳞光黑气,盘匝层叠,影影绰绰,竟似乎都是妖类,粗粗估算下,怕不有千数之众。池棠心中一凛,即刻收回气术,手已然拔在背后云龙剑柄之上,一声呼喝:“是妖,很多!” 舰船上的百舸帮众都已嘈杂起来,眼见那浪涌水分的情形越来越近,不过一炷香内怕就要靠近船队了,骆祎大声下令:“弟兄们!张弩机,开飞弋,燃火球,以备迎战!” 百舸帮众多有了豹隐山锦屏苑一战的经历,此际得令,群情激昂,却毫无凡人将遇妖魔的紧张之感,一个个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片刻间,便是刀剑出鞘,枪矛并举,腾腾火球举起,只待在弩机飞弋的引信上点燃,骆祎抽出斩蛟金刀,气昂昂立于船头,同时看了一直默然不语的俞师桓一眼,似乎是只等他一声允可,百舸帮全众便即杀出的模样,无疑,骆祎已经把自己看做了七星盟中的一员。 “是的,皆为妖属。”俞师桓自然也很清楚的感知到了,终于点了点头,不过他的目光却缓缓扫了满船凝然待战的百舸帮情形一遍,神情有些犹豫:“只是人间阵仗,岂能伤及妖魔分毫?” 骆祎傲然一笑,手中金刀朝天一举,延帆并桅的浩荡船队上顿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刚魂勇魄,伐魔征妖!”这是在锦屏苑一役前,百舸帮好汉们将向众多妖魔发起进攻时所喊过的壮烈豪语,此番再行喊出,更是振聋发聩,气势滔天。 “我的弟兄们,不怕妖魔!”骆祎横刀卓立,语声斩钉截铁。 俞师桓似乎是掠过一丝笑意,旋即又恢复成不苟言笑的冷然:“胆气之勇可嘉,除魔之力难定。也罢,我准帮主相机行事,若果有杀妖的本事,再让贵帮列我门墙。” “不必了,我们已经决定,投身文曲部宿乾家名下。”刘骥略带不满的声音传来,不满的原因显而易见,伏魔共盟大会都参加了,到现在却罔顾百舸帮勇义当先,反这许多聒噪,如何服众?怪道适才负剑士池大侠这般恼怒呢。 胡二公子却又笑嘻嘻的打了圆场:“副盟主也是持重,原是担心诸位好汉徒有胆勇,却无伏魔之力,反受其害。然诸位降妖伏魔,济民救世之心总是一般无二,且看一战之情,自有定论。” 池棠原本想为百舸帮分说几句,但看骆祎满是自信的笑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豹隐山前,百舸帮之威犹然历历在目,料想俞师桓亲见其能便有改观,何需自己空言置喙。 浪涛汹汹,愈来愈近,俞师桓才用冷肃的语调发话:“妖魔甚众,七星盟天权星文曲部宿主事乾门,副主事锦屏苑,各引门中弟子,以拒来敌!七星盟百舸帮并其余各部,相机而助,务求一战挫敌!” 这番号令,不仅将池棠、骆祎,还将灵风、嘤鸣并其余一些七星盟门派的门人都包括在内,池棠精神一振,拱手凛遵:“诺!”同时唱诺的还有骆祎一众,只是众多的百舸帮好汉连刘骥在内,答应的并不响亮,至少与刚才呼吼的气势相比近乎天壤之别,显然,他们习惯了遵从帮主号令,对于俞师桓,还并不是很心服。 而灵风则一直寒着脸,她对鹤羽门炼气士素来没什么好感,便听了号令也不做任何表示,只是和同样没有应声的嘤鸣对视了一眼,嘤鸣做了个可爱的鬼脸,使了个眼色,两女各自会意,忽然身形一转,早化为两道青绿光焰,径向波开浪分的江道飞去。 呼风峡被百舸帮的舰船分作了两爿,前爿便是那曾暗涌漩流的死水湾,此际水面若煮沸一般,无数人影交触纠缠,光影炫灿,好一番恶战,七星盟已然占据上风,伤体未痊的断海神尊和本身功力就有差距的汇涓神尊只办得连连招架游斗,顷刻间便折了几个妖魔好手,当真狼狈不堪;而在另一边,也就是被百舸帮船队一分为二的呼风峡后爿,连接长江水道处浪花翻涌,渐渐的,腥黑妖氛如粼洵波光般从水面迸现,露出了水中数之不尽的妖身魔体,水面上空则是两道青绿光焰的袭近,不远处,桅帆如云,肃杀之气凛烈,已经是一触即发之势。 青绿光焰倏然现出灵风嘤鸣两个曼妙如仙的身形,纤指一点,剑光一闪,江面如遭巨力震噬,顷刻间掀起一片连天水幕,把江面形成了峡谷也似的一洼幽坳。 这一下可把远远观战的董瑶看的两眼放光,满心艳羡,不知几时自己能修得如灵风嘤鸣的高明身手,姬尧也看的点头赞叹不已,而池棠在发现幽坳般峡谷之中的情形之后,早收起了心猿意马,只待一场大战。 两道呈暗墨色光芒的妖焰从幽坳峡谷激射而出,气劲煊然,来势极凶。 灵风和嘤鸣灵巧的一闪,避开了激射而至的两道妖焰,目光射向峡谷之底,层层叠叠的妖魔正蜂拥而出。 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了,至少对于众多百舸帮好汉来说是如此,如果说昔日豹隐山前见到如许之众不属于世间的可怖生灵出现在眼前,还会带着下意识的悸恐之意,那么现在,却也不过是已然经历过的一种怪异别样的敌手罢了,只要拥有坚定的信念,那么他们一样也有可能畏惧你手中的刀枪。 “放!”刘骥大声喊着,火球密如繁星,从百舸帮的劲舸斗舰上纷纷射出,又密密麻麻的向峡谷底的妖魔群中坠下。有的妖魔飞速的闪身,反向冲出,有的却被火球直愣愣砸中,翻起一片连腾的炽焰。 无食在董瑶和姬尧身前欢快的大叫:“娘妈皮的,打的好!”这只猥琐的老狗向来喜欢热闹,而和过去不同的是,他觉得现在自己脾气也更火爆了,难道是和乾家斩魔士相处日久的缘故?看到这样的阵仗,便恨不得自己也亲身上前,一逞狠揍那些妖魔的快活心意。娘妈皮的,我要是那时候也有现在这样的血性,我他娘的就跟你一起去了,老猴子!无食却又想起了昔年相伴念笙子的通臂神猿,百年交谊一朝身殒,心里一阵揪紧,接着,便是一阵汪汪汪的乱叫。 池棠和骆祎并肩立在船头,肃然看着战势,俞师桓一身鹤氅白袍,同样负手远观,冷峻的面庞上没有任何表情,百舸帮的进击看起来热闹,可是这种攻击又能起到什么效用呢?直到有妖魔惨叫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俞师桓才微微一皱眉:“想不到,人间军阵的火器也对妖魔有用?” 骆祎淡淡一笑,池棠则回过头,看着俞师桓:“副盟主,可别小看了人间好汉。” 这算是对前番自己怀疑的回应么?俞师桓木然看了池棠一眼,没有接话,将手一招:“传令!杀下去!” “杀!”骆祎下令的声音更加洪亮,一艘艘劲舸带着所向无前的决意有力的驶出,好汉们大声嘶喊,手中的兵刃在日头映耀下发出靛蓝色的利光。 脚下一震,却是池棠一众所立的主船也开动了,水手奋喝着号子,迎面而来的江风将池棠和骆祎的衫服吹鼓得猎猎作响。再看上空,无数光彩各异的妖焰一道道激射而出,泛连成光影灿然的丝网,而灵风和嘤鸣在丝网罅隙中穿来穿去,以她们的超卓身法,本当是游刃有余,可是很快,妖焰发射的更为密集,渐渐透不出空来,竟是狠烈异常,嘤鸣一个躲闪不及,险些被一道妖焰击中,还是全仗着灵风在旁一拉才侥幸避过,眼见反击愈盛,她们终于收起了先前的小觑之心,再不敢轻率孤身当先而战,只得一晃身,在数道妖焰结成包围圈之前,返回了船上。 妖焰在半空中纵横交错,隆隆作响,将蓝天蒙上了一层霾聚多彩的诡色,战云妖氛,厚厚重重。 嘤鸣惊魂未定的靠在桅杆上拍了拍胸前,灵风则厉声向船上发出警告:“敌数太众,进退有章,不是寻常妖魔!” 俞师桓恍若未闻,池棠却郑重起来,他知道灵风这般好胜争强的性子尚在须臾间便即退回,来者之强劲实可见一斑,苍啷啷一声,云龙剑早握在手中,目光平视前方。 灵风施法掀起的连天水幕兀自翻腾,便见水幕雾影之间,黑压压的聚起了一大片人影,池棠定睛细观之下,却发现这些人影当真都是人形模样,体格并不出奇的高大,也不像寻常妖魔露出本相狰狞的面容,相反,一个个劲装结束,手持兵刃,仿如武士一般,只少数一些妖魔脸上,现出了鳞甲皴裂的情形,想是收敛妖气不住,才显露妖性一二。 而更令池棠惊奇的,是这些化身为劲装武士的阒水妖魔竟然站的极为整齐,池棠未曾见过两军交战,却也见过军营列阵的情景,看这些妖魔排列,俨然便是军阵严整的气象。如此影影绰绰,却是分成了七八个方阵,每一阵约有百余妖魔,照这般推算,便是千数之妖。 若说为数千众的妖魔,池棠也曾经历过,想在锦屏苑时,那绝浪老怪所领偷袭一路,其数便已逾千,当时既有那绝浪老怪为首,更有那身量巨硕的蟾蜍助阵,可偏偏那千数妖魔带给池棠心中的震撼,远不及眼前这仅七八个方阵,形若武士的妖魔们。倒不是说当真妖力弥天,远胜彼众,而是这种军阵排列的森严气度令人望而生畏。 “正前方!火术、毒术,齐射!”一个带着浓重江南口音的声音喊道。 与此同时,百舸帮刘骥的发号施令也在响着:“飞雷!放!” 喊声激荡,盘旋在上空余音袅袅,数十枚火球带着啸厉的风响,呼呼的射向妖魔,而上空那交缠盘错的妖焰却也如利箭一般,嗖嗖的斜向而落。 有的火球砸入了妖魔阵中,火焰与江水混响成一片,一派热焰腾腾;有的妖焰穿透了百舸帮的船只,船只或一样燃起了熊熊大火,或顷刻间被一层墨幽光芒笼罩,带着满船好汉的惨呼,化作了支离破碎的残片;而有的火球和妖焰便在空中相撞,撞击之力更带出绚烂如烟花的火光,双双爆裂坠落。 便连俞师桓也动容了,妖魔给人类造成这样的杀伤并不奇怪,尽管百舸帮的战力已经很令他意外了,可毕竟不是经年修炼的伏魔之士,在妖魔面前自然伤亡惨重。令他动容的是,这些反击的妖魔竟是出奇的整齐划一,阵势严谨,倒真的像训练有素的人间军阵一样。 战友的伤亡,舰船的损折,并没有使百舸帮好汉们退缩,他们愤怒的喊着,将手中的利刃铁矛挺得笔直,桨撸划动的也更快了。 妖魔阵中忽然射出了几道光芒,却并不是直冲越来越近的百舸帮船队去的,而是在半空砰然绽开,两道墨绿光芒在妖阵两翼划过,蕴积未消,又一道红光现在妖阵前翼,紧接着,妖阵后方的上空却又升起一道橙黄色的光焰。 池棠瞠目而视,心中却突然一动,他觉得,这像是什么信号。 轰!船队两侧一声巨响,江水卷着飓浪骤然而起,掀起了数丈高的水柱,水柱之中光华闪动,很快就把飓浪裹挟的船只撕成碎片,同样遭殃的,还有船上众多的百舸帮好汉们,血肉混着水浪,在水柱落下的时候,濛濛如雨点般洒落。 幸存的船只穿涛破浪,却已经越过了连天水幕,和妖魔的前阵搅在了一处。 轰然巨响惊动了正在前爿死水湾鏖战的双方,许多七星盟的门人愕然回视,汇涓神尊觑个空,早跳到了半空,面露喜色,双手平举,大声喊道:“阒水之军出阵!” 巨大的喊杀声瞬间淹没了整座幽坳峡谷。 第050章神焰滔天 和在前方死水湾的激战一样,后方峡谷江道中的厮斗同样没有任何叫阵打话,双方甫一接触,便立刻搅成了一团。所不同的是,如果说前方死水湾的激战更多了闪影飞耀,光怪陆离的术法气象,那么这里的厮斗在一开始就是枪矛各施,惨烈厮搏的血雨腥风。 百舸帮好汉们不会玄术,只能用本身的武勇悍不畏死的近前格杀,长枪铁矛径直便向那些化身为劲装武士的妖魔身上搠去,而妖魔的几个方阵犹自立在水面岿然不动,只有前翼两个方阵的妖魔,也就是适才红光所罩方位的阵列发起了反击。他们或施展身法只一晃身便即跃上船头,和百舸帮好汉呼吼逼近的兵刃斗在一处;或潜身入水,瞬间却又带着翻飞的水浪从船沿穿出,每一次掠过,便有百舸帮好汉肠开肚烂的坠落水中。只是交战了一小会儿,百舸帮好汉便折了百余人,而妖魔的损伤不过寥寥一两个,还是被众多好汉用猛火油罐砸中了面门,被烧炙而成重创的。 俞师桓和胡二公子看在眼里,终究只能一叹,凡人水师虽然斗志堪足称道,然而纵有血勇胆气,对阵妖魔,却总是以多换少这远不对等的伤亡比例,原也在意料之中。可看这多少好男儿枉自洒却一腔热血,又于心何忍?俞师桓沉声下令:“乾门火鸦,救阵破敌,肃清船头接战妖众!” 不必俞师桓的号令,池棠早看的睚眦欲裂,云龙剑自背后脱鞘而出,剑身立时赤红光芒一闪,身上蓬的耀起一丛蓝焰,双足大踏步向前,运起轻功身法,一提一纵便是丈许,径向血战正酣的船队前锋处而去。 从池棠所在的主船直至前锋所在却隔了至少数十艘高桅阔身的斗舰,内中还夹着不少体积更小的艨艟劲舸,两下里估算,总有百丈上下,饶是池棠心急救援,可江面施为,终是难以自如,眼看前方伤亡惨重,自己却总还要纵跃数十步后才能接近。经过的舰船上,众多百舸帮好汉或加速划行,或大声喊杀,却也是群情激昂之相。 忽的眼角身影一晃,一左一右,却是有两个人冲在了自己头里,池棠抬眼望去时,便见右首是骆祎奋足当先,他与池棠在轻功上本是半斤八两,可在江上穿行他却是轻车熟路,更经得住风浪颠簸,只看他忽而几下蹿身,便即攀上了高高的桅杆,而后在桅杆上纵步一跃,便跃到了另一艘斗舰的舢板上,下坠的身形更不稍停,足尖在舢板上一点,却又纵到了下一处桅杆,如是往复,竟是比池棠还快了半分;再看向左首时,池棠却吃了一惊,一个矮小的身形,穿着短襟褐衫,疾速向前的身体竟然连着一丛丛重影,这是乾家千年来唯一一个修成移形纵体之术的杰出弟子——姬尧。看他疾冲飞快,片刻间就把池棠和骆祎都远远拉在了身后。 小师弟还是个娃娃啊,却怎么冲在了头里?池棠情急之下,大喊一声:“宝儿!”担心姬尧轻敌犯险,脚下力道加足,却是奔行的更快了。 姬尧第一个冲到了杀声甚烈的前锋战船上,恰是船边哗啦一声,一个妖魔带着嚣荡的水雾气劲,正飞身而出的时分,姬尧眼睛一瞥,便看到那妖魔虽然像是个人间劲装武士的模样,可张开的双手上却分明露出了闪亮的鱼鳍,鳍侧锋利如刃,径向船边一个正狠命搠矛入水的好汉肚腹上割去。不过眼皮一霎,姬尧早挡在那好汉面前,手中蓝光一闪,一柄短剑狠狠的刺中了那妖魔疏而无备的胸口。 那妖魔突感胸前一痛,手上的动作慢了,利鳍从好汉身旁擦过,而姬尧浑身陡然现出一层淡金色光华,那妖魔只觉得光华之中的姬尧仿佛生出了一双开叉的鹿角,正错愕间,姬尧手中短剑复一转,没入了那妖魔的面门。 一股罡气透脑而过,那妖魔吭都没吭一声,穿出的身体直直的落入水中,一缕幽淡的妖灵从水面涣散,姬尧短剑一收,另一手却拿着一个青碧小瓶,将涣散的妖灵尽收于内,所有动作都是一板一眼,依足了乾家弟子以聚灵壶吸纳妖灵的步骤。 这是姬尧自豹隐山后再次手刃的妖魔,尽管不知这妖魔是何物成精,又有如何了得的妖术本领,但对姬尧来说,这可是弥足珍贵的历炼。 那边厢,七八名好汉直直的抵住了一个劲装武士,可那武士却还满不在乎的笑着,身上钉着七八条枪矛,却丝毫无伤,身体挺的笔直,似乎是在和他们角力的模样,七八名好汉用尽力气也再难使枪矛挺进分毫,两下里相峙,武士一脸得色,忽而头部暴胀,转瞬便化作了一个尖牙巨口的鱼头形象,倏的向前一伸,便要咬下其中一位好汉的头颅。变起仓促,那好汉虽是心中大惊,却也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硕大鱼头靠来,依稀便嗅到了那鱼口中浓烈的腥臭。 一道金色的光芒激射而至,穿过了那狰狞张口的巨大鱼头,随着金芒透没,那巨大鱼头从中整整齐齐的分作了两爿,死里逃生的那名好汉这才回过神来,手上使力,和其他战友一齐发喊,枪矛施威,将早没了性命的武士身体搠入水中。 妖尸落水,发出扑通一声,这些好汉们齐齐回望,便见骆祎衣袂当风,手中斩蛟金刀熠熠生辉,昂然立于船头,众好汉大喜而呼:“帮主!” 接连的妖魔丧生,使与百舸帮好汉接战的两大妖魔方阵气势一馁,内中颇有些剽勇的妖魔还不死心,身形一晃,现出了体格硕大的本相鱼身,张牙舞爪的又向前锋船头袭来。 刺斜里一道赤红剑影闪过,只一瞬间,十数条巨鱼便被奇火烈焰笼罩,火焰吞噬着妖体,咝咝作响,江面上一股焦臭味顿时弥漫开来。 妖魔惨叫声中,渐渐化作灰烬的身体散落,池棠这才跃身而至,云龙宝剑斜指而上,雄气赳赳,站在骆祎身旁。 余下的妖魔们发出嘶喊,既是威吓,却也不无恐惧之意,看那些劲装武士面色狰狞,似乎是要显露本相,拼死一搏的态势。 募的,那浓重江南口音的声音再次响起:“伏魔道至,前翼暂退!” 本已略显嘈杂慌乱的两个方阵此刻却出奇的安静下来,目光阴冷,像是退潮一般聚拢向后,依复立在了阵列之前。 喊杀声为之一止,惨烈厮斗后的江面只余下残裂的舢板帆布飘荡,内中夹杂着人体的尸块、血肉,间或白肚子在水面一翻,赫然便是死去的硕大鱼尸。 “前翼转后阵,后阵进前翼!”还是那浓重的江南口音在发号施令,但见正中几大方阵的妖魔集群一阵影像朦胧,而后再现清晰,却是换了一拨面孔,想来便是那后阵妖魔移形换位,列为前翼之故。 看这阵法严谨,趋退有度,难道当真以人间军制所统驭?池棠循着那江南口音的声音望去,定睛细观之下才发现,在几大方阵接拢的阵势居中,立着一个同样化身的武士,只是那武士身材更健硕些,一双眼睛鼓突而纵,更为显眼的是,只有他披挂了一件掩心铠甲,倒和那浑身金甲的断海老怪颇有些相似之处,而正是这着甲武士谨慎的注视着战场上的变化,并发出号令,看来当是这妖阵的主持者了。 此时,董瑶也略带气喘的赶到了池棠身后,她也是乾门弟子,逢战岂有旁观之理?便是自家其实法力低微也顾不得了,灵风和嘤鸣轻盈的飞身以至,站在董瑶身边,董瑶对她们笑了一笑,三个靓丽的身影并肩而立;无食跃到了前锋船上,耷拉着舌头,摆着个雄赳赳的架势横身于侧,虎视眈眈的望着前方的妖魔阵列。 和他们一起赶到的,还有一些七星盟的门人,他们多是些小门派的弟子或游侠散客,未得于前方三路往援,此际自是不甘人后,他们固然在伏魔道名不见经传,但破御之体却也锤炼的纯熟,等闲小妖更是不在话下,有他们在,这也表明这阒水之军若再欲如刚才那样对百舸帮众展开大肆屠戮,也是再所难能了。 百舸帮余下的舰船渐渐靠近,只有俞师桓和胡二公子立在主船,端着主将的威严凝立未动。胡二公子转头看了看前方呼风峡死水湾上的争斗之景,七星盟人众占优,法力更胜,已然占据了巨大优势,那数十名现身而出的妖魔伤损甚众,数量只剩下一半不到,更是在天风子、苑芳菲和乔家兄妹等高手的联手进击之下,只办得勉力周旋,看来取胜只在须臾之间。 胡二公子放下心来,笑呵呵的对俞师桓道:“副盟主,那厢很快就拿下了,是不是先唤些人手回援,再取眼前之敌?” 俞师桓淡然道:“不可轻忽,虽是彼寡此众,然那里毕竟有阒水老怪和法力超卓之妖,两下比较,或者还比此间徒然数众的小妖们高强呢,既有良机,便一鼓歼之,断不放半些空处,待那里取胜再行回援,两力合一,这里自然撄锋所向,无不摧靡。况且,我这里也未必便不能独力取胜,何须调援自乱阵脚。” 胡二公子笑的很是轻松,眼神不自禁望向了远处船头昂立的池棠:“是因为那火鸦神人在此吗?” 俞师桓没有答话,只点点头。其实在来的路上,胡二公子便与他商议定了,火鸦化人池棠,神力冠于伏魔道七星盟,自是在最需要其出手的时候才行支派。前番先是盘兕蟒蛟搅扰,后是数十妖魔现身,显然不是这阒水离宫的所有力量,没有道理在一开始就派上七星盟最强的战力,三路往援,独遗池棠,未使不是对他神力的一种信任。池棠成见在先,致令险生争执,俞师桓气性倨傲,不屑分辨,胡二公子却是清清楚楚,自是一力开解。然而现在后方妖阵突起,百舸帮伤亡惨重,无论如何,都该是让火鸦神力前往震慑的时候了。 所以在看到俞师桓虽然不说话,但却轻轻点了点头的时候,胡二公子会意的一笑,他深通人情世故,不像俞师桓这样经年修炼,不行人世的伏魔道者,两个年轻一辈之间那种隐隐约约的争竞羡嫉之心终归有之,修道之身不是化外之人,这种心态却也是人之常情,他知道俞师桓对池棠也一样有着心结,莫若自己这个七星盟的军师长老来做个拆解,于是胡二公子陡然扬声,替俞师桓下了令:“文曲部宿乾门池老弟,以你神力,破敌当先,摧靡妖阵!” 胡二公子含着玄力的声音顺着江风清晰的传入池棠耳中,池棠略一躬身:“诺!” 天地间仿佛随着这一声短促而洪亮的应诺而倏然一窒,紧接着,池棠身上燃起了彤亮的火焰,猛然间便呈铺天盖地之势向前席卷而出,一片滚烫的热焰之中,火苗渐渐汇聚成一只展翅振翼的火鸟形象,嘹亮高亢的发出一声唳鸣——喳! 烈焰滚滚,几有天地崩裂之威,俞师桓远远观望,亦不禁耸然动容。在落霞山紫菡院时的池棠神力他已经见识过,当时便叹为观止,自忖一己炼气修为委实与他相去颇远,可现在观之,这等玄力神能竟是大胜从前,便是自己师尊孤山先生全盛之时也远为不及,难道这力宗乾家真有什么玄妙异术,数月间竟能将这火鸦神力提升到此等境界?俞师桓一阵复杂心绪,感到经过《降妖谱》刻苦修炼的自己在实力上不仅没和这火鸦化人缩小差距,相反还更为扩大了。天下有能人若此,俞师桓,你几时能真正脱颖而出,重振鹤羽门师字门的声威? 一时气沮,一时艳羡,一时嫉恨,一时烦恼,这许许多多的繁念却也只在一瞬之间,眼看这池棠这滔天火鸦之威,炽腾腾卷向了兀自伫立不动的妖魔方阵。 第051章退却 如此神威,妖魔方阵已经传出妖魔惊惧震骇的嗡嗡嘶喊,眼看着滔天熊熊火焰就要把这些妖魔尽裹于内,那披甲武士的江南口音却又响起:“擅水术、冰术者,全力施为,直迎此火!” 霎时间,方阵中气流氤氲,数以百计的妖焰光芒炫然射出,多呈白蓝两色,不消说,必是水术和冰术施使的情兆了。白蓝光芒射入滔天火幕之中,嗤嗤之声不绝于耳,水火交融下顿时泛起一大片蕴蒸的雾气,火鸦神力只是略一滞,然熊熊推动之势依旧向前。 池棠对自己的火鸦神力有着绝对的信心,云龙骨片意外带引出自身神力的焰醒,而后便近乎一日千里的提升着,乾家秘术使他学会了对此神力的收放之法,在长安的恶战更令他把神力控制的运转自如,而后锦屏苑落玉净池中对经络神力的去芜存菁,直至与阒水绝浪老怪生死相博的终克大成。离火明,鸦圣临!现在的池棠即便比之上古妖人大战时封锢妖王的火鸦真身亦是未遑多让,这番鼓动神力卷袭而出,一举焚尽眼前妖魔阵列,却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披甲武士面色凝重,呼喊的语速也加快了:“着地取材,再施术法,聚于一处,合则力强!” 施展法术的妖众们得到了提醒,一时间,江水翻腾剧烈,或径直聚成了一条水线,或漫洒半空,顷刻间凝成了一团冰块,随着水浪喷涌不止,水线越来越粗,而冰块也越来越大了,所有的水线和冰块却又很快围拢在一处,带着蓝色或白色的光华,挡在越来越近的火幕之前,嗤嗤的消解之音也更响了。 火幕幻化成的鸦鸟之形却似乎在缓缓萎缩,池棠露出了惊诧的神色,而妖阵中众多妖魔的神情也从一开始的惶急震恐渐渐变得欢欣鼓舞,他们看到,蓝白光气笼罩下的水线冰块在一开始剧烈的消耗后,现在却越来越清晰,火焰之势不复先前的雄燃滔天之气,而是与水线冰块形成了相峙的局面。 面对五圣之力,我们竟然也有克制之道?许多妖魔这样想着,兴奋的心情使他们抛却了畏惧,精神大振的施起了法术,大有扬眉吐气之感。 火鸦神力遇到了对手,而这种力量并不是由单个的妖魔所施展,而是无数妖魔齐心协力,共同施为的结果,池棠震惊了,他不忿不服的轩起双眉,半黑半白的面上更是泛起昂扬的刚烈之气,云龙剑挽起一片赤红光影,身形从船头跃起,剑锋直向,径取那妖阵之中的披甲武士。显然,这几大方阵的妖魔尽由此妖主持,只要斩却此妖,眼前对峙之阵便可破解,擒贼擒王,这是老战略,也是改变当前局势的最好办法。 池棠身法如电,来势凶猛,前方火鸦之形犹自炽燃,更添神威非凡,两翼的妖魔几乎立刻有了反应,各色光芒的妖焰齐齐射出,池棠挥舞云龙剑,早破开近身妖焰,只是射来的妖焰实在太多,自己纵然遮拦得住,可此际纵身于空,却不得不滞慢下来,失去了突击速斩敌方首脑的良机。 心下正懊恼,忽听耳旁叮叮几声脆响,定神看时,正是灵风嘤鸣一左一右凌空赶上,各舞长剑,架隔开如雨妖焰,灵风更是一提池棠正坠下的身体,运力一抛,倒让池棠身法不减于前,嘤鸣则笑嘻嘻赶上一句:“看你的啦,离火鸦圣。” 池棠心中一热,无暇再去看灵风神色,云龙剑与身上火焰之力混为一体,足尖在身下众多的妖魔头顶一点,身体借力再复跃出,眼看离那披甲武士更近了。 毕竟是火鸦化人的神通并这双绝五士妙到毫巅的身手,披甲武士目光中第一次露出了些许畏惧之意,可口中的宣令依然:“起阵封身,绝其通路!” 又是无数妖雾泛起,池棠陡然间面前黑蒙蒙一片,妖魔的老招数,自然难不倒精习了乾家秘术的池棠,口中默念咒语,浑身火光再复一盛,冲开了重重妖氛,同时云龙剑挟势一划,瞬间便有数名妖魔身首异处,可待再寻那披甲武士时,却发现他利用这阻隔的短短时间,已然退身到数十丈开外的后阵之中。 巨大的火幕终于被消弭,只余下阵阵青烟缭绕,池棠陷入妖魔阵中,足下却是江水翻腾,群妖欢呼着躲开身子,自己再无着力之处,身形刚一沉,便觉得背后有人使力一提,一阵馨香传入鼻中,耳旁传来灵风的声音:“小心。” 是灵风又赶上提起了自己,池棠心中激荡,却只匆匆一点头:“谢!”还待不依不饶的追击那披甲武士时,却见眼前众多妖魔的方阵再次潜入水中,江面奔流湍急,不知何处是浪卷,何处是妖动。 池棠任由灵风提着自己悬空而观,嘤鸣很快也并肩而至,着力观察江流,以备妖魔突袭。 不一时,涛平浪静,除了交战之后的残骸漂流,江面再无异状。池棠灵风和嘤鸣不由面面相觑,难道那数以千计的妖魔们就这么走了? 主船上观战的俞师桓看的面色一沉,尚未见诛妖功成,那千众妖魔竟然如突兀来时一般,又自静悄悄的去了,这是什么路数?衣襟一紧,却是身旁的胡二公子拉了拉他,又向后一指,俞师桓转头看时,便见湖心水面,人头攒动的七星盟中人正在往这里赶来,看他们并无大胜而归的面色就可知,那里也一样,和他们交战的妖魔也离奇的退去了。 果然,天风子化身的五色虹光在眼前现身而出之际,便禀报了那里的情形,数十妖魔被他们诛杀大半,然而突然之间,那断海老怪,那葛巾长袍之客并那乌鳞之怪和霓裳妖妇一众便即没身水底,再不复现,这一现一隐之间却好生蹊跷,尤其这后方妖军阵列,尚且未分胜败,却又因何退去? 在呼风峡死水湾鏖战多时的七星盟门人已然大部返回,池棠也和灵风嘤鸣飞回了船头,正在不解,俞师桓沉声再次下令:“由不得彼等妖魔来去,他不敢战,我们便破了他源头,直捣离宫!” …… 透过呼风峡死水湾的水面,原先暗流强劲的漩涡再不复见,只是水色浑浊,昏昏蒙蒙,即便是当头高照的日光也无法透射而入,偶有鱼类惊惶的游过,却在穿入了混浊水波中不见了踪影。直至百丈之下的水底,盘兕蟒蛟巨大的尸身静静躺卧,像是一蓬蔓草葳蕤盘蜷。 尸身压着一块平整的石板,石板上线纹多端,似乎是什么古老的文字图形,而就是这些文字图形,此刻正散发着流离诡幻的蓝色光华,只是这蓝光越来越微弱,并且在片刻之后终告寂灭,水底立刻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十数道光影在石板下方的一条长长的罅缝内疾速飞行,湖底看来是别有洞天,只不知这条狭长罅缝又是通往何处。 十数道光影从狭长罅缝中飞出,眼前豁然敞亮,光影也同时化作了人形,分明便是那断海、汇涓和霓裳夫人一行,只是断海一脸沉郁,霓裳夫人面露惊惶,暮觉子神情冷肃,独汇涓嘴角微带笑意,一身葛巾长袍更衬得他说不出的潇洒飘逸。 死水湾湖面的这一场七星盟会剿的大战,连断海、汇涓在内共三十六众,被杀得只剩十三众逃回,若非离宫中传来圣王下令撤退的命令,只怕此一路妖众都有覆灭之危,当真凶险之极,而他们所造成的,不过是七八名覆水庄、天青会和飞剑门的弟子伤亡而已。断海更是愤愤不已,本以为天下间除了那冥思得道公孙复鞅,可堪为己敌手者亦不过屈指可数的三数人耳,纵然现在功力不足五成,伤体也没有痊愈,却也当仍是第一流的造诣能为。所以他坚持要在盘兕蟒蛟抵挡不住之时鼓勇而出,会合此离宫中的阒水精锐向那些不知死活的伏魔道中人发起雷霆一击。谁曾想,自己这一众不仅慢了一步,以致阒水神兽盘兕蟒蛟的殒命当前,更是在伏魔道的围攻之下险些尽数败亡,五老观和天师教的道士他自是认得,但那着青裙的娇俏少女是谁?那两个渔家装扮的男女又是谁?莫非自己当真是闭关修炼的时日太久,不闻世事变迁,不知伏魔道新一代的高手层出不穷,后生小辈中也有了这么厉害的人物? 茵绿如坪,穹淡似镜,不见日月星辰当空,唯瞰碧水青山掩映,耳旁掠过鸟啭莺啼之音,鼻中嗅入奇花异草之香,当真便如仙境也似。飞不多时,一丛汉时风格的宫宇横亘于前,梁柱涂金。殿角飞檐,斗拱交错,宏伟壮丽。背倚巍巍峻山,侧傍淙淙清泉,更是别有清幽之境。 宫殿前的旷大空地上已然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影,仔细辨认之下,却正是于呼风峡后路现出的妖魔方阵,只不过此际方阵中人人面带喜色,和断海这一路的神情各异倒是大相径庭。 那披甲武士立在方阵之前,在看到断海一行终于在殿前降下身子后,便上前拱手躬身:“阒水军晁公遗见过汇涓神尊,断海神尊。” 这披甲武士先称呼了汇涓,才又称呼了断海,明显是更以汇涓为尊,这倒怪他不得,阒水军本就是汇涓一力操持做主,这新建成的阒水军一向视汇涓为主上,只是断海想到汇涓昔日曾为自己部下踏浪七英的身份,心里更不自在,便冷着脸不做回应,汇涓却笑的颇为随和,对那晁公遗道:“你们这一路如何?” 晁公遗的神态更恭敬了:“回神尊,当真不试不知道,此战阒水先锋军九百六十之数,诛敌约在百数上下,未及统算。自折十九众,内中被离火鸦圣所杀者为十二,余者皆在与伏魔道交战中身亡。然我军齐力协作,消解南离火鸦之神焰,勇挫敌锐,实为大喜!” “好!”不等汇涓微笑说话,宫宇前便传来一个清朗洪亮的声音。 一个身材雄健的白袍男子负手卓立于宫门之前,长发披散,剑眉星目,髭须修剪的极为精致。 宫外所有的妖众连断海、汇涓在内,齐刷刷跪地下拜,朗朗宣颂:“参见圣王陛下。” 阒水圣王郎桀缓步踱出,带着桀骜的笑意轻轻一抬手:“起来说话,无须多礼。”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被一团黑色雾气包围的高大身形,只能看到那高大身形披着一领玄黑色披风,身上则穿戴着金光灿灿的锁子重甲,而一向与郎桀如胶似漆的鲡妃却并不曾见。 “原说今日是那伏魔道共盟大会后的立威之战,彼等气势正盛,贸然接敌确乎不智,现下神兽蟒蛟殒命,更折了好些同族,乃本王之失。”郎桀和众妖的第一句话便是自承己非,倒是令众妖大感意外,断海更是心下揣揣,是他持一力主战之议,现在虽是郎桀揽过了罪责去,自己却大不是滋味,如坐针毡。 “彼等立威,我等练兵,却不是两相益彰?圣王无咎,不必自责过甚。”汇涓倒是口舌便给,轻飘飘一句话,便很好的掩过了郎桀的话题,断海在一边连看了汇涓好几眼,怪道自己将养醒来,阒水便变了格局,倒是这汇涓成了圣王驾前最大的红人,不过想来也是,汇涓先前为捷影的时节,除了精明多智法力高强外,不也是因为会说话,识眼色,才使自己对他一向信任重用有加的吗? 汇涓面带笑意,还在洋洋洒洒的向郎桀禀报:“此次两路并处,最重要的,便是我阒水之军的练兵之举,现在可知,确实大有成效,不仅伤亡十中无一,杀敌之数更是十倍于我,并那离火鸦圣何其了得之术,却也只凭我阒水前锋营千数之众便即克制,似这般看,一旦我阒水大军大成,扩数万余,则天下底定,无往而不利了。” 郎桀很满意,笑着侧头对身边那金甲黑袍的高大身形说道:“阒水能有如此骁军,多赖天王之功了。” 那高大身形的声音醇厚深沉:“圣王谬赞,殊不敢当。还有,不必唤我天王,我只是一个武夫将领罢了,既是鬼皇驾下的将佐,便叫我天灵即可。” 第052章鬼族天王 自从暮觉子救回霓裳夫人并那一众祁山盗寇之后,临江离宫就陷入了忙碌之中,且不说阒水之军初建,正日以继夜的操练;便是那断海神尊疗伤将养刚醒,各路职司分派,就已然絮烦驳杂,事绪多端了。 便在此时,百舸帮沿着长江水道一路追寻到呼风峡所在,更是引起了伏魔道的大举呼应,郎桀悉数了然于胸,本就起了避敌锋芒的念头,更欲举众迁徙,隐忍韬晦。偏是七星盟头阵就派了精擅水术的覆水庄,终是搅扰得深隐水底,以做扈卫的盘兕蟒蛟无处遁身,不得以之下奋身而出,转眼间,一场血战纠缠,却也打破了他的原有计划。 断海一力主战,既然鲡妃娘娘为了尊严,可以义无反顾的发起对冥思道公孙复鞅的复仇之战;那么今日被伏魔道欺到门前,又岂能心惊胆战的作个缩头乌龟般,似此,阒水全族上下还有什么颜面可言?无论如何,都该当齐聚离宫精锐,给来犯的伏魔道以迎头痛击。郎桀思忖之下,觉得这倒可以迟滞伏魔道的追击,为离宫部众的撤走争取充裕的时间,倒底是同意了断海的主张,不想汇涓神尊却又另附一议,既是要反击,何如两路并进?一路由断海和汇涓两大神尊,带着暮觉子、霓裳夫人等数十精锐从湖心水底直接杀出;另一路,则由阒水军骁将晁公遗领新建的前锋军卫迂回反向而出,使两路呈夹击之势,也可起前后呼应之效。 所谓阒水军前锋,乃成八大方阵排列,每阵一百二十之数,共为九百六十个妖魔组成,说起来是阒水军中前锋一部,其实现在新立之军中,也就是这九百六十个妖魔操练纯熟,可堪一战,其余部众虽有八千上下,却还野性妖气难除,不擅号令执掌,仍是乌合之众,还算不得成军,早由鲡妃率领先自离开了。而这九百六十个前锋军妖魔本就是绝浪神尊先前屏涛城坞的护卫,那日甘斐参加士子迎宾盛宴所见的诸多劲装武士者,便是此等妖属。正是长期听从城坞指令,使这九百六十名妖魔成了奉命遵谕,听从号令的佼佼者。至于统领前锋的骁将晁公遗,也是昔时屏涛坞中护城卫首。不过那晁公遗职任虽高,却一向不得绝浪老怪虞洺潇的重视,声名亦是不显,倒是主管樊公泰和那一群涉尘妖使更得宠些,也是那时甘斐走运,满城八千余护卫没有让晁公遗主持围追堵截,从而得以让甘斐几个阴差阳错脱出生天。直至屏涛城坞湮灭,虞洺潇战死,其心腹精锐又随着樊公泰的失势而被打入冷宫,接任的汇涓神尊便提拔了这个一向籍籍无名的屏涛城卫首做了前锋军的统领将尉。 当然,话说回来,慧眼识珠,看重晁公遗之才的实则另有其人,便是眼前这位金甲黑袍,身形高大的鬼族上将——天灵鬼将。 天灵鬼将的到来是圣王郎桀的一力促成。血泉鬼族的盟约之议在郎桀礼送走意图偷袭的雨灵和冰灵两大鬼将后不久,便由两个形貌阴鸷的鬼士送达离宫。他们接受了阒水圣王的盟好示意,并带来了鬼皇和鬼相情愿合力并举,共取天下的携手意愿。阒水和血泉鬼族的同盟就这样在世人的悄然无觉之中缔结而成。由于当前的头等大事,便是阒水军制的创立,汇涓神尊虽然狡黠多智,可对于军制法度仍属一窍不通,短时间内让涉尘妖使去蛊惑人间知兵之士加入,也未必能起立竿见影之效,却是汇涓想到血泉鬼将生前都是人间能征惯战之辈,若得他们相助提点阒水军一二,岂不是事半功倍?于是在汇涓建议下,郎桀亲自向血泉鬼族传达这个意向。为表结盟之诚,此意很快得到了鬼族的回应,他们当真派了一个鬼将前来匡助,而令郎桀和汇涓意外的是,来的这位鬼将竟是残灵九将中位列其首的天灵将军。 残灵九将,天地日月风雨冰火瘟,个个都是术法通玄的强者,而这天灵鬼将更是其中最为强大的一个。郎桀曾听传闻,血泉鬼族中,鬼皇一直苦修冥帝魔功秘法,多年来在血泉鬼宫中深隐不出,整个血泉鬼族实际的掌权者便是那来历出身甚奇的鬼相。可就是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鬼相却偏偏支使不得天灵鬼将,天灵鬼将似乎是拥兵一方,俨如封疆治外的诸侯王一般,只是这次何以却是天灵鬼将亲来阒水离宫?是遵鬼相号令,还是主动请缨,这便猜想不透了。从见到这天灵鬼将的第一面起,他就是这般装束,高大身形披挂着威严的金甲黑袍,然而他的头部周围总是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黑色雾霾,难窥其容,却也更增神秘之感。郎桀也曾暗地里试探过他的能为,可郎桀那一身可冰锢天地的寒狼之气总是在无声无息中被天灵鬼将身上一股同样阴寒彻骨的鬼气所消解,委实莫测高深。郎桀心惊之下,却也由衷钦佩,不愧残灵九将之首,且不论这天灵鬼将犹未见底的深厚功力,只看这不动声色间便化解了自己寒气的能为,便足以与虻山三俊或阒水三尊并称于世。 不过,郎桀也早就敏锐的发现,天灵固然极为推崇鬼皇,却从来不对鬼相置之一词,显见二者之间的关系颇为微妙。 天灵鬼将在阒水受到了极为隆重的接待,而他也出色的完成了此来的使命,短短时日内便使阒水军制初具雏形,遴选了近万名阒水妖众跻身军旅之中,训令操演,不遗余力。汇涓跟在天灵身边,得他耳提面命,又是聪慧之士,自然获益匪浅。晁公遗正是因为识大体,明枢要,更兼得一身奉令不苟的难得资质而得到了天灵鬼将的赏识,于是顺其自然的,汇涓便将晁公遗破格提拔,当然,他略过了天灵鬼将这一节,只作是自家识人之明的功劳,倒让晁公遗感激莫名,深深觉得这个新任的神尊比前任不知明睿了多少倍,对汇涓,对圣王,益发的忠心耿耿起来。 今日阒水前锋军牛刀小试,不仅达成了练兵的任务,更是成绩斐然,以近一比十的伤亡,诛杀诸多百舸帮好汉,更成功的挡下了池棠火鸦神力的滔天卷袭,不独前锋军个个脸上有光,便是对阒水军主将的汇涓来说,也是增色添彩,故而前番对话,听起来似乎是逊谢客套,实则也不无标榜炫耀之意,这标榜炫耀的对象正是在一边愤愤然面色不豫的断海神尊。而且汇涓还使了个小心眼,他与断海一众所在,虽是伤亡惨重,只杀了七八个小辈弟子,但对手都是实打实的伏魔道中人,内中不乏天风子、德馨道人、苑芳菲和乔家兄妹这样的高手;反观后路前锋军之战,固然是场景宏壮,声势喧天,但对手多是不谙道术,只凭血气之勇的百舸帮好汉,两下里厮杀,死伤之数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且在池棠、骆祎和灵风等高手出手之后,阒水前锋军便转向了持重抵御,不曾杀敌一个,却被池棠诛杀了十二众,只是化解了滔天火鸦之力的成绩太过惊人,倒把这番损失掩盖过去了。汇涓偷梁换柱,将杀人间好汉百余众混淆成了杀敌百余众,看起来好像意思相同,实则大相径庭,听在不明内情的妖众耳中,倒似乎是前锋军杀了百多个伏魔道会玄术道法的敌人一般,再对比断海这一路的惨淡收场,高下立判。断海心内纠结,无暇分辨,却吃了这个暗亏。 郎桀现在的心情也颇好,又对天灵笑语几句,这才对满地站立的妖众说道:“战也战了,兵也练了,有了这段时间的拖延,此间的安排也妥帖了,所以是我传声下令,让诸位即刻返回。” 汇涓潇洒一躬,又一句法螺高帽送上:“陛下时机拿捏得极准,那些伏魔道中人还待缠战,却不想我们已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身而返,他们此时定是恼羞成怒,退战不甘又求战不得,怕是被陛下这一招弄的进退两难呢。” 郎桀哈哈一笑,断海的脸色更难看了,对郎桀欠身施了个礼道:“目下如何区处,还请圣王示下。” “何消说得?敌势甚众,还当避其锋芒。况且诸位力战之后,这里的最后一批族众也安全离开了离宫水域,接下来,便是诸位迁徙之时,就算那些伏魔道的不死心,真破了离宫的虚界幻空,我们也只留给他们一座空殿,让他们气势汹汹的扑个空,于我们何碍之有?”似乎是看到断海还心有不甘的模样,郎桀又补充了一句,“今日若再战下去,无论胜败,终是我阒水伤亡惨重之局,列位皆为阒水股肱,前锋大军又任重道远,何牵记一地之失而轻身负命?且留有为之身,自有后举之日!” “说的是,避敌锋芒,另寻决战之机,确是用兵正道,一城一地之得失,原不必在意。”黑雾笼罩面目的天灵鬼将赞同地说道。 断海面色一沉,心知举众离开此处已成定局,想到自己寸功未建,又落得个败战而归,却也再没有鼓噪反击的资格了,可恨也,待我伤体痊愈,功力再复,再来和你捷影争衡!断海气呼呼的想着,再也不发一声。 “这当口,凌涛神尊该当知道消息了吧?”郎桀忽然问霓裳夫人。 霓裳夫人格格娇笑:“落隐幽池一向是阒水的胜地,凌涛神尊不过暂借栖身而已,况且是圣王和娘娘亲至,神尊必是倒履相迎。若算时日,娘娘多半也该到了,他们这许久不见,此番相逢,怕是正畅谈甚欢呢。” “那些凡人如何了?”郎桀又追问一句。 “血鲤和涉尘使者早带着他们去了,也该离落隐幽池不远了吧。”霓裳夫人眼光闪烁,笑的娇媚异常。 郎桀深深的看了天灵鬼将一眼,大有默契的点了点头。 猛然间,离宫幻境中震了一震,整个天地仿佛被巨力冲撞,苍山碧水亦同时晃了一晃,群妖察觉震动,纷纷愕然抬头,便听到一阵阵轰轰轰的撞击之声远远传了过来。 “是那些伏魔道的!好厉害!是要用绝强灵力破空而入么?”汇涓细辨之下顿时色变,随着撞击的频率,整个离宫之地也一下一下的震动起来。 “阒水军列阵,驻身界口,以御来敌!”是今天前锋军的表现让汇涓信心十足,现在是他亲自下令,而晁公遗也挥手做出指令,八个方阵的妖魔齐刷刷站好,显得训练有素,斗志昂扬的便要往远处移去。 “我好像说过,接下来,是诸位的迁徙之时吧?”面对一阵阵强劲的撞击之力,郎桀却显得很悠然,语调轻松的道:“令谕不变,在场诸位,立刻从离宫水路而出,直往巴蜀落隐幽池,不得有误!” 断海却出声打断:“这如何使得?看彼众破空之力甚劲,若队列未出之时敌人便已攻入,岂不是追上了我等行踪?仍不免血战一场,那时仓促接战,阵势未稳,必伤折惨重。” “无妨,诸位只管前行,本王为你们断后,自然让你们来去从容。”郎桀的笑容充满自信。 “万万不可!那些伏魔道的力量太强……”这下不止断海,连汇涓和暮觉子几个也都惊呼起来。 郎桀负手,身形站的笔直,一股散发着白光的寒气应念而出,笼罩全身,语气也变得冰冷:“怎么?信不过本王?久闻离火鸦圣之名,今番倒要见识见识,究竟是如何了得之辈!” 身边的天灵鬼将轻笑了一声:“圣王有此雅兴,天灵倒愿意奉陪,一见那离火鸦圣的手段。” 第053章破境 俞师桓御风凌空,身边跟着同样登云驾雾的胡二公子,两人都是白裾飘洒,当真如神仙也似,只是俞师桓此刻英俊的脸庞上带着冷峭的凛肃之意,身形悬于半空,双眼一霎不霎的注视着死水湾湖心。 阒水妖魔的突然退却激发了他穷追猛打的豪性,况且鹤羽门师字门人,向来讲究绝不留手,除恶务尽。当年的孤山先生是如此,如今的他亦是如此。 和不休山虚空存境的一样,此地的临江离宫也不过是相同术法操持的虚界幻空之处,除了知晓相应密咒才可进入之外,另一个办法就是用远远凌驾于创立此地幻空所用法术的灵力强攻破解而入。只是个小小离宫罢了,想昔日锦屏公子公孙复鞅仅以一身之力,便来去从容,夺得《降妖谱》而还,便可见创立此处幻空的施法者功力必在公孙复鞅之下。那么今日七星盟好手如云,同心协力,众多功力相合,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冥思得道的公孙复鞅?所以俞师桓根本不担心攻不进去,既然覆水庄已探明路径,沿途再无妖类阻挠,那就更不稍停,全力破关。 死水湾的湖心此际被神奇的分成了两半,几条水流化作的水蟒卷缠着湖水向两侧排开,从湖面到湖底变成了一道深深的沟壑,水浪在沟壑两旁翻滚,当真是匪夷所思的异象。 这都是覆水庄的玄妙法术,今日覆水庄可算是功莫大焉,当先探路,引出阒水神兽盘兕蟒蛟,并成功诛除之,而后与赶来的诸多妖魔恶战连场,杀了近十只二等级数的妖灵,也正因为如此,覆水庄的损伤也是最大,除了庄主苑天南的同辈师弟冯天达被盘兕蟒蛟吞噬,覆水庄前后共殉身了十七名弟子,其中大部分都是被盘兕蟒蛟的强横神力绞杀。 这许多熟稔的师兄弟殒命,苑芳菲神情黯然,秀目也红红的几乎便要流下泪来,然此际分水破浪的紧要关头,她只能强忍悲恸,将蚌妖之华的精纯功力催使的益发炽旺,卷起水流的数条水蟒,便是出自她的手笔,其他覆水庄弟子都在一旁协力相助,陈典更是立在苑芳菲身侧,面对着自己一向心仪,可现在功力却又难以望其项背的师妹,陈典不无自惭形秽之感,师妹的心已经不在他的身上了,他又不是瞎子,师妹总是含情脉脉的注视着那位年轻英俊的副盟主的情形早就尽数落在了眼里,但他又能如何呢?即便此刻他相助苑芳菲正全力施展功法的时分,亦只能偷眼悄睨,看一看师妹日渐陌生的娇靥。 盘兕蟒蛟的尸体已经被水术幻化成的蚺蟒卷缠着从湖底拖出,尸体下那方纹路交杂的巨大石板也出现在面前,这就是连接幻空的通道之口,只要破除了这块石板,那么也就打开了前往临江离宫虚空之界的通路。 池棠被灵风携着返回了百舸帮的舰船上,还未及道谢便被胡二公子喊了过来,指着那沟壑之底的石板道:“池老弟,副盟主有令,请你向内中一行。” 池棠远远望去,一时看不清楚,他在乾家修炼的时日只是掌握了一些伏魔咒法和运使自身灵力的关窍而已,对于如何破解虚界幻空还不甚了了,此刻自是全凭胡二公子吩咐,才刚应声,哗啦水响,一条水蟒从边侧被分开的水流中透出,托着池棠便向沟壑之底而去。 但见两旁水墙逆升,隆隆作响,幻化成形的水蟒卷着水流,身尾摇动,蔚为壮观,不时有细密的水珠溅在脸上,却仿佛春雨拂面,滋润沁然。托身的水蟒穿行极速,池棠正看得暗暗称奇,脚下一震,却已经立在了实地之上,水蟒身形一转,早隐入了边侧水壁之中。 池棠四下打量时,才发现自己所立的实地正是那块方整的石板,一股潮湿幽暗的气息直透鼻端,再看石板上,纹理纵横,兀自湿漉漉的冒着水汽。本待趋身细观那板上纹路,却见身前不远处已经站着几人,却是五老观天风子和天清子,以及一身杏黄道袍的德馨道人,正对自己微笑颌首。池棠急忙还礼,两位是伏魔道前辈高人,一位是天师教的幼天师,可怠慢不得。正要叙话,又一道白光一闪,来到眼前,正是前番一直在凌空观望的俞师桓。 “副盟主。”天风子等人同时向俞师桓致意,池棠也用乾家礼节,向俞师桓摊手躬身,皆为七星盟中人,无论心里对俞师桓是什么看法,公事公办的礼节也是要有的。 俞师桓对天风子天清子两位前辈倒显得很谦恭,对德馨道人也颇为尊重,拱手还礼:“两位前辈,德馨师兄,你们好。”而后转过头,对身侧的池棠点了点头,淡淡的招呼一声:“池师兄。”语气略一停顿,又立刻指着脚下石板说道:“如今妖界幻空之门就在眼前,唯以大法力者方得破之。师桓的意思,当下七星盟法力高绝者,就是两位前辈、德馨师兄、胡公子长老,池师兄、苑师妹和区区在下。然胡公子为盟中军师,便在船上调度趋划,查勘补漏,不宜轻动;而覆水庄苑师妹专注分水开路之术,脱身不得。如此,欲破此门,便全仗我等之力了。” “但凭副盟主吩咐。”众人答道,池棠又追问一句:“不知以何法破此幻空之门?还请副盟主详解。”听到俞师桓对自己功力的推许,池棠觉得还算是秉公而断,便放下素不相得的心思,此刻请教的却是真心实意。 俞师桓看向池棠的面孔不带任何表情,语调也请冷冷的没有丝毫波动:“但催谷玄功,且听上方传令之音,便全力击向此石,一旦透力而过,则自然石碎界破,通路大开,可长驱直入矣。” 话音一落,俞师桓身上白气陡然一晃,池棠顿感劲气拂面,心知俞师桓已经开始运功做法了,果然,俞师桓已非昔日吴下阿蒙,这数月间功力提升何止倍蓰?这便是那开山子《降妖谱》的奇能灵效了么? 正寻思间,身边气流骤然一紧,池棠张目看去,只见天风子、天清子和德馨道人各依方位站好,天风子、天清子身上现出了五色斑斓的光华,而德馨道人则被一层金光环绕,池棠急忙收敛心神,凝神聚气,火鸦神力焕然而出。 “各提功力,引而待发!”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池棠不便抬头,却也听出这是胡二公子的声音,料想胡二公子必是在远眺指挥,当下依言,火焰腾腾从身上泛起,四周热浪滚滚。 为了准备这全力一击,池棠手又摸到了背后的云龙剑柄上,只待上方一声令下,便自拔鞘挥落。不想这举动引起了胡二公子的遥声提醒:“顽石坚硬,莫动利器,以免宝刃损折,只以掌力击发!”池棠恍然,对胡二公子的提点好生感激,放开了摸在剑柄上的右手,而后如臂使指般将火鸦神力流转蓄于双掌之上。 众多的百舸帮船只已然驶近了波开水分的湖心,除了正在水上忙碌的一众覆水庄弟子和别立一舟的乔家兄妹,所有人都立在船头,关注着气劲博荡,光华煊然的沟壑深处,只有胡二公子还维持着前番立于半空的身形,将沟壑之下的情形尽收眼底。 “蓄势完满,听我号令……”胡二公子的声音忽的一止,在静默片刻后陡然爆发:“……击!” 劲浪反溢,气华荡耀,天地之间仿佛被震的晃了一晃,沟壑两侧水墙轰然飞散,扬起一阵漫天飞雨,缠卷水流的水蟒身形也瞬间消失,眼看滔滔水势便要倒灌入沟壑,旁观众人无不悚然色变。 苑芳菲的清叱声一响,娇小身形倏的射出了炫目的白光,刹那间,水蟒复现,一条条在水中穿进穿出,很快将水墙尽复原位。 池棠当然看不到这湖面上的情景,他只看到,在几大高手合力施展的这惊天动地的一击之下,石板也随之震了一震,而石板上那些错杂多端的纹路竟也亮了一亮,但随着一击余力的消散,纹路中的光芒也渐渐暗淡,再无异样。这般巨大的力道竟没有使这块石板粉碎,当真坚实得可以,池棠不由庆幸胡二公子的言之在先,倘若自己真以云龙剑全力斫出,只怕当真毁了这神兵宝刃。 此时双手兀自震得生疼,被强力震荡得几至崩溃的两侧水壁洒下了一蓬水幕,将近池棠之身时,却又被池棠身上腾腾的火焰烧炙蒸发,好一阵嗤嗤的声响。而看另几大高手,天风子天清子身上的斑斓光幕自然形成了护罩,将水花尽数遮挡,而德馨道人和俞师桓则神光一冲,将濛濛水珠尽弹了开去,这倾盆洒落的水幕竟是对这石板上的几人全无影响。 “强力为继,连番进击!听我号令……击!”胡二公子早就知道单凭一击并不能破境开界,而是继续发下了指令。 …… “……击!”“……再击!”连续的攻击之下,池棠惊愕的发现,那些错综交杂的石板纹路现出的光芒越来越强,并且再不是渐渐暗淡的情形,就在他看清楚这些纹路所勾勒出的图案是一副壁画的时候,眼前陡然光芒耀眼,足下一空,身体不由自主的坠了下去。 …… 池棠不会飞行之术,然而此刻纯粹凭着火鸦神力的本能,在一条狭长的通道中滑翔而行,身上火焰已然幻化成一只硕大的鸦鸟形状,目中不辨东南西北,四下漆黑一片,隐隐觉得胁下像是生出了一双翅膀,敏锐感知着四周的风响,同时调整身体的平衡,在一开始猝不及防的惊诧之后,竟是渐渐驾轻就熟起来。 眼前猛然一亮,强光刺激得池棠忍不住缩头闭了闭眼,而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赫然便是一副风光明媚的如画景致呈现眼帘。 这……便是阒水妖魔的虚界幻空了吗?身形还在空中飞着,耳旁嗖嗖的风声直响,可是这番青山绿水,霞雾蕴蒸的情景令池棠睁大了双眼。妖魔所在的巢穴,难道不该是昏天黑地,积骨如山的血腥可怖之地吗?却是哪来这仙境一般的清馨之界? 一瞬间,池棠仿佛回到了初到豹隐山锦屏苑之时,想那巍巍青山,粼粼碧水,想那虹琼飞瀑,落玉净池,岂不是和这里有异曲同工之妙? 池棠贪看美景,任由火鸦真元带着身体在空中滑翔而下,似乎并不担心着陆的问题,终究是上古神禽,就算自己未习得翱翔舞空之术,可安然落下总不成问题。 身体离地面越来越近了,募的心中一动,好像一股温和的暖意从心底悄然溢出,池棠如有所感的向着前方一处独伫傍水的山崖下看去,却见碧波如镜,映出一裾白衫身形。 一开始,池棠以为是俞师桓,可在看清对方之后,就可以肯定绝对不是俞师桓,他们虽然一样都着白袍,然后这个人的白袍却不是鹤氅样式,襟衽阔敞,随风飘扬,却是汉家士子的模样。再看他长发披散,眉清目朗,却还留着一圈髭须,固是英俊之相,却比俞师桓多了份成熟的魅力。更令池棠心中震动的是,这个人明明是他第一次见,可在心底里自己却总觉得像是认识了这个人很久一般,但为什么是这种感觉,自己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滑翔之势终于一止,火焰汇成的鸦鸟好像双翼伸展开来,带得池棠身形在行将着陆前略一滞空停顿,而后轻飘飘的落在地面,鸦鸟之形倏然消散,只余下波动的火苗还缭绕池棠全身。 甫一着地,池棠的眼神就再次向那白衣人望去,却发现这一眨眼的工夫,那白衣人在山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池棠心里微微一酸,怅然若失的急急找寻,就听到身后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响起: “阒水郎桀,见过离火鸦圣。” 第054章火鸦冰狼 以自己的武学修为和奇绝的火鸦玄力,竟不知此人何时欺近身后,池棠霍然转身,但见宽袍轻扬,一笑如仙,正是那白衣人气度雍然的站在眼前,身材颀长而结实,差不多和自己也是等量齐高,闪烁着晶光的眼眸颇为亲善,并没有什么恶意。 “足下是……”池棠几乎是下意识的报以一个微笑,然后又眉头轻皱,问话甫出便有些疑惑,好像总觉得哪里不对,旋即警醒,方才这个白衣人不是已经自报家门了么!目中神光一闪,面露戒备之色:“你是阒水的妖魔?” 白衣人的笑意显得孤傲而又潇洒:“阒水圣王,郎桀。” 竟是阒水的王?池棠也曾听嵇蕤转述过一些信息,包括了阒水似乎新立了一个什么王,当时池棠和嵇蕤都没往心里去,左右不过是那鲡妃宠爱的面首,巧立名目安排的虚衔而已。岂知这圣王此刻就站在眼前,好整以暇又有恃无恐的谈笑风生,便是这份莫测高深的气度便已可知绝不是泛泛之辈。却是奇怪,为何自己初见他时,却有种久别重逢的异样心情呢?池棠只是一闪念,手上可丝毫不慢,火焰倏然在身上一晃,云龙剑已然握在手中,拔鞘而出的那“嗓”的一记声响兀自绵绵未消之际,泛着赤红色光芒的剑锋就已经迅如疾电的刺向了那白衣人的面门。 郎桀对于来势如此迅猛的一击似乎有些意外,面色一凝,一股炫目的白光霎时从他身上闪耀而现,一缕缕白气从光芒中如蛛网般密密透洩而出,迎上了池棠随着剑锋倾泻而至的熊熊火焰。 火焰诡异的被一层冰晶环绕,冰与火本就是难以并存的物质,总当是火融化了冰又或者冰熄灭了火,相生相克,绝不共容。然而此际,却偏偏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跳动的火苗形成了一圈幽幽的冰凌,匪夷所思的凝结起来。 彻骨的寒气甚至使池棠挥剑而出的动作也为之一滞,剑锋上的赤红光芒忽然泛起一抹清冷的蓝光,而后毫无威胁的从郎桀面前横划而过,郎桀再次露出笑容,几茎断发缓缓飘落。 池棠无暇去顾及眼前这不可思议的场景和郎桀不动声色间化解了自己攻势的寒冰之气,神情带着恍惚,一时僵立。 就在那郎桀身上现出白光的时分,池棠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幅奇怪的画面:一头体形硕大的白狼埋身隐伏于地,绿幽幽的眼睛却死死的望着前方,而自己,正立在这头白狼的身边,并且随着白狼的眼神同样转而望向前方,前方诡异绚烂的紫色光华晃得自己几乎睁不开眼,定神注视之下,才在紫色光华中看到了一个头生双角的巨大身影。是战斗的时候了,池棠自然而然的这么想着,并且发出“喳”的一声嘹亮的鸣嘶,他看见自己挥舞的手臂实际上是一双翎羽漆黑的翅膀,就在他作势欲扑之前,身旁白影一闪,却是那头白狼第一个冲了过去,卷起了一阵带着刺骨寒气的劲风…… 画面至此戛然而止,池棠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这好像是在乾家五君堂于神像应感所见的场景之后发生的事情。募的心头一跳,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缓缓看向正微笑注视着自己的郎桀,一瞬间,他知道他是谁了。 趁雪封冽,化人踪灭;寒狼决冰,威伏北界。 这个自称阒水圣王的郎桀,是北部决冰寒狼乾君。池棠不禁想起那日在五君堂中与乾冲的对话——“……你比我们不同,你也是乾君化人,乾君和乾君之间,也会有奇妙的感应。” 是的,何以自己只一见之下,便泛起了再会故人的奇怪感觉;而当对方同样运起神兽乾君之力的时候,自己又在脑海中浮现出上古之时二者并肩作战的场景,一切尽源于此。 除了一直未及相见,同为五君五士之人的司雷疾鹰的韩离之外,竟在此地与决冰寒狼化人比肩而立,简直恍如一梦,可这神兽化人的上古战友,现在又何以成了阒水妖魔的圣王?池棠又感到着实费解,直愣愣盯着郎桀,一时欣喜,一时气恼,一时诧异,一时彷徨,只办得愣怔当场,表情复杂的看着郎桀,原先欲待迎击妖魔的果决斗志倏尔一空,手中一击未中的云龙剑也缓缓低垂了下来。 “故友相会,风采依旧,郎桀不胜欢喜。”郎桀仍然表情轻松,说话时候他上扬的嘴角也显得更深了,就在此时,被冰气凝固的火焰却也一并碎裂,好一阵叮零零悦耳的清脆声响。郎桀眼角一扫,看着灿若密晶的冰凌裹着火焰碎裂落下,又不禁赞了一句:“我与阁下的冰火之灵各自抵消,彼此解融,故而寸寸粉碎,这说明,阁下与我的功力不相上下。想不到,阁下自修之身,也能有这般了得的能为。” 郎桀清越的声音使池棠蘧然一凛,自己是怎么了?乍逢神兽化人便是这般失魂落魄,若是对方怀有歹意,乘自己刚才神思不属之际突施暗袭,只怕自己便要吃个大亏。想到这里,暗暗庆幸,尽管带着满腹疑虑,却也重新握紧了云龙剑,心下警惕,这郎桀固是寒狼化人,却也是阒水圣王,自己怎可掉以轻心?虽然没有立刻再焕发火鸦神力,气海中却是暗运玄功,凝神戒备。 “看来他们说的没错。”郎桀并不在意池棠再复警醒的情形,而是自顾自带着悠然笑意说道:“怪道强如神尊绝浪,尚且丧在你手中,看你灵醒不过数月,竟已臻这般境界,可与我并驾齐驱,当真是了不起。还未请教,阁下此世,姓甚名谁?” “池棠。”池棠回答的很简短,悄悄运气灵力感应四周,顿时察觉在远远的西南方向还有一股极为强大的阴灵之气,看来倒似是阒水备下的伏兵,不由更是心中一震,立时收敛心神,这郎桀是有备而来,倒要看看他弄的究竟是什么玄虚,同时也微感奇怪,既然自己身入这阒水离宫幻空妖界,那么和自己一同施法的几大高手何以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嗯,有所耳闻。今世人间武学高手不是有什么双绝五士之称么?你是其中的负剑士吧。哈哈,太巧了,我记得另一位雷鹰老友的化人,也是五士中人,叫什么……”郎桀伸出手指在脑门上弹了几下,作思索状:“……啊,想起来了,叫韩离,你认识他吧,人间五士倒有了两个上古神兽,你说是不是天意弄合,另有玄机呢?”说着,又凝视池棠半晌,忽而一笑,指着池棠半黑半白丑怪的脸孔道:“是被血睛棘蟾弄的吧?真是抱歉,不过你似乎也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个中了棘蟾毒液而没有丧命的人,只不过毁了容貌而已,你应该觉得自豪。” “诛妖伏魔,分所应当,纵粉身碎骨又何惧哉?小小皮囊之失,池某本就不放在心上,我在意的是,何以堂堂寒狼化人,却做了阒水妖魔的走狗!”池棠双眉一轩,冷声反问,云龙剑剑尖不为人觉的指向了郎桀。 即便是这小小举动,却也没瞒过郎桀,他忽然摊开双手,嘻嘻地笑道:“怎么?还想打?刚才你我不是交过手了么?你我功力相当,真打起来怕没个几天几夜也分不出胜负,况且到最后,倒是两败俱伤的情形居多。现下这局势,恐怕没这个时间斗个你死我活了。你的朋友们就快到了,幸好,我也有位朋友可以挡住他们一会儿,而我,就想利用这段时间,和你说会儿话。”说到最后,郎桀还凑过脸来,压低了声音续道:“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只有你先来到了这里?” 池棠心中一凛,怪道和天风子等人同时破境,却只有自己捷足先登,来到了这虚空幻界之所,却原来是这个郎桀弄的手脚,让自己早于其他人身临此地。难道他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要与自己私下晤商?可虽然是上古同袍,但自己和他现在也才朝了第一次相,却有什么好说的? “适才与池先生交手,一则是自保之术,二则却也是试探之法,池先生勿怪。”郎桀一拱手,说话间连称呼都改了,池棠没有半分松懈,既不还礼,也不答话,只冷冷直视。忽然西南方向阴灵之气大盛,正从适才池棠以为是妖魔伏兵之处传来,同时也隐隐听到了天风子、俞师桓等人的喊话之声,看来他们终于赶到了这里,并且和妖魔的伏兵交起了手。 “是我要见先生的。你一定很想知道,何以被称为克制妖魔的上古神兽却做了妖魔的王。你的朋友们很厉害,只怕我的朋友未必能阻挡很久,所以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郎桀看了看阴灵之气盛起的方向,脸上少有的现出一丝郑重。 …… 当天风子、天清子、德馨道人和俞师桓四人穿过了狭长罅隙之后,同样被离宫幻界的奇美景致所震撼,想不到一向怙恶不悛,只知害人食人的妖魔还有这般清雅之性。四人御气悬身,凌于半空,远眺了好半晌绮丽风光。 “池师兄去了哪里?”德馨道人最先发现了池棠的行踪不明。 俞师桓语调平淡而清冷:“怕是力宗门人不擅飞行之术,滞留幻界之外了。” 力宗二字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了,天风子听在耳中,却不动声色的接过话头:“焉有是理?池小兄虽不擅御风飞行之术,然玄功灵能却是首屈一指,既破幻界,自然陷身而入,只怕是脚力比我们更快,先到了此间也说不准。” 俞师桓听出天风子话中对池棠颇有回护之意,自己是晚辈,可不便反驳,况且自己适才所语,或多或少也是对池棠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嫉意才脱口而出,只是这一节便是他自己也决不肯承认的,轻轻点了点头:“宿主也说的是,只不知这位池师兄现在身在何处呢?” “怪哉!此间既是阒水离宫,为何我等破境而入,却不见一个妖魔?”天清子一进来就在审慎观察,旷大的明山秀水之间,竟无半分妖气,“难不成,群妖胆丧,先自退避三舍了?” “若果是如此,那便是我七星盟首战大捷,水战挫敌,更攻克阒水要地,妖魔落荒而逃,传将出去,七星盟必声威大盛。”俞师桓禁不住便有些欣喜,一向冷肃倨傲的脸上也不禁有了些笑意。阒水临江离宫,伫立妖界数百年,伏魔道一直束手无策,既不知其本境所在,也慑于离宫众多妖魔之威,并没有用心找寻过,更谈不上攻伐占取了。直至年前公孙复鞅以一身之力独闯离宫,勇夺了《降妖谱》而去,虽是一挫妖魔凶焰,但对于众多伏魔道中人来说,让一个不涉尘世的妖仙显此声名,却也是脸上无光。今日可好,七星盟先诛盘兕蟒蛟,再挫妖魔阵列,更是破虚界幻空而入,直抵临江离宫,这是伏魔道的第一遭,若能兵不血刃的再拿下离宫地界,那便是值得载入史册的殊勋伟业。 佯攻阒水,实取虻山,这是盟主许大先生为自己留下的既定策略。现下离宫在手,阒水胆寒,既达佯攻声势之效,迷惑了虻山,也实实在在的削弱了阒水的力量,岂不是一举两得?此战大胜又是由自己主持获得,想到这里,俞师桓又怎能不喜上眉梢? 俞师桓正欣喜间,天风子忽然道:“嗯,察知池小兄所在了,便在那处,身边似乎另有玄灵之人,不知是什么路数。”说着,向远方一处孤悬山崖指了指,手势未顿,却又凛然一震,目光迅疾的看向西南方向:“那里……有异!” 不必天风子提醒,凌空而立的所有人此刻都能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的透寒阴灵之气从那个方向传来,渐渐的,便肉眼所见,都能看到一层厚重的阴气雾霾如乌云般滚滚而至。 “果然有埋伏!”俞师桓虽能察觉这阴灵之气的强大,却毫不慌乱,本就是七星盟立威之战,来的敌人越强大越好,纵是阒水三怪这等级数的狠厉之妖,放着这几大高手在此,还怕拾掇不下? 俞师桓腰下的长剑苍啷啷自动移出了剑鞘,所有人都做好了迎敌的准备,眼看着那阴云越来越近,德馨道人忽的一皱眉:“不对,这里是阒水妖界所在,却怎么来的……是鬼族气象?” 第055章鬼马魔戟 在阒水离宫的地界,竟然出现了血泉鬼族的气息,这一发现令在场的几大高手俱各动容,早就听说血泉鬼族与虻山妖魔结为盟好,不独人间世界,便是这阒水一脉也是他们共同的敌人,那么血泉鬼族现身此地就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们渔翁得利,借着离宫众妖与七星盟激战的时分,抢先一步,夺下了这处离宫;二是他们更弦易辙,与阒水妖魔暗通款曲,做了狼狈为奸的一丘之貉。 第二个可能更令俞师桓心惊,这次龙虎山共盟大会的主旨便是为了讨伐为恶千年的虻山阒水之妖,对于新兴的血泉鬼族一系倒是着力不多,只是附带着提了几句,眼下时局,妖患是重中之重,鬼怪只是附逆从恶的小打小闹,只要荡平了虻山阒水,再一鼓而下,剿灭这新兴鬼族自然不在话下。所以大会之后,只不过设置了玉衡星廉贞部宿作为应对鬼族的部署,然这廉贞部宿辖地狭小,宿主邝雄在伏魔道的声名地位更不可与另几大部宿的宿主同日而语,便可见七星盟对鬼族的轻视。可是,如果这些惯于行使阴谋诡计的鬼族和比邻而立的阒水妖魔同流合污起来,只怕对属于七星盟根本之地的江南地界将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而对俞师桓来说,除了心惊之外,更多了一层仇恨之意,若不是鬼族阴险,师尊孤山先生又何至于在落霞山紫菡院壮烈殉身,气化魂逝?既是鬼族前来,倒是来的正好,无论彼等是何居心,总之一力诛杀剿除便是,如果能有日灵、雨灵这些害死师尊的凶手在,那便更完美了! 俞师桓天资聪颖,钻研《降妖谱》数月,固是降妖捉怪的术法大为提高,更重要的,是将谱中玄力运行的诀窍与不休山炼气术融会贯通,自出机杼的新创了一套提升功力的法门,这数月来,进境极速,比之昔日落霞山紫菡院之时,已有云泥之别。俞师桓现在有信心,再遇上残灵鬼将这等法力超卓的对手,自己完全有一战之力,甚或战而胜之亦是大有可能。 是以,在心惊动容之后,最先做出反应的却正是俞师桓,袍袖一拂,出鞘的长剑陡然悬于肩头,剑锋白光闪烁,径直指向了越来越近黑森阴云;天风子和天清子默念密咒,斑斓璀璨的五色光华将众人笼罩于内,以作防护之用;德馨道人凝神聚气,浑身上下金色光气缠绕,隐隐露出蛟龙形象。 几大高手都做好了准备,可那团阴云却在百步开外的半空停止了向前之势,气流翻腾消散,须臾间露出内里真身,待看清了对方模样后,几大高手再提玄力,全神戒备,情知绝非善罢之局。 来的并不是一人,而是影影绰绰,竟有数十人之多,皆身着制作精良的金色甲胄,身量高大,各持戈矛,挺立威严。若不是面孔青黑,眼中红眸,口下獠牙,一望即知绝非生人之相,几乎便是王宫前拱卫警跸的羽林精锐了。 这是血泉鬼族的鬼兵,这几大高手倒也识得,鬼兵全按人间军阵的规制而设,多半生前都是这百年来战乱频仍中战死的兵将厉魂,成鬼之后,单体的实力或与三等妖灵相当,倘若只是这些鬼兵,只要不达数百之众,自然不在几大高手眼中,令他们戒惧的,全是在这众多鬼兵阵列中正缓缓踱来的一人一骑。 一匹宛如火云的战马,出奇的雄骏健壮,浑身披挂着甲胄,便连马头上也蒙着甲胄纹理的面具,只露出了面具下泛着蓝色光焰的眼睛,四蹄挺拔,每一步踏下,便是一阵光影闪耀,好像并不是在悬空而行,而是如踩实地般得得有声。马上端坐着一个穿戴金色甲胄的高大身形,甲胄的样式更为繁复精美,一领黑色披风将他的身形衬托得犹为壮硕,黑色气流在他的头部四下缭绕,看不清面目。鬼兵们所站立的方位恰好空出一条宽大的通道来,让这一人一骑在通道悠悠荡荡的渐渐上前,而他们则如众星拱月,在一人一骑终于在阵列前停下的时候,所有鬼兵将手中兵刃一举,同时发出一声呼喊:“吼!”人数虽少,喊声却似奔雷驱霆,在半空中远远的飘散开去。 那金甲黑袍的高大身形策马立定,一股扑面而来的阴森之气几乎使俞师桓有些头皮发麻,这可是自艺成之后从未有过之事,俞师桓不舒服的缩了缩脖项,强自凝聚目中神光,紧紧的盯着那高大身形,如此威势,便是曾见过的那几个鬼将也远为不及,再看这份森灵雍然的光景,难道是鬼皇亲临?想到这里,俞师桓更是心中一震,一边运力相峙,一边向身边几人喊道:“鬼军当前,我方同道几时能入?” “破境已成,通路无畅,转眼间后援即至,副盟主勿忧!”德馨道人朗声答道,按时间推算,最多一炷香的时间之内,胡二公子就当带着善飞行的七星盟同道沿着石板缺口罅隙陆续而至了。 深沉威严的声音从那金甲黑袍的高大身形身上发出,并且一出声便是洪朗的笑声:“哈哈哈,莫慌莫慌,便是见见几位,未必抵死相博,这位公子不必着紧后援相助。” 俞师桓脸一沉,心中更怒,他以副盟主身份,在遇敌时询问后续情况,原是正当行径,不合在那高大身形面前喊出,却被那高大身形借题发挥,一句话说出来,倒像是自己惧怕眼前鬼众之威,心慌之下急急呼援一般,只这一句话,自己这里的气势便是一馁,这份暗亏,却叫俞师桓如何分说?当下咬紧牙龈,只恨恨盯着那高大身形。 天风子忽然也是哈哈一笑,这一笑运起道门正宗玄力,声响激荡遒劲,传入一众鬼兵耳中,另有威效,原本挺立不动的鬼兵都晃了晃脑袋,有些鬼兵甚至还愤怒的低吼起来。 这一下却又扳回一局,冲淡了那高大身形带来的巨大威慑之力,还是那高大身形甲胄铿锵的一挥手,卷起一层阴劲相隔,才使一众鬼兵渐渐恢复了镇静。 “好笑啊好笑!”天风子笑声未歇,“老鸹窝里却见着王八,这里是阒水地界吧,怎么着不见正主,倒是你们这些小鬼上前?莫不是做了阒水看家护院的门犬?”别看天风子是修道之士,嘴下可着实不饶人。 高大身形也不动气,只是在黑气缭绕的面部透射出两道青光,直直映在天风子脸上,天风子夷然不惧,黑髭一吹,神采奕奕的反瞪之:“要看老道便大大方方的看,这云山雾罩,藏头露尾的算是怎么回事?” 高大身形的笑声又起:“本是道家清净之士,却有豪烈廓开之性,若我没看错,阁下便是积奇山五老观天风子先生吧。” “哟嗬,小鬼也知你道爷名姓!你又是什么来路?” 天风子说话的时候,俞师桓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想不到平素气度谦冲有礼的五老观主还有这一面,当真是意外,唯此姜桂之性却在前番自己声明节律而颇为不恭的言辞下泰然处之,五老观主,非常人矣。俞师桓心下省惕,却也更增对天风子的敬佩之意。 高大身形端坐马上,微微向天风子欠了欠身:“好一手道音伏魔之法,五老观主名不虚传。初次相见,幸何如之。在下鬼皇驾前,天灵将军。” 天灵鬼将此话一出,连天风子在内,众人心中都是一凛,血泉鬼族,残灵九将,虽知天地日月风雨冰火瘟的排序名头,然这数十年之间,伏魔道真正朝相交过手的,也就是风雨冰火四大将而已,直至去岁年末的紫菡院中,才首次听闻了地灵和日灵两名鬼将出手,若非孤山先生舍生相护,火鸦传人适逢与会,只怕紫菡院便遭受了覆灭之危,此二将之能可见一斑。而这天灵鬼将名列鬼将之首,自然更胜一筹,只是从无听闻这天灵鬼将有什么作祟情事,就像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一样,神秘又显得不真实,却没有想到在这阒水离宫之境,竟见到了天灵鬼将真身,看他排众而至,一马当先,阴气逼人,果然是非同小可的能为。 天风子再次哈哈大笑:“哦?在这地方竟然能见到鬼将之首?老道算是不虚此行了,来来来,老道来见识见识这血泉第一高手的本领。”天风子快人快语,行事起来也绝不拖泥带水,话犹未了,身形早已纵出,宛如霞光掠虹,径向天灵鬼将跃去。 天风子说打便打,漫说当阵的对手,便是自家的几位高手也是大出意外,俞师桓和天清子、德馨道人都不禁喊了一声,只是所喊各异,俞师桓喊的是宿主,德馨道人喊的是观主,天清子喊的则是师兄,却又哪里招呼得住,眼见天风子身裹霞彩,早到了天灵鬼将面前。 天风子骈指直戳,指尖光华流离,气劲四溢,径取那团黑气包围的鬼将面部眉心,两下鬼兵齐声发喊,操持兵刃,便要围拢上前护卫,当不得天风子身法如电,却又如何施救得及? 眼看天风子一指堪堪将中,环绕天灵鬼将头部的黑气猛然一散,露出了一张须眉蔌然,雄毅刚肃的面孔,目中青光直冲而出,正与天风子的手指相交,天风子只觉得阴灵之气瞬时沁透指尖,这一招满含罡绝气劲的指法立刻为之一滞,更觉得指节酸软乏力,不由闷哼一声,强自运功,终究是将这一指点在了天灵鬼将的眉心之间。 触手冰凉,却似撞上了一块顽石坚冰,指力再难透入,猛听得天灵鬼将大喝一声,一股强劲之极的劲风倏然扫至,天风子见机极快,再不纠缠,身形兜然一转,霞光一闪,早已飘然身退,甫一离开,一柄带着弯钩的金戟戟尖便呼啸着擦身而过。 饶是天风子玄功深湛,却也被这金戟劲风带的身形不稳,五色斑斓的霞光嗖的一坠,现出天风子的身形,往下坠了数丈之后才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脸色变的煞白。 天灵鬼将却没稍停,弯钩金戟横挥,当的一声,震格开半空里刺至的飞剑,眼中青光一盛,却与几道化作龙形的金色气流交集缠杂,同时座下马发出一声嘶鸣,四蹄奋起,在半空里扬起一阵黑风,吹散了疾射而来的斑斓光气,眼看正面青光与金色气流消弭一清,这时候,天灵鬼将才止住动作,左手持着弯钩金戟,右手捂着面门眉心,火云战马落下身子,依旧在半空中悬立。 俞师桓和天清子,德馨道人面面相觑,却是一脸骇然。就在天灵鬼将逼退天风子的当口,他们也同时出手,俞师桓的飞剑之术,天清子的隔空戟指,还有德馨道人的控龙大法一齐向那天灵鬼将袭去,几大高手的联手之威岂同小可?谁曾想这天灵鬼将人马一体,戟法诡幻,只弹指一挥间,便将几大高手的协力攻击尽数化解,此等修为,闻所未闻。 鬼兵们却靠近了天灵鬼将马边,嗷嗷嘶叫着似是发声询问,天灵鬼将只是捂着脸,良久不语。 天风子提气纵身,复飞回俞师桓等人身边,面上却无丝毫得色,一脸凝重:“这天灵鬼将非同小可,我不是他对手。”俞师桓一怔,天风子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向与自己的师尊孤山先生,以及七星盟盟主许大先生、天师教道融天师齐名当世,功力亦在伯仲之间,连他都自承不是这天灵鬼将的对手,那这天灵鬼将又当是怎样的实力?难道还在虻山三俊、阒水三怪之上?不过想到刚才的情景,俞师桓又不得不承认,对方鬼马为骑,魔戟生威,确实有着不可思议的绝强玄力。 “厉害厉害!天风子先生这一招积奇幻指已入化境,在下全力消解,却还是受了点伤,天灵佩服!”天灵鬼将松开捂着面门的右手,众人也看清了他的面貌,虽然肤色呈淡金色,然而五官却分明是个雄伟丈夫的模样,俞师桓忽然想起来了,那时所见的地灵鬼将倒也和他一般,皆是迥异于其他鬼将獠牙阔口,狰狞可怖的形象。 “天灵本意,原是久隅一域,不曾走动世间,借此机会,来见一见诸位在伏魔道声名如雷贯耳的高人,本无死战之心,却不想诸位如此好勇斗狠,天灵若再不奉陪,便是瞧不起诸位了,还请诸位不吝赐教。”火云战马再次嘶鸣,金色的钩戟高高扬起,直指天际,一股浩然博荡的劲气瞬间从天灵鬼将身上散发开来。 第056章以一敌四 很显然,天灵鬼将是准备全力一战,鬼马魔戟究竟会迸发出怎样惊天动地的能为,俞师桓不知道,但他知道,接下来必然是一场万分凶险的恶战,这透身而至的阴灵劲气也在提醒着他,这是一个可怕的对手,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妖魔鬼怪都要强大。 都是修行炼道的玄门中人,即便在面对这么可怕的对手时,每一个人的表情却都很镇定,俞师桓是冷笑,大见不屈不挠之气性;德馨道人却是在微笑,不过他身上焕发的金色气流形成的蛟龙形状已然越来越清晰,无疑这是他将功力催谷到极巅的表现;天风子和天清子显得从容不迫,天清子的手指反复在空中虚划,而每随着他的一次虚划,护遮他们的斑斓霞光就加深一层,天风子则又喊了起来:“好!刚才是老道攻你!现在你来攻老道试试,要是伤不到道爷,可别怪老道嘴下不容情!” 天灵鬼将立马举戟,闻言便轻轻将头一点:“好教诸位得知,天灵手中金戟,唤作噬魂钩戟,凡为此戟伤及者,不仅有鬼蛇涎毒蚀骨之患,更将魂魄吞噬一尽,自此形神俱灭,诸位小心,莫谓天灵言之不预也。” 鬼蛇涎毒!俞师桓听到这几个字,心内又是一痛,师尊不就是中了这奇毒才至气化魂逝的么?今番师桓倒要见识见识,这鬼蛇涎毒还能再复为恶否!当下吐气开声,回音激荡:“天灵!无需聒噪!来!” “英雄出少年,果然胆色不凡。天灵就来看看,你能捱得我几合!”天灵鬼将颌首赞许,旋即身上黑气一晃,座下战马前蹄撅起,半身人立,扬起好大一阵黑风,两下里的鬼兵都呼喊起来,更添威势。 来了!俞师桓猛吸一口气,飞剑遥遥相对,只待天灵鬼将策马奔至,便即迎头痛击。 一人一马纵来的身形带着嚣烈的劲气,金戟呼啸着破空而下,在一瞬间,俞师桓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戟影笼罩,有心腾挪闪避,可身体却奇怪的一沉,竟是无法挣脱这一击而至的威压。 白气倏然泛现,缠住了戟尖,这是俞师桓炼气修为的全力爆发,飞剑化作一道白光,如有灵知般刺向天灵鬼将的面门,天灵鬼将目射青光,只不过一睨之下,青光便即震开飞剑,手中钩戟也不过略略一滞之后便摆脱了白气,然而便是这片刻的滞慢,使俞师桓恢复了轻灵的身法,在戟尖将及身体之际,飞身闪避而出。 火云战马落势未止,几道金芒闪耀的蛟龙便已飞至,这次没有直袭天灵鬼将,而是缠绕住了火云战马的四蹄,战马唳唳怪叫,身上的甲胄现出一道道暗红色的赤光,与金龙搅在一处,这是德馨道人的攻击,他的眼光很准,将攻击目标指向了战马,这一下倒是立竿见影,天灵鬼将嚣荡的气势为之一馁,正要出手驱散控龙大法施为的金龙,两胁下顿时风声一紧,却又是霞光万道的劲气袭来。 只看这玄功深厚,气浪遒劲的情形,便可知道是天风子和天清子同时出手了,只是此次两人都没有故技重施,而是各自换了一柄拂尘,拂尘之丝扫过天灵鬼将胁下,饶是天灵鬼将身具灵甲胄身之体也觉得痛入骨髓,两大宗师合力相击岂同小可?天灵鬼将顾不上驱散金龙再追击俞师桓,而是凝力蓄势,收戟反撩,一时间阴灵之气四溢,天风子和天清子见这招来的凶,拂尘一晃,在戟身上一搭,身形借着这股力道反向退让而出。 电光火石之间,四大高手都和天灵鬼将交了锋,天灵鬼将策马悬空而立,四大高手则已经飞出数丈开外,这一下,谁也没奈何得了谁。 不过,四大高手丝毫没有得意之情,他们中任谁一人都有和虻山三俊又或阒水三怪一战的实力,如今四人联手尚且未损天灵鬼将分毫,此獠修为当真深不可测。 天灵鬼将总算化解了缠住马身的金龙,此际胁下还在隐隐作痛,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他在出手之前实则已有计较,四大高手之中,论功力却是俞师桓最弱,偏又是这年轻人叫的最凶,他打定主意,先施展魔功秘法挫败此人,而后径击德馨道人,德馨道人是伏魔道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功力却也不过与俞师桓伯仲,与天风子这样的名门宗师终是相去颇远,当可在三招之内,亦将其败之,最后再应对天风子和天清子的联手,似此,四人合力之势自然破解。可没想到,俞师桓功力虽弱,却别出蹊径,自有提气之法,被他巧施手段之下,竟是从自己这全力一击中逃了出去;而德馨道人玄术高明,更是出手精妙,困住了自己跨下的火云鬼马,使自己一时陷于纠缠,天风子和天清子出击的时分也拿捏的恰到好处,自己实已处在了下风,若非灵甲胄身之体,只怕被那拂尘扫过,自己便要粉身碎骨。 天灵鬼将注视着数丈外对峙的四人,出乎意料的又向他们欠身点了点头,他是在向他们表达敬意,然而在四大高手看起来,却像是一种胜券在握的揶揄,俞师桓冷笑,天风子则轻哼了一声,这鬼将恁多罗唣,不是说好要全力一战么?现在倒装腔作势的施什么礼?不过适才天灵鬼将一跃之威犹然在目,确是厉害,可丝毫轻忽不得,四大高手都没有说话,各自凝神对视。 天灵鬼将自得厉魂炼化,投身血泉之后,一向便在鬼界专心操持本部兵马,修炼魔功,少闻世事。对于伏魔道的情形也多是从其他鬼将口中辗转而知,虽算得耳熟能详,然毕竟从没和伏魔道中人交过手,今天既逢天风子这样的名家耆宿在前,自是见猎心喜,有心一较高下,料想自己已臻大成的奇绝魔功破阵决和灵甲胄身的金刚不坏之体原当是所向披靡,不料眼前四大伏魔高手各施能为,却是化解了自己破阵决刚猛无俦的第一势,天灵鬼将不以他们四人联手尚且胜自己不得而喜,相反,却是更生敬重,这一下欠身致礼确是真心实意。 眼见得天灵鬼将策马束缰,浑身的气劲杀意一消,却似是就此罢手的意思,对峙的四大高手又是一怔,不知天灵鬼将打的什么主意,正疑惑间,一个清朗醇越的声音传来:“天王这是要退兵了么?” 又来了高手,俞师桓循声定睛望去,正见一个清逸潇洒的白袍男子飞身而至,立在鬼兵阵列之间,别具出尘之气,他不认得这是阒水圣王郎桀,但看他面上淡淡的微笑和总也掩饰不住的桀骜之色,倒和自己颇有些神似。 火云鬼马踱步而回,天灵鬼将横戟端坐,将四位七星盟高手抛在身后,口中呵呵笑道:“不打啦不打啦,已知彼等本领,确是了得。天灵托大,以一敌四,实无全身而退的把握。” 这话原是实情,听在俞师桓等人耳中,却又多了一层傲然睥睨的豪气,想自己这四大高手,纵三俊三怪之能亦难抵挡,这个天灵鬼将倒好,以一敌四不说必败无疑,却轻轻巧巧一句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岂不是小觑我伏魔高手?然而,俞师桓又不能说这天灵鬼将狂妄,事实上,即便再战下去,能否困住天灵鬼将尚有疑问,但自己这方却必然会有损伤。 “哈哈哈,天王倒是谨慎,但凭天王神威和身边厉魂劲卒,再战下去未始便没有致胜之机,何以半途而废呢?”郎桀笑的甚是欢畅,好像根本没把俞师桓一众放在眼里。 天灵鬼将已经信马踱到郎桀身边:“纵然引兵而战,必是鏖斗之局,彼等后援将至,届时更难脱身,不如暂止刀兵,安然身退,再图后举为上。” “好!审时明势,大将之风!天王不愧血泉第一上将。” 天灵鬼将调转马头,看着前方面露诧异之色,却还没放松戒备之态的四大高手,轻轻笑道:“今日牛刀小试,便已大慰平生。天风子先生和天清子先生果然名不虚传;这位道长年岁尚轻,然控龙之力大为不凡,当是龙虎山幼天师德馨道长;而这一位公子,鹤氅加身,玄功自有独到之秘,却似是炼气士门下,不知高姓大名?” 俞师桓胸膛一挺,语声铮铮:“俞师桓,鹤羽门——俞师桓!” 郎桀目中掠过一丝光芒,忽然开口:“你就是俞师桓?” 随着郎桀目中掠起的光芒,似乎隐隐有一层冰寒之气涌来,俞师桓心中一动:“你又是谁人?” “早听潆汐说过,那开山子《降妖谱》现在落在一个叫俞师桓的炼气士手里,就是你吧?”郎桀盯住俞师桓。 “正在我手中!精研秘谱,专修玄力,便是为了诛灭尔等邪妖恶鬼!”这白衣人虽然莫测高深,可俞师桓夷然不惧,将身形挺立的更直了。 郎桀哈哈大笑:“有这份胆色志气,《降妖谱》落在你手里也不枉了,放心,我从没想过夺回此书,书是死的,人是活的,再高明的玄法道术也得看是何人运使才能真正发挥威力,你再好好学学吧,十年之内,看你有没有挑战我和天王的资格!哦,忘记介绍我了,我叫郎桀,阒水圣王。” 郎桀一开始的话倒是颇出俞师桓意料,言语更隐隐有期许之意,俞师桓方自心动,却在听到最后一句时霍然一凛,阒水圣王?这就是那个阒水新立的妖王吗? “是你!”俞师桓脱口而出,几乎立时便要御剑相刺,妖王当前,岂有坐视之理? “现在你可还不是我的对手,学学你的那几位朋友,不要轻举妄动,免得枉送性命。郎桀今日心愿已了,就不和诸位纠缠了,况且,我们未必非要成为敌人不可的。也罢,这座离宫就留给你们,好好享受胜利的喜悦吧,后会有期!哈哈……”黑风白雾顿时裹住了天灵鬼将和他的鬼兵方阵,也包括白袍飘洒的郎桀,只一瞬间,便即消失无踪,唯留郎桀未绝的笑声,在朗穹阔空中久久飘荡。 俞师桓大急,化身白气,在空中逡游了几匝,却是再难察觅郎桀和天灵的妖鬼之气,俞师桓复又飞回,在天风子等人面前现身,语气带着遗憾:“妖王就在眼前,缘何就让他跑了?” 德馨道人忽然叹了口气:“那妖王说的没错,现在你我还不是他的对手,一个天灵鬼将已是如此厉害,再加上个妖王,我们就是追上去也无济于事,况且,这个突然现身的妖王,我总觉得他不是真正的妖魔。” “德馨师侄也发现了?”一直沉吟不语的天风子此时才开始说话,“他身上没有妖气,相反,却有一股玄灵气息,倒像是……” 俞师桓一怔,仔细回想,当那郎桀看向自己时,那随之而来的一股冰寒之气不仅全没有属于妖魔的腥味邪气,而且若江海奔流,浩然博荡,此等刚正气息唯伏魔道前辈耆宿的宗师人物方得具备,只是少了经年降妖伏魔的魂戾之气罢了,倒和……想到这里,俞师桓豁然一省,立刻接口道:“倒像是那火鸦神兽化人的气息一般!” 这话一出,几个人都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同时想起,怎么与那鬼将激战了这好一会儿,却迟迟不见池棠踪影?难道先身入境的池棠遭受了什么不测? 第057章秘密 身后的天际现出了一个个玄气湛然的身影,不问可知,定是那胡二公子带着一众七星盟高手穿过了石板罅隙,进入了离宫幻界,悬于半空的四大高手却谁也没有回头,他们迅速散发出意念,找寻池棠的身影。 只是灵气一扫,天风子便带着疑惑的眼神微一皱眉:“怪哉,池小兄还在原地,竟是动也没动。” 无论池棠身在何处,哪怕是离奇失去了踪迹都不足以令几大高手感到意外,可既然池棠就在原地,以他的神力和侠义性情,却怎么会一直坐视他们与鬼将凶险的恶战?而再一细探之下便发现,原先在池棠身边的那玄灵之人早已不知去向。直到此时,四人才反应过来,那玄灵之人不就是后来出现的那个阒水妖王郎桀?这也就是说,这段时间内,竟是池棠和那妖王单独相对,却又没有交手厮斗,岂不是奇哉怪也? 四人对视一眼,身形一晃,早化成光影气流,径向池棠的方位飞去。 孤崖碧水之下,显得池棠褐衫短襟的身影是如此渺小,池棠耳中只听得流水咚咚作响,却全然不知去欣赏这旷美的景致风物,身形僵直伫立,目光迷离,面色怔忡,连天风子等人忽然在他面前现出身形都没有发现。 “池小兄是怎么了?”天风子当头便是一问,池棠怔怔的看了天风子一眼,恍如视而不见。 池棠的反常令几个人都觉得奇怪,德馨道人端详了池棠半天,小声对边上俞师桓道:“池师兄莫不是中了那妖王的失心离魂之术?” 俞师桓扫了池棠几眼,冷冷的道:“我看不像,若他真中了什么失心离魂之术,那妖王会放过取他性命的机会?要知道,池师兄可是火鸦神体,是妖魔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显赫人物。” 看池棠没有反应,天风子陡然扬声,语音带着道门玄力,正是道音伏魔的术法:“南离火鸦!” 道气透耳之下,池棠浑身一震,转头茫然四顾,眼眸缓缓恢复了神采,待终于看到了天风子四人时,池棠才回过神来,向几人拱手行礼:“前辈,你们来啦。” 天风子凝视池棠,目光炯炯:“你刚才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池棠眯起眼睛,好像在回想,募的眼神一亮,表情也渐渐舒朗起来。接着长长舒了一口气,对天风子笑了笑:“没什么事。” 这话还不如不说,显然是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掩饰,俞师桓脸色不豫起来,天风子却没有动气,只是深深的注视了池棠良久:“那你知道我们刚才出了什么事?” 池棠半黑半白的脸上现出一丝诧异,摇了摇头:“不知,前辈适才所遇何事?” “血泉天灵鬼将,以一敌四,我四人尚且拾掇不下,你可知么?” “啊?那阴灵之气竟是血泉鬼族的天灵鬼将?竟这般厉害?连前辈和几位师兄都不是对手?”池棠这次倒是真的震惊了。 天风子看池棠神情倒不似作伪,叹了口气道:“原来你早察觉出阴灵之气了,我还道你不知呢。既是如此,缘何我等激斗之时,不见池小兄施以援手?” 池棠神情一赧,向天风子躬身拱手,又向天清子、德馨道人和俞师桓做了个团团揖:“原来是前辈和副盟主几位遇上如此强敌,池棠当时另有要事,不得感知,致为袖手之局,却连累诸位遇险,池棠惭愧。” 俞师桓冷声插口:“不知池师兄在这阒水妖界有什么要事?便连降妖除魔也不顾了?” “实不相瞒,却是得此间一人密语相授,聆听机宜,是故神思恍惚,不觉于外。” “哦?不知池师兄所得之密语机宜,方不方便转述给我们大家听一听呢?”俞师桓追问。 池棠愣了一愣,脑中迅速飞转,回思半晌,末了却再次摇了摇头:“副盟主,请恕池某不便奉告,因为这是池某与那人的秘密,已然许诺,不得他人与闻。” 天风子和天清子闻言都是一怔,他们是前辈,虽觉得疑惑重重,却也不便再追问下去了,德馨道人是道门高士,料想池棠多半也是自有曲衷,只笑了笑,并不作声,只有俞师桓还不依不饶:“秘密?你说是秘密?” 池棠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未觉鬼将与他们的恶战,不及前往相援,却也是事出有因,何以这俞师桓倒像是大兴问罪之师,思来想去,自己何所取咎?不禁大惑不解,兼之对俞师桓一向心有龃龉,便寒着脸再次重复:“不错,正是秘密。” 俞师桓哈了一声,面上表情好像听到个天大的笑话,语气更是咄咄逼人:“那我问你,那个给你密语相授的人,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池棠嘴唇一动,本待立即回答,却又想起了什么,话到口边只能硬生生止住,神情现出一丝尴尬:“知道。” “是何来历?” 俞师桓的语调变高,池棠看了他一眼,不想说谎,一字一顿的道:“他说他现在是阒水的圣王……”倏然间,他知道俞师桓怒气冲冲的质问是为了什么了,看来,那郎桀已经跟他们朝过了相,甚至有可能还交了手。 果然,俞师桓冷笑起来:“着啊,我还道你不知呢。一个阒水的妖王,你却和他密语相谈,便连同道遇险也顾不上了,更和那妖王还有了什么秘密!你堂堂南离火鸦难道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用心么?” 俞师桓的指责并不是全无道理,身为斩魔士,更是乾君化人,原当与妖魔不共戴天,岂有共语多时,私立机密的道理?可是……他们又怎么能知道……池棠有口难言,更不愿反诘申辩,只得吁气长叹,而后正色答道:“此事别有隐情,池某设誓立约,身受密咒羁縻,现下难以实情以告。总之,副盟主请相信,这个秘密对七星盟有益无害,更是事关伏魔大计的成败!” 天风子在听到密咒羁縻四字后,神色一动,以咒语连结起誓之言在伏魔道倒不是什么新鲜事,天师教、鹤羽门乃至乾家都有这样的法术,即便是虻山阒水的妖魔,也都身中不得泄露本境所在的咒语。不过这种法术不独需施术者运使巧妙,也与受术者真实心境密切相关,稍有不诚,此术便破,反对受术者为害。正因此等繁复,是以这种法术向来不轻易施展,只除非事涉重大或情势相宜之际才有效用。那么,这南离火鸦和那阒水妖王却究竟恪守了怎样的秘密?倒要这密咒维系? 天风子几个持重,听了这话并没有说什么,俞师桓却面色一沉:“事关伏魔大计的成败?你是想说,伏魔大计便是系于你和那妖王之身了么?照这么说,要七星盟何用?要我们这些伏魔之士何用?池师兄不怕话说的太满了吗?” 俞师桓的话语中隐隐含着一层嫉意,池棠不好说什么,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按他往日性情,或许早和俞师桓吵了起来,可他现在心中另有牵记,却也不再计较了。 募然间欢声雷动,远远从山崖后传了过来,几大高手都是一怔,不知又出了什么事。 胡二公子衣袂带风,如九天散仙般飘然而落,见几人神情沉肃,料想多半又有了什么旁生枝节的小争执,便当作没看到,只是眼神颇有深意的从池棠一直扫到俞师桓脸上,语气却洋溢着欢欣鼓舞的声调:“大伙儿已经攻入阒水离宫了,这可是我伏魔之士第一次攻取妖魔的地盘,更是我七星盟首战大捷,副盟主居功至伟,不打算去一同看看?” …… 随着胡二公子后续而入的,便都是七星盟中精擅御气凌风又或舞空飞行的高手,凝露城乔家兄妹;紫菡院的杜嫚、苗妙等女剑士;天师教德修道人以下十余名二代杰出弟子以及五老观玄霄子等人皆在其中,便连天青会、飞剑门的门人也到了不少,倒是廉贞部宿宿主邝雄及童四海一众,位次声望虽尊,却不得其法而入了,只能在呼风峡江面上远远的呐喊助威。 此际,站在辉煌宫殿前那偌大广场上的七星盟门人们不自禁的发出一阵阵欢呼,妖魔望风而逃,千年来,伏魔道的力量首次达到了妖魔的虚界幻空之中,此一战不仅诛杀了阒水神兽盘兕蟒蛟并数十名狠虐妖魔,更是得以攻占了阒水鲡妃享名数百年的临江离宫,自家的伤亡甚微,怎不令这些伏魔之士欢呼雀跃?不说涉世未深的乔家兄妹和众多旁门弟子纵声狂呼笑叫,便是紫菡院、天师教、五老观这些素来清心修持的门派弟子也禁不住嘴角含笑,神色大动。 灵风和嘤鸣两个却显得颇不合群,她们纤细的身影落在离宫大殿的偏僻一角,嘤鸣是百无聊赖的四下顾盼,而灵风则看着这阒水离宫的一砖一瓦若有所思。 若说妖界的虚境幻空,这对灵风来说不是第一遭,虻山的所在不也与这阒水离宫一般无二?所不同的也就是虻山的幻空术法更为精深,等闲伏魔道的力量决计无法破解而开,与这阒水离宫的浅薄术法操持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虻山的界屏守护那可是上古时数百位精擅念力之法的妖魔杰出之众联手施为而成,只怕齐聚伏魔道宗师人物,在不知道入境咒语的前提下,也是绝无可能进入的,由此推彼,阒水本境所在亦当如是,不必为这小小一隅的成功而得意忘形。 灵风若有所思的原因,却是在这汉时风格的阒水离宫之上,照说这雕梁画栋,阆葩仙苑般的壮美宫殿本就是妖魔道的一大奇景,然而灵风却想到了虻山在大力将军一力操持下行将建成的圣灵殿,这可是尊师大力将军的自主设计而成,亦可称之为妖魔道带有传奇色彩的不世传承,以形借筑的妖灵法道原本不足为奇,纵然这阒水离宫构建的再如何奇美壮丽,却也不过是借鉴人间宫室建造的复制品,唯大力将军的神念巧思而成的虻山圣灵殿,这一砖一瓦,脚踏实地的堆垒而成,才是妖魔道叹为观止的奇迹。灵风从大力将军却又推想到往日在虻山的琐碎典故—— “灵风,是不是我总让你精熟这些人间的儒家礼节经典,才使你形成了现下的性情操守?”大力将军曾有此问。当时灵风只是愕然以对,浑不知大力将军言之何指。可是现在,灵风却又余有戚戚焉的心知肚明,师尊是在说她总是以漠然冷肃的神情掩饰自己真正的想法,永远便是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冰冰模样,怕的就是别人真正知晓自己的心内所想,为女性者的矜持令她显得难以接近,好像一块亘古不化的坚冰,然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其实是一团火,冷冰冰的外表下隐藏着炽热的浓情蜜意,她喜欢上了那个男人,而这,也是她深深隐藏在心底的秘密。 她第一次的热吻,她第一次耳鬓相磨与男子的亲密,她永远记得清清楚楚,只不过那个人总以为是一场梦,一场虚无飘渺,并且觅踪无迹的梦。本以为是在魅毒之惑下的恣情放浪,可是那一幕慰心暖意的旖旎情怀却是如此真真切切,当她发现其实已然对这种感觉魂牵梦萦,难以释怀的时候,她好像成为了妖界传说中的那种情形,无时或忘,念兹在兹,有时酸楚,有时苦痛,却更多了一层若即若离的甜蜜温馨,这是凡人所说的情思缱绻,爱意盎然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一旦想起池棠,便是心脏不由自主的怦怦直跳,好像有这个男人在身边,便是莫可名状的充实和满足。 就像现在,明明是面容丑怪的像是魔鬼的男人缓缓靠近的时候,灵风便觉得一阵阵晕眩和撩动心弦的暖流提醒着心脏的跳动。 咚咚咚,仿佛骤密的鼓点,又像是隐于阴云的闷雷,一时间远在天边,转瞬却又近在眼前,一切不真实的虚幻一下子就变成振聋发聩的黄钟大吕。 偏偏池棠径自走到面前,现出一个丑怪但对灵风来说又是魅力十足的笑容,语声殷殷在耳:“灵风姑娘,可知裂渊鬼国详细?” 第058章鬼国传说 这好像是自己归顺锦屏苑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找我说话,灵风在一开始便想到这一点,却又不自然的绷紧了脸,一如往常的冷若冰霜,仿佛并不在意池棠的靠近,略一回神,才猛省池棠的问话,不禁微怔:“裂渊鬼国?” “是的,裂渊鬼国。”池棠带着平和的笑意,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当与灵风越靠越近的时分自己是怎样的心潮澎湃,心跳声一度在耳边清晰可闻,可他又强自装出了这番平静淡定的神情,便连说话的语调也因刻意的抑制情绪而显得颇为清朗,“有人对我说,虻山多知裂渊鬼国详细,我便是想,姑娘原是系出虻山,故特来相询。” 灵风的双眸迎向池棠直视过来的目光,却在视线一接触之后又轻飘飘的飞快移向一旁,好像漫不经心的看着殿前宫外的情形,口中则在沉吟:“……裂渊鬼国……” 此时身为七星盟副盟主的俞师桓正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一步步于丹墀朱阶拾级而上,站在隽永壮丽的汉时宫室前微微颌首,毕竟是七星盟的首战大捷之庆,纵使他对池棠先前行径还有些许疑虑不满处,此际却也不得不先放到一旁,并且很快便来到了这座闻名已久的阒水离宫之前,天风子、天清子、胡二公子、德馨道人和鹰愁涧霍英庄主几人,作为此次出战位份最尊的几大部宿首要人物,都立在了俞师桓身旁。当然,相同地位的,应该还有禄存部宿的副宿主苑天南、廉贞部宿的宿主邝雄、以及破军部宿的代表乔家兄妹和位次虽不显赫,但玄力神功近乎最强的池棠。只是苑天南耗力甚剧,正于江面船上调息休养;邝雄又不会飞行之术,故而皆不曾来此。至于乔家兄妹,那是不在意这种繁文缛节的礼数,只作个低辈弟子一般在一侧好奇观望,看胡二公子走向前来,面带微笑的平举双手,清扬阔朗的声音响彻全场: “丁巳年五月初一,伏魔道七星盟由始创立,旬日未满,五月初八。七星盟先行诸位自贪狼部宿副盟主俞师桓以下,含巨门部宿五老观;禄存部宿紫菡院、覆水庄;文曲部宿乾家、锦屏苑、百舸帮;廉贞部宿铁衣门;武曲部宿天师教、飞剑门、天青会等并开阳辅星鹰愁涧;还有破军部宿凝露城等各宿高士,七星八部齐出,大破阒水妖魔千众,攻克幻界离宫之境,盖为大捷大胜,所向披靡,浩浩汤汤,莹莹烁烁,可谓壮之极矣……” 胡二公子显然很会说话,和主持共盟大会时一样,祝捷言胜的宣示洋洋洒洒,倒又作起文来,虽然有些之乎者也的引经论典未必能使大伙儿都听懂,然词华斐然之处,告捷盎然之情总也感同身受,是以胡二公子口若悬河倒是又引起一阵阵不绝于耳的欢呼掌声。 俞师桓保持着冷峻的神情,负手昂立在胡二公子身后,既不因胡二公子的舌灿莲花而莞尔微笑,却也没有那种刻意倨傲的冷肃矜持,这种不亢不卑的神态倒是另有种副盟主的威严,只是当视线掠过远处正与灵风喁喁私语的池棠时,目中才泛起几丝晶芒。 池棠可没在意俞师桓冷然的扫视,事实上胡二公子的宣讲和此起彼伏的欢呼正好可以盖过他现在的交谈之音。 “池先生却是哪里听来的裂渊鬼国?”灵风沉吟片刻之后不答反问。 池棠略一停顿,裂渊鬼国之名本非今日首次听闻,昔日落霞山上,那神僧定通与他们坐而论道,本就提及过西域裂渊鬼国,只是当时心悬虻山阒水和血泉鬼族的为非作歹,便一直没有往心里去,直到今日那郎桀一番密语,才知晓裂渊鬼国本与自己这乾君之身息息相关,内中由来,更是牵扯颇多,偏又和郎桀立下誓约咒羁,再难为第三人道出详情,犹豫之下,不禁露出为难之色。 灵风看出了池棠的为难,也不相强,第一次对池棠淡淡的一笑,只不过,她是知道此时池棠并没有看向自己才嫣然一笑的,紧接着似乎是怕池棠再复望来,便即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不错,虻山修为千年以上的妖灵大多是知道裂渊鬼国的。因为在裂渊鬼国创立之初,曾与当时还势微的虻山打过一仗,这一仗的结果就是千里生承认了虻山疆域之中新成立的鬼国,而鬼国也只偏处一隅,并不理虻山的情事。五百年来,两不相犯,各有忌惮。” 池棠敏锐的抓住了灵风话中的端倪,顾不上问虻山和鬼国的交战过往,而是立刻追问:“也就是说,这裂渊鬼国也不过才创立五百年?而且是在虻山境内?” “虻山疆域,东抵中原百战之地,西至昆仑天山之境,幅员辽阔,只是本源所在的虚空幻界之所才称为虻山罢了。那汉时武帝朝,张骞通使所过西域七十二国,实则正是虻山疆界中的人间属国。只不过那时节虻山积弊之势未解,吾王数千年龟息不醒,我师大力将军……”说到我师两字,灵风眼中浮现出一丝黯然,“……苦持清修,不涉人间之事,又严格约束虻山妖灵的行动,而千里生专注蛊惑人间权臣犯乱的计策,在虻山位尊势弱,亦掀不起大风浪来;所以西域人间诸国倒一直未曾被虻山覆灭,倒是人间征战频频,那匈奴一族纵横西疆,给中原地界带来极大的祸患。” 池棠苦笑,西域历史他多少也知道一些,千年来中原最大的敌人倒还真不是这些妖魔鬼怪,而是以杀伐为快的戎患胡害。犬戎破西周镐京,杀周幽王;齐桓公尊勤君王、禳斥外夷;秦始皇修筑万里长城、汉武帝连年讨伐匈奴;更不用说胡虏乱华,族人几近绝亡的先年时节,几乎无一不是和胡人有关,池棠忽然想到,在虻山阒水雌伏的这几千年来,对中原的黎民百姓来说,胡人岂非同样扮演着妖魔的角色,令整个华夏有着倾覆之危?这个念头一闪即逝,他便立刻抛开了这个只以中原九州为中心的主观意念,与薛漾、晓佩在拂芥山外那小客栈中的深切交谈犹然声声在耳,胡人也一样是人,他们对华夏的杀戮祸乱固然暴虐无道,然而那是当政当权者的残民以逞,胡人的普通百姓又有何辜?面对战乱,面对妖魔,他们和汉人的百姓一样,颠沛流离,苟延残喘,曝骨荒野却又求生无门。说到底,胡狄之患也好,中原逐鹿也罢,令黎民百姓受苦的永远是贪得无厌的人心作祟,而不可牵强的只以人种族类而分。现在,只有那些食人肉、啮人骨,以人为粮的妖魔鬼怪才是真正需要铲除的祸害,一旦让这些妖魔得了天下,那才是国无噍类的荒凄惨景。 灵风可想不到前番这些话引起了池棠这许多思考,还在按照她的思路继续述说着:“也就是张骞出使西域之后,西域荒漠之境自现异状,也不知是哪里得道的阴灵,聚沙为城,破地为壑,自号裂渊国,其国之主亦自封为裂渊王,引天下不泯人魂,纳入国中,却是宣称不涉妖界,不伤人间,只为阴灵安息之所。正因此国皆是阴魂所聚,其国疆土亦随太阳金乌之光,日落而现,日升而隐,我们便称此国为裂渊鬼国。千里生觉得此国来历蹊跷,国中又是知晓法术的阴灵鬼魂操持,深恐是伏魔道针对虻山的计谋,在裂渊鬼国方一立国之际,便自行领虻山三千妖众前往征剿。” “三千妖众?我听说虻山不是八万之众么?”池棠奇道。 “我先前不是说了吗?我师大力将军对虻山妖灵约束甚紧,又是虻山守护神之尊,在吾王未醒之前,他便是虻山实际的掌控者。他与千里生一向政见相左,对此时出兵也大不赞成,所以千里生没有办法,只能聚集了抚意居的所部妖众,差强三千之数,不过由于其中亦有虻山四灵这样的高手,实力也颇为可观了。此战我也没有亲历,只是听将岸他们说,那裂渊鬼国实力雄厚,接仗之下浑不落下风,并且还有留手之力,只维持得与虻山三千众的不胜不败之局,但真正内里详情,我却不甚了了了,总之后来千里生带着三千妖众悻悻而回,不仅承认了裂渊鬼国,还遣使通好,五百年来倒一向是相安无事。” 池棠点点头:“还有这些曲折,他日有机会,倒要问问将岸兄。” “真蠢。”灵风轻轻说了一句,池棠愕然,抬眼看去时,发现灵风话是这么说,嘴角却微含笑意,这样的娇俏表情更是从未在一向冷若冰霜的灵风面上看到过,不禁愣怔半晌。 虽没有正眼瞧向池棠,但他欣赏的目光终归是能感觉得到的,灵风心里似乎隐隐有些欢喜,脸上也觉得有些发烧,好在她立刻又装出冷冷的神情来,及时掩住了内心的炽热,口中道:“你问将岸师兄有什么用?他也是师父的徒弟,怎么可能亲历与裂渊鬼国的战事?多半也是听虻山四灵胡诌的。” 两人的交谈吸引了一直在顾看离宫景致的嘤鸣,此刻笑嘻嘻凑过来,对池棠扮了个鬼脸,刚想说话就听到灵风谈及了裂渊鬼国,顿时一怔:“你们在说裂渊鬼国?我听公子说起过呢。” 对啊,池棠精神一振,他忽然想起来了,公孙复鞅前往紫菡院求亲时所携四宝中不就有个什么物事的,便是从那裂渊鬼国获得的么?池棠记不起来那物事的名称了,但那恍如烟霞的瑰美之状却还有印象。而且在后来与定通大师的交谈中,公孙复鞅似乎也提到了在裂渊鬼国获得此宝的经历,池棠仔细回想,总觉得那时公孙复鞅是说起过鬼国的什么人来着的,可究竟是谁人,却又着实想不起来了。 就在此时,殿前胡二公子的宣讲已然告一段落,全场欢呼声中,众人各运云霞之气,就待飞身而起。 “要走了呢。”嘤鸣听的明白,出声提醒池棠。 离宫前的祝捷仪式只是前奏,毕竟还有大队的七星盟人还在呼风峡的江面上等候着回音,真正的庆功大会自然要大家聚齐了共同举行。这也是胡二公子的主意,虽然此战对阒水妖魔的杀伤并不大,但占地破境的意义却是非凡,必然是要在天下大大的宣扬一番,以壮七星盟声气的,令妖魔闻之胆丧,令世人闻之鼓舞。对于此,俞师桓当然赞成,要通过这一大张旗鼓的庆祝举动,把七星盟向阒水发起进攻的消息传播开去,早晚落入虻山妖魔的耳里,那么佯攻阒水,实取虻山的声东击西之策便有了成效,也符合盟主许大先生的本意。 池棠还在转念,既然那锦屏公子公孙复鞅也知道些裂渊鬼国的事体,不如自己回到乾家之后,再当面请教一番。 眼看着大伙儿都飞身凌空而出,这此谈话自然也到了尾声,池棠认真的看了灵风一眼,微笑颌首:“多谢姑娘赐告。”虽然只是交谈的公事,可这一番下来却似乎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灵风也没在坚持用那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神情,而是故意转头望向别处,口中淡淡一声:“不谢。” “好啦,我们也该走了。灵风姐姐,你比我飞的好,鸦圣就劳烦你带啦,我头前引路,嘻嘻。”嘤鸣似乎看出些什么来,对池棠眨眨眼,身形一转,早化成一道光焰,随着众人向离宫虚界外飞去,只拉下了池棠和灵风两个。 池棠可算是进入这虚界中唯一一个不会飞行的,自然是要人协助,只是想不到最后会是这个情形,遽然心跳间,灵风看似随意的一提他背后衣襟,就像前番助他江上大战阒水妖军之时一般,轻巧巧飞身而起。 第059章论功 江水泛涌,舟楫连延,当带着各色光气的身影从分开的沟壑水墙下飞驭而出的时候,船头便响起了更为气势恢廓的欢呼,似乎一直在舰船上等待的众人们早就知道了破境败敌的喜讯捷报。 气力稍有回复的苑天南和铁衣门掌门邝雄在主船的船头当先站立,迎着俞师桓、胡二公子和天风子一行缓缓从半空降落身形,甫一踏及舢板,胡二公子便做了个大功告成的手势,清亮舒朗的嗓音再次在江山飘荡开来:“诚如诸位所见,副盟主领军,众高士戮力向前,妖魔溃散败逃,阒水离宫已夺,七星盟首战大胜!” 音节顿挫的语声立刻引起了持续的欢呼掌声,就像在离宫前的情形一样,所不同的是现在的声势更为雄壮,除了为数更多的伏魔之士外,欢呼的行列中还加入了数以千计的百舸帮好汉,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江湖豪杰,喊将起来自然更是响彻天际。提着金刀,体格魁伟的骆祎喊的尤其大声,虽然最终囿于飞行之术未能亲身参与直取离宫的战斗,然而他的喜悦之情却是发乎至诚,今日在江上,是百舸帮首先发起了对妖魔军阵的进攻,其景惨烈悲壮,却也赢得了众多七星盟伏魔高手的尊重,惟其如此,这一次的胜利更是意义非凡,也愈加坚定了一众百舸帮好汉无惧无畏,勇往直前的除魔意志:纵是妖魔鬼怪,但有刚魂勇魄,又何复惧哉? 董瑶远远张望,她现在可没心思听胡二公子和俞师桓接下来的絮絮不休的评功论赏,一个又一个潜入阒水离宫的伏魔道之士正纷纷现形,在各条船只上落下,却怎么还不见池师兄?姬尧乖巧的站在她身边,像是知道董瑶的心思,笑嘻嘻地说道:“池师兄不会有事的,哪个妖怪能伤得了他?” 董瑶的语气带着些埋怨:“我倒不怕池师兄被妖怪伤了,他那么大本事,妖怪碰到他逃还来不及呢。我就是觉得他又不会飞,那些人还让他去打头阵,太没道理了嘛,倘是进了那什么幻界却没法子出来,可不是大麻烦?” 姬尧的两个酒窝因为笑意而陷得更深了:“池师兄虽然不会飞,但肯定有人提携了他来,自然是最慢的,对呢,灵风姐姐和嘤鸣姐姐不也一起去了?她们可不会放着池师兄不管,师姐莫急,只管放心。” 话是这么说,董瑶还是秀眉微蹙,两眼一霎不霎的盯着沟壑水墙的飞开之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无食哼着音律猥琐的小调,贼兮兮的从董瑶身边晃悠而过,趴在船头,尾巴摇的极为欢实,仔细聆听之下,零零星星迸出的歌词赫然便是昔日用来臊薛漾的《佳人扑蝶曲》,其间下流浪贱之意,自是不言而喻,不过董瑶心悬池棠,哪里会注意这坏狗子的含沙射影? 终于,一团青绿色气雾裹着的身影飞出水面,这显然是最后一个,在这团青绿气雾现出的时分,湖心江面上的覆水庄弟子便大声吆喊,在苑芳菲的指引下,各自收起法术,轰隆隆水流翻滚之音不绝于耳,溅起了漫天水珠,就在这阵轰然巨响声中,分开的水墙再行拢起,翻绕盘旋的水龙与水流化作了一体,须臾间便恢复成了先前死水湾的粼粼波光。 董瑶首先便看见了青绿气雾中池棠那精壮高大的身形,心头顿时一喜,却又立刻发现池棠身边的,正是那灵风,见她手携池棠,远远望将过去,倒似是极为亲密的相依相偎一般,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旋即又觉得自己疑神疑鬼的胡思乱想,未免可笑,赶紧抛开稍有不豫的念头,绽放欢颜,用最甜美的笑容等候着池棠靠近。 “可多谢灵风姐姐啦,知道池师兄不擅飞行,还费心带了他来。”青绿气雾刚在船头落下,池棠还没来得及从气雾中立定走出,董瑶便带着一阵香风迎了上来,只是身体是奔向池棠,口中的话语却是对着灵风说的。 青绿气雾散去,露出了灵风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她立刻松开了提着池棠衣襟的手,同时淡淡地说道:“无需客气,前番在江上迎战众妖时,我不也一样助了他来?不过顺手之劳而已。”说这话的时候,连灵风自己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对董瑶说这番像是解释但也更像是掩饰的话语来? 池棠心中微颤,董瑶温软的身体已然投入怀内,这般娇俏可惜的小师妹对自己如此亲昵,心里又怎会不欢喜?然而察觉身后的灵风渐渐走开,池棠在欢喜之中却也带着一丝惆怅。由不得他再多想,便轻轻拥了拥董瑶纤腰,看着董瑶的如花娇靥,脸上现出了笑容。 “大亏灵风姐姐呢,不然怕你在那里没办法回来了。”董瑶半是撒娇,半是担心地说道。 “这有什么好怕的?纵然我不会飞,却又哪有进得出不得的道理?”小师妹这么关心自己,池棠终是觉得心里暖暖的,一时收敛了心猿意马,宽和地笑道,同时摸了摸跟上来的姬尧的小脑袋。 “池师兄,我今天又杀了一个妖魔啦。”姬尧举了举手中的青湛湛的短剑,脸上笑的极为可爱。 “哈哈,看见了,小师弟可是大有令尊气象呢。” 斜倚在池棠身上的董瑶见状便嘟起小嘴:“还说呢,偏我就没用,枉跟灵泽老爷爷学了这许久,却是半个妖怪都没杀过。” “师妹何出此言?别忘了,师兄我艺成之后是什么时候才杀了第一个妖魔的?”池棠当然要宽慰董瑶,“实不相瞒,在锦屏苑那一场大战中,我才真正杀了第一个妖魔,你算算,自年后我去长安到那时,这可过了多久?” “呀,不会吧!”董瑶的小嘴张成了一个可爱的圆形,她还记得那天的情形,不就是自己一击未中,险落妖魔之手,却是池棠当上前来,手起剑落斩杀的那个妖怪吗?难道这是池师兄杀的第一个妖怪?董瑶意似不信:“哼,你在共盟大会上展示的那许多战果,惊的旁人咋舌不下的,怎么会那天才杀的第一个?你少安慰我啦,当我不知?嘿嘿,长安的那个妖怪皇帝不就是你杀的?” 池棠哈哈一笑:“还真不是,自有他人诛除,只不过你薛师兄手快,把那鬼皇帝的阴灵抢先收进了封魔瓶而已。”这还真不是虚言,那时长安宫中大战鬼君苻生,虽是池棠火鸦神力焕发,破了苻生不死之身,然而真正砍下苻生头颅的,却是护商师罗老七,这可混同不得。 董瑶不知内里曲折,闻言不禁一怔:“那依你意思,难道是我们乾家冒功不成?” “也不尽然,只是诛杀这个鬼皇帝,我们乾家也出了大力。”一时间也解释不了这许多,董瑶还想追问,无食适时的凑了进来,倒省得池棠详加细述了。 “张老五,又有啥战果啦?娘妈皮的你们不是胜了吗?可我看那被我下了裤子的小白脸脸色不是很好,还动不动老瞥眼看你,是不是你又抢了他风头?”无食贼眉鼠眼的哈着嘴道。 池棠一愣,眼神不自禁的看向立在船中的俞师桓,恰与俞师桓冷冷射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俞师桓俊脸一板,立刻将目光移开,池棠只觉得俞师桓的目光中隐隐约约便有些不满猜忌的意思,心中也暗生不豫,说来也怪,自从在落霞山第一次和俞师桓相见,两人就一直极不相得,他固然对自己总是充满敌意,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对他这副盟主颇多非议?若说是出于误会,却也并不尽然,事实上,自从孤山先生壮烈战死后,他与鹤羽门师字门的误会就当已消弭一清了,或许是性情上的自然龃龉吧。池棠只能这么想了。 不过池棠也并不想把自己对副盟主的不满表现出来,尤其给师弟妹们看在眼里,只怕对七星盟同心戮力之局便大有阻碍,因此只是淡淡笑了笑:“我哪知道副盟主此意何来?总之这一番攻入离宫,却是一个妖魔也不曾除去,现在这大胜之势却是那些妖魔主动退避而得的,事实上,我们只是夺取了一座空空如也的宫殿而已。” “啊?也就是说,用了这么大阵仗,费了这许多劲道,最后还是那些娘妈皮的妖魔自己放弃,才拿下的?”不独无食,便是董瑶和姬尧两个也都是一怔,按先前江上阒水之军的阵势来看,他们原都猜想在离宫境内必然更是一场大战,谁知道竟是这么回事,心里隐隐觉得,此际胡二公子正大肆渲染的旗开得胜未免太过名不副实。 池棠苦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世事大抵如此。能够这般收场,已经算是圆满之局。” 无食耳朵一竖:“娘妈皮的啥意思?那个什么米不粗,藓有壳的?” 池棠不禁莞尔,重复了一遍:“不是什么米不粗,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是诗经里流传下来的言语,意思是任何事情开始时,没人不是想做到最好的,只是最终却往往与初衷大相径庭。总之,便是善始不善终的意思。” 无食歪着脑袋想了半晌,忽的狗眼睛滴溜溜一转:“明白咧,就好比我本来想放个屁,结果挣出了一坨屎来,事与愿违,还他娘弄得更臭了,是不是这意思?” 池棠几乎捧腹,忍不住大笑:“也是一说。”董瑶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轻打了无食脑袋一下,啐道:“这秽糟狗儿,好好的词句偏是给他解成黄白之物,这就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无食最喜欢大伙儿因为他的贱语而乐不可支的模样,此际见效果达到,顿时满面生光,挺胸叠肚起来,自己也觉得得意非凡。 (按: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之语出自《诗经。大雅。荡》,原意是做人、做官、做事的,没有人不肯善始,但却很少有人善终的。延至后世,便以其劝诫善始善终之意为哲理警示。至于无食老兄的释意,那是他一来插科打诨,二来不学无术,三来最喜欢联想到污秽的物事,故生出此等歪解,诸君不可尽信也。) 此刻在水面行术已毕的覆水庄弟子在大弟子陈典和苑芳菲的带领下,已然返回船上,只是这些覆水庄弟子心伤同门之死,大多面色沉重,自不能像旁人般笑逐颜开,便是苑芳菲自己,在返回船上之后,也只悄悄觑了俞师桓一眼,便默默无言的站在了父亲身后。 船中论功行赏之议也告一段落,此一战,覆水庄首功为重,凝露城首功为次,已有定论,三路并举迎战出水妖魔,百舸帮勇毅争先力搏妖军,自然各得功赏;其后覆水庄分水开浪,为前往阒水离宫打开了通路,仍是居功至伟,而俞师桓、天风子、天清子、德馨道人和池棠合力并施,击破虚界幻空,从而得以身入离宫妖界,却也是代表各自门派皆得了功勋,至于俞师桓身为副盟主的主将之功,胡二公子居后调配的举措,亦在论功之列。 胡二公子得了俞师桓授意,面向众人,一一道来,趁着这当口,天风子才轻轻对俞师桓耳语道:“师桓,阒水妖王与天灵鬼将同时现身妖境,看这情形,当是阒水与血泉同流合污了,此事当速禀盟主许大先生得知,阒水血泉联手,则对江南地界为患甚巨,不可不防。” 俞师桓心中暗凛,回想那天灵鬼将嚣绝博荡的阴灵之气,这可是妖魔道新现的狠厉对手,看来对血泉鬼族的评判要重新定义了。 …… 说笑了一会儿,池棠回想起与郎桀那一番私密陈语,却仍是心事难解,本待趁这机会再去问问灵风关于裂渊鬼国的情事,却见灵风好像另有所感,目光向天张望,却似是在找寻着什么。 “怎么了?”不等池棠发问,烨睛已经开口道。 灵风视线还在半空游弋,语气略带犹疑:“她先我们一步而出,如何还不见她?” 池棠顿时省觉:“是那位嘤鸣姑娘?” 第060章噩兆 嘤鸣当先而行的情形池棠记得十分清楚,竟过了这许久还不见嘤鸣现身,敢莫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灵风没有说话,目光在半空四处张望,眼波流转处莹绿光芒一闪,却仍然一无所获,董瑶则怔道:“吓,嘤鸣姐姐走失了?”姬尧好心的走上一步:“我用卜筮之术来看嘤鸣姐姐何在……”烨睛更是要晃身飞入空中找寻。 虽说是七星盟高手云集,诸多妖魔又都退避三舍,可在这阒水离宫之妖境附近,当真是什么古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只有池棠心内还稍稍松缓些,他知道嘤鸣来去如电的身法,比之灵风亦是未遑多让,纵然遇上什么厉害角色,但只要不是虻山三俊、阒水神尊这样的绝顶妖魔,脱身而走总也不是难事。 姬尧眼中幽淡光影渐起,当是预备运使预知之术的模样,无食却晃晃悠悠,颠颠的跑了过来,一脸惫懒:“咦?你们在做么子?” 天知道这只臭狗子又从哪里学的什么土话方言,不过谁也没心思搭理他,速寻嘤鸣要紧,不曾想无食紧接着一句:“你们是找那只小蜜蜂吗?她去接她朋友了,你们着急忙慌的是为哪般哦。” 灵风没好气的白了无食一眼,烨睛刚刚化作一团白光,现在又现出身形,好奇地问道:“她没事?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娘妈皮的,你们都不知道?前番那一个个飞出来的时候,我就发现啦,小蜜蜂的朋友正赶来呢,她是去迎她了,老子的鼻子最好使了,几百里地内,谁他娘放个屁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倒是一场虚惊,不过无食的鼻子向来灵敏之极,无愧昔年摄踪仙犬之称。他既然这么说了,自然绝无疑议,众人都放下心来,董瑶奇道:“她哪个朋友来了?我们认识不?” “大家都是晓得地,晓得地……”无食再次露出了鬼鬼祟祟的神情:“敢情刚才我唱的什么,三小姐就没听见?” “你唱的什么?”董瑶一怔。 “啦啦啦……佳人扑蝶追,公子花间窥;蝶去佳人坠,恰好相依偎。哟嗬嗬,娘妈皮的……要不我没事哼这歌做啥?”无食此时的表情极度猥琐,活脱脱一只发了情的老公狗。 却是这首流传已久的亵词浪调,董瑶脸一红,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和池棠并路同行的时节,轻啐一声骂道:“这下流曲调,谁去听来?” 池棠莞尔笑道:“记起来啦,听你这曲调意思,莫不是……” 不等池棠话说完,烨睛便突然叫了起来:“是她们来了吧!” 几人同时转头,循着烨睛注目的方向看去,但见天际暮霭层层,两道光影正飞速而来,一道青绿,另一道则呈淡蓝色,划映穹幕,灿若烟霞。 池棠已经从无食的暗示知道那位嘤鸣所迎的朋友必是雅风四姝中的蓝裙翩舞无疑了,自豹隐山大战,锦屏苑全众迁往乾家,料想这位翩舞姑娘定然和六师弟薛漾交往甚笃,多半已然成就佳话了。想到这里,池棠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只不知这翩舞姑娘赶来此处,却又所为何事? 当青绿色和淡蓝色的光焰降落船头的时候,立刻引起了许多百舸帮好汉的欢呼,果然,青绿光焰现出了嘤鸣身形,而淡蓝光焰散去后,正是娉娉婷婷俏立当前的翩舞,百舸帮和锦屏苑有过并肩联手之谊,众多百舸帮早从这淡蓝光焰的气象中认出了故人,欢呼声由是而发,翩舞礼貌的欠身回应,只是一脸凝重之色,并没有现出一向秀美绝伦的微笑。 欢呼声吵扰了俞师桓,不过他也只是淡淡的看了翩舞一眼,锦屏苑只是名义上七星盟的部宿所属,给一个副主事的职司,也不过是虚应故事的名头而已,况且他对锦屏苑公孙复鞅以下,素有芥蒂心结,所以一眼之后,没做任何反应,而是转头继续和天风子、胡二公子等人商议接下来七星盟攻伐阒水的大计了。 翩舞轻轻回礼之后,便和嘤鸣径自向池棠一众的所在走来,池棠迎上前去,笑呵呵道:“翩舞姑娘,倏忽月余未见,在乾家本院可住得惯?锦屏公子恢复的如何了?”话犹未了,池棠见翩舞脸色凝重,而嘤鸣也不似往常总是嘻嘻哈哈的扮鬼脸的讨喜模样,不禁一愕,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 翩舞的目光从池棠、董瑶和姬尧身上一掠而过,他们都是一色的褐衣,所不同的则是董瑶穿着短裙,而池棠、姬尧都是褐衫短襟,这是荆楚乾家的标准服色,不由心中暗叹,幽幽一躬,轻柔地说道:“公子特使我来唤过乾家诸位高士,立时返回本院……”说到这里,翩舞语声一顿,见池棠和董瑶都露出了诧异之色,才小声续道:“……乾家……出事了。” …… 乾冲、嵇蕤和晓佩才刚踏足建康城的地界,还没来得及进城,衢道空无一人之际,便降下了一个黄衣的身影,倒是晓佩眼尖,立时欢喜的唤道:“依依姐姐,你怎么来了?” 柳眉星眸,美人如玉。眼前却不正是锦屏苑雅风四姝中的黄裙依依?乾冲觉得奇怪,却也不失礼数的躬身摊手:“原来是依依姑娘,怎么大老远的赶至此地?” “本院有变故,公子生恐耽误了时辰,便让依依亲往,带着乾公子、嵇公子火速飞回本院。”依依面有忧色,接着又向晓佩招呼了一声,脸上勉强现出一个笑容。 “本院事体,但使其他师弟来唤便是,何需劳烦姑娘?真正失礼了。”乾冲口中逊谢,心里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事急从权,无涉虚礼。乾公子、嵇公子,且执依依两手,我领二位即刻返回。”依依倒也干脆,张开了纤纤素手。 乾冲心知必是家里发生了大事,自然迟延不得,待执手欲牵时,却又想起只落得晓佩一人孤身在此,她现在不比昔日魂灵时节,却也是个千娇百媚的人身女子,虽说京畿之地,不是荒僻之所,可若是招惹了什么歹人,却如何区处?一时犹豫。 晓佩冰雪聪明,早看出乾冲心事,颇为爽利地笑道:“乾大哥你们有事,只管去忙,我可不是小孩子,只在建康城里走动,不妨事的,回头约个地方,待你们忙完了,我们再行会合就是,我反正也要找我的风家妹子呢。” 依依也劝解道:“晓佩妹妹蒙公子凝身铸体之术,绝非寻常弱女子,漫说歹恶之徒,等闲三五个血灵道妖魔也近不得身,乾公子大可放心。也是事起仓促,只得先留晓佩妹妹一人在此,依我看,正如晓佩妹妹所言,且定一处所在,日后重逢相会不迟。” 嵇蕤忽然道:“好说,不论晓佩姑娘寻友如何,入建康城中只问祀陵尉所在,寻一位叫滕祥的人就行,他与二师兄有故交,定可为姑娘安置个落脚之地。到时候我们径去那滕祥处找晓佩姑娘会合。哦,姑娘若见着那滕祥时,只报甘斐和莫羽媚的名字便可。”这也是嵇蕤从甘斐处得知的消息,知道那滕祥被甘斐推举了做祀陵尉的属官,也知道那滕祥和大司马府的剑客颇有交情,此次他和乾冲本就是想前往祀陵尉一观,看看朝廷设立的降妖除魔的官署究竟是什么情形,却不想突起变故,堪堪将至却又缘悭一面,说不得,只有先让晓佩去那里打个前站了。 “知道啦,找滕祥对吧?报甘斐和莫羽媚的名儿,嘻嘻,这名字有趣。好啦,二位大哥先出发吧,晓佩等着和两位大哥再会呢。”晓佩盈盈一福,便见依依拉着乾冲、嵇蕤二人倏然飞至半空,淡黄色气雾笼罩身形,如同一抹霞光直往西南方向而去。 晓佩情知乾家必是遇上了什么重大的变故,他们走的如此匆匆,便连离别的招呼都没来得及打,略一回神,默念滕祥、甘斐、莫羽媚,将这三个对她来说极为陌生的名字暗记在了心里。 …… 打开了虚空存境之门,乾冲分明觉得一股异样凝肃的气息在熟悉的本院廊宇间环绕,猛可里心如铅沉,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而当他看见在本院迎候自己的邢煜竟然双眼通红,泪水盈眶的时候,便不禁愣怔住了。 依依轻叹,悄悄隐去了身形,另一边的嵇蕤却是惊诧不已,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语气惶急的问邢煜:“出了什么变故?” 邢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泪水潸潸而下,目光似不敢亦不忍的在乾冲面上一触即回,口中断断续续的呜咽道:“大……大师兄,家尊……家尊他……” 乾冲只觉得头皮一炸,森森然的毛发直悚,也不说话,而是加快脚步,径自向悬灵室走去。 嵇蕤刚追问了一句:“家尊怎么了?”见乾冲走的急,便即追上,邢煜哽咽难言,亦是疾步跟随。 青石堆砌的楼阁依然古朴厚重,然而此刻更为沉重的气息却在楼阁四下凝蕴,挥之不去。 乾冲只是刚到楼阁门口,便发现里进的墙壁已然分开,几位师弟都在悬灵室中垂首跪地,听得脚步声响,俱各愕然抬头,当看到乾冲之后,都现出悲痛之色,薛漾更是一声抽泣:“大师兄……” 乾冲几若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他的眼神直直的射向化戾墨池后的桌案,那是十二盏乾家斩魔士的悬灵本命灯。而当他看清楚这些灯盏的情形之后,登时浑身一震,如遭电噬,脑中一片眩晕。 十二盏本命灯,上首独陈一盏,也是体积最大的一盏,这是乾门家尊的本命灯;在上首灯盏的侧旁,也另置着一盏白玉灯,这是南部乾君池棠的本命灯;而后下方案面上整整齐齐十盏白玉灯,左右等分,各列五盏,正是门墙序列的另十位乾家弟子的本命灯。 下首排列中,右首第一盏灯早已熄灭,排序以左为尊,这右首第一盏便是对应二弟子甘斐的,他全身力道已失,全无了维系此灯的灵力,是故灯火寂灭,虽不知现下浪迹何方,但总也存得性命,待他自解心结,总还有回来的那一天,此节乾冲自知。可令他心生震悸的,却是上首那独一盏最大的白玉灯竟也寂然而灭,而左首第二盏,那代表乾家三弟子汲勉的本命灯,灯苗飘摆不定,却也极为虚弱,只怕转眼间也当是灯火寂灭之势。 后一步入室的嵇蕤亦是惊愣当场,邢煜在一旁小声说了一句:“五君堂也……” 嵇蕤旋而一醒,顾不上悲伤,转身蹬蹬跑了出去,石门隆隆的关上,封闭的悬灵室中沉痛的几乎令人窒息。 乾冲则面色惨白的凝立当前,身边的栾擎天、薛漾、郭启怀和邢煜再次痛哭失声。 “是师父和三师兄……”栾擎天在自己的大腿上重重打了一记,然后沉痛的抱头蹲下。 不祥的预感终于得到证实,自己的父亲,荆楚乾家的家尊乾道元,已经逝去了,而一直相伴父亲身边,随同找寻乾君的三师弟汲勉,也必然受了重伤,看这灯火情状,亦是命在须臾。也正是这一点说明,他们一定遇上了极为可怕的敌人。 匆忙的脚步声传来,悬灵室的石门向两边分开,嵇蕤满脸泪痕的闯入,语气急迫地哭道:“出事了!东部神君的神像……碎了!” 噩兆,切切实实的噩兆,恍如晴天霹雳,乾冲默然良久,猛的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冲开了郁结沉重的心霾。 第061章危机 乾冲一向极有自制力,无论喜怒哀乐向来少显于形,对于众师弟来说,却是极为恬淡谦和的气象,然而此际的哭声竟是如此凄怆悲烈,实是破天荒的第一遭。不过师弟们都知道这是大师兄情恸于衷,伤心过甚,不仅不觉得奇怪,更是在乾冲这大哭声中再次勾起了对师父的痛感哀思,一时间,悬灵室中悲声大作,栾擎天、薛漾、邢煜几个都放声大哭起来,郭启怀捶胸顿足,几至晕阙;嵇蕤凝神伫立,只愣愣看着寂灭无光的上首灯盏,一串串泪珠沿着脸颊滚滚而落,犹不自知。 从悬灵室传出的哭声同样惊动了正在主堂上安排灵位丧仪的李氏,她已经知晓了公公乾道元身亡的消息,也知道锦屏苑的女仙子正将远行在外的乾家弟子们用最快的速度带回,其中就包括了自己的丈夫乾冲,她没有想到丈夫一回来就径自向悬灵室而去,倒是未能见上面。此际听到哭声一片,李氏听出来丈夫已然归返,并且惊闻噩耗,正是泣不成声。 她牵记乾冲,带着几个仆妇急忙循声赶来,她虽是乾冲之妻,却非乾家弟子,按乾家门规,这悬灵室非乾家亲传弟子是不得入内的,所以她只能立在青石小楼外的树荫之下,红着眼远远张望,与丈夫只是咫尺之遥,却不得亲身前往宽慰。忽而眼角人影一晃,李氏转头看时,却见公孙复鞅和灵泽上人一身素装,悄然站立于侧,李氏方要招呼,公孙复鞅宽和的对李氏摇了摇头,仅剩的左手抬起,伸指在唇上轻轻一贴,示意不必多礼,和灵泽上人同样默默无言的看向悬灵室里。 最先发现上首主灯熄灭的,却是一直留守本院的栾擎天,当时栾擎天惊骇莫名,举止大乱,不知家尊师父究竟遇上了怎样的磨难,竟至身死灯灭,这一发现使所有本院的乾家弟子像炸开了锅一般,悲惶惶却又茫然无措。 倒底还是薛漾心思转的快,当务之急,必须要通知其时还分散各地的其他乾家弟子返回,等众人俱明此事之后,再看如何找回师父遗体,救出奄奄一息的三师兄,及至再怎样报仇雪恨,终也可群策群力。 可乾冲、嵇蕤刚出龙虎山,正往建康一行;池棠又和董瑶、姬尧随七星盟前往长江除妖;乾家弟子不会瞬影移形之法,却哪里通知得及?还是薛漾通过翩舞联系上了正在修玄谷中修行复愈的公孙复鞅,请他派出擅飞行的锦屏苑女仙,前往联络各处乾家弟子。 公孙复鞅一月静养,傅嬣又悉心照料,伤体创身倒是大致痊愈,便是昔日功力也恢复了十之六七,这些时日便和那灵泽上人在着手钻研横越时空之法,却不想遇上了乾家的这番变故,乾道元诛魔刀法冠绝天下,一身玄功亦是登峰造极,乃是伏魔道最为了得的几大宗师之一,却是遭遇了怎样的强敌对手,一夕间便殒命亡身?震惊之下,公孙复鞅岂有迟延,暂缓术法习练,立刻命飞行之术最为高明迅疾的雅风三姝分路前往带回几位乾家弟子。 依依寻的是乾冲、嵇蕤;翩舞则找到了长江之上的池棠、董瑶一行,此际正凌风当空,携着池棠他们飞速赶回;至于甘斐,在力道全失之后一人独行,本是由颜皓子沿路相缀保护的,可偏偏这当口,颜皓子失去了形迹,连带得甘斐也是难觅其踪,橙裙佼人空飞千里,只得只身而回。 “大劫将至,定数难逃……”灵泽上人背后的龟甲环绕一层朦胧的雾气,一如他迷离若幻的双眼,定定的看着悬灵室中哭泣跪倒的人影,轻声地说道,并且在话音落下之后,双眸再复晶亮湛然,不问可知,就在刚才,他一定运用了某种预筮的法术。 李氏和几个仆妇不明所以,便听在耳中也懵然无觉,公孙复鞅却是听的心中一动,用传音的方法聚声为束,对灵泽上人说道:“老龟儿,你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吧,为何不让他们早做预防?” “天道幽远,变幻无常,时空相错,分岔多端,当你以为已经关闭上了一个通往噩运的入口,然而时空却会又打开另一个不祥的路径,让你在悄然无觉中踏步而上……预知莫如不知,但尽己任,才是正道。孔雀儿,你知道吗?在道元出行的时分,我至少看到了近百种可能,无论他们此行成不成功,总都是道元带着徒儿全身而回的光景,只有一个,才是像今天这般,身作他乡骨,魂成永夜客。百中之一的几率,可道元却偏偏走上了这条道路,你觉得,这是占卜预筮就可以避免的吗?”灵泽上人的声音显得空灵而悠荡,不过公孙复鞅知道,他也同样运用了传音的方式,然而话中的意味却只能使公孙复鞅喟然一叹。 “其实道元也不是不知道内中玄虚,可是总像世人一样存着侥幸心态,过去总是想要老夫替他卜算成败。他很了不起,乾家至今二十七代家尊,他是最杰出三位中的一个,却偏偏看不透这个道理,只能令人怅惘欷歔不已。” “你看见他是命丧谁手了吗?”公孙复鞅敏锐的发问。 灵泽上人脸上少有的现出一丝疑惑:“已经发生过的事,我可以通过遥知回溯之术看的明明白白,然而,当我探望过去的时候,却只能看到这样的场景。”灵泽上人看了一眼公孙复鞅,“我也可以让你看一看,你帮我参详参详,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公孙复鞅一怔间,灵泽上人短小却又肤色温润的手指已经抵在了他的头顶上,云雾霞蒸的光华顿时盘旋在公孙复鞅的眼前。 …… 栾擎天没有想到,大师兄从悲痛欲绝的心情中走出来竟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在他兀自嚎哭不止的时候,乾冲的哭声便渐渐杳然无声,紧接着,乾冲低沉并带着些嘶哑的声音便传来:“几时发现的事?三师弟可知道现在在哪里?” 众师弟的哭声稍缓,却还抽抽泣泣的一时未止,或许他们沉浸在悲痛中还没有反应过来,乾冲的问话之后,竟是无人回应。 “哭一哭,宣泄一下也就是了,现在可不是只顾着啼哭的时候。”乾冲面色恢复了一贯的镇定淡然,只有他自己知道,还时不时微颤的身体表明他是在全力抑制自己的悲伤之情。 众师弟抹去泪水,止住哭泣,严肃郑重的站直身体,是的,大师兄说的没错,现在绝不是只顾痛苦的时候,连家尊都倒下了,这只能是妖魔鬼怪的手笔,更可见现在伏魔道七星盟的严峻形势。 “是我昨日发现的。”栾擎天回道,“而过后不久,五君堂也传出异响,我去看时,正见东部尊君神像从中开裂,碎纹遍体,这可是乾君横死之兆,擎天情知出了大事,方寸大乱,还是六师弟请锦屏公子门下唤大师兄回来,请大师兄定夺。” 薛漾眼角泪迹未干,却也立刻补充道:“锦屏苑的几位女仙多曾出力,一日间便寻到了大师兄和四师兄,料想池师兄他们也得了信,当在返回的路上了,只有……只有二师兄和颜皓子,秘术宣了好几遍,颜皓子一直没有回应,锦屏苑的佼人仙子也飞了千里探查,竟是全然找寻不着。” 难道甘斐那里也出了事?乾冲心里一沉,让颜皓子一直跟着甘斐,是他和颜皓子在龙虎山商议后的决定,就是唯恐甘斐现在遭受什么不测,现在竟也音信全无,便是颜皓子也离奇的失了踪。 乾冲狠狠揉了揉已经有些晕眩鼓胀的太阳穴,把目前的情形理了一遍,自己的父亲,乾家家尊乾道元的死已是确认无疑了,而与父亲一起的三师弟汲勉也同样遭受了重创,命在须臾,很显然,他们是遭到了敌人的攻击,而且很有可能是偷袭,不然以父亲和三师弟的修为,无论如何不会有这样的惨淡收场,再联系东部乾君号风怒狮神像的碎裂,答案呼之欲出,父亲和三师弟倒底是找到了东部尊君化人,然而在这个时候,敌人,并且极有可能是一直潜伏在侧的狠厉妖魔发起了突袭,先杀害了父亲,重创了三师弟,紧接着在那位东部尊君化人还未灵醒的时候,把东部尊君一并诛除。这是多么可怕的妖魔,无论是一个还是一群,都拥有着媲美三俊三怪的实力,不,是更有过之,父亲固然是成名已久的伏魔宗师,三师弟修为精深,更得父亲亲口承认,其青出于蓝,已然是乾家第一高手,可谓伏魔道自开山子以来最为天赋异禀的年轻俊彦,假以时日,必是伏魔道震古烁今的一代宗师。两人这般能为,尚且在一日间一死一伤,更不用说那号风怒狮化人的丧生,尽管灵命未开,神力未醒,可终究是五方上古神兽的转世之身,对方竟能在杀伤乾家双杰之后立刻取下他的性命,只怕虻山三俊同时亲临,亦未必能够做到,至于二师弟甘斐和颜皓子的失踪,也很难说跟这件事有没有关联,似此推想,对方的实力简直可惊可怖之极。 然而尤为可怕的是,作为七星盟一方宿主之位的乾家,这便是元气大伤的重创。乾家最出类拔萃的三大高手:家尊乾道元,二弟子甘斐、三弟子汲勉,如今一死一废一伤,若不是还有个新晋入门的南部尊君池棠支撑,乾家可谓精英尽丧。更可虑者,东部尊君横死,五方神兽齐聚,败灭妖魔的定计在今世便再无可能实现,乾家古籍中所传之制妖胜机就此泯逝,眼看人魔大战迫在眉睫,这岂不是一次近乎致命的打击? 一种深深的危机感在乾冲心里泛起,正因如此,他再不敢任由自己悲伤的心绪恣意宣泄,父亲去了,从现在起,他就是荆楚乾家第二十八代的家尊,更是伏魔道七星盟天权星文曲部宿的宿主,除魔救世,任重道远,且收拾起伤情感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但尽我辈人事,何患成败得失? “先带三师弟回本门救治,务必存得性命,可知三师弟现在何处?”乾冲冷静下来,开始了身为乾家家尊的第一次布署,这句话却是问向薛漾,几位师弟中,便是他最精明强干,料想对三师弟重伤之事早有举措。 果然,薛漾答道:“师弟原也是想先即刻救三师兄回来的,却是得灵泽老仙明示,三师兄此际正在一个安全所在,而且正由一个与我们大有关联之人照料着。老仙让我们计议定了,再去相接不迟,也不争这一日两日。” “哦?是哪一位大有关联之人?” “我们一向慕名,只二师兄、九师妹、小师弟他们几个见过,正是西部司雷疾鹰尊君韩离先生照管。” 乾冲眉头一展:“是他?那西部尊君不是随大司马北伐征战去了么?却是哪里救了三师弟来?” “家尊……罹难之地,恰在两军征战之所,晋军攻陷高平,听说就是在高平城里发现了家尊的尸身和伤重昏迷的三师兄,那韩先生想是认得乾家服色,救下了三师兄。”薛漾也是听灵泽上人转述,内中再加上自己的猜想,料来与实情亦相去不远。 “辗转流离,竟有此等际遇,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乾冲缓缓点了点头,心头抑制的哀楚使他的语调轻颤了几下,然而他还是尽力保持着平静的神色,与前番痛苦失声的情形判若两人,“好,那就事分两头,明日我即赶往高平,带回父亲……的遗体,三师弟若暂无性命之忧,也一并送回来。”说到遗体的时候,众人心内都是一黯,乾冲却又继续叮咛薛漾:“此事还要请锦屏公子他们相助,请几位仙子携我等前去,我也见见那位西部尊君。” 薛漾答应一声,刚要说话,便听脚步声响,众人抬眼看去,只见静室开启处,池棠急匆匆快步走入,身后董瑶、姬尧一脸凝重,紧紧跟随。 第062章誓仇 曾经熟悉的那与众师兄弟同桌共聚的正堂现在已经设成了幡帷吊挂的灵堂,乾家弟子们在褐衫之外都罩上了一爿白色麻衣,乾冲额头更缠着一条孝带,站在哀戚沉重的队列之前,身体尽管挺的笔直,可池棠还是能发现他微微的颤抖。 说实话,池棠从翩舞口中得知家尊乾道元的逝世之后,固是震惊莫名,然而却不像其他弟子那样悲痛欲绝,毕竟他一向只是耳闻遥想,却从没有亲眼见到过这位乾门家尊的模样,更没有得蒙授业传道乃至抚育舐犊之情,当然,在他心中却也是很难过的,纵然只是素未谋面的师父,但从自己入了乾家的那一刻起,总也有了师徒的名分,对这位伏魔道前辈耆宿,他自然亦有殷殷情切的心向神往,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节,那如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剑术师父淮南孔公,不也是在自己成年之后,悄然的离开了自己?所不同的是,淮南孔公行踪无定,但只要仍然健在,总也是逍遥洒脱的写意江湖,每念及此,池棠心里多少还是觉得很宽慰的,不像现在逝去的乾门家尊,遭逢强敌毒手,为伏魔大计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却是再无相见之日,但欲如真正门下弟子般听候家尊的谆谆教导,亦成了阴阳永隔的南柯一梦。 灵牌和熄灭的白玉灯盏一并置在了方桌中央,池棠看得分明,灵牌上写的是“家尊乾公讳道元之位”几字,和寻常人家的灵牌书写倒是一般无二,不过乾家悠久流传下来的诸多仪式礼节还是显得极为特异的。 乾冲双手附额,两臂平端,身体弯成了近乎一个直角,向灵牌和白玉灯盏久久趋躬,而站在他身后的众师弟们则都拔出兵刃,将刃身紧贴在额头,垂首躬身。这个姿势池棠倒是见过,在落霞山紫菡院中,孤山先生气化魂逝之时,嵇蕤和薛漾就是用这个姿势致意的,自然是乾家弟子表达哀悼的标准礼仪。 这时候看的分明,嵇蕤、薛漾的兵刃是剑,邢煜则是那柄粗大的狼牙棒,而郭启怀的双刀宛如螳螂刀臂,锋刃举起时当真如螳螂掩面也似,便是董瑶和姬尧两个,也分别取出了琹莹剑和那柄湛蓝短剑,靠贴于额。只有栾擎天,雄健的手臂肌肉鼓突而起,以单手贴额,照这般看,这位五师弟竟是并没有一向用惯的兵器,这在近身斩杀妖魔的乾门弟子中,倒是少见。 气氛太过凝重,池棠也只是一瞥之下,便立刻有样学样的拔出云龙剑,垂首默哀,顾不得再去多想,一时间,灵堂内一片凝重的沉寂,只有堂外李氏的啜泣声轻轻的传了进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乾冲忽然直起身子,眼睛定定的看着牌位,传来的声音却带着一种迥异于平常谦和语调的刚肃:“伤我同门者,本门弟子绝不姑息,无论是何妖、人、鬼!乾冲必诛之!” 所有的乾家弟子异口同声:“乾家弟子共诛之!”人数虽然不多,然而众人都是心情悲苦压抑下陡然喊出,其音不啻雷鸣电掣,在灵堂间久久回荡。纵是池棠和董瑶、姬尧初时不明所以,却也为这气氛感染,又都补充了一句:“共诛之!” 乾冲转过身,面上少有的现出冷毅狠切之色,目光从每一位乾家弟子的脸上扫过,双臂一展,一股朦胧的烟霞之气伴随着他斩钉截铁的话语声在身前萦绕:“乾冲立誓,有一个是一个,家尊与三师弟之仇,乾冲必报!若违此誓,身入妖口,血肉尽消而亡!”话音一落,那股烟霞之气倏然消散。 看到这情景,池棠悚然心惊,他看出来了,这是乾冲在发誓的同时,运起了乾家术法,正是密语羁縻之咒,倒和那郎桀与自己交谈之后运使的光景仿佛。然而这正可见乾冲誓仇的坚定决心,回想昔日英魂冢前,乾冲曾有所语:“……凡有同门死于妖魔之手者,必有本门弟子出手手刃那妖魔,为同门报仇……”更毋论现下这可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 想到郎桀,池棠忽而一凛,原是有打算即时探听得裂渊鬼国详细,欲往一行之意的,现在出了这个大变故,却不知道还方不方便向本门提出。池棠看了一眼乾冲和正慷慨应声的一众同门,决定还是先缓一缓,自己也是乾家门下,家尊之仇,焉能袖手?话说回来,究竟是什么妖魔杀害了家尊?这倒要探查清楚。 哀悼和誓仇的仪式结束后,乾冲立刻做出了安排,明日一早,便径自飞往中原高平城大司马北伐大军处,运回家尊遗体并探看三师弟汲勉伤势再做论处,针对杀害家尊之敌的复仇行动立刻展开,一旦查得究竟,则无论这是一个还是一群仇家,纵在天涯海角,也务必剿杀诛除之。 明日出发的人选已经决定,由乾冲亲往,沉毅明决的嵇蕤和外表村讷,实则精明过人的薛漾同行,池棠不甘人后,主动请缨,愿与大师兄一行共往。 乾冲略一思忖,立刻想到,与父亲几乎同时罹难的还有那位号风怒狮化人,则同为五君化人的池棠前去,或可察觉出旁人难以窥测的蛛丝马迹,况且此去还要与那西部司雷疾鹰化人韩离相见,池棠和韩离既是五君之身,又是天下武林的五士之列,这一节却是巧得很了,也该让这两位乾君碰面了,乾冲思忖已定,当然允可。 看到池棠要去,董瑶也一迭声的表示,愿与几位师兄同行前往,对于这个要求,乾冲却犹豫起来,董瑶虽是门中弟子,然若非灵泽上人筮语为谶,她本就难以得列门墙,玄术道法亦是低浅,未必便比寻常的大户小姐强到哪里去,此去两军征战的前线,却不是身处险地?更不用说还很有可能与窥伺在侧,杀害家尊的敌人交手,这位九师妹又能济得甚事? 眼见乾冲便要拒绝,董瑶却是早有主意,首先便是泪水莹莹的向乾冲一福:“师妹虽然忝列门中,却是一直无缘得见家尊师父,哪里知道师父竟自先去了,师父生前,师妹未能尽半分为徒之情,现下师父刚走,总让师妹尽尽孝心,亲往一送……”董瑶说这番话倒不是矫情,自小耳濡目染圣贤之教,最讲究尊师重道,纵使未见过家尊乾道元,可对董瑶来说,这也是确确实实的师长,心怀此感正是人之常情,乾冲被她恳切的言语触动心事,一时沉吟,不过董瑶接下来的话却打动了乾冲:“……况且你们此去大司马军中,少不得和幕府军旅打交道,师妹原是官家之后,倒也熟稔些与他们走动的规矩,若有什么地方帮得上忙,自然也方便些;你们不是还要见那位韩大剑客么?虽是大家慕名久矣,可除了二师兄,便是我和小师弟见过他,由我这熟面孔前往接洽,也更容易说话不是?大师兄,你看……”董瑶轻轻拉了拉乾冲衣襟,一脸恳求的表情。 “也罢,就让九师妹去吧。”嵇蕤替乾冲做了决定,“去为家尊尽尽孝道也是应当,况且也要与官家疏络,九师妹的父兄都曾在朝为官,有她在,也能多加通融,免却些不必要的麻烦。” 乾冲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哦,对了,可以的话把无食带上,他鼻子灵,或者也能察觉出什么仇家踪迹来。”薛漾忽然道。 …… 公孙复鞅和灵泽上人远望着灯火通明的灵堂,乾家弟子们先在悬灵室,后又径往灵堂,顾不上与自己说话,即便是晚到的池棠几位,也不过略一点头,便即行色匆匆的去了,公孙复鞅知道,这是乾家立派八百余年来遇到的最大一次变故,既要施效古仪,又要安置善后,哪里还有叙礼的心情? 他倒是很想为这些赤诚的乾家弟子们贡献一份心力,甚或自行出手,替乾家除去这杀师大仇又有何不可?可是令他费解的是,即便通过灵泽上人冥思得道的回溯遥望之法看到的场景,仍是这么扑朔迷离,恍恍惚惚: …… 这是一片屋舍敝破,巷陌清冷的城池,偶尔有一队皮甲戎装的胡人骑兵呼叱着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飞驰而过,一派大战将临前的萧索之气。 然而两座高墙下一道阴暗霉晦的死巷中,却赫然现出两个褐衫短襟的身影。 忽然,不远处传来两道灵华涌动的玄气。两道玄气使公孙复鞅心中一震,这是上古神兽的气息,也就是说,有两位神兽化人同时在不远处发动了灵力,这气息煊然有感,似乎便是司雷疾鹰和号风怒狮的气息,难道除了火鸦池公子,又有上古神兽现身了?公孙复鞅的思绪流转,却听到死巷中一个褐衫身影说话了。 “哈,一齐出现了,是东部和西部两大尊君!”说话的是个淡黄面色的年轻人,公孙复鞅并不认得,不过他现在知道了,这必然是乾家的三弟子汲勉无疑。 另一个头发花白,身躯却雄壮魁伟的如同山岳的老者缓缓点头,抚了抚颌下虬髯:“不枉数载苦寻,今日终可大成,五君已获其二……”老者的背后露出一把狻猊兽首的刀柄,自然便是以诛魔刀法扬名伏魔道的乾家家尊乾道元了。 “……只是似此气劲横溢,两大尊君这是在……”乾道元眉头一皱,汲勉眼中金光一闪:“他们在互斗拼杀!而且有邪魔鬼气正在向他们靠近,正是先前我们发现的阴灵之气。” 公孙复鞅只能看到乾道元褐衫身影一晃,看样子是准备当先跃墙而过:“先除阴灵邪鬼,再设法止住两大尊君相斗。” 就是这一瞬间,就听到身后汲勉轻噫一声,四下里陡然一片金光闪耀,饶是公孙复鞅冥思道修为,却仍被金光刺得视线模糊。 紧接着,汲勉闷哼,而一道刀光划过了乾道元的脖项,一代宗师,逝去的却是如此无声无息,公孙复鞅只能看到乾道元的首级与身体分离,一个高瘦的身形掠过,将乾道元的首级抓在手中,飞速的弹地而起,跃过了高墙。 金光渐渐散去时,公孙复鞅才惊鸿一瞥般看到了那高瘦身形的背影,灰色的斗篷将此人全身上下都包的严严实实,与此同时,失去了头颅的乾道元身体才扑通倒地,而一边躺着的,则是已然受袭,不省人事的汲勉。 是什么人?竟能一击而伤乾门两大高手?公孙复鞅震惊之下,亦是暗生比较,若说要事先全无征兆,令这两大高手未能及时预警的突袭,只除非也和自己一样,是冥思得道的仙灵之能,况且看此人下手毒辣,行事果决,却比自己更多了三分狠劲。 远处,一道蕴含神兽气息的玄力忽而断绝,画面也到此戛然而止。 …… “无论我用什么方法,我就只能看到这一场景。你看清了杀害道元的凶手么?”灵泽上人问道,这时候,乾家的众弟子们还在悬灵室中悲泣。 公孙复鞅摇摇头:“只能看到一个身着灰色斗篷的背影,他发力的时候所散发出的气劲甚至扭曲了时空,以致于我们无法回溯而视,也令我们看不到他的真面目。而拥有这样实力的人物,亦当拥有接近冥思得道者的能为。” “看来又多了一个我们所不知的绝世高手,而且,必然是伏魔道的大敌。”灵泽上人眼光闪烁,松开了抵在公孙复鞅头顶的手指。 公孙复鞅长叹一声:“惭愧,我甚至不能知道,他究竟是妖还是鬼,又或者,是人?” 第063章蹊跷寻仇 又是一个萧瑟的清晨,和那时节新春刚过,乾家弟子出行的情形极为相似,稍有不同的是,彼时寒冬凛然,冰凉寒气透彻肺腑,此时却是初夏季景,草虫雎雎低鸣,新生的露珠兀自散发着泥土的潮湿气息,欲待出行的乾家弟子们站成了一行,无食雄赳赳独立于前,一派悲壮肃穆之气。 最终议定前往的乾家弟子,便是乾冲、池棠、嵇蕤、薛漾和董瑶,再加上无食,五个人一条狗。相携飞行前往的,则是锦屏苑雅风四姝尽数出动,灵风和烨睛因为飞行之术高明,亦是随同于列。又考虑到还要迎回乾道元尸身,或者将汲勉接回继续医治,这个人员安排倒是极为妥帖。 李氏一如往常般,带着担忧的神色,相送行将出发的众位乾家弟子,尤其内中还有自己的丈夫,耳语叮咛了好一番才罢。又到池棠跟前,极为惋惜的抚了抚池棠半黑半白麻麻癞癞的脸,关切之情不言而喻。 池棠微笑:“不妨事的,嫂子,人难看点,却无性命之忧,我自警醒着呢。” 李氏心疼的道:“话是这么说,可原本多精神的小伙子,现下倒成了这般模样,嫂子不忍。” 池棠只能用温和的笑容表达对李氏的感激之情,心里暖暖的,这位淳朴善良的大嫂总能让人心情舒朗,大师兄乾冲娶得这样的娘子,当真是好福气。 公孙复鞅负着两手,对即将随同共往的几位锦屏苑女仙轻语了几句之后,便默默无言的看着乾家弟子出发的仪式。就在昨晚,他把自己所看到的,不甚了了的一幕都告之了乾冲,纵是参详不出,终归也知道,这个仇人只是单身个人,并且是个身披灰色斗篷的高瘦身形,就看乾家弟子们这一趟前去,能否窥察出些许端倪。 池棠倒底没来得及向公孙复鞅追问关于裂渊鬼国的详细,当先考虑的,自然是乾家家尊的丧仪和复仇的情事,在知道此次终于可以见到那缘悭一面,却又慕名已久的驭雷士韩离之后,他还是颇为向往的,同为武林五士,亦同为五方乾君化人,这番际遇之奇,当真是分外的巧合了。 以栾擎天为首,向乾冲一行摊手告别,分离之时所说的话语却是含着泪光:“一路小心,让家尊遗体安然抵返。” 就这样,依依携着乾冲,佼人带着嵇蕤,翩舞自然而然的牵起薛漾的手,而嘤鸣则拉着池棠,灵风心里怦怦直跳,她本是想引领池棠的,却终是赧着脸没好意思主动伸手,倒是挽上了董瑶,不消说,烨睛自然只能和无食老狗配了一对儿,在其他乾家弟子和李氏的注视下,陡然霞举雾罩,光影煊然,队列飞向了半空…… …… 魏峰很满意,自鬼御营成立以来,在河洛群山小试牛刀,一举诛除五名身手不凡的虻山妖魔之后,鬼御营越发壮大,几次出击之下,更是新添战果,在颍洛一线剿杀了大约数以十计的妖怪,内中甚至还有一个僵尸化身的厉鬼。觉醒了破御之体的鬼御营军士越来越多,即便单对单的遭逢妖魔,他们也都有了一战之力。 现在,鬼御营里陈列彪炳的妖魔尸骸已经越积越多,黧黑雄壮的罗老七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这其中显然是他的斩获最多。 王猛当上了尚书左仆射、算得宰相职司,可谓位极人臣,又致力于氐秦的政教民生,却是和魏峰往来的少了,不过整个氐秦帝国在王猛宵衣旰食的改革之下,却是日渐兴旺,一派欣欣向荣之机,氐秦国力也由是大长。 魏峰倒是对此颇为欣慰,虽然身为汉人,可他常在胡人掌持的关中走动,早没了坚秉晋室的汉族情节,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那就是好皇帝,无论他是胡是汉。怀着对苻坚的崇仰之情,魏峰当真是对这隶属于氐秦官府的鬼御营上了心,再不像先前苻生暴政时期的离心离德。 所以,现在江湖上少了一个红袍着身,双戟龙掌著威武林的扶风豪侠,却又多了个威风八面,克己奉公的氐秦将军。魏峰一改穿着,总是以铁甲铿锵的形象示人,便连居憩也循规蹈矩的只在军营安歇。 左贤王刘卫辰于朔方地举兵叛乱,大秦天王苻坚以建节将军邓羌为主讨,成功平定刘卫辰的叛乱,举国大庆,公贺休沐七日,因此鬼御营也难得有了休整告假的时机,魏峰总算可以短暂的脱身,就利用这七日的时间,重回故居扶风探视,一来是见见家小,二来也是与昔日良朋密友一聚,算是一温故旧侠士之意。 当然,返家省亲,素来交好的几位都不曾随行,王猛心悬政务,无暇分身;罗老七自是欢天喜地的饮酒狎妓去也;鲁扬则惕厉自省,没有半分懈怠,每日里只在军营中打熬气力,却是引得一帮昔日关中游侠儿争相效仿,最终只得魏峰一人独往,魏氏是扶风的豪族,魏峰又是交游广阔,每日里四方豪杰来会,夜夜觥筹交错,却是久违的洒脱雄迈的快意胸襟。 这一日,魏峰家宴散罢,正自醺醺然回内室安歇,他早已娶妻生子,偏是执意武道,声色上却不着紧,故而自有了子嗣之后,便与妻儿分室而居,所谓内室,不过是一方魏氏宗族中的简陋小屋,妻儿自住在深宅大院内,只有事时才行走动。 虽是酒意酣然,又是放松时节,魏峰却还在为鬼御营的事务操着心事,鬼御营真正的教头正是不休山鹤羽门的祁文羽公子,只是前些时日受同道相邀,去参加什么龙虎山的共盟之会去了,然而此会刚结束不久,祁文羽又前往师门本宗,据他留下话来,伏魔道很快就将有一场针对妖魔的大行动,既然如此,魏峰倒是希望这般盛举能让鬼御营亦贡献一份心力,但是现在鬼御营虽然蓬勃壮大,可当真与一流妖魔奋死相博,只怕还多有欠缺之处,若能说动祁文羽,请他延本门高明炼气士来鬼御营再行授受降妖伏魔的术法,便是再好不过了。计较已定,只等再见祁文羽之面时,就提请此议。 魏峰思绪连延,不知不觉来到独屋之前,正施施然推开门扉,猛的心中警兆一生,门扉边劲气耸然,竟是有人运掌成风,直向自己当胸击来。 魏峰何等样人?一身绝学罕有匹敌,岂有惧怕突袭暗击之理?纵是烈虎双戟不在身边,却也不慌不忙,借着酒兴豪然一啸,腾龙掌矫然翻出,胸腹间一缩,雄浑的掌力却立时将那偷袭者的攻势破解,二人手掌一触,劲力相交,那人闷哼一声,身形急退,又晃了几晃方自稳住,功力相逊之局立判,然而此人只一退之后便已稳住,武艺功力却也不凡。 “何方小贼?”魏峰意态豪雄,恍若天神下凡,一眼望去,稀淡的月色星光下,偷袭者的面庞分明,浓眉阔目,鼻直口方,颌下短髯,约有三十来岁年纪。只一看之下,却也透着些眼熟。 魏峰酒意未散,一时愣怔,那人却又冷冷一哼:“烈戟士,不识得故人了么?” “你是……”魏峰仔细端详,忽然想起:“……你是乐陵宫灏,一向少见,如何今日再会却要暗袭于我?” “你倒问我缘由?你自己做下的事,难道便推的一干二净么?早就盯上你了,你倒好,躲进了胡人军营,若不是你此番归乡省亲,还没有制住你的机会。”宫灏冷笑。 魏峰满头雾水,乐陵宫灏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一套飞云掌法更是大大有名,适才交击之下,果然是名下无虚。只是自己与他不过几面之缘,彼时言语合契,意性相投,倒也不失为友朋之谊,算起来总有一年未见,却怎么现下甫一照面,便是暗袭于前,又是恨恨不平的愤懑仇视之意,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魏峰皱起眉头:“宫贤弟言指何事?请恕魏某恍惚,若是哪里有开罪处,还请宫贤弟明示,当真是魏某的错处,魏某定然负荆请罪。” “装的倒像!”宫灏嗤之以鼻,“总算你还识得我,宫某九死一生,险些命丧长安,全拜阁下所赐,你还想装作没事人一般么?” 长安?魏峰更糊涂了,除了那时节一探长安虎狼冈,又有宫变剿除鬼君苻生之役,在长安还有什么致人于险死还生境地的事情? 宫灏个子不高,体形却是颇为粗壮,配上轩昂的容貌,自有股虎虎生气,此刻满含敌意的站在眼前,更是别具威势,口中的语调则透着不屑:“宫某早知道,不将阁下制住,阁下必然坚不吐实,看拿下你来,你还说不说真话!” 魏峰着实猜想不透宫灏的恨意何所由来,心知必是存了什么误会,本想分说究竟,却被宫灏那语气激发了傲气,双眉一轩,直视宫灏:“且不论是非曲直,宫贤弟却是不问青红皂白的咄咄逼人,也不给魏某分说机会,也罢,既然想手底下见个真章,请恕魏某不恭,宫贤弟飞云掌固是已入化境,但说要制住魏某,未免还差些火候。” 宫灏忽而揶揄的一笑:“我一个人,自然还逊你一筹,可如果再加个人呢?” 宫灏话音未落,魏峰猛的感觉到身边气流一紧,便连呼吸也有些不顺畅起来,心中方自一凛,一股沛然莫御的浑厚掌力瞬间将自己全身笼罩。 可怕!以魏峰之能,竟然对这个暗伺在侧的高手全然没有感知,更在悄然无觉中让对方出手,占据了先机,而犹为可虑的是,这个高手即便只凭掌力,便已让自己受制当前,且其人的功力比之自己,至少是绝不在自己之下。 魏峰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纵横天下武林,虽不敢说天下无敌,可举世可堪与他相颉颃者,也就是三数人而已,扶风烈戟士,响当当一块招牌,自他身负此名以来,可谓从未逢过敌手,也就是昔日与负剑士池棠一场龙争虎斗,此一战魏峰酣畅淋漓,大呼快慰平生,这也是唯一一次遇上了旗鼓相当的敌手,然而池棠毕竟是与他齐名的五士之一,伯仲之间本就是情理之中,也并没有真正胜过了自己,不像现在所遭遇的敌手,竟在一招之内,便即抢得上风。 魏峰倒底武艺卓绝,虽是先机尽丧,却也不是全无抵御之法,双掌聚元守一,力随念起,一刹那间便蕴积了掌底精气,在对方掌风堪堪及体之际,双掌陡然翻出,口中一声舌绽惊雷般的怒叱,和对方的掌力撞了个实打实。 蓬的一声闷响,瞬时间气劲四溢,罡风荡漾,一旁的宫灏甚至因为气流的强劲波动而偏过了头去,魏峰胸前气血翻腾,却似是撞上了亘古未化的万年坚冰,受对方掌力激荡,竟是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而之所以有坚冰而不是顽石之感,更是因为对方的掌力中还蕴含着一股冰凉的寒意。饶是魏峰内功深湛,却也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 好容易按捺下巨震余波,魏峰震惊之下更是凝神以对,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先前的酒意在气劲的催谷下早已焕发一清,这是前所未有的强敌,怎可轻忽? 又是铺天盖地的掌力扑面而来,魏峰竭尽所能,全力封格,眼见得又成相峙之局,一边的宫灏身形一晃,却又加入战团。 实力相当的枰杆容不下哪怕是一根鸟羽的偏差,更何况宫灏的武功本就是上上之选,魏峰略一疏神,正反手架隔开宫灏凌厉的飞云掌力,正前方的掌风却灵巧的一缩一进,就这样,魏峰瞠目而视之下,眼睁睁看着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掌倏然而至,行将印在自己胸口之际,却又不可思议的疾速变掌为指,精准的点中了他的膻中、内关两穴。 戟指如电,玄掌若冰,这一瞬间,魏峰知道对方是谁了,也只有他才能有这样的超卓功法:昆仑山绝云堡主,金龙令符的主人,方今天下的武林第一人——端木凌宏! 第064章绝云堡主 魏峰浑身气血一窒,却是已呈僵直之态,更觉得血脉之间寒流激荡,宛若万针攒刺,麻痒酥软难当,可知对方不仅劲力浑厚,出手时又刁狠精准,内中蕴含奇绝神力,纵以自己烈戟士的卓绝修为,却也着了道儿。 高手相争,胜败之机只在呼吸之间,可魏峰气性刚硬的以体内内劲强行消解血行脉络中的滞涩寒流,两力抵拒,各不相下,忽而身体迸然一震,那彻骨寒流倒底被驱于体外,可自己却也软软的坐倒下去,口中微喘,兀自断断续续的苦笑道:“好一招绝仞明玉功,果然……果然如万山绝仞,明玉成冰,魏某又……又何德何能?竟劳端木绝云盟主亲自出手?” 见到魏峰被点中穴位,竟还能说出话来,甚至没有僵立定身于当场,而是自行坐倒,宫灏面露骇然之色,一时未测深浅,倒是不敢轻易上前,只冷冷旁观。 “魏兄何太谦矣,只看魏兄现时未受山子冰魄雪莲之力相侵,便可知魏兄一身精湛玄功,绝不在山子之下。正因如此,山子与魏兄设若以死相搏,怕是几天几夜也难分轩轾,不得以,山子只能暗伏偷袭于前,又与宫大侠联手合击于后,尚请魏兄宽宥。”一个平和深沉又带着磁性的声音从屋影下传出。 宫灏哼了一声:“对此等居心险恶的小人,盟主何须对他如此客气!” 魏峰虎面一肃,纵是现在一时失去了抵抗之力,毕竟威势还在,双目炯炯直视宫灏,既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暗生怒意,魏某究竟做出怎样事来?倒当得起居心险恶这四字判语? 深沉磁性的声音悠悠一叹:“山子本也不信,奈何事据种种,皆与魏兄所为暗合……”说话的当口,屋宇四下现出了影影绰绰的身形,总有数十之众,看一个个目光深含敌意的盯着自己,魏峰便知道这是跟着绝云堡主一起前来此地埋伏的武林好手,绝云堡主身份尊崇,一呼百应,门下弟子更有千百之数,有这许多人跟着本不足为奇,然而直到此刻方始现身,若非那宫灏陡施偷袭,自己竟然全无察觉,那便是奇事一桩了。魏峰绝不信这些人都有避过自己耳目的功力,那只能说明,是绝云堡主端木凌宏的深湛玄功掩饰所致了,以有心趁无心,却令自己几乎猝不及防,更可见处心积虑,非一日之功。想到这里,魏峰便冷冷打断那声音:“魏某不知自己所为何事,致生出这无穷误会?盟主若存疑时,便当面来问就是,又何须这般大兴问罪之师?”短短一会儿的调息已经生效,虽然身体还是软软的提不起力道来,可脉息血络已然畅通,说起话来也渐渐流利。 磁性声音道:“事涉重大,不得已耳。魏兄又是气性刚烈之人,倘问询之下坚不吐实又如之奈何?是故……” “哈!难道魏某成了阶下囚,就会软骨头般的什么都奉告?盟主,可把魏某瞧得小了罢!”魏峰冷笑,索性盘坐起来,一副根本没把周围一圈虎视眈眈的敌人放在眼里的姿势。 “实不相瞒,当真击倒魏兄之后,山子自有问讯之法,原本山子也是打算这么做的。却偏偏魏兄这般做派,却令山子心生疑窦,倒是想要和魏兄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了。” 宫灏一惊:“盟主!”便是魏峰也一怔,自己什么做派?却令端木凌宏转了念头? 又是月中之夜,月亮虽不如八月十五般盈满如轮,却也具备了大致浑圆的形状,此刻云淡雾稀,月光洒将下来,却是分外清亮。 就在这样的月色之下,隐于屋幢暗影中的身形迈步而出,站在了魏峰面前,魏峰凝目直视,终于将这天下武林第一人的形容映在眼中。 这是一张并不算英俊的脸,细眉深目,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不曾蓄留髭须,看起来颇为年轻,推算起来当已年近五旬的他,却在额头眼角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但这并不代表他的肌肤光滑如镜,事实上,眉骨上,脸颊旁,都有着如沟壑纵横的疤痕,这是他经历大小数百场殊死搏杀之后留下的印证,只是在恬淡轻柔的笑容映衬下,这些疤痕倒显得并不刺眼,相反,更多了些久历沧桑的奇特魅力。 他的个子很高,体格却并不魁梧,甚至连健壮都算不上,一身带着浓郁西陲边民特色的粗衫长袍裹着他瘦长的身体,兀自晃悠悠的空出了老大一块,他戴着一柄兽骨所制的发箍,将头发挽成了高高堆耸的发髻,偏是两鬓边一片花白,暴露了他的真实年岁。 这是个初看起来有些奇怪,再看之下却似乎有些平淡的男子,然而每当你回想起他的样貌时,却又可以明确无误的记清他五官形貌的每一个细节,这就是双绝五士中的第一高手,天下武林二十年来从无异议的盟主——端木凌宏。 端木凌宏艺出昆仑神山,年少时迭逢奇遇,更听说误食昆仑仙芝冰魄雪莲,反练就了一身天下无敌,震烁古今的旷世神功,内力掌劲中自带玄冰寒冽之气,雄浑嚣荡处若万仞高山之孤绝,奇巧深诣处如明玉寒冰之肃杀,由是命名为绝仞明玉功。偏是端木凌宏武学奇才,从不拘泥于任何成式固法,或刀或剑,或枪或戟,又或拳功掌法、指技腿术,皆可信手拈来,一旦运使便令浸淫其道数十年的宗师高手亦自叹不如,再运以绝仞明玉功的无上功力,当真可谓所向披靡。 是故,武林所谓:神武推双绝,豪勇看五士之言,却是将绝云堡主端木凌宏放在了首位,且看其余如蓬关绝煞陈嵩专使精铁点钢枪,乃是精擅枪矛之术;魏峰是龙掌虎戟双绝、张琰是巨锷剑、骆祎是斩蛟金刀、池棠韩离两人亦皆以利剑为长,七大高手中任两人相斗,或许都是旗鼓相当的竟日之战,然而这相当的,是武技搏杀的技巧能为,但若论武学之道的修为造诣,则任意施为器械兵刃的端木凌宏在当世几不做第二人想。 当然,真正垫定端木凌宏第一人地位的,则是二十年前拒胡救民的江边之役,羯赵胡虏南下,一路烧杀,数十万中原百姓奔走南国以避,却在江口关隘被唯恐触怒羯赵大军的晋国关防拒不接纳,当此时,江边人头攒动,哭声震天,眼见得胡骑到来,便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浩劫。正是端木凌宏,力排众议,纠合了彼时南徙方定的众多武林志士,组成了一支三千余人的义军,赶往长江边境解救这些流离失所眼看又要大难临头的百姓,当时百舸帮亦参与此役,劲舸千艘,日以继夜的在长江两岸运送难民,远处尘土飞扬,却是羯赵大军已然到来。 见此状,百姓嚎哭喧嚷,义军群雄也是大惊失色,想不到胡骑来的这么快,只有端木凌宏当机立断,留下百舸帮众好汉继续运送百姓,而他则一马当先,首先向来势汹汹的胡骑大军冲杀了过去,此举激发群雄壮心,竟是无惧无畏的齐相跟从,一场大战就在长江边展开。 此一战惊天动地,为数仅三千之众的武林好汉面对十倍于己,又残虐好杀横行天下的羯赵铁骑,那是一场怎样的壮烈怆然之景?羯赵素轻晋人,却在这些武林好汉面前陷入了苦战,端木凌宏体中数十箭,身被百余疮,犹然奋战不退,不仅诛敌千人,更在万军中突刺羯赵主将,有燕云十八骑之称的呼延莫。 失去了主将的羯赵大军顿时溃乱,又逢蓬关陈嵩领着乞活军并昔年祖豫州的旧部兵马来援,苦战多时的羯赵铁骑再也抵挡不住,终于败退了回去。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端木凌宏血人也似,一人一骑独据高冈,断矛高举,残甲啸风。战友、百姓、还有被感动的晋国军士们,不自禁的发起一声声欢呼,就在此时,天下武林,不,整个天下在抗击胡虏的义军都有了一个最为服众的盟主,而在那数十万死里逃生的百姓眼中,端木凌宏更不啻为天降战神临凡。 此战之后,晋室多了数十万人丁,国力又盛,本当是皆大欢喜之局,可是端木凌宏盛隆的威望引起了朝中诸多望族名门的不安,尤其让端木凌宏担任朝廷大将的呼声在民间也是越来越高,望族名门恨恨不已,此时北方士族大举南迁,原本就为了权柄利益争的头破血流呢,这端木凌宏不过是个寒族武夫,岂到他来分一杯羹?在对付外来寒族的事宜上,这些彼此间勾心斗角的望族名门倒是齐心一致,寻了个出身胡狄,居心叵测的名头,将端木凌宏逐出晋境了事,那江边救民一战自然不铭于史。更严禁黎民百姓再提及端木凌宏之名,将解民于倒悬的功德却都归到了那几个望族名门身上。 庙堂污浊,自古大抵如是。端木凌宏心灰意冷之下,只能返回故土昆仑山绝云堡,武林志士却都钦感端木凌宏之义,铸成金龙令符三枚,将端木凌宏奉为天下武林的盟主,更以金龙令符为信,但凡金龙令符现于江湖,则视为盟主亲至,其令符所谕,武林中人莫不凛遵。于是,昆仑山绝云堡在江湖上又有着崇高的地位,这是天下武林盟主,金龙令符主人的象征。 一年又一年过去,端木凌宏的壮举义行在居憩安定下来的江南百姓心中终于越来越淡,及至渐渐消弭遗忘,只有正道武林的志士们仍然恪记于心,甚至影响到了如池棠、张琰这般晚一辈的年轻高手。 这一切过往,魏峰大抵清楚,想那江边大战的时节,他也曾有意领关中群雄前往呼应,然而那时氐人入关,战乱频仍,他这一行倒底是未能参加到这场解救万民的壮举中,令他一直心下耿耿,却也错过了和端木凌宏相见的机会。 再之后十余年,双绝五士之名越传越盛,魏峰得与端木凌宏并称于世,自然也觉得与有荣焉,他是真正钦服这位素未谋面的盟主,亦曾与昆仑山绝云堡有过书信往来,可谓神交已久。没想到,这与端木凌宏相见的第一面,却是发生在这样的境地之下,更令他郁郁莫名。 “山子也不想和魏兄的第一次相见却是这般大动干戈。”仿佛看出魏峰略显沮丧的神情,端木凌宏喟然一叹,同时挥了挥手,所有屋影四下站立的身形又全部悄然隐去,一如出现时的无声无息。 魏峰凝视端木凌宏深邃的双眸,接着先前的话题:“魏某究竟何等做派,倒令盟主转了念头?” 端木凌宏衣袍襟角一掀,竟也施施然在魏峰的面前坐下,平淡的好像是两个至交好友在席地密语,他的语调也平和的绝无拖泥带水:“因为魏兄被山子点中之后,还开口说了话。” 魏峰愣怔,宫灏愕然,都不明白端木凌宏意之何指。 “山子自问绝仞明玉功别出蹊径,人所难当,虽然已经足够重视魏兄,却没想到魏兄神功仍是大出意料之外。实不相瞒,山子点中魏兄,是认为魏兄决计会被定身当场的,可不想魏兄不仅支撑未倒,还化解了山子这份冰魄雪莲的奇力,并且立刻言语出声……”看到宫灏在一旁想要插口,端木凌宏轻轻摆手,示意他暂时不语,又雍然一笑道:“设若魏兄当真是我们所察之大奸大恶之人,便知彼时是可以利用的大好时机,假作被制之状,暗蓄功力回复,不让山子一众有了防范之心,那么在此刻,便是魏兄突起发难,反戈一击的时候了。” 魏峰手一挥,一股劲风拂过地面,身形摆动如常,语声洪亮:“不错,我现在确是功力已复,盟主好眼力。”这一下宫灏顿时大惊,做出戒备姿势,怎么也想不到魏峰在身中端木凌宏一击之后竟恢复的这么快。 端木凌宏呵呵一笑,袍袖一拂,既是化解魏峰挥出的劲风,也是提醒宫灏不必紧张:“可见魏兄果然是光明磊落之人,内中或许别有隐情,山子索性开门见山。敢问魏兄,去岁七月,武林豪士自蓬关陈兄以下,齐聚长安之事可知否?” 第065章窃符之人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的时候,整个高平城却依然灯火通明。数以万计的晋国军士将高平变成了一个不夜城,往来奔走的探马斥候,喧杂沸扬的刁斗军号,百姓们户启扉开,以迎王师,再不像先前燕胡占领的时节那般黑黢黢的死城光景。 现在大司马的行辕就坐落于昔日下邳王慕容厉的行辕旧址之中,也就是那座高平首富田氏的宅邸。初抵此间时,那曾经激战留下的碎石瓦砾犹然历历在目,依稀便有一股阴祟的气味在空中飘荡,地面还隐隐约约的能见到血迹。 大司马却全无忌讳,只是让人略一收拾,就在下邳王授首殒命的地方安置了帅台行案,悬疑未解而又厮杀惨烈的下邳王静室转眼便成了大司马的幕府行辕。 北伐的战事还在持续中,尽管终于顺利的攻下了高平,前往燕国邺都的门户大开,然而从巨野水道传来的消息却不大好,征虏将军桓冲所领的三万精骑离奇的遭受到了伏击,伤亡惨重,整个巨野水道上的西路军亦是岌岌可危,举国北伐的大计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大司马正为此焦头烂额,大军屯留于高平左近,一队又一队的援兵向巨野水道开拔,幕府行辕中气氛紧张的议事裁处往往通宵达旦。 十三剑客中仅剩的八人随时恭立于大司马身侧,当此战况紧急的时分,他们的存在与其说是为大司马警跸护卫,倒不如说是关切大司马日夜操劳的侍奉之举,每天务必要令大司马休憩三个时辰以上,并且挡下一些过于细琐繁复的军旅杂务。 那自称乾家弟子的汲勉自被发现之后,只匆匆说出几个字便陷入晕厥之中,显然受伤极重,大司马对乾家由于甘斐的缘故倒是颇为钦敬,眼见这乾家弟子遇难,在行辕大宅中特地辟了一房静室,又着医官救治,又着专人侍护照料,只等他复苏醒来才罢。而那一具没有首级的尸体也装入棺椁,待那汲勉醒后,问清了详情曲直再行安葬。 或许是那汲勉晕厥前曾向自己致意,韩离对他也是分外上心,只要得了空,总要前往探视一番,只是每次皆见那汲勉面如金纸,昏迷难醒,听医官说,他似乎是受了元神之损,身体幸无大碍,只是内息油尽灯枯,全赖药物输入,勉强维持。几日下来,在今天韩离又来探视的时候,总算医官出言宽慰,他的伤情渐渐平稳,算是救转了来。 这是这几天来唯一的好消息了,韩离默默无语的又看了汲勉一眼,想起初见他那两具躯体时,那一圈金华蕴动的气罩,好像便是这汲勉在生命垂危之际施展而出的,果然玄劲遒然,非同小可,却不知以如此身手,又是遭遇了怎样的强敌才致这般田地?乾家弟子又怎么会出现这两军交战之地?会不会和自己的雷鹰之身有关联?还是为了追寻那悄然离去的甘斐而来?还有那没有首级的乾家服色的尸体,又是谁人?这一切的一切,恐怕只有等汲勉醒来后才有答案了。 韩离忽然想到,甘斐曾一直要拉自己入乾家之门,也曾说过乾家所在来,那什么武陵郡望月谷来着的,那么自己作为乾家弟子钦仰的乾君化人,是不是应该主动将这里发现的异事骇闻通报给乾家呢?这个念头只是一转,韩离最终还是无奈的苦笑,且不说现在大司马军务紧急,自己脱身不得,便是真有此心,这千里迢迢的,却又哪里去寻那近乎化外虚境的乾家去?不禁又自暗叹,倘若甘斐没有离开,这些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了。当然,他可以体会到甘斐那种失去爱侣,痛心欲绝的心情,但是又何至于像万念俱灰的不辞而别?倒是和甘斐那素来恢廓开朗的性情大相径庭了。韩离回忆数日前与那甘斐相见的情形,陡然心里掠过一丝疑惑,那时候见到的甘斐,似乎和过去认识的那个甘斐有些不一样,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却又朦朦胧胧的说不上来。 他当然说不上来,那时候的甘斐全身力道尽失,再非昔日雄壮豪士之气,可韩离彼时心伤莫羽媚之死,神思恍惚,这一节却是没有注意到,因而对于甘斐心如死灰的真实心境便无从理解了。 羽媚也没有下葬,她的灵柩棺椁就放在行辕内最幽深的宅院里,韩离决定,再去吊唁一次,也是凭悼这位一向亲近,便仿佛是自己亲妹子一样的女剑客。 韩离清逸挺拔的身形刚刚越过院门,一旁就转过一个枯瘦的身影,目送韩离越行越远之后,才悄无声息的闪身入院,张看四下无人,蘸湿手指,轻破窗纸,探眼直往屋内看去。 昏黄的灯火之光照得汲勉面上明灭不定,这位斩魔士双目紧闭,静静躺卧,一旁的军中老医官似是在搭脉,一个短衣小帽的侍役正小心翼翼的捧着熬好的汤药上来。 操持良久,医官一声吩咐,和那侍役转身离开,看样子是让汲勉安睡静养,门槛吱嘎嘎一响,窗边的枯瘦身影精觉的一缩头,屋中灯火一灭,医官和仆役一前一后出了门,又自闭门落锁而去。 幽院独室,此际分外阒静,只有些微军鼓号令之声远远的从行辕之处传来。那枯瘦身影轻轻探出头,月光洒落,映照分明,赫然便是那墨家剑客夏侯通。 夏侯通几步挨近门前,一探之下,便见门锁关合甚紧。他是白墨大子师兄,最精机关锻造之术,这小小门锁焉能难得住他?当下捏住门上铜锁,只略一动作,铜锁咔哒一声,由内而开。可在推门而入之前,夏侯通却又顿了顿身形,似乎是在犹豫顾忌什么。 便是这稍一停顿,一种古怪而诡异的气息陡然飘至,令夏侯通毛孔生寒,禁不住的哆嗦了一下。骇然转身看去,一个高高瘦瘦的黑影不知何时竟已在墙根下昂然站立,一双晶光烁烁的眼瞳正冷冷射到自己的脸上。 夏侯通见机极速,几乎是立刻揉身一纵,身形残影未消,整个人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闪到了那高瘦黑影的面前,并且决无停顿,两指戟出,恍若利刃,闪电般戳向那高瘦黑影的喉头,当真精准勇狠之极。 眼看指力将及,夏侯通心中暗喜,猛觉身形一窒,便连四下里的气流都泛涌起了反常的波动,正错愕间,募的金光闪耀,目中一个恍惚,就见金光之中,一只黑乎乎的手掌陡然伸出,明知这手掌是冲自己而来的,可夏侯通却怎么也闪避不开,眼睁睁的看着手掌穿过了自己的奋力格架的双臂,牢牢的扼住了自己的脖项。 夏侯通一声闷哼,只觉得其手坚冷如冰,更是刚硬若箍,几乎便令自己喘不过气来,无论自己怎么反手扑打挣扎,竟都是无济于事,双脚一轻,已是被提离地面。 金光散去,露出了那高瘦黑影的真身,左手高举,若无其事的提着夏侯通,晶亮的眼眸下一声轻笑:“你现在当真是用墨家的武艺来迎敌么?” 夏侯通看清了他的模样,顿时眼瞳收紧,甚至顾不得受制于人的险境,而是骇然失声:“是你?” 他认得他,准确点说,是他认出了他。一身淡灰色的斗篷将整个身体连面孔一起,都裹得严严实实,只有那双眼睛散发出的光芒直透心底,仿佛将自己的内心看了个通彻。就是他! 夏侯通记的无比清晰,在司雷疾鹰与号风怒狮的恶斗之后,就是这个灰色斗篷的高瘦男人以诡谲莫名的身法突然出现,不仅视那些环伺在侧的伏都王鬼兵为无物,更是一招之下,取下了号风怒狮慕容厉的头颅。 这个神秘而又可怕的灰蓬客。 …… 去岁七月,长安城中?魏峰立刻想起来是什么事了,面向端木凌宏:“是说群雄谋刺暴君之事么?这件事盟主终于知晓了?” 事隔将近一年,这桩公案竟然又被提及,魏峰初时诧异,旋即又豁然开解,导致了那么多武林好手丧命的行动,在外界看来,便是大批的高手失踪,后来江湖上也因此生出风波,此一节,魏峰在和池棠长谈之后,自然知晓了究竟,只是一则氐秦新君即位,自己忙于操持鬼御营;二则又是事涉妖魔,种种匪夷所思太过令人难以置信,所以其中的实情向来没有在武林公布。今日盟主亲临,便为此旧事而来,倒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却为什么将自己视作了仇敌败类一般? 端木凌宏微微颌首:“很好,魏兄倒也不绕圈子。山子心存疑问,还请魏兄一同参详。”忽对一边凝神戒备站立的宫灏一招手,“宫大侠,一并坐下,许多细节处,还需宫大侠补充呢。” 宫灏满含敌意的横了魏峰一眼,虽是依言靠近几步,却也只冷冷背靠一株大树树干,仍将正面朝着魏峰,内中防范之意不言而喻。魏峰莫名其妙,索性别过头去,也不理会宫灏灼灼射来的目光。 端木凌宏却像没看到一样继续用宽厚磁性的嗓音说道:“江湖传言,说是去岁五六月间,金龙令符突现,有人持着金龙令符,以本门子弟名义,奔走天下武林,央请众多第一流的卓绝人物前往长安,诛除氐秦独目暴君,共襄义举。” “不错,去年六月,也有人先来此间,后至长安喊过魏某,只是不巧,我在凉州追剿一伙为恶多年的马贼,却是错过。事后也是听长安沈渠兄弟言道,来喊魏某的,正是自称绝云堡门人,却是未留姓名。不过盟主若想知晓此次刺君详情,魏某倒是知道一些……” 魏峰话没说完,便被宫灏冷笑一声打断:“此事详情,怕就不必阁下置喙了,你不是未逢与会么?却如何知道来?” 魏峰面色一凝,正要说出与池棠相会过往,端木凌宏却摆摆手:“且听山子讲来,而后俱各分说不迟。山子知晓此事之后,却是大感奇怪。绝云堡门规甚严,门下弟子虽有千百,却只在昆仑左近走动,不得允可,轻易绝不涉足关中中原之地,更不用说还有诸多江南巴蜀的武林大豪奉令而至了。山子追查下来,去岁三月至八月间,门下弟子绝无一人有此远行。可是说来也怪,却偏偏那三枚金龙令符中,确实离奇的少了一枚。不瞒魏兄,金龙令符是诸君好友推举,送了山子这个名儿,山子却从未当真,便是这金龙令符也束之高阁,深藏在绝云堡灵魄阁中,向不示人。若依此等推算,当是有人潜往灵魄阁中窃得一枚令符,假借绝云堡之名,暗行险恶之事。” 听起来似乎与自己风牛马不相及,可魏峰多半也猜想到,只怕自己便是他们所认为的那个窃符害事之人了,也不知哪来的这等联想,便轻哼了一声:“就算当真有人做出此等事来,却也是齐聚天下英豪,共诛残害苍生的暴君,只不知何有险恶之称?” 宫灏嘴角冷笑,一副你终于自己认了的表情。 端木凌宏洒然笑道:“若当真诛杀了暴君,为民除却一害,山子自无此等疑虑,金龙令符可造福天下黎民,山子正是求之不得。然而事实证明,这却是一场用心险恶的毒计,七月之后,所有参与的武林志士全都失去了踪影,而山子也知晓了内中详情,却是诸位武林之士抛洒热血,误中诡计,尽数归天去矣,可那暴君却还活的好好的,需知此役所丧诸友,蓬关陈兄是乞活军首领,彭城张琰多曾参与抗胡保民的战事,再如那阆中俞韬、燕山鲁奎等兄,也是长期抗击胡狄的仁人义士,此一举下来,民间义军的中坚力量伤损惨重,此人暗设毒计,助纣为虐,怎不是居心险恶?” “所以,你们认为魏某就是那个窃取令符,居心险恶的毒计之士?” 宫灏嗤之以鼻的嘘了口气,表示认同。端木凌宏则凝视魏峰良久。魏峰丝毫不让的对视,虎目威光凛凛。 “是的,多方查探下,我们认为魏兄便是行此毒计的主谋。”端木凌宏平静的道。 第066章幸存者 以端木凌宏如此身份的武学宗师说出这样的话来,必非是空穴来风,魏峰固然问心无愧,但也不好说是不是真有什么重大变故致酿成这般深重的误会,因此将此话听在耳中之后,他倒没有做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来,而是浓眉一挑,语气深沉而又镇定地说道:“愿闻其详。” “据传那贼子假托绝云堡之名,遍邀天下第一流的武学宗匠前往长安,其中,除了蓬关陈嵩、彭城张琰和临昌池棠之外,在双绝五士之中却是还请了一人,那时言之凿凿,正是烈戟士魏兄尊驾,想扶风与长安不过咫尺之遥,魏兄又常在长安城中走动,可谓就是在魏兄的地头行此盛会,可如何到末了来,倒是离得最近的魏兄不曾与会,这却未免大出意外了,以魏兄仗义豪侠的气性,岂有作壁上观的道理?” 魏峰此刻倒是平静下来,即便听到了临昌池棠的名字,也只是淡淡笑着不急着抗辩反驳,轻轻附了一句:“此一节,魏某好像在先前说过了罢,彼时魏某前往凉州西陲剿灭马贼,恰是未曾接到这金龙令符的邀请。怎么?难道身为双绝五士之人,但未与会者便有嫌疑么?” 端木凌宏浅浅一笑:“那倒也未必,不过双绝五士之中,蛟刀士骆帮主那时候远行江上,行踪难定;驭雷士韩先生却是身处桓大司马幕府,等闲也脱不得身,这两位没得到那伪令之人的通知也是情有可原。再如山子者,既是那人窃得绝云堡金龙令符,当然不会再唤山子,不然岂不就成了自投罗网了?原是魏兄的缺席却让人觉得蹊跷。适才魏兄也说,六月间便去了凉州剿灭马匪了吧?是六月上动的身?” “凉州之境广袤,那伙马匪又行事警觉,却是魏某四月之时便已前往,西陲草原莽莽,春夏季节变化,牧民牛羊多迁往水草丰蕤之地,魏某正是利用这一点,循上了那伙马匪的踪迹,最终一鼓而灭,待事成之后归返时,已是八月了。”魏峰解释的话语并不算长,但却言之有据,非亲历此事者绝难叙述周详,一副侠客以季景变化,凭牧畜迁徙的足迹成功追剿马匪的画面顿呈眼前。 端木凌宏点了点头:“所以山子说,大亏与魏兄这番交谈,当知另有玄虚。事前想来,山子与宫大侠可都以为,魏兄前往西陲凉国之地只是掩人耳目,魏兄应该清楚,往西去却是离山子的昆仑绝云堡更近了,岂不正好是潜入绝云堡灵魄阁的大好时机?更因为,山子之绝云堡虽不比皇宫内院,却也是门徒广众,戒备森严的所在。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山子眼下窃得令符而去,放眼天下,有此能为者不过双绝五士中寥寥数人而已……” 魏峰恍然大悟,怪道一再言及双绝五士者的与会,金龙令符在绝云堡的失窃,很显然是一个不下于端木凌宏的高手所为,陈嵩、张琰和池棠都参加了月夜刺君之战,张琰更因此罹难,便是陈嵩、池棠也是颇多波折,几乎丧命,自不可能是他们;骆祎、韩离各有职司要务,要往昆仑山自然也没有时日上的余裕。只有自己,身处关中却没有参加这次会聚长安的行动,偏偏又恰好在这时前往了凉州草原,在地理位置可不是更接近了昆仑山绝云堡了?几方巧合推算起来,在不明内情者的眼中,自然是大有嫌疑。魏峰嘴角苦笑,事实已经证明,那场刺杀是那些盘踞在长安皇宫的妖魔诡计,那么事情从一开始就涉及了神鬼之事,料来用妖术取得那束之高阁的金龙令符,怕也不是难事,可他们又怎能知道世上还有妖魔这等生物存在呢? “这只是其一。”端木凌宏稍一停顿之后继续言道:“魏兄固有此嫌疑,然动机何在却令山子猜想不透。魏兄侠名广著,山子素仰,虽是从未谋面,却也神交久矣,怎么好端端的却去助那氐秦暴君,害我江湖义士了呢?实不相瞒,自山子得报之后,就开始了对魏兄的追查。却不想这一查,便看出了魏兄的种种疑窦。魏兄此举却原来不是为了那暴君,而是致力于扶持氐秦的新君。年后开春,氐秦大变,暴君伏诛,新君即位,魏兄在内出力良多吧?看看,难道魏兄现在不是做了氐秦的将军?为这胡人朝廷竭智尽忠了么?” 又是一场巧合的误会,魏峰简直有些哭笑不得,谁能相信素来气性桀骜,豪荡磊落的扶风大侠却做了氐秦苻氏的将官?而那苻坚登基,剿除暴君之事,自己确也是全力跟从,可那是为了祛除宫中的妖魔,诛杀那为妖魔所控的鬼怪魔君,此事消息一向封锁极紧,却让自己如何分说?猛的想起一事,魏峰双目光芒一闪:“盟主所说对魏某追查的时节,是不是新年开春左近?” “正是年尾岁末之时,看来魏兄倒不是全无所觉。” 是了是了,得到证实的魏峰又是豁然开解。那时节,长安城蹊跷的多了些不明身份的武林中人,身为关中武林翘楚的魏峰自然不会不察,几次刺探,那些武林中人却又刻意回避,难测虚实,魏峰心下剔凛,只道是武林中又有了什么重大的图谋大事,也正因为此,当时步入莹玉阁的池棠、薛漾一行便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魏峰更与负剑士池棠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拼,由是与王猛等人开始了针对妖魔、扶立新君的历程,彼时艰辛险阻种种,而妖魔给魏峰带来的震撼又太大,故而对先前那些蹊跷云集长安的武林中人的情事倒也就抛诸脑后了。果不其然,那些人却正是对自己展开秘密调查的绝云堡门人,可叹自己懵然不知,一心扑在了降妖伏魔的大计之上。 “既如此,动机分明,时日行程又都吻合,自山子以下,我等最终认定,是魏兄气节有变,改投氐秦东海王门庭,先设计齐聚天下高手,欲谋刺暴君而立新君,却因事机不密,终至大批武林志士死于非命,这却也是一石二鸟的毒计,能够借此铲除那暴君自然最好,即便事败,魏兄却得以置身事外,更使众多抗击胡狄的中坚力量为暴君所杀。此计虽未成,却不妨碍魏兄权欲大计,终于在今岁开春一举功成,随东海王兵变逼宫,自家也做了氐秦的功臣大将。魏兄对这氐秦新君倒是当真忠义,数月下来,只在军营盘桓,若非此时举国大庆,魏兄返乡省亲,山子和宫大侠一行倒还真是难有与魏兄相晤的机会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魏峰从头到尾思虑了一遍,又好气又觉得好笑,眼神先望向一旁的兀自气咻咻冷笑不已的宫灏,再转到了面色雍和淡然的端木凌宏脸上,双目炯炯发亮,沉声开口:“就因为这些似是而非,漏洞百出的理由,盟主便认为魏某是权欲熏心,戕害同道的竖子小人了?此举不仅可笑,更是无稽之至!却是盟主听谁人搬弄是非,先有成见之心,致生此等虚妄不实之断?” 宫灏冷着脸就要说话,还是端木凌宏摆手止住,对魏峰宽和笑道:“相见之下,山子亦感唐突冒失,更是心存疑惑,是故与魏兄一番长谈,内中曲直,还望魏兄赐告。” “没什么曲直,根本就是子虚乌有,魏某何需置辩?我只问盟主,若说长安刺君一事,盟主可知其中详细?又问盟主,长安追查之际,可知魏某正操持何事?又所遇何人?再问盟主,现下魏某既身为氐秦将官,那么麾下所部兵马何所效用?” 魏峰一迭声的反问皆为紧要关节处,只要对方知晓了内中任何一桩事情的详细,那么针对自己的种种无端揣测便可不攻自破。 “哼!”这回是宫灏抢在端木凌宏之前答道,“这何消说得?在长安追查你之时,我亦看的分明,你表面上每天便在那青楼妓院倚红偎翠,却与那东海王苻坚暗通款曲,你那书生好友不是为此往来奔走数次么?你道我不知?谋划定了,便是发兵逼宫,我也看的清清楚楚!而你现在已经当了将军,和那苻坚手下的第一爱将邓羌也是称兄道弟,更别说你那书生好友也已位极人臣,你现下那些手底下的狗腿子还能干什么好事?专事杀伐征讨,我看很快就要跟着邓羌一起攻打鲜卑慕容了吧,为虎作伥,残民以逞,亏你还有脸说!至于你那第一问,更是可笑,你不是自称没有前去刺杀暴君吗?你却又如何知晓?倒问我们知不知道其中详细,可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么?” 顾不上反驳之前的质疑,魏峰对宫灏一副成竹于胸,信心满满的神气倒是颇感意外,打从他一现身,便是对自己深含恶意,纵然端木凌宏几番开解,也不见愤懑怨怒之意稍减,不由诧异道:“看宫贤弟这意思,足下倒是对刺杀暴君之事悉数了然喽?” 端木凌宏忽然插口:“好教魏兄得知,当日刺杀暴君的武林志士,并没有尽数覆灭,五十六人中侥幸脱出了一位……” 魏峰心道,我又岂能不知?我还曾与那负剑士池棠联席话酒,并肩诛魔了来,你倒也知道?思绪未转,却诧异的发现,端木凌宏正伸手向那宫灏一指:“正是这位,乐陵飞云神掌,宫灏宫大侠。” 魏峰脑中轰的一声,瞠视宫灏,昔时与池棠在莹玉阁精舍雅间内的对话又一幕一幕的浮现。 狄城霍旷、阆中俞韬、燕山鲁奎、彭城张琰及至南中袁从等等诸人,与虻山四灵奋力搏斗而死,固是悲凉壮烈,然死后却也凄惨之际,大多被妖魔啖身啮骨,血肉无存。只那蓬关陈嵩被妖魔生擒,池棠则因体质特异,灵神焕醒,方才得以逃出生天,至于他炼成无上道法,成为挡者披靡的斩魔之士,那就是后话了。总之,在月夜刺君的那一晚,妖魔肆虐,惨绝人寰,武艺高强的侠士们如同羔羊一般被屠杀吞食,长安城外的那一处小小山冈,便成了绝境鬼域般的修罗场。 然而,却从来没听池棠说过,这乐陵宫灏也参加了此役。更不可思议的是,宫灏武艺固然出众,可也只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强如陈嵩、张琰亦难逃此劫,这宫灏却凭什么能脱出妖怪的魔爪?况且看他现在一力撺掇对自己不实不利的诽谤诋毁,却又是什么居心? 魏峰在初时的震惊错愕之后,很快又警觉起来,隐隐觉得内中透着古怪,双目神光湛然,只在宫灏身形上下打量,凝然追问:“哦?宫贤弟竟是亲历此事之人?魏某好奇,倒要请教,谋刺暴君之详情如何?” 宫灏看了端木凌宏一眼,见端木凌宏微微颌首示意,这才一骨碌翻身站起,精壮的体魄倒是凛凛生威:“阁下非要我说出来,才肯认罪么?端木堡主在此,谅你也放肆不得,也罢,今日便让你哑口无言!不错,我便是那夜刺杀暴君之后,死里逃生的唯一幸存之人!” 唯一两字令魏峰暗暗冷笑,双眼一霎不霎的盯着宫灏。 “我等自清晨平旦之时于长安郊外潜伏,只等移驾回宫的眇贼暴君车仗,这一等便是近十个时辰,直到入夜子时时分才见眇贼车马銮驾靠近。却得机关暗道阻隔前后护驾铁骑,眇贼身边不过十数甲士,正是手到擒来之势,蓬关陈寨主下令,我们一举杀出,我便是随着快刀霍旷、神力鲁奎两位兄弟先自跃身而出的……” 宫灏神情激动,魏峰原本微带冷笑的表情却渐渐凝重起来,因为他听出来了,宫灏所述确是实情,和池棠先前叙说正好相符。 第067章引荐之资 魏峰衣袍一正,挺身坐直,宫灏的叙述令他再不是心中存疑的模样,相反,不仅听得聚精会神,还追问了一句:“可记得负剑士池棠在做什么?还请宫贤弟务必答我。” 忽然问到池棠,宫灏语声被打断,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端木凌宏则看了魏峰一眼,目中神光闪烁,料想魏峰此问必有深意。 “我是冲在头里,倒记得负剑士池兄随后跟了下来,径往那眇贼车驾而去,嗯,和一个体格胖大的护驾甲士交上了手。”尽管不甚了了,宫灏在一怔之后,还是补充道。 又对上了!魏峰精神一振,向宫灏伸手示意,语气诚恳的道:“宫贤弟请继续说。” 或许是此时魏峰的态度神情与先前大有异样,这下连宫灏都感到了一丝诧异,反复端相了魏峰好几眼,才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眼看局势大好,那些护驾甲士很快便被诛杀一尽,接着便是要寻那眇贼所在了,随行车马銮驾有好几辆,也不知那眇贼究竟藏身在哪一辆车里,我是奋勇当前,先寻了靠的最近的一辆车驾入内探查。就是这一查之下,才发现,这根本就是对方早已有防备的陷阱。” 魏峰听出端倪来了,池棠自己上的是那辆驷马銮驾,恰好遇上的是吸人脑髓的茹丹妖姬,而据他所说,另几辆车驾也分别有参与刺杀的侠客武士们上前搜查,照这般看来,这位宫灏却是上的另一辆,当下便半是提问半是附和地说道:“不知陷阱之论,所谓何来?” “哼!若依我等先前设想,这车驾内纵不是眇贼藏身所在,总也是载着随行的嫔妃宫女的,那眇贼好色无道,这也方便他时时宣淫。果不其然,我探身入去看时,不见眇贼踪迹,却正是几个衣裙半裸的艳丽女子,此本在意料之内,谁知待我欲翻身出车之时,出了变故。”宫灏顿了一顿,长长吸了口气,显然之后的情景令他直至今日仍然心有余悸,“那几个艳丽女子竟然都是乔装改扮的武林高手,身法诡异迅疾之极,我几乎都没有看清便着了道儿,被她们以利器伤及脑后,更兼彼等功力奇谲,我猝不及防下自是难以抵挡,只觉得一股阴寒大力涌来,不由自主的抛跌落下,恰好跟在我身后的雁门凌霜剑客聂隐紧接着跟上。当时我身体斜飞而出,也不知跌向了哪里,只眼睁睁的看着聂隐的首级被那女子轻巧巧割下,我立刻知道,我们中埋伏了。但是很可惜,我却什么也做不了,聂隐身首异处的时分,我正好重重的砸落地面,眼前一黑,竟是晕厥过去了。” “宫贤弟是因此侥幸逃生的么?” 宫灏先自长叹,而后又带着怀疑的眼神盯着发问的魏峰:“不错,谁也没想到,我中招摔落的地方恰好是事先挖掘的地道之中,那是为了刺君功成后,众人从此处脱身离开的机关,我身落此间,地道口略有坍塌,黄土埋将下来,掩住了我的身形,当真是极巧了,让我得以脱过大难。可在我醒来从地道钻出之后,早已是天光大亮,人迹无存。我还不死心,乔装改扮了进城里打听,才知道那眇贼暴君还活的好好的,却全无其他兄弟的消息,比照当夜情形,难道还不清楚?这是眇贼故意设下的圈套,让我们这些抗胡破虏的武林志士自投罗网,一举歼之。事后的情形也证实了我的推断,自绝煞铁枪陈寨主以下,包括巨锷士、负剑士在内的其余五十五位兄弟,从此便离奇失踪,再无音信!呜呼,只有我这个侥幸苟活的无能之辈才知道,他们遭遇了怎样的不测。” 端木凌宏接口又道:“宫大侠虽是脱出虎口,却不愿与自己有并肩之谊的武林志士死的不明不白,当月就千里驱驰,来到山子的绝云堡,先是质问金龙令符一事。也正因如此,山子才发现失却令符一枚,更知晓了这桩惊天大变,又如先前所想,推测此事便是魏兄的嫌疑最大,绝云堡数百门人便兵分两路,即时下山。一路就是前往长安,追查你魏兄的行踪下落;另一路则前往中原武林,一是查访当日长安与会的武林志士可有幸存之人,二是一问那枚失窃的金龙令符下落。可惜金龙令符之事并无眉目,而那些武林志士亦是杳无音信,已可确定,他们是凶多吉少了。” 关于彻查金龙令符和那一批武林高手的失踪一事,魏峰都有耳闻,现在听端木凌宏据实道来,更是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倒是顾不得纠缠此事,他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位宫灏当真是行刺暴君,劫后余生之人,只是他在虻山四灵现身前就已失去知觉,又极为凑巧的被土石掩住身体,从而得以逃开被妖魔啖食的噩运,他不知那车驾上的艳丽女子是妖魔化身,只道是身负绝技的武学高手,其后追踪问迹,倒不纯是揣测妄断。兼且徼天之幸,偏生是自己这个最有嫌疑的人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怎不令他顿生欷歔感慨之意? “也就是说,宫贤弟自己并没有看到诸位侠客之士刺杀暴君的实情喽?”魏峰理了理思绪,镇定地说道。 宫灏对魏峰还是大有敌意,冷冷一笑:“你听得我说我先自晕阙,便妄图再行狡辩么?哼哼,推此即彼,管窥蠡测,其后详情,自然昭昭可明,又何需我眼见而后知哉?魏峰,我只问你,那些志士尸骨,被你们弄到了哪里去?” 魏峰有些无奈的笑了笑:“盟主已然看出疑窦,却如何宫贤弟还复固执己见?魏某无谓再与宫贤弟做口舌之争,先敬宫贤弟勇毅刺杀暴君之举。”魏峰裾坐着对宫灏欠了欠身,在宫灏愕然注视下继续说道:“后让魏某说出此事详情,再请二位定夺。” 宫灏看了看端木凌宏,端木凌宏会意一点头,微笑扬手:“早有此意,也该魏兄说了,请讲。” “适才三问之中,魏某曾言,盟主长安追查之际,可知魏某正操持何事?又所遇何人?这所遇之人便是大大关键处,好教二位知晓,正是与宫贤弟共往刺君,亦死里逃生的又一位幸存者——临昌负剑士池棠。” 宫灏双眼圆睁,不可置信的讶道:“负剑士?池兄?他……他还活着?” “二位静听魏某讲来,其间无论听到什么匪夷所思又或难以置信的地方,请先不要打断魏某,待前因后果,从头到尾尽述之后,再问不迟。”魏峰吸了口长气,用这样的言辞作为行将告之妖魔之事的开场白。 端木凌宏面露郑重之色,宫灏忿忿思忖片刻,也终于再次坐了下来,并且离魏峰更近了。 魏峰毫无停顿,从莹玉阁偶遇池棠、薛漾等人开始讲起,又详细复述了池棠对自己说过的,关于月夜刺君一事的过往,接着说到众人在于刺君旧址救下不休山炼气士祁文羽,又接洽氐秦东海王苻坚,联手并向,齐往皇宫驱除盘踞宫中的虻山妖魔,合力搏杀已被妖魔化为鬼怪的氐秦暴君苻生…… 往事历历,头绪繁冗驳杂,魏峰娓娓道来,这一说便用了大半个时辰,宫灏初时冷笑,而后惊诧,再后迷茫,直至最后双眼濛濛,恍若置身梦幻,如醉如痴,竟是愣在当地,端木凌宏却一直保持着深邃镇静的神情,只双目中偶尔掠过的光芒才能稍稍看出他心中的波动震悸。 魏峰叙说方毕之后,场上竟一时陷入别样的沉寂之中,安静宁谧的只有夏虫夜鸣的雎雎声响在空中缭绕,以至于隐在屋舍四下的绝云堡弟子们都诧异的伸出头来张望,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 良久,端木凌宏深沉磁性的嗓音才缓缓响起:“魏兄所说,却是这些妖魔鬼怪弄出的玄虚?”说着,忽然仰望漆黑苍穹,闭目深深吸了一口长气,而后才张开眼睛:“山子出身昆仑神山,耳濡目染,亦是崇尚鬼神之论,却不敢相信世间真有妖魔……哦,魏兄勿怪,并不是不信魏兄所言,只是当真直面此等虚无生灵,却一时有些徜徉迷惘了。” 魏峰淡淡一笑:“不怪,那时节魏某初闻此事时,一样震骇莫名,若梦若幻。却是其后亲眼见了才信,不过那些妖魔也和人一样,有着他们自身的弱点和命门,碰上有除妖之术或者破御之体的人,他们也会落荒而逃,倒是不必太过惧怕他们。” 宫灏愣怔了好半晌,开口说话时也显得轻飘飘的没什么力道:“牵涉了妖魔鬼怪?若非当真眼见,我……我还是难以相信……”听他语气,多半也是信了,只是心理上难以接受罢了。 陡然间,一抹银闪闪的炫亮光影掠过宫灏眼前,宫灏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这抹银光如有灵知般在裾坐的魏峰头顶聚拢蕴积。 “正要奉告盟主和宫贤弟,这便是魏某修炼之后,化出的伏魔气术。”魏峰手一招,银光盘旋周身上下,煌煌如雄武神人,“顺便替盟主回答适才魏某的第三问,魏某所部军兵,皆为除魔降妖而设!” …… 夏侯通被牢牢的提离地面,惊骇之下更是动弹不得,他只能看到那灰蓬客的头部越靠越近,目中的光芒带着森然的戾意。 “带我去见千里生。”灰蓬客的声音倒是温润清越。 夏侯通却更加骇然,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口中吞吞吐吐:“什……什么?” “不必装了,你慕枫道隐藏妖气的修为颇为不俗,然而却瞒不过我去,虻山气息还是那么浓郁,化身为人就那么好玩么?”灰蓬客的手一松,夏侯通扑通落地,身体蜷软成一团,好像失去了所有力量。 “你……你怎么会……知道……”夏侯通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灰蓬客若无其事的拍拍身上,好像是拂去斗篷上的尘垢,高瘦的身形却向那屋舍走去,手一伸,被夏侯通打开的门锁咔哒一声又自锁上。 “不用担心里面的斩魔士会听到我们的交谈,他现在只是一具无知无识的躯壳罢了,他的师父尚且死在我手,只要我愿意,我也随时可以杀了他,之所以还留着他,是因为他对我还有用。呵呵,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隐藏的那么好,却为什么会来找他呢?”灰蓬客在门前转过身,双手负后,紧紧盯住了正从地上蹒跚爬起的夏侯通。 夏侯通抬头看了灰蓬客一眼,旋即在对方烁烁晶闪的目光逼视下低下了头去,用一种恭敬并带着畏惧之意的语调小声说道:“小……小人是想,窥察那斩魔士究竟是被何人所伤,好禀报骐骥吾王。现下……现下自然不必了,总之是上仙做的,而上仙又想面见吾王,这便正……正好。” 灰蓬客哈哈笑道:“哦?千里生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他自己做了虻山的王了?” “正是,据说从长安归返后没多久,骐骥吾王便识破大力将军弑王毒计,剿除叛逆,在众望所归之下成了吾族虻山的新王。” “这一手玩的很漂亮嘛,不仅除去了虻山妖王,还把对自己最有威胁的大力将也除去了,如果我没猜错,三俊中另一位翼横卫,只怕也不在了吧?”灰蓬客语调轻松,言语间恍如亲见虻山之变。 夏侯通惶恐的缩了缩头:“小人……小妖潜身人世,虻山更替,也是耳闻,不曾亲见,这……这一节实是不甚了了了。” 灰蓬客不理会夏侯通的推搪,像是自言自语,却又明显带着激赏的语气:“好,很好,深谙党争伐异之道,这可正是人间存世至今最为精华的所在,千里生运用的得心应手,正是雄主之姿,也包括……”灰蓬客指了指夏侯通,“……让你以现在的身份潜藏人间,所谋甚远,堪称妙计呀。” 夏侯通心中巨震:“小……小人……小妖不……” 不等夏侯通支支吾吾的说完,灰蓬客已然将手一摆:“言归正传,我要你带我去见千里生,我说到做到,用五圣化人的人头,作为恭祝千里先生登基的贺礼,更是作为与他合作开始的引荐之资,为表诚意,我的礼物比先前更重,再饶上一个伏魔道宗师的首级!” 第068章陷地 这灰蓬客说起来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此事做的微不足道一般,夏侯通却心中狂震,两个人头,一个是号风怒狮化人慕容厉,另一个则是乾家家尊乾道元,对于妖灵来说,这是多么可怕的两个人?而这灰蓬客竟然令他二人双双授首,又当是怎样非同小可的能为? 夏侯通不是泛泛之辈,即便身在虻山之时,他也是仅次于将岸、四灵,可堪与灵风相提并论的慕枫道妖灵,然而和这个灰蓬客交手,一个照面都没有走过便已落败受擒,况且对方不过轻松施为,远远没有用上全力,以此看来,只怕昔日千里先生比之亦是大有不如之处,天下几时出了这般一个高手?而且……还是个人。 当然,至少现在灰蓬客并没有杀己之意,想到这里,夏侯通先自放宽了大半心来,小心翼翼的应声道:“上仙倒和骐骥吾王是素识,却是我虻山之友了,这便好这便好,若要往虻山相见吾王,小妖自当引路,只不知……只不知上仙何时与骐骥吾王结识?又是何时订下礼盟之约?啊,上仙莫怪,小妖弄清楚了,吾王驾前禀报时也有个说教。” 灰蓬客忽的一纵身,夏侯通只觉得耳旁风声竦然,循形偷看去时,却见那灰蓬客已经轻飘飘落在院墙青瓦之上,双手抱膝,单腿独挂墙沿,竟颇有些落寞风尘,洒脱不羁的意味,不过没等夏侯通细看,灰蓬客的声音便从墙头传了过来:“想要打探我来历,不必拐弯抹角。你只说长安宫中旧识依照前约,携礼来拜,你那千里新王自然知道我是谁。有一事还要劳烦你,你飞向虻山时还请带上我一同前往,界境之外,你入去通禀,我只在外相候便了,放心,虻山的规矩我懂,不会强人所难的。” 夏侯通连忙一迭声称是,也没敢问为什么定要自己带上他同飞而往,眼神又扫了一下,才发现灰蓬客斜坐墙头,仿佛是在远远张望里进深院的情形。 “嗯,我是在看那雷鹰化人。”好像是知道夏侯通在偷瞄他,灰蓬客竟然聊有兴味的解释道,“他去吊唁拜祭他的女剑客了,我一直在考虑,是不是要在礼物中,再多加个五圣化人的人头……” 好大的口气,夏侯通暗自震悸之时,灰蓬客却又自嘲的笑了起来:“哈哈,说笑而已。让我再杀这个雷鹰化人,我可没有一击功成的把握,届时事机不密,倒节外生枝,反坏了眼下大计,且让他再宽活些时日罢,先去见了千里新王再说。嗯,眼目下他一时也不会再回来,左近的侍从仆役我也施术让他们小睡片刻,此间再无六耳,我倒很有兴趣再和你聊一会儿。” 夏侯通拱手抱拳:“上仙垂询,小妖知无不言。” “人间礼节你倒是学的周至,刚才你想打探我的来历,那么现在也该说说你自己了。”灰蓬客先揶揄了一句,而后语气一转,“我只知你是虻山慕枫道修为,却不知你是虻山哪一位圣灵?又因何以此人形貌身份潜藏此处,还搅合到了人间军阵杀伐之中?” 夏侯通恭恭敬敬地答道:“不敢欺瞒上仙,小妖虻山陷地,原是武原山山鼠成精,蒙骐骥吾王栽培,得以身入虻山之列。小妖不比其他同族,修习的却是慕枫道,寻常不食血肉腥膻,兼之小妖素来精觉警醒,也颇通晓些人间世俗琐碎,是故骐骥吾王让小妖做的是潜伏人间的探事斥候之职。正是去年七月半,恰当吾族月中飨食之会,需要一些人世间高明的武人血肉以飨吾族,小妖假借此人身形,施术攫得那金龙令符一枚,以此符效令广邀天下武林高手,用谋刺那氐秦君王的名义把他们都诓至长安,小妖伺身于内,再假作探访机密,铺陈安排,终于令这些武人自投罗网,做了吾族牲胙。” 灰蓬客缓缓颌首:“这便是了,谁能想到天下闻名的白墨大子,竟是心怀叵测的妖灵化身?这番众多人间高手死于非命,怕是做鬼也不知道是谁陷害了他们。那他本人呢?早就死了?” 夏侯通,不,现在自然是唤作陷地更为恰当。陷地嘿嘿陪了个笑:“此人也不知从那墨家古籍里学了什么法术,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的欲窥察我虻山机密,结果在洛水间就被袭风众发现了,此人所学似是而非,勇则勇矣,却不是吾族圣灵对手,当时就被杀啦。正是事后袭风众几个圣灵吃了他的血肉,觉得这武人之体对血灵道倒是大有裨益之效,便兴起了飨食之会的念头。呃……待小妖想想……啊,是了,恰是去年开春三四月间的事。藉着这机会,四灵得骐骥吾王和茹丹夫人允可,撺掇小妖化作此人,诱骗各地的武林豪杰。这人在人间江湖确如上仙所言,声名久著,又有金龙令符为助,当真是一呼百应,天下第一流的高手就应召来了这许多,还推小妖做了行事军师,岂不是更方便小妖就中取事了?其后情事,上仙多半也都知晓,却是骐骥吾王所谋甚远,在飨食之会后,让小妖还以此人身份行走人间江湖,既可探查时事,又可暗伏播乱,乃为吾族一统天下为备尔。” 陷地说到最后,习惯成自然的用了凡人叙事的口吻,值此,月夜刺君的始末终于水落石出,可惜的是,偏偏听者是对此事完全不放在心上的灰蓬客,亲历刺君的陈嵩、池棠和宫灏没有一个人身处此间,这件事依然是他们心中难解的悬案。 灰蓬客关心的,却是陷地言语中的另一个方面:“是也是也,着你身在此处,正在鲜卑境中,千里生那时候是在为开春后氐秦攻打慕容氏而未雨绸缪罢,想的果然深远,只是其后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那个魔君根本就不是扶植的料,又何需借他成事?幸好千里生听了我的良策,便就亲伐天下,何其快哉?” 陷地又道:“虽是现在情势有变,然大计根本总是不移。天下越乱,对吾族越是有利,趁着这次南国北伐之际,小妖助上那大司马一臂之力,鲜卑若败,则大司马权势就更盛,此人久怀篡位废立之意,届时必不肯为人下,一旦让他废黜了南国天子,自家做了皇帝,则不仅南国本境,整个天下亦将陷入更大的动荡,岂不是更利于吾族举事了?小妖正是得骐骥吾王授意,故而才与这些南国名臣大将搅在一处的,上仙现下便都知道了吧?” 灰蓬客啧啧赞道:“果如其是,千里生深谋远虑,不枉久历朝堂之变。” 陷地一口一个骐骥吾王,灰蓬客却是对虻山之变后的称谓不甚了然,便多以千里生称之,陷地终于忍不住,提醒道:“好教上仙得知,骐骥吾王已非旧时之名,吾族兴盛,天下晓谕,皆称为千里骐骥王。” 灰蓬客哑然失笑,口中低吟几遍:“骐骥千里生,千里骐骥王……一字之易,便是改天换日,好好好,恕我轻慢,往后就唤他骐骥王罢了。”忽的身形一晃,从墙头跃下,拍了拍灰蓬上的尘土,对夏侯通道:“走吧!” “走……上仙这是要小妖走往何处?”陷地瞪圆双眼,状甚诧异。 灰蓬客却执住了陷地的手:“不是对你说了么?引我前往虻山界境之地,我去献礼,你需带着我同飞。” 陷地有些着急,却又不敢在表情上显露出来,只能一个劲的陪笑:“应当应当,只是何用这般匆忙?小妖现下颇得那大司马看重,总算亦为他幕下臣僚,听他意思,怕是回朝另有重任安置小妖,这当口不告而别,岂不是前功尽弃了?上仙稍候些时日,待小妖替他分解了几处烦忧,再寻个由头暂离几天,明面上却也过得去,那时候小妖再带上仙前往,可好?” 灰蓬客侧头看了陷地一眼,陷地被他的目中晶光照的不敢相视,讪讪的低下头去。 “说的也有理,是我考虑不周,总不能坏了骐骥王的大事。”灰蓬客开头的话令陷地心中一喜,不过接下来的语气却透着不容辩驳的刚硬,“我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向大司马暂时辞行也好,交割事务也罢,总也足够了吧!无论如何,今夜我们必须出发。” 陷地神色一苦,却也只能低声回道:“是。”灰蓬客实在太过可怕,自己又岂敢道半个不字?妖灵间弱肉强食的法则一直深印陷地心底,面对绝对的强者,他所能做的,就是彻头彻尾的服从。 “你或许应该谢我,因为是我使你的身份不至于败露。”灰蓬客这一句却使陷地愕然抬头,不明所以。 “就在明天,因为这个人的缘故……”灰蓬客指着紧闭的房门,陷地清楚他是指门中昏迷不醒的乾家斩魔士,“……他的师兄师弟们将会联袂而来,内中不仅有你的老相识,那位已经今非昔比的火鸦化人,还有两位你的昔日同侪,我可以感受到他们正飞行而至的气息,你觉得,你可以瞒过他们的耳目吗?” 陷地如梦初醒般浑身一震,脑中掠过将岸和灵风的身影,不过灰蓬客之后的补充说明了他的估猜有一点小小的错误:“一只身法灵动的猫儿,一只神目如电的鹰儿。” 是灵风和烨睛,陷地暗暗叫苦,虽然没有实力最强的将岸,可结果还是一样,甚至更可怕,烨睛的眼力冠绝虻山,当真看到了自己,又岂有瞧不穿自己的本相之理?况且对于陷地来说,猫和鹰根本就是自己鼠类的天敌,便想起来,都有些禁不住的簌簌发抖。 “我们……这便走!”陷地惊慌的道。 …… 当然,陷地说是这便走,可倒底还是去向大司马辞了行,现在的地位得来不易,决不可贸贸然便放弃,辞行的理由冠冕堂皇,只说是愿为大司马先行刺探燕国邺都的动向,大司马对这位白墨大子倒是颇为欣赏,自无不允之理,一番赞叹之余还奉赠了百金,以为行事用度,约定一月之后再行相见,他又哪里知道,陷地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避开即将到来的乾家众人? 至于其他墨家师弟,如颜蚝、郭昕等人,陷地只需以大子师兄的身份宣称自己临时远行,另有要务,他们又怎会有异议? 一骑健马载着陷地,一如寻常武士般奔腾驰出城垣,头也不回的径自驶往人迹罕至的偏僻山野,暮空星光映照,山野松木高枝端坐着灰蓬客身形,见陷地接近,啪的打了个响指。 陷地闻声,陡的从马背上拔身而起,枯瘦精悍的身形在半空中迅速的变幻,一层莹莹的青光瞬间笼罩周身上下,唇上一抹小胡子的面容现在却成了一个尖嘴凹腮,面容阴鸷的小个子男人,青光之中,小个子男人伸出手,恰与高枝上跃下的灰蓬客迎了个正着,两手相执,青光将两人身形裹于一处,飞快划向天际。 山野荒道,唯余空马一匹,兀自奋开四蹄,得得的奔向未知尽头的幽夜深处。 …… 东方刚刚蒙蒙发亮,青虚虚的高平城池少有的现出一丝寂冷,灯火渐落,迎接白昼的到临。一夜巡哨不敢懈怠的卫兵们迈着多少有些困乏的步伐,和换岗的军士擦肩而过,城头执事军校的声音在清晨显得分外嘹阔: “卯时至!放落吊桥,城门开启!” 盘索发出咕吱咕吱的声音,眼看吊桥隆隆的将要抵及地面。 “慢!”军校的声调陡然高亢,城头顿时响起一阵甲胄擦动的声音,所有在城头戍卫的军士刀剑出鞘,弓箭上弦,警觉的指向城下,那吊桥将要落下的前沿。 那里很奇怪的出现了一批人,尽管看不清容貌,但可以肯定,他们大都带着兵刃,体格雄伟,并且都穿着褐色的短打衣衫,甚至还有一条摇头摆尾的狗在人丛中钻来钻去。现身之际近乎毫无征兆,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静静的站在了那里。 “来者何人?”军校向城下大声喝问,刀枪并举,锋刃直向,未落下的吊桥生生悬在半空。 褐衫者中的当头一人扬起手,礼貌的作了个揖,声音不高却清晰无差的传到了城头每个人的耳中:“烦劳军爷通报,荆楚乾家弟子求见桓大司马大人。” 第069章两君双士 从武陵到高平,路途漫漫,何止千里?还是全拜军情僵持之赐,攻下高平城的大司马军马裹足不前,才使乾家弟子们的目的地没有发生变化。 这一路一共花了三天时日,按照雅风四姝和灵风他们的飞行之速,原本是用不了这许久的。然而沿途所见之景,多为战火连绵,厮杀终日,尸横遍野,满目疮痍,更为可虑的是,在这些人间杀伐的硝烟之中,竟隐隐有浓烈的阴鬼之气飘荡悬浮。是故,乾冲带着师弟们在战场附近停留了一天,本意是觅魔察气,以探究竟。可最终,大批溃散的晋国军队打乱了斩魔士的计划,乾冲也只能忧心忡忡的离开。 到达了高平城外的时分,恰在清晨破晓之际。雅风四姝和灵风都是体态婀娜,容貌妍丽的绝色女子,恐怕在这军阵肃杀之所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在众人于光影中现身落地之后,都隐去了身形,只远远暗中相随,烨睛则是一声清唳,化为本相,振翅飞出,一只蓬羽雄骏的白色大鸟便在高空盘旋。 乾冲当前开口已毕,城头陷入一阵几可得闻呼吸的静默之中,所有赭红色衣甲的晋军戍卒依然维持着全身戒备的紧张神态,只有军靴踏在古厚城砖上的声响橐橐的传来,越去越远。 池棠负手昂立,他心知肚明,必是城头军校前往通报了,想到很快就能见到那位权倾南国朝野的桓大司马,还有那位和自己同样身为五士并五方乾君的驭雷士韩离,心里便不禁很有些期待向往。 无食呼呼的哈着气,在凝身站立的乾家弟子行列中,就属他蹦踧的最欢,倘若不是顾忌城头凡人军兵虎视眈眈,怕是四字经开口真言便要在兴奋之下朗声高放了。 总过去了接近半个时辰,薛漾已经面露不豫之色,只是看了一眼表情一直镇静雍然的乾冲和嵇蕤,嘴唇动了动,倒底没有说出话来,无食挺乖觉的往他这里一蹭,薛漾探手下去,在狗脑袋上挠了挠,算是聊解枯寂。 就在这时,城头忽的响起军校的发号施令:“开!” 咕吱咕吱的绳索绞动声再次传出,悬在半空的吊桥缓缓放落,终于轰然及地,震腾起一阵沙土之气。并不算高阔的高平城门由内而开,一个高瘦清癯的玄衣男子端步走出,看到前方排开站立的一众乾家之士,眼神中微露诧异,却先自躬身拱手,郑重的行了个大礼。 池棠几乎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谁了。漆眉端鼻,双眼虽然不大却在顾盼间湛然若神,五官清雅柔和,不留髭须,纵当不得英俊之称可也透着一股潇洒伟岸之气。玄袍束身,使他的体格显得犹为高瘦精干,一柄长剑悬挂腰间,露出了状作玉璜般的剑柄,更是在举手投足之间便伴随着一种看似轻柔实则醇厚的威压,这种感觉只有同为绝世高手并且一样是剑术大家的池棠才清楚,这是已入登峰造极之境的剑气。自是那驭雷士韩离无疑了。 果然,在众位乾家弟子回礼的当口,董瑶附身过来,悄悄说道:“池师兄,这便是那首席大剑客韩先生呢。” “大司马府幕下韩离,代桓公迎候诸位乾家高士。”韩离一礼施罢,便大步迎上,行走之际,已将乾家众人情形尽收眼中,并且很快认出了一身褐衫短裙的董瑶,当然,还有那只正张开舌头,还对自己挤了挤眼的黄狗无食,面上不由现出一丝笑容。另几位倒是眼生,不过他们的衣衫制式和那甘斐在大司马府的时节可是一模一样,定然是甘斐的几位师兄弟了。 这一眼看过去,韩离的目光最终在池棠半黑半白的丑怪面容上停下,心中一动,倒不是此人形貌怪异,而是此人的身形气度,令他隐隐有似曾相识之感。 想不到,来到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便是那慕名已久的韩离。韩离看向池棠的同时,池棠也一霎不霎的打量着韩离,他不是第一次见到乾君化人的战友了,然而和那时相见郎桀相比,此刻的感觉却并不强烈,或许是因为同为五士之一的武人直觉太过鲜明,也或许是因为彼此都没有运起灵力,以至于未曾恍惚再现上古并肩抗敌的情景。不过,等韩离靠近了,池棠也发现,他看似皮肤光洁的面上,从额间眉心到颌下有一条笔直的疤痕,已经泛起了淡淡的肉色,看来结疮已久。奇的是,这道疤痕既不是刀口,也不是剑痕,却不知是被何物所伤。 “韩大哥。”董瑶喜滋滋的上前招呼。 “呵呵,是董家小姐,别来久矣,令兄一向可好?” “呀,一直没顾上再去建康,也不知大哥现在怎样了呢。”韩离和董瑶一问一答,倒是很透着熟稔亲切。 乾冲和嵇蕤、薛漾也各自通了姓名,也许是因为心伤家尊之殁,言语间只是维持着初次相见的礼貌,当然,在语气称呼上,他们也带着乾家弟子看见乾君之后的恭敬。韩离却又再次深表敬重的行了个礼:“原来是乾师兄几位,早听贵门甘兄提及,今日相见,幸何如之。” 彼此略一寒暄,韩离的视线便不欺然的转到了池棠面上:“这位是……” 池棠敏锐的看到了韩离脖上那串晶莹剔透的珍珠项链,一个雄武之人却如何佩戴这般女气的挂饰?心下奇怪,却不露声色的向韩离一拱手:“闻名久矣,在下荆楚乾家弟子,池棠。” …… 一行人已经走在高平城泥泞坑洼的大街上,韩离头前相引,沿途不时有全副武装的军士队列相向而过,并且在见到韩离后,总是恭敬严肃的低头致礼,闪过一旁,让他们这一行人先自通过,可见韩离身为大司马府幕下第一剑客的尊崇身份。 一只羽翼丰硕的猎隼雎雎低鸣,从众人头顶滑翔而下,此举引起了无食的呼应,汪汪欢叫着要去撩弄那猎隼,猎隼却径自飞到了韩离肩头,束翅昂首,仰望着天空,口中叫个不停,韩离轻抚猎隼翎羽,却也好奇的顺着猎隼张望的方向看向天穹,青天淡云,阔辽无际,依稀便见一只白色的大鸟身影在高空时隐时现。 值此军情紧急的当口,任何异样的情况都会引起韩离的警醒,这只白色大鸟出现的未免有些离奇,听说胡人有培育鹞鹰以为通信工具的本事,难道这鸟会与此有所瓜葛? 好在韩离方自凝眉注目的时候,乾冲便低声一句提醒:“尊君,那是我们的朋友。” 韩离这才收回目光,轻抚肩头猎隼让它安静下来,不住点头赞叹:“神异奇绝,不愧乾家斩魔高士。”说话的时候,眼神不禁又看向身后跟随的池棠,当两人视线交集,却都是微微一笑。 驭雷士和负剑士,司雷疾鹰与掌火神鸦,这两大武林高士和乾君化人,名并当世,灵贯西南,又各自钦敬慕名已久,这一番相见之后,却好像同时唤醒了两人久远的记忆一般,既有同道共志的惺惺相惜,也有肝胆映照的气性相投。 然而毕竟此来是为了迎回家尊乾道元的遗体,并救治伤重不醒的三师弟汲勉的,气氛凝重中带着悲怆,此时可不宜情怀激荡的诸多叙契,两个人只是默默颌首,默默微笑,然后带着默默欣赏的心境,继续默默前行…… “桓公素敬乾家高士,若知诸位高士至此,自当盛情出迎。只是列位到来之前,桓公一夜操劳,刚刚睡下,总要午时方起,韩离便替桓公先迎接了诸位高士来,且自安歇一时,容后桓公定然亲往相见。”韩离开始向众人解释。 “无妨,尊君已知我等来意,家父不幸罹难,乾冲心乱如麻,还是先去看视。”乾冲淡淡地说道。 …… 在城门外的简短叙话中,韩离已经知道了这些乾家弟子此来所为何事,他也十分震惊,想不到在城中发现的那具没有首级的尸体竟然是乾家家尊掌门人,尽管他还不算真正的伏魔道中人,却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然而究竟是妖魔鬼怪所为,还是人间凶徒的罪业,一时也下不得定论,或者那一直昏迷不醒的乾家三弟子汲勉可以给出答案,但是也只有等这些乾家门人探视之后才能得出分晓了,也许他们有让汲勉苏醒过来的方法。 想到这里,韩离不由加快脚步,乾家弟子们一声不吭,跟的更紧了,显然,他们的心情也十分焦虑。 眼看将近行辕大宅,董瑶忽然想了起来,小声问道:“对了,莫姐姐在不在?” 韩离心里陡然一紧,行走的步伐频率却没有丝毫改变,语气也相当平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如何克制住心底几乎便要翻涌而出的悲恸怆然:“孤雁剑客已经壮烈殉国了。” 董瑶啊了一声,脚步顿住,眼圈红了起来:“莫姐姐她……” 不独董瑶,乾冲、嵇蕤、薛漾和池棠都是耸然动容,莫羽媚在乾家时节的音容笑貌犹然历历在目,怎知分别数月,竟是芳踪已渺,阴阳永隔了?连无食也收起了一向的嘻皮笑脸,默默无语的低下头去。 “……她还答应,往后要教我剑术的,却怎么就……”董瑶掩面,止不住的啜泣起来。池棠温柔的揽过她肩头,轻轻拍了几下,意示安慰。 乾冲亦是一声长叹,固是对莫羽媚的亡故表达惋惜之意,更是想起了二师弟甘斐,甘师弟若知此事,岂不是天旋地转,怎堪抵受?偏甘师弟现在又是这般情形,可别一个经受不住,从此自甘沉沦,这便当真是心如槁木死灰,再无复苏的可能了。 韩离还不曾提及甘斐之事,趁着这机会方道:“哦,好教诸位乾家高士得知,贵门甘兄前些时日……已经来过此地了。” “什么?”这下连嵇蕤薛漾都脱口而出,大师兄想到的方面他们自然也已经想到了,正暗自庆幸已经失去全身力道的甘斐没有知晓这一噩耗,岂知他……他竟早就知道了。 池棠虽不像嵇蕤薛漾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但也心中一沉,他与甘斐一见如故,虽是聚少离多,不曾深交,却也一直对这个慷慨勇迈,颇具豪侠胸襟的师弟极为牵挂,自知他重伤失力,又行踪无定之后,更是着紧不已。此刻听在耳中,便是一喜一悲,喜的是甘斐倒底没事,还到了这里来,悲的便是对甘斐此番际遇的无限同情了。 韩离对乾家弟子如此反应似是有些诧异:“孤雁剑客殉身,甘兄固是伤心欲绝,灵堂间枯坐三日,终是至情至性之人,只是来了又走了,不告而别,只带走了孤雁剑客一件遗物。我看甘兄尚需时日消解悲戚之情……也就是他走后不久,城中发现了令师的尸首,若早知是这情形,韩离当时无论如何也要寻回甘兄。” 乾冲感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自然知道甘斐因失去力量而产生的寥落心情,原盼着他一些时日后心情平复,却不想痛上加痛,又遭遇了爱侣亡故的惨变,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以甘斐现在的脆弱心理,又哪里经受得住?偏偏和家尊横死的消息错身而过,家尊对甘斐便如亲生父亲,自家尊幼时从中原战乱的死人堆里捡了他来,煦伏劬劳,舐犊罔极,便当真比对乾冲还要好得几分,更将一身绝艺倾囊相授,甘斐对家尊,不仅深怀反哺顾复之情,便连形貌打扮也和家尊模仿了个十足十,家尊虎须虬髯,他便也留着大胡子;家尊诛魔刀法天下无敌,他便也背着宽刃大刀;家尊伏魔箭术百发百中,他便也挎上了厚背长弓……设若甘斐知道了家尊遇害辞世,焉知不会在沉痛心结中再复爆发,重拾昔日斩魔士烈烈壮心?可惜,世事没有假设,甘斐就此湮没矣,连带着那暗中保护他的颜皓子也不知所踪了。 …… 韩离带着他们步入大宅,穿过了一进又一进的庭落,直至那坐落于宅邸深处的幽静小院,独屋木舍,分外孤怆,即便是在夏日的清晨,却也止不住的散发出清冷之意。 韩离缓缓推开木门,轻道:“令师棺椁,便在此处……”看着乾家弟子们面色沉重的步入屋中。 …… “哇!”猛然迸发的哭喊声从幽静的深院远远的飘荡开去。 第070章失魂之症 韩离一人伫立室前,听着乾家弟子的哭嚎哀泣毫无保留的迸发而出,幽静的院落瞬间变的嘈杂,以至于有几个游动巡弋的暗哨军兵诧异的探身进来张望,哭声委实太响,他们担心因此惊扰了正在行辕内室休憩的桓大司马。 韩离对着他们微微摆手,示意不妨,哭声虽大,可这行辕大宅占地颇广,便离大司马憩眠处也所居甚远,当真声音传了过去,只怕也不比寻常军号刁斗响到哪里去,这些乾家弟子性情赤诚,更是铭痛至深,这一哭也正好释放释放一直郁结哀切的情绪。探头进来的军兵躬身点头,又自悄悄的退了出去。 总过了近半个多时辰,哭声渐止,乾冲和几个师弟才满眼通红的出来,池棠和董瑶也都是一脸凝重,面色固然显得难过,但倒底不像他们几个伤心戚楚的模样。在棺椁里,池棠只不过看到一个脖项上镶置了香木头颅的雄壮身躯,心中不禁有些微微纳罕,身为乾家弟子的自己,难道连家尊师长的真容也无缘得睹么? “多谢尊君留得家尊遗体,沉香入殓。”出来一看见韩离,乾冲便对韩离深深一揖。 “原是桓公厚意,韩离殊不敢当。”韩离的目光却又在独室旁侧的一间小屋上一扫,那里是莫羽媚的灵堂,不过他并不打算向这些乾家弟子提及,他们总也相识一场,此刻心中已是悲恸伤郁,没必要再添上一丝沉重,徒增愁绪了。 “令师弟在此处,请随我来。”韩离并没有太过耽搁,也很清楚接下来他们要去做什么,所以立刻迈开脚步,当先指引相延。 静室独辟,却是在这屋宇林立,院落连延的宅邸一角,古树重荫,斜掩参差,倒使这个院落显得分外清雅。 “桓公特地辟了这处静室,便是一心救治令师弟,令师弟虽然一直昏迷未醒,情势却已大有好转,当无性命之忧。”迈入院门的时候,韩离回头对身后跟随的乾家弟子们介绍道。 乾冲礼貌的欠了欠身:“大司马当真费心了,乾家弟子铭感于衷。” 无食忽然嗖的蹿了进去,在院落里闻闻嗅嗅,接着对乾冲一行开始挤眉弄眼。 乾冲一怔,正要说话,却忽然想起什么,小声问韩离:“此间可有旁人?” “原是有医官和仆役随侍的。” “且请让他们回避说话。”乾冲对韩离使了个眼色,向无食努了努嘴。 韩离恍然大悟,必是这黄狗要开口说话,若让旁人瞧见,确是诡异过甚,当下拍了拍手,院前小屋闪出一个短衣小帽的仆役,见是韩离,急忙行礼。 韩离先问了几句汲勉的伤势情形,而后着意那仆役暂时回避,看那仆役走的远了,才点头道:“此处再无外人了。” “怎么了?无食?”乾冲看向摇头摆尾的无食。 “没察觉到一股很奇怪的味儿吗?”无食的表情透着警醒。 乾冲、嵇蕤和薛漾同时抬起鼻子,在四下里嗅了嗅,这是斩魔士标准的闻嗅妖气的法门,不过看在韩离眼中,却觉得有点好笑,池棠和董瑶却没有动,他们还不大习惯这种像小狗一般的探鼻动作。 “好像……没闻出什么味来,是妖气么?”薛漾狠狠吸了吸鼻子,面色透着疑惑。 “娘妈皮的,看来你们对这味很难察觉,我知道滴,我知道滴。”无食在院里迈着零碎的小步兜着圈子,“这股味道我却向来很熟悉,是修习慕枫道妖灵的气味,别忘了,我那狗日的主人也是慕枫道出身。曾经有这样的妖灵来过这里,在这儿待了很久,离开的时间也不长,最多不过五六个时辰,而且那狗日的在这里还应该运用过妖力,所以现在的味才这么大。” 嵇蕤和薛漾嗅了好半晌,却一无所觉,也不知无食所说的这么大味究竟是何种气味,没有办法,伏魔之士对血灵道妖气向来敏感,可对慕枫道的气息却很难把握,昔日灵风一路尾随跟踪的情事便是一个例子。乾冲则眉头一皱,和面露警觉之色的池棠对视一眼,讶然道:“慕枫道妖灵?”他并不怀疑无食的说法,这老狗嘴巴不干净,鼻子上的功夫却是真本事,摄踪仙犬的称谓可不是浪得虚名,他说这里有过一个慕枫道妖灵,那就定然是有的。 “不好,是冲着三师弟来的!”乾冲旋即猛省,更想到多半也和父亲的遇害有所关联,身形一弹,快步冲向了紧紧关闭的房门,无论如何,先要确认三师弟的安全。 韩离早知乾冲心意,诧异之余却也没有丝毫耽搁,抢在头里跃到门前,就待推开房门时便发现门锁紧阖,不过韩离可不认为门锁未开就代表着里厢平安无事,牵扯到妖灵的事情,向来不可以常理揣度。 一时无暇唤那仆役再来开锁,韩离单手在腰间一拂,袍袖飘荡,璜剑已然出鞘,无光剑身闪电般在门锁上一掠便即复回鞘中,整个动作不过在一呼一吸之间,当真是迅疾利落之极,池棠看在眼中,不禁赞出声来:“好身手!” 门锁嗒的一声轻响,忽然从中整整齐齐的分作两爿,掉落地下,切口处光滑平整,那璜剑一掠之下竟有如斯之威,驭雷士之卓绝剑术果然名不虚传。 韩离却毫无停顿,反手一推之下,房门向内而开,一股带着浓重药味的气息从房中传了出来。 借着日头光照,可见汲勉仍安睡榻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呼吸倒是均匀绵长,韩离心头松了口气,这位昏迷的乾家弟子并没有出事,当下偏过身子,让身后的乾冲进入屋中探视,嵇蕤薛漾也顾不得院中那慕枫道妖气的蹊跷,急急的跟了过来,池棠和董瑶紧随着他们而入,院落中只留下了不时蹿高伏低,还在察踪觅迹的无食。 乾冲伸手,搭住汲勉脉门,凝身默然,良久不语。 对于汲勉,池棠也算是闻名已久,他还记得修玄谷玄山竹海中那位莽族战神棘楚说过的话,乾家第一高手正是眼前这位甫脱大难,沉睡不醒的三弟子汲勉。 看着汲勉的面庞,只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双眉缓淡,鼻梁端直,淡黄的肤色竟使整个脸孔有一种被金光笼罩的错觉,而沉睡之际,汲勉方方的嘴唇紧闭微皱,却把嘴角的肌肉扯成了一个向下绷紧的形状,好像在表达着不服、不甘、不忿的恨意。 乾家高手,除了自己之外,池棠见过甘斐、嵇蕤和薛漾的出手,嵇蕤薛漾道术精湛,武技也颇为高明,在初识之时曾给自己带来过极大的震撼,然而现在自己的火鸦神力炉火纯青,又在伏魔道走动多时,他可以确认,嵇蕤和薛漾只算是伏魔道二辈弟子中的好手,与天风子、紫菡夫人这样的前辈宗师相比,实是天差地远;即便比之同为晚辈弟子的俞师桓、德馨道人甚至那凝露城年岁甚幼的乔家兄妹来,亦是还要相逊一筹。倒是那甘斐,刀法狠猛,气劲罡烈,更有自出机杼的临敌应变之法,在池棠心里,他无论武艺还是伏魔之术,比之自己实是未遑多让,当真和那些列级一等的妖魔如阒水神尊、残灵鬼将之辈以死相搏起来,甘斐必然也是毫不逊色,可当得伏魔道第一流高手的品判。而这汲勉据说更在甘斐之上,那又当是如何出神入化的伏魔造诣? 却偏偏这样一个乾家第一高手,又是谁人能在短短时间内将他弄成这般田地?还饶上了另一位伏魔道一流高手乾道元家尊的性命,那么这个凶手,又将是何等令人骇异的修为? 池棠紧锁双眉,越发体会到了乾冲所说的那种可怕的危机,仔细推算一下,自自己踏入伏魔道以来,前后不过半年时光,紫菡院里的孤山先生、长安城内的衔云子、现在还得加上一个突兀丧生的家尊乾道元,三位伏魔道宗师都已殒命亡身,或许还得加上现在伤重昏迷的汲勉,还有那位已然沦为废人的甘斐,五大高手尽失战力,这对于整个伏魔道七星盟的实力来说,更是不可弥补的重大损失,相反,妖魔的力量却好像越来越强,伏魔道如果再以这个速度削弱下去,当真那三千年来的旷古之战到来,必是凶多吉少的结局。 总算……郎桀那里,还存得一丝希望……与郎桀在虚界幻空中的对话再次盘旋于池棠的脑海,上古神兽,裂渊鬼国,玄晶探秘……现在,与另一个神兽化人也相见了,是不是应该将这些规划尽快付诸实施了? 池棠不禁抬眼又看向一旁站立的韩离,却和韩离温润清澈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彼此欣赏的心态使他们同时点头微笑。 不若便说服他,趁这个机会,就往裂渊鬼国一行?池棠多日思考,原本欲待先报师仇的心意渐渐发生了动摇,尤其是与韩离相见之后,那种心有灵犀般的感觉令他接受郎桀所嘱的想法更加强烈。 不是池棠不想报家尊乾道元之仇,事实上,他虽然不像另几位弟子那样伤心欲绝,心里却总也是难过愤懑的,若已知这凶手去向,便天涯海角他也不会放过。但是现在,家尊的被害却仍然是一个疑点重重的悬案,甚至连通晓知天之术的灵泽上人和冥思修为的公孙复鞅也勘查不出,但一日悬疑未解,自己便坐等一日?在这样的危机局势下,池棠担心,自己根本耗不起这个时间。也罢,待大师兄将此番探视的一应事体操持稳定,自己再和他将此番思量详谈,最终请大师兄定夺便是。 池棠打定主意,乾冲也恰好松开了诊脉的手指,面容依然凝重。 “三师兄怎样?”嵇蕤和薛漾毕竟关心,急忙追问。 “三师弟猝遭突袭,还是幸亏他玄功深厚,护住了心脉,倒底存得了性命。只是那凶手似乎所用手法颇为怪异,三师弟像是受了失心离魂的症状,灵魄散乱,无知无觉,恐怕需要本宗秘法再行医治,方有复醒的可能。” 池棠和董瑶对失心离魂之症不甚了了,听得性命无碍,倒是放宽了心,嵇蕤和薛漾却是耸然动容:“什么?以三师兄旷绝古今的灵神魂力竟也受了失心离魂?这……这怎么可能?” 乾冲叹了一声:“所以我说那凶手手法怪异,倒像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偏偏就让灵神最强的三师弟中了失魂之症,这个凶手……很强。”不过很快,乾冲又用一种宽慰的语气说道:“好在家里有灵泽上人,战神棘楚还有那位客寄本门的锦屏公子,有这三位神通广大的玄奇之仙在,治好三师弟的失魂之症便是大有指望。” 听乾冲这么说,嵇蕤和薛漾的神色倒是渐渐松缓下来,池棠则心中一动,他又想到棘楚曾对他说过,那玄山竹海的幻术只有这位三师弟汲勉在踏足方至的时候便即看破,这可是身具火鸦神力的自己都没有做到的事,现在听几位师兄弟言语间所说,看来汲勉的心志之力便是极强,即所谓那灵神魂力,拥有这般天赋的三师弟倒中了那什么失心离魂的术法,难怪大师兄如此骇异。 “就在今日,迎回家尊遗体,并将三师弟一起带回本院。”乾冲做了决断,“还要有劳尊君引我们往发现家尊遗体的地方一观,看看可有什么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 已过数日,若按正常手段,只怕那里便去看了也是于事无补,不过想到伏魔之士种种匪夷所思的玄深术法,韩离自然不会觉得是无用功:“稍后便领诸位前去,恰好也离此不远。只是听乾兄所言,莫非今日便要回去?何用如此匆忙?” 乾冲浅浅的一弯嘴角,算是给了个礼貌的微笑:“情势紧急,不得已耳。当然,在下当亲见大司马,相谢援助之情后,再行告辞。也或者留下几位师弟来,便在左近查访,乾某自己却是事涉孝道,必得亲回的。” 黄影一闪,无食颠颠的溜了进来,先是好奇了看了汲勉一眼,然后才咕哝着含混不清的话语踱到了乾冲面前。 “想知道是什么妖灵吗?”无食带着些得意,狗眼一挑一挑的甚是灵动。“娘妈皮的我这辈子最讨厌两种兽类,一种是猫,还有一种……就是老鼠。顺便告诉你哦,这只老鼠还有股子虻山的味儿。” 第071章行辕之宴 大司马是在酣睡了三个时辰之后的午时,才知道一众乾家到来拜谒的情事的。没想到那如仙侠一般豪迈飘渺的甘斐还有这许多同门,竟还亲来相见,大司马几乎在第一时间便想到,这是为那具在高平城中发现的尸首还有那昏迷不醒的褐衫之士而来的,不过大司马对甘斐一直欣赏,正对他的不告而别而有些心下耿耿,现下爱屋及乌,自是对他的同门颇为感兴趣,也很赞同韩离预先敬重相留的礼数。所以即便目前军情紧急,他还是愿意腾出一些时间来见上一见,尤其是在妖魔诡幻之事越发层出不穷的当下时节,他感到很有必要来问一问这些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们。 甘斐状若饕餮的情形还仿佛就在昨天,因此大司马安排相见的时间也显得相当体贴而具有人情味——他留这些乾家弟子吃一顿午饭。 原本肃穆庄重的内宅行辕排开了桌案位席,短衣小冠的仆役和姿容姣好的侍女代替了往日里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戎装军士,酒肉饭菜的香味远远的飘散开来。 除了应邀而来坐席的乾家弟子,整个行辕只剩下上首主位相陪的桓大司马。当然,大司马府八大剑客依然静静的在一旁随侍站立,便连首席剑客韩离也不例外,沉毅而镇定的看着大司马向一众乾家弟子举起了酒觥。所有的仆役和侍女在安置了酒筵之后就垂首退了出去,只有在需要从酒斝里添上新酒的时候,他们才会乖觉恭敬的碎步踏入,行使自己的职责,而后,再次轻轻的离去。 大司马显然对乾家弟子们的形象还是挺满意的,乾冲雍然淡若,颇有出尘之姿,倒和一向从容的韩离有几分相似;嵇蕤短髯雄昂,气宇不凡;薛漾固是相貌村讷,却透着股大智若愚的神采;至于池棠,大司马一时并不知道他负剑士的身份,因为报名的时候,池棠只是淡淡言道荆楚乾家弟子池棠,大司马又怎能想到他便是江湖上赫赫大名的五士之一?然而面容虽然丑怪了些,但见他身躯伟岸,举手投足之间自有种举重若轻的大家风范,倒也配得上奇人异士的身份。另两个倒是素识,董瑶和无食都曾跟着甘斐见了来,是以不仅无食以一介黄狗之身独占了一桌案席,倍感快活之极,甚至大司马还少见了向董瑶问了几句她兄长董璋的近况,这简直是分外看重的恩宠,董瑶却只淡淡的回答了句一向少见,她可不关心大哥乃至整个家族醉心仕途的钻营良苦,董家的官做的如何,便和她这位乾家的九弟子已没有多大关联……至少她现在是这么想的。 然而,在一开始那些必要的客套寒暄之后,室内竟陷入一种别样的沉寂之中,或许说沉寂并不准确,因为毕竟不是全无声息的。乾家弟子很专心的对付桌案上的酒肴,像是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整个室内便是一片咀嚼吞咽的声音,总算董瑶还维持得大家闺秀的矜持形象,偶尔举箸,小口抿酒,越发显得娇俏动人。 可惜其他的乾家弟子并不那么动人,以至于一旁随侍的剑客们除韩离之外都露出了讶异的神色,如超节豪、尹靖、韩霓几人,倒不是没有欣赏过甘斐在餐桌上的雄姿勃发,可是没想到他的一众同门都是这般吃相,尤其那相貌村讷的小子,明明这么干瘦的身板,吃起来比之甘斐竟然有过之而不及,倘是寻常情形下,或许他们最多便是大感滑稽的笑上一笑也就罢了,可这是大司马的礼宾之宴,这帮劳什子斩魔士未免也太不识礼数了,残目鬼枭伊貉心中不满,铜面具下露出的目光闪烁着凌厉的光芒。韩离却见怪不怪,虽说除甘斐外,与其他乾家弟子也才今日方自得见,可是管窥蠡测,便知一斑,都是些憨纯良厚的赤诚性子,此举何足为异?况且内中还有与自己心有戚戚焉的负剑士在。 大司马显然也没这些乾家弟子据案大嚼的场景当作是对自己的不敬,相反,还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放怀吃喝,面露微笑,并且在看到乾冲、嵇蕤、薛漾和池棠的碗盏将空的时候还拍手示意,立刻便有侍女新添了酒菜来。嵇蕤薛漾唔了一声,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还抬手示意侍女往何处加菜添肴,乾冲和池棠则礼貌的向大司马欠身,道了声谢。 这是开餐后乾家弟子第一次对自己的回应,大司马捻须微笑:“军中仓促而备,饭食粗陋,这可是怠慢了。” 其时菜肴虽然比不上大司马府中诸般珍馐美味,但也算不得粗陋,一盘模仿胡地风俗的烤胡羊肉切片、一尾酱酢烹制的黄河鲤鱼、一簠炖得肥肥酥酥的狍子腿肉,还有两只鹌鹑、一俎炙野猪排和菜蔬果品无数,更是配上了一大碗层层摆摞极具军中特色的香米饭团,可谓极为丰盛了,不过这些都难不倒素以大食量扬威鼎镬间的斩魔士们,如果不是很快续添了菜肴,只怕刚才桌案上便是一派空盏杯盘之景了。 大司马微笑却是因为他本以为遭受了丧亲之痛而陷入悲哀的人们是不会有这么好的食欲的,是不是这也可以作为这些伏魔之士已然超脱了凡世间伦理纲常的证明呢? “已是极好的了,多谢大人盛情,再吃完这一案,便当真是吃不下了。”乾冲向大司马又欠了欠身道。 “诸位食欲大开,吾便欢喜,请请。”大司马笑容依旧,举爵相示。无论如何,现在算得上菜过五味,按照筵席惯例,现在总该补上必不可少的巡酒之礼。 只有董瑶敛衽避席以应,而其他乾家弟子包括往日里素知世家礼节的池棠却都只是双手举杯,恭敬的饮下美酒,无食则更是不管不顾的伸下狗嘴大快朵颐,连身子都没有直起,话说回来,若这狗子当真回礼敬酒,可当真是一大奇景了。 大司马不以为忤,伊貉和尹靖却几乎就要发出怒叱,这帮斩魔士太过不识抬举!韩离察觉到两人的呼吸急促起来,目光一扫,伊貉和尹靖顿感身上一噤,心知是韩离暗运神光内力,提醒自己不可失态,首席剑客毕竟有威,二人沉下脸,生生按捺下心中的不满,再不言语了。 大司马根本没有在意两大剑客的不满,在他看来,乾家斩魔士这般举动本就是极其自然,昔日那甘斐何其勇烈激昂,雄赳赳好一番鲸吞虎视的气概,从不像常人见到自己唯唯诺诺的敬畏之态,对于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大司马来说,这倒也有一种特别的新鲜快慰之感。那么这些甘斐的同门如此洒然如常,理所应当耳。 也许是大体吃饱了,也许是美酒的暖意活泛了气氛,也许毕竟大司马对本门有收殓护持之恩,总之在大司马巡酒相敬之后,双方的话语也渐渐多了起来。很快,当大司马例行巡酒三番再回到上首席位之后,话题自然而然的转到了关涉妖鬼觊觎人世的情事上来。 是的,是该让操持天下权柄,足以改变时政朝局的人物知晓妖鬼的存在了,不仅仅是妖鬼的存在,还有他们的对人世间的野心图谋和人间伏魔之士不屈不挠数千年的抗争。就像在那一天让甘斐陪同莫羽媚前去的决断一样,乾冲早就改变了伏魔道过去先前惯常的想法思路,而他欣喜的发现,桓大司马对此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抵触,显然,二师弟甘斐的任务完成得不错。 此事说来话长,乾冲没有丝毫隐瞒,好像是纵谈时局的侃侃而谈,从上古时人类与妖魔的大战说起,再到得胜后虻山阒水的雌伏,及至十年之内,这场三千年后即将再度掀起腥风血雨的旷世之战…… 桓大司马最开始仍然保持着雍雅而不失威严的微笑,随着话题的渐渐深入,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有些事,他曾听甘斐说过,可更多的事,却是远远出乎他意料的事态紧急,他没有想到,在经历过漫长的战乱厮杀之后,天下已经面临着一种自轩辕黄帝底定华夏以来前所未有的危机,而这个危机不来自于专事杀戮的蛮夷胡祸,不来自于党同伐异的政争倾轧,也迥别于任何朝代改天换日的兵戈灾厄,这是完全不同族类的一场侵伐,这是有可能人无噍类的灭绝之战。 韩离带着担忧的眼神看向了面色凝重的桓大司马,大司马素有泰山崩于前而不色改的豪荡胆色,然而显然,这位乾家大弟子的叙述使大司马的心里产生了异样的波动,而这种波动,却绝不会是一往无前的勇决之气。在听到如此强大的妖魔之势后,也许凡人都会觉得战栗不安罢! 池棠也同样静静的看着桓大司马,这位晋国朝廷最有权势的人。出身寒族世家又最终孑然一身落拓江湖的池棠,对这些门阀豪强素来没有什么好印象,只是桓大司马有种不同于其他豪强的气质,威严冷肃,即便表达善意的笑容也并不显得如何亲和,或许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很少有机会能够真正的绽开笑颜吧,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防敌人的明枪暗箭,提防同僚的中伤祸害,甚至提防自己幕下的离心生异,当真到了权势的顶端,也并不如何快活。虽然从名义上来说,桓大司马在朝廷还不算权力巅峰的第一人,但是又有什么区别呢?皇帝不就是他手中的一个傀儡?池棠想。 所以大约大司马也就应该是这种形貌,这种气度,当真见到大司马之后,池棠倒没有觉得多意外,自己谈不上厌恶,也谈不上那种或者出于出身经历而形成的分所应当的鄙夷,自然更谈不上崇仰,见了便是见了,大司马给他带来的感觉远远不如那位同为五士,又同为乾君的韩离。 大司马不可能知道这位长着半黑半白丑怪脸孔的乾家弟子对他的观感,他陷入了沉思,以至于在乾冲终于洋洋洒洒从头到尾的说完之后,仍然半晌没有出声。 除了无食还在不识相的啃着骨头发出刺耳的声音之外,行辕里再没有半点声息,乾家弟子们已然将桌上酒肴一扫而空,嵇蕤薛漾都放下了精致的漆碗牙箸,默默的注视着桓大司马。 行辕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宁寂,就在室门前,一个雄壮的声音正在着急发喊:“让我去见大司马,有重要军情!”接着,便是一阵甲胄铿锵作响的挣扎声。只从声音就可以判断,必是有人赶来,却在室门前被守卫挡了驾。 猛的听到轻哼几声,然后便是衣甲着地的跌落之音,而那脚步声响再次响起。池棠是武学大家,更是听音辨形的个中高手,这些声音表明,那通报之人推倒了试图阻拦的卫士,径直迈步而来,看来当是个孔武有力的将官。 几个剑客自然也听了出来,伊貉侧头一望,敦实粗壮的身躯一挺,大司马宴客,岂容轻扰?那报事的将官何以竟如此不识军中法度?他本就对几个乾家弟子颇有不豫,此际正好迁怒发作,就待出门挡住。 “着他进来!”大司马从沉思中蘧然而醒,立刻恢复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沉肃表情,低声下令,语气中自然有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伊貉立刻一点头,悄无声息的闪到一边,便听室门开启声响,一个雄壮魁伟的玄甲将官大踏步进来,还未立定,便对大司马趋身拜倒,甲胄与地面碰击,发出当当的震响。 这将官满面烟尘之色,甲胄更有斑斑血迹,却背着一柄巨大的长剑,当是从厮杀前线刚刚归返,池棠除了对他背后巨剑啧啧称奇之外,却也不知道他是何人,然而韩离却已经认了出来,这不是那在北伐大战中屡立功勋,才刚刚擢升为冠军将军的沈劲么? 与此同时,乾冲、嵇蕤和薛漾抬头耸鼻猛吸了几下,而后齐刷刷的看向了沈劲。 第072章军情 沈劲根本没有注意到与大司马饮宴的这帮褐衫之士,自然也就没有看到列位末席上那只忽然停止啃骨头,正贼兮兮眼里发着光看向自己的古怪黄狗,拜倒见礼未毕便沉着声音禀道:“巨野水道危在旦夕,往援兵马伤亡殆尽!” 这个消息使韩离心中一震,这许多日紧张操持应对的结果已见分晓,东胡鲜卑的突袭终告奏效,一旦在巨野水道的西路军溃败,那么整个北伐大势则又将陷入危局。 大司马面沉如水,败报军情使他听起来极为威严平稳的语调也透出一股刚戾:“伤亡殆尽?征虏将军安在?” “桓征虏领所部残余五千人马,据阵颍水,死守要道,不放敌军趁势反攻此间,却是小将杀出重围,向大司马禀报此事!”沈劲口中的桓征虏就是大司马所问的征虏将军桓冲,他是此次救援巨野水道的主将,而沈劲则是第三批投入救援的将领。 “桓冲打的什么仗!吾予他三万骁骑,而后每日源源不断派兵往援,便是中军赤甲武卒营也过去了两万之数,前后五六万大军,那袁真将军本部亦有五万人马,怎生巨野之危未解,自家也只剩得五千残兵?那慕容垂不是只有一万人么?”说到素来倚重又是自己亲弟的桓冲,桓大司马终于难遏怒气的爆发了,寸磔刚髯微微颤动,双目狠厉如电,说到最后还不解气,恨恨的在桌案上一拍,案上碗盏发出一记刺耳的巨响,漆器与青铜餐具受到拍击震动的余音嗡嗡回旋,良久不止。 不过,大司马在少见的失态发作之后却又迅速的冷静下来,桓冲素来英勇无俦,又一向谙熟兵法,在整个桓氏家族,或者说整个晋廷朝野,实是除自己之外的第一人,即便仓促遇伏,对手又是那以诡诈用兵著称的燕国吴王慕容垂,可在拥有如此优势兵力的情况下,桓冲也不该败的那么惨,五六万大军只剩得五千人,几乎十不存一,而这五六万大军又是大晋最为精锐的部队,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只除非…… 大司马心中一凛,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尽管此事在北伐出征前就被自己和众多幕僚们推断为绝不可能发生,然而世上又有多少绝不可能的事情呢?尤其是这种牵涉国家兴亡的军国大事。所以大司马又主动反问:“是不是……是不是氐人出兵了?” 氐秦苻氏,那个刚刚推翻了自己族兄暴政的,正在励精图治中的年少雄主。事实上此次晋国向慕容燕国发起北伐的作战前线本就与氐秦国境接壤,而氐秦的都城长安也离此次北伐收复的最大战果洛阳不远。然而新君即位百废待兴的氐秦国自然无暇顾及两个邻国之间的惨烈战争,只是在边界接壤处屯扎了五万大军,带着浓重的戒备之意警惕的注视着这场战争的走向。按说,他们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兵,才有那新君刚刚平定朔方叛乱的消息传来,不大可能再来搅晋燕大战的一趟浑水。只是大司马也是才知道不久,那位在自己上一次北伐中,于长安城下见到的扪虱之客王猛成了氐秦新君苻坚的重臣,有这样一位智士为辅,大司马感到更难以把握现在氐秦的国策政略了,也许,那原本以为绝不可能的事正在那位智士的奇思妙想之下成为可能,不,成为现实!当剽决善战的氐秦锐士以大军压境之势突然出现在桓冲往援巨野水道的战场上,那么目前损失惨重的局势便有了合理的解释了。 大司马越想越觉得是,因此当他看到沈劲闻言一怔的时候,几乎便以为自己果然所料中的,好在沈劲在一怔之后很坚定的摇了摇头,才使大司马心中一宽,不过沈劲接下来的话并没有使大司马的神色好看多少。 “氐人?没有,没有任何打着氐人旗号的军队出现,小将所见,都是货真价实的鲜卑人。只是我们在驰援前方,鲜卑人也没闲着,突袭巨野水道的轻骑或许是一万人,但是小将赶到的时候,邺都方向赶来的鲜卑援军也到了,最少一万人……” “就算是两万燕军,吾国精锐也绝不该……” 沈劲忽然出声打断了大司马,这在幕府帐前可是对大司马极其不恭的表现,沈劲却懵然无觉:“不仅仅是这一万援军,从这里溃逃的鲜卑军队并没有逃过黄河,而是兜了个圈,也赶到了那里,人数或许不多,不过五六千人,可是其中却有伏都王。” 大司马立刻反应过来,而引起他警觉的绝不仅仅是伏都王这个名号,真正可怕的,是曾迟滞大军攻伐,几近刀枪不入的那群隶属于伏都王的怪异军士,在黄墟、在高平,大司马都见识了这支为数仅百余人的小股部队的恐怖实力。如果说那个年轻的伏都王赶到了,那么那支怪异可怕的军队也必然随他同至。 沈劲显然看出大司马已经明白了,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小声道:“是的,是他们……那些在高平城头残杀我大晋将士的异类,那些被鲜卑巫术驱使的怪物。”他和大司马一样,对那些怪物记忆犹新,因为正是他在攻打高平城的时候,亲手用巨剑斩杀了两个怪物,使敌军防线的阵脚产生了松动,看到其势不可阻挡,伏都王才下达了退却的命令,而最终,气势宏大的晋国精兵也没能拦住被这些怪物拱卫着的伏都王,安然的退出了战场。“他们又出现了,摧毁了我们的粮草辎重,消灭了几乎百倍于他们数量的我军将士,而那鲜卑的主将也适时的发起了反攻,全军大败,桓征虏凭借地利才以残兵挡住了鲜卑人的攻势,可那些怪物就阻拦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不仅彻底断绝了我们的粮道,而且所有返回通报军情的信使也全数被他们诛杀。只有小将侥幸杀了回来,向大司马禀报此事,请大司马决断!” “容我插一句嘴。”一直注视着沈劲的乾冲忽然发话。 直到这个时候,沈劲才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了行辕中饮宴的人群,看他们一色的褐衫短襟,不禁微露诧异之色。 “先生请讲。”大司马像是想起了什么,原本越发阴郁的脸倏然一轻,很礼貌的向乾冲一示意。 “我是想问这位将军……”乾冲指了指沈劲,“……我也只听的一星半点,且不论将军所说的怪物,将军最后的意思,是别人都被那些怪物杀了,而将军却侥幸逃了出来?只不知是怎么个侥幸?我是说,将军是怎么逃出来的?” 听这言下之意,隐隐有些不信任的意味,沈劲误会了,浓眉一轩:“军前征战,一心为国,沈劲不当这个逃字,那些怪物纵然古怪,在沈劲看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物事,但长剑相击,杀开一条血路便自回来了!” 乾冲和嵇蕤、薛漾都露出释然神情,乾冲轻轻一笑:“将军莫怪,只是我的误会罢了,照此说,将军是杀了这些怪物方自得脱的?” 沈劲一拍胸口,铁甲铿铿作响:“杀了两个,余下的追不及我快马。” “那将军身上便是那些怪物的血了?”乾冲指了指沈劲铁甲上的斑斑血迹。 沈劲语气一顿,他有些不明白这个看起来颇为儒雅的褐衫士怎么问的这么详细,而值此军情紧急的当口,大司马竟也容得他一再发问却不置半词,可不知是什么身份了。见大司马还饶有兴趣的听着他们问答的模样,沈劲终是答道:“这却不是,连日厮杀,斩敌颇众,小将身上却是那些东胡鲜卑军士的血,说来也怪,小将杀那两个怪物时,只是一剑斫身,不见鲜血喷溢,彼等便即厉嚎消散,好像……好像是黑烟氤氲,渐作飞灰,哦,对了,正是这般,小将那日在城头所斩此等异类,也是这般。”既然知是误会,又见大司马对乾冲尊重的情形,沈劲言语中的自称也从先前气昂昂的自呼己名改成了谦恭的小将。 “是了,将军是以剑斩之。怪道将军一进来时,我和几位师弟便见将军剑上有异样的气流环绕。”乾冲的目光投向沈劲身后那柄巨大的铁剑。 纯是下意识的,池棠和韩离同时看向那柄巨剑,自然而然的运起自身的玄灵之力。 剑上一股淡淡的黑色气流只是快速的一晃,脑海里的画面旋即发生了改变: …… 还是那道绚烂夺目的紫色光华,白色的巨狼在恶狠狠扑上之后,却又在冰寒白气散发前被紫色光华弹开,池棠仿佛可以感受到那股剧烈的震荡波动从前方传来,可是他没有丝毫惧怯,飞行的身体依旧笔直的向那团紫色光华掠去,身边陡然一声清唳,池棠眼角一带,一只硕大身形翎羽丰满的神骏雄鹰挥动着巨大的翅膀,与自己齐头并进,锋利的鹰爪带着滋拉闪耀的电光,池棠倍感振奋,随着那只雄鹰“喳”的鸣叫起来,雄燃爆裂的火焰从自己的翼下射出,直射入紫色光华之内。 …… 韩离心中一跳,久违的一股暖意在周身游走,他有些恍惚,好像置身在另一个世界,他觉得自己在抬头仰望,不远处的高树枝头,一只宽喙黑羽的乌鸦正在远远凝视,眼下两片横生的翎羽使它看起来是如此雄壮霸气,隐隐的,远处也好像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像是歌曲,也像是祷祝的咏唱。 …… 两个人同时看到的画面又在同一时间中止,眼前又恢复成行辕之中,沈劲正有些愕然的看向乾冲,不过此刻,池棠和韩离却不禁的抬眼对视,他们都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当上古神兽化人焕发神力初次相见的时候,源自上古数千年延续的灵息便会使他们看到彼此过往交集的点滴碎片,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池棠遇到郎桀的时候,韩离遇到慕容厉的时候,类似的情景就已经发生过了,而现在,便是池棠与韩离的灵息感应之像。 当然,他们不知道各自看到的画面并不相同,那是因为池棠经受过乾家五君堂神像的应感之忆,韩离却还只处于刚刚灵神觉醒的阶段。至于何以直到此时,身为两大乾君的他们才有了这种感应,那却是因为他们为了察知魔气,同时运起了灵力之故。 乾君相会所产生的气流变化,乾冲也很敏锐的感觉到了,不过他并没有转移目光,仍然直视着沈劲:“你不是伏魔道中人,然而你却自行引发了破御之体,将军刚才自称……沈劲是吧?沈将军,你很了不起。” 沈劲有些迷糊,他不是很明白乾冲在说什么。桓大司马却若有所思的轻轻凝眉,他忽然想起昔日甘斐对自己说的:“……就算一千个人中甚至一万个人中有这样的一个人,那么普天之下又有多少可以剿除妖魔之人?”他说的没错,就在自己这军中,不就出现了这样一位有能力剿除妖魔的人物? “不过,沈将军剑上并不是妖魔被杀之后所产生的妖灵涣散之气。”乾冲站起身,虽是在对沈劲说话,实则也是在向大司马解释,“这是怨鬼的魂元,可以断定,将军所说的这种怪物,其实是鬼。” “鬼?”大司马皱起眉头,他记起来,年前前往那殷家庄的一路剑客不就是因为鬼怪作祟才全军覆没的吗?难不成这些出现在燕国伏都王属下的怪物也和那种鬼怪有什么牵连不成? “妖魔鬼怪图谋世间,由此可见。便连这军阵杀伐的两国交战之地,也出现了鬼怪魔物的踪迹。在来此的路上,我已经有所察觉,曾停留一日以觅其踪,却因大军溃败之势不了了之,现在知道,却是那鲜卑燕国的古怪。” “先生那日是在何处停留?”大司马敏感的从乾冲的话里捕捉到了什么。而当乾冲淡淡说出当日所处的方位之后,大司马霍然起身,大声对行辕外喊道:“聚鼓升帐!” 第073章兵分两路 大司马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既然是心思缜密,自然善于分辨他人言语中的种种蛛丝马迹,就像适才乾冲所说,在他察觅鬼气之时被溃散败逃的军势搅扰了行法,而他当时所处的方位,却正是在距离巨野水道不远的所在,这说明,巨野水道的西路军当真是败了,而且败的很惨,大批失去战力的军马正在向晋国境内溃逃。 尽管对于巨野水道面临的危机早有准备,可一旦证实了这个消息,大司马仍然止不住的方寸一震,西路军大败,粮道被断,对于整个北伐大势来说,就好像看似坚若磐石的堤坝底端,被蚁穴的蠹蛀而产生了一道道行将导致崩塌的裂纹一般,而这崩塌的速度,更将远远超乎寻常人的想象。 所以大司马立刻聚鼓升帐,仆役侍女草草收拾了杯盏狼藉的筵席桌案,取而代之的是一批批顶盔贯甲的军士鱼贯而入,行辕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威烈肃杀,而在议事的幕僚和军将在内中站立排开的时候,室内甚至还残留着一股还未消散并且现在闻起来颇显得古怪的酒菜香气。 乾家弟子们也并没有离开,或许是形势紧急的军情使乾冲不便开口辞行,而既然听说当真这北伐战场上犹然渗入了浓重的鬼怪之气,那么身为斩魔士的他们于情于理都应该再多留一会儿,至少也得知晓此事的大概情形。所以自乾冲以下,也都和韩离一众剑客一样,凝身伫立在大司马幕帏之后,初看之下,俨然大司马的近身侍卫又多出一排。唯一与众不同的自然便是那黄狗无食了,仗着身子矮小,不为人所注意,竟是意犹未尽的拖着还没啃完的狍子腿骨,踞伏到了大司马胡床将案底下,弄得紧挨着将案站立的沈劲纳闷的看了好几眼,这帮褐衫士养的狗儿还真透着股卓尔不群的猥琐下流气质。 不过,对无食的观感没能持续多久,沈劲便被行辕中紧张而压抑的对话打断思绪,很短的时间内,这些闻鼓声齐聚行辕的幕僚将官便都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 奇谋妙计,在这个时节起不了太大的用处,事情是明摆着的,目下在整个高平驻扎滞留的北伐大军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依照前计,不管不顾的挥师北上,渡过黄河,直取燕国邺都,重撼其根本之地,引巨野水道肆虐的奔袭之军回军相救;二是立刻集中剩下大约五万人的赤甲武卒精锐,径奔巨野水道,利用燕国轻骑初胜不久且立足未稳的情况下,重夺巨野水道,巩固后方粮道。 智计最为出众的幕僚参军郗超正在向大司马做着仔细的分析,在他看来,既然巨野水道已然落入燕国鲜卑手中,那么这时候再行北上,强攻邺都之举便万万不可为,且不说邺都作为大燕国都城本就城池坚固,北伐大军急切间难下,即便真攻下了邺都,那鲜卑东胡一族本就善于游动作战,只消王室退出城池,则必难撼动其根本,况且他们如果再施以坚壁清野之计,届时后方的粮草接济不上,当下的粮草又征集不着,则为数尚有七八万的晋军便会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用不了多时即告瓦解,而只要那吴王慕容垂引军反向相击,晋军更有全军覆没之厄。所以最稳妥也是最合适的举措,就是立刻反攻巨野水道,将此行将毁堤千里的蚁穴之患直接根除,重新夯实堤坝的基础。 大司马当然知道郗超的分析是最为保险和稳妥的,可他总还有些不情愿,或者说自己还存在着一丝入宝山而空回的遗憾,邺都已经像剥去坚壳的甜美水果,自己只需一探手,便可以触及那丰硕的果实,就这么弃之而去,虽说依然大可卷土重来,却不是先前的种种努力尽付诸东流了? 他不甘心,更心存着身为兵法大家的一种侥幸,没错,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采取后一种方法,那么那吴王慕容垂自然在自己回师反攻相救的路上设置了重重阻截,连场凶险万分的恶战依然会使这场重夺巨野水道的战役变的毫无把握。然而,自己若是出人意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突击猛攻邺都,驱除了盘踞关隘重镇的慕容王庭,那又将如何?坚壁清野总需要时间,只要自己攻势够猛,速度够快,那么就地筹粮未必便是不可能之事。 大司马反复思忖,目中光芒闪烁,用兵出奇才是制胜之道,他现在需要的,是能否在最短时间内攻下邺都的把握,刚才沈劲不也说了么?邺都又加派了一万援军前往巨野水道,那么这也证明,在邺都的守军力量又削弱了一层,怎能坐失此等良机? “把那两个鲜卑的凤阁使带上来,吾有话要问!”大司马忽然传道。 …… 当荔菲纥夕和叱伏卢朔齐一起被带入行辕中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了行辕之中气氛的异样,尽管那位南国著名的大司马大人还是这种令人心头产生巨大压力的威严,可是今天的这种威严里,分明还夹杂着一种焦躁急切的情绪。然而还不止这些,真正令荔菲纥夕心头微颤的,是那大司马身后帷幕里隐约晃动的人影。她是个天生对那种气息敏感的女人,而那些人影所散发而出的,却不属于那种未知生灵的气息,相反,好像是巽风激流的奔腾若荡,隐隐的,和惯常所知的那种未知生灵的气息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对立。 荔菲纥夕不知道,这是降妖除魔之人身上自然而然焕发的玄灵之气,她只知道大司马的幕下,除了那个了不起的惊隼剑客之外,又多了新的不凡之士,而且还不止一个。现在正隐于幕帏之后,静静的注视着自己。 荔菲纥夕紧紧抿住了自己如同花瓣一样引人遐思的嘴唇,灿若晨星的晶莹双眸在大司马面上一掠之后,又快速的垂向了地面,她是个俘虏,却也是大荒鹿神庇佑下战无不胜的鲜卑人,一个鲜卑的女人,鲜卑的女人可以像丰饶草原上的鲜花一样绚烂美丽,也可以像荒瘠山冈上的顽石一样坚强冷硬,她完美的诠释了这一点,无论这些晋人问什么,她就是这样一声不吭。 荔菲纥夕自从被送入了大司马军营之中囚禁,除了被全副武装的军人看管,并且严禁和那叱伏卢朔齐接触外,倒没有遭受到什么其他的刁难,没有打骂,没有凌辱,即便是让自己沐浴洗濯的时分,也是由随军的侍女前来服侍,不必被那些虎狼一样眼神的男性军人猥亵,甚至一日三餐,也比寻常大部分的南国军士要吃的好。可自己毕竟是他们的俘虏,马背上的民族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失去自由,而现在这些看似优渥的厚待,不过是他们还需要从自己口中知道些什么,自己对于他们还有利用的价值罢了。所以,荔菲纥夕依旧用含着一丝愠怒不忿的态度默默承受着,早就从事着细作刺探的麟凤阁密使,是绝不会被这些小恩小惠所打动的。 好在,平素那位大司马倒很少来过问自己的事情,从被那惊隼剑客生擒带来这里以后,从军营又迁入了高平城,大司马一共也只找过他们三次,每次都要问些大燕国的事情,而每一次,总是那贪生怕死的叱伏卢朔齐感恩戴德般喋喋不休,说个不停,荔菲纥夕自己则一直沉默。 就像现在,叱伏卢朔齐几乎是知无不言的说着邺都的守备情况,荔菲纥夕秀眉微蹙,她清楚叱伏卢朔齐说的都是实情,连任何隐瞒都没有,她只是郁闷,怎么过去就没有发现这位麟凤阁的首领,自己的顶头上司竟然是这么一个没有骨气的男人?一个懦夫,而鲜卑族向来崇尚英雄而唾弃懦夫,想到自己和这个懦夫曾不止一次的共寝一榻,她便觉得一阵阵恶心,只是说来也怪,为什么每次自己都是和他一起被带过来?自己明明从不开口,用沉默来表达抗拒的情绪的,难道大司马根本不在意? 她不知道,大司马就是要她一直这么默默跟着前来,因为他可以从她细微的表情变化来判断叱伏卢朔齐所说的话倒底是真是假,在他看来,叱伏卢朔齐这么一把年纪,又是燕国麟凤阁的高官,必是老奸巨猾之辈,倒是这年岁甚轻的荔菲纥夕更好把握。事实既在大司马的意料之中,又有些出乎大司马的意料之外,意料之中的是荔菲纥夕确实更好把握,不然不会总是这么倔强的表现出一种抗拒的态度,连虚与委蛇的转寰也欠奉,更是在每当叱伏卢朔齐说到大燕国机密的时候,不满又带着不屑的微微皱起眉头;意料之外,则是叱伏卢朔齐出奇的合作,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假话,荔菲纥夕总是那番皱起眉头的模样,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看来,在哪里都一样,很多年轻人有血气方刚的憨直,而很多老年人却有贪生怕死的圆滑,不以男女有异,也不以族类有异。 现在,大司马问的,就是邺都守备兵力和城防措施的详细,并且在叱伏卢朔齐的如实供述下心里精准的进行着盘算。 郗超和另几个幕僚越听越是诧异,难道大司马还坚持攻取邺都,不管巨野水道的危机形势了么? 大司马心中的谋划越来越清晰,而从叱伏卢朔齐口中知晓的情报更渐渐坚定了他的信心。 …… 叱伏卢朔齐和荔菲纥夕又被带了下去,一如来时的情形,叱伏卢朔齐一脸讨好和恭敬的神色而荔菲纥夕冷冷淡淡的默然。 大司马同样沉默良久,而在他终于开口出声的时候,不啻在行辕中炸开了平地惊雷:“吾意已决,兵分两路!一路北上疾向,攻取邺都!一路南下速进,重夺粮道!两路并举,共歼胡虏!” 将军们虽然明显神色一震,却都没有说什么,他们早习惯了唯大司马马首是瞻,而郗超和一众幕僚则都面色大变,郗超一向得大司马钦爱倚重,说起话来也没有太多的顾忌,顿时喊道:“桓公,万万不可!西路危若累卵,便全军相救,亦未必可持必胜之算,况且兵分两路徒损军力,此必难成矣。” “景兴勿忧。”大司马露出了成竹在胸的微笑,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可听适才那东胡老奴所言?邺都守军三万上下,虽是弓马娴熟但从没想到会有吾王师兵临城下之事,故而城防置备全无举措,再算算,那吴王慕容垂先领了一万轻骑前往巨野水道,又听冠军将军所言。”大司马指了指边厢站立的沈劲,“太宰慕容恪前些时日又加派了一万兵马往援,这般算来,三万中去了两万,可不是邺都守备兵力只存一万人?只要吾大军日夜兼程,兵锋迅猛,以五倍之数,岂有不破城取胜之理耶?至于粮秣辎重,就地筹备,谅那慕容氏必猝不及防,何施坚壁清野之计哉?似此,筹募大军一月之粮总不是难事,而有这一月时日,吾早剿灭北虏,驱除胡患,北伐大计定矣!” 听起来倒是颇有可行之道,郗超却还不放弃:“即便如此,粮道不夺,我军后路被断,遗患难除,终非长久之计,既是桓公亦欲重夺粮道,然分兵前往,则北上军力减弱,难起速战速决之效,南下杯水车薪,亦是全无胜机,此间详情,还请桓公三思。” “吾计较已定,南下救援之师只用一万武卒。”大司马挥手阻止郗超的情急欲言,“景兴是说彼方敌众,我一万武卒难以抵敌么?不然,往日相援,前后有五万之众,纵使败军伤亡,却可收聚溃散兵丁,再集结万人绝不是难事,这般相较,未必便输,况且真正阻碍吾军者,实为那伏都王麾下怪军也,若能击败这等怪异军兵,则敌势必馁……” 说到这里,大司马沉稳的一转头,面向帷幕之中说道:“值此王师受挫关头,不知乾家诸位高士,可愿助吾一臂之力?” 第074章乾门之助 其实在大司马说到欲分兵两路的时候,聪睿如乾冲就已经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大司马的意思了,所以此刻大司马的请求对乾冲来说可谓意料之中。看来就算刚才聚鼓升帐前自己依礼告辞,大司马也会坚持让自己这一行都留下来。情势显而易见,从沈劲的禀报里也可以得出结论,真正阻碍南下解水道之危的难题,正在于那群据说是燕国王爷麾下,并且散发着森然鬼气的怪物军士们,只要有办法对付这些刀枪不入,人所难伤的怪物,那么其他晋国军队与鲜卑铁骑真刀真枪的战上一场,倒也不是什么太过凶险的情事。 大司马从二师弟甘斐身上,爱屋及乌的对自己这些乾家弟子有一种莫名的期许和尊重,世人总是会把有能力降妖除魔的人看作神一般的存在,总算大司马眼界高远,不比常人,却恐怕也把乾家弟子们视作了世外散仙,至少是能与他大司马身份分庭抗礼的人物,当牵涉了鬼怪之气的强敌在前之际,自然而然的便想到了他们。 乾冲一时并没有回答,而是用沉静的目光扫视了一遍身侧的师弟妹们,并且很快就从他们的表情上得到了答案。这时候,他淡淡笑了一下,掀开幕帏,身后跟着乾家弟子,向着大司马拱手一躬。 行辕中众多的幕僚将官这才发现大司马幕帏后还藏着这一批面生而服色怪异的人们,纷纷露出诧异之色,而郗超、伏滔等几个幕僚都是见过甘斐的,也多少知晓些那曾发生在大司马府蓉夫人手下侍女离奇过往的情形,在看到这些人都穿着相同制式褐衫短襟之后,大抵也猜到些什么,尤其那董瑶落在郗超眼中,这可是旧识,更是心知肚明,想不到这般紧要关头,竟然天降神人般来了这许多那位甘壮士的同门,当真苍天庇佑,桓公此计可行矣。想到这里,郗超稍稍心安,募的似有所感,眼神一转,却见大司马将台案帘之下露出半只黄狗的身子来,登时触动旧事,想起了跟着甘斐的那只贪吃又有趣的黄狗,不禁又哑然失笑。 “大人所请,乾冲实不敢应。”乾冲的当头第一句话就使大司马面色一凝,好在他接下来的言语又使大司马的脸庞渐渐放缓,“但既然事涉诡异魔气,乾家弟子便无袖手之理。此事非独为大司马,更是乾门职任所在。只是乾冲此来,本是为了家父丧仪和我那伤重未醒的师弟而来,丧期不可改,丧礼不可乱,是故,乾冲先谢大司马照拂之恩,这却便要请辞告退了。” “令尊不幸,吾心同悲。为人子者先尽孝道,乾先生此举亦是理所应当,吾岂有强人所难之理哉?”大司马向乾冲微微点了下头,话是这么说,但他从乾冲话语的意思中听出来了,相助之事必有后文。 果然,乾冲续道:“然则乾冲告退,我那几位师弟却也颇有些斩除鬼怪的本领手段,便留他们下来,诛灭那一伙胡族鬼军。” 大司马大喜:“如此甚好,便多多有劳诸位壮士了。”虽然这位乾家的大师兄要告辞离去,可倒底那几位弟子都可以留下来,大司马是见识过甘斐的本事的,只要这几位甘斐的同门师弟有接近仿佛的能为,那么那百多个古怪的东胡军士便不在话下。 事情当然不是这么简单,嵇蕤、薛漾闻听鬼怪当前,固是面上有跃跃欲试之意,这点乾冲倒是看出来了,可更重要的是,原先的计划在早间汲勉昏迷的宅院内以及后来又前往家尊罹难之地的查探之后就做了改变。在宅院中,那股离奇的虻山慕枫道妖气俨然便成了解开家尊身亡之谜的一道启门之钥,出身虻山的灵风和烨睛已经得了乾冲传音叮嘱,展开了对这道妖气的追踪;而在家尊罹难之地,也就是发现乾道元尸身的地方,无食一样察觉到了一丝几乎飘渺难觅的戾气,而这种戾气,只有经年降妖并且杀过许多妖魔的人才能焕发,这股戾气不属于已经仙逝的乾道元,自然也与猝遭偷袭而倒下的汲勉没有瓜葛,只可能是那个听锦屏公子口中描述的灰色斗篷凶手的了。有了这两个发现,乾冲越来越感觉带无食来是带对了,所以,他给嵇蕤、薛漾还有池棠交待的是,让他们在此地迁留一阵,领着无食再多察觅一番,只由自己先带了家尊的棺椁和昏迷不醒的汲勉回去。 现在大司马的请求,恰好是一举两得的顺水推舟,乾冲更敏锐的想道,父亲乾道元遇害的地点和刺杀燕国下邳王的所在相距甚近,而据西部尊君韩离所说,那位伏都王就在下邳王左近窥伺,他的手下正是那些古怪可怕的怪物军士,那么这两者之间会不会也有牵连呢?事实上,燕国下邳王,那位不曾谋面就已殒命的东部尊君化人,也一样很快的就丧生在那个灰色斗篷的刺客手中,这一切,都发生在那伏都王的眼皮子底下,乾冲越想越觉得其间隐隐有着千丝万缕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利用帮助大司马诛除鬼军的机会,争取见到那个伏都王,可以的话,生擒并详细索问来龙去脉。乾冲没有把这些话当着众多将官幕僚的面讲出来,他相信行事稳重,狡黠多智的嵇蕤和薛漾一定很清楚应该怎么做,至于池棠,有他强悍绝伦的火鸦神力作为保障,乾冲根本不担心那些散发鬼气的古怪军士会给他们造成任何的阻碍。当然,池师弟留下了,那位娇俏可爱的九师妹也必然不舍离他先返,既如此,何消说得?就一齐留下罢,虽然是听从了灵泽上人的佳筮吉谶才收入门下的乾家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个女弟子,可既然身为乾家弟子,总不能当真总是娇怯怯弱不禁风的模样,就用这次机会,也让她历炼一番。 乾冲的谋虑详尽而又深远,看着大司马明显振奋的神色,他也淡淡的向大司马告辞。 大司马连声答应,竟是要安排车马随行,护送棺椁和汲勉与乾冲同返,他是一派好心,却忘了这些经年降妖除怪的伏魔道之士有着他意想不到的神通。 乾冲只是请大司马派军士帮手,把在内宅深院中沉重的棺椁抬到行辕之前,和棺椁并置的,还有榻上盖着绣锦丝被仍然双目紧闭的汲勉。然后在热情相送出帐的大司马面前微一躬身,转头轻呼:“有劳诸位姑娘。” 就在大司马和众多随从的将官幕僚眼前,他们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场景,黄蓝橙绿四道鲜艳的光气陡然而现,转瞬间便化为四个身形窈窕却又明艳不可方物的绝丽女子,她们像是没有注意到权倾天下,位极人臣的大司马,一个黄裙的女子施施然挽上了乾冲的右手,橙裙和绿裙的女子则抬起了棺椁,只有蓝裙的那位女子好像是冲内厢浅浅的笑了笑,而后提起了汲勉的身子,大司马自然不知道,这位蓝裙女子微笑的对象是跟在一边那肤色黝黑相貌村讷的乾家弟子,只觉得这一笑仿佛耀花了眼,心中轻轻一动,就好像自己第一次,看到那位倾国倾城的成汉国玉恒公主一样…… 倏的,四色光焰再次闪亮,裹住了乾冲身形,霎时间飞向半空,渐渐消逝在碧空如洗的天际,只留下行院外目瞪口呆的一众文臣武将。 “真……神人也!”大司马仰望注目良久,方才由衷赞道。 …… 有了这一出霞举飞升的震撼场景,即便是懵不知情的将官谋士们此刻再看向一众褐衫短襟的乾家弟子时,眼神中也充满了景仰和惊叹。上天入地,来去无踪,这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神仙气象,哪里知道,这样的神仙现在就站在这里,站在大司马的身边,天佑大晋,连神仙都帮我们了!众人的心里顿时被一种强烈的信心所填满,包括郗超在内,再没有人对大司马兵分两路的谋划提出异议。 接下来,自然是落实这两路并进之计的置设铺排,一桩桩军务显得繁琐而冗长,乾家弟子们很受优待的被安排了专门的席位,不必像那些臣僚武将都直挺挺的站立当前,也不必像韩离等几大剑客一样,恪尽职守的随侍在大司马身后,然而对军情急务毫无兴趣的薛漾还是在这漫长的时间内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大师兄不在身边,他的神态也放松了不少。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对池棠使了个眼色,又朝帐外把嘴一努,这个动作看起来很难理解,池棠却立刻心知肚明,他知道薛漾是想做什么。 所以,当薛漾起身踱步到大司马身边,挺不好意思的打断他们的议事,并且说出如下的话来的时候,池棠也同时站起了身。 “对不住,大司马大人。”薛漾看似讷然的向大司马躬了躬身,“刚才那个鲜卑的女犯人,我们能不能再去见见她?”看着大司马有些意外的眼神,薛漾又很认真的补充道:“我们认识她,在我们去长安的路上。” …… 在荔菲纥夕一被带进行辕的时候,薛漾和池棠就认出了她,那个在山路野道上,被自己发现了怀揣晋国地图的燕国细作,那个被诀山驴怪相中的美丽女人,那个让护商师罗老七念念不忘,又深表遗憾未能一亲芳泽的梦中情人…… 薛漾刚掀开囚禁荔菲纥夕的军帐帐帘,荔菲纥夕就很警觉的转过身来,冷冰冰的目光直射在薛漾脸上,很快,目光中的冰冷消去,代之以一种出乎意外的讶然。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荔菲纥夕的南国官话还是那么流利,并且立刻就认出了来人。 “是我们,很久不见。”薛漾很低沉的点了点头,也许是因为还沉浸在对家尊逝去的悲痛心情下,他没有如往常般露出促狭而又带着狡黠的表情,只是很漠然的坐在荔菲纥夕对面。 帐帘前人影晃动,又有几个人跟了进来,都穿着同一种颜色,不过其中的一个短髯汉子和一个俏丽的少女都是第一次见,倒是另一个人…… 荔菲纥夕的目光在池棠半黑半白的丑怪面孔上转了几转,一时并没有认出来,只是心里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池棠淡然的抚了抚面上皴皱麻癞的皮肤,对荔菲纥夕道:“皆拜妖魔所赐,池某今日便是这般模样,怎么?认不出来了?荔菲姑娘。” 荔菲纥夕神情一震:“你……”她认出了池棠,同时也恍然大悟,今天在行辕中所感受到的奇怪气息竟是这些人,那恐怖的妖怪在他们面前像是稚童般奔逃讨饶的情形仍然记忆犹新,南国军旅竟有这些人加入,连那种生灵都可以轻松诛灭的人,精悍骠勇的大燕铁骑又能奈他们何?荔菲纥夕首先想到的,便是两国相争的军情战事。 薛漾却好像只是在和故人闲话家常:“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叫什么了,我叫薛漾,这是我师兄池棠,哦,这两位你第一次见,这是我四师兄嵇蕤,这是我九师妹董瑶,你应该清楚,我们都是做什么的。”一一介绍之后,嵇蕤董瑶都坐了下来,目光炯炯的看着荔菲纥夕。 “我记得你们两个,说起来,还得多谢你们当时的救命之恩。”荔菲纥夕难得的笑了笑,虽然她不知道今天他们的来意是什么,倘若他们现在是为那南国大司马效命,而来套自己口供的话,那么对不住,即便是救命恩人,自己也不能背叛自己的国家。 “别想太多,我们不妨开门见山。”仿佛是从荔菲纥夕很快便坚定的眼神中看出她之所想,薛漾解释道:“我们不是大晋国的臣僚军属,并没有探知什么军国大计的意思。不过,我好像告诫过你,回去之后尽量留在人多的地方,并且不要再前往山高林深之地。” “谨遵台命,所以我留在了军中,这里人这么多,而且大体上不会开往山高林深之地,至于那件我们共同的秘密,我也从来没有对人说过。”荔菲纥夕笑道,神情倒是渐渐透出轻松。 薛漾却很严肃的盯着荔菲纥夕的双眼:“那么请告诉我,你们的军中,据说是你们的那个年轻的王爷,他手下的那一支近卫军,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075章虻山行 “你不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荔菲纥夕苦笑,脑海里浮现起那一晚在地道里的情形,然而正是回忆到这一段,她忽然又有些恍惚,她已经忘记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 薛漾并没有在意荔菲纥夕突然现出的一抹惘然,他还是按照自己既定的思路追问下去:“那就再回答一次,你知道不知道……呃,你当然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我要问的是,你知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跟从了你们那位……什么王爷的?” “是的,我当然看了出来,他们是不属于这个世上的生灵,就像是我们曾说过的那种东西一样,然而我也是这次随军而出,才发现原来年轻的伏都王身边,还跟随着这样的生灵,所以我无从知晓他们的由来,就我所知,伏都王的家世也没有任何特异之处,我判断不出任何可以自圆其说的痕迹,这些怪物就是这么突兀的出现。” 也许是荔菲纥夕的回答多少有点显得推搪,至少在薛漾的耳中,总觉得有些隐然的抗拒语调在内,所以他没有立即说话,而是若有所思的凝视荔菲纥夕像是江南美女般明妍若水的双瞳,直到荔菲纥夕因感受到他的逼视而轻飘飘的垂下眼眸之时,才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我想你也应该很清楚那些生灵又是什么东西,无关人间诸国纷争的敌对情绪,也不要因为他们受到你们本国王族的驱驭而沾沾自喜,我们比你清楚的太多。任何不属于人世间的东西都不是区区凡人所能驾驭的,他们比养而遗患的猛虎还要可怕的多,他们不仅仅要毁灭你们的敌人,甚至于他们现在表面上的主人,他们也会随时毫不留情的反噬,他们真正仇视并且杀之而后快的,永远是我们人类这一整个族群。” 荔菲纥夕俏媚的眼眸陡然闪了一闪,目光坦荡的迎上薛漾的眼神:“你认为我是因为两国交战的不同身份所使,而在跟你说着一些敷衍的由头么?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对他们的出现也一样感到震惊和惧骇,可我无能为力,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跟随在了伏都王身边,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具有怎样的神通法术,我只知道他们冷血残忍,刀枪不入,如果没有碰到你们这样的人的话,他们可以轻松杀死数量百倍于他们的敌人。” “她说的对,她没有在骗你,六师兄。”一直看着荔菲纥夕的董瑶忽然开口,女人或许更懂女人,“撒谎的女人不会这样坦诚的看着你,并且还似有似无的露出被你冤枉却又不屑分辨,但是心里又不甘的表情。” 荔菲纥夕瞟了董瑶一眼,眼神固然清冷,可也在悄然无觉下流露出一丝感激,而在她看清楚董瑶的容貌后,却又由衷的现出一抹赞赏之意,男人眼中的美女和女人眼中的美女也许在心理立场上会有着分门别类的差异,但源于客观品判下的基准总没有太大不同。这一瞬间,她只觉得,这个明艳俏丽又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当真好美。 “好吧,女人为女人,尤其还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所说的话,应当没有什么错处。”薛漾心里信了,却还故作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对于我们将要应对的敌人,貌似也得不到什么别的有用的情报,那么,请允许我问另外一个问题……” “我记得你好像不是那种为了博取好感,而故意在女人面前装出君子风度的那种男人,你不是那个黑大汉。”荔菲纥夕咬着嘴唇,吃吃笑道。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想起那个对她百般讨好呵护的护商师来。 女人偶尔兴起的念头总是那么飘渺而难以捉摸,薛漾此刻又怎能知晓?他只是很严肃的看着荔菲纥夕:“……在你身处这个战场的时间内,你还看到过,或者说察觉到什么异样的气息?” 荔菲纥夕是个对玄灵之气也包括妖鬼之气极为敏感的人,这样的人,即便在伏魔之士中也是百中无一,薛漾从听过她在山野间那次叙述之后就很清楚了,那么,现在提出这个问题,就是看看会不会对于家尊的被害悬案有所帮助。 荔菲纥夕好看的眉眼微微一皱,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喃喃重复:“异样的气息?” 薛漾和嵇蕤同时眼睛一亮,他们本来没有指望会从荔菲纥夕口中多出什么可堪察觉的线索来,这一问与其说是满含期待的追询,毋宁说是姑且一试的心存侥幸。然而荔菲纥夕现在的表情倒是显得很有隐情的模样。 池棠无法体会两位师弟机巧百出的心情,只是觉得荔菲纥夕有些欲言又止,也不由有些好奇起来,静静等着荔菲纥夕说下去。 “异样的气息……当然有。”荔菲纥夕在追索那日的情景,“就是我刚被带到这个南国军营之后不久……” 薛漾、嵇蕤屏息以待。 “那是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男人胖胖的,红脸,没有胡须,而那个小女孩好像有癫痫病症的模样,嘴角一抽一抽的,眼神里却分明透着股澈蓝……真是奇怪。我察觉到,不,不只是察觉,我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一种诡异的气流从她的身上传了出来,像是那种东西,却又很像你们身上传出来的气息。” 薛漾心中一动:“能够说的再详细些吗?那个胖胖的红脸男人。” 当荔菲纥夕侧着头,从回忆的角落搜肠刮肚的再次把那个男人的形貌描述一遍之后,尤其还着重说出那男人身后背着一把宽刃的大刀,腰间挎着一条长弓,而面上表情又是那么的落寞怅惘之后,不仅薛漾嵇蕤,便连池棠和董瑶都知道她说的是谁了。 “是二师兄?”董瑶首先疑惑的发问,她发问的对象自然便是几位乾家师兄。 “不知道那个小女孩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荔菲姑娘看到的那股怪异的气息又是什么,但是从这般描述来看,定当是二师兄无疑了。”薛漾很肯定的回答。尽管原意是想从荔菲纥夕口中知道些师尊被害的蛛丝马迹,却意外知晓了二师兄甘斐现在的状况,纵使疑点重重,可对于心悬甘斐安危的同门来说,总也可以算得上是个聊具慰藉的好消息了。 而在薛漾接下来详细的追问印证下,这个消息得到证实,时间、地点全都吻合,最关键的是,家尊罹难的时分,荔菲纥夕并没有在大司马军营之中,而荔菲纥夕见到甘斐,却明显是在大司马军营身为阶下囚的时节。 所以,荔菲纥夕很快从薛漾略显诧异的言语中知晓了来龙去脉,原来那个怅然落寞的红脸胖汉是他们的同门师兄,这就难怪了,她只能很抱歉的摇了摇头:“除了他们之外,我……我再没察觉到其他异样的气息。” 语气轻轻顿了一下,不过并不妨碍整句话通顺的表达出来。而这顿了一下的原因,却是由于荔菲纥夕忽然想起了向自己逼供的那个小胡子男人,那个一接触到他的眼神,便神智不清,以至于难以回忆起当时情景的小胡子男人,这个男人的名字从后来那些大司马府剑客的交谈中得知,他叫夏侯通。 从夏侯通这个小胡子男人身上隐隐散发的气息,或者可以称作是带着怪异而诡异的,可是荔菲纥夕想当然的认为,既然夏侯通和大司马府首席剑客韩离一齐擒住了自己,那么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大司马的属下,而大司马属下和这些惯会斩妖除魔的乾家弟子自然也是相识的,自己似乎没有必要申明这看起来应该是众所周知的怪异气息。 薛漾自然也没有问,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还有夏侯通这个人存在,自从来到了大司马行辕,他们和墨家剑士也并没有朝过相,真正的原因,是在昨夜,颜蚝和郭昕一众墨家剑士也主动请缨,远远的跟随大子师兄夏侯通前往邺都查探军情去也。夏侯通暂时请辞的理由倒底还是传到了他们耳中,他们是夏侯通离开后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出发的,而也正是这个缘故,他们还不知道,他们一路所追寻的大子师兄的马蹄足印其实不过是一匹无人乘骑的空马而已。偏偏在今日与乾家弟子相处的时间里,韩离竟也忘却了那些墨家剑士中曾有个与池棠共同参与了刺君之役的夏侯通在。 无数的偶然,使夏侯通这个名字阴差阳错的与池棠擦身而过。 忽然响起的那绵长悠远的军号使帐中的交谈戛然而止,无数甲胄混合着脚步的嘈杂声音伴随着高亢的吆喊声传了进来,这是大规模军事行动的信号,荔菲纥夕闭上嘴,带着担忧的神色望向帐外。 众人中,却是池棠第一个站了起来,他束了束本已勒的足够紧的腰带,背后的云龙剑鞘在起身时铿铿作响,好像是对军仗甲胄低沉的共鸣,他拍了拍剑鞘,很平静地说道:“要向荔菲姑娘告辞了,我们应该出发了。” …… 苍莽巍峨的山峦,回漩盘绕的水流,映在蔚然天际间。这景致,固然壮美,却还远不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境地。华夏丰饶,九州大地,似此浩茫之景不知凡几,而这样的大好河山,一天不在自己的廪序之列,那么自己就一天没有欣赏叹赞的心情。 灰色斗篷的高瘦身影负着双手,看着洛水之滨壮美的景色,忽然很认真的想到。 直到天地山河间像是画轴一角,被轻轻的由内掀开之时,灰蓬客才收回了因庞杂思绪而显得有些迷茫的双眼,他看到山峦景致被奇异掀开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队身着银色甲胄的卫士。 雄壮的体魄,高大的身形,一切都和森严宫闱中所出现的那些羽林军士一样,然而这些银甲卫士的面庞都滋生着长长的体毛,有着兽类锐利的双眼还有唇下平添了几分可怖气息的獠牙——他们有着人类武士的身体,却都长着猛兽的面孔。 一个尤其高大雄健的身形走在最前,并且在看到灰蓬客之后,立即恭谨的半跪下去。 “奉吾王谕,虻山辟尘领圣王卫亲兵,恭迎先生阁下。”随着辟尘公的半跪,所有银色甲胄的兽面武士也同样哗啦啦躬身拜倒。 先生阁下,这个称呼不伦不类,然而却又无比贴切,是我教他自主图谋天下的大计,现而今他独持虻山权柄,便称一声先生,也不辱没了他,至于阁下二字,那就是对自己真实身份莫测高深的一种尊敬。 灰蓬客带着一丝倨傲,带着一丝自矜,相当自然的负手从跪倒迎接的虻山圣王卫行列中施然而过,在经过辟尘公身边的同时,手指轻轻一挥,让辟尘公免礼起身。 陷地将他带到了这里,然后再三的致歉说明,因为他要先入虻山的虚境之中通报那位虻山的新王。灰蓬客欣然允可,并且在等候了不到一刻的时间之后,就等到了前来迎迓自己的仪仗队列。 辟尘公趋着身,恪尽职守的行使着迎宾的礼仪,当千里骐骥王听到是那位长安故人携礼来访的时候,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使辟尘公知道,这位来访的神秘男人有着怎样超卓的地位,决计怠慢不得,尽管这个神秘男人身上,有着怎样也无法掩饰的伏魔戾气,辟尘公也恍若不觉的继续虔诚引路。 灰蓬客饶有兴趣的看着没有日月星辰,却又蔚蓝如洗的碧空苍穹,然后环顾崔嵬连延,雄骏奇异的山景,频频点头。 总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灰蓬客忽然若有所感的对着半空吸了吸鼻子,那嗤嗤的吸鼻声在圣王卫毕恭毕敬的气氛中显得尤其刺耳。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灰蓬客的语气很柔和,“为什么在这个神圣而不得亵渎的虻山境界,却有着阒水妖灵卑微下贱的气息?” 第076章觐见 神圣而不得亵渎,下贱卑微,在分说着虻山和阒水的词谓之间,是这样的泾渭分明并且带着十足的倾向性,所以辟尘公几乎是发自内心的一停步,带着会感于意的笑容,相当恭敬的对灰蓬客一躬身,然后望向那股阒水妖气传来的方向,不无自夸的轻声道:“回禀先生阁下,那是吾族虻山的俘虏,来自阒水的俘虏。” 灰蓬客全身被罩的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来他此刻是什么表情,但他颇含赞许的声调无疑说明了他的立场,他在啧啧称叹:“阒水?你们的俘虏?带着一股女人的脂粉香,很好闻。” 话语间的暗示令一向耽于此道的辟尘公哈哈笑了起来:“是的,先生阁下,我们的俘虏大多数都是化作人身,娇娆美艳的女子,在骐骥吾王无上圣法的感召下,她们愿意改换门庭,投入虻山的麾下。而我们,也需要她们一次香艳的现身说法。”得意快活的语气稍一停顿,辟尘公像是记起了自己的职责所在,旋即恢复了先前恭谨温驯的模样,右手向前一伸,再次躬身道:“先生阁下请。” “千里骐骥王看起来做的很不错,在世人懵然无觉之中,便已展开了对阒水的杀伐征讨,并且还成功的拥有了第一批愿意倒戈相向的俘虏。”灰蓬客颌首赞道,只是这句话终归是谄媚讨好的意味更多了些。 辟尘公悄悄看了一眼这位貌不惊人,事实上根本就是难窥其容的灰蓬客一眼,心中生疑,却也没有搭话,他已经感受到了伏魔之士的气息,那种因为杀戮了太多同道圣灵而沾染上的戾气,这样一个人,何以令骐骥吾王如此待如上宾的礼仪?而他又何以说着这许多分明透着股讨好性质的,对虻山的诸多夸耀?他是什么人? 辟尘公不知道灰蓬客的来历,纵使维持着礼节,眉眼间也露出了怀疑的神色,跟随的圣王卫银甲卫士橐橐的脚步声与路同响,在异样的气氛下倒显得有些刺耳。他当然不会得意忘形到带着灰蓬客先去顺路观赏一下从前哨站俘获的那些阒水女妖的彩排演练的现场,相反,辟尘公更是小心的避开了那些阒水女妖云集的所在,带着灰蓬客走上了通往千里骐骥王皇宫的另一条小道。 这是一座奇美壮丽却又不失庄严的宫阙,和一直在建造中尚未完工的圣灵殿不同,这座宫阙完全按照氐秦皇宫的样式建造,运用妖魔聚沙成塔的玄奇法术施建而成,只不过短短的一月之内,这座宫阙便伫立于圣灵殿和凡子谷之间,并且成为了取代千里骐骥王昔日抚意居的居身所在。 灰蓬客自然无从知晓凡子谷的过往,然而在看到宫阙影幢之形的当口,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传入鼻端,一根又一根拔地而起数丈之高的木桩赫然而现,上面或钉或插,却都是一些肢体不全,血肉模糊的人类干尸,并且无一例外,总以一颗龇牙咧嘴的骷髅头骨作为木桩顶端的装饰。灰蓬客走的步履沉稳,恍若未见,好像见到的只是一幕最为平常不过的场景。 一级级青石砌就的石阶信步而上,又听得脚步声竜窣,却是出现了新的迎宾队伍,当头而行的袭风众首领嗷月士远远的呼道:“虻山嗷月,恭迎先生阁下。” 灰蓬客施施然从嗷月士身边走过,好像是对嗷月士微笑着点了点头,然而当嗷月士看清了来人之后,青幽幽的脸上霎时间变得灰白,他忙不迭低下了头,带着身后的袭风众妖灵看似礼貌的长揖不起,可只有嗷月士自己知道,他是认出了这个曾在长安宫闱中交过手的灰蓬客,那一招之内便即制住自己和卷松客的卓绝法力,又当是如何的可惊可怖?这个人竟然又出现了?嗷月士心中栗六不安,惶惶的将头埋的更深了。 灰蓬客心知肚明的只是擦身而过,也许在他眼中,虻山四灵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存在,而当他终于置身于宏伟宫阙的建筑之前,首先听到的,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无数美艳的女妖像是宫女侍从般执着宫灯王信双双对对而出,那剧烈的咳嗽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高瘦精干的身躯缓缓来到灰蓬客面前。 灰蓬客很自然的抱拳欠身:“故友旧人觐见虻山千里骐骥王陛下。”与此同时,头前引路的辟尘公和那一众银甲卫士用近乎五体投地的姿势,向那个高瘦精干的身形行着叩拜大礼。 “咳咳咳,退下罢。”高瘦精干的身形只是轻描淡写的稍一挥袖,包括辟尘公在内的所有银甲近卫仿若遵奉御旨纶音般踏着碎步,头也不抬的退了下去。 灰蓬客淡然直视,那高瘦精干的身形在对他微笑,依然是披肩长发散落,依然是清癯俊美并且带着阴鸷之气的容貌,所不同的是一幅长可及地的玄衣红绦代替了平素的白袍飘洒,而更不同的是那一阵阵扯动心肺的咳嗽代替了昔时总是安之若素的深邃雍雅。 虻山千里生,现在的千里骐骥王,就这样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用久别重逢的渴切眼神看向了灰蓬客,在他身边,是明妍俏媚如九天皓月的茹丹夫人,身着薄如蝉翼却又风骚入骨的纱裙,凹凸玲珑的身形若隐若现,轻轻挽着千里骐骥的臂弯。 灰蓬客嘴角微微冷笑,只是这个笑容深隐在灰色斗篷的遮掩之中,没有任何人发现。千里生,你的弱点暴露的更多了,再不是昔日那冷鸷阴狠全无破绽的虻山智者了。 “吾友故客,倏忽数月不见,忽闻故友来访,孤心大慰,听说是你要用你的礼物来觐见孤么?咳咳咳……”千里骐骥的言语直奔主题,倒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只是那不断的剧烈咳嗽声惹得人好生烦躁。 这就是千里骐骥主政继位的代价,那一场发生在虻山好像宫闱惊变的动乱,他成功的剪除了亘身在前的两大阻碍:熊罴大力将和鲲鹏翼横卫,然而他的肺叶被大力将军那惊天动地,鬼神变色的一击彻底击伤,似乎成为了永远不能痊愈的病患,肺叶受创牵动的反应,就是说话间这不由自主的剧咳不止,即便是郑重其事接见外宾的时分也不例外。 “我以为,先生……抱歉,吾王陛下已经忘记我了。”灰蓬客没有下跪,仍然是不亢不卑的微微欠身。 “孤对先生醍醐灌顶般的谆谆教诲,无时或忘。”千里生的精神还不错,偶尔简短的言语之间总算不必刺耳的咳个不休,“还有孤那感兴趣的礼物……嗯,五圣化人的人头,先生之言,思之如昨,咳咳咳……” “尽如陛下之愿,故友幸不辱命。”不理会那之后接连不断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剧烈咳嗽声,灰蓬客很优雅的做了个手势,接着从背后取出一褡包裹般的物事,一丝不苟的掀开包裹的布角,很快,两颗须发皆开的首级呈现在面前。 一颗首级结着鲜卑人常见的发绺,络腮胡须中的金色髭髯兀自熠熠发亮,一双本应是精光四溢的凌厉眼眸此际却是昏昏然的半睁半掩,耳下金色的耳环分外明显。 “五圣化人的人头,巽风狮圣的首级,就像我对陛下承诺的那样,我为陛下带来了,作为我与陛下盟好的礼物。”灰蓬客指着这颗首级说道。 千里骐骥轻轻推开茹丹夫人深挽的双手,上前一步,一边止不住的咳嗽,一边久久凝视着人头半晌不语。 “孤一直以为,你当时所说的,应该是将那离火鸦圣的人头敬呈在孤的眼前。”不必过多查证,千里骐骥只是稍一探视,便很清晰的捕捉到了一丝隐隐约约在半空中流转的巽风玄灵,尽管这人头殒命已久,这股气息却犹然如此清晰,其号风怒狮的身份绝无疑义。 灰蓬客挺起身子,从这个姿势可以判定,他是在志得意满的宣称:“鸦圣狮圣也好、又或鹰圣狼圣也罢,无论是哪个五圣化人,他们对于圣山族的威胁总是相等的。我想陛下应该很清楚,一个五圣化人的横死,就代表着那五方绝灵之阵的破灭,所以在这个世代,圣山族的首领再也不可能如三千年前一般被五圣的灵力所禁锢,伏魔道所可凭借的唯一制胜之机也如是而丧,那么不管杀了哪个五圣化人,其影响终是相同的,陛下以为然否?” 千里骐骥初始默然,而后在咳嗽之下面露沉吟之色,最终便是夹杂着咳嗽声的哈哈大笑:“是极……咳咳……是极,先生阁下为孤……咳咳……除却一大患矣,孤又岂能不谢?”说着,目光又扫视到另一颗首级上,这是颗虬髯戟张,须眉半白却又形貌雄武无比的老者首级,千里骐骥的笑声略一犹疑,毕竟他还猜想不透是何人的首级可与五圣化人的首级比邻而列:“……咳咳咳……这又是……咳咳咳……谁人头颅?” 灰蓬客的语调平静得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此一人,伏魔道前辈宗师,荆楚乾家家尊乾道元之首级,是在下一并取了来奉于驾前。” 荆楚乾家?斩魔士?千里骐骥心中顿时浮现起那长安城中所见褐衫短襟的雄武身影,不独千里骐骥,便是一旁的茹丹夫人也是脸色一变,乾家斩魔士的赫赫威名这一阵在虻山传得好生响亮,说起来,那诛除了长安鬼君的人物不就是身为乾家弟子的离火鸦圣么? 茹丹夫人是事后听了消息反馈才知道鬼君苻生身亡的真相的,固然是不知道哪里野路数出身的一个护商师黑大汉斩下了苻生的头颅,可如果没有离火鸦圣那火鸦神力的先期催压,鬼君苻生又何得轻易授首?茹丹夫人想到的是池棠,可千里骐骥却莫名其妙的想到了薛漾,好小子,明明术力远逊,却能够凭借机变百出的智谋和夷然不惧的胆色最终得以在自己手底逃出生天,乾家之士,不可小觑也。 而眼前这颗人头竟然是乾家家尊的头颅,这倒令千里骐骥颇感意外和欣喜。 “一个五圣化人的人头,和一个伏魔道宗师的人头,这足以说明,在下与陛下结盟共进退的诚意了罢。”灰蓬客趁机向前一步,蓬幕下炯炯的眼神透露着无比的期待和向往。 千里骐骥笑了:“咳咳咳……呵呵,善!先生阁下有如此美意,孤再不受之,便是失礼了。只是孤很好奇,先生一身伏魔戾气,绝非当世无名之辈,既是有互盟之诚,却为何总这般藏头露尾,不以真面目相示?是信不过孤么?”这话倒不是虚妄空言,自结识这灰蓬客之日,他先是以氐秦皇宫内侍模样相见,即便恢复了本貌,却也是一身灰色斗篷将全身上下遮的严严实实,连五官面容也没露出半分,千里骐骥这是咄咄逼人的在嘲讽他,一个想要与孤结盟的人,却连真面目都不敢展现,这未免有些太过故弄玄虚了。 出乎意料,那灰蓬客闻言竟是毫无迟滞的开始脱下全身的装束:“倒让陛下误会了,其实,陛下见到我根本就没什么意义,因为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无论在伏魔道还是在这个人间世界中。” 衣物抛落了一地,现出灰蓬客高瘦却又精壮的身体,然而正如他所说,千里骐骥端详着灰蓬客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只能颇为索解的眨眨眼,却根本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 灰蓬客笑了笑:“再复前言,陛下为妖王,我为人帝,我要的就是我们基于这个基础的同盟。我想,陛下对我的实力已经有了很清楚的了解,我愿与陛下共取天下。我记得陛下说过,我现在根本没有自己的势力或者军队,所以我根本没有资格与陛下谈论同盟的事。好吧,请陛下助我些许微绵之力,这样我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拥有我的军队。” 千里生很认真的点点头:“看在你重礼的份上,咳咳咳……孤愿意玉成此事,但请道来。” “早听说虻山点化人间凶徒之术独步天下,故友不才,请陛下将现时所有虻山经历化魔之身的凡人交给我统领。”灰蓬客木然的眼瞳中忽的金光一闪。 第077章回报之礼 殿前忽然陷入一种异样的沉默,谁也没有想到,这位灰蓬客竟然首先便提出了这个要求,看起来似乎只是想把受虻山蛊惑控制的人间魔性凶徒收为己用的心思,然而此间却牵涉到了诸多虻山秘不外传的玄功术法,贸贸然传于这身怀绝技却又具有巨大野心的灰蓬客,便有授柄于人的隐患,茹丹夫人悄悄瞟了灰蓬客一眼,又把带着担忧的目光转向一时沉吟未语的千里骐骥。 “咳咳咳……”千里骐骥剧烈的咳嗽声很快便冲淡了这一丝因为沉默而显得别具意味的尴尬,好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千里骐骥没有直接回答灰蓬客,而是在咳嗽之后微笑着向宫内抬袖一肃:“故友佳客远至,先生却一直立于殿外,着实不是虻山的待客之道,还是孤与先生宫中落座说话,先生请。” 灰蓬客淡然的笑了笑,欠身一躬之后洒然迈开大步,随着千里骐骥向宫门之内走去。 雕梁画栋,古质苍遒,灰蓬客顿生相识之感,这宫殿内一应的布置,依然是和氐秦皇宫模仿了个十足十,他也曾在氐秦皇宫中潜身隐匿过,对这一切自然极为熟悉,只是在个别阆苑回折处别有描画,这却是些微的羯赵和故汉宫室的风格了。看来在汉末董仲颖、羯赵石季龙以及氐秦苻长生之处长期惑君的经历对千里骐骥影响颇深,即便是仿造人间样式所建的代表帝王气息的宫殿,也总脱不了这些地方的影子。 然而,灰蓬客的注意力很快就从宫阙形制转到了此刻正在大殿上站立的一众如臣属般恭迎侍候的妖灵身上,撇开那些娇娆狐媚如群芳争妍的众多女妖,先前迎迓的虻山苍狼嗷月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殿上,躬身趋拜的身形显得过分的谦卑和虔诚,或许是为了表达对千里骐骥王的无比崇仰和忠诚,可灰蓬客清楚,除了这些之外,嗷月士应该还有一层恐惧,一层对自己心有余悸的恐惧。 飞行同携自己而来,并且先自入山通报的陷地也站在臣属队列中,他身边则是两只猛虎化形,浑身甲胄的高大体魄,不同的是,两只猛虎一只是花纹斑斓的吊睛饿虎,一只却是全身雪白,颇有几分传说中上古仁兽驺虞的风采,灰蓬客不知道这是虻山天军主将和副将,却也认出那只斑斓猛虎是四灵中的镇山君,看来他和先自出迎的辟尘公一样,在千里骐骥即位之后,于虻山中都有了新的职司。丹墀之下还立着两人,一个是有着极为瘦长却又不成比例双足的高瘦男子,高凸的脑门隐隐发着红光,射来的眼神则透着一股嚣狠并且满不在乎的神气,可当灰蓬客转眼看到高瘦男子身边的人时,却是不欺然的心中一动,这是个白色衣袍的俊美年轻人,灰蓬客心中一动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年轻人所站的位置正是最接近千里骐骥王王座的地方,而能处于这样位置的臣工素来是君王的心腹股肱;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形貌是如此清俊秀美,迥然超脱于旁者凶神恶煞般的模样;而是因为当灰蓬客看向他时,他也同时收转了眼神,迎上了灰蓬客的目光,这一眼深邃湛然,仿佛径直穿透了自己满腹图谋的内心。 说是这年轻人收转眼神,那是因为在一开始,他神思怅惘,若有所思,总好像怀有莫大哀戚之事般郁郁落寞,然而当他敛神回望之际,却顿时焕灵生彩,别具着俊逸秀彦的英姿风华。 灰蓬客向那个年轻人微微点头一笑,这算是在满殿虻山臣属中他格外另眼相看的赞许,那个年轻人湛然若神的目光也倏的亮了一亮,嘴角轻弯,同样报以一个礼貌的微笑。 千里骐骥已经走到了自己的王座边,轻松随意的坐下,那王座其实不过是极为平常的一副软垫胡床而已,而他面前的桌案,竟也堆满了简牍书卷,一盏清茶兀自散发着幽香。 “孤平生所好,唯香茶矣。来,为先生看座。咳咳咳……”千里骐骥挥了挥手,茹丹夫人则自然而然的在他身边坐下,同时很体贴的为千里骐骥的茶盏中续上热水。 妖艳的侍女笑吟吟捧来绣锦的软垫和桌案,灰蓬客欠身表示谢意,不亢不卑的在软垫上坐下,而一直跟在身后的辟尘公则恭恭敬敬的将两颗首级放置在灰蓬客面前的桌案上,又低着头退入臣班。 “世间君王,大抵所爱便是美酒佳人,独陛下香茗品啜,矫然出群,倒将那些个帝君王侯比得俗了。”灰蓬客的赞美恰到好处,明明知道是讨好,可听在耳中却又是那么的轻适舒服。 千里骐骥哈哈大笑,笑声中夹杂着牵动肺叶的咳嗽声:“先生真是会说话……”旋即笑意一敛,目光扫过桌案上堆积如山的简牍书卷,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怀念,“不过孤也没想到……咳咳咳……当真成了虻山的王,孤却多了另一种喜好……咳咳……像那个虻山的叛臣一样,变得喜欢看那些凡人写的书了……” 灰蓬客很欣赏的点点头,却并没有接话,他知道千里骐骥一定还想说什么。而在千里骐骥说话的当口,丹墀下辟尘公小声嘀咕着,交头接耳的把那桌案上两颗人头的情事告诉了一众同侪,听说这是五圣化人和乾家家尊的首级,群妖耸然动容,嗷月士固然清楚这个灰蓬客的可怖实力,可也绝没有想到灰蓬客昔日轻描淡写的随口一句,今天竟然成真,心中愈加惊惧莫名。而镇山君、绝啸、盈玉包括素来桀骜不驯的新任虻山异灵军统领足舞魅在内,都向那灰蓬客的背影投去了震骇的目光,只有那秀美清俊的白袍年轻人,眯起了双眼,紧紧盯着灰蓬客,好像要把他由内到外看个通透。 群妖的震动并没有影响千里骐骥王的声音在大殿内萦绕回响:“人间的书当真是好,孤那时候还对大力将军此举颇有微词……咳咳……现在看来,确乎是有些道理的。那些人心操守,神策良谋,凡人会想什么,做什么……咳咳咳……都能在他们写的书上看到答案。人……真的是很奇妙的生灵……让孤来想想,先生刚才所提的要求……咳咳……你是要孤把所有经由虻山化魔之身施化的人间魔性之徒都交给你……孤记得在书上看到过,这是借腹怀胎之计,让虻山培植的力量为你所用,如果孤没有猜错……咳咳……先生是想通过这个方式得窥虻山化魔之术,更将天下凶徒都变作你的羽翼吧……” 灰蓬客的心思被说破,他却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相反还很从容的对千里骐骥微笑点头:“陛下无负智者之名,不错,在下是有此想。”这话一出,殿前群妖轰然一声仿佛炸开了锅,好一个用心险恶的人间奸徒,他以为他是谁?凭着两颗人头就想觊觎虻山的不传之秘?灰蓬客却根本没有被四下里的嘈杂影响到他说话平静镇定的语速:“在下也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然不会贸然向陛下求请化魔之咒,即便是自己揣摩推断,却也极难当真蠡测而出,只是存了万一的侥幸罢了。而首先,诚如陛下之言,一个没有自己势力和军队的人,根本无法与虻山行将征讨天下的汤汤大势相缔盟。可陛下全心操持虻山……不,操持圣山一族攻伐天下,这化魔之身的人间凶徒散布四方,纵有心呼应,却终比不得召集深谙术法的圣山族圣灵来的得心应手。在下斗胆,请为陛下收聚四方英豪,既可为圣山一族的攻势效先锋之劳,而身为世人之体的在下,或许还能使这支人间凶徒之军发挥更大的功效。这区区薄礼……”灰蓬客坦然一示桌案上的两颗首级,“只是向陛下证明,在下有这个能力。” 千里骐骥目视灰蓬客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孔很久,淡淡的笑了起来:“不错,先生确实有这个能力……咳咳……孤的这些具有魔性的人间凶徒们也许在你的统领下真的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强大战力也说不准……咳咳……白狐,你怎么看?”千里骐骥的最后一句却是朝丹墀下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清俊秀美的白袍年轻人说的。 灰蓬客顺着千里骐骥的目光侧头看去,心中暗自点头,虽然不知道这个被称作白狐的年轻人是什么来历,但毫无疑问,他已然取代了虻山四灵,成为千里骐骥王麾下最为看重的新贵。 白狐收回紧盯着灰蓬客的眼神,眯起的双眼微微松弛,紧接着一丝潇洒的笑意现在面上:“回禀骐骥吾王,从臣下看到此人的第一眼始,直至刚才他长篇大论止,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没有丝毫欺诈隐瞒。臣下觉得,此人可信。” 原本纷嚷甚或带着些恚恼的嘈杂戛然而止,群妖惊诧的睁大双眼,看着现在骐骥吾王最为信任的白狐,不知他在打的什么主意。 即便是灰蓬客也大出意外,他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实话不假,那是因为他有求于人,必须拿出自己的诚意来,他很清楚什么时候可以伪装欺众,而什么时候必须以诚取信。他只是没想到,竟然有人……不,有妖灵可以确凿肯定并且堂而皇之的把自己的诚信之意宣之于众。这个叫白狐的年轻人,似乎有着深不可测的实力和修为。 “更重要的是,臣下看到他将在以后所起到的无可估量的作用。”白狐还在向千里骐骥禀告,“在目前阒水蠢蠢欲动,而那边的那些厉鬼们也渐渐不可靠的情势下,寻求新的强大的同盟就显得无比重要了。臣下认为,此人可为吾族之强助。” 一连两句肯定的赞誉——此人可信、此人可为吾族之强助,千里骐骥一向淡然清逸的脸上也不禁现出一丝动容,目光连续在灰蓬客身上扫视了几遭,终于轻轻击掌:“好!答应先生,吾族化魔之身的各路凶徒名单,这便奉上!”千里骐骥轻咳了一下,对白狐使了个眼色,白狐会意,轻轻挥手一招,一道清灵的白气轻飘飘的飞向殿外,转瞬间却又裹着一个人形飞了回来。 白气消散,那人形扑通跌落在丹墀下的名贵红毯之上,初时似乎有些惊惶,却在看到王座上的千里骐骥之后,忙不迭三拜九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个人的举动和唱和引起了殿上群妖的哄笑,灰蓬客却有些奇怪的看着这个人,这是个年轻的男人,面皮还算白净,可微微吊着的眉眼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戾气,尽管是个凡人,但灰蓬客却可以肯定,这是个凶蛮的恶徒,只是这样的凡人却何以出现在这个虻山待客迎宾的朝会上?又何以这般谄媚而带着恐惧的行施着参拜大礼? 千里骐骥仿佛根本没有在意那人扑地不起,屁股还高高的撅起来的可笑模样,而是对灰蓬客宣布:“不仅是吾族化魔之身的各路凶徒尽交由先生统领……咳咳……即便是先生所欲谋求的虻山化魔之术,孤也可一并传授……咳咳……”千里骐骥又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掷地有声的末了话语,却使群妖一片哗然,难道……虻山的不传之秘今天便要传给这个来路蹊跷的外人?那两颗人头有这么重的分量?竟然使吾王将这般重要的术法作为了回报之礼? 灰蓬客恭敬的站起身,在听到千里骐骥愿意传授化魔之法的言语后,他固然心中狂喜,可面上却还保持着淡然镇定的神色:“陛下盛情,在下铭感于衷,自当为圣山族之大业并死效力。” “不独吾族虻山,亦是先生的千秋大业。先生难道……咳咳……忘了吗?孤为妖王,汝为人帝。”千里骐骥笑了笑,却又对那个犹自匍身的年轻男人指了指:“你,自今天起,便跟从这位先生……咳咳咳……莫辜负孤赐予你化魔之身的厚望。” 那年轻男人立刻爬起身,先谢了千里骐骥的恩准,然后又对灰蓬客跪下:“小人眭术,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第078章厉影魔驹 眭术是个杀人不眨眼却又很识得时务的残虐凶徒,在阒水撷芬庄那些吸食男人血肉的女妖面前,他依靠自己杀死同伴,烤炙了一餐恐怖的人肉大宴而侥幸苟活了性命,成为了撷芬庄庄主盈萱夫人的人奴。 可是在那个该死的夜晚,明明是个不会武艺的红脸胖汉,却偏偏在一个会法术的伏魔之士的帮助下,生生的将他砍伤了,失魂落魄的眭术不敢停留,没命的撒腿狂奔,带着脖项上犹然喷涌的鲜血,消失于夜幕下的山林。 就是这个夜晚,虻山的异灵军和袭风众联手展开了针对阒水撷芬庄的绞杀,并且在距离撷芬庄所在不到一里的山谷中,发现了正彷徨无计,不知所向的眭术。于是,作为此战的战利品,眭术被一道黑气卷着带回了虻山。 另一伙的妖魔,比那些撩人的女妖精更加可怕,眭术眼看就要成为他们口中开胃的小菜,然而正是他善于把握求生机会的天性使他侥幸逃出生天。面对着异灵军妖魔分辨归拾撷芬庄本已为数不多的女俘的场景,他向正对自己张开血盆大口的妖魔大声讨饶,并且自告奋勇的一一指认着每一个女妖的出身名号,别看他在撷芬庄的时日不长,这些细琐倒记得牢靠,也正因为这一番指认,不仅使原先撷芬庄的女妖们无所遁形,即便是那不知来历的蝙蝠小妖也在油嘴滑舌的百般狡辩后没了声息,作为替伏魔之士打前站的慕枫道妖灵,那蝙蝠小妖最终是被锁进了虻山的魔境树牢之中。 凭此微功,眭术意外的得到了正巡视到此的千里骐骥的赏识,而眭术见机极快的山呼万岁之礼却也使千里骐骥颇为受用。而当千里骐骥发现眭术身上浓重的杀戾狠虐的气质后,很欣慰的感到这是个身具魔性之人,尽管自身的武艺本领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强大,可谁说他这种见风使舵,心狠手辣的求生之道不是本事呢?理所当然的,千里骐骥赐予了他化魔之身,在明确其去向之前,先让他当一个虻山的凡人小厮倒也不错。 直至今天,千里骐骥为眭术指明了归属,眭术也成为了灰蓬客手下第一个化魔之身的走狗爪牙。 灰蓬客看着跪地叩头不止的眭术,忽然笑了,建立属于自己的那支所向无敌的军队,就从此人开始,他抬了抬手,淡淡说道:“起来罢。”又向千里骐骥拱了拱手:“谢陛下。” …… 眭术毕恭毕敬的躬身站在了殿外,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不敢大喇喇的列位于大殿之上,自然立刻谢恩退了出去,同时心中盘算,如何讨好这位未明来历,但看起来似乎能与那妖王平起平坐的新主子。当然,从宫殿中继续传出来的对话,令他有些难解其意。 …… 在千里骐骥的授意下,一个美艳的女妖娇笑着捧着一幅卷轴奉在了灰蓬客的面前。 “这便是今世所有得孤施为神术,具有化魔之身的凡人名单,出身籍贯……咳咳……及至施术情形,俱在名后详述,先生看后自知,按此卷所示找寻,总也不为难事。” 灰蓬客取过卷轴,看也不看,称谢之后径自收入怀中。 “咳咳……至于这化魔之术,待孤亲口传你,其实……咳咳……不过是需要莫大法力所念出的咒语罢了,记住咒语不为难,真正难的……是是否有驱咒生效的那种法力,所幸……咳咳……先生这般能为,必是不以为意的了。”千里骐骥的语声至此忽然一顿,只是嘴唇依然张翕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息。 灰蓬客面色一凝,全神贯注,显然,这是千里骐骥以传音之法正将化魔之术的关窍诀要诉入灰蓬客耳中。 当千里骐骥好一阵几乎喘不上气来的咳嗽声再度响起的时候,灰蓬客已然露出了释然的微笑,向千里骐骥躬下身去:“陛下厚意,在下愧领。” 殿前的群妖表情复杂的看着灰蓬客,他们知道,一项玄奥神秘的虻山化魔之术就这样被一个带着伏魔戾气的男子所悉得,只希望骐骥吾王和那白狐别看走了眼。 伏在千里骐骥身边的茹丹夫人也同样担忧,目光含着深深的隐虑,正在思索千里骐骥此中真意,千里骐骥抚着她的手掌却忽然紧了一紧,茹丹夫人立有所感的望向千里骐骥,便看到他眼中那抹用意至深的清澈,顿时放下心来。 “先生所献的,是……咳咳……两颗头颅,与此相应,孤之回礼亦当为一双……”千里骐骥光朦若幻的眼神此刻分外迷离,“……而此化魔之术并那名单琐碎,只是第一个回礼。” 此言一出,群妖又是俱各一惊,这般不传之秘的回馈难道还抵不上那两颗人头的价值?吾王还有奉赠?只有白狐微微会意,浅浅的笑了一笑。 灰蓬客也没想到千里骐骥竟然还有回报,意外之余却也颇生欣喜,口中逊谢:“一礼已足感厚意,在下又何敢妄取?” 千里骐骥摇手示意不妨,表情似笑非笑:“先生此来颇多周折,若非凑巧见着吾族陷地,只怕轻易也难与孤晤面……咳咳咳……而先生固然是玄功高绝,然据孤两次相见看来,似乎……咳咳……凌空御气的能为倒并不擅长……” 灰蓬客心中巨震,竟然被他看出来了?是的,这样一位功力已臻化境,可与冥思道锦屏公子相颉颃的人物,却偏偏不擅飞行,昔日长安宫中凭借地势纵跃相随;今番逼着陷地携手共引同至,无不说明了这一点,千里骐骥倒是好毒的眼力,而这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更可说是对自己的一种告诫:他知道自己的弱点。 好在,千里骐骥现在的语调还是非常平和,很好的将那一层隐隐的威胁之意掩盖:“……既是愿与先生缔盟合作,两下里往来自然频繁……咳咳……再这般迁延曲折,却不是误事?好在孤本就是天下群马之主,这第二件回礼,便是赠与先生的一匹坐骑。” 千里骐骥手一招,陡然间四下气流骤密,凝成了黑星点点的漩涡情状,漩涡正中一抹晶光越来越亮,而当晶光终于大盛,以至于殿上群妖包括灰蓬客在内都被闪的不禁霎了霎眼的时候,晶光忽逝,漩涡气流也随之飞散四下。 一匹高大的骏马静静的立在大殿之上,这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毛色如漆,体格雄健,如果不是萦绕四蹄的层层银白色气雾,和骏马眼瞳中一股令人心中发寒的死气,那么这当真便是一匹在人世间极为罕见的千里良骥了。 “此马名为厉影,奔走时身形若厉电之影,故为此名。咳咳咳……先生以其为乘,千里之距,须臾可至,并且不必吾族密咒,先生便可自由出入虻山与人间两境……咳咳……只需将心中意念传入此马即可,他自然能够感知,更有一项妙处,先生不需骑乘时,他便可自行遁形,踪迹全无,唤他来时,亦是动念即可。”千里骐骥说到这里,忽而又感慨良多的叹了一声,“其实他是孤未成精时节生下的儿子……咳咳……若以身份说来,便称他虻山太子亦不为过……” 群妖闻言失色,灰蓬客亦是心头一凛,茹丹夫人则像是初次听闻一般微露诧异,看着这匹雄骏的厉影白马,心中兴起了复杂的思绪。 “不过,孤一向认为,马就是马,在合适的位置才能发挥他最大的能力……咳咳……几千年了,他没能炼化横骨,却自甘为马身,既然如此,那孤也就成全他……虻山没有太子,孤之位,唯能者继之……” 这匹厉影白马显然听懂了,死气凛肃的眼瞳陡然掠过一丝亮色,雄健的前蹄不安的踏了几下。 “能让他为孤所器重的人帝效劳,自然也是种荣幸。咳咳……先生阁下,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你的了,你骑着他驰骋世间,为吾族虻山开疆拓土!” 灰蓬客知道,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奉赠一匹坐骑而已,尤其这匹白马的出身,是的,就算他不是虻山的太子,可他也必然是千里骐骥最心腹的子息,他作为自己的驾乘,固然可以省去很多耗费脚力的麻烦,但这监视之意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他来无形,去无影,说是数千年没有炼化横骨,可在别的地方的道行还不知道又有怎样的高明之处,自己可万万不可等闲视之。 想是这么想,但对于目前和虻山的合作来说,却终是极大的便利,灰蓬客略一思忖,毫不推辞的向千里骐骥再次示谢,这也是合作的诚意,敢生受你这匹厉影魔驹,便是没有异心的表现。 “先生不妨乘驾一试?”千里骐骥立刻提议,表情带着一丝蛊惑和怂恿,“虻山景致……咳咳……先生还没好好观赏过吧?便让这匹厉影相引一观。” 灰蓬客倒也爽快,哈哈一笑:“素闻虻山九岭十三峰,景致壮美,惜乎今日方得观瞻,又得陛下神驹相赠,倒也便利,在下去去便回!”身形一晃,饶是满殿都是修为超过千年的妖灵,却也只是眼前一花,灰蓬客便已纵身跨上了白马的马背。 厉影哧溜溜一声嘶鸣,四蹄银白色的气雾倏然大涨,而这股气雾与灰蓬客身体相触,逗引得灰蓬客浑身灵力焕发,但见金光烁烁,将一人一马裹在其中。 一阵鼓荡的寒气扫过,殿中群妖还来不及对这股雄浑的力道做出反应,光华散去,灰蓬客和那匹厉影魔驹已然踪影全无。 群妖面面相觑,现出骇然之色,不仅是厉影魔驹这匹骐骥王诞下的灵马在行动之际产生的巨大玄力,更是因为在厉影魔驹的玄力牵引下,那灰蓬客终于显露出的一身强横无比的伏魔罡气,有这等伏魔罡气,怪道可以斩杀五圣化人和那位乾家家尊。眭术好奇的看向殿内,早被这番情景震慑的目瞪口呆。 “白狐,你认为呢?”千里骐骥感受着厉影魔驹远去的气息,忽然问道,这一次并没有那扰人的咳嗽声相伴随。 白狐正色答道:“如臣下先前所言,现在和此人的结盟合作都是可靠的,他的实力很强,如果再配以吾王给他的化魔之身的人间凶徒为羽翼,那么他们所起的作用绝不仅仅是多出一支实力恐怖的人间军队,甚至可以预期,因为他的身份,会有更多的伏魔门派被他颠覆。”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千里骐骥面含笑意。 “臣下知道,但出于为他的大计考虑,还是不在这个殿上宣布了,不是不信任吾族同侪,而是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白狐的解释,使原本有些不满的虻山妖灵悻悻的止住了原待喧嚷的抗议,因为他们看到骐骥王正露出欣慰首肯的笑容。 “那你可以看出他的大计吗?” “他的玄灵之力太强,臣下看不真切,但可以知道,他确实想做人间的帝王,然而现在的大势使他只能以南北为界,牢牢的抓住吾族的力量,创建他的千秋大业。也就是说,在南方境内,无论人、妖、鬼,都是他要对付的敌人,包括阒水、血泉还有那个大晋国……” “南方……要热闹了。”千里骐骥似乎是有些兴奋的眯了眯眼,这么长的时间,他那无时或闻的咳嗽声再也没有响起。 …… 厉影魔驹带着呼啸的风声和炫白如电的银色光气,好像浮光掠影般从空中飞逝而过,他忠实的执行着自己的父亲——虻山千里骐骥王的嘱意,带着背上那神秘而又无比强大的灰蓬客一个个的路过虻山特有的景致风光。 尚未建成的圣灵殿、尸骸遍野的凡子谷、清逸隽永的抚意居、壮丽磅礴的洛水涧、甚至还有叛臣逆党曾居住过的凌绝峰…… 灰蓬客并没有太多欣赏的心情,况且与路也没有详解说明的向导,他知道,虻山宫殿内正利用自己不在的机会对自己展开品评,而这正是他最放心的,事实上,他确实没有对虻山叵测的心机,至少现在不会有,在以江为界,底定自己南国疆域之前……不会有。 …… 灵力飞空形成的波动远远的透洩而落,一片形状怪异,盘根错节的幽暗森林深处,一个被一层层枝节盘匝捆缚的瘦弱少年愕然抬起头,身后耷拉着的双翼结皱蜷曲,根本看不出原先的模样,然而他唇下那长长的利齿却分外明显。 瘦弱少年疑惑的仰望,他感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从头顶划过,渐渐远去…… 第079章前锋 桓大司马分兵两路的谋划即时开始实施,南下救援巨野水道的一万赤甲武卒由建威将军桓豁统领,桓豁是大司马的三弟,也是此次北伐大战的重要将领,用兵谨慎而战力强韧,曾在洛阳之战后孤师勇进,攻取了另一所燕国军事重镇许昌。虽然不像幼弟桓冲那样骁剽果烈,却更多了些沉稳的大将气度,大司马用他为南下主将,已是分外持重的意思了。而北上大军则由大司马亲自领兵,绝灶冷炊,轻装疾进,浩浩荡荡的开向黄河。 池棠和几位乾家弟子身负诛灭燕国伏都王鬼怪军士的重任,自然是前往桓豁南下大军的方向,不过他们并没有随着一万兵马共同行动,而是各得矫健战马,策骑做了南下大军的前锋。 这是职司各有不同而决定的结果,既然往援巨野水道最大的阻力就在于那一批神出鬼没的伏都王鬼怪军士,那就由精擅伏魔之力的乾家弟子作为前锋先行,一力剿除。而桓豁的大军与路接纳收拢溃散的败兵,按照先前的设想,将兵力扩充至两万人,而后待乾家斩魔士大功告成,这些武卒劲旅再一鼓而下,会合据守颍水的征虏将军桓冲余部,和立足未稳的燕国吴王慕容垂决一死战。 现下,一行百余骑的队列在深沉暮霭下快速前行,虽然人数并不多,但却隐隐散发出一股肃杀凛然的战意威压。池棠目光扫过身边的战友们,却又不禁欣慰的暗自一笑。 大司马对于那伏都王麾下的鬼怪军士给予了足够的重视,除了几位褐衫短襟的乾家弟子,大司马身边如影随形,绝不轻离的几大剑客竟也一同前来,驭雷惊隼韩离、残目鬼枭伊貉、汲血天鹰超节豪、破军豪鹫翟翳、索命飞鸦尹靖还有遁影灵雀况飞雄,所有大司马府卓绝剑客中的男性都在这支前锋队列之中,或者是考虑与鬼怪军士行将展开的厮杀太过惨烈,大司马生出了一丝不忍之心;也或者是担心女子的阴柔体质会不会对那种意识之外却也或多或少听过些禁忌传闻的鬼怪造成什么助长凶顽的影响,总之,夺魂彩雉韩霓和掠室捷燕卓秋依这两位剑客中的女子都留在了大司马身边,莫羽媚已是前车之鉴,大司马不想让这些女剑客再去轻身犯险。当然,这种有些不可为外人道的迷信思想并没有妨碍同样身为女子的董瑶策马相随在池棠身边,显而易见,她是乾家这些神人的师妹,是堂堂伏魔门派的正牌弟子,小小鬼怪,想来对这个美丽可爱的小姑娘只是小菜一碟。冠军将军沈劲由于曾经格杀过那些怪物的战绩,也成了前锋军中的一员,至于其他人,则都是在各营中遴选出来的特别雄武有力,精擅技击的军士,不管怎么说,鬼怪和强横武者的较量,总也未必是一边倒的全无悬念,也可能这些武艺高强的军士同样能焕发出如沈劲这般的潜力呢? 思虑种种,大司马安排的人员构成不可谓不细致,而这支队伍在面对那些刀枪不入的鬼怪军士究竟能达到怎样的效果,池棠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的是,这是一支从人类角度看,极其强大的一支队伍,双绝五士就有自己和韩离两个,而无论嵇蕤还是薛漾以及其他那些大司马府剑客,尤其是那个戴着铜面具的残目鬼枭,无一不是当世第一流的高手。沈劲是一个武将,可他身背的那柄巨剑却令池棠有着似曾相识之感,作为剑术大家,他可以确定无疑的是,若想把这样的巨剑使的出神入化,至少也要有接近巨锷士张琰的实力修为,显然,沈劲做的很不错,几次斩杀了那种怪物,更说明他具备了破御之体的力量。而有这样力量的沈劲将军,武勇也可见一斑;至于那些从武卒营中遴选出来的军士,池棠也暗暗观察过,内中不乏一些从小习武,根底扎实的好手。而这样一支几乎全是由强者组成的队伍,池棠甚至有信心,可以战胜十倍于己的燕国最精锐的铁骑,不过这得在地势有利于自己的情况下,他不会愚蠢到在平原旷野上和摆开阵势的铁骑大军当真面对面的硬撼。 由于这支先锋军的目的,自然是由精擅伏魔的乾家弟子们作为统领的主使,而池棠身为几位乾家弟子中的师兄,竟也成了先锋军名义上的主将。出发前,大司马曾严肃的向行将出发的前锋军军士们宣布:“尔等先行,毋论官爵,皆听池壮士号令,若有违令者,定以军纪严惩不贷!”大司马还不知道他口中的池壮士就是那位名闻遐迩的负剑士池棠,不过并不妨碍他把军令告诫的郑重,久在军中的武卒将士连几大剑客在内,自然无不应诺凛遵。想到这里,池棠却有些啼笑皆非,昔日仗剑行侠时节,家族被其他大族倾轧,终至孑然一身破门出户,心里不知对这些北地伧子诅咒了几遭,振兴家道的先父遗言却在有心无力下变得遥遥无期。可现在这些都已不萦于怀,只想着降妖除魔,普救世人的时节,却在阴差阳错间攀上了权倾南国的大司马,更是成为了这次重要征战的主将,泉下父母若有知,是会对自己这番际遇大生寄望之念?还是会因为现在自己的漠不在意而觉得恚怒不已? 念及至此,池棠在心里轻轻的对逝去的父母说了声抱歉,孩儿再不是昔日那有心重振家世的俗客士子,父亲母亲,你们一定会知道,孩儿现在在做什么,而这些,却都是比一家兴旺要远远的更有意义,更值得去做的事。 这一声心底的抱歉俨然便很有自我安慰的意思,池棠很快抛开了闪念间的这些尘俗的想法,他长吸了一口气,用眼角的余光再次扫视了一遍这支行进中的队列,马蹄声快速而轻亮,队列中的武者们镇定而默然,战意因为坚忍的心志而弥漫的更浓烈了。 “很好,知道自己要面对的什么,却没有畏怯,没有恐惧,有的只是一往无前的雄心坚志!既然如此,我……不,是我们。”池棠看了眼身边的嵇蕤薛漾,还有薛漾马背上那只正贱兮兮看着自己笑的黄狗,“我们就要带着你们,在与鬼怪的战争中活下来!” 就在这扫视的当口,池棠敏锐的感觉到有三道目光看着自己,一道温情款款,清灵的眸色使自己的心中暖意盎然,池棠当然知道这是谁的目光,似乎她总是在注视着自己,这个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的九师妹,池棠嘴角一翘,丑怪的脸上泛起一个温柔的微笑,向董瑶轻轻颌了颌首,表示回应。只要那个娇俏冷媚,总令他不欺然的心荡神摇的灵风不在,他总是很快乐并且很享受的感应着董瑶的爱意;而池棠微笑颌首的表情没有任何停顿,又立刻迎上了另一道目光,这道目光深邃而宽和,在看到这道目光之后,池棠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从没想到过和一个本因是陌生人的第一次相见之下,就会有这样心影相映,肝胆投合的感觉,哪怕对比一见如故的百舸帮帮主骆祎,又或是非常欣赏的二师弟甘斐。这是因为,除了他们五士之列同尊于世的身份,更有一种神秘的,源自上古数千年旧谊的感召——司雷疾鹰韩离,他看着韩离,对方也正同样报以微笑,而很快那第三道目光又使他心中一凛,这是一道含着凌厉气势甚至带着些咄咄逼人的目光,直映在自己半黑半白的脸上,池棠视线只是稍一移,便在韩离身边看到了那铜面具下晶烁闪亮的眼瞳,只有一只眼瞳,右边的那一只。 “我知道你。”对上池棠的视线后,伊貉并没有回避,而是指着池棠语气刚冷的道。 韩离笑着侧头看了伊貉一眼,他了解这个排名仅在自己之下的剑客,虽然伊貉长着一张可怖丑陋的面孔,并且总是用这个铜面具把自己深深隐藏,然而他却是一个正直的人,只不过就像面具对他脸庞的遮掩一样,他也总喜欢用生冷淡漠的气质来掩藏自己的内心。 “我也认得你,鬼枭剑客。”对于伊貉的出身,池棠也从江湖传闻中听说过,所以并不陌生,只是一向并没有交集,也素未谋面,所谓认得,大抵和伊貉所说的知道自己的概念一样。 “说实话,尽管也确实经历了一些怪异的事情,可我总是觉得你们这些乾家的门人有些装神弄鬼,或者并没有桓大人所想的那么强。因此,我很不满意你们在桓大人面前表现出的那种不尊重的礼节。”伊貉的这番话倒是没有任何遮遮掩掩,在他心中,桓大司马就是神一样的存在,所以乾家弟子那种不亢不卑的做派令他很看不过眼,心中早有不满。 伊貉说话的时候,嵇蕤和薛漾漫不经意的转过头看了看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老成的嵇蕤淡淡笑了笑,村讷的薛漾则耸了耸肩,无谓小节争执,世人又怎会理解伏魔道的胸怀? 韩离想了想,却也倒底没有说话,虽然以他首席剑客的身份可以轻易阻止伊貉这颇为不友善的质问,不过正因为他了解伊貉,同时也对遥遥欣赏的池棠有一种信心,他认为这种小小的龃龉,根本不是问题。 池棠缓缓笑道:“伏魔术盛,乾门道尊,乾家立派千年,自不是浪得虚名,然而鬼枭剑客非为同道中人,或许对本门还有误解之处。至于对大司马大人的礼节,这个很抱歉,我们或许不可能如世人般对他崇仰备至的顶礼膜拜,却也并不妨碍我们对他的尊敬。” 伊貉不置可否的盯着池棠:“没有关系,究竟你们是装神弄鬼还是真有实学,不久之后自有定论,放心,我已然奉了桓公军令,自然不会做出不服从的举动来。我现在感兴趣的是,你的剑术,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强,像惊隼剑客那样强。” 池棠淡淡的向伊貉点了点头:“正如鬼枭剑客所言,这些在不久之后自有定论,降妖除魔也好,斩将杀敌也罢,大家都可以看到的,现在加鞭疾行,今夜子时前,要赶到洛丘山林。” 最后的话却是军令,即便是伊貉也必须遵从,交谈中止,队列加速,衢道上驱策战马的呼叱声响了起来。 “像惊隼剑客那样强?”快速行进的队列中,汲血天鹰超节豪缀上伊貉,小声而又不解地问道:“你以为他是谁?剑术上谁能与惊隼相提并论?” “听了他的名姓,还有他背剑的姿势,你竟然还没认出来他是谁?”伊貉看了眼前方池棠的背影,沉声答道。 超节豪抬眼望去,身后破军豪鹫翟翳和索命飞鸦尹靖也并骑而至,他们都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只过了片刻,三个人同时长吸了一口气,超节豪更是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难道是他?” “没错,确实是他。”策马在前方的韩离忽然回过头,“一直没有告诉你们,这位乾家的师兄,正是临昌负剑士——池棠。” …… 洛丘山林,连接颍水支流和直向高平城坦道通途的最后一道屏障,而越过了洛丘山林,便是真正到达了刀兵四起的疆场之地,也就是说,在这里将会开始遇见敌人,也许是凶虐嗜血的燕胡铁骑、也许是劫掳溃兵的流寇强徒、也许,是神出鬼没,刀枪不入的鬼怪军士。 而经过了接近两天近乎马不停蹄的驱驰,这支前锋军也终于到达了这里。 作为从前线厮杀而返的沈劲,显然是最清楚的,他指着最后一道林木稀疏的山冈,小声对池棠说道:“那天小将正是在那山冈下斩杀了最后两个拦路的怪物的。” 忽的,一道黄影嗖的蹿下马背,头也不回的冲向了山冈之上,而薛漾握拳举臂,在队列前挥舞示意,这是遇敌的信号。 第080章骂阵 所有人立刻勒紧了马缰,而就在马蹄刚刚落稳的当口,几柄形制各异的闪亮长剑已经出现在公府几大剑客的手中,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他们凝身在马背上坐定,跃跃欲试的等着池棠发号施令。而为数百人的军中武士已经翻身下马,迅速的结成了一个紧密相接的小小方阵,显然,他们身经百战、训练有素,长期军营战阵的熏陶已经使他们做出了最直接也最精当的反应。 直到此时,薛漾高高举起的手臂才落下,座下马欢实的踱着蹄脚绕了个圈,那道黄影飞快的奔跑,已经没入了山林草丛之中,并且很快传来一阵在幽静黎明听起来犹为刺耳的犬吠,这是无食的杰作。 沈劲倒不像其他人那样如临大敌的模样,尽管他也沉肃着止步下马,然而并没有取下背后巨大铁剑的意思,只是冷静的环视了一遍山冈。 池棠敏锐的注意到沈劲的视线,正待发问时,山冈林木边的土坷草影似乎晃了晃,紧接着,一个体格精壮的身形从山冈上快步奔了过来。 “咄!”伊貉、超节豪和翟翳几乎同时做出了反应,口中轻叱,手中的长剑已经笔直的挺起,一股凛冽的杀气倏然从他们身上显现。在他们看来,这个突然从山冈上出现的身形必然是敌人。 沈劲却伸手摇了摇,阻止了几大剑客欲待接踵而至的后续动作:“是我的人。” 池棠渐渐看清楚了,那奔来的人影是一个晋军号坎服色的男子,也许是清晨的光线不够明亮,也许是长期混身于林野山冈带来的污垢,这个男子原本赭红色的军衣现在显得斑斑驳驳,蒙着一层暗黄的土色。 那人奔到近前,似乎是对这一行人马感到有些诧异,然而目光很快就发现了沈劲,登时面现喜色,当先便对沈劲拜倒:“樊糜参见家主!” 沈劲点了点头,抬手向池棠一示:“樊糜,见过主将池……池先生。” 这个称谓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既然称池棠为主将,却没有任何官爵职位的后缀,只以先生二字概而统之,那樊糜抬头看了眼一身褐衫短襟,面孔丑怪令人生悸的池棠,却没有丝毫犹豫,用最标准的军人礼节抱拳趋身道:“参见池先生!” 池棠看樊糜不过二十多岁,面色黧黑如炭,便比薛漾还要黑上几分,也不知是天生肤色如此还是多日厮杀所致,不过双眼炯炯有神,体格也颇为精壮剽悍,倒很透着股军人的勇壮之气,便对他笑了笑,忽而想到他对沈劲奇怪的称呼,不由又看向沈劲,意示询问。 “这是吴兴子弟,是我的部曲。”沈劲很认真的解释道,“那天随小将一齐杀出重围,八十个人只剩得三十六人,是小将留他们在此地以山冈林地为障,既是观察东胡动向也是谨守此道防线的意思,如果东胡人当真通过了这里,他们自然会用本族的方式通知我们。” 竟是沈劲的族中部曲,池棠倒有些意外,顿时想起来似乎从头到尾也没有问过沈劲当日是否单枪匹马的突围而出,却原来还是有随从的。 “这些时日的情况,你便和池先生说,池先生他们是神人,专门可以对付那些怪物的。” 樊糜听了沈劲的介绍,又看了看池棠,目中极有些惊愕也有些崇仰,然而身为军人的惕厉警醒却又使他很快收敛了目光,一五一十地说道:“禀池先生,这几日燕军只有一彪大约百人的游骑驻扎山冈之下,似乎是斥候,专一测探我军往援兵马路数的,几次想登上山冈也被小人们乱箭射回,倒没什么别的变故,还有那些……怪物也再没有出现,不知去了哪里。” “你是说,你们这几日都在这里?其他的人呢?”池棠记得刚才沈劲说过,他部曲的军士还剩三十六人。 樊糜回头,打了个响亮的唿哨,霎时间山冈林木处现出影影绰绰的人形来,挥了挥手中的长弓或兵刃,看来他们隐藏的都很好,如果不是回应这个唿哨,那么恐怕就算挨得近前,也极难发现他们。 刺耳的犬吠声再次响起,樊糜也不知道是哪里突然钻来的野狗子,眉头一皱。还是池棠微笑着说了句:“是我们的……”一想不好措辞,生生把底下一个人字咽了回去,整理了一下语言才又道:“这狗是我们的。” 一只暴烈血性,视胡人如仇雠的狗儿,或许这样的吠叫大有助长声势之效,樊糜自我安慰的想了想,当然不会再说什么。 池棠现在已经大致清楚了,在前方的山冈下,驻扎着一支燕国鲜卑的斥候骑兵,而在接近这里的时候,无食那异常灵敏的鼻子嗅到了燕国敌军的气味,自然是向薛漾示意后当先蹿了出去,而薛漾立刻做出了预警的手势,让整个前锋队伍做好了戒备态势。 只是,这般如临大敌的架势与那些神秘诡异的伏都王鬼怪军士并无关联。敌人终归是敌人,无论是人是鬼,只要横亘于前,那便摧靡扫除之! 池棠没有犹豫,一声令下,让樊糜引路,带着嵇蕤薛漾,并沈劲还有那一众公府的剑客们前往山林中一观前方态势,队列中自然少不了董瑶纤细的身影,这位董家的三小姐,乾家的九师妹,似乎总对杀伐厮斗有着强烈的兴趣,更不用说,还是跟着自己最感兴趣的男人。 动身时分,樊糜终于也发现了那一众大司马府剑客的尊崇身份,这支队伍竟然还有这些绝顶高手,樊糜既有些意外,却也止不住的兴奋起来,向大司马府的剑客们很恭敬的行了个军礼。 当池棠跟着樊糜钻入山林的时候,无食高亢的吠叫刚刚告一段落,薛漾关心无食,径自寻了过去,伏在林间的吴兴部曲的军士们则纷纷向池棠一行行礼,多日的拒敌征杀看起来并没有给他们造成多大的影响,而在看到这些尽管人数不多却着实精壮的援军之后,脸上更是由衷的泛出笑意来。 从这个方向望下去,才发现这洛丘山林形成的山冈竟也颇为险峻,碎石嶙峋的坡背长长的延伸而下,夏季本应一片葱郁的林草却在这里翻开了暗黄色的植被,这是个从由北向南的方向来说极为易守难攻的地形。难怪那樊糜先前说,只凭着这几十个人便可以几次用乱箭射退。 远处排开了一个不大的营寨,没有鹿角棘杈,没有哨楼箭塔,甚至连蓬幕军帐也没有几个,营盘上方还飘散着白袅袅的篝火余烟,鲜卑人特有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喝阵阵传来,健壮的战马不安的嘶鸣,而那些土黄色衣甲的鲜卑人已经纷纷跨上了马背,在营寨前集结。看来,无食先前那无比刺耳嘹亮的吠叫已经把他们都惊动了。 不消多时,百余名燕国鲜卑骑士整装结束,黑压压的簇了一个弧形的阵势,抬着头,很专注的看向山冈之上。 “他们在做什么?”池棠毕竟不是军旅之士,对这些燕国斥候骑士战又不战,退又不退的情形有些费解。 “在观察。”枝叶一动,韩离沉着身靠近了来,还向沈劲友善的笑了笑,站在了探头张望的池棠身边。虽然他也不是军人,但他也打过仗,并且跟随了大司马这么久,对于战阵杀伐的诸多关窍也算得谙熟。“别忘了,他们是斥候,他们察觉到了我们的动向,而这个山冈是我们后援大军的必经之路,他们要观察我们的援军究竟来了多少人,你看他们结成的阵势,如果我们人多,他们就可以立即撤走,而如果我们人少,他们也不惧与我们一战。” “我们的人显然算是少的,既然他们不惧与我们一战,那么我们不如就这么顺手把他们歼灭,也为后面的大军扫除些麻烦。”池棠恍然大悟之后,又有些正中下怀。 忽然,那支结成弧形之阵的斥候骑军响起了极为大声的嘈杂,看那些开口说话的鲜卑骑士,都是一脸的肆然嚣张,可是这些传入耳中的话语却都是鲜卑土语,池棠一怔,不知道他们在喊些什么。 在场的众人,如沈劲、樊糜,虽然多曾与燕军交战,却也只会一些粗浅的鲜卑话,便说快了也听不懂,哪里说得出究竟来?韩离却没这个问题,从西域到北疆,由于从小生长环境的缘故,他通晓多族的语言,也包括各地的俚语土白,所以这个疑问最终由他在凝神倾听片刻后给出了解答:“……言语牵涉我等下体和黄白污秽之物……他们在骂我们,明白了,这是在骂阵,他们需要我们被激怒,一旦我们因愤怒而杀出的话,他们就可以判断我们的兵力了。” 骂阵?池棠听说过这种古老的并且一直流传至今的军事谋略,他一直怀疑,两军交战这么重大的情事,岂能因为几句问候家人或私部的辱骂就能激起就中取事的变故?而现在更为可笑的是,这些鲜卑人骂来的话语又是本族土话,便当真是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自己这厢却也是听不懂的,既然听不懂,又怎么激怒我们? 对于池棠这个疑问,韩离也很无奈的耸耸肩:“大概他们认为辱骂对方时的表情举止,对方或许可以心领神会。” 一阵大着舌头的生硬汉话随着清晨的微风传了过来:“尔等没卵蛋,无耻又无能,桓温小杂种,脸上生屁股!”那些燕国骑士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汉话大致翻译了他们辱骂的语言,并且很得意的把大司马的名讳高声宣讲了出来,大概他们认为,这样的侮辱,尤其是涉及大司马的时候,对面的晋国军人定然是忍无可忍的。 池棠愣了一愣,他愣的原因绝不是因为这些敌人的言语歹毒,事实上被他们自作聪明翻译成汉族通行的诗赋样板的辱骂根本不值一提,他们难道不知道,骂人,从来不需要这样文绉绉的对仗吗?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样的辱骂不仅不令听见的晋国战士们觉得愤怒,甚至还觉得很可笑吗?他们难道不知道,我泱泱华夏璀璨多彩的文字一旦化作了毒舌詈骂的言辞又岂是他们可以比拟的?最关键的是,他们不知道,有一位集人间污言秽语之大成者正在这里,他们拙劣无比的骂声将是班门弄斧的自取其辱,而池棠愣怔的原因正在于此,那只黄狗儿必然因此骂性大发,可是,他难道真敢以一只出口成脏的黄狗形象横空出世吗? 池棠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并且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在大舌头生硬汉话的骂声余音未落之际,一记脆亮却带着无比亢奋的男声像是令孔夫子不知肉味的韶歌舞乐一般,在山林上空盘旋回绕:“我x你妈x的……” 字数不长,却别有出奇之效,对面的鲜卑人固然也不大听得懂汉语,然而那气势磅礴的闭口音大抵也是知道的,更毋论在这先声夺人的洪钟巨响之后,竟还跟着一长串连气都不带换一口的长篇大论,大约两三字间必跟着那众人皆知的闭口音字,纵是言语荡漾,却也可以想见那张口者绘声绘色,目空一切的豪迈神情,尽管在这豪迈诵朗之下也隐含着令人恨到牙痒痒的猥琐和下流。 捅了马蜂窝的悲惨结局,大约就是这种情形了吧,池棠闭上眼,听着无食秽语中的荡气回肠,看了除了那四字真言,这位摄踪仙犬当真是会的不少,往日里的无食倒底还是非常收敛的,今日这一遭,才算真正不枉了秽语无食的名号。 韩离的表情有些似笑非笑,董瑶却实实在在的涨红了脸,不无羞恼的想到,这不要脸的大黄狗,这些话儿亏他说的出来,嵇蕤诚恳的低下头去,他不知道这算是乾家的荣耀还是耻辱,还是只作不闻的好,可大部分人却在聆听片刻之后都哄笑起来,更有甚者,还随着无食阴阳顿挫的语调附和着骂了起来。 集思广益,这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在叫骂的人越来越多之后,言语的不堪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都是战场的厮杀汉,什么恶心下流的脏话想不出来?更有甚者,专在几个敏感的脏字眼上用鲜卑语放送出来,可谓极尽羞辱之能事。 骂声越来越大,山冈上的晋军战士们也越来越快乐,只有薛漾,僵在原地,因为无食就在他脚下的草丛里肆无忌惮的大放污词,出于一贯谨慎的考虑,总不能让大家当真看到一只会说话的狗儿,所以薛漾只能在这里杵着,挡住无食,远远看过去,不知情的众人都把他当成了如斯妙语的始作俑者,薛漾黝黑的面孔变得深紫,动不得也作声不得,肚子里操翻了无食的八辈祖宗。 池棠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场救援粮道,诛戮鬼怪的战斗序幕,竟是在这么荒谬还带着恶趣味的快意中开始的…… 第081章谑战 其实两边的人数都不算多,山冈下固然只是大概百余人的斥候骑兵,可山冈上林木间除了作为前锋的乾家弟子和几位大司马府剑客之外,大多数军中武士却都留在了山林外,尽管听到前方骂声大起令他们颇为好奇,然而优秀的军中禀质使他们一丝不苟结成的方阵没有丝毫变化,而他们还要看管驻停原地的百多坐骑,竟是不做稍动。因此随着无食畅快淋漓大骂出口的,多是早就伏在山冈上的吴兴部曲子弟。 身为吴兴部曲的首领,沈劲倒是镇静稳重的保持着沉默,吴兴沈家在过去是大族,而他毕竟也曾算是大士族中的直系子嗣,这样显得鄙俗村俚,并且带着下里巴人意味的放浪形骸,他可做不出来。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对此隐隐的欣赏,艰苦恶战了这许多时日,既然大家对此颇有些乐在其中,那就当作是大战前调剂心情的舒缓吧,况且对提升大家的战心斗志,似乎也别有奇效。 骂到舒爽处,山冈上轰轰烈烈的嘈骂声势早就盖过了山冈下人数虽然占优,但大舌头说话生硬的燕国骑兵的叫阵,人人眉飞色舞,口沫四溅,种种匪夷所思的恶毒言语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连超节豪、尹靖这几个异族的大剑客也来了兴致,扯开了嗓子或是喊几句羌地的粗话,又或者吼上一段巴獠传唱已久带着浓重猥琐气息的下流山歌,总之以问候对方先人和诋毁对方要命的子孙根为最终目的。 现在就更热闹了,吴兴部曲的军士在意兴大开之下开始了自由发挥,夹杂着吴中土语的污言秽语更加不堪入耳,甚至还有一位鲜卑语不错的家伙连篇累牍的炮制了一番关于燕国那位太后和辅政大臣及吴王的通奸野史,而当入土多时的慕容先帝脑袋上的帽子已经绿油油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的时候,山冈下本已变得声音稀疏并且面红耳赤的鲜卑骑兵们爆发了。 自取其辱,池棠料想的没有错。鲜卑战士的残虐好杀固是凶蛮,但是既然玩惯了金戈铁马的活儿就别在嘴上自曝其短,性情倒底粗憨的马上民族很难在和汉家子弟斗嘴上讨着便宜。虽然是他们首先抛出了大司马的名讳并自鸣得意的叫骂,可在山冈上晋人不动声色的还以辱及慕容皇室的所谓风流艳史之后,这些头脑一根筋的鲜卑骑兵终于被激怒了,尤其是这样的辱骂还伴随着一阵阵显然是轻蔑和讥嘲的哄笑。 打头看似是这支小队骑兵首领的鲜卑骑士吼叫着下了军令,身后早已听得脸红脖子粗的燕国骑兵们哇呀呀大呼小叫,他们举起了手中的铁矛,用尽全身力气向山冈上掷去,嗖嗖的破空之音成了晋军还在持续的辱骂声中最为悦耳的伴奏,然后,他们拔出了腰间的铁剑弯刀,竟是纷纷跳下战马,迈着恶狠狠的步伐,向山冈上冲了过来。 飞射的铁矛或是斜擦而过,或是直挺挺笃中了树干,强悍的手劲使矛杆兀自微微震颤,不过山岗上的吴兴部曲显然对此早有应对之道,只不过轻巧巧侧身避开,同时口中的辱骂依然流利的倾泻而出,语调甚至还带着些得意的上扬口音。 池棠微闭的双眼陡然睁开,眸中光芒一闪,他算是见识了,自古流传至今的谋略确实是有道理的,污言秽语竟然真的使这些敌人丧失了应有的冷静,使他们舍长就短不管不顾的徒步攻了过来,而犹为讽刺的是,这个策略却是他们自己先挑起的。 甚好!池棠原先还在犹豫如何能从山冈上一鼓而下,把这队游动能力极强的燕国骑兵尽数歼灭,现在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值此群情激昂,斗志亢奋的情形下,还有什么考虑的? 嗓的一声尾音旋绕的擦响,池棠的云龙剑拔出了剑鞘,尽管没有运起那赤焰红影的火鸦神力,然而云龙之爪铸成的绝世神兵依然放射出一股炫亮的光芒,这个光芒使一旁的韩离微微眯起了眼,心中遽然一热。 “杀!”池棠举着剑,下令的声音短促而洪亮,清晰无误的传到了山林中每个人的耳中。 轰然的叫骂声为之一止,取而代之的是晋军士兵兴奋快意的呼喝:杀呀! 人数不多,气势却极为雄壮的喊杀声中,还夹杂着意犹未尽的嘶吼:“蛮子杀来了,干他娘皮的!”“老子操他拉娘!”“干死杂种狗日的!” 晋军士兵从山林中钻出,自上而下的反冲入吆喊愤怒的燕军人群,两下里很快搅在了一起,而大司马府的几大剑客更是如下山的猛虎般,韩离冲在了第一个,只是身形一晃之下,便见剑影煌煌,早倒下了几具燕军尸体。 “沈将军,待敌军尽数与我军缠斗之后,再施令让后部兵马杀上,勿使一人落网!”池棠在冲出前,冷静的实施了规划,此战得胜自不待言,重要的是全歼,不能让一个敌人逃出,以致把后援将至的消息带给远方的燕国大军。 “诺!”沈劲高声答应,巨大的铁剑一挥,将靠近身前的一名鲜卑兵斫成了两截。 …… 怒火中烧的普乃谷是这支斥候骑军的伯长,那篇狗屁不通并且至少在字数上工整对仗的汉语骂词就是出自他的手笔,以他自认为对汉人的了解,他觉得这番骂词必将使山冈上的晋国士兵们勃然大怒,你看看,不仅直呼出晋人敬畏如神的大司马名讳,更是涉及族中最为痛恨的字眼,比如卵蛋、无能,还有屁股之类的。只要对方大怒之下杀出,那么他就可以圆满的完成自己的使命,哪里知道对面的晋人厚颜无耻之极,不仅对自己的辱骂无动于衷,甚至还更无耻的把我们大燕国至高无上的先帝和太后这般侮辱,可恼也!南方绺子!只会动嘴的懦夫,辱我族太甚,哏劈!必须全部哏劈! 下达了攻击命令的普乃谷并没有冲在队伍的正中,所以也没有和从山林里反冲而出的晋军纠缠,他奔走在队伍的侧翼,因为他清楚的记得,最开始,也是最难听的回骂声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以大荒鹿神的名义,我要先杀了那个嘴巴比屁股还要臭的混蛋! 愤怒的驱使下,普乃谷倒是畅通无阻的攀上了山冈,浑没有注意身后的队伍已经被晋军裹住,没有一个人跟上来。 就是这里!普乃谷挥舞着弯刀,凶神恶煞般踏开拦路的草木,两眼几乎喷出烈火,突然,熊熊燃烧的眼眸掠过一丝诧异,因为他看到一只黄毛大狗正蹲在草丛间对着自己哈舌头。 未等普乃谷一闪即逝的诧异神情消失,他就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x你妈x!娘妈皮的!”那只黄狗对自己喊道,脸上促狭的像只奸险的老鼠。 普乃谷瞳孔缩紧,头脑轰鸣,仿佛看到了最诡异,最可怕的场景,连一个穿着褐衫的黑脸年轻人突然出现在身边都没有发现。 “呆x!入你娘,小戳皮!”无食快乐的妙语连珠,他快乐的原因不仅仅是源于今天的当先一喝,大快口舌,更是因为通过众多随附同骂的军人口中,他又学会了许多吴中土语的脏话粗口,他正在现学现用。 薛漾沉着脸,手中的锈剑笔直的穿刺了过去。 即便是正常情况下,普乃谷尚且根本无法避过这一剑,更何况现在震骇莫名的时分?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穿束甚紧的皮裤,忽然掉了;而也正是在这一刻,薛漾凌厉的剑气倒底使普乃谷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他本能的想要向后一退,可这一退却被褪落至膝间的皮裤绊了一绊,于是他跌倒了,剑锋将将从他跌倒身形的边沿擦过。却偏偏这是个斜坡,普乃谷一跌之下便是顺着坡度骨碌碌的直滚而下,白生生的屁股带着晃眼的亮色越去越远。 “吓,对不住,想帮你一把的,结果帮了倒忙。”下人裤子这种事,当然是无食的拿手绝活,今天这么开心得意,自然是要施展一下的,却不想成了画蛇添足。 薛漾还是沉着脸,盯着嘴上说抱歉,事实上全无歉然之意的猖狂老狗,忽然笃笃实实的赏了他一个爆栗。 “娘妈皮的,小黑脸你真打啊!”无食的狗爪揉着火辣辣的脑门。 薛漾恨声道:“下次你骂人的时候,离老子远点!” …… 这是一场谑战,不是血战,同音不同字的形容使这场所谓谑战充分带着戏谑嬉闹的意味,而引起这场厮杀的,更是如同顽童弄耍般的骂阵。 被骂得七窍生烟的鲜卑军士们根本无法释放他们因愤怒而提升的战力,因为对方很快乐,快乐同样也是提升战力的良药佳剂,而且提升的幅度要远远高于神昏智浊的愤怒。更毋论对方的实力本就远在他们之上。 在所有鲜卑军士和晋军缠战在一起之后,沈劲放出信号,山林后据阵默驻的武士们倾力而出,在日头只不过在东方的天际提高了寸许的时分,这些鲜卑军士便都成了横杂在山石荒坡上形态各异的尸体。 池棠、嵇蕤还有公府剑客的强悍战力保证了此战本方人马的无一阵亡,只是有十余人轻伤而已,这样完美的战绩当然可以使大家的好心情得以继续。 薛漾带着些恚恼也有些尴尬的神情从西南的坡角上走下,身边跟着那只挤眉弄眼的黄狗。 出乎意料,不少吴兴部曲的战士却都亲热的拍了拍薛漾,露出了欣赏的笑容,一个小个子的战士还很敬仰地赞道:“兄弟,骂的精彩,厉害!”这个小个子战士叫华璠,最后激得鲜卑人暴跳如雷的慕容艳史就是他的杰作,不过他并不居功,没有这位褐衫好汉的珠玉在前,又岂能有他的木椟相继呢? 那些匪夷所思,对敌人恶毒无比,却对自己士气颇多振奋的污言秽语,很显然的拉近了薛漾和这些吴兴部曲子弟的距离,替无食背的这个黑锅倒生出这样的结果来,薛漾挺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微张着事实上在对骂中根本没有出声的嘴,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一场谑战顺风顺水,池棠甚至都没有怎么出手,不过他看的很清楚,那几位大司马府的剑客都起了重要的作用,剑术精湛,下手狠准,皆不愧是天下第一流的剑客,尤其是韩离,身形沉稳,出剑却是凌厉无俦,手下无一合之将,而凭池棠剑术大家的眼力判断,韩离最多也不过使了三分力。 双绝五士,盛名无虚。池棠承认,无论是昔日的巨锷士张琰,还是后来接连相识的烈戟士魏峰、蛟刀士骆祎,及至现在的驭雷士韩离,在武学造诣上,都与自己在伯仲之间。方今天下,或许只有那昆仑绝云端木凌宏和蓬关绝煞陈嵩才有可能稍胜自己半筹了,当然,即便如此,也当是在千招开外又或是几天几夜的抵死力拼之后。 念及至此,池棠忽然想到那陈嵩和将岸前往蓬关一行,到现在都没有音信,也不知究竟如何了,总也算是七星盟文曲部宿的人物,或者待此间事了,着力接应一番?然而又想到了在离宫幻空中和郎桀的那一次交谈,池棠似有所感的看了看正微笑走来的韩离,心中暗道,是不是如先前所想,就带上他一起…… 鲜卑骑士们伤亡殆尽,他们雄健的坐骑却都在山冈下驻立,这些毛色纯良,体格高大的胡马可算是不可多得的战利品,山冈上的晋军士兵发出欢呼,纷纷涌下,迫不及待的就要去归置这些已经属于他们的骏马。 就在此时,忽的一个土黄衣甲服色的鲜卑军士从刺斜里疾步奔出,初时还提着裤子,但很快就矫健的跨上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匹战马,没有丝毫停顿,立刻呼叱一声,打马飞驰而去。 还有漏网之鱼?正要交谈的池棠和韩离同时脸色一怔,这个突发的情况使他们有些意外,如果让这个骑兵逃了回去,也许前方鲜卑大军拦阻的力度就会大大加强,这可不是此战的初衷,沈劲见机最快,立刻从部曲军卒手中抢了一把长弓来,弯弓搭箭,径向那逃走的鲜卑军士背后射去,然而那鲜卑军士座下马疾速而驰,哪里却又够得着? 第082章流民军 雄浑膂力射放的箭矢带着强劲的力道,可是那鲜卑军士座下的战马竟是出奇的迅捷,只不过转眼之间便驰出了数百步之远,很显然,那鲜卑军士并不是随随便便挑选的战马,挟风破空的劲矢终究在不屈不挠的飞行了两百步开外之后,缓缓的垂弧下落。 沈劲轻哼了一声,恨恨不已的收起长弓,甲胄扑愣愣直响,看样子是要找寻合适的坐骑立即追上去,池棠却很沉着的将他一拉:“不必,有人追过去了。” 沈劲一怔,这才发现,身边的韩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踪影,愕然之下顺势望去,便见远处一个玄袍鼓荡的身形仿如纸鸢般纵腾飞跃,竟似乎比奋力奔腾的骏马还要快上几分。 在一发现那鲜卑军士逃跑的时候,韩离就做出了反应,就在沈劲刚刚弯弓搭箭的当口,他却已经运用玄功催谷的力道飞奔而去,或许是深湛的内力与他自身蕴含的雷鹰神力无比相近,在奔跑中,竟是带起了一丝电花飞曳的微微闪光。 池棠对韩离,正如韩离之于他一样,总带着一种莫名的欣赏和信心,他根本不担心韩离对逃敌的追击,而是在拉住沈劲之后再次向众人下令:“不作休息停留,尽取战利后即刻出发,跟上韩大剑客!” …… 韩离当然不会认为自己登峰造极的轻功当真能比得上奋蹄疾驰的骏马,短途冲刺或可差相仿佛,但是长途奔跑的耐力却有着极为悬殊的差距,人毕竟不是马,况且那载着鲜卑军士的战马早就跑在了头里,而且脚力健旺,拉开了一段长长的距离。 然而并不代表当真是束手无策,韩离的本意是利用短途内发力猛冲的轻功优势,稍稍缩短与对方的距离,然后将自己的璜剑尽全力掷出,以他深厚的功力和熟谙剑性的准头,只怕两百步内,会比普通的强弓硬弩还要管用些,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把这段距离缩至两百步以内。 听说会降妖伏魔的人有移形千步,甚至凌空飞行的能力,韩离亲眼所见,蒋陵湖边那曾半空中飞行而下的乾家生着双翅的瘦弱少年;还有在大司马行辕前,绝丽炫目好像仙子一样的四位女子确乎是有这样的法术的,可惜,随行的几位乾家弟子,包括比自己还了得的负剑士池棠,他们似乎都不会此等飞行之术,和那个胖胖的甘斐一样。 转着这些过去想来极为稀奇古怪的念头,远处策马飞驰的鲜卑军士似乎也意识到了被人追赶的危机,灵活的一拉马缰,座下骏马忽的几个辗转绕向,韩离亦随着变幻了几下身形,提起的真气一浊,渐渐缩短的距离又被拉了开来。 眼看奔马扬蹄,就要没入前方一丛林木葱郁的山谷,韩离眉头一皱,猛的想到了一个很好的法子。 我确实不会飞,可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却是会飞的。 韩离疾速奔跑的身形没有滞慢,甚至继续提速,可撮起的嘴唇却忽然发出一记清鸣嘹亮的唿哨,不一时,便看到一个黑影从天际浮现,并且越来越大,渐渐靠近了韩离,正是那只体形雄硕,翎羽丰满的猎隼。 “嗤,力儿!”韩离提着气喊着那只猎隼的名字,“追过去!” 猎隼在行将滑翔至韩离肩头的刹那却又陡的振翅飞出,雎的发出一声清唳,矫健的直往远处奔马的方向飞去。 …… 普乃谷即便在奔逃中,那种巨大的恐慌依然如跗骨之蛆般反复冲荡着心底,乱了乱了,狗也会说话,太可怕了!神圣的大荒鹿神,请保佑我一定回到车焜将军的大寨,我要让他们知道,晋人的援军不仅来了,而且他们的军中还有姆噶伽。 尽管不知道当时皮裤是怎么滑落下来的,可普乃谷倒底还是幸运的逃脱了性命,顺着坡势滚落的身体除了些微的碰擦之伤也并没有什么大碍,比较起来,倒是那只说话的黄狗给他带来的震悸更大,所以一旦他系紧了皮裤,便立刻找到了自己最为雄骏的坐骑,飞快的奔逃而走,向后方的大军禀报,这是斥候骑军必须的职责。 在马背上的鲜卑人才是真正强悍的鲜卑人,尽管普乃谷震惊的几乎疯掉,然而那种马上民族的战士本能,使他灵活而机警的驾驭着战马,并且在知道有人追赶过来的情况下,仍然能够合理的采取措施,渐渐脱出了险地。 进入眼前这座山谷,地形更加复杂,这才是真正方便自己脱身的利好,看起来离成功的目标不远了,普乃谷小心的回头看了一眼,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余裕来观察追击者的情况,没想到一看之下又令他的瞳孔一紧,追来的人竟然没有骑马?这么长的路途难道这个人都是用双腿奔跑来紧紧逼迫自己的吗? 普乃谷并不大清楚中原武学轻功的玄妙,而如同惊弓之鸟般震骇的心灵却使他更加惶恐,自然而然把对方和今天所见到的诡诞异象做了等同:“姆噶伽!都是姆噶伽!那只狗,这个人,都是姆噶伽!” 带着对姆噶伽畏惧而惊恐的诅咒,普乃谷只是刚刚转过了头,便觉得一阵凌厉的风声直袭面上,一大团长着羽毛的不知什么物事唳叫着猛扑过来。 还有姆噶伽?普乃谷觉得自己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猎隼尖利的锋爪撕破了他的脸,竟是觉得钻心的疼痛,顿时惨哼一声,慌乱的双足纯是下意识的伸了伸,一不小心便脱开了马镫,再也无法在马背上坐稳,身形一抖,捂着脸从马上摔了下来。 猎隼一击得手,觉得自己圆满的完成了主人嘱托的任务,得意的雎雎叫着,又飞上了半空。 普乃谷顾不得鲜血在脸上汨汨的流淌,揉身爬起,没命价的撒足狂奔起来,跑,赶紧跑!不能被姆噶伽抓住! 如果无食知道,因为他的开口说话竟给这么一个凶神恶煞般的鲜卑人带来如此的恐惧阴影,那么他一定会打屁眼里笑出声来。当然,他自然是看不到这失魂落魄的鲜卑男人正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山谷里鼠窜豸突的情景了,事实上,这个情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剧烈奔跑而引起的气喘,普乃谷忽然就觉得心口一凉,他低头一看,一柄银亮的矢尖带着自己体内的鲜血,在自己左胸前突兀而现。 “姆噶伽……”普乃谷哆哆嗦嗦的在心里说出最后的言语,腿一软,扑通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 当韩离在山谷断木下看到那个鲜卑军士尸体的时候,却发现一个高挑瘦削的女子正半蹲在这具尸体边,一只脚踩着尸体,手上微微发力,从尸体的背心上拔出一柄带血的箭枝来。 逃跑的鲜卑军士死了,韩离首先便放宽了心,虽然不是自己亲手所杀,但终究是死了。然而这个女子却又是怎么一回事?韩离仔细观察这个女子,她头顶扎着一个发束,发束上的长发如马尾一般披洒而下,身上穿着一身粗麻所制的短打衣装,虽然鄙陋却把这女子的身材衬托的犹为玲珑有致,不可否认,显得有些紧并且短短的着装样式是很配那些长腿纤腰的女子的,再看那女子右手在拔箭,左手却握着一把杉木所制的长弓,不问可知,钉穿了鲜卑军士身体的箭矢正是她的手笔,可她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个终日惨烈厮杀的战地之境?又为什么会替自己出手,抢先射杀了那个鲜卑军士呢? 韩离诧异的当口,募然有感,双眼略一环视,便见山林四下涌出了数十名衣衫各异的男人,说是衣衫各异,是因为有的人穿着和那女子近似的麻衣陋衫,有的人却穿着脏兮兮几乎看不出来本来服色,只能从制式上判断的晋军号坎,还有的人甚至还罩着鲜卑军的土黄皮甲,而这些男人却都持着兵刃,刃锋隐隐的对准了自己,面上无一例外的露出了戒备和警惕的表情,不过他们的面色似乎都不怎么好,大部分人面黄肌瘦,体格瘦弱,而且从他们持兵刃的姿势来看,显然没有受过相应的训练。 而那个蹲着的女子则把沾血的箭矢在鲜卑军士的尸体上擦拭了好一阵,才仔细的把箭枝收回了箭囊,然后,抬眼望向了韩离。 如果不是面上的污垢,和显然因为长期受饿而现出的菜色,这个女子应当算是美丽的吧,韩离不能肯定,但是觉得那女子一双扑闪的眼眸倒是透着灵动,而且虽然看起来有些瘦弱,可这个女子的精气神却非常好,长长的马尾使她鹅卵形的面孔显出一股冷然的俏媚,而尤其说起话来的语气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我们杀的,就是我们的!” 这句话乍听起来有些令人不明所以,然而得承认,这个女子带着江南口音并且颇为清爽舒亮的嗓子听起来还是非常悦耳的。 尽管这个女子以及周遭这些衣装各异又手持兵刃的男人们都冷冷而含着敌意的看着自己,韩离却还是温和的笑了,他应该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 “好的,你们杀的,就是你们的。”韩离对那女子点了点头,既然知道他们是什么人,那么也就很好理解那女子说话的意思了。 这是一伙流民武装,说白了,就是因为处于战乱之地而流离失所的百姓自发组织起来的军队,在数十年胡患猖獗,烽火连天的华夏大地上,这样的军队数不胜数,最有名的,莫过于曾威名赫赫的乞活军了。当然,面前的这伙人显然不是乞活军那种因长期征战而形成了强悍战力的队伍,看起来,他们更像是一伙乌合之众,还远远挨不上军队的边。 作为与大司马多历征战的首席剑客,韩离很清楚这种小流民军的状况,遇见成规模的大量军队,他们就远遁而避,碰上少量的散兵游勇,他们则一拥而上,杀死军人,抢夺军人身上一切可用的物事:武器、财物、干粮、衣服……在有些实在饥饿的情形下,甚至包括这些军人的血肉,战争使他们流离失所,朝不保夕,那么就用啖其血肉的方法做个恐怖的抵偿,这样的事情,在这数十年以来并不鲜见。而这些流民武装好点的,就是只劫掳军人,而不祸害乡里,可更多的却沦为了无恶不作的强盗土匪。 但是眼前的这支队伍不像,至少从他们面黄肌瘦而且并不凶恶的眼神中就可以判断,即便想要靠杀伐掳掠为生,他们也没有这个力量。也许,只是艰难存活在两军惨烈大战罅隙中的可怜人罢了。 那女子很满意韩离干脆利落的态度,面对着韩离站直了身体并把长弓负在背后,高挑的个子也只比韩离略矮了寸许而已,接着露齿笑了笑,当然这不是嫣然一笑的致意又或者是艳光四射的挑逗,她只是对韩离表示赞许,甚至还带着丝居高临下的傲然之意,尽管在韩离看来,这一笑之下分明有种明妍的活力。 马蹄声得得而来,带着一阵快活的大呼小叫,一个光头的,明显比旁人要魁伟得多的雄壮男子正满面喜色的策马而来,胯下的骏马正是那个现在已成为尸体的鲜卑军士的坐骑。 “小姐,好马!跟飞似的,哈哈!”那光头大汉的骑术相当不错,雄健的骏马咴溜溜一声在女子身前立住,光头大汉跳下马来的双足还没落地,便已经一迭声的夸赞道。 看样子,那女子果然是这伙流民军的首领,而从光头大汉对她小姐的称呼来看,似乎也不是什么寒微出身,至少不该是普通乡民家的女子。此时围在四下的男人们有几个便欢天喜地的上来,摸着那骏马的鞍鞒和茂盛的鬃毛,啧啧有声,倒把韩离晾在了一边,韩离笑了笑,手自然而然的在自己脖项的珍珠项链上一抚,这是自舞晴逝去后他不经意间养成的习惯,然后对那女子抱了抱拳:“多谢了,在下告辞。” 可那女子却从韩离之前下意识的动作中发现了什么,眼睛一亮:“且慢!” 韩离一怔,那女子却已经笑吟吟的凑了上来:“我说这位兄弟,看你这样子,也是义军的一支吧?大伙儿自己人,说谢就太客气了。” 也识得礼数,韩离又笑了:“都是打胡人的,同仇敌忾,姑娘不必见外。” “这话说的是,兄弟们都是道上的,大伙儿不见外,兄弟也该知道,到了别家山头总得留下些拜山之礼不是?咱们不可坏了规矩,我看兄弟也仗义,不多要,你脖子上那个饰物不错,就留下来罢,回头就跟你家当家说,鸣凤寨婧姑娘这可多谢啦!” 第083章婧姑娘 奇也趣也,这女子带着匪气的言语已经明白无误的表达了意思,所谓留下买路财,这伙流民的主意打到了自己头上,也不知道怎么就发现了自己脖项上那一串带血的珍珠,韩离不经意的又轻抚项链,有些无奈的苦笑:“旁的也还罢了,此物却万难从命,还请……婧姑娘恕罪。”他还记得刚才她颇为嚣张的自称——鸣凤寨婧姑娘。 在这片两军惨烈厮杀的广袤大地上,晋军、燕军以及各处流民义军、土匪强盗犬牙交错,至于这种乌合之众的小流民武装更是多如牛毛,而流民聚集的栖身之所则多半称作了某某庄或某某寨,看来这个什么鸣凤寨也是其中的一个,但鸣凤寨也好,婧姑娘也罢,韩离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自然也不会对他们生出任何忌惮谨慎之意,事实上,韩离甚至可以确定除了眼前这位自称婧姑娘的女子还有那策马而来的光头大汉也许有些武勇之外,其他那数十位瘦弱的男子就算一齐上,自己也有把握对付得了。他之所以没有反抗,并且很礼貌的致意回话,只是觉得这些本该是耕作锄劳的百姓现在却成为在战乱夹缝中求生的流民们颇为不易,况且也不是残虐好杀的恶人,自己没有必要对他们大开杀戒。并且,不管动机为何,总也是那婧姑娘射杀了逃跑的鲜卑军士,替自己省了些手脚,自己也算得欠她一个小小的人情,如果不是她眼毒的看中了对自己来说深铭刻感,意义非同寻常的珍珠项链,自己倒不是不可以留些财帛下来以表谢意。问题是,自己追来得急,金银财帛多放在马匹的背囊里,目下除了腰间一剑,项上一饰,当真是身无长物了。 韩离的话使那个光头大汉眉头一跳,嘴里骂骂咧咧起来:“欷!懂不懂规矩?婧小姐看中你那物事是给你脸,你娘的还不识抬举?跟他娘的谁混的?雷老三?瞿七指?你当家的是谁?怎么带了你这么个不开眼的东西?也不打听打听,咱家鸣凤寨婧姑娘什么来头?”光头大汉哇哩哇啦连语气都不带停的一长串数落,他看韩离虽然个子长大,形貌却不出众,又穿了身不着甲胄的玄袍,把他也当做多半是另一支流民军的人了。口中说的雷老三、瞿七指之流便是这几百里内最有名气的几个流民军首领。 问题是,这些人韩离都没听说过,所以也不知道这个光头大汉说的什么,抱歉的耸耸肩,抬步欲行。 “嘿!给脸不要脸是不?”光头大汉怒了,嗖的蹿了过来,当胸就来揪韩离衣襟,伸手间劲风虎虎,力道也自不小,而另一些持着兵刃的男人们也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 “帖子,住手!”那婧姑娘忽然喊道,语调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那大汉一怔,眼看手就要触及韩离衣襟,却还是讪讪的停住了。 韩离觉得好笑,这大汉力气不小,身手也还算利落,但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武艺本领,只要他愿意,只要一根手指就能让这大汉趴下。当然他并没有这么做,教训这些可怜的流民,他实在是下不了手,所以他只是淡然的站住身,看向那婧姑娘,听她下文。 “兄弟,好胆色啊,我们几十号人马围着你,连眉毛都没皱一下,本姑娘最欣赏你这样的英雄好汉。贵当家的哪位?”婧姑娘不像那些乡野村汉,已经看出韩离不是寻常之辈了,按着江湖上的路数攀起交情来,看到韩离略一犹豫的神情,那婧姑娘又接道:“别跟本姑娘说你不是义军的人,这个鲜卑蛮子是你追的吧?不是义军,敢追鲜卑人?” 婧姑娘会错了意,韩离犹豫的原因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难道就看不出我是晋军的人?难道非得是穿着号坎衣甲的才能是官兵?要不然怎么就一口咬定我是义军流民的人?韩离苦笑,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而是抚了抚项上的珍珠:“你就非得要我这串项饰?姑娘家的喜欢首饰倒也没错,可这当口,首饰济不得事,哪有粮食宝贵?” 婧姑娘修长的柳眉一扬:“我倒是想要粮食,你身上有吗?就算有,能有几斗几斛?能给我这几十口子人济得甚事?”语气忽然一转,显得温和了些,“这样,本姑娘不难为兄弟你,咱们一物换一物,也不让你亏着。”说着,指了指那匹雄骏的战马,“这鲜卑蛮子的马不错,本姑娘吃点亏,就用这匹马跟你换了,别说我婧姑娘仗着人多欺负你,回头论说起来倒显得不道义。” 满嘴江湖口吻的女强盗?韩离觉得更好笑了,边上的光头大汉却着急的脱口而出:“小姐,这怎么成?这马起码值三十金呢!” 婧姑娘横了那大汉一眼,那大汉立刻乖乖的住口,瞧这情形,那是对婧姑娘绝对的俯首帖耳。婧姑娘心里暗骂,这笨蛋没眼力见儿的,他哪知道那串珍珠最少值得千金?回头兑换钱粮来,恐怕好几年都不愁了,倒着急忙慌成这样,也不想想本姑娘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生意?脸上却现出笑来,直视韩离:“听见了吧?起码三十金的好马,本姑娘就跟你换了,话说回来,你一个大男人家戴个什么项链?娘们似的,本姑娘也就是看这颜色顺眼,心里欢喜,问你要了来,也不亏你。” 真当我傻子吗?韩离就算是一向沉稳,却也被她逗的笑出了声。 “看看,开心的都笑了吧,本姑娘就说嘛,鸣凤寨什么时候亏待过道上兄弟?”婧姑娘很满意韩离的态度。 “我笑是因为什么事到了姑娘嘴里都成了天经地义一般,给人下套让人上当的话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佩服。”韩离觉得这个婧姑娘很有趣,既有种充满活力又冷傲坚定的气质,却偏偏还带着些娇憨,连抢劫都抢的这么可爱。 “嗯?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婧姑娘听出了韩离话中的讥讽,脸一沉,雨后春阳般的和煦笑容顿时化作霜封寒冽的冷鸷,“拿下!真是给脸不要脸,让这小子油盐不进!” “小子!哥哥我就不客气了!”光头大汉眉开眼笑,大手一把抓了过来,几十个男人齐声威吓,把手中的兵刃向韩离方向挺了挺。 “哎,帖子,下手轻点。”婧姑娘拍拍手,还不忘记交待一声,“老规矩,咱们劫财不劫命!早知道直接正点子招呼了,我还跟他这么多废话干吗!”话声最后是自言自语的咕哝,自己也回过了头去,也好,这么好的战马本姑娘也省下了,谁会嫌利市多的?今儿好收成,宰了个鲜卑蛮子,得了匹好马,还顺手劫了件价值千金的宝贝,大伙儿今后的口粮有着落了。 就在婧姑娘准备好好欣赏下那匹骏马的时候,猛然觉得耳旁风声一晃,她的反应也是极快,只稍觉异样,便是手一翻,手上现出一把锋利的短刀,狠准的向风声来处反割去。 唰,向来百不失一的短刀却刺了个空,婧姑娘心中暗凛,这才有机会看将过去,却见韩离淡淡笑着的抱起手,单足立在战马鞍鞒上,身形显得颀长而潇洒。 “婧姑娘,这可不好,都是苦哈哈的穷兄弟,总不能强人所难。” 韩离说话声中,婧姑娘快速的扫视了一番,发现连那光头大汉在内,所有的男人们都目瞪口呆的看向这里,他们手中的兵刃不知什么时候都断成了两截,只留下了光秃秃的杆柄,而直到此时,那光头大汉才喊了起来:“小姐小心!”几十个男人的大呼小叫也同时响起。 迅雷不及掩耳,韩离只是轻飘飘一动,璜剑出鞘,轻轻巧巧的割断了靠近自己的兵刃,并且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便已脱出战团,径至婧姑娘之处。 “这……这小子,他……他娘的扮猪吃虎,小姐当心!”光头大汉叫嚷道。 韩离几乎哭笑不得,扮猪吃虎的俗语他还是知道的,只不过是你们把我看成了猪而已,便想当然的认为我应该任你们鱼肉?况且你们还不是老虎。我已经足够手下留情了,没有伤你们任何一人。 婧姑娘面色一肃,她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小子不是追那个鲜卑蛮子而来的么?问题是,那鲜卑蛮子骑着快马,可……可这小子怎么什么坐骑都没有?难道是靠着两腿追过来的?当真如此,这得是多么可怕的功力? 也是老江湖了,婧姑娘心中虽凛,手上却丝毫不慢,闪着寒光的短刀像是毒蛇的舌信吞吐,转眼间罩住了韩离周身。韩离身形一退,从马背上纵跃开来,婧姑娘的马尾一甩,揉身欺近,跟的甚为迅疾。光头大汉大叫一声,和那几十个瘦弱的男子冲了过来,只是头前十几人挺着的,却是可笑的没了锋刃的断竿。忽然间,大伙儿齐齐愕然怔住,因为不知哪里伸来了无数矛头剑锋,森森的指着自己。光头大汉见机奇速,握紧待挥的拳头松开,然后,老老实实的向天举起。 …… 刀法不错,这个婧姑娘的名声想来就是由此而来,作为一个女子,并且还是一支流民小武装的头领来说,已经算是很难得了,快速精准的短刀穿刺以及相当迅捷的轻功身法和以五指烈刃见长的义妹韩霓颇有相似之处,只是在威力上还要逊了一筹,韩离自是避的轻松,他也知道现在这些流民如临大敌般上前厮杀的用意,倒不是抢劫失败的恼羞成怒,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实力又相差太远,此际群力并向,是一种下意识的自保举动。他们又哪里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刻意容让,只怕此际早已是伏尸遍地了。 本来就是无谓争斗,韩离倒有心脱身开去,也就是临去前向那婧姑娘打个招呼,哪知道婧姑娘这么大反应?短刀纠缠甚紧,胜她固然轻易,可要毫发无伤的让她失去抵抗能力,却不是几招内可以办到的了,况且韩离只闪避不还手的举动更令那婧姑娘恨得牙痒痒,在她看来,这分明是一种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戏谑调侃,奶奶的,本姑娘出道以来还从没被人这么小觑过呢!口中一声不吭,只把短刀穿刺得更迅猛了。 韩离正犹豫间,忽的脑后劲风疾响,竟是另有突袭,还伏得旁人?劲风虽然突兀,韩离却有充足的时间躲避开去,头一偏,棕色身形晃过,夹杂着野兽低沉的咆哮,定睛看时,却是只棕毛大狗。 “小咪,退开去!”婧姑娘看到那只棕毛大狗一击不中,落在地上还欲复扑时,立刻开口喊道,显见这只大狗是她的豢宠,见主人苦斗厮战,棕毛大狗护主心切,恶狠狠扑了过来,而婧姑娘却惟恐它被那韩离伤及,这才大声叱令它退开。 不过没等这只棕毛大狗听话的闪开,空中一道黑影呼啸着直向而下,正是韩离的那只猎隼,同样是为了保护主人,它凶狠的伸爪,撕向了那只大狗,大狗汪的一叫,灵敏的闪了过去,龇牙待咬时,猎隼却又飞上了半空。 猎隼的突然出现使婧姑娘颇为惊诧,也可能是担心那棕毛大狗的安危,抬眼看顾,手中的刀势不禁稍稍一滞,便是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被韩离精准的把握,闪电般骈指一戳,一股雄浑大力击在短刀刀面上,婧姑娘浑身一震,如遭电噬,手上再也拿捏不住,短刀苍啷落地。 无光的长剑随即直抵婧姑娘项间,剑尖只离她脖项肌肤寸许便生生凝住,韩离低沉柔和的声音传来:“别打啦,婧姑娘。” 婧姑娘恨恨的叹了一声,情知与这个玄袍男子差距太大,总算也看出这男子下手容情,倒不似有什么恶意,忽然,她觉得四下里未免太过安静了,刚才那帮手下不还嗷嗷叫着的要群起而攻之的么?这般的安静可太过反常。她凝住身子,转眼想看看其他自己的手下如何了,这一看之下却又不禁面上变色。 光头男子和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兵丁们都举起了双手,武器撒满一地,一群服色不同的人正用兵刃指着他们,而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人中竟然还有穿着晋军将佐甲胄的雄壮男人,以及为数不少于三十人的晋军服色的武士,无疑,这是晋国的部队,是官兵。 婧姑娘心中暗叹,今儿个鸣凤寨是栽到家了,只希望这些跟着自己的穷苦汉子们别被晋军以乱民通贼的罪名处决。 一个褐衫短襟却长着丑怪面孔的男子策马徐徐踱入,望向正用剑直指婧姑娘的韩离,有些奇怪的道:“韩兄,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又是什么人?” 韩离向那个丑怪面孔的褐衫人偏了偏头,对婧姑娘笑了笑介绍道:“这就是我当家的。” 第084章鞘识 韩离孤身勇进,前往追击脱逃的鲜卑军士后,池棠可没有任何的耽搁,前锋军与吴兴部曲的兵丁利落的收拾了战利品,连一炷香的工夫都没到,便欢天喜地的催骑跟来了。这交锋的第一仗委实打的大快人心,秋风扫落叶般的荡平这伙斥候骑军不说,便是口舌上也大逞了快意,骂的舒爽之极,因此行进跟随的速度比之旁日竟也要快上了几分,百多个人倒有了两百多匹马,队伍之前更有一只风姿飒爽,豪情勃发的黄毛老狗当先而奔,矫然若猛虎下山冈,没几个人知道,其实他才是那场骂战真正的英雄。当然,无食不在乎,娘妈皮的老子自己骂过瘾了就得。 大队人马在林木茂然的山谷前止了步,这是因为山谷里复杂曲折的道路不适合马匹的驱驰,池棠一声令下,沈劲带着部曲士族立刻矫健的下马步行入谷,并且很快发现了正与韩离纠缠的流民军一伙,顺理成章的,训练有素的战士们镇定而沉稳的围住了这伙流民,而流民们相当的识时务,在冷森森武器直指的情况下,立刻举手投降,连半句废话都没发出。 没人注意到,无食其实是第一个到的,不过他很快显出迷醉陶然的神色,一反常态的远远趴下,也不知在看个什么,倒是池棠过来的时候觉得很奇怪,尽管看起来是激斗制敌的场景,然而韩离的神色却带着一丝轻缓的笑意,像是觉得有趣,又像是觉得好笑。 “你当家的?”婧姑娘瞥了一眼池棠,似乎是对此人丑怪狰狞的面容没有什么好感,长长的马尾晃了晃,又盯住脖项前只差寸许的无光剑锋,“打趣本姑娘?你是官兵的人,有什么当家的?你倒厮瞒的紧!” “从头到尾我也没说过我不是官兵的人那,是你们一直认为我是义军。”韩离对婧姑娘笑着,眼神却看向池棠打了个招呼。 池棠目光从婧姑娘还有那一伙衣着各异但显然多是穷苦乡民的男人们身上扫过,诧异的问韩离道:“韩兄,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和老百姓打起来了?”他没有问韩离此次追击的结果,因为他已经看见了不远处趴着的鲜卑军士尸体。 “没什么,是他们帮我杀了那个逃跑的东胡人,结果有了点小误会。”韩离说着,忽然将璜剑一收,看也不看的将剑身推进了腰间的剑鞘中,整个动作干净利落。这一招倒把跟在池棠身后过来的董瑶看的赞叹不已,池师兄不也是这么教自己这般的根基招数么?看来举凡是剑术高明的人物,这一招都是信手拈来,从无分毫之差的。 诧异吃惊的不仅董瑶一个,那位婧姑娘也是一怔,她倒不是惊叹于韩离的高强身手,而是奇怪对方怎么就这么轻易的收回了长剑,倒把自己放过?不过她傲然挺立的高挑身形依然站的笔直,并没有因为对方收回剑锋逼压的举动而放松丝毫警惕。 大批的后续部队已经步入谷内,伊貉、超节豪几个公府剑客自然而然的向韩离靠拢了来,而嵇蕤、薛漾两位乾家弟子则站在了池棠身边,薛漾还四下里看了看,他是在找无食,在看到无食正趴在一旁的土坡上之后,他才转过头,挺感兴趣的看着眼前那些俘虏们。 也许是看出这些流民确实没什么威胁,池棠招招手,沈劲一声呼叱,挺直相向的兵刃唰的齐齐收回,原本一脸惶恐的流民们顿时如释重负,只是不清楚对方用意,举着的双手还迟疑着不敢放下。 “看起来都是一些流民义军。”池棠也很快得出了结论,对于在这里见到流民武装并不觉得奇怪,而韩离既然说是误会,那就没有必要再为难这些穷苦人了,“都去罢,我们还有公务,耽搁不得。” 要放我们走了?这些官兵倒好说话,婧姑娘愣了一下,却很快的从容起来,揉了揉刚才因全力施为而有些酸痛的胳膊,眼神从韩离直转到池棠面上:“那可多谢军爷了,行伍里的兄弟自然不必道上的规矩,这拜山礼就算啦。” 韩离暗暗好笑,这算是说些场面话好下台么?不想那婧姑娘又跟了一句:“不过军爷,咱们一是一,二是二,拜山礼是免了,可该谁的还是谁的,那个鲜卑蛮子可是本姑娘杀的,他的利市可还是得归我们,武器,衣服,还有这匹马,这本姑娘可不能算了。” 穷疯了的流民,不管是沈劲,还是伊貉等几位剑客,都在心里暗自嘀咕,池棠却很随和的点点头:“算你们的,不争。” “嚯,军爷爽快,鸣凤寨的弟兄们这就谢啦!”婧姑娘带着些傲意的向池棠点了点头,仿佛她并不是先前被他们制住的俘虏,倒像是个大占上风后仗义容让的胜者,接着打了个响亮的唿哨:“弟兄们,走了!” “为什么你就是要我的珍珠项饰?喜欢这种珠宝?”眼看这些流民们就要畏畏缩缩的离开,韩离忽然对婧姑娘问道。 婧姑娘已经转身欲行,听见这话却又停住,侧过头斜睨来的眼神却分明带着种被误解的不屑:“你以为本姑娘跟那些女人一样?见了珠光宝气的物件就眼都直了?” ……你当时,确实是眼都直了……韩离这样想到,却没好意思说。 “我要用你这串价值千金以上的珍珠项链,换取足够多的粮食,兵仗,从而保证我们在这个冬天并且在之后无数个冬天,再不因缺衣少粮而死人,难得看到你这样的肥羊,不抓住这个机会不就太对不起自己了?太对不起咱们鸣凤寨的弟兄们了?”婧姑娘忽而苦笑,“现在你知道的这串项饰的价值了罢,尽管不知道你是怎么得到这串物事的,不过有时候想想一个人的挂饰其实可以让至少五十个人在几年内不会饿死,本姑娘却只能眼睁睁的失之交臂,真是心有不甘那。不过你放心,你自己也清楚,我们就算想抢你,你也是根本不怕的。” “我说嘛,像你这样一个精明的女头领,本不该是为一串首饰而大动干戈的。”韩离微笑,“不过真的很抱歉,这串项饰对于我的意义非同寻常,实在无法给你们。” 婧姑娘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并不因韩离这句真挚的致意而又什么动容,转过头迈开了修长的双腿。 “池兄,能不能分他们一些粮食?算是……算是谢他们帮我杀了那个逃走的军士?没有他们相助,我可能要大费一番手脚。”韩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一伙面黄肌瘦的流民有着这样的怜悯之心。 尽管不知道韩离为什么和那高挑的流民女子说了那么多话,但在听到这句话后池棠竟没有丝毫犹豫:“可以。” 婧姑娘浑身一震,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转过身,那些流民也被惊呆了,尤其那光头大汉张大了嘴,老半天合不上。 见过好相与的,没见过这么好相与的,谁不知道战场上晋军燕军都是一个德行?总算晋人好点,但也总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无论流民、义军或是百姓,在他们眼中总是低贱的存在,好点的打骂几下了事,便是一意不合,动刀子杀人也是常有的事,谁曾想这个娘娘腔戴项链手底下却又着实厉害的家伙还存着这份好心?那个脸皮半黑半白,无比丑怪的官军首领也是,就这么干脆利落的答应了? 婧姑娘还没寻摸过味来的时候,池棠已经在下令了:“凑军粮,二十斤肉脯,一百个饭团子,赏了他们。” 这些粮食对于这支前锋军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们出发的时候给养带的异常充足,也是大司马格外厚待的缘故,每人至少有十斤肉脯,足够半个月吃食的饭团和面饼,不少人还带着满满一大皮囊的烈酒,都让马匹驮负,也不影响行进速度。此际听池棠下令,众人虽有不解却也非常利索的动作起来,转眼间,拿出肉脯和饭团归置成了两个大大的布袋,看情形,怕是比原定之数还要多了不少。 光头大汉欢喜的眉开眼笑,点头哈腰的接过布袋,乐呵呵的背好,婧姑娘愣了半晌,终于向池棠和韩离欠了欠身:“多谢,咱们鸣凤寨的也不客气,就都收下啦!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军爷,咱们后会有期。” “等等……”在一旁的薛漾忽然开口,他一直在盘算此行即将面对的伏都王鬼怪军士的情形,无论如何,事先多了解一些,多做些准备总是好的。眼见这伙流民军常在战场之地流窜,也许多少也听说过一些传闻也说不定,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他顺口问道:“这位姑娘,既然常在左近走动,不知有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什么关于东胡人的怪事?我是说……那种不可以常情揣度的怪事,比如……刀枪不入,又或者……吃人?” 这话突兀而出,婧姑娘初时愕然,继而沉思,然后抬起头,目光迷茫的扫过薛漾,就在这个时候,池棠注意到,薛漾悄悄的手一张,一道淡淡的青色雾气于悄然无觉中蔓延在那婧姑娘的身边。 这一招池棠在巴蜀李家庄曾见他对娟儿施展过,如果对方明确的知道自己经历过妖魔之事,这道测试的青色雾气就会被人体气场因之而产生的变化所冲散。 青色雾气朦胧飘过,全无异状。薛漾耸耸肩,不等那婧姑娘回答就转身向池棠道:“看来没见过什么怪事,或者她自己也不清楚有没有经历过妖异之事,没用。”本就是随口一问,所以他倒并不觉得失望。 婧姑娘原本迷茫的眼神在接触到薛漾身后的时候,却异乎寻常的一亮,薛漾转身与池棠的述话还没说完,那婧姑娘就像发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一样,快步走了过来。 婧姑娘的这个变化引起了在场几大高手的注意,韩离是有些诧异,伊貉、超节豪几个却已经做好了戒备,池棠眼角一抬,静看那女子究竟意欲何为。 婧姑娘却根本没有在意周遭几人的气势变化,径自来到薛漾身后,伸手就去拿他背后长剑,薛漾警醒的一转身,盯着婧姑娘:“你做什么?” “你的剑,哪里来的?”婧姑娘的神情少见的显得有些激动。 薛漾不解,就手把背后长剑连剑带鞘的取下,端在婧姑娘面前,鞘身细长,珌佩缺残,更掩着一层浓重的木沁,鞘上青锋二字却甚是清晰。 这是池棠过去的剑鞘,在长安一役中,于刺君旧地挖掘而出,却是薛漾讨要配了他那把看似锈迹斑驳,实则别具威效的长剑,所谓蚀鞘锈剑,倒也相衬。 池棠也颇为奇怪,这把锈剑却怎么引起了这个流民女子的那么大反应? “倒底哪里来的?你的剑?”婧姑娘语气急迫的追问,薛漾看了池棠一眼,有些莫名其妙,也不想解释,只推搪道:“朋友给的,自家做的,路上捡的,我的剑与姑娘何干?姑娘问的有些太没道理了吧?” “怎么没道理?怎么不相干?”婧姑娘柳眉弯皱,一把从薛漾手里把长剑抢了来,先是把剑一拔,看剑身锈迹斑斑,眉头一皱,再仔细端详剑鞘纹理,眉目间轻轻颤动。 或许这等情形太过奇怪,所以婧姑娘抢薛漾长剑时,薛漾并没有动作,尽管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保证这女子根本摸不到这把长剑的边,他只是想看看这女子这般举动究竟有什么隐情,可接下来婧姑娘的话语却又使他一震:“剑不是那把剑,可是剑鞘却是我爹做给我哥的剑,青锋二字明明白白,剑和鞘对不上,这剑鞘你倒底是从哪里得来?” 此话声音不大,听在池棠耳中却不啻雷鸣霹雳,不禁凝神注目细观那女子,良久之后,竦然一惊,小声却带着疑惑地问道:“……小橙子?” 婧姑娘骇然抬头,望向面前那张半黑半白丑怪的面孔,一脸的不可思议之色,愣怔了半晌才用同样小声却疑惑的语调反问道:“……海棠哥?” 第085章兄妹 临昌池家,虽不是江南声名远著的豪门大家,却也是累世相传的通久之户,在被北方迁徙来的豪强吞并之前,也曾与江东数百年宦仕更替的史事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因此池家有这么一位子侄在前朝时被朝廷任命为外放的官员,携家迁往了任职之地,数十年下来,成为临昌池家的旁系,也成了当时还在年幼时节的池棠的远亲。 世家的风俗,固有远近亲疏之分,然而家族一体的观念却是根深蒂固,池棠还记得,只要每年要过年时,那房远在青徐之地的远亲总要带着家里的眷属来临昌老家一聚,而那房远亲总是亲热的喊池棠的父亲“阿哥”池棠自己则喊他为“阿叔。”这是带着江南土白口音的称呼,言语间一口阿字分外透着亲切,看来那位远亲阿叔并不因族系多年居于异地而改了乡音,尽管他已是最早外放为官的那位池家子侄的孙子辈。 而每次随着远亲阿叔来的,总有一个大眼睛冰雪可爱的小女孩,她是阿叔的幼女,从辈分上来说,算是池棠的远房堂妹。这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女孩子却是异常的顽皮,不喜欢和其他族内的同龄女娃娃玩,倒像个跟屁虫似的黏住了池棠,池棠那时候已经开手学剑,虽是年岁甚幼却已经是名闻乡里的武学奇才了,那些明明比池棠还高了半个头的大孩子们也总是在他面前服服帖帖,小女孩跟着他,自然也是快活得很,有时候甚至还跟着池棠一起,和那些男孩子对打厮闹,即便小脸被对方不经意的打的红肿起来,却仍是格格笑着乐在其中。 池棠很护着这个远房堂妹,而这个远房堂妹却也很崇拜她这个哥哥,总之是幼年时的性情投契,孩子之间的友谊总是进展的飞快,倒不仅仅是兄妹之亲的血缘影响。远房堂妹总是唤池棠:“海棠哥。”这个称呼倒没什么出典,纯是因为她听到了池棠的名字后,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海棠花上,这么称呼倒是方便记得;池棠则经常喊她:“小橙子”,因为她非常喜欢吃南方的柑果橙橘,即便是外出玩闹的时候,手上也往往握着吃剩一半的橙子。 小孩子心性,海棠哥和小橙子当然也有过争执,也都是嬉闹玩耍中的小芥蒂,多半是爬山小橙子拖了海棠哥的后腿啦,又或者是小橙子把弄得满身污秽的过失都在长辈面前推到了海棠哥头上啦等等,而当海棠哥端起哥哥的架势,要教训小橙子时,小橙子便是一脸气恼委屈,俏生生别透着可怜可爱之意,每次看到这番情形,海棠哥先自心软了,倒要他赔礼做笑,哄的小橙子高兴起来了才罢,而后,芥蒂烟消云散,兄妹两个又欢快的嬉戏在了一处。 光阴如东去的江海河流一逝不返,岁月像吹拂的昏黄败叶飘零而过,日子一年一年的过去,孩子们也一天一天的长大了。北方豪族对江南世家的倾轧吞并,使那位远亲阿叔与父亲的往来渐渐少了,这倒不是那阿叔趋利避害的势利,而是阿叔毕竟做着青徐一带的武职小官,父亲担心族中的变故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劝他明哲保身的缘故。 海棠哥和小橙子最后见的那一面,是在池棠十八岁的时候,海棠哥长成了一个气宇轩昂的少年剑士,小橙子也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俏丽少女,开春的寒意犹然未消,小橙子却只能低着头轻轻唤了一声:“海棠哥……”随着她的父亲和家人,不舍的离开了临昌池家的院舍。和这位阿叔家的最后一次联系,恰是在池棠二十岁冠礼的时分,阿叔毕竟是做武官的,手下也有些高明的匠人,因此池棠冠礼所受的那份礼物——青锋剑,正是父亲请那位阿叔寻匠人打造,当池棠欢欣鼓舞的接过这一柄做工精致的宝剑时,却也涌起了一丝淡淡的惆怅,他想起了小橙子,几年不见,不知情形如何了?还是那么疯野的总是要和男孩子玩吗?算将起来,她比自己只小了五岁,那么今岁不也当是她的及笄之年么?赫然一省,他只知道这位远房的堂妹叫小橙子,可她的名字,自己却从来没记住过。自己记住的,却往往是她那时候受了委屈嘟起小嘴,楚楚可怜又万般可爱的模样…… 十年已逝,随着临昌池家的败落,池棠孑然一身漂泊江湖,再不闻故亲音信,偶尔想起的,却也只是小橙子的那般表情,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幕对他心灵的影响可有多深,在后来神力焰醒生擒虻山灵风的时节,却不正是因为灵风与远房堂妹的神情有着那种相似,自己才鬼使神差的没有对灵风痛下杀手么? 是的,青锋剑连剑带鞘正是那位远亲阿叔着人打造又送过来的,所以当这位流民女子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池棠心惊之下仔细端详着这女子的面容,当从眉眼间看出几分小橙子的影子之后,他难以置信的轻唤了一句,并且立刻得到了对方的回应。 池棠一骨碌翻身下马,情绪万分激动的拉住了婧姑娘,婧姑娘浑身一颤,紧盯着池棠的面孔,却也没有挣开被他抓得牢牢的手。不知就里的董瑶不禁眉头一皱,看着池棠异样的举止,心里没来由的涌起一层酸意:“……是池师兄的……旧相识么?” “剑掉啦,真对不住阿叔,小橙子,你怎么在这里?阿叔现在可好?”十年来,这是池棠第一次见到自己族中的亲人,说话的语气带着兴奋的轻颤。 婧姑娘仍是看了池棠好一会儿,眼中的疑惑才渐渐散去,惊异的张大眼瞳:“真是你?海棠哥?” …… 竟在这个杀伐甚烈并且蕴含着重重诡异氛围的战场上遇见了斩魔士池棠的妹子,而他的妹子还是个流民军的头领,这简直是太过令人匪夷所思的巧奇际遇,无论是嵇蕤薛漾,还是大司马府的几位剑客,还有沈劲与他的吴兴部曲士卒以及前锋军中的其他军士们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不过既然是池先生的妹子,尤其池先生现在还是前锋军的主将,那么待遇自然立马不同。还是沈劲提议,立刻在这方山谷中埋锅造饭,眼见得将近午时,也到了吃饭的时分,况且这顿饭既是为了庆贺早间那场全歼燕国斥候骑军的大捷,也是为了恭贺池先生与亲眷的异地重逢。当然,既然是庆贺,在此刻喝点助兴的烈酒也不算违反军纪。 自光头大汉以下,这伙长期挨饿的流民想不到还有这等好处,在对方的盛意相邀下哪里还忍耐得住?军饭的香气刚刚传出,他们便满满的围坐了一圈,一手饭团子,一手肉脯子,狼吞虎咽起来。 池棠自然是和婧姑娘坐在一起,现在终于知道了小橙子的名字——池婧,兄妹两个都有太多的话要问,可当真说起来,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两人对视一眼,却又都笑出了声。 “还像以前那样喜欢吃橙子吗?”池棠也不知道自己的第一句问话竟是问的这个。 池婧现在一样享用着前锋军提供的军粮饭食,一边大喇喇不顾形象的啃着带骨的肉脯,一边大口嚼下刚刚温热的饭团,口中鼓鼓囊囊的道:“怎么不喜欢?只要是能吃的好吃的东西,我现在都喜欢。”那只棕色大狗不知什么时候踱了来,很温顺的蹲在池婧脚下,吃着池婧嘴边掉下的肉屑米粒。 池棠却觉得一阵心痛,看池婧这般吃食的模样,显然是太受苦了,伸出手轻轻抚了抚池婧扎着冲天马尾的脑袋,池婧似乎并不喜欢这种还把她当小孩子看的举动,唔唔有声的偏了偏头。 董瑶此时颇为乖巧的坐在池棠身边,尽管知道这是池棠的妹妹,并不是自己担心的什么旧情人老相好之类的,可女孩子家的敏感还是使她有意无意的和池棠挨的很近,近到一种极为亲密的距离。 “阿叔怎样了?你又是怎么到了这里?还有了自己的人马?”池棠没注意董瑶的小动作,还在继续追问。 “爹爹早没啦,青州失守,他带着部下几百人跟胡人蛮子打了好几年仗,倒底没捱过去,五年前就没了。”池婧说到父亲的时候,神色掠过一丝黯然,不过很快又振作起精神来,用手束了束头上扎着的马尾,颇显得英姿飒爽,“爹爹战死后,部下几百人大多阵亡失散,就剩了一个,他父亲是爹爹部下的老队率,我和他一路杀了出来。”池婧对前面不远处正吃的不亦乐乎的光头大汉一努嘴,“就是他,我喊他帖子,有股子力气,用刀也利落,就是脑子转的慢,对爹爹和我倒是一直忠心耿耿。我和他两个人辗转流离,却到了这厢地界,这里战火连天的,到处是背井离乡的老百姓。这不,遇到了这伙子人,吃都吃不饱还学义军抢粮食,要不是我出手,他们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结果这一来倒好,他们推我做了头领,就像你见到的这样,他们成了我的人马,我就带他们四处逃亡,遇见软柿子就捏一捏,总算几年下来,除了饿死的几个,伤亡倒不大。况且我倒底一直跟着爹爹,也学了些打仗的本事,只要队伍没散也就有了自己的名号,我也闯出了自己的朵儿,这河洛之地,谁不知道我鸣凤寨婧姑娘?” 原来那位阿叔也是一直在中原之地坚持抵抗胡虏的晋国义士,自己却孤陋寡闻的不知道原来族里还有这么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池棠觉得自己当时年幼,一直没有问过那位阿叔的情况,未免太过不该,轻叹了口气,又看了看池婧,忽然发现这和自己心目中那个小橙子的形象已经有了巨大的差别,在他想来,小橙子终是要像世家里的小姐一样,渐渐成了温婉端庄的秀美佳人。然而看现在的池婧,五官倒有昔年清丽俏美的影子,但却似乎并没有任何珍惜容貌的修饰,肌肤不健康的呈现出菜色,脸上还有斑斑驳驳的污垢,头上束着的冲天马尾固是别增了英武之气,可哪有爱美的姑娘家是这个头型的?而且满嘴匪里匪气的江湖口吻,哪里还是昔年那冰雪可爱的俏丫头?根本就是个积年抢掠的女山贼。 “你呢?哥?脸上怎么弄成这样了?”池婧咬下一口饭团,含混不清的问道,既然已经长大,昔年熟络呼唤的海棠哥便再不好意思说出口,简简单单一个哥字却又透着亲热。 池棠苦笑一下,摸了摸脸上皱癞的面皮,心想这事可说来话长,正寻思从哪里说起时,那边厢叫帖子的光头大汉已经咋呼呼的端着盛酒的皮囊满脸红光的凑了过来。 “我就说嘛,哪里来的军爷这么他娘的仗义,闹半天是小姐的哥哥,都是一家人,小姐的哥哥就是咱们大伙儿的大哥,来,敬大哥一口。”看来他饭团肉脯已经吃的半饱,已经用军中酒囊畅饮起来。 池棠倒是很欣赏这大汉追随池婧多年忠心不改的节操,轻轻一笑,随手摸了个散落地上的酒囊,拧开囊塞,向那大汉一示:“请。” “小弟叫靳明,不是有那什么一句嘛,四海遍撒英雄帖,五州同聚豪杰客。小弟听着这话好,便自起了个诨号叫做英雄帖,小姐一直喊小弟帖子,大哥也喊小弟帖子就是。”看来这帖子酒喝多了就是话多,大灌了一口之后还喋喋不休的道。 “帖子兄弟,你好。”虽然池棠从没听说过什么四海遍洒英雄帖云云,但还是很礼貌的向帖子问候。 “对哦,第二口,敬小姐,哈哈,恭喜你们两个兄妹重逢,嘿嘿,小姐,咱们可是有年头没喝过酒了吧?”帖子把酒囊一提。 池婧此刻精神一振,三两口吃光了肉脯,把肉骨往脚下的棕毛大狗口里一扔,大大咧咧的在身上抹了抹满是油腻的手,然后毫不在意的一把从池棠手里拿过酒囊:“成,走一个!”就口咕隆隆仰脖喝下一大口,然后指着帖子笑骂:“你小子行不行?这一口喝的还没本姑娘多!” 池棠目瞪口呆,这就是给自己幼年留下那么美好印象的小橙子吗? …… 土坡下,薛漾坐在左,嵇蕤坐在右,中间夹着个趴着身子的无食。 “娘妈皮的,真美……”无食忽然没头没脑的小声一句。 “你是说池师兄他妹?”薛漾有些疑惑。 “不,他妹身边的那只棕毛狗儿,我有预感,我的春天要来咧。”无食很认真地说道,一向猥琐惫懒的脸上竟然现出一丝神圣庄严的神色。 第086章其乐融融 许是吃饱了高兴,许是酒意的醺然,在帖子带头下,流民们也纷纷拿着酒囊,满面通红吆三喝四的向众人敬起酒来,流民们既然闹起了酒,在山谷林下铺开的餐会场上顿时气氛热闹起来,吴兴部曲的子弟和前锋军的军士倒没什么架子,况且这些人可是主将池先生妹子的部曲,纵然是乌合之众的流民武装,这个面子总也要给的,所以很快和那些流民喝在了一起。 只有公府剑客们聚在一处所坐的圈子透着份冷然轻漠,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质朴的流民慑于这份威压,自然也不敢近前来闹酒,况且韩离先前露的那一手骇世惊俗的本领还使他们心有余悸。 事实上韩离是剑客中最为亲和宽厚的,倒和伊貉、翟翳、尹靖几个不同,不过除了伊貉是由于惯常掩饰内心的冰冷而显得拒人以千里的神情外,另几个剑客却是或多或少的沾染了些门阀大户的自矜凌人的傲气,这一点,恰是韩离最不欣赏的,原先都是草莽寒士的出身,怎么做了几年大司马的门客却忘了本呢?比较之下,十三大剑客中,倒是只有那羌族剑士超节豪还好些。 “哼,这负剑士或许武艺了得,可我看这行军打仗的还是不在行,这般要紧的时分,就算是寻着了个失散的妹妹,也不该在这里耽搁,大中午的倒聚食一处,弄出这么大动静,要是给那些东胡兵马发现,还不知要闹出怎样的笑话呢!”尹靖略吃了几口饭团,像是嫌饭食粗砺般又呸呸的吐出,冷笑着说道。 “这帮泥腿子还真当这里是他们家里的宴席?这样吵嚷嚷的,你看,那个沈将军才和那光头敬了酒来,也不嫌丢份!”翟翳主要是看不起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 伊貉撕一块肉脯嚼着,再喝一口酒,铜面具下露出的独眼只远远的看向池棠,口中低沉道:“少废话,别忘了他是此行主将,出发前桓大人说的甚来?你们这些怪话要是传到他耳里,可有乱军心之嫌。” “切,我便是弄不懂,就算这伙什么乾家的有神通会杀妖,可行军打仗的事也不该让他们做主那,再说了,就算杀妖除怪,我们的惊隼剑客哪点比他们差了?怎么就不能让韩老大做这次的主将?惊隼,你说是不是?”尹靖不以为然的轻嗤,而后自然而然的看向韩离,哪知道韩离默然片刻,忽然站起身,走出圈外。 “哎哎哎,惊隼,做什么去?”略带挑拨的意味的言语没有得到事主的回应,尹靖不免有些诧异,看韩离走的沉毅,又急忙追问。 “敬酒。”韩离头也不回,径朝池棠和池婧的方向走去。 …… 那厢趁兴闹酒,这里池棠和池婧的对话却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还是老话题,池棠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叙说这别来诸多情事,行侠江湖也还罢了,关键的就是事涉妖魔的斩魔士历程,偏偏这一历程又绕不开,自己面容的毁损,此行前来的目的,都与此息息相关。难道,当真对毫不知情的池婧说出妖魔鬼怪的过往? “对妹子还有什么不方便说的?”看出了池棠欲言又止的犹豫,池婧觉得奇怪,略有菜色的脸上因为烈酒的缘故透出一抹红晕。 池棠挠挠头,此时场上帖子趁着酒兴,脱膊了上身,正和吴兴部曲的子弟角力为乐,这一幕又引起了池婧的兴趣,目光一转,就看到帖子被人腿一勾,摔了个仰面朝天,四下里一片哄笑,顿时不顾形象的一拍腿大叫起来:“操!帖子你行不行?丢咱鸣凤寨的脸?” 远处帖子哼哼叽叽的爬起身来,应了一声:“放心,那小子使诈,我没注意,不会再让他得手了,再来!”两个赤膊的汉子转眼又扭在了一处。 “你小子要是再输,别叫英雄帖了,就叫狗熊贴,没卵子的阉狗熊,哈哈!”池婧打趣着喝彩鼓掌。 池棠可着实听不下去了,今天这半天听到的污言秽语几乎比自己一辈子听过的加起来还要多,而现在这些脏话还出自自己的妹子之口,这……这成何体统嘛,池棠难得的有了长兄如父的感觉,昔日里豪侠气概也不知去向了哪里,便当真像个父亲对不成器的孩子训诫一般,目光不豫的看着池婧道:“妹子,坐下!” 池婧一怔,没反应过来哥哥突然这个神情是怎么了,虽是依言坐了下来,眼神还止不住的往角力场上瞄去,忽的又冒出一句:“操!这没用玩意儿!”显然,帖子又输了。 “姑娘家的,能不能不要这……这般?”池棠尽量用着语重心长的口吻,“阿叔要是泉下有知,见你这样满嘴污言秽语的,还不得气坏了?” 池棠话没说完,池婧便瞪圆了眼睛:“怎么啦?我这般是哪般?噢,嫌本姑娘没女人样?女人该什么样?听几句得不得吧的脏字眼就受不了了?哥,这可不像你,你小时候怎么说的?你不是说女娃子家就不能娇滴滴的弱不禁风样,你最不喜欢,女娃子就得像男人一样,你全忘啦?再说,我就不信你从小习武的男人就没说过脏话,怎么现在倒嫌起我来了呢?” 好家伙,自己就说了一句,这丫头叽里呱啦顶过来一大堆,长兄如父的威严在对妹妹的疼爱心情下顿时烟消云散,池棠一时有些语塞,支支吾吾的道:“……这个……像男人……也不能总是……操来操去的……” 董瑶还是第一次看到池棠还有这一面,固是被那妹妹抢白的吃瘪,却也现出从未见到过的敦实可爱来,不由噗嗤笑出了声。 “操来操去的怎么了嘛,姑娘家就不能说操啊?本姑娘做这当家的,操操又怎么了?”池婧眼神从董瑶俏美的脸上掠过,甚至还对她挺得意的笑了笑。 池棠即便半黑半白的脸此时也涨的通红了:“住口!你……你……” 就在这时,温仁清越的嗓音响起:“这位婧姑娘,韩离敬你。”韩离带着淡淡的微笑,站在兄妹两人前。 韩离的敬酒算是替有些窘迫的池棠解了围,而池婧看到是韩离之后,原先如江河滔滔且不管得理不得理都不饶人的伶牙俐齿也不由为之一止,脸上甚至还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来,手上却很爽利的拿着酒囊和韩离一碰:“嘿,是这位兄弟,哈哈,当真厉害,不当敬不当敬,咱俩都喝一大口。” 酒囊咚咚作响,酒水从池婧的嘴边流下,看到这般如男子大口豪饮的做派,池棠又皱起了眉头。 饮酒方毕,韩离伸袖抹了抹嘴,自然而然的在池棠对面盘腿坐下,口中笑道:“池兄兄妹久别重逢,本是欢喜之事,却又是吵个什么那?” “你看看,像什么样?满嘴的脏话粗语,又是这样不正经形,哪里还是个女娃子家?”池棠对韩离,就好像当父亲的看到邻里的长者,面对着不成器的孩子又乏术管教的时候,倒苦水般的数落道。 不过这次池婧还挺给池棠面子,准确点说是韩离忽然坐在这里,让她没好意思立刻反唇相讥,歪着头,挺不服气的别过脸去。 现在韩离算是看清了,只要这位婧姑娘不在说话间露出那满是江湖口吻的匪气来,却是不经意的就现出一股冷傲孤孑,恐怕这才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便打了个圆场:“我看婧姑娘倒是不落窠臼的洒脱之派,不比寻常女子呢。” “你还夸她,再这个样子下去,可怎么得了?”池棠脱口而出,好像多年熟稔的至交好友之间的口吻,无形中也和韩离的距离更近了,接着板着脸问池婧:“我问你?今年多大了?嫁人了没?” 大抵牵涉到婚嫁的话题总令姑娘家会有种天然的羞涩,爽利豪放如池婧却也不自禁略怔了一下,悄瞥了一边的韩离一眼,然后微低着头道:“我多大你会不知道?” “嗯嗯,哥今年三十一了,你也快二十六了吧?看你这样子,也没嫁人生子吧?老姑娘了,你这样子,将来怎么嫁的出去?”现在的情形有些好笑,遇见亲人的池棠也不知怎么的就忽然兴起家族里主事的风范,世俗礼法的由头一个接一个的说出,浑没有伏魔之士的化外之风。说来也怪,昔日遇见和池婧有异曲同工之妙的风盈秀,自己倒是颇为欣赏,却偏偏是自己的妹子,让他有些关心则乱的失态。 “老姑娘怎么了?没得嫁本姑娘就不嫁,多大的事?”池婧抬起头,针锋相对地回道,眼光再次投向池棠身边挨的够劲并且笑的像朵花一样的董瑶:“哎,这是你媳妇?” 池棠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董瑶却一手挽住池棠臂膊,笑吟吟的凑过来:“嗯,我是他……”俏生生望了池棠一眼,续道:“……是他娘子,你好,婧小姑。” 连亲戚都攀上了,池棠可没想到董瑶会这般热辣大胆,脑袋里顿时一懵,倒忘记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董瑶小姑一出口,池婧也笑开了花,一双细长却并不小的凤眸反复端详在董瑶面上,口中啧啧称赞:“嫂子当真美,哟,还这么年轻?成啊,哥!老牛吃嫩草,上哪勾搭了这么个貌若天仙的大家闺秀来?” “你……”池棠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董瑶挽着臂膊的手却紧了紧,艳若春花地笑道:“嘻嘻,小姑真会说话,小姑也美呢,就是故意遮掩不让人看。” 两个女人的互夸进行了好一阵,姑嫂之间一派其乐融融,池棠瞠目惊舌,连韩离都看的忍俊不禁,决定先岔开下话题,免得池棠再继续受窘。 “对了,婧姑娘,我看你短刀刀术不俗,未知从哪位名师处习得?” 女人间的嬉笑渐渐止息,池婧看了韩离一眼,一个拥有这样强大实力的人夸赞自己的刀术,尽管自己在他手下连一招反击都没挡住,但池婧还是觉得颇为自豪,因此敛容很认真的道:“哪有什么名师?小时候跟爹爹也学了些,多是战场厮杀的本领,却不是什么高明的武艺,总算上手的快,这短刀刀法却是东拼西凑的在多年拼斗里自己练出来的,别的不敢说,方圆几百里的义军,谁不知道鸣凤寨婧姑娘的刀够快,箭够准?”说着,池婧还拍了拍背后的杉木长弓。 “原来如此,姑娘当真天赋异禀,自己修习的刀法已有此不俗境界,我看,让池兄再点拨你几招,当可更有进境。” 池婧瞥瞥正有些懵懂混乱的池棠,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道我哥若能有你一半厉害,我就谢天谢地了,怎么不说你指点我几招? 池婧毕竟只是流民武装的小角色,没有怎么听说过双绝五士的名头,她却哪里知道,天下最为高明的武学大师,就有两个此际正坐在她的身边? 褐影一晃,却是嵇蕤和薛漾加入进来,不过嵇蕤对池棠附耳悄声道:“吃的差不多了,该出发啦。” 池棠四下环顾,点了点头,忽然眉头一锁,他正在犯难,这个好不容易重逢的妹子该如何区处?按说自然要她相随,再不可分离,可是,自己这一行将要应对的却是极为凶险的敌人,这样岂不是让妹妹涉身犯险了么? 池婧却也注意到了嵇蕤薛漾以及池棠董瑶相同制式的褐衣,不由甚是奇怪,看这个衣着可不像是朝廷官兵的服色,即便是衣着玄袍的韩离几个,毕竟也没有穿短襟衣衫,这是白丁布衣的穿着,奇怪,难道身为这些官兵主将的哥哥还是一介白丁? 薛漾友善的向池婧笑笑,这次兄妹重逢,说到底还是他身背的青锋剑鞘起了大作用,他也留下足够的空间让池棠兄妹两个叙契,所以一直没有来打扰。 池婧却在看到薛漾之后想起了什么:“你先前问过我,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关于东胡人的怪事吧?” “啊。”薛漾木讷的点点头。 池婧皱起眉头,像是在思索什么:“什么不可以常情揣度的怪事,又或是刀枪不入什么的,我倒确实没有听说过,但是……我看到了被吃掉的人的骨骸。” 第087章随军同行 “不过这有什么奇怪的呢?”看到池棠以及嵇蕤薛漾同时面色一凛的情形,池婧却有些不以为意的接着说道:“这般烽火连延的混乱时节,人命就是最轻贱的,这一路上什么都不多就是尸体多,不说那些已经习惯了吃人肉的野狗或猛兽,就算是人在饿的受不了的时候也一样吃人的,我见过不止一次。” 对此,薛漾只能挠挠头,吃人这种事或许当真在这战乱岁月里已经是屡见不鲜,想从这方面去推测鬼怪的踪迹,未免显得不够分量。 池棠站起身来,抬头看了看天色,偏过了中天的太阳发出火辣辣耀眼的光,刺得他双眼微微眯起,午间的会餐已告结束,应该出发了。只是还没有拿定主意,是带上池婧一齐走还是放他们先回去,待战后再行会合。 无食鬼鬼祟祟的晃着身子踱了过来,池婧显然是很喜欢动物的性情,看到这只还算毛色齐整的大黄狗,忍不住便去抚摸,嘴里笑道:“你们养的犬儿?嘻嘻,真乖巧。” 无食受用的让池婧的手不住的在脑门上轻抚,显得相当温顺,眼睛却贼兮兮的瞄上那只棕毛大狗。嵇蕤和薛漾看了无食一眼,都没有说话,心道这家伙能不乖巧么?讨姑娘喜欢更是别有手段。 出乎意料,这一次无食并没有用惯常的舔手指蹭身子这一类的动作讨取欢心,而是很快的从池婧手下钻了出来,径自向那棕毛大狗走去。 仿佛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薛漾不动声色的接了一句:“这是只喜欢胖妞的下流胚,婧姑娘可得小心些。” “下流胚?”池婧没听出弦外之音,又看了看自己:“本姑娘也不胖那,小心什么?” “不是说你,是说它。”薛漾的嘴向那只棕毛大狗努了努。 “嘻嘻,小咪可不是什么胖姐儿,它就是骨架子大,长的很漂亮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无食心中嘀咕道,摇着尾巴来到那只叫做小咪的棕毛大狗身边,小咪颇有些紧张的望着他,他却把鼻子一伸,凑到了对方的屁股上嗅了嗅。 薛漾做出个恶心的神色,好歹也是修炼过的百年老狗,就没一点长进,屁股就那么好闻? “妹妹!”池棠可没时间关注无食在做什么,刚才已经和韩离沈劲商量过了,立刻向西南方向出发,那里是前往桓冲大寨的捷径。“我们要走了,本是想带上你们的,可前方危机重重,凶险万分,不必把你们陷进去,带上你的人回你们的寨子,我给你们多留些马匹粮食,等打完了这仗,我再来寻你,然后一起回去,回哥现在的家。” 听这意思,池师兄是想把这位女山大王带回乾家那,嵇蕤和薛漾对视一眼,他们倒没什么意见,董瑶则欣喜的拍拍手:“好,事后让小姑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这话说的好像她现在就和自己住在一起似的,池棠脸上觉得发烧,没好意思接口。 池婧却有些不乐意了:“怎么了?哥,我们才重逢多久你就要赶妹子走了?怕我们拖你们的后腿?看不上我们鸣凤寨的弟兄?切,本姑娘把话撂这了,咱们鸣凤寨杀的鲜卑蛮子绝不比你们少。” “不是这个意思……”池棠的眼神扫过一旁聚在一起的那些苦哈哈的汉子们,“……你不知道我们要面对怎样的敌人,那种敌人……普通人未必应付得了……” 池棠已经尽可能的把话说的委婉,哪知道池婧争强好胜的性子又起来了:“什么普通人?你们又要跟什么敌人打?不就是官兵打鲜卑蛮子嘛,有什么了不起的?这里方圆几百里,到处都有鲜卑蛮子的骑兵和弓手,你们没头苍蝇般的闯进来,知道怎么走吗?哼哼,别忘了,本姑娘的鸣凤寨在这个地头可有日子了,大路小道,跋山涉水,这条条通路内哪里的鲜卑人多,哪里的鲜卑人少,哪里又没有鲜卑人,又有谁能比我们更清楚?哥,也让咱们鸣凤寨的替官兵出点力,却不也是帮你们自己么?” 池婧这番话倒不是强词夺理,池棠仔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眼下战场上的局势错综复杂,如果这批对左近一带极为熟悉的流民军做向导,倒也确实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争斗,又或者少走一些弯路岔路,只是,若当真遇见了那些鬼怪军士,这些即便和人征战尚且不够格的流民却又怎么去抵挡那些刀枪不入的鬼怪? “我看行。”韩离在一旁忽然插话,“既然令妹有报国之心,便让他们做向导引路就是,沈将军虽知大体方向,却毕竟不比令妹他们深谙路径,有他们相助,我们行进也更方便快捷些。”说着,韩离向池棠身前一附耳,轻声道:“池兄,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真碰到了那种东西,我们当先杀上,不让令妹他们有接触的机会。我可和那种东西交过手,没那么可怕的,我们几个完全可以应付过来。” 听韩离这般说,池棠心中稍稍宽慰,同为五士又一样是五方乾君的化人,池棠对淑钧沉稳的韩离还是很放心的,他既然这么说,那便多半无碍,思忖片刻后,池棠又看了看满脸期待的池婧,终于点了点头。 池婧欢呼一声,高高的冲天马尾不住的晃动,好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池棠又不禁有些疑惑,若说是她对自己兄妹情深,不忍分离,可这样的举动表现又显得未免急切了些,况且十年未见,纵然故谊尚在,也不该像这般欢欣雀跃的模样,难道她坚持跟着自己还有什么隐情? 池婧兴奋的往韩离胸口打了一拳:“谢啦,韩大哥,就知道你不像我哥那么迂!”韩离微微笑了笑,池婧却又凑到池棠跟前压低声音道:“哥,既然是自家兄妹,做妹子的也不跟你客气。听说你们那个桓大人广募天下豪杰,还封他们官做,那我这鸣凤寨此次帮了你们,你能不能跟那个桓大人说一声,也把咱们收编了,随便给我个武职,队率都伯屯长校尉都行,手下这帮兄弟总之也算是吃了朝廷的饷,也免得老像个无根的浮萍到处乱飘,好歹有个归宿。放心,也不让你难做,咱们这叫先立功出力,再讨要官职。” 却原来打的这个主意?别看这妹子大大咧咧一副土匪强盗的样,小心思倒不少,池棠不得不承认这个考虑还是挺对路的,先立下些功劳,再利用自己这个前锋主将的身份向大司马求告,把这伙流民收入官军看起来就是水到渠成之事,打的倒是如意算盘。 不等池棠发话,韩离已经替池棠答应了:“成,婧姑娘,这事我也可以去向桓公陈说,桓公定然是厚待的。” 池婧有些惊异的看着韩离,她敏锐的从韩离的口中听出了些玄虚,不仅是和旁人迥然不同的对大司马的称呼,而且从他的语气来看,似乎和那桓大司马倒是非常熟稔,这样看来,这个玄衣长袍的剑士又当是什么官爵? 一开始池婧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只怕也不是什么大官,尽管当了这个大约百多人的官军主将,但那一身短襟褐衫就是官爵不高的明证,即便所谓让他向那位权倾南国的桓大人说一声,心里却也觉得多半是人托人之后的重重辗转方有可能,当然只要百分之一的可能那便要全力的争取,放着这个哥哥的关系不用,未免太可惜了,所以她坚持要带着手下的流民跟这路官军一起。然而现在的仔细审视,才觉出一丝异样来,别的不说,那个顶盔贯甲的朝廷将军,那一身漂亮的明光甲胄至少便是个杂号将军的身份,她当然不知道沈劲刚刚因功从一个小小的裨将擢升为冠军将军,那替代了先前裲裆胄的明光铠甲,却也穿上身没多久,但这么一位杂号将军却在哥哥的手下效力,那么哥哥又得是什么官位?难道哥哥当真出息了?这一身短襟褐衫不过是掩饰身份的制式套装? 池棠哪里知道池婧心里转过的诸般念头?既然决定让池婧的流民军随行,那就要好好准备,向沈劲略一交待,便传来了那些流民的阵阵欢呼。一些多出来的轻甲号坎以及武器交到了他们手中,帖子喜滋滋的戴了顶没缨的铁盔,盖住了镗亮的光头,倒也显得威风凛凛起来,在他很认真的系好了铁盔的丝绦之后,气昂昂地叫道:“弟兄们,咱们也成军爷啦!” …… 无食什么都没有管,嗅屁股的举动似乎没有引起对方太大的反感,他小心翼翼的贴近,口中呜呜呜的发着浪,渐渐的踱到了小咪的身后,挨擦闻嗅了好一阵,然后,直起身,伏到了小咪的背上…… 小咪腾的转身,狠狠的咬向无食的关键部位,无食惊呼一声:“娘妈皮的,又是这样!”晃荡着还不及垂软的耻根,狼狈万分的奔逃开去。 “下流胚!”心情极好的池婧看着无食的逃窜,觉得薛漾先前的判语果然贴切,笑嘻嘻的抚了抚小咪棕色的绒毛,这可是本姑娘的乖闺女,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会被公狗引诱的,忽而一怔,脸色因为震惊而显得有些发白……刚才是谁说话来着的? …… 密密麻麻的人影如潮水般退下,座下的雄骏健马咴溜溜的发出不甘的嘶鸣,飘扬着晋军大纛的营寨岿然不动,阵前只是多了一批土黄色衣甲的尸体。 这是十天来的第十七次猛攻,然而晋军的强弓硬弩以及这么多天下来仍然昂扬的斗志再次击退了敌人,象征退兵的号角依然呜呜的吹响,慕容垂在炽热的骄阳下竟觉得有一丝寒冷。 他的年纪并不算老,然而四十余岁本应乌黑柔亮的发绺上却闪现出寸寸白华,好在他的面孔承继了慕容一族俊伟英挺的传统,多年的征战生涯并没有在他白皙如玉的脸庞上留下太深的印记,只有眼角仿佛皴裂般的皱纹年复一年的增多,好在他的鼻梁依然耸的笔直,好在他的眼眸依然深邃迷离如大海,从唇上连接成一圈的髭须更使他没有因为这种俊美而显得略少了些男子气概,而精致华美,纹饰繁复的银色甲胄更将他马上端坐的身形衬托得愈发高大,一丛鲜红色的披风垂撒在座下骏马的尾端,像战场的血一样艳。 他本不叫慕容垂,他有着一个响当当的,与他所向无敌的战绩无比相配的名字——慕容霸,父皇曾是多么的器重他,宠爱他,而他也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回报了父皇异乎寻常的宠爱,以五千先锋骑士大破十倍于己的高句丽精兵,父皇几乎将他立做了承继皇位的世子,如果不是百官群臣用可笑的汉人立嗣的规矩阻挠的话。也因此,他遭到了自己的兄长,那位真正的世子并且在之后登基为帝的慕容儁的猜忌,慕容霸变成了慕容垂,明明是战功赫赫却从此郁郁不得志,即便是慕容儁驾崩之后,这种情况也没有丝毫好转,若非身为顾命大臣的太宰大人,也是自己四哥的慕容恪一力回护,恐怕自己早在敌视的可足浑太后和另一位顾命大臣太傅慕容评的联手威逼下被放逐他乡了。 天幸晋室桓温来攻,被寄于厚望的草原黑死神慕容厉大军挫败,这便又给了慕容垂复出的机会,是他独具慧眼的发现了晋国进军路线上的命门死脉,并且突出奇兵,刁钻又狠毒的重击在巨野水道之上,令整个晋国北伐大军为之一震。 现在巨野水道已破,剩下要做的,便是反掩而向,将滞留在高平一带的北伐主力一举歼之,可是这座据于颍水之上的晋军营寨却像个斜插楔入的铁钉一般,牢牢的拖住了大军反攻的步伐。 “十多天了,为什么他们还有战斗的力气?为什么他们的人数不仅没有减少却反而增多了?”慕容垂很愤怒,一次又一次针对这座营寨的进攻都被击退,明明是个后生小辈的将领却成功的阻挡住了自己,这太令人难以接受了。 “再传孤王将令!告诉伏都王,孤要他的人马牢牢的锁住后援的通道,孤不允许再有一粒粮食一个士兵进入桓冲的军营中!”慕容垂沉声下令,当他张嘴开言之际,却露出了缺失豁口而显得有些滑稽的门牙。 第088章战神之望 “噗!”鲜血还在喷涌飞溅,晋国校尉服色的军人却只能睁大了震骇惊悸的双眼,看着一双像猛兽利爪一般的大手从自己的胸口掏出犹然怦怦跳动的心脏,接着,那个本因是寻常鲜卑军士的面孔,却变成了青面獠牙、狰狞可怖的模样,眼眸散发着诡异的猩红色光芒。 心脏被他送入口中,咀嚼的声音清晰可闻,晋国校尉这才扑通跌倒,眼瞳空洞枯涩的对上了被烈日照耀的近乎惨白的天幕,如果是魔鬼,为什么可以在青天化日之下出现? 这是晋国校尉的最后一丝念头,意识渺然而逝,只留下了倒在地上那残缺不全的身体。而在他的尸体边,还横七竖八的躺着近百人的尸首,无一例外的都是晋军服色,也无一例外的在胸前一片血肉模糊。 这是一支被打散的晋军小队,即便在大军惨败的情况下,他们也没有惊慌失措的溃散逃亡,而是勇敢的聚集在了一起,在这片敌我交错,无日不战的地域里顽强抗争,他们是大晋国的常胜之师,他们是桓大司马最引以为傲的赤甲武卒,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垮。终于得知了英勇的桓征虏将军正据守颍水要道,牢牢的遏制住了燕军疯狂的反攻,他们这便要去投奔归队,却没有想到在离颍水军营不到十里处的山隘中,遇到了阻击。失散的晋军小队和为数仅仅几十人的燕国军人奋死交战在了一起,可当锋利的刀刃砍斫在对方身上,而对方却毫无反应的时候,领队的校尉赫然猛省,是他们!那些在高平城头刀枪不入的古怪军士们!厮杀刚刚展开就异乎寻常的飞快结束,分明就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戮,校尉是最后一个倒下的,并且已经看出来这些古怪的军士是什么了…… 百余人的晋军队伍,百余颗曾火热跳动的心脏,现在都成了怪物口中被咀嚼吞咽的碎血烂肉。 马蹄声缓缓的踱过,当先白色骏马上那位银甲玄袍,面容俊美的年轻人用很欣赏的目光看着这些正如唾涎饕餮般嚼食人肉的怪物们,脸上却是淡漠洒然的笑意。 随着咀嚼声的渐渐低落,那些露出本来面目的怪物们也渐渐化作了原先的人形,依旧是木然的表情,空洞的眼神,只有嘴角还隐隐现出几抹未干的血迹。 跟随伏都王慕容暄一齐过来的,除了一向一左一右如影随形的光头嚓玛和玄甲黑衣的阿勒闵之外,竟然还有一彪为数约在两三百人的骑兵。当然,这些骑兵都是正常人,所以看到自己的同袍正在啃食人心的时候,眼神里还是不自禁的露出诧异和畏惧之感,尽管他们吃的是敌军的血肉。胡人并不像世间流传的那样残虐狠忍若妖孽魔怪,虽然马背上的民族或许更为凶蛮好战些,却终究是人,会哭会笑,有喜怒哀乐的人,不是万不得已,谁会主动去吃同类的肉? 包括正跟在伏都王身后的贺楼度根也一样,他是右卫将军傅颜麾下的第一骁勇之将,却在高平失陷后,跟在了伏都王的旗号下,可即便暴烈凶悍如他,却也在看到这一幕后很不自然的皱起了眉头,隐隐想起了这些日子流传在军中的关于伏都王亲兵队的传闻——伏都王可以驾驭草原上的姆噶伽,坟冢中的凶灵。眼前的情景似乎验证了这个传闻,只是贺楼度根不会愚蠢的当面表现出来那种心底的惊恐和犹疑。 慕容暄却根本不在意他的族人部下们怎么看待这些战神之灵的不死军,事实上他认为那些族人们应该因此感到敬畏和欣喜,拥有这样的战神军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多么值得欢欣鼓舞的事?不必去面对这样可怕的敌人而可以荣幸的与之并肩战斗,驱除进犯的南方绺子,而后必然西征南下,荡秦灭晋,所向披靡,一统天下,追随着战神之灵足迹得以立下煌煌赫赫的不世功业,这简直就是大燕国的天赐福音,而自己,作为战神恩赐眷顾的鲜卑王子,难道还不足以让世人顶礼膜拜?如不朽丰碑般永存于大燕国史册之中? 正如他之所想,一开始阻挡于前的王叔黑死神慕容厉已经逝去了,虽然不是他亲自下手诛弑,虽然他不知道那个突然现身斩下厉王叔首级然后又飘然隐身如天神下凡的灰蓬怪客是何许人也,然而这足以说明自己的天命所归,没费什么力气,他就成功的继承了慕容厉的军权。而在一场壮烈的防御战之后,他带领剩下的燕国大军主动放弃了城池,鲜卑人的战术显然还是灵活的策骑驱驰更为合适,夺取了城池的晋国人反而举步维艰,而他来去如风的骑兵们却成为了箍在对方脖项上的一只铁手,并且,越扼越紧。 驰援巨野水道的晋国大军被突如其来的伏击打败,这正是他的杰作,战神之军区区百人的战力竟使过万的晋人像是草原上受惊的羔羊和兔子一样飞奔逃窜,他成功的展示了自己的军事才华,而在他自己看来,这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他的目标很远大,取代一个志大才疏的下邳王慕容厉并不算什么,哪怕这位厉王叔具有远古神兽的神力,他要盖过体弱多病的太宰慕容恪和被疏远于庙堂的吴王慕容垂,成为大燕国唯一的战神,成为景茂兄长陛下的最得力股肱! 所以即便在听到光头嚓玛说道:“不打算看看吴王的信简?”并递过来一束变色的羊皮卷之后,慕容暄淡漠从容的神色也依然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轻轻的摇了摇手:“不必看我也知道说的是什么,年轻的晋国将军让我的六敦王叔有些不耐烦了,他需要我加强拦截后援的力度,可事实上,我难道不是无时无刻不在做着这个繁琐而又艰苦的事情?”慕容暄的目光扫过一地残缺不全的尸首,和对慕容厉的称呼一样,他也称呼慕容垂为王叔,只不过垂字是先帝为了讥嘲他改的名字,用之未免大为不敬,所以慕容暄是用慕容垂的小字来作为前缀的,当然,仅仅是一个称呼而已,也未见得体现了多大的尊敬之意。 (按:慕容垂本名慕容霸,表字道业,小字,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小名,叫做阿六敦,前燕景昭帝慕容儁以慕容霸坠马折齿的经历借机奚落,让慕容霸改名慕容垂夬,垂字指的是坠马垂落,夬者当为缺之喻,自然指的是折齿缺牙了,后来慕容垂夬以卜卦谶示之意,正式改名为慕容垂,而省去了夬字。) “这次的语气很严厉,看来是前方的战事让他很着急了。”嚓玛小声的提醒道。 慕容暄笑了,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矜傲:“那就在他真正遇到难题的时候,我们再去帮他,这样我们的作用才更明显一些,不是吗?毕竟我的人马不多,就算加上刚刚赶到的车焜将军的人,也不过一万出点头,傅将军还分了一半兵去,却要面对数万南人大军。对比面对一个小小据守的营寨,拥兵八万的六敦王叔犹自束手无策的局面来看,我们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嚓玛印着奇怪花纹的光头点了点,对小王子的说法表示了认同,内中的含义却是心照不宣的,和对先前下邳王慕容厉的策略一样,让慕容垂先陷入窘迫艰难的境地,再来证明伏都王慕容暄的重要性,只是慕容垂不是慕容厉,有着大燕战神之名的他很难找到这种犯错或者处境艰危的机会,既然如此,那又何不再等上这么一等?慕容暄已经算得很清楚,黄墟力战突围,救下慕容厉是自己的第一功;其后临危受命,接过战死(对于向朝廷的禀报,自然说的是战死)的下邳王军权,困守孤城数日,成功迟滞晋室大军数日,而后又基本成建制的将燕军撤出重围,保存了相当力量,这是第二功;接着又半路设伏,重创驰援巨野水道的桓冲大军,把这方圆数百里内的广阔疆域都变成了鲜卑骑士驰骋的战场,这又是第三功。有了这三大功勋,初出茅庐本只是以随军出征的身份混混资历的伏都王慕容暄可谓惊艳登场,即便比之扭转战局的慕容垂突袭巨野水道之功,亦是可堪辉映的骄人战绩了,比较起来,像现在封锁住晋军前后通路的情事,只不过是军功中一个小小的点缀罢了,只要不是让开通路,让晋军的后续援军堂而皇之的进入,那么谁也不会指摘自己半分,堵而又不全堵,其间的分寸慕容暄拿捏的很好,事实上,如果不是那位一向崇拜慕容垂的右卫将军傅颜恪尽职守的疯狂堵截前往颍水大营的各地散兵援军,恐怕慕容垂要承受的压力还要更大些。 “还有件事……”嚓玛将手中的羊皮卷很随意的放入怀中,目光飘向了远方,语气显得很郑重:“……那个远古神兽又来了,从方位来看,离这里也很近了,应该是冲着我们来的。” 慕容暄在马上的身形忽的一端,一股油然而生的凛冽之意使后面跟随的贺楼度根畏惧的缩了缩头,而一边的阿勒闵却早对这种情形习以为常,忽而眉头一皱,转头看向了另一边的树丛深幽处。 远古神兽,慕容暄当然知道嚓玛指的是谁:“那个杀死我战神之军的晋国将军想必已经回去通报了这里的情形,面对战神之灵的无上威光,那位南国的大司马当然知道要用什么人来应对,你说的没错,他肯定是冲我们来的,而且我可以肯定,那个晋国将军也一定跟来了。” 慕容暄口中的晋国将军说的是沈劲,在高平守城战以及在这颍洛原野上的堵截战中,这个身材魁伟,使用着一把巨大铁剑的将领诛杀了五六个战神之军的不死战士,给慕容暄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战神之灵的强大,根本不是人间勇者所能抵挡,所以对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却能斩杀战神之灵的晋国将军,他也是务必要除之而后快的。 “知道来了多少人吗?”慕容暄来了精神,和刚才悠然淡漠的神情判若两人。 “我只能感应到稍纵即逝的灵力,说不准究竟来了多少人。” 韩离当然不知道,他在奋力疾追那个脱逃的鲜卑军士的时候,那不经意的一瞬间散发出的雷鹰神力,已经传到了对灵力有超乎寻常感应的光头嚓玛这里,好在之后并没有再继续释放,以至于嚓玛所掌握的动向并不确实。 “哈哈,好吧。那我们就去主动去看看,如果能够消灭那位远古神兽,我想已经长眠于鹿神神殿的厉王叔一定会无比欢迎的。”慕容暄细长的俊眉兴奋的挑了挑,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一勾,向身后的骑兵们下令:“出发!” 表情木然的战神军士无声无息的消失于眼前,好像在上一刻他们就已经不复存在,如此异象,令贺楼度根和身后其他骑兵军士们觉得一阵阵的头皮发寒,以至于贺楼度根招呼行军开拔的声音都带着些微微的颤音。 军马开动的时分,慕容暄这才侧过头对身边的阿勒闵说道:“本来还想逗他玩玩的,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办,让他消失吧,我讨厌被人盯梢。” 没有人知道慕容暄看似没头没脑的几句话的意思,然而阿勒闵还有那光头嚓玛却都是懂的,光头嚓玛会意的颌首轻笑,阿勒闵却欠了欠身表示应允,紧接着一声低哼,锯齿开刃的弯刀转眼间出现在手中,同时身形在马背上一纵,高高的弹跃而起,仿佛一只张开双翼的黑羽孤枭,直没入他刚才一直看着的树丛深幽之处。 伏都王的队列已经开动,慕容暄没有往阿勒闵前往的方向看上一眼,只是策马沉稳的踱步前行,也不管满地横陈的失去了心脏的晋军尸体,他知道,很快便会有成群的吃人吃上瘾的野狗们替他清理这些颇显诡异的尸体,当这些尸体被野狗撕咬的只剩下碎骨残肉的时候,战神军吃人的痕迹也就随之被湮没。 一阵轻微的震动从树丛的深幽之处传来,接着便看到阿勒闵被震退的黑衣身形从深幽处出现,一道道奇怪的青绿色光气缠绕着阿勒闵的周身,然后,在被这意外的情景震撼而现出惊诧表情的慕容暄眼中,看到了一个体格魁伟,仿若游侠装束的雄武男子。 第089章捉妖师 这是个大约三十多岁的雄武男子,颌下青虚虚的胡茬还有像铜铃般鼓突的双眼与世人流传的燕赵豪士形象极为相近,粗麻衣衫上还打着不一色的补丁。而这位燕赵豪士一般的雄武男子此际正站在一根横突而出的粗壮树枝上,厚实宽大的肩膀和骨架子明显要比常人大上一圈的体格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刚刚开始行进的队列为之一顿,经历了初时的惊骇之后,贺楼度根和几个骁狠气性的骑兵便立刻骂出声来,手中兵刃一扬,琢磨着是一刀砍将过去,还是干脆一箭把他射下枝头。 慕容暄一摆手,阻止了身后军兵的跃跃欲试,同时又笑了起来,眯着眼睛盯在那雄武男子面上,他早就感觉到有人一直在跟着他,只是没想到这个暗地里跟着他的人是这般雄壮的男子,也没想到这个雄武男子身手着实不错,在阿勒闵的突袭之下竟还能脱身,并且还行有余力的嚣张的看着自己,倏然间,他忽而一凛,莫不是那个斩杀了厉王叔的灰蓬怪客?不过他旋即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个男人要比那个灰蓬客要强壮的太多,体格身形完全不符,而且这层层匝匝缠绕阿勒闵的青绿色气流也显然和那灰蓬客金光流离的绝强罡气不是一个路数。 雄武男子同样用威光四射的眼瞳盯住了慕容暄,他开口的自报山门使慕容暄解开了心中的疑窦:“七星盟天枢星贪狼部宿,河间捉妖师唐綿在此!” 带着河间口音的汉话很容易听懂,但慕容暄又觉得自己没有听懂。七星盟是什么门派?身为鲜卑皇族的慕容暄自然不知道伏魔道在龙虎山会盟的情事,况且虽然他拥有驾驭所谓战神之灵的这些恐怖怪物的能力,然而这只是牵涉古老部族的神秘咒法,人间的什么伏魔道妖魔界他可是一概不知,所以他只是带着些好奇和诧异,想看看这位自称捉妖师唐綿的雄武男子究竟想做什么。 …… 捉妖师,一个在河北中原之境流传颇久的名号,其实只不过是一族可熟练运用破御之体,并且会些粗浅术法的伏魔游侠门派。经历了数百年妖魔的雌伏,一度在春秋之时颇为兴旺的捉妖师门派也渐渐凋落下来,到了唐綿这一辈,担着捉妖师名头的弟子竟也只剩了他一个。 多年生活的艰辛和郁郁不得志的窘迫,使唐綿养成了惯好搅扰生事的性格,在龙虎山共盟大会,就是他在胡二公子宣讲之后,跳出来胡搅蛮缠了一番,搏大家一场哄笑才罢。但这并不代表唐綿就是个浮滑无行的浪荡子,其实他气性矜高,颇有铮铮铁骨之风,蔑视权贵,亢上而不傲下,所以对那些伏魔道久负盛名又高高在上的宗师前辈们总有些格格不入的隔阂,却和如童四海这样的草莽游侠颇为投契。 龙虎山缔结七星会盟,作为身在河间的唯一捉妖师,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唐綿是最早离开龙虎山的,只是由于地界疆域的缘故,他倒底还是在辖地关中塞北及至覆盖整个中原之境的贪狼部宿挂了名,不过无论是贪狼部宿的宿主裘立宗,还是副宿主祁文羽,还有那声名远振的七星盟盟主许大先生,他都没有什么交集,在游历的这些日子里,他也不无自嘲的时常想到,虽然在部宿里挂了名,但恐怕这些大人物们根本就对不上自己的名号。 伏魔之士终是生活在人间世界的人,中州大地上的连延战火也无法使捉妖师置身事外,在颍洛地界,唐綿同样被晋军与燕军的战争所困,被困的原因很简单,打起仗来,路也不好走了,粮食也不好找了,自己还得警醒着不成为乱军刀下的冤魂。 也就是在这里踟蹰徘徊的时分,唐綿察觉到了森森的鬼气,身为捉妖师近乎天生的职任担当,他义无反顾的开始跟踪这股邪恶的气息,并在多日追踪下,成功的发现了大燕国伏都王的诡异内情。 一个慕容氏王族的少年,身边为什么齐聚着这些不应属于人世间的生灵?唐綿不得而知,他只能紧缀着慕容暄的足迹,一路盯梢监视,如果有机会,他也想能够一击而功成,把这个驾驭邪灵的燕国王爷铲除,无涉军国大计,只是为了消灭妖魔而已,虽然慕容暄不是妖魔,但驱使妖魔作恶的人一样罪不可恕。 然而唐綿举动间焕发的伏魔玄气早就被慕容暄、嚓玛和阿勒闵感知到,一直没有对他做出反应,是因为想看看这个神秘的追踪者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直到今天,慕容暄失去了周旋的耐性,他有更重要的战斗要去面对,为免节外生枝,他决定先除去这个讨厌的不见动静的尾巴。 当那些晋国军人被鬼怪屠戮的时候,他只是循着慕容暄的身形刚刚赶到,因此根本来不及出手相救,当下便伏在了密林深处,静静的审视着这个小王子的一举一动。他早就下好了决心,定不会让这些无辜的人枉死。可阿勒闵毫无征兆的攻击使唐綿大吃一惊,他虽然是捉妖师,但手底下着实还是有两下子的,属于伏魔道游侠散客中最常见的力宗高手,可对方那像毒蛇吐信般的诡幻刀法还是令他有些应付不来,情势危急之下,唐綿施展了本门秘法中的束缚之术,看起来倒是颇有成效,层层的青烟缠绕,将阿勒闵困住。现在,唐綿也知道自己藏不下去了,索性立即冲出,并且并没有远遁逃离,而是准备以堂堂七星盟中人的名义,将这个燕国王爷诛杀。 束缚之术的成功令唐綿很有信心,他立在高枝枝头,在朗宣名号之后又开始口中默念,很快,一道又一道的青绿色气流在四下蔓延,仿佛一场突生的大雾,笼罩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马。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驱使凶鬼恶灵,但我看见了你放任他们杀人吃人,为恶过甚,即便你是人却也留你不得,我只知道你死之后,跟随你的凶鬼恶灵也就自然消散了。” 现在局势不错,慕容暄,还有他身边那个透洩着森森寒意的光头都被束缚的青绿气流牢牢困住,动弹不得,唐綿完全有时间把自己的来意阐述,捉妖师的宗旨,无论是杀人还是杀妖,永远要让被杀者知道自己被杀的理由。 “你跟着我们,就因为这个原因?”慕容暄觉得身上的气流越捆越紧,知道对方并不是寻常之辈,不过想想也是,寻常之辈怎么能在被战神之军拱卫的自己身后追踪了那么久?但是这个理由很无稽,凶鬼恶灵?明明是战神之灵的眷顾,明明是我族古老神圣的咒术,这个雄武男子说的,不过是一种荒诞的借口而已。 唐綿已经不想废话了,早知道除妖术这么管用,自己早点动手也好,何至于跟了这许久,弄到现在仓促出手?既然奏效,那就不再耽搁!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威风凛凛的从高枝上跃下,刀锋直指慕容暄瘦长白净的脖项。 “杀你者!河间捉妖师唐綿!”唐綿再一次报上自己的名号,这也是捉妖师流传数百年的古老规定,让被杀者的魂魄不至于因迷茫而陷入凶戾的境地,只是这么做,仪式的意义要远大于原先的本意。 刀光一闪,血影飞溅,唐綿魁伟的身体直直落到地面,颈腔上的鲜血还在泚泚的喷涌,头颅却在空中打了个转,发绺蓬松的散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鼓突的更大了,只是眼中兀自残留着惊骇、震惊和不可置信的光泽,而后,渐渐暗淡……而后,头颅翻滚着在地面上骨碌碌的带出一抹渗入黄土的血渍…… 斩下唐綿首级的,是一把锋刃开叉的锯齿弯刀,阿勒闵冷峻的看着那一串艳红的血珠从刀锋上滑落,平静地说道:“捉妖?我又不是妖,凭什么被你捉妖的法术困住?暂时让让你,只是想看看你究竟要对殿下做什么,你还当真了?” 围绕场上的青绿气流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阿勒闵如同闪电一样的身形抢在唐綿一刀砍落前就已经斩下了唐綿的首级,这一切慕容暄看的清清楚楚,他只是觉得有点可笑,不知死活的人那,枉负了这般雄壮的体魄,我如果这么容易被杀,还有执掌战神之军的资格么? …… 七星盟贪狼部宿挂名散客,捉妖师唐綿,罹难于颍洛之交的一个不知名的山林中,没有人知道他的事迹,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死去,和孑然一身的游历岁月一样,去的时候也是这么孤孤零零,只有自己的头颅和自己的身体为伴。 除了他身死之前,那一丛蓬然飞散,蕴含着自己玄灵之力的体息。 …… 池棠不知道那些传闻中的鬼怪军士藏在哪里,哪怕当先而行的无食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只能让池婧指引着向颍水大营的方向靠近。也许是池婧太过熟稔这沿途的情况,前锋军已经行进了两天,一路上竟是根本没有和什么燕国的军队照过面,行进的固然顺利,然而却和此来的初衷背道而驰,他们可是要直寻那鬼怪军士的,眼看着最多一天一夜就能赶到厮杀甚烈的颍水大营,那些鬼怪军士却仍然不见踪影,池棠也不由有些焦急起来。 但是没办法,池棠曾问过池婧有没有见过那个大燕国伏都王的旗号,然而这个问题接近于问道于盲,因为就算池婧见过这个旗号,她也不知道鲜卑族旗号上用以表现王族身份的各种图形花纹代表着什么,而且这个伏都王明显和他的叔叔下邳王不同,中军主将所用的黑色大纛也从来不用,这就更加难以识辨了。 交谈中,池棠倒是得知了其他一些情形,比如为什么池婧就这么铁了心的要随军同行,虽是想邀功请赏得个正派出身,实在也是她那个什么鸣凤寨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燕国军队在这一带越来越多,而她的鸣凤寨只是一个荒瘠山坡下连屋舍都没有几间的破村落,当真回去,只怕坚持不到战后就被燕国军队剿灭了。而池婧原先和韩离初见的时分,就是全寨出动,寻思迁徙之策的,至于正好碰上了逃窜的鲜卑伯长,那只是顺手收拾的凑巧罢了。既然回去还要辗转奔逃,还不如跟着官军更为安全些,而这支官军竟然还是失散多年的堂兄领军,对池婧来说简直是上天恩赐般的福运了。 池棠自己也寻思了很久,两天中他一直没有对这个妹妹说出关于妖魔鬼怪的相应情事来,倒不是担心知晓妖魔之事后的磁石之患,他只是觉得口说无凭,还是让他们亲眼见了才更有说服力,不过池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经常用骇然疑惑的目光看向队列前方奔跑的正欢的无食,并且还很谨慎的看住了自己的小咪,不让它离开自己十步之外,更是不允许和无食有任何接触,弄得无食总是频频回头,狗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小咪,心痒难搔。 韩离则一直跟在池棠身边,有时微笑的听着池棠兄妹俩的谈话,有时若有所思的眺望远方,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习惯性的抚了抚项间的珍珠,也许是因为和池婧的结识正是源自这串珍珠项饰,他心里原先深深隐藏,甚至会有遗忘错觉的身影却又渐渐明晰起来,然而想起那个巧笑嫣然,绝代风华的倩影,心中却又是一阵阵苦涩酸楚的黯然。 就这样,这支队伍不快也不慢的向着既定的方向走着,没有意外的话,明天正午的时分,恐怕就要赶到桓冲将军据守的颍水大营了。 池棠很欢迎意外的发生,并且当真意外的情况在不经意间倏忽而至了。 无食汪汪叫着从前方的山坳里跑了回来,薛漾迎了上去,低头俯身,兜住了无食不知在做些什么,这一幕落在一直紧张无食的池婧眼中,更是觉得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少顷,薛漾站起身,向嵇蕤一示意,嵇蕤点点头,背后长剑一拔,驱策战马,跟着欢蹦乱跳的无食奔向了前方山坳,薛漾则高高举起右臂,握拳挥舞,这是遇敌的信号,与前日在洛丘山林前的情形如出一辙。 军士们早就憋得狠了,除了两天前和那伙骂阵的鲜卑斥候毫无难度的打了一场,这两日一直没有敌情,当下精神抖擞的下马列阵戒备,而在这时候,薛漾已经来到池棠身边,小声道:“无食刚才闻到味道了,有一股伏魔之士的玄灵之气。” 是战场还有别的伏魔之士在?只是何必又要全军预警?池棠寻思间,薛漾却又跟了一句:“据无食说,跟这玄灵之气一起传来的,还有一股死人味!” 第090章狭路相逢 不是无食的鼻子不灵,实在是他对鬼物的嗅觉要远远不如对妖气的感应,虽然这两者在某一程度上近似。但是无食昔年是曾吃过死人肉撑日子的,在他闻起来,鬼物行动间的气息就是一股浓重的死人味,像那些干瘪发烘的饿殍一样。却偏偏在这片战场上,就是死人最多,那些鬼怪军士举动时散发出的味道和那些死尸交杂在一起,对他来说,未免大体混同,以至于颟顸愚钝的不明所以。当然,这只死要面子的老狗就是不肯自曝其短,可怜池棠对他期望甚高,却换来了两日的一无所觉。 然而当唐綿逝去时涣散零落的玄灵之气夹在其中远远的飘传过来时,就好像炼丹时注入了分明泾渭的丹剂,无食立刻分辨出来了,鬼气与死人味终究还是有区别的,当他把这一发现告诉薛漾后,薛漾对池棠的转述依然原封不动的称之为死人味,不过这并不妨碍池棠理解其中的意思,无食发现目标了。 这或许是生时形单影只,死后寂没消泯的唐綿最后做出的贡献,在慕容暄打着隐伏突袭,一击可中的如意算盘的时候,池棠的前锋军已经做好了防备。 两支注定要相遇的队伍就这样狭路相逢了。 …… 尽管互相都知道了对方的存在,可最先发现对方的却正是慕容暄。 前方山坳拐角前的高石上,不知怎么的出现了一只摇头摆尾的狗儿,从还算齐整干净的毛色可以看出,这不是那种吃死人肉吃的眼睛都发红的野狗,而是一只别具精神,活蹦乱跳的大黄狗,况且那只黄狗在一看到这端沉默着策马而来的骑军之后,还挺神气的冲他们汪汪大叫了起来。 慕容暄心中一动,表情淡漠却又从容的轻轻说了声:“他们到了。” 缓缓行进中的骑兵队倏然一止,所有的军士都拔出了兵刃,一片肃然沉寂的威杀之意,却也显得远处那只黄狗的吠叫声犹为刺耳了。 “想不到他们还用猎犬开道探路,我想犬吠已经使对方有了提防,贺楼将军听令!”慕容暄的声调并没有刻意提高,然而语气中的凛冽已经透出一种狠厉的杀气。 “贺楼度根在!” “一旦山坳处出现对方身形,我要你领所部精骑先发制人,立即杀入敌群,像草原上的劲风一样,摧毁敌人的……”慕容暄的将令还没说完,细长的俊眉陡然一挑,眼瞳为之一缩,因为他看到,那只正汪汪大叫的黄狗忽然转过身,翘起左腿,冲着自己的方向长长的尿了一泡…… 辱敌叫阵么?这不奇怪,可是一只狗做这样的事却显得太过离奇诡异了,慕容暄可不认为自己眼花,事实上那只黄狗尿完了之后,半侧着头,一脸促狭的笑意分明可见,甚至……那尾巴翘起欢快摇动的屁股还冲自己扭了扭。 光头的嚓玛愕然抬起了头,阴冷的眼瞳射出了森然的寒光,他也看出了这只黄狗的蹊跷。 接着,黄狗对着自己的方向端正了身子,狗头伸出,把身体几乎拉的笔直,嘴巴一张,露出了红艳艳滴着口水的舌头,嘴角仿佛还上扬起笑了一笑。 “我x你妈x!” 声音振聋发聩,荡气回肠。所有的鲜卑骑兵目瞪口呆,握着兵刃的手因为发僵而变作了泥雕木塑,或许对汉话不是很熟悉,然而破声之后再紧接着的闭口音大家总也是知道的,可是真正令他们震骇的,却是这个声音的来源之处。 狗也来骂人了?狗也会说话了? 嚓玛忽的手一招,一股阴灵气流径自向黄狗射去,口中怒叱:“是妖孽!” “妖xx孽!娘妈皮的!”无食嘴上不肯折半点便宜,立刻反骂,四字真言算是他的口头禅,人多的时候则还是前番的脏话更提气给劲,同时轻巧巧的一闪身,阴灵气流射在土坯上,碎石飞溅。 不错,很不错,刚才的詈骂算是他的即兴发挥,倒不全是胡闹,至少从这股针对妖孽的阴灵之气来看,对方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不过老子可不是你这个秃瓢所说的妖孽,你这招对老子不管用!无食大乐,先用侮辱行径撩拨得你七窍生烟,再开口说话让你吓的七魂出窍,在你脑子还没转过来的时候,后面自然有人替老子收拾你!无食一边寻思,一边暗笑着跳下了山石,腾腾的向后跑去。 “这是什么东西?”饶是慕容暄有控御凶灵鬼怪的能力,可乍一见一只会说话的狗,倒底还是有些吃惊的,这方面的事情,嚓玛一向比自己知道的多,所以他也不禁看向了嚓玛。 嚓玛刚才用的那招阴灵之气,却是包含鲜卑族巫术的玄劲,用来对付那种化作人身的异灵妖孽最为有效,他却哪里知道无食固是妖灵,却还没化作人身,更不是食人为乐的血灵道妖魔,所以这一招中蕴含的抑制妖孽之术就全无效用,对无食来说,不过是一束含着极强力道的真气而已,以他摄踪仙犬的灵巧身法,还不是避的轻轻松松?嚓玛却只道这黄狗功力非凡,竟自无视了自己的攻击,当下脸一沉:“就是我所说的,是妖孽。看来这次那个远古神兽是有备而来,殿下,要小心!” “妖孽?”一直冷冷看着无食远去踪迹的阿勒闵轻蔑的接口:“先前我杀的那个人,是说自己是捉妖师的吧?会捉妖孽的人尚且被我一刀杀了,一个小小的妖孽又算得了什么?” 慕容暄沉默片刻,忽然道:“我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我的目标就是那个远古神兽,原计划不变,在这里等着他们,无论那只狗回去说什么,他们总是要来的,我不信他们能够挡得住我的战神之灵!贺楼将军,做好准备!” 贺楼度根一震之下如梦方醒,急忙大声应允:“遵命!” 就在这时,山坳拐角的大石上却又出现了一个褐衫短襟的身影,这是个短髯大汉,在看到远处密密麻麻簇拥着的燕国骑军之后,却没有半分吃惊的神态,而是很滑稽的伸出鼻子,狠狠的在半空嗅了几嗅。 看到这个举动,慕容暄又有些讶然,今天是怎么了?先前的狗像人,现在的人像狗,跟着远古神兽那位剑客来的都是些什么家伙? 也许是紧张,也许是错判敌情,也许是过分忠实于王子殿下的命令,身后的贺楼度根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举弯刀:“轰切!” 两三百名骑兵军士齐齐发喊,马蹄奔腾,卷起一阵灰烟,轰隆隆杀向了前方的山坳。 慕容暄愣了愣,看着骑兵队从自己身边鼓啸而出,那个蠢笨匹夫样的贺楼度根冲在了第一个,一时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刚才是说……”嚓玛的神情越发难看了,“一旦山坳处出现对方身形,就要贺楼将军立即领人马杀上的……” 慕容暄略一转念,这才知晓就里,一向雍容平静的脸上却也现出一丝苦笑:“我好像是这么说的,可贺楼将军未免也太急了些……”神色倏的又恢复了镇定,“也好,就让他冲冲看,我倒要看看对方有什么玄虚,我的战神军还没有动手呢。” …… 山石上的短髯大汉似乎也被这声威隆隆的进攻阵势吓了一跳,倒也不是畏惧,只是觉得有些吃惊和奇怪,不过就是伸鼻子闻闻有没有什么妖魔气息,这也是乾家弟子习惯性的动作,怎么就惹的这帮子鲜卑骑兵嗷嗷叫着冲过来了呢?难道我这举动比无食侮辱他们还更让他们来气? 嵇蕤挠挠头,转过身望向自己的身后,五指张开,向下按了一按。 百余人的阵势悄然贴近,冷静的伏在了山坳之后,箭上弦,刀出鞘,和远处奔腾喊杀的嘈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终于,嵇蕤按下的五指猛的握成了拳头,奋力向上一扬,伴随着这个动作,一蓬虽不如何浩大,但却足够覆盖来敌阵形的箭矢嗖嗖的射出,划了一个自下而上又抛坠而下的长长弧线,转眼间便落在了正气势汹汹冲来的燕国骑兵队中,噗噗闷响,人尸马尸躺下了一片。 这是沈劲的吴兴部曲和前锋军控弦善射者的箭雨,而鸣凤寨池婧姑娘也有幸的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由于冲锋队形太过密集,并且是在惊愕心态尚未平复之际的仓促进攻,这一蓬箭雨竟使燕国骑兵最少损失了近百人,相对于原本就不过两三百人马的数量,可谓伤亡近半了,好在这段冲锋的路程并不长,剩下的燕国骑兵很快就逼近了山坳,再不给对方第二轮施射的机会,贺楼度根大声吆喊,手中的弯刀高高举起,那短髯大汉的五官形貌在他眼中也越来越清晰了,清晰到了可以看到他嘴角微微泛起的淡笑。 也正因为看到了这抹淡笑,贺楼度根心中掠起一丝疑云,面对几百大燕精骑的冲锋,这个一人孤身突前的褐衫男子却为什么会笑呢?难道他没有丝毫的惊惧和紧张吗? 情势已经由不得贺楼度根再去多想,骑兵队已经成功的突至了山坳前,殿下让我们要像草原上的劲风一样去摧毁敌人,那么,就让对方见识一下我们大燕铁骑如骤雨狂风般的猛攻吧! 善于骑射的鲜卑骑士快速的拉开了弓弦,从刚才箭矢射来的方向可以预判到对方弓手隐藏的位置,现在是最合适的反击距离,该让他们品尝弓马之利的凶噩了。 可是鲜卑骑士的弓弦还没拉满就被阻止,山坳上忽然出现了一群矫健的身影,一个戴着铜面具的玄衣壮汉好像陡然升腾的纸鸢,飞跃而起,长剑划过一道炫目的光影,只是一击之下,当先接近山坳的四五名鲜卑骑士便被割开了喉管,没有人看清这个铜面具的男人是怎么出手的,只留下四五匹无主的空骑惊惶的逃开。这便是残目鬼枭伊貉的狂风骤雨剑,并且只不过是惊鸿一瞥的小试牛刀。 超节豪的弧月弯剑仿佛吞吐闪烁的蛇信,翟翳的突刃青鈍却宛如猛虎下山的大开大阖,尹靖下颌直至颈项间的刺青异常耀眼,耀眼的几乎都盖住了他诡异莫测的剑光,猛的土石迸裂飞散,钻出了况飞雄矮小精瘦的身形,两柄蓝湛湛的短剑已经从身旁的健马马腿上划过,战马嘶鸣,踉跄软倒,马背上的鲜卑骑士却在落马前就已经被夺去了性命。 大司马府的卓绝剑客们是反击的第一批力量,也是最强横的力量,技击之道近乎登峰造极的他们根本没有一合之敌——连贺楼度根也不例外。 贺楼度根是一员虎将,他可以徒步追赶草原上的骏马、他可以和牯牛执角较力、他的弯刀可以劈开硬冷的石碑,他坚信自己的力量,所以他的目标就是山石上那个淡笑的短髯的褐衫大汉,他讨厌他的笑,他讨厌他对草原勇士的那种带着轻视意味的从容。不过当他从马背上跃起,弯刀恶狠狠的劈向那个短髯大汉的时候,他却看到那个短髯大汉露出一丝怜悯的神情。 怜悯是因为知道他根本不可能伤及自己,怜悯是因为发现他只是个听令于上的凡人,怜悯是因为他就要死了…… 贺楼度根只能看到玄黑色的袍影一晃,接着一柄刃身无光的长剑毫无花巧却又精准无比的刺进了他的胸膛,死去前的最后一眼,他看见了一个气度雍然的男子抚着脖项上那串晶莹的珍珠,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倒下。 草原上的劲风骤然而至却又倏忽而散,战场只剩下茫然悲鸣的战马还在四处游荡,骁勇的鲜卑骑士转眼间都成了陈卧于地的尸体,六位玄袍飘然的男子在山坳前一字排开,冷冷的注视着远方犹然未动的大燕国伏都王。 这一幕似曾相识,慕容暄轻轻眯了眯眼,确乎是那些曾经行刺厉王叔的剑客们,那个远古神兽的化人正在其中,很好,你果然在这里。 韩离吸引了慕容暄的全部注意力,那个会说话骂人的黄狗已经被他抛诸脑后,他也没有注意到,在山石上,又多了几个褐衫短襟的身影,三个男人一个女人,其中一个最为高大,面孔半黑半白的丑怪男人也同样定神注视着他。 第091章冲刺 鲜卑铁骑的战力不可谓不悍勇,然而这一支精锐的骑兵队的覆灭速度却大大超过了慕容暄的预计。留给战马冲刺驰骋的距离太短;并且人数太过密集,未能充分的拉开阵型;对方又有备在先,第一轮弓矢就使他们损伤近半,而之后冲过去的军士又被打了措手不及……这些都是理由,可这些理由都不足以解释骁勇的鲜卑骑士未能给对方带来任何折损的事实,这只说明,对方太强,强到了可以自如挥洒间就全歼数百铁骑的程度。 强大可怖的实力,无疑眼前那如渊渟岳峙般站立的六位剑客就是充分的证明,慕容暄的眼中只在韩离周遭的六大剑客身上扫视,他没有注意到山石上池棠、嵇蕤、薛漾和董瑶一众褐衫之士的出现,自然也没有在意沈劲带着吴兴部曲以及近百人的晋军劲卒也站在六大剑客身后,这一战进行的那么顺利,并不仅仅是六大剑客的功劳。 不过慕容暄确实不在乎,贺楼度根的率部进攻本来就是试探,能够给敌人带来巨大杀伤固然好,当真全军覆没了却也在意料之中,远古神兽的这支队伍既然出现在这里,那显然就是冲自己来的,这一点从六大剑客注视过来的,那带着久觅终得的欣喜眼神中就可以看出。 很好!慕容暄暗暗在心里道,这样的敌人才配得上战神之军的出手,你想除去我,我又何尝不想杀掉你?那天在厉王叔那里让你遁走,今天,却是你自己送上门来了。目光在韩离颀长清癯的身形上转了几遭,嘴角泛出一丝淡然的笑意,轻轻催促座下的白色骏马,向前踱了几步,这个距离,不必费什么劲,也能使声调从容雍雅的言语清晰的传入对方的耳中。 “久违了,刺客先生。好像我们相见的时候,你都是在做刺客,真是令小王欷歔感慨不已。”慕容暄笑的清逸潇洒,也许觉得自己对韩离的归纳颇为有趣,说完后,唇边的笑纹便印的更深了。这倒不是全然的揶揄,他一共就和韩离见过两次,第一次在黄墟突围后的狭僻山隘,第二次是在破门而入的内府行辕,两次都是韩离刺杀下邳王慕容厉未果的时分。 韩离微微侧过头,既没有如往常般露出谦和亲厚的笑容,也没有显出得遇大敌之后的警醒狠厉,只是淡淡的直视过去,目光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就像看到了一个陌路擦肩的过客。 这是一种镇定到了极致以至于显得有些漠视的目光,慕容暄不喜欢这种目光,就算你是远古神兽,就算你们刚刚轻松的歼灭了我的麾下精骑,可我们真正的战斗还没有开始,我才是把你们玩弄于鼓掌间的主宰,现在的交谈不过是一种尽在彀中的调侃罢了,我需要你们的行为举止能够配衬这样的气氛,所以慕容暄决定还要再刺激刺激他们,再刺激刺激他,要他们动怒,愤懑起来,这样的格调才完美。 “我想我不必再介绍自己了吧,真可惜,和我们第一次见面相比,好像少了一位婀娜多姿的身影。”慕容暄敏锐的捕捉到了韩离眼中掠过的一丝黯色,心中愈加得意:“我很想她,那个比盛开的鲜花还要美丽的女剑客,然而我们都知道,再也看不到她了。为此,我替我的厉王叔向你们致歉,是他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的杀害了她。我最喜欢美丽的事物,最讨厌一切美丽事物的破灭,所以美丽的鲜花凋谢,美丽的女人死去,这都是不可原谅的罪过。好在我的厉王叔为他的罪过付出了代价,他死了。” 超节豪、翟翳几个的表情已经透出了森冷,对方拿死去的孤雁剑客来取笑,这才是不可原谅的罪过,只等韩离示意,他们就可以用最为凌厉凶猛的剑法,杀向眼前看似是清俊少年,实则是残戾凶人的燕国王爷。 韩离的心境可没那么容易上套,尽管听到对方提及莫羽媚使他不欺然的闪过一丝悲戚之意,但旋即恢复了冷静,听着慕容暄还在絮絮叨叨的说下去,却很清楚他手下的那些鬼怪军士到现在还没有露面,这说明他此刻悠闲攀谈定是别有深意。 之所以慕容暄说话的对象锁定了韩离,那是因为慕容暄认为对方既然是远古神兽,又是身份如此尊崇的第一剑客,那么也理所当然的也是这支队伍的首领,首领与首领的对话,也算得是战场上常见的叫阵,只要对方首领动了,那么那整支队伍也必然随之而动,到那时候,早得了自己授意的战神之军将迂回到对方的身后突然发动,群情汹涌之际却发现祸起肘腋,猝不及防的慌乱之下,再一个个的成为战神之灵的祭品猎物,多么有趣的构想? 慕容暄已经看到那个顶盔贯甲的晋国将军站在后方了,正好,可以一齐杀光他们,一个不漏,他可以保证在自己和嚓玛操控下的战神之军和落单时被那将军斩杀的军士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他等着看到那将军脸上最终出现错愕惊恐的神色来。他还是没有注意到山石上站着的四个褐衫身形,或许是对方的衣着装束太过平平无奇,就像是普通的士兵一样。 他会知道的,忽略这些褐衫身影的下场。 慕容暄轻轻转了转头,嚓玛沉着脸,口中正默念有词,这是在轻唤战神之灵的咒语,在战神军发起攻击前,必须要让远古神兽做出些动作了,慕容暄打定主意,他要继续把对方的怒火烧旺。 “这么一支小小的队伍,却让所有大司马的贴身剑客们尽数出动,仿佛昔日行刺厉王叔的阵仗,那么让小王来猜猜看,这一次是不是也是为了刺杀谁而来呢?有资格的怕不外乎就是小王和我那位六敦王叔,哦,也就是吴王大人。而吴王和你们整整隔了一个战场,在之中还有小王横亘于前,你们不会那么不智的主动去刺杀吴王大人的,那么是不是可以得出这个答案?你们就是来……” 慕容暄的话没有说完,就看到一个褐衫的瘦长身形几步纵跃,轻轻松松的来到了韩离身边,而使他言语中止的原因,却是那瘦长身形仰了仰半黑半白,令人乍睹心惊的丑怪面孔,用一种不耐烦的语调问韩离道:“这就是那个伏都王了?” 韩离点点头,嘴还冲着慕容暄努了努:“就是他。” 两个人的交谈轻松随意,却分明透着对自己的轻蔑,慕容暄眉头轻皱,对方的态度使他觉得刚才自己好整以暇的说了那么多话,就好像一个卖力表演后却无人喝彩的优伶倡人。 也就是现在,他注意到了和此人一样服色的褐衫人,目光远望过去,却在扫过嵇蕤薛漾之后在娇俏的董瑶身上停了下来,竟也是个美貌的女人?这略一疏神凝视,对方的交谈他就没有听进去。 “废话啰嗦,当真聒噪!办了他!”池棠这几天当真是受够了池婧的大大咧咧,全无女儿家体统的流寇习气,对着池婧不好发作,心里却早聚了厚厚一层郁结之气,加之两天不曾接敌,险些误了正事,正自焦躁,心情自然不大好,此刻听慕容暄絮絮叨叨自说自话的卖弄,早就不豫,观察了一阵,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之处,决定该发泄一下了。 “池兄,前番不过杀了些寻常军卒,他手下的怪物却一直不曾出现,怕是别有用意,看仔细了再动手不迟。”韩离倒底还是持重。 “没出现?那就打到它们出现!我不信主子挨了揍,那些怪物还会袖手。韩兄,你和我几位师弟替大家掠阵,谨防魔怪突兀现身!”池棠打定主意,却也没有当真疏忽了防备。 韩离一直觉得池棠是一个气度优雅,性情宽和的士家侠客,却没想到现在倒是这么干脆利落的模样,刚应了一声,便见褐影一晃,池棠竟已大踏步疾奔向前,好像一只迅猛的豹子,径冲慕容暄而去。 以前,也有个老妖在我面前像个拿腔作调的娼伶一般,说着些不着边际的废话,结果呢?池棠双眉轩起,拔出了背后的云龙剑,鲜卑伏都王是吧?会操控鬼怪是吧?自以为胜券在握是吧?你比阒水绝浪老怪如何? 山石上的董瑶远远的看着池棠飞奔的身形,脸上不禁现出倾慕欢喜的神色,出于赞赏心上人出色行止的分享之意,又有点惋惜伏在山坳后的小姑池婧没能看到她哥哥这般雄姿焕发的情形,这小姑,老说她哥哥迂,看看,这般天神临凡的雄武英姿,天下谁人又能及得? 董瑶越看越是欢喜,神情的变化却引起了远方凝目相视的慕容暄的注意,慕容暄这才醒觉,那个丑怪男子竟是孤身一人向自己冲了过来。 慕容暄觉得好笑,谁人这般不知死?倒先来捋拨虎须?敢情那山石上的美丽女孩和此丑怪男子倒是一对儿,怕也是看到了这男子勇猛奋威之姿,而别具欣赏之意罢……美丽的姑娘,鲜花不该插在臭烘烘的牛粪上,让我转眼间割下那个男人的首级,到时你那美丽的眼眸究竟是会悲痛的流下泪滴,还是因为惊骇莫名而一眨不眨? 慕容暄毕竟是个少年,在美丽异性面前不禁泛起了一丝争强好胜的心思,况且池棠先前状极轻蔑的打断了他的言语,他心里早憋着一股邪火了,再看奔来的池棠身形,身法倒是利落矫健,本领应该相当高强。但是慕容暄并没有放在心上,你又不是远古神兽,就算有万夫莫敌的武勇,我却惧你何来?他甚至对抽刀在手,提神戒备的阿勒闵说了一声:“阿勒闵,不用你出手,本王亲自了结了他!在战神之灵大显神威之前,杀个人立立威也不错。” 目光不由自主的又飘向了远处的董瑶,真是意外之喜,这个女孩子最终不能杀,错过那个女剑客已经使自己心中颇为郁郁了,这次可不能再失之交臂。 再之后,慕容暄的目光才绕回了已然距离身前不过十步之遥的池棠身上,觑准来势,悄悄的伸出手指,暗自运力待发。 王子殿下一向很少出手的,这次既然战意大发,忠诚的阿勒闵当然不会抢去王子享受杀戮的乐趣,他别过马头,还为对方让开一条通路来,同时漫不经意的将锯齿弯刀收回腰间;而另一边的嚓玛连头都没有抬起,双目微闭,口中还在默念咒语。 …… 云龙剑带着雄浑的力道贴地划出,猛的绽出一蓬蓬燎燃的赤焰,而池棠全身瞬时被熊熊火焰包围,炽烈的热浪陡然间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一刹那,阿勒闵在马上僵直了身子,手还按在刀柄之上,竟自忘了拔出;嚓玛遽然一醒,一向深幽冷冽的目中现出了震骇万分的悸色,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卷霸横强绝的火焰之幕;慕容暄戟戳待出的手指缠绕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黑色气流,却尴尬的伸出一半便即生生凝住,朗星般闪亮的秀美眼眸一眨不眨,第一次露出了颤抖的惊惧之意。 这就是个笑话,他以为来者是不知死活的悍夫莽徒,哪里知道对方早就成竹在胸,一旦接近就是毫不留情的全力施为。更可怕的是,他们发现,又一个远古神兽的化人出现了,比司掌神风的狮子和驾驭雷电的雄鹰还要可怕! 焚烧一切的离火神鸦,竟然就是这个远远奔跑而来的丑怪男子。一开始波澜不惊的冲刺只是迷惑敌人的手段而已。 这一招倒是屡试不爽,长安城天子皇宫内,池棠用这一招一击刺穿了还未化身厉鬼的暴君苻生的眉心;锦屏苑落玉净池上,池棠用这一招一下划伤了正在得意洋洋的阒水绝浪神尊虞洺潇的面门;今天,轮到了自以为是的鲜卑伏都王慕容暄。 第092章雄势神威 伊貉铜面具下仅余的右眼陡然光芒一闪,身体也不自禁的凝立得笔直,不只是他,另外几位大司马府的剑客也同样露出了赞叹惊讶的神情,自从知道池棠就是名满天下的负剑士之后,他们当然不会太轻视他,但也存了考量比较之心,都是武学的大行家,对这一方面一向挑剔得紧,自视甚高,在他们眼中,唯有首席高位的驭雷惊隼韩离才配得上他们的尊重,这个池棠倒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能与惊隼剑客比肩? 直到现在看到了池棠迅如虓虎,势若炎龙的滔天战力,他们才发现,这位面容丑怪,其貌不扬的负剑士竟然似乎还在惊隼剑客之上。他那天在路上行进时说的话没有错,降妖除魔也好,斩将杀敌也罢,大家都可以看到的……现在,他们看到了。 只有韩离保持着轻素雍然的表情,甚至嘴角还淡淡的现出一丝欣赏的笑意,在他心中,池棠拥有如此的能为根本就在意料之中,集卓绝剑术、乾家道法以及上古神兽元灵的三大无上修为于一身者,几若大罗金仙之威,又岂是总体上还只是刚踏入伏魔术门槛的自己可以相提并论的? 当然,这方面是韩离过谦了,只论剑术武艺,临昌负剑与西平驭雷一向便在伯仲之间,所不同的是池棠此时的火鸦神力已臻大成之境,也比韩离多锤炼了些时日,更多了些奇遇造化之功,一旦运使而出,此等焕然威势落在旁观者眼中,自然便觉得凛然心惊,更胜雷鹰神力之景了。 …… 卷地而来的热浪使那匹白色骏马经受不住的人立而起,嘶鸣不已,慕容暄早骇得面色惨白,再不见平日里自矜优雅的笑意,心中怦怦乱跳,不仅早忘了抵御防范,便连端坐马上的身形也因为坐骑的突然人立而晃了几晃,险些掉下马来。 “呼哧!”一旁的阿勒闵最先做出了反应,他毕竟是功力精强的高明武人,虽是被池棠的博荡之势惊得愣怔了片刻,然而倒底长期身为伏都王贴身近卫,忠于职守的下意识反应暂时驱走了心底的惊悸,他从马背上弹身而起,锯齿开叉的弯刀裹着一层嚣锐的劲气,毫无花巧却又迅疾无俦的斫向了火焰光影中的池棠,只是第一击,他就是全力施展,不放半点空处。 池棠却似乎懵然无觉,疾冲向前的身形没有任何滞慢,只是在锯齿弯刀堪堪及体的刹那,双眉一轩,口中厉声低喝,云龙剑猛的翻转,剑身赤红色光焰陡然一盛,阿勒闵被晃迷了眼,根本没有看到池棠做了什么动作,只觉得持着锯齿弯刀的手腕陡然间巨震,而这股巨震之力瞬间遍及全身,浑厚无匹的滚热力道将他纵跃向前的身体高高的抛起,而后又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重重的坠落而下,身体与地面相撞,掀起了一层沙土,阿勒闵晃晃脑袋,支撑着想要爬起身来,却忽然喉头一腥,一口鲜血噗的喷出,溅得四下星星点点,更觉得全身剧痛,仿佛散了架一般,待他眼神枯黯扫视,赫然发现手中所持的锯齿弯刀只剩下了一个刀柄时,慌惧悲寂齐上心头,身体倒底还是颓然倒下了。 如果是面对面各以武艺技击之术相博,以诡异迅疾弯刀刀术见长的阿勒闵自然与池棠有一战之力,只看他昔时勇拒莫羽媚全力一击,前番速斩捉妖师唐綿的身手,便知他已臻当世第一流高手之境。然而高手相争,只在分毫之间。那池棠催谷全身功力,振威挟势而至,即便阒水神尊之能,又或虻山千里骐骥亲至,亦不敢直撄其锋,而况阿勒闵乎?偏他护主心切,在气势受制的情形下匆促出手,又是逊了一筹,哪里遮拦得住?兼且池棠云龙宝剑乃是旷世神兵,附有火鸦玄力便愈加相得益彰,而阿勒闵运持身法所含的鲜卑巫术灵力在上古火鸦的滔天神力面前,更是无足道哉的隔靴搔痒,几番层层相克,时乖运舛,所以池棠只一击,阿勒闵兵断身坠,一败涂地。 说时漫卷累牍,那厢动时却是电光火石,须臾之间。池棠云龙剑一横,震飞阿勒闵,手上动作却绝无拖泥带水,顺势向前一送,带着赤红光焰的剑锋早已伸出,燃烈光影直扑马上的慕容暄,慕容暄惊得呆了,心下一派骇然自问:阿勒闵一招被败,我又挡得几合? 玄色光气倏的一闪,马背上的慕容暄忽然消失,蕴着焰力的剑尖刺了空,池棠皱了皱眉头,身形顿止,熊熊炽旺的火焰转瞬间散去,昂然站在原地,云龙剑维持着刺出的姿势,目光警惕的扫视着四下。 他不是残虐好杀的脾性,此招只针对首恶慕容暄一个,因此及时收力,倒放过了慕容暄的座下骏马,而这匹无主骑乘的白马兀自感到脖项边滚烫的热力滑过,咴溜溜嘶鸣着,奋开四蹄远远的奔开了。 池棠的视线只是略一凝神,剑尖应感猛的一扫,一串火球从剑身射出,在侧边灌木重掩处轰然炸开,火花四溢,现出两个身形来,正是那慕容暄和光头的嚓玛两个,而嚓玛展开了袍袖,挡在慕容暄身前,堪堪化解了火球焰力,刺青花纹密布的面孔上也露出了吃力的神色。 原是千钧一发之际,嚓玛即时出手,用一向精擅的隐身遁迹之术救下了眼看闪避不及的慕容暄,可现在连这隐身遁迹之术都被这远古火鸦化人轻轻松松破解,慕容暄心中震悸,便连大惊之下喊出的声音都带着些哭腔:“你……你是什么人?却怎么出现在南人军中?” 池棠歪了歪头:“乾家斩魔士,池棠。” 池棠只是介绍自己的名字,然而神情举止间却自有股昂然有威的气势,再配上那半黑半白形如鬼怪的脸孔,落在慕容暄眼里,却好像当真看到了鬼神临凡,止不住的便泛起了一股深深的惧意。 “从没听说过。”嚓玛直视着池棠,神情从开始的震惊狼狈渐渐变得阴鸷:“南国的军旅会找你这样的人来对付我们。” 池棠不想搭话,他握紧云龙剑,接下来的动作,就将是穿刺而出,战场厮杀,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当然,他记得先前的使命,能够生擒慕容暄,自然最好。 “你很厉害,远古神兽魂灵附身的男子啊。”嚓玛也直起身子,看样子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我不怀疑你有杀死我们的能力,但我可以保证,这不是一时半会就可以做到的。就算你能破解我的隐身遁迹之术,总也要花点时间的,对吗?” 池棠本待揉身上前的身形略顿了顿,他察觉出了身后的异样。 “现在的问题是……在你杀死我们之前,你如何保护你的那些朋友们不被我们的战神之灵消灭。”嚓玛阴测测的笑了,准备了这许久,已经到了发动战神军的时分,只要这个无比强横的远古火鸦被那里的情势稍一分神,那么他们就有了遁逸脱逃的充裕时间。 池棠转过头,看向前锋军大队所站立的所在,在他们头顶的天空,翻滚着厚积的阴霾气流,在他们身后的山坳,浮升起浓重的阴灵气息。 …… 山坳后,池婧和所有鸣凤寨的流民颇有些无聊,尽管她也随着晋国前锋军和吴兴部曲在迎战对方骑兵冲锋的时候展现了自己出众的箭法,然而当真到了面对面肉搏格杀的时候,沈劲一声不容抗辩的命令让他们尽数留在了原地。 只是一些连刀枪都拿不稳的流民,沈劲不是很放心他们的战力,尤其内中还有池先生的妹妹在,那就更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了。 帖子顶着铁盔,总觉得现在自己威风八面,恨不能亲自掐死几个鲜卑东胡的兵才可一逞胸中块垒,现在却只能边厢蹲着干看着,未免极为着急,几次从山坳后伸出头去,嘴里骂骂咧咧的,至于其他流民,倒是很满意现在不必置身战局的处境,他们可以有时间享用配给的饭团肉脯了,话说也快到晚饭的时辰了吧。穷慌了的人总是想着吃,现在也不例外。 池婧可没什么好心情,倒不是没能摊上向前搏杀的任务,事实上能够不去和那些东胡蛮子狠命拼杀,也正合她意,能多保些兄弟没有性命之忧,何乐而不为呢?可她心情不好的原因,却是因为那只看起来古里古怪的大黄狗又屁颠颠的踱过来了。 贼兮兮的目光分明透着种下流的晶光,片刻不离自己身边踞伏的小咪,小咪似乎也很紧张,脑袋跟着黄狗颠来颠去的身形晃动不止,口中发出沉沉的低吼。 一只发情的公狗看上了自家的小咪,寻思那勾当,这并不奇怪。而池婧是个天生喜欢动物的性子,那时节只要小咪不反对,两只邂逅的狗儿当真弄了那调调,算甚个鸟事。 可是偏偏那天池婧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本应是人说的话,却怎么可能从一只狗的嘴里迸出?她不是没悄悄问过哥哥,也和自己名义上的小嫂子董瑶说过,然而他们都好像了然于心,却又讳莫如深的看看那黄狗,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并不说下去了。 池婧想起那两个与哥哥一般服色的褐衫男人,好像也总是和那黄狗交头接耳的模样,越想越觉得疑心,可不是怪么?尤其在刚才,她远远的听到山石上有骂声传来,等到近前时,却发现只是那位嵇姓的短髯汉子刚刚攀上山石,而从山石上蹭蹭溜下来的,还是这只黄狗,那句什么什么皮的,和那天的口吻如出一辙,所以现在池婧看着无食的时候,老是觉得心里瘆得慌,既然瘆得慌,自然心情就不怎么好了。 无食自己也寻思着,娘妈皮的怪了,老子以前碰到啥姑娘家的,舔手指摇尾巴蹭身子三大绝招一旦施展,便是无往而不利之局,早他娘搏了人家姑娘欢喜了,怎么这张老五的妹妹却这般防范老子?若是旁人,也还罢了,可她是那个自己看上的棕毛美狗的主人,主人的欢心都得不到,凭啥动人家的爱犬?想到这里,无食就觉得好像有爪子在心上生生的挠,弄得自己酥酥痒痒,火烧火燎的。 这他娘的张老五还可以跟三小姐和那小母猫缠夹不清,那他娘的小黑脸那么一张臭脸还能跟花蝴蝶还有那个鬼美女搞情况,老子堂堂一表,凛凛一躯,算得仙犬界少见的英俊潇洒与成熟稳重集于一体的旷世俊彦,怎么找只母狗搞一搞就那么难涅?天底下的母狗都是瞎子么? 无食越想越恨,越恨就越急,一急就多了些不管不顾的莽撞,在绕着小咪转了大概四五十个大圈之后,他一横心,勇敢的向小咪走去。 一人一狗同时站起,池婧握紧了拳头,柳眉倒竖,一派戒备之意;小咪露出了牙齿,冲着无食恶狠狠的叫,无食迷离着深情涟涟的双眼,先对池婧哈着舌头笑了笑,然后深深的注视小咪。 这一笑,勾魂夺魄,无食或许觉得自己笑得一定亲善迷人,可池婧却差点没背过气去,这是什么狗? “哎哎哎,小姐,你大哥好猛!”伏在山坳上探出头张望的帖子大声喊道,他看到了池棠大展神威的场景。 然而与无食对峙着的池婧根本没听进去,倒是倏然而至的一丝寒意使她哆嗦了一下,当她下意识举目张望时,却发现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郁积了一层厚厚的乌云,好像已经到了暮色朦胧的时分。 一阵阵风声毫无征兆的响起,在这夏季时节分明带着刺骨凉气,发出呜呜的怪音。这反常的情景使流民们纷纷诧异的站起,看着阴沉的天色,愕然不知所以。 无食浑身一震,原本款款深情的模样顿时变得警惕凝注,忽然间,身体一转,向着前方汪汪的吠叫起来。 池婧看的很清楚,就是无食冲着吠叫的方向,无数佝偻蜷曲的人影凭空而现,手足并用,贴着地向这里蠕蠕而来。 第093章摧枯拉朽 是鲜卑蛮子的埋伏!这是池婧首先想到的念头,顾不上再去推敲捉摸无食古怪瘆人的行止,而是立刻从背后取出杉木长弓,口中大呼:“敌至,备战!”说话间,箭已搭上了弓弦,瞄准了那些人影靠近而来的方向。 池婧虽然警惕,却并不惊慌,甚至还有高兴,看来敌人数,似乎也不过百人上下,尽管这手足并用爬行的姿势有些怪异,然而天色昏沉,或者是看不真切之故。这里流民军不过数十人,人数不比对方,若依往常惯例,这些基本上不会什么武艺的苦汉子们自然是要避之则吉的,可今时不比往日,在他们不远处就有骁勇善战的晋国军队在,更不要说还有那些据说是大司马府剑客的厉害人物,这里埋伏的敌人只是这点数量,根本不足为哂,他们要做的,只是稍微拖延敌人片刻,就可以预计这些敌人的最终下场了。池婧也是在这两天才知道了那个身手卓绝,戴珍珠项链的韩大哥以及和他一样玄袍着身的几位竟然都是当朝桓大司马最贴身的门客剑侠,怪道可以打包票说是要替自己在大司马面前美言呢,一想到能和桓大司马面前的红人有了这般交情,池婧心里就是美滋滋的,韩大哥要给本姑娘长脸,本姑娘也不能太怂包不是?心道这些埋伏来的正好,小打一下就能等来后援相助的美差,回头还能落个大功劳,上哪找这等好事去?打!也给咱鸣凤寨的弟兄们露露脸! 流民们稀稀疏疏的拾捡起兵刃,倒不像池婧这般斗志昂扬的模样,他们还是不太习惯征战杀伐,只有帖子顿时来了精神,兴奋的把头上铁盔正了正,挥动着手中长长的錾金大斧:“谁也别跟老子抢,老子要砍第一个,立个头功!”这把大斧子是从吴兴部曲不要的军械中挑出来的,用帖子的话说,这把斧子威武霸气,极其衬他的体格。 这里的阵势还没摆好,那里蠕蠕而动的人影已经越来越近了,池婧沉稳的弯弓搭箭,可等她渐渐看清了这些人影的样貌之后,杏眸陡然圆睁,竟是僵在原地。身边小咪紧张的狂吠,声调里透着焦躁不安。 都是一般的圆滚滚的光头,却生着乌黑铁青的肤色,相貌狰狞可怖,双眸透出猩红色的光影,唇下支出了长长的獠牙,这……这是什么人? 原本跃跃欲试的帖子持着斧子也有些发愣,其余的流民却都露出了骇然的神色,有的人哆哆嗦嗦的颤声嘀咕:“是……是……鬼!”不必知道妖魔道的真相,便从乡间闾下的流传故事中,也很快使他们把眼前出现的这些怪物和传说中的恶鬼做了相符的论断。 当先而行的一个青面怪物眼看到达了距离流民军不过数十步的地段,原本缓缓爬行的身体猛地弹地而起,一瞬间竟是出奇的迅猛快疾,仿佛一只跃空纵扑的猛兽径向池婧而来,或许是她站立的最为靠前,也或许是她身上传出的甜香的女子气息,使这只怪物把她锁定为第一个猎物。 池婧心中震悸,只愕然看着那怪物的跃来之势,却完全忘记了闪避。 “汪”的一声怒吼,一道黄影瞬闪而过,在半空中与那怪物撞了个正着,怪物身形一顿,倏然落下,虽然没有大碍,来势却倒底是被阻住了,在地上依旧双臂支地,盯着被震开的黄影嗬嗬低吼不已,那黄影则在地上翻了个滚,然后若无其事的晃晃脑袋,气咻咻的与那怪物对峙着,可不正是无食? 池婧募然醒觉,倒是这只怪狗在救自己,未等她再有动作,无食却忽然一偏头,对着池婧身后的山坳大喊:“娘妈皮的,快来帮忙!” 天!真是他在说话!池婧脑中一懵,令人震惊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一时间,对面那些形如恶鬼的怪物也好,眼前这只会说话的黄狗也好,尽成了脑海中缠作一堆的光怪陆离,把她生生震在了原地。 全场讶然,帖子瞠目望着无食,其他的流民目瞪口呆,目光只在无食身上,有的人抖的更厉害了,只有小咪一再勇敢的叫着,不过吠叫的对象并不是无食,而是那些正影影绰绰蠕动前行的身形。 怪物越来越多了,很快接近了那只当先跃起,现在正被无食阻挡着的青面怪物,无食心下暗惊,娘妈皮的,那么多,老子以寡击众,怕是要糟糕,想是这么想,他却硬撑着一步也没有退缩。 无数的人影再次跃起,正是那些青面獠牙的怪物们,在聚拢之后一齐发起了攻击,带起了一阵透骨彻寒的阴风,无食急忙转头大叫:“快跑!” …… 忽然间,好像阴沉的天幕下多了一层无形的气墙,跃起的怪物一旦触及便现出一抹气晕波荡,身形随即便被反震开来,坠落的速度比跃起时还要快得几分。 怪物嗬嗬的吼叫声顿时大声,他们再不敢跃起,而是聚在了一起,当头的几个怪物猩红的眼眸兀自看向无食身后,龇牙咧嘴的做着威吓实则是掩饰恐惧的表情。 嵇蕤带着碧痕的长剑很随意的放下,他和薛漾表情轻松的踱步而来,他们身后跟着笑嘻嘻正觉得有趣的董瑶,不过在经过愣怔在地的池婧身边时,董瑶倒挺关心的轻轻抚了抚池婧,小姑嘛,那得赶紧安慰安慰,可别真吓着了。 “娘妈皮的,咋才来涅?老子可挡不了那么多只活死人!”无食哼哼叽叽的,不过也很满意刚才自己孤身一个独挡鬼怪的英勇行径,欢乐摇动的尾巴出卖了他的矫情。 “那不得先看看嘛,看看这帮子怪物是什么路数,得用什么法子诛除他们。”薛漾耸耸肩,拔出了背后的锈剑。 “看样子你们找到好办法咧?”无食发现这些怪物似乎都被那层无形的气墙阻隔,不敢上前一步,不禁松了一口气。 “略施小术,便足当之。”嵇蕤晃了晃手中的碧痕剑,这层气墙正是他所施展,这是蕴含他乾家玄功的驱魔障,用来对付寻常的恶灵小鬼最是有效。 薛漾点了点头:“我们事先把对方想的太厉害了,现在看起来,应该是用一种召唤魂灵的法术附在一些死人身上而已,他们没有参玄修炼过,但是有些妖魔血灵道的影子,却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鬼怪,甚至还不如那些三等的妖灵,只不过刀枪不入的身体比较克制没有破御之体的凡人罢了。” 竟是如此?一路上大伙儿如临大敌的那些所谓伏都王身边的鬼怪军士看起来不过如此嘛,无食不怀疑薛漾说的,现在薛漾和嵇蕤好整以暇的轻松神情无疑证明了这一点,不由点了点狗脑袋:“米不粗,藓有壳!以为来的是坨屎,结果是轻轻巧巧的一个屁!” 这句无食理解的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倒令嵇蕤薛漾有些摸不着头脑,末了自然归结为无食的胡言乱语,也没追问下去,无食满心欢喜的掉了句文,本待等哥几个夸夸他的,哪知道根本没引起反响,顿时心下不喜,暗道,这俩不识字的粗货,我他娘的不是对牛弹琴么? “好啦,别让池师兄多担心了。”嵇蕤很沉稳的向那群对着自己嗬嗬低吼的鬼怪走去,好像要去完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剑身上的碧痕光影却是越来越亮。 薛漾锈剑一挺:“我也帮个手,能早一时诛灭他们总也是好的。”忽然想到了什么,对无食低叱道:“哎?你怎么又当着那么多人说话了?” “娘妈皮的,他们连鬼都看到了,看到老子一只会说话的狗,算多大屁事?”无食骂骂咧咧的道。 “哦,也对哦。那个……”薛漾回头向董瑶示意,指了指一众呆若木鸡的流民,还有在山坳上同样被这情景震惊到的前锋军和吴兴部曲的军士,“……九师妹,你向大家解释一下怎么回事,妖魔鬼怪的,总不能让大家老被蒙在鼓里。” …… 两个褐衫身影宛如羊群外嚣然而视的饿狼,就这样大踏步的迈入挤作一堆,数以百计的鬼怪之中,有青面怪物探出了利爪森森的长臂,疾穿向嵇蕤的胸口,困兽犹斗,何况他们是比猛兽还要凶恶的阴灵,嵇蕤却把碧痕剑一转,伸来的长臂生生僵住,接着,嵇蕤的碧痕剑狠准的斜劈而下…… 黑烟氤氲,在杀戮场上飘散飞洒。 …… 趁池棠转头望向后方阴霾处的当口,嚓玛猛的拉住慕容暄,刷的一声,玄色光气一翻,又遁去了身影。 池棠头也没回,却像对一切尽数了然于心,云龙剑蓬的绽出一丛火花,跳闪飞溅,没入了还未消失的玄色光气之中。 火花与光气彼此交缠,很快形成了长长一串耀眼的火焰,沿着灌木丛直往山林土道延伸开去,须臾间,火焰尽头的碎石堆下,传出嚓玛负痛的轻哼,两个身形忽的现身,扑通跌倒,只是嚓玛方一接触地面,又急忙跳起身来,这次却不是心急着遁影逃跑,而是不停的拍打着衣袍上烧燎的火焰,狼狈不堪。慕容暄面色煞白,躺在一边,一派木然愣怔的模样。 “出来了,果然是那些东西!”韩离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略一停顿,韩离带着笑意的语调又接上道:“贵同门果然不凡,嵇先生薛先生两个正在收拾他们,叫我们不必帮手,大伙儿都安全。” 池棠保持着长剑直指的姿势,矫然昂扬恍若天神,听到韩离的喊话之后,才转过头,眼神准确的找上了碎石堆旁离自己已拉开十几步距离的嚓玛,嚓玛刚刚扑灭衣袍上的火焰,看到池棠射来的目光,神色微变,满是刺青花纹的面孔轻轻颤动,阴鸷的双眼也变得颓然。 现在他甚至都没有兴起继续逃跑的念头,刚才的情况已经毫无疑问的表明,自己隐身遁迹的绝招在这个远古火鸦神兽面前,不过是连拖延片刻都难以做到的雕虫小技而已,他们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慕容暄轻声喃喃,像是自言自语,不住的反复道:“战神之军没了……战神之军没了。” 不必他两个亲眼目睹,也已经从那股阴灵气流中感知到,那些战神军们正在急剧的减少,不知对方用的是什么法门,自己谋划已久的鬼怪突袭之策竟被如此摧枯拉朽般扫荡一清?慕容暄喃喃自语,嚓玛却泛起一股深深的失败之意,不禁回想起刚才池棠的自宣名号:乾家斩魔士。 看着池棠褐衫短襟的身形,嚓玛忽然想起,先前对阵时,似乎也有几个一般服色的人在的,当时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这些人就是乾家斩魔士吗?为什么事先全然感知不到他们的灵力流动? 也许是南国一个除魔的世族之家吧,嚓玛猜想的和事实极为接近。美梦的破灭,就是源自那几位在一开始全然被慕容暄和自己忽视的褐衫身影,当慕容暄的全副精力都放在那位大司马府的首席剑客身上,并且还自以为得计的想要先发制人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满盘皆输的苦果了。 战斗开始的突然,结束的意外,从两方相遇到现在慕容暄和嚓玛的束手就擒,前后加起来也不到一个时辰,山坳上方阴霾翻腾的天际渐渐云开雾散,不过天空也并没有明亮多少,却是已经到了日沉傍晚的时辰。 沈劲带着吴兴部曲以及众多前锋军的军士贴近了山坳,山坳后董瑶正在述说关于妖魔滋生世间的种种过往,这方面沈劲倒是多少听过些,吸引他注意力的却是嵇蕤薛漾在远处砍瓜切菜般斩杀鬼怪的场景,那些刀枪不入,凶戾嚣狠的怪物们此际却只能徒劳的撕划着利爪,晃动着蜷曲的身体,发出低沉的闷吼,在褐衫之士的长剑剑影下,化作一簇簇缭绕盘旋的黑烟,飞散、湮逝。 韩离和另几位剑客在向池棠的方位靠拢,现在可以宣告,往援巨野水道路上最大的阻碍已经破除,伊貉心中激荡,望向池棠身形的目光带着一丝惊叹、却也透出几分崇仰钦佩。 池棠则冷冷的盯着嚓玛看起来颇为诡异阴森的脸,与此行主要的敌手,那些鬼怪军士的战斗竟是如此顺利,池棠也有些小小的意外,不过他没有丝毫放松,大踏步走上几步,口中道:“你也看出来了,我的朋友们,在面对你的那些怪物时,其实并不需要我的保护。”这是对嚓玛先前不无得意的话语的回应,然后池棠的云龙剑尖一转,指向了正不住轻轻颤抖的慕容暄,“你现在是我们的俘虏了,我有问题要问你!” 第094章奇峰突起 这次的狭路相逢,慕容暄和嚓玛不可谓不重视,不仅让战神军隐身迂回至对方疏而无备的后方,而且抛却了鲜卑军人的伪装,以鬼怪形态立时杀出,其间战力自然更胜,只需拖延住远古神兽附身的首席剑客,那么全歼这支精锐的晋国小队,根本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哪里知道竟会是这个结果?战场突然多了另一个远古神兽,刀法精强的阿勒闵一招即败,慕容暄和嚓玛只落得疲于奔命,即便是自以为的此战胜负之手——战神之军的突袭,却也被消灭的如此轻易。 这些嗜食人心,刀枪不入,名为战神之军,实为凶灵附体的怪物,是嚓玛在三年前中原失势后偶然发现族中流传的巫术,得以锤炼大成的,并且很快凭借着这些绝对俯首帖耳的怪物,成为了正有心大展宏图抱负的伏都王慕容暄的心腹之臣。在慕容暄看来,这些无惧死亡,无惧刀枪的怪物无疑是鲜卑大荒鹿神谱系中的战神对本族的最大恩赐,所以他将他们命名为战神之军。把他们用于征伐天下,将是横扫一切的神兵利器。而按照巫术记载,这些战神之军正是需要人类血肉的滋补,才能越来越强,因此,在战神军加入驰援洛阳的大军之前,嚓玛和慕容暄已经进行了好几次所谓狩猎,将不在燕国境内的那些凡人聚集的城坞村寨变作了战神军杀戮修炼的屠场,当这些战神军竟然在光天化日下也可以也常人的形态出现的时候,这正是血肉锤炼进阶的体现,由此,慕容暄对战神军越来越有信心,有心通过这次与晋室的大战作为试炼,并将战神军真正壮大,作为大燕国一统天下的一支无敌之师。 现在看起来,纵然战神军面对凡人军队确实体现出了强悍的战力,那却只是因为寻常刀枪难近的身体为主导,一旦遇上了精擅道术玄功的伏魔之士,却又如此的不堪一击,没有对应的妖术魔法,或者说,巫术中所谓凡人血肉的滋润还未臻大成,他们在破御之体的力量面前,就仿佛案板上的鱼肉。所谓战神之灵的庇佑,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场笑话而已。 慕容暄浑身止不住的哆嗦,远处的阴灵气流终于消散,这意味着,自己的战神军已经损失殆尽,他再也没有大出天下的可能了。 他毕竟还只是个弱冠少年,平素有战神军为倚仗,自感有横行天下,无畏无忌之能,小小年纪,不由意气风发,初时是骄矜凌人,往后又渐渐自高自大起来,故而,只见他往往雍容淡然的微笑,在邺都与堂兄陛下和文武百官在一起的时候,他这么微笑着;带着战神军杀伐锤炼,看尸山血海的时候,他这么微笑着;随军出征,不屑又自得的谈论下邳王慕容厉的时候,他也这么微笑着……即便开始了取代吴王慕容垂的步骤举措的时候,他还是这么微笑着,一切仿佛成竹在胸,以为世间事皆不足道也,这般的气度却也别具一股优雅清穆的傲意,他喜欢这样。 直到现在,眼前这位远古火鸦以雄风扫落叶之势,彻底击碎了他看似坚强实则脆弱的难以经受任何失败的内心,高高在上的天神转眼变成了卑微低贱的愚徒,而在这判若云泥的两种心态交杂碰撞之下,慕容暄终于现出了像一个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所应有的惊惧神态,而且愈演愈烈,他心里完全失去了赖以支撑的信念,巨大打击之后便是木然喃喃自语,然后在强大敌人威压于前时簌簌发抖,一向神采焕发的英俊面庞也现出了憔悴。 慕容暄只顾看着池棠那张对他来说犹为显得可惊可怖的脸,根本没有听清楚池棠说的什么,只知道自己畏畏缩缩的颤音应道:“不……不要……杀我……” 韩离已经站在了池棠身旁,看到这情形也不由一怔,一时还无法把这个抖似筛糠的懦弱少年和平日里风采雍雅的伏都王联系起来,不过仔细辨认下,那张面孔和华贵的王族服饰无疑也证明,这就是同一个人。 戴着铜面具的伊貉也到了,很认真的看了池棠一眼,然后手一抛,一个黑衣玄甲的身体扑通一声落在地上,正是那阿勒闵,他受了严重的内伤,本是经不起任何颠簸,哪知道伊貉前番单手提起他来,检视一番后现在又漫不经意的把他往地上一扔,显然这是在说明,他再也没有任何威胁了,身体与地面碰撞,这股震力几乎使阿勒闵痛的晕去,然而面色惨白的他却只是闷哼了一声便再没发出任何声息,紧紧咬着下唇,目光不忿的盯着伊貉,伊貉根本没在意,一个为虎作伥的鲜卑蛮子,跟你客气什么! 然而看到瘫倒在地仿佛软泥一般的阿勒闵,慕容暄又更加的惊慌起来:“不……不要……” 池棠皱起眉头,他本是要从慕容暄口中查问些关于那个杀害家尊的灰蓬客的情事的,那位灰蓬客不也一样斩杀了那位燕国的下邳王么?或者多少知晓些内里详情,哪里知道慕容暄竟成了这般模样? “看来这位小王爷今天受的惊吓不小,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池兄,若要问他,还得等他缓过来才好。”韩离建议道。 一时无计,也只能这样了,池棠点点头,就听到身后脚步声纷沓,转头看去时,便见沈劲甲胄铿铿,神色欣喜的伴着嵇蕤、薛漾大踏步走来,大批的前锋军军士和那些鸣凤寨流民仍驻留在原地,却大多露出了索然沉思的表情。 “池师兄,一切顺利,那些个鬼怪军士没什么了不起,我和六师弟一剑一个,都让他们灰飞烟灭了,我数过了,一共一百零七个。”嵇蕤向池棠招招手,看神情颇为开怀。 嚓玛的神色又灰暗了几分,在最早锤炼战神军时,便是按咒法之数共炼出一百二十个怨魂厉鬼来,成军后几次征战,被沈劲和极少数爆发破御之体的晋国军士前后杀死了一十三个,现在剩下的,却不正好是一百零七个?如今全军覆灭,一个都没剩下,炼魂神术俱成空矣,嚓玛心里哀叹,看了眼身边惶然恍惚的慕容暄,不由万念俱灰的狠狠闭上了眼睛。 “那就是说此次大获全胜,援军通路再无强阻了?” 沈劲应了一声:“只要没那些个怪物,但一些寻常东胡军士,不是大碍。” 既然如此,本当是大胜之后欢欣鼓舞的情景,却怎么大家伙儿的都是若有所思,缄口无语的模样?池棠不禁很是奇怪,还是嵇蕤走到近前,解释了原由。 此行除了几大剑客并乾家的几位弟子以及手刃过鬼怪军士的沈劲之外,其他人多只知晓鲜卑军中有这么一伙怪物,就算见过的,也只看到那些鬼怪军士如常人般的形貌,哪里知道今日那些怪物当真现出了恶鬼般的本相,这才坐实了天下果有鬼怪存在的实情,常人意念颠覆,自然震惊不已,当着这个情形,董瑶受薛漾所托,立时现身说法,无疑又给众人上了一味猛药,尤其是事先全不知情的池婧一众,当真是耳际落雷,脑海轰鸣,还没从巨大的震恐中回过神来呢。 不过嵇蕤在解释了之后又大笑着说不妨事,总要给大伙儿时间消化消化,常人哪有这么快就能接受这事实的?自己花些时日想明白了就好。 对这一点,池棠深表认同,月夜刺君后的自己,诀山驴怪伏诛后的徐猛,还有得知刺君实情后的魏峰,哪个在一开始不是这样?比较起来,倒是这几位大司马府的剑客还有昔日那位机谋百出的智士王猛倒是接受的很快。想到这里,池棠又有些担心妹妹起来,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了,张眼看去时,便见董瑶堕后几步,执着兀自面色愣怔的池婧正说着什么,才算略略放下了心。 大事已定,可战局仍然紧张,池棠并没有耽搁,立刻下令,着沈劲吴兴部曲的精明士卒赶回去向建威将军桓豁禀报,通路已畅,后援大军可及时开进;而这里所部的人马立刻向桓冲所据的颍水大营进发,虽说伏魔之士不涉人间军旅征战,可毕竟是池棠统领着这支晋国精锐,无论如何也要送到了战事吃紧的前线才算完成使命,况且伏都王成了他们的俘虏,他也要找机会细询关于那灰蓬客的情事。 既然是俘虏,那便要有俘虏的样子,诸般军令施发后,池棠也不琐碎,指了指慕容暄、嚓玛和躺在地上的阿勒闵道:“一起绑起来,着专人看押,这个光头要仔细些,他会遁身隐形,提防他别趁机跑了!” “嘿,会隐形?能耐不小啊,对付这等魔徒,我向来拿手,看我用点小术法困住他,让他跑也没处跑。”薛漾盯着嚓玛,锈剑一转,剑上青芒微闪,口中默念,嚓玛心中一震,却只能埋头低首,任他摆布了。 沈劲虎气赳赳的上前,一把抓住慕容暄,就待用绳索紧紧捆缚起来。慕容暄却会错了意,只道是要拿自己即时开刀问斩,双足乱蹬,嘶声哭喊起来:“不……不要……我是大燕国伏都王……我是……”沈劲何等雄浑的力道?岂容这么个心智大乱的少年挣扎?一把按住慕容暄肩头,慕容暄抵不住这般巨力,哭喊声一抑,便只剩下吃吃运力的呼气声。 “唉……”一个低沉的叹息毫无征兆的响起,在场的每个人都是浑身一震,这叹息仿佛就在耳旁发出,无比清晰,好像充满了落寞失望之情。此时天色微暗,已是暮霭昏昏,配着这一声叹息,竟是说不出的诡异莫名。 正低头默念的薛漾第一个做出反应,手中的锈剑立时翻转,顾不得再去施咒防范嚓玛的隐身之术,而是立刻露出了戒备的神情,口中急叱:“还有……” 还有什么?薛漾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一柄巨大的铁剑凭空现出,黝黑的剑身仿佛和昏暮天色混为一体,然而剑势所引,却带着一股尖锐犀利的劲风,剑锋所向,正是慕容暄身前的沈劲。 这一下事先全无征兆,大亏沈劲身手了得,不等剑锋及身,一把推开正纠缠的慕容暄,背后巨剑亦同时举在手中,横封架隔,正与那柄巨大铁剑撞了个正着,一记金铁交击的刺耳震响,沈劲踉踉跄跄退后了几步,竟自站立不稳,一跤坐倒。 奇峰突起,变生肘腋,在场的几个都是一流高手,此刻都各取兵刃在手,池棠目光一扫,赫然发现刚才还在身前的慕容暄和嚓玛竟又遁去了身形,而在原先他们所在的碎石堆旁,却站着一个极其高大的黑影,手中正握着那把巨大的铁剑,一股森冷阴寒的气流在这高大黑影身上环绕流转。 不知怎么的,池棠看到这柄巨大的铁剑,心中却是一动,依稀总觉得似曾相识,身边的韩离则把注意力放在了那高大黑影的本身,他已经可以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阴气,然而真正使他警惕的,是对方一招之下,竟将犹在汲血天鹰之上的沈劲击倒,这份能为,委实罕见罕闻。 一瞬间,所有人面对着这个高大的黑影排开阵势,池棠和韩离居中,正对对方,嵇蕤和薛漾则在池棠左首,持剑凝身,薛漾皱着眉头,和嵇蕤对视一眼,他们已经嗅出了这股阴气的来历了;而伊貉、超节豪几个则站成了一个半弧形,将高大身影围在弧形之内,远处更多前锋军的军士则还在愕然之中,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唉……”那声叹息再次响起,却不是眼前的高大黑影发出的,池棠听音辨位,遽然有感,目光直直望向了数十步开外的一株大树之处。 一个青盔青甲的少年武士正坐在树头伸出的高枝之上,身形一上一下的悠悠晃动,说来也怪,明明是天际昏黑的时分,可这个少年武士身上却像是自生出微微的晶光,让他们看在眼里,一举一动都是清清楚楚。 “真是惭愧,族中子裔不肖,出丑露乖,倒让大家见笑了。”少年武士清灵的目光对上了池棠凝然有威的视线:“南离火鸦,又见面了。”轻轻指了指自己,冲池棠点点头:“鬼皇驾下,地灵上将。” 第095章绝剑 是那个地灵鬼将!虽然不知道他如何蹊跷的出现在这里,并且还横加出手,倒救了那伏都王去,但池棠却立刻做出了迎敌的姿态,目中精光一盛,云龙剑遥指相对,内息翻旋,凝势待发。紫菡院的种种旧事思之如昨,自己也曾和他差点交锋,但他却精明狡猾的采用了回避游斗的法子,倒不好拿捏斤两,但池棠也和日灵、冰灵两大鬼将交过手,以彼时灵神初醒的修为尚且斗了个稍占上风,这地灵鬼将虽是排位更高,然同为鬼将之列,或者也未高明到远胜同侪的级别。况且现下池棠一身火鸦神力已臻炉火纯青,也习得了许多乾家的伏魔秘术,自然与紫菡院之时不可同日而语,照这般看,当真战将起来,岂非十拿九稳?然而在这地灵鬼将面前,他却还是非常持重的,回想此子那时在自己和锦屏公子两大高手的眼皮底下,尚且能够带着三个同伴全身而退,委实有着莫测高深的绝高修为,万万不可等闲视之。若说轻敌托大,刚才的燕国伏都王更是前车之鉴,双方实力差距固然是一方面,但他们只要小心谨慎一些,自己又岂能这般从容的奔至近前全力施展,致令他们顷刻崩溃?池棠可不会犯这种错误。 几大大司马府的剑客却是第一次见到所谓残灵鬼将,他们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路数,只有韩离微微皱眉,从那青甲少年处传来的阴气寒意仿佛沁入了浑身的发肤肌理之中,一阵阵的撩动着浑身呼之欲出的雷电神力,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强烈感觉,这说明对方的阴灵玄气已然深厚到了何种地步,所以韩离目光炯炯,片刻不离地灵鬼将身上,手也紧紧握住了腰间的璜剑剑柄。 池棠的反应令地灵鬼将一愕,目光从池棠又转向韩离,青灰色的英俊脸庞忽然泛起一丝苦笑:“不用紧张,现在我可没有与你们为敌的意思。况且我还没有自大到这种程度,敢同时在离火神鸦和烨电雷鹰面前放肆。” 对方知道我是谁,韩离目中神光一闪,表情却还保持着平静,池棠也是心中略宽,此话倒说的是,纵然强如阒水神尊的绝浪老怪,以现在自己的修为尚且将其挥剑立斩于前,还是那句老话,此地灵比阒水绝浪如何?更毋论司雷疾鹰韩离现在正与自己并肩而立,两位乾家师弟一旁掠阵,无论自己所知的妖魔界任何一位来,怕也是有败无胜之局。既然如此,倒不妨听听这个地灵鬼将突兀现身至此,又是所为何事。 池棠没有搭话,手中的云龙剑抬了抬,这是让对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同时眼神向嵇蕤、薛漾还有韩离、伊貉几个示意,先不要轻举妄动,且观对方来意。 “况且即便是离火神鸦你一个,我也自承绝不是你的对手,你现在比那时候可强的太多了。”地灵鬼将直视着池棠半黑半白的脸孔,“这一场对战,操驭鬼怪的人长的倒如俊逸羽仙,偏偏一心消灭鬼怪的人却长的鬼怪也似,你说是不是挺讽刺的?” 讽刺吗?池棠当然听出来地灵鬼将的意思,可他从没这么觉得,慕容暄就算是宋玉再世,檀奴复生,可操控恶鬼的人本身就是恶鬼,与相貌美丑全无关系,又拿我现在的模样取笑么?可笑! 池棠扬了扬眉毛,仍然不想说话,倒是刺斜里蹿出来威风凛凛一条大黄狗,汪汪汪的替池棠助威:“娘妈皮的,废话啰嗦,狗日的赶紧说正题,死人脸,老子认得你!” 无食当然记得地灵鬼将,那时候在落霞山东山别院看他对自己少主一副趾高气昂的做派早就不顺眼了,今天已然大出风头,兼之几番詈骂极增情趣,可不得抓住机会再逞逞口舌之利? 跟一只狗认真,怎么着都是丢脸的事情,这点无论是人是鬼都是一样,所以地灵鬼将连正眼都没瞧无食一下,语气依然不疾不徐地说道:“此事因为牵涉我族中子嗣,不得以,我只有带了他去,其余的事我一概不管,所以你大可不必这般如临大敌,我只想提醒你一声,比起这人世间的军旅杀伐,似乎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们伏魔道去做,你们何必来搅这趟浑水?” “伏魔道的事,轮不到一个怨灵厉鬼来告诉我们怎么做。”池棠冷冷的道。 被池棠抢白,地灵鬼将却无所谓的轻笑了笑,从树枝上站起身:“随便你了,这一带虻山的气息越来越重,我只是提醒你们一下。” 薛漾忽然插话:“虻山不是你们血泉的盟友吗?你好像是在出卖盟友的情形。” 对这句话地灵鬼将却没有给出回应,只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捋了捋盔边垂下的长发,向池棠和韩离欠了欠身:“地灵告辞!” 一如来时突兀,要走时也是这般全无征兆,韩离一怔,看着地灵在树枝上隐去了身形,身边的池棠却突的浑身赤焰一晃,云龙剑尖射出一蓬跳跃的火花,径向地灵鬼将的所在方位飞去。便听池棠舌绽春雷一声喝:“留下!” 一阵风声响起,却是那横挡在前的高大黑影纵跃而至,手中巨大的铁剑迎着火花打横一封,火花眼看射至宽大的剑身之上,那高大黑影似是觉出厉害来,巨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猛力一转,反手划出,剑锋斜击,竟将那一丛火花尽数击打开去,火花受震飞溅,恍若暮色中绽开了寥璨星光,瑰美异常。 那高大黑影好像受火花之力反噬,一声闷哼,腾腾退了几步,巨剑反转向下,往地面一刺,很快支稳了身形,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矫健之极。 就在此时,一阵电光闪耀,在远处那株大树之下迅疾现出一抹流光飞火般的电流气网,片刻间现出了地灵鬼将的身形,青灰色的脸庞显得有些发白,显然这雷电之力并不好捱。 这边厢,韩离的璜剑正遥遥相指,他和池棠算是第一次联手,却拥有着像是与生俱来的默契,池棠执剑飞火被阻,他却立刻拔剑,有样学样,福至心灵的学会了将神力透过兵刃发散而出的门道,虽不如池棠气势嚣然的运用娴熟,却也别具奇效,至少那高大黑影便没有发现,让这丛雷电之力擦身而过,直至兜住了地灵鬼将才待远遁去的身形方自显现。 池棠和韩离对视一眼,俱感欣喜,不过池棠立刻转过头去,先是颇为狐疑的看了那高大黑影一眼,才最终将目光锁定在现身的地灵鬼将身上。 嵇蕤和薛漾同时低叱一声,一左一右,向地灵鬼将进逼过去。那日紫菡院中他们同遭定身之困,没捞着和残灵鬼将动手的机会,今天是打算领教领教了。 “说几句便宜话就想走?这里容不得你来去自如,既然现了身,就留下罢!你好像忘了,鬼物,也是我们乾家除之而后快的东西!”池棠浑身灵力激荡,焰力大涨,从地灵鬼将一出现开始,他就没打算放过地灵鬼将。 韩离看着池棠神力缭绕的赫赫威势,心中激赏,自己的雷电神力受火鸦之力牵引,却也不由自主的煌煌而生,一个是火影燃耀,一个是电光闪烁,巨大的玄能在四下翻转流动,倒把旁人看的咋舌不已。 “真是可怕。”地灵鬼将好容易驱走了身上的电光震噬,看着眼前的情景也不禁惕然心惊,他当然知道两大上古神兽化人当前绝不好惹,可他也是仗着有倚地化身的无上绝术不无挑衅意味的现身而出,至不济,避之则吉就是,哪里知道对方竟是这般强横绝伦?连自己的遁地之术都被抑制。 本是来救人的,岂能把自己也陷进去?地灵鬼将露出了郑重的神色,大声喊道:“绝剑!布阵阻敌!” 那以剑支地的高大黑影如奉御旨纶音,巨大铁剑从地面恶狠狠拔起,着地一挥,一股强劲的阴风呼的卷向了池棠和韩离,与此同时,光影一阵恍恍惚惚的扭曲变幻,只片刻间便见影影绰绰现出一个庞大的方阵,方阵之中人头攒动,阴戾之气喧天,赫然便是些身着残破衣甲的鬼怪之形,怕不有过千之数。 巨剑带起的劲风自然对池棠和韩离毫无效用,很快就融没于滔天火焰和烨烨雷电之中,可池棠和韩离在看到这鬼怪方阵之后,却也不禁吃了一惊。 这般声势浩大的敌阵,池棠之前经历过两遭,一次是在锦屏苑,绝浪老怪率众千余,另路突袭,却是杂乱无章,各自为战,徒有数众之优,却在一众伏魔同道联手之下未造成多大伤害;另一次却是不久前长江狭道呼风峡之役,那支阒水妖魔的千数军阵之列使池棠印象深刻,甚至连自己无往而不利的强大火鸦之力都被对方合力抑制,真正体现了一支军队所应有的力量。现在看这鬼怪之阵,气度森严,进退极合法度,显然不是乌合之众,倒和那呼风峡阒水之军颇为相似。 “嗖嗖嗖”,一阵箭雨落入鬼怪的方阵,这是已经反应过来的前锋军军士开始了反击,不管对手是什么生灵,但作为军人最本能的反应就是用自己的武器,向敌人攻击。爬起身来的沈劲正在大声下令:“后队!放!” 接连而落的箭矢没有任何效果,撞在鬼怪的身上便被反震开去,而那高大黑影站在鬼怪方阵之前,第一次传出来他若洪钟鸣响的声音:“厉魂劲卒!结阵待敌!”声调忽而一转:“左右阻敌!” 所谓左右阻敌的目标,却正是一左一右飞身向地灵鬼将逼近的嵇蕤薛漾二人,凌厉的劲风夹着寒彻骨髓的阴气劈头盖脸的滚来,嵇蕤方觉有异便将碧痕剑一挥,驱魔障功法应手而出,嗤嗤几声轻响,募然间热风一迸,那驱魔障形成的气墙顿时支离破碎,十数个鬼卒被震噬倒地,却又有后续的鬼族挥动着长长的兵刃紧随而至,来势迅猛急速,嵇蕤的碧痕剑光华四溢,绵密的交击声不绝于耳,在又有几个鬼卒被斫刺而倒之后,嵇蕤终是不得不向后一跃,脱开了战圈。 另一边的薛漾也是同样的情况,两个人同时杀出,又几乎同时退回,虽然杀了十余个鬼卒,却是心中剔凛,同样是鬼怪化身,这些直属血泉的鬼族可比那伏都王的不死军要强上太多了,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伊貉早瞧的不耐,管你什么妖魔鬼怪也好,在他心里,就没自己枭唳剑不能应付的对手,再说看那负剑士和韩离这般所向无前的情形,自己总也是不过稍逊他们的绝世剑士,何惧鬼怪来?当下飞身跃起,枭唳剑锋影灼灼,便是直取那鬼怪方阵前的高大黑影。看来这高大黑影也是个头目之类的,先自宰了便是。 伊貉身法太过迅疾,以至于全力注意鬼怪方阵的池棠在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伊貉这极为鲁莽的举动,但当他看到那高大黑影的巨剑精妙无比的一晃一突的时候,便是一惊,这一幕竟是这般熟悉,好像……好像那位…… 伊貉却已经被这巨剑匪夷所思的一击震退了蓄势而至的身形,胸中气血翻腾,对方的力道雄浑无匹,也幸亏伊貉身手卓绝,身形虽退架势未倒,狂风骤雨剑法一招快似一招,务求对方应接不暇之下露出破绽,然而双剑交击的清响尚自余音未消,巨大的铁剑却又不可思议的转向了伊貉的喉头,伊貉心下一凉,已然变招不及。 “当!”伊貉只看到一把无光的长剑精准的遮在了巨剑的剑尖,离自己的喉头却也不过寸许,已然可以感受到那股刺骨的凉意就在喉头沁入,只要稍慢片刻,自己必被那巨剑穿斫了头颅。 韩离手臂巨震,却也幸亏他妙到毫巅的出手,救下了瞠目待死的伊貉,璜剑一滞,便见巨剑翻转,仍是穿刺的势头。 好剑法!这纯是武艺剑术的造诣,无涉妖鬼路数,韩离暗赞,就见池棠带着满身烈焰,亦是纵身而来,赤焰大盛的云龙剑沿着巨剑的运势翻搅了一个弧形,借着火光照耀,韩离看清了这高大黑影的面容:青黑色的皮肤,长长的獠牙,以及耀如鲜血的眼瞳。 池棠一击化解巨剑剑势,面上却露出吃惊的神色:“是,是……张……” 高大黑影却在池棠的一击之下,现出一丝惘然,巨剑生生顿住,剑刃还有一丛火焰在微弱的跳动。 …… “绝剑!滞敌片刻,可以退兵了。”地灵鬼将成功的遁去了身形,他的传音清晰的送入了那个高大黑影的耳中。 高大黑影迅速的一退身,站在了鬼卒方阵之前,好像一时有些错愕,直到巨剑上池棠残留的火焰湮灭的时候,他才记起来,他叫绝剑,是血泉一族地灵上将麾下的鬼卒先锋。 第096章王室血脉 池棠反复端相了那高大黑影几遭,面色有些惊疑不定。或许是看池棠踟蹰,韩离倒没有轻动,将刚刚死里逃生的伊貉向后一拉,只等池棠区处,嵇蕤薛漾则靠拢了过来,这般强横的鬼卒方阵,唯聚力共击方有破解之道。 无食汪汪的叫声好像隆隆擂响的战鼓,便只这池棠稍一犹豫之间,那高大黑影巨剑一举,又向下狠狠一挥,劲风鼓啸,和身后那鬼影憧憧的鬼卒方阵一起,刷的隐去了身形。 暮风轻拂,好像还带着刚才遗留下的阴寒之气,昏影暗谷,林木萧疏,便只留下了池棠一众,那些血泉鬼族的鬼怪倏忽而现,悄然而没,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既显得诡幻奇谲,却也透着股令人难以捉摸的古怪门道。 前锋军的军士此时才齐齐涌上,却也只奔到了池棠身后便止住了脚步,并不敢再往前察踪觅迹的找寻这些鬼怪的去向,至于在远处的一众流民,早吓傻了眼,不少人面色苍白,心中颤栗,直打着退堂鼓,原是想投靠着官军混混功劳的,哪知道碰到的是这种吓煞人的东西,可不是要了老命?若不是看寨主首领婧姑娘还执拗着杵在原地,他们怕是都要一哄而散了。 池婧的脸色并不比那些被吓破胆的流民们好多少,倒不完全是吓的,实在是这些意识之外的情事一桩接着一桩,震悸惊骇之下总要有个慢慢习惯的时间,好在董瑶一直站在她身边,时不时还温言宽慰几句,也让她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更重要的是,她那位小时候一起爬树玩泥巴的海棠哥竟然……竟然是这个样子,浑身冒着奇怪的火焰,勇猛骁悍的如同天兵天将,那么可怕的凶鬼恶魔,却也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的躲着海棠哥,咱老池家几时有了这么个神人?这真是那海棠哥吗? 董瑶不知道这位未来的小姑心里转着什么念头,不过现在看起来表现还算坚强,总之比自己第一次见到鬼怪几乎吓得瘫软的模样要好的多,但是这也得两说着,自己那时候可是被一个破土而出的恶鬼抓住了腿脚的,现在想想,兀自还觉得瘆人呢,好在大黄够带种,和小师弟一齐护着自己。董瑶自然也认出了先前远处树上的那个青甲少年,身为乾家女弟子的她,现在自然不会再吓得花容失色,况且还有池师兄和另两位师兄在此,她可是见过他们是怎样打败了那一个个凶恶的妖魔鬼怪的,有甚担心来? 只是此时池棠的表情并不像董瑶预计的那样若无其事,似乎是在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董瑶牵记池棠,柔声对池婧抚藉了几句,便碎着纤足向池棠走去。 还未到池棠近前,董瑶便见池棠双眼紧闭,一股博荡浩然的玄力罡气从浑身散发出来,这个情形董瑶并不陌生,这是池师兄在运用觅气察魔之法,很可惜,董瑶自己还没有精擅这个乾家的秘术,不然的话,她倒是很愿意替池师兄代劳。 玄力骤发旋退,池棠睁开眼睛,和同样刚运用了觅魔之术的嵇蕤薛漾对视一眼,嵇蕤薛漾缓缓点头。 “走的还不远,我们跟上他们!”池棠立刻下令,却在看到四周众人的神情之后又顿了顿,这是追踪妖魔鬼怪的事情,带上这么多人并不合适。 “沈将军,剩下的兵马由你统领,你是老行伍,知道怎么援护颍水大营!韩兄,你和府中几位兄台便随沈将军一起,同去解救桓征虏将军,你们都是桓大人的幕下,不必跟我们再去追踪妖魔。”又转头看向了走近身边的董瑶:“师妹,你带着我那妹子一行,往西侧三里外驻扎,我留无食替你们望风,待我和两位师弟完事了再来和你们会合。”远远看了池婧一眼,池棠又压低声音:“务必护得我妹子周全,全靠你和无食了。” 董瑶没想到池棠竟交给她这么一个任务,虽是暂时要和他分离,却也看出他对自己颇为信任,不由心下美滋滋的,春花绽放般盈盈一笑:“嗯,看我的。” 其实董瑶灵力不周,剑术未成,哪有什么护持之能?却是池棠借这个由头,让她和池婧一起躲避一时,那里已经施术查过了,没有任何妖魔气息,只要无食警醒着预先避开可能路过的燕国游骑,那里也不失为现在最安全的地段。 沈劲听池棠吩咐,干脆利落的道声诺后便自招呼部曲军丁,整装待发,自然也没忘了那个俘虏,正将阿勒闵捆缚了担在马上;韩离却对池棠的安排表示了不同意:“临来时,桓公就是担心这些妖魔之祟,才让我们几个随同前来的,也就是说我们此来的目的,就是冲着妖魔而来,池兄若是觉得我们几个还能派上点用场,就让我们随着池兄同去,解围施援,自有沈将军和后面建威将军的大军操持!” 伊貉正自心下耿耿,此刻自然不甘人后,拍拍胸脯,涩哑的嗓音在铜面具下嗡嗡回响:“对!刚才一招不慎,我不服,还要见识见识!” “凶鬼恶灵不比人间武士……”池棠只说了半句,转念想到韩离那一身雷鹰神力确对己方战力有大幅增长之效,而另几个剑客身手不俗,只要奉遵号令,总也拖不了后腿,眼见时间紧迫,便再不絮繁,一点头:“也罢,几位便跟着我们,不可贸然行事,不耽搁了,立刻出发!” …… 嚓玛看着地表像是缠绕翻覆的蚺蟒之身,在眼前分开、聚合、扭曲、旋转。精擅隐身遁的嚓玛判断出,这是一种比自己更高明的,利用土道地面隐形疾走的遁行之术,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嚓玛甚至都有些头晕。 也不知过了多久,嚓玛口鼻处豁而一清,眼前一亮,一股湖水特有的微微腥气传来,同时身体微微一震,却是落在了实地之上。 从疾速转为停止,头脑一震眩晕,嚓玛干呕了一声才算渐渐止住了烦恶之意,探目张望,首先看到夜色下星光淡薄,映照出水波粼粼,却不知是什么所在,视线稍一转,便见慕容暄伏身于地,肩头不住微微耸动,也不知是在啜泣还是余悸未消的战栗不止。 然而一个青色明光甲胄的颀长身形就站在慕容暄身前,这是个面容颇为英俊,却也很显得诡异的少年,青灰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眸射着两道清冷的光,直直的印在慕容暄身上。 嚓玛心里一震,却立刻捱近那青甲少年身边,用鲜卑族最尊崇的敬神礼节向那青甲长身匍匐而拜:“感谢天神的相救,乙旃部嚓玛斛瑟罗孤愿意成为您最忠诚的仆人。”虽然不知道这个青甲少年为什么救下自己,但是那股浑厚浓重的阴灵气息以及竟然可以从远古火鸦手下把自己带出来的高明身手,称他为天神或许并不为过。 “天神?”青甲少年面上现出了略带讥嘲的笑容,“在你看来,所有不该在人世间出现的生灵都是神?所以你的那些似是而非的尸鬼叫做什么战神之灵的惠泽?而我,也被你称作天神?” 嚓玛不敢接话,只是把身体伏的更低了。 青甲少年不再搭理嚓玛,凝视了片刻之后,忽然伸手,一把抓住慕容暄的发绺,把他的头扳仰而起,露出了惊惶震恐的面容,这样的动作未免显得很粗暴无礼,慕容暄哆嗦的更厉害了。 “蠢!”青甲少年怒斥了一声,然后毫不留情的转手一甩,给了慕容暄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 慕容暄被打懵了,圆睁着双眼,怔在原地,脸上现出了一个青灰色的掌印,本应是掌掴之后火辣辣的部位却渗入一丝丝彻骨的冰冷,却也使他停止了簌簌发抖。 “原以为,你虽然有些纨绔的习气,可也不失为我族的后起之秀,纵然有些看起来很蠢的谋划心思,却也是涉世未深之故,大抵志气可嘉。可你看看你!”青甲少年的语气有些老气横秋,好像是一个长辈在训斥不成器的子弟一般,匍匐在地的嚓玛却在听到话语中的“我族”两字之后,心中一动。 “仗着知晓些浅薄未得其门的小小鬼术,倒生出了通天的妄想来,指望借此横扫天下英雄,便将什么人都不放在眼内了?却没想到被人这么轻而易举的一朝覆灭,你就觉得回天乏术,万念俱灰,你说你蠢不蠢?少年得意,雄心壮志在怀,这我不怪你,可你一旦小遇挫折,便生出这等懦夫的情状,你还是莫护跋先祖的子孙吗?你还是大荒鹿神的嗣裔吗?” 慕容暄终于面露惭愧之色,随着脸颊上青灰色的掌印渐渐消淡,他也缓缓低下头去。 “我过去很欣赏你,觉得你像昔日的我,倒是可堪栽培,所以看着你随着阿西根出兵,看着你接过了阿西根的军权,并且很出色的完成了阻击迟滞南人大军的任务,那时候的你,只要一步步循规蹈矩的走下去,而不是想通过尸鬼这种捷径,那么假以时日,未使不会成为我大燕国继阿莫度、阿六敦之后,又一位出色的将领,可你呢?就算尸鬼失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就这么脆弱?像个没用的女人?” 青甲少年的话既有责骂,却也含着一种带有期许的训诫,慕容暄脸色变了几变,原本惊慌失措的惶恐心情渐渐生出了不甘不忿的恨意。 嚓玛却是暗惊,这青甲少年中的阿西根、阿莫度还有阿六敦却都是那些燕国王爷的小名,分别代表着慕容厉、慕容恪和慕容垂,只有他们的长辈才可能用这些现在已经鲜有人知的小名来称呼他们,而这青甲少年一口一个我族,我大燕国,难道…… 嚓玛悄悄抬起头,偷偷的张望那青甲少年的形貌,却觉得这张脸太过陌生,没有任何鲜卑王族的特征。 “天神……”嚓玛心中疑云大起,壮着胆子小声插嘴,只是语气保持着绝对的恭敬,“……似乎和大燕国颇有渊源,斛瑟罗孤斗胆请问,天神是什么……”末了,觉得用个人字不大贴切,也殊少尊敬之意,便在犹豫一下后续道,“……神灵?” 青甲少年淡淡睨了嚓玛一眼:“你知道我是什么,一个死去的鬼魂,你却以天神命名,这是对大荒鹿神的亵渎。”看嚓玛缩了缩头,一脸恭顺的模样,青甲少年才转了个语调,带着些感慨,也带着对自己姓氏的傲意:“在我成为鬼魂之前,我倒是有着凡人的名姓,不错,我姓慕容,我叫慕容衍。” 霎时间,慕容暄和嚓玛浑身巨震,齐齐抬头看去,一脸不可置信。 “是左贤王衍殿下……”嚓玛迟疑的出口,青甲少年呵呵轻笑:“这个称谓未免不伦不类,那时节父王是单于,而我成为他的继承人之前便已战死,我可没有资格被称为殿下。”虽是这么说,却无疑表明,他就是嚓玛口中说到的那位左贤王。 鲜卑慕容氏崛起于燕北、辽东之地,自部落先祖莫护跋起,直至三世后出了一个雄杰奇才,是为慕容廆,就任大单于之位后纳贤任能,横扫辽东广袤之境,接连击败鲜卑族系中的段氏、宇文氏,即便是时为天朝正朔的大晋朝,亦不敢直撄其锋,慕容氏由此得以壮大。而在这赫赫基业的东征西讨之中,又冉冉升起了一颗闪亮的将星——慕容廆的长子慕容衍,十一岁随军征杀,至十八岁声名大显,竟是从无对手,然而就在他锋芒毕露的那一年,云中拓跋部来犯,慕容衍以百骑败敌数千之众,寇边的拓跋部溃散而走,可慕容衍却在身先士卒的血战中被箭过百,负疮数十处,壮烈殉身。惊闻此事的慕容廆甚至因此大哭三日,若非其后的慕容翰、慕容皝俱各成就大器,只怕这位雄杰当世的鲜卑单于就此沉沦亦未可知。 慕容衍死后,慕容廆思念爱子,便将象征单于继承人的左贤王之位传到了死去的慕容衍名下,这算是恩眷盛隆的殊荣,也不无彰显慕容衍勇名之意,直至慕容氏另一位名将慕容翰的崛起,直至慕容廆的三子慕容皝真正继位,最终建立了大燕国,慕容衍的声名才渐渐为人所淡忘。 然而身为慕容王族的慕容暄,和对大燕国国史极为谙熟的嚓玛,却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位曾经英勇善战,却又年少夭亡的左贤王?大燕国一脉相承,自慕容廆、慕容皝、慕容儁直至现在的慕容暐,毫无疑问,慕容衍也一样和他们流着相同的王室血脉。 慕容暄痴愣愣的盯着慕容衍,口中的结结巴巴却纯是因为震惊:“你是……祖阿大?” 第097章血灵魔道 鲜卑族将父辈称为阿大,祖阿大则是阿大的阿大,也就是爷爷的意思,慕容衍是慕容廆的长子,也就是大燕太祖文明皇帝慕容皝的哥哥。而慕容暄的父亲慕容雎,却是先烈祖景昭帝慕容儁的哥哥,也是慕容皝的长子,这般推算下来,慕容衍可不是慕容暄的爷爷辈?所以慕容暄这一声祖阿大,慕容衍受用的心安理得。 “祖阿大没有……”慕容暄本来是想说没有死的,但是看慕容衍现在这副诡异的模样,还有那清晰可辨的阴灵鬼气,显然不是常人的气象,所以立刻改口:“祖阿大怎生到了这里的?又怎生成了这般模样?” 慕容衍冷声一哼:“你不知血泉一族?” 慕容暄怔了怔,茫然摇头。 “所以我说你不过知晓了些浅薄而未得其门的小小鬼术,以为凭借那些似是而非的阴魂尸鬼就可以天下无敌了?蠢!”这话是在训斥慕容暄,不过嚓玛却不自然的把头缩了缩,炼魂驱鬼的法术都是他所掌握,所谓浅薄而未得其门却是他的差池。 慕容暄面露羞惭之色:“祖阿大,是我无能……” 一连几句透着亲切意味的祖阿大,虽然慕容衍青灰色的脸庞上看不出表情的变化,然而射向慕容暄面上的凌厉目光却柔和了许多,其实他对这个慕容暄一直颇为关注,倒不仅仅是因为他和嚓玛掌握了御鬼之术,而是因为他的家世。慕容暄的父亲慕容雎少年时便暂露头角,却在功成名就之前便英勇战死,岂不是和自己相同的命运?所不同的是,自己战死时尚未有子嗣,慕容雎却是留下了个独子慕容暄,顾类感怀使慕容衍对慕容暄有着一种微妙的感情,便好像也是自己的血脉一般,因此看到慕容暄前番惊慌失措,神色大变的情形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现在看慕容暄渐渐恢复,慕容衍的口气却还是冷冷的:“当真被一次失败挫折弄得噤若寒蝉,那才是真正的无能!眼下你自己反省,想明白了,我再与你说!” 慕容暄恭敬的低下头:“是。”当真像是恪守孝悌的晚辈子弟一般。 慕容衍没再管慕容暄,转过头望向前方波光粼粼的河水,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的模样,不过口中却没有停:“救下我这个不成器的后裔,那是因为我与他是相同的血脉,不忍见他陷敌之手,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也要把你救了出来?” 这却是在对嚓玛说话了,嚓玛以手支身,保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势,向慕容衍爬近了几步,老老实实的应道:“小奴……不知。”他确实猜想不透,自己与这个左贤王衍殿下非亲非故,更不是在燕国王庭有什么了不起的官爵地位,何以对方甘冒大险把自己一并救出?至少那个阿勒闵便没有这福分,现下怕是早被那些晋人绑缚请赏去了。 “因为你还算有些天分。”慕容衍说话的时候根本没有看嚓玛一眼,张看河流的身体好像岿然挺立的银色松柏,“你从我在巫术古谱上的记载,便能无师自通,倒锤炼出附魂尸鬼来,虽然那些小鬼战力有限,离真正的厉魂凶鬼还差了许多,但以你的修为来看,也是极为不易的了。” 嚓玛心头狂震:“殿下……殿下是说,那处记载,是殿下留下的?”嚓玛锤炼的战神之军正是从王室巫谱上看到的一处不起眼的记载上揣摩而出的,只以为神术自古即有,今人不识门道,故致此术失传,却幸亏自己是族中百年罕遇的神巫之资,方得让此等神术重见天日,谁知竟是这位早逝的左贤王留下的。 “那是我刚得厉魂真身的时节了,心悬故国旧族,一甦醒下便即赶回棘城故都,却是鬼相见我还有为人之忆,阻止了我欲以鬼将之力相助父王的举动。阴阳两隔,幽冥难通,既然做了鬼,便不可再把自己当做昔日的王子,我却终有些不死心,寻了宫中的巫谱圣典,以鬼术写下了那段文字,我那时候的想法,和你们一般无二,只盼此术能被族中能人看到,能够炼出一批用于军旅征伐的尸鬼之师来,光大我族,兴盛国邦。”慕容衍的语气顿了顿,“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想法未免幼稚,身为鬼灵,写下的文字不可能被凡世常人所见到,我的这些文字只不过是飘渺于羊皮纸卷中的一层灰烟罢了。想不到数十年后,倒有个你看到了这些文字。” 慕容衍的语声虽然冷冰冰,但其中的夸赞之意却是闻之昭昭,嚓玛受宠若惊的禀道:“小奴那时也是因行事不顺,枯坐神殿,百无聊赖下翻看典册,便是这层似有似无的阴灵灰烟引起了小奴的注意,小奴是乙旃部衢丹图耶术的传人,自小便是体质特异,能感知到许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因此便用了些手段,仔细翻看,终于看到了殿下所留的秘术咒法。”所谓衢丹图耶术却是鲜卑乙旃部落的古鲜卑语,其意便是通往天国的桥梁,也就是与鬼魂阴灵接触的一种古老术法。 “嗯,你虽然练的似是而非,却也怪你不得。知道为什么我的记载中要求,要让这些历炼附魂的尸鬼多用世人的血肉滋补么?” “或是阴魂体虚,需用活人热血以继……”嚓玛不懂装懂地说道。 慕容衍冷笑一声:“那是流传于另一个世界的修行之法了。他们认为人乃万物之灵,食人血肉为补,便可汲取菁华,大有裨益之效。却不知怎么的,在血泉一族的功法之中也承袭了这一条,这就是所谓血灵魔道者。” 血泉、血灵魔道,这些妖魔界中的称谓嚓玛并不是很清楚,他对妖魔鬼怪的了解都是从部族古老的典籍中而来,然而他却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确乎有道理,小奴先前也走的是这个路数,也和衢丹图耶术颇为相通,在中原行事时小奴便以此为教宗,倒收了一批信徒,不过那时候,多是让信徒吃的死人,总觉得逝者之魂借此或可增强活人之体,所以看到殿下记载所述,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早知道,便吃活人多好?战神之军多食人心血肉,确乎大有进益,只是……” 慕容衍替嚓玛接道:“只是似乎也没那么厉害,是不是?遇见那些个斩魔士就这般轻轻巧巧的全军覆没了?” 嚓玛一脸懵懂难明之像,慕容衍续道:“食人血肉,泰半是妖魔果腹之用,可说到由此灵能相附,大生裨益,却一直没有明证,我也觉得蹊跷。只是炼魂尸鬼,早将厉魂自身之忆消泯,唯知杀人食人以逞怨魂之快,就更加难对血灵魔道有所领悟了。” 却原来用这种法子锤炼出的鬼怪是没有记忆的,没有记忆也就没有灵知,嚓玛恍然大悟,忽而想到,似乎这位左贤王也是通过这种法术修成的鬼神之体,他却怎么还记得那么清楚? 慕容衍并不打算把血泉鬼族的诸多内情告诉嚓玛,血泉一族,除鬼皇和鬼相外,从残灵九将到诸多鬼兵鬼卒之中,拥有为人时记忆的,只有他和月灵鬼将阴悦婵两个,其他的,都是炼魂大法中给他们强自灌入的虚假的记忆,只保留他们勇猛善战的本能,却抹去了诸多恩怨情仇的人世过往,稍有例外的是那位品级还在自己之上的天灵鬼将——被族中称为天王的绝世勇者,尽管没有了前世的记忆,却保留了不甘人下的矜傲气性,俨然成了割据一方的诸侯藩王,对此,便连鬼相也徒唤奈何,只能默认了这个分庭抗礼的事实。而自己为什么还能保持记忆,慕容衍不知道,可能是自己死去时的怨灵太甚,以至于克制了炼魂中那灌入的假记忆,总还算得是真实的自己。 “所以,我救了你出来,是要再给你个机会,用正确的法子,重新锤炼出那些……你所说的战神之灵来。” 嚓玛大喜:“小奴愿庶竭驽钝,为殿下再作战神之军。” “不过你并不是为大燕国效力了,你将是我血泉鬼皇陛下的臣属。”慕容衍转过头,又看了一眼低头沉思的慕容暄,“你也是。我给你卷土重来的机会,但你将是血泉一族扶持的人间新王,和那个伏都王再无瓜葛。” 慕容暄霍然抬头,嘴巴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说出来。 一阵呼啸的阴风陡然从后方刮过,阴风旋绕中,现出一个高大的黑影,对着慕容衍微微欠身,用宛如洪钟轰响的宏亮嗓音说道:“将军,绝剑剿令,阻得彼等一刻,折卒一十六之数,虽是暂时脱身,但我可以察觉到,他们又跟过来了。” 这个自称绝剑的高大黑影无疑也是一个炼魂而成的鬼怪之身,但是这股油然而生的霸道气势,不由使嚓玛赞叹不已,尤其竟然还能这么有条理的口吐人声,比之自己锤炼的战神军,这个绝剑显然要强胜太多,不愧是左贤王的手下。 慕容衍低哼了一声:“阻得一刻,便折了十六名血泉劲卒?那伙人果然了得,离火神鸦,烨电雷鹰,可还没到和他们全力相拼的时分,没得徒损战力,避其锋芒为好。”说着再次张望那片河流,面上微露焦躁之色:“如何还没到?” 嚓玛看着奇怪,听那绝剑说,显然是远古火鸦和雷鹰正在向这里追踪而来,都是异常棘手的人物,看这位左贤王也是行事谨慎之辈,却怎么在这一处河流边耽搁了这许久?又是在等什么人? “我去寻他们。”绝剑插口道。 慕容衍摆摆手:“不急,再等片刻,你只管小心身后气息,当真离火神鸦快到的时分,还需要你领劲卒阻挡一阵。” 倏的,原本澹澹流淌的河水翻腾起来,嚓玛面色一怔,他敏锐的感知已经发现,在河面之下忽然现出许多快速旋绕的黑气,嚓玛判别分明,这是属于妖孽生灵的黑气。 “来了。”慕容衍上前一步,同时河水哗啦一声,掀起了一瀌浪花,浪花中一个细长的身影高高跃起,水雾炫然,蕴成了一簇若有若无的云团,而那细长身影就置身于云团之上,欠身施礼:“阒水巡波子,见过地灵将军。” 嚓玛偷眼瞧那细长身影,却是一身葛巾宽袍,倒有些晋室士人的拓落之像,只是生着一张唇开腮绽的丑陋面孔,两眼巨大浑圆,发着黄澄澄的光芒,正是一条鱼妖。 慕容衍的语调并不客气:“你来迟了,事成了么?” “黄河九曲,情势难辨,又一向不是阒水的地界,我们倒是多耗了些手脚,故致时辰拖延,将军见谅。不过将军放心,此时黄河浪涛蔽天,漩流汹涌,晋人大军束手无策,已经开始退兵。” 慕容衍此时的表情才微微和缓了些:“好!有劳野寨圣灵上下用命,还请上覆尊族圣王陛下,血泉地灵拜谢相助之情。” 慕容暄好像听到那鱼妖说晋军已然退兵了,似乎不敢相信,惊愕的追问道:“什么?南人退了?” 巡波子黄澄澄的巨眼盯在慕容暄脸上,倒让慕容暄一阵阵的发寒恶心,不过想到祖阿大就在一旁,便挺直了胸膛,眉眼间又现出小王爷昔日的傲气来。 慕容衍却没让对方重复的心情:“既是此事已了,尚请巡波子先生启开颍水水道,本将军借道返回。还有,野寨圣灵诸位也请不要现身迟误,不远处,有伏魔道中人正自赶来,内中离火神鸦与烨电雷鹰两个,怕是不好对付。” 巡波子显然愣了一愣,却很快在云团上一躬身:“是!” 眼看那巡波子直起身子,还未做任何举动,倏的一道炫闪的玄黑晶光不知从何而来,却是迅疾无比的穿过了巡波子的胸口,巡波子浑身一震,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涣散的元灵从头顶轻轻凫起。 第098章追剿之战 云团上巡波子的尸体踉跄跌倒,扑通一声坠入了河里,水面波开浪翻,却又露出几个形貌丑陋的小妖来,面带惊惶之色,看往那道夺去巡波子性命的玄黑晶光射来的方向。 苍穹若墨,便在这一片暮霭幽昏的天际,悬空立着一个瘦长的身形,一双眼眸透射出幽幽的绿光,还维持着戟指而伸的姿势,指尖玄气缭绕,刚才的那一击夺命杀招,无疑正是由他所施展。 “杀!”短促而尖利的声音骤响,那瘦长身形戟伸而出的手指轻飘飘的向水面点了点,霎时间妖风大起,平地里卷起憧憧惨雾,一道道黑气裹着兽头人身的怪物身影,宛如疾雨密点,纷纷投入了已然沸腾翻滚的水面。 放眼看去,不知有多少黑影在水下穿梭,搅扰起浪花泛涌,一片玄光飞舞,气劲四溢,很快便有腥臭发黑的血水从水面泛起,依稀还能听到咬啮和撕扯血肉的声音传出。 嚓玛看的目瞪口呆,他敏锐的感知可以察觉,这是数以千计的妖气,不知哪里来的这许多妖孽突然现身,并且毫不迟疑的向那些水中的妖族发起了猛攻,这是一场妖与妖之间的血腥厮杀。 风云突变,恍若骤雨疾至,慕容衍表情微微现出一丝意外,却又很快恢复了沉静和镇定,身上青色的甲胄却闪亮出银光,精壮急健的身形也挺立得更直,显得愈发高大。 绝剑看出情势紧急,巨剑一挥,阴风呼啸中,影影绰绰的鬼卒方阵却已立在慕容衍身后,绝剑更是踏上几步,便要当先而出,慕容衍却冲他摇了摇手,绝剑一点头,昂身在慕容衍身侧站住。 一方是群妖乱舞,厮杀正烈,大有浩博气象;另一方却是阴兵共聚,严阵以待,别具凛然威势。这番场景倒是罕见,慕容暄心神初宁,指尖暗运劲气,着意防范;嚓玛则是精神一振,虽说在远古火鸦手下招招受制,但这些妖孽他却还是有信心斗上一斗的,况且慕容衍殿下便在近旁,自己新晋之身,可不是得显显身手,方不负衍殿下之器重?当下一身阴灵玄力在全身悄然运起,只待慕容衍一声令下,自己便打将出去。 绝剑忽有所感,下意识的看向嚓玛,似乎是捕捉到了什么。 然而慕容衍却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的看着,看着群妖在这颍水支流掀起腥风血雨,杀的天昏地暗。 那悬立半空的瘦长身形好像是观察了慕容衍好一阵了,忽的身影一晃,黑气飘闪中早到了慕容衍面前,现出真形,竟向慕容衍拱手一躬:“虻山嗷月士,参见血泉地灵将军,一别久矣,想不到这么巧,在此地相会。” 慕容衍淡淡一笑:“当真巧得紧,地灵见过嗷月圣灵。” 却原来他们是相识?衍殿下几时有了妖孽故交?嚓玛微感诧异,看那嗷月士时,却是个长发披散,面容阴鸷的黑衣男子模样,不过从眉眼五官上,依稀可以看出是豺狼之属。 绝剑的目光从嚓玛又转到了嗷月士身上,猩红色的眼眸一亮,旋即消黯,好像又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嗷月士见礼之后,眼角快速的从慕容暄和嚓玛的脸上扫过,不禁又嘿嘿笑了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 慕容衍却已经当先发问:“嗷月圣灵领着这许多骁勇族众,怎么会在这里?” 嗷月士故意做了个意外的表情:“哈,将军不会不知道吧,这颍洛一带,自来便是虻山的疆土,小妖带着麾下儿郎在自家地界巡查防卫,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了。倒是将军领着这般虎狼之师来我虻山之境,怎么也不先说一声,小妖也好沿途照应才是啊。”说着,目光又掠过慕容衍身后行列严整,凝势以对的鬼卒方阵。 “虻山血泉结盟日久,并灭人世之心皆同,地灵奉鬼皇懿旨,先行出征,各有职司,却是不敢劳烦盟友了。”慕容衍说的客气,毕竟在明面上,血泉和虻山的盟约还一直存在,下月还有血泉使节要往虻山本境一行,更不可让他们知晓血泉实则已与阒水缔盟的消息,故而对于那些阒水的妖魔正被血腥屠杀的情形,慕容衍只能视若无睹。 “哦,嘿嘿,将军辛劳,小妖感佩,眼看伐战之势已始,小妖自然也和将军一般的职司所在。”嗷月士忽然向身后厮杀声甚烈的河流一指:“那么将军应该知道,小妖现在是在做什么吧?” 慕容衍银白色的眼瞳亮了亮:“如何不知?圣灵现在是在绞杀阒水妖族,嗯,当真是势如破竹,我看这阒水之妖怕是抵挡不了多久了。” 猛然间水面仿佛被炸开,掀起了巨大的水浪,几个鱼类的身形高高跃出水面,数道光焰尾随而至,就在半空中穿过了鱼类身形,将他们撕裂成了血肉横飞的碎片。就像是给慕容衍之语平添了贴切的注脚。 “着啊,将军果然知道他们是阒水的。虻山血泉同气共声,向与阒水势不两立,可小妖刚才看将军却怎么与这些阒水的孽类颇多款曲之处,还望将军明示。” 嗷月士的语气到末了隐隐含着质问的腔调,殊少了先前的恭敬之意,绝剑方自上前一步,有心教训教训这个对地灵将军不恭的虻山妖灵,慕容衍却淡笑着止住,双眸清亮的迎上了嗷月士森幽的眼神,脑中却开始飞快的运转,欲寻出个可以交待过去的理由。 这般犯难的原因,却正在于这次与阒水的联手行事。 鬼皇令谕,为维持天下纷乱之格局,务必保证晋室北伐之举破灭,但看这数月征战,晋军克还故都,重创燕国大军,而后燕军奇袭巨野水道,致令桓大司马功败垂成。这一切尽如所愿,却不想桓大司马在粮道被断的情形下,竟然又出奇计,兵分两路,欲以兵贵神速之势急袭燕国邺都,此计若成,还真有可能毕北伐大计之功于一役。 所以,必须要阻止晋国大军渡过黄河,然而事涉数万大军的行进,地灵鬼将慕容衍纵有通玄法力,却也难以不着形迹的完成这项使命,这方面,却是要倚靠新盟友阒水的力量。 从黄河上做文章,这般涉水的事体自然是阒水水族的妖灵更加擅长,承担这项任务的却是阒水颍水野寨的妖众们。阒水在与虻山接境的地段向有两个前哨,一个是撷芬庄,一个就是颍水野寨,和撷芬庄不同的是,颍水野寨更是驻扎在了虻山境内,算是一支楔入敌国腹心的奇兵。 这一次为了体现两方新盟的诚意,那位阒水圣王竟不惜让颍水野寨冒着行迹败露的危险,举众尽出,在黄河之上施术布法,一时间狂风巨浪,横亘于前,令欲待渡河的晋国大军一筹莫展,只道黄河汛期反复,倒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艰途,当真天作其败,神速奔袭之举再无可能,只能退兵回师而去,慕容衍总算借助颍水野寨圆满的达成了目的。 福兮祸所依,颍水野寨却因为这次行术作法付出了代价。在这个妖人大战已经拉开帷幕的时节,巡界的虻山袭风众发现了颍水野寨,并一路跟随,开始实施了残忍的追剿捕杀。 而现在对慕容衍来说,更为堪虞的就是嗷月士显然看到了他和这些颍水野寨的阒水小妖之间的联系,虽说那野寨首领巡波子已然丧命,余下的妖众也在抵死厮杀之中,眼见得全军覆没只在呼吸之间,总也是死无对证之事,但慕容衍却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借口来应付嗷月士的质问。 没错,这里是虻山的疆界,自己应该考虑到会引起虻山的注意的,也是自己这几日对同宗族裔慕容暄的分心旁骛,倒忽略了这一点,早知道便不与颍水野寨的照面,可不是省却了很多麻烦?而这场虻山突如其来的绞杀,也使先前预定的,由颍水野寨事成后打开返程水道,让慕容衍抄捷径返回血泉鬼界的计划泡了汤。 现在有些尴尬,倒不全是被那嗷月士看到了些蹊跷端倪,而是因为时间被耽搁了,既然沿水路而返不得其行,那就只有用自己的地行之法,带着所属的鬼卒遁地而去了。可是,分明那离火神鸦和司雷疾鹰正循踪而来,当真追上了,自己却如何脱身? 想到了离火神鸦和司雷疾鹰,慕容衍忽的心中一动,他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理由。 “我知道他们是阒水的,可是在我们共同的敌人面前,我决定暂时和他们携起手来,总也能应付得一时,不过现在来了更强的你们,那倒好,请嗷月圣灵与我并肩抗敌。” 嗷月士嘴上虽显得生硬,心里对地灵鬼将却还是颇为忌惮的,传闻残灵九将,其中天地二将已是登峰造极的造诣修为,以虻山流传的说法,只是略逊昔日守护神大力将军,而与千里生相当,这般实力,又有麾下这许多精兵悍卒,当真翻起脸来,虽说自己带着袭风众数百狠魔厉妖,却决计在这地灵鬼将手下讨不了好去,现在听地灵鬼将这般说,不由一怔:“共同的敌人?将军如此修为,却惧谁人?还要寻阒水相助?” “五圣火鸦,五圣雷鹰,就在不远之处,循迹紧追而来,目下怕也是察知了诸位的虻山气息,嗷月圣灵可不能等闲视之。”慕容衍故意用妖界对神兽化人的称谓,也是要让嗷月士更增惧心的意思。 果不其然,嗷月士闻言立时面色大变,他又怎敢等闲视之?甫听那五圣火鸦之名,他便想起来在长安城中那褐衫短襟的身影,若非骐骥王及时出手,自己和卷松客几乎一招也抵挡不住,那个飨食之会逃走的男人竟变得这么厉害,嗷月士不由心里一阵阵发寒,近来听传闻那火鸦化人连阒水绝浪老怪都杀了,此事若真,便骐骥吾王怕也不是他对手了,他就要赶来这里,这可如何得了?什么?还有个五圣雷鹰?几时又多了个五圣化人?火鸦若此,雷鹰亦可想而知,靠这数百袭风众,如果正面迎敌只怕绝无幸理,嗷月士见地灵鬼将说的郑重,心下栗六,已经开始在打退堂鼓了。 “实不相瞒,我寻那些个阒水族众,原是倚仗他们的破水之术借道而行的,却留他们殿后,正好顶缸,现在嘛,有了虻山的诸位,倒不是不可以与彼等一战了。”慕容衍情知前话奏效,嗷月士心慌之下早忽略了许多枝节破漏处,便索性再吓他一吓。 嗷月士进退不得,正慌张间,恰好一个体格魁伟的猿头大汉从水下飞纵而来,身上湿漉漉的还滴淌着水珠,在嗷月士身后单膝跪下道:“禀统领!诛敌大半,还剩十几个,化作鱼身,沿着颍水往上游脱逃了!” 嗷月士找到了脱身之由,心中一喜,面上表情却故作不耐状:“不是说了吗?这颍水野寨的小妖一个也不饶,跟那撷芬庄一般,尽数诛灭!追!”又向慕容衍露出了为难之色:“原当留下相助将军,可奈何……骐骥吾王之令断不敢违,要我等尽歼颍水野寨,小妖这便要率众追将过去,怕是相助将军不得了。” 慕容衍计谋得售,心中满意,却深深一叹:“啊,圣灵这便要走?这……没了圣灵助力,我便也只好退避三舍了也。” “哪里哪里,将军术法通玄,何惧五圣化人?待小妖尽除了这伙阒水余孽,再来相助,再来相助……”嘴上说的好听,嗷月士却惟恐当真被慕容衍留了下来,身形一晃,早带着袭风众诸妖化风追敌去矣,只留下软绵绵的言语还在原地飘荡。 水声潺潺,妖灵涣散,河流一片狼藉,断肢残肉漂浮其间,虽是虻山群妖走的急,战果却是卓著,颍水野寨大体被灭,这也代表着,阒水在虻山地界的两大前哨皆不复与存了。 慕容衍唬走了嗷月士,却实在也没有时间滞留,火速离开为上,当真被火鸦和雷鹰辍上了,纵然可以脱身也要付出极大代价,好在那些乾家斩魔士不会御气凌风术,仅凭双脚赶路终究还是没有自己的遁地之术快疾的。 “暄,你和嚓玛自去,有这妖气弥漫,他们一时查不到你们的气息,你们可以安心离开,且回王城,晋军已败,故国无忧矣,待此间事了,我自会再去寻你们。” 慕容暄向慕容衍一拜:“是,祖阿大……” 嚓玛站起身,扶着慕容暄,也向慕容衍行了个礼,玄色光气一闪,裹住了他和慕容暄的身形,就待遁身而去。 就在这时,绝剑忽然低叱一声,巨大的铁剑狠狠的劈过了嚓玛刚刚消失的残影。 第099章巨锷士 这一剑来的全无征兆,偏又绝妙雄浑已极,玄色光气复在数步开外显现,露出了一脸惊诧之色的嚓玛身形,绝剑却是毫无犹疑,巨剑破气开声,又是当头劈来。 嚓玛一推手边的慕容暄,自己则再次将身一扭,遁去了身形,巨剑剑尖却是斫了空,劲风虎虎,刮得爬跌开去的慕容暄脸上生疼。 然而绝剑的目标显然不是慕容暄,巨剑剑势陡然一转,剑锋所指却是直击在反向几步的空处,噗……血光迸现,那空处显出了嚓玛的身形,一脸不可置信之意,肩头一片血肉模糊,已经被那巨剑击中。 怎么可能?对方竟能精准无比的判断出了自己隐身而遁的方位,而这剑势运转间,就像是……就像是三年前的那个人…… 直到此时,兀自懵然的地灵鬼将慕容衍才回过神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先行大将会对嚓玛暴起发难,然而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有心栽培的嚓玛死在绝剑手下,他腰间风声一起,一条光练仿如灵蛇一般,光练前端倏的与绝剑的巨剑一触,发出当的一响,堪堪止住了绝剑欲待转手砍下的动作,光练后端却同时兜转反绕,向绝剑身上缠去,绝剑的反应当真迅疾,巨剑立时横斫,打开了光练,光练缩回,却到了慕容衍手中,成了笔直一条,定睛看去,却是一柄银光烁然的长枪。 “绝剑何为?”慕容衍沉声怒喝,手中炼魂枪又向绝剑一指:“灵枪炼魂,地裂曷存!破!”一股强劲的阴灵之气从枪尖迸发,绝剑将巨剑一封,阴灵之气射在宽大的剑身之上,桑桑作响,绝剑似乎抵挡的有些吃力,身形未动,却是生生的被推移了几步。 列成阵势的鬼兵们好像还没弄清楚怎生将军和先锋自家里倒打了起来,便只愣怔着旁观,全无反应。 一击之下,绝剑陷入守势,顾不得再去进击嚓玛,猩红色眼瞳的光芒黯了黯,仿佛陷入恍惚迷蒙之中,待阴灵之气好不容易化解,他身形仍是杵在了原地,手中的巨剑下意识的却又对着嚓玛举起。 “绝剑!你在做什么?疯了吗?”慕容衍素来倚重这位鬼相所赠的先锋,武艺绝顶又对自己绝对的俯首帖耳,还颇有些驾驭鬼卒的手段,比之先前的先锋破肠可不知强了多少倍,只是何以刚才竟擅自向嚓玛发动了攻击,这可是蹊跷,慕容衍又惊又怒,厉声喝道。 绝剑似乎是在回忆什么,狰狞的鬼面上却也露出了惘然的神情,他心里在告诉自己,那个光头纹面的男子,应该是自己必欲杀之而后快的人物,可为什么是这样,他又说不清楚,头脑里一片昏沉黑暗,前番的攻击完全是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包括无师自通的破解了对方隐身遁迹的术法,这一幕,总好像是曾经经历过的。 现在,惊魂未定的嚓玛才算第一次真正的审视这位衍殿下的帐下先行,肩头创口一阵阵钻心的疼,血水汨汨而下,可嚓玛在看到了那柄直指着自己的巨大铁剑之后,脸皮抖的一跳,心中骇然莫名。因为,他认出了这把剑。 嚓玛的名字叫斛瑟罗孤,是鲜卑族乙旃部落的神巫,也是衢丹图耶术的传人。或许是家族血脉影响,斛瑟罗孤从小就是天赋异禀,结合着鲜卑族古老的咒语,竟以一介凡人之身修炼出了可震慑妖鬼的玄灵之能来。而他更是把衢丹图耶术的本意发扬光大,俨然成了鲜卑神巫萨满的宗师泰斗,嚓玛便是他的头衔,意即萨满之主。 他认为,人类灵魂与天界相通,却只有将死时,才能打开去往天界的道路,而如果凡人在活着时就能从这条道路前往天界,那么就将进入大荒鹿神的神殿,从凡人之身一跃而成为神祇。所以,为了从人变成神,他开始向天下推布他的教义,既然是人死之后的通路,那么就要与死人最为紧密的接触,怎么是紧密的接触呢?那就是吃了他们,齿嚼骨肉,裹入腹中,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方式更紧密的呢? 伐战之世,人心离乱,就是这样一个诡异邪恶的教义竟也吸引了许多信徒的加入,一时声势大作,中原之地,生啖人尸之事层出不穷,明明都是凡胎世人,却生生若妖孽魔怪一般,久而久之,这个教派有了自己的名谓——食尸教。 当此时,食尸教延及大江南北,也不知那些信徒得了什么失心疯,哪家刚死了人的,就要小心看护好尸体,不然转眼就被食尸教教徒偷了去啃食罄尽,竟至于到后来,又生出杀人获其尸而食的诸多暴行来,可谓祸乱甚重。 邪教肆虐,正义之士自不会袖手。三年前,彭城巨锷士张琰多方查探,终于得知了食尸教总舵所在,正在燕国境内,便联络了就近的中原武林志士前往会剿,那时候,绝煞铁枪陈嵩的五原寨是派来援兵的,桃花坞那位少坞主林若斯也是适逢与会的,甚至昆仑山绝云堡也让门人子弟来助阵了,江南的武林高手却来的不多,如池棠、骆祎这样的五士之人便不曾参加,当然,倒不是他们疏于侠义道,一则是地接燕境,江南侠士往来不便;二则却是食尸教名头虽响,教内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高手,只行踪诡秘而已,既查确其所在,断无拾掇不下之理,所以张琰当时也没有真正的大动阵仗。 战况尽如所料,百余名信徒组成的护教武装根本不是这些武艺高强的侠士对手,一番秋风扫落叶之势的拼斗之后,食尸教土崩瓦解了,天下间也少了这么一个荼毒为害的邪教。 斛瑟罗孤到现在还不明白,以自己隐身遁迹,修炼大成的诡异身法,却怎么还在那个运使巨剑的侠士面前招招受制,无论自己怎么隐身脱逃,那个巨剑侠士都能从风声细微的变化中准确的判明自己离开的方向,当真是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 直到最后,他拿一个教徒变作了自己模样,鱼目混珠之下才算是侥幸脱了身,想来那巨剑侠士还以为已将自己斩于剑下了吧。 经此一役,斛瑟罗孤心灰意冷,躲进了邺都萨满宫里闭门不出,才生出了偶得密咒,锤炼厉魂的后话。然而那一场与巨剑侠士的苦战,却一直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即便是三年已历,思之兀自心有余悸。 谁曾想,就在当下,那柄噩梦般的巨剑又出现在眼前,出现在这个分明已是厉魂铸体的鬼怪手中。 斛瑟罗孤冷汗涔涔直下,如果不是这把巨剑,他怎么也无法把这个眼眸猩红,身量高大,面容狰狞的鬼族先行和那个气宇轩昂的巨剑侠士联系起来。 绝剑好像思忖了很久,直到现在,他才迟疑的回答慕容衍:“我记得,我应该杀了这个人才是。” 慕容衍眼中银光一霎,表情略显惊异:“你记得?你有自己的记忆了?你怎么可能有记忆?” 绝剑目中的迷惘神色渐渐散去,语气仍然带着犹疑:“我记得……我和这个人见过面……我必须要杀了他……”说着,又看了看自己手中巨大的铁剑,这次的语调却很肯定,“我想起来了,这把剑……叫巨锷剑。” …… 肩头被轻轻拍了一拍,他下意识的转头,忽的便是好大一张狼脸贴了过来…… 喉下微痛,冰凉。耳边的喊杀声渐渐变得模糊,脑中的意念渐渐变得模糊,却只有那张眼中发着幽幽绿光的狼脸越变越清晰…… 刚才,好像才见过这张面孔,这抹幽幽绿光…… 绝剑脑中一片乱麻,忽而陷入回忆,似乎是伸手抓住了什么,可转瞬间便像浮沙流水一般从指缝中褪撒而去;忽而看向当前,望着地灵将军青灰发寒的脸孔,总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再转向那个自己意念里总想杀之而后快的光头男人,对方脸上奇形怪状的纹勒刺青却又使自己的思绪变得同样诡异而莫可名状。 依稀还记得,那蓬跳动的火焰,那个褐衫短襟的身影,却又好像是在哪里曾经见过的,不是今天,而是过去,渺淡久远仿佛已然千年万载般的过去。 过去究竟是怎么样的,绝剑认为自己应该知道,可是细想之下,却又什么都不知道,只有黑暗,如同永寂无垠的不尽黑暗…… ……幽绿的狼脸之眸、晃闪的刺青花纹,还有那蓬跳动的灼人火焰,终于缠夹在了一起,化作一道石破天惊般的亮光,一道撕开混沌黑暗的亮光…… 绝剑看着手中那柄巨大的铁剑,剑身通体黝黑,然而他记得,只要挥舞的够快,玄黑剑身就可以汇成一道炫目的银光,而在剑柄与剑身相接之处,却雕着一个张开大口的神兽狻猊,这也有个名目,唤作——狻猊剑锷。于是,他说道:“我想起来了,这把剑……叫巨锷剑。” …… 彭城张氏长公子张琰,天授神力,一柄巨锷剑霸绝天下,名列天下双绝五士之一,是为巨锷士。乃奉金龙令符之召,于丙辰年七月潜入长安,谋刺氐秦暴君苻生,却中妖魔诡计,被虻山嗷月士吸尽全身鲜血,枯颓而亡。 举凡世人武艺精强者,魂魄雄厉,亦是大异常人。彼时得血泉鬼族传授鬼术方得小成的千里生却对这些人间武者的魂灵大感兴趣,而作为所有行刺侠客中最强大的张琰之魂无疑更令千里生赞叹不已。 正是刚与血泉鬼族结盟的时节,作为回报,千里生将飨食之会的罹难怨魂赠送给了血泉鬼相,也是相示盟好的意思,张琰之魂正在其中,并连那柄挥动之际鬼神皆惊的巨锷剑也一并送了过去,却是终得鬼相炼魂大成,既是为了拉拢地灵鬼将,也是为了奖赏地灵鬼将紫菡院行事妥当又全身而退之功,将所炼张琰之厉魂鬼身交给了地灵鬼将。 当然,炼魂时只保留了张琰身为当世绝顶高手的剑道修为本能,再辅以血泉鬼族的阴灵功法,竟是锤炼出一个极为勇悍的鬼物来,若非其生前不为军旅之事,恐怕残灵九将便要成为残灵十将了。而仅凭这一身出神入化的巨剑之术,也已令慕容衍大感欢喜,试招之后更是赐名绝剑,便做了他麾下首屈一指的先锋大将,将千数劲卒交由他统辖,可谓恩遇极厚。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慕容衍又哪里想到,这绝剑之名却和那巨锷剑这般相似贴切? 鬼术所炼之魂只是隐去了此魂生时记忆,又或者用灌注的假记忆掩盖了故有之忆,倒不是真正尽数抹杀,不然也不会有慕容衍和阴悦婵两个异类了。巨锷剑张琰却是被今日一连串的情事渐渐唤起了记忆,也是机缘巧合。先是和池棠的短短交手,池棠火鸦神力焕发,正对阴灵鬼术有天生的抑制之效,巨剑剑刃上的火焰渐渐消泯,张琰被深锁于黑暗的记忆却渐渐有萌发之像,况且池棠是张琰熟稔的故友,身法趋动间,便令张琰迷茫起来。 若无后事,或者张琰也只是稍一萌动之后依复记得自己绝剑的身份,偏偏那嚓玛斛瑟罗孤在虻山妖魔现身后,运力防备,这一来又令张琰似曾相识起来。 巨锷剑大破食尸教,是武林中传颂已久的英雄壮举,张琰生前又何尝不是念兹在兹?他年纪轻,没赶上端木凌宏解救百姓之役,也错过了与胡狄北虏征战杀伐的烽火岁月,却正是这剿灭食尸教之举得享一代大侠之名,那一日与食尸教主恶战的场景自然是记忆颇深,那斛瑟罗孤正是运起这一身阴灵怪力与张琰周旋,如今这熟悉的气息又现于眼前,便好像在张琰记忆深锁的死水之中又扯开一个缺口。 再然后,虻山嗷月士现身,这是杀害张琰的死敌,这一幕却又令张琰神思徜徉,苦苦思索,及至最后嚓玛再运玄术遁身而去的时分,尽管记忆并没有恢复,然而在下意识间,张琰出手了,好像又回到了昔年巨锷士勇闯食尸教的时分,不顾一切的要将食尸教主斩于剑下。 前事历历,匪夷所思却又各有其源,慕容衍却哪里知道这许多曲折?他只知道这位手下的先锋绝剑莫名其妙的似乎又有了过去的记忆,并且已经敢于违抗自己的命令了。 当慕容衍颇为费解的注视着表情还在迷惘中的绝剑时,心下忽然一动,转头看去时,不远处的山坡上,已然出现了褐衫短襟的身影,登时一凛:“不好,这般耽延时辰,离火神鸦追上来了!” 第100章烨电雷霆 健马疾驰,蹄声纷沓,阴灵的气息越来越近了。那个地灵鬼将身法卓绝,趋动间固是浑然无迹,难以索寻,然而那位身量高大的巨剑鬼怪却倒底还是留下了气息来,事实上,若不是这个巨剑鬼怪,池棠一行还当真不好把握地灵鬼将的行踪。 池棠也有些微感奇怪,按说以地灵鬼将之心思机巧,行事缜密,何以竟露出了这般大的破绽?只在原地盘桓不去,倒像是放任自己追上来一般,是一时托大,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快?还是另有图谋,引人入彀? 池棠反复思量,到末了却又将顾虑尽如风吹去怀,任对方有什么阴谋诡计,放着自己火鸦化人和两位师弟在,还有那雷鹰化人韩离相随而行,也同样蕴含着妖鬼惊惧的滔天神力,所惧何来?倒是想到那巨剑鬼怪,池棠心中一阵阵喟然有感,这巨剑形制,这武艺身法,却不是……却不是那巨锷士张公子么?刺君之夜张琰身死,自己是亲眼所见,可怎么竟会有这般相似的鬼物魔怪出现在地灵鬼将身边? 忽然间,远方妖氛大炽,异常浓烈的血腥气息随着晚风飘扬过来,池棠蘧然一醒,身边的嵇蕤和薛漾同时对着半空吸了吸鼻子,嵇蕤大声道:“是虻山!”薛漾接道:“还有阒水,有趣,虻山阒水血泉,妖鬼三族尽在一处!” 几大公府剑客策马驱驰,紧跟在池棠身后,听他们说这话,却不明所以,倒是韩离下意识的运起灵力周转一探,那股妖腥味清晰可辨。 “明白了,那地灵布下陷阱,纠合虻山阒水之妖设阵要对付我们,怪道迁延不动,却是这个谋算!好家伙,这三处的妖鬼倒聚到一块儿去了!”池棠这却是误会了。 薛漾放松马缰,鼻子又吸了好一阵子,眉头微耸:“有点儿……不对,阒水之气不盛,似乎是在快速消减,嗯,和虻山妖气搅在一处,这是……”忽的眼睛一亮,“……这是在自相残杀!” “不错,而那血泉鬼气未动,似乎是作壁上观的情形。”嵇蕤也点了点头,他们自然不知这妖鬼三族之间现下错综复杂,勾心斗角的内里详细,但两大乾家弟子闻嗅感知之下,倒把实情推测了个八九不离十。 “只管杀将入去,看他们弄什么玄虚!”池棠现在有着强烈的自信,察气觅魔之术运晓分明,那里并没有什么修为高明了不起的妖魔之辈,其数虽众,但只要不是如长江上那些妖魔这般训练有素的军阵行伍,自己完全有信心拾掇得下,相比较而言,倒是那地灵鬼将和其麾下那群鬼卒阵列应对起来要谨慎些。 眼看前方晚空暮色下黑憧憧一片山影,薛漾又是噫了一声:“阒水之气大部消退,虻山之气汇聚远逐而去,只留下了血泉阴灵,就在山影之后!” 池棠在马背上右手握拳举起,这是准备接敌的信号,星光稀淡,却也将他这手势映照分明,看看数骑接近山影,池棠右手猛的向下一挥,几条人影纵身跃起,衣袂带风,矫健的身形迅速与山影融在一处,便只一转眼间,只余几匹无人乘骑的空马依旧得得迈开四蹄而去。 众人舍骑就步,各运轻功身法,几十步间便已爬上山坡,池棠只觉得眼前豁然一旷,放眼望去,先见得波光粼粼一条河流缠绕于山石之间,然后便看到河岸旁黑压压一片阴风缭绕的鬼卒方阵,那高大的身影举着巨剑,站在方阵之前,而青甲精壮的地灵鬼将与他相对,看这场景,倒似乎是在争执的情形,而更妙的是,那被解救脱逃而出的慕容暄和嚓玛分落两下,就在地灵鬼将的身后。 “我与薛师弟向左,嵇师弟与韩兄向右,余者伏于此间,无我军令,不得擅出!”池棠一番交待倒是极为利落,伊貉早含着一股子嚣戾战意,便待飞身冲下,哪里知道池棠这般下令,不由一愕,身形硬生生止住。 池棠却根本不等另几位剑客的反应,舌绽春雷一声怒喝:“喳!”远远传开去,倒似是喊杀一般,火光一盛,早将火鸦神力密布周身,从山坡上高高跃起,好像是一团焰力大炽的火球,向着鬼卒方阵滚滚而下。 甫一照面,对方竟然便毫不滞慢的直杀过来,倒是颇出慕容衍的意料,看那离火神鸦威势煌煌,气焰弥天;两名褐衫斩魔士挥剑直指,玄光内蕴;司雷疾鹰看似悄无声息,掩袭而来,然而玄袍飘拂间却有丝丝电光闪耀,亦是神力非凡。慕容衍不敢耽搁,手中炼魂枪一转:“灵枪炼魂,拔山摧石,开!” 强劲的银灰色光流从枪尖喷射而出,光流与地面相触,便是一阵隆隆巨响,地面震动,竟是从中分裂开来,尘土飞扬,刹那间便形成了一道宽逾数丈,深不见底的沟壑,正阻在池棠一行的面前。 一枪之威,竟有如许之力,这个地灵鬼将果然了得!池棠心下暗赞,正待跃身飞纵,却见这沟壑太宽,又无借力之处,以自己轻功造诣,未必便有一跃而过的把握。 说来可笑,池棠火鸦神力震古烁今,群妖见之无不噤若寒蝉,却修的是乾家力宗,偏不擅御气凌风的移形之法,这么一道宽阔的深沟竟使他的攻势一滞,嵇蕤、薛漾一左一右杀至,却也同样为之一怔,颇感棘手。 当然,这道沟壑不过阻滞片刻,便绕道而行,也用不了太长时间,可关键是,在紫菡院地灵鬼将全身而退的遁身本领,池棠还是见识过的,所以他才这般迅若奔雷般疾冲猛攻而来,便是打的火速接敌的主意,不给地灵鬼将脱身而走的机会,更有着全歼这伙鬼卒阴灵,重擒鲜卑伏都王的心思。眼下沟壑当前,稍有滞慢,眼见得地灵鬼将便可从容逸去,可不是大违初衷? …… 招不在多,管用就行。慕容衍自然对乾家斩魔士有所了解,眼见此招奏效,也毫不迟疑的沉声下令:“血泉劲卒,隐身退避!绝剑,你怎么回事?走还是不走?” 影影绰绰的鬼卒方阵倏的隐去了身形,慕容衍却看了看迷思惘然的绝剑,他还不想轻易放弃这位得力的部下。 绝剑的目光只在手中巨剑上流转,猩红色的眼眸忽亮忽黯,口中喃喃道:“巨锷剑……巨锷剑……”猛然一声大吼,巨剑当啷掉地,他抱着自己脑袋:“……我是谁!” 莫名其妙,血泉炼了那么多厉魂,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却偏偏还是在这种紧要关头出了岔子,慕容衍恨恨的想到,若不是这绝剑犯事,自己早脱身远遁去也,何至于陷入这般危急境地?待回血泉,倒要对鬼相数落此事。 慕容衍是为将者杀伐果决的性子,对绝剑只是稍一注目,见事不谐便再不耽误,身形一晃,身下地面扭曲翻转,已把慕容衍和不远处的慕容暄和嚓玛尽裹于内,就待遁地而去。 …… “池兄,抛剑向前!”紧随而至的韩离却忽然发声,带着彼此深谙于心的默契,池棠竟是毫不犹豫将手中云龙剑向前一抛,剑上火焰燃炽未消,划过了一道璀璨的炫影。而韩离则在池棠长剑脱手的刹那,立时飞身而起,玄袍飘舞,带着电花咝咝作响,身形径向那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跃去。 这一跃虽有两丈开外,毕竟人力有尽时,在跨过了将将大半的沟壑口后,韩离胸口气劲一浊,身形一沉,开始下坠,恰在此时,池棠所抛云龙剑正掠过韩离身下,韩离伸足在云龙剑上一点,脚尖快速一带一踢,倏的电光闪耀,雷鸣霹雳,光华大作,倒把整个沟壑映得炫闪一片,雄浑的罡力瞬间蔓延开来,池棠和嵇蕤薛漾同时一震,想不到韩离忽然生出如此绝强劲力,只一愕之下,韩离已然轻飘飘落在了沟壑的另一端,而云龙剑带着火鸦神焰和雷鹰灵电交相缠绕的光芒,笃的刺入了沟壑的边沿土坷之中。 韩离浑身无数蓝色电光缭绕奔曳,竟是形成了一个圆形的电流隔罩,偶有电光缠旋相撞在一处,便是滋啦啦一声脆响之后带起了轰隆隆的雷霆之音,烨电雷霆相映之下,韩离身后甚至隐隐泛起了一个伸展双翼的雄鹰之形。 天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唳鸣,这是一直远远跟随主人的雄骏猎隼,这声唳鸣像是对主人的呼应,更像是一种致意。 …… 慕容衍一怔,当真电光火石之间对方就跨过了破地沟堑,便见幽蓝电光之中,一把长剑陡然刺向了自己的面门,长剑黝黑无光,却又好像流离生辉,剑柄上是一块在电光映耀下斑斓多彩的玉璜。 毒蛇一样的炼魂枪悄无声息的从慕容衍腰间飞出,卷住了这把璜剑,慕容衍英俊的青灰面容冷冷一笑,来的倒快,算你厉害!可惜你并不是那位已臻大成的火鸦化人,而在夜晚时分的鬼族圣灵,也不是你可以想象的。 接着,慕容衍看到了那张清癯容颜的脸庞,一条从眉心直至下颌的不和谐的伤疤却又显得那么明显,然后,清癯的脸庞微微皱了皱眉,他的左手不经意的在脖项上的珍珠项链上一抚,右手的璜剑却晃了晃,——只是晃了晃。 猛可里雷电光华大耀,滋啦啦作响声中,炼魂枪像毒蛇缠卷住剑身的枪杆发出了焦臭的气味,就在慕容衍愕然注视下,碎作了寸寸晶华。 “我小瞧你了,烨电雷鹰。”这是慕容衍身形隐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的遁地之术毕竟非凡,这片刻的阻碍并不足以中止地面的扭曲变动,他终究还是成功逃脱了。 当然,他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除了那把自有灵知的炼魂枪就此作古,韩离还可以肯定,自己的璜剑在紧接着的一击中刺穿了他的身体,好像生铁般坚硬的身体。 …… 奇遇来的很突然,韩离在近身趋避的轻功身法上要稍胜池棠,所以池棠被沟壑阻住的时分,他却义无反顾的跃起,只是需要在这看起来稍长的距离上给自己一个借力的支点。 因为欣赏,因为信任,更是因为那数千年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之感,韩离让池棠用那把云龙剑作为他的借力支点,就是这一着,却引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云龙剑乃云龙之爪铸成,更带着池棠那还未消退的火鸦灵力,两相作用之下,泛出雷鹰玄力的韩离恰在跃身时与云龙剑剑身相触,就好像有一股极强的吸力将他自身还未大醒的雷鹰神力牵引而出,不过短短一瞬时,韩离的修为竟大有精进,便仿若昔时云龙之骨对池棠灵力焕醒的助长之效一般。只是这一节,无论是韩离自己还是池棠,又或是见多识广的嵇蕤薛漾二人,却都不甚了了了。 地灵鬼将慕容衍只道自己要对付的是灵明尚未大开的雷鹰化人,虽是郑重,却也自信可堪周旋片刻,从容退却,可没有想到,韩离已然功力大进,几招之内便让他吃了亏,若非其时地遁之术已然施展,只怕当真要被困在当场了。 击退强敌,韩离却并没有露出欣喜的神色,面上带着一丝疑惑,一丝迷惘,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犹然光华炫绕的身体,他在与云龙剑踏足相触的刹那,又看到了一些画面,令他恍若置身于梦中。 池棠与嵇蕤、薛漾终于绕过沟壑,疾步赶来,地灵鬼将倒底还是脱逃了,池棠不无气沮之意,好在也亲眼目睹了司雷疾鹰韩离的提升,总也可堪慰藉。 从沟沿拔出了云龙剑,再复插入身后剑鞘,池棠拍了拍怔忡出神的韩离,并没有说什么,他的注意力已经落在了那个正抱着头,来回踱步的高大身影身上。 刚才的拼斗根本没有使高大身影的动作有过任何变化,嵇蕤和薛漾凝神以对,虽然不知道这个剑法高强的鬼物是什么原因被留了下来,但绝不可放松警惕。 池棠的目光从那高大身影转到了地上那柄狻猊开口的巨大铁剑,仔细辨认之后,耸然动容,忽的走上前,一把抓住了那高大身影。 “池师兄小心!”嵇蕤薛漾同时惊呼。 池棠恍若未闻,那高大身影被一把抓住后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抱着脑袋的双手护的更紧了,身上似乎在簌簌发抖。而池棠并没费什么力气,就掰开了对方的双手,露出那张狰狞可怖的鬼怪面孔。 “……我是谁?……”猩红色的眼瞳一张一缩,看向池棠。 第101章伐战之始 池棠怔怔凝视着那诡异可怖的腥红眼瞳,却在眼瞳里那灿然若幻的光芒中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不由轻轻扶着这高大身形蹲下,将嘴凑到了他的耳旁。 这个动作完全是好朋友之间自然而然的举动,然而眼前分明便是个形体高大,面目狰狞的鬼怪,嵇蕤和薛漾忍不住握紧手中长剑,一派戒备防范的神色。 几道人影嗖嗖的飞蹿而来,正是山坡上见战事已毕的几名公府剑客,却见了这番玄奇莫名的场景,池棠与鬼物相近,韩离却带着浑身缭绕的电光,兀自愣怔怔痴了一般,超节豪几人惧感诧异,到得近前也只能迟疑着不明所以,唯有伊貉,铜面具下那只精光大盛的眼睛看看池棠,又看看韩离,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显然,对于池棠阻止他一同杀出的命令极为愤懑不满。 池棠根本没有注意到几位公府剑客的靠近,而在那高大鬼怪身边附耳轻声唤道:“义节?” 义节是张琰的表字,池棠与张琰交好时节,多曾以此相唤,可那高大鬼怪听了却依然是一脸迷惘茫然,全无反应。池棠微微皱了皱眉,手指轻柔的在那高大鬼怪面上抚过,肌肤青硬如生铁,触手亦是寒凉若冰,那高大鬼怪全无闪避,口中还在喃喃追问:“……我是谁……我是谁……” “你是彭城张氏长公子,巨锷士张琰。”池棠一字一顿,把话说的足够清楚。 听到这话,旁观众人都不禁一怔,彭城巨锷士?巨锷剑霸绝天下,武林中人谁人不知?却怎么这个形貌可怖,扈从孽魔的凶鬼竟然是他? 池棠言语中的巨锷二字终于使高大鬼怪有了反应,眼眸一亮,忽然站起身环顾四下,看到落在地上的那把巨大铁剑后又快步走了过去,拾剑在手,脸上喜色一掠,旋即又复黯然,语无伦次地说道:“这是巨锷剑,这是巨锷剑,你说我是谁?巨锷……巨锷士?彭城?张什么?” “张琰。”池棠郑重地说道,他几乎已经肯定对方就是那位与自己共同参与刺杀暴君之役,却又不幸罹难的巨锷士张琰了,惨烈往事,齐上心头。虽不知何以死去的同袍手足竟变作了现在的鬼怪之身,但他心底却似涌起了一淙暖流,本以为阴阳永隔,再无相见之理,却不想竟得以做了尘世重逢之客,纵然对方是只凶魂厉鬼,却又何足道哉? “张琰……张琰……”高大鬼怪不停重复这名字,似乎是觉得熟悉之极,却偏偏总是抓不住头绪,少顷之间,他又蹲下了身子,埋着头陷入痛苦之中。 “巨锷士?池师兄不是说他已经……”眼见那高大鬼怪确实一片迷茫,又颇多蹊跷之处,嵇蕤和薛漾都已收起了剑,薛漾右手在下巴上不住摩挲,一脸费解之色的沉吟道。 池棠声音忽然一扬,这次说话的对象却是嵇蕤和薛漾两个:“师弟,我可以肯定他就是那位巨锷士张公子,与我有同袍并肩之谊。可不知出了什么古怪,倒成了血泉鬼族的爪牙,你们见识广,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嵇蕤道:“只能大致推断,我听说这位巨锷士是与池师兄一齐去刺杀那氐秦暴君的,不幸被虻山四灵夺了性命去,现在却出现在血泉鬼族之中,无疑,这是虻山和血泉的那个盟约做的怪,想是这巨锷士死后厉魂不泯,却被虻山送给了血泉,倒成了血泉的恶鬼。” “是不是说,除了张公子,那夜刺君志士还会有化身为鬼者?”池棠忽然想到了这点。 嵇蕤耸耸肩:“这却不好说,血泉的鬼术在伏魔道向来甚少人知,似乎也不是什么人死后的魂灵都能被他们化为麾下鬼卒的,至于那一夜诸多武林高手究竟有多少人成为凶鬼,这事恐怕只有血泉自己才清楚了。” 池棠看着抱头蹲踞,正苦苦思索的张琰,又问了一句:“那现在张公子这般模样,看似完全不记得他是谁了,也好像被那些血泉的鬼类给遗弃了,有没有可能,用什么术法让他找回自己,让他知道自己是谁?”池棠长吸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是,他找回自己之后,究竟是助纣为孽的继续做鬼族的帮凶,还是幡然醒悟的再世为人?” “厉鬼大抵记得生前怨仇,所以也念念不忘的想要报仇,我不知道血泉的鬼术是怎么控制他的,但我可以肯定,他如果真的拥有了过去的记忆,他一定会报仇的。”薛漾接口道。 “报仇?他生前的仇人是……” “自然是杀他的人。” 池棠霍然抬头:“杀他者是虻山妖魔,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如果他有了昔日记忆,他将会成为虻山妖魔的死仇?” 薛漾和嵇蕤对视一眼,彼此都是怦然心动,薛漾露出个会意的浅笑,点了点头:“应该……是的。” “妖魔的死仇,就能成为我们的助力,况且他毕竟是我的侠义道兄弟,与公与私,我都不能置之不理,那么,有那种法术吗?让一个鬼灵找回自己的法术?” 乾家弟子们的交谈也吸引了愣怔出神的韩离的注意,此际他身上的光华尽已敛去,用心聆听,同时也将颇为震动的目光投向了那个高大的鬼怪,那个据说是巨锷士张琰的鬼怪。 “很遗憾,这是种有益的法术,而有益的法术自来都是施加于人身之上,但是他却是一只……鬼,恐怕整个伏魔道并没有这样的法术。也许只能寻找那些将他化作鬼身的血泉一族来解开这层阻隔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薛漾的表情显得有些萧索,却在话说到最后的时候,忽然精神一振,眉头兴奋的挑了挑:“……等等!也许有这么一个所在是有这样的法术的。” 池棠大喜:“何处所在?” “西域……裂渊鬼国。” …… 波涛滚滚,水浪蔽天,几天来人喊马嘶的声响喧天现在也已经渐渐稀落,谁能想到大军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黄河南岸,黄河却掀起了数十年未见的滔天风浪,成为了阻挡北伐大军前进的铜墙铁壁?一次又一次的强渡凫水的尝试皆以失败告终,反饶进去数百精壮士卒的性命。黄河的风浪没有丝毫消减之势,神速强袭之机却已丧失,再迟延下去,则在前有阻截,后失济援的情况下,大军覆没已是不可避免了,万般无奈之下,大司马下达了全线南撤的命令,这代表着,这一次筹备日久声势浩大的北伐,又失败了。 望着汹涌奔泻,掩天蔽日的浑浊波澜,一身戎装的大司马久久凝视无语,身后螭虎纹的鲜红披风在河风呼啸之下猎猎作响。溅起的水雾珠花落在了大司马面上,明明是夏日炎热的时节却也觉得冰寒刺骨,可大司马纹丝不动,只从喉底发出一声透彻心底的长叹,仿佛带着无穷无尽的遗憾和不甘。 “大人,天时难测,北虏侥幸,非战之罪也,日后重整旗鼓,自有可为。”身后的幕僚郗超劝慰道。 “年过半百矣,不知上天还留给吾人多少寿数,来重拾这支离破碎的大晋河山……”桓大司马颌下寸磔微微颤动,威严的面孔掠过一丝怅然。 桓公竟出此不祥之言,郗超一怔,却没有接口。 此次北伐虽败,然自己却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克还故都洛阳,只这一条便可在自己一时无俩的煊赫权势之上再增添了浓描重彩的一笔,这般班师回朝,乃受九锡之赐自然更为顺当,满朝文武,谁个敢再阻挠?所谓虎踞龙盘天子地,一朝倾易虎作龙。待将那些专生是非的异党逆族拾掇了,肃清朝野旁议,再做计较。 桓大司马思忖良久,倒底没有再说话,最终挥了挥手,像是在向可望而再不可及的黄河对岸道别,又像是拂开喷薄在面上的水雾,螭龙纹饰环绕中的桓字大纛亦同时调转了方向。 …… 雄骏的白马撒开四蹄,一直在奔跑着,马背上鞍鞒崭然,却不见骑者驾乘,这是慕容暄的那骑白马,主人不知去向,它也茫然无措的在荒僻山林中疾驰,不知要逃向什么地方。 直到前方密林深处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银白色光气,在白马身遭悄然一绕,白马似有所觉,咴溜溜嘶鸣一声,停下了脚步,马首低伏,竟是万分的低眉顺目。 一匹更为雄骏的白马从密林中缓步踱出,四蹄边萦绕着的银白色气雾若梦若幻。白马上端坐着一个精瘦的身形,灰色的蓬衣将浑身上下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金光湛然的眼眸。 “好马!”灰蓬身形边站着一个双眼微微斜吊的白面年轻人,三步并两步的赶上前去,牵住了那匹俯首帖耳状的白马。 “既然是好马,那就是你的了。你是我的第一个手下,自然不能亏待了你!”灰蓬身形带着轻松的语调。 那年轻人面色一喜,立即转身向灰蓬身形拜倒:“眭术多谢大王赏赐!” 灰蓬客转了转头,自带着一种傲然睥睨的气势,目光却看向了另一侧地面上募然而现的小胡子男人。 “说起来,此次还是多有劳你相引,我才得与骐骥王陛下有此一见,我总要谢谢你的。” 小胡子男人带着戒惧而惶恐的眼神看了灰蓬客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小心的回答道:“原是举手之劳,小妖实不敢当这个谢字。” 尽管看不出灰蓬客的表情,然而终能听到一阵轻飘飘的笑声从灰蓬之内传出:“谢总是要谢的,这个谢仪不光是为了你,也同样是为了我。你是说,你要获得那个大司马的信任,争取能在南人朝廷扎稳根基吧?” 小胡子男人缩了缩脖子,颇有些无奈的道:“确是如此,原见这大军北伐,小妖趁这机会立下几桩功劳来,自能得那大司马看顾,谁曾想今番晋军已然大败,眼见兵戈止歇,以小妖目下的情形,纵然大司马欣赏,功劳总不大够,便想入南人朝廷,怕也要费些周折。” 灰蓬客轻描淡写的一抬手,座下厉影魔驹呼哧抽了下鼻子,倒令对面的白马几乎惊骇得完全伏下了身子:“这就是了,那我再给你一份大礼,一份足以震动朝野,功绩殊禀的大礼!” …… 矢箭如雨,掷枪若林,在空中交集、碰撞,喊杀声一刻不停的轰鸣,连带着大地都似乎跟着嗡嗡作响。土黄色衣甲的鲜卑军人像是密密麻麻的蚁群一样在土石构筑的营栅砦墙聚拢、缠搅、倒下、溃散……片刻后新的土黄色蚁群再复聚拢、交缠、倒下、溃散……周而复始,前赴后继,几乎将天地染成了血红色的一片。 这是颍水大营孤军血战的第十二天,颍水大营前据水流,后依山石,征虏将军桓冲的眼光当真毒辣,硬是凭借着这独到的地利之便,生生阻住了燕国吴王慕容垂的铁骑大军。 每天都有昔日被打散的晋军士兵归队,完全弥补了每日血腥厮杀中损耗的减员,当初立营时不过五千残兵,现在十几天打下来,竟有了接近两万人的兵力,磐石一般挡在慕容垂面前。 这也正是慕容垂大为光火的地方,那伏都王慕容厉、右卫将军傅颜以及新增的车焜部落车焜陀将军的过万人马竟自封锁不住晋国的后援,即便自己的将令早就传达了过去,却也没有多大成效,眼看前后夹击的最好时机就此错过,怎不令他心下焦躁? 真是奇怪,那时候横扫巨野水道,那西路军数万大军尚且在自己手下不堪一击,却怎么这桓冲一支甫遭重创的孤师残旅竟有这般强悍的战力?慕容垂不甘心,加大了每日里的攻击力度,只有反复的猛攻,用大燕勇士的血肉之躯筑城一条北上的通衢坦途!而自己甚至已经站到了战场的最前沿,亲自督战,晋军的箭矢就在几步前落下,慕容垂的面色却不做稍动,只是大声吆喊着麾下儿郎奋勇前进。 营寨上,铠甲上血迹斑斑,披风残破的桓冲同样也看到了慕容垂,看着那高大的身形、银色的甲胄、鲜红的战袍和仿如乌云的雄骏战马,桓冲嘴角泛起一抹不服气的冷笑,这便是并称为大燕慕容氏两大股肱,在当世有战神之誉的慕容垂么?昔日那济北王慕容忠守洛阳,兵败之际尚且大言不惭的嘲笑晋人战力,今日小爷便让你们瞧瞧,晋人战力究竟如何! 就在此时,桓冲忽然觉出一丝异样,那是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像是风声交缠,呜呜作响,却偏偏这种怪风之音竟好像是从营前的水流中传出的,这战鼓咚咚,杀声如雷,也都没有掩盖住这种声音。 桓冲的眼神穿过了战况胶着,彼此绞杀甚烈的战场,下意识的看向那道水流,这是颍水的一段,水面上浮尸遍布,还有无数燕国军士大喊着涉水而过,倏的桓冲目光一紧,他看到了水下搅扰翻滚的黑色漩涡,那怪风之音似乎正从内中发出。 猛然间,黑色漩涡蓬然炸开,在水面拖带起一瀌四散飞溅的浪花。 “啊!”尖利的嘶叫,几只体形异常硕大的鱼类从浪花中现形,诡异的是,这些鱼类竟长着人类的四肢,甚至还穿着类似汉家服饰的衣装。 战场陷入宁寂,无论是在营墙上奋勇抵御的晋国士兵,还是正在其下攀爬而上的鲜卑军人,又或者正源源不断向前冲锋的后续燕军,包括墙头的桓冲和对面督战的慕容垂在内,全都惊骇的睁大了眼睛,紧盯着这些突然现形的怪物,一时忘却了厮杀。 很快,更多的黑气从水下射出,飞快的缠住了尚在半空中的鱼类,血水与方自落下的浪花混在一处,像是在河面盛开着殷红触目的血色花蕾,就这样在数万瞠目而视的两国军士面前,鱼类怪物变成了血肉碎裂横迸的残块。 黑气一个个的现形,同样是仿如人类般的怪物,只不过他们的头脸却分明是兽类的面孔,战场上弥漫的血腥气味令他们兴奋异常,忍不住的张牙舞爪起来。 一个长发黑衣,口鼻俱突的男子在这些怪物群中凌空悬立,正要说什么的时分,却突然脸色一肃,而那些嗬嗬作吼的怪物们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那个地灵没有骗我,真的是五圣火鸦和五圣雷鹰的灵力。”长发黑衣男子看去的方向,正是池棠韩离与地灵鬼将遭遇的所在。 “速报吾王,雷鹰化人也现身了!退!”长发黑衣男子对身边的怪物们下令,然后看了看战场上这许许多多的人类战士们,他又嘿嘿笑了,手指划了个圈,将晋军壁垒和燕军阵势尽含于内,尖利的声音使战场上的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我们会再见面的,凡夫们!” …… 千载历历,伐战已始。丁巳年夏,人间北伐之战眼看便是偃旗息鼓,妖鬼对天下的侵袭征伐却已然在无声无息中开始了。 第六卷鬼国春秋 第001章小人物 如墨苍穹铺满了广袤无垠的星空瀚海,像极了幽深浩博的壮美画卷。半轮亮月洒下明丽的光芒,映照着夜幕下这片斜倚山脚的孤村,风摇影动,却也为这燥热的夜晚轻送来一抹凉意。 这是个偏狭而不荒僻的孤村,所谓偏狭,是因为这村落处于重山环抱之间,无径可通,无路可觅,如果不是从西北角那块险脊的山梁直翻而下,那就根本无从发现这片村落的存在;而所谓不荒僻,那却是因为这片村落并不像寻常穷乡僻壤的荒贫之境,大多数的房屋都由完好的土石搭建,又以茅草为顶,里进院落分明,分外透着股别致清雅的意味。 村落中已是灯火全无,鸡犬不闻,只听得周遭山林间夏虫雎雎低鸣,枝叶娑娑为音,夜色已深,然而有一股几乎与夜色混为一体的黑色气流却正从那块险脊的山梁上侵溢而过,好像一团幽幽暗暗的烟雾缓缓将山梁笼罩。 黑烟刚一过山梁便即停止了流动,在原地氤氲盘旋了片刻,渐渐凝化作了一个体格高瘦的人影。借着月光,可以看清楚这人影面白无须,却是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模样,只是这年轻人一身高髻宽袍,峨冠博带的装束,倒像是个先秦时节的古人一般。 古怪的年轻人甫一露出身形,便仰头闭眼深深吸了口气,细长的眉毛随之微微耸动,少顷,又轻轻点了点头,在山梁上的巨石旁俯下身子,直视着远处那片因陷入沉睡而显得分外宁谧的山村,目光炯炯,眼瞳忽而掠过几道暗绿色的诡异光芒。 他叫慕萤,名字颇为雅致,其实不过是飞蛾崇慕光亮的一种好听的说法而已,身为妖灵者,在成精化人之后,总喜欢像凡夫俗子般给自己起一个好听点的名字,当然,这名字究竟是不是真好听,便完全是因人而异了。慕萤本是齐鲁山野间的一只飞蛾,偏偏得道之际,因贪恋灯盏光华,多附于一位隐居大儒的书院之中,耳濡目染之下,却也颇通了些文墨经纶,故而最终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文绉绉的名字来,对于此,慕萤还是非常满意的,比之同族侪辈那些只知道吃人肉的蠢货们,自己仿佛天生就多了几分飘逸不群的潇洒和智珠在握的清奇。 然而妖好像也跟人一样,懂的多了,烦恼也就多了,慕萤一直有种生不逢时的感慨。其实过去在族中,自己也有过机会,那位最喜欢人间典籍的守护神大人,因为知道他多具文墨天赋,也曾召见了来,原是几句问答之下,颇得了那位守护神大人的欢喜,慕萤兴奋之下又多说了几句成精时的经历,结果守护神大人在听说他在炼化横骨的当天,就把那位书院中的隐居大儒生吃了之后,顿时怫然不悦,说了句什么:“你得道之际,多承此人教义,故有此通文之资。你与他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你生食己师,狠虐残毒,非为天道也!” 莫名其妙,自己是血灵道的修行,吃了那大儒,还不是觉得那大儒的灵知精髓便能尽数转到了自己身上?与什么师不师徒不徒有甚关系?又和那什么全无理喻的天道有甚关系?慕萤反正是没怎么听明白,但也知道从此守护神大人便再没有召见过自己,而自己通过这途径以为进身之阶,从而得以在虻山垫定自己地位的想法也变得遥遥无期了。 等到守护神谋逆弑王的罪行被揭发,慕萤顿时恍然大悟,我就说嘛,大力将军这许多奇言怪论的,敢情是早就生了离悖之心,存了颠覆吾族的念头,怪道自己这么个心思玲珑的不俗妖灵不得重用呢。 话是这样说,然而新的骐骥王即位之后,慕萤的情况还是没有好转,虻山四灵倒是都得了提拔,便是那些个不知是哪里野路数成精的妖灵们也被冠以异灵军的名头,以后进之身倒成了骐骥王器重的股肱之臣。可自己呢?相从虻山于势微之际,大力将作乱之日,自己也是头几个敢于冲上高台的人物,却全没得个新王的另眼相看。到末了,还是那苍狼嗷月士看自己嗅觉灵敏的份上,给他安排了个袭风众里的小小斥候职司,一想到这里,慕萤便是一阵阵不甘不忿的怨怼。他现在就像个眼高手低,满腹牢骚的穷酸书生,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不得施展抱负,和天下间那些郁郁不得志的众多士子文人们颇有相似之处,只是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罢了。 数千年厉兵秣马,终于到了虻山一族征伐天下的时候,骐骥王的大灵征讨令已下,全面肃清虻山地界内所有异族妖灵,这是杀伐乱世的开始,并且矛头直指势不两立的阒水一族。 慕萤所在的虻山袭风众应该算是成绩斐然的,那隶属阒水的撷芬庄和颍水野寨两处,最终都被嗷月士率领袭风众剿灭,在与异灵军的比较中更是大大的抢了风头。可是这些都和慕萤没有关系,他是斥候,专司打探讯报,却总轮不上真刀真枪的杀戮,因此他也没有战功,对于一心向上爬的慕萤来说,这简直是令他欲哭无泪的痛事。 所以,他仍然还是一个虻山的小人物,一个不为族众所知,庸庸碌碌,无足轻重,只能蝇营狗苟的打着自己扬名立万的如意算盘的小人物。 好在,对于自己的斥候职司,慕萤总还算是恪尽职守的,就在这次例行的巡哨虻山边境的探事行动中,孤身出巡的慕萤意外的发现了一丝阒水的气息,就在这里,这个隐于深山中,本该是人类聚居的村落之中。 慕萤不是普通的飞蛾,而是飞蛾族群中对于气息异常敏感的一个种类,当然,身为飞蛾时,这是为了雌雄交配的一种天性使然,只是在成精化人后这个习性得以完美的保留下来,并且对于阒水一族的气息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只是现在的这股气息如丝如缕,若有若无,如果不是夏夜晚风恰好顺着方向的轻徐吹送,恐怕自己也着实难以察觉。 侥幸的是,自己终是嗅出味儿来了,既然如此,那么无论如何,总要来探看一下的,何以在阒水撷芬庄和颍水野寨两大前哨尽数被歼的时节,竟还有阒水小妖在虻山界内留存?还藏的这般隐秘? 只是他现在停下,并不是因为他特别的小心谨慎,而是在越来越接近那片村落的时候,他又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味。 这是腥臭中带着罡戾的气味,在鼻端轻轻拂过,这是妖灵涣散前遗留迁延而产生的味道,也就是说,这里有妖灵死去过,又或者……这里有杀死过妖灵的人存在? 慕萤虽然是小人物,但他认为自己要比大部分的同族要聪明得多,而聪明的人往往不会轻身犯险,思忖盘桓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再欺近些探查一番。他周身的黑色气流再复盘旋,背后的衣袍张开,赫然变成了一对张开的蛾翅。 蛾翅嗡嗡拍动,便待飞去,也就在这一瞬间,慕萤的眼角一带,心中突的一震,裹住身形的黑烟倏的消散,那对背后的蛾翅也悄然没入了衣袍之中,目光中满是惊疑之色,紧紧盯着山梁巨石的上方。 山梁巨石上躺着一个魁梧的身形,奇哉怪也,怎么刚才没有发现?又出现的如此毫无征兆?以自己异常灵敏的嗅觉感知都没有察觉出丝毫异样,这又是怎么回事? 慕萤狠狠的霎了霎眼,确认这一幕并不是幻觉,稍稍平复下了犹自震悸的心神,这才看清了那个魁梧身形的面貌。 这是一个三四十岁年纪的粗壮大汉,双手枕在脑后,目光直直的盯着天际的朗月,嘴里叼着根长草,好像是百无聊赖的嚼着乱晃,颌下一片青虚虚的胡茬,身上却是阔衽短襟的宽衫,衽口敞开着,露出了胸前黑黢黢的茸毛。整个身形平躺在巨石上,还很舒服的翘起了脚。 慕萤就这样目瞪口呆的看着这粗壮大汉,粗壮大汉却好像浑然不觉,嘴里的长草在月光映照下一颤一颤的晃动着,慕萤觉得自己的心跳渐渐也像这长草晃动的节奏,突突,突突…… 寂默有顷,那粗壮大汉终于转过了眼眸,漠然而又平淡的看向慕萤,嘴里的长草停止了嚼动,粗短的浓眉扬了扬:“打算等你动手时再拿下你的,怎么?现下倒是呆看着不动了?” 慕萤的瞳孔一阵紧缩,对方既然抛过来这样听起来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那么很显然,对方知道自己是什么,并且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事实上,就从对方这般悄无声息的现身身法,慕萤也可以肯定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 阒水妖灵?伏魔之士?那股蹊跷的慕枫道妖气和离奇的戾气令慕萤下意识的猜想,然而当他稍一运动妖力,便可以察觉到,那两股气息依然还在村落之中,至少,不是从这个粗壮大汉身上传来的。 “阁下……何许人也?”慕萤努力使自己的音调听起来显得平静,同时心里开始筹算脱身之法。 慕萤的这句问话却使那粗壮大汉颇为意外,刚戾有威的眼眸眨了几下,嘴角也微微扬起,像是笑了笑:“哎?瞧你不出,一个虻山的小妖怪说起话来倒这么文绉绉的,有趣。” 慕萤只觉得眼前一晃,那粗壮大汉已然从巨石上弹身而起,大喇喇的一跃而下,雄赳赳气昂昂的便站在了自己眼前,即便自己梳着高髻,配着高冠,可那粗壮大汉的个头却也只比他略矮了一点,只是这大马金刀的昂藏于前,慕萤却感到自己才像是个矮的那个。 “七星盟开阳星武曲部宿,天青会丁晓。”那粗壮大汉噗的吐掉了口中的长草,翘着大拇指冲自己比了比。 慕萤一怔,他听清楚了对方的每一个字,却还是等于什么都没有听懂,什么什么星?什么什么宿?好在丁晓两个字总算明白,这就是对方的名字。 慕萤的愣怔却让丁晓有了误会,他淡然自嘲的笑了起来,露出方口下雪白的牙齿:“我是七星盟的小人物,你不会听说过的。” 小人物?慕萤忽然也感同身受的微微一笑:“在下虻山袭风众慕萤,也只是虻山的小人物一个,阁下必也是从未听闻的。” “哈哈,有趣,说起话来倒像是学究先生般。也罢,我可以考虑先留你一命,带往盟主处裁夺。”丁晓虽然是雄壮魁伟的形貌,不过表情却并不凶恶,只是话语间自有种坚决肯定的气概。 “什么盟主?阁下究竟是何用意?”慕萤的身子轻轻向后缩了缩。 丁晓向前踏了一步,淡淡的青华已然在他身前泛现:“你不知道?七星盟就是伏魔道,伏魔道就是七星盟。既然遇上了妖魔,就算我只是个小人物,却也没有袖手不顾的道理。”丁晓的大手忽的向慕萤胸前的衣襟揪来,青色光焰转眼间笼罩住了慕萤的全身。 慕萤心下暗凛,察觉出这青光的厉害,背后的蛾翅陡然一展,蓬的射出一团黑雾,这是蕴含着其八百年元精修为的飞蛾毒粉,一是攻敌之用,二来至不济也有掩形滞敌之效,可以让自己得以争取逃走的时间。 青光黑雾彼此交杂,慕萤的身形早已脱出,只留下一串声音:“好功力,在下不是对手,然而要跑总也是跑得脱的,原来现在伏魔道叫做七星盟了,多谢相告,今日在下不便奉陪了,你我两位小人物或许还有相会之日,告辞。” 蓬的一声,毒粉黑雾立时被青光冲开,露出了丁晓袒胸露怀的雄壮身躯,面上轻笑,将手招了招,一束青影裹着一团黑雾飞快的缩回他的手中,而当青影消散之后,他手中正提着一脸骇异之色的慕萤。 “这话说的有趣,其实你就是要跑,也是跑不脱的。你也不想想,没有拿下你的把握,我又怎么会提前现身打草惊蛇?”丁晓说的轻描淡写,看起来不过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慕萤心中却是一阵阵发寒,他不知道明明自己已经脱身而走,却又是怎么会被捉住的,更可恨的是,这个什么七星盟的小人物,却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实力? 这当口,慕萤束手就擒,全然忽略了当初吸引他来至此地的阒水气息究竟何所由来。 …… 短短的交锋并没有使远处那沉睡的山村有任何影响,只是在村落最边角一个看起来最为简陋的房舍中有了轻微响动,窗格被推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一个小女孩黑瘦的脸,眼中却尽是迷离瑰丽的晶蓝色光华,望着远方明月沐洒的山梁。 屋中原本如雷的鼾声一止,接着是一个男子含含糊糊的叮嘱响起:“咦?还没睡着?快睡……明儿起早呢……” 眸中晶蓝色光华顿逝,小女孩转过头,嘴角开始抽搐,月光从窗格开启处透洩,照亮了里厢草榻上正睡的迷迷糊糊的胖汉的无须红脸,胖汉挥了挥手,似乎是要驱赶面上的光束,却终于呢呢喃喃的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第002章山藏村 东方现出了一抹鱼肚白,雄鸡开始咯咯咯的打鸣,天将破晓,露珠带着泥土气息,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味道。 村落最边角那座简陋房舍的柴扉吱呀推开,那没有胡须的红脸胖汉晃着肉颠颠的身子,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踱步走出,望了望刚刚蒙蒙亮的天空,又拍着嘴巴狠狠打了个呵欠。 瘦小的女童穿着色彩艳丽的裙子,随着那胖汉钻出了柴扉,她的目光却遥遥对上了西北角的那道险脊的山梁,和目视晨曦的胖汉看向了两个方向。不过胖汉侧头又看了看那女童,倒是颇为意外的哎了一声。 “今天……还穿裙子?”胖汉抚了抚女童的裙子,女童收回眼神,小眼睛与胖汉爱怜的目光相视,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 甘斐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三十七天。 古道瘦马,怆影孤女,这一路向南,甘斐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总之是寂死之心,无用之身,但寻一处可堪寄身埋骨的所在,远离尘世喧嚣纷争,休了男儿豪情壮志之念,将洽儿抚养成人,这便是最大的心愿了。 因为一场深山中迷路徜徉的经历,却使甘斐意外发现了这里,这个聚集了数十年来,躲避战火的流民而最终形成的村落,这个叫做山藏村的地方。 山藏村的名谓由来,正在于深隐于群山环抱之中的绝佳地势。周遭巍峨青山连延,碧空白云为掩,往前得见秀水盘嵌如玉带,向后可倚苍林横亘若葱幕,当真是美不胜收。也正因为这绝佳的地势,乱兵流寇极难发现这里,更是不利于中原铁骑的侵挞,故而山藏村成村五十年,竟是从没有受到过时局战乱的影响,便是这一方桃源胜境之地,都做了避世逍遥之人。 甘斐牵马昂身,驻足良久,伤心、悲苦、失望、颓丧,这些情绪自然是有的,然而时间一长,人终归要从这般灰暗的悲氛中挣扎出来,也曾想过像那些满怀心事的失意之人,自此阴郁孤寂的浑噩度日,可说到底,他没那么消沉,或者说,那样的生活方式未免太过矫情,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苦痛一样。自己还活着,生活也要继续,况且自己还有亲人——那个从死人堆里救出,被自己认作了女儿的可怜孩子。他只是告别了过去的斩魔士生涯,那些降妖伏魔、快意江湖的过往,还有与伊人独对,情爱欢愉的旖旎岁月,把那些东西,都放在心底那一处绝不会再去触碰的角落之中罢,甘斐最终对自己这么说。 于是,他牵着瘦马,抱着洽儿,气喘吁吁的翻过了那道险脊的山梁,这是进村的唯一途径,并且留在了这里。 一个背弓负刀,抱着女儿的大汉,一匹瘦骨嶙峋的褐毛小马,尽管村民对于那柄宽刃大刀颇有些忌惮,然而这样的情景总显得那么蹊跷突兀,他们并没有赶走这个陌生人。而在甘斐堆着笑容,用两锞金子为洽儿讨了碗米汤之后,村民们终于认定,这是一个又有钱,又大方,又可怜的无害胖子。 毕竟山藏村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外人进来过了,质朴憨厚的村民很快就接纳了这两个陌生人,好心的村民送来了一堆茅草土石,让从来不会盖房子的甘斐愣怔了半晌。直至第十一天,那座村落最边角的茅草屋落成,尽管这是村里所有房舍中最为简陋难看的,但是甘斐对自己杰作还是相当满意的,毕竟是自己亲力亲为的一手搭建,在全没了力道的当下,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是那么没用的废物一个,况且草屋有门有窗,至少可以挡风遮雨,最重要的,这是自己和洽儿的家…… 甘斐也没忘了这一路与自己同行的那匹祀陵尉带出来的褐色瘦马,在草屋后搭了一个简陋的马厩,说是马厩,不过是几根竹架撑着草席为顶的小棚子而已。甘斐盘算的仔细,当真到了大风大雨,天寒地冻的时节,大不了让小褐进屋里一齐住就是,现下嘛,趁着暑季天好,自然是可以将就的。 就这样,一座难看的茅草屋,一匹蔫蔫精神的瘦马,还有那个不长胡子的胖子和他黑瘦的女儿,成了山藏村的新成员。 …… 天光放亮,整个山藏村却已经开始热闹起来,这家哗啦啦的泼水洗濯,那厢生火做炊的妇人正唤着丈夫孩子,看家护院的门犬在一夜的沉静后终于可以放开嗓子的大吠,孩童嬉笑的声音也渐渐的响了…… 甘斐腰间悬弓,背后负刀,穿了一身清凉透风的粗布麻衣,拉着洽儿的小手,身后跟着那匹又乖又安静只是显得太瘦的褐马,从村落里穿过,一边走一边很熟络的和遇见的村民打着招呼。 “黄嫂,弄啥好吃的呢?” “二壮,你赶紧地,一会儿出发喽。” “宗大叔,你家臭狗子怎么每次见我就叫个不停?话说我过去认识一狗子,那才叫乖巧呢。” …… 洽儿看着这座偏狭而不荒僻的村落,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松快乐的笑容,忽然心中一动,脑中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女声。 “如果当时我家的村子没有被那些可恨的马贼洗劫,也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母亲也不会死了,她会在每晚用她那轻柔淳和的嗓音,跟我说那些好听又好玩的传说故事,她会温柔的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吻着我的脸,哄着我入睡……嗯,还有她做的那香喷喷的粟米饭,她担心我饿着,总是等我吃完以后才吃我剩下的……” 一种悲伤的情绪莫名的从心底涌现,洽儿的眼圈红了红,不过很快便被一抹晶蓝色的光影冲散。 “又来了,不是说好今日还是我么?你倒又出来了。”洽儿的脑中又响起一个轻柔悦耳的女声。 “嗯……可我看到他们这样,便想我母亲了……”稚嫩的女声带着哀伤的语调,好像是在和好友喃喃低语,相诉心曲。 “唉……”轻柔的女声似有同感的叹了一声,“我也经常这样想我的奶奶,是她抚育我长大,带我去采撷鲜花,带我去穿人间那些漂亮的衣裳,还带我去看人们施放的那绚烂夺目的烟花……” “烟花吗?我从来没有看过呢……” “会看到的,他很疼你,一定会带你去看的。”洽儿抬头,看了眼正拉着自己小手,懵然无觉的甘斐。 “嗯,是爹爹,是他救下了我,是他将身上的衣衫罩在了母亲的尸身之上,是他从此与我一起相依为命,把我当做了他最疼爱的女儿,尽管……他也承受着巨大的伤悲和苦痛,命运不公,为什么总是伤害不应该被伤害的人呢?” 洽儿的眼中划过一丝感动的柔光,旋即却又被一种清冷替代。 “你没见过他杀戮时的凶狠,所以你不知道你的爹爹究竟是怎样的第一个人。人,真的很奇怪,我过去见到他,总是又恨又怕,可是现在看到他这样子,却又想到了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候……然而我的奶奶,却分明就是被跟他一路的恶人杀害的。” “我爹爹绝不会胡乱杀人的,尤其不会杀害弱小善良的人!不会!”稚嫩的女声说的斩钉截铁。 轻柔的女声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接口,过了好半晌才续道:“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眼中的那个过去的他,至少可以证明,他过去,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人呢。” “就是嘛,爹爹只是现下不知得了什么病,以前定然是很厉害的。”对于这个品判,稚嫩的女声显然很满意,言语间仿佛还有一种自豪的满足。 “毕竟现在,我们都算是他的女儿,做女儿的,怎么能说父亲的坏话呢?”轻柔的女声带着笑意,末了又像是在劝说,“好啦,洽儿妹妹,今天你的身体还是归我哦,都跟你说过了,我得去那里看看究竟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最关键的,我得知道是不是冲我来的。” “我也能感知到呢,是夜里山梁上的气息吗?别忘了,自从母亲去世后,这方面的感觉我一直特别灵敏。” 这番脑中的对话之下,洽儿又不禁偏转了头,望向西北角的山梁。 …… 甘斐拉着洽儿已经来到了村落中央的一座最气派的屋舍前,屋舍甚至还有院落,几只母鸡优哉游哉的院落里啄食着小虫,甘斐大喇喇迈步而入的时候,母鸡受惊似的拍了拍翅膀,早就灵巧的让到一边。 别看山藏村深隐群山,占地却着实不小,若是寻常村落,这般旷大的面积总得聚集数百户人家才能有这般的规模,所以,这段往村中央行走的路途也不算短,以至于在刚刚东升的旭日光照下,甘斐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 户牖甫开,一个须发全白的老人盘腿跣足,坐在院中,似乎是在闭目养神,一套纱袍宽软的敞开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少女正很仔细的替老人梳洗发绺,在看到甘斐时,那少女礼貌的冲甘斐一笑,娟丽秀美的脸庞像是绽放的鲜花:“甘大叔。” 甘斐不自然的摸了摸自己还算是皮肤紧绷,虽然没有胡须但也应该看起来要年轻一些的脸,默默的承受了少女对自己的称呼。那老人眼皮一抬,昏浊的眼瞳略一转,用浓重的江南口音招呼了一声:“恁伢来哩。” 甘斐向前一凑:“准备停当啦,就等老族长发话,大伙儿到齐了就出发。” 山藏村不属任何官府辖制,所以村中没有里正的职司,但一村之长总也是要有的,甘斐面前这位老人,却正是山藏村的村长,由于村中多姓聚居,村里的规矩无分姓氏,皆以一族视之,所以这村长也就成了族长。老族长年高德劭,在山藏村刚成立的时节便在村中了,村民一向唯老族长马首是瞻,甘斐是新进的村民,要在这里生活下去,自然也要对老族长服服帖帖。 昨儿个,老族长使人来对甘斐发了话,要甘斐跟着村里人一齐出山一趟。山藏村虽然深隐山中,却也不是当真与世隔绝,每年夏秋之际,村里总要安排几次出山采购置换货品的事宜,以此处之余通他处之无,再以他处之实补此处之缺。山藏村久弭兵患,地利又佳,耕种之下每年的收成颇为富足,山果茂盛,也算得是此间特产,更不消说浣纱织布,便拿到城里,也是极好的货色,似这般与外界互通有无的行止倒是极合民生之举。 对于老族长的要求,甘斐自无推托之理,况且他以落难之身得蒙这佳地收留,早存了报恩之心,是故这一大早,结束停当,亲来了老族长处,只待出山队伍聚合,便即开拔。洽儿却是他自作主张要带上的,当真把洽儿一人留在村里托人照拂,虽说不大会有什么意外,可他身为人父的舐犊之情,却也总是放心不下,还是把洽儿带在身边更稳妥些;而且难得出次山,便带着洽儿走走逛逛玩玩,也遂了小女孩的心。 老族长对于甘斐的表现很满意,咧着齿窦大开的嘴笑眯眯的道:“好哩好哩,老规矩,辰时出发,大家都在呷饭哩。”老族长头一动,身后的少女轻笑:“爷爷别动,结绺呢。”眼神悄悄睨了甘斐一眼,却见甘斐咧开嘴,没心没肺的笑了,目光似乎正看向了自己,心中一动,急忙垂下了头去。 很快,少女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手上结发绺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却又偷偷抬起头看去,这才发现,甘斐的目光散淡,空洞的穿过了自己,不过是恍恍惚惚的若有所思罢了。而他身边那个小女孩正看向远方,背着晨曦,眼眸中竟隐隐约约仿佛蒙上了一层瑰丽的晶蓝,美的像海。 第003章附体 “月子弯弯哟~~~照九州,几家欢喜来~~~几家忧;几家夫妇哟~~~共罗帐,几家飘零来~~~在他州……” 朝阳下,一支十余人的队列开始行程,甘斐手足并用,总算气喘吁吁的翻过了山梁,听着当头的年轻后生引吭高歌,歌声在山野间飘荡,激起了阵阵回响,仔细揣摩歌词间含义,仿佛便能体会出乱世之中,百姓背井离乡,离合聚散身不由己的光景,再回想昔日所见种种民间离乱之苦,却也是恻然有感。 这次出山买办置购的队伍共有十二人,除了洽儿,都是村里年轻力壮的后生,甘斐是内中最年长的,兼且身负重金,所以老族长安排,倒让甘斐做了领头人,众后生见甘斐胖大,又是引弓负刀的雄武模样,自是拥戴得很。然而仅仅是攀爬这道山梁,便已让甘斐露了怯,手脚大不利落,只不过刚翻过山梁,便是好一阵气喘心跳,便是那四足的瘦马也比他矫健了许多。再看那些后生们,行若无事,和声唱着山歌,还是这般高亢嘹亮。 甘斐抹抹汗,只能无奈的苦笑,回头望了望,发现只有洽儿还留在山梁之上,这里摸摸,那里嗅嗅,不知在做什么。 “闺女,下来哦。”甘斐对洽儿喊着,有心过去接她下来,可是要再爬将过去,腿脚却也是发酥泛软。还是堕在后面的一个后生自告奋勇的返回:“甘老哥,我来。” 那后生名叫二壮,虽不如甘斐胖大,体格却也着实算得精壮,麻衣短衫罩在上身,露出了黝黑强健的臂膊,往山梁一张:“来,小洽儿,你爹等着哩,莫贪玩,快下来。” 洽儿嘴角抽搐了几下,对二壮笑了笑,很灵活的向下一跳,二壮把她接了正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搀着她跟甘斐走在一起。 “甘老哥,你不是山里人,山路走不惯吧?”二壮也发现了甘斐心跳气喘,满脸涨红的情状,好心的问道。 甘斐接过洽儿的小手,支支吾吾的应了一声。 “你看,走山路,就莫让小囡穿漂亮衣裳了嘛,这路上划破了多可惜?”二壮也注意到了洽儿那一身色彩鲜艳的衣裙。 “没事,女娃子家喜欢穿就穿着呗,划破划坏了再买。”甘斐现在十足就是溺爱孩子的父亲口吻,也是那时节大司马赏赐的金子剩下不少,足够让他财大气粗起来。不过他看了看二壮一脸惋惜的神色,也知道山里人节俭,便笑道:“哎,二壮,回头到城里你看中什么漂亮衣裳跟哥说,哥给你买,让你孝敬你娘。” 小伙子憨憨的一笑:“我娘最穿不惯花衣裳了,还是算了。不过甘老哥替我留个意,有什么适合年轻姑娘的衣裳,我自家买,不要老哥花钱,就是不知道怎样的衣裳合她身,老哥是大地方来的,有见识,帮我参详参详。” 甘斐大笑:“嚯,听你意思,有相好的啦?哈哈,哪家的?” 二壮害羞的挠挠脑袋:“不是不是,还莫定那,就是想先给她送个礼,也不知……她喜不喜欢……” 二壮和甘斐的对话早传到了前面几个后生耳中,顿时引起一阵哄笑,有个满脸麻子的后生笑嘻嘻的回头打趣:“你伢子的心思村里谁不知道?那个最俏生的梅丫嘛。” “莫得混讲,人家还莫……”二壮显然被说中,脸上憋的通红,甘斐则想了想,梅丫是哪个他还没对上号,秀美少女怯生生喊自己大叔的形象忽然在甘斐脑中浮现,甘斐一拍脑袋:“哈哈,是老族长那个孙女!行啊你,那小丫头俊俏得紧,便是城里的姑娘也没几个及得上她的,你小子眼光倒毒啊。” 二壮的脸更红了,嗫嗫嚅嚅的道:“还……还莫有……” 哄笑声中,当头后生转了曲调,又一首山歌朗朗唱起: “弗见哉~~~~奴奴心里头酸,用心装侬一般般,闭哉眼睛哟哦~~~,哥哥亲个嘴来~~~~接连唤声~~~俏心肝……” 甘斐跟着后生们一起吼着:“俏心肝哟~~~~~”欢笑打趣声响成一片。 洽儿奇怪的看着这一幕,人,真的是很有趣的生灵,就像现在这样,嬉笑打闹着,勾肩搭背着,却分明透着那种暖洋洋的情谊,而这些,当自己与泣珠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当自己与鲡妃娘娘在一起的时候,当自己和撷芬庄那些姐妹们在一起的时候,却从来没有感受过。当然,不是说她和她们没有情谊,而是体现的方式是如此决然不同。 她不是洽儿,准确地说,她现在不是完全的洽儿。 她是宛月洞的小兔精,得鲛人公主云泣珠赐予完美身体,继为阒水鲡妃娘娘名义的上弟子,并含着与炼气士深仇大恨的布奴莎。 …… 时光拉回两个多月前,那个撷芬庄被攻破的夜晚,那片阴森森的榉木林旁—— 儒雅俊美的白面书生侧头听着西南方向传来的阵阵马蹄声,一向悠然安素的面容却也露出了一丝凝重,对布奴莎痴求苦告一时未果的情况下,却也没时间再去施展那水磨工夫了,所以他用的法子,是先把布奴莎缩体擒获于身,他不想错过这个美得令人心醉的女子。 然而布奴莎在多重压力之下已涌起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之意,虽然这个金发碧眼的绝美体态本就是为诱惑男子而生,但在种种阴差阳错之下,却总是难臻圆满:云泣珠本是要教她的,然而未及传授便身死大司马府;虞洺潇也曾有诱发的机会的,却偏偏被鲡妃横生了枝节;即便是鲡妃,却也在虞洺潇战死后方寸大乱,疏忽了对布奴莎的授业;直至前往撷芬庄一行,又在短短时日下未得精进。所以就形成了现下布奴莎奇怪的心性,在成熟魅惑的身体之下隐藏着孩童的本心,还当是天真烂漫的年岁,却哪里去承受这等男女欢爱,雌雄合媾的勾当来?她不想成为那个虻山白狐的玩物,什么情真意切,什么倾慕至深,不过是贪图自己身体的花言巧语罢了。 既然你要我的身体,那就把我的身体给你! 就像奶奶被害的那个夜晚,那个伤心欲绝的女童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俞师桓的背影,用兔族的誓言为自己取下了名字;现在她用同样决绝的心理对那个白面书生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狠狠地说:不! 小女孩的执拗和倔强,可爱也可叹…… 于是,当她行将被白狐收入怀中的时候,她于心念驰摇的关口灵机一动,心念驰摇,那代表着自己的元神尚可自由运转,而恰好,在她身为小兔精修行的时候,曾蒙奶奶传授过一种古老的术法——元灵附体。 这是作为弱小生灵的兔族都会的法术,兔子没有锋利的爪牙,没有强韧的体魄,也没有可资御敌的尖角硬皮,它们唯一逃脱捕食者的方法,就是快速的奔跑。与之相应,元灵附体也是一种逃跑的法术,然而这法术却有很大的缺陷,一是元灵得脱本壳,灵神固是无碍,本体却是大险,倘若对方将本体毁却,那便是失去肉身的后果,如果是这样,元灵只能附在寄体之上,自此用本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肉身进行事倍功半的修行;而另一点,元灵附体也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合适的寄体的,如果对方是个带着玄灵之气又或者有通灵之身的体魄,那便最是得宜,只是这样的身体往往意志力也强大,以兔族弱小的灵力,却也很难将对方作为自己的寄体加以控制,正所谓出壳易,附体难。也因为这元灵附体的术法这般不便,大抵妖灵间稍有修为者都是不屑修炼此道的。 布奴莎决定之后,仔细审视场上几人,白狐自不必想,附体上去完全是自投罗网;那甘斐现在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全无灵力之通;而另一个大胡子威武的壮士,玄灵之气虽然低微但是意志颇为刚硬,也不是好人选;只有那个瘦瘦小小,面容丑陋的小女孩,有着完美的通灵之气,而且年岁尚幼,于意志上也好控制,简直像是上天为自己安排了这样一个圆满的去处一般。这样一来,再无犹疑,就在那裹住布奴莎的黑气已然化作小小一团之际,隐隐的飘出一道朦胧气流,径自飘向了当时定若木塑的甘斐几人之中,没入了洽儿瘦瘦小小的身体里。 甘斐和徐猛得脱大难,并且在和北境莽族的胡服骑士朝过相后,正向山林外安全的所在奔跑之际,又岂能想到伏在肩头的洽儿体内正起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变化的开始,是一场古怪的对话,洽儿虽是口不能语,灵神却是极为清明,一旦察觉到脑中多了另一个古怪的元灵之后,脑中的意念自然便形成语言,和那个不速之客般的元灵开始了对话。这说明,洽儿绝不像布奴莎事先预想的那么好控制,这点倒令布奴莎很为意外。 这场关于身体归属的古怪对话争论的很激烈,尤其当洽儿发现对方竟是先前有意引诱自己爹爹的那个金发碧眼卖弄风骚的小女妖之后,更是很不客气。而布奴莎则一再诉说着自己的苦衷,诉说着自己不得以的缘由,渐渐的,善良的洽儿竟被布奴莎面对强徒绝不屈服,甘愿舍弃肉身的做法打动了,话题悄悄偏转,成了两人互道生活历程的倾诉。 其实,洽儿只是个十一二岁的淳朴女童,对布奴莎初时只是一种先入为主的抵拒而已,一旦话说开了,心境便即大为改观;而布奴莎按妖灵年岁来算,却也是个方当髫龀的小女孩,两个年岁相近的女孩子之间,总是很容易投机的说到一起。而且她们很快找到了另一个共通点——对仇人的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以及对亲人的牵绊。 洽儿想着母亲,为了报母亲的仇,死里逃生又虚弱不堪的她坚定的指引着索寻仇人的方向;布奴莎怀念奶奶,为了报奶奶的仇,心伤痛悔的她历经磨难,只想着拜师学艺,手刃仇人…… 她们成了朋友,这是同一个躯壳中的两个元灵彼此接纳的结果。一个友好协商下的契约也应运而生,一人一天,占据这个身体,做自己想做的事,当然,在布奴莎找回自己的肉身本体之后,这个契约自然立即解除。 有趣的情景出现了,洽儿喜欢穿村里人那种简朴耐脏的男孩子装束,并且不挑嘴,甚至因为过去长期的贫苦生活,对肉类情有独钟;而布奴莎最是喜欢人间那些花俏的物事,所以她一直坚持要穿女孩子家最最漂亮的衣裳,偏偏她是慕枫道的出身,一向茹素,虽说在洽儿这个身体下,吃肉并不妨害什么,但是出于习惯,她还是抵制一切肉类。 甘斐哪里知晓这些曲折?只道自家闺女或者有什么怪癖,又或者是亲生母亲被害之后落下什么痫症臆病来,他不忍多想,总之以他溺爱孩子的脾性全力满足洽儿所需就是,当了个尽心尽意却也有些糊涂的爹。他如果稍微用点心仔细分辨一下,就会发现内中的蹊跷:穿男装爱吃肉的洽儿,嘴角抽搐的次数更为频繁,而且笑起来时总是那样的憨纯质朴;着女裙只食素的洽儿,嘴角抽搐的并不自然,眼睛总会悄悄划过一抹晶亮迷离的蓝色,而且越来越喜欢调皮的吐舌头。 就像现在,欢快的山歌曲调中,洽儿望着一路同行的人们,忽而也笑了,俏皮可爱的吐了吐舌头,她喜欢这种暖洋洋的感觉。 自从在这个身体里之后,她总觉得放松,倒不是说淡漠了杀害奶奶的仇恨,这点她无时或忘,然而再也不必像拥有那成熟艳美身体的时节,总保持着警惕和专注,要么是准备诱引男人,要么是防范男人对自己的侵扰,好累。现在这个样子,对我好的人才是真的对我好,因为我再也没有他们垂涎三尺,从而不怀好意的身体。这种放松隐隐让她似乎又有了昔日那无忧无虑,快乐生活的小兔精感觉,不得不承认……洽儿很认真的看了看攥着自己小手,正走一步喘一步的甘斐……这也是因为这个曾经又恨又怕的斩魔士男子。 “姐姐,山梁看的如何?昨夜的气息是怎么回事?”脑中那个稚嫩的女声忽然响起,这是属于真正洽儿的声音。 布奴莎的思绪被打断,她刚才滞留在山梁上的目的正在于此,却被那曲山歌分了心神,她的面上表情浅浅笑了笑,在脑中用轻柔的声音答道:“曾经有过一只妖和一个伏魔高手在那里待过,不过现在看来,也许他们只是路过,既不是冲我,也不是冲……父亲来的。” 第004章闹市 出山的路径足足走了三天,这也可见山藏村隔世之深。 按照两个小姑娘的约定,由于布奴莎连续占据身体两天之故,其后便是洽儿为主导的两天,因此到了出山的第三天,却又是布奴莎的日子了。 不过那位二壮小哥说的没错,翻山越岭,行走崎岖,穿着鲜艳女裙确是诸多不便,还很容易弄脏弄坏漂亮的衣裳,所以布奴莎并没有重新换上女裙,而是保留了前两天洽儿换回的男孩子的朴素装束,待就着山边小溪倒影映看之下,倒有些嗔怪的皱起了眉头。 所以当看到了久违的通衢大道时,布奴莎冲甘斐嘻嘻笑着吐了吐舌头,早从甘斐随身的包裹里翻出了那套色彩鲜艳的女裙,甘斐根本没在意,对自己闺女这样的举动也早就见怪不怪了,三天在山里的昼行夜宿已让他累得晕头转向,问了队里出过山的后生才知道,从这条通衢大道向东北直走下去二十余里,便可以走到一个名为广良的极为繁华的市集。 广良?甘斐觉得这名字透着耳熟,侧头思忖了半晌,却记不起来究竟是哪里听过这名字的。 “哎,甘哥,你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怎么没听说过那句俗语?远行苦,有佳地,诀山的野味广良的酒,洽镇的烤羊安集的妹。那广良名酒澄芳醇远近闻名,可不知吸引了多少南来北往的客商至此聚集呢,所以啊,那里最是繁华热闹不过,货品也齐备,我们带来的物事也好销些。”说话的便是那个唱山歌的后生,名叫谷生,天生就是副好嗓子,据说往年里他往市集上一吆喝,再嘈杂的情形下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倒是卖货的头一把好手。 听谷生一说,甘斐一拍脑袋,立刻想起来了。记得刚救下洽儿的时候,正跑到那洽布堪镇上,却是听那城门边车马小店的店伙说过这话来。所谓诀山镇、广良镇、洽布堪镇和安集镇,都是中原之地最具特色的四大好去处,讲白了,便是野味、美酒、烤肉和妓女四大绝。不过说到洽镇,那却是与自己和洽儿大有关联的地方,便是洽儿这小名儿也是随着那里取的,话说回来,那里阿善的烤羊确乎美味,唯一可惜的就是吃多了犯齤,还容易闹肚子。想到阿善家,便不自禁想起了那胖胖的大婶和一身油晃晃筋肉的大汉,他们竟然也是伏魔道上的?可不知是什么门派…… 甘斐甩甩头,似乎是要把这些无聊的念头抛诸脑后,管他什么伏魔门派呢,反正妖魔间的事有他们操持着,关自己这个废人甚个鸟事!再想想广良的名儿,很快便是眼睛一亮,广良靠什么出名的?美酒那,妙极,到那里可得畅饮一番,他似乎找到了转移思绪的好办法。 “二十里路,便走慢些到那里也不过午间时分,正是热闹的时候,大伙儿消消停停的走着,赶午间到就成!”甘斐大声宣布,这话还有层意思就是,大家伙儿的走慢些,几天山路一走,他可真是腰酸背痛的快走不动了。 …… 大伙儿都很体谅甘斐,闲聊着走完了这二十里路程,到了广良镇那座青石堆砌还算高大的城墙前之时,却正是日正未时相交之际,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照着,早让行走于途的众人们一身大汗。 出乎意料的是,今天的广良镇没有预料中那么热闹,尽管城门口的往来人众也算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却远非那谷生所形容的摩肩接踵,项背相望的拥挤情景,城门口甚至还站着顶盔贯甲的军士,像一堵气势森然的墙。 “怪哉,今天怎么还有兵?头几年都没有的。”谷生缓缓停了步,看着那些军士迟疑的道,山藏村里避世的人们总是对甲戈兵仗有种天生的恐惧。 “别停脚步,自然而然的走过去,不然你们这般神态落在当兵的眼里,只怕更有嫌疑。”这是甘斐发挥强项的时候了,所以他很快提醒道,众人经他一说,才如梦初醒般又迈开了步子,只是行走的速度比先前慢了许多。 甘斐认出这些军士都是晋军装束,很显然,是因为大司马的北伐之战使这座繁华的市集加强了戒备,也走了这些时日,不知大司马的北伐大计进行得如何了,然而一想到大司马,神思便不自禁的飘向了那些过往,心中遽然一痛,打了个悲噤,立即收住了思忆。 只是这小小一颤,身边的洽儿便抬头看了甘斐一眼,目光中划过一丝同情。她还记得那三天他枯寂如死的在军帐中沉默哀悼,也正是这三天,让她对甘斐的观感有了彻头彻尾的改变,如果这便是人类所说的,那种悱恻缠绵的款款深情,为什么没有那种据说是欲语还休,脉脉萦旋的柔情蜜意,却只是那般的沉重哀伤?她不懂,却也不经意的兴起了一种奇怪的伤心和怜悯…… “站住!”看着山藏村的众人越来越接近,尤其打头的还是个身负兵刃的大汉,城门口的校尉警觉的喝道:“什么人?” 众后生都不自禁的露出了骇惧之色,只有甘斐堆起笑脸,神态自然对那校尉拱拱手:“军爷哎,恁辛苦,厄们山里来滴,做买卖,换呷食。” 甘斐说话故意用的村里的土白口音,倒是模仿得惟妙惟肖,兼且这一身麻衣陋衫和透着红光的胖脸,当真像个常见的山野匹夫,当然山藏村的所在他也不会吐露,只是含糊其辞一句罢了。 校尉环视一番,见那一圈后生的面孔都是敦朴又带着怯意,身上背着厚实的包裹,还有那瘦瘦小小却着实丑陋的女童,十足便是村闾乡民的模样,早放宽了心,只是目光对甘斐身后背着的那把锋锐的宽刃长刀扫了几遍,心中有些疑惑,山乡鄙民,哪里来的这般好兵刃? 像是从队率眼神中看出其心中所想,甘斐又陪着笑道:“军爷们那是王师天降哩,恁们莫来的时节,厄们苦哩,胡虏欺侮人不说,山里也闹强盗,还是村里纠集后生们打跑了强盗,那强盗落下这把刀和弓,却是被小人得了,这不是,出来买卖,小人背着,也给大家壮壮胆嘛,嗨嗨,虚架子虚架子,军爷莫笑哩。” 对于甘斐这说法,那队率倒也很快认同,他是会家子,一眼就看出这红脸胖子气喘虚浮,这大刀长弓不过是装点门面的虚货,况且对方话说的中听,也就不再为难了,轻轻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甘斐点头哈腰,带着后生们穿过了城门,连那头褐马也没遭到盘诘,料想是这马实在太瘦,人家也没什么兴趣,甘斐吁了口气,摸了摸衣衫底衬里装金锞的囊袋,还好这些物事没被发现,不然可不敢担保这些军士会不会见钱眼开,假作个罪名强抢了去。 既然入了城,便当是做正事的时候了,虽然客商没有预计中那么多,但镇中行商贩贾的市集也颇具规模,甘斐听着沿街商家叫嚷,看那货架上大抵算得琳琅满目,心中更是大喜,也不枉这出山一趟,总要置办得丰富些才划算,下一次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了。 “大伙儿不必匆忙,我的意思,先分作两路,一路由谷生打头,把村里那些好物事卖了换钱,另一路跟我,先买些村里急需的物事,安安心心的,不急,今晚便在这城里食宿,一应用度全在我身上,明儿一早再回去,如何?” 有了城门口对那些军士的谈笑自如,众后生已是颇为佩服这位走山路不大在行的甘老哥了,更何况甘老哥应允今日一切吃喝用度都由他出,这可是往年里从没有过的好事,众人在山里闷得久了,岂有不愿之理?当下一阵哄笑叫好:“得,都听甘哥的。” …… 大部分后生都留下卖货,小瘦马跟着他们一起,也是方便搬运的意思,只有二壮跟着甘斐洽儿做那采办的活儿。不过采办起来主要还是二壮奔忙,甘斐跟在后面只管付钱就是,他也乐得自在,干脆拉着洽儿逛起了市集,倒把洽儿乐开了花,昔日小兔精的时候她便是最喜欢人间这等热闹繁华,只是炼化横骨之身等闲也不便得入人间闹市,想不到今日倒有了这机会,饶是市集中喧嚷嘈杂,气味难闻,洽儿也浑然无觉般兴奋的到处穿走,恨不能把市集上所有小女孩的物事都买了来。 小女孩喜滋滋的指指这,摸摸那,不一时,头上就插满了各种漂亮的头饰,脖项上挂着彩链子,手上戴着镯子,好像一个被盛装点扮的小公主。在这广良的市集上,这些饰物价格低廉,也不是什么好的质地,所以也没当真花了甘斐多少钱,况且那些金锞耐用的很,一锞金子可以换好几百个铜铢钱,而这些饰物加起来也不过千把铢,甘斐拍拍沉沉的囊袋,只要闺女喜欢,他这当爹的自然乐呵呵的无有不从,他喜欢看洽儿欢乐的笑容,让她从那时丧母的悲惨经历中彻底走出来。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谷生那厢的货品在太阳刚刚偏西的时分就基本卖的罄尽,因此还提前来了几个后生帮忙采办,村里稀缺的干肉、粮种还有些铁制的农具堆了满满几大囊,还是幸亏那几个赶来的后生才算尽数拿走。甘斐又扯了好几褂彩布,除了预备替洽儿做新衣,大部分都让后生们一并带上,声称他们若有什么相好的也一并拿去送人,并且特地指着其中粉艳艳的一爿告诉二壮,那梅丫穿这颜色的衣裳一准美出蜜来,倒把二壮闹了个满脸通红。 最后一推算,卖出的货品总共不过两千来铢,可甘斐花出去的金锞却有七八锞,折合诛钱足有五六千铢,这一进一出未免相差太远,山里人朴实,垫补不上,一众后生都难堪的低下了头,甘斐却一拍胸脯:这些钱值甚?反正老哥初来乍到的,就当给村里送礼啦,卖出来的那两千铢钱回去交给老族长便是。 大方,舍得花钱,热情细心,还见过大世面,甘斐现在在众后生眼中简直就像个天人,往常惯称的甘老哥三字也化作了一个简单而更见亲热的哥字,一片谢谢哥的快乐声中,甘斐抱着浑身叮叮当当的洽儿香了一口,然后做了个让大家更快乐的决定:既然一切顺利,又到了以酒闻名的广良,那晚上哥做东,大伙儿好好吃喝一顿,哎,不只今天喝,再买他几十瓮,让村里人也尝尝。 一群质朴的山里人大喜欢呼,引得路人注目,而他们则背着大包小包的物事,牵着一匹同样背上堆满包裹的瘦马,齐齐涌向了市集里最大的那家酒肆。 …… 澄芳酒肆的澄芳醇天下闻名,也是整个广良镇的象征,不知让多少南来北往的客商流连不去,也正是这个名头,澄芳酒肆可算是这方圆数百里内最好的酒肆,远远的便看见一团富丽堂皇的画阁朱楼,当真考究非凡。 可到了酒肆之前,才发现这酒肆竟也是门可罗雀,偌大的厅堂中掌着亮晃晃的灯火,却没见什么人,倒是门口立着两个神情肃漠,体格魁梧的大汉,内中一个身量更高大些的大汉冷冷的对甘斐一行伸手拦住:“今日酒肆不做营生,你等自去!” 甘斐顾不上计较这高个大汉颇为生硬的口吻,探头往里看去,只听得二楼静厢雅阁里杯盏交碰,依稀还有人言笑语传了下来,一个店伙刚端了一盘菜肴到了雅阁楼下,便被楼下又站立的几个大汉拦住,一个衣着华美,肌肤白腻的俊俏女子笑吟吟的接过店伙手里的菜肴,又踮着轻柔的碎步,向楼上送去。 甘斐正觉得那俊俏女子身上传来的香气颇为醉人,胸口便被那高个大汉狠狠推了一把。 “看什么看?避!” 那高个大汉长的尤其雄壮,便这一推之下,竟也含着极强的力道,甘斐是个没力气的虚架子,又是猝不及防,这一下被推的踉踉跄跄,若不是几个后生赶紧扶住,险些便是向后跌倒。 甘斐本就是个豪猛的爽烈气性,纵是现在万念俱灰,全无了昔日雄心壮志,可自家的脾性却终是难移,顿时心头火气,对那大汉怒目而视,喝道:“你做什么!” 第005章出气 那高个大汉却对着甘斐一众很轻蔑的划了划手,驱赶之意不言自明,而另一个门边显得矮壮些的大汉则依旧是神色肃漠的模样,看也懒得看甘斐一眼。 “你做什么!”甘斐怒气冲冲的重复了一遍,纯属下意识的像昔日一般,带着嚣烈的眼神盯着对方的眼睛,并且横身挡在了对方面前。 遗憾的是,全无气势的这横身一挡落在高个大汉眼中,不过是一个山乡野汉在恼怒下如所有蠢笨匹夫一样的聒噪取闹,而高个大汉相信,这野汉胖大的身子根本经不住自己一拳,若不是怕惊扰楼上的贵人们,直接一拳打翻了这厮倒也省心。 所以,那高个大汉暂时克制的没有操起他的铁拳,只是冷冷的扫了甘斐一眼:“不是说过了么?这里今天不做营生,你等自去!” 火气一上来,甘斐便好像忘却了现在自己虚弱的事实,还像从前那样,大喇喇甚至带着嚣张的一指那高个大汉:“好端端便推了爷一下,不会好好说话?”几个村里后生正惊慌的拉着甘斐相劝,以他们质朴却也有些怯懦的性情可是从来不敢跟这种看起来就孔武有力的大汉起争执的,倒是洽儿立在一边,眼眸中晶蓝色光芒悄悄闪了闪,很有兴趣的旁观。 高个大汉自然不会觉得刚才那狠狠一推有什么错处,不过是些卑贱的泥腿子们,赶走他们就像赶走那些烦人的苍蝇,况且自己也是职责所在,这野汉这般纠缠是为难般?又看了看甘斐那张胖胖的无须红脸,觉得对方那种说话的方式倒不像个寻常野夫,反有些无赖的痞气,接着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甘斐背着的长刀之上,在心里很快就形成了个判断,村闾中总有些像这样的人的,平常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却仗着有些气力,会些粗浅的技击之道便成了横行乡里的恶霸,很显然,这个胖子就是这样的人。 高个大汉不屑的嗤了一声,无赖地痞也好,凶蛮恶霸也罢,仍然是和卑微贱民一样的苍蝇,再看甘斐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倘若继续让他闹将下去,只怕当真吵扰了楼上的贵人们,高个大汉决定终止对方的嘈嚷,而对付这种卑贱的苍蝇,只有一个方法是最有效的——拍死他! 于是在甘斐依然嚣张指着对方大声叫骂的时候,高个大汉突然出手了。 如果是过去,甘斐可以很自信的清楚看出对方每一个动作,并且总能抢在对方的动作之前,用自己雄浑无匹的强劲力道,先一步反击回去,然而现在,甘斐只是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拳风虎虎的直扑当面,好像一把带着狠恶力道的铁锤哐的一声砸在了脸上,顿时脑中一滞,一团漆黑笼罩了视野,鼻开,唇绽,胖大的身子拔地而起,带着一绺鲜红飘飞的鼻血,重重的摔在了几步开外的地上。 “哥!哥……”众后生惊呼,急忙向仰天八叉,躺地难起的甘斐围拢了过去。洽儿则眼睛一亮,嘴角抽搐了几下,仰起头,紧紧盯着那个高个大汉。 看着众后生手忙脚乱的扶起已然不省人事的甘斐,高个大汉手一挥,沉声冷喝,尽管只是短促而凶狠的一个字,却在甘斐现在这般鼻开唇绽,满脸血污的光景衬托下,显得尤其令人心中生寒:“滚!” 要打死苍蝇,虽然不费事,却也容易脏了手,故而高个大汉并没有打算真要了甘斐的性命,他这一拳只用了五成力道,不会让甘斐送命,却恰好可以保证打断他的鼻梁骨,完全丧失了反抗的能力,不,说反抗太抬举他了,只是让他连出声聒噪也再所难能而已,不过对方的弱小更是令高个大汉有些鄙夷,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既然没有这个资格,就别背着把大刀咋咋呼呼。 事情很完美,这一拳的效果就是那些泥腿子抬着那烦人的野汉,慌慌张张的便要逃开,连稍微质问抗辩的勇气也没有,一如所料,贱民就是贱民,不过是卑微无能的存在,在强大的力量面前永远是噤若寒蝉的落荒而逃。 高个大汉退回酒肆门前,并且自然而然的和门边另一个矮壮的大汉对视了一眼,却发现那矮壮大汉目光透着一丝奇怪,看着自己的身后。高个大汉愣了愣,愕然转头,却发现一个满头满身都挂满饰物的红裙女童正站在身后,嘴角不住抽搐,眼神却透着变幻流离的光彩,盯着自己。 “呃?”高个大汉有些诧异,不知这个女童要做什么,对视之下,却觉得这女童的目光让自己很不舒服,不由微微皱眉:“你做什么?” 这是前番甘斐怒气冲冲质问高个大汉的言语,现在却是高个大汉原封不动的用这话来问女童了,而在那些正逃开的山民人众中,很快又跑回一个精壮黝黑的后生,看着那女童留在原地的情形,着急的唤道:“小洽儿,快来,快来……”只是顾忌那高个大汉,却不敢上前。 原来是跟那伙泥腿子一起的,高个大汉很快反应过来,所以他漫不经意的对那女童抬脚一踢:“滚开!” 正唤声的二壮见状大急,甘老哥被一拳打成那样,这小洽儿这般稚小的身子却如何经得住这凶神恶煞一样的大汉一踢?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那高个大汉的凶恶,抢身上前,要护住洽儿,却又哪里来得及? …… “爹爹被打了!助我爹爹!” “真是难以想象,面对着成百上千的妖灵都能所向披靡的他,却怎么会被一个凡夫打成这样?” “现在可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你也是喊他父亲的,你有那种能力的吧?快帮爹爹!” “我曾经想过凭借这个男人的力量,去解救族群中的危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陷身于此。却从没想过,竟然还有我去帮他的时候……洽儿妹妹,你说命运是不是很奇妙?” “不是吧,他是我爹爹,是我们的爹爹,他现在危险了,你不觉得难过生气吗?还有心情去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父亲什么的,不过是我对他一个就你我来说都能接受的称谓……但是,真是奇怪,看着他挨揍,我……真的很不高兴,不高兴!” …… 没有人知道这女童的脑海里,曾有过这样一番对话,只能看到她挺起干瘦矮小的身躯,用一种愤怒的表情,抽搐着嘴角,勇敢的站在那个对她来说,像是铁塔一样的高大身影面前。 高个大汉完全是很随意的一脚踢去,并没有运用什么功力,但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将这个女童踢飞,像那个蠢蠢胖胖的无赖野汉一样,远远的摔落在地上,至于这女童的后果,也许会断几根骨头吧,又或者可能因为落地姿势的缘故而落下什么内伤隐疾,不过谁在乎呢?这么丑陋的女童,终究也只是苍蝇而已,一只苍蝇会变成什么样子,又与自己有什么相干? 就在那只长腿行将扫到女童身体的一瞬间,高个大汉忽的觉得心里一动,好像是看到了那女童眼中掠过一丝奇怪的光芒,接着浑身一窒,好像在这比霎一霎眼都要短的时间内,自己的身体各部位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束缚着,令自己再难动弹分毫,他只能保持着那个扫腿的姿势,像一个泥塑木雕一般僵在了原地。 然后,那个女童不知从哪里捡起一块砖石,踮起脚,狠狠的向那高个大汉的面上砸去。 很难想象一个幼小的女童怎么会有这样的准头和力道,飞起的砖石不偏不倚的正中高个大汉的鼻子和嘴唇之间,鼻梁像是开出了红色的花,血水汨汨而出,他的脸上露出惊惧而不可置信的神色,直直的倒了下去,只是扑通倒在地上的时候,依旧是抬足扫腿的姿势,看起来竟显得有些滑稽。 “干的漂亮,布奴莎姐姐!”女童脑中那个稚嫩的声音带着兴奋的语调。 “嗯……我倒觉得还不解气呢,既然是为父亲出头,他就应该受到比父亲遭的罪更严厉的惩罚。”平素轻柔的女声此刻却带着倔强和坚决。 “你不会杀了他吧?” “我可不是随便杀人的性情,我只是想出出气,也替父亲出出气,那个可怜的男人。” 女童抄起那块坚硬的砖石,对准倒在地上的高个大汉那凝滞却还微张的嘴巴拍了下去,一下……两下…… 直到这时候,二壮才刚刚奔跑而至,看着眼前的情景,有些发懵。而另一个门边的矮壮大汉也刚刚从极度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一捋袖子,怒叱着便要赶上助那高个大汉。 可还没等矮壮大汉奔至近前,女童却又转头对他冷冷看了一眼,目光晶然,矮壮大汉一怔,竟也同样的僵立于地,再也动弹不得了。 这番争闹吸引了许多行人的驻足,带着惊讶万分的目光看着一个瘦小的女童正狠揍大汉的一幕,好像看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景象。而门外的嘈嚷终于把门内那些虎背熊腰的大汉们都惊动了,在一个面相凶狠,脸上一条斜长刀疤的大汉率领下,怒喝着便抢出门来。 二壮生尽管不知道究竟何以变成了此等光景,却也立刻从懵然无措中回过神来,一把抱起拍砖正拍的畅快的洽儿,腾腾的便往人群里挤去,口中急呼道:“快走!” 围观的行人实在太多,密密麻麻的围了好几层,跟上来的几个大汉一边叱着:“滚开!”一边扒拉开人群,欲行追赶,却不想这一举动引发了众人的不满,虽说不敢明面上和这些大汉起什么争竞,但暗地里的绊子却使了不少,或者故意木木愣愣的立在原地不动,或者假意擦碰一下,总之不让那些大汉走的顺畅,待大汉们好容易分开了条道来,却早不见那一伙山民的行踪。 僵在原地的矮壮大汉此时方才觉得全身热力一涌,赫然醒觉自己能动了,急忙探看那倒在地上的高个大汉时,便听到那高个大汉一记呼痛之声,抱着血津津的脸,不住翻滚。 追索未成的其他大汉已然围拢了过来,领头的一个疤脸大汉稍一探看了下伤情,发现那高个大汉竟是鼻骨折断,嘴唇豁破,两颗门牙也血淋淋的掉在了地上,虽然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不算什么要紧的伤势,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也显得狼狈之极,而似乎造成这伤势的居然是一个小小女童,这可不是蹊跷么?疤脸大汉皱起眉头:“关七,究竟怎么回事?” 被称作关七的正是方才门边的矮壮大汉,此际带着古怪的神情,愣怔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道:“像……像是中……中邪了,我……我和柳八都……都动不了了。” “咦……今日不卖酒了?真是可惜那……”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众大汉齐齐转头看去,却见一个比他们身形更为魁梧的粗壮大汉正立在酒肆前,看着澄芳酒肆的招牌自言自语着,阔衽短襟的青色宽衫敞开着,露出虬转盘结的浓厚胸毛,嘴里叼着一根正耸耸而动的长草。 “咄!今番此间不待客!走!”疤脸大汉立时想到了自己的职责所在,不耐烦的冲那粗壮大汉挥挥手。 这样的语气和动作和前番柳八对那胖汉所做的一模一样,然后就生出了那样古怪的祸事来,现在又……关七这样想着,心有余悸的瞟了那个粗壮大汉一眼。 好在那青衫的粗壮大汉很听话的缩了缩头,呵呵微笑着离开了酒肆。 “王六、十二郎、你们接替关七柳八守在门口!关七,带柳八去裹伤,这般乱哼哼的像什么样子?其余人等店中侍卫!记住!决不可吵扰楼上公子,知道了没?”疤脸大汉语调严厉的下令,一众大汉齐齐躬身领命。 …… 市集离散,灯火阑珊,便见那一抹落拓青衫客,口中还嚼着那株长草,目光清润的望着远方,忽的挠挠头,轻笑了一下:“定身术?有趣。” 第006章不速之客 甘斐睁开眼的时候,兀自还有些昏昏沉沉的犯迷糊,喉头隐隐的觉得腥气上冲,而鼻梁上一阵阵剧痛令他回想起来,自己好像是又被人揍了。 这一次的打击却并没有令他本已枯黯的内心掀起多大的波澜,如果伤口已经深深的钻入了肺腑骨髓,那么这小小的一把撒在表面的盐本就不会再有什么影响。 他只是自嘲而无奈的苦笑,再不是昔日好勇斗狠的时节了,自己没这个能耐,却强自出头,可不是自寻烦恼么?这一笑,却使已经结起创痂的嘴唇又豁了口,疼的他一哆嗦,嘶嘶的吸了口凉气。 “哥?醒啦?”面前凑来谷生和另几个后生关切的脸。 甘斐嗯了一声,在几个后生的搀扶下直起了身子,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极为狭小的车马店里,灯火昏暗,桌角残破,枕席上积着厚厚一层泥垢油渍,一股浓重的牲口和粪便交杂的臭气直冲鼻端。 “莫得太大事,鼻子和嘴巴破了,我用竹板固了位,将养些时日就好。” 经谷生这么一说,甘斐才觉得鼻梁处压着两块竹板,弄得呼吸不畅,却也知道这是治鼻骨断折的最简易有效的法子,谢了谷生一声,又颇为恼火的嘀咕道:“就是想大家伙儿的好好吃顿酒,结果倒被人揍了一顿,把鼻子都弄断了。” “哥,莫得逞强,那些人凶得很,不是一般人呢。”另一个后生好心的提醒道。 “哎,我闺女呢?”甘斐立刻想起小洽儿来,只是刚一问,便听到佩饰叮铛作响,红影一闪,洽儿早就挨了上来,嘴角抽搐了几下,面上却是关切而担心的神情,伸出小手,轻轻在甘斐受创的脸庞上抚了抚。 看到女儿安好,还这般体贴懂事,甘斐心里一片暖意,按着洽儿抚在面上的小手,咧开嘴笑道:“没事没事,爹好着呢。”忽的又想起来:“哎,怎么到了这里?说好今晚饮酒快活的,我没事,皮外小伤,走走,先去吃饱喝足了再说。” 被人打成这样,也亏甘斐这大食量才立时想起了吃喝,倒是几个后生面面相觑,又迟疑起来。 “怎么了?”甘斐觉得奇怪,他现在多少也恢复了一些,虽然鼻子还在痛,嘴上也阵阵发疼,不过确实也只是些外伤,况且大半日未进吃食,肚子也早咕咕叫了起来,想来这些村里后生也都是一般,就算自己被揍,却也与他们无关,怎么现在却这般犹犹豫豫的模样? “这个……怕是不方便,那些人好像还要找我们麻烦,我们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在城边这小店落了脚,只含糊得这一晚便是,明日一早出城回村,哥,我们就别……”谷生低声回道。 “娘的,没道理吧?”甘斐却又怒了起来,“爷给打成这样,他们倒还要找我们麻烦?这算是怎么个理?爷还没说找他们算账呢!”话虽如此,心里却又一阵凄凉,自己找他们算账?却凭什么算账?自己这孱弱虚胖的身子在那些如狼似虎的汉子面前,便和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也差不多了,只是自己都这般吃亏了,那些人却为什么还要不依不饶?这不是欺人太甚么?就算自己废人一个,却也绝不做忍气吞声的待宰羔羊,大不了拼了这条命便是!想到这里,他的眉头又上扬起来。 “……小洽儿……后来把那人给打了……”一直没有开口,缩在一角的二壮含含糊糊的说了一句,说话时目光止不住的往洽儿身上看了看,带着七分惊诧两分赞叹和一分惧意,对于深居山中的淳朴村民来说,一个这样会打架的人,尽管只是个小小的女童,却也总是有着一种打心底里涌出的敬畏。 “啊?”甘斐没听明白,愣了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洽儿打人而不是被打,这一幕另几个后生也都远远的瞧见了,此时七嘴八舌纷纷的描述起来,小洽儿如何昂立不退,如何勇字当先,又是如何操起青砖,就此拍下,对方又如何狼狈不堪,一败涂地云云。 “哈?”甘斐几乎笑出声来,惊喜的看着洽儿,洽儿笑逐颜开,指了指甘斐的鼻子,又做了几个手势,然后调皮的吐吐舌头。这几个手势甘斐很快就看懂了,乖闺女这是说,对方让爹爹口鼻遭了伤,做女儿的便加倍的偿还回去,总之是替爹爹报仇的意思。 甘斐一把抱过洽儿,在她黑黑的脸蛋上狠狠香了一口,受伤的唇鼻与洽儿相触,顿时又疼的龇牙咧嘴起来,一边吸着凉气忍痛,一边大笑:“哈哈,不愧是爹爹的闺女,倒这般厉害?一砖头把人家拍翻了?好!替爹爹大大出了一口恶气!” 大喜之下,一向精细甘斐似乎并没有想到,一个练过武的高大壮汉,自己连对方一拳都经不住,洽儿一个瘦弱的小小女童,却是怎生能将对方击倒的? “娘的,有这般好事,不好好喝一场就太不痛快了!走,走,大家伙儿都去,哈哈,怕他们个甚鸟!”甘斐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抱着洽儿,意犹未尽的又香了一口,咧乜着嘴道:“回头爹爹再给你买些喜欢的物事,奖赏我的小洽儿,哈哈!” 洽儿勾着甘斐的脖子,撒娇似的把小脸蛋在甘斐胸前蹭了蹭,脑中的对话正悄无人觉的进行着。 “你说怪不怪?看到他这样,我为什么也这般高兴呢?”轻柔悦耳的女声明显带着一种兴奋。 “当女儿的自然是和爹爹一条心的,爹爹难过,女儿就悲伤;爹爹欢喜,女儿就高兴。”稚嫩的声音似乎也被欢乐的气氛感染,带着一丝轻快的笑意。 “尽管我用这种称谓来称呼他,可是……他并不是我真正的父亲,为什么我会和他一条心?为他的痛苦而痛苦,为他的快乐而快乐?” “因为他把我们真正看成了他的女儿,你可别忘了,他其实也不是我真正的爹爹,然而他就像一个好爹爹那样,全心全意的为着我们,把我们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珍贵,这样的爹爹,我们为什么不会和他一条心?” 轻柔女声沉默了片刻,用并不确定的语气喃喃道:“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只在和奶奶一起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感觉,可是……可是……” “布奴莎姐姐,我觉得这种感觉不难理解,你只是还不大习惯,又或者,因为你是修行出身的……仙灵,所以这些我们凡人间看起来极为寻常自然的情感,对你来说有些难以接受。” “接受吗?你是说我其实已经……等等!” 轻柔的女声戛然而止,洽儿的面容忽的掠过一丝警惕,目光黯淡下来,嘴角不自然的抽搐了几下。 …… 既然甘斐坚持,并且兴致颇高,一众后生自然只能随他,略收拾了一下,打算着寻一处饮酒作庆,只是一想到可能会再碰到那些凶神恶煞般的大汉们,他们的心里总是有些不自在,因此起身待出时,未免显得有些拖沓。 就在这将出未出的时分,车马店被微弱灯火映照出的狭长黑影中忽然晃过了一个壮实的身形,接着,就在抱着洽儿的甘斐面前,出现了一张中年男子刚毅的脸。 这是一个约有三四十岁年纪的粗壮大汉,一身阔敞的青衫,衣襟短摆,正是江湖豪客常见的装束。而甘斐首先注意到的,便是这粗壮大汉敞开的胸膛上,那一丛黑黢黢的浓密胸毛,而他的个头比甘斐还要高出半个头,立在面前,好像一墩厚实的墙。 众后生见到这般雄壮的大汉,几乎下意识的以为是那伙凶人们追到此地来了,心里一阵阵惊慌,不过那粗壮大汉友善的笑容却又使他们很快安下心来,而那粗壮大汉叼着一根长草,还很礼貌的向甘斐点了点头。 “那个……我看到了在酒肆前的情形。出于好心,我特地跟来告诉你们一声,那些人也不过是些恶奴走狗,尽管吃了一个大亏,但是在目前的情形下,他们还没机会来找你们茬。”粗壮大汉做了个尽在掌握的手势,“他们得守着他们的主子。” 甘斐多年的江湖经验还在,尽管这粗壮大汉笑的很真诚,然而这种示乖卖好的举动终究显得很可疑,所以只是淡淡笑了笑,放下了怀里的洽儿,让自己尽可能的完全直视着对方,并且用因为夹了竹板,所以发出嗡嗡鼻音的语声问道:“我们认识吗?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话……有趣。我先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告诉你这些,一来是对那些恶奴们看不顺眼,二来也是想为你们这些朴实的山里百姓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小帮助。如果不介意,我们还可以吃顿酒,而男人们一起吃了酒,难道不是很快就能熟稔起来么?”粗壮大汉笑着说道,眼光似有意似无意的在洽儿身上转了转。 …… “是山梁上的那个伏魔高手的气息……” “啊?是他?难道真是冲你来的?” “那时候不知道,但是现在,他确实是冲我来的。” 脑中短短几句交谈,洽儿忽然端直了身子,嘴角也停止了抽搐,用清冷的目光看向眼前这个粗壮的男人。 …… 一行人最终是在距离午间的市集不到半里地的一处普通小饭馆里寻到了饮酒的地方,虽然这里卖的不是澄芳酒肆里那种最上品的澄芳醇,然而从酒瓮里传出来的醇冽酒香已然使人陶然欲醉了,而据这饭馆里的掌柜说,这里卖的酒也叫澄芳醇,比之澄芳酒肆里的澄芳醇,无非是酿造的米谷差了一筹,并且封存的年头也短了几年而已,但是价格却不过是那里的十分之一,味道更是差不了太多,无疑便是一众人眼中最为划算合适的地方了。 小饭馆的客人很多,把堂里坐的满满翻翻,看来掌柜说的并没有错,于是后生们在饭馆旁支了案席,一行人席地而坐,对着朗月当空,吹着夏夜习习凉风,衬着市集煌煌灯火,当真别具快意之境。 几瓮美酒倾入陶碗,案上便是水煮的羊肉,腌制的咸鱼,菜蔬山果杂陈,还有满满一盘金黄的麦饼,虽是说不上馐馔精致,却也透着爽利,甘斐格外细心,还替洽儿叫了份芜菁绿豆素汤,那是因为他记得,洽儿着女装的时候,向来是不食荤腥的。 粗壮大汉倒底还是跟着一起来了,按甘斐的意思,和这样莫名其妙的陌生人还是少有瓜葛为好,偏生其他后生本着淳朴良善的脾性,觉得人家好心来通报了消息,自己就是承了人家好大一个人情,便很诚恳的邀请了这位粗壮大汉同来,对此,甘斐当然也不便再说什么,反正自己警醒着口风,无论这不速之客打的什么主意,总无隙可乘。 酒饭开动,一帮人着实饿了,因此酒水未喝得多少,案上鱼肉倒没了大半,甘斐脸上有伤,固是食量大开,却在入口嚼动时颇为疼痛,故而比之昔日饭桌上的勃发雄姿,委实是逊色了不少,所以也只能一手执着酒碗,一手胡乱抓得些面饼羊肉慢慢吃着,边吃边注意那粗壮大汉的神情,粗壮大汉早将嘴里的长草吐出,此际却只大口大口的喝着酒,只是喝酒的时候,眼光只在洽儿身上,似乎是对她很感兴趣,看着她小口小口的啜着素汤,还笑了起来:“小姑娘倒乖巧。” “还未请教,足下……”甘斐对那粗壮大汉比了比酒碗,同时也打断了那粗壮大汉对洽儿的注视。 那粗壮大汉转过目光,仔细端详着甘斐,忽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尊姓大名?”甘斐直到现在才想起和那大汉互通姓名,当然,这只是一种纯粹的礼节而已,他已经打定主意,报自己名字的时候就胡乱诌一个假名。 “有趣,看来我真是一个小人物,到现在还没认出我来?”粗壮大汉看着甘斐的眼睛,不动声色的续道:“……乾家斩魔士?” 第007章天青会主 乾家斩魔士,这五个字让甘斐的心里狠狠的揪紧,宛如奔腾的浪潮一波又一波的撞击着心门,以至于令他的头脑一时有些晕眩。 这是个仿如隔世的称谓,甘斐竟恍惚起来,身边酒席上碗盏交碰、郭啅嚼食的声响瞬间变得遥远,而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迷幻的世界中,眼前一片隐隐绰绰,难以分辨,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有一张苍白如雪,却也艳美若花的娇靥越来越清晰,棕色的长发好像柔亮的飞瀑……就这样安详而沉静的闭着双眼,还记得这是双美丽炫亮的棕色眼瞳,总是莹莹脉脉的注视着自己,让自己的心脏跟着全身焕发的活力怦怦怦的剧烈跳动…… 撞击心门的浪潮渐渐归于沉寂,那曾剧烈跳动的心脏一如顽石般冰冷,周遭的声响再复环绕,那张紧闭着双眼的娇靥也只留下一个迷离的残影,甘斐端着酒碗,用平淡而漠然的目光迎上了那粗壮大汉的视线,像是为了掩饰一般,故意用莫名所以的语气答道:“呃?” 甘斐在这短短时间中的表情变化并没有瞒过对面的粗壮大汉,他只是嘴角轻弯,用甘斐才能听得见的声音低声说道:“不记得了?我却记得你,飞云山千年树妖就是你斩除的吧,这件事在江南流传的很广。” “啊?什么?”甘斐装着糊涂,他其实很清楚对方说的是什么。 “好啦,不必装了,斩魔士。我现在和你的对话没有第三个人能够听到。”粗壮大汉笑着,桌席上其他的后生都在很放松的吃喝着,在他们眼中,村里的甘老哥正在和那粗壮大汉饮着酒,却根本听不见说的什么。“因为发现了蹊跷的定身术的缘故,我跟了过来,一开始就是想试探一下,担心是不是有什么妖魔化身的在此作祟,不过当我发现这里还有一位伏魔同道在的时候,这些疑惑便豁然而解了。” 这段话却令甘斐不是很明白,但他也只是含含混混的听着,并没有说话。 “我是在刚才才认出你来的,虽然你和那时候面貌变化很大,剃了大胡子,也没有穿那身褐色衣衫,但这五官体态总是没什么大变,况且我看到了你的那把大刀,和乾家家尊先生的那把诛魔刀相同的样式吧?哈哈,乾家斩魔士当真了得,我月前才在那长江上见了来,贵门那位池先生,啧啧,了不起,一人勇战千数阒水之妖,夷然不惧,便是那离宫幻空,也是当先而入的几大高手之一,我可是佩服得紧。”粗壮大汉倒是健谈,甘斐浅浅饮了一口水酒,却是置若未闻的模样,身边的洽儿很担心的看了甘斐一眼。 甘斐这般情形落在粗壮大汉眼里,却让那粗壮大汉起了误会,神色略略一窘:“啊,对不住,一说到七星盟这些事便收不住。你在这里必也是听从盟主安排隐伏的,是怪我泄露了你的行藏吗?真是抱歉,既然定身术是由于你这位斩魔士而存在的,那么就没有岔子了,放心,我很快就走,保证不坏你这里的大计。” 甘斐不说话,递过陶碗,和对方的陶碗轻轻碰了碰,放在嘴边略饮了一口,这个举动又让那粗壮大汉误会了,以为对方是表示一切了然,尽在不言之中的意思,当下哈哈一笑,双手举起陶碗一示,仰脖一饮而尽。 “那么……阁下保重,近来虻山妖魔可闹得凶,若遇难处,举信来唤便是。方圆百里,自有天青会、飞剑门百余弟子静候!”粗壮大汉对甘斐拱了拱手,站起身来,“在下七星盟武曲部宿,天青会丁晓。今日唐突,还请见谅。” 甘斐眉头一动,似是要说什么时,那丁晓已经起身离座,对满座众人团团一揖,还对洽儿笑着眨眨眼,一声告辞,洒然而去。倒把十来个村里后生弄得颇为意外,纷纷起身,一迭声的挽留。 “酒足饭饱矣,诸位珍重,他日自有再会之期。”丁晓的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青色的衣衫很快隐入了夜色之中。 “哎,这位老哥,说走就走,倒是绿林好汉的路数哩。”谷生嘀咕着,和其他几个后生惋惜了一番。不过美酒美食很快让他们从这种礼节式的离愁别绪中解脱出来,几个后生还挺亲热的和甘斐碰了碰酒碗,只是看甘斐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并没有再多攀谈下去。 甘斐确实在想着心事,虽然他尽量装成了一个对伏魔道索然无感的常人,而且对方话语中的几个名衔也让他颇为费解,但是粗壮大汉临去时那句自我介绍,却又勾起了他的回忆。 天青会丁晓。他知道这个人。 临川天青会,一直是伏魔道一个不算太出名的小门派,据说其开山祖师曾有大神通,神术施展之下,将被妖氛黑雾笼罩的天空一扫而尽,尽复青天朗日之本色,天青会故得此名,至今已有百多年的历史了,但和天师教、鹤羽门、五老观这些立派已逾千年的名门大派相较,无疑算是极为不起眼的。而天青会虽然和乾家一样走的是玄门力宗的路数,却也颇有些非凡的法术,而且移身遁形的本领素来不错,只是会中弟子一向在伏魔道声名不显,推算起来,多是将他们归于伏魔道二三流的人物。 而刚才这位自称丁晓的粗壮大汉,却正是天青会的会主。几次伏魔道的大行动中,这位天青会主倒是都很积极的参与了,可从没听说过立下什么了不起的功勋,在名门大派的门人看来,这或者多少也是天青会实力有限之故,话虽如此,但也没有几个人真正看过天青会主的出手。 甘斐过去并没有见过丁晓,只是听说过这位丁会主与伏魔道另一个小门派,东河飞剑门的掌门路朋堪称莫逆之交,所以天青会和飞剑门往往便是联袂同出的,略一回想,刚才丁晓确乎也说了,此间方圆百里间,可不是说有天青会和飞剑门的百余弟子么?只是何以这丁会主会这样莫名其妙的出现在广良城?还说了那许多什么定身术,疑惑之类的怪话。再说天青会、飞剑门都是属于江南的伏魔门派,向来极少涉足中原之地,今日却又怎么说遍布这百里之境? 若依自己过往的性情,他乡得遇伏魔同道,尤其还是这样与乾家相近的力宗人物,总也是极为畅快欢喜的,然而一想到现在自己的情状,除了装傻充愣,故作浑然不知之态,还能如何? 甘斐在心底一叹,旋即察觉出鼻梁上的疼痛来,嘴唇上厚厚的痂疤便动一动也是难受异常,这样一来,顿时想起了到这里饮酒的本意,不管怎么说,还是多亏这位丁会主带来的消息,才让那些村里的后生们得以放宽了心,着啊,来这里不正是为了庆贺我那小闺女替她爹爹出了气的吗? 甘斐醒觉,一侧头,正对上了洽儿担忧的眼神,登时放开心怀,举起酒碗笑道:“来来来,大家伙儿的,一齐喝着,喝醉了回去也睡的香,哈哈!” 甘斐这么一领头,后生们几碗酒下肚,面红耳赤的,渐渐敛去了小意拘谨,哄笑声更大了,桌席上的气氛也热烈了起来。 …… 澄芳酒肆前,所有的劲装大汉都恭谨的站成了一排,酒肆内脚步声竜窣,夹杂着笑语交谈之声,间或还有女子的格格娇笑,却是从楼上渐渐移至了楼下。 就在脚步声到了门口的时分,一众大汉齐齐下拜,当头的疤脸大汉低着头行礼道:“公子。” 几匹高大的骏马被牵到了酒肆门口,几个大汉呼的散开,各依方位肃立,显见得便是警跸的模样。 从酒肆漫步而出的却是四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当头的一个颇为肥胖,即便穿着透风的软纱罗袍,罗袍却也被汗湿了几重,手上檀扇摇个不停,看也没看那行礼的疤脸大汉,只笑眯眯的和那身后的黄衫公子交谈,不过眼神总是止不住滑向那黄衫公子的身边。 黄衫公子清癯高瘦,剑眉薄唇,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是英俊潇洒异常,腰间还挎着把剑,鞘饰精美,一看即知绝非凡品,那黄衫公子的身边则斜倚着一位身姿玲珑的娇小少女,一身剪裁合体的绫罗纱裙,恰好将绝美身形勾勒毕现,更兼眉眼俏美,身段风流,倒让那肥胖公子的目光几番流连难去。 只看这黄衫公子与纱裙少女的亲昵情状,便知是一对璧人,不过那黄衫公子倒是对肥胖公子直勾勾的看向那少女的眼神并不以为忤,还很礼貌地笑道:“今晚却是公常兄费心了,原以为不过寻常村醪,却想不到这般酣醇适口,真真便似琼浆玉液一般。” “好酒!”最后跟出来一位漆眉朗目的白袍少年,形貌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孔因为酒意而变得微红,却也自有股刚毅焕然的豪烈之气,似是还对那美酒回味无穷,还饶有兴致的唱着:“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湑矣。” “贤弟倒是意犹未尽,这一唱便是流连忘返,不忍归去之意也。”黄衫公子回头笑道,身边那纱裙少女水灵灵的眼眸也在那白袍少年身上转了几转,格格的笑了起来。 那肥胖公子接口笑道:“莫怪谢公子欢喜,这澄芳醇原是常供宫里的,便是昔日天子也是赞不绝口呢。” “这却奇了,我也多入得宫中,却怎生从未饮过如此佳品?”黄衫公子问道。 肥胖公子盯着那纱裙少女柔软纤细的腰肢,咽了口口水,才道:“那是先朝时节了,不是先朝胡祸,王庭南徙了么?自那以后,中原大乱,却也断了这贡输之道了。不过现下大司马王师北定,再复故都,怕是不用多时,宫里又能有这等美酒佳酿了,到那时,天子宫阙,明堂赐酒,可不是又能喝到了?” “故国忡忡,离乱不休,若依此等说,我看这酒还是到不得建康城。”白袍少年趁着酒兴,说起话来似乎别含着什么奋昂之气。 黄衫公子看了白袍少年一眼,轻轻一笑。 那肥胖公子却忽然醒觉,眼前这二位的族里素来与桓大司马不大对付,自己夸耀大司马的北伐之举,却不是让他们深为不喜?眼珠子一转,嘿嘿笑着转过了话题:“这里僻野地方,比不得家里讲究,好歹在城南寻了一处大宅,将就歇得一晚,明日午时再行出发。” “这般极好,多多有劳公常兄了。”黄衫公子又对肥胖公子拱了拱手,走到了牵来的骏马身边。 路边吱吱的又推来了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这显然是为女眷准备的,此刻几个粉雕玉琢般的美貌侍女正从酒肆中垂首趋步而出,酒肆中的掌柜和店伙则诚惶诚恐的不住向几位公子的背影打躬作揖。 黄衫公子与那白袍少年都是一翻身,端坐在了高头大马之上,而那纱裙少女竟也一踏马镫,上了一匹胭脂驹,在马背上对黄衫公子嫣然一笑,几乎便把那肥胖公子看直了眼,可他身子委实太胖,就算几个大汉伏低身子的跪下,他也费了好大的劲才攀上马鞍,身子还没坐稳,便听那少女吃吃娇笑声,这方面,肥胖公子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多半便是自己的狼犺模样引得人家女子发笑,心下讪讪,却也不便发作,待转眼之下,又看到马边那高个大汉面孔上裹着白布,好一副狼狈形象,又不禁轻叱了声:“怎么回事?这般模样可不是失了体统!” 那高个大汉诺诺告罪连声,自是不敢将前番中邪被女童痛殴的事情说出,还是那疤脸大汉过来训斥了几声,才算是打了圆场。 四骑马终于蹄声踢踏的起步,几位公子犹自笑语连连,侍女们上了马车紧紧相随,随行的大汉各自上马,散开队形,将车马拱卫在了中间。 眼看行不多时,远远的哄笑声传了过来,能够听到有人哼着嘹亮的曲调,白袍少年酒兴正豪,循声望去,却见街角小饭馆外一众乡民正在酒酣耳热之际,彼此笑闹,气氛热烈,不由会心一笑,猛听得身前侍卫怒喝:“是他!” 第008章报复 肥胖公子眉头一皱:“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疤脸大汉和那矮壮身材的关七嘀咕了几句,才急忙策马挨到肥胖公子身边,指着那厢饮歌正欢的一众山民:“就是他们伤了柳八,好不凶恶!本以为惹了事已然跑了,想不到还在这里快活!”疤脸大汉故意略去了女童的那一节,倘若被公子知道柳八是被个女童揍成这样,却也全无光彩,反惹公子不喜。 “你们也是,平素里自吹自擂有多厉害了得,今番怎么倒被这些山野鄙民伤了?却不是失了府里的颜面?”肥胖公子冷笑一声。 疤脸大汉低着头:“原是这伙刁民狡诈,柳八一不小心着了道,本当好好教训一番,只是小人想……护得诸公子周全要紧,是以当时也不曾去追。” 肥胖公子眼一瞪:“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既然撞上了,便不能再失了府里颜面!” “小人知道了!”疤脸大汉一声应诺,手一挥,顿时有十数名大汉下了马,摩拳擦掌,气势汹汹向远处正自欢饮的山民围了过去。 “出什么事了吗?”与那纱裙少女策马走在当头的黄衫公子回头问道。 肥胖公子堆起了讨好的笑容,催促坐骑,几步间便与那黄衫公子并辔,嗅着另一边纱裙少女传来的馥郁体香,嘿嘿道:“府中门客遇见了仇家,这便寻仇去也,不碍事,我们只管继续前行便是,料想片刻间彼等便回。” 那黄衫公子却好像来了兴致,一拽缰绳,止骑望去,口中道:“早听说太保大人府中北海十八郎个个身怀绝技,皆是天下一等一武道高手,这一路多是偏劳他们侍卫,却是未曾见他们出手,今番倒不可不瞧。” 那纱裙少女脸上也像笑开了花,亲昵的往那黄衫公子身前倾了倾,格格娇笑道:“嘻嘻,我便是爱看男儿汉厮斗流血的场景呢。” 肥胖公子听纱裙少女这一说,哪有不赶紧奉承的道理,故意凑近那纱裙少女笑道:“只说是亭霖公子最好武道技击,想不到原来安小姐也爱看这个,这好办!”突然一扬声:“吕通!” 带着众大汉欺身掩近的疤脸大汉闻声回头,便见那肥胖公子脸上肥肉微微颤动,语声阴冷:“我要他们人人见血!” 用这伙刁民的血,搏美人一粲,多么令人快乐的事,早听说这小美人儿放浪成性,让她高兴了,我未使不能做一回入幕之宾嘛。打着这个主意,肥胖公子又睨了那纱裙少女一眼,见她盈盈目光映在自己面上,正格格笑道:“哟,王公子可当真是体贴人家呢。”肥胖公子不禁心中一荡,招手示意车马大队停下,笑眯眯的等着看一场好戏。 “仇家吗?”白袍少年望将过去,不以为然的眉头一皱,“我看怎么只是一群普通的山民呢?” …… 远远传来的高声对话已使喝得满面通红的甘斐有了察觉,抬眼望去时,便见前方街闾火把通明,影影绰绰立了好大一队车马人众,而十数个相同服色的大汉正快步向这里赶来,只一眼之下便即认出,正是在那澄芳酒肆见过的那一伙大汉,尽管有些酒意醺然,但甘斐也立刻反应了过来:“娘的!寻仇的来了!” 鼻子还在隐隐作痛,强自出头的教训殷鉴不远,况且自家这个糟糕的体魄,总之还是退避三舍为上,就算跑不脱,让人逮住兜头狠揍一顿也就罢了。可是现在他已经喝了不少,酒力一个劲的上冲脑门,也使压抑在心里的那股子邪火愈发旺盛。 推倒爷在先!打翻爷在先!爷没想着去找你们麻烦,你们倒自己寻上门来了!当真是老百姓就该被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恶奴欺负么?来来来!爷绝不当缩头乌龟! 夹在鼻子上竹板压抑着因愤怒和酒意而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甘斐首先站起身来,借着酒劲将手中喝了一半的酒碗向正奔跑欺近最前的那大汉狠力扔去,脸红脖子粗地吼道:“操!” 桌席边其他的后生此时才发现了这极为不妙的形势,除了几个已然不胜酒力,醉倒桌前呼呼大睡的后生,其他人都慌张的站了起来,不过他们并没有像甘斐那样勇敢却也显得鲁莽的反击回去,而是纷纷惊呼着欲待向后奔逃。 靠近的大汉们速度很快,甘斐扔出去的酒碗被轻轻松松的避开,就在甘斐紧接着准备掀起桌案的下一个动作之前,对方已然冲到面前,当胸一记恶狠狠的飞踹,甘斐反应不及,欲待遮挡的手只伸出一半,便被嘭的踹飞开去,宽厚的后背重重的砸在小饭馆的板壁上,又压在了地上一排喝尽的酒瓮里,酒瓮碎裂,稀里哗啦的响作一片。 一时未及逃开的后生们已经很乖觉而老实的抱着脑袋把身子蜷成了一团,任由那些大汉像暴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不时响起忍痛不住的惨叫,很快便有几个后生满身是血的瘫软在地。 “太保府行事!无关者滚开!”那个叫吕通的疤脸大汉对边厢还未散去的食客及战战兢兢从屋中出来探看的掌柜和店伙喝道,这里是刚划入大晋治辖的疆域,虽然还没有主持地方政务的县丞官吏到任,但大晋太子太保府的名头也已经足够让这些升斗小民俯首听命了。 所以当甘斐和那十余位山里的后生被这些无法无天的大汉们痛殴的时候,其他人只能不忍而战栗着远远旁观,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不敢说,唯恐一个不小心,反而惹祸上身,倒受了池鱼之殃。 …… 黄衫公子很快就显得意兴索然,有些不满的道:“公常兄,好像你那些门客的仇家,并不是什么武艺高明的样子,这般一味痛殴,未免全无观武之趣。” 肥胖公子神色窘了窘,好在那纱裙少女脸上满是流光波影般的兴奋之色,不住拍手笑道:“好看好看,看那些人这般血水飘溅,人家可是心神大快呢!” 肥胖公子附和着嬉笑起来,黄衫公子也只得微微一笑:“也罢,既是媠熙有如此兴致,便陪她多看一会儿吧。” 拳头打在身体上的声音,不住挣扎着惨叫的声音,还有那种像是凶狠咆哮般嘶吼的声音,从那座小饭馆门前不停传来,黄衫公子忽然眼睛一亮,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情景。就在这时,就听那纱裙少女又拍起手来:“嘻嘻,看到了没?那个……那个小女孩,好厉害呢!” 正在欣赏门下恶奴大逞凶戾的肥胖公子闻言不由一怔,顺着纱裙少女的目光看去,却不禁又是一愕。 一个穿着红裙,身形瘦小的女童好像最最灵敏迅捷的狸猫一般,在如狼似虎的门客大汉身影间穿进穿出,似乎是抓着什么坚硬的物事,忽而在这个头上砸一下,忽而在那个背后打一记,按说那些门客大汉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决计没有道理防不住这样一个稚小的女童,又怎会被这女童屡屡得手? …… 来自达官贵人的报复,洽儿早已有所觉,只是那时候甘斐和后生们正喝的醉眼惺忪,那位谷生在酒兴中正自放声高唱,没有人发现危险的来临,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恶奴们越逼越近,带来这番飞来横祸。 若按洽儿的意思,这班恶奴也没什么大不了,只需用定身术一个个定住,则困厄自解。可是行将动手前,她却又忽然犹豫起来,先前那个伏魔高手的到来已经使她有了警觉,再这样施展妖灵慕枫道的法术,不仅伏魔道,如果被那些穷凶极恶的虻山妖魔察觉了蛛丝马迹,岂不是又惹上了新的麻烦?那个伏魔高手临去前,不是已经和父亲说了么,近来虻山妖魔闹得凶。事实上,村外山梁上的气息中确乎是有虻山妖魔的味道的,焉知在这里没有其他的虻山妖魔隐伏?这只是第一点,而另一方面,如果父亲看到自己的女儿竟会这样纯熟的运用定身术,难道不会有什么疑心?要知道虽然这男人现在像个废人一样,但却毕竟曾是伏魔道一流的人物,眼力总还在,若因此而起了疑心,自己藏在这个躯体内的元灵便有暴露之虞。可现在祸事迫在眉睫,自己又该怎么保护他——这个被自己称为父亲的男人? 洽儿犹豫的当口,恶奴们已然大打出手,众后生被饱以老拳不说,便是甘斐也在一个照面下便成了恶奴们逞凶的标靶,本已受创的面门又挨了几下,伤上加伤,血流满面,几乎痛晕了过去。 “快帮爹爹呀!姐姐!”脑中另一个稚嫩的女声不住的发急催促,洽儿终于有了计较,从悄悄藏身的桌角飞身而出,然后用一种巧妙的方式,开始了对这些恶奴的反击。 这是一种手法上经过变化的定身术,在对方动作的一瞬间,令其全身僵硬,便利用这当口,自己操起随手拾起的桌脚,捡那要紧部位痛击上去,一击得手,立即解术,只留下中招的对方愕然不明,便是有心者看起来,这短短一瞬间的定身也是全无凝滞之相,自然不必担心定身术被瞧破了。 当然,这种手法变化的定身术只是洽儿灵机一动的小小改良,只适用于眼前这些没有丝毫灵力的凡夫,倘若当真应对玄灵之属,这种功力不足的小定身术只会自受其害。况且用这个方式也更加耗费心神之力,饶是洽儿之身的布奴莎颇擅慕枫道的术法,却也再不是轻松应对的模样,全神贯注,不敢放半些空处,偏偏女童身躯的本力倒底有限,几番殴击之下,对手固然中了招,但对方练过武的强健体魄却也没有受到太重的伤势,只不过稍稍阻住了他们对甘斐进一步的戕害而已。 自听那关七柳八言述过那女童的蹊跷之处后,吕通早已留上了意,看这女童身法灵动矫捷,每每偷袭得手,果然透着古怪,纠缠了一阵,却是觑到破绽,趁洽儿刚刚击退一人的当口,忽的向前探手,他的虎扑锁身功也有二十余年功力,在江湖上算得不俗,这一招发出之际更是拿捏得极为精准,洽儿刚刚心神一动,便觉得身上一紧,一双如铁钳般的臂膊已然将她瘦小的身躯狠狠箍住。 这些恶奴们品性虽然不堪,身手却也着实了得,洽儿这一下挣脱不开,吕通哈哈大笑,双臂使力,她几乎便透不过气来,受这体质所限,一时间竟是无力再行施展定身。 公子说过,要他们人人见血的,这个女童是罪魁祸首,自然更不能例外,吕通打定主意,要用自己这双可以生生勒死一头牯牛的铁臂将这女童扼得筋骨尽断。 倒在地上的甘斐由于洽儿的出手阻挠,却也渐渐缓过神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一抬眼,正看见洽儿被那疤脸大汉箍住,一脸气息不畅的痛苦之色,顿时睚眦欲裂,怒吼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道,奋身弹起,将一直未及拔出的宽刃长刀握在手中,直往那疤脸大汉当头砍去。 甘斐来的凶,吕通倒一时不敢托大,臂上力道放缓,将身一侧,让过了刀锋所向,同时抬足踢腿,直击对方握刀的手腕,正是精擅武道之人的高明招数。 吕通这一下疾如电闪,甘斐正一个收势不住,脚步踉跄,对方踢足早至,正中手腕,只觉得虎口巨震,哪里还拿捏得住?宽刃长刀脱手而出,在空中翻了几个转,沙的一声插在了黄土地面之上,刀柄兀自微微颤动。 便是这把宽刃长刀同时引起了两个人的注意,一直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的白袍少年看着宽刃长刀,皱起眉头,好像是想起了什么,而那肥胖公子则用一种诧异的目光审视了长刀一番,又眯起眼,望向远处甘斐的身形半晌,募的眼光一亮,一促座下骏马,竟是直向甘斐之处而去。 甘斐一招落败,被吕通欺身一拿,正箍住了脖子,甘斐涨红了脸,全力挣脱,猛听得面前一个尖细的声音喊道:“胖汉,果然是你?” 甘斐循声抬头,便见那肥胖公子一脸笑意,端坐骏马之上,一看之下,不禁又是一怔,此子体态肥胖,面容猥琐,可不正是那京城结怨的好色公子王纮? 第009章折辱 北海王氏,当朝太子太保王衮的三公子王纮,甘斐立即回想起那时与他结怨的过往来,这个浮滑无行的王公子垂涎于羽媚的美色,却是自己看不顺眼,狠狠教训了他一回,之后这家伙还曾调集了私兵来找过自己麻烦,却也被自己谈笑间打发,当然,那一次还曾由那位韩大剑客打了圆场,想来这位王公子已经是恨自己到了骨子里,不过这番龃龉对甘斐来说,根本也没当回事,却不想冤家路窄,竟和王纮在这中原小镇再次遇上。 想到这番过往,甘斐便不自禁的又想起莫羽媚来,凄楚痛伤,更带着现在受制于人,无力可施的愤懑之情,愈感怆然不甘,当下在吕通扼项的巨大压力中强自挺直了脖子,吸了吸鲜血正汨汨而下的鼻子,咧开嘴冷笑:“是你啊!怂包软蛋的胖子!” 在确定了眼前之人果然便是那个几度羞辱自己的胖汉之后,王纮倒一时有点不敢相信,分明还记得那时甘斐嚣绝豪烈不可一世,怎么……怎么现在倒成了个这般虚怯无能的村夫蠢汉?不由再次端详甘斐面容,越看越觉得莫名欢悦,嘴角的笑意也更深了。 没错,没错,就是他,纵是刮去了那虬髯满腮,可这胖大的身形,这含着令人憎恶的轻蔑目光的眼睛,这泛起不屑笑意而上扬的嘴角,还有……王纮转过头,望向了插在地上的长刀……这把宽大刃身的精钢长刀。 两次争执,甘斐昔日负刀引弓的形象早已深印王纮心内,尤其是这把长刀,更是印象深刻。 吕通此时一手扼着甘斐的脖子,一手箍着洽儿瘦小的腰身,已是胜券在握的情形,正因为主家公子王纮的突然策马赶来,所以他现在稍稍放缓力道,只待王纮一声令下,便即让他们骨断筋折,然而听了这番话之后,他忽然猛省,心中一颤:“难道……难道是他?” 吕通也是曾和甘斐交过手的,当时以为甘斐是大司马幕中门客,正是在不得以的情况下含惧出手,他一介山贼出身的绿林草莽,又岂敢和汇聚了天下第一流武人的大司马府门客放对?事实证明,他的顾虑是很有道理的,对方只是轻轻巧巧一招将公子反推,便破了自己浸淫二十余年的虎扑锁身功,自己实是远非敌手。 可谁能想到,数月之后居然能于此地重会?而这个当时看起来足以与豪勇五士相比肩的人物,现在居然也非自己的一合之敌?吕通眼角余光扫过甘斐脸庞,也同样确认,正是此人,只是前后何以落差竟是这般判若两人,他却也猜想不透。 王纮可想不到那么多,在确认之后简直是心花怒放,他一向对于昔日羞辱耿耿于怀,直恨不得将甘斐食肉寝皮才好,只是对方委实太过厉害,又有大司马做靠山,这一报宿怨旧恨的心思怕也只能脑中想想的白日梦罢了,却不料对方不仅被自己在这偏远之地撞上,还孱弱的令人难以置信,更是落在了自己手中。 简直就是上天对我王某人的眷顾,本以为是府中门客的纠葛争斗,结果倒遇上了自己的仇人,还有比这更令人欢乐舒畅的事么? “怎么了?公常兄?”或许是看到王纮的这番举动有些奇怪,那黄衫公子也催着坐骑,缓缓踱至近前,而纱裙少女也策马跟上,盈盈目光扫到甘斐血水淋漓的脸上,竟是喜不自胜似的愈见媚亮。 “哦,遇上了一位故人,叙叙旧。”现在的王纮就像玩弄爪下老鼠的猫,意兴大开的调侃道,肥腻腻的身体从马上跃下,因为轻松快乐的心情,竟是少有的稳稳落地。能够有那黄衫公子和纱裙少女做自己复仇的观众,更是令他一阵阵的兴奋莫名。几步走到甘斐面前,甘斐有些困难的吃吃呼着气,却还挺着颈项,冷冷不屑的斜着眼,毫不退缩的对上了王纮已经眯成了一条缝的眼睛。 王纮满意的看着,心中暗道:你现在越硬气,一会儿就越悲惨,胜利者是我,而玩弄失败者的快感永远是胜利者的特权,所以……我现在允许你这样看着我。 此刻恶奴对后生们的痛殴也由于王纮的置身于此而暂时告断,十几个后生血人一般躺在地上,身上打着颤,发着抖,将眼前的场景看在眼里,却全无反抗的力道。众多大汉们则抄起手,气势汹汹的围绕在四周。 王纮眼光一扫,很快便发现了吕通臂膊里箍着的小洽儿,却没有在意,只是有点奇怪,这个女童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畏缩,甚至没有那种不甘不忿的愤怒,这种眼神……应该是漠然吧,可为什么这个女童竟是这样的眼神?王纮懒得多想,在这样好的心情下,他一厢情愿的认为,这是女童吓傻了。 而他主要的目标还是甘斐,所以他好整以暇的取出檀扇扇了几扇,凉风从他耳旁直吹到甘斐面上,甘斐犹自怒目而视,眼睛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以前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很美,我知道,她是那个身份尊贵的剑客吧?然而我记得,你跟我说,她是你的女人,啧啧啧,我认为,你跟她很不配,癞蛤蟆不应该伴着天鹅,牛粪也不应该插着鲜花。” “你倒很有自知之……”甘斐冷笑回道,脖子上的铁臂猛的紧了紧,生生扼住了他想说的话,不过这句不完整却不影响整体理解的话语顿时引得那纱裙少女好一阵娇笑,腰肢飘摇,在马背上宛如花枝乱颤,便连那黄衫公子也禁不住莞尔一笑。 王纮现在可不会生气,反而用一种从容的微笑应对着甘斐的反唇相讥:“你这张鸭子死了却还硬的臭嘴倒还是和那时候一样,尽管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但是既然有这个机会,让你落在我的手里,我总是要把旧账算一算的。对了,这个小女孩是你的什么人?我看刚才她一直奋力护着你的样子。”王纮忽然一指洽儿。 甘斐心中一沉,无论对方对自己加以怎样残忍的折磨他倒都无所谓,但他就是担心对方把洽儿拖进来,而一旦对方发现洽儿和自己的关系,这无疑是瓦解他心志的最大命门。 虽是这么想,可甘斐倒底还是在一瞬间露出了着紧之意,这个神色立刻便被奸猾的王纮捉住。 “啊?是你新的女人?”王纮又看了洽儿一眼,“不得不说,她的样子与你很配,一样的丑陋难看,完全是贱民污糟的长相。但是,若说是你的女人,年纪未免也太小了些。”王纮故意顿了顿,注意着甘斐的反应,然后忽然夸张的张大了嘴,做了个惊讶的表情:“啊!不会是你的女儿吧?” 甘斐的眼角抬了抬,身上也不为人觉的颤动了一下,王纮满意的摇了摇檀扇:“哈哈,被我说中了?原来你的贱种已经有这么大了,当然,我不会认为这是你和那女剑客留的种,这么丑的小孩子不可能有那么美的母亲,对不对?” 洽儿嘴角忽然抽搐了几下,目光死死的盯着王纮。 “还不说话?”王纮刷的一下收起檀扇,用扇柄在甘斐显然受创颇重的鼻子上敲了敲,断折的鼻骨被敲击之下更是痛入骨髓,甘斐浑身巨震,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王纮喜欢对方这种痛苦的表情,渐渐加大了扇柄敲击的力道,口中还在悠然自得的说着:“我说话,你一定要应声,听到没有?不然的话,我就让人割掉你女儿的手指头,一句不应,就割一根,至少你还有十次机会,知道了吗?” 甘斐偏转了鼻子,王纮敲击的扇柄都落在了脸上,身体则剧烈挣扎着,王纮更得意了:“没听明白我刚才的话?你并没有应声哦,好吧,你总是会明白的。来人!先割那丑女娃的小指头!” 立时有个大汉应声,拔出一把短刀,恶狠狠的向洽儿走去,看那大汉面上裹着白布,正是前番被洽儿定身狠揍的柳八,此刻得了报复的机会,自是迫不及待。 甘斐大惊,急声喊道:“我……我知道了,不要……” 纱裙少女忽然幽幽一叹,用一种惋惜的语调插嘴:“这下你完了哦,因为我们都知道了,你很在意这个小女孩呢,嘻嘻。” 王纮很受用的听着,也同样笑了起来:“很好,你应声了,看来我的话你听的很明白。不过很可惜,割她的小指头,是因为你没有应我的前一句话,我说的话便是规矩,而规矩是不能破的,对不对?” 甘斐狠狠盯着王纮,目光燃起熊熊怒火,王纮对着甘斐竖起一跟手指:“咦,你又没应我的话啊,怎么总是不长记性呢?柳八,再割一根她的手指头!” 柳八很痛快的应道:“诺!”,径自来到正被吕通臂膊所箍的洽儿面前,一把拉起了她的小手。 …… “吓,姐姐怎么会被抓住的?”就在王纮折辱甘斐的同时,洽儿脑中的对话一直在进行着。 “因为太过谨慎小心,我好像有些束手束脚的,这个凡夫出手还蛮快的嘛。不过不用担心,只要我认真一下,这些都不是问题。” “快快,爹爹也被擒住了,快救爹爹。” “……这个恶心的胖子跑过来做什么?……等等,我听听,他好像跟父亲有旧怨呢……嗯,明白了,好像是因为那位美丽女剑客的缘故,父亲曾经教训过他,这家伙是趁机报复,并不全是因为我先前出气的事情。” “那就不能再让爹爹这样危险,你看,那些村里的哥哥们都被打倒了,真惨,快干掉这个恶心的胖子!” “也是……这个胖子笑起来尤其恶心,比父亲还难看,我忽然有个想法,你说让他再得意一会儿,最后我再收拾他,是不是更解气?” “混蛋,这个胖子在辱骂我的母亲!”这当口,洽儿嘴角忽然抽搐了几下,目光死死的盯着王纮。“哼!还敢用扇柄打爹爹,姐姐快动手!” “这个胖子说话真难听呢,我觉得一会儿收拾他时候,一定会很快乐的。哎?说什么什么?竟然要割我们的手指头,真是过分!” “撕烂他肮脏的嘴!弄断他恶心的指头!”稚嫩的女声带着压抑不住的恨意。 “洽儿妹妹,你还是太善良了,这么让人恨的牙痒痒的家伙,仅仅是坏他的嘴断他的指也太便宜他了……” “来了来了,就是那个你揍过的家伙,来割手指了,布奴莎姐姐快动手!” “放心,我已经是一触即发了呢!” …… 远远的街角,丁晓从巷口处的阴影下露出身形,手上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酒葫芦,正一口一口往嘴里灌着美酒,目光却一直盯着房舍前甘斐的所在,面上好一阵疑惑不解。 “是在执行什么秘密的使命吧,竟至于隐藏到这般田地?以他的能耐,抬抬手也能把这些恶奴们放倒,为什么还被他们打得这样惨兮兮的?是故意示弱?难道他的目标就是这些贵胄子弟?但是明显这些贵胄子弟只是凡人而已,难道他们也是和妖魔鬼怪有瓜葛的?” 丁晓对感知气息这方面素来不是太在行,所以只能在心下做着各种猜测。 他却哪里能知道甘斐复杂苦痛的过往经历,只知道甘斐身为乾家斩魔士中的佼佼者,一向是伏魔道力宗里极为推崇的人物,而他以己推彼的揣度便有了个想当然的误会。 乾家斩魔士出现在这里,必然也是和自己一样,在七星盟的指引下,有着关乎妖魔鬼怪的秘密使命,若是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形下贸贸然的搅合其间,只怕会对除魔大计有了什么不利的影响。 所以在他发现甘斐的身份之后,立刻谨慎而抱歉的告别,以至于现在看到甘斐一行被这样痛打,也强忍着没有出手相助,在他想来,对方必然是另有深意的,只能感慨的点点头:“装的这般像,付出这样大的心血,所谋不小,真是不容易那。”倏的,他望向彼端的目光又是一亮:“哦,对嘛,原来是等到现在才开始啊。” …… 一个凄厉的惨叫从那小饭馆的门前传出,飘在了街头巷尾。 第010章怒火 王纮正颇有些得意的向那纱裙少女瞄了一眼,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非常满意,除了享受到那种复仇逞意的快感,他更觉得自己很好的展现那种生杀予夺的男子气概,这些情形落在这位安小姐眼里,怕也是要对自己大大改观了吧?如果一会儿再让她欣赏到那小女童十指割裂,血水喷洒的场景,还不知道要乐不可支成什么样呢。 而这些,不过只是些前奏罢了,最后自己将会慢慢折磨那胖汉至死,这才是今晚的重头戏,安小姐定是极为期待了。他可不觉得这安小姐专喜看那血肉飞溅的嗜好有什么怪异之处,在他眼中,他只在乎她那美艳脸蛋、纤细腰肢和那便即嗅一嗅香味也令人神魂颠倒的身体,若得一近芳泽,那就是做梦都会笑醒的事。 王纮满心欢喜,檀扇的扇柄还在甘斐脸上肆然的敲击着,啪啪啪的响个不停,执着檀扇的胖手白晃晃的耀眼。就在这时候,甘斐忽然头一伸,一口咬在那好像肥腻肉团一样的胖手上,用尽全身力道,上下牙关狠狠的合拢。 一股撕心扯肺的剧痛遽然从手掌处传来,王纮满是肥肉的胖脸颤了一颤,霎时间变的惨白,檀扇软沓沓的坠下,口中发出一记杀猪般的凄厉嚎叫。 吕通大惊,他不过稍一疏神,竟让甘斐张口咬住了王纮,不禁心下惶惶,急忙将扼住甘斐的臂膊一紧,务必要扳过甘斐脖颈,让他松开嘴来,不料甘斐此刻已是执发了血性,强自硬抗,死死咬住了王纮手掌,绝不松口,只听得颈骨格格作响,一缕缕鲜血从甘斐嘴角溢出。 也就在此时,吕通忽然觉得另一个臂膊陡然一松,刚转头愕然看去,便见红影一闪,那执着短刀正狰狞发笑靠近的柳八圆瞪了两眼,直愣愣的扑地而倒。 吕通情知不妙,心念甫动,陡然间浑身古怪的一窒,仿佛千钧重压笼罩周身上下,竟是再难动弹半分。 “像是中邪了……都动不了了。”关七的那句话在吕通心中隐隐约约的浮现,“果然……是这个小女孩做的手脚吗?”除了脑中的思绪流转,吕通现在唯一能动的,只有那僵硬难霎的眼眶中艰难移动的视线,他看见,那抹红影中现出那个瘦小女童的身形,用一种异常敏捷却也显得有些古怪的姿势,反腿向自己的面门踹来。 吕通早已僵直的身体避无可避,面门上早着,这一踹竟是蕴含着极为强劲的力道,饶是体格魁伟,竟也经受不住,一踹之下,眼前一黑,鼻骨断折的声音却是清晰的传到了自己耳中,脑中兀自嗡嗡的轰鸣不已,就好像遭到了一头牯牛的狠力撞击一般。 吕通仰面而倒的时候,只是在想,明明对方只是一个始龀女童,却是哪里来的这种与体形年岁完全不符的莫大力道? 洽儿的身体在半空中灵巧的打了转,双腿倏的向后一弹,把另一个僵立于侧的恶奴大汉远远的飞踹开去,被飞踹开的恶奴大汉重重的撞在了小饭馆的板壁上,在板壁上拖着一条血痕滑下,这当口,洽儿才轻飘飘的落了地。 甘斐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身上一轻,扼住自己的铁臂也已然松开,然而他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嚎叫乱跳的王纮,嘴里满是咸咸的血腥味,身体甫脱,便向王纮紧紧靠了上去。 王纮的嚎叫陡然尖利,甘斐一扯头,噗的吐出一团血糊糊的肉块,两手一合,掐住了王纮的脖子,紧接着膝盖猛的向前一拱,正中王纮胯下要害,王纮痛的浑身肥肉一震,自然而然的缩了缩身,头也微微向前一倾,不料甘斐口中发出仿佛猛兽咆哮般的吼声,额头一仰,竟是狠狠的撞上了王纮的面门。 一如先前在澄芳酒肆前甘斐所受的重创,王纮连痛极惨叫的呼号都变成了一片含混不清呜呜声,扁平的鼻子像蒜瓣一样裂开,肥厚的嘴唇上也迸开了血糊糊的创口,眉眼因疼痛而难看的挤作了一堆。 即便甘斐现在全无力道,然而对付一个体质上近乎也是废物的纨裦膏粱总还不是难事,况且他又是含怒出手,却也多三分男人的血气牛劲来,这一套掐脖拱裆撞脸的动作也是做的纯熟无比,一气呵成,这是多年打斗形成的下意识动作。 而这一撞之下,王纮豁开的牙齿也使甘斐的额头添上了新的伤口,一道血痕顺着额头、印堂、还有那高高凸起的断折鼻梁缓缓流下,他却浑然无觉,只是掐着王纮的脖子,双眼通红,嘴角血迹斑斑,声音嘶哑,更带着歇斯底里的癫狂咆哮着:“要报那时被我羞辱的仇?要我应你声?要割我女儿的手指头?”在血水满面的脸孔衬托下,就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早让痛苦不堪的甘斐心如死灰。然而,身如废人的沉沦颓丧,痛失爱侣的彻骨悲恸,及至目睹女儿受擒与人行将遭难的躁然烦恶,都在这个倍受折辱的夜晚像是死灰复燃的烈火,爆发出来。 就算我是个一无是处惹人哂笑的废人,就算我是个虚寂此生枯暗若死的蠢人,就算我是个自暴自弃再无索求的庸人,但是……别想!别想!别想伤害我的女儿! 王纮喉咙里发出干涩低微的杂音,两腿徒劳无力的蹬了几下之后终于停止,渐渐翻起了眼白。 洽儿很淡然的踱到了甘斐身边,目光清冷的看着快要被扼死的王纮,并没有打扰父亲的发泄,四下的场景却透着一股诡异,先前凶神恶煞般的恶奴大汉们现在都维持着抬足举手的古怪姿势,唇鼻上血水淋漓,躺满了一地,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可置信的惊骇神色,只是眼角由于鼻骨的酸痛,泛着泪花儿,目光尽处还透着一丝畏惧之意。 事态的变化太过突然,旁观的人群也同样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不知道,何以这转眼之间,原先胜券在握,志得意满的贵人恶奴们竟至于这样莫名其妙的一败涂地?而那一对眼见得已是任人宰割的父女,又是怎样一举扭转了局势的? 转变虽然起始于甘斐那愤怒的一咬,但真正起到决定作用的,却是洽儿的反击,或者准确地说,是今晚占据洽儿身体的布奴莎。 缘于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情绪,甘斐遭受欺辱的情景使布奴莎也出离了愤怒,更是在早已怒火中烧的洽儿的鼓动下,她将先前隐藏自身法力的谨小慎微都抛诸了脑后。 被吕通擒住,只是自己刻意抑力下的大意失手,事实上在吕通又扼住了甘斐之后对自己略有放松的情形下,布奴莎想要脱出挟制根本就是易如反掌,但她一直并没有做太大的举动,一来是对甘斐和那胖公子的宿怨有些好奇,二来也是在积聚怒气,正如她在脑中对话中所说,让这个恶心的胖公子再多得意一会儿,那么最后收拾他的时候,便会加倍的痛快解气。 所以当柳八狞笑着靠近来割她手指的时候,她动了。虽然受制于洽儿女童人身,使她许多慕枫道的玄妙法术不能施展,但是一些基本的术法总是可以运用的,就算在功力上大打了折扣,不过对付这些凡夫俗子的凶人,却也是绰绰有余了。 布奴莎吸取了教训,用自己目前的最大功力施展了定身术,全场十数位大汉瞬间被定身于地,而她更是用了自己最擅长的手段,把这些定若泥胎木塑的大汉们亲手打倒。 弹腿后踢。这是兔类除逃跑外唯一的反抗方式,经历了慕枫修道炼化横骨的过程,得成人身的兔妖腿力自然非同小可,布奴莎用这个方式对敌人进行击打,也远远胜过了前番操砖石持桌腿的功效,纵然没到开碑裂石的劲道,但也足够让对方伤筋动骨了。 就这样,布奴莎用弹腿后踢的姿势,把所有大汉击倒在地,并且踢断了他们每个人的鼻梁骨,既然父亲鼻断唇绽,那就让你们每个人都付出这样的代价!当然,她对那个扼住父亲脖子的吕通更是下了重手,直将他踹得重伤晕阙过去,也算是报了那一扼之仇。 布奴莎没想到的是,甘斐竟然几乎和她同时发动,不管不顾的咬住了那胖公子的手。 那是为了我,为了保护我这个他以为是他女儿的妖精,布奴莎心里颤了颤,带着温热的感动之情和惩治了恶奴的舒畅快意,静静的站在了甘斐身边。 出于憎恶,无论是布奴莎还是同个身体内的洽儿都大感解气的看着甘斐掐着王纮,根本没有想过阻止,布奴莎还很赞赏的想:“父亲跟我们想到一块去了,你看,不必我们出手,他已经先打断了这个恶心胖子的鼻梁了呢。”所谓以直报怨,这两个女孩子对此有着完全一致的主张,看那王纮先前穷凶极恶的要割指折磨的企图,当真也是死不足惜。 洽儿站在甘斐身边,除了欣赏父亲的复仇之外,更有一层威慑之意,她还注意着那厢骑在马上的旁观者们,如果他们有什么异动的话,那么没说的,一并定住就是。 出乎意料,虽是一路之人,可在这样的情势下,那黄衫公子和纱裙少女却都没有什么举动,黄衫公子目光烁烁,先看着满地躺倒的动弹不得的一众大汉,英俊的脸上只是微现诧异之色,然后转过视线,反复端详洽儿,手也轻轻的按到了腰间的剑柄之上;而那纱裙少女却笑的更欢了,杏目中波光粼粼,看着甘斐脸上血水一滴一滴的坠下,又看着王纮渐渐快要断气的模样,甚至伸出嫣红的舌尖,兴奋的舔了舔自己小巧诱人的樱唇。 此番负责侍卫的都是王纮府中的门客,除了吕通带来寻仇的十数人,却还有十余人原地策马随从,看到公子受制,命在须臾,都跳下马来,各取兵刃,大喊着便要冲上去相救公子,不想当先白袍少年拂袖一止,说道:“我来。” 在争闹打斗开始之际,那白袍少年便一直是不以为然的神色,对王纮这种纵奴行凶的行止着实看不过眼,至于先前王纮所说什么仇家云云,他是不信的,料想不过是这些山民或者冒犯了那些门客,那些门客借机仗势欺人而已。不过他年岁虽幼,却是老成持重的脾性,一番思忖之下,毕竟现在北海王氏与几大士族交好,又是朝中山雨欲来的紧要时分,倘为这小小龃龉出头,倒失了大计谋划。所以他只是冷眼旁观,原以为只是痛打山民一番便罢,可在认出了那把宽刃长刀之后,初时错愕,而后耸然动容,就待打马上前,忽然身形微凝,默然有顷,不仅没有上前,反而隐在了车马之间的阴影中。在甘斐被擒受辱之际,白袍少年眉头紧皱,大现不忍之色,却终是未出,直到甘斐离奇脱困,众恶奴纷纷被打倒之后,那白袍少年又是漆眉一舒,嘴角微笑,似乎是隐隐自言自语:“毕竟虎士不凡……” 然而现在,眼见得王纮气若游丝,竟是要闹出人命的光景,白袍少年再不能作壁上观了,白袖一拂之下,翻身下马,昂身端步,径向甘斐走去,众门客跟在后面,将进未进,都是一脸紧张着慌的神色。 最先发现白袍少年靠近的却是洽儿,小眼睛一抬,嘴角不自然的抽搐几下,虽是小小女童的稚弱模样,但在看过她出手之后,这番情状竟是别具威慑之气。 白袍少年脚步放缓,先对洽儿友善的笑了一笑,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侧身走了几步,却是将那把插在地面上的宽刃长刀拔出,对着甘斐远远一揖,长刀便在捧在两手之上,朗声喊道:“兄台且住,还识得小弟么?” 第011章旁观者 甘斐此刻宛如杀神附体,两眼血红,怒火燎烈,只是想着:你伤我害我犯我辱我,还要割我闺女手指,断不可恕!看到王纮浑身抽搐发颤,依稀便只剩了出的气。 然而甘斐知道,这只是令对方因暂时的窒息而陷入了晕阙而已,要想真正要对方的命,可还要再加力持续好一阵子,只怪自己现在劲力不足,若是昔日雄壮时节,便只单手轻轻一拧,也能弄断了这肥厮的脖子。 所以他只顾豁尽了现有的全身力道,掐住王纮脖子的两手不放丝毫松处,而对那白袍少年的招呼直若未闻,倒是身边的洽儿抬眼看去,脸上带着些好奇。 甘斐没有回应,白袍少年身后众王家家奴门客也自变了脸色,咋咋呼呼的就要抢上相救王纮,眼见情势紧急之际,那白袍少年低叱一声,既阻止了那些门客的蠢蠢欲动,却也在这吐气开声的低叱之下,将双手奉捧的宽刃长刀对着甘斐方向抛出。 宽刃长刀在夜色灯火下划了一道彤亮的弧线,去势虽不迅疾狠厉,却也隐含着一阵破空锋锐的呜呜轻响,洽儿早察就里,只目光炯炯的盯着白袍少年,并没有出手阻住长刀。 “嚓”,长刀锋刃处斜插入甘斐身边不过寸许的黄土之中,这一手精准之极,倘有分毫之差,只怕甘斐就是着刀伤体之厄了。不过对方这一抛又显然不含恶意,只是刀锋破地的一瞬间,溢出一丝暗劲罡力,倒使陷入疯狂暴怒中的甘斐遽然一凛。 甘斐迷浊血红的眼神似乎是怔了怔,旋即如有感应般的侧首望向身边那把刀柄兀自震颤不已的长刀,紧扼的双手却也不由的放缓了力道。 “兄台!不可闹出人命,小弟这是为你好!否则后患无穷,反累己身。”白袍少年向前一步急急喊道。 这一次,甘斐的目光恰与那白袍少年对上,心中一动,只觉得对方好生面善,像是曾在哪里见过的一般。 “兄台先松手,让小弟与兄台叙话,定不让他们再为难兄台。”白袍少年目光恳切,语声温润。 甘斐一口气被阻得这一阻,神智渐渐恢复,郁结在心头的烦恶之意也随之一缓,只觉得全身酸软乏力,双手不自禁的一松,王纮失去知觉的肥胖身躯扑通倒地。 眼见甘斐放脱了公子,这可是好机会,众家奴门客发一声喊,一齐涌了上来,看情形,不仅是想救回王纮,更是存了就地斩杀甘斐的心思。 洽儿嘴角抽动几下,挺身挡在了甘斐面前,目光闪动,一副夷然不惧的模样。倒是那白袍公子倏的拔地起身,只白影一晃之间,身形便已轻飘飘的落在了气势汹汹涌上的众门客之前,朗目一肃,厉声喝道:“还欲使汝家公子置于险地乎?我来处断,汝等退下!” 那白袍少年这般年幼,又不是这些门客的本府尊主,却偏偏语气中有一股不容违忤的威严,众门客愣了愣,竟是齐齐止了步。 “对不住,兄台,请容我先将王公子救转了来。”白袍少年很礼貌的躬身作揖,这回用的却是请求的语气。 甘斐气喘吁吁的半蹲着,轻轻将挡在身前的洽儿揽在怀里,却只盯在那白袍少年面上,虽然没有说话,但目光却露出允许之意,洽儿怜惜的抚了抚甘斐早已血迹干涸的面门,偎在甘斐臂弯,凝视那白袍少年,倒是存了心要看一看对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白袍少年又是一点头,迈出几步走到王纮身边,先一探鼻息,而后扶起王纮身子,在脖项胸口几处穴道上轻点了几下,看手法倒是颇为娴熟老练。 待白袍少年最后一扳王纮的人中之后,王纮陡的呼哧一声,悠悠醒转了来,只是目光昏迷,一时还未恢复神智。 “好险,若是再晚半刻,兄台便闹出人命了。”白袍少年神情一松,言语间也多了几份笑意。 甘斐哼了一声,他还在回想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少年来。 “贤弟,你识得此人?”那黄衫公子在缄默半晌之后突然出声询问。 白袍少年看了甘斐一眼,才转过头缓声说道:“有过一面之缘,说不上相识。” “此人多透着古怪,绝非善类,贤弟何必回护于他?”黄衫公子策马踱近,手仍然按在剑柄之上,用居高临下的眼神审视着甘斐,甘斐却看都没看他一眼。 白袍少年浅笑摇头:“虽不知他姓甚名谁,又与这王公子因何结怨,但我知道,此人决计擅动不得。”说着,轻轻将兀自迷迷瞪瞪,咳嗽不止的王纮放在地上躺倒,自己则站直了身子,迎上甘斐疑惑的眼神,口中肯定的道,“他是大司马门下高士,若是伤了他,大司马处如何交待?” 大司马三字出口,黄衫公子和那纱裙少女都是面色一怔,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村野匹夫般的胖汉竟与大司马扯上了瓜葛,只是素知大司马门下皆为武艺卓绝之士,这胖汉先前被那般痛殴折辱又为的哪般?难道真是为了惩治那王家三公子而施展的欲擒故纵的手段?然而看其间情形,却又不像。话又说回来,看王纮对这胖汉咬牙切齿的模样,当是两人结怨颇深,可既然这胖汉是大司马府门中客,王纮又哪里来的胆子招惹? 王纮并不是没有想起甘斐那所谓大司马府门客的身份,只是今日甘斐出乎意料的孱弱可欺,又先落在了自己手中,可谓良机难得,而在这中原小镇之地,他更是打定主意,借此机会索性便将甘斐折辱后杀死,反正死无对证,就算事后大司马追问起来,自己也有借口脱出身来,最重要的是,目下朝野暗流涌动,很快便是一场大士族与桓氏一族的党争权斗,王纮可不信大司马为了一个门客就当真冲动的与大士族们在明面上反目。 这就是王纮敢于在今日招惹甘斐的原因,由头繁絮,错综盘结,非一言可尽,那黄衫公子和纱裙少女自是一时推想不出。王纮咳嗽了好一会,早已清醒,想到竟然最终还是自己险些命丧其手的结果,失望之余更多了些畏惧,莫非那胖汉手上本事还在,是故意诱自己来寻仇的?他一时未敢轻动,假作神智未复之状,只盘算如何安然脱身。 就在这番对话之下,甘斐目光一朗,他已经想起来在白袍少年是谁了。 陈郡谢氏的那位小公子,还记得他曾经的自我介绍,好像叫什么谢玄的吧。那是在前往大司马府途中暂憩的馆驿里,和莫羽媚一番比试之后意外相遇的贵胄子弟。 甘斐嘴角一牵,露出一个苦笑:“是你?”心道今日真是奇了,怎么接二连三遇上曾经见过自己的人? 白袍少年神情一舒,对甘斐又是长揖为礼,喜道:“兄台记起来了?小弟陈郡阳夏谢玄,宿镇馆驿一别,不觉半载有余矣。” …… “哈,斩魔士的反击,倒底是非同小可啊,有趣,虽然……”丁晓露出笑容,却又侧了侧头,屋幢的阴影投射在了他的半边面上,“……用的方式有些奇怪。” 就是这一侧头,眼角余光带过,丁晓倏然有感,凝目向前方屋顶看去,好像发现了什么,身子一扭,青影飘忽,几个转折下,便已施施然立在了屋顶之上,目光所向,正在屋顶被树影遮掩的黑暗下,一个淡青色衣袍的身形若隐若现。 丁晓如履平地般在屋脊上迈开步子,快要接近那片黑暗之际,还俯下身子仔细觑看了一番,这才看清楚那笼罩在树影黑暗下的身形。 这是个体格魁梧的老者,头上未着巾帻,却戴着一个弁冠,露出了发色花白的双鬓,一身宽大的淡青衣袍在晚风中轻轻飘摆,看起来身子骨很透着矍铄硬朗。 老者目光平直,径自望向前方纠葛争斗的所在,一霎不霎。 丁晓怔了怔,一时未明对方玄虚,索性提起酒葫芦,往嘴里大灌了一口,然后故意啧啧有声的抹抹嘴,这是在提醒对方,自己来了。 那老者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丁晓的靠近,平视前方的视线也没有稍动,依旧是蹲坐在屋顶上的姿势,好像一个垂钓的老渔翁。 丁晓决定还是自己先开口的好,事实上他一向认为自己是很有礼貌的,和自己粗犷豪放的外表完全不符,所以他又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用非常轻柔的语调问道:“老先生在看什么那?” 好一阵沉寂,只有耳旁晚风拂动了树叶的沙沙作响和远处嘿然有声的打斗之音,丁晓有些尴尬的挠挠头,盘算着是不是再找些话题引起对方的反应。 “你看的什么,我便在看什么。”老者忽然应了一句,语气平板,声音不大却足够让丁晓把每个字都听的清清楚楚。 虽说回应的有些滞慢,但总算是对自己搭了腔,那就不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情形了,丁晓呵呵笑了笑,向前几步,毫不见外的在那老者身边抱腿坐下,还把酒葫芦往那老者面前一递:“老先生,整一口?” 老者转过眼神,在丁晓雄肃刚毅的脸上一扫,丁晓只觉得对方的目光中精芒四溢,焕然生彩,透着一股神威凛凛的气势,不由得有些自感唐突起来,讪讪的将手中酒葫芦缩了缩。 不想那老者一伸手,自丁晓手中接过酒葫芦,咚咚的大饮了一口,然后一皱眉,咂巴咂巴嘴:“嗯?不是澄芳醇?” 丁晓擦刮着颌下青虚虚的胡茬,挺不好意思的笑了:“这个镇上但凡卖酒的地方,都说自家的酒是澄芳醇,当然,都比不上澄芳酒肆的正宗澄芳醇,可惜的是,今儿个那厢不做营生,所以我只能随便找个店沽了些来,怎么,老先生不喜欢?” 老者挥挥手,倒是又喝了一口:“有酒便好,这滋味……也还将就。” 由于酒的话题,倒是一下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几口美酒下肚,老者脸上渐渐透出红光,话也多了起来。 “想不到,想不到,武林中这般玄妙的武学神技竟当真有人会使,而且还是个这么小的女孩子。不过这隔空点穴之法却又和故老相传颇多不同之处,却透着层古怪。”老者饮着酒,却还是望着前方,那里甘斐正掐着王纮的脖子,而洽儿红裙飘飘的身影正在人丛里进退自如,时而弹腿反踢,定若泥塑的大汉不时倒下。 丁晓先是瞪大眼睛,仔细看了那老者好一番,然后轻笑着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他现在可以肯定,这位老者并不是伏魔道中人,不然不会连这么明显的定身术都看不出来。 然而那老者却又续道:“一直等着那大汉出手反击的,没想到真正起到反击之效的竟是这个小女孩,话说那大汉现在究竟是怎么了?和那时候完全不一样,脚步虚浮,出手无力,难道,是我认错人了?” “有趣,莫非老先生认得他?”丁晓很清楚,他们都是在说那个乾家斩魔士,现在正发狂般掐着胖公子的那位。 “你呢?也认得他?”老者一拂衣袖,这回是很认真的在端详丁晓了,目光交视之下,彼此竟都有种莫测高深的感觉。 丁晓微笑,从那老者手中取过酒葫芦:“老先生,也给晚辈留点那。” “你究竟是什么人?”老者又恢复了平板的语气,“你在屋下远望的情形,我可早就看到了,本以为你是我要寻的人,不过看看又不像,所以一直就没搅扰你,没想到你还是注意到了我,单凭这份眼力,你就不是泛泛之辈。” “哈哈,这可多谢老先生夸赞了,我只是个小人物,不足挂齿的小人物而已。” “那么你这么关注的样子,是为了什么?”老者再次发问。 “那么老先生对这件事这么关注,又是为了什么?”丁晓不答反问,语气却有些轻松调皮,像是跟爷爷取闹玩耍的小孙儿。 第012章跣足剑客 甘斐敛去苦笑,目光冷肃的看了谢玄一眼,如果说昔日他在馆驿中对这个出身世家,却又格外谦逊有礼的白袍少年还有些许好感的话,现在却是大为不满起来。 他可不是瞎子,只环视周遭一番,便看到那黄衫公子带着一脸警惕和冷意俯视而下,另一个纱裙少女则眼波盈盈,咬着嘴唇,故作媚人之态的看着自己,白袍谢玄卓立当面,那肥胖的王纮犹自在地上哼哼唧唧的爬不起身来,显而易见,他四人都是一路的。 而这谢玄先前在自己受辱之时,一直隐而不出,只是看自己将要扼杀王纮之际方自上前说情求项,虽说是言辞恳切,礼数周致,可若是自己当真无力反击,倒被那王纮得逞了,这谢玄还会出来相认么? 哼!说到底,这些世家子弟都是一丘之貉,现在倒示乖卖好起来,早干什么去了? 甘斐心中动念,便觉得口鼻上创口一阵阵火烧火燎的剧痛,伸手在鼻下一抹,抹了一手血水泥濡,也不答谢玄话,一手搀了洽儿,另一手拔起插在地上的宽刃长刀,背转了身子,就待往那些躺倒在地的乡民后生处走去。 见甘斐这般轻漠,谢玄心知或许还有些误会处,倒是一时未语,那端坐马上的黄衫公子却不高兴了,轻哼了一声,冷冷的道:“大司马府的门人倒是好大胆子!这般凶顽,痛打朝官家人,更欲置良臣之后于死地,末了还没事人般的扬长而去,却是仗了谁的势来?哼哼,便是说到陛下面前,我看大司马纵奴行凶这一条又怎生分说!” 甘斐听在耳里,脚步一顿,他是刚直的性子,平生最为痛恨这些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歪曲之语,只是刚才发泄之后,稍稍平复些的怒火倒也没有一点即着,当下冷冷转过身子,面无表情的盯着那黄衫公子英俊的脸,用已然变得极为嘶哑的嗓音道:“放你娘的猪瘟屁!纵奴行凶这一条,原封奉还!而且,倒底是谁先想杀谁,你自己清楚!少跟爷说这些屁话,旁人惧你怕你,那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家里的权势,可爷不在乎!那胖子还是这么怂包软蛋,今天爷没真杀了他已经是手下留情了,总之,谁敢动我女儿,爷就绝不饶他!娘妈皮的听明白了没?”说到最后,甘斐的表情甚至已经非常嚣张了,还往地上狠狠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眼角往边厢正想挣扎起身的王纮身上一扫,王纮大惊,忙又抱着头躺倒。洽儿则歪着头,带着和甘斐同样轻蔑嚣张的眼神看向那黄衫公子,那架势的意思就是:你敢来,那就来试试! 谢玄向那黄衫公子处靠了靠,似乎是要出言劝解,却忽然表情一怔,微微点头,看了甘斐一眼,并没有动步开声。 或许是从没有人对自己这样无礼而粗鲁的说过话,黄衫公子的表情一时也有些愕然。 “哦,最后再说一句……”甘斐把长刀大喇喇往肩上一架,拉着洽儿转身拽开步子,抛下话来:“爷他娘的不是大司马的门人,和大司马没有任何关系!” 远处传来兵仗甲胄的声响,越来越近,却是一彪顶盔贯甲的军士正执着火把快步赶来,看到这情形,王纮却好像来了精神,用绝不符合他肥胖身躯的迅捷腾的从地上弹起,一边快速的向身后门客丛中躲,一边大喊:“救命啊!刁民行凶啦!” 呼的一声,甘斐只觉得拉着洽儿的手中倏然一松,紧接着便看到红裙飘闪,在佩饰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中,洽儿已然飞腿踢出,早到王纮面前,王纮肥厚的身子立时被踢的腾空而起,而洽儿在半空中轻盈无比的转了个身,姿态优美的又来了个弹腿反撩,踹了中王纮正重重坠下的身体,这一腿却是又狠又准,恰是踹在了王纮的胯部,只听到王纮嘶声惨叫,远远掉入了惊慌急呼的门客侍卫群中。便就在这转眼间,洽儿身形一晃,却又回到了甘斐身边,笑嘻嘻牵起了甘斐的手,还对着甘斐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我好像说过,这么让人恨的牙痒痒的家伙,仅仅是坏他的嘴断他的指也太便宜他了。”脑中的对话又开始了。 “呀,布奴莎姐姐,那你干了什么?” “我废了他的子孙根,准确点说,是让他鸡飞蛋打了……哎呀,你小女孩不懂的啦,反正这是对付男人最毒辣,也是最绝的招数。” “嘻嘻,我知道啦,你坏了他的卵蛋,这个我怎么会不知道?好,这样给爹爹大大出了口恶气!” …… 王纮走腔怪调的惨呼远远传了过来,那厢乱作一团,甘斐怔怔的看着洽儿,他现在才反应过来,今晚上洽儿这一身古怪的厉害本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即便是谢玄也没想到,甘斐身边的那个小小女童居然又横生枝节,眼见这一腿让王纮受创极重,自己前番的调停之效却是尽付东流了,也似乎有些茫然无措,目光不自禁的望向后方,望向了那座屋顶上的树影之下。 “放肆!”黄衫公子终于喝道,长剑应声而出,划出一道银白色的炫影,那纱裙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也响起:“亭霖哥哥,我要看他满身是血!” 黄衫公子身如疾电,离鞍飞出,剑锋所向,正是甘斐后脑。 甘斐却又哪里反应得及?才觉得脑后风起,还没顾得上调转身子,脑后便是一凉——但也仅仅是一凉而已。当他终于转过身来,才发现那黄衫公子凌空悬身,剑锋早至,此刻正挨在自己面前寸许之处,只是看那黄衫公子浑身硬直,竟是古怪的僵在了半空。 甘斐这才醒觉,刚才脑后那一凉显然就是对方的剑尖已经刺到了自己的后脑之上,如果不是现下这般身形古怪的僵在半空,恐怕自己早就被对方长剑刺的颅开脑穿了,只这短短一瞬间,自己就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甘斐陡生了一身冷汗,心内也不禁隐隐觉得后怕。 这黄衫公子绝不是如王纮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公子,单看一手飞身穿刺之术,其武技便是已臻一流之境的高手,然而甘斐此时疑惑的却是,对方是怎样动弹不得的?况且这还是悬身凌空的模样,这情景分明就是……定身术。 甘斐像是想起了什么,立时转头四顾,周遭都躺着那些被打倒的恶奴门客,无一例外,人人保持着僵直的姿势,口鼻上鲜血汨汨流下,却仍不见他们动上一动。没错,这果然是定身术。 前后的因果关系很好推算,既然那些大汉们都是洽儿打倒的,那么对他们施以定身术的,只能是……甘斐骇然望向洽儿,却发现洽儿嘴角并没有如寻常所见的那样抽搐着,相反,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正看着远处越奔越近的军士大队,一脸跃跃欲试的神色。 怎么回事?洽儿只是个我从被屠戮的山村救回的奄奄一息的孤女,虽说总觉得她有什么玄异之处,可这定身术又是怎么习得的?还有那身法颇为诡异的弹腿踢敌的招数,这又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是也,先前那位天青会丁会主也曾说了定身术来,是说洽儿么?甘斐脑中一乱,愣在当场。 洽儿根本没注意到甘斐现在诧异出神的表情,在当前越来越乱的情势下,她却越来越兴奋了,好像一个顽皮淘气的小孩子一样,只想由着性子大闹一场。过去在宛月洞修行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样随性骋怀的机会,往后跟着泣珠姐姐、鲡妃娘娘她们的时候,自己也总是忍辱负重般的小心压抑着自己的心性,而她……确乎也只是个小女孩而已。 况且,脑中还有个同样是幼龄女童,未知事态轻重的洽儿在推波助澜,这是两个小女孩的元灵所占据的躯壳,她们并没有意识到,现在的所作所为将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就好像在平静的湖面落下的小小水滴,波纹开绽,涟漪荡漾,向着四周扩散开去。 …… 就在那些军士还未靠近的时候,洽儿却忽然感到一丝尖锐刺骨的罡力迫身而来,心中刚一动,尖锐刺骨的罡力瞬间变的如汹涌澎湃的惊涛骇浪,将自己瘦小的身形裹在了风口浪尖。 一柄刃身宽厚的长剑赫然从惊涛骇浪中现出,这是一把形制古朴的长剑,洽儿甚至还能看到剑身上斑驳的铜纹,发着幽暗如墨的光。 然而洽儿没有时间再看下去了,她也发现,原来这如惊涛骇浪般的罡力竟然是沛然莫御的剑气,来的全无征兆,却又狠恶强猛无匹,她只来得及用劲力十足的双腿向后弹退,并且没有忘记还在身边的父亲,后退的同时又将甘斐向后一拉,剑气堪堪而止,犹自卷起一阵劲风,带得洽儿身上的佩饰叮铛作响。 接着,洽儿看到面前站着一个瘦长如竹竿的般的男人,手中持着那把古朴的长剑,却穿着一身已然不合当下时宜的短衽麻衫,赤着双足,头上戴着一个硕大的斗笠,倒把面容掩去了大半,只能看到一双泛发着灰光的眼瞳冷冷的从斗笠下盯着自己。 不,不仅是这个跣足的男人,几乎是同时,这个跣足男人身后又出现了一排黑影,一色的短衽麻衫,头遮斗笠,好像黑夜中突然现身而出的阴灵,个个冷目而视,却又全无声息,只有一股嚣戾肃杀的寒气在四下盘旋蔓延。 …… 屋顶树影下的老者霍然站起,倒让丁晓吃了一惊。 “你是问我,为什么对这场纠葛那么关注吗?”老者紧紧盯着那排戴着斗笠的剑士们,“那么我告诉你,我只是在想那个大汉或许可以有办法逼出这些人来,而我的目标也正是这些人。” “这些人?”丁晓张望着那一排突兀而现的森然黑影,“个个身法卓绝,好像都是很厉害的人哦” 老者目视良久,喃喃自语:“阴差阳错,那大汉的情况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不大可能逼这些人现身了,没想到这殷家公子倒主动出手,给了这些人现身的机会。” “说了半天,老先生还没告诉我,他究竟是什么人呢。”丁晓问道。不过这句话一直没有得到回应,丁晓转头一看,赫然发现身边空空,那老者竟已没了踪影。 “难不成他会移形换影?这般悄无所觉的就走了?”丁晓很好奇,又喝了口酒,用手托着下巴,样子倒很悠闲,望着甘斐和洽儿的方向,耸了耸肩:“好像越来越有趣了呢。” …… 洽儿眼眸掠过一丝晶蓝,旋即褪去,皱了皱眉头,就在刚才,她又故技重施的施展了定身术,可是出乎意料,那层灵力透散而去,穿过了那跣足男子的身体,竟是毫无效验。 难道是伏魔之士?联想到前番饮酒时坐在甘斐对面的那个自称是什么天青会的青袍大汉,洽儿心中一紧,目光扫过那一排黑影。 那跣足男子长剑遥指,却先拍了拍悬在半空不能稍动的黄衫公子,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黄衫公子忽的长舒了一口气,身形一顿,眼看便要坠下,却是那跣足男子在他身下一托,让黄衫公子直起身子,轻轻巧巧的双足着地。 “大师……”黄衫公子看到那跣足男子,顿时面现喜色。 跣足男子盯着洽儿的视线没有丝毫移动,口中淡淡的道:“公子暂退,不必理会,这是妖女邪术,非寻常武技可胜。” 黄衫公子听说邪术二字,倒没有显得意外,眼神扫向洽儿,冷笑道:“我就说嘛,看着蹊跷,连我都着了道儿,倒连累大师现身。” “何必替那王家公子出头?”跣足男子的声音很小,确保只有那黄衫公子一人听见。 “原听说此人是那桓氏的走狗,见不得他放肆,哪知道,倒有了意外的惊喜。” 跣足男子的眼神又在甘斐身上一扫,甘斐还有些怔然,倒没在意到对方凌厉的目光。 “他?一个虚张声势的家伙罢了,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被桓氏接纳?倒是这小小女童,很透着古怪。” “所以我说是意外的惊喜……” 大批的军士已经冲了进来,当先的队率大喝道:“统统住手,因何闹事?”却一眼看见那黄衫公子和谢玄,面色一惊,止住身后众军士,小跑着上前,躬身执礼:“是……是诸位公子……” 看到军士齐至,跣足男子对着身后一排黑影一挥手,语声低沉而又短促的说了声:“退!”一排黑影倏忽一闪,转眼间便隐入了屋下的黑暗之中,好像根本就没有出现过。而此时那黄衫公子方才转头对那队率笑道:“我正是韶岭殷虞。” 第013章贵胄子弟 王师克还故都,这是朝廷南徙以来最为显赫的盛举。故都沦丧至今,已有五十余年,大抵在南朝为官为仕的臣僚们对那座庄严肃穆,金粉繁华的洛阳城总有种莫名的崇仰敬慕之情,也不知那巍然的宫城宗庙那些胡患北虏祸害成了什么样,总算故都重归大晋辖制,众臣僚振奋之余,更有些了戚戚然的向往,只是北伐大势未定,战事仍在进行,所以这些社稷重臣们自不敢轻动,前往瞻仰这帝都故城。 有品级的官员不可轻动,但对那些世族大家的权贵子弟们却不存在这个问题了,反正江南的风光也看得多了,便是那斗鸡走犬的嬉戏也有些生腻了,既然如此,何如往那中原故土之地赏游一番?于是众多士家的子弟彼此串联起来,相邀同行。当然,给出的名头却是“心怀故国沦丧,不胜嗟伤慨叹,以天师复定王土之便,重游故国旧地,参谒先朝帝都,以为忆古励今之意。” 有了这样冠冕堂皇的名头,天子如何不允?于是,这些贵胄子弟们结伴出行,还有王室的羽林精锐一路护送前往,当真是鲜衣努马,珍馐美姬相伴,与路香风习习,丝竹阵阵,不亦快哉,哪里是参谒故都的朝拜之旅,分明是赏景揽胜的雍糜之行。 在这贵胄子弟组成的队列中,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这些大士族都有子弟前往,便是那些稍次一级的豪门大户的子侄也来了不少,如北海王氏、太原王氏、韶岭殷氏等等。 殷虞便是韶岭殷氏的长公子,其祖殷渊源大人曾一度是朝廷重臣,甚至主持了之前的北伐之战,虽说最终为桓大司马排挤失势,但在朝中的影响却一向极深,更是被几大世家公推为掣制桓氏的第一士族。 是故殷虞对于现在权势熏天的桓大司马一直颇为仇视,即便是此次出行也毫不掩饰他对大司马的反感之意,倒是和那陈郡谢氏的公子谢玄一拍即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两个人决定,不随那贵胄子弟的大队迟缓前行,只寻自己欢喜的所在,总之赶在约定时日赶到洛阳城就是。殷虞和谢玄的脱队自行,却又引得另两位权贵之后相从,一个是荥方安氏的小姐,小姐闺名媠熙,虽是美貌,却全无大家闺秀的仪范,像男子般尚武好斗,亦有贪爱血腥的怪癖,更是生性冶荡,风流豪放,在贵胄子弟间素有艳名。而她相从同行的原因一则喜欢这种别样的刺激之感,二则也是爱那殷虞形容英俊,万分不舍。如此娇娃相伴,殷虞岂有不愿之理?这些时日下来,两人出则同行,入则同寝,早不知共赴巫山,颠鸾倒凤了几遭。至于另一个,自然便是这北海王氏的三公子王纮了,王纮好色成性,向是京中一大纨绔,这次出行,一见之下,便被那安媠熙小姐勾了魂儿,既是安媠熙要往,他也失心疯般的跟着,还自告奋勇,调集了自家门客全程侍卫,只是看那媠熙小姐与殷虞共宿双栖的情景,愈发的急切起来。当然,殷家和谢家也都是他着力要巴结的,这番倒是一举两得了。 今日早已安排,却是王纮得其父旧属介绍,相邀他三人来了这以美酒驰名的广良镇,品尝那慕名已久的澄芳醇,一来可与殷虞、谢玄推杯换盏,也是攀结交好之意;二来酒是色中媒,焉知那媠熙小姐酒酣耳热之后,会不会上了自己的榻?在他看来,安媠熙和那殷虞总也是贵胄子弟间的风流勾当而已,自己仍然大有成为入幕之宾的机会。 就这样,王纮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包下了镇上最好的澄芳酒肆,而今晚诸般纠葛也由此而始。 几位贵胄子弟到这里来的消息,那些戍守城镇的军士自然知道,事实上,这几位公子小姐和那奢华的车马行旅也是在这些军士的眼皮子底下进了城的。 那时候,甘斐正带着洽儿逛着市集,山藏村的后生也在尽力的做着买卖,谁又能想到,到了晚间,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竟会和不起眼的他们发生了这么大的风波。 当一众军士赶来的时候,殷虞决定还是把后续的事情交给这些军人去解决,听跣足男子话里的意思,似乎有些责怪自己不该因为这等小事让他现了身,殷虞清冷的自己笑了笑,大师总是这样,一副不愿见人,孤矜高绝的派头,喜欢隐在幕后,冷眼旁观这个喧嚣尘世。好罢,倒底还是出手救了我,这是他对殷氏一族的耿耿忠心,见不得我受到半点伤害。 只是,那个小小女童竟然会用邪术?这个情况,倒是很有必要告诉那位…… 殷虞竟再不理会一脸茫然之色的甘斐,手中长剑倏尔翻转,剑身入鞘声中,施施然转身踏蹬上马,整套动作干净利落,愈见得俊逸潇洒,倒把边上那安媠熙看得两眼放光,催着座下的胭脂驹靠近了几步,娇滴滴软绵绵唤了声:“亭霖哥哥。” 殷虞对安媠熙微微一笑,眼神却在那正凝神以待的洽儿面上一转,然后漫不经意的催动坐骑,就这样和安媠熙并辔缓缓而去。众军士自动让开了一条道来,那队率亦是匆匆执礼恭送,躬身之后,又一招手:“看住他们!” 这个他们却是指甘斐洽儿一行了,一众军士呼拉一声散开阵形,甲叶铿铿作响,把甘斐洽儿还有那已然聚在一起,血污满面的村里后生们围在了阵中。见到官兵作势,围观的人哄然散去,只留下那小饭馆的掌柜店伙战战兢兢的缩在屋里,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原本维持着僵直姿势躺倒一地的王氏门客们突然齐齐出声,或捂着口鼻,或抱着脑袋,在地上翻转呻吟难起,和不远处王纮持续不断的嘶声哀嚎好像做着此起彼落的呼应。 那队率早去察看了王纮的伤势,在自己辖区内,当朝太子太保的公子竟然受了这么重的伤,自己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队率怎敢轻忽?一边低声下气的请罪宽慰,一边着人去寻镇上最好的郎中,倒是忙活了好一阵子。 那些倒地的王氏门客呻吟了一会,也都渐渐站起身子,三两人相扶相搀,向车马这厢靠拢了来,只是离开的时候,都像活见鬼似的,畏惧而小心的远远绕开了甘斐和洽儿,至于那吕通,更是被两个门客架回来的,头歪在一边,仍然晕阙未醒。 时下门阀养士成风,除了桓大司马府的十三大剑客,其他各大世家也都有重金豢养的门客死士。北海王氏位高权重,不仅有私兵部曲数百,府中的门客在建康城也算得赫赫有名,都是曾经行走中原的游侠或横行江湖的盗匪,模仿大司马府十三剑的名头,其门客中的佼佼者被称作北海十八郎,想那王纮浮华无行的浪荡纨绔,在京师重地不知做下多少欺男霸女的事来,可府尹京官畏王家权势不敢管,升斗小民却是争又争不得,斗也斗不过,王纮仗着这北海十八郎为虎作伥,竟是横行无忌惯了的。 此次出行,王纮不无炫耀显摆之意的将这北海十八郎尽数带了出来,一路警跸扈从,便比之那些皇家派出的羽林近卫似乎也未遑多让,王纮正在得意,却不想这一个晚上,北海十八郎的脸面被丢了个干干净净,一个粗蠢胖大的野汉,一个稚弱幼小的女童,竟把这些凶神恶煞般的王氏门客收拾了大半,便连王纮自己也痛遭创厄,可谓一败涂地。 甘斐出神了半晌,现在却已遽然警醒,虽然洽儿这般离奇古怪的身手令他颇为疑惑,可毕竟是自家义女,替自己出头教训了这帮凶人无论如何也是一件好事,况且洽儿终于平安无事,他现在倒底还是欢喜多于疑惑,畅爽多于忿郁的。然而眼下究竟如何善后却是大事,痛打了权贵子弟,毕竟非同小可,看围住自己的那些军士一脸厉色,怒目而视,只怕难以善罢甘休。 甘斐是个不管不顾的豪烈性子,就算自己现在无力反抗,但要打要杀,爷只管候着便是,怕他甚来?只是别连累了洽儿和那些后生们才好。洽儿表情没有先前那样轻松,却是因为想着那个突然现身,又很快隐去的跣足剑客,她和甘斐不同,甘斐现在全无力道,对那些戴着斗笠的剑士们倒没有什么太深的感触,况且那时他正犹疑思索,没有多注意对方,只道也是一些武艺高明的门客侍卫而已。可洽儿却知道,她今晚无往而不利的定身术至少对那跣足剑客是失效的,那人更是轻松解开了黄衫公子所受的定身术,不知是不是和伏魔道有什么瓜葛,可别瞧破了自己的行藏,而对于当前那些虎视眈眈的军士,则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勉强还能动的几个后生向甘斐处靠近了来,那些门客恶奴下手不轻,又是练过武的,众后生不过是寻常村农,哪里捱得住?好在那些恶奴最终注意力都放在甘斐和洽儿身上,没有弄出人命,但饶是如此,后生们也被打晕了三四个,其余几人也都是伤痕累累,血流满面。 “哥……真对不起,没能帮你……”二壮算是几人中受伤最轻的,但想到先前眼看着甘斐受辱,洽儿垂危的情形,自己却因为畏惧和懦弱未能上前相助,淳朴的小伙子心里便是一阵阵不好受。 甘斐笑笑,摇摇头,表示根本不需要道歉,苛责这些村里后生反抗恶人的勇气本就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况且对方都是些精擅武艺的高手,还仗着门阀贵胄的势,这些后生便想帮也没法帮,一个不好,倒把自家性命搭了进去。 谷生原本洪朗嘹亮的嗓音此刻也已经变得嘶哑异常,脸色苍白又透着惊恐,环顾着那些军士手里明晃晃的兵刃,嘴里哆哆嗦嗦的道:“哥……这……这可怎么办?”其余几个后生也是一般神色,这是他们现在最害怕的事,看这情形,当真被这些当兵的砍了给那胖公子出气也是可能的。 甘斐胸膛一挺:“放心!万事我来担当!”一说话,牵动断鼻伤口,顿时疼的龇牙咧嘴起来,鼻旁原先夹住的竹板早已不翼而飞,鼻梁高高鼓起了一块,倒变成了一个古怪的大鼻子,说来也怪,前番怒气勃发之时,竟是全然不知疼痛,现在所有的感觉都回来,面上,身上,都是一阵阵火辣辣的痛感袭来。 甘斐的话并没有使那些后生的脸色变的好一些,个个忍着痛蹲了下来,抱低了头,不敢再去看那些军士狠恶恶的脸,心中惴惴惶恐着,不知自己将面临怎样的惩戒。 那个黄衫公子先前不是还气势汹汹的要取自己性命的么?怎么现下倒和那女子没事人般的走了?是授意了那些军士来对付自己么?甘斐望向殷虞和安媠熙正并骑渐渐远去的背影,好像看到他们还在有说有笑,心下涌起一阵怆慨的怒意,这些个贵胄子弟,将黎民百姓视若蝼蚁草芥,也许他们真的是把今晚这场纠葛,看作了一场调剂取兴的游戏而已。 想到这里,耳中便听到那王纮的还在呼号不已的尖细嗓音,甘斐更是有了种大慰吾心的快意,不由轻轻捏了捏攥着的洽儿的小手,心下暗道:那家伙活该,还想伤我闺女,换作是昔日的自己,也该这么痛快的好好教训那肥公子一番,我这闺女行,做事还真像我。 洽儿感应到了父亲的赞赏,抬起头来看了甘斐一眼,终于露出笑容,吐了吐舌头,然后嘴角才不自然的抽搐了几下。 看到洽儿这表情,甘斐心中一动,总觉得有什么难以名状的蹊跷之处,心念翻转,正待思忖间,猛的听到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把这伙刁民全数拿下!” 第014章静室暗影 甘斐抬眼看去,便见那甲胄鲜明的队率挥手下令,却正是那午间在城门口盘查自己的队率,心道白天没受到什么盘诘搜查的为难,晚上却来麻烦了。 队率自然早就认出了那红脸胖汉,准确点说,是从那把宽刃长刀又把甘斐给认出来了,心下暗自懊恼,早觉得这长刀有蹊跷,那时被他装作村民的憨直模样给骗了,却闹下这样的大事来,自己可不是疏于职守了么?倘若那王氏公子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日后追究起来,自己身上也自担了老大的干系。 那就更懈怠不得了,不问原由,这伙人是寻常山民也好,是什么其他身份也罢,总之统统拿下,再安个细作的罪名,尽数斩首,明正典刑,既是为那王氏公子出气,也是多少抵消些自己的过失。至于究竟内中的是非曲直为如何,队率不想去问,也没兴趣知道,但求称了权贵心意,管他草民死活! 既是打着这样的注意,那队率自然就更没了好脸色,众军士也都恶狠狠举起兵刃,吓得阵中后生们纷纷缩着身子往后退,只有甘斐握紧了拳头,横眉冷对,洽儿嘴角一撇,一副放马过来的表情。 出乎意料,队率一声厉喝,挥起的手还未放下的时分,谢玄附耳过去,寥寥几语,那队率却又一怔,露出了尴尬的神色,竟迟疑起来。 “他是大司马的人。”谢玄对队率是这样说的。 队率很清楚这几位贵胄子弟的身份,也自然对这几大世家有着品级地位高低的辨析,谯国桓氏和琅琊王氏无疑是所有世家中地位最高的,其次便是这陈郡谢氏,至于那韶岭殷氏和北海王氏就要更次一级了,所以他根本不会怀疑这位陈郡谢氏的少年公子的话,而那胖汉竟是大司马的手下,这倒令他大吃一惊。 这样一来,先前的诸般想法便不可再复施行,队率皱起眉头,他本也是大司马北伐大军中的一员,在攻克洛阳之后,便被分派到这广良驻守,且不说大司马朝中一时无两的赫赫权势,就算从隶属来说,大司马也是他不知隔了多少级的最顶头上司,而既然那胖汉是大司马手下,那自己和他却也是同袍之谊,或者从军籍品爵上来看,那胖汉更当远在自己之上,按这层关系,只怕那胖汉说什么话,自己也只有奉身凛遵的份,却怎么再去拿下他? 眼下的情势颇有些微妙,北海王氏的公子被谯国桓氏的手下伤了,这件事可大可小,只是牵扯到了这两大士族,无论如何,也不该自己这个小小军中队率插手其间,只是今日之事,放过那胖汉,北海王氏不与自己干休,追究那胖汉,大司马怕也要问罪于己,这……这却如何是好?只这么想一想,那队率额头便已冷汗涔涔,当真是两头为难。 最终还是谢玄替他解了苦楚,小声说道:“此事原本是这位王公子与那位壮士私怨而起,今日异地相见,却是起了冲突,两下里都饮了酒,一时按捺不住才生如此事端。若依我说,那王公子虽是受了伤,但我着良医好生医治便是,总算未有性命之忧,待王公子痊愈过来,也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也知道,眼下大司马战事正紧,手下心腹各有重要职司,倘若强要追究那壮士伤人之过,当真误了大司马军国大事,只怕你也吃罪不起。” 谢玄这番话既有和解之意,也有警示之预,尽表其间利害,那队率诺诺连声:“是是是,公子说的极是……” 末了,谢玄又加了一句:“便在我身上,解了这桩难事。且让王公子将养,脱了这是非之地,王公子那里我来分说,事后也不会来怪你。而大司马那里,自是更无罪失之忌。” 保全了谯国桓氏的人,还有陈郡谢氏的公子担当,这分量无论如何也比那北海王氏要重了,经谢玄这一言,那队率哪里还有迟疑,急忙喜道:“这……这可多劳烦谢公子了。” 谢玄微微一笑,说了这些,实则全是为了保全那甘斐之故,这举动和大司马全无关系,而是因为昔日那馆驿中一面之缘的欣赏之情,况且今晚之事另有难处,却是谢玄多少有些自责,若不是为了那事,自己一直隐而不出,又何至于最终闹到了这般田地?终是要由自己收拾了这局面才是,只是他一向不喜大司马,可为了保全甘斐,却还是只能搬出大司马的由头,不禁暗生自嘲之意。 那队率对谢玄行了个大礼,复一招手,让那些军兵尽数撤了下来,倒把甘斐弄了个瞠然不明所以,怎么先前气势汹汹兵戈以向,现在却收队退身偃旗息鼓了? 谢玄的意思也传到了那些王氏门客的耳中,虽然他们今晚吃了大亏,但对于谢玄也不敢违忤,况且当前还是救治自家公子要紧,几个门客抬起王纮送到马车前,马车车舆打开,香风四溢中,几双素白的纤手接过了王纮,下推上拽之下,总算将王纮肥胖的身躯拉入了车舆里。 受伤门客有气无力的上了各自的坐骑,一个平冠长袍,长着三缕长须,脖上挂着布囊的中年男子在两个军士的催促下,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和那队率几句短短交谈之后,也登上了那辆马车,看情形,是请的镇上郎中到了。 最终是谢玄说了声:“起行。”车马再次开动,众多门客分侍两侧同行,只是和先前赳赳雄武的气势大相径庭,个个垂头丧气,而吕通更是被横担在了马上,由另一个门客小心的牵着马缰而行,昏迷不醒的脑袋随着马匹的步伐小鸡啄米般的颠动着。 谢玄冲甘斐一抱拳:“兄台,后会有期了。” 甘斐没听清楚,兼且心里对谢玄还有颇多不喜,所以只是乜斜着眼,看谢玄对自己苦笑着点点头,策骑随着车马队列渐渐运去。 队率带着众军士依旧还是抱拳躬身,用最恭敬的礼节相送,直到最后一个断后的骑士经过眼前后才直起身子。 甘斐呼了口气,只道这些军兵还要为难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哪知道那队率看了自己一眼,竟也对自己拱了拱手,而后一声令下,众军士收拢队形,就在甘斐直愣愣的注视下,迈开步子,在甲胄铿锵声中去得远了。 前倨后恭,却是何故?直到那列军士和那队车马都消失于视野之中的时候,甘斐还有些怔怔的没回过神来。自分难逃噩运的几个后生也愕然的张望了好半晌,谷生结结巴巴的道:“哥,这……这就没事了?” 甘斐不答,他也没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茫然四顾,看着一地狼藉,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回头,对着饭馆里喊道:“掌柜的,结账!” …… 那座屋顶上,丁晓大感费解的挠了挠后脑勺:“这就……完了?” …… 被浪翻滚,现出男人微显黝黑而又匀称的背脊和他身下那雪白如玉的女人肢体,室内满是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故意不加抑制的放浪娇吟。 忽的,女人格格娇笑着,雪白的身体翻到了男人的身上,抓起男人的手放在自己的酥胸之前,樱唇微张,双目紧闭,一副极为享受的表情,长长的睫毛由于剧烈的兴奋快意而微微颤抖,纤细的腰肢一上一下的摆动着,这是最诱人,也是最冶荡的姿势,形成了绝美的曲线,口中的呻吟声也越来越大了…… 良久良久,女人和男人同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余音缭绕不绝,尽是愉悦满足的意味。 …… 屋内没有掌起灯火,然而窗格外银白色的月光透洩而入,足够将榻上的香艳场景映照的清清楚楚,而随着月光一齐传入屋内的,还有那不时响起的呼痛之声。 男人此刻赤裸着身子,身形颀长匀称,盘腿坐在榻上,身下仿佛是堆香攒玉般层叠而起的雪白被褥,却侧着脑袋看向窗外,听着那呼痛之声,英俊的脸上划过一丝冷笑。 女人正贴在男人身后,粉藕般的双臂缠在男人腰间,香舌在男人的颈边肩下不住舔舐亲吻,口中呜呜有声,娇靥情动,爱怜无限。 “在笑什么?”女人凑到了男人耳旁,轻轻吹了口气,然后舔着男人好看的耳轮,声音虚浮而朦胧,好像甜香诱惑的风。 男人面上的冷笑之意并未敛去,眉眼间更现出了邪邪的俊美来:“我笑那王公常,这一路时时看你,打的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么?如今倒好,险些被断了祸根,就算治好,这几年他也别想亲近你了。” “亲近?凭他也配?”女人同样冷笑,气息却又渐渐加重,在男人耳下腮边香舌挑弄,“我只喜欢你这样漂亮的男人。” 男人浅笑,这一笑带着自得自负,微微侧头,与那女人偕颈深吻在了一处,好一阵呢呢喃喃,缠绵旖旎,女人的手却又向男人的身下滑去,口中含含混混地说道:“我……我还要……” “好像你一见过血,就是这样兴奋呢。”男人松开女人的丁香小舌,感受着唇齿间的芳津沁润,看着女人艳媚入骨的脸和魅光四射的眼。 “是的,我只要看过鲜血,我就会浑身发热,忍不住的兴奋起来……”女人再次坐到了男人身上,某一个部位的接触使她说出后面的几个字的时候,带着快乐的颤音,“……亭霖哥哥……” …… 殷虞,字亭霖,在这一路贵胄子弟之间,便是多以表字相互称呼,所以他称王纮为公常兄,也称谢玄为幼度。而王纮也一向恭恭敬敬的称他为亭霖公子,奇怪的是,王纮和谢玄之间却只是称呼姓氏的客套。 这一晚刚回王纮事先安排的大宅厢房之内,安媠熙便不顾正救治之中的王纮,迫不及待的向殷虞索欢,她说的没错,果然是看见了鲜血之后便陷入一种极度的亢奋,短短一个时辰之内,竟与殷虞交合了四次,饶是殷虞身体健壮又颇有些房中术的手段,却也有些疲累了。 总算现在安媠熙满足的在身边沉沉睡去,赤裸光洁的胴体在月光映照下分外耀眼,杏眸紧闭,娇靥生光别具艳媚之色,殷虞却似乎并没有什么欣赏的情趣,只是在她的粉颈后轻轻抚了一下,确保她睡的更香甜了。 然后,殷虞披了件单衫,襟衽不结的下了榻,望着窗格外,仿佛在怔怔出神。 院中王纮一直断断续续传来的呼痛呻吟终于停止了,整座大宅仿佛真正进入了一种万籁俱寂的安静之中,只是这份安静在这夏夜之中,却又透着一股怪异的感觉。 是的,即便是人皆入梦的夜晚,在这仲夏季节,总要有草木间夏虫的鸣叫,总要有轻微拂过的晚风,然而在这屋中,却都没有,甚至连安媠熙甜香酣睡的鼻息也不曾听到。 殷虞却并不觉得怪异,出神半晌之后,他轻轻关上了窗棂,月光被阻隔,室内顿时暗了下来,只是光线倒底还能透过窗纸影射下来,所以还没到漆黑一片的地步。 也就是在这迷迷蒙蒙的昏暗之中,赫然现出了一个矮小的身影,立在床榻边,两眼炯炯放光,尽是不加掩饰的贪婪之意,只在安媠熙赤裸的胴体上游移徘徊。 “你若喜欢,大可以操了她,我可以保证,她在天亮之前,绝不会醒来的,而她的滋味,着实不错。”殷虞笑着对那矮小身影说道,好像早就知道对方的到来。 矮小身影语调冰冷:“我喜欢活蹦乱跳的女人,像这样沉睡不醒的,便弄起来也没什么味道。”话是这样说,可那矮小身影的目光还是盯在安媠熙身上,似乎颇有些不舍,半晌才转过头来:“这么大半夜的找我来,不会只是谈女人的事吧?” 殷虞早看出矮小身影对安媠熙的渴切心思,却并不说破,而是用很认真的语气转过了话题:“今天晚上碰到了奇怪的事,有一个小女孩,她好像……会法术,我曾经见你施展过的那种法术。” 第015章泽慈先生 屋中又陷入了异样的沉寂之中,矮小身形直视了殷虞半晌,目光渐渐变得幽冷,却一直没有说话,迷蒙光影里依稀可见矮小身形那张木然肃漠的脸,这是一张属于中年男子的平平无奇的脸,枯黄的皮肤,杂乱的髭须,还有那双斜吊眯缝小小的眼睛。 “做什么?怎么这般神情?”殷虞忽然用玩笑般的口吻笑道。 矮小身形似乎是皱了皱眉头:“是怎样的法术?我记得我施展的法术可不止一种。” 殷虞耸耸肩,躺回了榻上,单衫敞开,袒出胸前结实而又线条优美的肌肉,顺手又将熟睡的安媠熙搂在怀里,手指恣意轻薄的在安媠熙雪白的肌肤上抚摸着,仍然用一种看起来颇为轻松的微笑迎上了那矮小身形的幽冷目光:“就是那种可以让人动弹不得的法术,为了证实这一点,我还亲自上去验证了一下。” “你也被定住了?” 殷虞仰起头,回想着当时的情形:“是的,我也被定住了。现在想来,还真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呢,明明自己心里什么都清楚,但就是身体里好像被什么古怪的力道牢牢锁住了一般,想要摆脱,却又无从发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成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更好玩的是,我竟然是在飞身跃起的姿势下被定住的,一个人,就这样被悬在半空,觉得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如果不是邓大师现身救了我,我可不知道最终会怎样收场呢。” “那个你身边的邓大师?他救了你?他会解开这法术?” 殷虞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只是在我身上拍了拍,我只觉得身上一热,奇经八脉之息顿时流转畅通,我也就能动了。不过我并不认为他也会法术,或许是武技之道中有什么法门可以克制这种法术吧,大师一身武学修为超凡入圣,天下无敌,想来世间也没什么事能够难住他。” 殷虞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向往崇仰之意,这似乎让那矮小身形略有些不满,轻哼了一声:“法术是法术,武道是武道,武道再强的人,如果不是身体中隐含特殊的力量,那么他就绝无可能破解法术。” “嗯,这个我倒是知道,就是你们说过的,那个什么破御之体吧?” 矮小身形的神态微有松弛:“不错,而即便是破御之体,在不谙熟窍门的情况下,也同样对法术的效能全无破解之道的。除非……” “除非破御之体完全焕醒,则即便是凡人之身,也一样可以拥有对抗鬼神的力量,对不对?”殷虞立刻接口,抚摸安媠熙胴体的手不由兴奋得紧了一紧,即便是沉睡中的安媠熙也好像有了感应,很舒服的轻轻嗯了一声。 矮小身形强忍着没有看向这诱惑的一幕,盯在殷虞面上的视线不作稍移,语调也恢复了先前的冰冷:“道理说的没错,然而当真完全焕醒破御之体的人,全天下也没有一个,或者说,基于凡人体魄的局限,这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如果你身边那位邓大师真有这样的能为,我也不可能这么轻轻松松的避过他和他那些弟子的耳目,而潜入到了这里。” “泽慈先生……”这是殷虞自交谈以来第一次唤出那矮小身形的名号,“……我发觉你对邓大师他们一直怀有戒心,难道即便高明如泽慈先生这样的人物,也觉得他有可能给你带来威胁?” 被称作泽慈先生的矮小身形愣了一愣,很快便大笑起来,只是这笑容看起来只是脸部肌肉生硬的扭成了一团,便是笑声中也听不出任何欢畅之意。 “很有意思的论点,我知道他们跟从了韶岭殷氏很久,是一批专注于剑道格杀的死士剑客,也对殷氏忠心耿耿,无论是你还是你父亲,都对他们深为信任。可我从不认为他们会对我造成什么威胁,我们现在毕竟都同样效忠于你父亲,效忠于这整个殷氏一族,一殿之臣没必要反目成仇吧?” 泽慈先生的说法有些牵强,漫说一殿之臣,便是同胞兄弟之间,争斗交伐若不共戴天之仇的事例也是不胜枚举,或者只是泽慈先生掩饰心中真实想法的托词罢了,他不说破,自己又何必去捅穿这层窗纸?所以殷虞只是抿起嘴,微笑着并没有做声。 “我们好像离题太远了,还是言归正传为好。”泽慈先生好像也不愿意在先前的话题上多牵扯下去,“你是说,一个小女孩会用定身术,此事原委究竟如何?” 殷虞没有隐瞒,将晚间纠葛的事情尽数道出,只是王纮与甘斐的结怨始末他也不甚了了,只着重描述了那一场看似是恶奴欺人,却又古怪重重的打斗,更是详细说了洽儿的面容体态,甘斐虽是此事的主角,可除了那个据说是大司马手下的身份外,却也没见出其他什么过人之处,殷虞倒不是很在意,叙述间只是一言带过。 “你说过,凡是那些蹊跷古怪的事情都要多加留意,若见异常,务必要告之你的。本以为这一路没什么机会遇到,结果,在今晚,居然就这样不欺然的撞上了,可真是意外的惊喜,我就喜欢这些光怪陆离的事情……所以我现在唤你前来,不知你将如何处断?” “一个样貌丑陋的小小女童,却会运用定身之术,然而似乎也不算高明,那位邓大师举手之间不就帮你解了么?”泽慈先生有些不以为然,“你想我去怎么做?” “查她的底细,确保她不会对我此行有碍,必要的话,让她和她身边的人就此消失,我不想因为一点小小的疏忽就坏了大计。” 泽慈先生显然很清楚殷虞口中所谓的大计是什么,木然的点了点头。却又有点疑惑的一抬眉头:“只是一个会定身术的小女童,会有那么大的影响?” 殷虞泛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今晚之事看起来是那王公常挟怨寻衅而起,然而事情的一开始,却是源于在我饮酒的酒肆之前那女童主动挑起的事端,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事端,接下来的那场闹剧似的打斗根本就不会出现,所以,我怀疑这个女童的动机。” 在洽儿替甘斐出气,狠揍柳八的时分,澄芳酒肆的二楼雅阁上,殷虞挑开竹帘,早将这一幕收在眼底,初时只是微感诧异,却出于礼节未对那王纮明言,及至后事纷沓而来,这个小小女童竟放翻了王氏如狼似虎的北海十八郎,前后联系起来,不由得殷虞不做蹊跷推想,隐隐觉得这不像是单纯的巧合际遇,倒似是暗藏着什么图谋一般。 “对了,好像那谢家少公子识得对方。你说巧不巧?对方正是大司马的人。”殷虞续道,谁不知当朝与大司马势不两立的就是韶岭殷氏?怎么会这么巧,在这个偏远的广良小镇,倒和大司马属下撞了个正着?可笑那胖汉还矢口否认,怎知不是被瞧破行藏后的推诿掩饰? 待听说竟和桓大司马拉上了瓜葛,那泽慈先生才微微动容,点了点头:“好,交给我去查。” “那就有劳泽慈先生了……”这句话一说,代表着静室中的交谈到了该结束的时候,殷虞轻松的伸了个懒腰,似乎又来了精神,一翻身,将安媠熙压在了身下。 “泽慈先生真的不打算要她?那么我要继续喽,其实今晚我也很兴奋呢。”殷虞的手按在了安媠熙的粉颈之后。 泽慈先生的眼光亮了一亮,却只留下一句:“解决了你说的那个女童之后,我还会来的,到那时候,我再要她。” “没问题。”殷虞浅笑,手指拂过,身下硬邦邦的挺入,安媠熙一声娇哼,遽然惊醒,却又立刻炽烈的与殷虞激吻起来。 室中呢喃喘息,一派欢动欲流的春情迷氛,窗影摇晃,光波憧动,早不见了那泽慈先生的矮小身形。 …… 轻轻推开敝旧的木门,望着繁星密布的夏夜暮空,洽儿抱着腿坐在了屋角。在人口密集的地方显然要比深山重锁的村庄要炎热得多,没有渗过山脊树影那微凉的风,便连夏虫鸣唱的声音也低沉了许多,而甘斐震天怒雷般的鼾声倒是一如既往的响亮,从门缝内隆隆的传出。 这一场与贵胄子弟的纠葛风波看似平息,但谁也说不准之后还会有什么麻烦,所以原本是打算带着从市集购买的诸多货品,连夜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可当大家携伤扶患的回到车马店里时,却发现实在是走不动了,挨了重拳的身体一阵阵作痛酸软,谁也不比谁好多少,且不论这么晚城门是否还开着,即便是挣扎着伤体,背负着重重的货品连夜赶路,只怕走不上几里地便都瘫倒了,最终还是甘斐拿了主意,刀砍斧劈的事哥担着,今晚好好睡他娘的一觉,也算是将养调息,蓄足了气力明儿一早再上路,料想那王家的肥公子的伤势也要折腾,当没这么快再找上门来。 车马店简陋,床榻连成了一条长长的通铺,甘斐委实已经困倦不堪,此时和众后生横七竖八躺满了通铺,早入了酣实的梦乡。 洽儿睡不着,准确地说,她也根本不想睡,在一开始替甘斐出气,并且大闹一场的兴奋之后,她现在却渐渐觉出些不妙来。 “我今晚,好像用法术用的有些过火……”轻柔的女声明显带着忧心忡忡的情绪。 “我觉得挺好啊,教训了那个讨厌的胖子,也救了爹爹,姐姐今天可是大逞威风了呢,还担心什么?”稚嫩的女声不解的问道。 “我本该警觉的,你忘了吃饭时候那个青衣男人?他是伏魔道上的,他用束音传声的方式和父亲对话的内容,我也都听到了,他是被我定身术吸引过来的,幸好他认得父亲,才没有追查下去。然而我后来却那么张扬的运用了法术,如果被他看见,恐怕就更有怀疑了。” “那又如何?布奴莎姐姐过去怎样我不知道,可我却知道姐姐现在和我一起,都是爹爹的女儿,又没有害人的心思,怕什么伏魔道的呢?况且我看那个青衣男人也不像是恶人,对爹爹也敬重得很呢。” “倘若只是那个青衣男人,或许还不是大问题,可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一些伏魔道中人和他在一起,那种不问青红皂白,只求杀戮妖灵的人,就像那个炼气士一样。”尽管没有提起俞师桓的名字,但是布奴莎在说起炼气士三字时,依然带着极深的恨意。 “应该不会吧,不然在当时就会现身,又怎么会任由我们回到这里并且直到现在也没有事?” “希望如此……”布奴莎沉吟了片刻,思绪却又转到了跣足剑客身上,“那些戴着斗笠的人,至少出面的那个人就很不简单,我不知道他倒底会不会法术,但他身上的玄气即便是我的定身术也奈何不得,虽然我现在的定身术由于这个身体并不能发挥完全的效力,可也绝不是普通人可以抵挡的,出现这样的结果,只能说明这个人本身蕴含的力量要远远超过我现在的灵力。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对付我们,在救下了那公子之后就退走了。从这点来说,他应该不是伏魔道的人。” “不管怎么说,人多的地方还是太危险了,明天一大早就和爹爹回村……”稚嫩的女声说到一半,却也迟疑起来,“……布奴莎姐姐,你说……经过晚上这事,爹爹会不会对我们疑心?” “这也是我担心的一点,今天爹爹确实有过察觉的神色,只是当时的情形没由得他多想,现在又早早睡实了,可等他冷静清醒下来,一定会对我们的力量有所怀疑的。” “那怎么办?爹爹要是发现,其实我这个女儿的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曾是仙灵的你,他会把我们怎么样?” “……你不会有任何问题,你便是他的小洽儿,他疼你爱你还来不及呢,不会有任何伤害你的举动,至于我嘛……”布奴莎顿了一顿,“……那就看他究竟是把我视作普通精怪还是妖魔而定了。” 第016章谜氛重重 谢玄在辰巳相接的时分策马赶到了这座破旧污秽的车马店,却发现店中早已人去室空,这令他颇感意外。 王纮重伤,若不是医治的及时,只怕当真是要绝户断后了,难以想象,一个小小的女童竟然有这般狠恶的力道,也正因为王纮还要调养几日,所以原定今日赶往洛阳的行程也只能延后了,几人都是同行,自然也不方便舍了王纮自行启程,也就都留了下来。谢玄着急赶来此处,是因为他觉得还是要对甘斐解释解释昨晚的事,却没想到甘斐一行竟走的这么急,看来是存了躲祸避灾的心思了。 谢玄一人一骑驻足店前,健马雄骏,白袍飘洒,却是分外的潇洒超逸,更透着一层逼人的英气,店伙看到这般贵介公子的模样,油然便生出敬畏之意,便连说话也是结结巴巴的:“回……回公子,那些……那些乡农却是……却是天刚亮就结账走了,大包小包的带了……一大堆,哦,还有……还有一匹马呢。” 听这般说,当是走了近两个时辰了,不过对方人人带伤,行李货品又多,只要顺路追过去,以坐骑的脚力,应该很快就能追上。谢玄调转了马头,一声低叱,正要打马而行,忽的拽住了缰绳,目光似有所觉的看向了店前数十步开外的树荫下,那里站着一个淡青色衣袍的老者,头戴弁冠,体格魁梧雄壮,除了两鬓花白的须发,脸上更没见什么皱纹,透着神气健旺的红光,却也是赳赳武夫的样貌。 谢玄毫不意外的翻身下马,径向那老者走了过去,将至近前又是拱手为礼,口中唤道:“孔伯。” 那老者点了点头,示意谢玄和他一起立于树荫之下,谢玄微笑相随,看两人神情,显然久已熟稔。 “孔伯昨夜所探如何?”谢玄刚一站定,便立时发问。 那老者淡淡笑了笑:“我又去那殷家公子左近绕了一圈,没错,确定是他们了,五十年了,想不到能够再获仇雠之踪,善也!” “所以昨晚倒底还是阴差阳错的成功了,恭喜孔伯。” “阴差阳错,确然如此。我原以为以那大汉的本领,那个王家纨绔和那些个什么北海十八郎根本无法难为他的,而我正需要他把事情闹大,闹到可以影响到那个殷家公子的地步,所以我传音让公子不要出面干涉,莫失了这难得的机会。可没想到那大汉竟变成了这样,若不是他那个古怪的女儿出手,根本别想引出这群人来,果然是阴差阳错,孔某之幸也。”那孔伯负起两手,口中感慨,面上却依旧是淡然若定的神色。 “接下来孔伯想要怎样复仇?那殷公子倒是与我多有结交之意,莫若我从他口中打探些消息来?孔伯多知道些详情,却也好下手。” 孔伯缓缓摇头:“不必这般费事,既然我已查实,公子便不可再搅在这老朽恩怨的浑水中,只作不知便是,尤其不能被那殷公子发现我其实是公子的门人。” 谢玄正色道:“孔伯,你从来不是谢家的门人,你是我的恩师长辈。” 孔伯终于笑了笑,这一笑须眉戟开,大见豪迈之意:“胡乱教得几手剑术,当不得公子师长之重。况且我这里也不过是心怀耿耿的旧恨宿怨,无须公子费心,话又说回来,这一路公子故意与那殷氏接近,已经是帮了我大忙了。” 谢玄素知孔伯性情,便没在先前的话题上纠缠下去,而是疑问道:“弟子向来不知孔伯这桩旧事,也不敢动问,只知道孔伯每尝忆起时,便是忿郁难平恨恨不已之情。可孔伯一代剑圣,冠绝当世,却是何等样仇家人物,令孔伯如此郑重?” 孔伯仰起头,微微出神,阳光从枝叶缝隙间洒落,照在他脸上,连成了斑驳明暗的光影。半晌之后,才缓声说道:“神杀剑士……” …… 此次贵胄子弟结伴共往洛阳,除了天子指定的羽林近卫与路相随之外,其实那些豪门大户中也派了族中的门客死士跟从护卫,比如北海王氏那张扬的北海十八郎,然而跟从谢玄的孔伯却不愿露了底细,原只打算与路潜藏而随,这样一来,明面上有羽林近卫护卫,暗地里也有自己警惕着,可谓最周全的扈从之道。 却在这潜行之下,孔伯意外的发现,那韶岭殷家的公子身边也同样有一群暗藏潜身的护卫跟从,从种种蛛丝马迹看来,竟与昔年自己的仇家路数极为相近。那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纵已年过古稀,孔伯的复仇之心却也不曾稍减,这一发现之下,心内便起了意,只是那群护卫行事警醒,神出鬼没,他有心查证,却又担心打草惊蛇。还是和谢玄通了气,让谢玄借故与那殷虞多番亲近,便连殷虞的脱队自行,也形影不离的跟着,殷虞只道两族心意相通,彼此性情相投,哪里想到谢玄还有这番隐情? 于是,孔伯远远观察,很希望有一个能够危及殷虞的机会出现,那样由不得那群护卫不现身,可偏偏还有个王纮同行,手下北海十八郎凶神恶煞一般,常人避之唯恐不及,又哪里有人敢去捋殷虞虎须? 直到昨晚甘斐和王纮那一场纠葛,让孔伯看出了良机,他是记得甘斐的,那晚宿镇馆驿中,其人竟有战胜大司马府媚羽孤雁的绝高能为,比之当世双绝五士似乎也未遑多让,这样的人物岂不是很适合逼迫那些护卫现身?孔伯原本盘算,王纮和他的北海十八郎是决计挡不住甘斐的,而殷虞与王纮一路,当真闹大了,殷虞是个尚武好强的性子,决无袖手之理,一旦他和甘斐交上手,以甘斐的本领,几招之内就可让殷虞遇险不敌,届时,那些隐于暗处的护卫自然会出手护主,而一旦那些护卫露了行迹,他就自然能够分辨查实,对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仇人。 所以,孔伯一直远远的坐在屋顶上冷眼旁观,并且用传音入密之法阻止了谢玄几次欲待上前劝阻分解的举动,只是整件事却在过程中起了完全出乎意料的变化,却在结束时划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圆圈,倒底阴差阳错的达成了意料中的结果。 纠葛在谢玄的调解下总算平息,孔伯也没闲着,而是立即动身相辍而去,当夜在殷虞所居的大宅左近好一番踏勘,作实了他的推想。 孔伯决定暂时引而不发,已经等了五十多年,不在乎再缓些时日,他要做到的是一击必中,一击必成,对方同样强大,自己总要谋定而后动。 便是今天谢玄来此地,也是孔伯给的消息,甘斐和那些村民后生的行踪很好查探,而孔伯也知道谢玄的性情,公子一直对这个武艺高强的大汉颇有好感,更因为另一桩情事,公子似乎还有借重之意,所以公子必是要来当面致歉的。只不过对方行色匆匆,公子此来却扑了个空。 当然,孔伯还发现了其他一些古怪的事,比如,那个好像会用凌空点穴的小小女童;那个来到屋顶和自己并肩注目旁观的粗壮大汉;那个殷家公子夜间居室里蹊跷的寂静;还有……似乎有另一个人也在关注着那殷家公子的身边……这一切让孔伯觉得整件事谜氛重重,好像昨晚的这一场看似是忿怨私斗的纠葛还包含了更多的隐情。 正念及此,孔伯忽然抬头,目光炯炯望向了前方,谢玄心下一动,顺着孔伯的视线转头看去,便见一个体格雄壮,穿着青色宽衫的大汉带着微讶的目光,正看向这里。 …… 丁晓决定在这个镇上再逗留一日,不因为别的,他好酒,可在他受命等候的地方却没有什么好酒,他也是慕广良美酒的名声而来的,既然暂时没什么要紧的事,莫如在这里再受用一天。 自从呼风峡那一场针对阒水离宫的大战之后,那位俞副盟主却又下令,让部分七星盟门派先行前往中原,据说是总盟主许大先生的意思,需要一支奇兵作为对虻山两路夹击的棋子。 按说这么重要的任务本是轮不到如天青会、飞剑门这样声名不显的小门派的,可由于天师教、紫菡院、五老观这些名门大派正在如火如荼的向阒水腹心之地发起一轮轮的猛攻,而正因为天青会和飞剑门没什么名声,悄然消失于战场之上不会引起妖魔的注意,更恰好天青会和飞剑门的弟子又精擅飞行之术,算是力宗门派的另类,所以他们最终神不知鬼不觉的转移到了这里,这片方圆百里,地处河洛群山的中原之境。 而一到这里,天青会会主丁晓和飞剑门掌门路朋就接到了盟主的嘱意,务露形迹,悄隐深藏,只待号令一发,群起而出,突击虻山界中。结果这一隐藏,便是一个多月,也一直没有那贪狼部宿鹤羽门的消息传来。 丁晓是个喜欢热闹的爽朗性子,总隅于一地哪里按捺得住?索性将天青会几十名弟子都交给了沉稳敦厚的好友路朋统带,自己则倚仗着瞬影移形的身法奔走四方,也算是聊解枯寂。 这番奔走,倒不是全无作用,前些时日就抓获了一个虻山的斥候小妖,而昨天更是意外的见到了那位乾家斩魔士,旁观了一场虽不精彩却也有趣的打斗,还认识了一个把定身术认作是凌空点穴之术的厉害老先生,让丁晓大感不虚此行。 正是想着这些过往,丁晓一手提着酒葫芦,葫芦里装着才从澄芳酒肆沽来的澄芳醇,不自禁的又踱到了那个斩魔士居宿的车马店,虽说不知道那斩魔士究竟是何用意,但昨晚那一出苦肉计也着实遭了不少罪,大家都是同道,用这最正宗的澄芳醇去慰劳一下吧,顺便也看看那个把定身术用的出神入化的小姑娘,哈哈,伏魔道后继有人,乾家毕竟不凡呢。 结果斩魔士没见着,却发现了昨晚那个并坐屋顶的青袍老者,还和那位贵胄公子站在一处,丁晓意外的看着他们,倒是不认生,大摇大摆的走了过去。 “嘿,老先生,又见面啦,昨晚走的好快那,一眨眼就不见了老先生的身影。”丁晓笑眯眯地说道,还把手里的酒葫芦往孔伯面前一递。 孔伯也不多话,顺手接过葫芦,咬开塞盖仰脖喝了一口,顿时眉开眼笑:“好酒!比昨天晚上的强多了。” “那是,我一大早专门去澄芳酒肆沽来的,昨儿个不是那里不做营生么?”丁晓看了谢玄一眼,想到昨晚就是因为这个公子在内才使澄芳酒肆不做营生的,语气中故意带着不满。 “唐突搅扰,有坏民生,原是小弟的不是,壮士见谅。”谢玄微笑一揖,他也注视这个青衣大汉,见他昂藏魁伟,透着一股武风赳赳的豪烈之气,心知绝非凡俗之辈,而这样的人,他也一向极为欣赏的。 谢玄看似降尊纡贵的致歉并没使丁晓有什么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也毫不在乎,露出白生生的牙齿笑了笑,然后侧头看向甘斐先前所居的通铺房舍,口中却对那孔伯道:“怎么?老先生也是来找他的么?好像他已经走了,嘿嘿,还是昨晚上的老问题,老先生这么关注他,所为何事?” 孔伯大饮了一口美酒,神态淡然的反问:“我也是昨晚的老问题,你究竟是什么人?” “怎么?孔伯昨晚见过这位壮士?”谢玄适时的插话,显得大感兴趣。 “曾有并肩共饮之谊,却也只是一面之交。”孔伯一口饮罢,又交还了酒葫芦,目光直射在丁晓面上。丁晓却指了指孔伯头顶的弁冠:“老先生,这么热的天,还戴皮冠,不嫌捂得慌?” 弁由皮制,这是武人身份的象征,只是这般烈日酷暑之下,再戴着这样的皮制弁冠便显得有些不适宜了,丁晓也只是随口一问,不想那孔伯淡然一笑,解下了弁冠的束绦,但见花白头发之间,一道极长的创疤将头顶分作了两块,创痕肤色粉白,依稀可见皮下青红的血管在耸耸跳动,触目惊心。 第017章天降妖邪 丁晓吃惊的张大嘴巴,这道创痕纵是时日久远却也可见入肉极深,显见是被锐器所伤,难以想象那孔伯在受了这么重的伤后是怎样存活下来的。 “还好我脑壳硬,生生扛住了剑锋透颅的力道。”孔伯轻轻在自己脑门敲点着,“便是拜那些人所赐。” “那些人?”丁晓一怔,旋即省悟过来,脑中浮现起那排戴着斗笠的剑士身影。 “我跟你说过的吧,我关注的原因,是因为在等着这些人出现,这些曾将我杀死过一次的仇人。”孔伯又戴上了弁冠,掩住了那条可怖的创痕,“而你,还一直没回答我的问题,这样不好吧,年轻人不该这样没有礼貌的对待一个老人家。” 丁晓哑然失笑:“老先生,你还真会倚老卖老呢,我好像也跟你说过的吧,我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小人物而已,便告诉你我姓甚名谁,你也不会知道的。” “可别偷转了话题,你为什么会关注昨晚的那场争闹?别说你只是在看热闹,只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认识那个人。”孔伯指的正是甘斐,他和谢玄直到现在都不知道甘斐的名字,初时只以为他是大司马门下,可在昨晚甘斐一再否认之后,又让他们觉得内中另有蹊跷。 “好吧,我确实认识他。”丁晓也没打算隐瞒。 “壮士说我们并不是一条道上的,那么现在的意思是不是说明,你和他才是一条道上的?”谢玄敏锐的把前后联系起来,事实上,这也是他一直隐于心底的疑问,不知怎么的,丁晓讳莫如深的态度让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可能当真和那件事有联系。 丁晓举起酒葫芦,深深的喝了一口,好像回味无穷的啧啧有声,面上泛着颇堪玩味的微笑,却并没有答话。 交谈一时间陷入沉默,谢玄却对这个青衣大汉更感兴趣了,倒没顾上再去追赶甘斐一行,而是静静的看着丁晓,隐隐觉得自己很可能问到了点子上。然而,谢玄很快就发现,丁晓现出了诧异的神色,仰起头,视线望向了半空。 丁晓的这个动作让谢玄和孔伯都有些奇怪,不由得也都抬起头,顺着丁晓视线的方向看去,唯见炽阳斜照,把天空映作了灰白一块,便连云彩也显得稀稀淡淡,这是夏季天空常见的景象,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却不知丁晓在看个什么。 丁晓的目光似乎顺着一个固定的轨迹缓缓移动,将整个脖子翻转了半圈,最终却成了举头回望的姿势。 “有趣……”丁晓收起酒葫芦,捏了捏拳头,手上指节格格作响,“……还真来了?” “什么来了?”谢玄和孔伯同时一怔,大感莫名其妙。 没有听到回答,只能看到青衫一晃,丁晓的魁伟身影转瞬间便在百步开外的街角一闪,就在谢玄惊诧莫名的眨了眨眼之后,早不见了丁晓踪迹。 “这……这是何等轻功修为?”谢玄瞠目惊舌地叹道。 “我去看看!”丁晓虽然用这种近乎神异的身法消失于前,但孔伯凭借浸淫武技数十年的眼力倒底还是发现了丁晓离去的方向,既感震骇也觉得好奇,怎么除了昨晚古怪的隔空点穴之法后,传说中的另一大武学神技凌身飞渡也出现了?孔伯将这些玄奇法术都推想成了武学秘技,更生向往之心,当下纵步向前,也不见上身如何动作,便只一纵一跨便是丈许,矫健异常,却也是极为高明的轻功身法,片刻间也在街角回转处没了身影。 谢玄愣了好半晌,这才回过神,大呼:“孔伯等我!”,白袍轻巧一飘,身形早已稳稳的落在了健马之上,一声唿哨,健马奋开四蹄,紧紧的跟了过去。 …… 就在车水马龙的街中,现在却响起了一片嘈杂,熙熙攘攘的人群向两侧让开,分出了正中好大一块空地。而众人也未散去,而是挤成了一堆,用惊恐的目光看着空地上的三个人影。 就在刚才,这三个人竟然全无征兆的从天而降,引起了四下里行人好一阵哗然,不知碰上了何等样诡异情状。 居中的是一个白色衣袍的俊美年轻人,秀眉微挑,凤目清湛,俨然便是个风流士子模样;左首是一个体格精瘦,赤裸着上身的卷发昆仑奴,耳下穿着的耳环在日头下烁烁放光;右首则是一个昂藏九尺的雄武大汉,满腮打着卷的髭须,一身袒胸露腹的怪异装束,露出了黝黑而又硬邦邦的肌肉。 众人注目之中,那俊美年轻人直愣愣的看着前方那座寻常的小饭馆,若有所思;雄武大汉双目冷冷扫过旁观人群,凛然生威;那昆仑奴却龇着雪白的牙齿对人丛笑了笑,还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厚凸的嘴唇。 小饭馆的掌柜又担心起来,他不知道是怎么了,昨晚是那一场贵人滋事的打斗,今天却又来了这三个从天而降的怪人,难不成又得遭来祸患? 俊美年轻人对那掌柜的惶惑目光视如未见,只愣怔出神,昆仑奴却说话了:“白狐狸,我饿了。” “要吃人也不急在这一时。”俊美年轻人轻轻摆了摆手,视线环扫四周,口中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不错……虽然轻微,但确实有她的气息……她果然曾在这里么……” 昆仑奴一脸不耐,然而却显然很听那俊美年轻人的话,并没有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看着四下里这许多旁观人众,面上馋涎欲滴的神色更重了。 忽然,俊美年轻人像是又感觉到了什么,侧过头抬眼看去,轻轻噫了一声。 他目光所向之处,赫然现出一道青影,紧接着现出丁晓横眉竖目的脸,宽衫鼓胀,牵泛起氤氲缭绕的青色光焰,伴着风声虎虎,一只硕大的拳头当头打来。 俊美年轻人只是看着,身形未作稍动,就连面上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而他右首的雄武大汉则上前一步,气昂昂身躯一挺,丁晓宛如奔雷驱霆的铁拳正打在那雄武大汉的胸膛上,雄武大汉身上黑气一涌,闷哼一声,身形晃了晃,却也将丁晓反震的腾腾退了几步,青色光焰为之一黯。 对方未作任何反击便消解了自己惊涛骇浪般的拳劲,丁晓心中一紧,顾不得再行进击,而是猛的大喊:“看什么看!快跑!” 这句话却是对四下里旁观的人群喊的,众人不明所以,兀自懵懵懂懂,只有少数怕事胆小的客商行人依言散了去,大部分人却还木然的待在原地。 “要命的就跑开!”丁晓只能再次大喊着提醒,却仍然没有太大效果。 俊美年轻人好像很理解的对丁晓笑了笑:“没用的,这些愚人蠢夫只除非事到临头才会察觉出危险,而现在,他们似乎更愿意通过看热闹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不会理会你的。” 丁晓收起了惯常轻脱洒然的表情,双眼紧盯着那俊美年轻人,对方虽只三人,但却拥有着远远超出自己预料的强大力量。 “很嚣张啊,这般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些邪魔妖孽竟敢现身于市,不怕被七星盟群起攻之么?” 俊美年轻人无所谓的耸耸肩,笑容愈见俊雅:“这话说的可笑,我们为什么便不敢现身?吾等圣灵又不是幽魂阴鬼,却怕什么光天化日?”说到最后,俊美年轻人又向丁晓行了一个士子之礼:“哦,差点忘了介绍自己了。我叫白狐,虻山卿相白狐,还未请教阁下是……” 丁晓从来没有听说过白狐这个名头,也不知道那个所谓卿相是什么爵衔,然而虻山二字却是听的很清楚的,果然是虻山妖魔,丁晓心中警惕,却也翘着大拇指冲自己一指:“七星盟开阳星武曲部宿,天青会丁晓。” “又听你说七星盟了,那什么什么星什么宿的一长串的听起来很好玩那,好像现在伏魔道就被称作七星盟了吧?这个称谓倒是新鲜。嗯……很抱歉,我没有听说过你的名头,但是天青会倒是知道的,是那个拂袖乾坤区艰的门派吧?是了,拂袖天青,一朗乾坤,这位区先生确实不俗。” 白狐口中的拂袖乾坤区艰正是天青会那位开山祖师,百年前为伏魔道翘楚人物,现下却早已作古,丁晓有些意外,想不到这虻山妖孽对自家祖师倒是颇为清楚。 “不过我记得,天青会一向是在江南之地走动的,几时却到了这里?”白狐故作思索状的拍拍脑袋,旋而目光一清,“作为伏魔道……哦,对不起,是七星盟的江南门派,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能告诉我吗?天青会的丁先生。” 丁晓心中一激灵,顿时想起此次来到中原之地的目的,那位许大先生一再传话叮嘱了来,务露行藏,小心潜伏,以备对虻山界的突然攻击。而面前这个虻山的妖孽这般咄咄逼人的追问,难道是察觉到了什么? 事关伏魔大计,丁晓不敢托大,先前只以为又是一场与零星妖魔的冲突之战,现在看来,却必须要谨慎行事了,对方只有三个,虽说拥有着出乎意料的强大实力,但用一场人数占优的歼灭战围攻之,则是大有成算的,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中任何一人落网,务必一个不留的诛除,这样才能真正稳妥的保住七星盟暗伏奇兵的秘密。 打定主意,丁晓起了杀心,他盘算得很清楚,自己一个未必是他们对手,然而百里之内,尽是飞剑门和天青会百多弟子潜身,只要自己传出讯号,则一炷香时间内,精擅飞身移形的弟子们便将齐集而至,以百数应对这区区三个妖魔,其中还有与自己在伯仲之间的飞剑门掌门路朋,无论如何也不会拾掇不下,况且自己还知道,就在这广良镇内,至少还有一位勇悍绝伦的乾家斩魔士在,不管这斩魔士是为何种目的潜身在此,然妖魔当前,同道呼援,他断然不会袖手,这般推算下来,丁晓还有什么犹豫的? 于是,就在白狐直视丁晓,还在等着他回答的时候,丁晓身上的青色光焰却陡然一盛,一丝罡烈的玄气透顶而出,这就是七星盟运用北斗信灯传讯的方式,眼看着罡烈玄气旋绕,在半空中蔓延开去,形成了一派北斗七星的情状,丁晓却又沉喝一声,像一头猛虎一样扑向了白狐。 右首的雄武大汉身形一闪,化作了一道跳动闪耀的黑光,立时缠住了浑身青色光焰缭绕的丁晓,一时间气劲四溢,光华连延,斗在了一处。 直到此时,旁观的众人才察觉出不妙来,齐齐发喊,闹哄哄的向四下逃开。 “真是讨厌,非要在我感知的时候来搅扰我,结果我问他问题,他又大打出手,太没有礼貌了。”白狐轻松的语调说不清是揶揄还是讥嘲,不过他没有在意那厢斗得正紧的两道光气,而是转过头,对那小饭馆正哆哆嗦嗦探头张望的掌柜笑道:“长话短说,昨天晚上,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尽管白狐相貌英俊,举止温雅,可那掌柜还是被眼前光影翻旋的诡异场景吓住了,身上抖的越发剧烈,口中结结巴巴的一个我字重复了半天,却还是没有下文。 “快点,时间不多了呢。”白狐忽的一招手,掌柜只觉得身上一紧,就像是被看不见的绳索吊着,整个人缓缓浮起,悬在了半空。“这样也许有助于你说下去。” 骇惧莫名的掌柜心头一热,不自禁的便脱口而出:“昨晚有人在此处打架,那个……那个用长刀的胖大汉子……”甘斐最终竟然还记得替那一地狼藉结了账,掌柜对他可谓记忆犹新,所以甫一出声便已提及。 白狐的眼眸越来越亮,他想起了这个在撷芬庄外似曾见过的身影,这个挺胸叠肚,拿着把大刀却又全然不堪一击的胖汉。 身边的昆仑奴却拽了拽白狐的衣襟,白狐瞿然一醒,昆仑奴白牙闪亮,嘿嘿笑着指向半空,但见一道又一道青色和白色的气流在空中闪现,好像绵连的云层,渐渐掩住了炽热耀眼的日头。 第018章喋血长街 青色和白色的气流在半空渐渐化出人形,或着青襟,或穿白袍,衣袂当风,曲裾飘摇,却都是体格精壮,相貌英武的男子,白狐眯起眼,似乎饶有趣味的看着,脸上的微笑一丝不减。 一个白衣男子身材显得尤为高大,那一身白袍舞空却未见潇洒俊逸之态,紫黑的脸膛,方正的面容,还有颌下一丛戟张的浓髯,倒是显得极为粗豪勇武。 缠斗着的两道光气倏尔一分,青色光焰直飞半空,黑气却兜然翻旋,立刻现出那雄武大汉的身形来,一手支地,半蹲半伏,兀自扭着脖子望向那道青色光焰,嘴角微微冷笑。 青色光焰在高大的白衣男子身边也现了形,正是丁晓,在半空中顿住了身体,长长呼了口气,目视地面上那雄武大汉,低声嘀咕了一句:“这家伙还真厉害。” 一看到丁晓,那高大白衣男子便立刻问道:“丁兄,这是怎么回事?”其余在半空中的众多青襟男子则齐齐招呼:“门主。” 这高大白衣男子便是丁晓的至交好友,东河飞剑门的掌门路朋,而满空中悬立的男子却都是天青会和飞剑门的门人弟子,只是两派弟子甚好分辨,天青会弟子皆穿着与丁晓制式相同的青襟宽衫,身形边隐隐散发着青色光华;飞剑门弟子则一色的长衣白袍,足下都踏着一柄银亮开刃的长剑,俨然便是传说中的剑仙气象。 这些人的出现引起了街闾间更大的骚动,行人纷纷驻足抬头,好一阵喧嚷嘈杂的讶然惊叹,越来越多的人向这里涌来,屋舍的窗格纷纷推开,露出了一张张好奇张望的脸,便连许多楼阁梯台上也都站满了人。 丁晓不禁皱起眉头,应对这种状况的经验对于伏魔之士来说还是太少了,准确地说,这实际上是伏魔之士第一次在喧嚷市集中的施法现身,出现这种万人围观的轰动场景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此事若传扬出去,只怕这潜藏隐伏的消息也将在世间传的沸沸扬扬,丁晓忽然有点后悔,隐隐觉得自己是不是把事情闹大了。然而,伏魔之士之所以这样大张旗鼓的现身,却也是由于妖魔在光天化日下于闹市现身的缘故,看对方的情形,似乎也根本没有想过隐藏自己的身份,这和数千年来妖魔向来隐于暗处作祟的行径可是大为不符,无论如何,总也要诛灭了这几个妖魔才是当务之急。 “路兄,你速安排弟子疏散人群,莫为妖魔所害!”丁晓匆匆交待了一声,不顾路朋答话,反手一招:“天青会准备!结天青三环阵,毋令一妖落网!” 半空中青光飘闪,各据方位,却是天青会弟子领命奉言,结阵以待;飞剑门也没闲着,路朋大声下令,几个弟子踏剑斜飞而下,口中大呼:“观者速退,莫受其害!”余者则各运玄力以备,一脸如临大敌的郑重表情。 “原来……竟真在这一带暗伏了这许多人。是飞剑门?这不也是江南的门派吗?有意思,倒有点炼气士的样子……”白狐还是一副大感兴趣的神情仰头看着,却没再顾上问那饭馆掌柜的话,悬浮身体的力道倏尔消弭,掌柜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连滚带爬的躲进了店里。 白狐还在自言自语:“看起来阵势不小,是要玩以多打少吗?也罢,让我看看这两个小门派究竟有什么本事。”说到这里,白狐的语调忽然一冷,抬起的头也放了下来,嘴角似笑非笑:“狸狸儿!厉公腾!大开杀戒,血洗此城!” 昆仑奴早就迫不及待了,听闻此言,顿时兴奋的叫了起来,精壮的身体一缩一纵,仿佛装了机括般弹射而出,卷起一阵嚣戾的劲风;而那雄武大汉以手支地的姿势却没有变化,只是本已魁伟之极的身躯猛然暴涨,黑烟在身躯上下袅袅飘浮,转眼间变作了一只硕大的怪物,头生双角,颈部一丛厚厚的黑鬃飘垂,宽肩健体,尾部簇长若马尾,四蹄生烟,带着隆隆的震响,径向长街上拥挤的人群奔去。 昆仑奴一下便跃到了一个奔走不及的客商身上,客商被巨大的冲力带了一个跟头,方自灰头土脸的爬起身来,昆仑奴鼓突的厚唇已经凑到他项下,咯嘣一声,咬断了他的脖子。 人群大嘈,这才发现出凶险噩兆,眼见昆仑奴扳下那客商的头来,就着颈腔血水贪婪的吸食,前头的人便往后面跑,后面的人还不知情,推推搡搡的往前涌,顿时乱作一团。昆仑奴满嘴鲜血,哈哈大笑着又弹身跃起,扑倒了另一个行人,黑手往行人肚腹里一插,那人惨叫声中,肚开腹穿,竟被生生拽出肠腑来。 硕大的怪物却是奔在了与昆仑奴相反的方向,黑烟腾腾,头上双角锋利如刀,更带着重逾万钧的狠恶力道,人丛惊呼着向后退逃,却哪里走得及?残尸碎肉抛洒而起,好像漫天里下了一场沸扬的血雨,不过片刻之间,随着硕大怪物径直向前的路线,便已堆满了血肉残骸,惨不忍睹。 “不好!”丁晓大惊,青影一闪,急急飞身而下,行将近身之际,身形轻巧的一避,让开了怪物的疾冲穿刺,翻身一转,正骑在怪物背上,怪物奋蹄狂蹦,几如地动山摇,丁晓险些便被颠覆落地,还是他觑准了那怪物血淋淋的双角,探手一抓,吐气开声一记怒喝,才算稳住身形,同时催加雄浑膂力,向后拉拽,将那怪物拽得颈脖后仰,硬生生的止住了飞奔之势。 那怪物倒是见机极快,奔势既止,硕大的身体便是一晃,黑烟缭绕中,丁晓执着尖角的双手忽感一轻,正诧异间,便见那雄武大汉一张大脸伸到了面前,阔口大张,露出了森森獠牙,一股腥臭的热风扑鼻而来。 丁晓急退,手上一拳狠狠斜击而出,正打在那雄武大汉颌下,这一招却是迅疾之极,那雄武大汉一声闷哼,下颚关节喀的轻响,显然吃了亏。 此时长街之上已经乱作一团,人群奔逃号哭,声响震天,几个先前传声飞下的飞剑门弟子踏过血肉参杂的滑腻地面,也赶来相助,不想那雄武大汉捂着下颚,却忽的一闪身,斗大的脑袋瞬时变为兽头,两角疾刺,几名飞剑门弟子措手不及,尖角透胸而入,鲜红的血水顺着雪白的衣袍汨汨而落。 雄武大汉摆了摆头,甩脱角上尸身,便维持着兽头人身的形状,喉下发出低沉的冷笑声。 丁晓也没想到在对方中招的情形下还有这等凶狠的反击之术,只这微愕之下,几名飞剑门弟子竟已便遭横死,心下悲愤,却不敢大意,摆开架势,与那雄武大汉对峙,谁也没有率先出手。 “你能耐不错呀,能和我斗上这许久,不像是无名之辈呢。”雄武大汉活动活动下颚,用生硬的汉话说道,只是一个双角横生的兽头口吐人声,看起来愈加显得诡异可怖。 丁晓握紧拳头,没有答话,他是为了阻止这怪物的大肆屠戮而匆忙出手的,以至于还没等到天青会三环阵法的完成,可对方太过强大,他现在不能分心。 “虻山异灵军,厉公腾。”兽头指了指自己,当然,这样的自宣名号对丁晓来说全无意义,他很奇怪,在自己所曾遇过的妖魔之中,具有这样实力的妖魔也是屈指可数,已然近乎虻山四灵的级数,何以却一直籍籍无名呢? …… 长街喋血,尸横累累,在厉公腾被丁晓阻住的时分,狸狸儿却还在大逞快意的进行着屠杀,和厉公腾不同,他并不仅仅满足于对凡人大肆的杀戮,他饿了,也可能是那么多凡人的体息让他异常亢奋,所以竟更加的饥肠辘辘起来。 妖魔食人,这种事屡见不鲜,但过往总是在人迹罕至的荒僻处,又或者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像这般青天白日的情形,又是在人多密集的繁华市镇,却也似乎是虻山的头一遭。 颟顸粗鲁的狸狸儿想的很简单,既然虻山吾王放开了这条禁令,那么在凡人恐惧惊骇的众目睽睽之下展现对他们同类的猎杀捕食,确乎也是一件很令他快活的事。 凡人们惊恐万状的奔逃事实上也是徒劳,不必施展什么法术,狸狸儿也能很轻松的抓住任何他想要捕食的对象,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咬下了四个人的脑袋,剖开了六个人的肚腹,饮饱了人血,也吃够了人的内脏,不过在听到女人的尖叫之后,他似乎又有了新的想法。 他发着邪光的眼睛在人流中搜索,饱暖思淫欲这种事情不仅仅适用于人类,填饱肚子和繁衍交配,总是生命中必不可少也密不可分的两个方面,况且在具有灵知之后,繁衍交配的本能似乎还被赋予了更加快乐的意义。 狸狸儿很快锁定了目标,身形再次一缩一弹,就在惊惶大呼的人丛中,他把一个女人压在了身下,女人嘶声叫喊挣扎,两旁的人群惊弓之鸟般避让奔跑而散,谁会去管这个可怜的女人? 这是个褐发碧瞳的女人,显然是跟随塞外商队来到这里求生卖解的胡女,从她高挑纤细的腰肢体态和那身短短的异族衣裙就可以看出,她应该是一个舞姬。 狸狸儿喜欢这样的女人,奶子大屁股翘,不像那些汉家的女子,嫩嫩的弄起来总觉得没什么味道,当然,吃起来另当别论。 刚吃过人肉的厚唇边,血水一滴一滴的落下,都滴在了那胡女高耸的胸脯上,看在狸狸儿眼里,却更多了燥热难当的撩人之意,他嘴里喃喃低诵着一些古怪的词语,粗暴的把那个胡女剥的精光,不顾胡女撕心裂肺的哭喊,将她翻了个身,又把自己裹在下身的兜裆一掀,撅着异常粗壮的雄根,就待从后面狠狠的顶入。 弄完之后,一定要吃了这个摸起来丰润而有弹性的奶子,狸狸儿快乐的想着,几乎可以预想到在那胡女的动听哭喊中自己享用美味的场景,这无疑令他更加的兴奋。 “呼”,狸狸儿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然而那高高挺起的雄根处却倏忽一凉,狸狸儿有点奇怪,面前又是黑影一闪,仿佛是有什么硬物打在了面门之上。 紧接着,一股雄浑的力道从面门处涌来,狸狸儿不由自主的向后趔趄而倒,等他打了个滚赤条条的站起来时,便觉得胯下和面门有一种火辣辣的痛感,狸狸儿往下一摸,只见满手鲜血,那硕壮的雄根已然软沓沓的垂了下去,根茎处一条极深的创口向外涌着血水,他愕然的望向前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哭喊的胡女赤裸着身子飞跑开去,面前却站着一个戴着帽子的老人,狸狸儿并不懂这种帽子叫作弁,只是觉得这种皮制的帽子极为少见,不过狸狸儿很快就注意到这老人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剑,剑尖上一抹血流正飞快的顺着锋刃滑下,然后……滴落,滴在了黄土掩盖的地面。 “你是什么东西?”老人的表情显得难以置信,眼神中掠过一丝疑惑,只是手中的剑依然平稳,平稳的没有丝毫颤动,笔直的对准了狸狸儿错愕的脸。 狸狸儿渐渐有些明白过来了,是这个老人在自己准备弄那个胡女的时候,突然用这把剑割过了自己的雄根,而且如果没搞错的话,他也立即刺向了自己的面门。虽然不知道这个老人哪里来的力量,但很显然,自己已经被他伤了。 “昆咔!”狸狸儿发出低沉的咒骂,身为狸獾的颟顸本性使他立即陷入爆发,他微缩起身体,准备以雷霆万钧之势发起反击,要撞碎这个可恶的老人的身体! 然而就在狸狸儿身形微动的一瞬间,明晃晃的剑尖又攻到了,这一下快的不可思议,狸狸儿眼睁睁的看着剑尖从自己眉心中穿过。 …… 白狐霍然转身,瞳孔一紧:“云龙破御之体?” 第019章结阵三环 看到这样血腥恐怖的景象,饶是孔伯多曾血水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此际却也不禁栗然心惊。初时也只是跟随了丁晓的踪迹一路以轻功相辍而来,原是打算看看究竟出了何等变故的,倒没想到丁晓的目标却是街中那三个看起来形貌各异的怪人。待丁晓与那雄武大汉化作青黑两道光气纠缠一处,孔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已经可以确定,这绝不是江湖武林的招式,怔愣愣旁观了半晌。 其后空中光华大作,奇人异士纷纷现身,街中怪客化作兽类,大开杀戒,把这一条车水马龙、人流熙攘的繁华街闾变成了血雨腥风、啮骨噬肉的修罗场,孔伯一时竟觉得有些晕眩,若非烈阳当空,热浪炙体,几乎便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正置身于一场可怖的噩梦之中。 然而孔伯毕竟是当世第一流的武者,当狸狸儿扑倒的胡女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入耳中时,孔伯已经从心惊胆跳的恍惚中醒觉过来,并且用武人的方式立即阻止了狸狸儿的行凶。 长剑在手,先是狠准之极的划过狸狸儿的下身,并在他完全还没知觉的情形下,长剑顺势一挑,又刺在了他的面门之上,孔伯施展起来一气呵成,全无半点拖泥带水。 只是长剑甫及狸狸儿之体,孔伯便已察觉有异,对方的身体似乎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隐隐自生感应抵消了孔伯的大半力道,所以,剑划身下只是留下了一道创口,与孔伯先前断根绝户的本意相去甚远,至于刺在面门上的那一剑,更是如击败革,连一丝伤痕都没有现出。 “你是什么东西?”孔伯由是发问,同时愈加的小心谨慎起来,却见对方露出了怒火中烧的神色,身体也微微一缩,这是欲待反击的征兆。 孔伯心知对方一旦动起来,那便是非同小可,自己见招拆招,未必便能讨得好去,莫如先下手为强,心念甫动,长剑早出,这一招迅愈疾电,以狸狸儿异灵的修为竟也是猝不及防,眼看着长剑刺入眉心。 孔伯心下戒剔,出手自是全力施为,数十年雄浑内劲尽附于剑锋之上,在剑尖刺入狸狸儿眉心的一刹那,孔伯赫然发觉臂上一股热力穿透而去,顺着长剑直抵狸狸儿面上,两道血流从眉心处滴淌而落。 终于伤到此人了,孔伯一喜,旋即又是一凛,剑尖只不过深入了寸许,便再难递进,对方那种奇异的力量又有了反应,将自己的雄浑内劲消解于无形。 狸狸儿哇哇大叫,反手一把抓住抵着眉心的长剑,孔伯只觉得虎口巨震,立即弃剑后纵,精钢锻造的长剑在狸狸儿手中却像是朽木腐纸,一抓之下寸寸碎裂,狸狸儿更不稍停,呼的一声直扑上来,恨不得一口便吞了孔伯,双手飞速挥舞,渐渐连成了一片肉眼难辨的憧憧黑影。 孔伯连连后退,就在这双臂构成的几乎密不透风的黑影中穿进穿出,以狸狸儿可生剖人腹的浑恶力道,双手只要触及孔伯身体,孔伯便是开膛破腹之厄,然而狸狸儿的双臂舞动速度固是匪夷所思,可孔伯却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堪堪闪避开来,竟是不差分毫。一个攻得猛狠,一个避的高明,却成了缠斗之局,只是孔伯只办得趋避闪躲,终是尽处下风了。 白狐看了一眼,狸狸儿虽然被这有破御之体的老者所伤,但也没有大碍,而那老者武技虽是了得,却也不像是会法术的模样,照这个情形下去,早晚还得是狸狸儿的嘴里的食,便放下心来,再不以为意,掉过了头复看向光华大耀的半空。 丁晓与厉公腾对战正紧,狸狸儿被那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老者暂时缠住,白狐也没有闲着,事实上,他这里的压力是最大的,就在丁晓飞身而下阻住了厉公腾血洗长街的时分,他就出手了。 一道道白气像是涌动的云层,挡在了半空,而一旦空中的飞剑门弟子欲待飞落相助之时,那云层般的白气便仿佛立生感应,飞移飘闪的结成了一层妖力蕴化的隔幕,将对方反震弹开,便连那飞剑门掌门路朋几番踏剑硬闯,也被生生震退了身形,如是这般,竟令空中的众多的门人弟子一时束手无策,虽有人数之优,却难以赴身往援,只能僵在半空徒自着急。 这就是白狐的阻敌之能了,当然,他就算再如何自负了得,也没真认为凭自己一身之力便能够胜过这许多伏魔之士去,虽说天青会和飞剑门是小门派,可内中的门人弟子却不像他们的名声那么差劲,尤其是丁晓和路朋两人,一个与异灵军的神力角马怪厉公腾斗的轩轾不分,而另一个,白狐适才用白气阻隔之术也已经与他交了几次手了,虽说成功震退了对方,但对方玄功之精纯也令白狐深为惊讶,至少对方比之自己的差距绝没有自己预料的那么大,但凡有两三个与之功力相若的人物同时出手,自己定然必败无疑。 但现在白狐却很有信心,他虽然不可能胜过天上那么多人的合力,然而以一对一的相较,自己无疑是远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的,这一道道云层般的白气也不是全然挡住了对方的可乘之隙,但是他们心中打的什么主意,白狐却通过自己的异术悉数了然于心,只要他们稍有行动,自己便可预先做出防范,将白气催使当前,再运自身灵力以御,那些分散的伏魔之士自然难以破解。 不过这也是权宜之计,白狐相信,对方很快就能找到应对之道,他已经看到那位飞剑门掌门的想法了,看来几次强突硬冲的失败终于让他清醒了过来。 “到我这里来,众弟子合力!不要分散,从同一个地方冲下去!”路朋的声音在半空中飘扬。 没错,方法很简单,合力就行了。但是当你们的应对之道发生变化的时候,我这里一样可以用更高明的招数来对付你们,比如…… 白狐浅笑,身形被一层白气包围,倏然拔地而起,转眼间便出现在半空中一名飞剑门弟子的身边。 那名飞剑门弟子正依言向掌门处聚拢,足下飞剑犹自破空穿行,赫然便见面前出现了一张白皙俊美的脸来,心内方动,便觉得腹下一痛,那弟子瞪大眼睛,看着那俊美脸庞从自己腹下抽出了血淋淋的右手,对他微微一笑,而后一闪而逝,瞬间却又出现在另一个飞剑门弟子的身旁,把右手插进了他的下腹…… 飞剑门弟子的尸身纷纷直坠而下,半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血花溅洒的痕迹,当路朋惊觉有异的时候,飞剑门的弟子已经被白狐如法炮制的杀害了十余人。 路朋怒目圆睁,浓髯戟张,威风凛凛一声厉喝:“妖孽!”足下飞剑一划,径自向白狐飞了过来,白袍鼓风,已是蓄满了罡力。一众飞剑门弟子亦是齐声吆喊,踏剑御风,都跟在了路朋身后。 不给对方集结的时间和机会,这便是白狐的对策,用移形游斗之法搅得他们阵脚大乱,并给对方带来一定的杀伤,却并不打算和这许多人硬碰硬,况且这飞剑门掌门修为不俗,一旦交上了手,不是短时间内就能脱身的。 白狐对越飞越近的路朋讥嘲的笑笑,打定主意,对方一接近,自己便飘身反向避开,在他们的后路出现,顺手再收拾得几个飞剑门弟子,这般拖延一阵,时间上也该够了。 正打着如意算盘,白狐却忽然心中一动,刚觉出不妥之处,便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风结一环,舞风迷神!” 身边的气流突然间凝固起来,白狐方欲动时,便发现周遭一圈尽是青色光华闪耀,形成了一个圆环之状,自己正处身于环中,在青光照射下,顿感头闹昏沉,身体也是软绵绵的提不起精神来。 白狐大惊之下,抬眼看去,却见数十名青襟袒怀的男子各依方位,盘腿悬空,口中似乎是在默念密咒,一道道青气从他们手中发散,尽数盘旋在那青光大盛的圆环之上。 不好!白狐立时想起,那个天青会主曾说过,似乎是要门人弟子结成什么阵法的,自己当时也没当回事,而是让厉公腾和狸狸儿大开杀戒,本意也是想乱敌阵脚的。再一回想,先前欲待冲突自己阻隔之术的,却也都是飞剑门的弟子,并没有出现天青会的门人。自己只顾看飞剑门众弟子心中所想,倒忽略了盘伺在侧的天青会。而这些天青会门人竟是一直在做结阵施法的准备,直到自己轻身以犯之际,才突施奇招。 白狐倒底还是有些小觑天青会,又见那天青会主只身在下与厉公腾恶斗,料想天青会群龙无首,还能翻出怎样的浪来?托大之下,一时不察,倒被阵法困住。 这……这是什么阵法?环上青光落在眼里,白狐又是一阵阵倦意袭来,只恨不得立刻睡去才好,只是心底还留有一丝清明,反复提醒着自己:“不能睡!不能睡!” 锋锐的剑气扑面,白狐忽然一激灵,提神看去,便见路朋足下一踢一送,那柄飞剑穿过圆环,激刺而至,剑锋白气氤氲,更透着玄劲罡力,生死之间,白狐几乎便是豁尽全身力道,身形一蜷,化作一道白光,堪堪擦着剑锋斜避而过,飞剑去势不减,直穿过圆环,路朋飞身跃过,踏足剑身之上,让飞剑带着自己划了一道半圆的弧线,同时目光瞥向环内,一脸不服不忿的怒色:“好妖孽!竟让你躲开了!” 白光消散,现出白狐身形,却是踉踉跄跄了几步,眼看行将软倒,却又强自挺身,狠狠摇了摇脑袋,像是要驱去脑中的倦意,衣衫上现出一条浅浅的血痕,路朋那一招飞剑贯身倒底还是将他伤了。 “路掌门,且待三环结成,再下杀手!谨防阵法功效未满,困兽犹斗。”一名体形高瘦的天青会弟子喊道,听声音正是先前发话之人。 路朋认得这是天青会的大弟子方昿,也是这天青三环阵的主持者,便点了点头,约束手下弟子凝神戒备,倒没有再行追击。他素知天青三环阵是天青会开派祖师有感妖魔强横,专门针对如虻山三俊或阒水三怪这般一等妖灵的伏魔阵法,便是功力未臻大成之境的伏魔道二三辈的弟子,运使此阵也可与一等妖灵有颉颃之力,委实厉害不过。料想白面书生这等妖魔,再怎么狡诈凶狠也是远逊虻山三俊的修为,现在被困在阵中,绝无不胜之理。 方昿向路朋行礼示谢,口中再度发令:“云结二环,聚云锢身!” 天青会弟子束指前伸,又是一道道青气射出,那道圆环一片云霞雾蒸,渐渐化作了另一道圆环来,只是这道圆环流光溢彩,与先前的圆环横竖相交,看起来瑰美异常。 双环中的白狐猛的一震,只觉得身体里的力量被一丝一丝抽出,尽送入了第二道圆环上的斑斓光云中,自己却僵悬环中,渐渐动弹不得。 果然……有些门道……在自己的记忆中,自从修成人身之后,这是第一次败的那么惨吧?极度困倦疲惫的白狐连懊恼后悔的气力也似乎没有了,他只是轻轻感慨,微微叹息,接着闭上了眼睛。 看到白狐这般情状,方昿心下满意,脸上神情却没有丝毫松弛,解决掉这个不可一世的妖魔之后,就要赶紧去接应门主了,过了这许久,门主似乎仍然还陷入苦战,必是亟待我们这些门人弟子前往相助一臂之力,我们要快! “虹结三环……”方昿的声音依旧洪亮,也带着一股大功告成的快意,“……驱虹绝灵!” 盘坐施法的天青会弟子们身体微微颤抖,显然他们已将自己的功力催谷到了极致,而在那两道圆环之间,霓虹幻彩的第三道环也正在形成。 第三道圆环上的虹彩将封绝妖魔的元灵,这也将宣告天青三环阵的结阵大成。贵为虻山卿相,自诩能够看穿一切的异灵白狐却没有看出,他最终竟是死在了那么不起眼的天青会手里。 第020章覆没 狸狸儿恶狠狠狂攻了半晌,却没想到自己暴风疾雨般的攻势竟是连那老者的半片衣角也没带到,不由焦躁起来,低吼着骂了一声:“昆咔!”,飞速挥舞的双手倏然一顿,挺起短发结卷的脑袋,径直向孔伯胸前撞去。 能够堪堪闪避对方这等猛攻,孔伯实已竭尽平生所能,浑厚内力消耗甚巨,趋动间已然微有气喘之态,好在对方挥臂所向,固是猛恶难当,然而行止间总有踪迹可循,孔伯也是凭借卓绝武道的高明眼力,先察其轨,方才坚持了这许久。不防这卷发昆仑奴全无征兆的突然变招,孔伯毕竟不是气力完满之时,虽也立即顿身后纵以避,但终是身法略滞,只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一股劲风便已笼罩全身,眼见那昆仑奴头如万钧铁槌,自己已然避之不及。 铁头尚未及身,便听一声清叱,一柄长剑刺斜里闪电般伸出,正斫中狸狸儿当头,发出“当”的一声脆响,狸狸儿身体一震,撞击之势为之一缓。 几乎是同时,孔伯已然向后飞退开去,只这缓得一缓的小小罅隙便令他脱出困厄,而与孔伯一起退后的,还有一个白袍的身影,不过这白袍身影脚后头前,颇见凌乱不整之态。 孔伯就手一拉那白袍身影的足踝,略一纠力,总算让那白袍身影在半空中正过身来,两人齐齐落下,孔伯立定若渊渟岳峙,白袍身影则跌跌撞撞的退了几步,才稳住了身形,正是陈郡谢玄。 谢玄是骑马跟来的,沿路行人如织,又有了喧闹,人众在长街上越聚越多,倒使健马更加的难行了,举头望见空中异象,忽听见街上行人一阵阵惊呼大叫,乱哄哄向外抢路奔逃,谢玄情知必是出了大事,急急下马,逆着人流向内挤入,好容易挨到近前,正见孔伯与狸狸儿恶斗时分。 满地尸骸,血肉模糊,看起来触目惊心,远处两团光气翻旋纠缠,隐隐现出人形来,却不正是那先前的青衣大汉?空中杀声阵阵,也是一派诡谲光华,偶有尸身坠下,落在楼檐街心,谢玄不知这是被白狐偷袭而死的飞剑门门人,唯见尸身白衣上血迹斑斑,死状甚惨,更是心中悸然;再看孔伯苦战当前,以孔伯那一身超凡入圣的武学修为竟也在那昆仑奴手下只办得退让闪避,尽处下风,谢玄不由暗暗生异,待见孔伯遇险,谢玄再无迟疑,以孔伯所授剑术,拔剑跃起,奋不顾身的一剑刺在了狸狸儿的头上。 只是这一下如击金铁,哪里像是血肉之躯?更有一股浑恶刚猛的力道反噬而上,谢玄抵挡不住,却是被震了开去,即便得孔伯相助,好不容易站稳身形,可胸中兀自气血翻腾,喉头腥甜。 又被人横生枝节的阻挠了杀招,狸狸儿大怒,摸了摸被打的脑袋,双眼泛红,死死盯着谢玄,心中转念,是先杀了那个纠缠不休的老头儿,还是先吃了这个多管闲事,却看起来更鲜嫩的少年公子。 “好一番玄异光怪,斑驳陆离之景,原来这种事……竟是真的。”谢玄的神情倒不像孔伯那般惊奇骇异,虽是面上泛出一种忍痛的青白色,却用一种早有所知的老成口吻说道。 “公子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孔伯护在谢玄身前,警惕的注视着蓄势待发的狸狸儿,手中已经接过了谢玄的长剑。 “不属于人世间的生灵,今天终于得到了证实……”谢玄远眺了前方一眼,看到光气中正奋力厮斗的丁晓,一个兽头人身的高大怪物在光气中不住的嗬嗬嘶吼,“……我一直怀疑桓氏早就知道了这种事,原本是打算问一问那个……” 谢玄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狸狸儿突然卷着一阵怪风猛的扑了过来,厚凸的嘴唇大张,白森森的牙齿清晰可见。 孔伯一拉谢玄,纵身再退,手中长剑却迅疾无伦的打了个转,反刺向狸狸儿的下身。 狸狸儿太过憨鲁,所以先前受创的雄根一直未收,像一条蔫巴巴的短尾晃荡在胯下,却被孔伯瞧出便宜来,反击中再不寻那面门心口之类的要害处,而是径取这一点,既然先前能伤及此处,那么现在应当同样可以,攻敌之必救,这恐怕也是自己唯一的可乘之机了。 长剑实在来的太快,难以想象凡人怎么会有这样的速度,狸狸儿在扑了个空的同时,也察觉到了身下的危机,不敢大意,急忙将身体一缩,向后退了一步,眼看着剑锋擦沿而过。 狸獾不怕死、不怕痛,但当真危及传宗接代的根本时却也不是全无顾忌的,这一退只怕是狸狸儿有灵知以来第一次退却,既显得狼狈,也令他更加的恼羞成怒。 “嘻嘻……你怎么那么笨呢?”忽然传来一个柔媚的女声。 孔伯和谢玄心中一震,循声看去,便见旁侧狼藉一片的果摊边,立着一个笑吟吟的年轻女子,媚眼含春,姿容妖冶,一身软飘飘轻纱罗裙,将窈窕体态勾勒得纤细毕现。 …… 第三道圆环渐渐现出轮廓,环上七彩虹光不时变幻,璀璨流离,白狐的身形也蜷作一团,汇成了环中最微不足道的小小白光。 拂袖天青,一朗乾坤,传自开山鼻祖区艰的神功阵法果然非同凡响,方昿也不禁松了口气。这个阵法素来便只是门中自行参炼,却一直没有在真正应对妖魔的作战中施展,今天也是这些天青会弟子的第一次实战运用,果然挡者披靡,无往不利。方昿很是兴奋,倘若这天青三环阵是由门主亲自主持,那么或许当真可以与那些一等妖灵一争高下吧。当然,现在就算门主不在,效力未满的情形,对付那白狐却也绰绰有余了,别看那白狐先前那么了得的妖术之能,但毕竟不是三俊级别的一等妖灵,又是大意在先,一入阵法彀中,便即束手就擒。 只需凭借此阵,也许天青会日后的成就未必就在那些名门大派之下,方昿越想越有信心,已经开始盘算在取了白狐性命之后,如何催动阵法将今日这些祸害市集的妖魔一网打尽了。 方昿略略出神之际,肩头忽的被人轻轻一拍,方昿下意识的转过头去,猛然间一张老大的狼脸贴了上来。 呃……方昿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骇万分却又含混不清的轻哼,喉头被狼脸紧紧咬住,鲜血被狼嘴贪婪的吸食而下,手中方欲反抗的拳头紧紧握起,却在微微的颤抖中终于无力的松开。 惨叫声此起彼伏,四周的天青会弟子们有的肚开肠破,有的颅碎脑穿,有的肢断身分,转眼间就成了一团团血水喷溅的肉块,在空中纷纷坠落。 狼脸扔下被吸干鲜血的方昿,绿幽幽的眼睛盯着正被这巨变震噬得目瞪口呆的路朋,嘿嘿冷笑。 刹那间,无数面目狰狞、体格高大的怪物在半空中现身,他们出现的位置正是那些突遭身死的天青会弟子原先盘腿运功的所在。 路朋本是看天青会布阵诛妖的功成之像,怎知变生肘腋,倒成了身死魂丧的可怖惨景。愣怔片刻,立时醒觉过来,可怜一众天青会弟子全神贯注,自己也被转移了视线,却未察早有妖魔暗伏于侧,竟趁众人不备,突施暗袭,尽致诸多门人弟子横死当前。 顾不得去缅怀哀悼,路朋胸中怒火燎燃,踏剑凌身,剑尖所向正对那狼脸怪物,劲气将一身白袍鼓充得浑圆,口中大喝:“妖魔敢尔!” “在下虻山嗷月士。”在路朋如此气势煊然的欲待相击之前,那狼脸却很有闲情逸致的微微躬身自我介绍,一派稳操胜券的神情。 “掌门……”身后弟子的呼唤戛然而止,路朋闻声转头,却见那弟子双目圆睁,僵滞于空,胸前奇怪的鼓起了一块,猛然间,那胸前的鼓突处现出一只指尖锋利的青色大手,手中还握着一块血淋淋犹在怦怦跳动的物事,大手一握,血水蓬炸,喷了路朋满头满脸。 弟子的尸身如同断了线的纸鸢直坠而下,路朋这才发现,原先踏剑立于身后的一众门人竟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群黑气缠身的凶恶怪物,而当先那青面獠牙的怪物正舔着血水淋漓的青色大手,口中不住嘻嘻怪笑。 只有天空的远处还有零星的打斗声传来,显然,飞剑门和天青会的情形相同,在妖魔大队猝不及防的突袭之下,几乎全军覆没,那零星的打斗声应该是侥幸逃生的门人弟子还在顽强抵抗所发出的,只是众寡之数逆转,情势急转直下,这些门人弟子也支持不了太久了。 何以竟至这步田地?路朋悲怒交加,足下一动,就待将所踏利剑踢出,就在这时,肩头却又不欺然的被轻轻一拍。 路朋头也不回,鼓胀的白袍立生感应,一股雄浑罡力发散,同时手肘一抬,径击脑后,噗的一声闷响,嗷月士捂着鼻子向后急退,路朋不依不饶,飞剑带动雄壮身躯,紧紧的缠上了嗷月士。 嗷月士大意了,他的拍肩噬颈,吸食人血的手法与其说是一种戏谑性质的玩弄,实则却是狼之本性使然,刚才便是看路朋略有分神,便下意识的抓住时机,故技重施,有心一嘴下去,吸干这飞剑门掌门的鲜血。然而路朋毕竟是伏魔道高手,又岂有不察之理?一记抬肘怒击,倒让疏而无备的嗷月士吃了小亏,鼻头上早着,虽没大伤,却也酸痛的眯起了眼,在路朋返身追击之下,竟一时腾不开手来应战。 好容易鼻上酸劲过去,嗷月士才回过神来,看路朋飞剑追的急,身形忽然一让,黑气带着身体立刻转到了路朋背后,路朋脑后好像也长了眼睛,嗷月士还未及在他身后现形,路朋足下的飞剑便已调转剑头,自下而上的穿刺过去。 “厉害!”嗷月士不禁赞道,飞剑穿过了一片残影,嗷月士却已在反方向现身,飞剑呼啸而转,竟又缠上了嗷月士。 就这样,飞剑在空中化作了一串缭绕的白光,紧紧跟着嗷月士化身的黑气,路朋鼓胀的白袍像是张开的翅膀,悬在空中盯着嗷月士的身形虎视眈眈。 空中群妖大呼小叫,闹成一片,颇有些蠢蠢欲动,嗷月士飞晃游走的黑气中却传出话来:“都别帮手!看本统领要他的脑袋!” 是想炫耀己能吗?路朋听明白了嗷月士的意思,他当然不相信传闻中赫赫有名的虻山四灵技止于此,不过对方这样的宣称却也是给了自己一个机会,那么多妖魔一齐上,自己万万不是对手,但以一敌一,自己未必便不能战而胜之。 飞剑速度倒是跟得上嗷月士,只是短距内辗转变向便不如嗷月士这么灵活轻捷了,嗷月士渐渐摸清了规律,早有成算,故意绕了一圈,看飞剑辍来,身体忽的转向,却是直朝路朋而来。 让你的剑来对付你!嗷月士正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在你分心应对自己的飞剑时,我的杀招却会从你的背后攻至,你却怎生抵挡? 路朋嘴角一撇,早知对方会有这般举动,事实上这也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就是要引嗷月士近前来,对方果然上当,来得好!眼见嗷月士堪堪将至,却倏的没去了身形,路朋伸掌推出,鼓胀的白袍瞬间劲风大作,卷住了嗷月士化身的黑气。 “嗤”的一声轻响,劲风乍起便已消弭,嗷月士在劲风裹体之下正觉得身形凝重,方自心惊之际,旋即却又陡然一轻,不禁大感奇怪,黑气散去,现出了身体来。 原本疾飞呼啸的长剑正轻飘飘的落下,眼前的路朋僵悬不动,双目木然而视,却全无了光彩。腹下白衫飘红,血水汨汨而出,嗷月士神色诧异,却忽然看见路朋身后露出了白狐有些苍白的脸。 “嗷月统领,这种事情……没有下次!”白狐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严厉,远处天空中那原本交接而起的圆环光华已是荡然无存。 第021章怆然受擒 天青会众弟子的殒命,使天青三环阵功亏一篑,白狐侥幸活了下来,这个阵法当真厉害,先迷住了自己神智,令自己昏昏欲睡,无力运功;然后又禁锁住了自己的身体,在迷迷蒙蒙中成了动身不得的俎上鱼肉;最后更是差点便夺去了自己的妖灵元华,若非嗷月士领大队妖魔前来,自己便将神魂俱灭,万劫不复了。 但是白狐并没有半分感激之情,看着嗷月士的眼神也是寒若凝霜,在白狐目光的逼视下,嗷月士心头大颤,嘿嘿干笑了几声:“什么……没有下次?” “你知道你自己打的什么主意,看在你最终还是及时出手的份上,我可以不追究,也不会在吾王驾前说什么,然而……只此一回,决不允许还有下次!”白狐冷冷地说道,从路朋腹下抽出了右手,路朋的尸体直直的坠了下去。 嗷月士面上有些挂不住了:“卿相,我就不明白了,这次明明是我们袭风众奉吾王大灵征讨令,肃清虻山境内异族妖灵之事,而你也是奉吾王之命另有要务的吧?你却急巴巴的带着异灵军到这里来做什么?” 白狐看了嗷月士一眼,嘴唇动了动,却并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了。无论什么时候,他的脸上总是保持着清逸潇洒的微笑,那是因为他的异术可以看穿一切,无论敌人的心思还是吾王的圣意,所以永远是这样成竹于胸,尽在掌握的自信满满。可就在刚才,让他由生到死的走了一遭,生死之际的巨大压力使他不自禁产生了恐惧,而这种恐惧在险死还生之后变作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以至于在嗷月士面前几乎克制不住。 好在那迅然出手夺去路朋性命的一击先自发泄了大半的怒火,并且在精气元神渐渐回复的现在,那股怒意似乎也渐渐成功的隐去了。 所以,在嗷月士有些强词夺理的争辩下,白狐反倒冷静下来。 “我倒是从我那骚娘们那里听说了一些事……”白狐在那么多下属面前对自己这样的态度,嗷月士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毕竟自己是更有声望资历的虻山四灵之一,就算白狐现在极得骐骥王器重,那也不过是新进后辈,在自己这位虻山元老面前,可由不得他来放肆,“……那个在你房内木木痴痴的女人,原先就是阒水的小妖呢。可惜,有那么美的躯壳,却失了魂,你每晚看着,一定是难过的受不了了吧?我知道,这应该是一种法术,她的元神脱壳而出,也不知投在了哪里。所以你在得到了这里有阒水气息的消息后,便迫不及待的赶了过来,你觉得有可能是你那小娘们,对不对?” 白狐微笑,他已经看出嗷月士心中的真实想法,除了那种身为元老死不认错的故作强硬之外,还隐含着一丝歉疚的掩饰,也好,既然知道自己的错处,那么下次他应该不会再犯了,至少虻山四灵对吾王的忠心是可以保证的。于是他耸耸肩:“嗷月统领倒知道的清楚,不错,我就是为了她而来的,那样的可人尤物,换作你,你也一定会这样做的,对不对?” 说这句话的时候,白狐显得温和亲善,使先前的紧张气氛为之一缓,嗷月士眨了眨眼,然后也笑了起来:“说的是,那样的美人儿,跟她睡一晚便减寿十年也值得。哈哈哈,卿相放心,我们袭风众若真发现了那美人儿的下落,必然最快告之卿相。” 白狐的心境已经完全恢复了,哈哈一笑,向嗷月士一躬到底:“如此,就多谢嗷月统领了。” 对方足够给自己面子,嗷月士心怀大畅,先是向四下里袭风众妖魔下令:“奉吾王大灵征讨令,密查此间阒水之气,所遇凡人,尽作大飨之食,一个不留!” 群妖哄然应声,黑气翻旋,尽往市镇而去,这时候嗷月士才压低声音,颇为不好意思的对白狐说道:“卿相,原先是真没想到,哪知道那小小阵法就真困住了卿相,相援来迟,卿相勿怪。” 这便是先前二人争执所在,白狐自然知道袭风众应当赶到的时间,对飞剑门天青会众多弟子的拖延横阻就是在等袭风众赶来,结果身陷那天青三环阵中。而那嗷月士带着袭风众早就到了,却故意隐而不出,有心看白狐出丑露乖,直至白狐行将殒命受死之际才发起突袭,算是将将救了白狐一条命来。 嗷月士这般行事,纯是由于与异灵军颇多不睦,连带着对异灵军出身的白狐也有了极大妒忌,倒不是真有什么至其死地的恶意,若是白狐冷言追问下去,他也只能强自硬撑,却不想白狐当真好手段,寥寥几句话便上演了一出虻山的将相和,惭愧之下,便越发显得热切起来。 “放心,我让慕萤跟着卿相,务必让卿相得了那小美人儿。” 白狐拍了拍嗷月士肩头,话题却转到另一方面:“你看,这里果然伏得一支伏魔道的奇兵,这可有些古怪,不可不防。” “我也奇怪,除了那些炼气士,此间几时多了这些人的?好在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看,我袭风众略施小术,不就把他们全解决了?” “也不尽然,我分明听说,现在伏魔道正对阒水大举进攻,打的好不热闹,怎么会悄悄的派了这许多人到这里来?此中目的,倒是有必要留些活口拷问一番。”白狐的视线转到了下方长街纠缠甚紧的两道光气上,暗自称赞,那个天青会主当真了得,竟与神力角马斗了这许久。 …… “如果是用法术,而不是直着眼恨不得把他们生吞活剥,这场厮斗早就结束了。”妖艳的年轻女子用说教的口吻道。 狸狸儿愣了一愣,然后恍然大悟的拍了拍脑袋:“对哦,我怎么没想到呢?”兴冲冲一摆手,紧盯着孔伯谢玄,身上现出一道道翻转缭绕的黑气,“我把他们吹上天去。” 孔伯和谢玄退了一步,目光扫向那年轻女子,却不知这妖妖娆娆的美艳女子是什么来路,那女子则看着狸狸儿胯下晃荡着的雄根,嘻嘻笑道:“先别急,倒是把那话儿收好呀。虽说吾族不羁形骸,可那话儿晃来晃去的,也不成个体统那。” 狸狸儿嘿嘿一笑,一边将雄根收入兜裆,一边对那女子道:“盈……盈玉姐姐,等搞死这些人,你和我弄一弄吧,我可喜欢姐姐呢。” 那盈玉却忽然把脸一板:“入你娘!好心来提醒你,你倒眼热起老娘来,收起你那黑黢黢的家伙,自己去寻泻火的地儿去!” 盈玉是茹丹夫人驾前最体己的女妖,便是虻山四灵这等身份的,等闲也不敢招惹,狸狸儿颟顸粗野,他是炎日荒漠之地来的异域妖灵,哪里识得中土的诸般礼数?一番拙愣愣的胡言乱语,倒被盈玉训的愈加糊涂起来,一时瞠目,竟忘了对付孔伯和谢玄二人。 良机难得,孔伯一拽谢玄,暗使眼色,两人同时跃起,却不是进击向前,反而是退身于后,眼见得都是些邪魔恶怪,纵有再精湛的武艺,可也一时没有应对之策,前番纠缠,那是近身相博,可堪转圜之故,现在听说竟要用起法术来,当真施加己身,却如何抵挡?趁着那狸狸儿愣怔于前,二人便立刻脱身而走,不过几个腾身,便隐在了街巷间犹然奔走不及的杂乱人流中。 “你看,发什么愣?让人跑了吧!”盈玉没好气的道,对于孔伯和谢玄迅速离去的高明身法倒是甚感意外。 狸狸儿露出白牙笑了起来:“跑不掉的,跑不掉的,姐姐不是要我用法术吗?等我做法把满城都围起来,保证一个人都跑不掉。” 盈玉悠然转过头,看着彼端缠作一团的两道光气:“说起来你们两个异灵军的今天是怎么回事?平素都是自吹自擂如何如何厉害了得,结果你被两个凡夫缠住了身,他呢?他怎么也没收拾下自己的对手?还在这般苦斗不休?” …… 对峙的局面只是片刻,事实上丁晓只是稍微定了定神,便立刻和那自称叫厉公腾的兽头怪物斗在了一处。 这一交手,丁晓便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把厉公腾拉入了近身相博之局,从而使厉公腾许多法术无暇运使而专注于角力格击,丁晓体格雄壮,又是精擅武技之道的身法,揽颈抱摔,绊腿勾足的搏击技巧频频施展,厉公腾却是仗着一身神力,虽说身法上不大灵光,但蛮牛般强壮的体魄也不落下风,一个技强,一个力大,正斗了个轩轾不分,彼此的强横都令对方大为惊异,两人浑身都已蕴满自身的玄灵之力,光华焕发,所以外厢看来,却是青气黑气缠在了一处。 丁晓现在有些着急起来,剧斗良久,飞剑门路朋和自己会中弟子却一直没有来支援的迹象,他全力苦战,对于周遭之事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只是按照时间推想,对方除了这厉公腾之外,余下二妖无论如何也挡不住飞剑门和天青会这许多人,更毋论那路朋一身高强本领并不在己之下,并且还有那无往不利的天青三环阵为辅,哪怕对方再多十倍,也一样有战而胜之的能为,却如何久久不见动静? 他并不知道虻山袭风众的突然来袭,已使飞剑门和天青会的弟子们伤亡殆尽,便是好友路朋也在和嗷月士大战中,被白狐背后一击得手,壮烈战死,现在还在与妖魔做着抗争的,便只剩下他自己以及寥寥几个侥幸逃生的飞剑门弟子了。 他也不知道,众多的虻山妖魔从空中飞入市镇,开始了惨绝人寰的屠杀,而白狐和嗷月士,以及盈玉和狸狸儿都已经把他视作了当下唯一一个大敌,正在向他靠近。 最先出手的正是憋了一肚子邪火的狸狸儿,身聚黑烟,对准了丁晓后背空门,还是幸亏白狐半空中传音:“留他活口!”,狸狸儿才收起了大半力道,只存心把丁晓撞个大跟头。 丁晓忽感背后风声有异,先闪过了厉公腾的正面抓扑,才待转身抵御时,狸狸儿早到,这和身一撞力道何其刚猛,饶是狸狸儿不过发力三成,丁晓却也抵受不住,身体被撞得抛跌腾空,厉公腾突的反手一揽,顿时牢牢将丁晓箍在臂中。 厉公腾哈哈大笑,身形一变,又化作了先前袒胸露腹的雄武大汉,右臂挟住丁晓,丁晓哪里还能动弹半分,放眼看去,一道道黑气妖光坠入市镇各处,惨叫惊呼声络绎不绝,更不知什么时候,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众多服色熟悉的尸首,定睛细辩之下,才看出这些服色有的是本门青襟,有的是飞剑门的白衫长袍,只是这一具具尸首蜷曲变形,身体不全,实是惨不忍睹。 竟来了这么多妖魔?丁晓心知好友路朋多半也是凶多吉少,一阵阵悲凉怆然之意齐上心头,却只能无助无力的看着妖魔在城中肆虐。 “就……就是他。”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丁晓抬眼,便见一个峨冠博带的高瘦身影正在白狐身边指着自己。 看到这高瘦身影,丁晓遽然一省,他不就是自己前些时日抓住的那个自称为虻山袭风众慕萤的飞蛾怪么?看来今日群妖齐聚这广良城中,此妖便是始作俑者! 可是自己分明使人把这小妖解往了七星盟盟主之处,何以他却出现在了这里? 和白狐一起走过来的除了那慕萤,还有一个高高瘦瘦的长发男子,双眼幽幽发出着绿光,而另一侧,却也跟来个妖艳的女人,一身的脂粉香气混合着满地的血腥味飘了过来,直触鼻端。 “嗷月统领,先等一等。”白狐对那长发男子说道,目光却看着丁晓,脸上还是那种成竹在胸的微笑,“我要问一问这位天青会的会主,究竟为什么会带着那么多门人弟子出现在这里。” 第022章屠城 妖魔白日现身,繁华市集翻作了血海滔滔的屠场,这一切都源于那个不起眼的虻山小人物,自负经天纬地却又自伤怀才不遇的袭风众斥候——慕萤。 慕萤在同样名不见经传的丁晓面前,竟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成了他的阶下囚,并被带到了在附近潜藏的飞剑门掌门路朋那里。 丁晓豪放不羁,最厌烦琐碎繁杂,让路朋自行处置之后,转头便寻美酒去也,而路朋却是持重老成的性子,觉得既然是奉了盟主之命在此潜藏,总也要知会盟主一声,不仅没杀慕萤,还派了两个身法高明的弟子,将慕萤押解了直往不休山而去,当然,内中隐隐也含着一层邀功的意思,他想告诉那位不苟言笑的盟主,飞剑门和天青会并不是什么事都没做的。 既然没有被杀,慕萤便有了逃脱的机会,天青会独有的缚身之术虽然使他动弹不得,像个死物般被押解的弟子攥在手里,然而他们似乎忽略了自己的翅膀,自己总还能悄悄振动背后双翅,蛾翅上的粉末便能悄无人觉的挥散,这样自己虻山妖灵的气息也能随着这些粉末远远的传播开去。 别忘了,只要过了江,这大片大片的中原地界都可算是虻山的疆域,慕萤相信自己传出去的讯号一定会被自己的同族接收,尤其奉了骐骥吾王大灵征讨令的袭风众本部,他们异常活跃的在这一带频繁巡游,应该很容易就能感知到他的气息。 一切尽如慕萤所料,在两名飞剑门弟子携着他飞了两天,眼看将至颍洛交界之时,便遭到了虻山妖魔的袭击,两名飞剑门弟子转眼便成了支离破碎的尸块,被妖魔嚼食吞尽,而慕萤也由是得脱,然而救下他竟然不是袭风众同侪,而是那位以后进之资却身居卿相要位的异灵白狐,这倒是唯一的意外。 白狐带着两个异灵军的同伴,救下慕萤也只是顺手之劳,并且也根本没把慕萤当回事,他还另有要务,所以只是随口问了慕萤几句,便待让他自去。没想到慕萤说到阒水慕枫道气息的消息后,倒让白狐有了兴趣,他超乎寻常的敏锐感觉使他发现,这隐约应该和她有关系。 她……那个金发碧眼,令自己怦然心动的女子;那个自己原以为可以借此得窥冥思道门径的女子。白狐一想到她,便是一阵阵怅惘懊恼,能够看穿人心的自己,竟然没有发现她竟是这样的烈性,宁愿分神出窍而去,也不愿与自己相随同心,他只是带回了那具美得令人窒息的躯壳,在孑然独处之时凄迷相对,那份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缱绻情思更是与日俱增。现在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又怎能不欣喜若狂? 话说到一半,慕萤却又神神秘秘的止口,用愕然之状指向了东南方:“在那里……居然又到了那里,就是那股阒水气息……” 顺着手指所向的东南方延伸开去,穿山越岭几重几道,那里便是繁华的广良市集,夜间依然灯火辉煌,洽儿弹腿后踢,不知打倒了多少定若泥塑的大汉,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一丝蕴含着慕枫道玄力的灵气顺着夜风,在广袤的暮空中蔓延开来,并且被远在千里之外的慕萤再次感应。 而当慕萤说到另一个消息时,即便心神驰摇的白狐却也瞿然一凛:“你说什么?有许多伏魔道人物潜伏于彼?还自称七星盟?” 这是一个可堪捉摸、耐人寻味的消息,虻山的疆域里竟有这么一批伏魔道人物神不知鬼不觉的悄然潜入,又说明了什么? 白狐最终决定双管齐下,他让慕萤立即报知本部的袭风众,肃清疆域本就是他们的分内之事,而自己则先行赶往慕萤所指的方向,那个传来阒水气息的方向,查明那股气息究竟是不是与她有关。 由于慕萤的离开,却又使白狐耽误了时日。他毕竟没有慕萤那种对气息异常敏感的能力,那股慕枫道气息又极其渺淡轻微,待他终于循着隐隐约约的气息一路追索而至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早晨了。就这样,他与狸狸儿厉公腾堂而皇之的从天而降,站在了昨晚那曾大打出手的小饭馆前。 阒水气息暂时没有着落,潜伏的伏魔之士却是尽诛于前,白狐大致还算满意,况且嗷月士也示了好,让那慕萤从旁相助,再寻那阒水气息总也不是难事,所以白狐现在倒是警醒着操持正事,他要知道这些伏魔之士在此潜藏的真实目的。 厉公腾单手把丁晓提起,让他正面向着白狐,丁晓闭着眼,一副引颈待戮的神情。 “丁先生,适才听到我的话了吧?你知道我要问的问题。”这种问话正是白狐最擅长的,他可以轻易感知到言谈举止间的真伪,也能看穿对方的心中所想,所以根本不怕对方说假话。 然而现在他却只能看到丁晓身上的气息散发着悲恸愤懑怅然不甘的意味,却全然没有恐惧,也没有其他任何的念想。 白狐揖手一躬:“先得向丁先生表达我的敬意,能与吾族虻山异灵军厉公腾鏖战这许久,先生便伏魔道上,也当是一等一的高手,先生名声与实力相差太远,在下为先生感到不平呢。” 一句恭维,并没有引来丁晓任何的反应,白狐倒是毫不气馁:“我知道,先生气性矜高,壮勇豪烈,在受制于人的情形下是绝不会回答我的问题的。不如这样吧,只要先生据实回答,我不仅不取先生性命,便是这满城凡夫百姓,我也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 妖风汹汹,城中百姓的惨呼哭喊声声入耳,显然广良市镇正被惨绝人寰的侵挞,食人无厌的妖魔正在大逞凶虐。 “听听,这号哭,这嘶喊,这代表着他们的肚肠正在被剖分,他们的身体正在被撕裂,他们的血肉正在被吞咽,丁先生难道还能坐视不顾么?只要说了,你就救下了这满城百姓。”白狐的嗓音清醇悦耳,听起来当真便像个浊世佳公子在娓娓而言。 嗷月士一怔,刚觉得不满,却见白狐微笑着暗暗示意,顿时会过意来,便装出一副阴测测的笑容来:“正是正是,我那些手下久未饱餐人肉,这番出来可有点刹不住,原是让他们尽欢大杀一通的,但既然卿相都这么说了,我哪有不听从的道理?”像是为了呼应白狐,嗷月士还陡然一扬声:“小的们,且止杀戮,等我号令……”声震悠远,在半空中盘旋飘荡。 “不!”白狐一摆手,和嗷月士这一唱一和倒是极有默契,“不必止杀,我说过,得这位丁先生说了实话,我再放那些凡夫生路的。现在嘛,便放手让他们做去,丁先生越快回答,这里就能越少些人送命,对不对?” 最后的一句,正是白狐不无得意的反问丁晓,他相信自己这个办法足够狠辣,伏魔之士不是心悬天下苍生么?现在眼见屠戮在前,哪由得他不乖乖就范? 丁晓头一偏,终于睁开眼目光炯炯的直视着白狐,白狐浅笑以对,他相信,他的办法奏效了。 “我的那些门人弟子,还有路掌门,他们都怎样了?” 丁晓的第一句话倒令白狐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做了个遗憾的表情,不自禁的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上面属于路朋的血迹似乎还没有干:“很抱歉,他们都死了,死在了我们的手下。不过他们都尽到了自己身为伏魔道……哦,七星盟人的本分。顺便再说一句,你的那个什么阵法的,很了不起,我都差点着了道。”他白袍犹然一道细长的血痕,这也正是在三环阵受困之时留下的印记。 终于证实了路朋和众多门人弟子的死讯,丁晓心中一阵阵揪紧,露出一个孤怆黯然的苦笑:“那也就是说,我们已经全军覆没,再也没有可以抑制你们的力量了,你们可以为所欲为,而此际受擒被缚的我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们行凶。我不是那种爱幻想的人,也从不会寄望于敌人的慈悲,更不会相信妖魔的承诺。不管我说不说,满城百姓终究逃不脱你们的魔爪,所以,杀了我吧,这是因为我的无能而应承受的代价。也许会有别的人来接过保护百姓的职责吧,至于我,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了。”丁晓在最后想起了甘斐的身影,这般的妖气冲天之景想必也落入了他的眼中,交给你了,乾家斩魔士。 丁晓再次闭上了眼睛,执拗着不发一语。 白狐愣了一愣,没想到丁晓竟一眼看破自己的用心,全然不上当,边厢的嗷月士已经咆哮起来:“臭小子嘴硬,敬酒不吃吃罚酒?卿相,我来问他,一句不答,我就生吃他一只手,看他扛不扛得住!”这是曾对陈嵩用过的拷问手法,此番故技重施或许另有奇效也未可知。 白狐目视丁晓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向左右道:“既然先生执意,我等便成全先生。把他带回虻山,飨食之会将近,用这个伏魔之士的血肉作为款待魔族使者的菜肴,重要的是,让那些使者们看一看,吾族虻山的力量。” 狸狸儿和厉公腾应诺声中,一道又一道的黑气将丁晓浑身缠绕,将他的身形渐渐变小,及至最终化作了一团气晕腾流的小小黑球。 “血洗全城吧,这将是吾族攻占的第一座人类的城池,把这里变作令凡人闻之便胆战心惊的恐怖死城,把这种恐惧传遍人间世界……”白狐一转头,这才看到一直笑吟吟旁观的盈玉,不由奇道:“盈玉小姐?你怎么来了?” …… 广良东城门,惊慌的人流从城门下鱼贯而出,脚步纷沓杂乱,不时响起孩童的哭叫和牛马低沉的叫唤声,更多的人正密密麻麻从远处向城门口涌来,一派闹哄哄的惶急景象。 “究竟是怎么回事?”队率望向城内,只能看到一道道诡异的光气坠入城中各处,一片沸沸扬扬的惨叫嘶喊传入耳中,手下顶盔贯甲的士卒或挺着兵刃,或弯弓搭箭,神色紧张的对准了城下的人流。 “妖……妖怪!” “他们在吃人!” “他们会飞!” 各种听起来荒诞不经的传言使队率越发摸不着头脑,只是心绪似乎也被这些逃难的人流感染,隐隐便觉得一阵阵惧意袭来。 “已经派过去三什的人了,也不见回音,都伯长,我们是不是也过去看看?”一个什长装束的军士向队率建议道。 队率摇摇头:“这满城人头攒动,乱作一团,我们就这些人马,进去也被冲散了,不管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就在此间固守,轻骑派出去了没?” “前后三骑,已去多时!” 听到求援的轻骑已经出发,队率的脸色才稍稍好了些,既像是对那什长鼓劲也像是在宽慰自己的喃喃道:“等大军来此便好,等大军来此便好……” 广良镇虽然繁华,但毕竟不大,又不是兵家要冲,所以驻守广良的军士也只有区区一个百人队,原意是为北伐大军沿路打点接应的,这队率也只是个百夫都伯长。今日城中突然乱起,队率倒是前后派了三支十人队前往城中,结果皆如泥牛入海,全无回音,而越来越多的逃难人群也使队率惶惶不安起来,打定了固守待援的主意,再不敢轻出。 城中惨叫声越来越大了,队率眼皮轻颤,心中突突直跳,总觉得透着种种诡异蹊跷,那什长听了半晌,面色苍白的又问道:“莫非……真是……” “住口!军旅之士,怎么能相信这些惑众妖言!”队率怒斥,心里却更加的不踏实了。 猛然间城下嘈喊声大作,队率立时拔出佩剑,探头向城下望去,赫然便见一团黑烟在城门前盘绕翻旋,好一阵呜呜怪响,人群骚动,奔走相避,乱作一团。 黑烟缓缓成形,渐渐化成一个身量巨大的黑胖大汉,面容狰狞,脑后一丛怪异的鬃毛,唇下露出獠牙,口中嘿嘿怪笑:“就知道这里的人多,倒省得城里抢食。”说着,张开簸箕般的大手,抓起一个躲闪不及,衣裙鲜艳的妇人。 “最喜欢有点姿色的女人了,看着美,吃起来也鲜嫩。”黑胖大汉不顾那妇人呼天抢地的挣扎哭喊,一把撕开妇人衣裙,对着白花花的身体一口咬了下去。 第023章神杀剑士 眼看惨景当前,队率僵在城头,头脑一片空白。 呼的一声,一个棕灰色的身影飞掠而上,正在那黑胖大汉的巨口将及妇人身体之际,一柄松纹古朴的长剑已然刺出。 风声竦然,那黑胖大汉似是觉察出异样来,忙不迭的缩头一避,长剑擦面而过,更不稍停,剑锋一转,斜斫向那黑胖大汉的脸颊。 黑胖大汉显然有些措手不及,避无可避之下,黑烟陡然笼罩全身,转瞬间消去形影,衣裙碎裂的妇人扑通落地,死里逃生之下早已心胆惧寒,不顾上身赤裸羞臊,慌慌张张的爬起身逃开。 棕灰色身影轻飘飘落了地,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仍是平举当前,剑锋所向,那黑气再复旋绕盘旋,渐渐现出了黑胖大汉身形,目光狠厉,看着那棕灰色身影嗬嗬低吼。 此刻队率方才如梦方醒,大声喊道:“放箭!放箭!” 身边的军士同样被这一幕震噬得瞠目惊舌,听队率发令,便即引弓控弦,只是射出箭矢歪歪斜斜,全无力道,便有几枝径向那黑胖大汉飞去,那大汉却也不闪不避,任由箭矢射在身上,噗噗闷响,箭矢颓顿而落,黑胖大汉则毫发无伤。 黑胖大汉不怕箭矢,却显然对那棕灰色身影颇为忌惮,口中低吼作势多时,并没有冲上,队率仔细看那棕灰色身影时,却发现这是一个体格健硕,形貌却平平无奇的男子,身上穿着寻常乡农的棕灰色短打衣衫,裤脚卷起,脚下踏着一双编织粗糙的草鞋,头上则缠着一条灰布,倒把脸遮去了大半,那持着长剑的右手倒是骨节崚嶒,看起来犹为粗大。 “你有破御之体?”黑胖大汉伏下身子,恶狠狠地说道,刚才要不是他用妖术腾挪的快,只怕便被这柄长剑完全斫中了,脸上还留着一道淡淡的血痕,这无疑表明,眼前这个灰衣乡农般的人物拥有可以伤及自己的能力。 灰衣乡农皱了皱眉头,却并没有答话,只是警惕的注视着黑胖大汉的动作。 黑胖大汉突然一声大喝,狰狞丑怪的面孔瞬间变作一只硕大的野猪头,嘴边獠牙森森发光,便见他颈背鬃毛根根挺直,忽的嗖嗖激射而出,仿佛一蓬密集的箭雨。 灰衣乡农立时挥剑,迎向箭雨,猪鬃所化的利矢却似乎自生感应,于半空中匪夷所思的晃了一个圈,灰衣乡农一招扑空,箭雨尽聚在了身后,黑气缭绕中径向那灰衣乡农脑后射来。 灰衣乡农反应奇速,眼看一招扑空,即刻转身横剑,当当当一阵绵密的脆响,猪鬃却被长剑尽数挡格,就在此时,猪面大汉看出破绽,纵身而起,带着呼呼劲风扑向灰衣乡农。 那乡农变招当真快疾,长剑在不可思议的角度倏然反转,倒似是那猪面大汉迎着剑尖自己冲了上去,猪面大汉哪里想到对方竟有如此精妙绝伦的招数,止步收势不住,眼看便要撞上剑尖,身形霎时化作黑风,一闪即逝,片刻又在数步开外现身,猪面上分明便是一道剑创,血水汨汨而下。 两次交手,猪面大汉都落在了下风,当真怒发如狂,不过他也发现,这个灰衣乡农虽有破御之体,却显然不会灵法玄术,只是凭借高明的剑术武艺与自己周旋,当不是伏魔道中人,先自放下大半心来,暗自揣摩究竟该用何等妖术克制于他。 乡农又挽了个剑花,沉着站定,还是保持着正面相对的姿势。虽说那猪面妖魔没在自己手下讨着好,可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能够真正战胜对方,只能见招拆招的自保,一时成了僵持之局。 “别让他近你身,这种妖魔身大力沉,若是被他抓住了你身体,你便要吃亏,莫如用掷剑之法遥取之。” 突然响起的声音吸引了那猪面大汉的注意,他发现从奔走若流的人群中气昂昂走出一个麻衣胖壮的男子,泛红而无须的脸庞上还留着斑斑创疤,鼻子上甚至可笑的夹着两块竹板,然而对方这般略显狼狈的模样并没有使那猪面大汉大意,因为他看见了那男子手中持着的宽刃长刀,刀上犹然散发出一股隐隐约约的魂戾之气,这说明,这把刀曾经杀过妖灵,而且还杀过不止一个。 这是伏魔道的人,猪面大汉几乎立时就下了论断。 灰衣乡农并没有看向那麻衣男子,而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猪面大汉身上,只是在听见这声提醒之后,淡然的笑了笑:“是吗?” 只有城头的队率在看到这个男子之后,便立即认出了对方,又不禁奇怪起来:他……不是昨晚那大司马的门人么?怎么,他知道除去这种怪物的方法? …… 青砖黑瓦,占地旷大的宅院渐渐嘈杂起来,吕通带着几个门客伸头望着哭喊声越来越大的市镇方向,还未康复的憔悴脸庞上满是疑惑不解和莫名而生的悸色。 吕通昨晚挨得重,直躺到天光大亮时才好不容易爬起身来,头脑兀自昏昏沉沉,腰肋间略一呼吸便是剧痛入骨,却还得硬撑着探看公子伤势。 那女童下手好生歹毒,几乎便碎了公子的肾囊,总算郎中医治的及时,包扎敷药之下将将救转了来,只是现下公子也只能卧在榻上,有气无力的哼哼。 回想昨晚情事,吕通又羞又恼,悻悻在廊下踱步几回,直到远处一阵阵喧嚷哭喊吸引了他的注意,不禁暗自诧异。王纮置下的宅邸在广良镇城南数里开外的幽静所在,然而现在竟然连这里都能听到城里传来的声响,显见是城中出了大事。可是从这厢张望,却也看不分明,只能惶惶惑惑的心中乱猜。 “莫不是东胡蛮子打来了?”几个门客私下里嘀咕,表情显得惴惴不安。 吕通心中一沉,自从过了江,踏足中原之地,便发现这次北伐之战绝不像对朝廷的奏报那样凯歌频传。大批的溃兵聚在江边渡口,听说都是从巨野水道败逃出来的,据传言大司马的本部大军在高平一带也遭到了燕国精兵的顽强阻击,战事似乎极为不顺,若说当真是燕国东胡的大军掩袭此地,倒还真不是不可能。 虽是这般想,吕通却并没说出来,并且牢记自己职司的向左右吩咐:“这情形古怪,余三、邢四,准备马匹车驾,燕十一、夏侯十五,通知其他人,齐聚院门外小心防范,情势稍有不对,立即带上公子离开!” 话犹未了,内厢门动,却是那殷虞公子施施然步出门来,发髻微散,面上不见傅粉抹脂,更还有一层淡淡的倦色,一袭锦绫黄衫也颇见不整,显是刚刚起榻。 几个门客急忙齐齐躬身行礼:“殷公子。” 殷虞一边结束着衣衫丝绦,一边皱眉抬目远眺:“何处喧吵?” “想是城中忽起变乱,未知详情,不过依小人看,怕是此间也不宜久留。”吕通恭恭敬敬地答道,同时眼神示意,另几名门客领命匆匆而去。 “变乱?倒是奇了。”殷虞漫不经意,随口又问:“要走了吗?公常兄如何了?” 屋中忽的传来一声娇笑,接着露出了安媠熙罗裳宽弛,鬟绺松垂的冶艳姿影,纱裙半掩,就这样倚在门边,双眸水汪汪的看着殷虞:“出什么事了?亭霖哥哥。” 屋中忽的传来一声娇笑,接着露出了安媠熙罗裳宽弛,鬟绺松垂的冶艳姿影,纱裙半掩,露出了雪白的肩头,就这样倚在门边,双眸水汪汪的看着殷虞:“出什么事了?亭霖哥哥。” 这一声亭霖哥哥娇嗲媚荡,风骚入骨,吕通听在耳中,身子早酥了半边,可也不敢抬眼直视,正要行礼参见之际,却又听那安媠熙噫了一声,纤手遥指,却是指向了半空。 一道黑风由远及近,带着呜呜的锐音,竟是直朝此间飞来。 看到这个情景,殷虞目光一亮,倒是现出了大感兴趣的神色,吕通却懵懵懂懂,不明所以的张大了嘴巴。 不过片刻之间,黑风倏的坠入,就在庭院中央翻绕成形,转眼便化作了一个身材颀长的人影。 吕通骇然退了一步,一脸不可置信之色的望着这个颀长人影,见他一身不合时风的宽袍,露出了青绿色的皮肤,面庞丑怪,双目澄黄,更可怕的是身后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时不时灵活的晃动翻转着。 像蛇信般分叉细长的舌头从这绿肤怪人的口中探出,唇边锋利的牙齿清晰可辨,绿肤怪人仰起头,似是在凭空闻嗅,一副极为享受的模样。 “嗯……没错,就是这香味。”绿肤怪人长舌咝咝作响,圆圆的双眼黄光大声,盯在了安媠熙脸上,双手心痒难搔的摸了摸自己下身,“西域韵香露,这种香露只配第一流的女人,远远的我就闻到了,这一路跟着香味过来,就是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用的这种香露。” 安媠熙全无惊惧慌张的神色,又吃吃的笑了起来,对那绿肤怪人眼波粼粼的道:“那你说,我是什么样的女人?” 绿肤怪人已然馋涎欲滴,目光片刻不离安媠熙的娇靥:“没得说,果然是第一流的女人,不枉我一路追寻,来!我要你!”言犹未了,忽的黑风一卷,吕通只觉得眼前一花,那绿肤怪人竟已出现在安媠熙身前,张手便将她揽入怀中。 这当口,吕通才从震骇中回过神来,沉声怒喝:“什么人?”殷虞一直颇感趣味的神色却也在发现那怪人飞身而过之后怔了怔,眼中渐渐透出冷厉,死死盯住那怪人。 只有安媠熙神色如常,似是毫不在意那绿肤怪人在自己身上不住的抚摸挨擦,只是嘻嘻笑着推开了他急吼吼凑来亲吻的嘴:“我可不想要你呢,我只跟漂亮的男人睡。” “要漂亮?容易!”绿肤怪人将安媠熙搂在怀里,感受着粉嫩喷香的肌肤和玲珑有致的娇躯相触,早已心花怒放,忽的扭了扭头,原本狰狞怪异的面孔竟立时变作了凤目薄唇的俊俏少年,只是脸上仍为青绿的肤色,大有邪异之气。 吕通感到自己不能再袖手了,强忍着腰胁间伤重未愈的痛楚,硬着头皮冲了过去。 “这样喜欢了吧?美人儿,我带你回山,你我日日快活,保你欲仙欲死。”绿肤怪人英俊的脸上泛着淫邪的笑意,身后长尾却唰的一甩,把吕通远远的扫了开去。 响动声惊动了其他人,几个门客吆喊着冲入院中,看到面前情景都是一愕,却是殷虞对他们摆手,意示不可妄动。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应该是妖类吧?”殷虞指着那绿肤怪人。 绿肤怪人没有应声,正要掀开安媠熙的下裙,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一泄欲火了,安媠熙在他怀里扭动着身体,只是嘻嘻笑个不停。 殷虞面上怒色一闪,身形跃起,他起榻得晚,长剑却是未佩于腰间,然而这一跃之间却是劲风四溢,威势不凡。 绿肤怪人故技重施,长尾倏的横扫,眼看将中殷虞腰间。忽感尾下一凉,诧然回望,长尾飘翻,尖尖尾末却做了空中柳絮,蓬洒着一瀌红血。 本意是香艳风流局,竟至成断尾伤身祸,绿肤怪人只道是这黄衫公子弄的玄虚古怪,恨惊怒惶齐上心头,先不顾怀中娇艳可人,俊俏面容顿复原形,长舌一伸,径卷向飞身扑面的殷虞,看架势,只恨不能平口便将对方吞下。 一丛剑气贴地而来,迅若疾电却又势如奔雷,绿肤怪人心中甫动之际,便见一个麻衣顶笠的瘦长身影凝立于前,他只能看见一柄形制古朴的铜剑,一双踝骨粗大的赤足,还有一抹灰晶闪烁的目光。 安媠熙灵巧的从绿肤怪人怀里一缩身,笑吟吟的和纵身跃至的殷虞站在了一处,双眼却是大放光亮,只盯在绿肤怪人的项下。 一道血痕倏然在脖项间现出,绿肤怪人身形僵直,黄色光芒在眼眸中渐渐消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死在一个凡夫之手。 “公子勿忧,只是些妖孽,不过倚仗邪术作恶,岂足当神杀剑士一击。”跣足剑客淡淡地说道,收起了那柄古朴的铜剑,竟是根本不以那绿肤怪人为意。 脖项间的创痕越来越大,猛的一阵血雾喷洒,绿肤怪人的头颅已然从颈腔滚落。 第024章本性难泯 吕通艰难的从地上爬起,那绿肤怪人横尾一甩的力道着实不小,又是迅疾无伦,吕通却哪里抵挡得住?只觉得眼前一花之间,便即被扫倒跌地,浑身仿佛散了架一般,痛楚不堪,可当他看到现在这一幕时,却浑然忘却了身上的疼痛,直愣愣的瞪大了眼。 那个奇形怪状的怪物竟在转眼之间就被这神秘现身的跣足剑客取下了首级,这份能为实已到了骇世惊俗的境地,以吕通此时的心态看来,漫说是大司马府的几大剑客,便是比之名震当世的双绝五士,这跣足剑客怕也是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而看那跣足剑客与殷虞对话的举止神情,显然便是殷虞的门客从人气象,这殷大公子身边竟暗伏此等高手? 昨晚跣足剑客现身之际,吕通已然晕厥倒地,并不曾见,此时看到对方的这等卓绝剑术,顿生惭愧羞赧之意,回想一众王氏门人藉着北海十八郎的名头,一路上趾高气昂,只觉得替王纮大长了脸面,但若与这跣足剑客比较起来,只怕十八个人加起来也未必能挡得住此人的一根手指头,倒由自己这些人一路警跸扈从,却不是丢人现眼的一桩笑话么? 略一回神,吕通又是心中一惊,四下里不知什么时候又现出一排麻衫赤足的剑士来,与那跣足剑客服色相似,也同样由斗笠遮住了面容,看不清五官形貌,只觉得一蓬森森杀气蕴凫其间,粗略一数,竟有十余人之众。难道他们都是跟随那殷家公子的侍从?这般神出鬼没的身手,又何需我等北海十八郎人前献丑,倒让公子昨晚遭了这般坎坷? 跣足剑客全不理会吕通的怔怔而视,眼看着那绿肤怪人没了头的尸体颓然而倒,幽绿色气流从尸身上渺渺飘升,不过片刻之间,那颀长怪异的身体便蜷成了一堆,仔细看去时,分明便是一条翠绿的蛇身。 “是只蛇妖。”跣足剑客一脚踢开绿肤怪人的头颅,此刻头颅也变作了三角状的翠绿蛇头,“还是条毒蛇。” 殷虞盯着看了半晌,一时有些入神,半晌之后方道:“大师,果然世间这许多怪异,昨晚是一个小小女童会邪术,今日却是一只蛇妖现身此间,当真是世道要变了么?” “自古以及今,生民以来者,亦有尝见鬼神之物,闻鬼神之声,鬼神之有,岂可疑哉?”跣足剑客掉了句文,却举头望了望远方,顺着斗笠边沿,依稀可见鬓边花白的发须。“今日诡变陡生,此处非久留之地,公子,当速离为上。” “对对对,赶紧走,此间当真邪门!”跣足剑客的话提醒了吕通,他看向那具蛇尸,心有余悸地喊道,又转头叮嘱那几个冲入院中的门客:“准备车马,打理行装,带上公子,速离此地!” 殷虞点头表示同意,虽说他对怪异之事向来大感兴趣,但甫见妖魔现身当前,心中毕竟还是紧张多于好奇的,况且连邓大师这等不世出的武道奇人在立诛妖孽之后犹然这般提议,可见妖鬼魔怪之属毕竟不可轻忽视之,只是在点头的同时,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若是泽慈先生遇见此等妖类,不知会用怎样的法术来应对……” 泽慈先生的存在是殷氏一族最大的秘密,甚至比邓大师这些潜伏的神杀剑士还要神秘,殷虞也只是思绪一掠便即止住,自然也不可能开口提及,当下便要依言回室收拾一番,方一挪步,身边软玉温香撞个满怀,但见安媠熙笑盈盈眼波若水,只照在自己面上,殷虞又是心中一动:这安家小姐原以为只是自家贴上来的水性女子,却怎么见到那蛇妖竟能如此从容自若,她便不怕这种妖类么?莫非当真是胆气脾性使然,见怪不怪了? 联想到安媠熙最爱看男子厮斗流血的怪异癖好,殷虞还真有些捉摸不透,那安媠熙却轻轻吻在他脸颊:“这便要走了?嘻嘻,刚才那个绿绿的家伙弄得人家身上又黏又脏,亭霖哥哥等我一会儿,可得容我先好好梳洗一番呢。”说完,便扭着腰肢娉娉婷婷的先进了屋。 跣足剑客对那一排凝立待命的麻衣剑士们做了几个手势,似乎是在安排职司,麻衣剑士齐齐将右手横举握拳,抵在胸前,微微一躬,身形忽动,一排人影瞬时分散四下,却似是迸然而分的光影飞洩,早已隐入了院中深处。 “此女子……不简单。”跣足剑客来到殷虞身边,先是小声的提醒了一句,而后不等殷虞做出反应,扬声说道:“公子,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刻凶险,我们也该出发了。” 王氏的门客已经忙碌起来,远处几个大汉正从内室抬了沉疴难起的王纮出来,侍女们手忙脚乱的碎步跟从,不时有神态惶急的门客仆从奔跑而过,远处传来了马匹的嘶叫,宅院的嘈杂声也越来越大了。 跣足剑客遽然一警,眼角斜掠望去,便见西北方向两个人影一起一落,正迅捷异常的向这里靠近,刚踏足宅院之地,边厢忽然麻衣剑士的身影一闪,却又旋即被震退。 跣足剑客刚才做的手势,便是让这些麻衣剑士分守四方,以备敌患,不想那两个人影来的竟是如此疾速。这些麻衣剑士都是他的门下弟子,已得了自己的大半真传,便在江湖上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却被那两个人影轻描淡写间击退,这等身手,恐怕未必在自己之下。跣足剑客警觉起来,暗自运功,同时也觉得奇怪,自己这些门下弟子皆为刚耿死士,即使落败也当如跗骨之蛆般对敌人死缠不休,现在一击身退,却怎么再不出手了? 殷虞远眺之下,却面色一缓:“是谢家少公子,谢贤弟回来了。” 竟是那个谢家公子?跣足剑客又是一奇,他潜身暗处,也多曾看过谢玄的情形,倒是知道他颇有些精湛武艺,然而囿于年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达到一击而退神杀剑士的能为,照此看来,击退自己的弟子只能是另一个人了。 两个人影很快越过了墙头,白袍身影飘身落地,还没站稳便气喘吁吁地喊道:“出大事了!城中妖魔横生,在杀人吃人!” 殷虞一怔,看谢玄白袍上污渍斑斑,满头大汗,倒像是经历了一场苦斗,而跣足剑客目光炯炯,径望向了踞在墙头的另一个人影,却见那人弁冠青袍,须发俱白,也正凛然有威的看着自己。 孔伯和神杀剑士,两个旧恨宿怨的仇敌竟在这妖魔惊变的情势下,意外的见面了。 …… 甘斐是在出城走了近十里地的时候,才发现了城里的异状。虽然他现在全无灵力,然而妖魔肆意作孽,那股冲天而起的憧憧黑烟,便即是凡人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几个村里后生七嘴八舌的说是城里走了水,这般烟气纷腾连这里也看得见,甘斐却知道这样的黑烟代表着什么,这是妖魔施法留下的妖气黑雾,而竟至于连自己都看的分明,这说明那里聚集了何其强大的妖魔力量。 光天化日,妖魔作恶,残害世间,尽管这种群妖密布,现身闹市的场景极为罕见,可不必亲眼目睹,甘斐也清楚那些妖魔在做些什么。据乾家古籍记载,这种情形曾在三千年前人类与妖魔大战的时候出现过,那时候凡人都还是聚落而居,没有坚固的城墙,没有护身的兵甲,甚至没有锋利的铁器,人们只能用简陋的木石之器抵抗妖魔的侵伐,而一旦妖魔攻入凡人的部落,便是一场惨绝人寰的血腥屠杀,大部分人被生生撕裂,开膛破肚,辗转哀嚎着成为妖魔的食粮;少数有姿色的女人则被掳走,在经历了生不如死的淫辱和摧残之后依旧难逃一死。甘斐当时看来,只觉得字字血泪,摧心惨目,亦感伏魔之路任重道远,更增发了诛除妖魔的愤慨之情。 甘斐远眺市镇,伫立良久,古籍中浸血山河赤,积骨天地白的惨烈场景渐渐清晰,这让他本以为早已死灰槁木般枯黯的心中一阵阵的潮流汹涌起来。 身如废人之后,他便寥落生寂,而羽媚的死,又令他雪上加霜,只觉得天崩地毁,日坠月没,眼前的世界漆黑一片,没有半点星光,没有了力量,失去爱侣的现实也让他内心无比脆弱,倘若不是洽儿令他聊以寄怀,只怕当真便要自殁相随而去。这之后,他与其说是在逃避混世,倒不如说是自暴自弃的放任自流。 然而他毕竟曾是一个豪情烈胆的乾家斩魔士,伏魔救世的思想早已根深蒂固的种在了他的骨子里,他以为他把伤感旧事深埋在了内心不会再去轻易触碰的角落,却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故意忘却而已。 他仍然拥有着伏魔之士的灵魂,他仍然是宁折不弯的刚强本性,这一点,从没有因为心灰意冷而真正泯灭。而现在眼前的情景就好像在漆黑的深夜点起了一星萤火般的光亮,使他隐隐看到了应该踏上的道路。 他最终决定,决不能袖手旁观。 洽儿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心中所想,担忧的捏了捏他的手,甘斐创痕未消的脸上却毅然的现出一个坚定的笑,他让村里后生们带上洽儿,并叮嘱他们立刻返回山藏村,如果让洽儿跟着自己,这实在太危险了,料想就算自己死在那里,山藏村的乡亲也一定能够抚养洽儿长大的。 最后,他束了束衣襟,跨上了瘦马,腰间的长弓和背后的大刀铿锵作响,一声响亮的呼叱,义无反顾的向城镇方向驰去。 就算死,也不能像行尸走肉那样,麻木的看着妖魔对人间生灵的涂炭! …… 情况和甘斐所料想的一样,瘦马还没靠近广良镇的城门,便看到黑压压的人群慌乱的从城门口涌出,凄厉悲惨的哭喊从城中不停的传出,甘斐长吸一口气,然后又重重的呼出,一把拔出背后大刀,跃身下马,脚步一个趔趄,他却毫不在意的逆着人流反冲了进去。 甘斐很快就看到了那个妖魔化身的猪面大汉,而令他惊奇的是,竟然还有人在和妖魔抗击,甚至没有落在下风。 甘斐本以为那灰衣乡农和昨晚出现的那个天青会主一样,是潜身此处的伏魔道中人,但在看了那乡农几次出手之后便发现,他并不是伏魔道上的,只是凭借极为高明的剑术和初具破御之力的身体,与那猪妖周旋罢了。 因此,他立刻出声提醒,这不过是一只稍高于三等妖灵级别的妖怪,蛮力不小,法术应该只是平平,而最致命的一点,是这种妖魔的脑子一般都不好使。 他的话不仅乡农听见了,也一字不差的落在了猪面大汉的耳里,猪面大汉眼神一亮,立刻有了主意:既然要这人谨防我近身,那我便狠狠冲将上去,一把抓住这人的身体捏碎,再对付那伏魔道的胖汉。哼哼,我借风分身,看这人长剑如何抵挡。要他掷剑伤我?再也休想!那伏魔道的真是蠢,这般说法,可不是提醒了我么? 猪面大汉自以为得计,不等甘斐踏前一步,倏的身形前突,黑烟滚滚,径冲乡农面前扑来。 “正面穿刺!”甘斐大喊道。 猪面大汉心中得意,这个伏魔道的不过如此,他哪里识得我身法之妙,正面扑去的只是我的分身,我的真实身形却是在…… “右!”甘斐一声断喝,乡农的长剑闪电般向右刺出,没入黑烟之中。 一记利器穿体的轻响,黑烟渐渐散去,现出了猪面大汉瞠目惊舌的狰狞面孔,长剑不偏不倚,刺在他的脑门正中,脑后还露着一截血淋淋的剑尖。 “你……”猪面大汉只说出了一个字,眼中的光芒已然涣散。 甘斐走上前,耸了耸肩:“我骗你了。”一刀劈了下去。 第025章孤身闯城 宽刃长刀劈在猪面大汉的脖颈上,却让甘斐露了怯,刀锋梆的一声被弹开,那猪面大汉的脖项却全无反应。 乡农皱了皱眉,有些诧异的斜睨了甘斐一眼,手中长剑横向一抹,猪面大汉的脑袋扑通落地,身体也直直的倒了下去。 “娘的,都被刺死了身体还那么硬,倒没割下首级来。”甘斐啐了一口,出现这样的结果却也并没让他意外,妖灵还没完全丧尽,那时分妖魔残留身上的灵力还有效应,所以以自己这全无力道的身体而劈下的刀刃自然无法给对方造成伤害。 乡农从甘斐的长刀直看到甘斐脸上,凝视了半晌,才缓声说道:“你的招数似乎远没有你的眼力高明。” 从甘斐介入的一开始,这就是一个行险弄巧的计谋。他已经看出那猪妖的修为,却也担心其当真施展起妖法来,这个只能凭借武技的乡农难以招架,所以他立刻发声,看似在提醒那乡农小心妖魔近身,却是给了那猪妖一个暗示——对方更惧怕你的近身抓扑,所谓掷剑遥取云云,不过是混淆视听的信口开河而已。头脑简单的猪妖顿时上当,立刻止了欲行妖法的念头,还自以为聪明的打算将计就计,再次飞身冲来。而这种妖魔分身掩袭的小伎俩哪里瞒得过甘斐的眼去?他现在打是打不过,但是用言语干扰对方还是得心应手的,况且这几下提醒都挠在了猪妖痒处,让猪妖大感谋成计售,更是放松了警惕,却在最终一声关键的提醒,准确的说出了猪妖真身所处的方位,那乡农倒是心领神会,更兼剑术着实迅疾高明,竟是一招命中,那猪妖直到剑锋透脑之际,方才醒觉自己上当了。 如此凶恶可怖的怪物被击杀当场,经过的人群不自禁的便是心中一宽,看向那乡农和甘斐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之色,却倒底没有放缓脚步,熙熙攘攘的从两侧奔逃而过。 甘斐没在意那乡农的言语,抹了抹还在隐隐生痛的鼻子,目视那乡农:“竟然还有你这样有破御之体的人在,大好!跟我一起杀入城中,砍死这帮妖魔,放心,我会出言提点于你,就像刚才这样,也让你轻松些。而且……我相信绝不是我们孤军奋战,城里应该还有别的人在抵抗着妖魔,会降妖捉怪的人。”他想起了昨晚见到的天青会主,也想起了他跟自己说的话,不出意外的话,那号称伏身方圆百里之境的天青会飞剑门的门人弟子也该当能赶来了,想到这里,甘斐又不禁觉得成功有望,语气也有些兴奋起来。 那乡农沉默的收起长剑,忽然说道:“你过去不是这般的,若非体态兵刃依旧,我几乎都不敢相信是你了。” 甘斐顿时一惊,听这话,难道这乡农认识我?反复端相那乡农,颧骨高凸,面色微黄,双目虚眯,颌下一簇干巴巴的髭须,一张平实无奇的普通面孔,看起来约有四十余岁年纪,再配上麻衣短衫,赤胫草屣的装扮,若非身后斜插着一柄长剑,几乎就和一个山野乡农一般无二。甘斐反复思量,却怎么也想不起见过此人来,难道和那天青会主一样,也曾慕名见过自己? “我们见过?你高姓大名?”甘斐有些迟疑的问。 乡农没有回答,自顾自迈开步子,却是夹在了人流之中,看样子是欲待离开。 “哎,等等,不是要你随我一起……” “抱歉,我只是凑巧路过,城里那种东西太多了,我不想枉送了性命,再说,我也有我要做的事,你的忙我帮不上。我也奉劝你快快离开,别去送死……”乡农的声音从人群中飘了过来。 “大人,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城头的队率对甘斐大喊道,“大司马可有令谕?如何应对此间变乱?” 意外碰见的不知道在哪里见过自己的乡农就这样走了,眼见少了一个臂助,甘斐心下烦恼,没好气地回道:“我却哪里知道?”一转身,却向城中奔去。 队率脸一苦:“大人,你是大司马大人门下,却告诉我们怎生区处那,哎,大人,大人……”连声呼唤之下,甘斐头也不回的去远了。 队率的喊话随着风头飘入了那乡农的耳中,乡农略有错愕的一转头,望向甘斐渐去渐远的背影,心中暗道:“他也投入大司马门下了?” …… 甘斐还识得路径,这也是他们进城之后走过的路,沿着居中的长街飞奔向前,这是通往市集的道路,也是这广良镇最为热闹的所在,然而没跑得几步,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极目所至,散履遍地,屋舍零落,一片纷乱凄凉之景,零星有人影晃过,惨叫哭喊声络绎不绝,哪里还有半分昨日的繁华气象? 初时仗着奋勇血气一路奔跑,现在已经有些心跳气喘,手中的宽刃长刀似乎也越来越重,甘斐咳嗽了几声,强自拖着渐渐虚乏的步子,却也离闹市集镇越来越近了。 已经可见残缺不全的尸骸横卧街心,眼前全是触目惊心的血迹,募的一阵女人轻微的呻吟传来,还伴着男子粗重低沉的喘息声,甘斐一凛,握紧长刀,开始放缓步伐,心下警惕,可恨不能如昔时察气觅魔,只能靠着双脚一步步找寻妖踪。 在一座墙破顶残的屋舍前,甘斐看到了令他睚眦欲裂的场景,屋舍中一堆断肢碎肉,一个青面獠牙的小妖抱着一条人腿,正自啃嚼的郭啅有声,而旁侧的案席上,却是个一身黑肉的魁伟身形搂着个女子在疯狂交媾,那魁伟身形一顿一顿的粗重喘息,那身下的女子便就一声一声的轻微呻吟,从甘斐的方向看过去,只能看到那女子垂在案下白生生的腿。 明知自己出手必然无幸,可甘斐却没有丝毫犹豫,轻放下长刀,反手取出腰间长弓,搭上箭矢,觑准了那魁伟身形的后背。 箭矢飞行了短短十余步,便即无力的坠落,啪嗒一声掉在屋中。甘斐叹了口气,自己真蠢,既然早知弓箭没了力道准头,还不如突然冲进去一刀砍下,也许还能更有效些。 箭矢落地的轻响惊动了那啃食人腿的青面小妖,一抬头,便见屋外的甘斐,顿时喜上眉梢:“嘿,又来活肉了,是个胖子,肥腻腻吃起来最香了。”甩手扔下啃了一半的人腿,身形一晃,已经站在甘斐面前。 甘斐一箭未中,早已换刀在手,不等那小妖站稳身形,恶狠狠一刀斩去,那小妖不闪不避,长刀正中肩头,甘斐虎口一震,感觉像是硬生生砍在了生铁之上,长刀几乎脱手,那小妖嘻嘻笑着张开了血水淋漓的大嘴,一口就往甘斐的大肚腩上咬去。 生死关头,甘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道,急急一翻,身体骨碌碌的转进了屋内,那小妖一口没咬着,却不着急,好整以暇的转身,慢慢走了进来,今天吃了不少人肉,肚子早饱了,正好拿这胆敢反抗的胖子消遣,也享受享受猫捉老鼠的乐趣。 也幸亏这小妖打的这主意,未用任何妖术身法,倒给了甘斐转寰的余地,现在身处屋内,恰在那魁伟身形侧边,那魁伟身形只顾大施侵挞,对甘斐竟似浑然不觉。 甘斐已经看见了那可怜女子的脸,这是个美丽的胡女,然而双目似睁似闭,表情痛苦不堪,这般气若游丝的呻吟,却连稍稍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 “操!”甘斐咒骂一声,长刀径直的砍向魁伟身形的后背,这一刀当真是鼓足了全身力道,只希望在这激怒攻心的情势下能够有奇迹发生。 没有任何变化,长刀在魁伟身形的背上一声脆响,甘斐被震的向后踉跄一步,身后那小妖已然大笑着张手过来,甘斐身形不稳,已是避无可避。 小妖的右手把甘斐抓了个正着,甘斐反手挥刀乱砍,奋力挣扎,很快便觉得腰间的大手越箍越紧,渐渐的快要透不过气来。刀锋落在小妖的脸上,臂上,噗噗闷响,小妖浑然不觉,正想一口咬开甘斐最肥美的肚腹,才凑过头去,便忽然轻噫一声,却将鼻子挨近了甘斐的长刀,用力的抽了抽鼻子。 “怪了,巨锋,你闻闻,这人的刀上有魂戾之气,好像杀过不少圣灵哟。”小妖右手使力,甘斐顿时满脸涨红,身体一窒,小妖左手一把夺下长刀,放在鼻边反复闻嗅。 被唤作巨锋的魁伟身形转过头,腰下还在剧烈的递送,不以为意的嘀咕了一句:“管甚么魂戾之气,这家伙不也是你嘴里的肉了?莫烦我快活!” 这一转头,甘斐看的分明,那巨锋阔鼻大口,尖角斜生双鬓,正是只野牛怪的形象,再仔细分辨下抓住自己的小妖,鼻尖牙利,却是只豺狼精。 豺狼小妖幽光闪烁的眼睛狐疑的看向甘斐:“话是这么说,可此人却怎么会用这样的兵刃?若说是伏魔之士,这身本事也太稀松平常了。” 甘斐闷哼了一声,双眼不服不忿的反盯向那豺狼小妖,纵然无力反抗的落入敌手,可他性格使然,绝计不做屈服状! 豺狼小妖嘿嘿笑了起来:“嗯,这眼神倒有些伏魔之士的气象,凡人看到我们,早就吓的魂飞魄散,哪还敢用这种眼神看我们的?”左手将长刀扔下,食指上锋利的指甲倏的一长,抵在了甘斐圆滚滚的肚子上,指尖上下划动,“不管你是什么人,只消我这利爪一划,管叫你肠子肚子都涌了出来,让我想想,先吃你哪里……嘿嘿,人肝最是美味不过,我就先吃你那里。” 甘斐一口唾沫直接吐在了那豺狼小妖的脸上:“放你娘的猪瘟屁!爷……爷当年最爱吃……吃烤狼腿,你他娘……娘的怎么不下条腿也让爷来……尝尝!”腰间强力的大手已经使他呼吸不畅,便怒骂出声也是断断续续的。 甘斐的话令两个妖魔同时笑了起来,豺狼小妖一脸讥讽:“你不会是鸭子精吧?都这种情形了,嘴还那么硬?”那巨锋则转过头颇感趣味的看着甘斐,舔了舔嘴唇:“这家伙好玩,说好了,我干完了要吃他的嘴!” “操!牛口条更好吃!你怎么……怎么不……”甘斐反唇相讥的言语没能说下去,豺狼小妖大手催加力道,差点便让他背过了气去,而那锋利的指尖也已经穿破麻衫,刺进了肚腹上。 甘斐只是刚一感到腹下刺痛,猛然间一阵劲风扑来,一团黑气从天而降,擦身而过,撞得那豺狼小妖踉跄跌倒,手中一松,甘斐扑通掉落。然而那黑气的目标却是前方的巨锋,巨锋方觉有异,便听蓬的一声,魁伟的身躯已然斜飞而出。 黑风散去,露出一个黑肤昆仑奴的模样,急吼吼的便去探看那桌案上四肢大张的裸身胡女,见她已然气若游丝,奄奄一息,顿时开口大骂:“昆咔!我看中的女人,你也敢抢!” 巨锋也不知撞翻了多少墙体壁垣,带着一阵喀喇喇的碎裂之声,直飞出数丈才坠落于地,身体甫接地面,便即弹身而起,鼻中呼呼出气,双眼通红,死死盯着那昆仑奴。 边厢的豺狼小妖稳了稳身形,脸色也是一变,对那昆仑奴喝道:“狸狸儿!你做什么?” 狸狸儿龇着白牙,翻弄着那胡女,见她下体肿破,血迹斑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我早就看上的女人,寻了她半天,倒被你们夺了去,昆咔!我跟你们没完!” “今日是袭风众行事,这满城凡夫尽是我们的战利品,与你们异灵军何干?你们异灵军的倒欺到我们袭风众头上来了?”豺狼小妖恶狠狠的道,嘴边的獠牙越伸越长,口中亦是嗬嗬发声。 甘斐侥幸得脱,未及起身,却是先看腹下伤势,好在那利爪只是刚刚破肤,肚腹上一个浅浅的血坑,并不算大伤,心中稍定,便听得妖魔间争吵,他眼光一扫,正看见那昆仑奴,顿时想起,在那阒水撷芬庄后的榉树林旁,不是曾见过这狸狸儿来? 第026章气贯长虹 一看到这卷发黑肤的狸狸儿,甘斐便又想起了那个俊逸书生般的白狐,当时那厮轻描淡写间便让自己和徐猛动弹不得,还捎上了那个阒水的金发小美人儿,当真是好不厉害,现在这狸狸儿现身当前,只不知那白狐是不是也在左近? 甘斐正自心下思忖,忽感风声一紧,觑眼看时,便见那巨锋浑身上下黑气翻腾,仿似离弦之箭,恶狠狠直向那狸狸儿身前撞来。这边厢豺狼小妖也是扭身一晃,绿幽幽一团光气径射狸狸儿当胸。 “砰砰”两声震响,巨锋身上黑气顿逝,身体像断了线的纸鸢又自斜飞开去,再次重重的坠下,不过这次却没如前番立即弹起身来,而是瘫倒在地,口中哼哼叫唤个不停;而绿幽光气与狸狸儿身体一触之下更是仿佛流星飞曳,先撞塌了半边照壁,才现出豺狼小妖狼狈不堪的身形,狸狸儿则恍然不觉,仍然雄赳赳昂立于案,精瘦的黑手在那胡女胸前不住揉捏,嘴里兀自骂骂咧咧个不休。 刚才他对于巨锋的强力冲撞不闪不避,候个正着,头却迅疾异常的撞在豺狼小妖面上,以他那憨鲁心性,绝强体质,在虻山大力将军以下,便以雄力撞击的圣王卫统领犀兕辟尘公也未必及得,这两个袭风众小妖又何足道哉?二妖吃不住狸狸儿神力硬功,一招之下便即双双落败。 事关袭风众与异灵军的争衡龃龉,二妖明知远非其敌也咽不下这口气,豺狼小妖相对瘦小些,又受了狸狸儿头槌重击,自落地之后便即晕阙;巨锋却仗着魁伟体魄,哼哼了半晌便支撑着又爬起身来,看那狸狸儿不管不顾的调转了胡女身子,欲火难遏的就待挺勃送入,巨锋一声低吼,身形一转,现出本相,却是一头体态巨硕的雄壮野牛,鼻中喷着气,四蹄昂扬,腾腾的再次冲来。 狸狸儿原是想趁着那胡女还有知觉,硬生生的就待一泄欲火,却不想身下那话儿被孔伯所伤,虽是零丁未断,却也创口颇深,这番兴奋起来,血水又嘟嘟的向外冒,他再怎么不怕疼痛却也是颇多不适意处,正龇牙咧嘴的好生不耐,不防那野牛奔势已至,这一下运力未满,那巨锋又是鼓足全身劲道,狸狸儿还哪里抵受得住?黑黢黢的瘦长身影倏的飞开,巨锋不依不饶,头顶双角尖利,直往狸狸儿肚腹处挑去。 狸狸儿身形在半空中灵巧的翻了个转,哇哇大叫,揉身一纵,恰与那野牛撞个正着,俨然天雷碰地火,怦然巨响声中,两个妖魔厮搏扭打,搅作一团,直从屋中滚到了长街之上。 这场狗咬狗似的妖魔内讧无疑救了甘斐性命,甘斐就手拾起被那豺狼小妖抛脱的宽刃长刀,悄然挨近那桌案上的裸身胡女,见她气息奄奄,凹凸有致的绝美身体上淤青创痕斑斑驳驳,可见在妖魔的摧残下遭受了怎样悲惨的境遇,不由心下悲愤,却也只能先脱膊了上身的麻衫罩在她身上。 衣衫及体,那胡女似有所觉,微微睁开双眼,碧绿的眼瞳光泽惨黯,看在甘斐脸上,泪水从眼角涔涔而落,嘴唇颤抖着轻声言道:“救……救我……” 或许是因为莫羽媚的缘故,虽然这胡女不是莫羽媚棕发棕瞳的形象,但那褐发碧眼的异域样貌却令甘斐油然而生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再看她这番凄惨情景,更是别生了恻然伤痛之意,轻轻拍了拍胡女的肩头,口中安慰:“放心,我救你出去。”只觉得手下的胴体簌簌发抖,当真是软弱无助之极,心内忿然豪情立生,心头激荡,握紧了长刀,语气坚定的重复:“……我救你出去!” 话说的郑重,然而当真要脱出此地却又谈何容易?甘斐自己也是侥幸生还,除了那种习惯成自然的面对妖魔的勇气,他便连稍稍招架妖魔的能力也没有,现在若再加上这个动身不得的胡女,再遇妖魔横阻,他根本就是无计可施。 可是甘斐却没有迟疑,这是脱身的唯一机会,狸狸儿和巨锋在街心纠缠正紧,那豺狼小妖昏迷不醒,自己正可带着这胡女从旁侧残垣败瓦的缝隙中悄然退身,先把这胡女送到城外,虽然城外也未必安全,但这已经是最周全的法子了。等救出这胡女,他还要继续返回城中,尽管他现在这样在全无力道的情形下只身对付妖魔看起来很蠢,可这是他的无法泯灭的本心,他做不到像常人那样,失魂丧胆的落荒而逃。当然,他也想的很清楚,如果在回去的路上再遇见妖魔的话,他就一刀先杀了这个可怜的胡女,给她一个痛快,自己则选择轰轰烈烈的战死,既不负本心,也或者能与羽媚泉下再会罢。 甘斐让胡女伏在自己背上,然后解下腰间束身的麻带把两人牢牢绑紧,胡女两手无力的垂在甘斐胸前,甘斐则用长刀支撑着身体,吃力的迈开步子。 其实胡女虽然身材高挑,但却并不算太重,至少没有甘斐想象中那么重,然而一个昏昏欲睡的人将全身重量都积在背后,却也是沉沉的,况且甘斐一路奔来,又和妖魔周旋了几个照面,原本就没什么的力道就更剩不下多少了,短短几步挪身移开,已经使他满脸憋得通红,昨晚落下的创疤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当真是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总算小心翼翼的蹩入了屋角,从矮塌的半边墙垣穿身过去,那豺狼小妖晕厥在地,毫无察觉。 狸狸儿和巨锋打斗的嘶吼撞击声响从背后传来,终于越来越轻,渐渐不闻,甘斐心下一宽,他知道,他已经脱离了最危险的地段。 一步一顿,一步一喘,心意甫松的情形下,却也觉得自己更加疲累了,可他只能咬牙坚持,似乎已经看到了城墙的影子,应该是离目的地不远了。 身后忽然感到微微一动,软垂过肩头的双手慢慢的环起,勾在了甘斐的脖项,而那无力的右手还轻轻抚摩过甘斐的脸颊,接着传来那胡女几乎微不可闻的啜泣。甘斐知道,这是她悠悠醒转,既是在表达对自己的谢意,却也在自伤不堪回首的际遇经历。 “谢谢……谢谢你……”胡女的声音轻虚虚的像是飘荡在另一个世界。 甘斐挣出一个淡笑,呼出一口浊气:“就快……就快到了。” 陡然间,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震得甘斐耳鼓嗡嗡作响:“许贯虹在此,岂容尔等妖魔肆虐!” 甘斐扭头看去,便见半空中好一阵白光闪耀,影影绰绰,不知现出了多少鹤氅白袍的身形,这一下心怀大定,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手中长刀一松,扑地瘫倒。 …… 在甘斐听到这个声音的同时,白狐也愕然眺望,白光银华仿佛在半空中结作了连延密布的云层,一个鹤氅白袍,飘然若仙的身影渊渟岳峙般悬立当先,方面阔颐,浓眉细目,神情威肃,双目湛放神光,环视下方城镇,胸前一对张翅扑展的鲜红鹤翼宛如跳跃炫目的火焰。 嗷月士早已离开了这里,他又犯了老毛病,满城大屠的情势下,他看中了两个奔逃的女子,忙不迭飞身擒住,自去受用快活,而白狐正指使着慕萤对小饭馆前残留的阒水气息进行辨认,汇流如渠的鲜血和从破碎酒瓮中流淌而出的美酒参杂在了一起,形成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小饭馆的掌柜店伙早就成了一摊残骨碎肉,这是厉公腾的杰作。在生擒了丁晓之后,食欲大开的厉公腾将身边所有能抓到的活人都变作了自己的血食。这样的惨剧正在城中各处上演,不知多少百姓被撕裂分食,也不知多少女子惨遭凌辱,兽性大起的袭风众妖魔把这处驰名中原的繁华市镇变成了一座血肉堆积的恐怖死城。 这也是白狐对骐骥王建言的缘故,他从一开始就打算血洗这个城镇,既然虻山攻伐天下的征战已经开始,那么就没有必要再像过去那样藏藏掖掖的吃人杀人,尤其在一开始的时候,一旦攻占了人类的城池,那就只管肆意屠戮,让这个城池侥幸逃出去的人把虻山一族的恐怖传播于世间,而当恐惧的种子在凡人之间生根发芽之后,则更利于虻山大军的所向披靡。 未战而先怯,自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奇效,白狐打的正是这个主意,也得到了熟读人间典籍的千里骐骥王的首肯,广良镇由是成了第一个牺牲品。 尽管事先就做了应对伏魔之士的举措,可大批的伏魔之士出现的时候,还是令白狐惊诧了一下,然而事情进展的比他想象的还要完美,就在那么多凡人面前,那些他们以为是神仙般的人物一个接一个的死在了吾族圣灵的手中,让他们的希望在转瞬间成为了万丈深壑下的冰冷绝望,而在这之后再展开的屠杀,无疑又加重了凡人心中的恐惧,白狐简直太满意了,唯一的小小遗憾,就是关于那个美丽兔妖的踪迹还没有真正水落石出。 可是现在,新的伏魔之士突兀的出现了,而这些伏魔之士的形容装束他并不陌生,这是不休山的炼气士。 “许贯虹?”白狐有些吃惊的张大嘴巴,“那个炼气士的掌门?气贯长虹许大先生?” 半空中许贯虹已将满城的悲惨景象尽收眼底,饶是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气性,目光中也涌起一股浓烈的杀意。妖魔居然已经猖狂到这种地步,乾坤朗朗,光天化日,就这样堂而皇之的现身闹市,这可是轩辕黄帝以来的头一遭,难道这些妖魔当真视伏魔道七星盟为无物么? 许贯虹打定主意,今日要尽歼所有在此为恶的虻山妖魔,这场惨剧发生在他七星盟贪狼部宿的境内,身为七星盟总盟主,治下却发生这等骇人听闻的情事,鹤羽门颜面何存?七星盟颜面何存?又岂可容一个妖邪逃脱? 白光一闪,一个面如冠玉的鹤羽门门人在许贯虹身边禀道:“师尊!已然查明,虻山妖魔在此共一百三十二只,多为虻山袭风众部属,由那苍狼怪嗷月士统领,天青会飞剑门百余门人弟子都已大部罹难,只有四名飞剑门弟子侥幸生还,刚由众师弟救下。” 这鹤羽门门人唇上留着一抹淡淡的髭须,俊美之中却也透出雍然老成之气来,只是表情沉重,声音低哑,眼角也微微发红。他正是鹤羽门立字门的大弟子,更是七星盟贪狼部宿主事裘立宗,亦是许大先生的衣钵传人,一身养性炼气玄功已臻化境,然而骤见这般惨景,无论他再如何超然出世,总也是感到凄楚悲愤。 这样的情绪对于炼气之士是大忌,裘立宗只道素来传道极严的师尊必要对此斥责,却见许贯虹面沉似水,双目一霎不霎的盯着下方城镇,似是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心潮涌动。裘立宗强自驱开心头忿郁,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现在众多妖魔分散城中,锁妖气决阵已然布陈,何时发动,还请师尊示下。” 许贯虹双手忽然朝天一举,瞬间白气憧憧,如云层翻涌般从天际滚滚而来,烈阳炽日透过云层罅隙,射下一缕一缕的耀眼金光,霞生万道。更多的白色气流从城镇四周浮现,越积越厚,渐渐形成了氤氲涌动的一圈白墙,空中无数鹤氅白袍的身影化作白光激射而下,如同烟花迸放,拖出了一条条光影飞寥的长长曳尾。 化身的白光转眼落在白墙之后,现出了一个又一个鹤羽门弟子的身形,人头攒动,声势浩大。 许贯虹威严的声音再次如天神般响起:“此城中妖孽,一个不留!” 白狐一直看着天空中许贯虹的身影,光华影耀,炫亮夺目,自己竟一时揣看不透对方心意,直至此时方才略察端倪,白狐一看之下,顿时色变,不顾自己嘶声大喊的嗓音甚至已经变了调: “快走!” 第027章以气御剑 跣足剑客斗笠下灰闪晶亮的眼瞳冷冷的扫过孔伯魁杰刚毅的面庞,尽管还不知道这老者是什么来头,可对方眼底深处一股凛冽肃杀之气,却使他心中暗生警惕。 孔伯并不是那种收敛不住脾性而形之于色的暴烈之人,事实上他把那种仇恨掩藏得很好,在携着谢玄赶回院中时,那几个闪身截击的麻衣剑士已经让他有了心理准备,只是乍见死仇现身于前,心意激荡之下,终究还是透洩出几分杀气来。 二人都是不世出的武学高人,心态稍有变化便即遥生感应,不过跣足剑客却也有些奇怪,不知对面那老者对自己的仇视究竟从何而来。 谢玄初时颇感意外,他自然知晓内情,然而此刻危急险恶之际,可不是寻仇厮斗的时分,当即开口催促:“亭霖兄,却不可在耽搁了,那些妖魔好生凶恶,怕是不多时便要赶来这里,你我宜当早离此间。” 殷虞嘴角一扬,泛了个淡笑:“彼等妖类,竟是这般猖狂,不瞒贤弟,方才此间已有妖类现身。”说着,冲前方地面一指,那里蛇尸盘蜷,身首异处,碧汪汪一摊腥血。 谢玄一惊,目光在蛇尸上反复端详,蛇尸旁分明还有一爿古时宽袍,空荡荡颇显古怪,便知殷虞所言非虚。然而真正令他震惊的,却是妖魔之能为可惧可怖,想那黑肤昆仑奴,自己与孔伯联手尚自占不得半点便宜,那还是对方没有施展妖术的情形下,好容易才觑机夺路而脱,怎生到了这里的妖魔倒转眼间殒命授首了呢? 似乎是看出谢玄心中疑窦,殷虞又是一笑,抬袖指向那跣足剑客:“这是我族中门客邓大师,一身剑术天下无敌,却是家父使他来近身相护于我的,哦,贤弟昨晚当已见过了吧?今日妖类现身此处,欲行不轨,正是这位邓大师一剑诛之。” 谢玄更是大惊,不由得看了孔伯一眼,心道孔伯的仇家当真非同小可,便连他们束手无策的妖魔竟也能轻易击杀,这般相较起来,岂不是这邓大师要远胜孔伯了?不过谢玄对此还有些不敢确定,毕竟孔伯亦有震古烁今的武道修为,若说凡人之身当真有远胜过他的本领,那恐怕也到了成圣如仙的境界。 这一点却是谢玄多虑了,虽说二者都与妖魔交了手,但此妖非彼妖,想那狸狸儿异灵修炼,一身强筋铁骨冠绝虻山,便是伏魔道上,有把握胜过他的也只是寥寥几位宗师人物而已,又岂是这色迷心窍、托大轻身的袭风众蛇妖可相比的? 殷虞也略显奇怪的看了孔伯一眼,他能够感受这老者身上传来的雄荡气势,以至于连身侧的邓大师都少有的露出了郑重之色,不过眼下情势,自然也没有询问叙契的闲暇,房中又传来安媠熙甜腻腻的嗲声召唤,殷虞只能对谢玄笑笑:“既然目下妖类肆虐,大异寻常,我等自然不可轻忽,适才已经说过要离开此地了,你看,王公常已经被抬入车驾,我稍事收拾,贤弟也准备准备,大伙儿这便离开。” 殷虞对邓大师使了个眼色,这是准备出发的意思,又冲谢玄礼貌的拱了拱手,这才返回屋中。不管怎么说,他对谢玄倒是诚心结交,又哪里能知道对方的真实用意。 吕通已经站在大宅外,指挥着众门人仆厮打点行装,安置车马,眼看不必多时便能收拾停当,启程出发,谢玄倒是颇为满意这些王家门客的反应迅捷,抬头望向远方天色,一回头对孔伯道:“我们也准备走吧。” 孔伯微微欠身:“但凭公子吩咐。”他此刻早收回了直视邓大师的凌厉目光,故意像个老仆家丁般佝起身形,双臂垂下,低着头跟在谢玄之后。 “等一等……”一直默不作声的邓大师忽然开口,孔伯恍若未闻,径自向前迈步而出,倒是谢玄心领神会的扭头一怔:“邓大师喊我?” “谢公子恕罪,不是唤谢公子,而是公子身后那位,不知是谢公子的什么人?”邓大师嘴上说的客气,然而语气举止却不见什么谦卑之意,双足不丁不八的站稳了架势,视线也一直盯在孔伯的后背之上。 谢玄正要说话,孔伯却轻轻将他一推,同时转过身来,神色淡然的迎上了邓大师的目光:“大师是殷公子的什么人,我便是谢公子的什么人,这一节何消说得?”既然彼此都能感应到对方的内息玄劲,孔伯也没打算隐瞒自己的身份。 斗笠遮去了邓大师的大半颜面,只能看到斗笠下方露出的花白髭须微微颤动:“足下倒是好身手,转眼间便击退了邓某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子,有此能为者,天下屈指可数,倒要请教足下尊姓大名?” 适才二人心急赶回,报之妖魔之事,孔伯未及多想,一击而退几个拦阻的麻衣剑士,却是那几个麻衣剑士认出了谢玄来,方知是误会,故而退身而下,没有拼死力战。只是这一击倒底显露了孔伯的高明身手,被邓大师看在眼里,再联系到孔伯看见自己后那份蠢蠢欲动的杀意,越想越是觉得蹊跷。 孔伯索然一笑:“老奴一个,不过会几手粗浅的功夫罢了,怎比得大师转眼间便诛杀了妖魔?平白贻笑方家而已,贱名何足挂齿?没得污了大师的耳朵。” 谢玄心里有些紧张,莫非对方已经认出了孔伯来历?听孔伯答的轻慢,只道那邓大师还要追问下去,不料那邓大师却侧过了头去,口中喃喃道:“妖邪频生,原不该节外生枝才是……”陡然声调一扬:“……可我觉得你像一个人!” 这一声变的突兀,谢玄刚一怔,便觉得一股劲气卷地而来,一道剑光闪电般刺出,身边孔伯的动作却也快的异乎寻常,肩头一动,转眼便即拔剑在手,迎着剑光反撩而向。 热风一荡,带着喷涌的劲气四散而溢,直到这时候,谢玄才刚刚反应过来,定睛看去,孔伯和邓大师双剑交错,仿如定身般僵立于前。 屋门打开,殷虞穿戴整齐的步出,看着眼前情景一脸诧异:“怎么回事?自家人怎么打起来了?”身后露出了安媠熙大感兴趣的脸,云鬓结鬟,一身绫罗纱裙,显然也已梳妆停当。 啪啦一声,孔伯头顶的弁冠掉落,那条可怖的创痕赫然可见。 滋的一声轻响,斗笠从中现出一条裂纹,霎时断作两片,便见那邓大师光秃秃的头顶和一圈带卷的花白头发,还有隼目鹰鼻的森然面容。 “邓禹子,五十年了,你的剑招还是老路数那……”孔伯的声音像是揶揄,也像是感叹。 邓大师的眼角余光掠过孔伯头顶的创痕,隼目一寒:“果然是你,淮南孔缇!” 就在此时,天空中突然传来隆隆震响的话语,使院中的众人不自禁的举目远望,那话语字字清晰,声犹在耳:“许贯虹在此,岂容尔等妖魔肆虐!” …… 鹤羽门许大先生到这里却是有备而来,在整个七星盟紧锣密鼓的准备展开对虻山突袭的同时,他发现虻山妖魔的出没却更加频繁了,分属阒水前哨的撷芬庄和颍水野寨在短短时日内就被虻山轻松拔除,更得到消息,在燕晋两国交战的前线,虻山群妖甚至毫不掩饰的现身而出,直惊得两国数万大军止戈息兵,一派浓重的恐惧气氛在战场上空蔓延。 这一切,使许大先生决心一定要加快攻击虻山的进度了,眼下在江南的七星盟大部正对阒水妖界展开一次又一次声势浩大的进攻,自临江离宫之后,阒水的另一处要塞累骨幽涧被攻占的捷报又已传来,数以百计的水族妖魔被诛灭,阒水节节败退。 然而许大先生知道,这只是一场欺敌的佯攻而已,七星盟真正的进攻方向早在龙虎山会盟之时就已定下,他们首当其冲的目标却是妖王已丧,新主方立的虻山。 飞剑门和天青会在许大先生的授意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开到了中原地界,只等诸事齐备,他们就将成为两路夹击的先锋军。而在这里潜伏了那么久,许大先生也觉得自己似乎也应该去看一看这些盟友,这些自己虽然有些瞧不上却也颇为赞赏他们勇气的力宗门派。 恰逢此时,北斗信灯升起,这是七星盟同道呼应的讯号,一众鹤羽门高手情知必生极大变故,立字门门下在许贯虹率领下全数尽出,循着北斗信灯的方位来到了这里,却终是来迟了一步,两派门人尽数覆亡,满城亦惨遭蹂躏。而现在,该是到了让这些妖魔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 白狐嘶厉的大喊并没有引起其他妖魔的注意,这些袭风众的妖魔总是不经意间对出身异灵军的白狐有着抵触之意,全然没有察觉从围城一圈的白墙中,正有一道道利刃般的气流凝结而起,并在气流氤氲交缠的白墙墙面上渐渐突出,就像一排排尖利的牙齿,而随着气流缭绕翻转的速度加快,这一排排利齿却又变成了形制分明的长剑之状。 “决气御剑,放!”裘立宗的声音含着深深的悲切和愤懑,在半空中激荡回响。 霎时间,那一排排长剑遽然蓬炸,如同飞晶流萤,向城中激射而去,恰似万箭齐发,却又煊然夺目,整座广良城转瞬被一层雾蒙蒙的白色光气所笼罩。 鹤羽门三大支,每一支所修术法皆不同,孤山先生的师字门专精凝气窒空,这是扭转时空之法;衔云子的文字门主修化气念力,这是另生时空之法;而许大先生的立字门则擅以气御剑,却是以绝强炼气玄力化作摧神败体的利剑之形,以妖气所源为引,穿透时空,对妖魔本体紧跟不舍,务必将妖魔刺杀当场方才休止,实是厉害之极的一桩降妖之术。 很快,原已渐渐稀疏的惨叫和嘶喊声再次响起,而与先前相比,所不同的是,现在的惨叫嘶喊,来自于那些已饱餐人肉,施虐逞凶的妖魔们! 伏魔之士的复仇来得竟是这么快,又是这么的迅猛激烈,幸存的人们惊魂未定却又喜出望外的看到,白色光华幻化的利剑循着城中每一处妖气传来的方向,如同跗骨之蛆般飞行、接近、刺透,一个又一个的妖魔哀号着倒下,利剑穿过了他们的身体,炼气士的罡力随之迸发,将他们的身体生生撕裂,妖魔腥臭的鲜血四溅飞散,洒在了屋宇楼幢、洒在了街闾巷间、洒在了那些被他们屠戮杀害的残碎人尸之上。 嗷月士一手搂一个,正心怀大畅的受用两个女子,猛的看见白光利剑穿过了那两个女子的身体,直冲自己身前而来。两位人间美女哀啭啜泣,却对飞剑穿身浑然不觉,可嗷月士只感得罡气袭体,劲风扑面,哪里还敢停身?急忙跌跌爬爬的从女人身上逃开,身形一转,化作一道黑气在飞剑丛中往来趋避,总算他能为不俗,运气也不错,在狼狈逃窜了小半炷香的时间后,紧追不舍的飞剑被一旁仓惶逃命的另一只妖魔吸引,转向飞射而去,那妖惨叫着被数剑穿身,成了半空中零落的血雨,嗷月士则疾速坠地,慌张的躲在了民居之中。 先前尽歼伏魔之士和占取人间城镇的喜悦被一种深深惶恐代替,不休山鹤羽门,与虻山不知斗了多少年,其术法之高强他自然深知,还记得自己曾败给一个鹤羽门的二代弟子,那弟子叫什么来着的?对对,是叫俞师桓吧,一个二代弟子都这么厉害,更何况今日这无数的鹤羽门弟子齐聚于此?连那许大先生都亲至了! 嗷月士喘息半晌,屏住妖气,心中突突直跳,哀叹一声:“完了……完了……”在屋中抱紧了脑袋,颓丧的蜷成一团。 第028章风卷残云 满城的鬼哭神嚎,施凶逞恶的刽子手转眼变成了狼奔豸突的受屠者,妖魔们像是没头的苍蝇在城中乱冲乱撞起来,有的化身黑风,在白影玄光中辗转奔逃;有的蜷身缩避,在剑气纵横中簌簌发抖;而更多的,却已然身死灵弭,以炼气士超卓修为驾驭的飞剑绝无怜悯的把他们罪恶的身体穿透、震碎、撕裂。 这并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以气御剑的进击,这是由鹤羽门立字门全体炼气士合力施为的一场浩然攻势。在看到了这座城镇的惨景之后,即便愤慨悲怆,许大先生也并没有草率行事,立刻下令,让弟子们沿着城廓四围,布开了鹤羽门的镇山绝技——锁妖气决阵。 锁妖气决阵,顾名思义,这是一个以玄气罡力引发锁妖锢魔之效的阵法。既可由鹤羽门弟子单人运使,也可由数名乃至更多的弟子协力施展,其威力自然也随着施术者能为的叠加而水涨船高。在建康钟山之上,俞师桓凭借此阵,牢牢困住了宛月洞赤目姥姥,最终一剑斩首;在龙虎山会盟之际,鹤羽门亦是通过此阵,完整的展现了累累诛妖之数;而现在,则是立字门百数以上的弟子同时催发的阵势,又岂是心荡神驰,恣意屠掠的袭风众妖魔所能抵挡的? 以自身修炼的玄灵正气连延成白墙一般,气蕴交织,可保妖魔难以透墙而出,将妖魔尽数困于阵中,再催发以气御剑之法,这一下威势倍增,飞剑激射而出,径循妖气所源,非中妖体绝不停止,而众气系出同术,泛连呼应,则一剑如有万剑之力,万剑却也如一剑之迹,委实厉害不过。 甚或与那天青三环阵相较,那许多天青会弟子以本门心法密咒运使,竭尽所能,方才有与一等妖灵颉颃之力,说到底,总也是自身功力有限之故,可鹤羽门便寻常弟子的功力就与那天青会第一高手丁晓相仿佛,纵三环阵奇巧神异处或有过之,然而比之那许多已臻伏魔道一流之境的鹤羽门弟子催动的锁妖气决阵,其威力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飞剑在城中已然呼啸了半个时辰,妖魔嘶喊哭嚎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至渐渐湮没不闻,这代表着他们大部分都已经丧命,一缕一缕的涣散妖灵正从城中各处袅袅升起。 许贯虹依旧悬在半空,鹤氅白袍无风自动,身后的云层缓缓消散,露出了移至天心的炽热日头,阳光垂照而下,尽是一团火辣辣的酷暑热浪。 “杀进去!我说过,一个不留!”许贯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威严,声响在空中盘旋浮荡,振聋发聩。 “杀!”裘立宗用力的向前一挥手,白光一闪,当先飞纵而入,与此同时,踞身于白墙之后的众多鹤羽门弟子齐声应诺,便见气霞纷纭,身影晃动,尽向城中涌入。 这是肃清残妖的收尾之战,鹤羽门众弟子含愤多时,早已是群情汹汹,能得亲身入城,哪还有什么废话?当真如风卷残云一般,化气成光的身影不时在城中穿梭闪现,找寻漏网之鱼,转眼间便有几只侥幸在残垣败瓦下躲得了性命的妖魔被刺杀当场。 自许大先生现身,鹤羽门结阵御剑,直至群妖束手,土崩瓦解,终于底定大局,重夺城镇,前后加起来也不过半个多时辰,局势转易之快,委实令人咋舌不下,这就是当世第一流伏魔名门的煌煌战力。 城中惨象连连,随处可见断肢残肉,碎尸烂骨,幸存的人们涌到满目疮痍的街头,哭叫着向飞纵而过的白袍身影跪倒膜拜,许多鹤羽门弟子降下身子,有的一脸沉重的向人群点头示意,有的开口轻语,柔声抚慰……炼气之士也是人,并没有真正抛却了七情六欲,人间遭受这般浩劫,他们的心里也不好过。 “神仙……神仙……”人群中渐渐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很快形成了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震天呼喊,在经历了那样骇恐惊怖的冰冷绝望之后,这些鹤氅白袍男子的出现,无疑便像是无尽黑暗中升起的一缕曙光,给人们带来了重见光明的温暖希望,他们一定是神仙,普救世人,怜我苍生的神仙! “神仙!神仙那!”东城上的队率远向着半空中许大先生的身形张开双手,激动的大喊,扑通一声,跪下了双膝。他身边的军士,城下还未远离的难民,都已经在叩首趋拜,人头蠕蠕而动。 …… “你没事吧?”甘斐觉得脸上被人轻拍了几下,等他睁开眼来时,便看到身边蹲着一个鹤氅白袍的男子,剑眉薄唇英俊白皙的面庞紧盯着自己的脸,目光中满是同情。 是鹤羽门的人,甘斐立刻心知肚明,在累瘫晕厥前,他还记得听到了许大先生威严的声音还有许许多多鹤羽门门人现出的身影。这就已经驱尽妖魔了吗?甘斐爬起身,先诧异的四下张望,心中微感吃惊。 头转到后方,便看到那胡女裹着自己宽大的麻衫,裸着两条雪白修长的腿,正蹲身在一旁的屋舍门沿,一脸木然的平视着前方,眼神中痴痴愣愣。看来在自己晕阙的时分,这胡女苏醒过来,自己解脱了束身的麻带,倒呆坐在这里。 甘斐心下一叹,转头对那鹤羽门弟子道:“她被妖魔糟蹋了,本是想把她救出城外的,哪知道我自己倒先累倒了,幸亏你们来的及时。由她回回神吧,常人乍逢妖魔,又遭了这般苦楚,原是没那么快释然的。” 倒是一奇,这胖汉不仅对妖魔毫无惊惧之意,便对我也似乎毫无意外之感,倒像是早就知道我们来历一般,那鹤羽门弟子不无疑惑的上下打量甘斐,眼光自然而然的落在甘斐身边地面上的宽刃长刀,越看越是觉得奇怪。 甘斐顿时反应过来,他好面子,现在这般狼狈无能的情状就更不能暴露自己是乾家弟子的身份了,抢先拾起长刀,呼呼喘着气笑了笑:“别奇怪,我也知道些这种妖魔鬼怪的事,不过没什么能耐,对付不了他们。恁们是伏魔道上的吧?我听说过,娘的,今天却是怪了,怎么这些妖怪倒这般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这镇子算是完了。”他故意用了些山藏村的土白口音,听起来更像个憨憨的庄稼汉了。 那鹤羽门弟子倒没在意甘斐前后大有出入的口音,不过听甘斐这番话一说,倒是将心中疑虑消去了不少:“确是大异常情,妖魔很少现身于人间城镇的,唉,只苦了这繁华市集……”叹了一声,又看了看甘斐:“你知道妖魔的情事?可要小心了,如你这般原当是送往东海凝露城的。” “惧妖避世?现在这个法子还有用么?妖魔都这样猖狂了。”甘斐不以为然的耸耸肩,全没在意他这句话又暴露了他对伏魔道过往的谙熟,顺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这一抹之下,才发现那夹住断鼻的竹板又不翼而飞了。再一摸,赫然想起自己的紫木长弓遗落在先前之处,这可不舍得就此丢弃,总得回去取来,反正有这个鹤羽门弟子伴着,也不怕出什么事。 甘斐又看了一眼那怔怔出神的胡女,总算救了她出来,这使他觉得非常庆幸,本想交待一句让她出城自去,但看她这般茫然情状,倒底还是没有打扰她,挥挥手中的宽刃长刀,转身径向长街内中走去。 “你做什么?”鹤羽门弟子觉得甘斐的举动越发奇怪起来:“城中还没完全肃清,可能还有些残余的妖魔在,我的那些师兄弟正将难民向城外疏散,你还进去做什么?” “跟我来呗,我记得我逃出来的地方还有几个妖怪在的,也不知死没死,带你去确认一下。”甘斐指了指前方,晕倒的这些时间还是有好处的,至少气力恢复了些,况且现在心情大定,走起路也觉得轻快了许多。他现在的装扮有些古怪,由于将麻衫脱给了胡女,上身赤裸,露着肥晃晃的胸腹,汗涔涔的泛着油光,胸前一道斜长的疤痕倒是清晰可辨。 鹤羽门弟子快步跟上,看样子是准备随着甘斐一齐前往了,只是口中还在埋怨:“哎哎哎,你这人,讲不听么?我告诉你说,很有可能那些残余的妖魔化身为人,正打算混在人群里脱逃而出呢,你又不能分辨,也没降妖伏魔的本事,要是遇上了怎么办?” “笑话,这不是还有你吗?”甘斐扔下一句,倒把那鹤羽门弟子弄得愣了一愣,略一寻思,还真是这么个理,有自己在,还怕什么妖魔戕害凡人? “你叫什么名字?”甘斐侧首看了那鹤羽门弟子一眼,他见过的鹤羽门门人不多,也就俞师桓等寥寥几个,但个个都是眼睛生在脑门顶的倨傲做派,而眼前这个看起来倒是挺随和,不由得对他印象好了几分。 “张立辉,鹤羽门张立辉。”英俊的脸庞脱口而出,在鹤羽门三字上还加重了语调,不过很快他便觉得自己应声的也太轻易了,这么个凡夫村汉没什么本事,还这样一脸狼狈相,却怎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倒像是伏魔道上的前辈尊长似的,张立辉歪着头看向甘斐,颇感纳罕。 背后忽然沙沙沙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甘斐和张立辉同时回头一看,却见那胡女拢着宽大麻衫,一步一步的跟了过来,见他们回头看向自己,那胡女一怔,停下了脚步,对他们瞠然而视。 甘斐和张立辉默默无语,一起掉过了头,走了一小会儿,背后的脚步声却又响起,甘斐忍不住再次转过头看去,那胡女看到甘斐回头,便又停下脚步,木愣愣的呆看着。 “哎……姑娘,出城安全,却不是这条路,你也别跟着了。”尽管听这胡女说过几个字的汉话,但甘斐也不能保证自己说的话她就都能听懂,不过看那胡女在自己说话之际还向后退了几步,便也没再多话,继续和张立辉并肩而行。 “你不识得她?”张立辉有些诧异。 “看她被妖魔糟蹋,着实不忍,把她救回来的,却是素不相识。” 张立辉更好奇了,他却是怎么从妖魔手里救回这胡女的?他不是不会降妖伏魔的法术么?正想发问,背后的脚步声却又响起来了。 “唉……怕是甫遭大难,神智还有不清,就让她先这么跟着吧,回头你把她送出城去。”不必再回头,也知道是那胡女又跟了上来,张立辉好心的提醒甘斐。 甘斐没有说话,他已经走到了先前离开的地方,遍地狼藉依旧,只是街心一头硕大的野牛尸体,横卧于地,牛身之上千疮百孔,皮肉外翻。 张立辉一个纵步上前,检视牛尸,口中道:“没错,是被御剑之术穿体而亡的,这野牛怪倒是好体魄,这般数剑穿体,也没让他身体爆裂。” 甘斐很快就看到了自己遗落下的长弓撇在街旁一角,就手取起悬在腰后,回想先前抛弓换刀,力拒那豺狼小妖的情形,当真恍若隔世。脚下却移入了那座墙破顶残的屋舍之中,便见碎石瓦砾之上,那豺狼小妖已然现出本相原形,身体稀烂,血肉模糊,只豺首还保留的完整,双目微睁未瞑,依稀可见眼白翻起,长长的舌头探出了豺嘴,无力的歪在一边。看这情形,当是晕厥刚醒,骤觉飞剑袭体,未及奔逃便被生生爆体,落得个死无完尸的下场。 鹤羽门果然了得,甘斐心下暗自称赞,抬步转出屋舍,刚一抬头,忽然扑扑的脚步声疾响,面前一晃,竟是那胡女跑到身边,也不顾甘斐尚且摸不清头脑的愣怔之状,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宽刃长刀,转身就往那野牛尸体处奔去,双手举刀狠狠的砍下,这双手一动,宽罩着的麻衫顿时脱落,露出了赤裸雪白的全身。 甘斐和张立辉吓了一跳,两个人齐齐转头,把视线从胴体上移开。 “让她出出气吧,看样子是这只野牛怪把她糟蹋了。”张立辉倒是推断的大致不差。 甘斐却像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张看起来。 “不大好吧,老兄,人家都这么惨了,你还有心思贪眼里便宜?”张立辉会错了意,只道甘斐贪看那胡女裸体,嗤之以鼻。 “不对!”甘斐的声音却很严肃,“只有两具妖尸,可是我离开的时候,在这里明明有三个妖怪的,那个昆仑奴呢?” 第029章搜查 人们的喊声震耳欲聋,一遍又一遍的神仙二字激荡着许贯虹的耳鼓,饶是许贯虹一直保持着不苟言笑的威严面相,心内却也一阵阵的烫暖起来:神仙……一旦伏魔大事终成,天下永无妖魔之患,那我也就真正成了世人眼中的神师仙圣,不休山鹤羽门之名亦将传颂千古。 许贯虹决定从半空中降下身子,衣袂鼓风,鹤氅飘荡,便当真像一个仙人一般飞身而落,当他立在城中最高的楼阁之上的时候,欢呼声就更响了。 人群从四面八方向楼阁涌来,像是要来一近神体仙泽,也像是要来顶礼膜拜,许贯虹身边白光一闪,却现出裘立宗身形。 “师尊,城中还有千数活人,侥幸逃脱妖魔毒手,只是久驻遗患,是不是把这些人速速往城外疏散,我等弟子也好放开手脚,肃清余孽。” 许贯虹微一点头:“让他们去办吧,还有一点,小心甄别,只怕妖魔化身为人,混在凡人之中。” 随着许贯虹的嘱意,分散城中的鹤羽门弟子开始行动了,大声指挥,引领着各处的幸存者向城外而去,那环绕城池的一圈白墙犹然存在,但有妖魔混身人群,则必然过不了这锁妖气决阵一关,因此许多弟子悬身半空,虎视眈眈的盯在白墙左近,只要稍有异动便即飞扑而下。 原本要涌向楼阁瞻仰仙颜的人流也被成功的疏导开来,纷纷攘攘的反奔向城外方向,直到这时候,裘立宗才能向许贯虹详细禀告: “先前依妖气所源,乃知此间妖魔一百三十二之数,现在计点尸首,却还有五只妖魔未见其踪,余者已尽数伏诛。然而奇怪的是,内中两妖的妖灵却在城外挥发,一只是在离城南七里之遥的庄院内,一只却是死在东城门外。这说明,除了本门剑阵所杀之外,还有两只妖魔死在他人之手。” 许贯虹神色不变,口中轻轻哦了一声:“就是说还有其他人诛杀了这两只妖魔?是不是七星盟中人?嗯,此间不是有飞剑门和天青会弟子么?是不是他们杀的?” “正要回禀师尊,天青会五十三名弟子,飞剑门六十五位门人,除被我们救下的四人外,余者已经全部战死,刚才在城中还发现了飞剑门路掌门的尸首,天青会丁会主下落不明。而据我们救下的飞剑门门人说,妖魔突袭,猝不及防,他们也只办得游斗逃生,却是不曾诛杀任何妖魔。” 经此一战,天青会飞剑门两大伏魔门派竟至全军覆没,许贯虹不由微微动容,叹了一声,旋即眉头一拧:“既不是这两个门派,难道还真有旁的伏魔之士在此不成?却是奇了,既为伏魔之士,当便是七星盟中人,何以我身为盟主,竟不知尔等动向?” 他们所言及的两只妖魔,一个绿肤蛇妖在王家大宅被神杀剑士瞬斩,一个贪食猪怪在东城门外被灰衣乡农所杀,他二人虽有诛魔之力,却都不是七星盟中人,任许贯虹与裘立宗如何推敲猜想,却哪里能寻得半分端倪? 不过许贯虹却又立即想起:“既说是五只妖魔未见其踪,内中两妖也已身死,那么其余三只呢?” “这恐怕就是眼下脱逃的妖魔之数了。”裘立宗补充道。 许贯虹扫视城中正自向城外褪去的人潮,冷冷道:“锁妖气决阵稍有妖力触动,便即有感应,妖魔休想混在人群中脱逃而出,待人群散去,这几个小妖必然匿在城中,届时收阵行法,用九天落雷之术诛之,看他们何处藏身!” 裘立宗躬身领命,却见许贯虹似是言犹未尽,便仍恭恭敬敬的垂首一旁,静听师尊示下。 “那个……”许贯虹语气顿了一顿,似乎是在隐藏内心的情绪波动,故意用一种很平淡的语调续道:“……天青会与飞剑门门人弟子的尸骸,无论是否全尸,务必好生收殓。还有那位天青会丁会主的下落,也务必查明。” 裘立宗听许贯虹这般一说,却也深有感触,向着前方微微欠身黯然一拜,这是在向战死的同道致意,无论伏魔道术力两宗的分歧隔阂究竟如何,然而今日天青会和飞剑门两个在七星盟微不足道的小门派都已然尽到了自己的职责,战的英勇,死的壮烈,洒却了一腔热血,拼到了最后一刻,音容渺然已杳,英魂长存天地。 忽然间,许贯虹似有所觉,目光一凛,往西南方向看去,那里响起了嘈杂声,几骑奔马逆着朝城外涌去的人流,蹄声踏踏的向城里奔来,还有几道人影晃身飞闪,倏忽片刻,便即大为靠近此地。 裘立宗发现异动,便待化气飞身而出,身体刚一动,许贯虹却轻轻一拍他肩头:“无妨,不是妖魔,让他们近前来,看他们是何用意,再做计较。”他眼光锐利,那几道人影看似来的蹊跷,却只是极为高明的人间武学轻功造诣,无涉妖术魔法之流,只是即便身在此地,也能感觉到其中两人玄力深厚,竟似不在伏魔之士之下,倒要看看他们是什么来头。 “哦,你刚才是说,有一只妖魔是死在离城南七里外的庄院内的吧?”许贯虹朝人影奔来的方向信手一指,“不就是那个方向么?” 裘立宗听明白了许贯虹话里的意思,顺着许贯虹的目光看去,口中沉吟:“师尊认为,这几个便是诛杀那妖魔之人?” 前方低矮些的房顶黑瓦轻响,仿佛只是一霎眼间,赫然便现出几名头遮斗笠的麻衣剑士,手中铜纹古剑烁烁闪亮,似有意似无意的斜指着许贯虹。 对方来的突兀,可既然不是妖魔之属,许贯虹只是安之若素的淡然回望,倒没有任何反应,裘立宗却是脸一沉,竟敢以剑直指师尊,七星盟盟主之前岂容尔等如此放肆? 几名麻衣剑士还未站定,身边忽然白光晃闪,只觉得眼前一花,却是几个鹤氅白袍的俊美男子悄无声息的站于身侧,戟指凝于麻衣剑士的死穴要害之上,虽未用力,那几名麻衣剑士却是悚然大惊,怎生甫一露面,自己便浑然不觉的为人所制?对方身法如神似鬼,饶是自己身负绝强剑术武道修为,事先竟也没有半点察觉,登时心中剔惧,身形却再不敢轻动。 “来者何人?弃剑说话!”立在上方屋顶的裘立宗这时才大声斥道。对于这样的场景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再厉害的武学高手,在炼气精修几近仙资的鹤羽门门人面前,原本就是不足一哂的,麻衣剑士来的固是身法高明,却早被周遭巡视的鹤羽门弟子尽察于眼,只待对方一现身,他们便即御气移身,闪电般的制住了对方,这还是手下留情了,倘若对方当真心怀歹意,只怕适才这一出手,便是杀招迭至。 “神杀剑士,舍命不舍剑!”内中一名麻衣剑士冷冷的发了话,虽是要害被制,性命握于人手,却依旧强项刚硬。 “神杀剑士?什么门派?”许贯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身边的裘立宗。 一股剑气陡然生于前方低矮房顶的旁侧,白光一闪之下,竟传来一声闷哼,一名鹤羽门弟子现出身形,却向后退了一步,一柄形制古朴的铜剑抵在那鹤羽门弟子的颌下,持剑者是个头顶半秃的高瘦老者,麻衣跣足,也不知是何时现身,一双鹰隼般的灰色双眸斜睨高处的许贯虹。 “很抱歉,尽管对阁下所为颇为景仰,可是我并不喜欢在别人的威逼之下说话,得罪了。”高瘦老者手一晃,铜剑已然收回,那先被铜剑抵住的鹤羽门弟子摸了摸颌下,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从高瘦老者的服色可以看出,他与那几名自称神杀剑士的麻衣剑客都是一路,然而他单凭剑术,竟可一招反制鹤羽门弟子,许贯虹倒是对这个后现身的高瘦老者刮目相看,目视对方,甚至难得的露出了个笑容:“你很不简单。” 已经辨析分明,这就是先前感应到的玄力不在伏魔之士之下的人物,这是其中一个,而另一个……许贯虹立时侧过头看去,在那高瘦老者侧对面的屋顶之上,竟也现出一个盘腿而坐的青袍身形,这同样是一位老者,身材魁梧,气势雄壮,只是他的目光泰半都射在那高瘦老者脸上,面色深沉,头顶白发飘洒,露出一条可怖的疤痕。 …… 张立辉走在当先,甘斐稍稍堕后,而他的身后却还是那胡女亦步亦趋的跟着,也不知从哪里扯来的灰布,缠在那胡女的身下,掩住了粉光晶莹的双腿,只是上身却还裹着甘斐的宽大麻衫,看起来颇为怪异。 在这胡女发泄似的砍下了那野牛尸体上的阳物之后,浑身兀自微微颤抖,精神却是回复了许多,甘斐默默无言的上前,先将脱落的宽衫替她罩上,然后夺过了她手中犹然紧握的长刀。 “那个方向是出城的,出城就安全了。”甘斐也只能好心的提醒一声,便和张立辉转身向城内走去,按说既然那个侥幸脱逃的妖魔长的一副昆仑奴的黑肤卷发模样,那也好辨认,倘若化身为人,自然一眼就能够看出;而如果他欲行妖法变化成其他模样,则满城炼气之士也能很轻易的察觉出妖法施为的气息,一样可以获知其踪,可甘斐却自告奋勇的引路前往一探,他给出的理由是自己在城中盘桓多时,充当个向导也比这些远道而至的鹤羽门弟子要轻车熟路些,再说他身手纵然不及,经验丰富的眼力倒还算得高明,东城外助那灰衣乡农诛杀猪妖便是明证,自己留下稍尽绵薄助力,或许更容易搜查出妖魔匿藏的地方来。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纯是一种他对过往经历根深蒂固的不舍之意,遭逢了妖魔之后,总觉得自己要做些什么事才好。 甘斐如此坚持,张立辉没奈何,只能带着他一同起行,而那胡女却又像先前一样,不声不响的紧紧跟随,而一旦甘斐或张立辉回头欲言时,那胡女却又紧闭着嘴向后退开,直至他们前行又再复跟上,几次三番下来,甘斐和张立辉也只能任她去了。 于是,三个人就维持着这样的队形,越走越靠近城镇的中心地段。 甘斐认出了昨晚饮酒放歌的小饭馆,依稀看见饭馆内血水淋漓的惨状,心下更是悲怆,谁能想到呢?一夜之隔,这里就变成了牺祀牲胙般的屠场。从昨晚到现在,那一幕幕浮现在脑海,募然有感,怎么没见那个来的奇怪去的蹊跷的天青会主?他不是说左近有百多门人弟子潜藏吗?那么多伏魔之士,怎么就眼睁睁的看着妖魔逞凶肆虐,荼害生灵? 然而甘斐很快就看见了许多残缺不全的尸体蜷卧于地,从服色上,他认出这些正是天青会和飞剑门弟子的尸首。 “我们来的时候,天青会和飞剑门的同道都已大部罹难。”张立辉从甘斐的眼神看出他的想法,顺口解释道,还没忘了补充一句:“这两个伏魔门派你知道吧?” 甘斐没有回答,他只是将宽刃长刀的刀身紧贴在额头之上,对着这些尸骸垂首躬身,沉默良久,张立辉很奇怪的看着甘斐的这个动作,他和江南的伏魔门派往来得少,自然不知道这是乾家弟子悼念战死伏魔同道的礼仪姿势。 渐渐有鹤氅白袍的身形走来,和张立辉遥遥点头示意之后,这些走来的鹤羽门弟子开始细心的归置天青会和飞剑门门人的尸骨遗骸,一团团白气卷缠着尸首缓缓收拢,整条长街像是笼罩在白雾之中,这是鹤羽门的异术,用玄气裹起尸身送入转换时空的虚境之中,待寻到适合埋葬的所在之后,再施此术,则虚境之中的尸身便可传出入土安葬。 甘斐默默看着,心里亦是沉沉的极不好受,远处三三两两的有幸存者走过,这一带是遭受屠戮最深的地方,侥幸活下来的人并不多,而由于亲眼目睹了妖魔的恐怖,这些幸存者也多是目光迷瞪,神情恍惚,也有鹤羽门弟子过来,引领这些人往城外疏散。 甘斐猛的一震,他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也夹在幸存者的队列中,可是……这个年轻人的样子却总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 第030章漏网之妖 高瘦跣足老者神色不为所动的看着许贯虹,反而率先发问:“不知阁下是什么人?别说你就是神仙,我可不是那些愚民,虽然你这手诛杀妖邪的本领令人叹为观止,可我从不相信世上有什么神仙。” 裘立宗眉头一挑,这高瘦老者语气生硬,绝无恭敬之意,他几乎立即便要出声喝斥,不想身前许贯虹轻咳一声,先一步答道:“我们只是一群以降魔除妖为生的普通人而已,原也当不得神仙之称,还未请教足下何人?还有这位呢?”许贯虹的眼角撇过旁侧屋顶上的青袍老者,同时轻轻一拂袖,那几个制住麻衣剑士的鹤羽门弟子略一欠身,倏的隐去了身影,这一手神出鬼没的身法令麻衣剑士们又是一凛,不过他们显然极有自制之力,并没有现出如何惊异的情状,而是齐齐将右手横举握拳,抵在胸前,向那高瘦老者沉声致意:“大师。” 高瘦老者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阁下之说,未免太谦,能降魔除妖者,就绝不是普通人。我是岭南邓禹子,很敬佩阁下。” 这个名头许贯虹根本没有听说过,不过这邓禹子固是在赞誉自己,然后语气中分明透出能得他一赞便是极堪夸耀的意思,可知亦是自视极高之人。许贯虹是伏魔道名门宗师,身份尊崇,自也对此不以为忤,不亢不卑的点点头:“殊不敢当。” “邓禹子,既是参谒高人,如何话也不说全?尔等藏头露尾惯了的,行事说话从来都是遮遮掩掩,最是阴险不过!”旁侧那青袍老者却忽然接口,须眉大张,颇见神威凛凛。 几名麻衣剑士同时转头,从斗笠下透出的凌厉目光直射在青袍老者面上,青袍老者毫不在意,双目炯炯只盯着邓禹子。 一时间,许贯虹倒觉得有意思起来,那高瘦老者和那青袍老者一身玄劲缭缠,皆为当世第一流武学宗师的境界,彼此间却是深怀敌意,却不知是何缘故。 “孔缇,你要来报那五十年前的仇,邓某只管接着便是。只是今日妖邪当前,你我主家又是一路,我劝你先了正事为上,你要撩拨得我与你厮杀,现下怕不能够,反正你都等了五十年了,还在乎多等几天吗?”邓禹子的视线分毫不让的迎上了那青袍老者。 青袍老者纵声一笑,白发飘洒,却是豪气奋发之态:“是极是极,五十年都熬过去了,多等几天却也无妨,先了结眼下正事要紧。”呼的站起身,冲许贯虹一拱手:“淮南孔缇,见过降妖高人,今日之事玄异古怪,家主尊慕高人,远相拜候,还请高人相见。” 许贯虹也不知这自称淮南孔缇的青袍老者是什么来路,便听那邓禹子也是朗声说道:“我家公子也来拜见阁下,邓某特来知会。”许贯虹更是暗暗生奇,这两大武学高手难道只是他人门客奴仆之属,那么他们的主家又不知是何等人物? 蹄声得得,由远至近,不一时便穿过了街闾巷陌,却是三人三骑,许贯虹目光及处,便见一个黄衫的俊美公子、一个白袍的英武少年、一个纱裙的俏丽少女联辔并骑而来,将至近前,那黄衫公子和白袍少年当先翻身下马,踏过犹然血迹斑斑的街道,向楼阁高处的许贯虹趋身拱手施礼。 “韶岭殷虞(阳夏谢玄)拜见仙长。” 原来是世家子弟,许贯虹纵少闻凡间尘世之事,南国的几大世家总也是知道的,除了盛极一时的琅琊王氏和把持南国朝政的谯国桓氏,其后便轮到这新晋的豪族阳夏谢氏了,至于韶岭殷氏,许贯虹更不陌生,往年里晋室第一次对中原声势浩大的北伐,正是由韶岭殷氏的家主主持。然而这些世族大家纵然声名远振,在他眼中却也不过是一些蝇营狗苟的凡世逐利之人,又哪里会放在心上,若说看重的程度,倒是远不如那气劲不凡的邓禹子和孔缇了。 因此许贯虹只是淡淡的回应了两位世家公子恭敬的行礼:“不必客气。”眼光一扫之下,却见那匹载着纱裙少女的胭脂驹打了个转,驶入了边厢的岔道之中,纱裙少女则在马上四下张望,美目流盼,竟是显得对这血肉遍地的惨景大感兴趣。 许贯虹心中微微诧异,楼下殷虞的声音却又传来:“仙长神通,吾辈景仰。然则何以竟生出此等妖孽为恶,作乱世间之事,还望仙长赐告。” 谢玄紧随其后问道:“此间惨景历历,直教世人心惊胆丧,敢问仙长,有何法诛除妖魔,让这般生灵遭戮,黎民涂炭之景再不复现,保世间太平?” …… 眼看孔缇与邓禹子旧恨宿怨的厮斗即将开始,却是许大先生在半空中那声闻天地,响彻寰宇的威严沉喝使他们悬崖勒马,他们立刻意识到,今日并不是了怨寻仇的时分。 尽管对于竟在这样的情形下再度见到孔缇极感蹊跷意外,然而邓禹子却首先收起了铜剑,孔缇犹豫了一下,也同样将长剑插回了身后。 “没想到在今天这个时候撞见了你,五十年前唯一杀出重围的人……”邓禹子的声音很轻微,确保只有在他眼前的孔缇可以听见,“难怪这半年来,我总觉得有人窥伺在侧,你早就盯上我了吧。我理解你想要报仇的心,只是现在这时候恐怕并不合适,既然你也做了他人门下,就应该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护着我们的家主赶紧离开这险恶之地。来日方长,你我的恩怨有的是时间算。” 行藏已露,孔缇索性不再隐瞒心中的恨意,紧紧盯着邓禹子状如鹰隼的脸,上面的皱纹沟堑纵横,清晰可辨:“五十年了,你既然活着,这便最好。已经一把年纪了,我不知道老天爷留给你我的寿数还有多少,来日方长这话怕是不适合你我,不过你有一点说的对,今天并不是大打出手的时候。” 两个老人错身而过,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以致于正错愕于天际异象的殷虞看将过来时更显得诧异了:“大师,你们这是……”孔缇头顶的伤痕触目惊心,让殷虞隐隐透过一阵寒意,而更令他震惊的是,这个老者与邓大师交手一招,两人竟是平分秋色之局,难道这老者也是和邓大师一样不世出的武学高人? “一位故人,久别重逢。”邓禹子淡淡的道,并且立刻转过了话题,“公子,我们该走了,此地凶险。” 殷虞倒没注意邓禹子的阴鸷神色,只道真是故人,却在听到后一句话之后一脸兴奋:“是该走了,但不是远离此地,我要进城!” 邓禹子目光一凛:“进城?万万不可!城中妖邪云集,肆意作乱……” “可你看!”殷虞指着城镇的方向,那里光华流离,气霞纷纭,“那里来仙人了,你没听那仙人刚才的话语么?他来除灭妖魔了,走!我们一齐去看看仙人,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不等邓禹子表示反对,一直面色凝重若有所思的谢玄忽然道:“我也正有此意!” 殷虞大喜,拖了谢玄的手急切切就待起行,邓禹子相阻不得,却听孔缇道:“既是公子执意要往,请容我头前探路,妖患若除,公子便即入城,如果还有危险,我预先示警,公子便不可相强,身入险地。” 谢玄和殷虞岂有不允之理?孔缇和邓禹子冷冷对视一眼,早已翻身出院,两个人都算是和妖魔交过手了,感觉仗着一身卓绝本领,当真遇上厉害的妖魔总也有脱身而退的机会,按照孔缇的法子前往,倒也相对安全些。 邓禹子手下的十余名麻衣剑士并没有全数随行,在吕通一再求恳之下,留下了一大半的麻衣剑士与那北海十八郎一起护卫王纮的车驾队列先往洛阳方向逃去,王纮伤重难起,也绝没有去那妖魔横生的城镇的勇气,自然不会去趟这汪浑水。倒是安媠熙拍手叫好,兴致勃勃的要跟殷虞一同前往,倒令殷虞愈加佩服这看起来只以为生性冶荡放浪的少女。 …… 殷虞和谢玄所怀心思各不相同。殷虞一则是对这光怪陆离之事大感兴趣,二则其另有一桩图谋,凡牵涉玄异诡幻处皆自留心,昨夜唤那神秘的泽慈先生是为此,今日来见这鹤氅仙人亦是为此;而谢玄却是将这番情景与心内种种疑窦忧虑处一一对应,更感局势之凶险诡谲,亟需找寻谙通此道者一解谜团,那位大司马府的虎士一时未得见,那个青衫雄壮的大汉自长街脱身后也不知其踪,眼前这个鹤氅白袍的仙长便不能再失之交臂。 两位世家公子的两问虽然简短,但要回答起来却是颇为繁琐,许贯虹略一沉吟,便即朗声道:“尚有妖魔漏网,隐于城中,需谨防彼等为恶作祟,公子之问,待此间危厄尽消后再解。”俄而一顿,却又问那邓禹子和孔缇:“适才检点,说是有二妖殁于城外,未知可是二位的手笔?” 邓禹子点了点头:“邓某不才,击杀了一只蛇妖。” 孔缇却皱了皱眉:“说来惭愧,我与公子在长街上曾遇一个黑肤昆仑奴,好生凶恶,激斗之下,我与公子也只能侥幸脱逃,却是未能将之诛杀。” “哦……那却不知另一只妖魔死于何人之手。”许贯虹自言自语,裘立宗眼中却是一亮,附耳对许贯虹小声道:“师尊,今日查明,是虻山袭风众来犯,袭风众诸妖皆为虻山积年老怪,与我门弟子多有交战,却从来没见过生就黑肤昆仑奴之异相者。” 楼下的谢玄忽然想起,对许贯虹又施一礼:“仙长刚才说尚有妖魔漏网,却是在下与孔伯脱去前,见一妖异女子与那昆仑奴打话,看她言行举止也当是妖魔,不知可曾伏诛?” 裘立宗闻言更是神色耸然,思忖了片刻,再度对许贯虹言道:“袭风众从无女妖,这公子所言若实,岂不是大有蹊跷?众弟子计点妖灵尸首,便现出本相的,也都是袭风众那些狼虫虎豹之属,既不曾听说有黑肤昆仑奴者,也不曾听说有女妖……” “脱逃者三有其二矣。”许贯虹替裘立宗下了定论,前番点算之下,已经算出有三妖漏网,这一下就对其中两个有了眉目。“传令众弟子,注意黑肤异相者,城中但见女子者也要仔细甄别!” 裘立宗拈指成决,口中默诵,这是用千里传音密法,将这道指令传入了身在城内的每一个鹤羽门弟子耳中。 …… 那年轻书生走的很快,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街角转弯处,甘斐眉头一展,快步紧紧跟上。 张立辉正相助几位师兄弟收殓天青会和飞剑门弟子的尸首,看甘斐这般举动却是大奇:“哎哎哎,你去哪里?”忽的想到这一路走过来那么长时间,对方倒是知晓了自己名姓,自己对他的来历姓名却是根本就没问过,这一下颇为尴尬,哎哎哎了半天,甘斐头也不回,倒是脚下走的更快了。到最后,张立辉只能没好气的叫了一声:“胖子!你这人,怎么讲不听呢?”眼前身影一晃,正是那胡女闷声不响的缀上了甘斐。 “师弟,这是什么人?”另一名鹤羽门弟子有些疑惑的看着甘斐背影。 张立辉撇了撇嘴:“一个据说知道妖魔,但却没半分玄灵之力的胖子,在前街看他昏倒,好心唤了他醒来,他非要当什么向导,说是他熟悉城里路径。” “这样的人应该赶紧疏散到城外,城里还藏着妖魔,可别让他枉送了性命。”那鹤羽门弟子不以为然的告诫。 张立辉没有应声,小心翼翼的用玄气裹着半具残尸,送入了白雾氤氲的时空之径中,他决定,处理了这里的事后,就用飞行之术追上甘斐,把他和那胡女送出城去。 忽然间,大师兄裘立宗的声音传入耳鼓,所有的鹤羽门弟子手头略停,面色郑重的仔细聆听。 “一个黑肤昆仑奴模样的妖魔,还有一个女子……”那鹤羽门弟子一边点着头,一边小声重复,张立辉却愕然挺直了身子,那个胖子说的没错,真的还有一个昆仑奴没有受诛,脱身于外。 当张立辉下意识的再度望向甘斐远方的身影时,却发现他身形一转,没入了街头的拐角处。 第031章一纵即逝 甘斐已经认出了那年轻书生,事实上在先前见到那黑肤狸狸儿的时候,他就想到了那个书生白狐出现的可能性。虽然只是昔日暮夜淡月下的一面之晤,但那白狐俊美清逸的容貌以及行事间从容不迫的狡诈狠厉,已经给甘斐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再看刚才那经过的年轻书生,纵然一身淡青鄙陋衣衫与彼时方巾白袍的服色大为不符,可那抹如漆扫的浓黑双眉,那弯似柔丝的细长凤目,还有那挺若削峰的高直端鼻,却不正是那虻山白狐? 对方走的快,甘斐跟的急,却没有想到在现在的情况下,原当是喊上身边的鹤羽门弟子张立辉才是最安全的。 甘斐转过了街角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不过看看自己离那几个鹤羽门弟子施法的所在倒也相距不太远,料想当真遇上危急,大声喊一喊总也是来得及的。再复一想,如今群妖伏诛,满城多是鹤羽门炼气士,若那果真是白狐,还怕他翻出天来?想到这里,不由放宽了心,顺着街角直望过去,却已不见那年轻书生的身影。 怪哉,甘斐左右看看,这街角转弯处又是一条笔直的街道,两旁房屋林立,尽是些破埠烂摊的残败景象,料想妖魔施虐前,这里也当是一处热闹的市集买卖之地,地上还有几具尸骸,一股血腥味幽然散发。 举目远眺,没有看见那年轻书生,却看到很远处的楼阁上站着几个鹤氅白袍的身形,稍一分辨,立刻看出其中一个正是在伏魔道名声远震的许大先生。虽说他在伏魔道时节没和许大先生打过什么交道,但许大先生那一身超凡入圣的伏魔神术却是久有耳闻,有如此宗师人物在此,今日再无可虑,顿时胆气更壮,打定主意,总要寻出了那貌似白狐的书生来,真是那妖怪的话,自己这曾为乾家二弟子的晚辈也就没算在今天尸位素餐,不知不觉间,却又生起了好强之意,全忘了昔日心灰意冷,无颜身为乾家弟子的时节。 只有可能是躲在了这两旁的房屋里,甘斐收敛心神,伸足踏在街面,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紧握手中的长刀,对经过的每一间房舍都谨慎的探头张看,地上的血水被烈日烘烤得黏稠发干,沾搭着脚下的草鞋,走起路来甚为不适。 已经走过了这条长街的一大半,甘斐还是没有任何发现,正有些气馁,忽听前方一阵马蹄缓奔之声传来,抬眼看去,却是一个纱裙少女骑着一匹胭脂驹驶在了这条长街之上,那少女亦是游目四顾的情状,像是在找寻着什么,只是街闾间血肉尸骸的惨景落在她眼里,神色间不仅没有丝毫惊慌骇惧,甚至还有些兴奋莫名。 甘斐不知道这少女叫安媠熙,却也认出这正是昨晚和那王家恶公子一路的豪族贵姝,犹然记得王纮用洽儿威胁自己的时候,这少女在一旁幸灾乐祸,当真可恨,看来果然与那王纮是一丘之貉,这些豪门大家的子弟没几个好东西! 不过眼下这妖魔作恶之后的可怖之地,这女子却怎么到了这里?周遭这许多鹤羽门门人,便放任她不管么?甘斐心里奇怪,也没给出好脸色,挺胸叠肚的当街一站,长刀往肩上一架,一副气昂昂的嚣然模样。 安媠熙很快就看到了挡在街中的甘斐,略一辨认,顿时露出了眼波盈盈的笑容,好像根本没在意昨晚的那场纠葛,在甘斐面前按辔止住了胭脂驹,还挺意外的对他笑道:“嘻,是你?你留在此地,竟然没有死?” “少废话!别挡着爷做事!”甘斐凶声凶气的冲了一句,说实话,这个少女长得确实不错,身段风流,姿容妖娆,不过他还没可笑到单以身材样貌来判断一个女子,事实是明摆着的,即便他不知安媠熙有嗜好血腥的怪癖,但仅从昨晚几次举动就可以看出,这少女空有一副好皮囊,却绝非良善之人,一想到这一点,他便是一阵深深的厌恶。 “哟哟,那么凶做什么?我和你可没什么深仇大恨吧?”安媠熙颜若春花,双眸媚光四射,映在甘斐脸上,她对自己的容貌很有信心,无论怎样的男人,只要自己这般俏生生眼波一拂,便总是先自酥了半边去。 现在的甘斐的样子颇有些滑稽,一脸昨晚留下的创疤斑驳的伤痕不说,还赤着油腻腻的上身,汗水淋淋,轮廓绝不匀称优美的前胸肚腹鼓突出来,肥肉被粗重的呼吸带得一上一下的微微颤动,安媠熙是真的想笑,不过她也承认,这个胖汉胸前那道长长的划痕倒是给他平添了不少雄武之气。 然而总是无往而不利的粲然甜笑却在甘斐这里碰了钉子,他歪着头,冷冷的道:“那个怂包软蛋的胖子呢?还有跟你腻在一处的小白脸呢?叫他们赶紧滚蛋,这里可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仔细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就算是大司马门下,也不用这般凶声恶气的吓唬人家吧?嘻嘻,话说回来,你那个黑黑瘦瘦的小女儿呢?”安媠熙嘴上不以为意的说着话,目光却已转到了别处。 甘斐没有注意到安媠熙的神色,只是听她提及洽儿,心中便是一暖,幸好将洽儿留在了村内后生那里,自己头脑一热,轻身赴险,现在想来,自己能够侥幸活下来简直是奇迹,这冲动的脾性确实得改一改了。既然鹤羽门大部已至,此间妖患立解,自己还是及早从此地脱身,赶回山藏村和洽儿团聚才是正理。 想是这么想,凡事总也要有始有终,宜当速速查明那书生下落,总也落个心安,便最终离开也不枉到此一行,甘斐没了和安媠熙琐碎的心思,当即大喇喇的从安媠熙的胭脂驹旁迈步走过,却是懒得再废话了。 这一错身,安媠熙身上的香气便传入鼻中,即便在这血腥味蕴积的长街之上,这股香气也是沁心入脾,一闻之下竟是大感舒泰,香气直上脑门,甘斐止不住便是一个恍惚,便在这时,身边陡然风起,眼角一带,便见白光忽闪,未现其形先闻其声: “便在此处!” 甘斐愣了一愣,旁侧的安媠熙亦是微露错愕之色,身下的胭脂驹似是吃了一吓,咴溜溜的偏过马颈,向后退了一步。 白光散去,露出的却是许贯虹刚肃有威的身形,手一挥,一片纠缠泛连的白气顿时笼罩四下,白气在两旁房舍穿进钻出,又在街心盘旋半晌,渐渐回缩没入了摊开的手掌中。 许贯虹眉头微皱,目光凛冽,从安媠熙直扫到甘斐面上,沉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 就在裘立宗向城中众弟子传音发令的时候,许贯虹正在沉思,他在想漏网的第三只妖魔,从幸存飞剑门弟子訾恒口中,他又得知了嗷月士身处此地的消息。嗷月士是虻山四灵之一,一向是虻山的佼佼者,许贯虹不认为仅仅凭借这以气御剑的阵势就能让嗷月士悄无声息的丧命授首,况且也确实没有发现嗷月士那硕大狼尸的消息传来,照这样看来,那漏网的第三只妖魔也就可以确定了,必然是嗷月士无疑。 苍狼嗷月士,还有那个神秘的女妖和不知所源的黑肤昆仑奴,许贯虹刚刚要下定论,募然间一股轻微的玄灵之气传来,虽然不是血灵道那种腥味甚重的气息,但许贯虹立刻便辨认出来,这是妖灵使用术法的气味,在满城炼气士云集,悉心搜索的情形下,这种原本极为微弱难察的玄灵气息便显得犹为明显了。 虽只是一纵即逝,可许贯虹也迅速辨明了方位,正是在那驶往岔道街闾的纱裙少女的所向之处,他没有丝毫滞缓,当即化气移形前往,不过一霎间便现身那纱裙少女之旁,同时运起鹤羽门循气索妖之术,哪知道一番探查之下,所有勘查妖气的灵力尽归手中,仍是毫无所觉。 而眼前竟还多了个这么蹊跷的赤身胖汉,全无玄灵之像,却还这么泰然自若的站在这里,看向自己的眼神不仅没有丝毫意外惊诧,甚至还有一种了然熟稔的久违之意。 …… “许大先生……”甘斐目视许贯虹,差点下意识的按照伏魔道晚辈弟子的礼节向这位名闻遐迩的鹤羽门掌门宗师施礼拜见,好在欲待抬起的手只是微微一动,他便又强自克制的放下,口中含糊不清的续道:“……你好。” 许贯虹没有管甘斐的招呼,他可以肯定这胖汉绝不是七星盟中人,仍是沉声重复:“你们是什么人?可见此处有何异常?” 安媠熙错愕之色早已消去,只是似乎对许贯虹这种身法颇为惊异,一时没有应声;甘斐却很自然地答道:“哦,晚……厄以为有个妖怪化身为人,就藏在这里,哪知道一番查探,却是未见其踪。” “你也知道妖怪?你如何看出有妖怪化身为人的?又如何得知就藏在这里?”许贯虹听出玄虚,一连三句反问,一句比一句问的急。 “那个……”甘斐吞吞吐吐起来,他想起自己废人一个,又没有那白狐的确实下落,说白了,也就没有聊以资功的本钱,真报了乾家之名,没得丢了本门名头,便只能含糊其辞道:“……厄知道妖怪的啦,以前见过一个,刚才看到的正觉得像他,所以追过来看看哩。” 甘斐用的山藏村土白口音,本意也是掩藏自己昔日身份,没想到许贯虹听了愈加怀疑,双目炯炯紧盯在甘斐脸上:“以前见过?什么模样?” 此时裘立宗和十余名附近的鹤羽门弟子都已化气移身赶到,看许贯虹正对那胖汉一迭声的发问,便没有出声打断,不过这些弟子着实警醒,他们自然也察觉出了那股轻微的异动,在四周仔细探查,渐渐各依方位,把甘斐和安媠熙围在了阵中。 孔缇和邓禹子率领的神杀剑士很快也到了,立在房顶,虽说他们的轻功身法和鹤羽门的化气移身之术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此处相距不远,所以他们也只晚到了片刻,只是在一眼认出甘斐之后,邓禹子不以为意的抄手旁观,孔缇却微微一怔。 殷虞和谢玄纵马驱骑,却是到的最晚的,谢玄远远张见甘斐,顿时喜出望外的一声招呼:“兄台,是你?”殷虞则对安媠熙唤道:“媠熙,出什么事了?” 甘斐环视四周,那邓禹子所领的神杀剑士倒是昨晚才见过,却没认出孔缇来,不过看到殷虞和谢玄二人时也颇感诧异:“这些公子哥儿,怎么还敢留在这里?” 安媠熙的来历很快就由殷虞交待清楚,原来也是个贵胄豪族之后,许贯虹对荥方安家倒是不甚了了,但适才曾见安媠熙与殷虞谢玄并骑而来,听殷虞这一说,便把对安媠熙的疑心去了大半,只是由于安媠熙身上那种馥郁的香气而微微皱了皱眉,双眼却紧紧盯向甘斐。 “一个俊秀书生模样的,厄刚才看有个人像他,这不是跟过来却不见其踪了么?只看到了她。”甘斐指了指安媠熙,继续之前的话题。 妖气瞬现而逝,多半便与这两人有关,倒是此人嫌疑最大。许贯虹还在反问:“你说以前见过此妖,是在哪里见的?你一个凡人之身,怎么知晓妖魔之事的?既然遇见此妖,又如何未受其害?” 许贯虹的问题其实很好回答,据实而报便是,可甘斐却老大不自在起来,怎么回事?我好心帮你们找寻妖魔下落,你们不去用心追查,却在这里像审犯人似的一句句问我,你纵是前辈高人,也不能这般欺侮人那。 甘斐不自禁的又现出愤愤不平的眼神,口中殊少了恭敬之意:“许大先生,你一句跟一句的,这般盘问于我,什么意思那?” 第032章传说中人 这倒不是甘斐没事找事的节外生枝,只是几乎下意识的一种反诘。这一点他和池棠很像,待人待己皆以平等而视,既不会矜高傲下,也不会卑己媚上,更是对位高权重者那种气势凌人的做派有着天生的反感。只不过池棠这样,或多或少还有些世家子弟的遗风傲气,甘斐却纯是刚骨桀骜的脾性使然。 甘斐的这句话顿时引起几名鹤羽门弟子的怒目而视,许贯虹却没什么兴致和他兜圈子,头一转,倒问向谢玄:“你识得此人?哪里来的?”他还记得适才谢玄和甘斐招呼的情形,看来他们倒是素识。 谢玄没想到这仙长竟主动问向自己,不由看了甘斐一眼,顺口答道:“正要告之仙长,这位乃是当朝桓大司马门下虎士,在下与他见过几面,也算得故人了。” 殷虞轻轻哼了一声,毫不掩饰对大司马的不满,冷冷说道:“昨晚还使酒伤人来着,你那会使邪术的小女儿呢?今日妖魔作祟,怎么不见她逞威风了?” 一想到昨晚洽儿的古怪情形,甘斐就有些头大,这可是一桩悬案,自己还没顾上寻思呢,也不答话,冲殷虞瞪了一眼。 这里的嘈杂吸引了边厢街道的几名鹤羽门弟子,唰唰的化气飞来,现出身形后便恭敬的对许贯虹和裘立宗一施礼:“师尊,大师兄……”内中一个鹤羽门弟子却又对着甘斐喊道:“哎,你这人,不是说要带路找妖魔的吗?如何不声不响的就到了这里?跟你说这里危险,有什么事要先跟我说,怎么讲不听呢?”正是那张立辉。 这回却是裘立宗替师尊问道:“立辉,你也认识他?” “他呀,东头的街末角处看到的,当时看他晕倒在地,是师弟好心唤醒了他来,本是让他逃出城外的,他倒好,径往城里走,拉也拉不住。不过师弟看他虽没有什么能为,倒很勇敢,并不惧怕妖魔。” 听张立辉这一说,许贯虹便又想起刚见到这赤身胖汉时对方的眼神,那声许大先生喊的自然而然,若不是伏魔道中人,又怎会知道自己的名讳? 眼见得越扯越烦,甘斐也知道这不是犯脾气的时候,只得耸耸肩:“好吧,省得许大先生瞎猜了,我以前混过伏魔道的,贱名不足挂齿,所以见过妖魔,也知道鹤羽门的名头,这下明白了吧?再重申一遍,我不是大司马门下。”最末一句却是冲殷虞和谢玄说的,说话的时候很肯定的摇了摇手指,却没在意那谢玄闻言顿时双目一亮。接着,甘斐才将面孔复转向许贯虹:“两个月前,我在中原地界误入阒水撷芬庄之境,亲眼看到了虻山妖魔攻打撷芬庄的战事,我现在废人一个,哪里插得进手去?好歹侥幸逃脱了性命,也是在那里,我见到虻山一个妖魔,长得白白净净书生的模样。就在刚才,我便是见一人形貌与他极为相似……不!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所以我就跟来一探,到这里却不见其形迹,正纳闷呢,然后就遇到了你们。哦,还有个昆仑奴样的妖魔,我今天也见到了,也是在撷芬庄前见过的,这事我可跟这位张小哥说过了。” 甘斐这番话去繁择要,便说话时也没再用伪装的山藏村口音,却隐去了自己身为乾家弟子这一节,并且在撷芬庄那段林林总总的诸般繁杂过往,包括绝煞铁枪陈嵩和将岸的出现,金发小美人的求恳,还有最终那什么阿善家的胡服骑士的到来,尽都略去未提。 这回许贯虹倒是信了大半,不是伏魔道的,绝不会知晓虻山攻拔阒水撷芬庄之事,这样一来,至少那昆仑奴模样的妖魔算是对上号了,不过他说的另一个白净书生又是什么来路的妖魔?若真有此妖,那么漏网于外的三只妖魔便该是这书生、昆仑奴和那女子,难道自己先前推想的不对?嗷月士已然授首毙命了? 再揣摩甘斐话中所言,许贯虹忽的瞿然一省,以前伏魔道的?怎生现在这般虚浮模样?怎么就说自己是个废人了?抬眼看向甘斐。 甘斐看着许贯虹神光内蕴的双眸只在自己浑身上下打量,心里觉得怪怪的,又不知他是何用意,很不自在的挠挠头。 许贯虹的目光最终转在了甘斐右手的宽刃长刀上,略一端详,便缓缓点头:“刀有戾灵,看来你倒不是虚言妄语,果然是伏魔道上的,瞧你情状,当是力宗刀客。”忽然手一伸,这一下迅闪如电,漫说现在甘斐全无力道,便昔日康健全盛之时,怕也避不过这名门宗师的探手一抓,又哪里反应得及?甘斐只觉得对方似乎只是晃了晃身,手指就已经搭在了自己的左手脉门之上。 许贯虹的手指遒劲刚雄,仿佛一把铁钳牢牢的箍住了自己的脉门,甘斐甚至感到自己好像老鹰爪下可怜的小鸡,连稍微挺一挺身子以示反抗的力量都没有。然而脉门处一股久违的暖流汨汨而入,却又让他知道,这位许大先生并没有恶意,只是在用真力探查自己体内的伤势而已。暖流在经脉中涌动,以至于他竟有些神思恍惚起来,仿佛回到了过去修炼的时节,直到许贯虹的手指松开脉门,热流倏乎一断,才赫然幡醒。 “力绝灵消,你中的是紫菡夫人的吸灵术还是张天师的控龙大法?”许贯虹何等修为,这伸手一探,便将甘斐体质状况查究一清,发现他肌肉绵软,筋骨松弛,血行亏虚,呼吸紊乱,更是没有伏魔之士所应具有的玄气灵能,似乎遭受了重伤,可偏偏他又脏腑未损,脉息无滞,眼见便只是个身体虚怯的常人而已。可如果当真如他所言曾是个伏魔之士的话,那么出现这种情况就只有两种可能:被紫菡夫人将玄灵之力吸取一空,或者身受天师教控龙大法的抽噬之摧。 这许大先生果然好眼力,甘斐愣了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是控龙大法……” “果然有古怪!”裘立宗一声断喝,瞬时间几柄飞剑悬浮于空,剑尖对准了甘斐头顶,几名鹤羽门弟子晃身围着甘斐排开阵势,只待裘立宗下令,空中飞剑便即疾刺而下。在远处的张立辉怔了怔,一时没想明白何以几个师兄弟竟至于立刻反戈相向。 “你究竟犯下何等罪孽,现身此处用意何在?”裘立宗和几个弟子都想岔了,既然天师教用独门绝技控龙大法来对付这胖汉,只怕他是什么厉害的魔头亦未可知,虽说现在看起来不堪一击,却也丝毫轻忽不得。 甘斐莫名其妙,抬头看着对准自己脑门的明晃晃剑尖,费解的挠了挠头,暗道我真是流年不利,昨晚上被几个恶奴揍了一顿,今天先是差点被妖怪掏穿肚肠,后头又被这帮昔日同道神色不善的盘问诘难,现在可好,话没说几句,倒要用飞剑来对付自己了。话又说回来,就我这废人一个,用飞剑是不是杀鸡用牛刀了?啊呸呸呸!爷啥时候成鸡了? “控龙大法是张天师单传之秘,力宗之士再如何了得,受控龙大法一击,绝无生还之理,你却是如何活下来的?”许贯虹的神情却很从容,示意裘立宗和几名弟子收回飞剑,不必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 甘斐看头顶飞剑化作几道白光,尽被收回,这才回答:“谁说我是被张天师打了?是那个幼天师德馨师兄用控龙大法救我来着……” 甘斐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看到端视自己的许贯虹忽然现出一丝微笑,便连一直肃然有威的目光竟也柔和了许多,一愕之下,不禁住了口。 “我知道你是谁了……”许贯虹轻轻颌首,分明透着赞许,“……在龙虎山会盟之时,德馨师侄曾说过你来,鲁莽而勇敢的乾家二弟子。” 甘斐大惊,暗暗纳罕,这几天是怎么了,一个又一个认识自己的人在面前出现,那个天青会主认出了自己,那谢家公子王家胖子认出了自己,便连这高高在上的伏魔道名门宗师竟也认出了自己。 既然对方说出自己来历,甘斐只有上前参见,不过他并没有用乾家的礼节:“晚辈甘斐,见过许大先生。”却又苦笑着补充道:“乾家没有废人,晚辈可不是乾家弟子。” 许贯虹像是没有听见甘斐的后半句话,不住点头,开口说话的对象却是周遭的鹤羽门弟子:“这一位,乾家甘斐,只身勇闯阒水秘境,以一人之力搅得阒水秘境天翻地覆,数千妖魔莫之奈何,大扬伏魔道神威!” 这一宣扬,在场众人神情各不相同,谢玄难以置信的盯着甘斐,只以为他是大司马门下武艺高强的侠客,哪里知道竟还有这等过往,以一人而御数千妖众,难道是天神下凡?殷虞初时一愕,旋即剑眉微皱,意似不信,有这般神通,怎么昨晚被北海十八郎弄得这样狼狈?全仗着那古怪女童才险险脱身;安媠熙眼中一亮,原先尽在鹤羽门门人俊脸上流连的美目径射在甘斐面上,几番波转,吃吃笑出了声来;邓禹子阴沉着脸,恍若未闻;孔缇却颇感兴趣,扫视甘斐周身,缓缓点头;至于那些鹤羽门弟子则神色一震,看向甘斐的目光既有不可思议之状,却也多了几份崇仰之意,张立辉更是吃惊的张大了嘴,敢情这看起来凡夫村汉似的胖子竟是这么大来头? 甘斐孤身血战屏涛城坞之事,在龙虎山七星盟大会上语焉不详,不过德馨道人后来倒底还是向盟主许大先生禀报了此事,许贯虹对这乾家弟子的英勇行径倒是大加推许,也向门下弟子转述详细,本是一彰伏魔道后辈弟子之神勇,以此激励门下众人奋进之意,却不想引起了门下弟子的哗然一片,乾家弟子竟是这般大出风头?如果说一众鹤羽门门人对于火鸦化人的乾家池棠在惊叹之余却也不无艳羡之意的话,那么对于故事中的乾家弟子,则是莫名推崇景仰的向往了。 阒水屏涛城坞有近万妖魔,尚有那绝浪老怪统领,更听说那阒水鲡妃亦曾亲身以至,这甘斐竟以区区一个二代弟子之身,在这弥天妖氛中脱身而出,这简直就是神话了。当然,内中实情绝没有这么夸张,然而辗转流传,添油加醋之事在所难免,到最后,乾家斩魔士孤胆英雄勇斗如潮妖魔的事迹便成了这些鹤羽门弟子浮想联翩的壮丽画卷。 “是甘师兄……”一众鹤羽门弟子纷纷向甘斐行礼,甘斐只能苦笑,敢情自己在这鹤羽门中竟有这么大名气,不过这些鹤羽门弟子又哪里能知道自己的惨痛过往?他们心目中那个传说中的人物已然成了一个虚怯乏力的废人。 往事难堪,触动累累心伤,甘斐自然不愿提及,好在许贯虹夸赞之后也没有多说下去,而是回复了不苟言笑的威沉之态:“既是甘师侄,那前番便是误会。你说是索妖查迹而来,我适才正是察觉此间有妖灵之气瞬闪而过,当是妖魔施法所留,赶过来却又难获其踪。” 甘斐这才明白许贯虹何以突然现身此地,他现在自然也帮不上任何忙,几番搭话之下,却是裘立宗推断,或许那妖原是藏身此处,待发现甘斐一路紧跟,左近又都是鹤羽门弟子,情急之下,只能冒险行妖术飞纵而去,也正是这飞纵之术,露出了蛛丝马迹,照这般看,那妖多管已不在此间矣。 裘立宗的推断得到了许贯虹的认可,不过他也并不担心,围城四周尽是锁妖气决阵,可保妖魔决计无法脱身而出,只能隐匿在城中,现下城中幸存百姓大多逃出,只待人走的罄尽,届时大肆施法,必令城中妖魔无处遁身。 许贯虹不在此处纠缠了,向门中弟子交待几句,看弟子又都散开后才对甘斐道:“甘师侄,详情容后再叙,今番妖魔作恶,断不可饶,我待催法,可你现下这身体,决计无力抵受,还是先自出城相避为上。” 甘斐心想自己也算尽了一份心力,若是那白狐真藏在城中,自然逃不脱鹤羽门布下的天罗地网,自己多留无益,况且看一众鹤羽门门人在知晓自己身份后的热切目光,看来自己怎么也没丢了乾家的脸,这一想,走也走的坦然了,当即一躬身:“既如此,晚辈告退。” 第033章心祟 甘斐是在张立辉的帮助下出了城的,对于这传说中的人物,张立辉既感欣喜异常又兴奋莫名,一把搀着甘斐的臂膊,好像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哎……你真是甘师兄?怎么不早说?哈哈,在那阒水秘境究竟是怎生情形?那鲡妃倒底有多厉害?那个绝浪老怪呢?对了……” 最终看到师尊催促的眼神,张立辉倒底还是停止了喋喋不休,身形一转,甘斐只看到身边白气氤氲,身体一下子腾了空,耳旁风声呼呼,正自诧异间,双脚已经踏在实地上,白气散去,眼前旷野无垠,竟是在一转眼间就到了城外,回头看去,那座城墙赫然在目,一层白墙也似的气流上下翻覆缠绕,正是鹤羽门锁妖气决阵的异象。 “人走的差不多啦,我得回去帮手了,这些事情回头来问你。”张立辉对甘斐眨眼笑道,甘斐忽然觉得他英俊的脸庞笑起来时颇有些天真的稚气,倒有些像八师弟邢煜。 又一道白光降下,露出另一名鹤羽门弟子,而他搀扶着的竟是那个胡女。 “哦,我们前番说话的时候,她就停下来远远的张看,我知道她一直跟着甘师兄,就让我师兄也把她一齐捎上了。”张立辉对甘斐解释道。 胡女还是裹着甘斐的宽大麻衫,面色怔忡中又带着骇异,碧澄澄的眼瞳盯着那鹤羽门弟子看了半晌,看来是这御气飞身的法术令她有些惊魂未定。 “我不认识……”甘斐挠着头嘀咕道,在他看来,这胡女既然救下了,就放她出城自去,还让她跟着自己做什么?可不等他说完,张立辉便将身一扭,一道白光转飞开去,抛下一句话:“回见了,甘师兄。” 另一名鹤羽门弟子向甘斐微一躬身,亦是飞身一晃,白气远纵,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了那胡女在原地兀自迷茫怔视。不过片刻后,那胡女的视线又转到了甘斐身上,看到甘斐,她骇异的神色似乎稍稍缓解,踟蹰着向前迈了一步。 “姑娘……”甘斐想要安慰,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毕竟被妖魔淫辱这种事对女子来说,既大悖人伦也太过悸怖荒诞,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决定转换话题:“……出城就安全了,你可以往南方走,等过了江就好了,那里这种东西少,也不可能在市镇里出现,你就寻人多的地方住着。” “商队……商队……都没了,我回……回不去了。”胡女原先委顿的气色倒是大为恢复,不过面上表情却是泫然欲泣,她说的汉话颇为流利,只是在几个音节上的声调有些怪。 “所以我说你往南方走就行了……”甘斐有些勉强的出了主意。 “我……我跟你走,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胡女脸上带着求恳的哀切。 这个要求并不出乎甘斐意外,甫遭大难,又是这样羞于启齿的经历,只怕这胡女是将把她救出妖手的自己当成了唯一可以依靠的支住,尤其她还是身处异国他乡,举目无亲,相识者纵没有被妖魔杀害也不知流离逃散去了哪里,就这样让她孤身一人往南走,这般乱世时节,千里迢迢,想要得过长江而进入南国地界,那当真是难如登天。 救人救到底,便带她回山藏村又如何?甘斐心里犹豫,却有些不敢,目光颇为虚浮的避开这胡女裸露于外的赤足和宽大麻衫中若隐若现的玲珑躯壳。 这是个美丽的胡女,即便没有莫羽媚那样的鲜花一样的绝美容颜,可毕竟那褐发碧瞳的俏丽脸庞分外可人,而属于舞姬的那种高挑撩人的身段,更是一阵阵引人遐思。或许正因为如此,才引起了妖魔的垂涎,更是令那昆仑奴穷追不舍。 甘斐心中只想着逝去的莫羽媚,对莫羽媚情深一往,也相信自己对这份感情的忠贞。他本以为自己心伤神黯,只会守着对羽媚哀彻入骨的怀念寂然惆怅到老,视天下女子便将如枯骨骷髅一般。但现在要命的是,他看到这个胡女,却莫名其妙的有了一种冲动,无涉感情,纯是男人本能的冲动。他很担心,真把这胡女带回了村里,日夕相见之下,会不会发生些什么,可如果真发生了那些自己所担心的什么,自己还有何面目去思念羽媚?而自己厮守秉持的所谓坚贞不二的感情又将显得多么脆弱可笑? 忽然,甘斐觉得自己真像个禽兽,这胡女遭受了这么凄惨苦楚的际遇,自己却还有心思胡思乱想这些。他的脸红了一红,对于自己这种毫无操守的想法感到羞恼,呼了一口气,很认真地说道:“你不能跟我走,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而你要是和我一起走的话,那种东西会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你面前。” 这是为她好,甘斐在心里斩钉截铁的对自己说,却没意识到这其实是他在为自己蠢蠢欲动的内心找寻虚伪而苍白的借口。 至少,这说明他还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一个面对诱惑就会想入非非却又懦弱胆小的男人。 胡女瞪大了碧绿的双瞳,很坚定的摇了摇头。说实话,会吃人的怪物也好,那种被凌虐的羞耻也好,在她经历之后,似乎已经没有那么可怕了。她孑然一身,走投无路,在曾经那样的绝望之下出现的这个男人,让她觉得值得依靠,这不是女人对男人的爱情,最多也只是感激之情而已,她需要为自己找出路,就像做舞姬时的委身于人一样,既然是找出路,为什么不跟着这个可靠的男人呢?她愿意像个奴婢一样的侍奉这个男人,即便还是乱世中漂泊无依的浮萍,总也要漂在相对平静的水面,而这个男人也是她现在唯一的希望了。所以,她很快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没……没事的,我跟着你,自己会照顾自己,我不在乎那种东西,我只是要找个……地方,能够不饿死,不被欺侮就行……” 甘斐又开始挠头了,救下这胡女原本只是理所当然的义举,可自己再这样推诿下去,却不是显得自己心中有鬼么?他看了看天色,日头渐渐偏西,看来已过了日昳时分,太阳还是火辣辣的照得身上发烫,真是漫长的一天,不必在纠缠于这些旁枝末节的心猿意马了,还是踏上回程,追上洽儿他们吧。 想到洽儿,甘斐觉得自己躁动的心情倒是有所平复,索性不发一语,转身即走,那胡女同样一声不吭的跟了过来。 保持距离,对她冷冷淡淡的,自然就可以了吧,她要真跟着我回到村里,自然有老族长处断,甘斐这么想着,脚下的步伐走的就更快了。 之所以着急离开,是他不想和那些鹤羽门门人再多牵缠,前番那些鹤羽门弟子在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之后,那种崇敬的眼神一度使他有些飘飘然,然而对比残酷的现实,他终于还是清醒起来,过去豪气啸傲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与其总是让昔日的壮举雄姿撩拨的心里发痛,还不如尽早离去,像一只老猫一样踽踽独行着舔舐自己的伤口,今天自己如飞蛾扑火般只身闯入了妖魔肆虐的城镇,虽然并没有做出什么太大的贡献,可毕竟只有这么点能耐,尽力就行,终归无愧于心,况且城镇在炼气士的保护下尽管也有很多人死伤,却并没有发生如自己预想中满城尽覆的惨景,自己总也走的心安理得了。 这里还是在城东门外,四下里再不见一个人影,便连先前驻守城头的那队军士也不见了踪迹,料想也是听从鹤羽门叮嘱,逃出城外避难了,甘斐辨明路径,渐渐挨近了衢道旁的山林。 “甘兄!甘兄稍候……”谢玄的声音伴着马蹄声远远的传了过来。 在自己离开之后,急于搜查妖魔的许贯虹也对谢玄殷虞一众下了逐客令,最终他们是骑马出城的,比自己随张立辉化气移形的速度要慢了许多,本以为就此别过,没想到还是让他赶上了。 甘斐心里叹了口气,他是实在不想和这些世家子弟打交道,急急离开的另一个原因也正在于此,可现在再不闻不问的径自向前就显得矫情做作了,当下停住脚步,施施然转过身来,胡女快步向前,抢先避在了甘斐身后,倒是显得轻车熟路。甘斐放眼看去,便见谢玄白袍飘洒当先,一行数骑越行越近,那殷虞和安媠熙分明也在其列。 倏的身边青影一晃,甘斐惊觉有异,刚偏了头,赫然已见一个淡青襟袍的老者站在身边,这老者前番也曾在街头瞥过一眼,当时根本没有在意,现在却忽然省觉,这青袍老者好像就是与那谢玄一路的,谢玄快马加鞭,这老者却已先到了这里,难道这老者仅凭双足就迅愈奔马?这又是何等骇世惊俗的轻功修为? 甘斐素好武学,这番思忖之下便仔细打量起那青袍老者,见这老者体格魁梧雄壮,除了两鬓花白的须发,脸上更没见什么皱纹,透着神气健旺的红光,虽说头顶那道疤痕显得骇人可怖,却也是赳赳武夫的样貌。 身后的胡女忽然轻轻哦了一声,她通过衣着身形认出来了,此人正是前番在街头出手相救的老者,当时自己心慌奔逃,与恩人擦身而过,却不想现在竟又相遇。 或许是看到这老者的形容而泛浮了熟悉的记忆,甘斐心里倏然一热,却不自禁的想起了自己的师父来。 家尊乾道元和这位老者倒是极为相似,并不是指五官面容,而是那种即便年过花甲,却依然雄烈豪壮如英年的煌煌武风气概,师父背后一柄诛魔钢刀,腰间一轮伏魔铁弓,何其激昂威武?便是自己的一身绝学,也是师父一招一招手把手的教会的,犹记得自己学艺初成第一次出道降妖的时节,宽刃长刀斜劈而下,斩开了那噬人魔怪的半爿身体,师父眉开眼笑,乐呵呵拍着自己肩头赞许的情景,已经变得如同隔世般久远。 师恩父慈,舐犊情深,师父对自己的那份深切期许殷殷关爱,如果说自己过去只是习以为常的铭感于心的话,那么现在有了洽儿这义女之后,就有了更深的感触。 师父若是知道我现在这样的情形,一定对我很失望吧……甘斐忽然想到这点,心内一阵阵的愧疚,他心灰意冷的决定避世归隐之时,师父和三师弟依旧远行在外,自己也算是不辞而别,料想一向将自己视如己出,把一身本领倾囊相授的师父得知后必然是吹胡子瞪眼的大发脾气了,弟子不肖,落得这般田地,又哪有什么脸来见您老人家呢?好在少了我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弟子,家里还有大师兄、三师弟他们,更多了池师兄这样不世出的人才,乾家兴旺依然指日可待。他只能用这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因回忆而变得温热的心却又转为惴惴寥落的低沉。 “很好!”青袍老者忽然说了一句,声若洪钟,透着股子磊落之气,倒把满腹心事的甘斐吓了一跳,一时不知那青袍老者说什么很好。 “不愧是馆驿中之神勇刀客,老夫就说天下何时冒出了这样的高手,现在才知道,原来你还有降妖伏魔的能为,很好!” 原来是说这个很好,甘斐无所谓的略一点头,不过就是当年之勇,便得到再多的赞誉也是昨日黄花,再一想这老者提及馆驿,再复仔细看那老者面容时,顿时想起,自己那晚与莫羽媚馆驿比武离去之际,似乎是见过这老者来的,只是当时以为他不过是寻常随从,哪知道竟是个身怀绝技的武学高人。 甘斐正要说话,便见谢玄纵马已至,一翻身,极为利落的下了马,还未近前,便即拱手:“甘兄,小弟惭愧,神交已久,却是今日方知甘兄名姓,原是一大早来寻甘兄的,不想店家说甘兄早已离去,本待……” “寻我?还要算昨晚的旧账?”甘斐只道是为昨晚痛殴王纮的事,冷冷的打断谢玄。 谢玄一揖长躬:“非也,乃是细述昨晚之事,甘兄乃知小弟自有曲衷也。” 第034章妖迹无踪 自有曲衷?甘斐老大不以为然,你放任那胖公子百般为难折辱于我,倒是有什么曲衷了?你是贵胄公子,我是村野草民,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殷虞的声音却又传来:“谢贤弟,还不走?”看他的神情似乎颇为不耐,原是甘冒奇险来这城中一瞻仙颜,满肚子疑问待询仙长的。可许贯虹却没再理会他们,只是把这事推给了甘斐。 “你们要问我的问题,便问那离去的斩魔士也是一样,眼下索妖察魔要紧,诸位还请速速出城,恕不奉陪了。”许贯虹最终是这样淡淡地说道。 围绕城池的气流白墙看起来玄异,不过他们这些凡人之体进入之时,倒没有感到什么古怪之处,只像是置身于浓雾之中,待穿过浓雾,眼前大道康庄,林野蕤葳,已然到了城外。 看到甘斐那挺胸叠肚的惫懒模样,殷虞便是心下不喜,不管此人究竟是不是大司马门下,殷虞似乎就是天生的对他感到厌恶,昨晚固是不屑一顾,今日再见到此人时,这种感觉更是尤其强烈,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不过他自然也没有兴致真去问这胖汉,和那心急热切的谢玄正是泾渭分明,所以看谢玄与这胖汉又叙话攀谈起来,便即出声催促。心里也颇为不解,这谢家宝树却怎么对这个惫懒胖子这般高看一眼? “亭霖兄,你们先追上王公子一行,我与甘兄说会话就跟来。”谢玄向殷虞招手示意。 殷虞脸一沉,再不多话,一扯缰绳,径向东南方向催马而去,安媠熙一双媚眼水汪汪的在甘斐身上远远一扫,嘴角带笑,座下胭脂驹丝毫不慢,紧紧跟上了殷虞的坐骑。 两骑奔马过不多时,忽忽便是几个麻衣身形一闪而过,迅疾的没入衢道旁的石间木下,这是神杀剑士沿途护持相随的身影,甘斐全然没有注意,倒是身边的孔缇远远相视,凝目良久。 马蹄声越去越远,谢玄清朗一笑,这才续道:“甘兄雄姿,自宿镇馆驿匆匆一面,小弟无时或忘。昨晚初时不知是甘兄与那王公子起了冲突,小弟一时袖手,令甘兄险遭戕毒,特向甘兄致歉。” 甘斐口中轻嗤,心说你倒也知道,嘴上却淡淡一句:“公子言重了,我不过一个鄙贱小民,与那位大司马全无瓜葛,也只是和公子一面之缘,谈不上什么旧谊故交,公子这个歉字从何说起?” 甘斐一再申明自己和桓大司马没有任何关系,他认为自己一介草莽,昔日和那谢玄也不过一面之缘,对方还不是误以为自己是桓大司马门客,这才低声下气的示好,自己把这话挑明了,索性说开了去休。 “小弟尊敬甘兄,那是因为甘兄是个豪情烈胆的昂扬虎士,与那位大司马全无关系。”谢玄不为所动的坚持道:“我也知道甘兄现在怨意何来,是责怪小弟先时不出,作壁上观的行止吧?” 甘斐冷冷的摇了摇头:“不敢。” “其实公子认出你之后,便想上前分解打救于你。”青袍老者忽然插口,“是老夫以传音之法让公子止而不出的。” 甘斐一扭头,看着那老者威光凛凛的双眼,挑了挑眉毛。 孔缇爽朗的一笑,这个表情却又令甘斐觉得像是见到了家尊师父一般,谢玄在一边已经把此次南国贵胄子弟结伴出游洛阳的大致原委说了一遍,也将殷虞和安媠熙的来历一一交代,而孔缇又娓娓道来,将昨晚纠葛旧事的来龙去脉毫不隐瞒的尽数告之甘斐,及至最后,孔缇一指头上疤痕:“旧恨宿怨,一言难尽,你适才所见的麻衣剑客,正是老夫不共戴天的仇人,若非今日那些妖邪滋生,怕是孔某便要与他厮拼个血溅七步了。” 甘斐渐渐释然,原来是这么回事,想想也对,这谢公子和老者认出自己,只道自己还是昔时那一身高强本领的时节,那些个脓包恶奴又怎能难为到自己?几番波折之下倒生出这样的误会,这般想来,他看向谢玄的目光已经和缓了许多,不过这个谢公子倒是好脾气,不管自己怎样恶语相向,对方还是这般彬彬有礼的模样,登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向谢玄郑重的拱了拱手:“原来是这缘故,甘斐错怪公子了,公子原宥则个。” 心结说开,二人之间顿如雾开霾散,气氛也变得轻松了不少。 “适才听甘兄对那仙长说,曾是那什么……伏魔道中人,今日这般异象大生,直教人心惊胆战,莫非甘兄早知道有……有这么些怪物存在?”谢玄终于将心中疑惑说出,而这个话题也正是他欲寻甘斐的真正用意。 “你不是都看见了么?这种事我早就对大司马说过了,人间再不准备起来,这样的事只会越来越多……”甘斐的语气有些欷歔。 猛可里,一声巨响从城中爆发,几有地动山摇之威,几人同时一惊,抬头举目,向城中望去,只见环绕城池的白墙气流化作千万道晶亮光点,如同飞雪落雹,向城内四溢而下,脚下的地面只感到隆隆震动,无数白华幻旋的身影却又悬在了半空。 谢玄和孔缇看的目瞪口呆,不知又出了什么变故,甘斐却在一看之下便即了然。 “看来城中人都走尽了,那位许大先生已经催动阵法,这是用他们不休山的气阵绝技震噬匿于城中的残妖,瞧这情形,城里的躲藏的妖魔绝无幸理,这帮鹤羽门的干得漂亮那。” 甘斐的解释令谢玄更为好奇:“不休山?鹤羽门?这是什么?” “你不是已经听说过伏魔道了么?不休山鹤羽门是伏魔道的名门大派,是千年以降专门剿除这些妖魔鬼怪的门派。”甘斐言简意赅地答道。 “老夫曾见一个粗壮大汉,嗯,早间还见了他来,他似乎认识你,亦看他曾与那些妖魔争斗了来,也是你的同伴吧?”孔缇忽然想到了丁晓,他对这个青衫宽袍的魁伟大汉印象很不错,当时自己心急与公子抽身而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丁晓与妖魔缠斗甚紧,却不知最终倒底如何了,刚才在城里也不曾见到,不由有些担心。 听孔缇描述了样貌,甘斐立刻明白这正是昨晚蹊跷见过的天青会主,也想起在城中看到的那些天青会和飞剑门弟子的尸首,心里一沉,缓缓点了点头:“是我过去的同道,很惭愧,他似乎认识我,我却只听说过他的名头却没见过他本人。” “甘兄,你好像在这个伏魔道的名声很大那……”谢玄神色有些兴奋,他听到了许贯虹述说甘斐的神勇事迹,也看到了众多鹤羽门弟子在得知甘斐身份后的崇敬表情,尽管其间所说种种他还不甚了了,但也知道,这一定是很了不起的壮举。 名气吗?甘斐只能再次挠了挠头,以前他虽说不上默默无闻,可也就是诛杀飞云山千年树妖让他在伏魔道二代弟子间有了点小小的名气,至于自己闯过屏涛城坞之后究竟在伏魔道引起了怎么反响,却并不知道,便是那些鹤羽门弟子看过来的眼神也让他欣喜之余还多了些许意外诧异。 地面隆隆的震动已然平息,万千道晶光倏尔无踪,环绕城池的白色气墙渐渐消失,只有半空中飘然若仙的鹤氅身形悬立依旧。 谢玄之后的话语紧接着响起,听在甘斐耳中,却又让他一怔。 “……难怪大司马让甘兄主持创立了祀陵尉……” …… “怎么可能没有?”许贯虹面容沉肃,眼角神光一掠,声音虽然不大却也足够让众人听出愤怒。 半空中所有的鹤羽门弟子都是面面相觑,下方城中还有鹤羽门弟子化身的白光穿梭,然而那刚刚禀告过的弟子却是神色一窘:“确实……没有。” 在全城幸存的凡人都散去之后,许贯虹立即发动了锁妖气决阵的收阵之势,气流形成的白墙最终化为雄浑磅礴的玄气罡力,以九天落雷之术遍洒城中,这是锁妖气决阵威力最大的最后一环,无分是人是妖,但有生气者尽将被罡力轰击粉碎,无论妖魔藏身何处,实已是避无可避,也正是因为有此术仰仗,先前许贯虹对漏网之妖倒也并不如何担心,只是先疏散了城中的人群,确保此术得以全力施发。 但是此际弟子的回报却是,城中再无妖灵出现的迹象,这些浩然罡气尽击在了空处,也就是说,那些漏网的妖魔离奇的不见了,至少,已经不在这座城中了。 许贯虹的脑中开始飞快流转,计点着这一遭聚歼妖魔的大战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漏洞。这之前,唯一的蛛丝马迹就是在那长街上妖灵之气的一闪即逝,这说明直到这个时候,仍然是有妖魔藏匿城中的,那么究竟之后出了什么事倒使妖魔竟脱身而出了呢? “搜查此城方圆百里之境,但有妖气流动,必可循迹探查!”裘立宗的应变之道极为迅速,不必许贯虹开口,他就向众师弟下达了命令。 “难道当真是随着人群逃往城外了?可不管他们怎生变化,气决阵绝无不察之理,他们又是怎么遁出的?”许贯虹感到着实费解。 一个又一个鹤羽门弟子化身飞纵,白光纷缀四野,又有弟子来禀道:“城中逃难之民多聚于城东山林和城南山谷院落之间,城西城北方向的人群太散,都是三三两两的行走于途。” “那几个世家子弟在此之时,那些难民却是去向了何处?”许贯虹感到只有这个时候的出城的人最可疑。 “去城南的最多,那里有一所大宅,许多人便是在那里落脚。” “城南大宅?”许贯虹沉吟片刻,双眸忽然一凛,“前番是那个方向被杀了一只妖魔吧?那位邓剑士说是他诛杀的。” 裘立宗也点点头:“不错,据说是一只蛇妖,这邓禹子倒是自有破御之体,身手颇为不俗。” “去看看!总觉得其中似有蹊跷。”许贯虹身形一闪,一道白光直往城南方向而去。 …… 那座青砖黑瓦,占地旷大的宅院此刻已是人声鼎沸,就在王纮的车驾人马离开后不久,纷涌而至的难民就冲进了这所没有人留守的宅院,从屋舍到院落,或坐或躺,挤满了失魂落魄的难民。 当许贯虹化身的白光直坠而入时,院中的声音就更响了,这看起来颇为古怪诡异的白光使难民们宛如惊弓之鸟,以为又是那些城里吃人的怪物追来了,彼此推搡嘶喊着便向院外逃散。 许贯虹渊渟岳峙般在院中现出身形,几道白光紧随着嗖嗖而至,这是跟来的几名鹤羽门弟子,裘立宗亦在其列,几名弟子一现身之后便警觉的察觅妖气。 而这里,确实有一股隐隐约约的腥气漂浮,这是属于血灵道妖魔的气息。 随着人潮喧喧嚷嚷的抢门而出,许贯虹已经看到了地面上那条被人踏得稀烂的蛇尸,看来这就是那只被斩杀的蛇妖了,然而很快,他又微一皱眉,过了这么久,属于这只妖魔的妖气已然随着死亡的元灵散发一尽,现在感受到的气息绝不是这只蛇妖留下的。 曾有妖魔在此施术,并且施展妖术的时间并不长,许贯虹的视线扫过院中的房舍,眸中威光陡然一盛:“这里!” 只是信手一挥,紧闭的房门顿时由内而开,许贯虹径直迈入屋中,一股脂粉混合着花汁的香气直扑鼻端,而那股若有如无的血灵道妖气正夹杂在这香气之中。几名弟子跟了进来,裘立宗则深深一嗅,面色顿时一凝。这里出现过另一只妖魔,结合这种香气来看,多半便是那个神秘的女妖。裘立宗立即作出判断,正要向许贯虹禀告,却见许贯虹双眉微皱,轻声自言自语:“不觉得曾在哪里闻过这香气来么……” 少顷之后,他猛然头一抬:“那个安家的小姐!” 第035章各怀鬼胎 “经历了今天这样的情形,你却好像一点也不怕,亭霖哥哥。”安媠熙的胭脂驹已经和殷虞的奔马并辔,娇嗲嗲的声音伴着芬芳清冽的香气一起传了过来。 殷虞这时才露出了笑容,带着些自豪也带着些骄矜:“不就是妖邪魔怪么?有什么好怕的。”忽然想到安媠熙一直泰然自若的神情举止,不由语声一滞,转头看向安媠熙明妍娇媚的面庞:“你好像也是一点也不怕这种东西那,常人家的小姐若是见到这些邪物,只怕早就吓的浑身瘫软了吧?可我看你在那丑怪蛇妖面前,却是言笑自如,你就不怕他吃了你么?” 安媠熙嘻嘻一笑,双眸大有深意的印在殷虞面上:“他是要睡我,又不是要吃我,我却怕什么?真想跟我睡,他便得事事从我顺我,稍有违忤处,我就死也不从,要我的命容易,要我的身子却再也休想,你说他急不急?嘻嘻,应该是他怕我才对。只要想要我,不管他是人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总是好对付的。” 这话似是另有所指,殷虞心中微微一沉,仔细打量安媠熙的如花笑靥,总觉得她比往日好像多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诡异气质,安媠熙却又语气一转,柔声道:“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啊,亭霖哥哥,能哄得人家心甘情愿的把身子交给你,嘻嘻。” 本是缠绵旖旎的蜜语情话,殷虞却觉得颇有些森森寒意,再看安媠熙仍是语笑嫣然的俏媚情状,自己便也只能勉强笑了笑,一时无话,却自细忖安媠熙的语中深意。 两人暂时陷入了沉默,只有飞快奔跑的马蹄声得得不断,这都是世族大家的良驹健骥,脚程极速,很快便与那城镇拉开了数里之遥,已经可以看到沿路奔走的难民身影。 眼看前方似是个扭着腰肢行路的纤细妇人,殷虞心中有事,径自擦身而过,安媠熙却在经过那妇人身旁时,素手忽的向下一按,那妇人似是早有察觉,头不偏眼不动,皓如白玉的手腕一抬,与安媠熙按下的手轻轻一碰,几道肉眼难以查辨的微小黑晶顺着安媠熙的素手直传到那妇人的手臂上。两人双手一触即分,然后,安媠熙依旧策骑疾奔,那妇人则仍然不急不慢的继续轻移莲步。 看着安媠熙和殷虞远去的身影,那妇人终于抬起头,露出妖冶美艳的面容,轻轻一笑。 就在此时,远方的广良镇传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脚下兀自隆隆微震,殷虞闻声不禁回头张望,正见那城镇上空光华万千,气象浩然的情形,情知必是那仙长催动仙术,心里好一阵讶然赞叹,眼角一带,便即转过头来。 猛的,殷虞浑身一震,霍然回望,拽紧马缰,座下骏马一声嘶鸣,生生的止住了奔势。殷虞这个举动太过突然,安媠熙一时不备,骑着胭脂驹倒赶过了十余步,好不容易拉转了缰绳,踱马过来,柔声问道:“怎么了?亭霖哥哥,倒忽然停下来了?” 殷虞抬起手,指着空空如也的后路:“那里……” “那里怎么了?”安媠熙还是笑着,只是此刻的笑容却有了些不自然。 “刚才……是有个妇人走在路上的吧?” 安媠熙的表情看似漫不经意:“嗯……好像是有一个……” “那她现在人呢?怎么一转眼间,人就凭空消失了?”殷虞剑眉一扬。 安媠熙假意张望一番,口中还是很淡然的道:“这有什么?许是躲到两旁草丛中了吧。刚才城里不是传来声响么?估计是吓怕了,藏起来了。” 殷虞略一犹豫,听安媠熙这么一说,倒是有些道理,自己是怎么了?那许多妖邪玄异之事都见过了,如何此刻却这般大惊小怪? “是妖邪!”邓禹子的声音忽然从侧旁传来,安媠熙心中一凛,便见邓禹子和几名麻衣剑士从道旁草丛中现身,这些神杀剑士果然不凡,一路凭借轻功随健马而行,竟是丝毫不慢。 “哦?”殷虞来了兴趣,“真是妖邪?莫非就是城里仙长追捕的妖邪?” 邓禹子走到殷虞马前,灰蒙蒙的眼睛却看着安媠熙:“是不是那些妖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妇人扭身一晃,便自突然不见。而且我还看到,安小姐打马经过时,曾与她有过接触,这件事,还是请安小姐来解答吧。” “我解答什么?”安媠熙一脸莫名其妙的神色,“我却哪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位先生,你看我与那人有过什么接触?” 殷虞也觉得不可思议:“大师,安小姐是名门闺秀,怎么会和妖邪之事扯上关系?大师是不是看错了?” “按说我不该无事生非。但我既然看见了,总要弄明白才是,不然公子与她在一起,我不放心。”邓禹子不为所动,手指轻动,几名麻衣剑士便知机的将安媠熙围在正中。 安媠熙板起脸:“亭霖哥哥,这是你家的家奴吧?这般无礼!好端端的便编排起人来!”又转向邓禹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与妖邪有关?我与你家主人在一起这许多时日,几曾出过什么事来?现在可好,你倒疑心起来,又不放心什么?” 殷虞有些尴尬,怎么也没想到此事倒把安媠熙牵连上了,也替安媠熙分辨道:“大师,或许是事有凑巧,也是我刚好回头张望,才生出这事来,当与安小姐无关。” “公子即便不回头看见,我也要向公子禀明此事。”邓禹子做了个让殷虞止口的手势,他是一代宗师人物,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威严气势,他名义上虽是殷家的门下,可殷家自家主以下,谁也不敢真将他当奴仆门客看待,此际这般举动,殷虞还真是作声不得。 “我过去就觉得奇怪了,殷家与安家从无深交,怎么这一次出行洛阳刚一见面,你便黏上了殷公子。” 安媠熙怒极反笑:“我便是欢喜亭霖哥哥,见到他就舍不得分开,你这老狗管得着么?” 邓禹子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安媠熙的辱骂,自顾自言道:“而你这身怪癖,更让我觉得不简单。举凡常人女子,岂有嗜爱血腥之理?况且你还是荥方安氏的小姐,这就更不可思议了。而真正让我心中存疑的,便是今日早间那蛇妖现身的时分,看你这般喜不自胜的模样,倒似对这种妖邪毫不意外。” “本小姐便是胆子大,气性强,这也不行么?” “我再问你,我家公子与谢家公子飞马去面见那城中仙者之时,你却去了哪里?不要说是你贪看血腥,我们来的路上尸骨血肉更多,你去支路岔道做什么?” “我……”安媠熙一时有些语塞。 “公子,还记得吗?前番那仙者何以竟突然现身于安家小姐左近?他说是在那里察觉了妖迹了吧?说实话,我当时确是怀疑在那胖汉身上,可最终才知道,那胖汉竟是与那仙者一路之人,自然不可能与妖邪有关联。既然他的嫌疑排除了,那么和那胖汉同在一处的安小姐便有了最大的嫌疑,我自思忖,一时未得其隙,直到刚才见到了这妇人扭身而没的一幕,我才可以确定,这一切,都和安家小姐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这一番话循章顺理,铺陈而下,由不得殷虞不信,殷虞震惊的看向安媠熙,口中轻声道:“媠……媠熙,是……是真的吗?” 安媠熙在马上僵坐了好半晌,面色从微嗔变得渐渐平缓,而后又荡开笑意,及至终于格格娇笑起来,在马背上花枝乱颤:“有你的,亭霖哥哥,你身边真有人才,我做的事连那许大先生都没察觉,倒给你手下的仆从老奴给看了出来,嘻嘻……” 殷虞心中狂震,难道每晚的枕边伊人竟真的是妖邪的同党?自己与她孟浪多日,却怎么没有丝毫察觉? “朝廷里的事,我不管,我只忠于殷氏一门。但这不是朝里的党争族伐,人与妖邪绝无共存之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人是妖,可是既然事涉人之根本,我就只有除去你了。”邓禹子说话时面无表情,几名麻衣剑士的铜剑却已齐齐指向了安媠熙。 “怎么?真要杀我?你就没有想过,我如果是妖的话,为什么那个许大先生就在身边却没认出来?你以为他这样的伏魔宗师会比你的眼力差?”安媠熙显得很从容,这话却也使邓禹子心中一动,他不认为这位许大先生会看不出就在身边的妖邪,难道,这安小姐并不是妖? 安媠熙毫不在乎的向殷虞抛了个媚眼,口中又悠悠道:“而且,你也要想清楚了,我是荥方安家的小姐,哼哼,安家虽不如桓家、王家那么权势熏天,却也不是殷氏一族便可任意欺凌的,别忘了,我爷爷也做过三公,你无故诛杀名门大族的小姐,一旦传开来,天子降罪,你看看你的主家受不受得起。” 殷虞面色一变,这个安媠熙果然不简单,只寥寥数语,竟将其间利害剖析得如此清楚,先声明她绝不是妖,邓禹子自无可杀之道,再以当朝之势威压之,她是三公之后,当真论起来,已然被桓氏排挤出朝堂的殷家也未必强胜过安家去。况且从他内心来说,无论安媠熙是何等身份,他也雅不愿真就诛杀之,只是邓禹子一派咄咄逼人之势,让他插不进口去。 邓禹子似乎也被安媠熙说中软肋,神情一顿,然后点了点头:“没错,你若真是荥方安家的小姐,我自然杀你不得……” 安媠熙再次掩口娇笑,可没等她银铃般的笑声响起,邓禹子却又跟了一句:“……那我只有把你交给那位……是许大先生吧?他是降妖除魔的高人,我不好惹的人,他不会在乎,看他怎么处置你了。” 安媠熙愣了,这一招着实狠毒,无论是豪门大族还是贵胄巨宦,哪怕自己贵为公主之尊,只怕在那许大先生眼中,也是毫无用处,想用前法要挟,自然再无可能。 邓禹子看似根本没有注意安媠熙,实则全身剑气翻涌,没放安媠熙半点空处,他很淡然的对一名麻衣剑士道:“离城不太远,你可以去……” “你以为你的主家就是清清白白了吗?”安媠熙突然喊道,声音带着一丝狠厉,大异寻常的娇媚轻柔。“我是妖的同党没错,可他呢?”安媠熙一指瞠目而视的殷虞,“他也和妖魔鬼怪牵缠极深,别说你不知道!” 邓禹子第一次露出了讶色,迟疑着看向殷虞,殷虞面上戾气一冲,渐渐恍然大悟似的舒展,带着一丝虚怯看看邓禹子,又看看安媠熙,口中竟有了些结巴:“你……你是……是说……你竟然……竟然知道……” “公子,是怎么回事?”邓禹子明显的察觉到殷虞神色有异,隐隐觉得此说未必是空穴来风。 不等殷虞解释,安媠熙已经抢先开口:“你把我交给那许大先生,我就把你家公子的事都抖落出来,哼,欲借助邪术重归朝堂,抑制豪族,这样的事说出去,你看那许大先生饶不饶得了你家公子,到时候,大不了我与你家公子作一堆儿同死,黄泉路上还是一对鸳鸯,倒是正好。” “大师,万万不可!”殷虞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急急脱口道,又加上一句,“是……是家父……” 邓禹子凝身默然,双眼一动不动的盯在殷虞面上,似是要看穿他心内的秘密来,殷虞只觉得对方的目光威厉刚锐,竟是不敢直视,缓缓低下头来。 “退下……”良久之后,邓禹子声音涩哑的道,几名麻衣剑士收剑退身,斗笠掩住了面容,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可以明显的发现他们的呼吸更加粗重了。 “今日之事,谁也不许说!”邓禹子严厉的目光扫过几个弟子,“此事待我回去问过主公,再做区处!” 安媠熙立刻笑逐颜开,轻轻凑近低头不语的殷虞,吐气如兰:“没事啦,亭霖哥哥,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么?晚上我在榻上悄悄告诉你哟。” 第036章祀陵往事 甘斐对着谢玄有些吃力的眨眨眼,他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这弱冠少年怎么把自己和祀陵尉扯上了?他却又从何得知这祀陵尉的创立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 似是看出甘斐眼中的错愕,谢玄轻笑解释:“甘兄可别忘了,那祀陵都尉是吏部的制属,小弟那位安石世叔可就在吏部,一直对那祀陵尉颇有疑虑处。甘兄且听小弟言来。” 原来祀陵尉创立之初,便是奉的大司马授意,吏部百官岂敢不遵?只是吏部尚书谢安却颇为奇怪,这祀陵都尉设立的不伦不类,名义上是为帝王陵寝所设的护陵之军,可这职司早有定分,真有需要,便调一支近卫人马充入护陵卫队之中便是,又何必新立官署? 此议发生在大司马府传出的细作之事后不久,听一位在大司马府的耳目禀报,正是源于那细作变乱,大司马才在幕僚心腹郗超的建议下决定设立这祀陵都尉一职的。可胡人奸细与护陵卫祀又有什么关系?谢安更是心中不解,而据那耳目说,这祀陵都尉却是大司马有意让门下一个新收的甘姓门客来担当的,这又奇了,似乎这甘姓门客不过江湖草莽,连寒族也算不上,又是新晋之身,大司马这般破格提升又是为了哪般?况且大司马府十三大剑客何等声名?便在京师里也是传的沸沸扬扬,大司马有心拔擢门下心腹,自当从这十三大剑客中选取,几时又多了这么个甘姓门人?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谢安持重沉稳,并未在面上显露出来,只等那甘姓门人到官就任,自己旁敲侧击之下,或可获知些内中就里。可没想到,最终来到吏部接任祀陵都尉官职的却是一个寒介书生。 那滕祥滕子颜的名头,谢安倒也曾听说过,滕祥虽是眼下落魄,但祖上也算得是北海望族,真正细究起来,倒不是白丁素身。听说昔日曾任大司马幕府主薄,因不得重用在短短时日间便即含愤而去,此后只与那大司马门下首席剑客韩离过从甚密,却再无与大司马有过往来,怎么现在反是这对大司马颇有怨怼的滕祥当了祀陵都尉? 谢安对祀陵尉暗暗留意,很快就察觉了祀陵尉的许多特异处,说是护卫陵寝之军,可这祀陵尉却没有一兵半卒,倒是有几个古古怪怪的异人,那个尚书丞里的据说可以看见阴魂的文书小吏;那个中郎将卢氏府中不惧妖鸡的黑胖庖厨,常人对这种人都有些惧而远之的隔阂之意,祀陵尉却如获至宝般的把他们都接收了……而从特地安排的那一次对祀陵尉署的巡查之后,谢安发现祀陵尉竟又多了新的成员,一个体格精壮的青年武人,说是才从东阳郡司稽司马任上调职而来;一个相貌鄙陋,气度却着实不凡的麻脸胖书生,自称是阳翟时家的公子;一个干干瘦瘦,走起路来却总觉得鬼鬼祟祟的中年男子,谢安看到他的眼里分明透出了黄瘆瘆的光来,他却说是他吴某人自小神华内蕴之故,谢安简直有点想发笑,这些都是什么人那?而祀陵尉中居然还有三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这就更让谢安意外了,那当先一个女子一身劲装结束,显得英姿飒爽,便是看见谢安这当朝名臣,她也颇为倨傲的偏着头,既不见礼也不说话,而她身边那个白裙女子简直明艳不可方物,饶是谢安阅人无数,见此丽容也不由心下微微一动,这般风华绝代的佳人直如仙女下凡,人间竟有此等颜色?最后则是一个低垂着头的姑娘搀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远远的施拜行礼,只一撇眼间,谢安便赫然发现,那垂头的姑娘身段娇娆,形端影丽,若非刻意收敛姿容,几不在那天仙化人的白裙女子之下。 滕祥只说这些人都是祀陵尉的尉官吏从,谢安仔细核对了照身文信,却也没查出破绽来,文信上写的清清楚楚:祀陵尉署尉官司马吴平、牛五、仲林波、时寔、吴凌、风盈秀……祀陵尉署吏曹詹事白娟儿、冯氏、曹晓佩…… 在谢安最终查看了祀陵尉府衙之后,更是惊异的发现,祀陵尉不知搜罗了多少天下奇闻异录,编撰成册,而府衙中好几个房间初看上去似乎全无异状,可谢安也能感觉到那种旋流灵动的古怪气息,问那滕祥,滕祥却又顾左右而言他的语焉不详。 既不是侍从帝陵的陵卫之军,也不是如一向听闻那般禳灾驱鬼的巫筮之所,谢安越发感觉到这祀陵尉的神秘。而面对吏部尚书的一再质询,滕祥最后把这些都推到了大司马身上,只说奉大司马之令相机而动,内中详情还请大人一问大司马便知。 这番推托把自家难处避的干干净净,且不说大司马积威已久,寻常官吏不敢稍有质疑,便当真要去相问,大司马也亲领大军在北伐前线征战,却哪里问去? 祀陵尉虽是吏部治下,但实质上却是分属于大司马幕府,谢安纵不惧怕大司马,可也一时相强不得,只能带着满腹疑虑离开了祀陵尉,回去越想越觉得蹊跷不安,恰好此次王孙公子前往洛阳一行,他就把这层意思转告给了自己最看重的族中子侄谢玄,此去若能见到桓大司马,得便处倒可相询一二。谢安计较得清楚,如果是自己以吏部下属的身份去问,很容易被大司马以官样文章含糊过去,而谢玄以晚辈对长辈的身份,在不经意间稍带提及,倒反而容易让大司马吐出些实情来,这是问话的技巧,个中玄妙,行事沉谨的谢安自是深谙其道。 谢安这一交待,倒让谢玄留上了意,前后情形一推想,很容易的就把那个传闻中的甘姓门人和在宿镇馆驿中的见到的那个与媚羽孤雁一处的豪勇刀客联系起来,如果说这个祀陵尉的创立却是那甘姓门人的主意,那直接问他,岂不是更为简洁明了? 其后经历,曲折离奇之后便见峰回路转,孔缇对仇家的疑心,使谢玄和殷虞走在了一路,而由于安媠熙和王纮连锁反应似的加入,却又意外的与那豪勇刀客再度相见,并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简直是匪夷所思的巧合。 所以谢玄在一大早赶去相见甘斐,除了近乎礼贤下士的表达崇仰和叙说昨晚原委的歉意之外,更多了这么一层意思,他要确定这个豪勇刀客和那甘姓门人是不是一个人。 现在一切尽如所想,只是在目睹了妖魔现身,肆虐集镇的骇人场景之后,这种本该是又惊又喜的心情却也变得颇为平静,至少和初见妖魔的震惊比起来,这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 谢玄这一番话说下来,择简去要,不仅略去了世叔谢安对大司马心存疑虑这一节,便是那番巡视祀陵尉的过往也只是一语带过,但也足够把整件事清清楚楚的和盘托出了。 在谢玄叙述的时候,孔缇一语不发,听的非常认真。和他一样的还有甘斐身后的胡女,悄悄露出了半边脸来,时而看看谢玄,时而瞅瞅甘斐,明澈的碧绿双瞳微微露出些迷惑。 原来如此,甘斐轻轻吁了口气,点了点头:“没错,那个祀陵尉的创立正是因为我的缘故……”想到诛除云泣珠的过往最终引发了祀陵尉的诞生,再想到自己举荐了那个落魄不得志的滕祥,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关切。 由于谢玄没有提及的缘故,他不知道祀陵尉又多了个远来投奔的晓佩姑娘,当然,就算听到这个名字他也不知道是谁,然而仲林波、时寔和无鳞几个,却是他亲自推荐到祀陵尉的,当时既是为了壮大祀陵尉,也是为了让自己可以借机脱身,算起来,不过几个月前的事就好像经历了无数春秋寒暑般久远,也不知祀陵尉在滕祥主持下,进展的如何了…… 我欲相忘,谈何容易?从今日奋不顾身,实则极为鲁莽愚蠢的孤身闯城,再到听说祀陵尉之后那股油然而生的关切之意,无不说明了这一点。 “……说了这许多,你就是想知道祀陵尉倒底是做什么的吧?”甘斐续道,谢玄微微颌首,表情专注。 “过去只有我们知道妖魔的存在,并与之争斗抗衡了几千年;几个月前,大司马也确知了这些妖魔的存在,而现在,你们也很清楚这些妖魔的存在了吧?”甘斐遥指远方云霞气雾尚未散尽的城镇,“祀陵尉就是大司马在得知世间妖魔作祟之后,专门设立的一支准备抗衡妖魔的人间军队。” “果然如此!小弟适才正是这般推想,大司马竟连这都准备了。”谢玄兴奋的一击掌,这个推想在他经历了广良镇中的惨景之后便在脑中闪念,现在终于得到甘斐的证实。 “原本应该可以准备得更好的。可惜,很快就遇上了朝廷北伐的战事。看来大司马对于建功立业,谋国征伐的渴切要远在防备妖魔,保民护境之上,或许还没有真正重视来自妖魔的威胁吧……”甘斐伸出的手指并没有放下,“我想,当大司马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幕之后,也许就会改变想法了。我说过,人间再不准备起来,这样的惨事只会越来越多。” “明白了,无论大司马最终会不会改弦易辙,我也会在回去向世叔如实禀报此事,齐心协力的把祀陵尉壮大起来,尽快成为一支可以抗御妖魔,守土安境的劲旅雄师。”谢玄向甘斐拱手躬身,语气中满是坚定之意。 “嗯,放心,那些妖魔鬼怪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凡人的力量远远有着大多数人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强大之处,这是人体内潜藏的力量,只要真正激发了这种潜能,那么妖魔鬼怪只会惧怕人,而不是人去惧怕他们。”甘斐这是旧话重提,对于这一点,无论是谢玄还是孔缇,都是深有感触,不错,妖魔幻象,可惊可怖,但在他们鼓勇之下,不也一样能够与那穷凶极恶的昆仑奴周旋了么?而那神杀剑士邓禹子甚至一剑击杀了一只妖魔,再看看那些鹤氅白袍的仙人们,摧枯拉朽般将满城肆虐的妖魔尽数诛灭,这样看来,妖魔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凡人只要掌握了某种窍门,或者如甘斐所说,得以激发了体内的那种潜力,或许真的可以与妖魔抗衡。 疑虑一朝而解,谢玄的神情更是轻松,视线径直看向甘斐:“甘兄,听你所言,无论你是不是大司马门下,总也是那什么……哦,伏魔道中高人无误,既然大司马有意将这祀陵尉交给你统领,你又为何推却不受?你毕竟是行家里手,你都不管,这行起事来岂不是事倍功半,徒耗心力?小弟斗胆,替大司马和世叔恳请甘兄重回祀陵尉……” 一句乾家弟子不得入仕进朝为官为宦的门规差点脱口而出,话到嘴边,甘斐却又改口涩然苦笑道:“……我一个废人,便去了也是于事无补,你跟那滕子颜说,他自然有办法另寻高明。”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孔缇突然发话了:“恕我倚老卖老喊你声小郎,甘小郎啊,我不知道昔日那连我都忌畏三分的你何以变成了这般情状,可我看你手足健全,经络完好,却怎么总是一副自甘废人的颓丧模样?” “武艺本领也好,玄术灵力也罢,如今我是半点不剩,便连寻常走路也是气喘吁吁的难以为继,如何不是废人?”甘斐触动心事,神情萧索。 “玄术灵力老夫不懂,且不必说,但如果老夫有让你重现昔时武艺的办法呢?” 第037章回复之道 孔缇的话俨然平地里响了一声惊雷,甘斐陡的瞪大眼睛,身体不为人觉的轻晃了晃,不可置信的看向孔缇:“老……老爷子说什么?” “老夫见过你的武艺。公子,我那日怎么说的来?”孔缇语气耿练,在问向谢玄时倒像是在对晚辈的谆谆教导一般。 “孔伯那日所言,我倒是记得清楚。孔伯说孤雁姐姐虽然剑术诡谲,身法轻盈飘忽,但孔伯可在百招之内胜之;至于甘兄么,纯以刀法而论,孔伯认为或可破解,然甘兄武学另辟蹊径,招式浑然天成,非徒仗刀剑之利者。若与孔伯相较,孔伯……难言必胜……” 甘斐又是一惊,那晚馆驿中与莫羽媚疾剑宽刀比试的场景犹然思之如昨,他惊的倒不是这老者对自己武学路数的品判,而是惊诧于老者的自信。羽媚位居大司马府前三之列,一身剑术已臻当世第一流之境,公允地说,自己与她相比,尚需郑重应对,全力施为,交手百招后方可稳操胜算,这老者却毫不在意的自称百招之内即可取胜,回想昔日羽媚所说,她与驭雷士韩离交锋,在心浮气躁,一意强攻的情形下,也不过在六十二招上才被韩离取巧小胜,这般推算,难道这老者的武学修为竟不在那五士之一的韩离之下? 孔缇笑的很淡然,他可不觉得那番品判有什么不当之处,自然也就无从揣摩甘斐此际翻转的心绪,接着谢玄的话道:“而既然你有这等武道的悟性天赋,若要尽复旧观,本也不是难事。” 本也不是难事六字听得甘斐又惊又喜,心里一阵扑扑乱跳,既有些不敢相信,也有些担心,连说话的语调也有些微微颤抖:“你说……你说我可以像从前那样?” “老夫不是说了么?可以驱魔降妖的玄术灵力之类,老夫不懂,也不敢妄言,但武勇之道当无阻疑。” “啊!请教老爷子……哦不,请教前辈,这武勇之道如何归复?”甘斐赶紧向孔缇行了个大礼,言语间也改了称谓,一副晚辈虔心求教的笃诚之态。 “你的武道天赋与老夫早年所收的一位弟子相近,皆为绝伦之资,日后在武林江湖中的成就必是不可限量,说实话,公子,你纵是天资聪颖,但单从武道而论,实不及甘小郎多矣。”孔缇便是与甘斐说话也没忘了带上谢玄一句,谢玄轻笑欠身:“孔伯说的是,都是得蒙名师指点,所成却是各有所别,正是资质高下而断,这可勉强不得,玄心下自知,幸孔伯不弃玄之驽钝。” “也不是这等说,公子聪慧,才兼文武,若是专注武道,十年后当可为当世第一流剑术高手,而这位甘小郎,若以那日所见来断,已是天下最顶儿尖儿的格击大宗,纵不敢说一身武学本领天下无敌,然放眼世间,可堪抗手者,不过三数人矣。” “那即是双绝五士的境界了?”谢玄跟道。 “纵不相等,也已相去不远矣。” 这是对甘斐很高的评价了,甘斐暗道惭愧,他的武艺向来是遇强则强,多有自出机杼,临际取巧的能为,但公允地说,即便自己刀术全盛之时,面对如池棠、韩离这样的五士中人,自己也没有什么胜算,只是在自己竭尽全力的施展周旋下,当可在数百招以内呈持平之局,这孔缇倒是一语中的,品判极当。 孔缇夸赞之后,才延续了先前的话题:“现在的问题是,甘小郎空有这等绝伦之资,眼力技巧虽在,却是虚淘了身子,空乏了气力,以至于一身高强武学造诣却施展不出。” “前辈所言极是!”甘斐听孔缇描述精准,心中愈发热切,觉得恢复之道更多了几分把握。 “都说四两拔千斤,便是武技之要义所在,虽是比喻,可也要武者有这四两之力才是,若当真是手无缚鸡之力,纵目光如炬,巧技无双,终是胜不得对手的。是以,力为武道之本,绝无半点可取巧之处。” 甘斐一拍大腿,上身筋肉跟着兴奋的晃荡:“谁说不是呢!我便是吃了这没力道的亏!” “好,那老夫问你,力从何来?”孔缇语声一敛,目光炯炯看着甘斐,显是说到了关节处。 甘斐愣了愣,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又有些不知怎么作答,自小习武修炼,只学得运使之法,娴熟之道,这力气却是自然而然就有的,却是从何而来?愣了半晌,甘斐才用不确定的语调答道:“力由……心生?” “扯!你有武道天赋,却无基本之识!”孔缇说顺了嘴,真当甘斐如晚辈弟子一般,不客气的斥道,甘斐一缩脑袋,依稀回到了幼时被乾道元耳提面命的时节,规规矩矩的老实听着。“老夫问你,你说你现下全无力道,旁的老夫不清楚,可昨晚你奋勇狠揍那王公子的时分,却是哪来的气力?” “呃……”甘斐侧头一想,“那时候,一是晚辈怒气勃发,二是那怂货实在脓包无用,就算晚辈现在不济,揍这么个家伙还是没问题的吧……” “这就是了,不管对手如何,你总是有揍人的力道的,顺便告诉你,世间就从来没有全无力道之人,你也不想想,真没了力气,连扭动身子也是再所难能,肢体瘫软,人也早就没命了。老夫看你身子总有二百斤罢?你又是怎么拖着这粗重的身子走来走去的?” 甘斐还是有些云里雾里的不明白,苦着脸道:“这点力气,总也是有的,晚辈的意思是,力道大为虚弱,远不如昔日完好之时……” 孔缇启发了半天,看甘斐仍是懵懵懂懂的样子,料来他是虚怯多时,心下懊丧,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没想明白,索性再不绕圈子,直接冲甘斐摆了摆手:“也罢!老夫就告诉你。力从筋骨肌体中来,我看你多时了,你这身筋肉酥散松软,这才是你乏力之源。所以……”孔缇向前一步,确保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能清楚无误的传入甘斐耳中:“……健体强身,便是回复之道。你总知道怎么健体强身的吧?” 甘斐咧开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到头来,就是健体强身这平平无奇的四字?所谓磨练筋骨,打熬气力向来是武人健体强身之根本,正因为是根本,以至于探究起武学之道来总是将这一点漫不经意的忽略过去,现下仔细想起来,似乎小时候确实举过石锁攀过山,绕着乾家庄一圈圈几十里的跑也没少做过,难道……难道重拾这幼时之法便能重获武勇之力? “老夫可以再传你一套内功心法,既是要做回昔日豪勇刀客,便得内外兼修。当然,这套内功心法可不是什么武林中的绝世功法,只不过是老夫出道时修习的普通吐纳之术罢了,总之是磨砺内劲的法门,老夫就是凭着这心法练就了今日之修为,我看你用着也合适,根底扎实了便可,何需要什么神功奇法来取巧?”孔缇的话语间不自禁的便流露出一丝自负之意,武道之学存乎一心,达者为先,从不需倚仗什么先人前辈的所谓独门秘笈,不世神功。 “可是……可是,我现下便多走会儿路就是气力不继,面红心跳,前番在城里,还累晕了来……”甘斐还是不敢确信,原先满腔希冀的热意尽作了空洞洞的疑惑,说起话来也是结结巴巴的。 “那是你的内心还没有适应你的筋骨肢体,总是用过去的情形来要求你现在的身体,稍有不对,你便心灰意冷的怨天尤人,总觉得自己从此便不行了,再没了持之以恒的勇气。” 孔缇这番话却令甘斐心中一动,仔细想来,又不得不说孔缇说的确实很有道理,自己确是在自恨不甘的心态下越发颓丧沉沦起来,及至于渐渐觉得自己这般的虚怯孱弱就是理所应当,从没有想过用什么方法来解决这种现状。忽而一奇,这其间种种过往心路,孔缇并不曾亲见,却怎么说的这么贴切? “被老夫说中了吧?”孔缇看到甘斐点了点头,一脸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神情,顿时萧索一笑,轻轻抚过头顶创痕:“不必觉得奇怪老夫为什么会知道你的那种心情。因为……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也曾和现在的你一样,以为自己从此成了一个废人,再也不可能挥动手里的宝剑了……你刚才不是说,凡人的力量远远有着大多数人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强大之处么?那么你自己就更应该相信这种力量。” …… 殷虞和安媠熙的坐骑还是并辔而行,安媠熙脸上依旧是那种艳光四射的娇媚笑容,双眼不时的在殷虞脸上流连,而平素总是在安媠熙目光注视下一派风流自赏神情的殷虞,此际却隐隐透出忧色来,甚至连安媠熙现在的灼灼目光也令他别生了一股焦躁之意,他不知道,这安媠熙是怎么得知他殷家那个最大的秘密的,并且还以此作为要挟。 前番欲见仙长的那份渴切兴奋现在却也转为了一股深深的不安,许大先生的手段他是亲见,那么多妖魔转眼间就被他诛灭,那么自己这个其实与魔怪有染的人若被他发现,还不知究竟会被怎样处置,他当然很清楚,那个藏在暗处的泽慈先生再怎样神通广大,在许大先生面前,终究不可能是对手的。心中忐忑,却也渐渐打定主意,此事绝不能被许大先生知晓,不然父亲多年的谋划就将毁于一旦,甚至整个韶岭虞氏一族也将因此覆灭。 这也代表着,他与这安媠熙完全拴在了一根绳上。只希望那许大先生可别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倒怀疑到自己身上来。 沿途逃难的民众越来越多了,已经可以看到远处行色匆匆的王家车马队列,殷虞不自禁望了安媠熙一眼,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一路策马疾奔下来,那些鹤氅白袍的身影并没有出现,看来许大先生最终也没有发觉竟是这安家小姐与妖魔有了关联。 殷虞忧心忡忡,自然不知道,他所担心的那些鹤羽门门人,其实早就跟上了他们,只是在一番探查之下未发现异样后,遵从许大先生的命令最终没有现身罢了。 这是个时间上相错,以至于劳而无获的追踪。在许贯虹敏锐的发现那股安媠熙身上香气与血灵道妖气相杂的时候,他立刻就带着几位弟子化气飞身,远远的辍上了安媠熙,他并没有冒失的直接在安媠熙面前现身,这种事便当面质问,也不可能指望对方如实回报,况且这也只是怀疑,毕竟查无实据,还是一路隐身堕后细查为上。 然而,安媠熙与妖魔发生蹊跷接触,并因此与神杀剑士邓禹子发生争执,却是在鹤羽门九天落雷,收阵索城的时分,这一后一前,完全就是两个时段,许贯虹这番追查,却哪里能看出端倪来? 许贯虹百思不得其解,那些漏网的妖魔究竟是怎生脱逃而出的,虽然没有线索,他仍然命两位弟子继续对安媠熙的跟踪,如果千里之内再无异状,那就不得不解除安媠熙的嫌疑。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了,明明是一场全歼虻山袭风众的完胜,却因为这几个漏网之鱼,让他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林野间山石连延,许贯虹负手卓立在最高的一块山石之上,鹤氅白袍在渐渐拢聚的黄昏暮色下分外鲜明,天际赤霞,殷红似血,一如那座被鲜血浸染的城镇。 也就是在这彤云密布的方向,一簇烟尘由远至近的高高扬起,许贯虹仰起头,他已经听见了从烟尘中传来的人喊马嘶,声响越来越近。 “像是人间军马……”裘立宗小声道,出现新的军队并不意外,过了这许久,料想从城中派出的轻骑也该把援军带来了。 嗖的一声绵长悠响,一竖白光赫然而现,在半空中划出了一条狭长的影线,这是玄灵之力留下的轨迹。 “是七星盟中人!”裘立宗立时喜呼,许贯虹眉头却微微一动:“为何不用北斗信灯?却用上了乾家白虹讯……” 第038章衢道相遇 战马矫健的撒开四蹄,当先的几人大都是褐衫短襟的豪士装束,迥别于身后大队人马铁甲铿锵的晋军服色,只有一个黑袍长身,气度雍然的男子夹在褐衫之士中,倒显得分外显眼。在黑袍男子身边的健骑上,则是一个面孔半黑半白的丑怪剑客,仔细看去,那黑的半边脸上褶皱坑癞,颇为可怖。一个短裙妆扮,娇俏可喜的少女催马加鞭,驶在近旁,间或抬眼一掠,觑在剑客脸上,目光中脉脉涟光,似是根本不以这般丑怪的面容为异。 另一个面色黝黑,相貌忠朴的褐衫年轻人刚刚放下高举向天的手臂,身后马背转出一张狗脸来,飞马奔驰带起的逆风呼呼的卷了过来,吹的狗脸上皮肉乱跳,俨然便像是狗脸在龇牙咧嘴的怪笑,并且留下了一句吃着风含糊不清的话语:“娘妈皮的……跟你说不用发讯号了嘛,是他娘穿鸟毛的那帮小白脸!” 相貌忠朴的年轻人手一翻,灵巧无比的给了那狗脸一个脆生的爆栗,狗脸怒骂:“我x你妈x!小黑脸干吗打老子?” “管好你这张臭嘴!一会朝了面,你可不许再胡说八道,反惹事端!”年轻人转头白了狗脸一眼,没好气的道。 狗脸哼哼唧唧地回道:“娘妈皮的,你狗日的啥时候成怕事的人了?那时候在落霞山你喊的比老子还凶!” …… 自从救援颍水大营之后,便听说一群可怕的怪物在战场上离奇现身,竟震慑得晋燕两军数万人马齐齐偃旗息鼓,罢兵止战。紧接着,大司马在黄河岸边功败垂成的消息也传了过来,并同时传达了全军归师还朝的令谕,这代表着,此次声势浩大的北伐之举再次失败了。 战事在北伐大军攻拔高平之后就变得诸般不顺,巨野水道的失守更是令整个大军陷入了危境,所以颍水大营的桓冲对这个令谕倒不意外,只是多少还有些不服不甘的遗憾罢了。而撤退的令谕一到,战场竟也一时陷入了别样的沉寂之中,或许是前些天现身的妖魔带给两军的震骇实在太大,面对乱哄哄撤离战场的晋国兵马,一向善于捕捉战机的燕国统帅慕容垂竟没有任何反应,两万多坚守颍水大营的残兵都得以安然撤离,并且根据大司马的命令,向洛阳城退却屯驻。 这样一来,沈劲率领的百人救援精兵倒成了撤退大军的先行部队,先接上了在颍水支流伏魔驱鬼的池棠和公府剑客一行,而后又与西南山林中匿藏的董瑶无食及池婧的流民军会合,直往洛阳方向开去。按说那燕国鬼怪之军既已被除,这支队伍便没有了几位伏魔之士的事了,然而军报紧急,情势速迫,池棠一时倒不得辞行,几位乾家弟子也未得家尊遇害的线索,只能随队同行,等到洛阳相会了大司马之后再做计较。 广良镇,本是大军沿途撤退中计划的一站,一则此城离洛阳城不远,又是卡在通衢要道上,乃是大军的必经之路;二则广良素来富庶,大军至此,正可略作调整补充。而池棠与沈劲领着晋军精兵和流民军近两百人今日正在接近了广良镇的衢道之上。 虻山袭风众妖魔的屠城之举很快令几名乾家弟子都有了感应,对于光天化日下竟生出如此弥天妖氛之像都是大感诧异,恰在此时,这支队伍便和广良镇派出的三名求援轻骑撞上,待听到了轻骑士兵结结巴巴又莫名所以的禀报之后,素有降妖经验的乾家弟子们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再不耽搁,一边让轻骑士兵再往邻近州镇通报此事,一边催促起本队人马,急急往广良镇赶来。 妖魔现身繁华市镇,肆虐荼害黎民百姓,乾家弟子们怎能不心急如焚?可他们空有一身高强的本领,却没有御气凌风的手段,不能在转眼间便即移形飞身至那厢所在,好在总算这队人马大多为骑兵,军中之士,毕竟胆气不凡,除了几名意犹未尽的公府剑客,那沈劲并所领吴兴部曲以下,倒是人人争先,全无惧怯之意,只管随着乾家弟子引缰奋马,疾速奔驰。而队伍里凭着两脚走的都是池婧流民军的流民,前番遇鬼逢怪犹然惊魂未定,此际听说又是妖魔作祟,更是腿肚子打颤,哪有戮力向前的冲劲,倒是和池婧一齐落在了后面。 行至半途,鼻子最灵的无食立有察觉,说是有一大批鹤羽门的门人赶来了此地,玄气浩荡,妖氛为之大减,听到这个消息,池棠心中才稍稍一缓,薛漾更是以乾家白虹讯遥遥相应,也是为了通知那些鹤羽门的门人,又有伏魔同道赶来了。 一行人越驶越近,渐渐看到了远处连延起伏的山峦荒丘,也看到了最大的那方山石之上凝身伫立的白袍身影,薛漾眯着眼仔细辨认,忽而一惊:“是许大先生。” 竟然是许大先生?池棠心下微凛,他和许大先生也只是在龙虎山会盟大会上见过一面,印象没有对鹤羽门另一个前辈耆宿孤山先生那么深,然而也知他是伏魔道登峰造极的宗师人物,尤其他还是伏魔道七星盟第一任的盟主,就凭这个身份,他也注定是震古烁今的一代传奇。而许大先生竟亲至此处,足见今日之事非同小可。 “还有裘师兄,看来今天是鹤羽门立字门全数到场,厉害厉害,那伙妖魔必然讨不了好!”嵇蕤一手执着缰绳,一手擦刮着颌下短髯说道,据传这裘立宗一身绝学已得许大先生七成真传,与天师教幼天师德馨道人被推许为伏魔道年轻一辈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因此才得以成为七星盟贪狼部宿的主事,身份几与张天师、紫菡夫人和天风子几大宗师相当。 听了嵇蕤的赞叹,尽管对于伏魔道已经有了粗浅的了解,可韩离还是不很明白,只是看着许大先生白衣胜雪,鹤氅飘仙的气象,忽而心念一转,想起那时节见过的俞师桓来,觉得两人服色装扮都是极为接近,不过这许大先生显然更为威严,若论气度,倒与那向来爽迈沉毅的桓大司马颇有相似之处。 许大先生的身形越来越清晰,池棠仿佛已经可以感受到对方沉肃威严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在相距约有数十步之际,几名乾家弟子同时勒住缰绳,一声轻吁,齐齐离鞍下马,几人中嵇蕤抢上一步,拱手躬身:“七星盟文曲部宿,荆楚乾家弟子嵇蕤参见盟主许大先生,贪狼部宿主事裘师兄。”也亏得嵇蕤最为禀礼遵道,这一番七星盟同道相见的说词倒是一字不差。池棠和薛漾慢了一拍,不过也没怠慢,池棠是下意识的双手一摊,用乾家弟子常用的问候礼节手势,薛漾则和嵇蕤一样抱起双拳:“荆楚乾家弟子池棠(薛漾),参见盟主,裘主事。”最末了,才响起董瑶脆生生的声音:“荆楚乾家弟子董瑶,参见……参见盟主前辈,参……参见主事师兄。”董瑶还是有些不太习惯这些礼仪说词,学着几位师兄的姿势口吻,所以落在了最后。 无食跐溜一下从马背上跳下,很难得的没有大放厥词,看来还是薛漾赏的那记爆栗起了作用,不声不响的翘腿对着石下尿了一大泡,而韩离、伊貉、超节豪几位公府剑客仍然端坐马上,仰头看着许大先生,神情颇有些迷惑。 无论是许贯虹,还是裘立宗,以及其他那些鹤羽门弟子,都对出现的乾家弟子没有任何意外,既然在城里已经见到了甘斐,那么现在这些乾家门人接踵而来根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他们只道这些乾家弟子与甘斐皆是一路,哪里想到内中曲折? 许贯虹淡淡的扫了一圈,轻轻颌首:“不必多礼,既是一盟中人,下次还请运起北斗信灯相应。” 薛漾放白虹讯纯是习惯成自然,没想到这个细枝末节也被许大先生注意到了,心里正在犯嘀咕,嵇蕤已经表情恭顺的接了一句:“弟子知道了,盟主幸勿见罪。” 裘立宗却以平辈之礼还施一揖:“裘立宗见过几位师弟。”他最先注意到的,便是池棠那半黑半白的面容,和甘斐一样,池棠现在也成了鹤羽门立字门的传说中人,裘立宗并没有随许大先生一起参加共盟大会,却在听许大先生转述了乾家那惊人的除魔过往后大为震惊,一个五神兽转世化人的后进弟子,竟能诛除长安鬼君,击斩阒水老怪,这简直是神功惊世了,甚至盖过了当世伏魔道的几大宗师,他不敢相信,却又由不得他不信,当池棠二字飘入耳中之时,心下顿时一颤,只是他神色依然平静,倒不像见到甘斐那样动容,也许是担心过多表现对乾家这样的力宗门派的崇仰会引得师尊不快,裘立宗立刻便将今日的大致情形说了一遍,当然,诛除妖魔后在城中见到甘斐的事情并没有提,他心想反正稍后这些乾家弟子都能相见,往下的事情由甘斐转告亦是一样。 几位乾家弟子同时露出了震惊之色,便是马上的公府剑客们亦是竦然动容,竟真的是大量妖魔白日现身,甚至犯下屠城食人的罪行来,如果不是这些鹤羽门门人及时赶到,还不知将酿出怎样的浩劫惨祸。 “惭愧!是弟子们来迟一步。”乾家门人默然低头。 “唉,漫说你们,我便是预先察知,急急赶来,不也是晚到了一步么?若早到些许辰光,恐怕天青会和飞剑门也不会满门尽覆,罹难丧生了。”许贯虹揪然一叹,即便他心中或多或少还有些对力宗门派的芥蒂轻视之意,可这些伏魔同道今天壮烈的献身,仍然使他耿耿感怀不已。 “天青会和飞剑门?”嵇蕤和薛漾面面相觑,大感错愕,池棠则霍然抬头,他对天青会和飞剑门并不熟悉,便连那丁会主和路掌门的形象也有些模糊,只是那时在长江呼风峡边大举猛攻阒水离宫的情事还历历在目,仍记得飞剑门门人空中踏剑,御气飞行的矫健身形,不想长江水路一别,这两个门派竟出现在了这里,还惨遭灭门之灾。 “虻山袭风众大部被歼,今天七星盟和虻山算是打了个平手,双方都折损甚重。”裘立宗不无惋惜和沉重的宣布,这话并不全对,严格来说,七星盟固然付出了两个伏魔门派约百多弟子身亡的代价,可却换来虻山袭风众的全歼之局,互算损折的话,七星盟除了路朋和下落不明的丁晓之外,牺牲的都是晚辈门人,放在伏魔道上,也只是二三流开外的普通弟子,而袭风众却都是遴选原天军营中妖术高深,精擅幻身察迹的妖魔组成,内中更不乏接近甚至达到二等妖灵级数的厉害妖魔,可谓虻山的一支斥候精锐,只能说是嗷月士治军无方,破城后恣意行凶,防备松懈,才被鹤羽门找到了可乘之机,最终被一举围歼摧灭,这般推算下来,七星盟今日应该是大获全胜,当然,裘立宗不可能这么说,虻山八万众,当真用伏魔道一个换一个的去厮拼,那么最终只能以伏魔道全数战死而收场,这本就是一场在一开始实力就不对等的较量,七星盟承担不起这样的伤亡。 “据我所知,天权星文曲部宿该当在江南之地参与猛攻阒水之役吧,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还和官兵搅在了一起?”许贯虹出声打断了裘立宗的欷歔,审视着那几位公府的剑客和正催马赶来的百余名晋军衣甲服色的骑士们,他也觉得颇为奇怪,身为七星盟总盟主,却对这些盟中门派的调动丝毫不知情,心中不豫,冷冷的发问道。 这又是一场说来话长的经历,不过当嵇蕤面色沉痛的开口第一句之后,却使许贯虹和所有鹤羽门的弟子同时现出了震惊之色。 “家尊离奇身亡,我等原是来探查家尊亡故之实情的……” “家尊?乾家家尊?你是说乾道元?”不等嵇蕤说完,许贯虹便浑身一震,失声反问。 “正是……”嵇蕤语声涩然,池棠和薛漾也同时低下了头。 “怎么可能?如何从无人来报我?”许贯虹罕见的神色大动,身上白色气华倏然一盛,一股玄罡气劲迸发开来,“乾道元……道元是怎生亡故的?” 第039章归途 和谢玄的交谈进行了很久,在关乎回复之道的话题之外,少不了又要对这个满肚子疑问的谢家公子大体解释了一番人间与妖魔的并存史话,这一说便直到了黄昏人定时分。最终,甘斐还是谢绝了谢玄邀请他再往祀陵尉的好意。 “如果……我真能像这位前辈说的那样,回复了自己的劲力的话……”甘斐合上了一本发皱破烂的小纸册,很郑重的揣进了裤腰里,上面是孔缇写下的那套普通的内功心法,“……那么也许我会考虑去那里再看看的,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让这些老相识看到我废人的模样……” “愚蠢的自尊和莫名其妙的自卑。”孔缇不以为然的嘀咕一句,使甘斐很不自然的挠挠头,决定还是装作没有听见为好。 “那就多谢了,且自珍重,来日再会。”甘斐向谢玄和孔缇拱了拱手。 “一定会再见的,小弟相信甘兄的能为。”谢玄也不勉强,他今天已经得到了他所想要知道的答案,心中既有亟愿得偿的豁然,却也在了解真相之后多了一份任重道远的沉凝。 孔缇拍了拍甘斐光溜溜的肩膀,对他笑了笑,那份信心尽在不言中,使甘斐心中一热。 “向孤雁姐姐问好。”这是谢玄离去前,微笑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两骑奋蹄,绝尘而去,甘斐本已松缓下来的表情却骤然一窒,恍惚间,自己的灵魂仿佛又抽离了身体,不过很快,他便遽然一醒,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内心那因听见伊人名谓而悲寂凄寞的酸楚。 总这样可不行那,就算羽媚泉下有知,看到我这样颓丧沉沦的窝囊模样,也一定会很不高兴吧……甘斐侧过头,望着西方快要掩入地面的红日,气蕴飘忽,氤然影动,似乎化作了莫羽媚那张明媚俏丽的脸……就算想起你会有绞心扯肺般的痛,我也应该勇敢的去面对,而不是像个老娘们似的躲避伪装。 甘斐像是在对那张娇靥说,更是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凝立良久,忽然嘴一咧,没心没肺的笑了。 在动身前,甘斐又愣了一愣,对着落日的余辉张开了手掌,透过被暮霞映得通红的五根手指看去,手指粗短而不粗糙,肥腻腻的却几乎都有点像那个怂包软蛋的王家胖公子了。 五指一转,握成了拳头。甘斐迈开了脚步:我好像确实疏于修炼了,连最起码的武人本义都没有做到,却总在怨天尤人的痛悔自己失却了玄灵之力……甘斐有些讪讪的想,行进的脚步渐渐开始加快,及至变成了慢跑。 健体强身,就从这一刻开始。这是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办法,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多少个伏魔道高手都在为甘斐的回复而殚精竭虑,百思难得其解,却都没有想到,那个最简单的方法才是真正有效的。 身后沙沙的脚步声传来,甘斐这才想起,敢情那胡女还一直跟着自己呢,回头一看,顿时脑子一晕,那胡女正紧紧扯着罩在上身的宽大麻衫,随着甘斐的步伐同样小步奔跑着,而缠在那胡女下身的灰布早就因为奔跑而脱落,露出两条白生生线条优美的大长腿来,看起来竟是犹为诱人。 甘斐赶紧收敛眼神,一声不响的闷头继续跑,心道她既然要跟着,便任她跟着罢,反正真到了村里,交给族长处断,与我可没有干系。 …… 直到日头西沉,天色昏暗,甘斐已经跑得满头大汗,腿肚子再次不争气的打起颤来,只是为了坚持下去的决心,仍然呼呼的大口喘着气,任凭心脏突突跳动得几乎从喉咙里蹦了出来,鼓足剩余的力道,艰难的向前奔跑着。 更让他觉得丢脸的是,那个胡女在跟了自己好半晌之后竟然超过了自己,看她一边似乎毫不费力的伸足迈步,一边转过头,用碧绿的双瞳注视着自己,还用变了调的汉话问道:“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我……我看你累坏了呢。” 甘斐不自然的想抿紧嘴,奈何剧烈的呼吸又使他喘气的嘴大张开来,好吧,瘦子天生就比胖子能跑,甘斐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并且在不服输的还想继续支持的时候,头晕眼花之下一头撞在了林间的树干之上,扑通一声摔了个仰天八叉。 “呀……”胡女立刻关心的跑了过来,费了好大的劲把甘斐搀扶而起,双手一动,罩在身上的宽大麻衫又滑落一旁,几乎便见了大半个赤裸的胴体,甘斐正气喘吁吁,烦恶难当,这一眼看的心惊肉跳,忙低了头,只是一时瘫软无力,便只得撑着身子,半躺半靠在树干上,呼呼喘气。 不能再用过去的情形来要求自己现在的身体,甘斐想起孔缇的话。欲速则不达,凡事总得循序渐进,现在也只能不情不愿的休息一会儿,让剧烈的心跳和紊乱的呼吸稍稍平复。 胡女很乖巧的抱膝挨着甘斐坐下,甘斐悄悄向边上让了让,至少保证能够离这个对自己来说充满诱惑的身体远一些,他不想当个禽兽。 “刚才我都听你和他们说了呢。”胡女好像并没有发现甘斐故作冷淡的表情,“我以为那种怪物都是传说中才有的,没想到,竟已存在了那么多年。你以前好像能够很轻松的消灭他们吧?” 没有得到甘斐的回答,胡女却不以为意的轻轻一笑:“难怪你这么勇敢,把我从他们手里救了出来。” 那是侥幸……甘斐心说,若不是那个昆仑奴搅局,只怕我早成了他们的美餐,而你也许在经历了生不如死的凌辱之后,也同样难逃被碎身分食的下场。不由得瞥了那胡女一眼,姣好面容上笑意未去,似有感激,亦有憧憬,分明便是小儿女情态,也不禁心下一软。 “你是叫甘斐吧?我听你对他们说过的。我叫黛丝莉,龟兹女奴,给西域商队买来到中原做舞姬的。” 黛丝莉?很拗口古怪的名字,甘斐的心绪却飘往了另一处,羽媚的本名是叫什么的?嗯,是叫莫丽格叶娜,真好听,那是什么意思来着的?对了,好像是形容美丽的鸟羽呢…… 忽然,一个小小的人影带着一阵呼呼的风声从林木间疾冲过来,甘斐才刚刚有所察觉,那小小人影便已撞体入怀,一把搂住了甘斐的脖项,甘斐初时一怔,旋即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反手揽住那小小人影,咂巴着嘴往那小小人影面上香了一口,笑道:“乖闺女?怎么在这里?没跟着几个哥哥回村?” 小小人影仰起头,对甘斐憨纯一笑,嘴角抽搐了几下,勾着甘斐脖子的双手怎么也不肯松开,正是小洽儿,不过洽儿倚在甘斐怀里又很快转头,一双小眼睛扑扑闪闪,颇为好奇的看在那胡女黛丝莉的脸上。 今天是洽儿占据着这个躯体,但并不代表另一个布奴莎就对周遭事物不闻不问了,在甘斐执意再返广良的时候,洽儿就在脑海中催促着布奴莎一齐前往,布奴莎陷于两难,一时未允。从她本心来说,自然不放心甘斐以一人之力去面对如许妖众,那分明就是去找死。可是,再加上个元灵未满的自己,就能有用了么?对方不是像昨晚那样只具有蛮力的凡夫,而是数以百计的虻山血灵道妖魔,自己的定身术也好,弹腿后踢也罢,这些本领在那些妖魔面前根本不足一哂,却怎么去帮助甘斐? 好在布奴莎很快就感知到了汹涌若潮的炼气士气息,在与鲡妃娘娘修行的日子里,出于对付仇人俞师桓的目的,她曾刻苦钻研过炼气士的法术窍门,所以对于炼气士的气味极为敏感,而既然这些炼气士已经出现,至少可以保证甘斐的性命了。 想是这样想,洽儿毕竟还是不放心,本要让布奴莎相堕着甘斐一路保护的,但布奴莎却知道炼气士的厉害,稍有蛛丝马迹,便能察觅妖迹,自己可别被他们瞧出破绽来,倒给甘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倒底不敢靠近城镇,并且随着山藏村的后生们就在离城池不远的山谷里等候甘斐归来。这也是布奴莎精心挑选的地方,这片山谷既是甘斐返回的必经之路,又颇为隐秘,无论炼气士还是那些虻山妖魔,鸟瞰粗览之下,绝不容易发现这里。 就这样,洽儿终于等到了甘斐的安然归来,在远远张见甘斐的身影之后,迫不及待的飞奔而至,投入父亲的怀抱。 “呀,哥回来啦!”后生们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几柄星星点点的火把掌起,依稀可见是谷生在欢喜大喊。 “回来啦!哈哈,在这里等着哥那。”甘斐心里高兴,倒来了精神,早忘了先前的疲累乏力,抱着洽儿立时站起,“好!厄们一齐回家,哈哈!” “别说城里的情形,不然吓着他们,只说是土匪抢掠。”向后生们走去的时候,甘斐倒没忘记向那黛丝莉提醒一声。黛丝莉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迎向洽儿好奇望着自己的眼神,忽而展颜一笑,洽儿眨眨眼,抽搐着嘴角还了一个笑容。 后生们的脸上还留着昨晚殴斗的痕迹,却都无一例外的在看到甘斐身后的黛丝莉之后直了眼,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几曾见过这样浓浓异域风情却又穿着如此暴露的胡女来? “城里闹了土匪强盗,刚好救了她来,看她孤苦伶仃,带回村里让老族长安置吧……哎?哎?”甘斐伸手在后生们面前晃晃,后生们全体没有反应,眼睛眨也不眨的盯在黛丝莉身上,倒是黛丝莉微笑着向他们做了个汉家的礼节,屈身问候:“你们好。” “好,好,好!”后生们如梦初醒,应声一片,气氛立刻热烈起来。 这帮见了漂亮姑娘就直眼的家伙们,甘斐暗暗好笑,没准自己又做了件好事,看这些后生的情形,或许这黛丝莉终身有靠了也说不定,又一香洽儿脸颊,乐呵呵的道:“乖闺女,走,我们回家!” …… 山歌号子在夜幕山径上嘹响,火把在队列中高高举起,全然不知市镇中真实情形的后生们一片欢声笑语,赶着瘦马,拖着货品,踏上了回家的归途。 歌声渐渐远去,就在众人刚刚聚集的山谷中忽然轻轻卷过一阵凉风,山谷中林影摇曳,沙沙作响,而当颤动的枝叶缓缓平静下来之后,赫然便见一个矮小身影伏在枝头,遥望着山峦间正渐行渐远的队列。 “我可没看出有什么异样的地方,似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童嘛……殷小公子有点小题大做了,如果真和那大司马有什么瓜葛,他们却往那深山里去做甚。”月光照在那矮小身影的脸上,双目精乖,髭须纷杂,正是那在殷虞室中悄然现身的泽慈先生。 无论洽儿是不是真的对那大计有影响,其实解决的方法很简单,既然殷虞担心,那就遵从他的吩咐,让洽儿和她身边的人彻底消失,这也是一劳永逸的方法,这事对泽慈先生来说,本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可是今天……他却不敢。 “怪了,怎么虻山那伙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把那么多不休山炼气士都引来了,看看,没讨着好吧,这一下损失这么大,恐怕得把那个千里生气的吐血。话说回来,既然引来了那么多炼气士,却叫我怎么施展我的法术?稍有风吹草动,我就会被发现,我可不去触这个霉头,只能先放过他们了。回去向殷小公子说,这女童一伙根本就是些寻常村夫,不会对大计造成影响的,我也算不负所托了。”泽慈先生盘算着,身形一闪,悄无声息的落在了地面。他还是小心谨慎的,不敢过分的展现自己的术力,免得惊动了那些正盘踞四野的炼气士,所以,他宁可舍弃那种瞬移千里的身法,而采用了耗费法力更小的遁身潜行之法。 便是这一落地,他就倏然有感,猛的抬头,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里射出了寒冽的晶光。 一个穿着棕灰色衣衫,仿佛乡农一样的男子就在离他不到十步处冷冷的看着他。 第040章埋骨 当嵇蕤面色凝重的将家尊乾道元遇难的过往经历一一道出之后,许贯虹已经是眉头紧锁,心里一阵阵惋惜痛挽。他和乾道元相交不深,但也知道乾道元一身出神入化的斩魔造诣,如果说术宗几大名门各有所长的话,那么这乾道元便是无可争议的力宗当世第一人。虽说许贯虹对于近身相博,格斩妖魔的路数颇有不以为然之意,但以他心下推算,自己与乾道元相较,实无必胜把握,而昔年同宗师伯孤山先生何等心高气傲,却在说起乾道元时,亦多有推重之语。这般说来,乾道元自是无愧于他一代宗师的身份。 连他也倒下了,许贯虹叹息不已,孤山先生、衔云子、乾道元,算起来这已是伏魔道近一年来失去的第三位宗师高手了,眼看大战将近,伏魔道却已遭受了这般巨大的损失,尽管乾道元的死迷氛重重,诡谲难断,可许贯虹却已经可以肯定,此事与妖魔必有关联,只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这样轻描淡写间令一代宗师离奇丧生的。 嵇蕤接着又将如何因此见到桓大司马,又如何受托剿除晋燕战场上出现的那一支鬼怪军,种种情事,一一道来,只是对于韩离的雷鹰化人身份并没有提及。 许贯虹的视线转过山石下正聚拢一处,人头攒动的骑兵大队,不住点头,看来伏魔之计倒和人间军争有了密切关联,大好!伏魔道改弦易辙正是此次共盟之会的一大议题,既然那氐秦国已经出现了专事降妖除魔的鬼御营,那么无论晋国还是燕国,在经此一事后,就再不会对妖魔之事熟视无睹了吧,虽说凡人力量有限,但多得一分是一分,况且人间有了准备,则像今天这般妖魔临城,杀戮肆虐的情事再发生的话,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许贯虹心中转念,目光又掠过池棠面上,心里总算稍稍一宽,对于池棠,他的观感一向是极为复杂的,有些艳羡,甚至有些嫉妒,却也很肯定对方的能为,或者也有些恨此良才不为鹤羽门所用的憾意,但至少,此人的出现大大增强了伏魔道的实力,使两方角力的秤衡不至于太过向妖魔一方倾斜。乾家的乾道元战死,传说中的二弟子甘斐适才所见也成为废人一个,而据说髒然已经青出于蓝的三弟子汲勉也随家尊一齐遇袭重伤,恐怕现在只剩得这一个池棠能够撑起整个乾家及至整个天权星文曲部宿的实力来。至于文曲部宿的副主事锦屏苑,许贯虹根本就不作此想,公孙复鞅毕竟是妖仙得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能指望这些妖灵真正伐魔诛妖呢?人的事还得靠人自己来解决。 “乾家家尊遇难,尔等身在此处,倒也情有可原。”感叹思忖之后,许贯虹顾不上宽慰哀悼,立即说道,“既然如此,七星盟乃作如下调整,命文曲部宿乾家驻留此地,待总盟号令一下,便即转战虻山之境。” 这是让乾家接替已经覆灭的天青会和飞剑门再做那暗藏的奇兵了,嵇蕤却是一怔,踟蹰道:“盟主有令,弟子自当遵从,只是一则本宿主事大师兄尚不在此,弟子不可僭越接令;二则家尊之难尚且成疑,一日不解,我等弟子便是一日不安,还望……” “好办,那文曲部宿主事处,我自使人宣令,乾师侄自然奉从。至于令师之事,你们身在此处时一样可以查究嘛,不独你们,便是我门弟子,亦当相助一臂之力,这一节不必担心。转战虻山之境的号令,总还要等些时日,届时江南还有援军源源到来,而你们将是攻伐虻山的先锋军。” 许贯虹说的在理,嵇蕤再无二话,和池棠、薛漾、董瑶齐齐躬身领命。 职司调配停当,许贯虹微一颌首:“今日虻山袭风众大举来袭,却是被我门大部聚歼,只还有三只妖孽流落于外,不知所踪,我本意是让本门弟子巡视查探,终可一网打尽,现下既然你们来了,此事就交给你们了。我当速速回山,筹备攻伐之举。” 乾道元死亡的消息打乱了许贯虹的步骤,他感到要加快作战的步伐了,再不开始对虻山的征伐,还不知将有多少伏魔道高手在妖魔的鬼蜮伎俩下横遭毒手。这样一来,更多了调度统筹的诸般事项,时不我待,宜当早图,这里虽有余孽未清,但想来有火鸦化人在内的乾家弟子在,搜捕那三只漏网之妖总也不是难事。 “弟子遵令!” “顺便记得转告那位大司马,妖魔蓄意,其势汹汹,不能总是让伏魔道七星盟单独挑起应战妖魔的重任,各州郡不可掉以轻心,当严阵以防。别再以为妖魔鬼怪只是怪诞传说了,眼下形势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时分。人间藏龙卧虎之辈不可胜数,三千年前刀耕火种之民尚且可御妖魔,今日利刃铁甲之军却又怕他甚来?” 许贯虹说的简略,大体上是为人间军旅鼓动打气之意,山石下一众军士却听的表情不一,几位公府剑客则是暗自咋舌:“这白衣仙者般的人物倒是好大口气,好像那些妖魔鬼怪都不在话下。”再看池棠、嵇蕤这几个在他们眼中神通广大的伏魔之士在许贯虹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便愈加不敢小视,而沈劲并整个吴兴部曲甚至都不自禁的在马背上拱手躬身,响亮的应了一声:“诺!” “城中狼藉,惨不忍睹,这便有劳你们了。”许贯虹这回却是在对那些官兵说话了,仙者一语,众人岂敢轻忽视之?沈劲一点头,反手一招:“速速进城!” 百余人的骑兵部队齐齐催马,蹄声隆隆的向广良镇驶去,并且在经过许贯虹身下时,都不自禁的欠身行礼,崇仰敬畏之情溢于言表。 “你们也去罢,按说城中在我气决阵之下,本不该再藏有妖魔,然那三只妖魔行踪当真蹊跷,还是小心为上,有你们操持着,也可护得那些军兵。”许贯虹对山石下恭聆听命的几位乾家弟子挥了挥手。 …… 看着乾家弟子上马追随在骑军大队之后,径奔向城中,许贯虹侧头对裘立宗吩咐:“待他们入城,便让四下里的众弟子都收了罢。” “当真把此间善后交给那些乾家弟子?”裘立宗疑惑道,“不是弟子信不过他们,只是力宗擅战,却不精诸般神术之道,锁妖气决阵这等天罗地网,尚且寻那三怪不出,这些力宗弟子却如何搜查?” “他们有他们的法子。”许贯虹望着渐行渐远的人马,忽而一指:“见到那只黄犬了么?” 裘立宗点头道:“适才弟子见来,那黄犬颇透着些诡异之气,倒像是玄灵之属。” “他是诛魔妖仙念笙子的摄踪仙犬,自有嗅气察踪的超绝能为,依我看,或许比我们的法子还管用些。” 裘立宗是知道念笙子的名头的,听说那只不起眼的草狗黄犬竟是那声名赫赫的摄踪仙犬,不由大为惊诧:“师尊何以知之?” “我听师字门吕师楚转述过那犬在落霞山的旧事,况且,此次共盟之会,我也曾见了他来。”许贯虹慧目如电,那时节无食趴在池棠脚边,抓耳挠腮的情形早就落在了他的眼里。 许贯虹收回远眺的目光,总结似地说道:“既有摄踪仙犬的觅踪之法,又有火鸦化人的玄奇之力,可能真的会比我们做的更好吧,所以我就不负责任的把这件事交给他们去做了。” 裘立宗不便接口,头一低:“师尊言重了。” “因为我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他们进城了,让各处弟子回来吧。” 裘立宗立刻举起手,腰间长剑自行脱鞘而出,泛着一层白光在半空中鸣啸,这是鹤羽门的召集号令,不一时,光华点点,白气纷纭,一个又一个的鹤羽门弟子现身,渐渐汇聚了百多人,齐齐向许贯虹禀礼躬身:“师尊。” 最后到达的几名鹤羽门弟子身前,却都搀扶着几个白衣人,看白衣上血迹斑斑驳驳,几个人也都是神情哀恸,面色委顿。 “飞剑门弟子,拜谢许大先生相救之恩。”白衣人挣扎着向许贯虹拜倒,他们只有四人,这也是飞剑门仅剩的幸存者了。 许贯虹长袖一拂,自生一股柔和的劲力托住几个白衣人行将下拜的身躯,口中幽幽一叹:“除魔卫道,虽死犹荣。” 飞剑门弟子拜不下身,又想起满门同袍尽遭横死,忍不住的便啜泣起来,所有鹤羽门弟子都是静静侍立,他们心中同样难过。 “就在这里罢。”许贯虹忽然道。 裘立宗一怔,他还没明白许贯虹的意思。 许贯虹展手一拂,将四周青石嶙嶙、苍木巍巍的情景都包括在这一拂之内:“青山可埋骨,莽林堪寄魂,把他们都葬在这里罢。” 拂袖方收,地面便隆隆轰响,山石蠕动,齐齐从中分裂,顷刻间便形成了一个硕大的土坑。 白气笼罩了山野,一具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从时空虚境中传送而出,被白色烟雾包裹着,然后异常轻柔的放置在土坑中,飞剑门弟子悲声大作,扑在土坑边,肩头剧烈抽动。 “尸首大多形貌难辨,难以一一竖字立碑,只能都葬在一处了。”裘立宗语调低沉,向坑中的尸身低头垂悼。 当路朋腹下一个血洞,双目怒睁未瞑的尸体被放入时,飞剑门弟子的哭声变得尤为强烈,情绪激荡的便要往土坑里跳,还是幸亏几个鹤羽门弟子死死拉住。 “掩土落葬。”许贯虹面无表情,玄气催动,坑边黄土若倾盆雨泄,越注越满,及至越堆越高,最终形成了一座坟丘。 “愿身化为高洁气,英魂常佑不休山……”这是鹤羽门惯有的悼词,弟子们齐声诵誱,虽然用在天青会和飞剑门门人的身上未免显得不伦不类,然而痛伤哀悼之情,终是一体。 最后一抹夕阳没入了地平线,好像一丝殷红的血痕被渐渐消去…… …… “老子就知道看到这帮小白脸准没好事!你看看,一转眼,就变成你们留在这儿了,那大脑袋还真会指派人!”无食在马背后不满的嘀咕着,所谓大脑袋自然指的是许大先生了,他眼睛毒,一下就看出许大先生的脑袋大的和身体不成比例,所以立刻精确的给他取了这个外号。 不等薛漾说话,嵇蕤已经出声斥道:“不要胡说八道!他是盟主,我们是属下,自然要听从号令,还有,你那些不干不净的话少说,这里到处都是鹤羽门弟子,听你这样说他们的师尊,一准给你好看!” “就是说说嘛,说说又不会死!”无食还在嘴硬。 队伍刚刚驶入了大开的城门,一股血腥味直扑鼻端。很快,队伍有了骚动,所有的军士都在街口停下,战马开始不安的打着响鼻,马上骑士的嘈杂声也越来越大了。 “出什么事了?”池棠一夹马肚子,赶上了队列,冲当先的沈劲喊道。 沈劲一脸激愤和不忍,虎目含泪:“是死人,不!是骨骸!” 池棠打马来到队前,张目望去,董瑶急急跟上,刚到池棠身边一抬眼,便是啊的一声。 猩红一团在街口前积成了高高的一堆,血迹干涸,嗡嗡的聚着苍蝇,竟都是尸骸内脏,有的尸体还能辨认出人形,却已经是咬啮不全的残尸,更多的却是碎骨烂肉一片,脏腑器官累累杂陈,几颗骷髅头骨上还连着血淋淋的皮肉,看起来犹为可怖。 这已经是鹤羽门弟子整理之后的情形了,先前满城满街的血肉骨骸更为触目惊心,饶是如此,却已令这些晋国官兵看的睚眦欲裂。 “真惨……”董瑶捂住嘴巴,她还是不习惯看到这些妖魔施暴后的惨景。 沈劲忽然一声吼:“发什么愣!速速收殓归葬,毋令遗尸曝野!” 无食探过头来,狠狠的啐了一口:“娘妈皮的,那帮子畜生真敢干那!”忽的仰头吸了吸鼻子,眉头一跳:“老子闻到股怪味,他娘的就是这帮畜生的味道,离这里不远!” 第041章藏身之所 无数道白光嗖嗖的从城中升起,又飞速的向城外扩散而去,这异象很快引起了一众骑士的注意,还是嵇蕤及时开口解释:“无需心惊,这些就是刚才我们所见鹤羽门门人弟子的化身之气,想必是看见我们进城,他们便把这里留给了我们了。” 众骑士一脸惊奇,倒底还是啧啧称叹了许久,化身如光,纵影若仙,果然都是些神仙中人。只有韩离喃喃自语:“鹤羽门……”,似是又想起那晚云舞晴的过往。 池棠却被无食的话语吸引,侧首问道:“你说甚来?” “娘妈皮的那帮畜生的味道……”跟着乾家弟子久了,无食的精气神比之过去已不可同日而语,尤其在说起妖魔的时候,不仅绝没有平素那种惫懒犯贱的模样,甚至还隐隐透出一股嚣戾寒肃的气势,“血灵道的,决计没错!不过这小子藏的很深,难怪那些小白脸没查出来,不过却瞒不过老子的鼻子,身上那股怪味太他娘刺鼻了!” “指路!”池棠没有丝毫犹豫,在看到城中尸积血汇,惨绝人寰的场景之后,他已然义愤填膺,听见还藏着一个妖魔,更是恨不能马上将对方立毙于剑下才算出得这一口恶气。 “在哪里?我们也去!”叫嚷的是几位公府剑客,犹以那戴着铜面具的伊貉喊的最凶,那场在颍水支流对鬼将的恶战被池棠阻止,早让他憋着劲了,此际目睹惨景,豪情激奋,岂有不奋勇争先之理? 无食利落的从马背上向前一跳,黄乎乎的身影像是奋力急奔的小豹子,口中大吼:“跟我来!” 这般在街闾巷陌间穿行,骑马自然不便,几乎是同时,池棠、伊貉、超节豪、况飞雄四条人影唰唰的纵身离鞍,迅疾无比的跟上了无食,韩离想了一想,却忽然向半空中一跃,伸足在街闾侧旁室墙上一点,身形一翻,早攀上屋顶,踏着房瓦罩檐,借助地利,倒冲到了头里。 嵇蕤薛漾和董瑶都没有动,董瑶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池棠行动太快,她便想追也没能耐追,欲驾马跟从而去时,却被薛漾拉住了缰绳,他和嵇蕤的理由很简单,既然有池师兄在,对付一个妖魔已是绰绰有余了,他们不必画蛇添足般的前往帮手。 几个吴兴部曲的军士还有些跃跃欲试,沈劲已经大声喝止:“自有人去诛杀妖魔,你们却去帮什么倒忙?众军依前令,掌起火把,收殓城中遗骨尸骸!” …… 这是一条凌乱残败的长街,残衣弃屣随处可见,血迹斑斑驳驳,遍洒与路。奔不多时,在一座毁损极重,只留下了半爿断垣的屋舍前,无食停住脚步,冲着屋内一阵汪汪汪的吠叫。 韩离忽的一声从屋顶跃下,几乎是与无食同时赶到,而紧跟着无食的四条人影中,倒是身形短小精悍的况飞雄第一个行至,他毕竟以身法轻功见长,短距冲刺向来是他这个遁影灵雀的强项;在他手一挥,拔出两柄蓝湛湛的短剑之后,才现出池棠和伊貉一前一后的身影,他们身后数步开外,汲血天鹰超节豪犹然还在迈步疾冲。 就在这里?池棠并没有急着拔出背后的云龙剑,双目谨慎的扫视四下,街心处分明便是一头硕大的野牛尸体,看那尸体上一片血肉模糊,当是被鹤羽门诛杀的妖尸。又顺着无食狂吠的方向看去,室中一堆碎石败砾,横卧着一团模糊的血肉,依稀可以分辨出是一只豺狗的尸体。 “在什么方位?藏在何处?”池棠小声问无食,可伊貉已经迫不及待的冲了进去,枭唳剑执在手中,一脚踢开那团血肉,口中恶狠狠的道:“在哪儿呢?滚出来!” 仔细看去,池棠才发现室中不仅是那团豺尸的血肉,累累断手残肢,却都是属于人类的,看来是被那些妖魔残忍嚼食所剩,心中更是愤恨,冲无食又比了比手势,要他说出妖魔藏匿的确切所在。 无食龇着牙道:“那股子恶臭就盘旋在这房子里,那小子肯定就躲在这里,不过具体藏在哪儿我可说不准。哎,娘妈皮的,我说这地方就这么大,你们自己不会找啊!” 室中杂乱,似乎处处皆可藏身,但毕竟占地不大,真把这房子翻转了过来细细搜索,在几大高手面前也不是难事。几名剑客立刻步入室中,翻开瓦砾,检索墙根,确是不放过任何细小的所在,根本没把此处其实藏匿着妖魔放在心上,池棠心里却微微一动,他总觉得妖魔的隐藏不可能像人那样,如果真的可以那么简单的发现,那么他也不可能在鹤羽门那么多高手的眼皮子底下幸存了。 难道是变化成了什么?池棠不敢肯定,这个办法对伏魔道来说实在太过寻常,仔细搜查的鹤羽门弟子没有道理不注意,那能在哪里? 已经排查过了,竟是全无异样,无食在屋子里东闻闻,西嗅嗅,除了肯定那妖魔还在这里之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倒怪了。 池棠暗暗皱眉,无食说的没错。这地方就这么大,妖魔能藏在哪里呢?心中发狠,便刨地三尺,也要找出你来!想到刨地三尺,池棠忽然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地下……” 地下或许有暗道!池棠只说出两个字,几名剑客也立刻想到了,伊貉性子急,一身雄浑力道无处发泄,几下便把那堆砖石瓦砾尽数翻开,刚刚露出地面时,眼前赫然便见一个小小洞口,深不见底,绝不似人力开掘而出。 几名剑客神色立时一紧,俱各拔剑在手,死死的盯着那小小洞口,只有韩离依旧泰然自若,淡淡的看了池棠一眼,身体却不声不响的挡在了屋舍的拐角空阔处,这是封死了最后一条可以脱逃的道路。 无食精神抖擞的蹿了上去,凑到洞口一嗅,立刻现出闻之欲呕的夸张神情,小声提醒:“这股子味太他娘臭了,就在这里!” “那还有什么说的?”伊貉昂步上前,枭唳剑飞速一转,就要往洞口狠狠刺下。 无食忽然大叫:“出来了!” 陡然间便有隆隆震响从洞底传出,无食浓重淮西口音的叫声尚未落下,霎时泥土飞溅,洞口开裂,一道黑影卷着一阵拂刮迅烈的劲风破土而出。 无食离的最近,反应也是出奇的快,黑影刚刚现出的一刹那,他便灵巧的向后一弹,早退开了数步之地。伊貉则是见机极速,枭唳剑挟风聚势,迅捷无伦的刺向了黑影之中,当的一声,剑尖如击生铁,伊貉只觉得一股狠恶巨力从黑影处反震过来,枭唳剑几乎拿捏不住,身体晃了晃,胸中气血翻腾,烦恶难当。 那道黑影却全无停滞,似乎是对伊貉的进击浑然不觉,烟雾缭绕中,仿佛一道黑光,径往室外方向射去,超节豪与况飞雄有心截住,却又哪里追赶得及? 两柄长剑宛如蛇信吞吐,悄无声息的横在黑影所向的方位,内中一剑忽的烈焰升腾,剑身赤红,滚烫的热风顿时蔓延开来;而另一柄剑看似乌黑无光,却忽然滋啦啦一道蓝光闪烁,瞬间透溢出几丝电花。 那黑影觉出厉害,再不敢硬闯,身形在避无可避之下不可思议的打了个转,向后斜飞开去,无食觑出便宜来,看准时机,猛的纵身飞扑,恶狠狠撞向那道黑影。 两个身形砰然相撞,无食顿叫糟糕,本以为是借着对方退避之力顺势进逼的,哪知道对方的身体当真如钢似铁,自己一撞上去顿时眼前发黑,身子倏转坠地,好在他打架的能耐不大,扛揍的本事却向来了得,这般巨力反震竟也捱得住,在地上打了个滚便已爬起,摇了摇颇为晕眩的脑袋,骂道:“娘妈皮的!” 无食这一扑倒底还是有了效果,那黑影虽未受损伤,却也因为这一撞滞住了身形,在半空中翻了个身,稳稳落在室中桌案之上,现出黑黢黢的昆仑奴形貌,森森白牙一龇,口中沉吼:“昆咔!” 狸狸儿倒底没有逃出去,在城中剑气纵横的一开始,他就察觉到了异动,舍下正厮拼甚紧的野牛怪巨锋,避身一侧,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躲闪不及的巨锋和醒觉方起的豺妖幽目被数剑穿体,横死当场。 狸狸儿的修为本领毕竟比他们高了太多,初时的剑气倒也勉强可以周旋抵御,可是当发现这些剑气渐成铺天盖地之势,即便以他再颟顸刚鲁的性子也知道,这绝不是他可以抵挡的。他没有蠢到真的不自量力的去螳臂挡车,而是开始考虑究竟如何逃脱此劫的方法。 剑气是跟着妖气走的,但抑制妖气,躲藏一时的做法只能是权宜之计,狸狸儿不认为这种术法的施放者会留下如此显而易见的破绽,一定还有更为狠厉的后招,所以他必须想出一个真正安全的做法。 情急智生,狸狸儿很快就想到了自己为兽时节的本能,狸獾可不独是凶暴而勇往无前的体质,善于钻洞也一向是它们的拿手绝技。既然在地面上已无容身之所,那就深藏于数丈之底的地下。狸狸儿现出本相,飞速的钻出了一条狭长幽深的地洞来,同时暗运念力,将一地的砖石瓦砾掩在洞口。 狸狸儿动用的妖术很快引起了剑气的反应,然而呼啸而来的剑气最终却只射到了砖石瓦砾之上,并在觅而无获之后最终转向飞开,狸狸儿赌对了。 正如狸狸儿所料,这剑气纵横之术只是个开端,鹤羽门炼气士很快又开始了风卷残云般的肃敌之举,甚至还有末了的那一场九天落雷的轰噬,这一切,狸狸儿都凭借着在地底的潜伏而得以幸免于难。可是这也只是暂时的,他可以感受到遍布满城的炼气士气息,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再自大也清楚绝不可能在这么多炼气士的监视下全身而退。他只有在地洞里蜷起了身子,静静等待合适离开的时机。 狸狸儿是异域之妖,对于鹤羽门炼气士之名也只听说,今天总算见识到了鹤羽门的厉害,他总觉得以白狐的本领,或者真可以逃脱也说不定,但是其他那些妖灵,主要就是袭风众那帮没用的废物,恐怕很难活命了。难怪我那尊贵的骐骥王对于攻取人间世界这样的谨慎小心,人间,真的有很可怕的人那…… 狸狸儿转着念头,直到他发现那些盘旋于城中的炼气士竟然都已离开,顿时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这些气势汹汹的炼气士这么快就放弃搜索了? 他原是想等确定了安全之后,再脱身而去的,可没想到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伙不知好歹的人,居然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处,逼的他不得不立即现身。 狸狸儿忌惮炼气士,却没把眼前这几个人放在眼里,如果不是心急于赶紧离开这里,他认为自己可以很轻松的把这些人变成一团肉泥,只不过现在不是再生事端的时候罢了。然而现在他才知道他错了,这几个人甚至比那些炼气士更可怕,尤其是那面孔半黑半白的褐衫男子和那一身黑袍的高瘦剑客,他们身上究竟是什么力量? “我说怎么味道那么臭,敢情是个黑炭头,虻山什么时候多了这样子的家伙?”无食哇哇的叫嚷开来,如果不是昆仑奴身上那种气味异于中土,他也没那么容易察觉到狸狸儿藏身的所在,说到底,终究还是那万中无一的狗鼻子发挥了大作用。 池棠韩离没有说话,他们身上焕发的火鸦和雷鹰神力渐渐蕴满了整个屋舍之中,几名剑客掠阵于侧,分外显得威势炯然。 是没什么好说的,在看到这满城遭戮的惨景之后,现在要做的就是立即诛杀这些作恶的妖魔,对人类做下的血债要用血来偿! 狸狸儿现在再没了逞勇一斗的心思,他在找寻可以逃出的路径,没错,这些可怕的人确实把所有的退路都封的死死的,可他们似乎忘了,我是从哪里出现的…… 狸狸儿忽的跳起,室中氤氲的神力立生感应,池棠和韩离两柄长剑飞电般刺出,一出手就绝不容情,然而两道剑光却只穿过狸狸儿濛沌的残影。 没想到我是从地洞逃出吧?昆咔,图鲁姆恰吉瓦什卡!狸狸儿用本族的土语愤恨却也不无得意的咒骂着,虚晃一枪之后,真身则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飞入了地洞口。 一股阴灵的寒意却使狸狸儿忽然打了个寒噤,心中刚一动,便发现胸前穿出一段巨大的剑尖,然后,他惊愕的转过头,看到了那高大的身影和那双属于鬼灵的腥红双瞳…… 第042章挟制之局 巨大的剑尖倏尔一收,狸狸儿胸前蓬然炸裂,血浆混合着零落的碎肉像是喷洒了一层黏稠的红雾。 “昆咔……”狸狸儿咒骂的声音带着抽搐,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猩红色的双瞳,高大身影上前一步,巨剑在暮色下划出一抹银光,然后,挥过了狸狸儿黧黑细长的脖项。 头颅在半空中翻了几转,头颅上的眼睛依然圆瞪如铜铃,硬愈生铁的躯体终究没能抵挡住这柄硕大的铁剑,而更令狸狸儿死不瞑目的是,他死于措手不及的突袭之下,没能让这个鬼灵体会到自己的厉害…… 源出烈炎荒漠之地的异灵狸獾精狸狸儿,殁于华夏中土的广良镇上。 高大身影将巨剑插在了背后的剑鞘中,微微侧头,露出了狰狞铁青的半边脸来。 出身室中的几大剑客却对这个高大身影的出现没有半分意外,伊貉甚至还耸耸肩,夸赞了一声:“好一个巨锷剑。” “只要亲手杀了这种东西,我心里便觉得欢欣鼓舞,却是为何?”高大身影的表情有些迷茫,眼瞳中的腥红光芒也随之暗了一暗。 遍布室中的焰浪电花顿时消散,池棠很亲热的拍了拍那高大身影的肩膀:“干的漂亮,义节。” 豪勇五士,如今这小小室舍中便已聚其三,只是这名震天下的三大高手里,却有一位再非人身。 巨锷士张琰,尽管还没有回复记忆,却也终究一直遁影随身,紧紧跟着在他看来总有一种故识之感的池棠身边,在月朗星稀的时分,便时常现出身形,或抱头苦思,或踱步沉吟,这许多日下来,别说是早明就里的几位公府剑客,便连那些流民军里胆小的流民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狸狸儿勇悍鲁猛,全副心思都放在提防池棠韩离两大神兽化人的手段上,哪里能想到刺斜里杀出这么个剑术冠绝天下的厉害角色?猝不及防之下,便被张琰巨剑穿透身体,斩下首级,成了鬼身张琰剑下第一个毙命的妖灵。 张琰对池棠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对他的动作一个友好的回应,却没有作声,信步迈出室外,仰头望向已然昏黑一片的天际。 城中已然掌起星星点点的火把,如同天幕中同样稀淡的星光,半轮明月斜挂,张琰忽然长长叹了一声:“黑夜总令我蠢蠢欲动,似乎浑身的劲力都无处施展,而在白天,我却畏惧日光如同胆小的地鼠……”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找回你自己,我跟你说过,这是血泉鬼术在你心中作祟。”池棠跟着张琰走了出来,语气轻柔的宽慰道。 “这股气息……”张琰说的是弥漫在半空中蕴积,久久未消的血腥味,“明明是这么的诱人,但我心底却在告诉我,这是决计不能忍受的气味……” “我懂滴,我懂滴,我太他娘理解你咧……”这回是无食踮着小碎步晃了过来,嘴里咕咕哝哝的,“你身子是鬼,心里像人,鬼当然觉得人肉味道香啦,可是你像人的内心却在阻止你这种想法,总之是娘妈皮的很讨厌啦,我不是说过吗?我也是这样,娘妈皮的闻到屎味还觉得香,看到母狗还会硬……” 池棠轻踢了无食一脚,让他闭上絮絮叨叨又脏话连篇的嘴,同时看着张琰迷惘费解的脸,心里也是一阵阵难过。为了让这个昔日的同袍好友能够尽快回复为人时的记忆,他一直在踌躇着前往裂渊鬼国的时机,只是变故一桩接着一桩,让他踟蹰难决。 张琰盯着斜挂空中的半轮明月愣怔了好半晌,眸中光芒倏的一闪,头偏向了东南方向,似乎是在远眺城外已经一团漆黑的憧憧山影。 “总觉得在晚上应该多动一动才好,介意我出去一会儿么?”张琰迷惘的神色转瞬消失,代之以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神色,在刚刚手刃狸狸儿的时候,他也曾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怎么了?”池棠有些奇怪,倒是才从室中走出,心思更为缜密的韩离察觉出端倪,插口问道:“是发现了新的妖魔么?” “妖魔?”张琰微微皱了皱眉,抬手指向东南方:“不!城外那个方向,有一丝很轻微的,对我来说却是极为熟悉的气息流动,我想,一定是我见过的某种东西散发出的气味。” …… 室中碎石瓦砾旁,狸狸儿精瘦黧黑的身体已经蜷成了小小一团,跌落数步外的头颅也变作了若狗若獾的形状,室中再不见一个人影,涣浮的妖灵轻轻飘散…… 薛漾大步而入,看着空空如也的屋舍不禁一怔:“哎,刚才不是在这里的么?人都去哪儿了?”忽然发现狸狸儿的妖灵,顿时眉开眼笑起来,从怀里掏出聚灵壶就往妖灵上凑:“别浪费……别浪费……” …… 小小队列点起的火把之光在远处山道上蜿蜒曲转,渐渐没入暮色,而在这方山谷之中,两个人还在对峙着。 泽慈先生嘴角带着漫不经意的冷笑,双目森森的斜乜着那乡农,似乎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然而他自己清楚,自己绝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他的注意力更多的还是放在远处传来的炼气士气息上,那些炼气士不离开,他就不敢动用自己的真实本领,因此也只能别扭的被那乡农逼在了这里。而对方身形凝如松岩,手中一把纹饰古朴的长剑遥遥相指,无论自己的身形转向哪个方向,长剑剑尖总是预机在先的相随一封,令自己不敢轻举妄动。 却是哪里来的家伙?泽慈先生心下暗自犯嘀咕,他并没有看见这乡农前番在城门口诛杀猪妖的一幕,所以并不知对方虚实,然而那剑尖上透洩而出的肃杀剑意终非泛泛,倒让他也不得不小心起来。 “想要等你单身而出的机会可真是难得。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在一大早便潜入了那胖刀客处,一路跟随着他们启程的吧。”好像是感觉到甘斐一行已经消失在视野里,乡农忽然开口。 泽慈先生心下一动,对方连这个都知道了?他确实是受殷虞之托,在清晨便寻到了甘斐和洽儿所在之处,恰也是甘斐带着村里后生启程上路的时分,出于谨慎,他选择了与路相随暗暗观察的方法,并且还特地留开了一段足够安全的距离。只是这个计划在跟踪了不久之后便戛然而止。 虻山妖魔的现身闹市令他大感诧异,暂时抛下了甘斐的队伍而转回城外看看虻山究竟在弄什么玄虚,待到妖魔大肆屠城,他发现自己也一时难以脱身了,因为大量的炼气士布下了天罗地网。值得庆幸的是,幸亏他在城外观望,而且潜藏的足够隐秘,才没有被炼气士发现。也正因为如此,他隐身山野许久,直到虻山妖魔大部被歼,炼气士渐渐分散的时候才小心翼翼的现出身来,借着天色昏黑的时机,辍上了正藏身山谷中等待甘斐归来的洽儿一众。 如果他不是盯着洽儿,而是跟从甘斐的话,那么他就不会得出先前那样的结论了。他可没有想到那个不起眼的胖子竟是曾闹得屏涛城坞大乱的斩魔士,由于对炼气士的畏惧警惕,他错过了探知真相的机会,即便在与这乡农的对峙中,也颇有些如坠五里云雾的摸不清头脑。 “你的气息隐藏的很好,似乎连那许多神仙一样的人物也没有注意到你。但是你的气息却瞒不过我,我留意你很久了,从韶岭殷家一直到这前往洛阳的路上,现在终于等到了你我单独相见的时候了,披着人皮的恶鬼!” 乡农的一番话令泽慈先生兀然心惊,尤其是末了披着人皮的恶鬼几字,更使他神色一紧,死死盯着乡农看了半晌,冷笑道:“你居然已经留意了我那么久,我却一直没有察觉,佩服佩服。既然如此,想必你也知道我是什么了?” 乡农木然相视,手中长剑轻轻一挑,对准了泽慈先生的眉心,这举动无疑说明他已经心知肚明。 诛除厉鬼者,当以破颅穿脑为要。这家伙看来倒是知道其中诀窍,泽慈先生双目厉光一瞬,却好整以暇的抄起两手:“既知我身,却在暮色昏沉,行将入晚的时分找上我,你不觉得是在自寻死路么?恕我直言,你的剑术或许很不错,可你身上似乎并没有伏魔之士的玄灵之气,而好勇斗狠,向来不适用于凡人与厉鬼的较量……”又看了那乡农一想,故意笑吟吟的补充一句:“……即便你有破御之体也不行。” “我知道你的厉害,也见识过你们的手段,哪怕我另修了功法,但以这半年来还未臻大成的功力,也确实不是你的对手。” 乡农的坦陈倒令泽慈先生有些意外,顿时笑道:“你也知道,那又何必……” “而现在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乡农冷冷打断泽慈先生,“……说起来,今天那么多怪东西的出现导致了现在的局面。你不怕我,却怕那些人,那些像神仙一样可以降妖除魔的人。有这些人在,你就不敢暴露你的真面目,一旦让他们知道你的存在,你的下场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泽慈先生原本有些得意的神情渐渐变得冰冷,对方完全看破了自己的顾忌所在:“你说的没错,那些炼气士,一个两个我并不惧,可架不住他们人多,我并不想以寡敌众的枉送了性命。但并不代表我会畏惧你,虽然不知道你出现在我面前想做什么,然而只要我抬抬手,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这话恐怕你自己也不相信吧,如果真的是你抬抬手就能对付得了的话,你就不会和我僵持到现在。”乡农对着泽慈先生偏了偏头,脸上现出一股傲然之意,“你说你不知道我出现在这里是想做什么,那么我来告诉你。我是为了杀了你们这样的东西,谈不上复仇什么的,只是我知道你们这种族类不应该和我们并存于世,只可惜,我对你们这种东西知道的太晚了……” “想杀我?不觉得是在说笑吗?”泽慈先生身形忽然一晃,转眼间就出现在那乡农面前,戟指如锋,直点向乡农的喉头。这是他现在能施展术力的极限,谨慎的控制着身法,确保不会被那些炼气士发现。 乡农长剑一转,精准而迅疾的反割向泽慈先生戟伸而出的手指,显然早就对泽慈先生的身法了然于胸,这一招后发先至,竟像是泽慈先生把手指直接送到了剑锋之上。 泽慈先生心中暗凛,变招退身,身形刚刚滑开,乡农的剑尖又跗骨之蛆般缠绕而上,泽慈先生不敢怠慢,只得退回原地,又成了先前的相峙之局。这是一次试探,泽慈先生对这结果倒并不意外,对方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还不明白?要么你用现在的状态与我交战,要么就现出真身,但我可以保证,一旦你现出真身,在那些……你所说的炼气士赶来之前,你绝对杀不了我。有趣吗?我让你自己选择对付我的方法,你应该感谢我没有事先告诉那些人,而给你提供了一个一对一了结的机会,我觉得还是亲自手刃你才更快意些。” “你究竟是什么人?对我们你又知道多少?”泽慈先生承认这乡农又说对了,对方利用这样的形势来挟制自己,对自己来说实是极为凶险的局面,便想用个拖字诀,看看有没有可乘之隙。 乡农却不上当,再不答话,长剑如银蛇吐信,直刺泽慈先生面门。 这一番倒把泽慈先生弄得手忙脚乱,对方的剑术着实不凡,以自己刻意隐忍的身法还真有些应对不来,只办得连连退避闪身。 交斗良久,天色如墨,斜月西升,映亮了这片山谷,唯见剑影烁烁,银光飞曳,裹住了泽慈先生矮小的身影,乡农手上加速,身法却沉稳异常。 泽慈先生身上黑气猛的一盛,电光火石间竟反身迎向了剑锋,乡农似是略感意外,剑锋一扫,泽慈先生这回却是不闪不避,探手一握,当的一声响,已然将长剑剑身抓在手中,乡农急待抽剑时,却浑如铁钳牢箍,错愕中,泽慈先生浑身青黑色光气旋绕,已经贴在乡农身前,那张属于中年人平平无奇的脸庞从中诡异的开裂。 第043章鬼杀 “你……”对方巨大的威压使乡农语声一窒,只能看到青黑色光华缠绕中,泽慈先生面上的皮肤寸寸碎裂开来,身形也开始暴涨,再不是先前矮小的模样。 “你好像并没有发现,那些炼气士已经走了。”肌肤零丁散落,却露出一张青灰色的可怖面孔来,双眸泛着灰晶色的寒光,鼻弯如钩,唇下支出长长的獠牙,正嘿嘿笑着:“不自量力的家伙,你所倚仗的局势已经不复存在,那么在我现出本相时,你又凭什么抵挡于我?我根本不必用法术,只需要用这具厉魂锤炼,水火不侵的躯体,就可以让你那可笑的剑术变成三岁稚童的玩具。” 可怖面孔伸出了巨大的手掌,指尖赫然便是锋利异常的鬼爪之形,点在了乡农的眉心,从上往下一划。 血水迸发,溅在了可怖面孔的脸上,可怖面孔伸出舌头舔了舔,却犹疑的皱起了眉头,新鲜的血水应该带着滚热的温度,绝不该是这样冰冷,他的手指也感觉到了异样,这一点一划,却不像刺中了血肉之躯,轻飘飘的无处着力,预想中开膛破肚的情景也没有出现,眼前的只是离奇分作两爿的人身,和那滩怪异的血浆。 几乎是同时,手中握着的剑身突然一松,可怖面孔甫一察觉,猛的便是长剑带风,直刺面门。 叮的一声脆响,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柄银环护在可怖面孔的脸上,火星一闪,长剑被震开,现出立在侧边的乡农身形,蹬蹬后退了几步。 “瞧你不出,竟有尸解遁身的本事。”可怖面孔放下银环,站直了身体,现在看起来,这身体高度几达丈二,头顶暗灰色兜鍪,浑身披挂着亮银色的甲胄,犹为雄威凛凛,与先前的泽慈先生截然不同。“倒不能太小看你了,好吧,按照血泉一族的习俗,我得先介绍一下我自己,鬼皇驾下,瘟灵将军。” 乡农站稳身形,长剑挽了个剑花,指向那瘟灵鬼将,表情倒没现出什么意外,只是啐了一口:“你真敢现形了?” “你对炼气士气息的感应可不像对血泉一族的气息把握那么出色啊,难道你就没有发现,那些炼气士已经离开了?”瘟灵鬼将大有扬眉吐气之感,灰瞳直看在乡农面上,“我是在确定他们走远了之后才现出本相的,放心,我的鬼气没有全力释放,他们没有那么容易察觉的,不过这点鬼气对付你却是绰绰有余了。你刚才好像是说,那些炼气士赶来之前,我绝对杀不了你吗?很有趣,你倒是让我看看,你怎么与我抗衡?” 那些神仙一样的人物竟然全都走了?乡农暗自懊恼,他无从察觉那些人的动向,所以炼气士离开的时候懵然无觉,只沉浸在与厉鬼厮斗的快意之中,若非自己有独门绝技相傍,只怕刚才就已经被这瘟灵鬼将尸分当场了。这些鬼将,确实不好斗。 瘟灵鬼将现在有恃无恐,鲜红的舌头冲乡农戏谑似的一撩,阴测测的道:“话说回来,尸解遁身这招我可是很熟悉呢,你也是神杀剑士,是那个姓邓的派你来的吗?都是在公子身边的同僚,他好像完全不顾大计那,我应该怎么惩罚他呢?” 乡农轻哼一声:“你对大师忌惮很久了吧,不过事情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会找上你,与大师无关,你与其在这里自作聪明的故示威胁,还不如好好想一想,怎么能杀了我才是正道。” “徒逞口舌之利,那我可就要见识见识了,我可没有从你口中逼供的心情,我会回去亲自去找那姓邓的。”瘟灵鬼将手中银环一挥,喀嚓一声,从银环边沿陡然生出一圈锯齿,“我要用我的磔魂锯饱哸你的血肉。” 锯齿银环倏的升起,发出暗灰色的微光,带着幽幽的破空之音,快速的旋转起来。 “顺便告诉你,尸解遁身的套路对磔魂锯可不管用,它会一直跟着你的血肉气息,直至让你的血肉浸染了它的锋沿为止!” 乡农木然的神色没有因为瘟灵鬼将的恫吓而有丝毫变化,就在瘟灵鬼将冷笑着将手向那磔魂锯一指的同时,乡农却先动了,毫无畏惧的仗剑纵身,径向瘟灵鬼将的面门。 自来取死,我便成全你!瘟灵鬼将哈哈大笑,手指一勾,悬在半空的锯齿银环呼啸着便向乡农项间飞去,眼看锯齿边沿将近,乡农猛的吐气开声:“唵弗如切吽!” 淡淡的青光从乡农身上显现,与行云流水般的进击剑招连为一体,锯齿银环与青光相触,发出嗤的一声,径自偏转了方向,呜呜轰鸣着远飞开去,乡农更无稍停,长剑已然直刺瘟灵鬼将眉心。 乡农身上的青光虽然稀淡,可看在瘟灵鬼将眼中却似是金光万道,仿佛蕴含着太阳金乌之力,心惊之下不由自主的向后一闪,转瞬间出现在数丈开外,恶狠狠的盯着一招刺空的乡农:“你也会佛家梵语?” 乡农不答,又一声:“唵弗如切吽!”不依不饶的跃身刺来。 这个神杀剑士竟有这些层出不穷的招数,瘟灵鬼将觉得自己还是太过轻视对方了,对方既然敢只身一人寻将来,总要有所凭恃的,自己再这样漫不经心的应战下去,只怕当真被他伤了也说不定。 念及至此,瘟灵鬼将再无小觑之心,收敛起轻蔑神色,凝身蓄势,黑气在全身缭绕,冲开了仿佛扑面卷至的万道金乌之光,阔口一张,对着冲来的乡农哈了口气,一道黄烟反射而出,乡农猛然间浑身一震,淡淡青光如雨沁雾开般飞散,冲势顿止,跌跌撞撞的扑地便倒。 残灵鬼将毕竟不是凡人可以抵挡的,一旦郑重相敌,一身不俗艺业的乡农终究远非对手,一招之内便即惨败。 瘟灵鬼将晃了晃脑袋,毕竟这一下冲开梵语佛光让他的脑袋有些晕眩,好在此佛法只是出自于这破御之体初成,也没真正修炼过玄灵之道的乡农之手,还是破解得颇为轻易的。 瘟灵鬼将刚才那一口哈气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蕴含了他血泉修炼的行瘟布疫之术,常人受之立即骨酥肉烂,而刚才那乡农多赖身上佛光青气略抵此术的毒性,未致丧命,可他也经受不起这等鬼术,倒底还是被迷晕倒地了。 接下来,就取了他性命吧!瘟灵鬼将不打算再在这里耗费时间了,手指一招,远飞开去的锯齿银环兜然回转,眼看就要冲晕厥不醒的乡农身上割去。 一柄巨剑悄无声息的从暮空夜影中穿出,对准的却是瘟灵鬼将的头顶天灵,看似轻柔无力,实则暗含绝强劲力,更带着一层鬼灵之气,瘟灵鬼将一激灵,还算他能为非凡,间不容发之际竟自硬生生一缩头,剑锋擦着头顶而过,将兜鍪一削两半。 瘟灵鬼将揉身打了个滚,顾不得取那乡农性命,急速一勾手,那锯齿银环立有所觉,忽的向那巨剑飞来,当的一声,将巨剑剑锋撞偏。 一头散乱的长发垂下,愈加显得瘟灵鬼将狼狈不堪,此刻又惊又怒,目视那巨剑尽处,嘶声吼道:“是血泉的哪一位?竟敢暗袭伤我?” 暮色沉沉中陡然多出一个高大的黑影,猩红色双眸一霎不霎,盯在瘟灵鬼将面上,冷冷的道:“久违了,瘟灵将军。” 锯齿银环嗡嗡的飞回,瘟灵鬼将一把接在手中,眼神亮了亮,语气凶狠的道:“是你?” 月光映照分明,张琰青面獠牙,神色淡然的昂立于前,巨剑横架在肩头,更显得别具威势。 “你不是地灵手下的先锋绝剑么?你竟敢偷袭于我,是什么居心?” 张琰冲瘟灵鬼将龇了龇獠牙,猩红双眼却很仔细的在查找他的破绽。 瘟灵鬼将还不知道张琰已经叛出血泉的情事,却很清晰的感觉到对方的杀意,不禁觉得颇为奇怪,不过他对此并没有什么担心,虽说这绝剑是地灵上将的心腹,可毕竟也只是个鬼卒而已,鬼卒和鬼将的差距根本不可以道里计,真斗将起来,自己就是稳操胜券。他只是奇怪这绝剑对自己的杀意从何而来,不过不管刚才的行为是不是那地灵授意,他也决定要给这绝剑一点颜色瞧瞧了,纵容属下,暗伤同侪,这一条便在鬼皇驾前分说,地灵也抬不过这个理去! “本将军问你话,你没听见么?”在一脉同族面前,瘟灵鬼将自是架势十足,然而便是这个架势使瘟灵鬼将胁下露出破绽来,张琰身形一动,巨剑早裹着劲风鼓荡而出。 瘟灵鬼将想不到这绝剑一声不吭的又自杀来,论鬼术灵法,他自是胜过张琰多矣,但短距内身法趋动的格击之道,他却逊了不止一筹,昔日张琰厉魂初成之际,一招之内便连托大的地灵鬼将尚且不敌,更何况这残灵九将中列居尾末的瘟灵鬼将? 瘟灵鬼将又闹了个手忙脚乱,总算手中磔魂锯泛灵自醒,抢在头里堪堪一架,才将张琰震退,这一下瘟灵鬼将回过神来,心知对方已存必杀之念,当下抖擞精神,黑风大盛,与张琰斗在一处。 鬼将远胜鬼卒不假,然而张琰并不是普通的鬼卒,如果说鬼将至少都有力敌千众的能为,那么张琰亦有阵斩百鬼的艺业,单从杀伐之道上说,与排名居后的几大鬼将差距并不悬殊,更何况他跟从地灵麾下多时,对瘟灵鬼将知根知底,巨剑不放半些空处,根本不给对方施展法术的余裕,瘟灵鬼将有感自己贵为上将,只恨不得几合之内便拾掇下对方,这一来心浮气躁,舍长就短,与张琰缠斗起来,一时间竟未能分出高下。 巨锷剑与磔魂锯频频交击,罡风啸烈,劲气四溢,当当震响不绝于耳,却令晕阙于地的乡农悠悠醒转,看到眼前情景,不由一怔,都是一般的厉鬼魔身,却怎么倒厮拼在了一处? 正错愕间,便听见远处马蹄声纷沓,似是有人向这里赶来,乡农一个警醒,除了头脑还有些昏沉沉的,身上倒无大碍,当下拾剑退身,让过了激斗正酣的双鬼,隐在了一旁的树丛中。 马蹄声同样传到了瘟灵鬼将的耳中,而那乡农醒转逃开的情形也落在了他眼里,偏偏张琰剑招催逼甚紧,自己竟腾不开身去,瘟灵鬼将心下焦躁,气得哇哇大叫起来,豁尽了全身力道,磔魂锯银光大亮,张琰看出厉害,不敢直撄其锋,掩身一避,手中巨剑却从相反方向刺来。 瘟灵鬼将这一奋发本就是想运起鬼术法力,哪知道这绝剑对自己的术法太过熟悉,竟还是抑制住了自己,原本他倒也不惧,每一招交击都是威灵交撼,时间一长,自己凭借深厚的功力便可稳占上风,然而现在未省来者虚实,又见那乡农行将逃之夭夭,怎不令他心急如焚? 马蹄声已在近前,猛可里一阵炽热滚烫的劲风扬起,瘟灵鬼将只来得及偷眼一瞥,便看到一人纵身仗剑而来,浑身烈焰滚滚,直如展翅飞扑的神鸟,而剑身赤红,一样蹿闪着幽蓝的火苗。其势滔天,其势可畏…… 居然是火鸦神兽?怎么竟出现在这里?瘟灵鬼将听说过落霞山紫菡院的那一战,心神大乱,他可没有信心和曾大战几大鬼将的火鸦化人交锋。 怯意一起,便思退身,瘟灵鬼将也算得见机极快,扭身一晃,早脱开张琰的剑气笼罩,方待反向逃开时,募然便见眼前电流闪曳,仿佛结成了一道电网,瘟灵鬼将撞在电网上,震噬连连,大声惨叫。 还有……还有雷鹰神兽?这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瘟灵鬼将吓的魂飞魄丧,迷迷糊糊的欲待转头飞遁,张琰一声闷喝,硕大的巨剑又是当头斫来。 …… 这是池棠第一次看见残灵鬼将死去的场景,一道道黑烟卷缠着瘟灵鬼将的身躯,渐渐扭曲成了哭号的鬼脸,披头散发的头颅骨碌碌的沿着地面滚出去很远,颈腔上并没有喷薄的鲜血,而是同样翻旋盘绕着的黑气,齐齐涌向了暗阒幽墨的暮空。 第044章澜沧王 “呵……”殷虞闷哼,表情瞬间变得煞白,在他面前是一脸笑意盈盈的安媠熙,尽管只是两个人独处一室,却没有再像往常那样宽衣解带的狎亵孟浪,相反殷虞略显拘谨的挨着榻沿正襟危坐,而安媠熙也是服饰周整,只是面上的媚光更为炫目了。 闷哼声方落,窗格便是一响,露出邓禹子和几名神杀剑士炯炯生威的眼睛,在安媠熙脸上审看几遭,确定她没有对公子做出什么危害之举才罢。 “唉哟,你们这些个高手在这里,还怕我能对亭霖哥哥做什么?再说了,往日里我与亭霖哥哥恩爱交颈、抵死缠绵时也不见你们吭过半声,现下倒大惊小怪起来了。”安媠熙嗲声嗲气的故作嗔态。 殷虞垂着眼睑轻轻扫过安媠熙面上,却对邓禹子一众摇了摇手:“无妨,安小姐必不害我,大师勿忧。” 邓禹子略一颌首,窗格落下,和几名弟子立时隐去了身影。 这是在前往洛阳的馆驿中,只有殷虞的房间还亮着灯火,在确定重伤未愈的王纮和迟来晚归的谢玄都已经睡下之后,一直装作平静的殷虞决定还是和这个透着种种古怪的安家小姐好好谈上一谈,殷虞才落座不久,面对着那可俏佳人,再不见昔时风光旖旎之景,只能是心事重重的悸然相向。 安媠熙已经吃吃的笑了起来:“还是亭霖哥哥懂人家,知道人家没有坏心。” 殷虞的脸色仍然没有好转,喃喃的低声道:“刚刚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总觉得是……是……” “是那个你称作泽慈先生的人么?”安媠熙看破殷虞的犹豫何在,索性替他把那个名字说了出来。 殷虞涩然苦笑:“你果然知道,不错,我担心是泽慈先生出了什么事。” “如果他够聪明的话,就绝不该在今天泄露行藏,那些炼气士可不好惹。就算他是……”安媠熙忽然凑近殷虞,附在他耳边,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虚声说道:“……鬼族的将军也不行。” 殷虞浑身一震,他知道泽慈先生是鬼灵,可完全不知道他竟然是什么鬼族的将军,这个安媠熙,却是从哪里知道了那么多? “你也看见了,房舍外有那些人在,稍有风吹草动就全落入了他们耳中,这让我们的对话很不方便,你为什么不用那个办法呢?你不是很精擅此道的吗?”安媠熙吐气如兰,都吹在了殷虞的耳垂上,让他觉得酥酥麻麻的甚是异样。 震惊的事情太多,所以殷虞这次没再现出吃惊的神色,长长叹了一口气,目光深深的所在安媠熙的明媚双眸之上,似乎是在愣怔出神。 然而,一股奇怪的气氛在整个室中开始蔓延,所有的声息仿佛从茂密丛林中渗过的轻风,一丝一丝的透洩而出,直至整个房舍进入了一片死寂,而铜灯上的灯火也变得恒定如画,再没有先前微微跳动的迹象。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殷虞忽然说到,这次并没有刻意的压低声调。 安媠熙却好奇的左右顾看,目光中透着兴奋:“这就是肃音静空之法?很不错的法术呢,没想到亭霖哥哥别的法术不擅长,这个法术却是信手拈来,嘻嘻,你一定也对那些如影随形的神杀剑士们颇为苦恼吧,所以用这个法术来给你可以自由议事的机会。” “请回答我。”在这片宁寂的室中殷虞仿佛又恢复了自信,说出此话的时候带着一种不容违忤的语气,人也极为放松的负手站起。 “对嘛,这才是我喜欢的亭霖哥哥应该有的样子,无论是妖是鬼都令你面不改色,何必在枕边人面前那般的局促不安?”安媠熙夸了殷虞一句,却也跟着殷虞站了起来,轻轻靠在他身后,“亭霖哥哥,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还是说,你对一个女子对你毫无来由的投怀送抱已经习以为常了呢?” 殷虞心里一动,说实话,他一直觉得安媠熙黏着自己多是因为自己英俊的外表、显赫的家世,或许正是这种太过良好的自我感觉,使他一直没有想过对方的真实用意。 “世上绝没有全无目的的投怀送抱,而我虽然不是什么好女人,也不是见什么男人就会把自己的身子交出去的。”安媠熙从背后搂住殷虞,把自己玲珑的身体毫无保留的贴在殷虞身上,“我说过,我只喜欢漂亮的男人。而且,你那里,也确实很让人家回味无穷呢。”安媠熙忽然戏谑似的探手到殷虞的下身,挑弄了某一个部位,令殷虞不自禁舒服的轻哼了一声,不得不承认,这个安家的小姐在这方面倒是颇有手段,绝不是寻常的大家闺秀可以企及的。 “然而这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原因。”安媠熙忽然停止了挑弄,扳过了殷虞的身子,让他面对着自己,尽管她仍然是语笑宴宴的神情,殷虞却明显的感觉到了一种威厉,“我也是奉命来和你接近的……想要倚仗鬼族的力量回复家族荣光的殷氏一族,你问我究竟知道些什么,那么我先问你,你对你的父亲——那位殷涓殷泓若大人,又了解多少?” 殷虞一时语塞,他只知道父亲殷涓一向愤恨于桓大司马贬黜祖父殷浩殷渊源的旧事,誓与桓大司马不共戴天,既要平灭了这谯国桓氏一族,又致力于殷氏一族的中兴之道,殷家本就是中州陈郡长平的世族大家,只是在殷浩被贬后,才以韶岭为邑。这一番由盛入衰,皆拜桓大司马所赐,便连殷虞也受父亲耳濡目染的影响,故而才对桓大司马愤愤不已,那位泽慈先生虽为鬼灵,但一力主持殷氏复兴之举,对父亲更是忠心耿耿,殷虞和他相处时也不觉得有何骇异可怖处,对他的来历却不甚了了,便偶有问及,那泽慈先生也讳莫如深的语焉不详。 “扶持权臣,以控宗庙社稷,这是虻山的老路数,没想到血泉一族倒也来拾人牙慧。可惜,这个圈子绕得未免太远,真想成功,无异痴人说梦。至于你那所谓大计,也太过可笑了。你想制造出洛阳故都的先帝神迹,作为你殷家的股肱之证,从而使殷家重入朝堂,是谁给你出的这主意?” 安媠熙说的平静,听在殷虞耳中却不啻平地震雷,如何所谋种种尽在对方言中?偏又这般不以为然,全无惊诧之意? 这是殷家家主殷涓一个异想天开的决定,让那泽慈先生跟随长子殷虞前往洛阳城中,乃施玄异鬼术,在洛阳先朝的宫室中创造出世祖武皇帝关于殷氏一族为社稷股肱的神谕遗迹来,在众家王孙公子面前适时而现,一旦这个消息传回建康天子处,以晋人多崇鬼神之说的风尚,殷家必然不可阻挡的再回朝堂,担任煊赫要职,及至成为一众士族之首,甚或昔年王与马共天下的盛景也大有可能在殷氏一族再现。 殷虞对此举倒是颇为期待,此番前来可谓雄心勃勃,而由于牵涉神鬼之术,唯恐被天下能人异士看出破绽,也就对种种玄异之士留上了意,昨晚那会定身邪术的尽管只是一个小小女童,却因为据说她那父亲是桓大司马门下之士,便使他郑重其事起来。 如果他知道因为他这个多此一举的做法,竟令得那位泽慈先生丧命于斯,只怕要后悔的以头跄地了。 “这种事情,虻山不久前才做过,知道氐秦那个独目的皇帝吧?正是虻山一位不世出的奇人相助他以巫筮之道而得继位,可结果呢?朝野群起而攻之,那独目皇帝才坐了多久龙椅?不也被反逆给推翻了么?一国之君尚且如此,而况你那一个失势士族?所以说,家族中兴,由鬼神之谶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加强自己的实力才是正道。” 殷虞初时微皱双眉,对安媠熙一口一个虻山颇感不解,他并不知道世间两大妖魔的族群之谓,然后再听了接下来的话,面色顿时红一阵,白一阵,觉出这思谋的浅薄可笑来,只是这等定计,父亲利令智昏也就罢了,怎么那神通广大的泽慈先生还为此连连呼赞,一力促成呢? “这帮子血泉的恐怕没安好心,他可不仅仅是想搅得人间朝堂大乱那么简单……”安媠熙粲笑着替殷虞解释,“不过现在既然说开了,总也是好事。考虑一下,舍弃掉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血泉鬼族,让虻山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殷虞抬眼:“你说了这么多,可我还不知道,血泉鬼族是什么?这虻山又是什么?” 安媠熙格格娇笑,方待说话,却陡然神色一凛,看向了殷虞的身后,殷虞一怔,转头看去。 一匹白马像是从凭空而现,在室中的照壁上露出了雄骏的前半身,并且缓缓踱步而出,直至全身尽出,四蹄萦绕着银白色的气雾,如梦如幻。 而更令殷虞吃惊的,是那白马上端坐的精瘦身形,一领灰色的蓬衣将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那双金光湛然的眼瞳从蓬帽下逼视过来。 安媠熙立刻身体一紧,一向烟视媚行的神态少见的露出了警惕之色,死死的盯住了那灰蓬之人。 “很抱歉打断你们的交谈。”马背上的灰蓬客说起话来倒是彬彬有礼,从他眼瞳微微缩起的样子可以判断,他似乎是正在微笑。 “啊,不必担心,我可以保证完全没有破坏这个肃音静空的术法,那些戴着斗笠的剑客根本没有发现我们这里的任何变化。”灰蓬客轻巧的从马背上跳下,还做了个摊手的手势,他的个子很高,站在当前,比身形颀长的殷虞还要高了半个头。 殷虞顾不上答话,他已经目瞪口呆,只能木然的看着那灰蓬客从怀中竜竜窣窣的掏出一幅卷轴。 “真是意外的惊喜,这名单上的第一位竟然离我这么近。”灰蓬客打开卷轴,指着卷轴上的文字,看向安媠熙,“而更让我意外的是,第一个化魔之身居然是位这么美丽的女子。” 安媠熙一怔,很快便笑的宛如花枝乱颤,掩着口道:“见面就夸人家,嘻嘻,你又是谁那?为什么拿着吾族的卷轴呢?” 灰蓬客还是照着卷轴上所写一字一句的读了出来:“荥方安媠熙,嗜爱人血,最喜杀生,戊申年七月飨食之会所遇,汝虽为人,却有成魔之性,堪为吾族臂辅。乃赐汝神体护身,寻常刀枪不入,等闲人莫能伤,日后吾王兴复,汝当全力以效。” 安媠熙冲灰蓬客抛了个媚眼:“这你也知道?” “这里恐怕得做个小小的改动,你效忠的对象是我。我会带着你们,和虻山平分天下,我为人帝,而你们,将是主宰人间世界的我忠心的属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神。” 灰蓬客的语调平静,说起来就好像一切尽在指掌之间的安素肯定,殷虞心中狂震,好大的气魄,这……这又是谁人? “还没请教,如何称呼……人帝陛下呢。”安媠熙对着灰蓬客盈盈一福。 灰蓬客看了安媠熙一眼:“叫我澜沧王。至于你,美丽的姑娘,你好像对我的到来毫不意外。” “是的,盈玉姐姐都对我说了,她告诉我,我将要跟从的,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快我就见到你了。” “啊,请替我向你那位盈玉姐姐表达谢意,尽管我不是很记得她是谁了。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听她告诉你的?” “今天……今天上午。” 上午?殷虞听的又糊涂起来,从他与安媠熙在榻上缠绵直至那个蛇妖现身,接着又是诸多事端,几时曾见过她与那什么盈玉姐姐见过来?猛的心中一醒:那妇人!那个行走于途却又离奇消失的妖妇! “今天?可不是个好时间,虻山今天吃了大亏,我尊敬的骐骥千里王应该知道,对付人的最佳对手,只能是人。好吧,不说这些废话,欢迎你的加入,安媠熙小姐。”灰蓬客向安媠熙微微一点头,安媠熙却像臣属参见君王一样,对灰蓬客跪倒参拜。 “而你嘛……”灰蓬客忽然转向殷虞,在他肩头一拍:“……只要你和你的家族也同样效忠于我,我会令你的家族享受到前所未有的荣光。” 第045章顾虑 瘟灵鬼将一定觉得自己死的很憋屈,一场漫不经意的追踪却导致了身死魂丧的噩患,种种阴差阳错不可思议的巧合,使他毙命在了这里——这方远离血泉故土的中原山谷之中。 不过,他也许应该感到荣幸,虽然最终是死在鬼族先锋绝剑的剑下,但毕竟有两大神兽化人协同出手,这样的阵容即便是冥思道仙圣也未必能够抵挡,何况乎他这血泉中叨陪末座的小小鬼将?上古五兽,玄灵化人,不仅是妖魔深自忌惮的克星,对付鬼怪一样威力非凡。 黑气最终盘旋飞散的时候,策马狂奔的几大公府剑客才刚刚赶到,看着眼前的情景,残目鬼枭伊貉不禁又一拍大腿,恨恨不已地叹道:“下手也太快了,又没赶上!” 一个时辰之内,张琰连斩异灵狸獾和瘟灵鬼将两大高手,可谓战绩斐然,不过他也只是仰着铁青色的面庞深深的吸了口气:“好像心里更觉得舒服些了……” 这次池棠倒没忘记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玉小瓶,凑在缓缓凫升的黑气之上,这是用在封魔瓶吸取厉鬼元灵,据说鬼死成魙,真正要让这样的厉鬼灵神俱灭,却还要经过封魔瓶的这一道蚀噬工序,对此池棠还有些不甚了了,只是下意识的按乾家要义照做,看着黑气渗入瓶中,在堵上了瓶口的顶塞之后,犹然还能听见封魔瓶中悉悉作响。 “我赶到之前,曾见一人与这鬼将交战了来……”张琰看向乡农藏身的山林,只感到对方依然深隐林中,匿而不出,显然是有意回避。对此,张琰没什么兴趣探究,总之是与鬼怪为敌的人物,不是自己的敌人就行。他的自言自语也没有引起池棠的注意,在确定了四周再无妖鬼气息之后,决定还是返回城中。 池棠自然也没有想到,就在不久之前,这里就是久无音信的二师弟甘斐驻身所在,而如果他顺着这个山道方向径直往前追赶半个时辰,就一定可以看到甘斐和山藏村后生们赶夜路的队列。 然而,终究是错过了,命运安排的重逢仍将是那个萧瑟凄冷的寒夜…… 张琰很快就隐去了身形,几骑健马再次奋蹄起来,只有韩离在离开前,似有所感的看了看山谷幽林的深处,那里好像隐隐有一丝自己似曾相识的气息,却又转瞬即逝,最终韩离还是摇了摇头,或许是由于妖鬼邪异的影响而使自己产生的错觉罢,那个人,早就不在了。当下一声呼叱,驾着坐骑赶上了前方的队列。 乡农探出半个头来,望着渐渐远去的身影,却讶异的皱了皱眉,用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自语:“刚才那是……惊隼?” …… 昔日每到晚间便是灯火辉煌的广良镇此际笼罩在一片黑暗里,只能看到城中零零星星的松明火把光亮和不时传出的干呕声。如此惨不忍睹的场景即便是见惯了死人的许多晋军士兵也一样有些忍受不住。 池棠伏在城头,一直凝视着远方,那是堂妹池婧和她堕后的流民军赶来的方向,按照行进的速度推算,他们也该赶到了。城头的火把映红了池棠半黑半白的脸,似乎是带着一种焦虑。由于牵涉到了自家妹子,他关心则乱,浑不见平素沉稳若定的气度,生恐他们遇上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危险。 韩离轻拍池棠的肩膀,温和的笑了笑,宽慰道:“放心,令妹胆大心细,荒山野岭的这许多年也闯过来了,这么一条径直衢道,决计无妨的。” 除了韩离,另几位乾家弟子也都在这里。嵇蕤靠在城垛上蹲身假寐,董瑶则与池棠并身而立,只是脸色并不大好,看了城里的惨景之后令她很不适应,一阵阵的觉得反胃恶心,秀眉微蹙的捂着嘴巴,无食晃着尾巴贼眉鼠眼的看着她,像是要表示一下关心,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攀在城楼火把下的薛漾吸引。 薛漾的神情颇为兴奋,手中不住摩挲着那个青玉小瓶,这是池棠回来后交到他手上的那个据说是封锢了瘟灵鬼将元灵的封魔瓶,池棠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来真正消弭厉鬼元灵,便只有让薛漾代劳了。 薛漾只是晃了晃封魔瓶,并没有太多的动作,口中却一直在碎碎叨叨:“这里竟然还有残灵鬼将潜伏?真是想不到,这可抵得上大半个一等妖灵啦。我们什么都不必做,只等着封魔瓶自己去销蚀就好,不过鬼将的元灵可没那么快就能完全化解,也许得好几天,甚至几个月,不过没关系,他已经是一只魙灵了,再也不可能像血泉厉鬼那样的去作恶为患了……” 甲叶声铿铿作响,沈劲蹬蹬的奔上城头,向池棠和韩离分别一拱手,表情很凝重,无论是谁,看到这么多黎民百姓如此的惨状,都不会好受。 “大体收殓归葬停当。准确的数量不好说,我不知道那些妖魔怎么吃人的,只能通过还能辨认的头骨来计算,死难者三千七百二十二人,真实的数量应该更多,太惨了。城里还有些兽类的尸身,应该就是那些妖魔的尸体了吧,大致计点了一下,大概一百多具。”沈劲一五一十的禀报道。 韩离回首反顾,看着空荡荡一片漆黑的城池,除了星星点点的火把之光,这里简直就是一座死城,不由慨叹:“这广良镇一向是繁华之地,素以美酒闻名。往日里商贾云集,人口过万,现而今,却是三停中殁了一停,如果不是那些鹤羽门的仙长们来的及时,只怕便是一场骇人听闻的浩劫惨祸了。” 池棠也心情沉重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越来越觉得情势紧迫了,今天妖魔对人间城池的屠戮是第一次,却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与郎桀的那番对话犹然在耳,再不往裂渊鬼国一行,只怕与妖魔战端一起,就不会有这个机会了。可是心中几番顾虑,却让他迟迟无法开这个口。 “明日一早,联络本地驻军,收拢从这里逃出去的难民,还有火速禀报桓大人,看他如何决断,这些妖魔比胡人可凶恶多了。” 沈劲的话语被一阵扑啦啦的振翅声打断,一只雄硕的猎隼从夜幕半空中现形,矫健的落在了韩离肩头,喉头咕咕作响,韩离爱惜的拂过那猎隼的翎羽,浅笑着对池棠道:“跟你说不必担心了吧,力儿一直跟着令妹他们呢,你看,这不就赶来了?” 城下的昏沉夜色中渐渐现出了一群稀疏的人影,当先一匹健马上一个拢着冲天马尾发束的女子分外显眼。并且在发现了城头远眺的池棠后,还招了招手,遥遥招呼:“哥!” 池婧来晚的原因是由于他们多是步行,百多人的队伍里统共也没几匹马,而夜路难行,一应军仗又大都被前军带走,他们也没有了松明火把,这一来走的更是迟慢。况且据说是又遇见了什么妖魔鬼怪的可怕情事,那些流民心中打鼓,走将起来也战战兢兢的没什么力道,直拖到子时初刻才赶到广良城。 所有人中只有帖子精神最好,挺胸叠肚的骑着一匹青骢马,头上还是那顶无缨的铁盔,手中一柄金灿灿大斧,口中吆喊指挥个不停,俨然便是威风凛凛的上将军气象。 无食四脚一颤,目中生辉,连说话都打了个哆嗦:“小咪……” 韩离肩头的猎隼雎雎低鸣,拍着翅膀又往城下飞去,很快便被池婧身下钻出的棕毛大狗迎了个正着,一时嬉闹扑打起来,无食在城头看的心痒难搔,他实在是被那小咪总是对自己恶狠狠的做派弄寒了心,此际也只能带着艳羡的目光看着,嘴里骂骂咧咧的:“娘妈皮的,你说一只母狗跟臭头隼搞一块去了,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嘛!” …… 尽管城中的尸骸多数被安葬,再没有前番的可怖景象,然而这群流民还是提心吊胆的在夜色中四处张望了很久,在确定了没有那些传闻中的妖魔鬼怪之后,才在城门边的火把亮堂处安了营。 奔波劳苦了这许久,也终于到了该休憩的时分,整座城池都安静下来,只有几名乾家弟子聚在了城垛的边角还在小声交谈着。 池婧和池棠叙了会话,便执着名义上的嫂子董瑶的手到一边说女孩儿家的私房体己去了,这两个姑娘倒是一见如故,交谊甚笃,也令池棠觉得颇为意外惊喜。 城头角楼楼顶赫然现出张琰朦朦胧胧的高大身影,似乎是看着空中斜月陷入沉思。 …… 这一路行色匆匆,诸般变故纷至沓来,几位师兄弟之间也一直没有机会好好的交流一番,而眼下迫在眉睫的局势,终于使池棠下定决心,至少是要把前往裂渊鬼国的想法向嵇蕤薛漾坦陈,听听他们的看法和建议。 池棠的顾虑有三:一是家尊悬案未解,自己这做弟子的如果在这当口一走了之,未免不合师仪古道;二是重见族妹池婧,聚日尚短,尚未妥善安置,自己便走也走的不安心;三则今日那七星盟盟主许大先生已然传下令来,只让乾家弟子在此潜伏待机,眼看与妖魔大战一触即发,自己这一走似有擅离职守之嫌。 “毫无疑问,今天那位许大先生的命令我们必然遵从,料想家中师父的丧仪也操办的差不多了。大师兄很可能在这几天就会带着其他几个师弟赶来这里,许大先生说的对,我们在这里除了等候出击的命令外,便索查师父的悬案也方便得多,尽管现在还没什么太多的头绪。”嵇蕤先替池棠分析了一下大势,然后又看了远处楼顶上的张琰一眼,“不过从你发现了这位好朋友之后,我就在想,你一定是想去裂渊鬼国一趟了。我赞成你去,不仅仅是为了让你这位不幸成为鬼身的好朋友恢复记忆。今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妖魔闹出的动静越来越大,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去联络一下那裂渊鬼国呢?即将到来的大战将是牵涉所有种群族类的大战,我们有必要知道裂渊鬼国的立场,可以的话,甚至可以把他们发展为我们的盟友。” 这倒是出乎意料的一个绝好理由,池棠眼前一亮:“这倒也是,至少他们绝不是妖魔的朋友,而四师弟的意思,就让我作为伏魔道前去通好的同盟使者,这样一来,此去正好一举两得……不,是一举多得了。”池棠没有解释为什么是一举多得,在按照郎桀所述真正实行之前,他还不能透露内中的深意。 薛漾也插嘴道:“四师兄说的是,伏魔道龙虎山会盟,却忽略了天下族群的力量,也可能是对那裂渊鬼国所知不深之故,我倒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我也赞成池师兄去,既让那巨锷士解脱出来,也可以借此了解裂渊鬼国的立场。” 池棠神色一喜,旋即又复迟疑:“然而适才我所说……” 嵇蕤不以为然的摆摆手:“刚才池师兄已经说了顾虑所在,说实话,我倒觉得池师兄在这件事上有些婆婆妈妈的,全无了往常的英雄气概。先说师父悬案之事,有我们在,也不争池师兄一个,大师兄更是通情达理之人,知道了内里详情,必也是一力赞成,岂会对池师兄有见责之意?至于令妹婧姑娘嘛,池师兄久无至亲,这番担心倒是人之常情,不过我们也是池师兄的一门弟兄,婧姑娘也如同我们的姊妹一般,你再看看九师妹与她投契的情形,难不成你不在,我们就对她不闻不问了?放心,我替池师兄筹算好了,等过几天大师兄来这里,直接告诉大师兄,让婧姑娘住家里去,家里有嫂子照拂,也算是给嫂子多了个伴儿,这可不是两全其美?” 嵇蕤说的爽利,池棠表情如云开雾散,盘旋在心头的几个难题轻描淡写间尽数豁解,稍一思忖,便又不禁哑然失笑,是自己当局者迷,直愣愣的钻了牛角尖,倒不如嵇蕤看的通透。 “倒是池师兄最后一条顾虑,却不是全无道理。不错,看当前情形,只怕大战一触即发,设若池师兄身在裂渊鬼国的时节,此间却得了盟主之令即时出击的话,池师兄不在,我们这里的力量自是削弱不少。这就牵涉一点,池师兄去是去得,却不可太过耽误时日,若能快去快回,自是最好。” 薛漾轻轻一笑接上:“这一节我也想过啦,总之不能像常人那样行路于途,这万里迢迢,又牵涉玄异诡幻之境,只怕走上几年也未必能寻见。不过池师兄还记得在紫菡院那位锦屏公子所获四大奇宝否?内中不就有从裂渊鬼国夺来的物事么?正好锦屏公子客居乾家,便请他相助一臂之力,他又识得路径,又有移形千里的飞升之术,岂不是加倍的方便快捷?” “真蠢!何必舍近求远?”清亮悦耳的女声忽然从身边传出,三名乾家弟子愕然回望,便见夜幕暗影中现出两个身形,当先一个体段窈窕,一身碧绿的袄裙俏生生的分外夺目。 第046章线索 池棠心里轻轻一颤,脸上却仍保持着平静,至少心情的波动没那么容易被别人看出来,这便是破相毁容后最大的好处了。 夜影中现出的正是灵风,表情还带着惯常的冷漠。她的身后则是一袭白衫的烨睛,正用一种诧异的目光看向屋顶上方,而那里的张琰也停止了怅然若失的沉思,一双猩红色的眼瞳狠狠盯着灵风和烨睛两个,尽管他们都是慕枫道修行,并没有那些妖类的腥臭之气,可毕竟是虻山妖灵出身,对于这种气息,张琰总是觉得似曾相识,脑子里一片濛沌,心下却警惕起来。 “义节,是自己人。”眼看张琰颇有厮并之意,池棠赶紧起身向屋顶上喊道。 张琰的腥红眼瞳亮了一亮,很快便消黯下去,松开了已然摸到身后巨大剑柄上的鬼手,幽幽一声长叹,再复抱膝坐下,转头望向天际明月,身形在暮空之下倒像是朦朦胧胧的轻烟。 “嚯,怎生我们不在的时分,你们又和血泉的厉鬼搅在一起了?你认识他?”烨睛吁了口气,他刚才感觉到了对方身上传来的那种下意识的杀意,对于烨睛来说,他自己可不是擅长杀伐的妖灵,像张琰这样的对手自然还是避之则吉的好。 灵风却只是冷冷的扫了张琰一眼,很快便发现了张琰身后的巨剑,眉头轻轻一皱,像是想起了什么。 …… 由于在高平城那座宅院里所察觉的离奇慕枫道气息,灵风和烨睛即受乾冲传音嘱托,在前往虻山本境的道路来往查探,这任务只能交给虻山出身的他们去做,他们知道方位所在却又难以启齿以陈,几位乾家弟子便有心相助也插不进手去,况且不擅飞行的乾家弟子真跟去了,在行进速度上却也成了拖累。 陷地与灰蓬客在他们赶到前就已经进入了虻山,而出山之际又是厉影魔驹神速的从另一个方向瞬间移形,灵风和烨睛却哪里能够察觉?在这一个多月里,他们只能是恪尽职守的在虻山本境的附近小心翼翼的潜伏巡查,毕竟他们自己也是虻山的逃犯,可不敢太过暴露自己的形迹。而这样放不开手脚,再加上时间相错,内情曲折,虽说是不辞辛苦,却也注定了劳而无功的结果。 所以,灵风和烨睛错过了乾家弟子与鲜卑不死军的交锋,错过了池棠兄妹意外的重逢,也错过了火鸦雷鹰两大神兽化人击退了地灵鬼将的那一幕,自然也无从知晓血泉先锋绝剑伺身于此的真相。 如果不是今天虻山界门大开,袭风众妖魔倾巢而出,从而妖氛弥漫的情景引起了灵风的警觉,或许一直不甘一无所获的她还将固执的留在那里。 袭风众妖魔前往的方向就是这座广良城,谨慎小心的灵风烨睛自然也只能远远的堕后跟随,以至于在袭风众妖魔尽数覆灭的现在,他们才姗姗来迟。当然,灵风并没有急着现身,而是绕着城池仔细的观察了一下城中的情景,对于袭风众被全歼的情形,她并不意外,在来的路上,她就已经看见化气飞身而去的鹤羽门大队了,有那位许大先生亲自到场,还有这几乎精英尽出的炼气士百多门人,袭风众本就不可能是对手。她只是有些吃惊,一是因为虻山妖魔白日现身,进犯人间城镇的做法,这说明虻山攻伐天下的行动已经开始,所以才会这么肆无忌惮;二来虽然她知道袭风众必定大败,但没想到败的会这么惨,就好像阴霾重积中亮起了穿彻天地的闪电,就在等待即将到来的惊雷霹雳之时,却忽然云开雾散,晴空万里。袭风众被击败的太轻易了,这让灵风感到人间伏魔道的力量绝没有她所预想的那么弱小,这样看来,或许真的有可能抵御住虻山气势汹汹的侵伐,只不知当这一幕真出现的时候,算不算达成了自己那敬爱的师父——那位已然魂泯身殁的虻山守护神的遗愿。 师父自然是不赞成妖族对人间的进犯的,可他同样不忍看到自己的同族死于非命,灵风渐渐像是体会到了大力将军心中的那种矛盾,可内中总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阻隔,让灵风无法再深想下去。 然而当她遥遥听见池棠和几位乾家弟子的交谈之后,却终究自告奋勇的现身而出,不仅仅是顺手之劳,免致迁延时日的缘故。如果那厢的裂渊鬼国真的有可能与伏魔道达成联盟,御衡妖族侵伐之举,会不会也是消弭兵祸的一大利好呢?灵风用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了自己,而还有隐藏得更深的心思却有意无意的没去触碰——这代表着,她和那位火鸦化人又有了独处的机会,真蠢,为什么能与他独处便这么不可抑止的感到欢喜呢? …… 灵风收回了看在张琰背后的眼神,克制着转望向池棠面上的渴望,也许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波动,她就着先前的话题轻轻说道:“我好像见过这把剑。去岁飨食之会,虻山四灵带回来一大堆兵刃,内中就有这把巨剑。” 这句话很成功的把池棠的心绪调转,没错,去年的飨食之会,张琰就是那时候遇害的,其后他的厉魂又被当成礼物交给了血泉鬼族的使者,这柄巨锷剑想必也是同时交付的……哼,人间豪杰,岂能成为鬼族爪牙! 嵇蕤则一直在点头:“甚好甚好,灵风姑娘愿意带池师兄往裂渊鬼国一行,自是再好不过,既然如此,宜早不宜迟……”忽然沉吟,显然是思索何时动身最佳。薛漾却大有深意的看了灵风一眼,目光很快又转到池棠身上,再望望远处城垛下和池婧偎在一起早已入睡的董瑶,讷然的轻笑了笑,然后才开口问道:“对了,灵风姑娘,怎么现在倒回来了?这一月可探出什么消息没?” 此问涉及家尊遇害悬案,池棠和嵇蕤都是立时抬头,颇含期待的看在灵风面上。 即便是这样承受池棠的目光,灵风还是觉得面庞发烧,只能轻摇臻首,这是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既告诉他们自己一无所获,也避免了他们发现自己脸红的尴尬。 几位乾家弟子面现失望之色,倒是烨睛跟着补充了几句:“不敢太过泄露行止,我和灵风只能悄悄在那附近观查,但是很可惜,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如果不是今天一大早那些袭风众的大举出动的话,我们肯定还留在那里呢。” 无食颠着小碎步蹭了过来,嘴里嘀咕道:“小母猫,小白鸟,你们回来咧。” 看到无食,灵风才忽然想起,忙对几位乾家弟子道:“那时候走的急,一直没有交待清楚。这狗儿是说嗅到了老鼠的气味吧?” 无食兴奋的插嘴:“嗯哪,我不是说过的吗?娘妈皮的我这辈子最讨厌两种兽类的味道,肯定不会闻错滴,一种是老鼠,另一种就是……”抬头看了灵风一眼,决定还是不说了,娘妈皮的小母猫脾气不好,惹恼她了她是会抓老子的,老子好狗不跟猫斗,省得吃亏。 灵风可没在意无食肚肠里的弯弯绕,只是微微点头:“如果那是慕枫道的气息,那么我知道这是谁的气味了。虻山修习慕枫道的屈指可数,而鼠类成精的慕枫道更是只有他一个……他叫陷地,是千里生和茹丹夫人的心腹,但听说他一向深隐在人间世界,尤其是这些年,我在虻山统共也没见过他几次……” “陷地?啊!”烨睛若有所悟的拍了拍脑门,“我去年曾见过他来,跟四灵混在一起,嗯……对,就是去年那个飨食之会的第二天,看他后来行色匆匆,也不知去了哪里。”烨睛在虻山一向专司巡境之责,所见所闻自是比灵风要更广博些。 “难不成又和去年那场刺君之事有瓜葛?”池棠皱起眉头。 嵇蕤却摩挲着短髯缓缓道:“慕枫道鼠妖的气息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三师兄的病榻门外,这鼠妖定然与师父遇害有关系,也就是说,找到这只鼠妖多半也就解开了师父的悬案,难道他就是那灰蓬怪客?你是说他一向深隐在人间世界的吧?这倒是对上了……”忽而摇摇头,“这也不对,师父和三师兄何等修为,他一只慕枫道鼠妖怎有这等本事?陷地……陷地……” 这是现在唯一的线索了,嵇蕤又陷入了苦苦思索中,似是要寻出内里任何关联的蛛丝马迹。 一阵扑翅声打破了这片城垛边角的短暂沉默,那只雄硕的猎隼忽的飞来,却在离的最近的城垛上收翅降落,犀利的隼目盯着一身白衣的烨睛,喉头咕咕作响,也没见什么敌意,它只是嗅到了烨睛身上那股同类的气味。 韩离一身玄袍,气度雍然的迈步走近,却在看到突兀现出的灵风和烨睛之后显得有些好奇,不过一向沉稳的他并没有贸然发问,只是微笑着对几位乾家弟子道:“总算一应事体安排停当,沈将军他们也都歇下了。这么晚了,几位怎么还不睡?”手一招,猎隼扑啦啦的又飞回了他的肩头。 又一大团毛绒绒的物事捱了过来,正是池婧的那只棕毛大狗,无食眉眼一跳,悻悻的就想往棕毛大狗身上凑,哪知道棕毛大狗对着无食低沉的一声闷吼,无食立刻一缩脑袋,夹着尾巴躲到了一旁。 灵风有些鄙夷的看着发情不成的无食,眼角却往韩离面上一掠,而烨睛明显对韩离肩头的猎隼更感兴趣,喉头微颤震响,雎雎成音,那猎隼精神一振,立刻回声以应,一时间声音此起彼落,悦耳异常。 韩离欣喜的看向烨睛:“足下是何方异士?如何会发隼声?” 烨睛伸出手,让那猎隼轻啄在指上,口中笑道:“这是西域矛隼,算是我的族类远亲,我自然会说它们的话儿。” 韩离一怔,池棠这时才介绍:“韩兄,这是我们七星盟同道,皆为仙灵之属,可不是我们这等肉体凡胎之身。这一位灵风姑娘,乃是灵猫修炼得道,这一位烨睛小友,则是白鹰化身成人。”又一指韩离:“这是西平驭雷士韩离韩兄,也是大司马府首席剑士,一向与池某齐名江湖,更巧的是,也与池某一般,乃是上古五方神兽乾君化人,西方司雷疾鹰是也。” 韩离对眼前的俏美少女和白衣少年竟是妖灵化身虽然略感意外,却也并不如何吃惊,微笑着点头示礼。灵风和烨睛却同时耸然动容,上古五圣化人竟在这里又出现了一个,灵风看看韩离,又看看池棠,心神好一阵激荡难平。 “韩大剑客也不是外人,恕我打断一下。”嵇蕤思索良久,此际却向池棠突然道:“池师兄,我刚才想过了,既是要往裂渊鬼国一行,那便要从速从快,恰好现下灵风姑娘和烨睛小友都回来了,我的意思,干脆一大早你就出发,大师兄那里我代为分说,繁文缛节什么的不必在意,大师兄也不会见怪的。” “这么急?”池棠神色一动。 “依我看,此去有灵风姑娘助力,顺利的话长则一月,短则十日,池师兄便能回转,时日上完全赶得及,如先前所说,早去早回,也不怕误了此间情事。” 韩离奇道:“何事如此仓促?池兄这是要去哪里?” 池棠低头思忖,没有立即回话,忽的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看着韩离:“韩兄想知道我去哪里?” 池棠的表情令韩离觉得颇为诧异,好像是有什么话欲言又止一般,不过他却很稳重的轻轻颌首:“倒要请池兄赐告,怕只怕便对我说了,我也未必知道呢。” “那就跟我一起去!如果你想为保全人间世界贡献自己的所有力量,如果你想阻止那些食人无厌的恶魔厉妖,如果你想找回真正的自己……那就跟我一起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良久良久,才响起了韩离略显迷茫却又极为坚定的声音:“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第047章缩身 繁星似斗,苍穹如墨,阒暗一片的森林在拂过的夜风中簌簌轻响,夏虫在草木山石下不住的振翅低鸣,一条潺潺溪流斜傍林侧,曲折蜿蜒,月光洒在水面上,好像绽开了粼粼晶芒。 忽听水声哗哗作响,不知什么时候忽然现出一个腰肢纤细,身形窈窕的妇人,正就着溪水往面上抹了抹,口中犹然在呼呼微喘,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在喘息稍定之后,那妇人才靠着岸边青石,对着天际明月轻轻一拂袖,几道与夜色几乎混为一体的微小黑晶洒然溅落,黑晶越变越大,渐渐像是黑气缭绕着膨胀开来,直至堪堪将坠入溪水中时,才倏的一转,稳稳的落在了岸边。 黑气终于散去,却现出几个人影,当头一人秀眉凤目,面容英俊,正是那未知所踪的异灵白狐。 只是此刻白狐并没有穿着一向不离身的白色衣袍,而是一袭颇为褴褛的青衫,就像是经常能见到的那种潦倒贫穷的读书人一般,而他此刻的表情怅然愁苦,再没有平素半分的潇洒气度。 白狐身边却是一壮一瘦的两个身形,壮的那个浑身是打着结的强健筋肉,眉眼间还透着不服气的恨意;另一个身材颀长的瘦子却是一身宽袍,头顶高冠残破,看起来犹为狼狈不堪。 最末一个身影却在现形之后便即颓然软倒,双手抱头,长长的头发从指缝中垂落,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口中一片含混不清的哀吟:“……死了……全死了……他们全都死了……” 白狐心有余悸的看向那妇人,嗓音涩哑的道:“如果不是盈玉,我们今天……谁都跑不了……” …… 荥方安媠熙并不仅仅是得虻山授予化魔之身的魔性之人,事实上,她还是媚妖盈玉在人间收下的弟子。 这一次南方士族的洛阳之行,倒给了安媠熙一个师徒重逢的机会,况且她早得了昔年虻山的授意,密切关注阒水及血泉的信息,江南是这两大妖鬼界的疆域,而她便是虻山安插在江南之地的棋子。也正是这个原因,使她一见之下,便立刻黏上了那个与血泉鬼族暗通款曲的殷家公子。 总算难得的接近了虻山地界,安媠熙在一过江之后便向虻山盈玉施发了信号,而盈玉心悬于那灰蓬客与虻山的新缔之盟,这个人间女弟子也是化魔之身,在让她改换门庭之前,总有些话要叮嘱安排,因此盈玉自然要去与安媠熙一见,至于恰好是和倾巢而出的袭风众同行,那便是时日上的巧合了。 所以安媠熙在看到那个色授魂与的蛇妖时,又怎么会惊诧惧怕呢?就在那蛇妖纠缠调笑安媠熙之际,从广良镇飞身而至的盈玉已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了安媠熙的房舍中。 不过蛇妖竟然被那神杀剑士邓禹子瞬间疾斩,这倒是令盈玉极为意外,好在在她谨慎而细致的观察之后,确定邓禹子只是个武技超凡入圣以至于自醒了破御之体的凡人而已,并不是什么伏魔道的高人,所以自己的气息不会被他发现,自己仍是安全的。 盈玉用传音之术悄悄通知了正在屋外看热闹的安媠熙,那时节,邓禹子和孔缇冤家聚首,方自剑拔弩张,谁又能想到,借口返屋梳洗的安媠熙已经与盈玉相见,正自密谋。 也正是这个来见弟子的盈玉给广良城中眼看在劫难逃的白狐们提供了一线生机。 锁妖气决,万剑穿心,城中一片腥风血雨。精英尽出,又打了袭风众一个猝不及防的鹤羽门炼气士太过强大,强大到即便如白狐这样仅在三俊之下的异灵卿相也自承远非敌手。绝境之中,白狐只能想到一个法子…… 既然炼气士的阵法是通过对妖力的敏锐感知而发动的,那么逃出生天的方法就只能完全敛去自己的妖力,这一点,白狐倒是收发自如,可是自己身前吃过太多人的异灵厉公腾却做不到,为了救下他,白狐拼着一身玄力抵御了飞剑少时,而对厉公腾用了缚体缩身之术。 这是白狐从阒水妖灵暮觉子处偷学来的玄异功法,并且自出机杼,却是更精进了一层。此术原是用于生擒敌手,逼住其灵力,使其决计无法挣脱,再将其身形缩小,便于随身携带。 白狐自入虻山,便在千里骐骥王的授意下将此术大为推广,在攻打撷芬庄之役时,众多阒水女妖便是被此术俘虏,带回虻山的。 现在用这个法术最大的效果就是抑制住对方的妖力了,可谓是针对锁妖气决阵的对症下药,用这个办法,白狐不仅缚住了厉公腾,顺手也把在自己身边亦步亦趋的蛾妖慕萤救下了,而后在一处残坏破蔽的民居中,又看见了心神大乱,面色煞白的嗷月士。 白狐没有丝毫犹豫的将嗷月士如法炮制,异灵军也好,袭风众也罢,都是虻山同族一脉,他对此可没有什么门户之见,救得一个是一个。 这是白狐最终救下的所有虻山妖灵,至于他很记挂的那个狸狸儿,由于距离实在太远,只能无奈的让他自求脱生之法了。 就这样,白狐敛去妖力,如同寻常的百姓一样,故作惊恐状看着飞剑散去,看着鹤羽门弟子大举入城,看着少数几个侥幸生还的同族被一个个杀死在当场。并且在其中一个同族负隅顽抗的时候,偷偷运起轻微的功力。此举并不是为了救那个同族,而是利用同族妖气的遮掩,他可以向城外的盈玉传音求援,传音所用的功力并不明显,不是事先有心观测的话,很容易和其他的妖气混淆。 白狐成功了,在一名炼气士飞剑回鞘,而那个顽抗的同族涣散着妖灵颓然而倒之时,白狐就已经停止了运功,脸上那种惊骇莫名的神情连那个炼气士也没有起疑,只是很同情的对他一点头:“快出城!这里危险!” 当然危险,我又怎能不知?可我却怎么出城?白狐心说,他很清楚炼气士锁妖气决阵的厉害,只要自己还在城里,那么终究会原形毕露。可是自己也出不了城,城边那圈白墙也似的气流可以清晰无误的分辨出经过者是人是妖,而毋论是否运用了妖力。看起来,现在自己颇有些一筹莫展的意味了,好在盈玉的回音已到,他所要做的,就是等待那个盈玉弟子的进城接应。 只能是安媠熙来接应,化魔之身倒底还是人身,那层锁妖气决阵的白墙不会对人身有任何反应。当安媠熙跟着谢玄殷虞进城之后,趁着谢玄殷虞与许大先生说话之际,就遥遥用传音的方式通知了白狐,所以她策马看似漫不经意的拐入了旁侧的岔道。幸好人身运用传音之术并不会有妖气流洩而出,借此可以避过炼气士天罗地网似的搜索。 就像是天不绝我,白狐一阵阵暗呼侥幸,他当然不敢再以传音回话,而是依言向约定的汇合地点走去,不过他也没想到的是,他被甘斐认出来了,并且远远的辍上了他。 白狐一发现情形不对,便机警的躲进了约定地点旁侧的暗室中,在安媠熙到来之前,他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观察跟踪者。 这一看之下,却又令他心中狂跳,这……这不是那个胖汉么?掌柜结结巴巴的话语又在他耳旁响起,难道她真的和这胖汉在一起? “我快到了,你在哪里?”一个轻微的女声打断了白狐的心绪,白狐从暗室中张眼看去,长街一端转角处,一个少女骑着一匹胭脂驹越来越近;而在长街另一端,那个袒胸露怀,执着长刀的胖汉也越来越近。 少女和胖汉于街心相汇,令白狐出乎意料的是,虽说那胖汉看向少女的神色并不善,但这两人竟然好像也认识,还说了几句话。 不能等了,白狐已经确认这少女正是盈玉的人间弟子,于是在这座广良城内,他最后一次运用了法术。对着自己轻轻一点,黑气旋即缠绕周身,直至化作小小一团黑晶,滴溜溜的飞入那少女的衣袖之中。 安媠熙神色一动,悄悄的笑了起来,也停止了东张西望。 “便在此处!”许大先生的身形在安媠熙和甘斐之间现出,一脸凝肃。 白狐又成功了,虽然他因为冒险对自己施展法术而立刻引起了炼气士的注意,但这一纵即逝的妖气却令炼气士无从下手,更因为甘斐那古里古怪的身份打了岔。 就在甘斐与许大先生交谈的时候,安媠熙袖中的黑晶好像水滴一般悄悄分解,分成了更为微小的晶粒…… 而后,这些黑晶随着安媠熙有惊无险的出了城,没受到那层气决白墙的任何影响,直至在远离城镇的地方与乔装成逃难民妇的盈玉相遇,安媠熙悄悄按手一触,黑晶顺着皓腕流向了盈玉臂上。再然后,利用城中九天落雷大起,炼气士无暇分心旁骛之机,盈玉立刻隐身悄遁。 在隐身盘旋了大半夜,确定已经安全之后,盈玉才在这片山林溪涧处现了身,同时放出了几个缩身缚体的虻山妖灵。 …… 从广良镇逃出的妖灵一共是五个——白狐、盈玉、嗷月士、厉公腾和慕萤,并不是鹤羽门所预估的三个,那是因为死在城外的两个妖灵的气息让炼气士计算错误了,蛇妖的涣散妖灵掩住了盈玉的气息,直至许大先生身处其室中才蘧然发觉;而白狐是慕枫道修行,在一开始就没有被炼气士计算进去。今天抵达广良镇的妖魔不是一百三十二只,而是一百三十五只。 而这其间出入剩下的另一个数字,则落在了那个颟顸的异灵狸狸儿身上,即便白狐现在还不知道狸狸儿已然被鬼族先锋张琰一剑斩杀,却也可以料定他的下场必然是凶多吉少了。 “……他们全都死了……全死了……”嗷月士还在哀鸣之中,慕萤相顾默然无语,白狐的目光却又落在了溪流之上,那里仍然有一道黑晶在盘旋回绕。 “先回去吧,至少此次不是全无所获。”白狐惨然笑了笑,“骐骥吾王还在等着我们的回报,无论降下怎样的罪罚,由我一力担当便是。” …… 东方渐渐放亮,血腥漫长的一日已经过去,迎来的,是全新未知的又一天…… 池棠和韩离一身劲装结束,在城头向众人拱手道别。 董瑶眼波盈盈直盯着池棠,显然颇为不舍,池婧有些狐疑的看着哥哥身后那个俏丽冷媚绿裙女子,她总觉得哥哥的神情因为这个绿裙女子有些不自然。 池棠对董瑶宽慰了几句:“用不了几日就回了,凡事你多听几位师兄的,莫使性子。”董瑶嘟起嘴,轻轻嗯了一声;韩离则很潇洒的对几位公府剑客团团一揖,然后对池婧笑道:“婧姑娘,告辞了。” 前往裂渊鬼国的去途就在这个清晨启程了,当灵风烨睛分别拉着池棠韩离化身光华倏然飞去时,又使那些守在城头的军兵和城下张望的流民发出一阵哄然喧嚷,当然,少不了无食汪汪汪凑热闹似的吠叫。 晨曦在山谷林叶间洒沐而下,仿佛斑驳炫目的流光溢彩…… 甘斐一骨碌爬起身,虽然身上还在腰酸背痛着,却仍然长长吸了口气,精神百倍的喊了声:“天亮啦!动身出发!” 后生们揉着眼睛,似乎是对甘斐如此干劲十足颇有些意外,黛丝莉却很快随着甘斐站了起来,身边躺着的洽儿早就睁开了眼,看向甘斐,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跑!跑!”甘斐背着大刀长弓,身形在清晨山雾中若隐若现,瘦马驮着一大堆物事轻快的踏足跟从,再之后,便是一群村里后生簇拥着黛丝莉和洽儿的身形。 嘹亮的山歌声又在山峦间响起,像是在为奔跑的甘斐呐喊助威。 霞光万道,映红了这一片巍巍山河…… 白狐一众低垂着头,步履沉重的缓缓前行,天地间陡然仿似画轴般掀开了一角,在这掀开的罅隙中,他们看到了辟尘公黯无表情的脸。 “骐骥吾王都知道了,宣……尔等上殿!” 第048章问罪 托……托……托…… 每一记竹履缓慢而又沉重的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就好像鸣钟震鼓般敲打在白狐的心头,而旷大宫殿中同样沉重的气氛,却又令他更压抑了。 他没有去看排列两旁的臣工,可想而知,无论是圣王卫、天军营还是异灵军的首领应该都在这里了,然而他真正在意的,只有那个端坐在正中丹墀王座上的清癯男子——那个智谋深远,明识聪睿的王。 千里骐骥淡然的裾坐在被称为王座的软垫胡床之上,似乎根本没有在意白狐一众的到来,只是捧着手中一卷书册看的津津有味,桌案上茶炉水响,热气腾腾,茹丹夫人皓如白玉的纤手捧起茶盏,正轻轻送到千里骐骥的口边,一向妖冶媚荡的笑容竟也显得清雅端庄了许多。 千里骐骥就着茹丹夫人的手浅啜了一口清茶,目不稍移的盯在书卷上,不住颌首,还是茹丹夫人轻笑着提醒了一声:“他们来了。” “哦。”千里骐骥这才抬起眼来,看向白狐一行,白狐与他目光相触,唯觉明澈若水,却也看不出喜怒之情,更不敢再对视下去,趋前几步,在丹墀前跪倒。 没等白狐说话,紧跟在身后的嗷月士却已经扑通软倒,不住嚎啕哀丧:“陛下!陛下!臣无能,臣无能,都死了……他们全都死了……” 桀骜不驯若苍狼嗷月士竟在这虻山圣王大殿上痛哭失声,涕泪纵流,这可是自他成精得道以来从未有过之事,两侧妖臣俱各侧目,同为四灵之属的辟尘公和镇山君也都露出了诧异和不忍的神色,而一向与嗷月士不和的异灵军统领足舞魅甚至暗自哂笑起来。 白狐这时才用略显涩哑的嗓音向千里骐骥叩首道:“虻山罪臣白狐,叩见吾王陛下。” 盈玉、厉公腾和慕萤跟着齐齐跪倒,内中以慕萤的姿势最为虔诚,身体一伏到底,屁股高高撅起,四肢匍匐,头却半晌不敢抬起,看起来甚是滑稽可笑。 千里骐骥缓缓合上书卷,又止不住的咳嗽了几声,茹丹夫人关爱备至的在他背后深抚轻拍几下,咳嗽声才渐止。 “咳咳……起来说话,吾族尚战,却不尚圣纲礼教之道,卿等又是吾族股肱之臣,此等繁文缛节省去便罢。”千里骐骥毫不在意的拂了拂袖,话是这样说,那慕萤却还三拜九叩依足了礼仪才罢,倒让千里骐骥又多看了他几眼。 白狐依言起身,默默无语的和盈玉几个退到一旁,他知道今天的事才刚刚开始,丹墀下只留了仍垂首顿足,嚎啕不已的嗷月士一个。 “嗷月,如果孤没有记错,这是你炼化横骨,列身虻山以来,第一次哭泣罢?”千里骐骥温声说道,好像是在闲话家常。 千里骐骥的语气使嗷月士哭声一顿,他怔然抬起头,抹了抹眼眶下的泪水,又疑惑的看了看手指上的湿润:“是……是的,吾王陛下。原来这便是哭泣,小妖……小妖此时方知。” 千里骐骥点点头:“自你成精得道算起,已过千五之数了吧?魔狄?” 魔狄二字立刻令嗷月士心中一紧,眼中幽光倏乎一掠,却又重拾起昔年的记忆。 魔狄是他修成人身之前的名字,而这个名字,则属于纵横在河西高原凶恶狼群的头狼。 河西中山狼,源出于河西中山国之境。似乎生就来便是妖异狠厉的种族。若遇落单的旅人,中山狼总是百般周旋挑逗,直至落单旅人精疲力竭心胆俱裂后,才自生生撕咬嚼食,往往旅人将死之时的惨叫声闻数里,最是凶残不过。而孤狼遇敌时,便即伏地长嗥,片刻间就能引来成千上万只中山狼,群起而攻之,任再如何厉害的猛兽也抵受不住。久而久之,中山狼群就成了那一带唯一的霸主,即便是当时纵横无敌的人间铁骑也不敢招惹,以至于终春秋战国之世,河西高原一直人烟稀少。而“河西山地莫相去,险路更防中山狼”的谚语也一直是流传了数百年之久的行路警训。 就是这令人闻之色变的中山狼群,在群聚的一开始就拥有了一个头领,一个狡猾凶狠却又强大无比的头狼——魔狄。这个名字不是嗷月士自己起的,而是那些在凄冷月夜远远听闻过那声声长嗷的猎户们口口相传的名字:食人贪猾若恶魔,疾猛凶戾如胡狄。 魔狄在河西高原带着狼群啸肆了数百年,终于启发了灵智,更汲取了月中阴华,修成了别具一格的高强法力,如此修为很快引起了近邻的虻山一族的注意,并由千里生出手,收伏了这个不可一世的狼族妖王。 魔狄成为了虻山自三俊以下最为了得的四大高手之一,他的名字也统一制式般的被改作了嗷月士,然而千年以降,他体内属于中山狼的那股凶戾的血依然流淌着。 这一切,现在想起来恍如隔世,嗷月士一时还没弄明白,为什么骐骥王会提起这个已经显得那么久远的名字。 “孤记忆中的魔狄,嗜血勇狠,霸气绝世,便连虎豹见之都要退避三舍。那么,请你告诉孤,咳咳……为什么刚才却像个无能无用的懦弱之人嚎啕大哭?” 嗷月士仿佛又被触动心事,一脸懊恼:“那是……那是因为臣之所属袭风众,全部……全部战死了,臣一想起这些吾族同侪……便是悲上心头……”他没有说错,在昔日化作氐秦广平王刑场受戮时,便让他装哭也是懵然不知所以的再所难能,可前番,却自然而然的鼻头一酸,心中凄怆,不由自主的泪如雨下了。只是在这层悲怆中,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有想明白的悔恨和恐惧在内,一时随着痛哭一并发泄了出来,此际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千里骐骥深深一叹:“是啊……虻山袭风众,战功累累,绩勋卓著,却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尽作了灰飞烟灭去……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中,嗷月士又自跪倒,连连跄首,撞得地板哐哐直响:“臣有罪,臣无能,愿受陛下裁处!” 千里骐骥在茹丹夫人悉心的轻拍下止住咳嗽,右手握拳抵在唇边,面无表情的看着嗷月士:“既然说你有罪,孤问你,罪从何来?” “臣无能,一时不察,致令袭风众兵败如山倒,全军覆没……” 一股罡力在悄无所觉中忽然缠住了嗷月士周身,嗷月士只觉得喉头被这股无形罡力紧紧扼住,全身再也动弹不得,请罪的话却也说不下去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吾族也不是第一次遭受这样的挫败。从失败中汲取教训,到下一次连本带利的给敌人还回去!况且那些炼气士跟吾族纠缠了数百年,哪是这么容易对付的?你全军覆没本就在情理之中。” 这话听的嗷月士心里一热,要不是身上罡力依然紧锁,几乎就要跪拜称是,然而千里骐骥接下来的话却使嗷月士方自微热的心头渐渐变的冰凉。 “孤恨的是……袭风众吾族百数,尽都战死,你身为统领,却只身以还,更面有惧色,慌怯丧乱不知所以,你说,还要你这个统领何用?” “这书上说的好!咳咳……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千里骐骥举起他刚才看的书卷,当头《商君书》三个篆字赫然在目,“你先前领袭风众固有功劳,然此次丧师偷生之举亦断不可饶!” “陛下!”辟尘公和镇山君同时色变,他们看出了千里骐骥的杀意,急急闪出臣班趋前跪倒,两妖都是戎装,这一下带得甲胄铿锵作响。 “嗷月虽然罪不可恕,但念他一向对吾族忠心耿耿,尚乞陛下留他一命,让他戴罪立功。”镇山君自执掌了天军营后颇看了些人间兵书,此际一脸正色,比之昔日凶蛮暴烈的模样倒是天壤之别。 茹丹夫人又轻轻递过茶盏,目光盈盈的印在千里骐骥面上,看似是让千里骐骥饮茶,却在千里骐骥看向她时,微微一点头,意示恳情。嗷月士毕竟也是她的心腹得力干将,她可不忍见他被这样明正典刑,不过她伴随人间君王日久,深谙讨情关窍,并没有出声求告。 看到茹丹夫人的目光,千里骐骥终是心内一软,却还是面无表情的转过头来,轻哼了一声:“忠心耿耿?他虽无异心,然贪欢爱色,恣意纵欲,早非昔日狼王之风,留他戴罪立功,岂非痴人说梦?” 话是对镇山君说的,听在嗷月士耳里却更是心惊肉跳,这贪欢爱色,恣意纵欲八字当真形容的贴切,那时候若不是自己在广平王府宣淫终日,一无所觉,又怎会落入那炼气士的圈套?好在骐骥王阴差阳错之下将计就计,杀了那个衔云子,自己才算不曾误了大事。殷鉴不远,自己却仍不思悔改,且不说现在仍沉湎于和那抓回来的阒水女妖每日欢纵,便是广良城中炼气士悄布罗网之时,若不是自己耽于寻花问柳,疏于提防,又岂能在措手不及之下被炼气士一网打尽?这一件件,一桩桩情事实则都在骐骥王心中记着,往日隐忍不发,现下问罪,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令他越想越是惭愧。 “陛下,终究虻山歌所传,如今若四去其二,辟尘……辟尘心里难受!”辟尘公一脸落寞,他话说的简短,但谁都听出意思来了,也正因为听出来了,倒是更有了一层悲凉之意。 虻山歌中所唱,便是三俊四灵之名,三俊丧了两个,那是叛臣作逆,犹还可恕;便是那四灵之中,卷松客下落不明,如今若真杀了嗷月士,那当真曾名震天下的虻山四灵只能算作烟消云散了。 茹丹夫人已经把手轻轻放在千里骐骥的腿上,这不是亲昵,而是再次表达她的求恳之意。 千里骐骥眉头微耸,却终于决绝的摇了摇头:“缘法而治,以罪而刑,不可更也!”手一挥,嗷月士身上的黑气猛的盛起,带着他的身形不住的打转,渐渐变成黑憧憧一团气雾。 “孤不亲手杀他,囚入树牢,待大宴外使之日,当众惩处!” 两名银甲近卫迈入殿中,将黑色气雾就手吸纳,躬身施礼后又自退出。 辟尘公和镇山君求告无果,只能唉声叹气的退回臣班,面上表情犹然愤愤不已,千里骐骥却已经把视线投向了白狐。 对嗷月士的治罪,白狐从头到尾没有说上一句话,他知道下一个就轮到他了,所以一感受到骐骥王的目光,他便一步迈出,跪下时依旧重复了先前说过的那句话:“虻山罪臣白狐,叩见吾王陛下。” “你是七窍玲珑心,想必孤不用说什么,你也该知道了。” “小妖后学末进,不过数月间便晋卿相之爵,位列众同族之上,全仗吾王陛下赏识提携之功,虽粉身碎骨,难报陛下厚恩于万一。然此番败军,却是因小妖一己私欲而起,擅离职守,反累同族受戕,小妖领罪。小妖深知陛下欲于外使相见之际立吾族虻山之名,慑叵测族类之心,小妖斗胆,自请于那一日当众受戮,乃彰吾王陛下之威。”白狐一席话说的绝无停顿,显然思量已久。 千里骐骥的目光中明显带着欣赏,甚至还笑了笑:“你知道你犯的错,这便够了。思情念欲,虽是一己之私,却也是做完了正事顺道而去,算不得大罪,况且此次败战你已尽力,就不必与那嗷月一同受刑了,且留有为之身,共襄吾族兴盛大业。” 千里骐骥又轻描淡写的跟了一句:“有过必罚,你那个卿相,就免了罢。就像你现在穿的那样,做一个虻山的布衣,殿前听用!” 板子高高举起,却轻轻落下,白狐有些意外,急急叩首谢恩。 “盈玉,此去功莫大焉,赠你甲子元丹两枚,赐虻山爵一进,仅次于茹丹之下。” 盈玉笑逐颜开,想不到就她落得这般好处,忙出列盈盈下拜:“谢陛下,此番也不是全无所获,至少还擒了个俘虏来,总也叫陛下略感欢喜些。” 手一伸,一道缚体缩身的黑晶在地面一扫,黑烟滚滚中渐渐膨胀张大,直至黑烟散去,地板上现出一个体格魁伟的青衫大汉。 第049章沉眠之森 青衫大汉的脸上还带着暗伤的淤青,不过他的表情却很平静,尽管他的两手还被一层看不见的劲气牢牢束缚在背后,可他依然执拗的挺直身体,双眼开始环顾这座妖魔盘踞的宫阙,直到他的目光牢牢锁定王座上的千里骐骥。 “俘者何人?”千里骐骥同样在注视着这个一脸泰然的人间男子。 “是……”闷声多时的厉公腾立即应声,可青衫大汉却抢在他之前,用雄壮昂扬的语调说道:“七星盟开阳星武曲部宿,天青会丁晓!” “……是我擒了他来!这家伙好生凶恶,身手着实不凡!”厉公腾迫不及待的接口,虽说生擒丁晓是他和狸狸儿联手的功劳,只是那狸狸儿凶多吉少,也不知还能不能逃出生天,自己独占其勋,也不为过。 千里骐骥没有在意厉公腾的表功,只是迎着丁晓坦荡自若的目光默然凝视。 他知道袭风众的所作所为,而事实上袭风众在人间城镇的大开杀戒也是事先得到了他的允准的,白狐有言,既然人间凡夫对妖魔的传说从来都是心怀悸怖震恐,那么为什么不趁这次机会将这种恐慌的情绪散步开来?让那些凡夫在与吾族为敌前便战栗溃逃,带着对吾族深深的畏惧之情从此闻风丧胆,他听从了这个建议,并付诸了实施。 现下对视良久,然而很遗憾的是,在丁晓的脸上他没有看到丝毫畏怯和恐惧,令他隐隐觉得有一种挫败感,没错,这大汉虽然是伏魔道的人,并不能说是完全的凡夫之体,但是在目睹了同类化作血食的累累惨景之后,又面对着自己这个至高无上的妖王,他却为什么还是这样镇定? 方欲开言,千里骐骥便又扯动了肺叶,忍不住一阵剧咳,咳嗽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环旋震响,然后他发现,那丁晓的视线敏锐的转到了他的胸前,那个曾被大力将军一矛穿过的创口,居然轻轻笑了。 “你就是那个刚刚篡位的虻山妖王吧?那个被我们称作骐骥千里生的虻山之俊?还真有模有样的装起天子皇帝起来了?有趣。” 茹丹夫人连连在千里骐骥的背后轻抚拍击,又递过去一盏清茶,千里骐骥咳声稍止,一口饮尽盏内清茶,才清了清嗓子说道:“天青会……听说过,在江南的一个伏魔小门派。孤好奇的是,你所说的什么七星盟武曲部宿的,是怎么由来?”千里骐骥并不想和丁晓口舌纠缠,对于他先前一连三句颇带讥嘲意味的发问毫不理会。 丁晓耸耸肩:“你比我想象的要虚弱那……看来你纵然当了妖王,消息也不够灵通,至少比不上我,比如我就知道你是怎么当上这个妖王的,弑君篡位这种也能做的出来,即便是你们妖魔之间狗咬狗的内讧,我也不得不说,你还真是个……” 辟尘公忽然咆哮着冲了过来,两眼赤红,看来是心下沉郁,此番将气都撒在了丁晓身上,大手一把抓住丁晓的脑袋,恶狠狠的就要往地上掼去,丁晓全无反抗之力,眼看便是颅碎脑开之局。 “住手……咳咳……”千里骐骥的声音并不大,却足够威严,辟尘公一怔,生生止住,目中红光微褪,却也将脑袋已然擦着地面的丁晓松开了,丁晓扑通一声,有惊无险的落在地板上。 “身担重任,戒急戒躁,不过是个俘虏的胡言乱语,他就是要激得你气急败坏,方寸大乱,你便这么轻易的上了当?” 千里骐骥温声轻语,辟尘公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倒底还是躬身退了回去,丁晓倒在地上,侧仰着头看向千里骐骥,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全然不以生死之危为意。 “原本只是循例问个话而已,孤也没指望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现在看来,这一节大可省去了。” 丁晓哈哈大笑:“知道就好!我说过,只管杀了我吧,生吃也好,粉身碎骨也好,这是我为我的无能所应该付出的代价。” 千里骐骥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道:“孤很钦佩你视死如归的胆色,希望吾类同族都能拥有你这样的勇气。不过既然你我是势不两立的敌人,孤便只能成全你了。”声音忽然一扬:“厉公腾擒敌有功,然奉身私调,不遵军制,功过相抵!只此子血肉,赐尔为飨!” 听见这话,厉公腾心思愚钝,只知道是陛下赏了新鲜人肉,大声谢恩。异灵军统领足舞魅却是心中一跳,他听出来骐骥王的不满所在了。此次出行,本不是异灵军职分,只是他与异灵军出身的白狐素来交厚,私下里派了两个得力的异灵随同前去,在他看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此际听来,现在虻山等级森严,恪律周谨,而这军制私调,却正是犯了虻山的忌讳,自己多年山精野怪当惯了的,倒是疏忽了,看来还是要多多揣摩上意才是。 足舞魅心下惴惴,白狐却是心知肚明,先前请罪时不说此点,就是不想旁生枝节,没想到骐骥王心中雪亮,直到此时才突然提及,倒让他更是惶惑,愈感骐骥王之深不可测。待看到厉公腾大嘴一张就要咬向丁晓腰身,急忙上前一步止住。 厉公腾原想一口下去,肥腻腻吃个血鲜肉热,这一下却愕然一窒,张着个大口看白狐究竟闹什么玄虚。 “吾王陛下。”白狐向千里骐骥告禀:“小妖的意思,既然飨食之会外使相见时日将近,放得此等伏魔道高手在此,莫如在外使面前杀之,却不同样立我虻山声威?” 千里骐骥似乎颇为意动,略一思忖,旋即微笑:“善,是孤一时不察,不错,彼时既有阒水之俘、人间勇者,亦有吾族罪徒,再加上这伏魔高手,所有虻山的敌人便都齐了,好,大好!这一下周全矣。”手一指丁晓,向殿前的银甲近卫道:“带他下去,囚入树牢!” …… 奇形怪状,却又枝叶异常茂密的森森密林近乎蔽天遮日般将方圆数十里之境都变作了昏黑一片,裸露于地表,盘缠错节的树根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团一团触目惊心的脏腑。 两名银甲近卫把丁晓往一棵巨大的古树下一抛,古树的树根立刻像章鱼的触角一般蠕动起来,丁晓还没回过神,浑身上下便被树根一匝匝的捆绑起来,直到再也动弹不得,只露出了呼呼喘气的脑袋。 两名银甲近卫很快就隐去了身形,丁晓没有看清楚他们是怎么离开的,也不知道是原地遁形飞身而去,还是一步步走开没入了森林的暗影之中,他只知道体内的玄气罡力仿佛已被这座幽林完全吸取一尽,竟是提不起半分力道来,好在树根缠绕虽紧,却并不太过的压迫胸腹部,使他还可以正常的呼吸。并且气息也不算难闻,带着一种深深的潮湿味道,并没有寻常密林深处的腐臭。 更妙的是,密林里尽管幽暗昏沉,却也没有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透过头顶横遮连延的叶幕穿下来的微弱光线足够他看清周围的情形。 作为一个人,尤其还是伏魔道的人,能够有机会置身于虻山之本境,实在是一种绝无仅有的经历了。不过丁晓一路被擒来缚去,除了将骐骥妖王的宫殿仔细审视了一番,那虻山境地中的诸多神秘之景却无缘得见,此刻总算是定下神来,纵然是在这般阒暗的幽林之中,他也要好好看看,至少得知道,虻山的树木与人间世界倒底有什么不同。 丁晓很快就发现,这里绝不止他一个人,他竟然还有遭遇相同境地的同伴。 左侧十数丈开外的树下,缠着一个体格颇为高大的男子,他看不清那男子的形貌,只看见那男子似乎穿戴着铠甲,并且歪着头不发一语,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阙了过去,当然,他可以肯定对方还活着,因为那粗重的呼吸声即便自己远在此地也一样听的清清楚楚。 正上方高树枝头,藤蔓枝叶奇怪的围成了浓密一团,好像是悬在半空中的蜂巢,而就在这个蜂巢中,隐隐有轻微的啜泣声传来,如果耳朵没听错的话,这里面应该是个女子。 等丁晓转过头,猛的看见右边树根缠结中现出一个瘦削的身形,暗弱的光线垂落几缕,照在那瘦削身形的脸上,这是一张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孔,可以肯定,这张面孔的主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瘦弱少年。 而瘦弱少年滴溜溜转动的小眼睛也对上了丁晓的视线,忽然咧开嘴一笑,露出唇下长长的利齿:“今天真热闹呀,一下子送进来俩。” 原来是个妖精,或许也是个犯过了虻山罪条被囚禁于此的小妖吧。丁晓发现这瘦弱少年背后耷拉着一对结皱的翅膀,看来是蝙蝠妖,而且从对方唇下的獠牙判断,多半是个吸血的蝙蝠妖,不过这蝙蝠妖笑嘻嘻的神情倒不像有什么恶意,丁晓愣了愣,顺着他的话问道:“送进来俩?除了我还有谁?” 瘦弱少年冲密林的更深处努了努嘴,哪里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见内里情形。 “一只狼妖,虻山四灵之一的嗷月士,就在你到之前不久送来的,不过他的规格显然比我们高,我们几个做一堆的被关押在这里,他却要被送往更深的地方,据说那里的眠森之力更强,可以保证令他无法逃脱。” “眠森之力?”丁晓没听明白,虽然前番处于缩身的状态,却也看到嗷月士被处罚治罪的场面,所以在这个话题上他没有深究,只是对这座密林囚境更生不解。 瘦弱少年看了丁晓几眼:“你不知道?这里叫做沉眠之森,是虻山最古老却又最神秘的地方,据说这里生长的树木都有抑制灵力的功效,也不知生长了几万几千年,只要由虻山咒语发动,这些树木就会牢牢的用树根枝叶锢锁住任何敌人,或者是像我们这样可怜的囚犯。所以这里也就成了虻山的牢狱,他们叫这里为魔境树牢。但我总觉得,沉眠之森的本名更好听。” 看丁晓连连点头,瘦弱少年来了精神:“你看,虽然咱们灵力不够到沉眠之森的深处单独囚禁,但好处是我们就可以有狱友同伴了,相互间说说话也不他娘的苦闷不是?初次见面,你好,我叫颜皓子。” 这蝙蝠妖虽然唠叨,却挺可爱,就算自己行将受戮,然在这剩下不多的日子里能遇上这么个有趣的妖精,倒也不错。丁晓冲颜皓子笑笑:“你好,有幸识得,我叫丁晓。” “哈哈,看你这模样就是伏魔道的吧?”颜皓子是自来熟,倒不认生。 “我是天青会的,临川天青会。” 颜皓子侧过头想了好半晌:“好像……好像听说过。哎呀,还请见谅,我他娘是乾家护身乾灵,后来被支使成跑腿的了,奶奶的杂活干了不少,还在那什么修玄谷挂了个闲职,伏魔道上见识的却不多,这一时想不起来,老兄勿怪,勿怪。” 竟然在这里遇上了乾家的护身乾灵,丁晓觉得这些时日来真是和乾家有缘,正要回话,却觉得这般被树根缠着说话极不舒服,便下意识的用力挣了挣,没想到这一用力,缠绕周身的树根顿起感应,喀喇喇的便向内收紧。 “别用力,别用力!”颜皓子大叫道:“你越用力它就收的越紧,要自然而然的,放松放松,这帮子没睡醒的烂树根最他娘蠢了,你轻轻的动就把它骗过去了,你看,像我这样……” 颜皓子边说边做示范,从树根里时而招手,时而扮鬼脸,甚至还凑过来往丁晓身上拍了拍,缠绕着他的树根却根本没有反应。 丁晓立刻全身松弛下来,顿时感到身上树根缠绕的力道放缓,而等他轻轻松松的探出双手来时,身上的树根终于不动了。 “看到了吧?只要你身子在内,别的随便你怎么动,反正轻轻的就行,幸好我发现了这诀窍,不然拉屎擦屁股都不方便……” 丁晓没管颜皓子的絮絮叨叨,而是就着先前的话题道:“你也是乾家的?怎么到了这里?说来也巧,我被擒来前也曾见了个乾家弟子,是你们那个二弟子姓甘的吧?我以前就见过他,他没认出我来……” 丁晓没有注意到颜皓子的眼睛突然瞪圆,然后猛的向前一冲:“你……你见到咱家老二了?” 第050章囚徒 颜皓子激动之下,一时疏忽了身上的树根,树根受到感应,立即加力收紧,登时闹得他手忙脚乱,急忙停止了向前的冲势,双手一摊,身子一软,一副予取予夺的模样,只等树根停止,方才松了口气。 “你……见到了咱家老二?他……”再次发问的时候,颜皓子收敛了许多,尽管神情有种掩饰不住的兴奋,但声音明显放低了,并且说话时还紧张兮兮的注意着浑身缠绕的树根,“……他现在怎样了?” “你跟他很熟悉?”丁晓对颜皓子如此的神情也颇感意外。 “废话,要不是为了他,我怎么会被抓到这里?我就是他的护身乾灵哎,虽然……现在暂时不是了……”说到最后,想起甘斐力蚀神消的情状,颜皓子又不禁有些黯然。 即便是完全失去力道的甘斐,却也在不经意间搅动了妖人之战的暗流,在虻山沉眠之森的这两个囚徒,因为与甘斐直接或间接的关系,碰到了一起。 源于此人,言于此人,关于甘斐及他们究竟如何陷身于此地的话题进行了很久,直到幽林中变得更加昏暗,穿过枝叶的光线也越来越淡,终至与阴影混为一体。 丁晓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终于知道了何以那乾家二弟子会变成现在这样的蹊跷模样,敢只身前往屏涛城坞,面对绝浪老怪和万千妖众而不色改的壮举令他深深折服,在共盟之会上他并没有听过这个传闻,这桩过往只流传于少数几个伏魔名门之内。 而颜皓子的表情随着丁晓口中甘斐的历程忽而紧张、忽而愤慨、忽而舒缓,他只知道甘斐得以安然脱出那些王孙公子的启衅殴斗,至于接下来的事,鉴于丁晓与甘斐一夜阔别,他也无从得知了。 但不管怎么说,能够在这魔境树牢囚禁数月之后得知老二终于安然无恙,总也是件大快人心的事,颜皓子嘿嘿的仰天一笑,浑身畅然一轻。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丁晓的沉思,当他遽然抬头看去时,才发现一个佝偻身形如同幽灵一般在密林中踽踽而行,越靠越近,而更为诡异的是,这个佝偻身形的身上竟然散发着微光,好像是黑暗中飘闪的一星鬼火。 又来了一个妖魔!丁晓横眉冷对,颜皓子却神情甚是轻松,眼看那佝偻身形将近,甚至还喊了起来:“地爬子,怎么才来?” 等到这个被称作地爬子的佝偻身形走到面前,丁晓才看清他的样貌,原本从他佝偻的身形判断,这应该是个貌似耄耋老人的妖魔,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竟然是个年轻人,看样子最多不过二十出头,只是面容枯槁,耸背豁腰,两条小短腿总是不自然的曲着,看起来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而地爬子臂弯里还挽着一屉食盒,闷声不响的取出食肴,碗盏托托的放在地上。 “饽饽,山果,好,这个我喜欢,哎哎,我说,肉就别放了,我反正不吃肉,你也别给他,这他娘是人肉,他也不会吃的。”颜皓子辨析着食肴,嘴里一刻不停。 而地爬子虽然默不作声,看似对充耳不闻,然而却很听话的将装着肉食的碗盏收了起来。 “这里还管饭?”丁晓有些诧异。 “既然把我们关着,就是不想我们这么快死;既然不想我们这么快死,就他娘得管饭。话说回来,哪儿坐牢不管饭的?放心,管饱。这里的饽饽不错,细粮做的,肉最好别碰,全他娘是人肉!” 丁晓剔然看了那装着肉食的碗盏一眼,皱起眉头,地爬子还是一声不响的站起身,又向前走去。 “他是这里的……怎么说呢,算是狱卒吧,反正就他一个,看人是不用他看的,反正我们也跑不脱,他就负责送送饭,打扫便溺,跟杂役也差不多。”颜皓子介绍着,“你别看他长的丑,却是正儿八经的慕枫道出身,是只大鼹鼠,性情不错,估计虻山的瞧不上慕枫道的,就把他发落到这里来了,哦,那时节就关着我一个的时候,我还跟他聊过天呢,好多事儿都是他告诉我的。” 丁晓注意到那地爬子忽的一闪身,转眼悬在半空,向那断断续续传出啜泣声的蜂巢状的枝蔓内丢入食物,很快在空中向前一晃,落地时却正在那十丈开外的大树之下。地爬子弯下身子,分列盘盏,而那披挂着甲胄的高大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转,一俟碗盏放下便急吼吼的探手去抓,片刻间咀嚼声大起,却也没有去碰装着人肉的碗。 这让丁晓想起来,这里还有两个囚徒,却不知是什么身份。 颜皓子大喇喇的捡起一捧山果送入口中,同时指了指头上那蜂巢状的一团道:“顶上的是阒水的一个女妖,娘的我就是在她那里先被抓住的。结果倒好,她们后来也作一堆的被虻山给抓来了。其他的女妖都顺从了虻山的妖魔,做了他们的婢妾,算是当了阒水的叛徒,所以那只妖马王也就赦免了那些女妖,只有这一个,也不知犯了什么失心疯,死也不从,结果被那些虻山的关在这里。” 丁晓刚才听说了,现在也就很好理解,这是阒水撷芬庄的女妖,按说这等女妖色相引诱,专一吃人,绝非善类,想不到这里还有个这般对阒水忠诚的女妖,倒是一大异数。 那蜂巢中似乎听见了这里的谈话,啜泣声更大了。但闻嘤嘤戚戚不绝于耳,再想想她的遭遇,抛却阒水女妖的身份,单以女子之身而论,实则已是极为凄惨,丁晓一时哑然无语。 “至于那边那个……”颜皓子指了指那正大口啃着饽饽的高大男子,“……他只是一个凡人,听说是个什么将军,好像认识那妖马王,也不知怎么的被抓到了这里。这家伙在这里从不说话,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倒也坦荡。” 颜皓子的话分明已经传了过去,丁晓借着幽林里的微光看向那高大男子,那高大男子却恍若未闻的大口吞咽,一头乱发随着咀嚼的幅度微微颤动,看起来别具豪迈之气。 地爬子依旧佝偻着身子,向密林深处而去,看他前往的方向,显然是给那厢囚闭的嗷月士送饭食去的。 直到这时候,丁晓才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那虻山妖王把我们关在这里,不立时取了我们性命,究竟是想做什么?” “因为一年一度的飨食之会……”颜皓子抬起头,声音低沉:“……而恰好今年的飨食之会,是各魔族遣使前来虻山朝贺的盛会,那妖马王要在那些使者面前把我们当众处决,展现虻山的实力……” …… 丁巳年七月初三,奉七星盟主调令,接替了逝去家尊乾道元位置的文曲部宿主事,乾家新家尊乾冲终于赶到广良城中,和他一起到达的还有栾擎天、郭启怀和邢煜三大乾家弟子。 乾冲额头的孝带未除,神情却已经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恬淡谦和。 不过在城头迎接的嵇蕤和薛漾却都知道,这是大师兄,不,应该称呼为家尊了。这是家尊把丧父之痛和激仇之忿都深深的藏在了心底,君子温仁之道,动则迅若烈火,现在的恬退隐忍都是在为将来的爆发而积聚着力量。 “父亲丧仪已毕,三师弟沉睡未醒,虽未见得转好,却也没有性命之忧,家里都有你们嫂子看顾,便修玄谷和锦屏苑的灵仙们也时常照拂,勿忧。”没等嵇蕤关切相询,乾冲便已寥寥几语带过,话不长,却备细俱到。“前日里才得了七星盟盟主函讯,说是调派我门弟子来此中州之地待命接应,还说你们几个已经到了此处,我不敢耽搁,带了所有师弟来此与你们会合。” 无食摇着尾巴嚷起来:“乾家老大,我那少主呢?咋个没一起来哦?” 乾冲微笑着摸了摸无食的狗脑袋,无食一脸贱样的好生受用,然后才听乾冲道:“小师弟功法未成,锦屏公子和灵泽上人两位又另有神技相授,却是我留下他来好生修炼,也给你们嫂子做个伴儿。” 锦屏公子和灵泽上人,当世硕果仅存的两大冥思道仙圣,姬尧能得他们神技传授,进境岂可以道里计?无食听的心花怒放,早欢喜的舔了舔乾冲的手,一迭声的咕哝道:“娘妈皮的,这便好,这便好……” “况且……”乾冲还想补充一句,不过看到无食乐不可支的模样,就没往下说了。 前日得讯,今日便至,很显然,单以乾家力宗弟子的身法是不可能有这么快的脚力的,薛漾侧首相望的表情也无疑说明了这一点。 蓝黄橙绿的四色光影正从半空中缓缓消淡,又是雅风四姝的御风相助了,只是顾忌城上城下走动的人不少,她们不想引起注意,所以在一放下乾家弟子后便即隐身在侧。 不过蓝色的光影似乎还悄悄的滞留了片刻,在薛漾身边轻晃了晃,薛漾村朴质讷的脸上俄而一笑,这一笑铭深清朗,大见快慰之意。 薛漾和翩舞这小小的动作并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因为栾擎天上前一步,将身后背着的一个老大的包裹扔在了地上,哐当作响。 “从砺锋庐铸好的甲胄兵刃,都带来了。”栾擎天雄壮若铁塔,即便此时半蹲下身子也不显得比郭启怀和邢煜矮多少,而当他翻开包裹,露出了里面玄黑色的铠甲和兵刃器柄之后,几个乾家弟子都露出了郑重的神色。 乾家古训,妖魔战端若起,本门弟子需被甲黥面,乃效沙场操戈之士,现下这批甲胄的运抵,就代表着即将展开的再不是往昔降妖伏魔的游走江湖,而是战争——征伐杀戮,铁马兵戈的战争。 嵇蕤和薛漾凑过去,开始翻看包裹中适合自己的甲胄,而乾冲则环视四周,除了立在城头忍不住好奇回首觑看的晋军士兵,便是几个流民装扮的瘦弱男子,一脸惶恐的眯虚着眼睛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情状。 香风扑面,董瑶已然笑吟吟上前见礼,银铃般悦耳的一声大师兄,便连乾冲也不禁莞尔微笑,不过他很快就看到紧跟在董瑶身后的那个身材高挑,竖着冲天马尾,英姿飒爽的姑娘。 “是池师兄的妹子,是真妹子,一个族里的。”嵇蕤小声向乾冲介绍着池婧,手上却铺展束结,在褐衫外披挂了一领乌黑发亮的筩袖铠。 乾冲对池婧温和的笑笑,池婧也笑了笑,虽然不知道这个气度雍和的男子是什么来头,但看他和池棠一般制式的褐衫短襟,以及董瑶对他亲切熟稔的神情,心里估摸着也不该是什么外人。 “池师弟呢?”既然说起了池棠,乾冲又迟迟不见池棠的身影,便疑惑的问道。 少不得又是一番解释,当听说池棠和韩离与灵风烨睛一齐前往了裂渊鬼国处,乾冲也不禁连连颌首,尤其在听嵇蕤说意欲让池棠作为通盟结好之使的意愿后,他甚至微笑起来:“此议倒是大佳,无论如何,能知晓裂渊国的立场,总也是件好事。况且听你所言,池师弟不是突发此言,倒似是筹谋已久,或者此去另有深意也说不定,只怕非独为那巨锷士之事矣。” 嵇蕤眼前一亮,乾冲笑着提醒:“要不然,为什么池师弟还要带那位雷鹰尊君前往?” 不等嵇蕤做恍然大悟状,董瑶一连串不满的声音已经传来:“师兄,怎么没适合我的衣甲?”原来她与乾冲招呼后,立时兴奋的去那包裹里检视铠甲,结果挑了半天,就没一件自己能穿的上身的,不由嚷了起来。 郭启怀和邢煜对视一眼,面带笑意,却并不说破,倒是栾擎天敦朴厚道,直接回了一句:“是没带你的哦,你得回去,可不能留在这里。” “为什么?嫌我能耐小?”董瑶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别看她娇怯怯大家小姐的模样,性子却是要强,虽然知道自己这个乾家女弟子还远远不可与师兄弟们相提并论,可事到临头,还是受不得这份被小觑的气来,当下嘟起了嘴,显得老大不乐意。 “误会了,九师妹。你必须得回去……”乾冲也不禁微笑着和几个知情的师弟对视了一眼,语气温柔异常:“……因为你父母和兄长都来乾家了。” 第051章携飞并返 董瑶盈盈琏光的大眼睛扑闪了几下,做了一个吃惊的表情。乾冲以为她还没听清楚,又微笑着复述了一遍:“你的父母和兄长可都在乾家本院呢。” “他们怎么来了?”董瑶当然听的很明白,她只是觉得这个消息委实太过突兀,突兀到令她不敢置信又大感意外。 “是上月底到的,说是老夫人大半年不见你,心里想的慌,这不辞辛苦的风尘仆仆而来,只怕是董老先生也对你着实记挂着呢。”乾冲看来对董庄庄主董邵和路夫人印象不错,说起来满带笑意,“初时他们在那望月谷寻了好几遭,他们常人哪里知晓虚空存境的玄妙?只道是我们将他们的宝贝女儿拐带了不知去了哪里,差点便要报官,老夫人还哭了出来。天幸这哭声传入本院虚境内,七师弟和八师弟这才开了界门呢。结果嘛……” “结果你爹爹那一行看到这情景全都愣住了,然后齐齐下拜,说是遇上了神仙,恰好小师弟认得,几声招呼,这不,就让你爹爹他们都进来啦。这可是乾家立派千年来接待的最多的一批凡人,哈哈,便是过去的楚简王,也不得这番际遇。”郭启怀哈哈笑着凑过来道:“你那爹爹好大的排场,车马随从带了好几十个,送来的礼物都快堆成了小山,他却还一个劲的说些微薄仪,不成体统呢。” “吓,这可……这可给大师兄你们带来多大的麻烦,这爹爹也是……就这般不声不响的带了这许多人来,也不想人家方不方便。”董瑶已经反应过来,虽说作出埋怨的情状,心里却是又惊又喜,刹那间父慈母爱的温热感怀齐上心头,好一阵激动不已。 “你那位哥哥也到了,呵呵,温逊知礼,人又生的体面,不愧是名门公子。” 乾冲的夸赞更使董瑶笑逐颜开,她知道二哥董琥一向是最疼她的,大师兄夸他比夸自己还要开心,欢喜了片刻,忽又一怔:“却是怪了,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乾家的所在?” 嵇蕤倒是想了起来,池棠带姬尧临行前,是给姬尧的母亲翠姑留下过地址的,那位董老庄主一问便知,不过这一节只怕偷跑出庄的董小姐就未必知晓了。 果然,乾冲解释道:“那时候四师弟不是说过么?对了,小师弟的父母这次也一起来了,这些时日乾家可热闹呢。” 都是认识的人,无食精神大振,一迭声的追问:“娘妈皮的少主他妈也来了?那个色鬼阎老头来了没?厨下的刘麻子呢?那个腿最白的小淑儿呢?” 乾冲也不知无食问的是谁,只能笑而不答,倒是薛漾老实不客气的赏了无食一个爆栗,才算中止了他的喋喋不休。 “嘻嘻”一旁忽然传来一阵轻笑,虽然看不见人影,但也能分辨出这是女子的笑声,不问可知,必是那隐身在侧的雅风四姝发出的声音了,几位乾家弟子自然不以为异,倒是那池婧愣怔了半晌,左右看顾的寻了好一阵,一脸的愕然。 乾冲心下了然地笑道:“几位锦屏苑的姑娘这是在笑你那位哥哥,一见了她们便手足无措又瞠目惊舌,倒是讷讷的颇为讨喜。” 这一说,隐在一旁的笑声便响的更欢快了,董瑶红了脸:“我那二哥,素来风流自赏,见了那几位姐姐,自然惊为天人,倒这般失礼了。” 众人哈哈大笑,薛漾的表情却紧张起来,促狭的无食看出薛漾心思,立刻贼兮兮地问道:“哎哎哎,那董家二小子看中了她们哪一个?都说浪荡公子招蜂引蝶,要我说,他看上的不是那只小蜜蜂,就是那只花蝴蝶儿。” 又是拿翩舞来打趣自己,薛漾已经臊红了脸,正要给无食点颜色瞧瞧,无食却灵巧的一晃身,嘿嘿笑着:“娘妈皮的,小黑脸还想打老子?打不着,打不着……” 话犹未了,一道绿光倏尔一闪,无食顿时被倒提了起来,在半空里翻了个个,然后像个皮毬一样嗖的弹落地面,无食摔的龇牙咧嘴,刚要不干不净的骂将起来,就听到嘤鸣脆生生的声音传了出来:“臭狗子,没事还带上我做甚?” “小蜜蜂,你狗日的偷袭老子,不要脸……” 不等无食骂完,薛漾一步赶来,如愿以偿的给了无食一个重重的爆栗,无食捂着脑袋,呜呜连声的偃旗息鼓了。 直到这时候,池婧才察觉出原来这空境里竟还有人隐身,饶是她这些日子所见所闻颇多匪夷所思之事,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骇异之色。小咪悄悄的踱到身旁,也是一副戒备警觉的神色。 “所以我说,你得回去,不能留在这里。”时间紧迫,乾冲紧跟了一句,算是结束了这场颇显欢乐的交谈。“令尊怕是要在乾家住一阵,留小师弟在家里,也是熟人好照应着。况且他的父母也都在,也让他们多聚聚,这才不违人伦。” 这就是留姬尧在乾家本院的另一个原因,前番乾冲只说出况且两字,并不曾说全。 第一次远离家中那么久,董瑶这般听说,又岂能不归心似箭?回想这离家的大半年,几乎恍然若梦,不仅习惯了这种种的光怪陆离,甚至还寻见了自己真正的心上人。 董瑶笑着甜蜜,笑着憧憬,笑着追思迷离,娇靥妍若明芳,清丽可喜…… “和家里人多聊聊,陪好他们。令尊对降妖伏魔之事的接受倒是出乎意料的快。”乾冲向一旁的空境点了点头,“锦屏苑几位仙子姑娘一时未走,就是要带你离开的,要不了太长时日,最多两天,你就能见到父母啦。” “对了,我能和池姑娘一起回去么?也让她看看她哥哥身处所在?”董瑶忽然抓着池婧的手,向乾冲语带求恳的道。内中还有一层含义她没有明言,但每个人都听出来了。池婧是池棠的妹妹,嫂嫂小姑,虽是两人惯常的戏谑之言,却也未始没有当真,现在既然池棠不在,她总要让父母看一看这心上人唯一的亲眷。 董瑶的要求使乾冲和池婧同时一愣,池婧有些慌乱,而乾冲柔和的目光注视了池婧好一会儿,最终仍是微笑:“是池师弟的妹子,也不是外人,本就该回乾家本院呢,此番倒是一举两得。就这样,九师妹,你和这位池姑娘同往,回去跟你嫂子说一声,就作自家人待,也让池师弟安心。” 董瑶面色大喜,池婧还在懵懵懂懂,口中说话显得有气无力:“我……让我去哪儿?我还有兄弟们在……” “回家先看看,我们的新家。总得认个路吧?回头再带你那些舍不下的兄弟们一齐在那里安家。” 这话正中池婧心思,看她意动,董瑶已经向行礼道:“那大师兄,诸位师兄,嘻嘻,还有八师弟……”她和邢煜视线对上,同时甜甜一笑,“那我就和池姑娘先回去啦,等送走了爹爹他们,我和池姑娘再回来。” 乾家弟子俱各施礼道别,乾冲微微示意,空境中光华一闪,却露出了翩舞秀美绝伦的身形,先向薛漾深深一瞥,薛漾面色微红,讷然憨笑之际,翩舞已经带着董瑶化作一道蓝光,遁身飞去。 池婧看的目瞪口呆,忽感手上一紧,却是个绿裙俏美的女子探出身来,对她调皮的眨了眨眼说道:“你是离火鸦圣的妹妹?嘻嘻,你好,我带你走哦,抓紧了。” 嘤鸣拉着池婧的身影转瞬间被一团青绿光焰包围,倏的飞转腾空,一旁的小咪汪汪大叫,就听到池婧的声音从半空中传下:“我那小咪,小咪……”青绿光焰甫一升空旋即兜绕而下,卷过小咪,小咪的吠叫戛然而止,却是被裹入光焰,同行去矣。 无食悻悻大叫:“娘妈皮的,我也要去!” “你可不能走,还有多劳你仙鼻之处。”乾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同时对半空再施一礼:“有劳几位姑娘了。” 黄光和橙光募然而现,这是依依和佼人向乾家弟子们道别,很快便跟上了已经远远飞去的蓝绿之光。 看到当家的离奇的被光焰卷走,几个旁观多时的流民大惊失色,奔走而散,不多时便听到吵嚷声起,帖子带着几个流民蹬蹬的跑上城头,口中大叫:“婧小姐呢?你们把她送哪儿去了?我可告诉你,婧小姐要是少了半根汗毛,我可饶不了你!” 乾冲一奇,小声问身边的嵇蕤:“这池师弟的妹妹什么来头?这些又是什么人?” “土匪强盗,婧姑娘是他们的头儿。”嵇蕤面无表情地说道。 土匪强盗?纵是乾冲想破脑袋,也梳理不出这种古怪的身份遇合,只有找时间好好向嵇蕤薛漾打听下内情曲折了。 帖子吵嚷了一会儿,先是熟悉的薛漾解释一番,又看乾冲一行和嵇蕤薛漾都是一路,兼且乾冲气度轩然,神情温善,料想总不会对婧小姐如何不利,也就渐渐住了嘴。无食蔫蔫的从帖子身边踱过,抛下一句:“你家小姐享福去咧,个没眼力见儿的。” 乾冲向帖子及几个流民微笑示意,嵇蕤却迟疑地问道:“九师妹家里来了这许多人,略尽地主之谊也就是了,如何留他们在本院里这许久?不过是些凡人,这许多事体让他们看了去,却不是徒增他们的畏惧之心?” 乾冲拍了拍嵇蕤的肩头:“忘了我说的了?眼下七星盟更弦易辙,妖魔之事便是要让天下人多相知晓,人间当与我七星盟携手共御妖魔。况且,许多凡人,未必便如你想象的那样不堪。就说那位九师妹的父亲,董老先生,不仅全无惧怯之意,甚至还大感兴趣,颇有心要资助本门呢。所以,我便让他们多留一阵,可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乾家淳风质朴,却不是不谙世事的古板之家,在与伏魔道七星盟大计不冲突的前提下,还有希望获得豪门大户的资助,何乐而不为?嵇蕤听这话说的合情合理,也不禁连连点头。 乾冲一直淡淡微笑的温和面容一敛,代之以一种厉兵秣马般的刚肃,眼光看向城头四周,广良城生气未复,人影稀少,房屋残破,好一番凄凉之景。 “听盟主许大先生讯函提及,前些日子,这里遭了妖魔屠城?” 嵇蕤喟然一叹:“正是,虻山妖魔白日大出,屠戮残杀城中百姓数以千计,飞剑门天青会两派门人弟子奋身以抗,伤亡殆尽。” “所以由我乾家代替了这两个伏魔门派,在这里作为七星盟的接应先锋。”乾冲的表情因为同道罹难而显得沉重,“在江南对阒水的进攻倒是顺风顺水,不久前才传来攻克阒水累骨幽涧的捷报,阒水妖族节节败退,似乎不堪一击。” “阒水虻山向来分庭抗礼,又怎会如此不济?莫非其中有诈?”嵇蕤敏锐的发现了其中的蹊跷处。 “阒水有意收缩战力,倒似在诱我盟轻敌深入的做派,那个阒水圣王未免做的拙劣,其实谁都看出来了,无论是俞副盟主还是那几位名门宗师,谁都不会中这个浅显的计策。况且阒水妖魔自然不会想到,七星盟这般声势浩大的进击,只不过是一次瞒天过海的佯攻。七星盟真正的目的,就在虻山。这也是我们留驻此处的意义。”乾冲小声的侃侃道来。七星盟的真实策略,只有他们这些身为部宿主事的寥寥数人知晓,不过他不打算在自己本门至亲的师弟面前隐瞒,况且已然身至此间,再隐瞒也没有什么意义。 此计并不出乎嵇蕤的意料,他只是沉吟:“希望这场佯攻可以真正骗过虻山。” 说话间,脚步声响,乾冲抬起眼,便看到沈劲正奔上城头,而沈劲在认出乾冲之后,立刻面现喜色,遥遥一礼:“乾先生,又见面了。” 乾冲微笑回礼,口中却还在对嵇蕤道:“听说大司马就要回师了,有必要再和他见一面,出了这样妖魔屠城的惨事,我需要知道他的应对之策。他应该清楚,接下来,就当是人间与妖魔真正抗衡的时候了。” 第052章一路向西 向西飞行的第一天,除了能感受到灵风相执同携的那只冰凉而柔嫩的手,便只有呼呼的劲风灌入口鼻,直至日沉月升,在繁星密布的夜幕下驻身休憩,池棠没有和灵风交谈片言只语,只是在睡下的时候,他才偷偷看了正与烨睛喁喁私语的灵风一眼。 …… 向西飞行的第二天,韩离首先打破了异样的沉默,也可能是在天空御风飞行着实是从未有过的经历,他开始和带着自己的烨睛攀谈起来,从飞行的诀窍到鹰隼的习性,再说到彼此所见的各种奇闻轶事,话题越来越广,气氛也越来越热烈,一向不擅与人相处的烨睛渐渐也自如了,俨然便像是与韩离相交多年的好朋友一般。他们说话的声音在空中被迅刮的强风吹得零零落落,传到这里池棠的耳中,便成了音节高低顿挫不一的轻语微声,倒是听起来颇为古怪有趣。于是,他轻轻转过头,看着灵风莹白如玉,却又不苟言笑的侧脸,微微笑着说了一声:“真冷……”,灵风恍若未闻,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池棠心里一跳,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孟浪唐突了,然而很快,池棠就感到灵风疾飞的速度明显放缓,而扑面而来的劲风也相应的减弱了。 “现在不冷了吧?”灵风忽然开口对池棠说了第一句话,连正眼也没有瞧在池棠面上,并且说话的语调也是冷冰冰的。 池棠笑了,半黑半白的丑怪脸上竟也荡漾开了一丝温柔。 “不冷了,谢谢。”他说。 这一天好像过的很快。 …… 向西飞行的第十天,烨睛已经现出本相——那只体形巨大的白鹰,翅膀大张,几有丈许之宽,韩离则骑在白鹰背上,揽着白鹰的脖颈,一边小心翼翼的张望着身下层层叠叠的云雾,一边又忍不住大感新鲜刺激的欢叫起来,这是素来沉稳的他极为少见的神情举止,也是自舞晴逝去后,他第一次真正无比欢畅的大笑。力儿相随白鹰身侧,一样的振翅翱翔,兴奋的雎雎声不绝于耳。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则是灵风与池棠携手并肩飞行的身影,池棠看着韩离,不由莞尔:“想不到璜剑还有这般孩子气的一面。” “都像是孩子,这算是玩到一块儿去了。”灵风浅浅的笑了笑,她现在和池棠在一起,表情已经从容自然了许多,当然,在他们视线交集的时候除外。 “一块儿?你是说烨睛小友?” “嗯,在虻山他就是这样,性情赤诚,却也质朴天真,委实就是个孩子。也正是因为他这样,不管是师父和师兄,又或者是我,都很喜欢他。”灵风的目光印在白鹰身上,面容由于回忆而变得更加柔丽。 “你是把他当弟弟了,正如我想起我妹妹的时分。”池棠微笑接口,说话的时候,自然而然的转过头来,盯着灵风俏媚明妍的娇靥,心潮好一阵汹涌澎湃。 灵风又怎能感受不到这道炽热的目光?不过她只是淡淡的敛去笑容,目不斜视的似乎专心于飞行,脸上却一阵阵的发烫。 “你是不是很怕我?”池棠脱口而出,“因为你们是虻山出身?而我恰好又是那五方神兽的转世化人?其实……虽然五方神兽是那些食人无厌的妖魔的克星大敌,但并不代表会危害那些善良的妖灵。你大可不必总是看到我就这样绷紧了脸,你看看嘤鸣他们,不也是和你一样的慕枫道修行?却不也常和我嬉闹玩笑的?” “不是……”灵风双颊掠过一抹不为人察的嫣红,想要解释几句,可话到嘴边才发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有些不大合适,所以她凝声止语,缓缓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一时间,只能听到擦过耳旁的风声呼呼作响。 “……真蠢。”她说,声音小的只有她自己才能听的见。 …… 行程万里,旅途漫长,然而对池棠来说,这段旅途又是何其快哉!从未有过的寤寐好逑之意好像变作了撩动心弦的潮汐起落,他不是傻子,再怎么迟钝的男人也该发现了灵风那种似拒实迎的矜持心曲,更何况他毕竟有董瑶倾心相依在先。很奇怪,这些日子和灵风日夕相近,心中董瑶的影子就变得越来越淡,倒是念及池婧的时候还比董瑶多些,他却懵然无觉,也或者,他是在故意回避。 这是向西飞行的第十五天,一行人在夜空星河瀚海极度清晰,并且几乎错觉可以伸手触及的山顶上落脚憩宿,空中圆月分明,将山顶映照成雪亮一片。 山顶尚有积雪未消,盛夏季节身处此间,竟也觉得出奇的寒冷,池棠挽着臂膊跺了跺脚,从山顶看下去,远处一汪碧海也似的大湖,湖面粼光,闪耀若星,恰和天际星辰相映成辉,既不失璀璨绚烂之美,也不无广博浩然之气。 自向西的行程以来,池棠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心有旁骛,这一路却错过了多少大异中土,平生难得一见的美景?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自然不后悔,虽然错过了目中所见的美景,然而心中却已经展开了霁月煦风般的旷美风致。 “这是到了哪里?”韩离同样看到了那片大湖,不过由于处身太高的缘故,说话时竟有些微微的气喘。 烨睛耸耸肩,高山绝峰对他倒没有什么影响:“这里?我可不好说,我不是太清楚你们人间称呼的地名啦,不过这里还属于虻山的疆域内,那片湖我们一直叫它圣山银海,你看,这么大,像不像海?” 池棠是江南人,倒也曾在入海口见过大海,此刻看那片大湖涟波荡漾,光影浩淼,一望无际,还真有些海水的瀚壮之气,不由点头:“怎知这西陲之地还有这般水天一色的景致,大奇,大奇。” 韩离哈了几口气,寒冷使呵气化成了一团白雾:“我可是西平出身的,算是西陲本地人,不过却从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大湖,真是孤陋寡闻了。” 灵风一直没有说话,却很悉心的拾捡起山顶的草枝残木,山顶颇显荒瘠,草木本就不盛,池棠和韩离都上前帮手的情形下,好半天也不过拾掇起了小小一堆。 池棠取出燧火石,就待生火,灵风却摆手止住:“这里山高云稀,石寒地凉,取火可大为不便。”说着,纤手轻巧巧一转,往草木小堆上遥遥一点,玄力到处,蓬的燃起火光来。 “还需施术以真火燃之。”灵风看了池棠一眼,见他略显愕然,不由嫣然一笑。 “你倒是早说,若说施术之法,我可是火鸦化身,哪还用你费心?”池棠打趣道,火堆的暖意渐渐传来。 灵风抿嘴轻笑,又待转过身去,池棠忙追问一句:“这里离裂渊鬼国还有多远?” 灵风抬头看天,沉吟片刻:“若论距离,我们出发时如果径直向西,从鄢支草原方向,越过寒山雪岭和流沙荒漠,在那云峰绝壑之前,也就算到了裂渊鬼国。当真按我们飞行之速,原该十余日内便即赶到。只是这与路迢迢,皆为虻山疆界,稍有不慎,便会被虻山巡界之军发现,所以我便带着你们从虻山防备疏松处穿行,虽说是绕了点远路,却也安全。从此处推算的话,再飞个十天上下,怎么也能到云峰绝壑了。” “却有这般曲折,真是劳烦你了。”池棠听出此行的艰险,向灵风拱了拱手,看灵风点头一笑,再复转身欲行,不由奇道:“你还要去哪里?” “这一日饥肠辘辘,饮食未进,你们不饿?给你们弄吃的去。” 烨睛闻言,顿时兴奋的一击掌:“就是,到这里哪能不弄吃的?同去同去!” “还有干粮存身,如何还要二位费心?便将就一晚即可。”这回是韩离说话了,看这般高山绝顶,又是天色尽墨,他可不好意思再让两个圣灵奔忙。 烨睛兴冲冲的道:“不知道了吧?这片圣山银海里有一种鱼,无鳞少刺,最是鲜嫩美味不过,我和灵风以前便是最喜欢吃的,今天到了这里,也让你们尝一尝,嘿嘿。” 鱼?池棠哑然失笑,他想起来了,灵风是狸猫而烨睛是白鹰,鱼类之属自来便是他们最为喜爱的食物,此番旧地重游,让他们再施渔猎之技一饱口福,又有何不可?只不知他们口中的那种少刺鱼类,又当是如何美味了。当下颌首称谢,看着灵风和烨睛纵身跃起,化作一道绿光一道白光,直往圣山银海之处而去。 山顶寒风萧萧,刮得火堆焰光吞吐摇曳,不过毕竟是妖灵施术弄出的三昧真火,任寒风劲扫,却自炽旺依旧。 池棠和韩离在火堆前坐下,力儿扑扑翅膀,乖巧的立在韩离肩头。 “那个……裂渊鬼国,会使我起到怎样的变化?”韩离忽然轻声道。这些日子来,他已经知道此去前往的目的地,只是每次问起池棠时,池棠只说于神兽转世化人之身意义非凡,更有脱胎换骨之神效,再往下,又是讳莫如深的笑而不语了。所以韩离这句与其说是在问池棠,倒不如说是在极度的好奇之下自言自语。 池棠仍然微笑,却问了另一个问题:“这几日参炼之后,可觉得更有进境了?” 池棠没有藏私,自从和韩离同行之后,便将自己领悟的乾家功法尽都传授给了韩离,韩离依言自行参修,虽是对灵力运使不无裨益之效,但在基本上,却也不见功力大长之能。韩离只道自己资质不够,天分不足,故而终究不及池棠已臻化境的超卓修为,倒也不是很在意。 池棠自己清楚,自己与韩离皆为天下武林豪勇五士,又同为乾君转世化人,从这一点来看,自己与韩离无论资质天分,都当在伯仲之间。问题的关键是,自己传授的很不好。想他火鸦神力焰醒之时,得那云龙之骨奇效,玄力增长比之旁人本就是事半功倍,也正因为如此,乾家的那些法门,自己自然而然的便会了,却不知其法催使之详,这般囫囵吞枣式的转授韩离,韩离又如何能精当领会其中要义?况且池棠自入伏魔道来,斗鬼将,诛魔君,净池沁灵,仙苑斩妖,不知经历了多少大战,比之韩离空有雷鹰之力,却自操持人间杀伐,少为降妖伏魔之争,其间灵能助长自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了。 希望能像郎桀说的那样……池棠想起那次不为人知的密谈,心神激荡,终于踏上了这段行程,并且也离裂渊鬼国越来越近了。 月色清亮,照在山顶旷地之上,忽的一阵气蕴恍惚,片刻间现出张琰高大体格的鬼身来,对此,池棠和韩离倒是习以为常,这次前往裂渊鬼国的另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让他找回自己为人时的记忆来。 然而今天张琰的现身却显得有些反常,至少他身上的阴灵之气特别的强烈,这一点连韩离都感应到了,他和池棠同时愕然抬头,肩头的力儿不住的雎雎直叫。 张琰猩红色的眼瞳一直盯着韩离肩头的力儿,不住搓揉着青黑色的头皮,似乎是在对什么事惑然难解的模样。 “怎么了?义节?”池棠关心的站起身来。 “奇怪……奇怪……”张琰用力摇摇头,“为何今晚我觉得自己特别兴奋?浑身劲力像是要溢了出来,鼓胀得难受!而且……好些个莫名其妙的场景出现在我脑子里!” 池棠一喜:“莫非是昔时回忆?” “不知道……但我记得,我曾见过这个场景来。”张琰指了指韩离肩头的力儿,阴气到处,力儿雎雎一叫,紧张的拍了拍翅膀。“一个奇怪的人……肩头也立着一只鸟儿……那只鸟……那只鸟……眼睛血红血红的,有三个头……” 池棠懵然,他完全不知道张琰说的什么,张琰猛的拔出背后巨剑,阴灵鬼气缭绕之下狠狠的砸击到地面,积雪碎石翻飞,巨大的力道使池棠感到脚下微微震动。 “身上好生烦恶,这一身劲力总觉得要宣泄一番才好!”张琰喉底发出低沉的闷吼。 这是怎么回事?如何今晚张琰这般一反常态?池棠和韩离面面相觑,有心相助却又不得其法,好在张琰只是表现的异常烦躁,并没有凶性复萌。 “因为今天的月亮。”灵风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池棠转头看去,她却抛下了手中水淋淋奋尾摇身的几条黄鱼,抬头望向了半空中圆月,“今天是七月半,鬼灵受月盈之光,今晚便是鬼气最盛之时。” 七月半?池棠瞿然一醒,又到了七月十四之际?去年此时,那一场惨绝人寰的刺杀情景再次浮现在眼前,这便整整一年了? 第053章魔使 丁巳年七月半,准确地说,是七月十四,亥时三刻。 依然是那片没有星光月色的苍穹天幕,只是此时这片天幕覆罩下的山峦陵丘却漂浮着一层晶莹炫目的光晕,仿佛璀璨磅礴的银河星辰。 整个虻山都亮了起来,原先略显陈旧的宫阙显然经过了术法的修饰,檐角流离生彩,壁柱金碧辉煌,云霞雾蒸,霓虹缭绕,远远看去,就好像是仙阆幻苑中的琼楼玉宇一般。 千里骐骥就立在这美轮美奂的宫阙之前,头顶象征天子的冕旒,一身镶金嵌玉的华贵玄袍,而袍上则由锦线绣着神态各异的奔马,这是他的图腾。 在他身侧,便是一袭缎锦长裙的茹丹夫人,花簪凤钗,淡抹额黄,朱唇中一抹丹点,玉颜边两颊嫣红,使她原本就美艳无俦的面容愈发显得雅丽绝伦,再不见风骚入骨的娇娆妖姬,却成了仪态万千的绝色贵妇。 从殿前长阶往下,已然黑压压站满了虻山的妖众,一眼望去,无边无涯,虽是个个屏息静立,束手垂目作恭顺状,但这数以万计的妖众排开队列,聚于一处,仍然散发出一种沉肃嚣戾的弥天威势来。 对于此,千里骐骥很满意,他就是要在今晚用这样的巍巍之阵,来告诉那些魔怪的使者们,什么叫作实力!当然,还包含着一层威慑的意思,因为听说那血泉鬼族竟然背着自己,与阒水妖族暗通款曲起来,那么好,让他们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盟友才更值得依赖。 甲胄声哐哐作响,这是辟尘公大踏步向此走来,今天的辟尘公挺胸叠肚,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很衬他那身顶盔贯甲的行头,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勇猛将军。 在辟尘公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影,看看将至近前,辟尘公礼貌的伸手向前一肃,微微躬身点头:“请。” “缪库拉!缪库拉!”一个卷着舌头,略显夸张的声音响起,伴随着这个声音,从辟尘公身后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浮空晶光闪烁,将这高大身影映照分明。 说这身影高大,委实不假,个头比本就极为高大的辟尘公还高出几乎半个头来,虽不如辟尘公魁梧,但手臂肌肉虬结,线条分明,显得十分健壮。而他金色卷发,白色皮肤,钩鼻深目,眸光湛蓝,竟是个异族人的模样。 这异族人颌下无须,看起来倒是非常年轻,穿着一领深红色的宽大围裹长袍,露出了白生生的双臂和明显金色汗毛茂盛的双腿,束着腰身的带扣金光灿灿,雕成了一个生翅怪兽的狰狞模样。 此际异族人正满面惊叹的神情,张开两手,腾腾的拾级而上,在微笑相迎的千里骐骥面前,他并没有屈膝跪拜,而是好像多年未见的好友一样,热情的一把抱住千里骐骥,不仅拍了拍千里骐骥的肩头,甚至还凑过嘴去在千里骐骥的脸上一边印了一记。 “千里,我的朋友,我伟大的王,请原谅我的东方语言还不大流利,不过这并不妨碍我表达我的惊喜,你做到了!”异族人即便说着华夏语却还是改不了卷着舌头的毛病,听起来颇为怪异,不过他很快松开千里骐骥,又转到茹丹夫人面前,说话时眉开眼笑:“我尊贵的王后,你真是越来越美了。”不等茹丹夫人施礼回应,又是一把抱住,免不了又凑上了嘴,而这次他居然直接冲着茹丹夫人的樱唇亲了下去,并且还可恶的伸进了舌头,茹丹夫人可没想到对方来这一出,虽说不在乎这般当众亲吻,却也有些措手不及的狼狈,好在这异族人只是舌头一卷,便即哈哈大笑的放开茹丹夫人。 千里骐骥自然对这种异族的礼节丝毫不以为忤,甚至连对方并没有向自己跪拜行礼也没有在意,因为他知道,从名义上来说,对方的头衔和自己大致相等,他能够亲自到来作为贺礼通好的使节,已经是向自己表达了极大的尊崇之意了。 这是来自西方大秦国的一个特殊的魔族使节,而这个魔族使节特殊就特殊在,他竟然就是大秦国妖族的首领,亦即是大秦国妖魔的王。 他叫喀忒斯。自上古妖魔对人间侵伐之战以来,战场并不仅仅局限于华夏一隅,事实上在西方那片被高山和海洋包围的土地上,当时自称为圣山族的虻山和自称为海神族的阒水同样向那里伸出了魔爪。而由于西方土地水网密布,岛屿众多,却是更适合于阒水一族的大显神通,所以,在那里最终是阒水占了上风。那些流传中层出不穷的海妖水怪,正是源自于阒水的上古怪物,也正因为如此,引起了西方英雄的奋起反击,千年以降,阒水一族在西方的势力终于被西方那些具备破御之体的英雄们铲除殆尽,留给后人的,便是经久不衰的关于那些英雄的神话史诗。 这个在华夏人认知之外的古希腊城邦的历史,一向身为虻山智者的千里骐骥却多少也知晓些,而由于昔年阒水的树大招风,在角逐中居于下风的虻山妖族在西方倒阴差阳错的留存了下来,并且延续了数千年,成为了虻山的旁支,共同尊奉虻山沉眠不醒的古老妖王,却不再受虻山本境的辖制。 对于这个留存数量不多,并且实力也不再强大的旁支,虻山素来便是听之任之,没想到在新君即位不久的现在,千里骐骥倒又想起了这门远亲。 喀忒斯是鹰首狮身怪,用西方的说法,他就是一只凶狠的狮鹫之魔,也是率领西方怪物的首领,在发现脱出了虻山直系的统管之后,他就成了西方残余妖魔的王。然而即便他已称王,整个西方的妖魔势力却仍然不堪一提,这是西方妖魔的黑暗时代。无论是那些茹毛饮血,性情凶残的野蛮人,还是属于城邦武士的人间勇者,似乎都延续了祖辈对付妖魔的传统,总有些天赋异禀的英雄出现,却偏偏西方的妖魔疏于修炼,数千年来只会仰仗蛮力的好勇斗狠,在法术一道上再无进境,其衰落颓败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了。直至当下时节,兴盛的大秦帝国取代了希腊城邦,而现在喀忒斯化身为人的身份,正是大秦皇廷中一位极为神秘的长老,虽说富贵一时,却也对复兴本族之道一筹莫展。 所以得到千里骐骥的邀请之后,喀忒斯立刻兴奋起来,除了感受到了这位新王的重视,希望能从东方同族这里修习些更为精深的术法也是内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当然,他并不在乎那位传说中尊奉的古老妖王是如何驾崩的,不管怎么说,自己的自立为王从此也就名正言顺了。 他和千里骐骥在三千年前曾经有过数面之谊,所以这次久别再会,倒是颇堪欷歔,他也一口一个老朋友,很透着自然亲切。 “我看了那里,缪库拉!”喀忒斯对千里骐骥重复,看千里骐骥有些茫然,他又笑着解释,“缪库拉是我们西方的词语,用古老的华夏语来说,它的意思就是——哈哈,奇迹!奇迹!” 喀忒斯口中的奇迹指的是尚未完工的圣灵殿,不知怎么的,原先对此嗤之以鼻的千里骐骥在继位之后,却决定还是按照大力将军的想法把圣灵殿的建造进行下去,因此宁可暂时栖身于术法新筑的寻常宫阙,一个融合了天下建筑之长,完全以妖灵的本力建造而出的宫殿,这将是流传永远的神迹,也同样配得上自己这个真正的君王。千里骐骥并不着急于圣灵殿的完工,就这样精工细琢的盖着,在他心里,等他夺取了整个天下,再让这座圣灵殿为他的丰功伟业增光添彩。 不过在远来的客人面前,总还是要他们去瞻仰一番的,饶是圣灵殿现在只是初具雏形,却已经让喀忒斯叹为观止了,不住口的啧啧夸赞:“无论是罗德斯岛那座巨大雕像,还是那个纪念所谓雷电之神的神殿,恐怕都无法与这座壮美的建筑相提并论,这是属于我们一族最伟大的奇迹……”喀忒斯忽的看了千里骐骥一眼,不无狡黠的笑了笑,“……而伟大的奇迹自然属于更为伟大的王,我尊敬的骐骥王,请允许一个老朋友送上他最诚挚的敬意。”说完,双手展开,弯腰深深一躬,这是大秦国最郑重的礼节。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看来吹捧奉承之道,东西方皆然。千里骐骥明睿的目光看向喀忒斯,却最终淡淡一笑:“贵我两方系出一脉,往后自然携手同进退。忒斯吾友,不必拘礼。” 他与喀忒斯的交谈时间有些长了,以至于辟尘公身后又迈步而上一个瘦长的人影,抢在喀忒斯说话前向千里骐骥束手屈身。 “美丽壮观的宫殿,在我心中,或许只有安美依迪丝花园才能够媲美,这是了不起的成就。赛伦部族的坎吉再次向伟大的骐骥王致意,并带来赫利柯特首领的问候。” 自称坎吉的是个肤色黑黄的瘦长男子,厚唇宽背,鼻下穿环,头上系着发绺,说话时不卑不亢,双目炯炯有神,腰间更挎着一柄形制怪异的弯刀,分明就像是安息或条枝一带的装束。 同样是异族,可他的华夏语明显字正腔圆,甚至还带着河洛口音,显然是在出使前下足了工夫,特地学会了华夏中原的语言。 千里骐骥微一颌首:“多谢,也请向赫利柯特首领转达致意。” 赛伦部族,盘踞在炎漠黑肤之地的一支残孽好杀的妖魔部落,出没于西域大漠乃至安息条枝诸国之境,而这部族的首领赫利柯特更有一身大异于中土的邪烈术法,即便强横如千里骐骥,亦无必胜把握。事实上,这不是他第一次和赛伦部族打交道,在他命卷松客搜罗天下异灵之妖时,便已和赛伦部族有了接触了。共据人间天下,兴盛妖魔之族的理念使赛伦部族和虻山一拍即合,狸獾精狸狸儿、角马怪厉公腾,还有那银背巨猩都罕,也都出自于赛伦部族的举荐。所以这一次各族遣使通好的飨食大会,赛伦部族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不过那赫利柯特并没有亲来,而是派遣了自己的心腹,锯鳞蛇化身的坎吉前来此地。 有趣的是,尽管同为来到虻山的客人,喀忒斯却和坎吉互相有点看不顺眼,而看不顺眼的理由更为可笑,竟然是因为人类的征战历史而使他们有些地域之见的互不相得。 在游览圣灵殿时,他们已经小有口角,喀忒斯总算一王之尊,不能自降身份的与一个小小的他族使者较真,坎吉却心下耿耿,适才出口便是故意和喀忒斯唱了反调,你说圣灵殿无与伦比,我却偏说尚有可媲美者,也是他妖性乖张,不知收敛之故。 身为东道,千里骐骥当然不会让他们真闹将起来,轻咳了几声,便吩咐落座安席。今晚的重头戏是飨食之会,既是飨食,便是饮宴吃喝之局,当下引入殿中,殿内红毯铺陈,桌案分列两旁,器具精致,饰设华美。 两族落座,又看出区别来,喀忒斯带了几个衣着暴露的姬妾,一般的金发碧眼,形容艳媚,体态丰腴,喀忒斯大喇喇坐下,先是看着桌案上精致的食具啧啧称叹了半晌,而后左拥右抱,放浪调笑,好不快活;坎吉却只是一身到来,冷冷的瞪了喀忒斯一眼,坐在下首席上,闷声不吭。 喀忒斯调笑良久,却不见开席,大不符大秦食仪,不由有些焦躁:“我的老朋友,我们这是在等什么?” 千里骐骥坐在正中王座席位上,眼神一扫丹墀下空荡荡的首席桌案,淡淡的道:“还有一个部族未到,咳咳……尚烦忒斯吾友,坎吉先生稍候片刻。” 喀忒斯心中不喜,正要问是哪里的魔族这般无礼,忽的便听殿外风响,接着响起辟尘公浑厚的声音: “血泉鬼族使者到!” 第054章妖宴 千里骐骥似乎是要起身出迎,身形刚动却又坐了回来,捂着嘴轻咳几声,脸上的微笑神色则丝毫未改,举袖一抬:“有请。” 这是个小小的告诫,定在七月十四子时宴始的消息早就传达过去,可过了这许久,血泉使者才姗姗来迟,这不是分明轻慢么?彼既轻慢,我亦慢待之,虽说出于大计还是以礼相请,不过这亲出迎迓的大礼却也就免了。 坐在千里骐骥身边的茹丹夫人显然察觉了他的用意,便也安坐未动,只是细心的替千里骐骥的茶盏缓缓续上热水。 喀忒斯和坎吉也同时转头望去,倒要看一看这迟到的什么血泉鬼族是何等来头。 虻山为这次飨食之会做了周密的准备,在幻空虚境开启处早已安排下了由圣王卫组成的仪仗队,甚至还有异灵军身法快捷的高明之辈在虚境外遥遥相候,这般推算下来,那辟尘公报讯之时,当是血泉鬼族的使者刚踏入虻山本境的时分。 然而千里骐骥有请二字甫落,辟尘公高亢唱诺之声吐字刚出,便听到一阵极为怪异的笑声传来。 “哈哈哈哈,骐骥王陛下,老鬼我可得向你致歉啦,听闻陛下相召,吾皇大肆安排,这番来的数众可有些多,偏偏江南伏魔道又闹得紧,这一来二去的,倒是来的晚了,恕罪恕罪。”笑声尖利,刺耳异常,而这声音由远至近,笑声方起之时似乎尚在里许开外,可说到最后恕罪的时候,却已然仿佛近在耳边。 千里骐骥对这个声音很熟悉,这是血泉鬼族的鬼相。在数月前也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说是知信来迟,特来相贺自己新君即位。也就是那一次,千里骐骥感觉到了血泉鬼族的蹊跷,从几处的回报来看,他们似乎与阒水的联络更紧密了。 有必要敲打敲打,不到万不得已,千里骐骥还不想放弃这个兴起年岁不长,却别具极强实力的同盟,至少在江南之地,他们可以很好的牵制住阒水的力量,让虻山放开手脚率先发起进伐天下的大计。 心中虽不喜,面上要做足,千里骐骥索性一阵剧烈的咳嗽,倒让茹丹夫人抚背不止,一边咳嗽一边笑着应道:“咳咳……原来是鬼相先生……咳咳……孤待出迎,奈何……咳咳……这身体……” “哎呀呀,陛下染恙,何敢劳陛下相迎?可不是折煞老鬼了么?”最后一个音节刚落,大殿之上忽的人影一晃,一瞬间,殿中阴寒之气大盛,一个瘦削的身形向千里骐骥跪倒,依足了臣工觐见天子的礼节,直三拜九叩了方罢。 “咳咳……孤与先生挚友论交……咳咳……当不得此礼,快起身,快起身。”虽然明知是鬼相惺惺作态,可千里骐骥还是觉得很满意。 “哎,老鬼虽得陛下另眼相看,然陛下贵为虻山之王,便与我族鬼皇陛下一般,既是一般,便都是主,老鬼以臣见主,岂能不以臣子之礼?”瘦削身形站起身来,一头散发雪白,披于脑后,露出了惨白色的面容,双眼不见眼瞳眼白,唯有深幽漆黑一片,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鬼皇陛下一向可好?”千里骐骥不在礼法上纠缠了,虽说和血泉结盟,但那神秘的血泉鬼皇他却从来没有见过,这句寒暄却也少不得。 “有劳陛下动问,吾皇陛下勤于修炼,未臻大成之际,等闲难出,便将一应事体都交给老鬼打理,然此番飨食之会,吾皇虽不能亲身以至,却派出了我族四大鬼将随同起行,更略备薄礼相赠,以示血泉重视之意。”鬼相说话的时候也是毕恭毕敬的,好像总是不自禁的屈着身子,一派谨顺之态。 “咳咳……鬼皇陛下费心,愿虻山血泉世世交好。”千里骐骥逊然微笑,他人间典籍看的多,也多曾见过人间朝野的党争权斗,隐隐觉得这鬼相大有架空鬼皇之势,这等情事屡见不鲜,他当然不会说破,忽然显得颇感兴趣:“哦?四大鬼将同来?不知是哪四位?现下身在何处?” “既是表我血泉重视之意,自然来的都是族中股肱,血泉九将,天地日月风雨冰火瘟,此番前来,便是位列其首的四大鬼将,因恐唐突失礼,有犯陛下天颜,便在殿外相候。” 千里骐骥本也就随口一问,万没想到来的竟是排名前四位的残灵鬼将,那地灵、月灵都是旧识,也还罢了,可那只有耳闻,几乎和深隐不出的鬼皇一样神秘的天灵鬼将居然也来了,这可大出意外,听说这天灵鬼将俨然便是血泉中割据一方的诸侯,素与鬼相不合,又听说他一身绝强修为,远在同侪鬼将之上,若如此说,岂不是将自己也比下去了?此等奇魂,不可不见,顿时抬袖喜道:“竟是这几位将军?如何拘束了?快快有请!” 鬼相一声应诺,弯腰领命的身体还没有直起,陡然间一阵劲疾的阴风从殿外吹入,饶是四周都是修为至少千年以上的妖灵,却也被这股阴气弄得好不舒服,如喀忒斯、坎吉几个不大适应的,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皱起了眉头。 阴风须臾散去,现出四个高大的体形,都身着精美的甲胄,却是两金两银,金甲烁烁生辉、银铠炫闪夺目,一时间映得殿上一片光亮。 三将齐齐抱拳欠身,另一个银甲女将却是娉娉一礼,口中称道:“鬼皇驾下,残灵将军,参见骐骥王陛下。”他们不像鬼相那样恬不知耻的行参拜大礼,只用的寻常礼节,倒是颇见豪勇气概。 直到此时,一直在旁冷眼相看的喀忒斯才收起了不以为然的神色,这些被称作鬼族的家伙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至少绝不比自己相差多少,而最左首排第一位的那个金甲将军就更可怕了,即便只是这么随意一站,可那股子深厚的阴灵之力仍然像是万古玄冰的寒气一样透洩出来,喀忒斯扪心自问,无论他再如何自负了得,也知道自己绝没有这样的功力。 千里骐骥同样注视着这个鬼将,只是第一眼,他就确定了对方是天灵鬼将,金甲黑袍,威风凛凛,更有这一身浑厚已极的阴灵蕴凫,看来传言确凿,此将修为非同小可,而这样的威压,他只有在曾经的大力将军身上看到过。 可惜的是,天灵鬼将见礼之后,便收手立在一旁,脸上更被一层黑色雾气笼罩,根本看不到五官面目,倒是那月灵鬼将笑吟吟说道:“陛下登基,我这做妹子的可一直没顾上来道贺,这可得向陛下赔礼了。” 千里骐骥在鬼将之中,最为交笃的便是这个月灵鬼将阴悦婵了,或多或少也是异性相互吸引所致,所以便转目笑道:“咳咳……月灵小妹,是不该,如何过了这许久你才来?”一看之下,忽而一愕,阴悦婵虽是一身银亮闪闪的光彩照人,可左眼处一块幽深大洞,竟成了眇目之颜。 “小妹,你这眼……” 阴悦婵做了个咬牙切齿的表情,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似有意似无意的斜睨了一直闷不做声的地灵鬼将慕容衍一眼,才笑道:“不小心给一只小老鼠咬了一口,不过放心,这个仇已经报了。” “怎么这般不小心,唉!”千里骐骥适度的表示了关心,再看向慕容衍:“地灵将军一向可好?” “尚好,多谢陛下。”慕容衍回答的面无表情,他没有让千里骐骥看出自己情绪的低落,因为他进入虻山后仔细观察,并没有看到那个使他怦然心动的绿裙倩影,他还不知道灵风叛出虻山的消息。而这一阵日子以来,他也确实不太好,被那个雷鹰化人刺了一剑,伤到了厉魄鬼身不说,便连那柄运使起来无往而不利的炼魂枪也随着雷鹰化人的一击就此作古,不过这些没有颜面的往事,自然是不方便在这个场合说出的了。 末了,千里骐骥少不得夸赞了一番日灵鬼将的威武雄壮,神勇不凡,礼数尽到之后,才发现水漏滴答,早过了子时之刻。 “来来来!飨食之会将始,莫误时辰,落席安坐,静待血灵牲飨。” …… 舞乐大起,饮宴开始。 从王座丹墀而下,分两列摆开了筵席,上首一左一右,正是鬼相和喀忒斯,然后正数下来,乃是天灵与地灵相对,日灵和月灵并分,直至客席末首,便是坎吉,而在他对面则坐了娇笑相视的盈玉,再然后,虻山臣工俱各相陪,圣王卫辟尘公、天军营诸将、异灵军足舞魅,最后一个,却是自斟自饮,神态从容自若的白狐。 席上杯盘罗列,多是些炙烤焖煮的山珍野味,竟是出奇的未见人肉,这是因为今晚飨食,讲究的是新鲜血肉,这些菜肴却只是衬垫的辅馐而已,重头戏还没开场,先让众妖鬼垫个底罢了。不过那喀忒斯两手不停的抓着菜肴送入口中,已然吃的大快朵颐,对东方美食赞不绝口,身边几个金发尤物便只是吃吃的笑,时而凑嘴上去接过他赏赐的酒肉。 不知什么时候,宫殿的屋顶处离奇隐去,好像是从中被削去了一半,直面向昏沉沉不见星光的天幕。喀忒斯稍停咀嚼,愣怔抬头,不知这是在闹什么玄虚,鬼相并众鬼将却都知道内中必有用意,只微笑遥望,并不言语。 果然,千里骐骥轻咳了几声道:“月半之时,飨食之会,当空无月,岂非憾事?”轻轻抬手指天一抹,赫然便见天幕恍如纸张一般被划开了一道,裂痕启处,光华陡的大盛,唯感四下里玄灵之气奔荡若流,不一时,满月当空,照亮了大半个天幕。 喀忒斯看的目瞪口呆,他自非泛泛之辈,也知道这是破开虚空之术,将虚空之外的月亮显现,只是设若自己运使此术,在知道破空密咒的前提下,犹然需要蓄势良久方可勉力为之,怎及这千里骐骥轻描淡写之间就开了这般巨大的虚空之隙?记得三千年前,自己与他各擅胜场,亦在伯仲之间,可现在看起来,一个裹足不前,一个更有精进,却已是相去甚远了。 东方竟有这许多高手人物?喀忒斯从千里骐骥直看到天灵鬼将,暗生震悸,不由得将调笑的声音放小了。 “以此月灵之华,以飨诸君。”千里骐骥行若无事的一舒广袖。 一对对娇颜丽质的绝色女妖信步而入,在音乐声中款款起舞,口中轻唱。 “人为灵兮秽河山,吾族为生兮源千古;月上中天,月上中天,秽河山者岂为灵?血肉为食兮飨吾族!吾王盛兮,吾族盛兮,虻山皓天彰圣灵……” 这是虻山飨食之会的老歌,在众女妖的轻声吟唱中幽凄如诉,又有丝竹琴瑟为伴,别增悠响绵长之意。而女妖们腰肢曼妙,姿容娇媚,身掩轻纱,玲珑体态纤细毕现,更兼舞蹈时妖魅之术施发,忽的聚身拢为一处,只见一个女子在殿中翩翩起舞,随着那女子舞步轻摇,每一下动作便从身上泛出一个女子残象,影出身现,行舞弄姿,直至那女子拂转一圈,殿中又复成为一众女妖群舞的场景,蔚为奇观。 喀忒斯久在西方,最尚男女欢爱之行,此刻双目只盯在舞蹈的妖女身上,看的如醉如痴。 一曲舞罢,满殿击掌以赞,千里骐骥眼神一转,早看出喀忒斯心思,微笑言道:“诸姬舞罢,分侍来客。” 那一众妖女躬身称是,也不见如何运身作势,霎时间现在几个饮宴宾客身边,娇怯怯俯身上前,做起了侍酒陪笑的勾当。 “此皆虻山绝色,宴后自可服侍枕衾。”说这句话的时候,千里骐骥还特地留意了一下,那喀忒斯身边一下子便靠了两个,喀忒斯正自喜笑颜开,日灵鬼将早就迫不及待的搂着两个女妖上下其手起来,地灵鬼将似乎没有什么兴致,只是淡淡接过身边女妖递上的酒爵,而那坎吉虽然看起来既不抗拒也不如何兴奋,却也将手揽住了一旁女妖的腰肢,月灵本就是女子,自然身边无人,至于鬼相,则显然极为抗拒,冷冷的将投怀送抱上前的女妖推开。真正出乎意料的,竟是那天灵鬼将,不仅极为受用的将眼前女妖搂在怀里,甚至还主动拉过了鬼相身边那个女妖来。 虽有滔天玄力,却是好色之性,千里骐骥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 就在这时,茹丹夫人款款站起身来,看了看月色,又看了看计时的水漏,轻吐莺声:“子时将过,血飨之会……始!” 第055章血飨之会 一年前,满月之夜,一群心怀天下的英雄之士对残虐无道的暴君进行了刺杀,却成为落入陷阱的牲胙。 现在,同样的满月,同样类似于祭祀一般的仪式,只是场景变作了这片鬼怪密聚,妖氛邪雾蕴积的诡幻宫殿,然而不变的,依然是杀戮、鲜血、死亡。 血飨之会即将开始的宣声刚毕,所有与宴的妖鬼都不自禁的身形一振,他们知道,今晚最重要的部分开场了。 血肉之灵,以飨吾身。这是血灵道妖魔最惯常所持的观点,虽然事实证明,就像人类多食龟鹤以乞延寿的行为一样,其仪式心理的意义要远远大过实际的效用,然而妖魔们仍然乐此不疲,尤其是当看到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在自己的口中辗转哀号的时候,他们充分的享受到了捕食和猎杀的快感。 凶神恶煞模样的异灵们出现了,体格魁伟的厉公腾赫然也在其列,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一步步迈入宫殿之中,而他们的肩头却都扛着身材窈窕、衣衫单薄的女子。 千里骐骥向他们微微示意,异灵们在两列桌席之中的空阔处立定,齐齐将肩头的女子扔下,地上铺就红毯,这些女子软倒在地面,娇娆体态现出冰肌雪肤,再衬上鲜艳的红毯之色,美的晃眼。 这些女子人数并不多,也只是七八个,异灵们站在她们身后,粗暴的抓住了她们的头发,将她们如花似玉的面靥高高仰起,她们大口喘着粗气,脸上都露出了畏惧和紧张的神色。 鬼相嘴角轻轻一弯,好像是在冷笑,不过他也只是在席位上将身体挺直,同时目光悄悄的在另几位鬼将面上扫过,这是在提醒他们,镇定应对。几名鬼将暗自颌首,只有天灵鬼将面目上拢着黑雾,也不知他清楚了没有。 喀忒斯精神大振,从一幕来看,似乎今晚的飨食之会又有了新的花样,这些个红毯上女人又这般美貌,顿时兴奋的舔了舔嘴唇,手已经摸到了怀中女妖的酥胸上。 “东方的古语有云,食色性也。”这段开场白显然是在向喀忒斯和坎吉解释,千里骐骥指着那些女子,“所以在血飨开始前,进行的是娱神之祭。咳咳……要知道,我们虻山的神也好,人类的那些神也好,总是喜欢美丽的女人的。” 千里骐骥的话引起了场下一片会意的轻笑,只有那一众鬼将没有任何反应。 “不过这些可不是普通的女人,她们也是妖灵,来自于一个已经背离了妖灵之道的种族,一个无能的种族,一个卑劣的种族,而在和这个种族摧枯拉朽的战斗中,她们成为了我们的俘虏。”千里骐骥似乎漫不经意的瞥了鬼相一眼,却只看到鬼相微笑并恭敬聆听的脸。 她们正是阒水撷芬庄之战中被虻山俘虏的女妖,为了保命,她们选择降顺了虻山,并且极为凄惨的沦为虻山妖魔的娼妓,日以继夜的被那些凶蛮的野兽们凌辱,而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还被带到了飨食之会的现场。 虽然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千里骐骥也是用这话来提醒血泉鬼族的来使们,看清楚形势,看清楚在方今天下的妖族中究竟是哪一族才是真正强大的。对此,鬼相当然心知肚明。 “在亲眼见到吾族的强大之后,这些俘虏最终醒悟了,她们发现了真正值得效忠的对象。”千里骐骥语声忽然变得很轻柔,面向那些红毯上花容失色的女妖们,“现在,请告诉孤,你们的决定。” “当然愿意效忠骐骥王陛下!到了这里才知道,能够一统天下的只有虻山,只有骐骥王率领的虻山一族!阒水只是个腐朽、混乱的种族,迟早将被骐骥吾王陛下诛灭!”说话的是当头一个美艳的妇人,尽管头发被紧紧揪住使她的语气有些急促,但是面上还是现出媚笑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盯着千里骐骥,似乎是在暗送秋波。 她是若歧,这个在阒水以色诱之术闻名的女妖,在委身于嗷月士之后,却在这几日迎来了更为悲惨的命运,嗷月士被锁入树牢,她这个妾侍身份转眼也成了婢仆,被那些异灵们轮番施暴,苦不堪言。所以,她知道现在是唯一可以改变这种苦状的机会,至于忠诚、又或者廉耻,这些凡人总是念兹在兹的东西,对一个妖精来说,难道不可笑么? 有若歧打头,其他几个女妖当然也不会强项,事实上她们早就这么做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今晚还要画蛇添足的弄上这一出? “愿从虻山,为骐骥王陛下效忠!”她们纷纷喊道。 “很好。孤赦免你们。”千里骐骥面带微笑,声调一扬:“开始娱神之祭吧。” 身后的异灵猛的转手抓下,几个撷芬庄的女妖大骇,只道虻山终究还是要杀了她们,不过很快发现,异灵只是撕开了她们本就单薄的衣裙,拥着她们赤裸裸的雪白胴体,雄根挺入,立时大施侵挞起来。 原来只是交媾,只要保住性命,这又算得什么,女妖们松了口气,况且这也算是轻车熟路的勾当,当下辗转逢迎,甚至还很配合的娇呼呻吟相和。一时间,整个殿中淫靡之风大溢,尤以那若歧叫的最为大声卖力。 “顺便说一声,稍后若在座哪位有意,尽可加入其中。”千里骐骥看了看正两眼放光的喀忒斯,又补充道:“不过现在要进入下一个环节,待受用了新鲜的血肉,再快活不迟。” 平地风响,呜呜的卷过筵席之前,现出几名银色甲胄的近卫妖兵来,手一挥,几个人影扑通坠地,却是挣扎难起。 丁晓和颜皓子摔在了一起,魔境树牢的残力未消,更是被层层匝匝捆上了几道蕴含极强束缚之力的妖绳,哪里还能动弹?和他们相同际遇的,还有那个蓬头散发,铠甲加身的人间武将、以及一个身材娇小,面容俏艳的女子。最后,则是嗷月士低垂着头,双手反剪,闷声不响。 看见嗷月士,筵席上的辟尘公和镇山君都啊了一声,却见千里骐骥面色清冷,他们略一迟疑,倒底还是没敢再出声求恳。 随着那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出现,场上原本此起彼伏的媾合浪叫声竟也为之一轻,几个女妖痛苦的探眼看去,轻呼声中明显带着身体震荡的颤音:“……玉芙……” 那个叫玉芙的娇小女子却恍若未闻,很固执的扭着头。倒是嗷月士霍然抬头,径看向那若歧,一头披散长发下的面孔显得煞白,眼瞳幽幽的闪了一下,最终将视线从若歧的脸上移去。然而若歧并没有看见他这一瞥,她正闭着眼睛,似乎动情而陶醉的呻吟着。 “今晚的飨食很丰富,总的来说,咳咳……包括了所有与虻山为敌的族群。”千里骐骥指着这些囚徒,冕旒下垂的玉珠在面前轻轻震颤,在他脸上形成了明暗不定的光影。 “伏魔道的高手、人间的武勇之士、为伏魔道效力的妖灵、那个卑劣种族冥顽不灵的族人……还有吾族虻山的罪徒。”千里骐骥的手指一一点过丁晓、散发武将、颜皓子和那娇小女子,最后,停在了嗷月士的头上。 “孤本可以先把他们处死,然而,孤觉得还是让他们的血与肉成为飨食之会的祭品更为合适。咳咳……就在这里,撕裂他们的身体,吞食他们的脏腑,让他们的血肉裨补我们的修行,多么完美?” 还真齐全的族群,鬼相看着这些囚徒,相比于其他那些无名小卒,他更在意的是嗷月士,身为虻山四灵之一的嗷月士竟然也要被处死,这令他很震惊。 在进入虻山之后,鬼相已经观察了一番,不错,那虻山天军营列成的巍巍军阵确实壮观,可是他却并不是很在意,虽说天军营数量极众,但行军打仗这一套,还是从人化鬼的鬼将们更为拿手,想那阒水圣王何等了得,最终欲待成军不也得借重天灵上将的臂助么?鬼相不认为妖魔的军队就能有多么了不起,妖魔真正厉害的,是那些修行千年万年,参彻天地玄机,诡幻多端,防不胜防的卓绝法术,而这一点,就是现在虻山所缺少的。就他所知,在大力将和翼横卫都已殁去的现在,虻山也就是这虻山四灵可堪大用了。千里骐骥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那么他又是哪来的自信,对于处死自己族中本就为数不多的一流高手竟是毫不在意? 思忖之间,搂着两个女妖正肆轻薄的天灵鬼将却忽然淡淡的开口问道:“敢问骐骥王陛下,如何享用这些祭品的血肉?” 这是天灵鬼将第一次和千里骐骥主动说话,千里骐骥深深看了黑雾罩面,难窥真容的天灵鬼将一眼,却觉得这黑雾之下,透着灼灼逼人的目光,不由又轻咳了几声才道:“天灵将军问的好,此番血飨便是选中一个杀一个,当众分食,尽皆有份!” “如何杀?”天灵鬼将还是淡淡的语气,却在千里骐骥话音未落时便即跟上,髒然透洩出与千里骐骥分庭抗礼的气势。 千里骐骥笑了笑:“吾族圣卫当前,自有取其性命之法。而后或蒸或脍、或炙或煮,又或便即生啖,一任君便。” 只能听着这些妖魔像对待案板上的鱼肉一样讨论着自己的吃法,丁晓不甘不忿的抬起头瞪了一眼,愤愤啐了一口,这个举动很快引起身后银甲近卫的注意,按着丁晓的头狠狠的抵在地上。然后听到颜皓子小声的嘀咕:“操你娘的……” “骐骥王见谅,我不关心怎么吃他们,我只关心怎么杀他们。”天灵鬼将礼貌的向千里骐骥欠了欠身,语调却丝毫未变。 “哦?将军欲待如何下手?”千里骐骥反而很从容的坐下了,从茹丹夫人手中接过茶盏,饶有兴趣兴趣的问道。 “既为飨食之会,乃彰捕食猎杀之道,此法无论妖灵鬼灵,皆是一途。所以,我认为,还是由在座诸位亲手捕杀为上,至于用什么方法杀,各凭己术便是!” 这时候,喀忒斯却插话了:“弄恩,弄恩,这位将军阁下,我认为这种宴会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我们大家快乐,而快乐的方式多种多样,尽管你说的那种方式也许也能让大家很快乐,不过如何可以的话,请允许我说出来自西方的不同的快乐方式。” 天灵鬼将也是先前听介绍才知道喀忒斯西方妖王身份的,大家都是虻山之客,他自然也就不再坚持,向喀忒斯略一欠身:“愿闻高见。” “在我们那里,这是一个大家都很喜欢的方式,叫巴拉艾斯蒂卡,角斗!”语气一顿,看众人都是凝神静听,未能会意的神色,喀忒斯更是兴致昂扬,“我化身为人的时候作为贵族长老,就经常观赏角斗。就是把那些奴隶或者罪徒赶到一起,让他们用尽各种办法,杀死对方。而我们就作为观众,欣赏战斗的美,感受死亡的美,一想起那些场景,大家就都很快乐。为什么在今天这样的盛会中,不用这个方式呢?我可以保证,你们会觉得大开眼界的。” 千里骐骥没有立刻说话,他忽然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那个独目暴君,一边饮酒作乐,一边看着虻山四灵大肆屠戮而兴致勃发的情形,这算不算是观赏角斗的一种呢? 鬼相侧首看了天灵鬼将一眼,忽然抢在他之前说道:“西方的王陛下,您的意思,是把这些囚徒放在一起让他们自相残杀?可以想象那个场景,应该相当壮美。不过您怎么保证,他们就能真正的厮杀起来?” “所以就需要一个锦标。”喀忒斯再次露出了狡黠的神色,“我们可以规定,赦免优胜者,也就是最后活下来的那一个,相信我,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会用一切你想不到的方式去杀死对方。” “很有趣的想法……咳咳……一个全新的飨食之论,为了快乐,为了我们的快乐。”千里骐骥向囚徒们投过深沉的目光,语调轻轻一转:“为什么不呢?” 第056章挑战 得到千里骐骥的首肯,喀忒斯的笑意显得更深了:“在我们那里,还有专门从事角斗这种职业的,我们叫他们为角斗士,而角斗的游戏也已经在我们那里……” “已经蔚然成风?”千里骐骥看出喀忒斯正在费心找寻华夏语来表达,便笑着替他补充说明。 “哈哈,应该就是这意思。在帝国的都城里,有一座雄伟的建筑,可以容纳十万观众,每逢盛大的节日或庆典,会由人类的皇庭组织这种观看角斗的活动,斯皮塔库里斯!壮观!我们可以观看人与人,兽与兽,又或者人与兽的厮杀。从我自己来说,我最喜欢看人与兽的,因为在人被杀之后,野兽可以立即享用人类的尸体,我曾经附身在一头狮子身上,撕裂了七名角斗士,十二名奴隶,那种感觉,太令人怀念了。当然,作为第一次欣赏的你们,旁观已经足够让你们觉得非常快乐了。”喀忒斯意犹未尽的举了举手中金制的酒杯,“虽然东方的美酒极为可口,不过我建议在观看的时候大家都换成红葡萄酒,如果这里有这种酒的话。因为鲜红的血和同样鲜红的酒显得是那么……” “相得益彰。”千里骐骥再次替华夏语捉襟见肘的喀忒斯解了围,同时饶有兴趣的点点头,“传谕,换酒。” “这里真是应有尽有,我的老朋友,这都是你的功劳。”喀忒斯先捧了千里骐骥一句,然后补充道:“空出一块场地,保证我们都可以看到他们,然后放开他们,需要什么武器也只管给他们,最后告诉他们,五个之中只有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才能被赦免,很快,我伟大的王,你就能看到他们展现的杀戮技巧了。” 喀忒斯的提议竟也很快引起了虻山臣僚的赞同,主要就是辟尘公和镇山君两个,如果采用这种角斗的方式,倒是嗷月士幸存下来的可能性最大,这恐怕也是目前可以救出嗷月士的唯一办法,所以他们一迭声的叫好,茹丹夫人笑而不语,她也是一般的心思,并且也发现,千里骐骥已然颇为意动了。 鬼相表面微笑聆听,心中暗自哂笑,看来只要是人类,无论东方西方,总是对这种折磨同类的方法极为擅长的,而这些化身人形的妖灵同样秉继了这种恶趣味嗜好。只是从人身化鬼而来的他对于这种场景并不陌生,东方虽然没有那样角斗名义的方式,但是观赏人相杀戮的情事自来屡见不鲜,这个西方的妖王未免有些孤陋寡闻了。 “就按照忒斯吾友所说,让我们感受一下西方的方式给我们带来的快乐。”千里骐骥轻轻抬起手,也不见如何运力作势,丹墀下顿时现出一片极为旷大的虚界,这是破空取境之术,这片虚界就嵌在殿中席案之间,可以保证每一个与宴的宾客都可以清晰的看到虚界里的情景,却又不必挪身动位。 不过,这一招术法却是千里骐骥借机施展的看似不经意的一次炫耀,炫耀的本意仍然是在震慑那些血泉鬼族的使者们,自来破空取境之术非一身玄功登峰造极者极难运使,如伏魔道鹤羽门的三大宗师便是此术之翘楚,现在千里骐骥通过击杀衔云子之战,竟也谙熟了此道,甚至犹有精进,至少这不动声色间就开出了这般旷大的虚界幻空,放眼天下,有此能为者亦不过三数人耳。 可这一场景却只是令喀忒斯和坎吉这两个外族之妖露出了震悸之色,而鬼相和几名鬼将却恍若未见,只是浅笑着静听着千里骐骥往下说的模样。 千里骐骥却心知肚明,他们当然看得很清楚,只不过他们都把那份震悸深深隐藏了起来,这不奇怪,血泉的厉鬼们都是心机老成之辈,让他们心里有数,自己的目的也就算达到了。所以,他依然保持着那份沉睿雍雅的气度,轻描淡写地说道:“把他们置于此虚界中,咳咳……我们刚才的交谈他们应该听的很清楚,孤只说一句,五位中最后活下来的,不仅孤赦免他,还给他自由,去留自便,以孤虻山之王的身份起誓,绝不食言。” 捆缚身上的妖绳生出感应,在五位囚徒出声之前便已发出亮光,带动着他们的身体悬浮而起,径自飘往了虚界之中。 “绳力去解之际,便是诸位厮杀之时,死者立取血肉脏腑,以飨殿前大灵上尊。”千里骐骥手一抹,囚徒们身上的幻闪不定的妖绳开始渐渐消黯。 一众妖鬼齐齐相望,等待着即将出现的第一瀌鲜血,第一声惨叫……第一个牺牲者。他们没有注意到,囚徒中的那个青衫壮汉正侧着头,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 …… “我们之中有人、有妖,我们不是朋友,有几位甚至过去是敌人,然而现在我们都一样,是在他们眼中即将成为祭飨的鲜肉,却还要像玩物一样在他们面前自相残杀。他们说最后活下来的那个可以被赦免,那么我请问,你们谁觉得自己有最终活下来的可能?别低头,嗷月士,就是在说你!你以为你是四灵之一,而我们几个都曾是你的死敌,所以你一定很愿意接受他们的方式来杀尽我们!我告诉你!如果你决定玩这个游戏,那么你一定是第一个死的,因为我们的第一个目标全都是你,你认为你能够对付得了我们四个联手吗?” 嗷月士还是低着头,似乎陷入沉思。 这只是丁晓给他的警告,因为他有把握令其他人接受他的提议,看嗷月士没有说话,丁晓才环视另几人,身材瘦弱,嘴里却还不住骂骂咧咧的颜皓子;那个人间武将抖了抖满头乱发,夷然不惧的盯着虚界外的群妖;而那叫玉芙的阒水女妖也再不见昔时于树牢中啜泣不止的萎靡模样,清亮的眼眸水灵灵的看在丁晓脸上。 “我来说出我的想法,既然难免一死,那就得死的有价值,我不想连死的时候都被那些妖魔像看玩偶一般取笑。” 玉芙侧了侧头,这是表示赞同,脸上也露出了坚决的神色;人间武将嘿嘿一笑,第一次开口说话:“正有此意!” 颜皓子耸耸肩:“烂胡茬,你打算怎么做?”这是几天牢狱相处下来颜皓子脾性不改的给丁晓取的三字雅号。 …… “且慢!”就在绳索快要消散的时分,丁晓忽然大声喊道,身材挺直,雄武赳赳的盯着千里骐骥。“我有要求!” 肉在案上,听听何妨?千里骐骥浑不以为意,淡淡看去,却也阻止了妖绳的最终弭化。 “无论是我这个学艺不精的伏魔之士,还是这个羸弱无力的瘦小少年,又或者是那位蓬头垢面的将军,在你们面前,都显得是如此弱小而不堪一击,不是吗?” 千里骐骥泛起笑容:“虽不知你用意何在,然此言倒甚是精当。不错,只是现下再求饶,未免也太迟了。” “那你们一定不会拒绝如此弱小的我们向你们发起的挑战,对不对?因为拒绝就代表着你们的畏怯,代表着即便弱小如我们都令你们觉得顾忌,对不对?” 千里骐骥轻笑,一个浅稚的激将法而已,玩玩嘴皮子的事,自己可以有一千种理由冠冕堂皇的将这种自以为得计的论调驳的干干净净。 然而在他说话之前,天灵鬼将却忽然开口了:“一个阶下囚有什么资格向圣灵们挑战?临死还想拖个垫背的,倒是打的如意算盘,可笑!” 千里骐骥心中一动,这天灵鬼将看似是在帮自己说话,然而自己倘若真拒绝了对方挑战的请求,却也好像作实了自己倒底还是有忌惮对方之意,这天灵鬼将是何用心?想借此看孤的胆气,还是欲一窥虻山之众的战力?一瞬间,千里骐骥改变主意了,正好,原本就是想让你们见识一下虻山更胜从前,深不可测的实力的。 所以千里骐骥继续平和而淡然地说道:“是你们不愿意自相残杀么?所以想用这种理由来挤兑孤给你们一线生机?孤可以接受你们的挑战,这是对你们的成全,遗憾的是,如果采用这种方式,你们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确定吗?” 丁晓呵呵笑了,和颜皓子、玉芙及那人间武将对视一眼,齐齐喊道:“确定!” “咳咳……”千里骐骥又咳了几声,施施然站起身来,“那好罢,就由孤一个对你们五个,赐予你们战死的光荣。” 又出变故,喀忒斯不乐意了:“我伟大的王,这可不行,悬殊太大,您夺去了我们欣赏死亡的快乐,就算不采用让他们自相残杀的方式,我们也能有别的方法来展示杀戮的美丽。” 恰到好处的吹捧,千里骐骥很满意喀忒斯的说法,微笑着偏了偏头:“那怎么办?他们在向孤挑战,难道就置之不理?” “弄恩,弄恩。”喀忒斯摇头,“您是这里的王,由您亲自动手杀死这些囚徒,这不是处刑或者血飨,这是在给他们荣耀,而这种荣耀,身为罪徒的他们是不配享有的。用我们那里的方法,您挑选您的行刑人,代替您杀死他们。他们有五个,您也可以选五个行刑人,一个对一个,这也是一种角斗方式,如果他们不是太过弱小的话,那么这种死亡的美我们也许同样能够感受到。” “很好的主意。”千里骐骥盯着丁晓毫不退让的眼,笑着问道:“我给予你尊重,这样的方式你接受吗?” “可以!”丁晓嘿嘿一笑,“有趣,还给我能够多杀些你们这种东西的机会,我当然愿意。” “您可以按照以弱至强排开顺序,让我们欣赏五场格杀,这是角斗场的规矩,这里一样适用。”喀忒斯提出建议。 千里骐骥目光沉凝,在丁晓并一众囚徒面上徘徊良久,然后才悠悠然笑道:“以弱至强?以一对一?很好,孤很希冀看到吾族圣灵对这些弱小的囚徒展开的杀戮,而每一场杀戮,都将是令人弥足感怀却又印象深刻的……” 滞声半晌,千里骐骥的语调忽然提升:“如馨,你和这位淳于将军向为素识,这第一场,便由你对付他!” 殿前聘聘婷婷,走上来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妖,看着那蓬头垢面的人间武将,那女妖抿口一笑:“奴家倒是见过这位淳于将军,便只怕这位淳于将军不记得奴家呢。” 人间武将冷然看着如馨女妖艳光四射的面靥,嘴角一撇:“你是先帝的宠姬,我怎么会不记得?就是尔等淫浪之辈,令先帝迷混了神智!死之前可以杀掉你们这样的狐媚子,我也算有了交待!来来来!” 千里骐骥没有接人间武将近乎不死不休的誓言话语,而是又微笑着看在那玉芙面上:“一个宁愿死也不愿意改变自己操守的圣灵。孤敬佩你的忠诚,却对你的选择感到无比遗憾,是你自己选择了必死之道。那么……”千里骐骥的目光忽然在跪在两旁宛如惊弓之鸟的阒水女妖们身上一转:“你们愿意为孤,为吾族虻山效力,那么请推举出来一位,诛杀你们这个冥顽不灵的同族,谁……愿意?” 现场一片死一般的宁寂,每个赤裸妖艳并在倍受侵挞的女妖们默默无语,悄视了一脸坚定的玉芙一眼,却又各自沉重的低下了头。 她们或许因为苟且偷生而虚与委蛇般的婉转逢迎,可她们做不到对自己的好姐妹痛下杀手。 “是心内有异?故致对诛杀同族如此推诿?”千里骐骥的问话显然把众女妖推到了死角。 “不,呵……”若歧销魂的低吟了一声,却将如丝媚眼微微张开,“……奴家愿往一试。” 几个阒水女妖不无诧异的看向若歧,却倒底没有发出片言只语,而虚界中的玉芙则依然固执的昂着头,好像根本没有在意若歧的请战。 “很好!”千里骐骥的笑容清逸,同时对搂着若歧正恣意递送的那名异灵一挥手,那异灵会意,嗬嗬低吼了几声,却还是将那话儿讪讪拔出,松开了若歧。 “穿上衣衫,你是叫……”千里骐骥并不知道若歧的名字。 “若歧,虻山若歧。”若歧在千里骐骥的注视下自然而然的扯掩上单薄的纱裙,面上堆着谄谀逢迎的媚笑,粉光莹莹的胴体依然若隐若现,别具撩人风情。 嗷月士霍的抬头,再次深深的看了若歧一眼。 第057章角斗 “接下来是你了,惫懒的小蝙蝠儿。”千里骐骥对着颜皓子做了一个手势,“你有着远比你的瘦弱外表强大的力量,只不过你习惯于把这种力量隐藏在嬉皮笑脸之下。我把你排在第三个。” 颜皓子确实是在嬉皮笑脸,一派浑不以生死为意的神色,嘴里不干不净地回道:“随你娘的喊什么小妖怪来,爷一并宰了!” “鸿翼何在?”千里骐骥的声音远远的传出殿外,听起来也不如何响亮,却足够淳厚清朗。 喊声的尾音未绝,殿外便是一阵扑翅声传来,少顷一个背生双翼,身材颀长的男子自半空中悠悠落下,单膝跪地,抱拳参拜:“异灵军鸿翼,觐见骐骥吾王陛下。” “鸿翼,你也是蝙蝠成精,那厢的那只慕枫道小蝙蝠儿便由你诛杀!” 鸿翼直起身,冷冷的一颌首:“遵命!”唇下两根森利的獠牙直翻出来,细长的眼睛也现出一丝血红的亮色,很显然,他才是真正的吸血蝙蝠。 颜皓子的骂声响了起来:“操你娘的吸血蝙蝠,来来来,爷把你脑袋塞进你屁眼里信不信?……” 鸿翼目不斜视的闪在案席一旁,束手恭立,对颜皓子的詈骂叫阵恍若不闻,也就是在颜皓子的聒噪声中,千里骐骥又指向丁晓。 “虽然是你提出此议,不过在孤看来,按照由弱到强的顺序排位,你只能排在第四个,不是孤护短,那嗷月纵然罪愆难恕,咳咳……当真以死相搏,只怕还要比你强上这么一点。” 丁晓耸肩微笑:“无所谓,反正可以痛快的打一场了,再说,谁强谁弱,打过以后不就见分晓了?” “看来还是不服气那,好,就让你见识一下虻山四灵的力量!辟尘公!” 辟尘公昂然站起:“在!” “此人由你杀之!” “诺!”辟尘公应的雄壮,却也足够简短,他的心思还在嗷月士身上,不知道他能不能躲过此劫,因此颇有些忧心忡忡,打定主意要胜的漂亮利落,借此或可再向骐骥王求请说项。 “最后一位嘛……”千里骐骥的略一沉吟使辟尘公和镇山君同时关切的看向嗷月士,在虚界中他又低垂了头,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根本看不到他的面容神色。 “嗷月,希望你的最后一战不要令孤失望,如果表现的足够好,孤……不动你的尸身血肉,将你重归中山安葬。”千里骐骥陡然声调一扬:“足舞魅,由你给予嗷月战死的荣耀!” 竟然指派异灵军的统领来解决袭风众的统领,辟尘公和镇山君同时转头看去,一脸不豫,足舞魅则在席上站起身,他与嗷月士不和已久,此刻自然乐于从命,抹了抹红光湛湛的高凸额头:“足舞魅奉令。” 嗷月士依然垂首沉默,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是在闭目冥思之中。 “孤记得刚才说过,既然选择这种方式,你们就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千里骐骥最后看向了虚界中的五个囚徒:“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如果……孤是说如果……你们在对战角斗中侥幸战胜了自己的对手,那么也不会得到赦免或者活下来的机会,孤会继续给你们安排对手,直至……你们死亡!” “废话啰嗦这许多做甚?娘的赶紧开打,小爷正憋的慌呢!”颜皓子一副嚣张的表情,而他身边,便是那几张同样夷然不惧的脸。 一场别开生面的以角斗形式进行的飨食之会,开始了。 …… 金樽中已然换上了鲜红色的葡萄酒,喀忒斯满意的搂着身边柔若无骨的娇艳女妖,举起酒樽,满饮了一大口,微酸轻涩,回味绵醇,想不到在东方还能喝到这么好的葡萄酒,而现在,就缺少腥烈浓香的鲜血了,喀忒斯伸出舌头,舔了舔因焦急等待而略显干涸的嘴唇,目光已经兴奋的看向了虚界之内。 血飨之第一场:淳于甫对如馨。 淳于甫还记得如馨的模样,不过那时候她只是先帝陛下身边辗转承欢的侍姬,在他心中,不过是个声色娱人的女子罢了。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在先帝身边这些千娇百媚的尤物们竟然都是居心叵测的食人女妖,这般处心积虑的祸乱大秦天下,可恨也! 现在的大秦,确然是改天换地,那位谋逆篡位的东海郡王倒也真是圣明之主的气象,比之先帝,自然相判若天渊,淳于甫对这些都清楚,可他放不下对先帝的愚忠,既然是先帝身边的近卫虎臣,未能护佑天子即时死节就已经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了,自己又怎么能恬不知耻的再做新君的臣僚? 苻坚赦免了淳于甫,并大有重用之意,可淳于甫不能原谅自己,辞去了所有官爵,一个人离开了长安,原是打算江湖奔走,聊寄残生的,可他的磨难恰恰由此而开始。 在寥落颓丧之下,淳于甫鬼使神差的走到了洛水之滨,并在那里,遭遇了巡界吃人的虻山袭风众妖魔,而凑巧的是,袭风众统领嗷月士认出了这个在氐秦皇宫曾经打过交道的故人,所以,淳于甫被带到了虻山,被带到了那个他曾恭敬称为国师的千里骐骥面前。 彼时千里骐骥登基即位未久,正是意气风发之际,见到淳于甫,回想在氐秦共辅暴君苻生的时节,倒是颇有些感慨,攀谈几句后也没想真想难为他,大抵是有些故旧之谊,兼且淳于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厉害人物。可没想到,淳于甫想起千里骐骥误国惑君的行径,登时大骂出口,言辞激烈,惹恼了虻山众妖,就此擒下,原待当即撕食,却是千里骐骥想到了七月十五的飨食之会,最终把他囚在了沉眠之森的魔境树牢中。 淳于甫没有玄灵之力,只有一腔血勇之气,在这些妖魔眼中,自然也就不足一哂了,千里骐骥把他安排在了第一个,便是欺他最为弱小之故。 此际如馨笑靥如花,只漫不经意的看着淳于甫,而淳于甫正感身上一轻,一脸凶戾的盯向如馨,活动活动手腕,忽的吼了一声:“给我剑!” “淳于将军用不用剑,还不都是一样,却费这事做甚?”如馨虽是口中揶揄,却忽然探手凭空一抓,一柄铁剑顿时现在纤纤素手之上,“看看这柄剑将军合用么?”说着,将铁剑往淳于甫面前一抛,淳于甫长发一撩,身上残甲甲叶甫响,早已接剑在手,更不多话,当头一剑风声呼呼的斫来,径取如馨面门。 “哟,人家好心替你取剑来,你倒谢也不谢,反直来砍人家。”如馨身形纹丝不动,语气娇滴滴的好不撩人,眼睁睁看着淳于甫铁剑将及面门时却又突然凝滞。 淳于甫露出不忿之色,有心要将铁剑再递进半寸,却只感觉身遭千钧之压,竟是沉重得自己难动分毫。 远远观战的丁晓面色一紧,恨声叹道:“他只是个凡人!” 淳于甫忠勇豪烈,淳于甫气襟爽迈,淳于甫铁骨铮铮、剑术高强,然而淳于甫只是个凡人——凡人在妖魔面前,就是这样全无反抗之力的。 如馨好像是无比怜惜的看着自己的情郎,葱白的手指甚至温柔的抚在淳于甫错愕却不甘的脸庞上。 “人家告诉你啦,用不用剑,都是一样,原本就不必这样费事的。”如馨轻轻凑过唇去,吐气如兰的在淳于甫面上一吻,然后葱白的手指兜然一转,划过了淳于甫的脖项。“永别了,将军。” 淳于甫的脖项上倏然现出一条血痕,血痕很快就变得越来越大,及至片刻之间,滚热的血雾喷薄而出。僵在半空的铁剑当啷落地。 如馨就这样迎接着鲜血的喷洒,风情万种的可人佳丽仿佛转眼就变成了沐血沥命的可怖恶魔,面上身前顿时鲜红一片,而她则笑吟吟的将手一提,举起了淳于甫双目圆睁的首级。 僵在半空的铁剑当啷落地,没有头颅的尸体颓然软倒,如馨将口凑在首级的颈腔下,贪婪的接过淋漓的血水。 秽河山者岂为灵?血肉为食兮飨吾族!如馨且饮且唱,而淳于甫的尸身也诡异的悬浮而起,衣甲自行褪落,身体开始分裂,脏腑和血肉搅动,好一阵腻濡之声。 不一时,大小不一的碎尸肉块却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引而出,血淋淋的布陈在了妖魔的宫殿之中,然后分落在各个席案的金盘之内。 丁晓和颜皓子恨恨的啐了一口,淳于甫的惨状也许终将是他们所有囚徒今天的下场。 “新鲜血食,以飨诸灵。”千里骐骥在王座上宣称,同时很优雅的做了个手势,如馨提着首级,向他屈身一礼,退出了虚界之境。 这代表着第一场角斗结束了,过程毫不精彩,如实的反映了凡人与妖魔实力上的巨大悬殊,氐秦金殿龙骧将军淳于甫,败亡。在昔日五士之一的魏峰手下,他支撑了三合,受擒被缚;而在今日的娇娆女妖面前,他连一招也没有走过。 喀忒斯显然对这一场角斗非常不满意,一点都没有表现出角斗的壮美,所以他几口嚼咽下盘中的人肉,抹了抹嘴角的血迹,一脸的不尽兴。不过当他看到接下来对阵的双方时,眼神顿时一亮,好像又来了精神:“美丽女妖的血肉应该会比刚才的人肉滋味更好吧……” 血飨之第二场:玉芙对若歧。 玉芙和若歧面对面站着,身材的对比很鲜明,一个是娇小婀娜,一个是高挑窈窕,只是娇小的玉芙面上带着柔中带刚的坚定决意,而高挑的若歧却轻垂了眼帘,似乎是虚虚的不敢直视对方的目光。 玉芙的目光就印在若歧的脸上,一霎不霎,令若歧即便没有直视也能感受到那种肃杀的寒芒。 “如果盈萱姐姐知道,是她这么亲密的好友来杀她的部下,不知道她会怎么想。”玉芙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空间飘了过来。 若歧现在再没有那种一直浮在面上的媚笑,因为这不是面对那些好色而贪婪的雄性,因为这是在自己阒水的姐妹面前,更重要的是,她必须杀了她。 “至少我动手,可以让你少受些苦楚……”若歧语气一顿,她知道,这句话更多的还是在安慰自己。 “你根本不懂,若歧。”玉芙的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光,“只要是生灵,无论是人还是妖,终究有自己值得去坚持的东西的,比如尊严、比如忠诚、比如……感情。” 若歧心中一动,这些话简直不像是一个血灵道女妖能够说出的话。 “因为尊严,所以我不会像你们这样,甘愿被这些卑劣肮脏的山兽们骑在身下,只为了换取活下来的机会;因为忠诚,所以我做不到就这样屈辱的背叛自己的族群,然后故作欢笑的出卖自己的肉体;因为感情……”玉芙的面上划过一道落寞,“……所以我想明白了这些。” 若歧抬起头,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认真的审视着玉芙。她其实和这个玉芙原本就不太熟,毕竟对方只是撷芬庄前哨的一个普通女妖,而她却一直是跟从绝浪神尊的涉尘使者,如果不是引鲡妃娘娘的弟子前往修炼的话,她甚至还不会被卷入撷芬庄覆灭的危厄中。当然,她和撷芬庄的首领盈萱倒底也有着故交旧谊,她只是没有想到,盈萱的手下竟还有这么一个不俗的妖灵。 至少以她现在的修为,就不可能有这些想法,虽然对于用肉体换活命她也觉得有些恶心,不过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正常做法,只要是生灵,难道不是活着最重要吗? “我不知道你愿意亲自来动手,是因为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不忍令我多受苦楚;又或者是迫不及待的向你的新主子邀功献媚……然而,我只能对你说抱歉了,若歧。”玉芙的神态忽然显得非常从容,从容到仿佛是在述说一个全然与她无关的人,然而一股清灵的玄力开始在她的周身环绕,炫幻多彩的光焰将她衬托得更为美丽。 千里骐骥向虚界中投入了诧异的一眼,从这一刻起,他才发现,自己对于实力品估的排序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这个看似实力平平无奇的娇小女妖,竟然是五个囚徒中实力最强的。 第058章领悟 千里骐骥并不是随意安排的强弱对战之序,事实上作为妖灵中屈指可数的最强者,他可以通过对对方灵力气劲的把握,准确的评断出对方的实力,当然,这是在自己修为远在对方之上的时候。 所以对于这五个囚徒的实力,千里骐骥自是早已了然于心,即便是自己知根知底的嗷月士,又或豪壮雄武的天青会丁晓,纵然颇有手段,但在自己眼中,总还是相差太远的,最强二者皆如此,余众又何足道哉? 可偏偏在这个看起来灵力平平的玉芙身上,现在却泛起了玄奇清湛的灵能,这不应该是一个小小的阒水血灵道女妖所能具有的,难道是自己当真走了眼? 千里骐骥心中诧异,面上表情却没有丝毫异样,至少不能被那些别有用心的血泉鬼族们看出来自己的失误,他好像是在平静的看向虚界之中的战局,实则是在迅速的捕捉玉芙身上现在传来的灵气,开始了对她战力的重新计算。 喀忒斯不住击节叫好的夸张呼喊为战况做了最好的注脚,玉芙神情素淡,衣带若清风拂柳,飘洒若仙,而就是这看似逸动轻灵的衣带,却带着七彩霓虹般的光焰,透射出凌厉的威压,在阒水品级更高的若歧此刻就像是惊慌奔逃的兔子,在衣带若跗骨之蛆的纠缠中,不住的闪身退移。 若歧不知道玉芙究竟是哪里习得如此高强的本领,但是从这种灵能的功力来看,无论是自己还是曾为她首领的盈萱,都是难以颉颃的,可是怪了,撷芬庄的第一高手除了那个不起眼的老蛤蟆外,不一向是盈萱的么?这个玉芙又怎会如此深藏不露?再一转念,玉芙有这等本领,却又何以在撷芬庄覆灭当日全无作为?倒是成了俘虏被擒在虻山? 若歧本就是靠着身法在勉力支撑,当此灵能催压,战况紧急之时,却哪里有她思忖的余裕?略一疏神,衣带在她臂上一缠,立时缩紧,皓臂鲜血飞溅,若歧惨叫一声,身形不由自主的被生生拽到了玉芙面前。 “庞恩!庞恩!”虚界外喀忒斯叫的最为大声,兴奋的舔了舔嘴唇,双目精光熠熠。这是大秦语系中赞好的意思,听起来就像是用华夏语在喊:棒!棒! “我不会坐以待毙的。遗憾的是,我第一个杀死的,却只是我族的叛徒。”玉芙面无表情的将纤指点在了若歧的眉心,“我不会让你多受苦楚的。” 若歧美艳的容貌在一瞬间似乎完全褪去了神采,只剩下骇然相望的枯寂杏瞳,她意识到,死亡即将来临。然后,她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温热的液体落在面上,带着腥甜的气味,这应该……就是我的血吧。 千里骐骥的目光终于忍不住的闪亮了一下,从震颤的冕旒之间炯炯的透射而出,而殿上的许多观战者同时发出了一记代表震骇的惊呼声。 死亡似乎没有预料之中的痛苦呢,虽然只是一瞬间,若歧却觉得像是经过了几百年这么久远,不!死亡还没有降临!她微感诧异的睁开了眼。 玉芙的神情依旧,淡漠清冷,可奇怪的是,她的脸色竟是苍白如雪,而整个身体就像是石雕一样在眼前凝固。那玄奇灵力焕发出的霓彩光焰正在缓缓消淡,当光焰终于散去的时候,若歧的瞳孔忽然收紧,她看见了玉芙的胸前伸出的那只手。 手指细长,并竖如刃,那鲜红腥甜的液体从指尖滴滴落下,接着,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不能看着我的女人,死在你的手里。” 那只手向后一缩,忽的从玉芙胸口抽离,汨汨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玉芙的纱裙,而玉芙的身体轻轻抽搐着向后倒下,却露出了身后的身影。 长发披散,玄衣褴褛,唯见一双青幽幽的碧色眼瞳。嗷月士弓着背,轻轻的抹去手上的血迹。 事情的转变实在太过突兀,突兀到生死之间的剧烈震悸都显得这么渺小,若歧不可置信的看着嗷月士,不知道同样身为待死囚徒的他怎么会出手救下了她。 “嗷月……”她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也使她反应过来,再次泛起了那种见到男人的惯常媚笑,然而她的呼喊才刚刚出口就已经戛然而止,因为嗷月士上前一步,把她搂在了怀里。 “我喜欢你的身体,我喜欢你甜香的亲吻,我喜欢彻夜听到你的娇喘呻吟。而当我忽然失去你的这一切的时候,我觉得是如此的空寂落寞……” 能够死里逃生,若歧欢喜得几乎疯狂,又听着嗷月士说着这样侬侬情语,岂能不面酣耳热?像雨点般骤密的亲吻落在嗷月士脸上,口中喃喃相诉:“我就是你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而当我看到你在别的男人身下婉转承欢的时候,我就觉得心里好痛,我忽然明白,你绝不会像我待你那般的待我,在每个你觉得可以利用的男人面前,你都可以做出那副表情来……” 若歧的激吻渐渐停止,她觉得搂着她的男人正在变的僵硬,一如他言语的渐渐冰冷。 “……你是我的女人!而我的女人,她的所有一切,只有我才能拥有……包括死亡。” 若歧笑不出来了,因为僵硬而冰冷的男人用同样僵硬而冰冷的手,像杀死玉芙那样,穿进了自己的胸膛。 死亡没有远去,只是来的比预料之中要晚了一小会儿而已。若歧听见自己胸骨咯的一响,在感到疼痛前,她只觉得心脏跳的竟是猛烈,好像要从口中蹦了出来。 “嗷月……”若歧抬起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清了嗷月士的脸。 青幽的眼瞳黯然,钩鼻削唇微微颤抖,眼眶很奇怪的湿润着,最后却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声音。 “我不叫嗷月……我是魔狄,狼王魔狄。” …… 若歧死去的时候,静静躺卧的玉芙依然还睁着眼,眼眸中闪动着夺目的眩光,远眺着虚界中与外界合为一体的圆月暮空,她好像看到了一张清晰的面孔,冷肃刚毅却又是那么的神采奕奕,对着她微微一笑。 于是,她也笑了,笑的满足而宁静。然后……她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 撷芬庄幕阵正自绿光翻旋,一道黑气从光幕外疾飞而入,穿过了锋利的气网,逼近了西角边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妖。 劲风拂过,那娇小女妖运指回转,咬着牙奋力反抗,可那黑气已到近前,根本无视娇小女妖的反击,从黑气中伸出一只利爪,恶狠狠的抓在了那娇小女妖高耸的胸前。娇小女妖身上一软,身体不由自主的便被那黑气带离地面,猛然间,一柄铁枪破空而至,唰的穿透了黑气,娇小女妖只觉得胸前一松,整个身体已然轻飘飘落下,这一番死里逃生,这女妖更是心内怦怦直跳。 一个青袍雄壮的身影天神般大步赶来,一把抓住枪柄,臂上一抖,黑气带着一蓬鲜血,顿时被甩落开去。 这是个只剩下左手的男人,然而娇小女妖却一直看着他,眼波盈盈闪烁,一霎也不霎。 他叫陈嵩,而她——这个娇小的女妖,叫玉芙。 …… 解下了魔境树牢中的蜂巢状藤蔓,这是囚禁玉芙的地方,甚至还带着残留的女儿家香气,地爬子默默无语的拾掇着,他知道,这些离开的囚徒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关于这个可怜的女囚,地爬子一直觉得很奇怪,她不是血灵道的女妖么?可为什么每次送进去的人肉最终都原封不动的退了出来? 而当他看见藤蔓枝叶围成的那方小小囚室的内部之后,他又怔住了。 这是用水渍的术法留下的无数文字,遍布了囚室两侧,而辨认之下,才发现这些文字都是八个字的重复: 我心缱绻,嵩君知否。 …… 一次完全无心、甚至连英雄救美的桥段都算不上的恶战,却让玉芙从此记住了这个男人,而奇怪的是,在引诱经历过那么多男人的冶荡女妖心中,从此便泛起了涟漪。 或者是感激,或者是崇仰,或者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也或者,什么都不是。 男女的情愫本就不需要那么多理由,便只是心中酥软微酸却分明甜蜜的一颤,一切就自然而然的开始了。 对于血灵道采补男人为修行的撷芬庄女妖来说,这简直像是神话,然而玉芙就是这样悄悄而犹不自觉的爱上了一个男人。 圣灵道古语有云:如果一个妖灵领悟了情爱之真,那么他将不再是妖,而成了彻悟天地灵机的仙。 只有她拒绝了用自己的肉体换取活下来的机会,尽管在以前,自己这美丽的胴体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并且她也绝不答应乞命苟活,毫无操守的改换门庭,忠诚和尊严,就是她有了感情之后才真正领悟出的道理。 在魔境树牢那蜂巢状的藤蔓牢笼里那声声不断的啜泣之中,使玉芙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踏上了仙格历炼的旅程,心境和领悟的通达透彻。即便牢狱桎梏了身体的自由,体内的玄力的增长却是无从抵挡的,这是一种境界上的突飞猛进,只可惜留给这种突飞猛进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些。 由此带来的效果是整个血灵妖身的脱胎换骨,千里骐骥先前的品判只是基于玉芙血灵外表伪装下的错算,而当玉芙一旦展现出本身的修为,原以为只是稍胜一筹的若歧就已经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真正意外的是,玉芙还是死了,死在一个本来绝不可能杀死她的人手下,死在一个同为阶下囚,只等着接受处刑角斗的罪徒手下。 …… 虚界中的丁晓和颜皓子完全怔住了,这一幕幕接踵而来的场景让他们目瞪口呆,这阒水女妖哪来这般了得的修为?这嗷月士是怎么挣脱了缚身的妖绳的?何以杀害了阒水女妖之后还把自己口口声声宣称为自己女人的若歧给杀了? 虚界外观战的妖鬼们也同样惊诧,便连天灵鬼将此刻也坐直了身子,似乎是大感兴趣的扭头望向气息正起着微妙变化的嗷月士。 喀忒斯不晓内情,此刻自然大呼小叫的一迭声喊着:“庞恩,庞恩,这是一次因为意外而显得分外美丽的死亡!” 至于几个虻山妖众,则就是表情不一,辟尘公和镇山君固然惊诧,却也不自禁的透出喜色,茹丹夫人微微动容,眼神偷偷看向身旁的千里骐骥,因为她知道,捆缚嗷月士的妖绳之术是千里骐骥亲自施为的,以嗷月士之能,绝不可能挣脱而出,难道是骐骥王暗地里施法给嗷月士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只有坐在席末的白狐目光深沉的盯着嗷月士,眸光轻摇,若有所思。 千里骐骥面色冷然,他还记得血飨的仪式,尽管不知道嗷月士究竟出了什么变故,然而这个仪式还要进行下去。 碎尸取肉,分飨满座宾客,前番对待淳于甫的尸体就是这么做的,现在该轮到玉芙了。 而这一次,千里骐骥准备再添一个彩头,因为那里并不止玉芙一具尸体,这不是还有个女妖的尸首相伴么? 从一开始,千里骐骥就不会在乎这些俘虏的所谓投诚,所以他只是顺理成章的用念力同时将玉芙和若歧的尸体悬浮而起,趁着她们的血还没有冷;趁着她们还维持着女性美丽的容颜,并没有现出自己鱼类的本相;趁着她们的妖灵还没有完全涣散;享用她们的血肉吧! 眼睁睁看着若歧和玉芙的死去,还活着的其他女妖们此刻都有了物悲其类的伤感,都难过的低下了头,再不夸张的呻吟娇呼,甚至还有了轻轻的啜泣声,可她们身后施暴的异灵们却只是嘿嘿怪笑,依然不管不顾的侵挞着。 秽河山者岂为灵?血肉为食兮飨吾族!若歧和玉芙尸身的衣裙开始缓缓褪落,赤裸而完美的身形曲线令人血脉贲张。可就在血痕刚从尸身的脖项上现出的时候,一股霸道之极的罡力从虚界中冲突而出,生生的打断了千里骐骥的行法。 嗷月士按下了若歧的尸体,青幽的眼眸第一次带着嚣张的看向千里骐骥: “她是我的,死了也是我的!谁都不许碰!” 第059章魔狄 千里骐骥仔细端详着嗷月士的脸,没错,这眉眼形貌,这身凶戾的血灵妖气,确实是那个嗷月士,只是现在看起来,怎么会有一种陌生之感? “嗷月,不得无礼,快退回去!”辟尘公和镇山君对于嗷月士这样的举动也是大感意外,顿时叱喝起来,当然,嘴上喊的凶恶,实则却是为了嗷月士好,这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竟连骐骥王也敢冒犯? “我不叫嗷月……我是魔狄,狼王魔狄!”嗷月士喊的却比他们还响,而且嘶喊的声音明显带着歇斯底里的情绪。 辟尘公和镇山君都是一怔,却见嗷月士抱着若歧的尸体,竟然号哭起来。看他肩膀抽动,涕泪横流,语调凄厉,一时间满殿之上尽是这种刺着耳鼓的声音。 渐渐的,号哭声转调,就像是尾音森长的狼嗥,嗷月士半仰着头,他所对着的,却是半空中那轮破空而现的满月。 “咳咳……嗷月……”千里骐骥忽然发话,不过嗷月士立刻停止嗥叫,恶狠狠的接口:“我是魔狄!狼王魔狄!” “魔狄……”千里骐骥没有对嗷月士这种无礼的态度做出任何反应,并且泰然的将称呼改变,“……孤很奇怪,你是怎么挣脱开束缚的?而在孤刚才行法之际,你身上又是哪来的那种力量?孤想知道你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很简单,我忽然想通了很多事情,正如你对我的敲打,我为我更名为嗷月士之后的无能感到羞耻,我是魔狄,我是横行天下的群狼之王!” “很好的反省。如果你早就能有这样的觉悟,今天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然而你似乎并没有什么长进,仅仅为了一个死去的女妖,你就这样行止乖张了吗?” “我便是我!我是魔狄,我只为我而活!想笑时便笑,想哭时便哭,再不用看你的脸色!这就是我的尊严!身为狼王的尊严!” 这句话是显然的大逆不道,谁也想不到一向对千里骐骥唯唯诺诺的嗷月士竟会如此暴躁而狂妄,几个相熟的虻山同族面露不忍之色,好像已经看到了一个正在堕入地狱的游魂凄鬼;而喀忒斯已然大感兴趣的看得目不转睛,甚至连一直极为沉谨的坎吉也转过头来,他注意的是千里骐骥,很想看看这位骐骥王在如此张狂的悖逆者面前究竟作何反应。 然而千里骐骥的反应,却是一声语调悠然的轻笑,指了指在虚界中横眉作色以对的嗷月士,又指了指自己,指尖在太阳穴旁轻轻敲击了几下,引得头顶冕旒也晃动的更强烈了。 “我觉得你还没有想通。”千里骐骥敲着太阳穴,动作潇洒,嘴角带着一弯讥嘲的冷笑,“你知道吗?我为什么在对你委以重任之后又对你如此失望?曾经的嗷月现在的魔狄?” 嗷月士喉底低吼:“我一直都是魔狄……” “你不是!如果你一直是魔狄,就不会只贪恋着凡人骄奢淫逸的生活而不思进取!如果你一直是魔狄,就不会沉湎于女色而荒废修行,连中了炼气士的圈套都浑不自知!如果你一直是魔狄,袭风众的吾族同侪就不会伤亡殆尽,只剩下你自己失魂丧胆的狼狈逃回!如果你一直是魔狄,那么你将会是吾族虻山除了我以外,最强大的圣灵!虻山将多出一位威慑天下的魔狄郡王,而不是一个尸位素餐,徒具四灵名号的废物!如果你一直是……可惜,你不是。”从初时略显激动到末了一声低沉涩哑的陈述,千里骐骥在王座软垫上放松了身体,茹丹夫人适时的贴上身来,关心的攥住了他的手。 殿上死一般的沉寂,嗷月士僵住了,他没有想到骐骥王对他的期望竟然有那么高。 千里骐骥已经恢复了平静,轻咳了几声,抽回了被攥着的手,再次指向了嗷月士:“如果你真的想通了,那么你应该感到真正的羞耻,而不是大呼小叫的彰显你那所谓的尊严。” 现在再称呼他为嗷月士,已然显得不太合适了,这个突然像是唤醒了中山狼王灵魂的魔狄,此际只能呼呼喘着粗气,怅然失神。怀中的若歧尸体已经渐渐起了变化,一缕一缕的涣散妖灵从他身周升起,好像袅浮的青烟,他却毫无知觉。 为什么迈入仙格之道的玉芙会这么轻易的被他杀死?除了他神不知鬼不觉的高明身法偷袭在先之外,真正的原因是,他竟也离奇的豁然而醒了。 自从那日被打入树牢,魔狄就一直恍恍惚惚的,脑中时而是纵横啸傲的狼王模样;时而是身为嗷月士后对虻山三俊的奴颜婢膝情状;时而是放浪形骸的旖旎风光;时而却又是在漫天剑气之中,躲避于残垣下簌簌发抖的落魄景象…… 直至最后,脑中便是两个画面令他最为悸然心动,那头雄壮睥睨的中山狼王,还有那在自己身下,夜夜缠绵的娇媚艳妇。 前一个画面令他豪气复生,而后一个画面却使现在的他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情感之中,一种对他来说,从来不该在女人身上生出的情感。 他被这两种思绪纠缠着,迷茫而混沌,直至身处这血飨之宴的角斗虚界之中,他竟不可思议的感悟了,用修行的话来说,他算是突然悟道了。 悟道的开始源自于对那个女妖复杂的情感,尽管从人性情感来看,他的这种情感显得自私而病态,因为这是一种极度占有欲望的情感,把女子看作了自己的赀产一般,见不得任何旁人的染指。所以当他看见若歧在殿上与其他异灵疯狂交媾时,嫉恨、愤怒、羞恼、凄伤……这些奇怪的情绪竟然同时涌现,使他也进入了一个心境大开的临界。 在这些情绪的冲击下,很快使他第一种思绪变得更为清晰——我是狼王,我是魔狄,我的东西只能属于我,因为我的强大! 豁然而解的结果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大力量在他身上蕴结,并且在看到若歧行将落败身死之际焕然而发,他没有费什么力气,就解开了千里骐骥的妖绳咒术,然后转眼间出现在玉芙的身后,折手穿身,救下了若歧。 而他杀死若歧的心态就显得更为畸形了,因为他不能宽恕属于自己的东西再被他人分享,而若歧面对男人时施展的魅术更令他怒火中烧,他认为若歧对自己不忠,更使自己蒙羞,既然如此,就应该由他这个主人亲自实施对不忠者的惩罚——夺去她的生命。 可笑,一个精修色诱之术,全不知情爱为何物的放浪女妖却哪里能知道对方这种病态的情感?你既救了我,为何又要杀我?只怕若歧直到身死之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何而死。 然而真正杀死了若歧之后,魔狄却又不忍起来,难舍恍惚间,心如刀割,百感交集,终于怒发如狂。 在千里骐骥行将碎尸血飨之际,魔狄发作了,所有的不满,所有的忿郁,所有的痛苦,尽在那一声长嗥中宣泄了出来。 可是骐骥王只不过用几句话,就让他又陷入了踟蹰和彷徨之中。 千里骐骥并没有让他沉默太久,只是淡淡对座下说道:“孤没有说过赦免他吧?” 这是表明要继续角斗血飨的意思,一直恭立于旁的吸血蝙蝠鸿翼向前走动一步,因为按照顺序,第三场的角斗应该是由他出场了,虽然对手似乎变了,而面对四灵之一,又曾是袭风众统领的嗷月士,他也完全没有取胜的把握,可他仍然还是决定毫不退缩的迎上前去。 然而千里骐骥却向足舞魅一指:“顺序有变,既然他自己跳了出来,那就先杀了他吧。足舞魅,还是由你动手。” 足舞魅骄傲的微微一躬:“等候多时了。” 鸿翼止住脚步,向足舞魅欠了欠身,又退到了一边。 玉芙和若歧的尸身此刻在妖灵涣散之后都已现出了本相,玉芙是一尾纤小的凤鲚鱼,若歧则是一条光彩斑斓的艳鲷,绮裙翻卷,铺地空掩,早不见了玉体横陈。 第二场角斗结束,群妖并没有享受到血肉之飨,不过除了喀忒斯之外,似乎其他的妖魔对此也并不在意,因为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即将开始的第三场角斗之上。 …… 血飨之第三场:魔狄对足舞魅。 魔狄站直了身子,任由怀里空荡荡的若歧衣裙落下,对着半空朗月,却惘然的张开了自己的手,映影相视。明亮的月光使他的手变得分外白皙,未净的血迹也显得极为清晰。这是玉芙的血,也是若歧的血,接下来,将会有更多的鲜血在这只手上留下痕迹。 他根本没有在意足舞魅过分细长的双腿大踏步迈入虚界的举动,以至于足舞魅在面对他的时候,甚至有了一种被蔑视的感觉。 “你想杀我应该有很久了吧?”足舞魅冷笑着,开始了挑衅,“得感谢骐骥吾王终于给了我们这个机会。出于曾为一殿之臣的旧谊,我会赐予你想要的死法,嗷月统领。” 魔狄转过头,青幽的眼眸印在足舞魅的脸上,足舞魅不自然的皱了皱眉头,他觉得对方的目光透着一股阴冷的寒气。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使足舞魅开始运功戒备,面门凸顶上的红光渐渐加深。 然而,一只手忽然按在了他的凸顶之上,从手底透出了绝强的罡力,竟然生生的逼住了红光的散发。 足舞魅心中巨震,对方竟然就这样贴近了自己,伸手制住了自己的鹤顶丹红,自己却只能毫无反应的眼睁睁看着。 魔狄依然是森冷的目光寒肃的脸,没有任何表情的看着足舞魅,而足舞魅也没有听见虚界外正响起的一片惊呼声,他只能听见魔狄的声音: “第一个错误,我不是嗷月,我现在叫魔狄。” 足舞魅目中利光一撩,他毕竟是异灵中的佼佼者,又怎么可能束手待毙?可他身形未及稍动,凸顶的手却加深了力道,巨大的威压竟令他再也动弹不得。 “第二个错误,你不可能赐予我想要的死法,因为你不配;而我,却绝对不会这样对你,因为我只能给你一种死法。” 魔狄的手冰冷,足舞魅的心却变得更冷,凸顶上隐隐传来痛感。太不可思议了,一向只以为最多不过是与自己在伯仲之间的嗷月士,几时有了这么强大的力量?不仅如此,连眼光都变得如此犀利精准,竟然在第一招中就拿住了自己的命门。 足舞魅是鹤精化身的异灵,尤以这凸顶上的鹤顶丹红之术最为了得,既有迷魂噬魄之效,亦有聚气催功之能,委实厉害不过,可就是这常人望而生畏的红光凸顶,恰恰就是他的妖术罩门所在。当然,寻常之辈便知道这一命门也奈何他不得,偏是现下一招受制,这只能说明嗷月士实已远胜于己。 可是……这怎么可能?正是因为觉得自己胜算颇大,足舞魅才会接令后显得张狂而兴奋的,现在看起来,自己先前的张狂和兴奋根本就是在自取其辱。 …… 千里骐骥平静的看着,轻轻的给出了判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山狼本就是异灵,狼族的异灵,而魔狄作为中山狼的首领,一直就具有这种可怕的力量。遗憾的是……这种力量,他领悟的太迟了。” “可他毕竟领悟了,既然他已经有了这样的实力,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吾族虻山现在就是缺少这样有实力的圣灵。”茹丹夫人小声说道,这是她第一次出声为魔狄求情。 千里骐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虚界中的魔狄身影,若有所思。 …… 魔狄的手越举越高,即便是足舞魅这样极其瘦长的身形却也已经被带离了地。 “第三个错误,尽管我对你们一直不大看得顺眼,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了你……除了现在。” 足舞魅突然仰脖,似是要纵声大啸,然而撅起的嘴唇只是无力的化出长长鹤喙的残影,便渐渐恢复了原样,魔狄嘴角轻扬,抓着凸顶的手猛然握紧。 第060章横指 “多么好看的狗咬狗?”远远的,颜皓子捅了捅身边的丁晓,在接连的惨烈厮杀中,他们倒好像成了被遗忘的人。 对于淳于甫和玉芙的死,丁晓毕竟心内不忍,表情也就没颜皓子那么轻松,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希望我们死的时候能够多杀几个妖类,也就不枉了。” “欷……”颜皓子蛮不在乎的咧咧嘴,“是谁出的这么天才的主意?早点把我们宰了吃肉不就完事了?非要弄什么角斗啊,什么快乐啊,什么欣赏死亡的美啊,反正我现在挺快乐,因为死之前还能看到这些个凶神恶煞的妖怪先死,话说这老狼精挺得劲啊,真把那鹤老怪宰了?” “不,好像还没结束。”丁晓的目光直直的射向了角斗的方向。 …… 足舞魅瘦长的身体扑通落地,看起来精神萎靡,脸色灰败,不过刚才被抓住的凸顶却并没有发生预料之中的爆裂,而且凸顶红光虽然暗淡,却也在持续发着光亮。 倒是魔狄有些迟疑的看了看自己的手,他一时没有明白,为什么这重逾万钧的狠力一握不仅没有握碎对方的头颅,还莫名其妙的放开了对方。 他很快知道了答案,因为一个背生双翼,身材颀长的赤睛男子正缓步走入虚界之中,并且就在他灼灼目光的逼视之下很从容的扶起了委顿的足舞魅。 “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杀死我的统领。”鸿翼说话时表情依然显得很谦恭。 “你做了什么手脚?”鸿翼只是异灵军的普通一员,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胜过他的统领足舞魅,既然足舞魅不堪一击,那么他也应该是全无颉颃之力的,魔狄对于他能成功阻止自己的杀招感到非常费解。 鸿翼指指自己的脑门,回答的很认真:“你很厉害,嗷……魔狄狼王,我当然不可能是你的对手,不过术法上却是另有抑制之道,你刚才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统领身上了,这就给我的惑魂蝠音提供了可乘之机,是我干扰了你的心神,勉力让你停止了接下来的动作。” 魔狄一怔:“惑魂蝠音?干扰人神智的术法吗?有这么玄乎?来,再试试,我倒要看看你再怎么干扰我!” “不敢,以一敌一,在你心神专注的情形下,我无法给你带来任何干扰,因为你的灵力远胜于我。” 对方如此坦陈,倒令魔狄颇为意外,略一错愕便即冷冷笑了起来:“你倒有自知之明,不像那些讨厌的异灵呢,既知不敌我,就滚开罢,我可以不杀你。” “异灵军不容失败,我既然已经进来,就没打算再灰溜溜的出去。”鸿翼身形一挺,神情镇定,“以一敌一,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愿意与统领联手,自有周旋之机。” 鸿翼的话声刚落,远处颜皓子就已经在大喊:“他娘的要脸不要?不是说什么角斗厮杀吗?说话全是放屁?这就是认怂了?要两个打一个?吸血蝙蝠,别忘了,你的对手是小爷我!”总算魔狄现在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这个阵还是要助的,况且有这机会,不骂白不骂,反正早晚一死。 颜皓子的大骂引起了殿上的一片哗然,喀忒斯是角斗的倡议者,而他心内只要看厮杀,自然是由他发话:“弄恩,弄恩,这是完全合乎规矩的,在我们那里,我们把这个称作惊喜的剧目,在原定的计划上做一些计划之外,却又令观众们更为惊喜的安排,这太常见了。我同意让这位圣灵参战。” 千里骐骥用欣赏的目光看着鸿翼,他喜欢这个异灵在刚才展现出来的机智深沉,还有那种妖灵间罕见的气节,像一个真正的军人。这才是意外的惊喜,原本只是想让同类相斗的唤他出场,却没想到竟发现了这么一个杰出之材。 “准!足舞魅与鸿翼,同战罪徒魔狄!” 殿上疯狂交媾的异灵们此际大呼连连,这是在给同为异灵军战友的足舞魅和鸿翼打气助威,倒放开了身前的阒水女妖们,几个女妖瘫若软泥,卧在地上,只能看到光洁的后背在不住起伏。 助威声盖过了虚界里颜皓子单薄的对骂,魔狄斜睨了千里骐骥一眼,毫不介意的摊摊手:“就这么想我死?吾王陛下?” 千里骐骥站起身来,对着魔狄遥遥的举手伸出,大拇指横平,然后一转,将大拇指决然的指向了地下。 喀忒斯哈哈大笑:“艾尔基,很好,就是这个手势。” 尽管不明白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但魔狄也已经看出了千里骐骥坚定的杀意,呼的叹出一口气,把目光转向了面前的足舞魅和鸿翼。 足舞魅灰败的脸色渐渐回复,狠狠的晃了晃头:“真是惭愧,竟然要用两个异灵的力量才对付你,这回我可以保证,你不会再像刚才那样侥幸得逞了。” “这是你们自己找死。”魔狄语气淡然的就像是在陈述一个微不足道的事实。可就在他准备故技重施的用迅疾莫测的身法欺近足舞魅之时,猛的感觉到脑中一滞,也就是这片刻的迟缓就已经让足舞魅反应过来,细长的双足飞跃而起,凸顶红光灿若萤火,竟是直朝魔狄射来。 鸿翼身形未动,嘴唇张翕开合,似是默念有词。 魔狄恨恨的啐了一口,又着道了,既然如此,那就先宰了你这个碍事的。 足舞魅的精神大致恢复,前番第一战纯是自己大意在先,一招之内被魔狄抢了先机,以致于一败涂地,可现在总算缓过了神,此番反击之下,威力便是非同小可,魔狄本待飞身直取鸿翼,可那灿灿红萤已然带着嚣戾劲气裹住了全身。 魔狄这一番心解悟道,虽是因情思有异而并没有迈入仙格之进境,可却也别出蹊径的另有小成,在功力玄法上便是大有增长,比之身为嗷月士之时更是不可同日而语。然而毕竟算不得脱胎换骨,纵与千里骐骥相较,也仍然颇有不及。先声夺人的闪击突袭没有奏效,便陷入了术力玄功的比拼之中。足舞魅本就不是泛泛之辈,魔狄这下却未必能胜的轻易了,况且还有个鸿翼在暗施蝠音惑魂之法,两相交缠,倒成了僵持之局。 一股黑风在魔狄身上蹿起,与足舞魅施放的红萤丹焰搅在一处,好一阵黑风缭绕,虎虎作声,红萤光焰一时尽消,然而半空中足舞魅声声鹤唳,头顶红光大盛,又是一道道莹光射出,威势更胜先前。 间或鸿翼双翅扑展,刺斜里滑翔掠过,一击不中便即纵身飞退,魔狄虽说不惧,但要时时小心提防,却也是不胜其烦。 这是到现在为止,最精彩的一场角斗了,喀忒斯开怀大笑,连连呼赞。 辟尘公和镇山君悄悄对视了一眼,默默无语的又低下了头,他们不知道嗷月士这一场大闹将会如何收场,可只要骐骥王不松口,无论角斗的结果如何,嗷月士终归是凶多吉少的了。 鬼相似有意似无意的看向天灵鬼将,发现天灵鬼将已然收回了关注战局的遥望之相,正褪开了奉侍女妖的轻纱薄裙,将手按在椒乳之上,轻亵的揉捏着,似乎对女妖的兴趣要远远大过了观战的兴趣。 罡烈的劲气猛的从虚界中传出,天灵鬼将这才抬起头来,与此同时,殿上又爆发出一阵惊呼。 魔狄如天神般昂立于前,似乎连一向瘦削的身形也显得雄壮了许多,在他前方,嘴角带血的足舞魅正踉跄后退,而鸿翼则面如金纸,捂着胸口,颓然半蹲。 一场互撼交撞几逾千合的大战,终止于魔狄沛然雄浑的霸道一击,鸿翼飞行的轨迹被魔狄精准的捕捉,并且因势利导的把鸿翼震到了足舞魅的方向,与其说这是一场妖术比拼的胜利,倒不如说这更像是对武技格击之道妙到毫巅的把握。 事实上,也正是这种技巧上的突飞猛进,才是魔狄现在实力大涨的真正体现,一时间,魔狄甚至有些怀念起大力将军来,现在才感觉到大力将军对武道的推崇究竟意义何在。 魔狄的头脑瞬间清醒了,这一次,他又想通了一些事,这是因为战斗而生出的转变,和先前那种因为古怪情感的纠缠而莫名其妙的心解大不相同。 愚蠢!真正的强者在于飓风过岗,伏草惟存的坚韧,而不是虚妄狂傲的叫嚣,且留有为之身,自有出头之日,这般嗷嗷叫着的犯拧执拗又是为了哪般? 魔狄没有理会已经失去抵抗能力的足舞魅和鸿翼,而是沉稳镇定的跨步而过,就在虚界的边沿,他面向目光沉肃的千里骐骥,然后,跪了下去。 …… “哎?”颜皓子一声轻吟吸引了丁晓的注意,转头看去时,便见颜皓子愣愣的看着自己的身上,一层似有似无的光焰恍恍惚惚的发着暗光。 丁晓诧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妖魔对你下手了?” 颜皓子沉吟有顷,霍然抬头,对着丁晓龇了龇长牙,小声道:“拉着我,不要松手。” …… 魔狄的举动引得全场大哗,千里骐骥也似乎有些意外。 “虻山罪臣嗷月士已死,狼族魔狄慕骐骥吾王之威,愿为吾王陛下伐取天下,一效犬马之劳!” 震惊的呼声蓬然大作,谁也想不到刚才还气势汹汹,出言不逊的魔狄竟会在角斗胜利之后向千里骐骥示弱请降,辟尘公和镇山君更是面现喜色,茹丹夫人则嘴角微笑,虽然魔狄的转变很突兀,但那诚恳的表情绝不是作伪,而在他展现了这样强悍绝伦的实力之后,对于现在部下大缺顶级高手的骐骥王无疑是雪中送炭。更妙的是,他认了罪,并且巧妙的用嗷月士到魔狄的变化,来转寰骐骥王言谕已出的纠结。 鬼相神色如常的微笑着,心中暗凛,虻山又将增添新的高手了,这恐怕是血泉鬼族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千里骐骥终于站起身来,晃动的冕旒下露出清癯淡然的脸,一步一步,走向了虚界之处。 魔狄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并且把头埋的更深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直到视线处出现了千里骐骥袍服的下摆,他才微微抬起头。 千里骐骥轻柔的抬手,把魔狄搀了起来,又执着魔狄两手,看向魔狄的脸,露出了一丝笑意:“嗷月已死,狼王复生。” “嗷月已死……”魔狄低下头,语气坚定。 千里骐骥凑在魔狄耳边,轻声说道:“你不觉得这样转换文字的游戏其实很无趣吗?” 魔狄眼瞳一紧,然后看到千里骐骥执着自己的手,迅疾而猛烈的反插入自己的下腹。 “你的罪愆就是你的罪愆,无论你是叫嗷月还是叫魔狄,而孤已经说过,不会赦免你,在这片虚界中的囚徒,只有死亡。” 当千里骐骥闪开身体的时候,殿上众妖鬼才看清了那里发生的情景,雄武桀骜近乎不可一世的魔狄此刻两手很诡异的反折向后,刺进了自己的下腹,鲜血从手腕处汨汨而下,而他却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看向千里骐骥。 辟尘公和镇山君闷哼了一声,似乎身体微晃了晃,茹丹夫人嘴角的笑意未消,却已然转成了震骇莫名的圆张,而更多的妖灵,却是目瞪口呆的愣怔当场。 “国无法不立,君定刑不易!”千里骐骥冷冷的向魔狄再次横直起大拇指,向地面翻而一转,“孤也是刚知道这个手势的意思,这代表着——死!” 魔狄在最后的思绪里,忽然想明白了,骐骥王需要的,是整个虻山铁一般的法纪,是所有族类俯首听命,绝不容丝毫违忤的无上权威,这才是虻山的兴盛之道。 他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心脏停止跳动,蕴结的黑色气流缓缓的从身上升起。 虻山四灵——苍狼嗷月士,中山狼王——魔狄,殁于丁巳年七月十五,子时三刻。 “孤答应你的,你打的足够好,所以孤不会动你的尸身血肉,将你送往故土安葬,也算君臣一场。”千里骐骥面无表情的宣布,目光却在投向后方时骤然一凛。 他看见远处的颜皓子圆睁双目,浑身微微颤抖,一层隐隐约约的赤红色光芒在他身上闪耀。 第061章罡气 千里骐骥竟有些恍惚,今天这月圆之夜的囚徒一个又一个的出了怪事,现在轮到这个小小的蝙蝠精了? 而颜皓子的表情也很惊诧,口中一直不住的喃喃自语:“再加把劲!再加把劲!”丁晓只能一脸莫名其妙的依言紧紧拽住了颜皓子瘦弱的身子,他可以感觉到那股赤红色光芒透洩出的微弱灵气。 “怎么回事?”千里骐骥跨过魔狄的尸体,一脸疑惑的向前迈了一步。 层层匝匝的妖绳此际在颜皓子和丁晓的身上起了奇怪的变化,像是渐渐与赤红色的光芒融为了一体,却也使这股光芒越来越盛。 “嘿嘿。”颜皓子脸上竟然露出了颇为古怪的笑意,这回喃喃自语的内容已经变了:“没想到吧,妖马王,你施加在我们身上的妖气绳索倒成了帮我们逃走的助力。” 妖绳豁然尽开,便见颜皓子双手环圈,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不对!”千里骐骥已经察觉出异样,力随念起,人还在数十步开外,袍袖间扬起的若蝌蚪一般簌簌而动的黑气罡气已经骤密如雨的飞射而来。 就在这时,一团银白色的光柱好像月阴之华募然而现,罩住了颜皓子和丁晓的身形。 …… 一切来的太快,或者说在虚界外宫殿中观战的群妖还没有从骐骥王手刃魔狄的震骇中恢复过来,以至于看到这团银白色光柱兀自懵懵懂懂的茫然不知所以。 只有一直淡淡观战的月灵鬼将霍然站起身,仅存的右目晶光一闪,她见过这个情形,在月灵鬼界的孤峰魔宫之前,就是这番景象的出现使那个乾家的斩魔士和那大司马府的美艳剑客借此逃之夭夭的,而也正是那个时候,自己捂着刚刚被刺穿的左眼,正在厉声嘶号。 竟又出现了,她想要大声喊出来,提醒千里骐骥注意,忽觉心念微微一动,然后就看到地灵鬼将转过脸冷肃的看着自己。 “由得他去,静观其变。”在内心中的传音声响显得低沉冰冷,月灵鬼将心下了然,眼角转处,犹见那厢鬼相笑意轻洒,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于是,她又平静的坐了下来,听着四周妖灵的惊呼声转瞬间充满了整个宫室。 …… 光华大盛,耀得令人睁不开眼,千里骐骥也只是被强光照射得略一偏头之下,刹那光散影消,眼前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颜皓子和丁晓的身影? 整个虚界之中,只留下僵立于地的千里骐骥与同样瞠目惊舌得连疼痛都忘记了的足舞魅和鸿翼两个,魔狄未泯的元灵好像参杂其间的愁惨黑烟,渺渺淡淡的飘凫飞散。 …… 夏夜暮空,满月的光华将这片险脊山梁照得雪白,而在山梁上的一个汗津津袒身露怀的胖大汉子正带着一脸惊骇莫名的神情望着强光刚刚散去的地方,不过在这个惊骇莫名的神情之间,却也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欢喜,口中喃喃的嘀咕道:“我操,竟真成了?弄出那么大动静?” 他身边站着两个人影,一个是身材窈窕,胡姬模样的年轻女子,此际樱唇微张,亦是震惊之极的表情;而另一个却是个体态极为瘦小的女童,初时神情淡然,还带着一种从容的笑意,全不以刚才出现的异象为然。只是在强光散去之际,陡然面色一凛,攥住了那胖汉的手,就要把他向后拖开。 强光散去,便露出了颜皓子和丁晓的身形,颜皓子一抬头,登时见到了前方胖汉,大喜而呼:“胖老二……”倏的脸色一变,紧跟着叫道:“……快跑!” “啊?”胖汉显然还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密密麻麻的黑色罡气便已激射而至。这是千里骐骥施为的破体罡气,甫入光柱之内便即随着光柱一同消失,此际易地而现,竟是错误的越过了一时瘫软难起的颜皓子丁晓二人,径向当前迎立的胖汉飞去。 胖汉自然躲闪不及,黑色罡气尽数没入他的身体中。 …… “这是怎么回事?”千里骐骥终于有些失态的沉吼起来,不过很快,那飞射而出的罡气似乎有了感应,应该是触及人身了,很好,破体罡气将在灵力交汇处蓬然炸裂,那些囚徒终究难逃一死。 凝神少顷,千里骐骥又愕住了,那些破体罡气竟似泥牛入海,破体没身之下,再无任何反应。 这是什么手段?那两个囚徒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本领?不,是另有高人!那个施展出银白色光柱救走这两个囚徒的人!千里骐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也越来越震悸,竟然真的有人能从虻山之境的众目睽睽之下施术救出人去,这是数千年来从未有过之事,已然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而更令千里骐骥难堪的是,两个必死无疑的囚徒,竟然就这样在自己面前平白消失,怕是已经逃出生天,在这许多魔族使者面前,岂不是成了虻山极大的笑柄? “无论天涯海角!都要抓住他们!”千里骐骥平素的雍雅荡然无存,咆哮的声音从虚界内迸发,穿过宫殿,在整个虻山上空飘荡。 …… 鬼相眉头一动,转头看向天灵鬼将,神色间带着询问之意。 “别看我,这事可真不是我动的手脚!不过事态好像变得越来越有趣了。”天灵鬼将坐直了身体,轻亵肆弄着怀里的两个娇媚女妖,而他语调轻松的传音也飘进了鬼相的耳中。 …… 一场离奇巧合的际遇,源自于这七月半的月圆之夜。 圣山银海之巅,池棠和韩离一脸惊异的注视着躁动不安的张琰鬼魄;而在另一个虚界幻境之中,虻山相迎各方魔使的飨食之会亦开展得煞是热闹;与此同时,在中州山峦起伏的这片不起眼的小小角落,甘斐立在山藏村外的险脊山梁,正对着当空明月,开始了第一次恢复灵力的尝试。 甘斐依照那孔老先生的点拨,倒是极为坚韧刻苦的勤加锻炼了近半个月,确是大感其效验立竿见影,原先走不得几里山路便即吁吁喘喘,疲累不堪的情形居然大为好转,再融合了那册极为粗浅的调息功法,便连闲来舞刀时也能听得风声虎虎,颇具威势了。 虽说比之自己完好之时,这番试演仍是不堪一击的虚浮架子,但和前些时日那瘫软孱弱的胖子比起来,却无疑有了根本上的区别。 如果按照这样子持续不断的历炼下去,则不出一年,自己当可恢复到昔日刀术武道的三成能为,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想不到就是这么平实无奇的法子竟是这般出乎意料的管用。 倍感欣悦之余,甘斐却还有些悻悻不满,眼见得复力可期,但那原本一身雄浑刚猛的玄灵之力便没有指望了么?几次敛神运力,浑身空空荡荡,全无灵能之像,心下不由好生焦躁。 于是,在这个月圆之夜,甘斐还是不死心的准备做一次尝试。 若说朗月浑圆,本当在八月十五中秋之际,然此刻七月半之月却是另有奥妙,自来月阴之华,于七月半时最为强烈,凡世将此日定为中元节,又名鬼节,传说这一日地府大开,鬼魂四出以沐月灵阴华,便是缘于此故。 而这份月阴之华却也有大增灵法之裨益,出身伏魔道的甘斐自是深谙其道,专门选在了这一天,就是想看看月阴之华是不是也能对现在的自己有助长灵法的功效。 待得子时一至,满村人丁尽入梦乡,甘斐便偷偷来到了这块山梁之上,一则是此地孤悬村外,等闲也惊动不了村里;二则也是此地高凸山野,举目及天,却是沐洒月光的最佳位置。 当然,他的举动没有瞒过那救回来的胡女黛丝莉,也没有瞒过与他共居一室,素来关切的义女洽儿,两个人竟也不声不响的跟了过来,就这样忍俊不禁的看着甘斐在山梁一次又一次劳而无功的嘿然有声。 直到甘斐忽然想起了那个久未通音信的颜皓子,这许多时日下来,倒也是挺为挂念,他只道颜皓子必是返回乾家做他的灵蝠公子去了,又哪里知道其后的曲折?他想到的是,若有灵法效验,则必是与那曾经的护身乾灵两相呼应,换句话说,自己现在若真能有灵力,那么颜皓子就必然会有感应,既然如此,何不如一试? 用的还是那屡试不爽的老法子——灵应大法。可就在甘斐一连几遍的默念咒语,使念运力之后,怪事发生了。 首先是浑身莫名其妙的一热,接着身上隐隐发出红光,甘斐大喜,却渐渐觉出蹊跷来,这好像不是自身的灵力修为所致,而其后自己便想停也停不下来,倒像是被他人术法操控一般,眼睁睁的看着身上的赤红光芒越来越盛,最终,灵应大法的整套异象全数展现,一道白色强光在山梁上笼罩,倒把身边的黛丝莉看得目瞪口呆。 颜皓子如预料之中的出现了,甘斐并没有看清楚颜皓子身边紧挨着的丁晓模样,他甚至没有机会说话,一声代表惊诧的低喝犹然未绝,千里骐骥强绝霸道的破体罡气已然悉数没入体内。 甘斐浑身一震,只觉得浑身经脉内仿佛有异物在簌簌而动,然而又不十分剧烈,只是冲击着脉门,酥麻酸痒得好不自在。 洽儿早察觉有异,这一拖仍是慢了,心下正自惴惴,颜皓子已经脸色大变的扑了上来,一把拥着甘斐,大叫道:“胖老二!那是破体罡气,你别运力,别……”忽觉甘斐除了一脸愣怔,身上全然无异,不禁又放缓了语调,疑惑地问:“……你没事?” 甘斐眨了眨眼,像是颈下瘙痒难耐却又不便抓挠的侧头耸肩挨擦了几下,用不确定的语气轻声道:“什么破体罡气?我能有什么事?” …… 这是个说起来极为复杂偏又凑巧到了不可思议地步的奇遇。 孔缇传授甘斐的办法,是恢复气力之法,然而气力并不代表灵力,甘斐心急之下,倒开始着手灵力的恢复,原本是不会有什么效果的。 奇就奇在那与护身乾灵呼应的灵应大法之上。说到底,灵应大法是一种咒语,而这咒语源于最早定誓连身的双方,也就是神完气足之时的甘斐和与他心意相通的颜皓子。 解誓破咒的唯一办法,是双方其中一人的死亡。所以那时颜皓子惊觉浑身护身乾灵之法的消散曾一度大骇的以为甘斐已遭不测,其后大惊失色的赶往上清宫,满腹心思尽在甘斐颓丧际遇之上,也就没有再深究下去。然而,这护身乾灵之法终究还是存在的,只不过因为甘斐当时极度的衰弱而变得不那么明显了而已。 在今天这月阴之华盛烈的特殊时分,甘斐鬼使神差的运用起了护身乾灵的灵应大法,因为小小恢复了气力,居然令这层一直存在的咒语自己有了感应。而当在虻山虚界中受缚的颜皓子发现之后,单方面的加强了力道,竟使这灵应召唤的大法最终得以尽展而出。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千里骐骥以妖力束缚己身的妖绳竟也成了催化此法的灵力加成,这是因为灵应大法的真谛就是以咒语融合周遭一切可以利用的灵力,化为己用,从而成为穿破时空的奇绝召唤之术。妖绳之灵固然强横,却不是灵知之物,千里骐骥又一时心有旁骛,结果倒反助了一臂之力。 千里骐骥应该对此感到懊恼,然而这不仅仅是全部,因为他那纯属下意识施展破体罡气的追击之术,造成了一个他决计想不到的后果。 破体罡气的要义便在于对敌手灵气如跗骨之蛆般的纠缠爆裂,这也是千里骐骥一向克敌制胜的独门绝技。可是在今天,这些飞射而出的罡气被灵应大法骗过了。 由于是甘斐最先使用的灵应召唤,虽然最终并不是他的力量促成了灵应大法的完成,破体罡气却直接找上了这个所谓的施术来源,以猛烈的冲击钻入敌人体内经络之中,破体罡气就是火星,而敌人那湛然流动的玄灵之力就像是沾满了油脂的引线,两者稍一相触,便将是天雷地火般的剧烈爆炸。 可是,甘斐没有灵力,这可是破体罡气从未经历之事,像是没头苍蝇一样在他体内经脉中运转了几周天,冲势既馁之下,终于渐渐平缓,就此伏在了甘斐的体内。 第062章借道 是什么造成了甘斐昔时那严重的伤势?那是因为灵应大法施展之际,阒水神祭芙蒂雅和绝浪神尊虞洺潇两大高手透体未出的妖术劲力随着时空瞬间的变幻,而封留在了甘斐体内,力道雄浑猛恶,又与甘斐本身的玄力互不相下,彼此在奇经八脉中纠缠冲撞,令甘斐沉疴难起,若非覆水庄苑芳菲先以深厚无匹的蚌妖之华强行压制了两股妖力的爆发,其后龙虎山幼天师德馨道人又以控龙大法将他体内所有狠恶力道尽数抽取而出,只怕甘斐早就浑身经脉尽断,一命呜呼了。 这以后,经脉里空空荡荡,再无玄力灵能相附,连带得浑身本力也自消弭虚软,令甘斐成了一个肉胎凡身,全无力道的普通人。 然而,在遍寻不着灵力炸裂之后,那些破体的罡气封存不出,就此成了甘斐经脉之中奔赴流淌的玄异灵能,当然,当真要将这些玄力化为己用,却还需要一个参修融汇的过程。 可惜的是,甘斐现在还懵然不知,他只是从初时的错愕懵然中反应过来,愣怔的表情很快变得喜形于色,眼里闪着热烈的光芒,往颜皓子瘦瘦小小的脑袋上敲了敲:“你个死耗子,爷不在,玩疯了吧?” 好久没听到的称谓了,颜皓子不敢置信的看着甘斐,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好半晌,再不管那破体罡气究竟如何,而是眼角湿润地骂道:“放你娘的猪瘟屁!小爷为了护你,差点没了命!”猛的一把抱住甘斐,“胖老二……” 甘斐反拥着颜皓子瘦骨嶙峋轻飘飘的身子,手上摩挲着他背后那皱巴巴的小翅膀,两行激动的热泪从脸颊旁滑落,口中喃喃道:“死耗子,娘的,想死爷了!” “嘿嘿,老二,你咋个又有灵力了?”热情拥抱之后,颜皓子欢喜的在甘斐肉颤颤的胸膛上给了一拳,不知是不是错觉,竟感到比以前还结实了些。 甘斐挠挠头:“有灵力了吗?奇怪啊,这灵应大法我就这么自然而然的施展出来了,你是说……我已经恢复了?他娘的,这法子这么有效?”甘斐正说着,忽然看向颜皓子,皱着眉头捏起了鼻子:“我说,你从哪里过来的?身上那么臭,几天没洗澡了?” 颜皓子又好气又好笑,脱口而出:“你娘的胖老二!小爷还没嫌你臭呢,你闻闻,一身汗馊味!你倒来说我!” 两个人素来疯闹惯了的,倒把其他几个人晾在一边,丁晓微笑走上前,向甘斐拱手:“斩魔士甘师兄,又见面了。” 甘斐这才看清丁晓的样貌,敢情和颜皓子一齐现身的人竟然是他?稍一怔之后却也没有失礼:“是天青会丁会主?甘斐有礼了,那日未曾相认,还请会主勿怪。” “你们怎么到了一起?对了,我听说……”甘斐满脸疑惑,他又想起在广良城时节听说的天青会与飞剑门满门尽覆的情事,一时犹豫未语。 “说来话长,莫若寻一静室,在下和这位颜小哥一一道来。对了,如能用些酒肉充饥,便是再好不过!”丁晓拍拍肚子,意示饥馁,却又想起了什么,转手往身后一带,却拿出一个酒葫芦来,晃了晃,听得酒水竜窣,当即拧开葫芦盖,咕咚咚大饮了一口,又向甘斐一比,“广良镇的上品澄芳醇,竟还剩得这些,尝尝?” “好,回家,咱们边吃边说!”看得出来现在甘斐的心情颇好,一转身,才如梦初醒的对颜皓子和丁晓左右一指:“这是我闺女,你死耗子没见过吧?爷当爹了!那位……我们村里的妹子。” “我认得呢。”颜皓子对洽儿眨眨眼,洽儿初时一怔,脑海里稚嫩的女声响起:“我见过他的,是爹爹的护身。”轻柔的女声微微一叹:“我也见过他呢……”对颜皓子笑了笑,却在丁晓的目光注视下又紧张的低下了头。 “原来是这个会定身术的小丫头,见识过。”丁晓没有多想,赞了一声。 洽儿心头骤紧,祈祷父亲可别因此听出什么异样来,好在边厢黛丝莉笑吟吟的上前见礼,转过了他们对自己的注意。 “哟嗬,你个胖老二能耐那,从哪儿又钓了个这么风骚的美人儿来?仔细你那美女剑客知道,回头阉了你,嘿嘿。”颜皓子凑到甘斐近旁,小声的嘀咕道,他纯是打趣,却见甘斐面色一凝,似乎连迈步向前的姿势都有了些不自然。 “回去说……”原先还喜动颜色的甘斐顿时变得神情黯然,却也没有再多解释,只是在攀过山梁时又小声交待了一句:“进村声音小点,大伙儿可都睡了。” …… 山藏村的寂静倒底还是在甘斐一行进村的时候被一阵狗吠打破了,甘斐头疼不已,怎么宗大叔的那只看门狗儿一嗅着自己味儿就叫个不停?只恨不得那狗儿赶紧住了口才好,心念方动,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一股若丝若缕的黑色罡气从他的身上飘散,径直飞往了狗吠之处,他也没有看到,那股黑气在那只大狗身前一绕,那狗顿时呜呜作声,夹着尾巴蜷在了一旁,竟是再不敢发声吠叫。 “嘿,今儿这狗倒挺乖巧。”甘斐对狗叫声的突然消失非常满意,在村落最边角那座简陋的房舍前推开了虚掩的柴扉,褐色的瘦马从小马厩里探出头来张了张,而后缩回头安静的继续睡觉。 “哦,黛小妹,这么晚了,你赶紧回去歇着吧。”甘斐看黛丝莉也一齐跟了过来,唯恐引起什么误会,赶紧说道。事实上虽然是他救回了黛丝莉,但并没有住在一起,老族长专门给她安排了和村里一个杜姓老妪同住,也少了许多瓜田李下的嫌疑。 哪知道黛丝莉轻声应道:“没事,我给大哥弄些饭食来,你们不是要边吃边说么?我回去拿,放心,杜奶奶晚上睡觉最沉的,耳朵也不好,肯定吵不醒她。”不由分说,黛丝莉轻盈的向自家屋舍而去,引得颜皓子一脸坏笑的夸赞:“这是哪家的小美人儿那?这般体贴?” 甘斐不声不响的在陋室中掌起灯火,向他们招呼:“进来吧。”又对颜皓子淡淡笑了笑:“这里就是我的家。” …… 血飨之会的收场令千里骐骥觉得脸上无光,已然到了丑时荒鸡的时分,即便再去掳了新鲜血食来宴客,却也错过了最适宜的时辰。 反倒是鬼相谦笑着为千里骐骥打了圆场:“菜肴丰盛,美酒怡心,便这般饮宴手谈,也正自在,若要吃人,几时不寻几个来,何急这一时?况且适才角斗,亦大见精彩之处,只是末了那二人,显见得是伏魔道离奇术法解救而去,如是可见,伏魔道藏龙卧虎,与人间一战更由不得半点轻忽,还是与陛下商议正事要紧。” 几句话轻飘飘的揭过了虻山的窘态,千里骐骥轻咳几声,忽而浅笑:“鬼相说的是,且议正事。”好像前番虚界角斗的情景根本没有发生过,在王座前又复坐下,举爵一示:“再敬诸位大灵上尊。” 破空取境的虚界早已消弭,魔狄并玉芙若歧的本相尸首也被银甲近卫们拖下了宫殿,空中朗月不复得见,又成了昏沉沉不见星光的暗黑天幕,只有环绕着宫阙的霞彩虹光依旧。 没能享用到血食,便连角斗也落得个虎头蛇尾,作为倡议者的喀忒斯自然有些尴尬,又与千里骐骥笑语几句,于角斗一节略去不提,只是借着话题问了些东方伏魔道的备细,渐渐的,殿中饮宴的气氛又恢复了原先的觥筹交错,其乐融融之景。 此番飨食之会只是个名目,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几方妖魔界联手共取天下,同时也是为了巩固与血泉鬼族的联盟之实,这也是千里骐骥一直放心不下的所在。 “孤曾得传闻……”神色已然平静雍雅的千里骐骥忽然话锋一转,刚与喀忒斯举爵共饮,便看似漫不经意的掉过头来,看在鬼相面上,“……尊族近来似乎与阒水一族往来甚密那?” 这般突兀发问,就是为了看鬼相乍闻之下一瞬间的反应,不过鬼相却还是保持着谦恭的轻笑,深幽漆黑的双眼神采焕然,向千里骐骥欠了欠身:“陛下所言,大体不差。” 此言一出,殿上顿时陷入一片异样的宁寂中,刚刚回缓的气氛又变得凝固起来。 千里骐骥显得毫不吃惊意外,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微笑反问:“这是为何?” “陛下容禀。”鬼相离座,郑重其事的向千里骐骥叩拜施礼,两旁的虻山臣僚目光森厉,看他究竟如何分说。 “实不相瞒,阒水那妖王确是有与我血泉一族结盟之意。吾皇陛下决定,既然是他们自家送上门来,大可虚与委蛇,乃结一时之盟,且图后举。” 几个软瘫在地的阒水女妖悠悠抬起头来,这些情事她们也是初次与闻,却不知这鬼相何以就这般宣之于众。 “尊族倒是好盘算,尚记去岁结盟时节,孤怎样说来?阒水之境交由尊族占取,吾族虻山可为臂辅呼应,如此两路夹攻,定可一战功成。为此谋划,吾族兴兵,孤首先颁发的便是大灵征讨令,专事剿杀沿界阒水族众,正是履行盟约之举,相信鬼相也都知道了罢?这撷芬庄之妖……”千里骐骥向那几个阒水女妖抬袖一示,“……并那颍水野寨之妖,已然为吾族尽数拔除,方欲进兵而下,与尊族互为犄角之势,可尊族今日忽然说与那阒水互通款曲起来,这……咳咳……让孤如何区处嘛。”千里骐骥的声音异常轻柔,听不出一丝怒意,好像是对鬼相软语协商一般。 “陛下所言,我血泉一族自鬼皇陛下以下,皆无时或忘。与虻山缔盟素来是我族头等大事,岂敢有负?今日之会,我族精英尽至于此,便是向陛下一表诚意。请陛下试想,若我族当真心怀叵测,虻山八万圣灵,任我等再神通广大,也无力抵挡,更不说陛下神威无双,我等来此,可不是自来送死么?” “鬼相言过了,孤只是存疑一问,尊族素为孤相钦敬,岂有反颜相向之理?” “陛下胸怀博济,老鬼感切备至,然其间曲折,尚请陛下容老鬼一言。” 千里骐骥饮茶一盏,笑容温和,却向鬼相指指:“哎呀呀,倒这般动容起来?坐下说,坐下说。” 鬼相身形更不稍动,依然跪伏趋身:“陛下,去岁结盟时节,可记得老鬼怎样说来?”不等千里骐骥说话,立即续道:“血泉愿与虻山共进退,然因术法浅薄,尚需一物,方可终得大成。去岁落霞山紫菡院之役,陛下也有耳闻吧?” “嗯,听说过,尊族使得好计谋,险些平灭了一大赫赫有名的伏魔宗派,纵然功败垂成,诚为憾事,然伤公孙,诛孤山,亦在虻山传为美谈。” “唉,说来惭愧,何至于功败垂成?便是我族力有不逮。这炎炎烈日之光便是我族根性大敌,那日所谋,除了替陛下筹办几件至宝,诛杀几个仇敌之外,为获那冥灵玄晶却也是我族大计。” “对也,孤听说尊族假借公孙复鞅之手,却不是已得了那冥灵玄晶了么?难道……所传不实?” “此事属实。然此冥灵玄晶灵力尚不足使我全族尽得蔽日之力,若欲举族大出,唯有去此冥灵玄晶之本源之地,全族砥砺九九八十一日,方得大成。” “本源之地?你是说……” “不错,正是那裂渊鬼国。”鬼相霍然抬起头来,语声诚恳,“我族鬼皇陛下已定筹算,只有先伐裂渊鬼国,占据了这冥灵玄晶的根本之地,历炼日满之后与虻山合兵一处,再行攻伐天下之大计。陛下试想,我族与阒水比邻而居,现下虚结盟好,弱其防范之心,待大功告成之日,我族变生肘腋,那阒水又如何抵挡?更有一大利好,近日伏魔道会盟初成,大举攻打阒水本境,阒水自顾不暇,我族正可趁时西进灭裂渊鬼国,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这般说,你们是要先攻打裂渊鬼国了?”千里骐骥似是在皱眉沉吟。 “我族早已厉兵秣马,锤炼鬼军三万,便是为了灭国之战。老鬼知道,虻山素与裂渊鬼国有互不相犯之约,此番征战,虻山不便相助,然我族只求借道虻山本境,最快的潜入裂渊鬼国疆界,突施强袭,一举灭国!” 第063章魔族盟 千里骐骥冕旒微晃,双目紧紧盯在鬼相面上,一霎不霎,似是要看出他鬼身皮囊下隐藏的真实意念,整座大殿更是安静得呼吸可闻。 鬼相拜伏于地,静默无声,显然是在等待千里骐骥的回答,另几位鬼将也同时转过头来,齐齐看向千里骐骥,只有天灵鬼将,依然把心思放在怀里两个娇媚女妖身上,轻薄的把冰冷的手放在她们的温润敏感处,好一阵挨擦,若非殿上气氛沉寂紧张,两个女妖几乎忍不住便要吃吃娇笑起来。 白狐在尾席处遥遥望去,目光在一众鬼将四周徘徊良久,已然醒觉。不过他也没有说话,因为他相信,骐骥王同样可以看穿他们的所想所谋,绝不会轻易堕入彀中。 静谧半晌,千里骐骥方才轻轻一笑,依然用沉稳而淡漠的语气说道:“尊族几时发兵?数众几何?但预先知会,吾族自然大开方便之门。” “陛下这是答应了?”鬼相语带惊喜。 “尊吾两族同声共气,便如一家,岂有不允之理?”千里骐骥潇洒的一抬手,好像根本没把此请当回事。 “虻山大灵上族在前,老鬼不敢欺瞒,最迟今岁入冬之前,我族三万精兵,便即借道贵邦之界,径入裂渊疆境!” “不是说厉兵秣马,整装待发了么?如何还要等到入冬?”千里骐骥俨然对此方略急不可待的模样。 鬼相嘿嘿笑了几声,显得颇为尴尬:“这个嘛……陛下不是知道吗?我族根本之弊还是畏惧太阳之光,这夏秋之日,炽旺炎烈,还是等冬天日头凉了方才进兵,此战不容有失,这也是以策万全之计。” “哈哈哈哈,尊族果然缜密谨慎,吾族不及也。”千里骐骥爽朗大笑,再次抬袖示意鬼相就座,鬼相这才顿首拜谢的回到了自己的坐席上,殿上气氛为之一轻。 “可惜啊可惜,若吾族也能助尊族一臂之力倒是好了。奈何昔年用咒法立下了盟誓,再不与裂渊鬼国引兵交恶,这却违忤不得。”千里骐骥又换了深感遗憾的语气,俄而一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奇谋妙计,双眼一亮,看向席案之列:“对了,坎吉先生。” 坎吉一直在虻山艳女的陪侍下闷闷的喝着红葡萄酒,无论先前角斗时如何摄人心魄,又或现下各怀心思的言语交谈,他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缄默之态,和那时不时大呼小叫的喀忒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际听见千里骐骥召唤,才抬起头,屈身束手道:“坎吉在,请骐骥王吩咐。” “孤记得贵部横行之地,便是西域大漠直至炎日黑肤之境罢?” 坎吉不卑不亢地笑道:“只要有黄沙的地方,就有我们赛伦部族的足迹。当然,在靠近伟大的骐骥王的疆界,我们部族绝不会像不速之客一样的不请自来。” 别看坎吉黧黑异装如条枝刀客一般的模样,倒还真不是粗莽冒失之辈,从这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和滴水不漏的外交辞令就可以看出。 “那么流沙荒漠之后的云峰绝壑,贵部应当是知道的吧?”千里骐骥笑问。 “我知道那个地方,在我们部族的语言中,把那里叫作博尔格达索兰,意即冥界之漠。在那里,听说有一群来自地府的幽灵盘踞着,神秘而可怕,所以我们部族并没有去过那里。” “神秘而可怕?孤不认为天下间会有什么事情能令强悍的赛伦部族还有那位勇猛的赫利柯特首领觉得可怕的,坎吉先生说笑了。” 坎吉低头欠身笑了笑,并没有坚持。 “今夜四方魔族相会,虻山忝为东道,乐见方今天下四大魔族共缔盟好,同取人间世界。”说这句话的时候,千里骐骥的目光环视一周,看见鬼相谦恭的微笑点头示意,喀忒斯伸出舌头兴奋的做了个赞同的手势,也看到坎吉再次低头欠了欠身,至少说明在表面上,没有任何一族对这个说法持反对意见。千里骐骥一一举手相示,“东界华夏血泉鬼族、南疆炎漠赛伦魔族、西方大秦鹫王灵族、和孤这北境中州虻山圣族,寰宇天下,以此定论,东南西北,四族有分,共结盟好,永不相负!” 这话说的激昂豪迈,好像这整个天下已然成为了囊中之物,而这四大魔族予取予舍,尽在弹指之间。少不得喀忒斯吹着口哨,一派热诚拥戴之态,鬼相啧啧赞叹,尽作唯虻山马首是瞻之状,坎吉依旧欠身低头,他觉得骐骥王的话还没有说完。 果然,在热意盎然的气氛中,千里骐骥忽而语调一转,看向坎吉:“既为盟好,这厢血泉鬼族待战之请,倒要偏劳赛伦部族从旁襄助了。” 鬼相神色一滞,不知千里骐骥在弄什么玄虚,席尾白狐却已嘴角带笑,听出了千里骐骥的真实用意。 “裂渊鬼国流沙荒漠之境,既然虻山恪于誓约,难施援手,却又不忍见血泉一族苦战艰劳,故请大漠之主赛伦部族顾念同盟之情,与血泉鬼族携手共进,孤料那裂渊鬼国必不足虑也。事成之后,虻山与血泉各出一万圣灵精兵,再助赛伦部族一统炎漠之境。” 坎吉略一沉吟,旋即笑道:“坎吉只是一个小小使者,不敢替首领答应,然骐骥王这般筹划,却是于各族皆有大益之举,待坎吉回报赫利柯特首领,首领想来必是欣然应允的。” “好!鬼相看如何?”千里骐骥语带笑意,看向鬼相。 鬼相沉思片刻,忽而尖声长笑,然后才带着七分感激三分惭愧地答道:“陛下圣心周全我族苦处,待老鬼返回禀报鬼皇陛下,鬼皇陛下必也是大喜过望了。若无意外,便依陛下此计而行。只是……只是偏劳外邦盟友,未免……未免惭愧了。” 千里骐骥又是哈哈大笑,一挥手:“皆为众灵一体,何必见外?今夜四大魔族新盟已成,必当尽性而贺!血飨虽未足,欢娱尚可求,来!饮酒,舞乐!” 大殿上霓彩忽变,雍雍糜糜焕焕暗暗,尽作了桃暖春色,光波流离。异灵们再次拥起红毯上软瘫在地的阒水女妖们,好一番交尾合尻,震身激荡,一时间娇呼浪声大作;丹墀下群妖推杯换盏,红晶晶美酒溅洒似彤血;席案间艳姬半解罗衫,白腻腻肌肤明耀若琼玉。喀忒斯苦忍半日,此际酒酣耳热,便做了孟浪之形,火急火燎的把身边女妖剥得精光,摁在桌案上硬生生挺入,几个同来的金发尤物却是轻车熟路的团团一拥,将喀忒斯围在一派粉光肉色之中,喀忒斯弄得兴起,身后猛的探出一对丰硕的雄翅,扑扑的拍击震响。 日灵鬼将早搂着女妖滚到了桌案下,倒是天灵鬼将交媾时颇有风度,将女妖拥在怀里,一递一送,女妖双颊潮红,竟是大有情动之色,而月灵鬼将则颇显轻佻的走上丹墀,倚在千里骐骥的怀里,交颈共饮了一杯,茹丹夫人却也不以为忤;坎吉倒底也随了大流,不过他交合的样子颇为奇异,身下化作蛇形,把陪侍女妖牢牢缠住。只有鬼相和地灵鬼将显得和这个气氛格格不入,还是盈玉、如馨几个虻山颇有地位的女妖上来相陪,款款笑语的喝了几杯才罢。 …… 宫殿之外,黑压压望之无边的妖众大军仍然一动不动的站着,对殿中传出的荒靡之音恍若不闻。一只硕大的狼尸躺在殿外阶台的角落中,半睁着无光的眼睛,腹下两个血洞,血迹早已干涸。辟尘公和镇山君步履沉重的走了过来,对着狼尸伫立良久。 “谁能想到,我们之中第一个死去的,竟然是最为心思机巧的你呢?嗷月……”辟尘公黯然垂头,而镇山君则默默无语的在狼尸边洒下一盏水酒。 …… 在一个雾气濛濛的清晨,血泉鬼族的使者们离开了虻山。 厉魂加附的身体永远冰冷而僵硬,即便前一晚饮下了太多的美酒,可是身上仍然没有丝毫的酒气,事实上,在这个东方破晓,晨曦微淡的时分,所有鬼族的身形都是飘渺若幻,在山谷中若有若无。 一声鹰唳,雄健的三头鹞鹰从昏沉天际飞来,落在了鬼相的肩头,猩红色的六只鹰眼滴溜溜一转,喉底咕咕有声。 鬼相抚了抚三头鹞鹰,口中轻笑:“可以放心说话了,叱雏告诉我,虻山最后盯梢的妖灵也已经遁去了。” 鬼相身前站着的正是体形高大,一身金甲的天灵鬼将,负着两手,背在身后,不以为然地笑道:“就算有盯梢的,我们也一样可以交谈,在虻山,我们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感觉如何?”鬼相忽然反问,而另三位鬼将却很知机的离开了十数步之遥,更多的鬼卒则形成了一个人头攒动的方阵,在远处忽隐忽现。 “很好,虻山的小妖精,柔若无骨,触身似绵,弄起来回味无穷。” “嘻嘻,老奴可不是问的这个。”鬼相在天灵鬼将面前,竟也显得极为恭顺。 “哈哈,夜来癫狂,有感而发,老相勿怪。”天灵鬼将的面部仍然包围在黑烟之中,看不见脸上神情,“那千里生一直在向我们展现他的强大。” “他是在警告我们,不要和阒水走的太近。不过在老奴看来,总是在展现自己强大的人,往往都不那么强大。”鬼相深幽的漆黑骨框竟然透出一股狡黠的光。 “话是如此,可我不认为他有那么不堪。从他毫无犹豫的杀死了那个四灵狼怪之时,我就已经发现,他的志向在于重建一个铁血之虻山,这倒让我想起了类似的人间历史,就像是……就像是商君变法后的强秦。” “秦虽强,二世而没,只怕虻山也是一般,盈不可久,惧他何来?” “然而秦终究是统一了天下,我不想做被他们吞并的战国六雄,宜当避其锋芒。” “虻山有那么强?”鬼相似是有些意外。 “你难道不觉得?你注意到在宫殿外森森排列,一眼望不到边的虻山军阵了没?即便没有像我们这样善战之士的点拨,可是这支虻山天军已然成了法度森严的赫赫铁军,这可是大出我之意料,有了这样的军队,虻山要远比昔日三俊四灵高手如云的时节要可怕得多,你我都知道,训练有素,专致杀伐的军旅有多强大。” “原来如此,所以……” 天灵鬼将显然知道鬼相要说的是什么,所以立刻接口道:“是的,所以我就开始了对千里生的试探,不过我对他无从下手,他的心神太强,凑巧的是,我见到了那个待罪的狼妖。要知道,那个受了我心神蛊惑,从而实力大涨的狼妖已然胜过风雨冰火诸将,即便与地灵相较,怕也未遑多让。可没想到,他竟然还是轻而易举的被千里生杀了,这说明千里生经过和大力将的一战,实力不仅没有衰退,甚至还有精进,至少……不在你我之下。” “可……可老奴分明见他肺叶受创,时常剧咳不止,这般伤体可有旧时能为已是不易,如何还有精进之道?” “不,千里生固然肺叶受创,可是伤势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重,他只是在故意把这个弱点曝之于众,而如果你真认为这是他的弱点并想加以利用的话,那么就正好中了他的诡计了。很险恶的心机啊,如果不是那个狼妖的发难而使我看出破绽,也许我也真的上当了,事实上,我初见他连气都喘不上来的咳嗽时,一度也曾暗自欢喜过,以为这硕果仅存的虻山三俊之一自此不在话下了呢,好险好险。而更高明的是,就像我们刚才所说,他又在时时显示他的强大,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厉害似的,这种看似矛盾的做法,才是真正的用心深沉,防不胜防。” “他对我们竟是这般提防?” “他是在提防所有人,不仅仅是我们,包括他口口声声宣称同声共气的那个西方妖王、还有那个赛伦部族的使者,别看他说什么四大魔族共结盟好,同分天下,真到了那一天,他一样会毫不犹豫的转戈相向。” “那为什么我们不先动手?他不是答应了借道给我们么?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而他更想不到,陛下竟会亲自来到这个飨食之会,看出了他的种种伪装。” 第064章血泉鬼皇 宫阙内满是狼藉,绮带罗衫,洒落一地,桌案散乱,杯盏歪斜,经过了一夜的放浪纵欲,喀忒斯露出狮鹫的本相,身边躺满了赤身艳女,正自呼呼大睡;坎吉下身维持着蛇形,还卷缠着女姬,酣眠不醒。 陪同饮宴的虻山臣僚们早已不见踪影,就着清晨曙光透过的虚境天幕,镇山君立在远处高台摇手一挥,那密密麻麻的挺立了一夜的天军阵列迈着整齐的步伐,井然有序的分批退下。 千里骐骥就站在殿前,没有戴着冕旒,让一头长发随着晨风轻缓的飘扬,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肺部隐隐作痛,让他止不住的轻咳了几声,却又闭上了眼睛,似是很享受的在聆听着天军营轰然作响而又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今日之会,你怎么看?”千里骐骥根本没有睁眼,却忽然出声。 白狐青衫褴褛的身形悄无声息的从殿中走出,自从他获罪贬谪之后,他就一直穿着这件逃生时节的青衫,再不是先前白袍潇洒的装束。 “四族会盟,徒具其形。”白狐小声的禀道,没有提今晚角斗的情事,他也清楚骐骥王并不想提及这件事。 千里骐骥倏然睁眼,语声不大却短促:“说。” “西方鹫王善谋无断,贪恋人世,或可锦上添花,却绝非能成功业之辈;炎漠魔族远在异域,有善战之能却无雄心大志,不可寄予厚望;至于血泉鬼族,机心重重,奸猾狡诈,对吾族虻山先有吞并之意,幸吾王陛下之神威并天军雄势所慑,彼等不敢轻动,却是打定了附强取利的主意。” 千里骐骥露出微笑:“所言种种,甚合孤意。不愧虻山异灵奇智。” 白狐淡然一笑:“吾王驾前,焉敢言智。陛下清楚,这是小妖心具七窍,专修奇术,可观人气华之像,而测其心其意。不过……” “不过什么?” “陛下今日可注意了那天灵鬼将了么?” 千里骐骥举头沉思片刻:“嗯,早闻鬼族天王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好一身阴灵魔劲,鬼族了得,竟有这般高手,绝不在孤之下。” “陛下知道小妖的能为,但凡玄灵之力远胜于小妖者,小妖便难窥其虚实,今日宴中,小妖遍观全场,除了陛下,只有两位,小妖未见其心气灵华。” “一个就是这天灵鬼将了吧?另一位嘛,哼哼,自然便是那故作虔顺之态的鬼相了。这一节孤自是清楚,那鬼相一身嚣戾阴气,统御残灵九将,只怕也架空了那血泉鬼皇,若没有这等修为,那倒是咄咄怪事了。” “陛下明见,且不说这鬼相,单看那天灵鬼将,其气蕴晶华若灿,赫然便是与小妖修的同一术法,而他这般气象,却是功法已臻大成之境,绝非小妖可比。” 千里骐骥眉头一锁:“你是说,这天灵鬼将也是玲珑七窍心,亦可窥知人心?” “窥知人心,只是此术小道,诱使人心,方为此术大成。”白狐见千里骐骥面色凝重,便又出言开解:“小妖一直留神,唯惧他对陛下有什么不轨之举。然终此宴,他虽有跃跃欲试之意,却倒底不敢轻易施为。” “欲惑孤心,谈何容易,这天灵鬼将倒也有自知之明。”千里骐骥心中忽的一动,他想到了魔狄和玉芙的反常举动,如果这种术法可以诱使人心,那么今天此二位的蹊跷异变倒是颇堪玩味了,只是这涉及大失颜面的血飨角斗,他自然略过不提,将话题一转:“你前番说四族会盟,徒具其形,这一节如何开解?” 白狐定神半晌,深思熟虑之后才缓缓开口言道:“首战立威,需令天下震动,才能使另三族云合景从。” …… 第一缕阳光冲破阴霾,斜射而落,冲得天灵鬼将面上黑烟轰然一散,却露出一张极为年轻的脸来,青白的面色,眉目清癯,眼瞳金光闪烁,和须眉竦然,金肤雄毅的天灵鬼将面容截然不同。 是的,正如鬼相所说,千里骐骥智谋深远,却也决计想不到,来到虻山参加飨食之会的天灵鬼将,竟然是由血泉鬼皇侨扮的,而就算日后千里骐骥当真见到了真正的天灵鬼将,他也一样识别不出二者不同,因为他们的阴灵玄劲都是相同的深幽莫测,面容却总是笼罩在一片朦胧不清的黑烟之中。 血泉鬼皇之所以扮作天灵鬼将,还有一个考虑。所谓魏武捉刀的流传典故,虽非史实却也可堪借鉴,扮作其他不起眼的鬼灵固然也可以,但血泉鬼皇不认为自己一身犹为不凡的劲力会不引起高明如千里骐骥这样的高手注意,与其小心翼翼控制着气劲谨防被看出端倪,从而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那还不如就装成同样在血泉神秘而强大的天灵鬼将,思谋细缜,可见一斑。 血泉鬼皇闭宫多年,终于在今日得以修炼大成,除了用于对战之际的强横魔功,另一宗最为擅长的,便是因谙熟人心人性而自行参悟出的幻煌灵术,这是一种蛊惑心智的术法,所谓一念之差,谬以千里,他可以成功诱发对手心神波动,将对手引入自己所希冀的变化之中。今天来此,本就有来一探千里骐骥虚实的意思,如果千里骐骥心智稍弱,又或法力略逊,得便处自己就在他心智深处埋下神魂戾变的种子来。只不过在一见到千里骐骥之后,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与其因没有把握而打草惊蛇,还不如按兵不动的静观其变。 魔狄的出现给血泉鬼皇提供了机会,彼时正值魔狄心神大乱,将破未破之际。于是,血泉鬼皇因势利导,悄运幻煌奇术,却是手不抬,身不动,念力及处,顿开魔狄心神,所以魔狄只觉得倏忽间似乎一切都想通了,并在想通了之后,做出了种种颇显乖张的情事出来。 是以那鸿翼惑魂蝠音得以趁虚而入,救下足舞魅,一度令魔狄深以为患,哪里知道,和真正影响自己神智的幻煌灵术比起来,那惑魂蝠音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不过魔狄毕竟在焕醒之后,功力大增,一番恶斗之下,清醒的意识又自回复,也就是这个时候,他不再受血泉鬼皇的遥遥控制,而是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讨饶求生,只是为时已晚,千里骐骥没有接受他的归顺,最终还是将他诛杀。 作为始作俑者的血泉鬼皇却只管恣意挑弄怀中娇娥,乐得看场好戏,他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当然,另一个心境变化的玉芙却并不在血泉鬼皇的幻煌惑心之列,那是玉芙自家由情入道的异变,与血泉鬼皇无关。 现在面对着鬼相的追问,年轻的脸上泛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老相,你还真是个可心尽情的好魂儿,你这么智谋百出,会看不出那千里生的心思?倒是在我面前装着事事不知的样子,怎么?等着我说出来,然后你一迭声的讨好逢迎不成?” 既然被鬼皇当面说破,鬼相也知再装无益,索性面上堆出谄笑,便连原本诡异可怖的脸庞竟也显得柔顺了许多,连连打拱弯腰:“唉哟哟,老奴这点龌龊心思,陛下早是了然那。” 鬼皇哈哈大笑:“龌龊什么?好得紧,我便是喜欢你这性情。” 不远处肃立的三大鬼将笔直端立,只有地灵鬼将看似不经意的睨了鬼相一眼。 鬼皇在鬼相头顶抚了抚,就像常人在抚弄自家的狗儿,鬼相却受宠若惊的不住躬身点头,肩上的三头鹞鹰唧唧叫了几声,仿佛是在伴音一般。 “不琐碎了,你既然知道,便说说看,此事该当如何区处,也让他们几位了然。”鬼皇指了指那三大鬼将。 “老奴斗胆了。”鬼相又对鬼皇一躬,才对三大鬼将昂起了身子:“所谓借道一说,其实是对千里生的试探。他又岂会不知道假途伐虢的典故?原先的意思,只要他对此请现出犹豫,又或觅由推托,就说明他对我族深自忌惮,也说明他没有与我族一战的信心,设若如此,就依前计,索性全族尽出,就拿下他虻山之境。” “那么现在呢?”血泉鬼皇背负双手,微笑着插了一句。 “这个千里生,不,这个千里骐骥果然厉害,不仅行若无事的应允了我们的借道之请,更险恶的,是把那异域的赛伦魔族作为我族掣肘,名为襄助攻伐,却也是监视威慑之意。” 血泉鬼皇点点头:“这一节,却是我不如这千里……千里骐骥眼界开阔了,只把眼光放在这中州华夏之地,来来去去便是虻山阒水,中原江南,千里骐骥倒好,把手都伸到异域了,那个什么西方大秦国来的妖王,还有这个条枝国左近的赛伦魔族,我倒是从没听说过。我和他们没有打过交道,能否将他们化为己用也是殊无把握,这个亏也就只能自己吞了。” “所以,老奴的意思,总之还有数月拖延,届时只说血泉之地遭遇伏魔道攻袭,以此由头,便休了这攻伐裂渊鬼国的战事……”鬼相忽见鬼皇思忖出神,便精觉的止了声。 血泉鬼皇沉吟半晌,缓声问道:“我虽说过虻山强横,但还是要问你,就你所见,目下阒水虻山,哪家势大?别依着我口风,尽管说自家论断。” 鬼相嘿嘿一笑:“若依老奴说,自是阒水更胜一筹,陛下请想,昔日我族暗施奇谋,就想趁着阒水锦屏苑大败之际猛攻阒水,怎知转眼间,便被那阒水圣王化解于无形,连雨灵冰灵二将都陷入其手,听说,他还是那五圣化人之身,这般手段,无论如何也不该在千里骐骥之下,这只是其一。其二,虽说铁军可畏,却总还是要看族内强手多少的,虻山三俊四灵,现下剩得几个?三俊亡其二,四灵剩其半,好容易出了个魔狄,还被那千里骐骥当场诛杀,恐怕也就那茹丹夫人能撑撑门面了;再看看阒水,三大神尊倒是也殁了一个,却也新任了一个,圣王鲡妃亦是法力精深,这般一比对,谁高谁下自不待言。就说陛下认为那虻山天军诚为可畏,但那阒水不也新设了妖兵制属?这可是我族天王亲自操演出来的,天王整军的本事,陛下也是知道的,只怕未必便在虻山天军之下,更有一则,虻山那先前的妖王被千里骐骥篡位弑杀,阒水的魔帝可是即将甦醒那,传闻阒水魔帝修行数万载,怎么也是比肩冥思道修为的神力,这才是阒水真正强大之源,陛下认为可有道理?” 这一番解说细致缜密,鞭辟入里,即便是边厢的三大鬼将听了,也是不住颌首,按照这样盘算起来,虻山与阒水实已有了不小的差距,可笑千里骐骥还口口声声要先吞灭阒水,也不知是谁先灭了谁。 鬼相见血泉鬼皇一时沉吟未语,又续道:“就眼下看,自然还是与那阒水结盟更为有利。且不说那圣王示好在先,这般比邻相隔,稍有不慎,我族亦有覆灭之危。不过虻山这厢我们也尽可拖着,总之让他们两大妖族先斗将起来,我族则可尽得渔翁之利。” “照这么说,老相认为,我族实力尚不及阒水虻山了?”血泉鬼皇又出一问。 “老奴直言,我族新立不过百年,近数十载方自大出,残灵九将固是威名赫赫,却也是这些年才凑成的九将之数,况且,瘟灵新丧,多半便是伏魔道所为,天王又与那阒水往来得近,陛下等闲也约束不得,族中虽有厉魂鬼卒三万,然而比起阒水虻山这万千年根深蒂固的大族,我族似仍有不及。” 地灵鬼将再次斜睨了鬼相一眼,这寥寥数语之间,鬼相就已经不动声色的向鬼皇进了天灵鬼将的谗言了。 血泉鬼皇的面容收起了适才的轻松,顿时变得不怒自威,再说话时,唇下利齿一晃:“老相说的极是,然而似这般下去,强者恒强,弱者更弱,无论哪一方得胜,都将威势更盛,想看他们两败俱伤,未免难能。眼下之策,攻阒水,则虻山做大;伐虻山,则阒水愈强;似如此,不若另寻壮大之道。” 鬼相立时躬身:“老奴愿闻陛下高见。” “夜间不是说了来?”鬼皇冷冷一笑,“既然是现成之局,索性便取了裂渊鬼国,那赛伦魔族虽说是监视威慑之意,然只要我们一心攻打,他们却也有助战并力之功,现成的帮手,何不就势用之?” 鬼相山呼,一派崇仰之情:“陛下圣明!”肩头鹞鹰三首齐鸣,如唱如和。 第065章云峰绝壑 这是向西飞行的第二十七天。 韩离正坐在烨睛化身的白鹰宽背之上,多日的相处已经使他习惯了这种飞行,在鹰背上身形挺得端直,玄衣长袍在扑面而来的疾风劲吹中猎猎作响,身边不远处,则是矫健雄硕的猎隼力儿在振翅相随。 灵风则还是携着池棠的手,在高空中并肩而行,神情举止早已变得自然而然,不见局促羞涩,也没有了那时节的忐忑矜持。心怀大畅的池棠也抛开了先前诸多的冗情杂念,甚至还有余裕鸟瞰身下的风光。 气温显然比前几天要高得多了,即便因疾速的飞行而迎来了迅烈的强风,可池棠还是感觉到了炎热。透过稀薄的云层远眺下去,漫漫汤汤,满目褐黄,和前几日白雪皑皑的奇峰险山之景大相径庭。 “已经是流沙荒漠的地界了,现在算是在虻山的疆界之外,如果我们的方向没有偏离的话,最迟今晚,就可以抵达裂渊鬼国了。”灵风向池棠解释,从圣山银海离开之后,她就像是带着池棠揽景赏胜的向导,每经过一处总要介绍一番,有几次还引起了韩离的共鸣,因为那些地方,出身西陲的韩离也曾去过,倒是颇具谈资。 不过这片流沙荒漠,池棠和韩离却都是第一次见,韩离比池棠还好些,他多少还听说过关于这方远离中土,偏处西域的神秘沙漠,池棠却是闻所未闻,此番从天上看下去,更是大异平生的奇景,别具壮丽浩瀚之美,止不住便是一阵啧啧称叹。 “汉帝拓疆,大开此境,往来商队,络绎不绝,倒也是直通西域的必经之路。然而世人所知,却不过是这流沙荒漠的一小部分,便已然相传为凶险难测的神秘之地了。事实上,在这片沙漠确实透射出一股绝强的玄灵之力,阻隔了世人对沙漠全境的探究。只有真正修炼有成的术者才能穿过这层阻隔,一窥其中的真面目。”灵风娓娓道来,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对,在池棠和韩离面前,她说的话明显比过去要多多了。 “原来如此,我还是小时候看到有从这片沙漠跋涉而过的商队旅人,总是喋喋不休说这里是魔鬼沙海,迷惑人的神智,让人在沙漠中迷了路,然后用流沙将人吞噬。而当沙漠里的魔鬼吃饱人肉,打盹入睡的时候,他们才能幸运的穿过沙漠。”韩离的声音从前方飘了过来,他已经谙熟了在高空强风中束音传声的法门,再不是先前零零落落,言语难辨的情形。 灵风不以为然的道:“世人无知,这片沙漠里哪有这种魔鬼?成了精的妖灵倒不是没有,却也不是专一吃人的血灵道妖灵,自家里修身历炼,怎会去为难沿途旅人?只是沙漠地貌凶险,气候诡变难测,世人逐利,贸然而入,哪有不出事的道理?其实几百年来,也多有熟悉路径的人物,现下里通使行商的西域诸国商人不也比比皆是了么?” “想不到,你虻山修行倒知道这许多?还当你是不问世事的仙灵呢。”池棠在一旁笑道。 灵风脸上悄悄一红:“我师父素来广闻博见,多知人间典故,也曾带我到这一带踏勘过,要不然,你以为我能这般熟悉路径?” “那你去过鬼国喽?” “那倒没有……”灵风摇摇头,“我师父就带着我看到那云峰绝壑之景便止住了,他说,两邦相邻,早立不犯之誓,各自生息,何必无端搅扰?就此离去。” “令师此言清奇,大是不凡。”池棠不是第一次听灵风说过她那师父大力将军的所言所行,虻山三俊之一的妖魔竟是这般端方厚德之灵,不禁悠然神往。 灵风忽而顿了顿:“其实……也不能说没去过鬼国,应该说已经到了鬼国的门口,只是不曾进去罢了。” “这是何意?”池棠不解。 “因为既然见到了云峰绝壑之景,那就是看到了鬼国所在。” “小心!风力忽变!”烨睛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听到一声鹰唳,陡然间风声呼啸,天地间一片昏沉。 “抓紧!”灵风一拉池棠的手,飞行的速度越来越快,身上的青绿光焰也愈加强烈。再看前方,韩离伏低了身子,紧紧抱着白鹰的脖颈,白鹰长爪一翻,已将正在强风中身形不稳的力儿攥住,浑身上下渐渐化作一团白光。 急劲的强风灌入池棠的口鼻,几乎令他有些睁不开眼,不过他还是隐隐约约的看到,在云海狂风的翻腾中,似乎现出一层斑驳霞彩般的光幕来,而这种气象,总依稀感到是在哪里见到过的。 就这样在狂风中穿行了不知多久,池棠的脑中甚至有了嗡嗡的轰鸣之感,好不难受,正在寻思是不是运起火鸦神力一解劲风催压时,忽的眼前一亮,一瞬间,风消云散,胸臆大朗,由于强风散去的太过迅疾突然,以至于他的身体还因为惯性晃荡了几下,脑中的轰鸣却也渐渐止息了。 池棠这才算定了神,张目看去,便见远方一大片雪白,拢在昏黄沙海之间,雪白色层叠翻浪,浩渺若幻。远眺之下,就好像是在这片旷大的沙漠之上突兀的立起了一座云遮雾罩的大雪山。 灵风带着池棠开始降落,当池棠的双脚踩在滚热的沙粒之上时,恍惚的几乎跌到,还是灵风拉了一把,才让他稳住了身子。 几步开外,白光一旋,立刻现出烨睛和韩离的身形,力儿雎雎的叫了一声,很乖巧的立在韩离肩头。 “这里就是师父上次带我到的地方。”灵风一指远方那座雪山,“那里就是云峰绝壑。方向没有错,我们已经到了。” 这便到了?池棠还有些懵懵怔怔,下意识回过头望了望,对于强风呼啸的突然消散还有些不可置信,然后这一眼望过去,便见身后数丈开外烟霞缭绕,云雾纷腾,自天及地,茫茫一幕,相隔分明,而此间身处之地却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 “我不是才说了来?这片沙漠透射出一股绝强的玄灵之力,阻隔了世人对沙漠全境的探究么?就是这等异象。”灵风看出池棠的疑惑,指着那幕云雾烟霞道,“我们刚才在天上,风势都这般猛烈可怖,若是在地上,飞沙走石,天地色变,那才是真正可怕呢。世间凡人只道是沙暴肆虐,又怎知内中玄虚?” 原来如此,池棠目视着这层光幕,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不禁陷入沉思。 韩离在沙地上踱了几步,看着脚印旋即被细软的沙粒掩没,暗自咋舌,这片沙漠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动着,大异寻常的沙漠情形。 “对了,义节呢?”池棠猛然想了起来,张琰是厉魄鬼身,白日轻易不现形,只隐了身一路相随,同飞同止,倒是从无差池,可适才这层玄灵之力的阻隔光幕不知道对他有没有影响。一想到这点,池棠急呼:“义节……义节!应个声,在不在?” “嘘……”一个声音飘飘渺渺的响起,池棠循声一看,却见前方流沙回旋堆砌,渐渐成形,片刻便聚成了一个高大身影,可不正是张琰?奇怪的是,张琰身影现出,满身流沙却不散去,而是附在张琰身上,似乎被一股回漩之力牵引,不住的缠绕转动。 这般炎热赤亮的白昼,张琰也敢现身?池棠刚放下心便又生奇,却见张琰抬头举目,眼中惯见的猩红色也在沙粒翻卷下显得颇为黯淡,而他却对着远方雪山之处遥遥相指,口中轻吟:“听……那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好生舒泰。” 顾不上探究张琰白日现身的异象,池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悉心听去,唯闻流沙簌簌微响,炎风呼呼有音,却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声音? “这里已是鬼国疆界,云峰绝壑玄力异常,再施飞行之术恐有不测,所以我们只能从这里走过去,好在方位易辨,不怕走失了道,这般距离,脚程快些的话,两三个时辰也就到了。”灵风没有迟延,话还没说完,就向池棠韩离招了招手,轻盈的身体好像沿着流沙滑行,须臾间便已行至了数丈开外。 …… 终于到了裂渊鬼国了,池棠一步深一步浅的走在流沙上,他自来游历江湖,多是江南丘陵多水的地带,就算后来关中中原之境各种地貌也曾踏足,可这行走沙漠却是头一遭。 沙海茫茫,看上去明镜一般,可当真置身其中行走,才知道行走起来可有多艰难,细沙顺着靴沿直往鞋里灌,既滚热发烫,又咯咯蹭蹭的极为不适,可在他要脱了靴子赤脚行走时,却又被烨睛急急阻止。 “这沙面烈阳曝晒,可有多热?你这赤脚走上去,不消多时必是烧坏了。” 池棠无法,只能老大不舒服的迈步跟上,再看韩离,一步一点,倒是分外显得轻松,池棠仔细分辨,才发现韩离已然施展了轻功步法,不禁暗骂自己愚蠢,到了这里就心事重重,却怎么忘了这个简单的法子?当下有样学样,凝神提气,身形稍一纵,再落脚时,显然下陷的幅度要小了很多。 一行数人,灵风和烨睛走的最轻快,虽然没有施术飞行,可当真是在浮沙之上奔走如飞,一路全不见脚印足迹;而张琰跟从的又是最为古怪,浑身流沙泛动,隐入沙面之下,一起一伏,蠕蠕向前,倒像是把沙海当了水面,而他是在奋身划游一般。 …… 灵风估算的很准,大约两个多时辰之后,她就已经到了,只是当池棠和韩离满头大汗的后续跟来之时,却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全数立在云峰绝壑之前,正是两个时辰往上,三个时辰不到的脚程。 终于可以近距离的观看这座高大的雪山了,然而池棠只是刚一定睛细看,便知道自己看错了,这不是雪山,这一大片雪白色竟真的是云雾生成,厚积重蕴,倒如同山石嶙峋仿佛。灵风对雪白云雾一示:“这番云雾缠绕,其形如巍峨高山,故名之为云峰,然云峰之间还有一道空隙,宛如万丈深壑,幽不见底,需是我等迈入云中才能见此异象,云峰绝壑之名便是由此而来。而在云峰绝壑之底,便是裂渊鬼国存境所在。”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微微皱眉:“天未及暮,不到日落之时,鬼国不能显形,我建议还是等到晚上再入其内为好。” “哦呀呀呀,姑娘对鬼国还真是熟悉咧。”一个极为浑厚淳和的男声突然响起,似乎就近在耳边。 灵风的反应也是快极,男声话音未落,她已然绿光一闪,倏的出现在云峰半空之处,双足踏云,如履平地,而看她长剑横指,却是蓄势待发之姿。 池棠和韩离这才发现剑尖所指之处,竟是立着一个衣饰形貌颇为古怪的男子身形。 说是衣饰形貌古怪,那是因为这男子头顶一个竖纹小冠,罩在一个硕大的脑袋之上。在池棠所见人中,只有那位七星盟盟主许贯虹的脑袋大得与身体不成比例,这个男子倒好,比许贯虹脑袋还大,偏偏身形瘦小,也就显得愈加不成比例。而他那瘦小身形上却又披着一件宽袍大袖的大褂,和头顶小冠配衬起来亦是不伦不类之至。而这男子的面容说是三四十岁也可,说是五六十岁也可,却是难定年龄,留着一抹小胡子,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嘴角微微带笑,双手拢在袖里,微驼着背,就像个在乡闾间常见的老叟晒太阳的姿势。而这般形容古怪的男子,却就这样稳稳当当的立在浮云之上,竟给人一种出尘潇洒和村朴木讷相融合的古怪之感。 “哦呀呀呀,姑娘恁地凶咧,某人不过说了句话,就这样执剑相向,这样不太好吧。”古怪男人带着一种西域常闻的口音,面对着灵风明晃晃的剑尖,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你是什么人?”灵风可不在乎对方的笑容可掬,已经到了这里,就更需要小心谨慎,容不得半分轻忽,她的剑尖也没有移开。 “哦呀呀呀,这也是某人要问你们的话咧。”古怪男人的目光迅速的在下方众人面上一转,脸上的微笑不变:“两只妖,两个人,一头隼,哦……还有一只鬼咧,你们是什么人?来鬼国有何贵干?” 第066章护国鬼卫 “你好像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灵风的长剑对那古怪男人晃了晃,神情冷肃。 “哦呀呀呀,姑娘这话可就不对咧,就好比你们到了人家家里,倒去问人家家里主人姓甚名谁,啧啧啧,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嘛!”古怪男人也不生气,还是笑眯眯的道,倒让灵风一时语塞。 池棠和韩离对视一眼,显然都听出了那男人话语中的端倪,此人以主人自比,难道就是这裂渊鬼国之主?若果真如此,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池棠上前一步,刚要拱手循礼自报名号,忽的便感身后有异,猛然回头,但见沙面如分水破浪,一道硕大的沙痕迅疾无伦的直向此处涌来,只是如此异状,却又没有丝毫声响,当真是诡异异常,若非自己灵明警醒,只怕这沙痕直到了面前也未必能知。 也只是这回头一眼,沙痕转瞬即至,说来也怪,伏在沙中本应是最先做出反应的张琰倒是愣怔未觉,直到沙尘如烟,陡然升腾,一团黑影赫然破沙而出,堪堪将及身边之际,张琰方才愕然回望,一只巨大的螯钳从沙雾中悄无声息的伸出,竟是直取张琰鬼身脖项。 当真是电光火石之间,池棠的云龙剑带着自蕴于内的赤红焰芒,后发先至的刺向了那只螯钳,韩离也已经拔出腰间璜剑,目光却盯住了沙痕迸发的尽处。 螯钳觉出池棠云龙剑的厉害,倏的向回一缩,然后就听到一记怒喝:“果然凶恶!” 一道紫光带着破空之音,斜划而下,迎上了池棠的剑锋,叮的一声连绵悠长的交击声响,火花四溅,池棠刚觉得手中一震,正惊叹这交手之人的劲力好生了得,便听到“哎哟”一声。 沙雾散去,露出了破沙而出的黑影实相,双钳乌黑,一尾如钩,足有丈许高,却是只硕大无比的褐斑沙蝎,尤其是蝎尾弯钩处伸出的曲形毒针,猩猩红红竟是大如簸箕。而在沙蝎头部却立着一个颀长身形,刚才那记怒喝以及之后的哎哟一声显然正是出自这颀长身形。 池棠没有再进击,虽然这沙蝎看起来妖异可怖,却出奇的没有那种血灵道妖气传出,又想到这是在鬼国地界,又不知这沙蝎并那蝎头所立之人是何来路,还是留手静观其变为要。况且自己出手本就是为了救下躲之不及的张琰,此番张琰毫发未损,仍然没身黄沙之中,自己就更没有必要穷追猛打了。 云龙剑赤红光芒一消,池棠垂下了剑尖,他也看清了那颀长身形的样貌,这是个金黄色长发飘洒,面目极为英俊的年轻人,高鼻深目,瞳色幽蓝,倒像是羯人的模样,不过这年轻人左手扶着沙蝎螯钳,右手向上举起,迎着落日余辉正一脸怒色的相看手指,五指尖尖,竟都留着极为细长锋利的紫色指甲,只是食指上的指甲显得短了一截,像是被生生削去了一块。 “我留了一千年的指甲……哼!我的神针利指不为世间任何兵刃所能损伤,你用的又是什么古怪兵器?竟能断我一指?”年轻人英俊的脸庞上恨恨不已,恶狠狠的盯住了池棠,不过他并没有等池棠回答,而是又对那云峰上一直微笑旁观的古怪男人喊道:“碎月,不用说了,这些肯定是虻山派来的细作,你注意到你面前那猫妖和底下这只鹰妖的身法了没?这两个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这只孽魂厉鬼,身上全是血泉孽魂的味道,欺我鬼国白日无人么?快联络嫂子和一杖,把他们布阵拿下,免除后患!” 古怪男人悠悠然看了冷然剑指的灵风一眼,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哦呀呀呀,这位姑娘虽然看起来凶巴巴的,并且确实是虻山一系的身法,不过却是个纯良向善的慕枫道圣灵,和我们一样。叉毛,把你那怪吓人的巨尾灵蝎收起来吧,这可不是裂渊国的待客之道。某只是照常例问问这些远客的来意,犯不着剑拔弩张。” 年轻人睁大了眼:“碎月,你也看出来他们之中夹着虻山的妖精和血泉的孽魂,你就这么轻信他们?要我说,先一并擒住,细细拷问了再说!对于来犯者,我向来讲究先发制人!” 池棠一直没有说话,他忽然觉得这个古怪男人和那年轻人的对话很有意思,而且从言语中可以推断出,他们应该就是裂渊鬼国的臣属,倒不如看看他们究竟如何处断。 “哦呀呀呀,姑娘,介意先把剑收起来吗?”古怪男人却先对灵风温和地说道,“你这样也不该是远方来客应有的礼节,别太紧张了。” 灵风一怔,古怪男人眯缝的眼眸里似乎透出一股魔力,令她心中一软,倒底还是垂下了长剑。 “这就对了嘛。”古怪男人抬起拢着两手的衣袖,向灵风做了个致意的动作,然后才看向那年轻人,“叉毛,不要总是这么冲动,你还没看出来?那个损伤了你指甲的男人是什么来历?这样的人绝不会是我们的敌人。” 话音刚落,古怪男人的身形一晃,转眼间就站在了池棠面前,看着池棠半黑半白丑怪的脸,却又弯腰一躬:“威震南天的离火神鸦大人竟然来访,这是裂渊鬼国的荣幸。” 刚才那短暂的一招交手,池棠只是潜运火鸦神力,并不是灵焰大长的情状,按说隐藏的足够隐蔽,没想到这古怪男人只通过这短短的一眼旁观,便即识破了他的来历,果然不愧是鬼国中人,心下钦佩,云龙剑倏的直插入背后剑鞘,然后向那古怪男人摊手施礼:“荆楚乾家弟子池棠,见过鬼国前辈。” 古怪男人微笑点头,声如洪钟:“哦呀呀呀,这却是好,火鸦神兽,倒先入了伏魔尊门,却不是天意暗合了么?” 这当口,灵风才又飘身而落,和烨睛站在一处,好奇而谨慎的看着这个古怪男人,至于那蝎头上的年轻人,看到他们已然叙起礼来,又听说池棠竟是那传说中神兽化人,诧然之余,也知自己这虎视眈眈在旁戒备未免大不相宜,只得讪讪的悄念密咒,欲待先隐去了身下的巨尾灵蝎。 不想巨蝎甫动,猛的身边黄沙飞旋,好一阵电光闪曳,嗞嗞作响,惊得那巨蝎浑身剧震,再不敢动弹,年轻人一时不防,身形晃了晃,险些便没有站稳。 “对不住,初时敌友难辨,韩离施术,略作相阻,冒犯了。”韩离向那年轻人欠了欠身,潇洒利落的将璜剑收回鞘中,顺着收剑之势,那片电光星星点点的迸散四落,转眼消弭。 电流既去,巨蝎咝咝低鸣,身形摆动,立时没身于细软黄沙之下,倒是来的迅猛,去的快捷,只留下那年轻人,一边摩挲着食指断甲,一边震惊的看向韩离。 古怪男人目中眸光一闪,略显意外之色,却很快向韩离举袖一躬:“哦呀呀呀,某人眼拙,竟没发现离火神鸦身边,还跟着烨电神鹰大人,失礼失礼。” 韩离雍然一笑:“大司马府韩离,见过前辈。” “哦呀呀呀,前辈什么的,某人是不敢当的,只是神鸦神鹰两位竟然联袂到此,这可让某人大出意外了,待禀报了裂渊王大人,他必然也是欢喜无限。” 很奇怪的称谓,既然称呼了裂渊王,为什么不用什么陛下殿下的敬称,却不伦不类的用了个不知所云的大人二字?池棠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发问。 “正如大人们所见,这里就是鬼国之界门。某人是裂渊国四大鬼卫之一,大人称呼某人便作碎月即可。”古怪男人终于开始向他们介绍了自己,同时又向那个年轻人示了示意,“他也是四大鬼卫之一,叫作叉毛。” 池棠回过头看了看那个叫叉毛的年轻人,纵然是异族金发蓝眼的模样,却也称得上是丰神俊朗,却怎么叫了这么一个鄙俗的名儿? 叉毛可不知道池棠在对他的名字诧异,略一愣怔之后便走上前向他们鞠了一躬:“裂渊国鬼卫叉毛向神兽致意,看你们冒冒失失的进来,还带着妖精和孽魂,以为你们不怀好意呢。”说着,手轻轻一抬,指尖紫甲灿然一闪,黄沙中张琰身体一震,竟是发出长长的一声低吁。 池棠眉头一紧,叉毛却笑了笑:“不好意思,其实在一开始,我就已经封锁住了这个孽魂的行动,只不过神兽先生并没有注意罢了,我的灵蝎也并没有想过杀死他,只是要捉住他交给裂渊王处置而已。我们这里,对于来自血泉的孽魂一向是极为警惕的。现在嘛,暂时放开他,不过神兽先生,为什么这个孽魂会随你们到此,并且身边还跟着这两位来历蹊跷的虻山妖灵?恐怕还需要你向裂渊王当面说明。” 张琰一身本领非同泛泛,可在自己严密的注意下,竟也神不知鬼不觉的着了这叉毛的禁锁,全无还手之力,自己犹未察觉,池棠不禁暗自心惊,又想到适才与这叉毛交手一击,虽说自己倚仗神兵之利看似小胜一招,可对方之劲力强悍,已是生平罕见,当真全力厮斗下去,只怕自己纵然能胜,也当经历恶战,这般看来,裂渊鬼国的护国鬼卫,委实有深不可测之能。 至于这叉毛一再言及张琰孽魂厉鬼之身,池棠倒是不以为忤,带着张琰来这里,本就是为了回复其忆,永脱血泉之驭,这般正可顺理成章的向那裂渊王求请,只不知那位裂渊王又是何等样人。想到这里,池棠正色道:“正要求见鬼国裂渊王陛下,池棠当细陈此番来意,尚请鬼卫相引。” “哦呀呀呀,几位不是冥灵,现下可还不能带你们进城去见裂渊王大人。”碎月举头看看天色,天幕已然昏黑下来,料来最多一个时辰,便将入暮。“裂渊国日升而隐,日落而现,乃引月光潮汐之灵华,方可身入境中。大人且宽心,稍候一时。” 烨睛一直默默无语的看了半晌,此际才突然开口:“我很奇怪,既然这里是裂渊鬼国,可为什么你们这些护国鬼卫,却都是妖灵呢?” 池棠猛省,这才想起来这碎月和叉毛分明都是炼化横骨,修道成精,却怎么和裂渊鬼国扯上了瓜葛,都成了护国鬼卫? 碎月一如既往的用洪钟般浑厚嘹亮的声音呵呵笑道:“哦呀呀呀,为什么护卫鬼国的不能是妖灵呢?我们甘愿受裂渊王大人的驱策,保卫这一方冥灵净土。而既然要保卫,总要由我们这些白日也可出入自如的妖灵来做更为稳当些,诸位认为呢?” 池棠略一思忖,便即释然,他早已解开了强以族类而分的门户心结,唯论善恶道理,不究种族出身,秉心一道,即可聚而为伍,伏魔道亦有如锦屏公子、灵风这样的妖灵相助降魔除妖,那么这裂渊鬼国让妖灵作为护国鬼卫,又有何不可? 张琰忽的从沙土里翻身跃出,浑身旋绕的细沙淅淅沥沥的不停洒落,叉毛显然对张琰一直存有戒心,看张琰突兀而动,指尖立时紫光炫闪,早做好了防备。 池棠关切的看去时,张琰却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怔然望向云峰绝壑的深处,口中喃喃自语:“那声音……怎么没有了?” 这是张琰自入裂渊鬼国之境以来,第二次提起关于声音的话题,引得池棠也重视起来,侧耳聆听。 其他的声音无异,池棠却隐隐听到衣袂带风之音,竟是渐渐在向这里靠近,这是常人纵跃举步的声音,池棠大为意外,愕然看向碎月:“这里还有别的活人在?” 碎月举起衣袖,弓着腰道:“哦呀呀呀,神鸦大人倒是好耳力,确是有一位……” 碎月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池棠看到前方云峰绝壑之处忽然现出一个高大身影,在昏沉天色下,竟似微微发出一层极为柔和的暗光。 而那高大身影刚一露面,便冲着池棠遥遥微笑合什,熟悉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善哉善哉,不意竟在异域他乡,再遇故人。” 池棠面色一喜:“定通大师?” 第067章莹沙鬼城 和初次相见时一样,池棠几乎是甫一与定通照面,便自感觉身上煦然一暖,当真是说不出的舒泰祥和,再看定通面庞,比之昔时已然黑瘦了许多,倒是那双在瘦脸上显得分外鼓突的大眼睛仍然是神采奕奕。而记忆中那身浆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僧衣直裰此际却根本看不出本来颜色,只觉得灰扑扑黄蒙蒙一片。 这位定通和尚可说是池棠印象最深,却又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回想大半年前,身为一介伏魔道新丁的自己,便是与这位神僧及鹤羽门孤山先生在落霞山紫菡院并肩力战,并大挫鬼族之奸谋,往事思之如昨,依然历历在目。而出奇的是,事后无论是多谙伏魔道世事的乾家弟子,还是那位卓越超然的锦屏公子公孙复鞅,竟都对这位看起来朴素淳厚,实则身负旷世绝艺的高僧不甚了了,仿佛世间就这样平白多出了一个伏魔高手,于落霞山紫菡院惊鸿一瞥,却又如驾鹤隐迹的世外游仙,再难获其所踪。即便是锦屏苑公孙复鞅大婚之日,对于未能邀请到这位高僧往至,亦有不胜抱憾欷歔之情。却想不到竟在这远离中土万里之遥的裂渊鬼国之境,又见到了他。 说起来,池棠更对定通有着一种莫名的好感,尤其是自己曾经被虻山茹丹妖姬于脖颈上留下的噬魂妖气,也正是这位定通大师慈悲为怀,以大法力祛除而解,他心下感激,再见到定通,又怎能不喜出望外? 池棠兴冲冲的走上前,不顾定通出家人矜持的礼节,而是张开双臂热情的给了一个拥抱,定通丝毫不以池棠的举止为异,只是克制而淡然的在池棠背上轻拍了拍,口中呵呵直笑。 两个人影分开,池棠大笑:“神僧,如何竟在这里?可想煞了池某也!” 定通目光在池棠半黑半白的丑怪脸庞上一扫,又看了看池棠褐衫短襟的乾家装束,嘴角浅笑:“一别数月,池壮士已然脱胎换骨,更投在乾家,这一身神鸦修为已臻大成之境,可喜可贺。此番来到裂渊国境,必是受那位郎先生所托了。” 定通说话的声音清和悦耳,然而最后一句落在池棠耳中却不啻平地惊雷,所谓那位郎先生还能是谁?自然说的是阒水圣王郎桀了,兹事体大,内中原由,也只有自己与郎桀两个当事之人知晓,便连同为神兽化人的韩离也未相告,可看定通笑意粲然,目光深睿,竟是一切了然于胸的情状。 池棠一怔之下,尚未开言,定通已转向韩离合什一礼:“不意司雷疾鹰化人亦来此地,诚为幸事,小僧定通,见过壮士。” 韩离不知定通的来头,但看他一派神光内蕴,谦和洒然的气度,亦自心生好感,恭敬回礼:“韩离见过大师。” 定通倒是礼数周致,又向烨睛和灵风两个见了礼,尤其是灵风,她与定通曾有并肩相拒地灵鬼将之谊,此刻再会,虽然灵风还是冷冷淡淡的没有说话,但脸上表情显然松缓了许多,甚至在向定通颌首致意时还浅浅的露出了笑容。直到最后,定通看向身影高大,青面獠牙的张琰,张琰瞠然相望,欲言又止。 这当口,碎月拢着两手,踱步近身开了口:“哦呀呀呀,虓大师,今日倒收得早呀。” 定通笑道:“正是忽感故人气息,小僧倍感欢喜,忍不住便来相见,却是暂停诵经研法了,大国卫见谅。” “哦呀呀呀,虓大师这是说哪里话来?不过虓大师竟和神鸦大人是故交旧识,又于这裂渊国之境重逢再遇,这也是裂渊国的荣幸。” 池棠听碎月一口一个虓大师,定通也应的自然,不禁心下大奇,不知这虓大师的称呼由何而来。 张琰忽的跌跌撞撞的上前几步,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叉毛指尖紫光一晃,不动声色的欺近了他身旁,然而张琰再没有别的举动,却是冲着定通扑通跪倒。 “是你发出的那种声音吧?我听了好舒服……你……你再说来,我要听……”张琰的话没头没脑,也显得不太恭敬,只是看他青黑面上竟也泛起了急切的神情,这却是少见之相。 定通温和微笑,直走到张琰面前,单手伸出,似乎是轻轻抚过张琰的面门,一瞬间,池棠好像看见一层斑斓五色的光气在定通的手掌下隐隐现出,渺渺淡淡的将张琰全身笼罩。 “这……”虽说明知定通不可能做出什么有害张琰的事情,但池棠还是关心则乱的轻呼了一声,看他神情,显然是想知道定通此际是在对张琰做什么。 “神鸦大人,不要影响虓大师诵经安魂。”碎月身不动足不抬,却又转眼出现在了池棠身前,“这是虓大师在默诵安魂往生经,生人不得与闻,阴灵却能听见,更有抚戾去凶之效,虓大师在这里白日便是诵此经文,不知超度了多少裂渊国的荒戾魂灵。” 池棠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自从进入这片两界相隔,大漠流沙之境,那张琰就一直在说什么声音令他心生舒泰,原来是定通在默诵经文,自己生人活身,则是不得与闻了。 心中大宽,池棠自然也就再不打扰,唯见张琰形影在定通身前渐渐清晰,缭绕的沙粒竟如同瀚海银河中的星斗,散发出了晶晶的亮光。 既然放了心,他倒是对定通的来历愈感好奇起来,侧首轻问:“我听碎月鬼卫相唤,却是以虓大师相称,未知是何缘由?” 碎月看了池棠一眼:“神鸦大人与虓大师是故交,竟然不知虓大师出身么?” “虽是一见如故,大有敬仰之心,却真不知高僧来历。多问道中好友,也是无从知晓。” 碎月呵呵笑了笑:“哦呀呀呀,原来如此。虓者,猛虎咆哮之状也。这其实是虓大师入释出家前的本名,神鸦大人一定想不到,那时候的虓大师,真的像一只咆哮凶恶的猛虎咧。” 池棠大愕,定通慈和温醇,猛虎舞爪狂暴,无论他怎么看,也想象不出定通如同咆哮猛虎的模样,而定通出家之前又是什么人,就更让他费思量了。 见池棠一脸索解,碎月又善解人意的补充了一句:“虓大师与裂渊国渊源颇深,来历究竟,神鸦大人有暇时自可当面相询。”忽而抬头一看天色,“哦,时辰已至,诸位大人,请准备进城。”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繁星点点,异常清晰,半轮明月斜挂天际,将这片大漠照得分外清亮,天地间一片灰白相映,与白日赤炎蕴蒸,沙土漫卷的情景大异其趣。 “叉毛,快去禀报裂渊王大人,以生人之礼相迎。”碎月话音刚落,叉毛早已纵身而起,双足轻快的在沙面上一点,倏的升到了半空云峰之上,片刻间隐去了身形。 碎月在前双手一提,拢袖欠身:“诸位请。” 定通似有所觉,落手转身,脸上温和的微笑一丝未变,身后斑斓霞光散去,现出了张琰面容,不知怎么的,猩红双眸竟似变成了青蓝色,虽是青面獠牙的狰狞容貌未变,可神色间却是大见温驯之态。 “去见见裂渊鬼王。”定通几步站在了碎月身边,微笑相引。 就在池棠有心一问张琰情形的时候,募的身下一轻,竟是悬空而起,再看两旁,韩离、灵风、烨睛都是相同情形,整个身体悬浮于空,和他们施术飞行的姿势迥然不同。 身体越升越高,现在,池棠终于可以看到云峰绝壑的全貌了,月光把白云染成了晶亮的银色,瑰美炫目,而就在这重重银白色云雾之中,赫然便见一道幽黑罅隙深嵌其中,远远看去,当真是像崇山峻岭之中裂开了一条深壑。 身体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一直来到了这条深壑的上方,池棠却又看到了那似曾相识的斑斓光气,蕴蕴蒸蒸,在深壑周遭纷纭缭绕。 “请。”最前面的碎月招呼一声,池棠便觉得牵引之力忽然加剧,推着自己直往深壑处坠下,方自一惊,片刻后又定下神来,这下坠之势虽是疾速,却并不是失控而堕,呼呼风声逆面相拂,漫说比之白天穿隔天幕的强风不可同日而语,便是与寻常灵风相携飞行的疾风劲势相较,亦是大为舒缓,这一来,倒让池棠可以相当安心的眺胜瞰景了。 斑斓光影眩耀之间,一座莹莹生光的银白色城池越来越清晰,而这城池的建构之状更是大异中土,城中屋宇影影憧憧,鳞次栉比,却显得分外紧凑,且多为尖顶,蔚为奇观。 而在屋宇簇拥之上,分明可以看见一座尤其雄伟的建筑,似宫似坞,占地旷大,而也就是这座建筑周遭,那种斑斓光气浮动愈剧,几乎将整座建筑都笼罩在了光气之下。 这就是裂渊鬼国的城池,池棠暗自点头,果然不愧裂渊之名,这条云峰之下的深壑可不就如同簌然分裂的深渊?而鬼国本土却就建在这深渊之底。不是身入伏魔道幻奇世界,怎知世间竟有如斯异景? 赞叹品评犹未了,池棠身上忽一震,双足一踏,踩在了实地之上。 近前相观,更觉得这座城池奇伟壮观,略一估算,这城墙怕不有百丈之高,任天下任何雄关铁城,也不得这般高大,而城墙上莹莹光炫,竟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诸位大人,这里就是裂渊国莹沙城,也就是裂渊鬼国真正的成形之所。”碎月头前相引,笑容可掬。 经碎月这一说,池棠细看之下才发现,原来这城墙巍然奇伟,竟真的都是细沙堆砌而成,遥想昔日问及灵风时,灵风曾说裂渊鬼国聚沙为城,破地为壑,所言果然不假,只是若非亲眼目睹,又怎知这聚沙为城之相竟可瑰美至斯,看那细沙为月光相映,晶莹流离,夺目摄魄,莹沙之说,却也着实贴切得紧。 不独池棠,韩离和烨睛两个也是极目四顾,饶是韩离这般沉稳雍然的性情,目中仍止不住流露出讶叹之色,烨睛更是吱吱啧啧的赞不绝口,灵风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冷然,绿裙倩影在银白色城池面前,竟是显得极为相称,只有张琰,自定通安魂诵经之后,便一直保持着迷茫而恭顺的神色,不声不响的堕在了队尾。 “哦呀呀呀,看来裂渊王大人已经得知了诸位前来的消息,已经派遣护国鬼卫们出城相迎了。” 不必碎月提醒,池棠也看到了前方巨大拱门之下站立的三个人影,而在他们身后,竟也影影绰绰立着许多身形,只是这些身形与当前三个人影比较起来,却都是若有若无,恍恍惚惚。 走到近前,池棠才发现这些若有若无的身形竟都是虚形幻状的魂灵,大多维持着持戈竖矛的姿势,从白色幻气中分辨,应当都是卫队军兵之相,不过这些魂灵身前的三个实质人影很快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叉毛站在最左边,换了一身形制古怪的纱袍软衫,无衽无领,却像是兜头套上去的一般,服色青中带白,襟服衣摆又是出奇的宽大,不过配上颀长的身形,倒也算得两相衬宜。 看到池棠相望,叉毛俊面上斜嘴一笑,虽说是待客之礼,却总透着股桀骜不驯的意味,右手贴在胸前,弯腰一躬。 碎月热情介绍:“哦呀呀呀,四大护国鬼卫尽代裂渊王大人相迎诸位尊客咧。” 居中的是个身形婀娜的女子,不等碎月把话说完,便忽然冒出一串话语来,声若银铃,清脆悦耳,只是吐字音节短促,却不知是说的什么。 沙城莹光把这个女子的形貌照映的很清楚,一头金色长发,面上罩着红纱,只露出了一双深邃若幻的美目来,一身大异中土服饰的短衣结束,将玲珑身段勾勒分明,若依池棠看来,倒与董瑶素来褐衣短裙的身姿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董瑶固然俏美,身形却略显单薄,大不比这女子凹凸有致,魅光四射了。 念及董瑶,池棠心中忽的一颤,这些时日总是刻意的不去想她,此时思之不禁便有些愧疚之感。 碎月却对那女子同样用音节短促的话语说了几句,才微笑着对池棠道:“这位是护国鬼卫娅莱颦丝,她是在用她们部族的语言向诸位大人们问候,哦呀呀呀,大人一定是觉得她的名字拗口,事实上她名字翻译过来就是蓝色宝石的意思,女人嘛,天生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怎么办呢?大人就叫她蓝宝石就行了。” 池棠韩离几个正要向那女子回礼,碎月又笑了笑,补充道:“顺便再介绍一下……她就是某人的妻子。” 第068章裂渊王 所谓某人,并不是指某某其他人,池棠知道,这是碎月略显古怪的谦称,也就是说,这位某人,正是说的碎月自己。 而身为护国鬼卫,实则是妖灵化人的碎月竟然也有妻子,这倒是令池棠颇为意外了,再看那金发女子,竟然扭着腰肢迎上前来,左手纤指一伸,看也不看的便揪住碎月的耳朵,右手解开蒙面的红纱,露出了肌肤雪白,容颜精致的美艳笑靥,同时又向池棠一众翻手轻躬。 池棠不得不承认,抛却扭着碎月耳朵这颇为不协调的动作,这个身姿婀娜,美艳无比的女人在举手投足间,当真有一种别样典雅的风韵。 “哦呀呀呀,哦……疼疼疼,婆姨松手,松手哎。”碎月头大身子小,倒比那女子矮了半个头,此际被扯着耳朵歪仰着脖子,却还保持着拢着两手低眉顺目的姿势,看起来显得极为滑稽。 “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华而不实?”女人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说起汉话来跟碎月一个味道,平板板的好像有点大舌头,不过这并不妨碍她音色的清灵悦耳。 “哦呀呀呀,贵客当前,成……成何体统咧。”话是这样说,碎月脸上却全无愠色,还是笑嘻嘻眯起眼的亲和模样,见那金发女子还不松手,碎月手不抬身不移,大大的脑袋却颇显诡异的突的一伸一转,池棠只觉得眼睛一花,便见碎月凑到了金发女子面前,在她红润饱满的嘴唇上亲了一记。 “好啦好啦,天底下便是蓝宝石最美,都像你一样。” 妖灵间的打情骂俏,当真像人世间最为情投意合的夫妇一般,池棠和韩离不由莞尔,倒是灵风对着他们左右端相,脸上迷惘的神色一瞬即逝。 那金发女子噗嗤一笑:“这还差不多,饶了你啦。”手一松,碎月嘻嘻直笑,大脑袋嗖的缩了回去。 “贵客们见笑啦,某人的婆姨一向和某人玩闹惯了的,莫嫌失礼,莫嫌失礼。”缩回脖子的大脑袋晃了晃,终于固定,碎月脸上的表情依然保持的微笑,便连说话的语气也一丝未变。 金发女子这才开口对池棠一众说道:“别听我男人胡说,其实我族里的语言,对蓝宝石还有个简称,就叫娅莱。所以几位客人叫我娅莱就行。受那位裂渊王大人的吩咐,裂渊国鬼卫娅莱向远来的客人致以问候,并将诸位引往冥晶神殿。” 最右边那一直没说话的人影适时的走上一步,轻轻弯了弯腰:“裂渊国鬼卫一杖欢迎你们,你们是裂渊国难得一见的外来访客,相信裂渊王大人看到你们,会非常高兴的。” 这也是个年轻人,如果不是露出一个锃亮的光头,并且穿着一件立领的黑色披风,把整个瘦长身形衬托得有些怪戾气质的话,他甚至可以算得英俊,至少不比那叉毛差多少。而人如其名的是,他真的驻着一个长长的术杖,杖柄青光幽幽,顶端则潜着一个圆珠,仔细看去,圆珠上尖刺丛生,密密麻麻,再配上这青绿的颜色,就像……就像一株仙人球。 裂渊国四大护国鬼卫,终于得见全貌,池棠心念间忽然一闪,他想起在落霞山紫菡院中,曾听公孙复鞅说起过这四大鬼卫,当时全然未省,现在思之,却又觉得出奇的记忆犹新。 ……那护国四大鬼卫倒也了得,不过倒不似什么猛鬼厉魂,反倒有人间国士气象…… 当然不是猛鬼厉魂,裂渊鬼国的四大鬼卫却偏偏都是妖灵,而感知他们的灵息之气,显然也都是些慕枫道修为的妖灵。不过池棠还没有足够丰富的经验,除了那叉毛他看出来是一只沙蝎成精之外,碎月、娅莱、一杖三位却不知是何生灵所化。 礼貌的问候致意之后,四大鬼卫头前引路,定通则与他们并肩而行,时不时私语接耳,显得颇为熟稔,池棠、韩离几个紧随其后,而张琰跟在最末,似乎有些神不守舍的亦步亦趋。 虚影朦胧的鬼国卫队分列两旁,排开了仪仗,自有森森巍然的气势,并且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就好像跟在队伍旁的两行飘渺的青烟。 走在莹沙鬼城的地面上,更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初时觉得柔若细沙,渐渐的又坚硬起来,即便有靴底相隔,池棠仍能感到一股寒凉之气直钻脚心,却也并不如何冰冷,欲待低头细观,却见脚下云雾缭绕,根本看不真切。 看不清脚底,便索性环目四顾,且望一望这鬼国莹沙城的景致,前番是空中鸟瞰,现在却是近距离审视,更觉得城中房屋林立密集,偏又不给人以拥挤之感。而房屋材质却似乎也和城墙相同,都是莹莹发光的细沙筑就,街巷纵横交叉,看起来四通八达。看不多时,池棠又赫然发现,自己一直是在向上而行,换言之,这座鬼城的地势就是一座高山,自山脚下筑起百丈高的城墙,入得城后便是从山脚往山顶攀登的情势,沿途所见的建筑鳞次栉比,却是一层层依山而建,及至山顶,恰与外墙高度平齐,着实是匪夷所思。 在这般夜晚时分,如果不是缺少人间灯火之相,便天下任何一个大国上邦最繁华的城市,也比不上这里的壮伟雄奇。不过,这满城莹沙璀璨的亮色敷弥,又岂是人间灯火之光所堪相比的? 屋舍街巷中,经常可以看到白气带光,缭绕翻缠,穿来梭去,不住流动。待定睛看去时,便看见这白气中蕴结成形,竟都是人首五官之相,池棠初时讶异,略一思忖,却又立时开解,显然这都是些阴灵魂魄之状,既然号为鬼国,这些阴灵魂魄想必都是这鬼国中的臣民了。 景象太过奇美,以至于这向上行走的旅程使池棠全然不感到有任何疲累,便连时间也觉得过的飞快,就在他回头望着身后一座方方正正的高大建筑陡然迸射出如烟花般灿烂的五色光影正流连不去时,前方碎月浑厚的声音传来:“哦呀呀呀,冥晶神殿已至,大人们,请随某人来。” 池棠转头,便感斑斓光气倏然大盛,光气之中,那座曾在半空中所见的雄伟建筑若隐若现,就在眼前。 原来这里叫冥晶神殿,怪道空中看下时,觉得似宫似坞,不消说,必是那位裂渊王居住之所了。 这方所在光霞闪耀,气雾涌动,几如阆葩仙苑,即便踏足在了神殿中的地板上时,都令人觉得夺魂摄魄般犹在梦中,烨睛一声长叹,终于将一路上强忍积聚的赞赏之情抒发出来,灵风眼中微微放光,她记得,她的那位师父曾经向她描述过圣灵殿建成后的景象,可是现在,这番景象好像已经变成了现实。 韩离喘了几口粗气,手指轻轻抚过项下的珍珠,受莹沙之光的吸引,这串珍珠竟也散发出极为温润柔美的色彩,他嘴角轻弯,像是在思忆,也像是在憧憬:“舞晴……若当真能与你携手共赏此景,这一生便也不枉了……” 众人的脚步声在宫阶殿廊中来回飘荡,哒哒哒的甚是清亮,虽然云霞气雾把这一切变得这么不真实,池棠却还是发现,这里异常空旷,不像中原宫室那样门阙森严、屋舍连延;并且脚下的那股寒凉之气也已荡然无存。 一抹暖色募然跃入眼帘,紧接着,一个有些古怪的声音传了过来。 池棠一怔,不自禁的停下几步,待细辨那声音,很快又哑然失笑,这声音应该是人间世界经常能听到的声音,却出现在这个仙境地界,所以在一开始才会觉得古怪。 这是吹口哨的声音。 撮唇作声,是之为啸,时下名士多有以长啸之音而抒胸臆者,渐渐的,这也成为了名士雅人的风尚,而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名士们不同的是,村野百姓也一样精擅此道,只不过他们撮唇之声便只是寻常的口哨罢了,多用来吹一些下里巴人的村俚小调,素为名士大夫们所不齿。 而现在,这个口哨却当真是吹着曲调,音律欢快飘转,闻之令人心中一轻。 “到了。”碎月拢着两手,站在了大门敞开的一所屋舍前,黄暖的光色和轻快的口哨声正是从这屋舍中传出。 这里就是裂渊王所在了?当池棠想好了参见的礼节,正身昂步迈入屋中时,却又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愣怔当场了。 就像是从朦幻迷离的仙境刹那间进入了隆重迎宾待客的主家宴场,池棠首先看到的,便是满座满席的丰盛菜肴,果品酒馔,委实五颜六色,琳琅满目。而那片黄暖光色,正是源于这席案旁侧点起的无数高灯大烛。 至于那轻快口哨曲调的来源,却是在桌席间背对着他们的一个身形,按说这个身形也算高大,背部宽厚结实,透着股子精壮之气,只是对于见过了太多高大魁伟之人的池棠来说,这个身形就显得很正常了,大约总和自己的体形差相仿佛。 此人未戴冠帻,也没有束发蒙巾,长发带着好看的波浪卷儿披散而下,身上是一袭袍袖宽大的雪白长衫,偏是口中哨音不断,颇为自得其乐,而在桌案筵席中挑挑拣拣,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裂渊王大人,客人们都到咧。”碎月向那人拱起衣袖。 那人头也不回,口哨声顿止,带着河洛口音的话声响起:“焉耆的炙肉配荒离的狼桃,口味得不得?” 碎月躬身:“某人无福消受,大人觉得若好,那必是极好滴。” “啊,招呼客人们坐,别客气,就跟在自家里一样。”就像完全慢了一拍,那人这才开始回应碎月的第一句话。 尽管已经多少猜想到了此人就是裂渊鬼王,可在此人开口说话之后,池棠和韩离还是愣了愣,他们想过了无数种觐见裂渊王的情景,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最终却是这样。 “哦呀呀呀,诸位大人们坐,不必拘束。”碎月倒是见怪不怪,一迭声的热情招呼起来,娅莱笑盈盈的解释道:“自从听到客人们到来的消息,裂渊王大人就说一定要按人间招待尊客的规矩,设宴款待诸位,这酒水菜肴,却都是裂渊王大人亲自安排挑选,也正是忙这个,所以让我们几个代为出迎。” “王上费心,倒让池某……”池棠想了好半天,才算憋出这个敬称来。 “狐胡的甘酒最好,就是太甜,佐以姑墨酸浆汁,便是上上佳配……哦,我姓朱名玥,草字照澄,也是汉人,唤我本名就是,王上什么的,听着忒别扭。”裂渊王没有回头,还是慢了一拍地答道。 池棠和韩离疑惑的对视一眼,裂渊鬼王的洒然拓落令他们大出意外,沉默片刻,他们倒底还是对着背影各施一礼:“多谢裂渊王大人。”直呼其名未免失之不恭,可再以敬称相唤又有违上意,作为远道而来,又有求于人的池棠和韩离还是用了四大鬼卫对他的称呼。 “哈哈,他们这般唤我也还罢了,你们倒也学他们?”裂渊王终于从桌席间直起身子,并且总算及时的应了声,转过头来,却指了指定通:“要我说,还是老温好,见了我向来只喊我本名。” 定通微笑合什不语,池棠却也借此看清了裂渊王的形貌,双眉淡扫,凤眼细长,脸庞方方正正,颌下微须,看起来颇为清朗隽毓,然而举止神态之间,却总是不经意的露出一丝刚武之气。 其貌不凡,其形也不俗,韩离却颇为好奇,在他所想,既是鬼国之王,便当真是青面獠牙,相貌狰狞如张琰一般,也不足为奇,又怎知是这般丰神湛然,人间士子也似的模样? 池棠见识的多些,倒对裂渊王这等形貌不以为异,想那锦屏公子公孙复鞅何等威名,真见了面不也是个黄面突颧的中年男子情状?还有那心思深沉,妖术卓著的千里生,初见之下不也是个相貌清癯的白衣文士?仙灵精怪之属,幻化人形亦如世间百态,未必都得个个飘逸潇洒如化外羽仙,又或狰狞可怖若啖人恶魔。只是这裂渊王倒也有出奇之处,这姓甚名谁,表字如何,尽皆一一道来,却不知该当何说。 裂渊王再次向他们抬袖示意,目光快速的掠过众人,却也没有在任何一人身上多加停留,口中招呼的热切:“这一路奔波,肚子饿坏了吧?来,坐下吃饱了再说!” 第069章盛宴 没有任何繁文缛节,甚至连池棠等人的来意也没有问上片言只语,池棠盛情难却的坐在华美毡毯铺就的餐桌旁时,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菜式很丰富,只是粗粗看过去,便看见了鲜红的葡萄、碧绿的胡瓜、还有好些从来未见过却又色泽鲜艳的水果,桌上的餐具似乎都是银制,虽说颇为精美,但比之中原豪富人家动辄镶金嵌玉的器具来说,这也算不得奢靡。很快,池棠又从香气中辨认出了流着褐汁的烤肉和半边金黄的酥软面饼。 裂渊王就在案席间就地盘腿坐下,很透着潇洒不羁的摆了摆手:“开吃,都尝尝。” 碎月笑嘻嘻的在旁补充:“这都是裂渊王大人亲手所制膳食,诸位客人慢用,不必拘礼,吃的越多,大人便越欢喜。”说完,似乎生怕裂渊王开口,急急又加了一句:“某人先行告退。” 好像是看到碎月冲自己不动声色的眨了眨眼,然后四大鬼卫同时一礼,齐齐退出了房舍,池棠正在诧异,裂渊王便已经嘀嘀咕咕的道:“哎?我还没让你们留席,这就吓跑了?”说是这么说,脸上倒没有任何愠色。 除了池棠、韩离、灵风和烨睛四人,定通和尚竟也留了下来,和在紫菡院时节一样,他还是坐在筵席的最末一位,并且身边还蹲踞着一脸迷茫的张琰,结果裂渊王看到定通,还半开玩笑地说道:“好嘛,最后就留个吃素的老温在,这帮家伙就这么信不过我的厨艺?” 定通、虓大师、再加上这个老温,池棠很透着好奇,这位定通和尚究竟有多少别名?不过看定通和尚颇为平和的笑着:“我觉得挺好,都挺好吃的。” “得了吧,你都是吃瓜果蔬菜,洗干净了就成,吃过我费心弄的菜肴不?”裂渊王冲定通白了白眼,显然,他和定通的关系已经相当熟稔。 只是听了这些话,池棠忽而心里一动,虽说看起来这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尽是肴馔珍馐之属,闻起来也确乎香气缭绕,令人食指大动的情形,但看四大鬼卫惶惶走避,而这裂渊王又极尽自嘲之语,难道……他的烹饪之技糟糕之至?这些菜肴实则难以下咽? 偏偏裂渊王此刻又转过头来,脸上洋溢着真挚热情的笑容,一迭声的招呼:“请请,千万别客气,专程为客人们整治的。” 盛意拳拳,池棠哪里还好意思推阻?案上无箸,只得硬起头皮,还怕裂渊王不高兴,只挑了烹熟的牛肉就手拈起,两指间一股热烫,心里直打鼓的送进嘴里。 一嚼之下,唇舌溢脂,肉烹的尽在劲道处,不硬不老颇带嚼劲,更透着一丝酥软一丝细嫩,不知放了什么佐料,酸酸辣辣齿颊生香。这可是大出意外,池棠由衷的赞了声“好!”不顾炉具滚热,又拈起一块牛肉来。 裂渊王欢喜的眉开眼笑:“好吃不?这是渠勒国炖牛酸汤,是为西域第一名菜。自从渠勒国被狂沙湮没,举族万里西徙之后,天下间便只我还会烧这菜啦,哈哈,别光吃肉,尊客也喝汤,肉香尽熬在汤里呢,这也是这味菜最难把握火候处。” 既是这般说,不独池棠,便连韩离也饶有兴致的端了银碗,大舀了一碗肉汤,美美的品尝,烨睛和灵风慕枫修道,却不禁荤腥,一样的饮汤哸肉,一时间,都是赞不绝口,只有定通,轻笑无语的捡了几个水果。 “来来来,再尝这道菜。”叫好声使裂渊王来了兴致,主动站起身,从碗盏间径端了一盘菜肴出来,或许是看破了灵风和烨睛的本相,知道他们最爱吃的什么,裂渊王这回端的却是一尾鱼,说是鱼,却偏偏通体金黄,鱼身上还浇着热气腾腾的红色酱汁,“这是若羌国盐泽鼠鱼,单是鱼还罢了,便是这烹制之法向为中土所无,乃是以油釜遍体煎炸,再施以我这从荒离州弄回来的狼桃酱汁,吃起来鲜香酥脆,酸甜生津。” 池棠就口一尝,果然如其所言,当真回味无穷,顿感神清气爽,而矜持如灵风甚至在尝了一口之后,又立刻再掰了一块;至于烨睛,几口吃下,片刻间便狼吞虎咽了大半盘子,显然极对他们的口味。 似乎是一说到饮食烹饪,裂渊王就兴奋异常,看众人吃的高兴,自家里也欢喜的眉飞色舞,迫不及待的又抓起几个鲜红的果子来:“这就是狼桃,是我从百万里之遥的荒离州带来的果种种出来的,吃起来微酸清香,哈哈,若不是我识得此物为美食,当地的蛮人可根本不敢吃呢,看它红红艳艳结在树上,煞是耀眼,便只唤它作狼桃,照说也是华夏之裔,怎么这么没眼力呢?” 池棠一奇:“华夏之裔?未知这荒离州在何处地界?” “远隔重洋,路途迢迢,荒僻绝离中土之州,所以称为荒离州,别看远,那里可是秦时徐福出海求仙最终到达的所在,便是那些当地蛮人也是跟着徐福的童男童女的后裔,是故谓之华夏之裔,至今已历十数世。” 池棠和韩离面面相觑,觉得又是新鲜又是有趣,秦时徐福前往仙山之旅最终不知所踪,向为数百年之悬案,怎知竟到了一个叫作荒离州的所在?天下之大,奇闻轶事殊广,照此看来,自己昔日为江湖负剑士时,几如井底之蛙。 裂渊王可没给池棠一众思考的时间,现在便只听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介绍着满桌上的菜式,忽而是焉耆国秘辛炙羊腿、忽而是乌贪訾凤尾大盘鸡、紫灿灿晶亮亮的是车师绝种甜葡萄、金闪闪碧油油的是鄯善特产甜香瓜…… 种种列列,漫说池棠闻所未闻,便是出身于西平的韩离也是第一次听说,吃到嘴里,香津津回味悠远,几如仙肴绝珍,只恨不得把舌头也咬下了才好。 看客人们吃的停不了嘴,裂渊王更是喜不自胜,把雕刻着精美花纹的银杯递到池棠和韩离手中,手轻轻一招,一柄银壶自行飞来,滴溜溜在半空中微转,鲜红的汁液从壶口倾洒而下,注入银杯之中。 “佳肴尚需美酒相配,尊客远来,先饮月氏神酿葡萄酒。” 裂渊王心满意足的看着客人们大快朵颐,脸上露出开怀的笑容,再次盘腿在案席间坐下,并且又开始吹起了轻松的口哨。 曲调悠扬清越,别增饮宴欢氛,池棠一怔,裂渊王笑嘻嘻的将口哨一顿解释道:“这是龟兹的舞曲,其实唱出来才有味,那是说男人看着舞姬粉腿白腰的跳舞时,心痒难搔,却又装着斯文终未可得的懊恼场景,不过是用一种谐趣取笑的方式唱的,可惜我龟兹语不熟,难现神韵,便只用吹的啦。” 池棠哑然失笑,谁能想到呢?曾以为是神圣威严的裂渊鬼国之王,不仅外表如潇洒不羁的磊落士子,便是所言所行都这般平易可亲,竟然还会自己做菜,并且像是天下间任何一个庖厨一般,极其在意他人对己烹饪手艺的品评,还能毫不在意的吹着俚俗小曲。 也许是真饿了,也许是美味的食肴彻底使池棠和韩离放松下来,他们没有惯常那种宴席时的拘谨,巡酒避席的规矩也都抛诸了脑后,任取任食,吃的就是个快意舒坦,以至于池棠都有些遗憾起来,暗想若是那些乾家素来在餐桌上战力惊人的师弟们到此盛会来,必是能让裂渊王欢喜得拍掌称赞的了。 “这般珍馐美味,何不让几位国卫同饮同食?裂渊王大人安排的太丰盛,我们这几位也着实吃不下这许多。”池棠想到一路上碎月、娅莱四大鬼卫的殷切模样,顺口说道。 裂渊王顿时神色一黯,连口哨声的曲调都晃了晃,却是席末的定通浅笑言道:“四大国卫不爱吃照澄做的菜。” “啊?”池棠和韩离同时一愕,池棠的视线转过吃的正欢的烨睛和虽然外表冷漠却并不抗拒美食的灵风,顿了一顿,才有些迟疑的替裂渊王解释道:“想是几大国卫得道清灵,不食人间烟火?” 裂渊王嘿嘿笑了笑:“第一次我做这些菜的时候,他们吃的样子也跟你们一样。可是再好吃的东西,连着吃几百年,也早已再难下咽了。哈哈,他们后来老是各种借口推脱不食,仔细我还不知道内中原由呢。” 池棠和韩离面露恍然之色,裂渊王又续道:“没办法,便是生人时节,我就偏爱烹饪之术,可是毕竟天赋有限,做来做去,也就是这西域各国的几十道菜式,(池棠惊呼:“几十道?不少啦!”)几百年来,除了百年前我往荒离州远行一遭,带回了狼桃果种,别的再无出新,就算是狼桃,调汁弄味,也让他们尝了不知道多少遍,早吃腻啦,怪道他们再也吃不得这些菜了呢。可是我又特别喜欢看别人吃我所做菜肴之时露出的由衷欢喜之意,因为这告诉我,我做的菜真的好吃,我至少不是个失败的庖厨。” “大人所制菜式,当真美味无比,便天下御庖名厨亦是多有不及,大人何患之有?”池棠赶紧附声,这也不是虚言,这一餐菜式新奇,美味无比,便昔年在众多大豪之家饮宴,也不得这般旷口怡唇。 “可我不知道,我做的是真好,还是客人们因为虚礼客套而装出来的样子。然而除了那四个家伙外,这老温又不食荤腥,这里也基本没什么客人来,只要有机会,我总是要外客们来尝尝我的手艺的。” 裂渊王的语气有些欷歔,池棠有点奇怪,让人吃几百年相同的菜式故致敬谢不敏倒也情有可原,但菜式口味究竟好不好,不是很简单就能知道的么?难道庖厨不会尝尝自己做的菜? 正寻思间,池棠手里的银杯突的飞出,裂渊王伸手一接,看向池棠:“尊客必是奇怪,我这做菜的为何还不能肯定菜肴滋味如何……”不等池棠回话,裂渊王银杯一举,杯中还有半杯红葡萄美酒,尽往口中倒下。 随着美酒汨汨而落,池棠双眼霍然圆睁,他看见鲜红的酒水就这样穿过了裂渊王的喉管,毫无阻滞的洒落在地面上,可是……裂渊王身形分明就在眼前,这一幕又是怎样发生的? 杯中美酒皆尽,裂渊王托起银杯,目光迷离的看着银杯花纹上,嘴角扬起苦笑:“即便你觉得眼前的我是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一般,可鬼灵就是鬼灵,我食不知五味,饮不觉香醇,不会痛、不会痒,真是不好受那。或许正是这种对美食美酒的极度渴望,让我在成鬼之后,更是异乎寻常的喜好起烹饪之道来,尽管我从来不知道我做出的菜肴究竟是什么滋味……” 一句话幡然点醒池棠,身为裂渊鬼国的鬼王,又怎么可能不是一个鬼魄呢?然而面前裂渊王谈笑风生,洒脱不羁的模样几乎已经令他忘记了这一点。 “从人身构成来说,喜怒哀乐原也该是血行之身才能导致的情绪,可我虽然五感尽失,却分明可以感受到欢喜、快乐、愤怒、悲伤……” 池棠想起了晓佩,曾经也兴起过这个念头,为什么已然虚无飘渺已成灵魄的身体能够展现出那么多丰富的表情,这难道不是身有血行的躯体才能展现出来的表情么? “这说明……”裂渊王指了指自己的脑部,“……控制这些情绪的,就在这里,在这个隐于颅脑之中的魂魄这里。这就牵扯到了关于鬼魂灵魄的生成……生这个字眼有些尴尬,因为这种生是建立在死亡的基础上的,对于常世之人而言的那种通常的死亡。” 盛情款待的宴会到现在才仿佛涉及了正题之上,池棠发现自己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把自己此来的意思告诉裂渊王,而正当他在思索如何启齿的时候,裂渊王又笑了。 “郎桀没有对你提起过我吗?” 第070章密语 即便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可裂渊王这句话还是令池棠觉得意外而突兀,以至于他认为自己此来的目的裂渊王一定是早就了然于心,只不过在此刻才开始提及而已。 按说裂渊王既然说起,池棠就该和盘托出了,可他还是有些犹豫,和郎桀的那番对话犹然萦绕在脑海,可碍于那郑重其事的密咒羁縻,一时竟没想好该用什么方式启齿。 “喝完月氏国的葡萄酒,再饮狐胡甘酒配姑墨酸汁,另有奇美之蕴。”裂渊王的话题却又飘转了开去,向几位客人示意,案席间一个银尊忽如长鲸吸水般,晶亮的汁液自行汇束蹈径,直射入众人的银杯中。 而就在这句偏离主题的话语之后,裂渊王的下一句又紧跟着接上:“不必担心咒语的束缚,这里是死人的世界,人世间所有的术法在这里并没有效力。” 池棠略一怔,忽然猛省,从刚才到现在,自己只要稍动念头,似乎这裂渊王便尽数知晓,总是在自己未开言之前便已做了回答。 “不必觉得诧异,虽说人间术法在这里没有效力,但是他留下的咒语使我可以大体感知到你的心中所想,所以我可以确定,你是真的喜欢我做的菜,这点让我无比高兴。”裂渊王指着自己的头顶,细长的凤眼因为笑意更眯成了一条缝,“我刚才说过吧,我的五感尽失,所以也没有听力,只能依靠你们头脑中形成的意念来确知你们所说的话。可惜,这不是能够准确感知对方心意的法术,只有你,池棠池大侠,五兽火鸦,郎桀的言咒消散和你身上的灵气为引,让我大体上获悉了你的脑中所想,不过你的灵力太强,如果不是意念强烈的话,我还是有些感应不清。” “大人会读心术?”池棠听乾家师弟们提起过这个伏魔道极为罕见的法术,事实上昔日冰灵雨灵两大鬼将化身为铁衣门曾氏兄弟的时候,就曾用这种法术为幌子,成功的获取了孤山先生的信任。当然,事后证明这只是个骗局,也说明这个法术多半不大牢靠,放眼天下,也没有任何一个宗师人物精擅这门法术的。 “甘酒宜慢饮,因为我在里面还加了点冰粒,在赤日炎炎的时节喝上这么一杯,简直是神仙的享受。”裂渊王依然答非所问地说道,然后才话锋一转:“读心术只是伏魔道自欺欺人的一种骗人法术,就我所知,从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练成过。人心这么复杂的东西,岂是可以通过法术可以准确感知到的?只有妖鬼界一些自以为聪明的家伙才会去想通过洞察人心而来控制敌人哦,对了,还给这种法术冠以一个莫名其妙的称谓,叫什么幻煌大法,笑话,他们能够真正懂得人心么?充其量不过是蛊惑诱导人心的幻术罢了,所以我才不会去习练这种法术,我刚才说了,是通过郎桀言咒和你灵力的呼应,才使我稍微捕捉到你的想法而已,而当郎桀言咒完全消散的时候,我就只能通过你说的话来感应了。哎呀,解释起来真是麻烦那,我也不善言辞,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哦……现在请你问问题吧,那种言咒的灵气已然消失,你看,我现在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正如裂渊王所说,他或许真的不善言辞,池棠听的懵懵懂懂,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便是什么幻煌大法、言咒之类的也是不知所云。不过在已然酒足饭饱的当下,还是切入正事为要,他也不打算追问,只是重复:“郎桀说过,他的密咒只能我与他知晓,可现下这许多人在,我当真可以不用顾忌了?” “但说无妨,言咒已散,不必担心。” 池棠吁了一口长气,环顾四周,韩离和灵风烨睛都已止住了吃喝,他们并不知道这个郎桀是什么人,但是看池棠欲言又止的郑重模样,情知非同小可。而定通似乎是在对身边的张琰默诵经文,双目微闭,两手合什,口中一张一翕,念念有词,全没有往这里看上一眼。 也好,既然都是同行而来,原该让他们知晓就里才好,尤其是韩离,这次旅程也和他息息相关,准确地说,是和那上古五神兽的转世化人息息相关。 池棠向裂渊王欠了欠身,然后同样盘腿坐下,与他面面相对,裂渊王一笑,袍袖一拂,这是请讲的意思。 那个隐瞒了数月,只有池棠和郎桀才知道的密语,终于得以宣之于众。 …… 断崖如削,斜伫碧水,远处传来溪流淙淙的轻响,湖风微拂,牵起了白袍一角,宛似雪练飘舞。 “天地万物,宇宙乾坤,在于衡平之道,是故有上必有下,有盛必有衰,有阴必有阳,有生必有死……”郎桀看了一脸怔然的池棠,语速飞快却足够清晰地说道,“……有人必有魔。” “不明白。”池棠坦然承认,他一直没有放松警惕,时刻密切注意着郎桀的举动,虽说对方也是上古神兽化人,但毕竟又身为阒水圣王,寥寥数语之间可没那么容易视敌为友。 郎桀髭须精致的嘴角扬起一个浅笑:“我的意思是,一阴一阳之谓道,这种道,就是一种衡平,也就是相互对立却又相互依存,缺一不可,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天地分阴阳两极,衡平而存在;人自己的身体同样分阴阳两极,衡平而存在;所以,这个世界,一样分阴阳两极,一为人,一为魔,相互对立却又彼此依存……衡平而存在。” “你是阴阳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池棠多少听懂了些,只是他觉得这种理论未免匪夷所思,自古人魔不两立,何至于牵扯到阴阳相衡之说?他希望郎桀能够说的更浅显些。 “呼……”郎桀耸耸肩,“……我不认为这句话有那么难以理解,时间有限,那么我就直说了罢。人间世界和妖魔世界都是合理的存在,无论哪一方打破了这种衡平,世界反而会因此毁灭。只是从上古时代起,妖魔的力量都一直占着上风,并且一直企图打破这种世界存在的规律,在人间世界力有未逮的情况下,我们五方神兽便是相助人间世界,并抑制妖魔从而维持这种衡平的真正力量。” “我认可你最后的说法,可还是无法解释你为什么投身于阒水妖境,别跟我说这也是什么合理的存在,我只知道你在帮助妖魔,荼害人间。” 郎桀做了个无辜的表情:“我究竟做什么了?我又是怎样荼害人间的?” “阒水作恶多端,不知多少凡间黎民百姓惨遭毒手,休欺我新入伏魔道,尔等血债累累,何需言而后知?”池棠的丑怪面孔上泛起了愤怒的紫红色,阒水的恶行早有耳闻,这郎桀还装作没事人一般,岂不是可恶之极? “也对,可不全对。你说的那些,我当然都知道,可这并不是我所驱使的。你以为我容易吗?我才过来多久?不过几十年。我来的时候,中原打成了一片血海,可比妖魔害死的人要多的多。要不是我像个男宠一样,赢得那个阒水鲡妃的垂青,这种伺机等待的时间还会更长;而即便我极为幸运的当上了阒水名义上的王,可那数以万计的阒水妖众并不是我的属下,我还得把这数千年以降属于阒水魔帝的力量慢慢削弱,直到现在,我才算初步的拥有了自己的阒水军队,但大部分的阒水妖众还不能真正的服我号令,那些妖魔做的孽,你可不能算在我头上。” 看池棠在沉思,郎桀又续道:“很多事并没有计划时看起来那么容易,就算我完全觉醒了我的寒狼之灵,并且还是这些妖魔天生的克星也同样难以很快如愿。不过至少我还是做了些事的,倘若池先生你不是太闭塞的话,你也应该知道。你以为是谁推行了寻找人间能者的计划?是我,如果我只是为了谋取人间世界,我何必去找那些百工知书的人才?我只是想让人间世界的气氛更多的融入到这阒水之中,缓和那种不共戴天的仇视之意。可笑那些伏魔道的还念兹在兹以为我图谋不轨呢。放心,只要一开始没有被屏涛城坞的绝浪自作主张杀掉的话,剩下的那些人都在阒水好好的活着,并且极受礼遇。” 如果是甘斐听到这些话,自然是深有感触的大点其头,不过池棠却并没有参与屏涛城坞的过往,除了对被自己亲手诛杀的绝浪神尊印象颇深之外,余者都是不甚了了。 郎桀的叙述还在继续,语速极快却又字字清晰,好像这些话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现在方得一吐为快:“还有,你以为那场针对锦屏苑的战事是随随便便就触发的么?这是我的推波助澜,当然也不无借刀杀人之意。我只是没想到冥思得道的公孙复鞅竟真的被那断海伤了,倒差点让他们得了手呢。” “是你主使的?你知道这一场恶战牺牲了多少人么?”池棠双眉一轩,锦屏苑大战的惨烈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如果是说人的话,我很遗憾,我没有想到这场战事竟然会吸引了人间百舸帮,不过这只是个意外,况且从双方战死者数量的对比来看,吃亏的还是阒水吧?”郎桀不以为意的轻笑着,“我说过,我的使命是维持这种衡平,这样的结果完全可以接受。而这一战的后果更是一石数鸟,首先是彻底的把锦屏苑推向了伏魔道,其次是大量的消耗了阒水妖魔的力量,即便是他们的三大神尊,也是死一个伤一个,还有一个早就被排挤,而在这种局面下,还成功的引诱了血泉鬼族的蠢蠢欲动,并可为我所用,所以我才可以开始我真正的筹划,扶植属于我的力量,助长我的威望。一切尽如所愿,现在的阒水,唯我圣王之命是从,对此,我很满意。” 池棠心中一动,好像这位寒狼化人真的是在进行一场极大的图谋,而现在也只不过展开了冰山一角,这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于是,他用压抑着激动的语调问道:“你究竟是想做什么?” 郎桀的视线落在池棠斑驳丑怪的面庞上,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池棠的脸,笑意间透着棱角分明:“很抱歉你的脸也因此成为了这样,不过这场战事的意外之喜,就是你这位离火鸦圣的出现了。知道么?我一直在关注着五神兽转世化人的下落,也曾经是想把那位雷鹰给弄过来的,做我有力的臂辅,但是在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是你能有这样强大的实力,确实令我非常吃惊,这一点雷鹰应该不如你,而在你们真正觉醒之前,我想还是先不把你们拉过来为好。况且……已经身为伏魔之士的你,应该还是对我的话半信半疑,未必会真心助我。” “你一直关注着神兽化人?那么除了那位韩大剑客和……你之外,另两位化人所在可有下落?”池棠首先注意的就是这一点,他毕竟是乾家弟子,对于这些上古时的战友们更为关切。 郎桀眉头微微一皱:“蚀水龟圣只在两年多以前有过一次感应,我无处查找;而巽风狮圣的气息前些时日才传来,遗憾的是,在我确知他是谁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池棠此时并不知号风怒狮慕容厉的消息,闻言不由一惊,郎桀的话语已然接上:“也就是说,在这个妖与人即将开始大战的今世,想凑齐五大神兽以遏妖魔的神话已经注定不可能出现了。” 池棠是知道乾家古训谶言的,这一下更是心神激荡,不自禁的上身晃了晃。 郎桀却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镇定:“别担心,原应该是五大神兽应该做的事,大不了由现有的几位神兽一齐做了便是。只是每个人付出的要比上古时节更多一些罢了。” “要多做些什么?”池棠终于再次开口问道,语气从激昂变得疑惑。 “去裂渊鬼国,在那里,你就会知道你应该做的事。” 第071章三请 池棠听说过裂渊鬼国,尽管印象不深,但分明记得是在落霞山紫菡院中由那位定通神僧侃侃道来的,只知道那里是这个玄奇世界诸多族类的另一个所在,平素并不为恶,倒好像渺然于世外。怎么?裂渊鬼国也终于和这个人魔交战之世相牵涉了吗? “别这样看着我,这个世界你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那位裂渊鬼王会告诉你这一切,事实上,让每一位上古神兽的化人经历那里的玄晶探秘,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 “玄晶探秘?” “很抱歉我无法对此详细解释,毕竟现在用于交谈的时间并不多……” 一阵猛烈的气劲交撞从远方的天空传来,引得池棠与郎桀同时侧首远眺,可以看见一层厚厚的阴云在那里堆积,而池棠分明感应到了一股极为强悍的阴灵之气。 这是天灵鬼将的破阵决第一式与七星盟四大高手彼此交撼的气劲流溢,池棠纵未能亲眼目睹,却也可知战况之激烈。 郎桀转过头,脸上的微笑带着些徜徉:“时间果然很急迫了,看来你的朋友们和我的那位朋友斗得正紧呢。刚才说哪儿了?……哦,旁的事情你不用知道太多,总之在裂渊鬼国那里都会豁然而解的。你只要记住,上古神兽转世只有通过玄晶探秘之后,才能真正领会自己的使命。而且……也能觉醒自己真正的力量。” 池棠心中迷茫,越发的疑惑起来,手中的云龙剑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垂下了剑尖,郎桀忽而向前一凑,亲热的在池棠肩头拍了拍,声音却骤然一紧:“发誓!” 池棠一醒,旋即又是愣怔:“……发誓?发什么誓?” “除非相见裂渊鬼王之时,否则我们刚才的交谈便只能有我们两个知道,绝不可对他人相述,若有违誓,天人共诛。”郎桀的眼睛一霎不霎的盯着池棠。 听得这般郑重,池棠心下早已信了大半,再无犹豫,右手一转,云龙剑径入背后剑鞘之中,同时举起左手,抵在胸前:“临昌池棠起誓,今日得……郎桀尊君所言,唯郎尊君及余所知,若余泄露一字,必遭天人共愤,粉身碎骨而灭。” 池棠起誓的时候,郎桀口中念念有词,几缕肉眼几乎难见的白烟缭绕盘旋,附在了池棠身上。 “哈,对我不必用这般敬称,这是荆楚乾家弟子对神兽化人的称呼吧?”郎桀默念已毕,此刻说话时更多了几分轻松,“放心,你也不用下如此毒誓,我已经施展了密咒羁縻之术,保证在你透露只言半字之前,就让你失去这段记忆,用不了粉身碎骨这么绝。事关我的根本大计,还是小心些好,对不对?” 郎桀的态度使池棠越发深信,在经历了初时的怀疑之后,现在留给他的,却是巨大的震惊和好奇。 “把这些话就留在自己这里。”郎桀白袖飘翻,指了指自己脑袋示意,又笑着续道:“去裂渊鬼国的路径就不必我告诉你了吧?反正你那么多伏魔道的朋友,总有知道的,我就不浪费时间了,尽快吧。那么……我得先去那里了,别让我的朋友和你的朋友打的太难以收场。再见了……离火鸦圣。” 或许是那番密咒羁縻之术的反应,或许是一下子知晓了如此难以置信的情事,池棠一脸茫然,近乎下意识的向郎桀点了点头,却连之后郎桀一笑之下,化身白影转瞬间远飞开去也没有注意。 …… 就这样,前往裂渊鬼国,就成了离开阒水临江离宫的池棠内心中最大的心事,如果不是家尊乾道元被袭身亡的噩耗,也许他早就向乾家的师兄弟们要求往裂渊鬼国一行了。 虽说晚了些时日,却也不是全无益处,在遇见韩离后,有感于玄晶探秘与神兽化人的使命之说,让他坚定了邀韩离同往的决心,更有阴差阳错之下,故友张琰的血泉鬼身之忆所求和七星盟通使问信的含义在内,可说是一举多得了。 …… 裂渊王不顾韩离、灵风、烨睛几个听得目瞪口呆的情状,殷切的将手一招,银尊中的甘酒酸汁又自行射出,将每个人的银杯斟满。 “其实你们得感谢这两位。”裂渊王的话又开始显得没头没脑了,他看向了灵风和烨睛,“那个郎桀就这么轻巧巧一说,好像这里跟哪里的名胜古迹一样,说来就能来了?真是不负责任那。不说鬼国境前那层阻绝外界的灵壁飓风,就是这一路上层出不穷的虻山关隘就够常人喝一壶的了,他以为个个都跟他那样的玄晶灵醒之身?但是你们找到了两位好向导,对于这一路的艰险了若指掌,这可真是天意。” 虽说裂渊王的话锋转变的有些突兀,但池棠还是听明白了,看来这一路向西兜圈子的方法是极有成效的,灵风和烨睛成功的避开了沿途所有的阻难,顺利的把他和韩离送到了这里。若不是拜这两位虻山出身的妖灵所助,还不知道将怎生险恶重重呢。 “尤其是你,可爱的绿裙子姑娘,灵风。”裂渊王忽然指了指灵风,一脸笑嘻嘻的神情,“我听说过你。” “我?”灵风一怔,她虽是虻山慕枫道的佼佼者,实力也颇不俗,但一向少通外界,只算是名不见经传的虻山小辈,这个古里古怪的裂渊王却是哪里听说过自己来? 裂渊王一如既往的保持了言辞突转的慢一拍风格,眉头轻扬:“听起来郎桀这个家伙,就没好好介绍过我哦,也不想想是谁给他帮了那么大忙。”身形一正,“玄晶探秘的说明还推给了我,这家伙也太能偷懒了,让我想想啊,怎么跟你们说。” 裂渊王以手支颐,歪着脑袋,两眼向上翻着,倒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池棠有心再多说几句,可看裂渊王这般情状,却又觉得不便再问,只能饮着杯中甘酒,颇为尴尬的候着,屋舍中顿时变得寂静异常。 定通停止了默诵,先微笑着在张琰头顶轻抚了抚,张琰垂首屈身,在定通面前竟是出奇的温顺,这时候定通才对池棠说道:“池壮士,几位到得此地,除了还源归宗,玄晶映身之外,当还另有所请,池壮士不知照澄性情,他虽作苦思状,却有一心多用之聪,但有所请,只管对他说。” 定通显然更为了解裂渊王,足见交谊匪浅。池棠顾不得捉摸定通话中词句,当下依言又对裂渊王说道:“裂渊王大人,池某听那郎尊君所言,特来宝地求请玄晶探秘,是为第一请;更有两请……”说话的时候,池棠还是顿了顿,看裂渊王是何反应,却见他仍然翻着眼侧着头,恍若未闻,不由踟蹰起来。 “无妨,他听着呢。”定通轻笑提醒。 “……第二请,乃是受七星盟文曲部宿本门乾家所托,未知贵国于即将到来的大战之中将有何举措?是助人抑魔,又或置身事外,两不相帮?尚请裂渊王大人见告。”池棠没有说裂渊国偏向妖魔阵营的这第三种可能,尤其是在见到定通之后,这话再问就未免有些多余了。 裂渊王的姿势丝毫没变,却忽的轻轻嗯了一声:“那第三请呢?” 果然都听在耳内,池棠精神一振,目光不自禁的转向了低眉顺目的张琰:“这第三请,乃是求贵国秘术,救我故友,脱血泉鬼身,复为人之忆。” 刷,裂渊王举起手,竖着四个手指头:“三件事对我来说,其实就是一件事。”说着,又屈起了其中的三根手指,只剩下食指朝天。 无论池棠怎么看,这些事的数字跟四都没有任何关系,也不知裂渊王先前竖四指是什么意思,不过听到最后,不由喜上眉梢:“未知其详。” “因为前两件事只要带你们去玄晶探秘一次,你们就全知道了,省得不善言辞的我多费口舌,至于最后一件事,你们找老温,这方面,他最拿手。” 裂渊王口中的老温自然就是定通和尚了,池棠的目光往定通处撇去时,定通浅笑合什:“若依小僧说,自无大碍,只是还需领此厉魂往玄晶处借力方可使得,那岂不是三件事都做一件事而为了?” 听这语气,张琰恢复根本不在话下,池棠不及多想,欢喜的向定通一拜:“这可多谢神僧了。” “事情好办,不急在一时,今天几位都是刚到,放怀吃饱喝好,明日白天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到晚上,就把这三件事都办了。吃着,吃着,别客气。”裂渊王俨然热情好客的主家,招呼之后还很兴奋的击了击掌,自言自语道:“直接领到玄晶那里不就结了?我还想这许久怎生解释,蠢蠢蠢,哈哈。” 灵风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裂渊王,她还是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听说过自己的,不过身为女子的矜持和性情上的冷漠,使她倒底还是没有追问下去。 裂渊王潇洒轻松的神情感染了池棠和韩离,来之前一直悬而未决的心头大石已经落了地,事情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似乎全然没有为难之处,既是这般,池棠和韩离索性也放宽了心怀,在裂渊王热情的招呼声中,酒到杯干,据案大嚼,况且这些出自裂渊王手笔的珍馐佳肴也确实美味异常。回想这一路风尘仆仆,此际便如身在天堂。渐渐的,西域美酒的酒劲上来了,醺然醉意使他们倒头睡去。 …… 当池棠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立刻觉得光线有异,心中刚一动,身体已然弹起,这是多年行走江湖生成的下意识反应,手也警惕的摸在了云龙剑柄之上。稍一定神,才想起自己昨晚是喝多了,环顾四周时,又不禁疑惑起来。 记忆中昨晚是灯烛的暖黄光线,可此际周遭灯光早灭,不过光线虽暗,却也目可视物,池棠很快就发现,面前桌案排列,毡毯依旧,分明就在昨晚裂渊王盛宴款待的室舍之中,只是桌案上原先密布的酒肴餐具此际皆已不见,干干净净平平整整,鼻中所嗅,却当真还有昨晚酒食的残香之气。 这样看来,自己当是在筵席之上便已大醉睡倒,池棠晃晃脑袋,西域美酒后劲不小,此际还有些隐隐头疼,肚腹中犹然感觉到满满当当,酸汤甜浆混合着牛羊肉的膻味泛涌在鼻息间,这顿饱食,可抵得上三日之餐了。 池棠苦笑,再看室舍中,却不见了昨晚的瑰美气象,光线幽幽暗暗,倒似身在深窖之处。猛然想到,如何就自己一人身在此室中?韩离呢?灵风呢?定通神僧呢? 池棠不由大惊,急急寻了室门抢身而出,却在同样昏暗的亭廊前,看到了韩离玄衣长袍的背影。 “你醒了?”韩离没有回头,似乎是在遥望前方,“我也只比池兄早醒了一小会儿,不过见池兄睡的香甜,我可不忍打扰。” “哈哈,酒醉酩酊,这可睡脱了形。”池棠看到韩离,顿时放下心,暗自责备自己的大惊小怪,几步赶上了韩离,就在刚刚与他并肩时,便觉得眼前微微一亮。 微微一亮是因为宫室外的光线透了进来,而他们所站的地方,恰好是这片亭廊的门扇开启处。而这里显然地势极高,从此处放眼望去,却是正好将宫外的情景尽收入眼底。 “这是白天的莹沙城。” 不必韩离的提示,池棠已经不自禁的挺直了身板,在一片昏昏沉沉的霭幕之下,昨晚那莹莹生光,奇伟壮美的莹沙鬼城现在却显得异常昏暗,屋舍建筑分毫未变,透着青蓝幽暗的影色,隐隐似乎听见呜呜成音的风声穿过街闾巷陌,最远处那高大的城墙恍恍惚惚的好像一重望之无际的浓黑山峦,再一抬头看向天际,连绵不尽的青白色云层笼罩上空,微弱的阳光正是透过这厚厚的青白云层稀淡洒落,把这里变成了阴森森的鬼蜮城方。 第072章聚灵之引 “哦呀呀呀,是不是看起来有点不舒服?” 忽然传来的浑厚嗓音,差点把池棠吓一跳,顺着声音转头看去,便见到宫墙连延的沙柱之下,站着碎月拢手驼背的身形。 池棠没明白意思,轻轻嗯了一声:“什么不舒服?” “看到这个场景呀。”碎月身一晃,转眼间来到了池棠和韩离的面前,目光却投向宫外那片阴森森的昏暗鬼城,“阴风呼啸,杳无人声,暗影朦胧,森然可怖。这里简直可以作为人世间所有恐怖故事的背景,即便以两位大人如此胆色,仍然会在亲眼目睹之后觉得心里不舒服的。” “那是因为黑暗。”碎月不等池棠韩离应声,继续说道,“在这样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的黑暗面前,人类心底的那种源于上古时期对黑暗的恐惧便会滋生而出,因为黑暗,代表着未知、代表着危险、代表着死亡。” 池棠不得不承认碎月说的有道理,按说以他的斩魔士身份,无论再怎样触目惊心的场景,自己都当安之若素,可偏偏正是这样压抑的黑暗,令他不自禁的产生了一丝剔惧之意。 碎月嘿嘿笑了笑:“其实这是种误解,黑暗与光明只是相同事物的两个方面,正如日升月落的周而复始,在划了一个浑圆的圆圈之后,起点和终点总是一致的。这才是完整存在的世界。” 韩离轻轻抚过项下珍珠,深深吸了一口气,表情若有所思;池棠却是心头剧震,他似乎从这番话中听出来了与那郎桀阴阳衡平之论的相似之处。 看着两人都是受到触动的模样,碎月礼貌的举袖,把原本就弯着的脊背更低了低:“哦呀呀呀,两位大人不必理会某人的奇谈怪论。奉裂渊王大人之命,白天的时候由某人专程相陪,某人随时听从两位大人的吩咐。” “大国卫不必客气。”池棠想起了定通对碎月的称谓,也同时想起了定通:“那位定通神僧在哪里?还有我那同来的义节兄弟呢?还有那……两位仙灵呢?” “哦呀呀呀,这个时辰,是虓大师诵经安魂的时候,大人的那位孽魂朋友,正与虓大师在一处呢,魂灵之身,听听这些经文,那是大有好处滴。至于那两位妖灵朋友,他们似乎很适应鬼城这种白日的黑暗,正在某人的妻子陪同下,游历这座城市咧,两位大人是一齐前去呢?还是先用午膳?” 午膳?现在莫非是当午时分?池棠看了看这般昏霾的天色,几乎不敢相信。不过在听到还要用膳之后,急忙摇摇手,打了几个饱嗝:“着实是吃不下了,裂渊王大人太热情,到现在还觉得饱胀难过呢。” 韩离也笑道:“夜来饮宴,是韩某这辈子吃的最多的一顿,现在可是半点也吃不得了。” 碎月的大脑袋晃了晃,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哦呀呀呀,裂渊王大人便是这最大癖好,虽说手艺不凡,可也不管别人吃的有多饱,有多腻,哈哈。” “那裂渊王现在何处?”经此一提,池棠这才如梦初醒般问道。 “这是白日,需遮住当头太阳,方可保得此城中不为烈日所化,这城里万千魂灵亦得安宁。所以裂渊王在白天可都在冥晶神殿中施术行云布霾,不敢擅离。当然,因为有玄晶相助,也不必什么全力维持,只需身在此间即可。故而这段时间,裂渊王大人通常都是一边行法,一边研究食谱,亲手做菜的。喏,就在这神殿的最里厢。”碎月向亭廊深处努了努嘴,池棠韩离回头望去,却只能看见宫阙屋影憧憧,一片昏黑。 “最好白天还是不要打扰裂渊王大人了吧,这些时日有尊客们在,相信裂渊王大人正在抖擞精神,大展厨艺,到了晚上,又是一桌丰盛的菜肴。”看池棠韩离面露苦色,碎月还促狭的加了一句:“和昨天晚上的菜式一模一样咧。” 池棠苦恼的倒不是菜式的重复,单从口味上来说,他也远远没有到食极而厌的程度,他只是在头疼,这肚子里的还没消化,眼见得晚上又得来新的了,吃的太撑,可不也是烦恼? 韩离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国卫先生,你是说那位裂渊王每个白天都在施法挡住阳光照射?” “是咧。” “可我记得,他说过百年前曾往那个什么荒离州一行,据说那里何止百万里之遥,难道以裂渊王法力,竟可在一夜之间往来?” “哦呀呀呀,神鹰大人倒是心思好缜密,这也能推断出来?其实咧,裂渊王大人法力高自然是极高滴,却也没到这般神行之能,实是那时节恰好有一位厉害的人物在,便替裂渊王大人代劳了,裂渊王大人趁机出去游玩一番,也算一补数百年足不出户的遗憾。” “足不出户?却如何学得这西域各国的菜肴制法?” 碎月却没有回答韩离不依不饶的追问,看向面露沉思之色的池棠:“神鸦大人,可知道那时候替代裂渊王大人的厉害人物是谁吗?” “我也正想着呢……难道我认识?” “嘿嘿,神鸦大人既然能到这里,就绝不可能不认识。” 池棠眼前一亮:“莫非就是那位决冰寒狼?” “哦呀呀呀,神鸦大人心思敏捷,就是那位神狼大人咧。” 果然,那个郎桀也是从这里出去的,而他竟然百年前便已身处此地,难道那密谋颠覆阒水的计划,这裂渊王也有份参与?池棠心中疑问重重,更恨不得早经那玄晶探秘才好。 “且走且说,好些疑惑,韩某也要请教大国卫先生呢。”韩离向碎月做了个引路的手势。 …… 一步一阶,池棠和韩离在碎月相引之下很快便踏出这冥晶神殿所在,走在白日的鬼城之中,足下只觉得愈发寒凉,只是这种寒凉之气又与昨晚步入城中之时大有不同,池棠心中好奇,蹲身探手按在地上,触手处竟是冰凉刺骨,顿时冻的打了个寒噤。 “哦呀呀呀,幽冥所在,尚暗尚阴,这些地面细沙也不知深埋在地底多少年了,又为魂灵所沥,怕是比雪山玄冰还要冷上几分呢。不过这些沙子都是寒在内里,并不发散于外,所以不像冰雪般散发寒气,而当其与月阴之华相融合时,却是另有灵效。” 池棠闻言恍然,怪道昨晚踏足于上与今时白日所感有这般差异,却是与那月阴之华息息相关的缘故。 光线实在昏暗,亦不复昨晚奇美之景,池棠和韩离踱着步,也没有观赏的闲情雅志,倒是一肚子的疑团要趁时好好问问这个护国大鬼卫。 韩离还不算伏魔道之士,所以他的话最直接,问出了绝大多数常人都会问的问题:“都说人死之后,身往阴曹地府,韩某却从未听说过这个裂渊鬼国,是不是可以说,裂渊国其实就是人间口口相传的地府?” “嘿嘿,关于阴曹地府的说法,不独是你们华夏中原,无论是西方还是这西域七十二国,都有自己流传的地府之说,基本上也是大同小异。可除了人确实有灵魂这一点外,别的就是他们想象的神话罢了。其实不仅是人,所有生灵,包括妖精,又或有灵知的飞禽走兽、花草树木,都有自己的灵魂。几位大人是神兽转世,不就是上古神兽的灵魂附在了你们的身体之中么?而其他灵魂也一样,若烟尘飘渺凡世,但觅可相适之肉身者,便即附入,这就是转世之说,哦呀呀呀,这可不是某人想出来的,是那位虓大师的说法。” 池棠耸然动容:“天下逝者广众,古往今来,魂灵几如恒河沙数,设若如此,却不是生生往息,循环不断了么?” “哦呀呀呀,对此虓大师也有解释。何为魂灵?乃无色无嗅无形无质之虚影幻波,大多数的灵魂为阴阳磁极所融,终与天地混为一体,就此泯灭。只有极少数的灵魂在机缘巧合之下或可留存,用虓大师的话说,那便是灵知记忆之波,个别意念极强的灵魂甚至可以影响生者颅脑,让他们看到自己想要他们看到的景象,哦呀呀呀,真是拗口咧,总之,这种景象天下都有流传,谓之见鬼。” “也就是说,在这里,我们看到的灵魂鬼魄,都是那些意念极强的了?” “某人刚才说了,只有极少数的灵魂会在机缘巧合之下留存,这里的灵魂与日俱增却不是个个都意念极强的缘故,而是和这里的所处方位大有关系。” 池棠和韩离对视一眼,既感到这种说法匪夷所思,可细细想来,却也觉得似乎不无道理,韩离立时接口:“这里所处乃是西域大漠之境,是因为大漠外那层相隔人世的光幕吗?” “哦呀呀呀,那个叫作灵壁飓风,不过和聚集灵魂并没有什么关系。真正的原因是,在这里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存在,就是这种东西,可以把在这附近飘荡的游魂聚而不泯的吸引过来,并且使其现出朦胧的本来面目。” 池棠想起昨晚看到的在街巷中穿来梭去的阴灵魂魄,确实是五官模糊之状,想必就是灵魂的本来面目了,暗暗点头:“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你们昨晚不是一直在谈这种东西么?就算是刚才,某人也说过的吧?”碎月没有故意卖关子,看池棠韩离一副苦苦思索之态,便笑道:“……是玄晶,全称是冥灵玄晶。” 一瞬间,池棠全都想起来了,那个接近鬼国时,在云海狂风中见到的斑斓霞彩,还有在空中鸟瞰时,那层笼罩在宫阙之外的光影,不正是和那在紫菡院所见的求亲四宝中的冥灵玄晶的光华如出一辙么?难怪自己总觉得似曾相识,却原来源出于此。 想到这里,池棠顿时恍然,什么玄晶探秘,什么冥晶神殿,不就是说的这个冥灵玄晶?忽而一愕:“冥灵玄晶不是让锦屏公子盗取而出了么?后来还落入了血泉鬼族之手,却怎生……怎生……” 碎月歪过头,脸上第一次露出讶异之色:“这事神鸦大人也知道?对啊,你是说那个孔雀妖仙吧?某人倒是听裂渊王大人说过他叫什么公子的,就是老没记住。” 奇怪,池棠记得公孙复鞅当时曾说过,前往鬼国盗宝时,并不曾惊动四大鬼卫,而是巧取而夺,然听碎月这一说,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哦呀呀呀,那个孔雀妖仙果然厉害咧,他一进入鬼国地境,就被我们发现了,可是一个打一个,我们知道不是他对手,但要是联手一齐上,又或者发动护国鬼军群起而攻之,却怕搅得整个鬼国不得安宁,再说我们也不知道他来意,便去请示了裂渊王大人。结果裂渊王大人一点也不在意,说什么君子有成人之美,这个什么公子也没有恶意,叫我们假作没有察觉,只让他来去自如便是。还好还好,他果然只是拿走了块冥灵玄晶,确乎没有什么恶意,看他离开时,我们几个都松了一口气咧。” 池棠越发糊涂起来:“还好?我听说冥灵玄晶是贵国的镇国之宝那。” “是镇国之宝啊。” “镇国之宝给拿走了,你却说还好?”池棠有些焦急起来,此来就是要玄晶探秘的,结果这冥灵玄晶竟已被锦屏公子所取,最意想不到的是,自己居然与这冥灵玄晶近在咫尺,却又失之交臂,倒陷于血泉鬼族之手,现在想来,着实懊恼沮丧。偏偏这碎月还是一脸轻松,岂不是更令他心急如焚? 碎月初时也没明白,怔着脸看了池棠好一会儿,陡然大笑起来:“哦呀呀呀,神鸦大人是怕这镇国之宝没了吧?哈哈,冥灵玄晶重愈千钧,大如山丘,那位孔雀妖仙只不过拿走其中一小块儿,不算什么滴,几位大人要是喜欢,临走时让裂渊王大人送诸位几块,做个留念。” 池棠愣在当场,良久无语。 碎月还凑过身来,小声道:“哦呀呀呀,顺便再说一句,冥灵玄晶出了灵壁飓风之境,就再也没有那种聚集灵魂的效力了,不过是块能够自己发出斑斓光芒的石头罢了。” 第073章鬼国由来(上) 池棠又想明白了,按说冥灵玄晶有这等神效,自己在紫菡院相见之时,原当心中另有感触才是,可当时只不过觉得气雾缠绕,烟霞瑰美,却是再无异状,想来是便是已失效力之故。 再细细推想下来,怪道那地灵鬼将情势危迫之际,犹然夺取了冥灵玄晶而去,多半便是已知玄晶功效,欲待借此异宝多引天下游魂厉魄,壮大自身实力。 “那就是血泉鬼族对玄晶神效不过一知半解了,那时节为了这宝物,他们做下好大的图谋,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在此地疆域之外的冥灵玄晶根本就是一块美丽的石头罢了。” 池棠有感而发,并把在落霞山紫菡院的那场鬼谋战事叙说了一遍,这是韩离第一次详细听说此事,止不住便是称奇讶叹,怎知妖魔鬼怪的阴谋已然这般蔚然成势,自己身为雷鹰化人,倒如此后知后觉,再联想到云泣珠化身之计,若非相遇了斩魔士甘斐,只怕自己堕入妖魔彀中犹不自晓呢。而碎月则用宽大的衣袖遮住嘴,笑起来却像只狡猾的老狐狸:“哦呀呀呀,谁说不是咧?那个老阉货哪能知道这般曲折?费了那么大力气,倒底还是弄了个没用的物事回去,只怕气炸了也说不定咧,嘿嘿。” “老阉货?是谁?”池棠奇道,听碎月话里意思,似乎是在说血泉鬼族的某位。 “神鸦大人不知道?某人以为大人必是对血泉鬼族谙熟于心咧。”碎月看池棠一脸懵然,忍不住做了个意外的表情,“某人说的那个老阉货,就是血泉的那个鬼相咧。” 池棠微皱了皱眉,追思苦索,最早他听说血泉鬼族时,便是前往落霞山之时薛漾对他介绍的,却只着重说了血泉鬼皇和残灵九将,对于这个鬼相倒是未置一词,所以他印象不深。思忖了好半晌,隐约记得那日灵鬼将言辞间好像说过什么鬼相的,只是当时自己心无旁骛,正在施救鬼冰悬棺之中的公孙复鞅,倒是全没在意了。 “鬼相?神鸦大人没听说过?那个那个,一头白发,双目深幽,哦,肩头时常立着一只鹞鹰的,说起话来细声尖气的那个?” 池棠摇了摇头,思绪却陡然一闪,他忽然想起来,在月中之夜的圣山银海山巅上,狂躁难耐的张琰指着立在韩离肩头的力儿所说的那些话了,莫非……就是在说那个鬼相? “血泉鬼族的创立可就是出自这个老阉货之手,目的则是为了夺取这人间世界。奇怪几位大人都是伏魔道高人,竟然全不知晓?” 池棠吃了一惊:“血泉鬼族是这个鬼相创立的?鬼族的首领不是那什么鬼皇吗?” “哦呀呀呀,他还是在弄他的那套老把戏呀,恐怕是为人时节的记忆使他习惯于依附一个主子,然后让那个主子对他言听计从。” “为人时节?”池棠刚一反问,便又释然,是的,所有的鬼灵厉魄都有身为凡人的时候的,自己却怎么忘了?只不知这鬼相在生时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人世,何至于对这人间世界这般仇恨;又一转念,那裂渊鬼王呢?又是何等样人? 池棠和韩离想到一块去了,韩离已经直接问了出来,对于这个问题,碎月先是恭恭敬敬的拢袖前引,带着池棠韩离在黑黢黢的街巷中踱步缓行,然后才嘿嘿笑了笑:“这是个说来话长的问题,两位大人若有兴趣,某人可以慢慢道来。某人相信,裂渊王大人也一定很乐意贵客们知道他的过往。” ……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还是一片荒漠,冥灵玄晶却已堆积于此,恐怕早过了万千年,也不知吸引了多少孤魂野鬼在这里盘旋往复,魂灵聚合,异象大生,常人只能偶尔听见从灵壁飓风里传出的号哭之声,都说是沙漠的魔王在此居住,谁敢靠近?便是寻常的走兽飞禽,也是远远的避开了这里,久而久之,广袤的西域就把这里叫做博尔格达索兰,这是西域的古通行语,意即冥界的沙漠。不过无论人还是妖魔都不知道,其实在这片冥界之漠上,在这灵壁飓风之后,一直有一个古老的妖灵部落存在着,因为冥灵玄晶的照射,使这个部落的妖灵拥有了迥别于外界的灵知玄力,他们默默的潜伏着,守卫着灵壁飓风之后的世界,并且按照玄晶的神谕所示,等待着这块土地真正的主人。哦呀呀呀,某人知道大人们在想什么,没错,这就是某人妻子的部落,事实上,某人那美丽的妻子是一只可爱的沙狐,而那个年轻人——一杖,是一只沙蜥,按照人类的关系来排的话,他们是族亲,至于另一个桀骜不驯的年轻人叉毛,他是游动于灵壁飓风边沿的沙蝎,是后来被裂渊王招纳来的沙漠妖灵。” 韩离微笑:“那你呢?大国卫先生?” “某人是一头任劳任怨的骆驼哟,因为一个好像传奇神话一样的故事,某人幸运的被这个部落的首领看上,成了这个部落……用汉人的话来说,成了这个部落入赘的女婿,是这么个意思吧。”碎月的声音忽然多了一丝感情,小小的眼睛透出温柔的笑意,显然,在他口中那个传奇神话般的故事一定是个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不过他并没有打算细述下去,柔情之色一掠,立刻恢复了睿智深沉的表情,还抱歉的向池棠韩离欠了欠身。 “哦呀呀呀,一说起心爱的妻子,虽然某人更喜欢凉国那里婆姨的这种称呼,哦呀呀呀,看某人又扯远了,好像总是忍不住絮絮烦烦的岔到细枝末节上,还是言归正传。直到有一天,这个部落迎来了一个奇怪的人。让某人算一算,嗯……这是五百多年前的事了。某人还记得那一天他的样子,一身是血,身上穿戴着零乱的甲胄,显然经历过一场血腥的厮杀,而他根本无视灵壁前的强劲飓风,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迈入了冥界之漠。这是万千年来,冥界之漠到来的第一个活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在这个人看到远方的冥灵玄晶之后,更像是发了疯一样向玄晶狂奔而去。大人们应该知道,那时候的冥灵玄晶作为部落的图腾,是决不允许被凡人所触及的,所以,这个部落的妖灵开始了阻止这个凡人的行动,某人正好就是阻止他的妖灵之一。在我们的计算中,只需要掀起那种漫天卷沙的小小术法,就可以轻轻松松的击退这个凡人的,我们并没有想到,能够毫不在意的穿过灵壁飓风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个普通的凡人?是的,拥有千年修为的我们在这个凡人面前失败了,某人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凡人竟能有这样的力量,他完全无视我们的法术,就像一只盛怒的猛虎,只用自己的拳头,就把我们揍的不能动弹了。哦,顺便说一句,他拳头每一次的挥舞,都带着几乎可以摧毁我们灵魄的怪风,某人还看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黄色光气,不可思议吗?幸好,他手下留情,并没有真正要了我们的性命,他只是奔向了冥灵玄晶。就在冥灵玄晶之前,他站立了很久,出于敬畏,我们未敢轻动,只是将他团团围住,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碎月的目光大有深意的在池棠和韩离面上一转,见他们用心聆听的样子又不禁微笑:“在他站立的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某人忽然发现,他身上的那种黄色光气好像正被冥灵玄晶的光影所吸引,缓缓的飘入了冥灵玄晶之中。奇怪的现象发生了,玄晶开始了震动,并且震动的强度越来越大,天空好像快要坍陷,而地面也已经开始崩裂,玄晶的光芒也从斑斓霞彩变成了紫红色一片。部落的妖灵们惊呆了,匍匐在地,不住颂祷,这就是神谕中流传下来的情景,这代表着真正的主人已经降临。” “那个人就是裂渊王吗?”池棠觉得自己大致了解了情形,忍不住问道。 “之后的变化,完全不是大人所想的那样。”碎月抬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天空,因为回忆而现出悠然神往,“强劲的风力形成了白色的漩涡,冥灵玄晶就这样震颤着从崩裂的地面陷落,过了很久很久,震动和巨响才渐渐停止,在我们眼前,竟形成了那种景象……是的,就是云峰绝壑的景象。不过当时处于极度震惊的我们还无暇领略云峰绝壑的壮美,甚至没有发现地底其实别有洞天,我们只能看到那个人身上的黄色光气荡然无存,而在雪白的云层中,竟然浮现了一丛人影,其中一男一女的身形尤其清晰。某人跟大人们说过魂灵的情形吧?这些就是人的魂灵,而这也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属于人类的魂灵显形,甚至听见了魂灵开口说话。是那个女子在说话。啊,多么美丽啊,即便是这么虚无缥缈的悬在半空之中,某人都能感受到她的高贵气度。那时候某人还不怎么会说汉话,可奇怪的是,某人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听懂了她的意思。她说的是,得到囊神的授命,这片土地,从此由她掌管,而她将奉行囊神的意旨,让每一个被玄晶吸引而来的魂魄得到真正的归宿。所以,就在那一天,裂渊鬼国诞生了。”碎月做了个轻松的姿势,等待池棠和韩离的回应。 池棠却是一头雾水,说了这许多,他还是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就诞生鬼国了?裂渊王呢?你说的是个女子啊?哦不,是个女子的魂灵,她又是谁?囊神是什么?现在的裂渊王又是怎么回事?” “所以某人说过,这是个说来话长的问题,现在只不过是个大概,因为大人们一定很想知道,那个泛着黄色光气的凡人是谁?这位女子的魂灵是谁?而这一切又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比起裂渊王大人来,你真的是太会说话了,就是喜欢吊人胃口,并且还有些啰嗦。”池棠也不绕弯子,看碎月亲和,索性半开玩笑的埋怨道。 “哦呀呀呀,就是这个啰嗦的性子改不了咧。嘿嘿,某人一定长话短说,不过这又牵涉到另一个故事了。啊,不要这样瞪着某人,马上就说,马上就说,某人先捋捋思路……好的,某人也是事后才知道的,五百多年前,也就是刚才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在东方的人间世界,是大汉帝国,而在这片广袤西域疆土之上,却一直是匈奴人的势力范围。匈奴是一个战斗的民族,所以即便没有汉帝国富庶,但是当他们向汉帝国发起侵略时,汉帝国在一开始是很吃紧的。” “这个历史大多数的中土之人都知道,大国卫不必赘述了。”池棠示意碎月直奔主题。 “哦呀呀呀,某人还想介绍下和亲的事情呢,看来是不必了。总之呢,就在那个时间,一支从汉帝国出发,前往匈奴和亲的队伍到达了离这里不算太远的地方。” “不对吧,如果是从汉时长安出发去往匈奴和亲的话,不会深入到西域这么远的地方。”韩离是西平郡人,对于地域的了解相当熟悉,当即提出疑问。 “哦呀呀呀,正常的路线,当然不会。可是这支和亲队伍中的公主不知道怎么的,被虻山的妖魔看上了,所以在出塞后不久,便即作法行风,要将这公主掳回洞府。然而此举却遭到了护卫军队的反抗,从某位凡人身上觉醒的力量使风力发生了偏差,这支队伍最终却是被传送到了距离灵壁飓风之境不过数百里之遥的大漠之上。那个虻山妖魔当然不死心,带着手下的小妖也赶到了那里,为了保卫公主,那支人间的护卫军就和这些妖魔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杀。” 事情竟然和虻山妖魔有关?池棠脱口问道:“不知是虻山哪个妖魔?三俊?还是四灵?” 第074章鬼国由来(下) “哦呀呀呀,某人认为神鸦大人应该不会认识这个妖魔的,事实上他也不过是虻山的一个普通妖魔而已,既不是三俊之尊,也不是四灵之杰。并且在那场人与妖魔的血腥厮杀中,这个妖魔和他手下的几十个小妖也都被杀了。” 那支汉朝的护卫军居然战胜了妖魔,这可大出意外,池棠精神一振:“人间竟有这等壮士?” “所以就有必要告诉大人,这支护卫军正副两位使节的名字,也许能让大人茅塞顿开。让某人想想当时他们的官职,啊,对了,乃是和亲正使中郎将军朱玥,副使副校尉温虓,而这支和亲队伍共有二百余人,除了正副使节和公主之外,还有官属吏士数十人及几十个公主的随身侍女,真正作战的人数,也不过百余甲士而已。” 池棠心中大动,他分明记得昨晚裂渊王介绍自己时,说的便是:“……我姓朱名玥,草字照澄,也是汉人……”莫非那个和亲的汉代中郎将军朱玥就是这个裂渊王?再往下一想,副使温虓……啊,那定通神僧被唤作甚来?虓大师!昨晚裂渊王又是怎么称呼他的?老温!对上了!池棠愕然抬头,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定通神僧竟然是汉时的校尉。 “大人一定是听出来了。”碎月微笑颌首,“不错,那位中郎将军朱玥就是现在的裂渊王大人,而副校尉温虓,正是那位慈悲为怀的虓大师,某人说过滴,大人一定想象不出,虓大师曾经如咆哮猛虎般的模样。” 池棠想笑笑,然而心里的震惊使他的丑怪面上的笑容显得是那么的不自然,可令他没想到的是,更震惊的事还在后面。 “其实,这场厮杀并没有某人说起来这么容易,虽说那妖魔并小妖尽数被诛,可是这支汉帝国的和亲队伍却也近乎全军覆没,便连公主也没有幸免,她是个烈性的女子,在妖魔欲行轻薄之前,便已自刎而死;而朱玥将军被那妖魔穿心啮骨,也同样壮烈战死。” 池棠和韩离都听的糊涂起来,不是说护卫军战胜了妖魔么?怎么现在听起来,倒是妖魔获胜的情形? “初时,妖魔确实是差点得手的,而一切的逆转,来自于虓大师,哦呀呀呀,还是先叫他温校尉好了,是那位温校尉在濒临绝境之时,忽然觉醒了身上的一种力量,从而将这伙妖魔尽数诛杀,只可惜,那时候整个队伍中,就只剩得他一人了。” “破御之体就是这样,往往生死攸关之际才能迸发,定通神僧得以手刃那些妖魔,已是不易。”池棠觉得自己很明白那种力量,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不,不是那种破御之体。”碎月迎上了池棠诧异的目光,“这是一种可以驾驭巽风的力量,来源于上古的神兽,换言之,这是上古神狮的力量。” 一刹那的凝滞,池棠猛的瞪圆双眼,韩离初时还未会意,略一思忖,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神僧是号风怒狮化人?” “哦呀呀呀,准确地说,虓大师是五百年前的神狮大人。所以,可以理解为什么某人先前说从某位凡人身上觉醒的力量使妖魔施法的风力发生偏差了吧?神狮可以驾驭巽风,偏偏那位温校尉还不会运用这种刚刚焕醒的力量,就这样阴差阳错的飞到了大漠之上。”碎月答的轻描淡写。 池棠脑中嗡嗡轰鸣,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每次见到定通,总有一种煦然若暖的舒泰感觉,原来竟是东方号风怒狮的转世化人,可是奇怪了,为何又不像和郎桀、韩离相见时的那种似曾相识?定通相见自己之时,为何从不说明?再说了,号风怒狮不是那个鲜卑的王爷吗?韩离也霍然抬头,号风怒狮慕容厉就死在自己眼前,怎么这里又出现了一个? 碎月很体贴的让池棠和韩离消化了一阵,才声如洪钟的续道:“那么,现在让某人把这两个故事合起来再说一遍。这场战斗发生在距离冥灵玄晶不算太远的地方,事实上,这是万千年来,神兽化人距离冥灵玄晶最近的一次,就好像心心相映一样,手刃了所有妖魔的温校尉受冥灵玄晶的吸引,不由自主的就向这里走来,身为可以驾驭巽风的神狮大人,那种灵壁飓风不仅丝毫为难不了他,甚至还有助长玄力之效,就这样,温校尉安然走过灵壁飓风,成为了踏足冥界之漠的第一个活人。就是某人第一个故事里,那位浑身是血,甲胄零乱的人。” “是说冥灵玄晶有吸引之力么?眼下池某和璜剑兄弟不也是神兽化人?为何却不曾有神僧那时节的感受?”池棠忽然想到了这一点,除了先前觉得眼熟之外,在鬼国境前,他和韩离也确实没有异样的感应。 “因为……此时已非彼时,哦呀呀呀,那是后话,大人不介意的话,请先让某人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说出来。” “对不起,是池某心急,大国卫请讲。” “那时候的温校尉神狮之力遍布全身,就是某人看到的那种黄色光气,而我们这些妖灵去向神狮大人动手,可不是自讨苦吃么?所以我们的阻拦没有任何效果,眼睁睁的看着温校尉来到冥灵玄晶之前。也许是玄晶和神狮元灵那种来自上古的神奇感应,温校尉竟然意识到,玄晶是可以汇聚魂灵的,而在那个时候,忠于职守的温校尉最为牵记的,便是此行不幸罹难的公主和他的好友朱玥将军,在某人说的他在玄晶前站立很久的那段时间内,其实他身上的神狮元灵像其他所有的魂灵一样,涌入了玄晶之中,然后经历了一种即便到现在某人还是说不清楚的变化,总之好像是和囊神留在玄晶中残存意识产生了共鸣,在温校尉的强烈意愿下,那个刚被吸附到这里不久的公主魂灵,还有朱玥将军的魂灵被囊神赋予了神力,显形而出,并就此创立了裂渊鬼国。我们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就是囊神,而作为囊神意旨传承的公主和朱玥将军,也被视为囊神的传人,一样可以做我们的主人。” “囊神究竟是什么?”池棠这是第二次问起了,对他来说,这根本就是一个新的称谓,他不理解,难道这世上除了人、妖、鬼之外,竟真的存在神灵么? 碎月看了池棠很久,忽的做了个狡黠的表情:“哦呀呀呀,关于这一点,裂渊王大人有过吩咐,只要大人们参加了玄晶探秘,一切必将了然于心,似乎不必某人多此一举。” 好在池棠和韩离足够沉稳,虽然心里疑窦重重,只恨不得立刻真相大白才好,但倒底还是忍住了追问的渴切心态。 “我记得,大国卫先生刚才说的鬼国主人,是女子吧?也就是那个公主,那为什么现在却是朱玥将军呢?这个方便赐告吗?”韩离适时发问,反正需要解开的谜题太多,这个不行就换另一个。 “哦呀呀呀,这个就算神鹰大人不问,某人也要解释呢。在一开始,裂渊国的王当然就是那位永兴公主(池棠眯起了眼睛,他觉得这个名字又是无比熟悉),和朱玥将军一起行使着迎魂抚灵的囊神使命,但是女人毕竟就是女人,啊,抱歉,应该说是女鬼,不过性情还是和为人时一样的嘛。大人们想必都是了解滴,虽然很多时候很可爱,但终究难免任性。就在她当了这个女王没多久,最多一百年吧,她就看上了一个异族的男人,哦,对不起,异族的男鬼,便把所有事情全都交给了她的副手,也就是朱玥将军,然后义无反顾的跟着那男鬼走了,说是有空会回来看看的。虽说做属下的不应该这么说,但某人还是不得不说一句,女人,真是没有责任感那,就像某人的婆姨一样,竟然让某人做了她部落的首领,自己却撒手不管咧,这也太……”碎月一说到女人的话题,便像是很有感触的琐碎起来,一时倒没有发现池棠张大了嘴,一副瞠目惊舌的模样。 “……你说的那个……永兴公主……也许我认识……”连续的震惊使池棠说话都有些大了舌头,“……她跟着走的……走的那个男人……哦不,是男鬼……是不是叫……棘楚?” “这事神鸦大人也知道?对啊,就是那个莽族的男鬼。”碎月用前番听说了锦屏公子之后完全相同的语气答道,并且也一样露出了讶异之色。 轰!池棠的脑子全炸开了,这么多,这么多事情全搅到一起去了,谁能想到,那个修玄谷玄山竹海中的永兴公主竟然曾是裂渊鬼国的鬼王?这件事怎么从来没有听那些乾家的师兄弟们提起过?回想那时见到永兴公主的时节,也不曾觉得有多么了得的法力那,而且看到自己火鸦神力的焕发,那永兴公主对于拥有怒狮神力的定通也全然没有提起过。 碎月这下好奇了,反复追问池棠是如何知道棘楚的,池棠愣了好一会儿,才在韩离的轻拍之下回过了神,去繁择要的把修玄谷中的情形说了一遍,同时也把自己心中的疑问一并道出。 碎月倒是毫不意外:“哦呀呀呀,不奇怪不奇怪,虽说是裂渊国第一任国主,可这位公主泰半时候都是把事情交给朱玥将军去做的,唉,养尊处优惯了的,正事还是做不习惯滴。至于她的法力么,至少属于囊神赋予的那部分在出了裂渊鬼国之境后,也都大多归附到了裂渊王大人身上,就像冥灵玄晶的效力一样。她现在竟在乾家之处?让某人想想……”碎月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的恍然大悟般笑道:“……知道咧,知道咧,久闻东方三大灵气蓄积之地,一个是北溟天池、一个是不休玄山、还有个翠竹灵谷,那翠竹灵谷就在乾家虚境之处,大人是叫作修玄谷是吧?对,就是那里。公主定然是很需要这种灵气蓄积的地方的。” 池棠颇为诧异:“这又是为何?” “哦呀呀呀,在灵气蓄积之地,便虚幻之身亦如实体,肉身能有的感觉尽皆能得……而男女之间的很多欢乐嘛……也确实需要有个身体才能体会到的。” 尽管碎月已经尽可能说的委婉,但池棠和韩离还是都听懂了。池棠顿时想到,在玄山竹海见到永兴公主后,又在乾家偏室中见了一次,当时自己还奇怪何以永兴公主在偏室中就是那种飘渺虚朦之状,现在可全明白了。 男人谈及这个事情的时候,总难免不自禁的放低声音,碎月嘿嘿笑了笑,弄得池棠和韩离都挺尴尬的干笑了几声。 韩离赶紧岔开:“正要请教大国卫先生,既然那位定通大师也曾是神兽化人,却如何现在再无玄息相应?” “某人不是说了吗?温校尉身上的神狮元灵像其他所有的魂灵一样,涌入了玄晶之中,然后经历了一种变化,这种变化的结果就是,囊神的意识得以被唤醒,而神狮的元灵也因此被玄晶吸纳,从温校尉体内脱离,直至很多年以后,神狮元灵再度飞逝而去,另寻堪附之身。所以,在裂渊鬼国诞生的时候起,温校尉就再也不是神狮大人了,不过他也身受了囊神玄晶的另一种力量,就是长生不老,算是因祸得福了吧。然而,这里毕竟是属于魂灵的世界,并不适宜生人的久住,况且温校尉也得了囊神的授意,拥有与裂渊王相同的使命,所以找寻安抚魂灵之道也是他的职责,这五百年下来,他变了很多,云游世外,好像最终发现了佛法经文可以引领魂灵的安定之道,结果温校尉变成了虓大师,一旦参悟了高僧的佛经,便不远万里的跋涉而回,诵经安魂,这不,今年也是三四月间才回来的。” 这就是定通和尚身在此地的原因,想不到他和裂渊鬼国有这么深的渊源,怪道世人多不知其来历,便在落霞山紫菡院说起裂渊鬼国时,也不曾透露半点口风,倒是对那血泉鬼族的动向极为关注。 一触及这个念头,池棠的问题却又回到了最初:“那么,那个老阉货,就是鬼相,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075章仇世之魂 “这个老阉货,却是要从公主当事的时候说起了。”碎月引着池棠和韩离小心翼翼的迈过了一条昏黑的小沟堑,口中话语丝毫没有停顿。“在裂渊鬼国诞生之前,万千年以降,受玄晶之力吸附而来的魂魄在这里越积越多,可如果有一天魂灵积聚的数量超过了玄晶容纳的极限,那么死灵将从这里纷涌而出,成为世界新的主宰,到那时候,白昼坠入永夜,生世化为死界,而无论是人还是妖,毕竟都是生灵,相信对于生灵来说,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值得庆幸的是,在达到极限前,永兴公主和朱玥将军就已经成为了这片土地的主人,他们承继着囊神的意旨,行使着安魂抚灵的使命。所谓安魂抚灵,也就是让这些未堕轮回的游魂拥有一个渐渐消泯,安息永寂的归宿。” 这算是对裂渊王职责的一个补充说明,尽管池棠觉得碎月的这番论述有些偏离了先前的话题,但他还是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用心聆听。 “哦呀呀呀,原谅某人的啰嗦,可是某人却必须先说明这一点,然后说起那个老阉货时,或许更顺理成章些。好吧,言归正传,就在公主安魂抚灵的过程中,她却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魂灵,那是个不甘消泯,意念极强的魂灵,甚至在与冥灵玄晶接触之时,都能闪耀出夺目的光彩,这在好像比天上星星都要多的魂灵群中,显得是那么的异乎寻常。所以,公主起了好奇之心,用玄晶的力量使这个魂灵恢复成了生前的模样,她的打算是,让这个非同寻常的魂灵成为她的属下,毕竟安魂抚灵的工作太过庞大,她需要足够数量的助手,而这些助手也正是从那些不凡的魂灵中挑选。嘿嘿,某人前面说过,在温校尉与玄晶的接触之后,在那云层上是出现了一丛人影吧?是的,裂渊鬼国在当时并不仅仅是公主与朱玥将军两个,事实上,那支汉帝国和亲队列中大部分人,都以这种方式,实现了一种和广泛意义上截然不同的复活,这是拜温校尉的心境所赐吧。虽说他们不像公主和朱玥那样被赋予了囊神神力,可毕竟也多少受到些影响,所以他们成为了这个裂渊鬼国的臣属,只不过昨天晚上,他们并没有和大人相见罢了。” 池棠对此倒不意外,先不说昨晚那支影影绰绰的鬼兵仪仗拱卫随行,他也从没有认为,这般雄伟的城池中,就仅仅只有裂渊王和护国四大鬼卫几个,然而他还是忍不住的好奇问道:“那么,不知整个裂渊国之中,究竟有多少臣属?” 碎月倒是毫不隐瞒:“哦呀呀呀,说出来让大人吃一惊呢,意念最强的魂灵,应该算是鬼国的官员,这样的数量大约是五百多个,而可由玄晶之力恢复灵知并愿意受裂渊王驱策的精强魂灵,则都被充为鬼国的军队,这样的数量现在是十万上下,并且这些数字将随着时日的迁移越来越多。” 裂渊国竟然有十万大军?饶是池棠心里预先有了些准备,此际也不禁大有咋舌之感,韩离素来沉稳的面上则掠过一丝惊诧。 “哦呀呀呀,两者很好区分的啦,那些意念最强的魂灵看起来,就和裂渊王大人一样,好像是有血有肉的生人一般,不跟你说,你决计看不出来他们其实都已是灵魄之身;至于那些军队嘛,还是朦朦胧胧的虚幻情形,一看就知道是魂灵咧。不过一旦打起仗来,这些军队可是非常可怕的。” 当然可怕,池棠只要想一想这十万之众的幻影大军出现在战场上,正常的凡人对敌,刀砍斧劈不着,无从下手,根本只能束手待毙,即便是应战擅长法术的妖魔,鬼军幻影飘渺,防不胜防,只怕也是摧枯拉朽之局。对了,灵风不是说过,在裂渊鬼国创立之初,虻山妖魔曾发起过对鬼国的征讨么?然而虻山最终也没能奈何鬼国,想来便是出于此故了。 想不到碎月在听了池棠这问题之后,却大笑着摇头:“确实有过这么一仗,不过却不是大人想的那样。那时候鬼国创立也没多久,通境之中也不过千数有灵知的魂灵,便连这鬼国大军也没有成形呢。那是公主带着我们这支部族在灵壁飓风前和他们略交了手,虻山未尽全力,再说我们部落也不弱那,一战之下,哪方都没占到上风。让某人想想,啊,对咧,当时虻山来犯的主将就是那个千里生,他倒精细,很快就感觉到,只要有冥灵玄晶在鬼国中存在,那么他就决计无法取得胜利,所以他与我们签下了和约,两界共处于世,再不相犯。” “再不相犯?即便坐视妖魔做大,欲行吞灭人间世界?裂渊王也曾为人身,又为虻山所害,他却打算就此袖手旁观了吗?”池棠有些不满,现在鬼国既然已经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为什么不率先发起对虻山的征伐,让妖魔的野心谋划胎死腹中呢?心下隐隐对伏魔道盟好之事打起鼓来。 “哦呀呀呀,请相信,无论是永兴公主,还是裂渊王大人,又或者是虓大师,他们对于虻山的妖魔绝没有任何姑息的想法,可是他们都清楚自己实力欠缺之处,所以签下这与虻山的和约,也算是长久之计。” “虻山不过八万,贵国军力却已是十万之众;而虻山三俊仅存千里生一个,余者茹丹妖姬、四灵之辈也不过尔尔罢了,我不信以裂渊王和四大国卫之能,会比不过他们,一旦交战,岂非稳操胜券?”池棠口气强硬,却非自高自大,即便是他身在长安,艺业未臻大成之际,在面对虻山四灵这样的妖魔时就已然是游刃有余了,现在却已和四大鬼卫之一的叉毛交过了手,以他的评判,四大鬼卫的修为实是胜过了虻山四灵一筹,而朱玥目下身为裂渊国主,更在四大鬼卫之上,该当不在千里生之下,这般比较下来,鬼国决计没有输给虻山的道理,这番话倒也不是无稽之谈。 碎月再次微笑摇头,大大的脑袋一晃一晃的甚是滑稽:“哦呀呀呀,事情可不是神鸦大人想的那么简单。其实……裂渊国的力量只存在于裂渊国境内,一旦远离了冥灵玄晶之力覆盖的范围,仅仅是白天的烈阳都可以令魂灵烟消云散,还谈什么作战呢?” 池棠默然,碎月的言语中刚一提及冥灵玄晶的时候,他就已经反应过来,心下略感失望之余,却又对那冥灵玄晶愈加的好奇了。 “所以,只要我们盘踞在这片土地上,虻山的妖魔就对我们无计可施,但反过来说,我们也对他们鞭长莫及,裂渊王大人对此早就一清二楚了,不过大人应该不用失望,裂渊王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帮助着人间世界,难道不是么?不然神狼大人为什么会在阒水?不然二位大人又何以能身在此地?” 碎月笑眯眯的看着池棠渐渐释然的表情,也注意到韩离多少还是有些茫然,忽的又欠了欠身:“哦呀呀呀,某人一不小心,又说远了,还是说原来的话题,那个老阉货。前面是说到那个非同寻常的魂灵了吧?公主有心让他做属下的那个,他应该算是裂渊国第一个从魂灵中遴选出来的臣属。当他现出本来面目的时候,其实真的一点也不出众,和他灵魄的不凡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区别。黑黑的皮肤,矮矮的个子,小小的眼睛,最关键的是……他没有成年男人的那种胡子,顺便说一下,让魂灵现出人身的时候,采取的是他身体状况最好时节的样貌,也就是说,基本上都是这个魂灵为人时方当盛年的模样,并不是他死时的形象。按说盛年时的男人至少也都应该有胡须的吧?但是他却没有,所以某人在那时候就觉得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个子长得怪怪的。” “被阉割后的男人是不长胡子的,他就是那老阉货?”池棠立刻接口问道,说到胡子的话题,他和韩离都忍不住在颌下一摸,好在两人虽然并不蓄须,但颌下胡茬细微的触感还是让他们免除了尴尬。 碎月没有在意池棠和韩离的举动:“是的,就是他,可当时,包括公主和朱玥将军在内,我们没有一个人会知道他居然在一现身之时,就开始了居心叵测的谋划。他表现得出奇的恭顺,很多礼仪甚至是在汉帝国深宫中才有的,这一点,无疑更容易博得出自汉帝国的永兴公主的好感,他说他生前是流落在塞外草原上的汉家宦官,被可恶的匈奴人残杀,心怀故国之情,幽怨至今,这就更令永兴公主起了同病相怜之情了,又看他行事干练,许多鬼国情事初一听闻,便能献上奇谋良策,可谓是个少见的大才,所以很快就对他委以重任,包括从众多魂灵中挑选意念强烈者,以为鬼国属官的职责。啊,真是个善于伪装的人那,直到公主离开之后不久,我们才发现了他种种不轨行为的蛛丝马迹,也正是这些不轨行为暴露了他的真面目。要说,他确实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竟然利用挑选鬼官的机会,自行揣摩出来一套锤炼魂魄的方法,叫作炼魂之术,和鬼国凭借玄晶化出人身不同,这是个将那种满怀着对人世恨意的嚣戾魂魄和他制造出来的躯体合而为一的邪恶法术,对于这种嚣戾魂魄,我们称之为孽魂,也是裂渊国着意安抚疏导的主要魂灵,他却尽挑这些孽魂下手,保留这些孽魂对人世间的仇恨,并以炼魂之术加强他们的鬼力,成为只知残孽好杀的凶鬼恶灵。不知不觉间,竟然培育出百多只孽魂厉鬼,终于有一天,厉鬼们由于受生灵气息的吸引,开始不顾一切的向某人的部落发起了攻击。某人说过,我们的部落不弱,都是修炼千年以上的妖灵,这场攻击有惊无险的被控制了,并且最终推查出他才是祸害之源。那时候已是裂渊王朱玥大人主事,他不像公主那么仁慈,立刻抓住了他,在裂渊王小小的逼供手段之下,我们都得知了真相——他才是最为仇视人世的嚣戾孤魂,他从一开始就报定了毁灭人间的决心,在鬼国中的种种伪装,只是他在欲行图谋前的虚与委蛇而已,嘿嘿,是这个词吧?某人学习汉话可下了好大的工夫呢。后来他说出了他的本名,某人是不知道这个人咧,但是裂渊王却一下子愤怒起来,好像这个人本来就很有名,然后裂渊王当机立断,决定用最快的方式,把这个人的魂魄彻底消泯。对了,老阉货这个称呼,就是裂渊王当时第一个提起的,我们也算是沿用了裂渊王大人的说法咧。可惜的是,这老阉货谋划的很深远,他似乎早就预计到了自己暴露的一天,就在裂渊王将要行刑的时候,他居然变了身,一头散乱的白发,一双深幽枯黯好像骷髅的眼睛,连他一直随身的那只鹞鹰也突然变成了三个脑袋。后来,我们才知道,他首先锤炼的,就是自己的魂魄,并且准备好了这个躯壳,在我们反应过来之前,他就逃离了裂渊鬼国。” “逃的这么轻易?”池棠不敢相信。 “哦呀呀呀,当然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只是时间上很不巧,那是黎明拂晓的时候,裂渊国的大部分魂灵在这个时候都是隐去身形的,而他的孽魂厉鬼之身却无惧已经透入莹沙城中的晨曦之光,这一点令裂渊王和众多鬼军措手不及。其实我们的部落同样在白天进行了长达千里的追击,遗憾的是,部落中的妖灵并不是他的对手。这应该算是裂渊国创立五百年来,最大的一次失败了。直到很多年以后,我们从虓大师口中才得知,在遥远的中州,一个仇恨人世的孽魂选择了九头蛇的巢穴作为立身之地,并且用炼魂之术吸纳了大批在战乱中枉死不泯的凶灵,创立了血泉鬼族,而这个孽魂则自称为鬼族的宰相,并用他身边的那只三首鹞鹰作为控制整个鬼族的密探。于是,我们就知道了,鬼相就是他,他就是鬼相。” 血泉鬼族竟然是由裂渊鬼国的叛徒所创立的,池棠又愕然愣怔了,脑中梳理了好半晌,才忽然想起了什么:“裂渊王知道这个鬼相以前的名字?还叫他老阉货?大国卫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哦呀呀呀,当然记得,他的名字和他的样子一样古怪,叫什么……中行説。” 第076章神思徜徉 听到这个名字,韩离顿时耸然动容,池棠却还愣了一愣,赫然醒觉,不自禁的转向韩离,口中迟疑道:“莫非……是……”韩离很肯定的点了点头:“就是他。虽说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可是在这胡人祸乱,屠戮中原之际,这个名字在西陲汉民的口中提起来时,依然是恨的咬牙切齿。” 碎月做了个吃惊的表情:“你们也都知道他?他这么有名?” 池棠深深吸了一口气:“果然是阉祸遗毒,便死后也不安宁,这老阉货以前便只是仇恨汉人,想不到成了鬼以后连整个人间世界都恨上了。” 中行説是西汉文帝朝时宦官,因愤恨于作为和亲侍臣被送入匈奴异族之地,竟转投匈奴单于帐中,处心积虑的对付汉朝,弥害深远,素为汉人所恨,民间多称之为老阉货。怪道裂渊王朱玥在一听说这个名字之后,怒不可遏之下,老阉货三字脱口而出,也是事出有因。 (按:中行説,在有汉一代对匈奴征战的历史中,其投靠匈奴,处处针对汉朝的行径,可以说是起到了极为恶劣和深远的影响,也算得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臭名昭著的汉奸。近代史学家甚至认为,正是因为此人的存在,使匈奴错过了被汉文明同化融合的契机。不过笔者倒认为,自东汉匈奴族分裂,留在华夏大地上的南匈奴依附中原,其实被汉化的深度已经相当深了。至于西迁入欧洲的北匈奴部落嘛……大约在距离本书时代的近百年后,匈奴王阿提拉的上帝之鞭将成为整个欧洲的梦魇。) 韩离细细思索了一番,不住点头:“是矣是矣,按时间推算,五百多年前,这裂渊鬼国初创的时节,却也距离这中行説辞世之期不远,况且他所在的匈奴地界也与此地相近,想是其孤魂飘杳,怨怒未散,却被那冥灵玄晶吸附而来,最终引起了那位公主的注意,倒一时错勘贤愚,反令奸邪复生了。” 池棠初时对此深以为然,可转念一想,若当真如此,试想自古以来多少英才雄魂,多少贪佞巨奸,岂不是都有复生的可能? 还是碎月微笑着释了疑:“哦呀呀呀,也不是此等说。能在数之不尽的魂魄之中找到一个有名的,那也是阴差阳错,机缘巧合。刚才神鹰大人不也说了?一则是那老阉货死去未久,魂魄聚而不散,又是仇世意念太过强烈,兼且距离冥灵玄晶处也不远,多方相应之下,这才发现了他。倘若裂渊国晚诞生个几十年,只怕这魂魄的仇怨之气也就渐渐淡了。只能说该出这么祸害。” “可是……”池棠忽然想到一点,“这阉贼鬼相是从裂渊国所出,该当知晓冥灵玄晶之效用。既然玄晶在远离鬼国之地,便只不过寻常彩石一般,为何他还唆使几大鬼将,在落霞山紫菡院做下好大的局来,还谋了锦屏公子的冥灵玄晶而去?” “牵涉玄晶之力的方面,向来只在公主和现在的裂渊王手中操持,所以他只知道冥灵玄晶有聚灵之能,还有化身若实的效验,却不清楚真正的玄晶神力。恐怕就是这种误解,让他在自感羽翼已丰的情形下,对冥灵玄晶起了觊觎之心。再说,他不还是一样的奸猾么?自己并不出手,而是假手那位孔雀妖仙来鬼国盗取的,只是现在他一定很懊恼沮丧,因为那块冥灵玄晶并没有他所企望的效果,嘿嘿。” 对话的几人自然不知道,在那块冥灵玄晶被带回血泉的当天,就已被鬼相销毁,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 话题进行到此时,总算有了告一段落的趋势,池棠轻轻按了按微感肿胀的太阳穴,在这段时间内的对话可说是震惊意外不断,他还需要好好消化一下,相比之下,韩离却好了很多,虽然他同样对鬼国由来以及血泉鬼相的就里破费思量,但毕竟不像池棠久在伏魔道乾家,少了许多头绪繁冗的触动。 此际谈话稍止,四周依然昏暗,不过眼睛已经适应了这种光线,韩离浅笑四顾,却听头顶雎雎一声,力儿振翅破空,斜掠而下,带着呼呼风响,已然立在了韩离的肩头。 韩离的笑意更深了,他知道力儿现在和烨睛近乎形影不离,而既然力儿已至,想来那烨睛也就在不远处了。 果然,片刻之间,金发短裙的娅莱携着灵风烨睛两人轻盈盈飘身而落,娅莱一落地,就轻拥拢着两手的碎月,贴面互吻,轻声笑语了几句,看他们进行的自然而然,也全然不避讳旁人的愕然相视,显然素来亲近缠绵惯了的。 池棠脑中思绪纷杂,只对着灵风和烨睛笑了笑,并没有作声,也没注意到灵风面上红晕未消,气息微乱的情形。 “到哪里去转滴?”碎月笑眯眯的问娅莱,其实也是说给池棠和韩离听的。 “嗯,带他们在神殿里逛了逛,后来听见你们说话的声音,就赶过来啦。”娅莱说道,忽然附耳过去,带着浓浓的笑意轻声说了什么,碎月眼睛一亮,大脑袋转向灵风和烨睛,好一阵高深莫测的微笑。 灵风定了定神,面上的绯红稍稍消淡,刚要说话,娅莱却伸指在唇上一竖,嘘了一声,对灵风和烨睛眨眨眼,烨睛首先哈哈一声笑了出来,灵风则在一怔之后,轻轻对娅莱弯了弯腰,这是表明一切了然的姿势。 池棠心有旁骛,浑然不觉,这些举止却都落在韩离眼中,大感好奇,似乎是他们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不过他性情沉稳,他们既然不说,自己也不便贸贸然出口相询了。 “哦呀呀呀,该回去咧,时辰差不多了哦,裂渊王大人又要准备宴客了。” 池棠闻言一惊,自醒转之后,便一直与碎月同行相语,也没觉得过了多少时候,怎么就说要到晚宴的时辰了?抬头远望,透过天际云层的阳光似乎变得极为稀淡,却偏偏这周遭的景致反而显得清晰起来。 募的人影一晃,却是那光头竖领,持着长长法杖的鬼卫一杖在碎月、娅莱身前出现,先用音节短促的异族语言对他们说了几句,然后很礼貌的向池棠、韩离等人躬身行礼,就在池棠摊手还礼的时候,一杖却已隐去了身形,当真是来去如电,神出鬼没。 “哦呀呀呀,刚才一杖说,今天的城外宿卫由他和叉毛负责,而陪伴客人们的使命就交给我们夫妇了,还有,虓大师恐怕要晚些到,他刚诵完经,只不过还要陪着那个孽魂做些经咒加持,让我们先去神殿,不必等他。” 定通神僧已经在为张琰的回复做准备了,池棠心下好生感激,尤其是在得知了定通神僧曾为号风怒狮化人的身世,怎么也无法把这位亲淳质朴的有道高僧和那威壮豪猛的汉时校尉联系起来,一时间神思徜徉,嘴角带笑。 一行人就像昨晚时节一般,踩着地面的冷沙,沿着城中渐高的坡度,向冥晶神殿走去。陡然间,清灵月光穿过云雾层叠,倾洒而下,整座城市再次闪亮起来,炫美若幻。 …… 还是在昨晚的宫室中,甚至满室暖黄的烛光和杯盘罗列的酒肴珍馐都和昨晚一模一样,裂渊王盘腿坐在案席间,极透着潇洒不羁抬袖一示:“坐。” 没有任何客套的嘘寒问暖,就这样自然而然的开始了又一轮饮宴,只是今晚的宴会,碎月夫妇并没有离开,娅莱是坐在了昨晚定通的位置,红艳艳的嘴唇浅啜着同样红艳艳的美酒,风情万种的陪着客人们略饮了几杯;碎月则趋步到了裂渊王身边,小声禀告,裂渊王听的不住点头,脸上笑容一丝不改,还挺有兴致的示意池棠、韩离放怀吃喝。 真是奇怪,明明昨晚已是吃的醉饱,到现在也不觉得饥饿,可现在美食的香味传入鼻中,池棠还是忍不住据案大嚼起来,唇齿留香,回味无穷,真是难以想象那些护国鬼卫们是怎么将这些美味吃腻了的。 “今日我特地加多了些酸汁,宜于消食。”裂渊王一如好客的主人般殷勤相劝,却又再次慢了一拍的对碎月说出了下一句:“哈哈,还是你这骆驼口才便给,那么多的事都告诉他们了,却省得我啰哩啰嗦的词不达意。” 碎月嘿嘿笑道:“哦呀呀呀,某人也说的啰嗦咧,神鸦大人都告诉某人咧。” “啊,原是和大国卫开玩笑的,大国卫莫怪。”池棠赶紧解释,也没忘了向裂渊王拱手施礼,“想不到裂渊王大人竟是……” 裂渊王做了掏耳朵的手势,眉头故意皱了起来:“唉,既然知道我的出身,还这般大人长大人短的叫?话说这几百年,这种称呼都听的我耳朵起茧子了。” 碎月嘿嘿陪笑,池棠又怔了怔,还是韩离举杯迎道:“照澄兄勇毅果烈,韩离钦佩。” 裂渊王哈哈大笑:“这就对了嘛,想当年家里给取了这表字,就是让人喊的,听起来舒服。再看看他……”说着一指池棠,“倒是英雄了得,就是拘束迂腐,放不开胸襟,偏这许多客套讲究,哪像个惯厮杀的好汉?” 灵风噗嗤一声,竟是少见的笑了出来,这池棠行止端方,可就是平素迂腐得紧,也只有怒气勃发之时方见豪侠本色,裂渊王形容的倒是贴切。 池棠略一思忖,旋即也大笑起来:“照澄兄说的是,池棠该罚一杯!” 几声照澄兄让裂渊王精神大振,顿时哄了起来:“一杯哪里够?西域的规矩,三杯起喝,哈哈。” 池棠将银杯中葡萄酒一饮而尽,却将银杯倒置而放,这是示意停杯止饮了,裂渊王正要施术斟酒,见状不由一愕,池棠正色道:“今晚原是要玄晶探秘的,待下午听大国卫说了这许多,池某更是心急如焚。今晚不敢多饮,略餐一饱,尚请照澄兄引池某与璜剑二人前往冥灵玄晶处一行,待探秘归来,功德圆满,再当开怀畅饮。” 韩离也将银杯一顿,向裂渊王欠身:“有劳照澄兄指引。” “哈哈哈,性子急,倒和我一样。”裂渊王倒是不琐碎,“吃饱了,就让老骆驼带你们去。” 池棠只恨不能将所有悬疑谜团立即开解,哪肯再多耽搁,拍拍肚子:“已是大饱,事不宜迟,这便去罢!” 裂渊王不说话了,从池棠一直看到韩离,又从韩离转看向池棠,倒看的池棠韩离俱各诧异起来,正要发问,裂渊王却忽然笑了:“成!碎月、娅莱,你们带路,先去他那里。” 他那里?是何所在?池棠还没回味过来,碎月已经躬身耸背的凑了过来:“神鸦、神鹰两位大人,请随某人来。” “你们先吃着,我们去去就来。”池棠临去之际,向灵风和烨睛打了个招呼,只是一种纯礼仪上的交待,却见灵风眉目间流动着一股暖色,与往日总是冷若冰霜的神情大不相同,而烨睛更是面上似笑非笑,还对池棠和韩离戏谑似的吐了吐舌头,一边的力儿雎雎叫了几声。 …… 看着池棠和韩离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波光氤氲的雾霞之中,裂渊王将身子向后一仰,做了个很舒服的倚躺姿势,口中的语调带着轻松:“你说,他们究竟谁高谁下?” 问话很突兀,也不知裂渊王究竟是在和谁说话,灵风却在沉默了片刻后突然接口:“我也很想知道。” “哈哈。”裂渊王闭起眼睛,似乎是在冥想,口中却悠然的吹起了轻快的口哨,忽的睁开眼睛,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今天的盐泽鼠鱼好吃不?我特地炸脆了三分,还多浇了一道狼桃酱。” 灵风再次露出了娇俏冷媚的笑容,大有兴致的拈起一块酥香的鱼片,放进了樱桃小口之中,她的心情太好了,以至于连口中的鱼片都好像分外的美味。 “好吃。”灵风轻轻说道,她很少有这种有问必答的时候。 宫室门前身影一动,定通淡然的迈步进来,微笑着先向灵风和烨睛合什为礼,目光扫过室中,却是对裂渊王说道:“他们……已经过去了?” 灵风没有听清裂渊王的回答,她的眼睛陡然张大,不可置信的看着定通身后,那是一片气雾状的白色人形,可以看清浓眉朗目的样貌和极为高大的体格,而那柄背在身后的巨大铁剑竟若实若幻的闪耀着,对于这柄巨剑,灵风并不陌生。 难道,这个白色气雾汇成的人影,就是张琰? 第077章测试 在知晓了鬼国由来之后,现在池棠行走在冥晶神殿中,也多留了一份心,跟着头前相引的碎月娅莱夫妇,目光却很仔细的打量着四周。 视线所及之处,气雾氤氲,属于冥灵玄晶的那种斑斓光彩闪烁其间,依稀可以看到,顺着宫殿宽大的廊壁,他们是在直行。而如果凝神向路过宫室的内中看去,分明便有人影晃动。 裂渊国有五百鬼官,十万鬼军。池棠想到,很可能那些宫室中的人影就是那种意念更强烈的鬼官吧。当然,他最终还是把这个疑问告诉了碎月。 “哦呀呀呀,神鸦大人说的对,那些确实都是鬼国的属官,他们正在利用晚间冥灵玄晶之力最为强盛的时候,进行着安魂抚灵的工作,也有的是在其中遴选意念不凡的魂灵,就像某人下午对大人说的那样。由于事务繁重的缘故,他们通常是不在邦交礼仪中现身的,所以,接待几位大人的职司,便是由我们鬼卫担当。” “邦交礼仪?我倒是很好奇,裂渊鬼国这五百年,除了我们这些不速之客,还有哪些外邦宾客来过?” “哦呀呀呀,大人们怎么是不速之客呢?如果不是裂渊国尊贵的客人,那么国境外的灵壁飓风可以驱走一切不请自来的生灵们。严格说起来,除了在灵壁飓风和那个交战的虻山千里生打过交道,整个裂渊鬼国便只来过一个种族,并且也从此一直是裂渊国的盟好邻邦。” 池棠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倒引出了这个话题,听碎月话里的意思,这个盟好邻邦显然不可能是怙恶不悛的虻山妖族,却不知又是一个怎样奇异的种族,倒可以和这般强大的裂渊鬼国结为盟好,岂不是走在了伏魔道之前? 好像是知道池棠要发问,碎月已经抢先道:“其实神鸦大人应该可以想到这是哪个种族,难道忘记了我们尊贵的公主是怎么离开裂渊国的?” 公主,那个在修玄谷的永兴公主,她不是和棘楚一起的么?棘楚不就是莽族战神么?池棠脑中一亮:“哈!那个种族莫非是北境莽族?” “哦呀呀呀,某人就知道神鸦大人一定能想明白,没错,就是北境莽族。他们也是承继神灵意旨的种族,和我们侍奉囊神一样,在鬼国立国没有多久,就和我们取得了联系。即便是那个死去的战神魂灵,也是通过冥灵玄晶化出实体的,结果……啧啧啧,竟然被永兴公主看上了。” 池棠又开始挠脑袋了,虽然早就听说过北境莽族的名号,也曾听棘楚粗略的说过北境莽族,好像是拱卫云龙之爪一个古老玄异部落,自己背后的那柄云龙宝剑正是源出此地。但这北境莽族却似乎并不牵涉中原的人魔之争,至于究竟有什么了得之处,自己也是一无所知。不过看那棘楚的一身本领,当可知此族绝非泛泛之辈。莽族竟然早就和裂渊鬼国结为盟好,这可是意想不到。 忽而心中一动,和鬼国一样?都是承继神灵意旨的种族?鬼国是那个什么囊神,那么莽族却又是侍奉什么神?唉,可惜几位乾家师兄弟不在,若是见多识广的乾冲、嵇蕤又或薛漾在此,必是可以说出个所以然的。 韩离便只是静静听着,对他来说,裂渊鬼国也好,北境莽族也罢,在过去根本就是闻所未闻,他有限的伏魔道见闻也只有五圣化人、两界妖族和血泉厉鬼等少数几个方面,便伏魔道几个名门大派也报不全,却何处推敲去?索性洗耳恭听就是。 脚步落在神殿的地板上哒哒哒的发着清响,也不知这直行向前究竟走了多久,池棠浮想联翩,一时忽略了两旁的情景,韩离却看的清楚,现在的雾气似乎淡了许多,然而那种斑斓光彩却越来越浓,门扇相连的宫室也越来越少,倒是长长的一段描绘着壁画的回廊,不过由于彩光映耀,韩离也看不真切那壁画上究竟画的什么。 “不对啊,大国卫说只有莽族的宾客来过。”池棠又想到了关节处,“可是……可是决冰寒狼郎桀却是怎生到得此地?” 碎月和娅莱同时止住脚步,他们现在已经走到了长廊的尽头,碎月正推开一扇毫不起眼的室门,显然长廊尽头处还有一座屋舍。 只是池棠的突然发问使碎月转过头来,脸上微露意外之色,这个神情池棠至少见过两次,一次是说起公孙复鞅时,一次则是说起莽族战神棘楚时,而表情虽然相似,回答却有了点小小的不同:“这事神鸦大人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池棠一头雾水。 “那位神狼大人,不就是北境莽族的族人吗?” 池棠脑中轰鸣,连门扇那轻微的开启声,都形成了一道悠远绵长的杂音,不等池棠再次发问,碎月的表情又恢复了深沉睿智并带着些礼貌的恭顺,向池棠和韩离抬起了宽袖:“二位大人请。” 真是纷至沓来的各种震惊,池棠只能将郎桀和莽族的关系先放诸一边,看向屋舍之内,这里的玄晶光芒并不如何强盛,他也不觉得这里就是玄晶探秘处,颇为疑惑地问道:“这就到了?” “到了。”碎月微笑低首,而娅莱则笑吟吟的朝他们比了个手势,这是让他们进去的意思。 “这里就是玄晶探秘的地方?我们应该怎么做?”池棠将信将疑的欲待迈步而入。 “哦呀呀呀,不是不是,这里是对二位大人进行测试的地方,如果通过了测试,里面的人会指引二位大人进行玄晶探秘的。” 测试?池棠几乎立刻就想到了乾家修玄谷中的五关测灵之试,难道在这里也是类似的方法?话又说回来,现在自己火鸦神力大成,放眼天下,几乎罕逢敌手,却还怕什么测试呢?雄心一起,和韩离并肩站进了室中。 碎月深深的向内鞠了一躬,开启的室门无风自闭。 …… 韩离还不甚了了,一边探看屋中情形,一边问池棠:“测试什么?” 池棠耸耸肩:“大抵是看我们玄灵之力的一种法术吧。”室中漂浮着淡淡的雾气,但不妨碍他们将室中的情形尽收眼底。 虽然宫墙室壁花纹精美,然而室内陈设却甚是简陋,一榻一案,尽在屋角,案上堆着厚厚的简牍书籍,却将室中空出一大块旷地来。 池棠韩离瞠然环顾,眼角忽感身影轻晃,两人同时侧目看去,却见一个颇为高大的身影就在眼前缓缓成形。 应该是裂渊国中的鬼官吧,池棠倒是对这种飘身成形的景象并不吃惊,他只是看着这个鬼官渐渐露出完整的样貌。这是个身着玄袍的壮年男子,面容雄毅,目光炯炯,颌下一圈颇为精致的髭须,和裂渊王一样,他的头发微卷,并且披散着垂到颈际,衬托的整个人清逸脱俗,而他的身高体格甚至不在池棠见过的段覆拒翼之下,只是不像段覆拒翼那么筋肉横生,虽然也一样雄壮非凡,却显得更为匀称修长。 鬼官中竟有如此气宇玄奇之士,料想生前必也是英雄了得之人,看来便是此人对他们进行测试了。 池棠当先拱手:“临昌池棠,见过先生,未知先生如何称呼?” 韩离也依样要行礼时,却被那玄袍男子突兀的话语打断,他正指着池棠:“我听说过你,离火鸦圣,负剑士池棠。而竟然还有位烨电鹰圣相随而至,这可令我喜出望外了。”玄袍男子的目光又射在了韩离面上,韩离微微一皱眉,只觉得此人双眸中神光如电,竟是大含嚣戾之气。 “一齐来吧,让我见识见识。两大妖圣的化人是不是真像传说中那么可怕。”玄袍男子语声雄浑,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不容抗辩的威严,右手一翻,一柄铁枪募然而现,玄袍男子单手持枪,昂藏于前,竟是根本没把两大神兽化人放在眼里。 “什么意思?”池棠倒不是不知道这玄袍男子的意思,他只是太过意外,在明知自己是火鸦化人的情形下,他还从没有见过这样嚣张的对手。而对方居然是在向两大高手同时挑战,如果不是狂妄自大那就是另有曲折,他总得问问清楚。 “与我全力一战,胜不了我的话,就请二位打道回府,所谓玄晶探秘,也就作罢,因为你们没有资格接受古神的力量。” 看来自己没有误会,池棠觉得有点好笑,当然,他并不是看轻对手,对方这般言语,想必是自有所恃,可是,五方神兽的力量他难道真的不知道? “好的。”池棠轻描淡写的应声道,而在“的”字的尾音尚未消去之际,云龙剑苍啷一声,早已出鞘,毫无花巧却又精准无比的刺到了玄袍男子的喉头。 池棠并不打算伤人,只是用这种登峰造极的武道剑术逼迫对方做出反应,然而就是这电光火石之间,池棠只觉得眼前一花,玄袍男子手中的铁枪已然横架身前,枪身打横,将云龙剑尖候了个正着。 轻轻的一记“叮”的脆响,对方有如此迅疾的身手,并不出乎池棠的预料,要是对方连一招都招架不了,这才是天大的笑话。不过他的原意本就不在于此,在云龙剑与铁枪相触的刹那,池棠猛然运起周身的火鸦神力,云龙剑突的赤红炫闪,腾腾的火力瞬时间映红了玄袍男子的脸。 玄力激荡,一派炽热烈焰滚滚而来,便听那玄袍男子闷哼一声,紧接着,池棠便感到一股雄浑沛然的罡气反噬而来,在与火鸦神力交撼之际,竟是丝毫不落下风,方自一凛,剑尖触感忽消,枪影如疾电划空,居然不可思议的转向了自己的背后。 好强的枪法,池棠揉身一跃,云龙剑翻转相击,堪堪与铁枪枪头相击,手上顿感巨震,长剑险些拿捏不住,而云龙剑是神兵宝刃,可看那铁枪黝黑无华,却不知是什么质地所铸,根本不受云龙宝剑的影响。一击之下,铁枪荡开长剑,更不稍停,搠入池棠当怀,池棠不敢直撄其锋,再次向后一退,同时肩头轻动,一丛火焰缭绕翻旋,化作一只火鸟情状,喳的一声飞向了玄袍男子。 “好!”玄袍男子赞道,铁枪横挥,欲待震开火鸟,然而火鸟却倏然分解,火焰沿着枪杆,攀旋而上,玄袍男子手一抖,罡力自生,与神鸦火焰反复交缠。 交手几合,却也不过呼吸之间,眼看那玄袍男子罡力扑灭火焰,陡然一阵电光闪耀,正是韩离璜剑出手,蕴含着雷鹰神力,直取玄袍男子背心空门。 玄袍男子铁枪一划,顺着韩离璜剑之势一带,雄浑罡力亦使韩离身形微滞,可不等那玄袍男子再施进手,池棠又悄无声息的贴近,滚热焰力直取那玄袍男子的下盘,正是看准了他交拼之下立足未稳的时机。 这是两大神兽兼武林双士的联手,无论玄灵术法还是武道剑术,皆已是震古烁今,那玄袍男子以一敌二,倒底还是显得捉襟见肘起来。看云龙剑尖将及足踝,玄袍男子竟然不可思议的忽然隐去身形,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法,韩离的雷电与池棠的火焰竟没有如往常般径循隐身之迹而去,却反而真像失去了目标一般,相撞在一处,一时间电光在烈火中穿梭,嗞嗞作响,两人无异于比拼了一招,俱各身上一震,池棠毕竟比韩离玄力更为深厚,一震之下,他立即站定,韩离却噔噔噔趔趄退了三步,也就在这当口,玄袍男子的身形忽现,就在韩离身后,铁枪直刺胁下。 池棠急忙飞身向前,可看那玄袍男子身法诡谲,自己终是慢了一拍,眼见相救不及。 值此危急之时,方看出韩离神技惊人,听音辨形,看也不看,璜剑却像长了眼睛一样直劈玄袍男子面门,玄袍男子刚要变招反震,璜剑上剑芒一闪,好一阵雷电之威卷来,玄袍男子看出厉害,只得飞纵跃开。 韩离凭借此招,稳住身形,迅疾转过身来,池棠恰好一跃而至,两人并肩,面向那玄袍男子,凝神聚力,再没有半分小觑之心。 第078章英魂不泯 自从池棠投身乾家,火鸦焰醒以来,平生便是两战最感吃力,而就是这两战,却偏偏都不是与敌人的生死厮拼,却是与自己人的切磋较技。一是在乾家修玄谷玄山竹海中,力战莽族战神棘楚,那时节自己功力尚未臻化境,亦曾一度被棘楚压制得处于下风,虽然最终自己凭借奋发之击侥幸胜了一招,但棘楚显然远远未尽全力,事后推想,池棠也是咋舌称叹不已;另一战便是在豹隐山虹琼飞瀑之前与公孙复鞅的那场点到即止的比试,以自己净池沁灵的绝强能为,却也未能破得公孙复鞅大有留手的护体之功,冥思仙道,委实深不可测。 而刚才这一战,给池棠造成的压力竟似不在这两战之下,虽说只是兔起鹘落的交斗几合,可自己在一身雄浑的火鸦神力护佑下,居然已微感气喘,况且还有韩离这个比之自己相去不远的雷鹰化人联手相助,两大高手竟也未能抢得胜势,池棠心内扑扑直跳,越发郑重的审视起面前的玄袍男子来。 仔细想来,这玄袍男子的武技枪法固然是上上之选,这等武学修为,在人间武林,怕也就双绝五士等寥寥数人可堪比拟,但其能颉颃火鸦雷鹰两大神兽的联手之威,最重要的却是那一身刚猛无俦的强绝罡气,以及对交战局势洞若观火的敏锐觉察之力,这是一个武学宗师人物的天赋,这个玄袍男子却把这种天赋与玄奇术法糅合的异常完美。 池棠心下开始了对这个玄袍男子实力级数的品判,想那莽族战神棘楚的真实本领究竟为何,他不敢妄下定论,但如果在修玄谷那天是由这个玄袍男子和自己比拼的话,自己绝没有可能侥幸胜那一招,相反,倒是会被他利用自己的心浮气躁而击败;至于公孙复鞅,池棠觉得这玄袍男子的绝强罡气倒未必能胜过公孙复鞅的护体玄力,但他在那份武学天赋运使下的莫测之机或许比略显古板的公孙复鞅更难对付。至于自己遇到的其他高手,无论是虻山千里生、鬼君苻生、又或阒水老怪绝浪,地灵鬼将,甚至是那伏魔道鹤羽门的孤山先生,比之此人似乎仍然逊色不少。 这个玄晶探秘之前的测试果然非同小可,这是个罕见的绝顶高手,鬼国竟然隐伏得这样的人物,先前所言让他们二人齐上,倒不是狂言妄语了。现在却是火鸦雷鹰联袂,才和对方形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 强敌当前,池棠和韩离却也并不慌乱,双目镇定的扫视玄袍男子的周身上下,但见他铁枪斜指,立身于前,气势宛如渊渟岳峙,身法竟是毫无破绽,倒令池棠韩离心中各赞了一声。 火鸦神力与雷鹰神力交织一处,充盈了整座室舍,只有那玄袍男子身周一圈,形成了一个罡气环绕的护罩,在两大神力的压迫下却也丝毫不露颓怯之相。 三人对峙良久,谁也不敢轻易出招,玄袍男子肃凛刚戾的面容忽而一松,浑身罡气倏然消弭,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豪烈雄迈之中又带着豁然可亲,倒使池棠和韩离顿感心头一热,而那玄袍男子面上也露出欣慰的神色:“二位果然了得,几招之内便将我逼入对峙之势,佩服佩服……”手中铁枪兜然一转,却又离奇的消隐,玄袍男子两手空空,竖起手指,比了个三的手势:“最多三百招,我竭尽所能之下,最多抵挡你们三百招,已是有败无胜之局。” 前倨后恭,这玄袍男子对二人的态度转变的太快,不过看他现在的神情却不是作伪,况且那份雍然若泰的气度也不是伪装得来的,而话语间固然是自承不及池棠韩离,可天下间又有谁敢放言应对这两大高手三百招的?池棠和韩离对视一眼,力随意走,满室中火焰电光倏尔一清,池棠由衷叹道:“先生谬赞了,先生之能实为池某生平仅见,池某与璜剑但凡稍有一丝松懈处,恐怕便要败在先生手里。今日一见,足慰平生,尚未请教先生大名?” 玄袍男子大有深意的笑着,向池棠韩离点了点头,用标准的士子礼节拱起两手,“……在下虻山熊罴,世人皆称我为——大力将军。” “原来是虻山……”韩离微笑躬身回礼,话说到一半,忽然怔住,虻山?虻山不是那妖魔所在么?大力将军?这个称呼多曾听伏魔之士提及来,却是怎么说的?韩离心下愕然,不自禁抬起头,带着询问之意望向池棠,然后就看到池棠呆若木鸡,僵直挺立的模样。 按说经历了太多震惊之事后,人就会产生一种免疫的能力,可池棠还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再次震撼了。大力将军?熊罴大力将?虻山三俊?灵风……灵风的师父?他……他……他不是已经被千里生害死了吗? 池棠最早听说大力将的称谓,就是从嵇蕤处得来,那时候只以为是更为凶恶厉害的妖魔,早定下了铲除之心,可是在之后,从陈嵩那里,尤其是从灵风的述说中,他才知道了大力将的真实情形,对于这个谙熟人间典故并且渐渐被人间思想所同化的虻山守护神,他从敌视到了解,再从了解到崇仰,只恨此等妖灵中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却命丧于奸邪之手,此生不得相识,欷歔感叹之余,也很替灵风感同身受的掬了一把英雄泪。可是……可是当大力将真的就这样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竟恍惚的不敢相信起来,就好像自己正身处于一个明知是梦,却不敢醒来的梦境之中。 大力将军看到了池棠的愣怔,也看到了韩离的茫然,不由轻笑:“怎么?不像吗?” “啊!不不不,只是觉得太过……太过……”池棠如梦初醒,急忙应声,或许因为大力将军是灵风师父的缘故,在他面对大力将时竟有了些别样的感觉。 “陪我坐一会儿,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了,想不到在这里能够相见。哦,这位是韩离先生吧,陈兄若是知道,一定会很感慨,与他齐名于天下武林的五士之中,竟然有两位是上古五圣的转世。” 韩离这才把礼施完:“韩离见过大力将军。”他想起来了,对于大力将军口中的陈兄,他倒是知道的,那是说蓬关绝煞铁枪陈嵩,而陈嵩与大力将军交好的故事,他也是从池棠口中得知。但毕竟接触的讯息少了许多,所以他表现的比池棠自如得多。 大力将军向那方桌案走去,信手一拂,桌案上的简牍书籍立时消隐,却多了一副做工古朴的茶具,青铜茶炉中咕嘟嘟的冒出热气。 “在这里的好处是,隔空取物之术信手拈来,不必像凡世间那么费事。嗯,时间刚刚好,煮水将沸,很快便能一品茶香了。”大力将军施施然在桌案后盘腿坐下,右手向池棠韩离一肃,示意他们坐下,左手却用竹钳夹起块碧绿的茶饼,在烘炉上悉心的熏烤。 池棠有太多的问题的想问了,却还没想好该先问哪一个,震惊的心情还是没有平复,只是木愣愣拖开两腿,跟着韩离走近,在桌案旁坐下,正与大力将军正面相对。 大力将的视线尽放在手中的茶饼之上,不停翻转着熏烤,目光忽而一转,看着池棠半黑半白的脸,又是大有深意的一笑。 “我现在越来越能理解照澄的想法了,喜欢的东西自己却难以品尝,只有通过旁人的欣赏来获得那份满足。香吗?” 池棠和韩离同时一怔,还是韩离最先反应过来,吸了吸鼻子,茶饼的香味充溢四周。 “香。” 大力将微笑点头,将烘软的茶饼轻置入茶炉中,炉中热水微漾,发出噗噗的声音。 “首先得向你们说声抱歉,是我要求照澄把你们安排到这里来的。毕竟都是上古妖圣,同时又是武林双士,这样的对手实在难寻,如果错过了,我会后悔一辈子,哈哈,一辈子,真是个不太贴切的说法那。” 池棠没有在意大力将的感叹,他想起在离开裂渊王那里时,裂渊王所说的那个“他”字,显然,就是说这位大力将军了。虽然在这里见到大力将军非常突兀和意外,但其实也并不是难以理解。池棠现在可以肯定,眼前的大力将军并不是生人之体,他也同样是个魂灵,不过是玄晶之力让他的身体看起来有如实质罢了。这是死灵的世界,作为已经死去的大力将军,出现在这里,本就是合乎情理的事情。 “你们也一定听说过我,尤其是池兄。在你们通过玄晶完全觉醒自己的力量以前,我很想见识一下你们可以与陈兄相提并论的高明武技,而你们身上的五圣之力更可以使我毫无顾忌的全力施展自己的力量,不用像当时和陈兄切磋那样,总是小心的控制自己的罡气。” “大力将军,韩某听过你的名字,也多少知道些你的旧事,请恕我直言,你现在就是个魂灵吧?” 大力将军微笑颌首,表示默认,韩离这才续道:“下午我也听大国卫说过这里的种种情事,也知道魂灵能够汇聚成形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那么……那么你是……” “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是吗?”大力将军替韩离把剩下的话说了出来,“其实这种事对于我来说,并不是怎么艰难的事。因为我好像一不小心,已经迈入了冥思道的境界,这种境界的真谛本就是魂灵不泯的,也就是说,我即便身体已经消亡,可是我的灵魂还是存在的,并且足够清醒,没有寻常魂灵渐渐失却记忆,再被天地磁极消泯的过程。不过我在魂灵的状态时,可以去看,可以去想,却没有可以承载我力量的躯体,所以我看见了我徒弟们的逃亡,看见了千里在虻山的倒行逆施,却无力干涉。冥思道的魂灵毕竟不是上古五圣的元灵,而即便是上古五圣的元灵,也同样在生生轮回中找寻着合适的躯体,就像你们一样,不是吗?” 大力将军轻柔的一句反问,面上的笑容深邃而沉睿,落在池棠眼中,倒觉得他的笑容和那护国鬼卫碎月的笑容极为相似,不过大力将军又立刻加了一句:“香吗?” 茶炉中热水嘟嘟的滚了起来,弥漫着浓郁的清香。 “香。”这回是池棠和韩离同时应声。 大力将军开始用竹勺舀去水面翻腾的茶沫,又将凉水注入炉中,看着沸腾的水面渐渐平息,口中道:“此茶宜三滚之后饮之,方得真味。刚才说到哪儿了?啊,说到我的灵魂。在虻山的地界中,我的灵魂就这样漂浮着,直到我感到在西方那种神奇的吸引之力,至少冥思道的灵魂可以由自己控制的,所以我就顺着这种吸引之力而来,结果发现,这里竟然是我曾经来过的裂渊鬼国之处。更有趣的是,在冥灵玄晶之前,我见到了闻名已久的裂渊王,并且拜他所赐,给了我一个身体,让我可以发挥我的力量。” 冥思道,难怪这般了得,池棠觉得自己的品判还是很恰当的,大力将军所展现的实力足以与几近天下第一的公孙复鞅相媲美。 韩离嘴唇一动,大力将军又笑了,打断了韩离的问话,将碧绿的茶水盛入杯盏中,推到了韩离和池棠面前:“请。” 二人捧盏在手,浅啜轻尝,滚热的茶水落入舌下喉间,顿感齿颊溢芬,唇舌留香,胸腹间沁暖润馨,竟是出奇的神清气爽。 “韩兄必是想说,既然我已经有身体可以发挥我的力量了,为什么不去虻山找那千里生,了此仇怨。恐怕韩兄忘了,我的身体由玄晶所生,而玄晶的效力想来你们也都知道,所以,我的力量只能存在于裂渊鬼国之中。” 池棠和韩离默然点了点头,这不是出乎意料的答案。 “现在嘛,我也有了新的职司。”大力将军将二人面前的杯盏又续上了新的茶水,缓缓说道,“得照澄兄错爱,有意让我成为继他之后,秉承古神意旨,可以运使玄晶之力的裂渊鬼王。” 第079章复颜 又一个让人足够震惊的消息,池棠和韩离瞪大了两眼,先自愕然对视,而后异口同声的道:“新的鬼王?”池棠还紧跟道:“那……那原先的裂渊王呢?” “你是说照澄兄?哈哈,他气性爽烈,好动不好静,几百年足不出户的也够难为他的了。他的意思,一旦我取得了古神认同的资格,也就是能够真正成为裂渊鬼王之后,他就要云游四海,致力于烹饪之道的发扬光大,还真是一个伟大的志向啊。” 池棠和韩离微微皱起眉头,值此人魔之战的紧要关头,那裂渊王却还动着这样看似颇为荒诞的念头,说好听点,未免性情太过自我,说难听点,可就有些任性妄为,颠倒本末了。难道是想撂挑子了?当真对妖魔侵伐人间坐视不理了? 看到二人多少有些不豫之色,大力将军又笑道:“应该是有这个先例的吧?最早的鬼王不是那位公主吗?然后才是现在的照澄兄,如果可以,也许我是第三个。” “啊,不是对将军继任有何异议,只是觉得现在的裂渊王太过率性了些,难道不知道人魔大战将近,抵御妖魔的力量便多一分也是重要的么?他既然有心离位而去,岂不是浑不以天下苍生为念了吗?”池棠动了豪侠气性,说话时也就有点不客气了,对裂渊王良好的观感也消黯了不少。 大力将军深深的看着池棠,笑着摇了摇头:“你还真是个认真执着的性子呢,你和陈兄是一类人,灵风说的没错。虽然值得钦佩,但也有些固执的迂腐。” 得到大力将军这样的评价,池棠嘴巴张了张,倒底还是没有说出反驳的话语来,他也无从说起。 “不觉得用人间的思想来评判鬼国的行事准则有点不合适吗?你和韩兄是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而鬼国却从来只着眼于天下衡平的大局,阴与阳、生与死、人与魔,这个道理,池兄应该不陌生吧?” 又是这种衡平的理论,和郎桀所说的话如出一辙,池棠顿了顿,不说话了。 “况且……在鬼国维持这种衡平的关键,就在于对玄晶之力的运使,如果我真的成了新的裂渊鬼王,那么照澄兄在离开时,他所拥有的力量也自然而然的转到了我的身上,至少本质的力量并没有变化,这一点你们大可不必担心。我刚才说了,在确定了这种职司上的交接之后,我需要的,是获取古神认同的资格。而这方面,就需要你们二位的帮助了,适才那场交手的测试,可不仅仅是因为我对二位武艺圣力的见猎心喜,大致的知晓你们现在的五圣之力觉醒的程度,也是目的之一。” 池棠脑中正在快速的运转,他不想总是等待对方的详细解释才知道答案。从头到尾的想一遍,他注意到大力将军已经说了几次古神这个称谓了,如果没错的话,这个古神也就是碎月口中的那位囊神。那么,最开始的永兴公主和朱玥将军是怎么拥有了成为裂渊王的资格的?池棠仔细回想碎月下午说的每一句话,是了。是那位具有号风怒狮元灵的定通神僧与冥灵玄晶起了感应,据说因此与那个囊神残留的意念有了交流,而正是号风怒狮元灵的促成,使永兴公主和朱玥将军获得了囊神的力量,也成为了秉继囊神意旨的鬼王。接下来就清楚了,如果要成为新的鬼王,那么就要得到囊神残留意识的认可,而与囊神残留意识的沟通,似乎便需要倚仗上古神兽元灵的神力,所以大力将军对于自己和韩离的身手之力如此重视,是需要通过自己的玄晶探秘之后,从而获取囊神意识罢。 当池棠把这番推断详详细细的在大力将军尽述之后,大力将军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你的理解力很强,除了拥有高强的本领之外,头脑也很不错,相比之下,那种迂腐的性情倒也具有了别样的魅力,难怪我那灵风小徒会喜欢你。” “啊?”池棠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竟然说到了灵风,脸上顿时一阵发烫,如果不是皱如橘皮的肌肤遮掩,可以想见,现在自己的脸上一定涨的通红,而他心中更是剧烈的跳动起来,反复想到,她喜欢我?她真的喜欢我? 韩离看了池棠一眼,微笑不语,这一路上的情形早就落在了他眼里,又怎么会看不出池棠与灵风之间那种微妙的情愫? “下午她见到我的时候,十句话倒有四五句是关于你的,我了解我这个女徒弟,外冷内热,如果不是系念于心,她是不会反复提起一个人的。” 原来下午灵风竟然已经和大力将军见过了?怎么一点没有说起?池棠诧异大奇,可韩离却顿时恍然,怪道见那烨睛和灵风神情有异,总是不自禁的露出振奋欢喜之色,而与鬼卫交谈间,也像是一齐隐瞒着什么,缘故却是在此。 是的,整个下午碎月与池棠韩离侃侃相谈了这许久,而灵风与烨睛却被娅莱带到了宫阙中的这座密室,见到了本已是阴阳两隔的大力将军。巨大的意外和强烈的欣喜之下,使素来冷漠矜持的灵风也不禁做出了迥异于常的行为举止,话变的多了,便连惯持的冷媚也平添了几分暖色。只不过,池棠一直都没有注意罢了。 “让我看看,我的徒弟看中的男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池棠惊喜交杂,正在恍惚之中,直到大力将军对着自己伸手一指,指尖一道炫白色的光华直射到面上,才遽然一醒,顿感面上滋滋有声,又酥又痒,想伸手抚面时,却又被大力将军一声“别动”唬缩了手。 韩离看着池棠被白色光华笼罩的脸庞,那黑色起皱的肌肤似乎是与白光融在了一处,原先泾渭分明的面孔渐渐成为了一色,五官也变得清晰起来。 少顷白光散去,韩离只觉得眼前一亮,浓眉朗目,端鼻方口,颌下微须,虽不是俊俏少年郎之貌,却也是轩昂大丈夫之相,这……这便是临昌负剑士的本来面目?韩离像是第一次见到池棠般,仔细打量着,不由的面露微笑。 “我……我是怎么了?”没有了面上的麻痒感觉,池棠看着大力将军和韩离微笑而视的神情,茫然的往脸上一摸,右半边脸上触手平整,便比昔日完好之时似乎还要滑腻,那被棘蟾毒浆所伤的褶皱皮肤再不复存。 “好!与我那徒弟倒也般配,哈哈。”大力将军笑的舒朗,在怔然出神的池棠手上轻拍,“好好待她,她被儒家礼法禁锢得太深,一直是我心中之憾,让她做回真正的自己。” 不知怎么的,恢复了本来面貌的池棠,此时却想到了面容被毁的那一天,那个娇俏纤细的身影从背后紧紧抱住了自己。 “池师兄,我便是欢喜你,就是欢喜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跟着你!”她说。 …… 池棠心头一颤,涌起了一阵愧疚自责,明明已经有个那么好的女子倾心相随,他却还在对旁人心猿意马,瞬时间,他觉得自己很卑劣无耻。 谁也不会想到池棠在此时竟然会兴起了这样的念头,大力将军自然没有在意池棠表情变得那么不自然,就算注意到了,恐怕也会认为他是欢喜的手足无措。 大力将军又转向了韩离,指了指韩离面上:“我也来帮你一把。” 一条淡淡的血痕从眉心直至下颚,在韩离清癯雍然的面上显得是那么的不协调。韩离下意识的在项下珍珠上一抚,对大力将军摇了摇头。 “多谢大力将军,然而这道伤痕,还是让它留着吧。”韩离淡淡笑着,心中却泛起一丝落寞,“它会时刻提醒我,什么是值得永远铭记的……” …… 让别人在看着你的时候,都能记得我;让所有妖魔在以后与你为敌的时候,都能记得我;让你每次看到你自己的时候……都能记得我…… …… 这并不是你说出的话语,可是偏偏在你死去的那一刻,我却完完全全的感应到了,感应到了你的意念,你说对了,我每次看到我自己的时候,都会记得你,而且一次比一次清晰。可我怎么称呼你呢?舞晴……还是泣珠? …… 大力将军放下了欲待射出白色光华的手,即便神通广大如他,也不可能知晓人世间繁絮种种的所有复杂情感,他只能感觉到池棠的心乱如麻和韩离忽然泛现的怅然若失,于是,他还是深沉的笑着,为两位神兽化人的杯盏续上了新的清茶。 “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吧?” 大力将军新的话题,使池棠和韩离从心潮翻涌中抽离出来,齐齐看向大力将军,池棠点点头:“听陈兄说过。” “我后来一直在想,我是怎么让千里得逞的,说实话,死的真是有些不甘心那。我认为对于人间种种阴谋诡计,我了解的要比他多得多;而从力量上,即便他与四灵联手,也不足与我相抗衡。事实上,即便是他构陷我的计谋,在事后看来,其实也并不那么高明,至少与人间典籍上所写的相比,实在要差了不少。可为什么最终的结果是——我死了,他赢了?” 一个极为古怪的场景,听着一个分明如活人一般的身形在探讨着他死亡的故事,池棠耸耸肩,韩离则抚着项下珍珠,很不自然的向大力将军点点头,表示他在用心聆听。 大力将军自嘲的一笑:“在鬼国的这段时间中,我终于想明白了。因为我总是把我自己的想法代到他的头上,却忽略了我自己做不出来的事情并不代表他做不出来,我防范着他,把这种对立归结为了人间朝廷的党争权斗,而没有发现,他的真实目的是谋朝篡位。我以为可以制约他的吾王和翼横卫,却被他反过来用于对付我,并且他足够心狠手辣,从这点上来说,我不如他。所以,日后你们与他为敌时,千万不要小看他。” 面对三俊之一,如今已是虻山新王的千里生,自己又怎么可能小看他?池棠觉得大力将军未免多虑了,不过他还是很认真的点点头。 “不要不以为然。”大力将军显然看出池棠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现在的你们当然重视他,不敢掉以轻心。可如果在你们通过玄晶之力,觉醒了自己真正的力量之后,突然发现在面对面的较量中,他已经完全不是你们的对手的时候,你还能保证没有任何的轻视之意吗?不要急着说是,强者的心态我很了解,在面对弱者的时候总是难免大意的,尽管那可能只是那所谓弱者的伪装。” 在大力将军郑重的告诫中,池棠和韩离却同时心头一震,他们注意到了大力将军话语中的前半段,这是在说,经历了玄晶探秘,并觉醒了自己真正的神兽之力后,竟然真的可以凌驾于如千里生这样顶级妖魔之上? 池棠回想在长安时与千里生短暂交手的时节,对方妖力浑厚,严格地说,自己并没有占得上风,并且当真缠斗起来,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即便现在的自己比昔日已然更有精进,可要说到能够完全的压制千里生,只怕也是力有未逮。照这样看来,玄晶探秘果然对于神兽化人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能让自己的神力真正的觉醒,可是,这真正的觉醒,又是怎样的情形? 大力将军看出了池棠有些迫不及待的神情,韩离也同样显得跃跃欲试,便不再赘言,袍袖一拂,桌案上茶具尽隐。 “饮茶三盏,也到了该动身的时分。受照澄兄所托,这一次二位的玄晶探秘便由熊罴指引。请随我来。” 室中的照壁隐约的开始晃动,紧接着就像暗室的房门一般,向两边分开,呈现在眼前的,却又是一条幽黑狭长的走廊。 大力将军负手走在最前,玄黑色的衣袍宛如与长廊融为一体,而在池棠韩离跟着踏足到长廊上时,背后的照壁之门刷的一声,又关上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漆黑一片。 第080章冥灵玄晶 然而很快,当眼睛适应了这片黑暗之后,池棠便渐渐可以看见周围的情形了,因为一股微弱而柔和的暗光充溢在狭长走廊之上。只是因为和外界的光线反差太过强烈,所以在一开始,给了人顿时陷入漆黑的错觉。 现在池棠甚至可以看见一身玄黑色长袍的大力将军在长廊暗影中的轮廓,从背后看过去,觉得大力将军的双肩是如此雄阔,身形又是如此挺拔,而他的双足即便踏在地面上,却也丝毫没有声响,与池棠韩离哒哒的脚步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正常前往玄晶所在,是不应该通过这条路径的。”大力将军并不在意池棠对他的注目,头也不回的介绍着:“不过我认为,从这里进去,有助于需要玄晶探秘的你们能够更完整的看到冥灵玄晶的情形。其实……这条路径是我开掘出来的,只需要小小用意念改变一下建造结构,易如反掌。算是取巧吧,然而这并不符合我对建筑的要求,我一直认为最好的建筑,一定要亲手一砖一瓦,一木一石的构筑而成,来不得半分投机取巧,所以在虻山的那座圣灵殿,我就是一直这么要求的,动用了数以万计的虻山同族和凡子谷多名精于建筑之术的人间工匠,我想要在妖灵界创造一个属于妖灵文明的伟大宫殿。可惜啊……那些人间工匠都已经被吾族妖灵吃掉了,唯一令我意外的是,千里生竟然接受了我的这种想法,继续进行着对圣灵殿的建造工程……” 大力将军的话引起了韩离的兴趣,他很想问问这座圣灵殿究竟采用了怎样的风格,不过池棠却抢先开了口,问的是时下最应该关心的问题:“到了玄晶那里,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做?” “呵呵,我只是负责指引带路。玄晶探秘这种事情只适用于像你们这样的五圣化人,即便我已是冥思道的修为,却仍然难以与玄晶中的古神意念产生沟通。就我所知,裂渊鬼国五百年来,在你们之前也仅仅只有一位五圣化人经历过这场探秘,这个问题问他似乎更为合适。不巧的是,他并不在这里。” “将军知道他?”池棠当然清楚大力将军说的那个五圣化人是谁,他并不是多此一问,而是想试探一下虻山出身的大力将军对郎桀图谋的看法。 “我也是在决定接过裂渊鬼王的重任之后,才从照澄兄那里知晓的。看来阒水和虻山一样,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但我已经想通了,我已不再是虻山的守护神,我只是个死灵罢了,宁愿做一个维持世界衡平的执行者,对于妖灵之间的纷争,再也没有干涉的兴趣。” 大力将军顿了顿,若有所思的转过头来,看向池棠和韩离,池棠韩离一怔,只觉得大力将军的目光似乎饶有深意,不由的停住脚步。 “呵呵,你们一定难以理解一个出自虻山的妖灵现在的这种想法。”大力将军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去,池棠韩离不离左右的紧紧跟上,听着大力将军平和的语声传入耳中。 “经历了死亡之后,能够保持清醒的灵魂往往会很深刻的思考,我就是通过这样的思考才完全想通了的,当然,对鬼国的认知也是一大原因。如果是以前的我,即便对我同族们的做法并不认同,但也绝不会允许看到他们受到任何来自外族的伤害的,我的守护神之名便是由此而来。而现在,我却毫无顾虑的指引着两个分明是吾族天敌克星的五圣化人,前往玄晶探秘,只为了他们觉醒真正的力量,便自己想一想,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呢。” 池棠没有说话,但他对大力将军的思想似乎并不难以理解,这是个受人类文明影响太深的妖灵,而值得庆幸的是,大力将军汲取了人类文明的精华,并且懂得辨别和摒弃相应的糟粕,隐然便有了人间的巍巍君子之风,那么现在有了这样的想法完全是情理之中,又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呢?大力将军很像自己,甚至在某些方面比自己还要迂腐,对自身限制约束的规戒太多,从为人上来说,固然可亲可敬,但用在勾心斗角之上,他未免太过堂堂正正了。所以,他不是阴险狡诈,心狠手辣的千里生的对手。 池棠想通了这一点,却并不妨碍他对大力将军那种发自内心的尊崇景仰。 “当然,我愿意继任裂渊鬼王,也并不是没有一点私心。”长长的走廊似乎已经走到尽头,大力将军停了下来,“……我希望可以通过古神的力量,找回吾王的神魄。” 吾王?池棠旋即反应过来,这是在说那个被千里生谋弑杀死的虻山妖王。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吧……池棠对这个虻山妖王没有任何好感,不过出于礼貌和对大力将军的敬意,他并没有表达任何反对的意思。 “虽然我知道,他和我的想法完全不符,但我毕竟做了他近万年的臣子,我不愿意看到吾王就这样沦于消寂,该让他看一看现在的世界。所以……”大力将军伸手在前方一挥,眼前陡然一阵强光闪耀,刺的池棠和韩离不自禁的闭上了眼,“……尽快开始吧,等着二位的好消息。” …… 池棠睁开眼来,看清了强光的色彩,斑斓夺目,正是属于冥灵玄晶的那种光芒,只是此际所见,却更多了几分艳紫色的渲染。 大力将军做了个肃手相请的姿势,池棠与韩离上前几步,看向强光深处,眼前的景象竟冲得他们的脑中一阵阵晕眩。 只能看到紫色晶石形状各异,堆砌错落,充满了目光所及的整个空间,而晶石明耀耀自上而下,更是一眼望不到底,光晕交缠,璀璨绚烂,竟汇成了斑斓五彩的那种熟悉的霞光,这是何其壮美的一幕! 池棠也曾见过冥灵玄晶,在落霞山紫菡院的求亲之会上,那时候只觉得云霞蕴蒸,雾气缠绕,光华烁烁,瑰美莫名。但和眼前这一幕比起来,仅仅用萤火之光比之日月之辉来形容,尚不足表达这种天渊相判之意。 这才是真正的,具有效力的冥灵玄晶!池棠曾听碎月说过冥灵玄晶重愈千钧,大如山丘,他现在觉得碎月的形容简直谬以千里,这哪里是山丘?分明就是玄晶筑成的一座浩然巍峰,而他们现在处身的地方,就像是站在旁侧开凿而出的小洞洞口,正对着这座山峰的峰顶。 “我说过,从这里进去,有助于你们能够更完整的看到冥灵玄晶的情景。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从这里飞下去,再之后的事情,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大力将军伸出两手,在正为这种壮美情景叹为观止的池棠和韩离背后一搭,然后,轻轻向前一推。 身体陡然坠下,疾劲的强风灌入口鼻,把池棠几乎大叫而出“我不会飞!”的惊呼给生生咽了回去,他只能看到如嶙峋怪石般的玄晶棱角在眼前飞掠而过,绚丽的光芒使他头晕目眩,竟至于渐渐忘记了堕身而落的危险。 然而,纯属于下意识的,火鸦神力在池棠身上蓬然而现,将他整个身体裹在了熊熊的火焰之中;另一边,蓝色电光形成了一团滋拉作响的光罩,映出了光罩里韩离的身影。 两道蕴含着火焰和雷电之气的红蓝光流从池棠韩离身上悄然升起,仿佛与周遭的斑斓霞光起了感应,倏的被吸入了玄晶山石之中,紫色的晶石轻轻一震,散发出了更为强烈的光芒。 霎时间,池棠似乎理解了那种所谓被吸引的感觉了,他只觉得这片巍峨的玄晶之山化作了一个形状古怪的活物,而那弥漫四周的霞光就好像汇聚成了深深凝望自己的双目。 “唔……”池棠说不清楚这倒底是耳旁的风响,还是一声极为深沉悠远的叹息,意识略一恍惚,猛的脑中一滞,疾风强光瞬间消散,剧烈突兀的转变使他眼前一黑,在嗡嗡的耳鸣声中晕阙了过去。 …… “叽叽叽……”在意识刚刚回复的时候,池棠首先便听到了这个声音,并且在略一迟疑之后做出了判断,这好像是……鸟类鸣叫的声音。 睁眼后的第一个场景证实了池棠的判断,几只毛色灰暗的山雀就在眼前不远处的树枝上叽叽喳喳的欢叫,在它们一转头发现了池棠的注目之后,却又扑拉拉拍着翅膀飞走了。 这是在哪里?池棠还记得那光华绚烂的玄晶场景,可当他转头四顾,却只看到了蔚蓝如洗的天空、稀淡漂浮的白云和绿得耀眼的葱郁山野。 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湿润气息使池棠感到似曾相识,他自然而然的看向了自己的身下,一双乌黑的爪趾牢牢的巴在树枝上,而这明显便是一株柏树的枝头,枝头还在轻轻摇颤着,带着自己一上一下的起伏。 自己又化身成为了那只上古神鸦,池棠几乎立刻就回想起来,这一幕分明在乾家五君堂的火鸦神像前感应过的。 想到这里,池棠顿感精神一振,他可不认为再经历一次上古之忆的场景显得多余,恰恰是因为他曾经经历过一次,使他觉得多了一个应证心中悬疑的好机会。 第一次的时候,由于自己处于懵然不解的状态,只能迷茫的随着上古发生过印记重复着相同的历史,但是现在,池棠觉得自己很清醒,他记得自己是谁,也记得自己玄晶探秘的使命,莫非这就是玄晶探秘的内容?怎么和乾家的神像应感这般雷同?可如果在自己清醒的状况下,又会给这段上古重现的场景带来怎样不同的变化? 没错,前方正是那座茅屋土墙的人类村落,那由祭司吟唱的祷祝歌曲还没有传来,然而,炊烟袅袅,景致依旧,这代表着现在自己所处的时间要比第一次的时候早了一点点。 池棠仔细回想着当时所见到的所有细节,脑中募然一朗,低下头,看着柏树下的那簇草丛,喳喳喳的向内叫唤起来。 草丛一动,露出了一头毛色棕黄,体格魁伟的烈鬃雄狮,好像是有所不满,对着高枝上的池棠沉沉低吼了几声。 妙极!这个场景在第一次并没有出现过,也就表明是池棠自己的举动引起了这个变化,而他竟然听懂了那低沉狮吼的意思。 “鸦!为什么喊我?小心暴露!” 池棠大致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够听懂狮语了,应该是对方的意念在自己脑中形成了自己可以听得懂的语言,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上古雄狮在池棠脑中说的却是纯正的汉话,要知道,在这个时代两千多年以后,才出现了通行的语系。 “我们在做什么?”池棠对雄狮喊道,当然,听在耳中,只是一阵没有意义的喳喳声,反正对方同样可以懂我的意思,池棠是这样想的。 果然,雄狮用低吼回答:“你怎么了?鸦?为什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在雄狮眼中,那只雄硕的乌鸦正在枝头兴奋的跳跃着,这令他颇为诧异,印象中的乌鸦很少有这么跳脱的举动。 “鹰呢?狼呢?龟呢?他们在哪里?”池棠没有理会雄狮的反问,而是追问起另几位上古时的战友来,尤其是那头鹰,池棠很想知道,和自己在一起的韩离此刻是不是也一样化作了雷鹰。 “今天的你真是奇怪啊,你难道不知道他们都按照事先安排好的方位潜伏着?你忘记了我们的任务?” “我当然记得,我们要对付的是虻山的妖魔大军,还有他们的妖王。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们只能在这里潜藏着?而不能去主动出击?非要等人类的军队伤亡殆尽了才出手?”池棠记得那场在村落之前进行的人与妖魔的血战,那样的惨景,令他不忍再一次目睹。 “你忘了?虻山的妖魔们是用妖术掩盖他们进攻的方向?而那个妖王只会隐藏在他们大军最核心的位置,不到吸食人王血肉的时候绝不现身的吗?我们不是已经和人王订好了计划吗?由他们的军队作为引诱妖王的诱饵,然后等妖王出现的时候,我们再一举而出?鸦,你怎么回事?今天的你为什么这么奇怪?”雄狮一句接一句不解的反问,吼声变的高亢。 “如果我们事先知道了妖魔们进攻的方向了呢?或者,我们事先知道了妖王所处的方位呢?是不是这个诱敌的计划就可以做点小小的变动了?”池棠举目望向西北方,他的记忆无误,妖魔的大军就是从那个方向发起进攻的。 第081章改变 如果这是玄晶探秘的一部分,池棠却不打算再像一个茫然的魂魄一样,进行一场上古时节的情景再现。他需要依靠自己现在清醒的神智,来解开悬系于心底的谜团。 除了不想再看到那场人类与妖魔的惨烈厮杀之外,能够尽快的进行到自己在神像应感时没有看到的环节,也是池棠的目的。所以,他不想再等待下去了。 雄狮怔怔的盯着乌鸦看了好一会儿,颈圈的烈鬃轻轻晃动着:“你在说些什么?鸦?是昨天人王敬献的那种可以令人昏沉的饮品弄坏了你的脑子吗?你怎么可以肯定妖魔们进攻的方向?即便我现在的感知,也同样觉得四面八方都是他们的味道,根本无从辨别。” “我就是知道。”池棠很有信心的远望着西北方,似乎已经看见一丛黑云正在那里蕴积,鼻中也好像嗅到了腥烈的气味,大为振奋的拍了拍翅膀,翅膀卷起了旋转的风力,将他的身体托了起来。 “让我们提前逼迫妖王现身,跟不跟我来?”池棠喜欢这种飞翔的感觉,头也不回的振翅而出。 “鸦!你一定是疯了!”雄狮咆哮着,却终于无可奈何的跃起身形,跟上了乌鸦飞行的路线。 “喊上他们!”池棠飞的很快,身影在雄狮眼中渐渐化成了高空中的小小黑点,雄狮龇着牙,抖了抖鬃毛,一记雄浑高昂,满含着罡气的怒吼向四周飘荡开去。 …… 白云轻涌,缭绕翻旋,倏然间一只身形硕大的雄骏巨鹰从云层中疾飞而出,虽然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前,巨鹰的眼中却不由的滑过一丝疑惑,他可以感应到那只神鸦的气息。 “池兄,是你么?” 不过身下传来的一阵奇异的狼嗥之音打断了巨鹰的思绪,巨鹰俯首下瞰,便见到一只雪白色的巨狼在山野草木间矫健的奔驰着,并且他也听懂了那阵狼嗥的意思。 “怎么回事?不是由我来发信号的吗?为什么狮要我们出动?” 巨鹰不能确定那只巨狼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但他还是用一声鹰唳表示了回答。 “我也不知道。” …… 很远的地方,一片极为巨大的湖泊紧紧连接着这方碧野,原本平静的水面忽然翻滚起来,水浪奔涌之中,现出了一只龙首龟甲的巨大神兽,龟甲上甚至还漂浮着尚未褪去的水藻。 “西北方向?计划变了?”龙龟自言自语着,却毫不犹豫的涉水而出,掀起了漫天水雾。 …… 羽离国的王者刚刚走上祭坛,正由两个肌肤黝黑却显得分外青春健美的少女在他的三叉形玉冠上插入了野雉翎毛,甚至连象征通灵的祭司面具还没有来得及戴上,便在这记高亢雄浑的狮吼声中霍然抬头,村落中正在往祭坛汇集的村民们也停住了脚步,远远看着神兽身影趋动间泛起的灵气光华,都露出了惊疑的神情。 …… “唔……?”似乎又是那深沉悠远的叹息声,使兴奋飞行的池棠心中一动,在玄晶之山上,确乎也听过这个声音的,那并不是耳旁掠过的风响,这使他可以肯定,是这个声音再次出现在脑海里,只不过这一次,这声音竟好像带着一丝表示意外的翘音。 是谁发出的声音?也许就是那个什么囊神吧。池棠暗暗好笑,在清醒的状态下再经历这个场景,实在是一场别开生面的体验,既然如此,莫如尽快结束这段旅程,这个声音的主人也就自然而然的可以露面了。 想到这里,池棠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喳喳喳的嘶鸣响彻天际,因为他的抢先发动,使他的那几位上古战友都提前现身了。 飞翔的感觉真好,尤其是完全在自己控制之下的飞翔。池棠享受着行风细云从胁下穿过的舒畅快意,以至于这么长的距离竟好像在转眼间便已抵至,黑风妖氛已然将他浑身上下笼罩,可以看见下方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妖影攒动,显然,妖魔们正在集结。 离火神鸦的突然到来,令群妖们措手不及,他们愕然相望,似乎是没有想明白对方是怎么发现他们的。 池棠几乎不可遏止的感到了双翼之下的热力涌动,紧接着,两道炽烈的火焰从翅下疾射而出,群妖阵中顿时烈焰滚滚,热浪纷腾,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已经有禽鸟化身的妖魔振翅从阵中飞起,这里聚集了数万妖魔大军,没有道理在区区一只神兽面前就溃不成军,束手待毙。这些鸟妖数量倒也不少,很快便有百余只形态狰狞,挥着翅膀的妖魔升在了半空之中。 池棠本就有意飞落地面,大逞除妖之快,倒有这些个不知死的鸟妖先送上门来,岂有不笑纳之理?意念一转,口中喳的一叫,神火就待喷出。 忽然,眼前景象好像一窒,一股炫蓝色的光影转眼间便已密布在那百余鸟妖身边,陡然炫光一闪,雷声隆隆,罡力蓬炸,剧烈的震荡使池棠都不禁缩了缩头,等他再转眼看去时,空中鸟妖早成了焦骨乌炭,残骸稀拉拉的不住坠落,好像下了一场灰蒙蒙的雨。 是鹰!池棠大喜,便见那翎羽丰硕的神骏巨鹰正悬身于自己身边。 “璜剑,是你吗?”池棠试探的问道,尽管在此时都维持着神兽的形态,这样的人间称呼未免显得有些古怪。 “是我。池兄,这是怎么回事?” 从巨鹰传来的回答令池棠大喜过望,原来他和韩离竟真的都同处于这上古奇境之中,并且都有着自己的意识。 “这恐怕就是玄晶探秘的一部分,记住这些场景,这是在上古我们还身为神兽时,真实发生过的历史……”池棠忽然有些犹豫,“……但是,我可能使这个历史发生了一点改变。” 韩离一头雾水,他并没有经历过乾家五君堂的乾君应感,也只是和池棠那一次灵力交集之后才看到了这一幕的开始,并且很快就戛然而止,如果不是池棠此次突然的发动,那么他将和池棠第一次应感时一样,懵然而恍惚的感受下去,直到事后才可能渐渐开解。 “他们呢?就是和我们一样的上古神兽?我们的战友?”韩离无暇多想,鹰喙向地面一偏。 黄色的旋风扫过妖魔大军的阵形,旋风之中,那只威风凛凛的强壮雄狮正所向披靡的狂奔着,旋风所过之处,不计其数的妖魔尽化枯骨。 “有你的,鸦!你竟真的知道他们所在的方位!”雄狮的吼声使高空中的乌鸦和巨鹰都听的清清楚楚。 看到这只狮子,韩离不禁想起了慕容厉来,想起了那时节二人的拼死厮斗,想起了那灰蓬怪客一招之下夺其首级的场景,心中好一阵欷歔。 倏然传来的冻气使池棠和韩离打了个寒噤,那头白狼像鬼魅般飞速的冲进了战场,卷起的劲风飘舞着光灿灿的冰凌雪晶,一个又一个被卷入其中的妖魔瞬时化作僵硬的冰块。 “就是他们,怒狮寒狼,那位玄龟应该不久之后也会赶到的。”池棠向韩离交待了一句,翅膀挥动,斜飞而下,该和战友们一起并肩作战了。 数万妖魔大军陡遭突袭,伤亡惨重,他们的负隅顽抗在神兽面前近乎徒劳。看着群妖密密麻麻唬叫溃退的情景,韩离也觉得血脉贲张,脖子一扬,发出一记清亮的鹰唳,随着乌鸦,齐齐下落。 眼看将及地面,韩离便感侧方有异,轻巧巧一转,鹰身在准备降落的地方滑翔而过,巨大的手掌在身后恶狠狠的拍下,劲气弥溢,几乎使整个地面都震了一震。 好强的力道,韩离飞行之势未止,回头一张,却见一个熊头人身的魁伟大汉正将巨掌抬起,地面赫然便现出一道道裂纹。 他是妖王身边的近卫熊罴!巨鹰好像自然而然的就知道了,可是属于韩离的记忆却忽然一怔,熊罴?莫非就是那个大力将军?可看那熊头怪面目狰狞,神情凶狠的模样,怎么也无法把对方和那个气宇轩昂,举止洒脱不羁的大力将军联系起来。 熊头怪一击不中,却还不依不饶的怒吼着追了过来,比之正纷纷溃逃,几乎不堪一击的其他妖魔来说,他的妖力明显的高了不止一筹。 就在心念自生之间,韩离矫健的一偏身,又让熊头怪排山倒海般的掌力拍击扑了个空,而他的鹰爪却趁机握住了熊头怪肌肉虬结的臂膊,一股雷电之力从鹰爪下迸发,熊头怪惨呼一声,硬生生震开了韩离,身形则踉跄后退,翻倒在地,抽搐不止。 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修为了,不仅没有被电力噬为焦炭,甚至还能凭借着强横的力量震开了自己,韩离心下暗赞,数十个妖魔不要命的涌了上来,将抽搐的熊头怪抢了回去。 寒狼也遇到了敌手,那是两个牛头怪物,虽然在寒狼的冰决之力下不住后退,但他们联手施展出的金色妖气却也缠住了寒狼。 这是妖王四大近卫中的牛魔兄弟。韩离觉得自己又毫无来由的知道了就里,妖王身边四大近卫,熊罴、妖马,还有就是这两位牛魔兄弟了,而在这些近卫出现的地方,往往代表着妖王也就不远了。 韩离正想上前相助寒狼一臂之力,却见乌鸦带着熊熊火焰,从寒狼与牛魔双怪的对峙中疾穿而过,金色妖气在火焰与寒晶中顿告瓦解,一个牛头怪浑身燃火,惨叫挣扎着渐渐没了声息,而另一个牛头怪却转眼被冰封寒锢,并且在寒狼一口咬下之后,全身碎裂,成了连血水都被冻住的冰晶尸块。 这是这场被池棠改变的上古大战中的一个小小插曲,事实上在第一次的场景中,这两个身为妖王近卫的牛魔兄弟在寒狼猝不及防的攻击下,一招间便被诛杀。而由于这一次池棠的突击在先,倒让这对牛魔兄弟有了防备,也得以施展出他们真正的本领与寒狼勉力相抗少时。但这也只是略微延缓了他们死亡的时间而已。 妖魔大阵的后方此刻也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惊叫声,滔天巨浪在后阵掀起,山野不知何时竟变成了汪洋,那只御水龙龟正分波踏浪,气势汹汹而来,水雾喷洒,蚀骨溶身,又不知有多少妖魔成了水中游魂。 五方神兽,现在齐聚于此,一场对妖魔的屠戮之战正在进行。 远方羽离国的人类大军欢呼着从村砦中涌出,在那位须发斑白却体格健壮的王者率领下,直向阵脚大乱的妖魔集群冲了过来,喊杀声惊天动地,人影漫山遍野,蔚为壮观。 只是两方相距实在太远,按照人类的脚程来算,至少也需要近一个时辰才冲到这里,而池棠此时却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妖魔大军的垓心处。 他看见了那团熟悉的暗紫色光影,那才是此战最重要的目标——虻山妖王。 乌鸦喳喳叫着,贴着地面向那团暗紫色光影飞去,挥翅带起的火焰把任何胆敢拦阻的妖魔尽数化为灰烬。 眼看着离那暗紫色光影越来越近了,池棠心中好一阵激动,第一次应感之时偏偏就在面对那妖王的时候突然停止了,令他一直怅然不已,不知当时的五方神兽究竟是怎么击败妖王的,更关键的是,妖王究竟是什么模样?这一次,总算在他主动出击改变历史的情形下,得以与这位神秘的妖王提前照面了。 池棠是如此专注的盯着暗紫色光影,以至于他甚至没有注意一个在群妖阵中唯一现出人形的长发男子正在狼狈后退,口中正对着那暗紫色光影喊着什么。 池棠听懂了这些话语的意思,这是用上古时妖魔的语言在呼喊:“吾王小心!” 池棠错过了与上古时节的妖马千里生朝相的机会,他只能感到暗紫色的光芒越来越强烈,炫亮得令他几乎忍不住便想闭起眼睛。 这一次,我绝不闭眼! 池棠一横心,将浑身的火鸦之力催谷到极巅,而当他与紫色光影之间只剩下几步的距离之时,他的双眼一霎不霎,直看向紫色光影之中。 一个头生双角的巨大身影,正用紫晶色的眼瞳,冷冷的看着自己。 第082章妖王 暗紫色的光华流离生辉,奇美若幻。 池棠觉得自己明明已经看清了对方的样貌,可除了那一对太过显眼的头顶双角,和那过分高大的身形,以及那双冷冷相视的紫晶色眼瞳,其他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按照池棠的估量,这个身形总得有两丈余高,人类中是绝没有这么高的个子的,难道这就是虻山妖王?他并没有被这双眼瞳透射而出的阴冷所吓倒,既然明知是玄晶探秘中的场景,他根本就毫无顾忌,管你是什么妖王厉魔,让我来领教领教你的手段。 乌鸦身上的火焰燃烧的更为炽旺了,滚烫的焰风蔓延开来,形成了一团蕴蒸闪晃的热幕,他贴地滑翔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威猛无俦的直冲入暗紫色光影之中。 暗紫色的高大身形抬起一只手,声音就像是穿云裂石的金鼓之鸣:“洛奇里伊!空邦汗内塔!” 很古怪的发音,这就是妖魔的古语,而池棠竟也听懂了,虻山的妖王是在说:“放肆!不知好歹的汗内塔!” 池棠不是很理解这句话里说到的汗内塔,塔在古妖语中代表了天,而汗内则是对奴隶、仆从的统称,这样看来,这个词语组合起来,似乎是天奴的意思。 不过他已经无暇思考天奴究竟所指何意了,因为虻山妖王的巨大手掌已然横亘眼前,这是只覆盖着紫色鳞甲的手掌,食指和中指仿佛黏在了一起,指尖长着弯曲发亮的倒钩,即便池棠火鸦的体格雄硕,可手掌铺张开来,几如簸箕,却也足够将他的脖子攥住。 池棠反应迅速,头一偏,翼下神火径射巨掌掌心。 掌心紫光猛的大盛,蓬的撞开了激射而至的火焰,然后五指并拢,握成了一个拳头,池棠正被那紫光弄得脑中晕眩,身形微微滞缓,那巨拳竟然以一种快的难以看清的速度,向他身上狠狠一击。 燎烈的火焰猛的一震,和巨拳的紫色光华搅缠在一起,彼此交突冲撞,却也使虻山妖王的拳势稍滞,与此同时,火鸦滑翔的身体与巨拳堪堪斜擦而过。 一股带着强烈腥味的罡风瞬间弥漫,巨拳更不稍停,横里一挥,紫色气流如跗骨之蛆般辍上了池棠的身影,池棠只觉得四面八方尽被罡风笼罩,而浑身炽然的火焰竟也在罡风蔽体之下渐成消颓之势。 好厉害!池棠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强势的压迫感,而过去无论是对棘楚,还是公孙复鞅,又或是不久前才交了手的大力将军,单从罡力强横雄厚的程度上来说,似乎都要比虻山妖王的这种威压要逊色一些。 可惜,现在是上古时节火鸦之身的时节,不然的话,只要凭借云龙剑施展的高明剑术,未必不能与之周旋。想到了这一点,正在虻山妖王拳风中不住趋避闪躲的池棠心中忽然一动:既然不能仗剑在手,以武学之道应对,那么何不将武学精义运用在这火鸦灵巧神异的身体之上? 武学宗师的神智再度主导了火鸦神兽的元灵,当虻山妖王眼看着已用罡气将火鸦逼入了绝境之际,忽然发现,原先与自己罡气反复纠缠的火焰竟一点一点的抽离出来,渐渐形成了聚集之势。 这是将火焰聚于己身,以求勉力抗衡的自保之策吗?愚蠢的火鸦,这样只会让我的罡气汲取四方之灵,变得更为强劲,让你死的倒是更快了。 火焰突然有了变化,在还没有完全聚汇一处的时候,猛的向外激射而去,在罡风中划出了一条赤红的轨迹。 原来是要蓄力远逃,在我面前,你又能逃向哪里呢?虻山妖王将五指张开,手掌上的紫色光华更为耀眼,罡力顺着火焰飞去的方向,迅速的聚拢。然而,火痕末端的滚滚炎风之中却倏然钻出了火鸦迎面飞扑的身形。 虻山妖王轻噫一声,对火鸦这突如其来的反向而攻颇为意外,而火鸦居然完全错开了掌风拳劲,径朝自己毫无防范的面门伸嘴啄来。 不过是武学引蛇出洞,避实击虚法门的牛刀小试,虻山妖王自然对这个两千年后早已成形的人间武道之术有些措手不及,池棠谋算得售,眼见得便是一击将中之局。 间不容发之际,虻山妖王的反应也算是极快,立时将头一低,头上双角陡然暴长,荧光闪耀间,反撞向了火鸦。 砰的一声闷响,池棠只觉得五脏六腑几乎都掉了个个儿,鸦嘴一张,喳喳声未起,却已喷出一口鲜血,整个身体如同皮毬般远远弹起,斜飞坠下的轨迹中,几枚乌黑的鸦羽缓缓飘落。 乌鸦重重的摔在了数丈开外的地面上,直到此时,蕴含在双角撞击中的浑绝罡力才在乌鸦身上发散开来,好像有成千上万枝淬了毒的箭矢在体内反复攒刺,并最终爆裂,乌鸦呻吟一声,嘴角却渗出了更多的鲜血,身体还倔强的勉强站起,胸口剧烈起伏着,黑色爪趾也不住的微微痉挛抽搐,笼罩全身的火焰开始消散。 “可惜我玄角新生,灵翼未成,羽离氏和轩辕氏的血肉灵华也不曾吸取,否则刚才这一击,就已经足够取你的性命了,天奴火鸦。但我还是要称赞你,竟然差点被你用这种狡猾的战术得了手。”虻山妖王用古妖语说道,头顶巨大的双角又缩回了原来的模样。 羽离氏是说这个羽离国的人王,而轩辕氏就是指那位轩辕黄帝了,至于什么玄角新生,灵翼未成云云,池棠却不甚了了,他身体不能动,意志倒还清醒,他很快想到了妖王对自己的称谓,果然,天奴就是对自己这样的神兽的称呼,这是个新奇的名称,使他隐隐感到似乎应该是和上古神兽的来历出身相关,可究竟是怎样的来历出身,他总觉得自己是知道的,却又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虻山妖王高大的身形已经越走越近,这一次,池棠可以看清虻山王那张异常苍白的脸,没有任何血色,五官就和大部分人类的一样,既不英俊,也不丑陋,完全就是平平无奇的长相,而苍白的脸色又让他有了病恹恹的征候,那额头的双角甚至像是高高鬟结起的发髻。 “是什么让你们认为可以对抗我?还这样急切的赶来屠戮我的族类,然后不知天高地厚的向我挑战?”虻山妖王站在乌鸦身前,毫无怜悯的举起了右手,“现在,我将赐予你一死!” 池棠觉得自己应该是笑了笑,尽管他不知道以乌鸦的形容如何绽开笑颜,不过话语的轻蔑还是足以表达无误的,虽然其实是一阵喳喳喳的鸦啼:“不知天高地厚?我不这么认为,即使你的力量确实很强大,但却远远没有到无懈可击的地步。” 虻山妖王的紫晶色双瞳明显的闪了闪,举起的右手一顿,脸上好像有些惊奇:“真有意思,无懈可击?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说法,但却形容的很精确,但是倒底是什么让你觉得我还没有到无懈可击的地步?是因为缺少人王血肉的滋补,还是我新生的玄角有什么错漏的地方?” “不,是因为你太过于仰仗你的力量了,沉迷于法力对敌手的压制,而不会用一些更为简单的方法,不然的话,也不会在刚才差点被我击中你的脑袋了。而这种缺点,你仍然没有意识到……”池棠镇定地答道,很意外的发现虻山妖王竟露出了思索的表情,看来上古时候的妖灵毕竟还没有修习到人类的诸多心机,差不多是时候了,池棠的语气刻意放缓,“……比如说,现在。” 雄浑的巽风陡然卷起,竟使暗紫色的光影微微一暗,虻山妖王遽然醒觉,却还是在强大的风力下退了一步。一步而已,因为他再也无法向后退第二步,一圈圈闪耀的冰晶在他的足下环绕,凝结,很快就形成了厚厚的冰层,把他封锢在了原地。 烈鬃雄狮咆哮着飞跃而至,雪白的巨狼也从另一边矫健的冲出,两只神兽一左一右,径扑向难以腾挪的虻山妖王,与此同时,神骏的飞鹰带着电花光闪,雷声隆隆的破空直下。 乌鸦晃了晃脑袋,脚下的抽搐似乎也渐渐平复,他刚才与妖王的对话打的就是令其分神,猝不及防的主意,因为他已经感应到了巽风与寒冰接近的气息。这妖王玄力固是极强,但临敌经验似乎并不怎么丰富,至少比不上两千年后久历厮杀的自己,竟在言语之下松懈了防范,倒被雄狮寒狼暗袭得手。 所谓得手,也只不过暂时牵制住了虻山妖王,离真正击败他却还差得甚远,妖王下身被凝封,手上则迅速做出了反应,右手瞬间翻转斜挥,正打在雄狮的胁下,劲风激荡,雄狮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总算四足着了地,只是落地时还趔趄了一下。不过雄狮同时狮尾一扫,疾风劲扫中已然缠住妖王的右手手腕,雄力迸发,竟拽得妖王身形一晃,而另一边,寒狼刚与妖王擦身而过,妖王的左手手肘顺势在他背上一敲,方一触及,便感肘下一沉,晶烁烁的早结上了厚厚一层冰凌。 寒狼在地上打了个滚,虽说及时阻止了妖王罡力寸劲的透体而入,但妖王的肘击毕竟非同小可,寒狼不能确定自己的脊骨是不是在一击之下便已碎裂,只觉得背上剧痛,口中一阵阵的倒吸凉气,再不敢轻易贴近,而是控制着距离以冰决寒气相御。 妖王右手反捞,拽住了尚未松脱的狮尾,将雄狮又复提起,狠狠的朝地面一掼;同时左肘回缩,冰凌寸寸碎裂,正欲痛下杀手之际,忽的浑身炫蓝色电花闪曳,嗞嗞作响,令妖王不由自主的微微发颤。 雄狮被掼得眼冒金星,所幸体格魁伟雄壮,倒也将将支撑得住,忙不迭的从妖王手中抽回尾巴,鬃毛一抖,引颈怒号,四方巽风更是浓浓的笼罩在了妖王的全身上下。 众战友奋身以抗,池棠岂能袖手?双翅一拍,滚滚烈焰立时裹住了妖王身形。 又一记响彻天地的龙吟之声,地面咚咚震响,御水玄龟大踏步的赶来。之所以姗姗来迟,是因为他对虻山妖魔大军实施了一场浩大壮观的术法,山野尽为汪洋覆盖,卷着数以万计的妖魔纷腾而下,流向了远方那片巨大的湖泊。 妖魔大军遭到了重创,残部已不足两万余众,狼奔豸突的向山野的深处溃逃而去,整个战场上除了零星带伤的妖魔还在地上翻滚哀嚎,竟是只剩下了虻山王一个。 玄龟巨大的脚掌踏下,把一个伤重呻吟的狼妖踩成了一摊扁肉,同时蓬密的水花洒落,与虻山王的紫色光罩相触,发出嗤嗤的声响。 五大神兽之中,便是这玄龟的体形最为巨大,头部昂起时几达十丈,即便高大的妖王在他面前,也矮小的如童稚一般。 玄龟喉间一动,碧绿的水柱如飞瀑般从妖王当头倾注而下,现在便是五大神兽联手协力共战妖王之局了。 黄色为巽风之力、蓝色是雷电之威,雄狮与飞鹰两相夹击;赤红炎光是玄鸦离火,雪白冰晶是寒狼神通;正中玄龟蚀水磅礴生辉,碧影炫亮。黄蓝红白绿五色光华旋绕在紫色光影之间,相持之下,五色光华渐盛,紫色光影却已成颓然暗灭之势。 这便是五神兽封印虻山妖王之役!池棠终于看到了这一幕,心中大畅,只感到体内火鸦神力流淌更为雄浑自如,止不住便是仰头好一阵喳喳喳的长啼。 不远处的山林之间,人类密密麻麻的大军越来越近,嘶喊声也越来越清晰了。 胜局已定! 一丝异样的感觉忽的掠过池棠心底,好像是那紫色光影中罡气忽的消失,莫非妖王已经力尽?这个想法甫一触及,便感瞬时间一股霸道绝伦的力道从紫色光影中蓬炸开来。 巨大的力量使几大神兽都是身上剧震,五色光华为之一暗,轰的一声,紫色光影赫然大盛,接着,池棠便看到了一头体形硕巨的怪兽从光影中蹿出。 但见额顶双角,头面如龙,一身紫色鳞甲,云雾环绕四蹄,这怪兽分明就是一只传说中的神兽——麒麟。 第083章惨败 难道这就是那虻山妖王的本相?池棠不敢相信。麒麟不是仁瑞之兽吗?怎么倒成了妖王?况且自古相传,麒麟者龙首麋身,最关键的一点,却是独角,可为何这只麒麟却是双角分明?池棠只来得及再看去一眼,便觉得那麒麟头顶双角并不对称,左首一角雄硕似鹿,右首一角虽是大小相仿,却少了分棘开叉,一弯如刃,便比野牛角还要平滑尖利了几分。 池棠的思虑到此为止,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属于池棠的意识占主导的话,当前的形势根本容不得他浮想联翩,只不过这么小小一疏神的工夫,五大神兽便已进入了危迫的境地。 体格最为巨大的玄龟首当其冲,这只双角麒麟的体形已经不比玄龟逊色了,而雄壮处犹有过之,玄龟可腐体溶骨的蚀水被双角麒麟的身上紫气毫不在意的冲开,那只如刃利角一低,迅疾无伦的刺入了玄龟长长的脖颈。 可怕的力量。玄龟如此巨大的体形竟被生生挑起,双角麒麟头一抬,玄龟便被远远的挑飞开去,一蓬触目惊心的鲜血混着周身的水滴洒落,池棠闻到了一股腥甜的味道。 双角麒麟的前肢横扫,足下刚刚凝结而起的冰凌顿告瓦解,寒狼机警的向旁跃开闪避,却不防双角麒麟前肢忽转,啪的一声,便将寒狼按在脚下。 稍慢半分,寒狼必被踩成一摊肉酱,雄狮、乌鸦和巨鹰立即舍生忘死的冲上,只求能够迟滞麒麟,缓得一缓,就势救出寒狼。 雄狮呼的扑到了双角麒麟身上,二者体型相差甚远,倒像是一只山猫堕在了一头巨象之背,双爪死死的巴住了麒麟的紫色鳞甲,近乎本能的开始找寻这只麒麟的尻股处,狮群狩猎体格远比自己为大的野兽时,往往就是用的这个办法,通过脆弱的尻股,咬破对方坚硬的皮肤,拽出肚肠,可达猎捕之效。 可惜的是,双角麒麟并不是寻常的野兽,甚至根本不在乎雄狮在自己身上的撕抓,他的紫色鳞甲足以抵御任何攻击,而在雄狮终于将头凑到了麒麟下身处时,麒麟那蓬密似龙的巨尾刷的一扫,正打在雄狮当头。 雄狮被扫向了半空,半边脸已然血肉模糊,身体还没有落下,他就晕厥了过去。 巨鹰与雄狮坠落的身影交错而过,发出唳唳的鸣叫,雷声隆隆,一道蕴含着强劲电力的蓝光疾射向双角麒麟。 韩离似乎对雷电神力的掌握更为娴熟了,可他没有时间对这种进境沾沾自喜,他只知道现在是最危急的时分,这只双角麒麟的现身瞬间把战局形势扭转,他的战友们命在须臾。 火鸦的攻击已经开始了,韩离可以看见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罩住了双角麒麟的面目,那只雄硕的乌鸦在麒麟的巨口边滑翔飞行,还没忘了狠狠的在麒麟口边一啄,麒麟似乎是感到疼痛,抬起前肢不住在脸前挥赶着。 无疑,这个攻击救下了寒狼,他雪白的毛色竟也有了鲜红的血迹,在感到身上的压迫一轻的时分,便豁尽全身力气向前一蹿,总算脱出了麒麟的巨爪,回想适才死里逃生,兀自一阵阵心惊肉跳。 但寒狼并不打算袖手旁观,他喉底发出低沉的咆哮,找寻着双角麒麟身法间的破绽,身上的寒气冰雾越聚越浓。 直到此时,韩离射出的强电才击中了麒麟的身体,可诡异的是,与电流接触的紫色鳞片现出一阵流离的光芒,并没有发出电力交杂的滋拉声响,韩离心下诧异,在麒麟身体旁侧斜掠而过,决定效火鸦之法,把攻击的指向聚集在麒麟的头部。 就是这一擦身,那发出光芒的紫鳞忽然有了反应,一道蓝色电光从紫鳞上泛起,精准无比的击中了巨鹰疏而无备的身后。 一阵强劲的电流震噬得韩离眼前一黑,这是自己刚才发出的蓄满全力的电流,竟然被对方原封不动的奉还给了自己,一切的古怪都出在那紫色鳞甲之上。 韩离失去意识前,只能想到这一点。 雄鹰折翅,堕身而落…… 遮住面目的火焰终于被双角麒麟的神光冲开,并且在恢复视力的第一时间,就准确的捕捉到了火鸦正待折转远飞的身影。 咔!那张巨口竟然毫无征兆的突现眼前,并且那锋利的上下牙关紧紧合拢。事起突然,池棠又是旧伤未复,刚刚反应过来将身一避的时候,便感一阵钻心裂肺的剧痛从左臂上传来。 说左臂并不恰当,这只是池棠为人时的感觉,其实是他的整个左翅都被那麒麟咬在了嘴里,痛得几乎晕去,徒劳的拍着半边翅膀,却再也无法从麒麟口中挣脱。 血水从麒麟嘴边流下,这都是属于火鸦神兽的血。 不远处,寒狼跃起的身形奇怪的发生了扭曲,好像在一瞬间浑身的筋骨都被抽离而出,就这样软绵绵的直坠而下,白色的寒气缓缓的消散。 麒麟的一踩怎么会有那么简单?在他踏住寒狼的时候,霸道绝伦的罡力早已运施于寒狼体内,直到寒狼再一次鼓足力道,发起攻击的时候才开始发作。 脖项上一个巨大血洞的玄龟踉踉跄跄的冲来,血流不止,他的怒声长吟也没有停止,他是仅剩的一个还有些战力的神兽,尽管这战力在双角麒麟面前是那么的不足一哂,尽管这勉力支撑着伤体的最后冲锋显得是那么的悲壮…… 不是说上古神兽是妖魔天生的克星么?不是说我们最终战胜了虻山妖王么?可为什么在这个不可一世的妖王本相麒麟面前,我们居然一败涂地?而实力相较竟也显得如此悬殊? 玄龟越冲越近,池棠已经可以感受到那冲刺而来的强劲风势和蓬蓬密密的细小水点,并且再次闻到了玄龟创口处那股腥甜的气味。然后,他的身体被麒麟巨口一翻,送进了嘴里。 身体的剧痛传来的刹那,也同时传来了巨大的冲撞震感。 这是玄龟与麒麟的冲撞罢,而我,竟然被麒麟吃了…… …… 刷!池棠忽感眼前一亮,眼前尽是冥灵玄晶被霞彩点缀的紫色光芒,他又回来了。而更不可思议的是,耳旁风声还在呼呼作响,他仍然在空中保持着飞身坠落的姿势,身下晶山深不见底。 这般惨烈的幻境之战,居然不过是短短一瞬,池棠恢复了神智,心情却愈发沉重。在经历了刚才的那一幕,现在再看到那紫色光芒的时候,他竟有些恍惚起来,虽然眼前的紫光要比那妖王的暗紫光影要绚丽夺目得多,却令他心中第一次升起了剔惧之意。 刚才幻境中的记忆是如此真实,以至于池棠甚至觉得左臂还有些隐隐作痛,不自禁的抚住了左臂肩头,就是这么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令他下坠的身形有了点不平衡,然后,他记起了幻境中飞翔的感觉,自然而然的,一双闪耀着火焰的翅膀之形从他背后生出。 不受控制的坠落变成了运风掠空的飞行,这是一个意外,池棠就这样学会了飞行之术,尽管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好像就是早就学会的本领,现在极为平常的再次运使而出。 相比于那场到现在还感觉到惊心动魄的惨景,这个意外并没有使池棠有什么欢喜之意,心里还是沉甸甸的,在感慨自己和战友们血战的时候,他便看向了身边不远处的韩离。 蓝色电光形成的光罩里,韩离的身形依旧,池棠稍稍放下心来,他不知道刚才算不算是玄晶探秘,除了会运使飞行之术外,他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长进,至少跟郎桀所说的觉醒自己真正力量的境界还相去甚远,相反,心里还有一种深深的失望之感。他原本以为,上古五神兽在妖魔面前的所向披靡是毋庸置疑的,却从没想到在面对那个虻山妖王的时候,他们竟然败得这么惨,设如此,那自己觉得并没怎么了不起的虻山千里生竟能除去这妖王,岂不是太不可思议了?而大力将军竟然还想通过这冥灵玄晶找回死去妖王的魂魄,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他犹豫了,很想尽快和韩离交流一下,说一说彼此的感受。 眼前终于看到了实地,就像是玄晶之山的山脚,池棠略一动念,身体很灵巧的一个滑翔,顺着渐渐势微的风力,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地面。再看韩离,不过片刻之后便落在了自己身前不远处,不过他的降落全赖那曾蓝光电罩所护,和地面相触时震颤了许久,化解了反震之力后,电罩才倏然散去,韩离的身体扑通落下,在地上滚了一圈,却没有动弹。 池棠大惊,急急上前相扶,借着玄晶之山的醒目光芒,他看到韩离脸色煞白,双目紧闭,竟是晕厥不醒。 “璜剑,璜剑……”池棠托着韩离的身子小声唤着,还在他人中掐了掐,良久,韩离咝的吸了一口气,咳嗽了几声,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池兄……”韩离一醒来便握住了池棠的手,目中迷茫,语气透着悲痛,“……后来如何?” 池棠一怔:“什么如何?” “我看到你在那怪物身边周旋,也看到寒狼蓄势待发,可自己不争气,倒被那怪物伤了,就此昏沉,不知……不知后来对那怪物,可如何了?” 韩离果然记得这番幻境之景,池棠喟然一叹:“我被那麒麟吃了,寒狼也废了,最后一眼,应该是那玄龟与麒麟的近身厮搏,不过我看也是凶多吉少。” “麒麟?那真是麒麟?”韩离先是讶异,而后面色一沉,“我们……竟然全败了么?那上古之时,我们是怎么最终获胜的?” “唔……”池棠刚要说话时,便听到了这个声音。这是他第三次听到这个声音了,深沉悠远,余音不绝,仿佛是蕴藏了无穷无尽的深深叹息之情。 他和韩离同时霍然抬头,韩离抢先弹身而起,迷离恍惚的心神顿时变得清醒过来,口中问道:“刚才……是有人在叹气么?” “你也听到了?”池棠直起身子,双目在四周扫视而过,却只看到数之不尽的紫色玄晶累累于前,从下向上望去,若孤山绝仞,一眼看不到顶。而他们身处之地却是一片细软沙地,伸手探去,微有寒凉之意,却也不像在莹沙城中的地面沙粒那样那么奇寒刺骨。 “第一次看到有人竟可以改变我为你们呈现的历史。”一个低沉而绵软的声音响起,或者说,并不是响起,而是同时在池棠和韩离的脑海中泛现,池棠心中一动,这个声音和他听到的叹息语气极为接近,显然同出于一人。而在此人开口说话的情形下,他发现这个声音竟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就好像是那种并不是很年轻,却又雍然沉雅的贵妇言语,虽不如何清脆可也别有思蕴淳远之意。并且,这个声音说的是那种古妖语,与那虻山妖王如出一辙,当然,这并不妨碍池棠和韩离无师自通的理解。 “尊驾何人?何妨现身一见?”池棠环目四顾,不自禁的用了江湖上的通俗称谓。 “唔……我虽然听懂了你的意思,却觉得你的说法很新奇。”深沉的女子声音说道,“又看到了汗内塔,而这次竟然有两个,真是令我意外。” 汗内塔,意即天奴,这也是虻山妖王对自己的称呼,联想到那和虻山妖王近似的玄晶紫光,池棠心中暗生警惕。 “尊驾究竟在哪里?还是当面说话的好。” “唔……”还是同样的叹息声,可池棠这次却听出些微笑的意思来,“……是要我现身吗?难道你们没有发现,我一直在你们面前?” 池棠和韩离一惊,豁然有感的看向前方,看向那蔚为壮观的玄晶之山,光华灼灼,闪耀不定,莫非……莫非这是冥灵玄晶的声音? 定睛注视之下,池棠忽的一激灵,冥灵玄晶的光华蕴凫晃动,却渐渐形成了一个恍惚的影像,像是什么生物,却又说不出来究竟像什么。 “还没认出来?看来实在是隔了太过久远了。你们不是一直称呼我为囊神的吗?” 第084章天卫 果然是囊神,一连几次的叹息声使池棠对这个答案早就在预料之中。很显然,是自己的上古神兽元灵与这位囊神的意念再次产生了感应。 池棠和韩离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玄晶之山,紫气斑斓的光华益发显得神秘莫测。 再一思索囊神的话语,池棠轻轻抬了抬眉毛:“你说我们还没认出来?难道我们以前见过?” 深沉的女子声音终于笑了起来,这是那种鼻腔和喉咙相触而产生的呵呵轻笑,笑声悠远绵长,甚至连紫色玄晶的光芒也相应的闪烁着。 “我们怎么可能没有见过?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使你们属于汗内塔的记忆越来越消淡,过去见到的两位是这样,现在的你们也是这样。” 囊神口中的过去两位自然指的是曾经的号风怒狮定通大师和决冰寒狼圣王郎桀,这一点并不难推断,池棠好奇的是,上古神兽究竟与囊神有过什么交集? “啊,汗内塔的气息真好,总是带着他的威严和清灵,每次感受到这样的气息,总能使我的意念变得如此清晰。好了,汗内塔,我想我应该清楚你们来到这里的目的。” 池棠和韩离同时点头,虽然他们对囊神全无印象,可在心底里却有一股舒缓的暖意在流淌,就好像神兽化人之间的相见那样,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呼应。 “囊神你好,我是这一世的火鸦乾君,我叫池棠,这一位是我的生死兄弟,也同样是这一世的雷鹰乾君,他的名字叫韩离……” “韩螭,那个离字念螭。”韩离却忽然插口,右手不自然的在项下珍珠上抚过,这是除了大司马之外,他第一次将自己的本名说出,也许在这位神明面前,他不想有任何隐藏。 池棠奇怪的看了韩离一眼,然后轻轻的笑了,再复将视线投在了光影流离的玄晶之上:“好的,他的名字叫韩螭,得寒狼乾君郎桀的授意,让我们来到这里,通过玄晶探秘,找寻真正可以觉醒我们力量的方法,阻止妖魔对人世间的侵伐。如果囊神可以给我们一些帮助,我们将不胜感激。” “乾……君?”囊神的声音显得有些疑惑,“这是个很古怪的说法,尽管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喷火的乌鸦,放电的灰鹰,你们是汗内塔,没错。” 池棠不自禁用了乾家的称谓,将神兽化人称作了乾君,看来囊神对此并不通晓,也顾不上解释,而是立即追问:“汗内塔?为什么叫我们汗内塔?这是天奴的意思吧?” 这是一个奇怪的场景,囊神用的是古妖语,只是在池棠和韩离的脑海中自然而然的转化成了他们能够理解的意念表达,而池棠所说却是字正腔圆的南国官话,似乎也并不妨碍囊神听懂。 汗内塔和天奴看起来应该是一个意思,以至于囊神沉默了好一会儿,显然是在咀嚼字里行间的文句差异,无疑,古妖语比之人类文明的语言,未免有些匮乏和简单了。 晶山前一时陷入静寂,池棠忽见一道紫光直朝脑门飞射而来,下意识便要偏头闪避,然而紫光射来虽是迅疾,却显得醇绵柔和,更兼陡然加速,竟是不及反应,心头一动之下,紫光已经穿过眉心,待他茫然回顾,早不见了紫光踪影。 “池兄,怎么了?”韩离着紧池棠,抢上探视,池棠摸了摸被穿过的眉心,全无异状,不由费解的摇了摇头。 “很抱歉。”囊神的声音再次响起,“因为难以理解的缘故,我通过你的元灵,学习了一下你现在的语言,唔……不得不说,现在的语言真是博大精深,就算我掌握起来,都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呢。” 池棠和韩离一怔,他们听的清清楚楚,现在囊神用的分明就是南国官话,吐字清晰,发音精准,甚至比大多数带着乡音的南国人说的都要好。难道这就是刚才那道紫光穿脑后的效用?这未免……未免太神奇了。 “没什么好觉得惊奇的。这只是一个精神意念上的小小法术,自从失去了实质的身体之后,总是在精神上面的能力会更强一些的。只是前几次与寒狼雄狮的交流没有现在这么深刻而已,况且寒狼对于古妖语的运用也比你们更加熟练。所以,我直到现在才想到学会你们的语言,并不算晚,对不对?” 感觉囊神现在就像一个善解人意的温柔女子在对他们侃侃道来,虽不能见其形,但只闻其声便已令人心神舒泰了,尤其这么纯正的南国官话落在池棠韩离耳中,更是倍感亲切。 “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嗯……汗内塔,天奴。”囊神流利的说着,“火鸦,你这么理解并不对,塔确实是天的意思,然而汗内并不仅仅局限于奴隶和仆从,古妖语是还未进化的语系,往往一个词代表了多重意思,事实上,汗内还有一个含义——侍卫。” 池棠和韩离一脸愣怔之色,他们还没想明白。 “呵呵,看来真的是时日太过久远,我以为说起侍卫二字的时候,会让你们想起什么来,但你们还是懵然无觉。没错,汗内塔的意思就是天卫,天神的侍卫,想起来了吗?” “天神的侍卫?你是说我们是天神的侍卫?谁是天神?”池棠和韩离对视一眼,从彼此的脸上看出了迷茫。 “在碰到那位寒狼天卫的时候,我也对他解释了很久。这一世一世的轮回,虽然使你们天卫的神力得以保留,但记忆方面却被很大程度的削弱了,这就是身体死亡对记忆力的影响,即便玄奇如天神之卫也同样难以避免,这就是世间的规律和准则。好吧,让我从头来向你们解释一遍,你们的由来,以及你们元灵轮回至今的真正意义。” 虽然大部分还是没听明白,池棠还是很郑重的点了点头,和韩离一起向玄晶长揖:“愿闻其详。”而后盘腿席地坐下,寒凉细沙透股而入,带起好一阵清冷之意。 “我们的世界在刚刚诞生的时候,便是气流缠织,混沌一片。”囊神的声音顿了顿,许是看到了池棠和韩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囊神又轻轻笑了,“呵呵,不要说之后盘古开天辟地的典故,那是人类的神话,天,远远比你们想象的广博浩瀚,我们所在的世界其实也不过是这广袤天体中微不足道的尘芥罢了。啊,抱歉,这么说有些让你们难以理解,而且也和我接下来要说的无关,还是让我言归正传,就说我们这个刚刚诞生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少万年,缠织世间的气流渐渐有了灵知,于是,在某一天,气流汇聚成形,化作了这个世界第一个具有灵知的生物,也正是他的力量,使这个世界形成了汪洋大海,再之后的无数万年,又形成了山川、平原、河流、湖泊、岛屿……不知不觉间,又有了新的具有灵知的生物出现了,他们获得了天地造化的玄灵之气,成为了这个世界最开始的主人。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世界上的生物越来越多,有了花草树木,有了飞禽走兽。于是,生命繁衍,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体,而原先世界的主人也成了这个世界万物尊崇的神。但对这些神来说,他们一样尊奉着自己心目中那位地位更高的神,也就是那个在混沌初开时,气流化身的第一个具有灵知的生物,这个世界的缔造者。他们将他称为——天神。” “天神是众神之王,这一点毋庸置疑,至于其他的几位神,分别被称作:羽神、鳞神、海神,还有……我,囊神。” 池棠身体一震,倒不是因为听见这世界的起源而震惊,而是他通过囊神的叙述猛的想起了曾经与乾家弟子的一次对话。 这是发生在董庄上驱除了祁山盗之后,在静室中与嵇蕤薛漾的那次对自己来说意义深远的交谈,而其中一句似乎是漫不经意的带过,现在想来,却与这囊神所述情形极为相似的话题。 池棠记的很清楚,那是嵇蕤所说:“……上古之时,走兽由麒麟所辖,飞禽从凤凰所管,水族归蛟龙统领,介虫属弥蛛掌令,而这四物又都臣服于云中之龙,云龙之力可破万物之御……” 再与囊神所述相比照,那天神自然便是神通广大的上古云龙,其后鳞神对应麒麟、羽神对应凤凰、海神对应蛟龙,那么,囊神岂不就是……弥蛛? 池棠的视线迅速在玄晶耀光之形上一扫,那恍惚的影像似乎有蜇足触角,却又不像俗知的蜘蛛形态。心中又一动,在初入乾家的悬灵室中,那个化戾池旁的雕凤玉尊前,他和乾冲嵇蕤也曾说过类似的话题,曾唤这五神为何者来?对!远古五灵。 池棠霍然起身:“你……你是远古五灵,统御所有虫介的神灵弥蛛?” 囊神的说话声音戛然而止,只是表示疑惑的嗯了一声,池棠也不拖沓,立刻原原本本的将从乾家弟子口中听说的关于远古五灵的信息娓娓道来,不过那时节也只是一语带过,大约总是稽不可考,池棠说起来也只能是那几句,倒是韩离首次听闻,目中炯炯生光,听的大感兴趣。 池棠解释的话音刚落,囊神便已笑了起来:“呵呵,原来我们倒有这个称谓,看来世人对我们也未尽忘,只不过这论调中也大多不实之处,怕是牵强附会了。叫我弥蛛么?我虽然不是飞禽走兽之身,可也不是蛛类之属,我是生灵诞生之初的形态,倒是像只多足虫儿,后世人类应该没有见过,便以弥蛛混称了。” 说话间,玄晶之山的紫光影像更为炫亮了,饶是池棠竭力辨认,却也只能见朦朦胧胧一派节肢触角之状,若说是蜘蛛,那是半点不像,倒是那多足虫儿的说法颇为贴切,只是这种虫介闻所未闻,又哪里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初时卵生繁衍,卵形就像个圆囊,囊神的叫法便是由此而来,后人不曾见过我,便杜撰了个什么弥蛛的,也罢,就认这一说了。”从囊神的语气听来,倒是兴致颇高,或者是第一次从后人口中对自己的描述,心情大畅自然情有可原。 “不过既然你知道这些,倒省了我许多口舌。不错,天神便是你说的那云龙,便是那几个凤凰、麒麟、蛟龙什么的,也都相应,可职司上却又不对了。准确点说,鳞神统管陆地上的所有生灵,蛟龙统管海洋里的所有生灵,这个大致相同,不过飞禽之属一样属于陆上生灵,都是鳞神治下,却没羽神凤凰什么事。至于虫介嘛,大多也是地上的,我可从来没有掌管过他们。” 池棠思忖了好一阵,缓缓点头道:“果然是后人附会,传说几位神灵这般形态,恰是对应了飞禽走兽,水族虫介,便自说自话的以族类强分了。既然不实,还要请问囊神,几位神灵在那时究竟是怎样的职司?” “刚才不是说了吗?鳞神和海神分管陆地海洋里的所有生灵,也就是这两个所在各自的统治者,羽神性情淑顺,却是执掌开启灵智的职司,而我嘛,正如你现在所见,作为生灵死后的疏导,维持着这个世界生死之间的平衡。给你一个方便理解的比喻,鳞神海神就像是国王,羽神就是传文布道的国师,我便是夑调生死的神祭。” “那么云龙呢?就是那位天神,他做什么?”韩离抢在池棠之前问道,他听的很认真。 “他总是悬身天际,以自己的云龙之力护佑着这整个世界,所以,他才是众神之神,真正的神。”囊神的语调中透出一丝向往,“当我们每一次抬头,看见他的身形在云海之中若隐若现时,心里便会觉得无比安定。” 紫色的玄晶晃了晃,忽然变得更加明亮,囊神的声音也在感慨之后转为对池棠韩离的反问:“既然已经知道天神了,你们这些天神侍卫还需要我再多说吗?是的,你们都是拱卫云龙天神的神兽,汗内塔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第085章天神云龙 由于所知甚少,此番第一次听闻,韩离大感兴趣之余,却少了许多惊诧之意,而池棠则确确实实的被震惊了,脑中快速的梳理了一番。 关于远古五灵和上古神兽,池棠记得当时在乾家悬灵室中也曾问过乾冲来,乾冲未省详细,一语带过,现在看来,二者果然有着极大的关联。至少已经得知,五方神兽竟是云中之龙的侍卫。 最早听嵇蕤提及上古五神兽时,是说他们与轩辕黄帝联手大败妖族,却怎么倒成了云龙的天卫?而偏偏自己应感神兽之忆所见的场景,也都是上古羽离国与虻山的那一场大战,很多关于虻山妖魔的情事,自己好像自然而然的便已知道,可就是没有丝毫云龙的印象。 囊神的声音仍在这玄晶之山飘荡着: “你们是仅次于五大神明,获得灵知的奇兽。而你们灵知的赋予者,正是那位众神之神的云中天龙,在那个时候,整个天体并不稳定,许多外来的不可测的凶险经常危及这个世界。云中天龙则用他巨大的身体和卓绝的法力将那些凶险屏遮于外……” “那个时候,所谓的外来凶险究竟是什么?我的意思是……是什么力量总要危害这个世界?”韩离现在显然要比费解苦思的池棠反应得要迅速得多,便问话也总是快了一拍。 “唔……雷鹰天卫,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在担心出现新的敌人,你觉得那时候危害世界的凶险是由这个新的敌人所发起的,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我说过,我们所能见到的天幕远远要比你们想象的广博浩瀚,我们的世界只是这天体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罢了。天体按照自己的规律运行着,星辰陨落,赤炎放射,这都是天体的力量,并不因为我们这小小的世界而有改变,所以云中天龙所要做的,就是保留下我们的世界,这个拥有了生命的世界。” “天体?我们都说,天上是神仙的地界,也就是属于你们的地方,可我总觉得囊神似乎对这个天体充满了畏惧。”韩离注意到了囊神说话时不经意透露出的敬畏之意。 “神话是人类想象出的美妙故事,天体中一定还有拥有生命和灵知的世界,但没有任何一个族类会是这个天体的主人,大家都一样,不过是这个浩瀚天体中的尘芥而已。话题拉的有些远,关于天体,现在并不在我们探讨的范畴之内。而你们来到这里,也并不是为了知晓天体的奥秘的。你们只需要知道,云中天龙,我们的天神,用他的力量保存了这个世界,这就够了。” 韩离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在那时候,天体带来的凶险实在太过强大,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陨石挟着巨大的冲力激射而来,即便以天神云龙的力量都在日复一日的抗争中有些难以支持了,而我们另几位神虽然也尽了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来相助天神,但我们的力量无异于杯水车薪,在与这种毁灭世界的威能压迫下,我们渐渐的落在下风。” 囊神的南国官话学的相当好,可以熟练准确的运用起汉家典故的成语,更妙的是,还没有那种之乎者也的酸腐之气。 “世界危在旦夕,应该算是千钧一发之际,天神云龙却终于找到了一个极为巧妙的方法,也正是这个方法挽救了这个世界。那就是,利用这个世界本身存在的奇异力量,来抗衡外来的侵袭。有没有想明白?”囊神忽然反问了一句?不过看池棠韩离瞠然而视的模样,囊神轻轻一笑,并没有卖关子,“那就是你们身上蕴含的力量。雄狮拥有了巽风罡力,乌鸦拥有了离火焰力,灰鹰拥有了烨电雷力,白狼拥有了寒锢冰力,还有那只龙龟,虽然他操驭的是水流之像,可他真正的力量却是酸蚀溶力。这些力量本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而睿智的天神则把这些力量通过你们这些被赋予灵知的神兽,真正的施展出来。无数的陨石被销蚀、被卷裂,被震噬,又或者被冰封之后立即在火焰的滚热炙烧下粉碎。就是这个方法,远远胜过了我们以力抗力的苦苦支撑,最大的危机过去了。因为你们的帮助,你们也成了天神云龙的侍卫,你们被称作了汗内塔,意即天卫,这也是一语双关的称谓,不仅仅代表着天神的侍卫,更代表着,你们是拱卫这片天幕的勇士。” 仅仅是口述,池棠和韩离却也不自禁的感到了一丝自豪之意,或许是与躯壳内上古神兽的元灵心有戚戚,是他们舍生忘死的拼搏,才让这个世界一直留存了下来。 “再之后,整个世界进入了生机勃勃的繁盛时代,各种种类的生物层出不穷的涌现,属于鳞神和海神的势力也越来越壮大,羽神也一直行使着她的职责,希望可以给这些新生的族类带来灵知,让它们之中出现新的神之一族,而我,则开始了对于死后世界的钻研。” 池棠和韩离几乎是同时开口:“什么是神之一族?” “还不明白?我不是说了吗?就是拥有了灵知的生物。那时候那么多的族类大多只有自己的本能习性,没有思想,没有智慧,也就是普通的飞禽走兽,花草树木,他们是生物,却还不是生灵。羽神做的便是启发他们灵知的工作,期待可以有像我们这样资质的新的生灵出现,而这种具有灵知的生物,便可以成为神之一族。在当时,神之一族除了我们五位神明和你们五大天卫之外,其实也就只有屈指可数的生物才在羽神的引导下,成为了神之一族的新族人。” 池棠挠了挠头,这么多新奇的说法一时有些消化不了,好在有了在莹沙鬼城中与碎月那个下午纷至沓来的震惊对话为前车之鉴,使他仍然可以敏锐的抓住对方话语中可堪琢磨的端倪:“囊神,请允许我打断一下,我听你说,你是夑调生死的神祭,是不是可以这么说,你就是掌管灵魂的?” “可以这么说,有生必有死,这是这个世界衡平的基础,如果不把死者的灵魂引入正确的方向,那么生与死必然发生混乱。” “灵魂是有灵知者才拥有的吧?刚才我却听说,具有灵知的神之一族人数极少,那么你一直专注的灵魂又是从何而来?至少数量上并不会很多吧?” “不,这是你的误解。”囊神的笑声很温和,“有生必有死,有死必有魂,即便只是毫无灵知的飞禽走兽,花草树木,死去之后,他们在生时的脑中记忆便会形成一种影响世界力场的波动,当然,这种影响微乎其微。也就是说,任何生物都有那种所谓的魂魄的。而灵知越强的,死后魂魄所产生的影响也就越大,但如果不善加疏导,这种波动的影响就会越聚越多,直至与维持世界衡平的力场相错乱,到那时,山呼海啸,天崩地裂,生命转为死亡,白昼陷入永夜,这个世界也将成为死者的世界。如果说天神的那场为了保存世界,抵御天体力量的战斗对付的是外敌,那么生死转换的魂灵疏导,就是在消除这个世界的内患。” 池棠和韩离又陷入了沉思,类似的说法也曾碎月提起过,只是没有囊神解释的那么通透。 “好在这个内患并不像天体的力量那么难对付,而我的力量天生就是为了解决这个内患而存在的,即便我死去之后,我的肢体也汇聚成了这一块……你们是怎么说的?哦,冥灵玄晶,虽然我的意识并不是时时回复,但玄晶之上那种远古的力量,一样起着疏导灵魂的作用。” 池棠恍然大悟,原来这面前的玄晶之山竟是囊神的遗骸。 “当然,我毕竟是死了,意识也是这般不稳定,除了远古神之一族的故人玄灵,也很难将我的意识唤醒。所以,在我意识第一次甦醒的时候,我就有了决定,把我剩余的力量交给可以替我行使这个使命的后继者,让他们维持着生死之界的正常运转。死者的世界还应该由死者来掌控,你们应该见到了吧?那个灵知出色的人类公主和那位骁勇果敢的将军?说起来,我真要感谢那雄狮天卫的转世,是他向我推荐了他们,并且放弃了天卫元灵,让我有充分的时间把力量传输给他们。” 尽管在细节处还有些不理解的地方,但前后始末,池棠现在已然推断的大致清楚了。定通的怒狮元灵与囊神的埋骨之处发生了感应,并以将元灵脱窍,最终促成了囊神的一次甦醒,而定通也因此失去了神兽化人的身份。囊神甦醒后,却在刚刚逝去的灵魂中找到了定通意念中最为强烈的两人——永兴公主和朱玥将军,让他们创立了裂渊鬼国,行使着与她在远古时期相同的职责。而且似乎囊神的意识时断时续,在输入了力量之后便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眠之中,只有曾在远古时节的神之一族的元灵,才能唤醒囊神,并与之沟通。 难怪大力将军如此修为,却对囊神的意识一筹莫展,而自己和韩离以神兽转世化人的身份这么快就与囊神接触上了,并且还经历了一场离奇的上古之景。 “你们的发问总是让我不自禁的偏转了话题,我想我应该接着开始的话题说下去,至少要让你们这些完全失去了远古记忆的天卫们知道一切的缘由。前面是说到我们四个神明的各司其职吧?天神则和你们日以继夜的巡视天际,有时候也会来到我们的所在,就像是看到父亲一样,无论是我,还是羽神,都对天神的到访非常欢迎。” 池棠眉头一皱:“你和羽神?难道云龙不去那鳞神或海神那里?” 囊神长长的唔了一声,听语气,似乎是对池棠缜密的观察力很为满意:“很好,你听出来我话语中的含义了,天神当然一视同仁,我们四个神明的所在他都会去,所不同的是,在我和羽神看来,这是父亲的来访,而鳞神和海神,却把这个视作了天神对他们领地的巡查。所以,我和羽神对天神表现出来的,是亲密而热诚;可他们却表现得恭顺而敬畏,并且把他们心底的那一丝不豫的敌意隐藏得很好。可以理解,他们做王做的太久了,一种愚蠢的权欲使他们越来越不习惯于面对众神之神的云中天龙。只是在天神绝对压倒性的力量面前,他们不敢稍有违忤罢了。” “难道云龙对此就没有发现?” “他是众神之神,性情又是如此超脱,在一开始他怎么可能理解这种奇怪的心绪?他的心中只有如何保护这个他一手缔造的世界,而我们对他来说,根本就像是他的孩子。直到许多年后,他才渐渐察觉出鳞神海神对他的那种疏远和隔阂来。” “那么他对心怀异志的鳞神和海神做了什么措施了吗?”池棠觉得这个故事甚至有点老套,那位远古无比强大的天神云龙,就像是人间世界一位雄才大略的天子,而鳞神和海神就像是急于上位,心有不甘的太子王储,这样的故事在人间上演过一幕又一幕,接下来,要么是老天子沉着镇定的瓦解了太子的不轨图谋,要么是太子宫变,弑君篡位的老戏路。只是没有想到,在远古蛮荒之时,就已经有了这种俗套的情节。 “为什么要做些措施?”囊神显得很不解,“我说过,他很超脱,我和羽神就像是他的女儿,而鳞神海神便像是他的儿子,女儿和父亲亲近些,儿子却渐渐生疏起来,你觉得一个父亲应该做什么?除了伤心难过,自然是渐渐减少了与儿子相见的次数,倒是常来女儿这里,倾吐心中的郁结。” 池棠默然,仿佛可以看见一个须眉皆白,形容枯槁的老人在嫁出去的女儿家里絮絮叨叨的琐碎着,眼中湿润,还不住的唉声叹气,或许这个画面并不适用于天神云龙,但他自然而然的把人间这常见的一幕给联系了起来。 “天神的伤心持续的并不久。因为很快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囊神的声音带了一丝忧伤:“……天神死了。” 第086章大战起源 死了?池棠快速的搜索起关于远古云龙所知的一切点滴回忆,也记不清究竟是嵇蕤还是棘楚好像曾说过,云龙之死是由于吸纳天地日月之灵气,终于到了水满则溢的地步,身体再难抵受,体内灵气爆裂,终至身殁命殒,还留下了云龙三体,首骨爪各有神效的传说。 想到云龙三体,池棠眼前一亮,终于肯定这段话是听那莽族战神棘楚所说的,不过此际从囊神叙述中思之,只怕内中还有隐情,云龙未必便是这般故去的,多半会和那心怀叵测的鳞神和海神相关。 “由于过多的吸纳了天地山川的玄灵之力,而天神外表上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毕竟从生灵的角度来说,他已经老了,他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体内翻涌奔腾的灵力,终于在一次例行的巡视天际的过程中,他的全身忽然蓬炸开来。” 囊神语调中的哀伤意味越发浓重,“我还记得那一天的场景,天地之间一阵巨大的震响,即便距离得如此之远,我都能感受到他破碎身体内的滚烫灵力,卷过我的面上,比你火鸦天卫的离火神焰还要炽热,天际被染成了一片异样的血红色。” 出乎意料,竟和棘楚所说的如出一辙,池棠预想的阴谋论并没有出现,不过他也没有让囊神在忧伤的情绪中沉默太久,黯然相应了片刻,便又问道:“云龙……天神死后,真的是尸分三地吗?我曾听过这样的传闻,据说云龙的遗骸都有着神异的功能,其骨可御所有攻击,其爪可破一切防卫……”池棠下意识的摸了摸背后的云龙剑柄,“……而得其龙首者,甚至可以获得云龙之灵,身具云龙之力,是不是如此?” 囊神还是停顿了好一会儿,却首先说了一句与池棠所问不相及的话:“得知天神死讯时,是我第一次看到五大天卫情绪激动的哭天抢地,然而在过了这许久,属于远古的记忆竟是如此淡薄,你是如此,那位寒狼天卫也是如此,全无对天神的哀恸,却急不可耐的追问天神的遗骸?” 那郎桀也曾是如此吗?池棠一奇,却在囊神略带责备的话语中将神色一正,向玄晶之山深深长揖,朗声说道:“非是池某性情凉薄,池某听囊神所言,固是景仰天神云龙,可身为神兽化人,却全无彼时所忆,实在做不到如丧考妣的惺惺作态,大丈夫一是一二是二,比较起来,自然更关心云龙之骸的下落,因为池某听说,这是可抑制妖魔之物,心之所系,还请囊神勿怪。” 不装不造,坦陈心迹,便在神明面前也不作伪,韩离看在眼里,暗暗赞了一声。 “唔……我理解,你们更关心当前世间的局势,不必介意,是我被那种悲伤影响了心绪,聊作一叹,并不是责怪你们。其实,天神的遗骸所在对于神之一族来说,并不是秘密,你们难道不知道?我来想想,现在是什么地名……”又是一道紫光忽然射向了池棠的面门,池棠这回不闪不避,任由紫光穿过了眉心,他知道,这是囊神的一种学习探知的法术。 果然,紫光消去后,囊神的声音又响起:“你不是知道吗?天神之爪在覆雪莽原,天神之骨在北溟天池,唔……还有你身后的那把剑,难怪我总能感受到他的威严和清灵,你不是已经有了他遗骸的一部分吗?” 由云龙爪制成的宝剑倒底被囊神感知了出来,池棠并不觉得奇怪,只是点点头:“是的,我听那位莽族的战神对我说过,可是覆雪莽原,又或北溟天池究竟在哪里,我并不知晓,最重要的,是那个传说中的云龙之首,不知囊神可知其所在?” 说到云龙之首,池棠便想起棘楚说起的南疆开山子,心潮一阵阵喷涌,忽的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隐隐觉得似乎已经抓住了这妖人大战的关键之处——云龙之力。如果传说是真的,只要寻到了云龙之首,获取了云龙的力量,对付起妖魔来,既不是摧枯拉朽?却不是远胜五神兽之威?真是奇怪,云龙之说在伏魔道虽然知者甚少,可也绝没到闻所未闻的程度,为什么几千年来,伏魔道中人就从没有云龙之力上做过文章?漫说云龙,便是远古的另四灵也极少听人提及。 便听囊神沉雅的女声又长长唔了一声,池棠心里怦怦直跳,感到谜题即将揭晓,竟有些紧张起来。 “天神的首级在哪里,我并不知道。但我相信,有另一位神明一定是知道的。” 池棠屏息静气,仔细的听着囊神话语中的每一个字。 “天神死后,确实是尸分三地,他的四肢却是被寒狼天卫的部属守护,久而久之,却也成了一个古老的部族,这你应该知道吧?” 池棠不知道,但也很快反应过来,是也!北境莽族,一个与冰雪为伍的玄异之族,竟是远古之时决冰寒狼的部属,对了,听那碎月也说过,今世的寒狼化人郎桀似乎也是莽族出身,却是有这番内里曲折,池棠心中大动,却对玄晶之山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在囊神说完之前,他不想过多的岔开囊神的话题。 “而玄龟天卫则将自己出身所在的……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北溟天池,作为了天神的埋骨之所。” 北溟天池是御水玄龟的出身之地?池棠又是一惊,不经意间竟得到了这么重要的讯息,今世的玄龟化人杳无影踪,有没有可能就在这北溟天池之境?忽的念头一转,那位冥思得道的公孙复鞅不也是北溟天池出身?与小师弟姬尧的父亲念笙子和虻山三俊之一的翼横卫共结为北溟三友,那是一个赛一个的神通广大,会不会也和御水玄龟有关联?灵光闪现,千头万绪搅在一处,池棠只觉得种种再不可思议的联想似乎都有自圆其说之处,止不住的精神大振,更是打定主意,在裂渊鬼国功德圆满之后,无论如何要往那北溟天池去一遭。 “至于天神的首级,在最开始的时候是在我这里,别忘了,我可是疏导魂灵的职责,就算天神死了,但我想凭我的能力,总是可以与他的灵魂交流上的。然而很奇怪,众神之神的逝去,竟真的再无任何波动,无论我用了什么办法,也无法探查到他的灵魂。是因为他的灵魂太过浩博,以至于我的法力无法察觉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我不得而知,最终是羽神接过了这个重任,她一样对天神的死伤心欲绝,希望能用那种启发灵知的法术从天神的首级中找到与其灵魂沟通的方法。就这样,羽神带着天神的首级走了,去往一个不为人知的所在,她说过,她要寻找一个玄灵之气最盛的地方,来提升她沟通的法术,然而究竟是哪里,直到我因死亡而陷入长眠之时,仍然无从知晓。” 羽神,就是凤凰,池棠更觉得错综复杂了,脑中迅速转动,一时无话。 “这段历史还没有说完,因为天神的死,使鳞神和海神各自成为了这个世界分庭抗礼的共主,如果不是出了一个意外,也许在远古时代就将爆发一场陆地与海洋生灵的大战,来决定这个世界主宰者的归属。” 池棠不住的点着头,囊神倒有些好奇:“我还没说,你却好像已经知道的样子,是想起来了什么吗?” “不,我只是表示我已经知道那鳞神和海神是谁了。”池棠的眼神看向一直静静聆听的韩离,“想起来是谁了吗?尤其是那个鳞神?” 韩离早已会意的一笑:“从听到麒麟二字的时候我便想到了,他就是虻山的妖王,而从鳞神海神并称的名谓来看,那位海神必然就是阒水妖族的王。” “是阒水魔帝。”池棠替韩离补充道。如果不是先前在幻境中那惨烈的一战,见到了虻山妖王的本相,他又怎么可能把虻山妖王与远古五灵中的鳞神联系起来?现在知道了,虻山和阒水的首领竟然是这样的出身。 囊神笑道:“不错,我也是从曾经的那位寒狼天卫处得知了他们现在的称谓,虻山妖王和阒水魔帝,而在那个时代,他们被称为圣山族、海神族。就在这两个族群的大战一触即发之际,一个新的族群却诞生了,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意外。也正是这个新的族群,却最终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主宰。” 不必囊神再解释,池棠和韩离也知道她所说的新的族群是什么了——人类。 “羽神对万物开启灵知之术的成果并不显著,以至于神之一族的数量一直极少,到了圣山族和海神族的时期,也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生灵存在于各自的族群中。谁也没有想到,一支原先并不受重视的族类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他们从攀援之身学会了直立行走,并且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形成了自己的智慧,聚落而居,他们会使用火,他们会制作锐利的武器,更重要的是,他们会利用群体的力量。等到鳞神和海神发现这个族群的强大之时,已经是人类族群蔚然成势的时节了。于是,在三千年前,一场不甘于被新生族群取代的战争开始了,因为你们选择站在了人类的一边,最终是人类战胜了圣山与海神两族,成为了世界的主人,直至今天。” 这就是第一次人魔大战的起源吧,池棠还是有些疑惑:“我不明白,我们天卫作为神之一族,为什么会选择站在人类这边?要知道,他们毕竟不是现在的我们,我难以理解这种做法,总觉得于情理不合,尽管我因为那时候神兽的选择而感到无比庆幸振奋。哦,还有,在那场战争发起的时候,囊神……你又在哪里?” “其实不难理解,这是自然之道,作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神也好,万物生灵也好,必须要遵循这个世界运转的准则,人类的出现是合乎这个准则的必然进化,走兽飞禽和人类,甚至和圣山海神两族,都是这个世界应有的存在,因为这种存在,世界才会在平衡中发展,一旦打破了这种平衡,世界就会走向毁灭。我刚才说过类似的话吧?事实上这也是天神云龙一直秉持的论调,身为与他最亲近的我,还有作为最最忠心的五大天卫的你们,自然是毫不犹豫的执行了天神的意旨。我们不会坐视世界选择的新生族群被圣山海神两族以强力灭绝,这就违背了自然之道,我们必须站在人类这边,那时候的人类终究还是显得太弱小了。况且……”玄晶之山的光芒闪烁,好像是囊神在凝视池棠韩离一般,“……五大天卫对天神曾经的忧伤落寞早就看在眼里,因此对鳞神和海神一直有些心怀忿郁,趁着这个机会,索性便一并发作出来,这下可以理解,为什么你们会和鳞神或海神显得那么不共戴天了吧?” 池棠回想幻境中的场景,仍对虻山妖王的强横实力心有余悸:“也许是记忆太过久远,多大的恨意说不上,但总觉得要把对方杀之而后快的,只不过……” “只不过,你们发现,真打起来,你们似乎并不是鳞神的对手?”囊神显然察觉了池棠的心绪。 “真是奇怪,我一直听伏魔道流传,分明是五大神兽联手,便封印了虻山妖王和阒水魔帝,可前番那一战,我们施尽浑身解数,却仍然是败了。”池棠皱起了眉头,左臂上似乎还有些隐隐作痛,韩离也面色凝重的轻轻摇了摇头,即便明知前番是在幻境中,心下仍觉得极为沮丧。 “这是通过我的意念,给你们展示的那一战的历史,那是我未泯的灵魂,或者说是长眠之前的最后意识所看到的一幕,明白了吗?在这场战斗开始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死在鳞神与海神联手的暗杀之下。” 第087章探秘 池棠和韩离甚是好奇,究竟虻山妖王和阒水魔帝是怎样联手暗杀了囊神的,囊神却用深沉的一声叹息打断了他们的发问:“不必细问当时的情形了,我当然没有想到我曾视为兄长一般的鳞神和海神竟会对我率先发难,而我本就不是一个适于战斗的生灵,即便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要想杀我,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那时候居然两个齐齐联手,这就更说明了他们务必要将我置于死地的决心。” 尽管囊神这么说,池棠却并不这么看待囊神对自己的品判,或者囊神确实不如那妖王魔帝能征善战,但这一身源于远古玄灵的深厚神力却绝不在那两神之下,也许正是这一点使妖王魔帝将之视作了不除不休的眼中钉。 “往事久远,说起来便收煞不住,我喜欢现在的语言,比我们那时候显然更具智慧,这便是人类的杰作。”囊神用一种感慨的语调说道:“不过剩下的时间毕竟不多了,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即便有你们元灵的牵引,我依然将在不久之后再度陷入沉眠,现在,还是让你们开始完成你们来此的真正目的罢,就是你们所说的……玄晶探秘。” 池棠精神一振,韩离表情沉肃,都向面前玄晶之山微微一躬,就像是在向囊神敬礼致意一样,终于进展到了这个最重要的环节,当然,此前与囊神的这番对话,也使他们大感不虚此行,至少知晓了这许多始末由来,顿解迷惑。 “其实玄晶探秘你们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就是将我垂死之际的最后意识之所见呈现给你们的那一幕,那一场像是历史再现的一幕。” 果然,那就是玄晶探秘的一部分,池棠点了点头,自己的预计并没有错。 “不过你竟然能够用自己的神智来改变这段历史的进程,真是令我意外,所以我也就饶有兴趣的观看下去,看看你们究竟能走到哪一步。遗憾的是,过程产生了变化,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 池棠抬起头:“既然是历史再现,又是囊神的意识记忆所化,为什么会被我的神智所影响改变?难道这不该是真实的过往么?还是我的改变也能对今时今日产生影响?” 囊神长长的唔了一声:“拥有强大神智的火鸦天卫,总是这么喜欢刨根问底,这是值得称道的精神,却在此际有些不合时宜,我刚才说了,我清醒的时间不多了,那就让我在沉眠之前回答你这最后一个问题,那段场景固然是历史的再现,却也是交错于这个过往世界里无数时空碎片中的一个,而我的身体,恰好可以将这些时空的碎片呈现在你们面前,在这其中出现的每一个生灵,都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念,在这段时空里,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虽然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们终究是幻化的虚影。” 池棠听的一头雾水,满腹疑窦,不过想到囊神即将再次沉眠,喉头动了动,倒底还是没有追问下去。 “我知道你们还不大听的懂,没有关系,懂或不懂,至少对你们来此的目的来说,并不重要。”囊神很雍雅的轻笑,“还是说回你们的玄晶探秘。没错,我的最后一眼,确实是见到了你们的失败,可在和过去的那位寒狼天卫相见之后,我才知道,真正的历史是你们五大天卫最终成功的战胜了鳞神和海神,这就有了巨大的出入,你们究竟是怎么胜利的?我不得而知,我所能做到的,就是利用这些时空碎片,让你们身临其境的再度经历这一战,在接下来,我会打开更多的时空碎片,而你们的元灵将会进入这些时空之中,一次失败就转入另一个时空,直到你们像那位寒狼天卫一样,找寻到最终胜利的方法。到那时候,希望你们可以再次唤醒我,至少告诉我,你们找到的方法是什么。因为在上一次,那位寒狼天卫经历之后再没有与我有过交流……祝愿你们可以找到……” 囊神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也越来越缓慢,到最后几乎汇成了一片嗡然震响的回音,面前的玄晶之山再度放射出璀璨夺目的绚烂色彩,晶石每一面的光芒都好像在跳跃曳动。 再不闻囊神的声息,这说明,囊神又一次进入了永寂的沉眠之中,来时深邃,去时悠远,池棠和韩离面面相觑了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渐渐把玄晶探秘的真相给推算出来了,敢情就是由神兽元灵进入虚幻再现的历史时空中,解开上古时五大神兽如何封印击败妖王的方法。池棠想明白了这一点,却又有些纳罕,自己和韩离固是一时不知,可那郎桀既然身经此术,想来最终也当是找到了方法,为何却不对自己明言?倒不是说不该来这里一趟,但若能预言在先,至少也省下了自己和韩离不少周折不是? 想是这么想,方当此时,别无转圜,池棠向韩离略一示意,韩离却淡淡一笑,手指抚过项下珍珠:“又要我们回到那个时候吗?希望我可以表现的比第一次出色些。” 池棠哈哈大笑:“一定会的。”几乎是习惯成自然的将手按在背后云龙剑柄之上,二人身上神力陡然一涨,赤焰电花闪耀,倏的被玄晶玄光吸入,池棠脑中一滞,眼前一黑…… …… 碧空如洗,山野葱郁,鸟语啭然,泥香扑鼻,再次回到了上古战前的那一幕中,池棠毫不迟疑,从晃悠悠的枝头一飞而起,大声喊道:“璜剑,在哪里?” 树下草丛耸动,露出了烈鬃雄狮诧异的脸:“鸦,喊谁呢?” 远处的天空,渐渐传来隐含风雷之音的扑翅声,并响起了巨大灰鹰的回答:“池兄,我来了!” …… 冥晶神殿中,还是那隅杯盘罗列的宫室中,裂渊王轻快的吹着口哨,一脸得色的看着正在桌案前饕餮般大嚼大咽的烨睛,案上堆积如小丘状的鱼骨鱼刺无疑说明了烨睛的好胃口;那只羽翼丰硕的猎隼力儿则在桌案上跳来跳去,专寻烹的酥烂的牛羊肉吃;而灵风虽然同样爱吃这般美味的鱼肴,可也只是捧起一尾煎鱼,间或樱唇微张,贝齿轻啮,咬下一小块来细嚼慢咽,像个矜持的少女。 定通双手合十,口中微念有声,他身前的人影越来越清晰,盘腿坐在案席前,身量足足高过了定通半个头,与身后那柄巨大的铁剑配衬的相得益彰,而此人双目微闭,似是在定通的轻声念诵中颇为享受的模样,不住的轻轻晃头。 忽的,一个玄袍人影无声无息的现在室中,那巨剑之士眉头一耸,立生感应,转头看将过去,灵风更是嘤咛一声,面上止不住的欢喜,丢下手中煎鱼,直往那玄袍人处奔去,口中轻呼:“师父。”烨睛忙不迭吐出口中鱼刺,就要行礼参见,裂渊王则哈哈一笑,止了口哨:“熊公,你怎么来了?” 大力将军笑吟吟的抚了抚近前的灵风,又对烨睛点头示意,这才对裂渊王道:“我感受到了古神的玄力流动,他们已经开始了,枯等难受,这便来此地转一转,聊解烦绪。” “哈哈,熊公,你冥思道修为,寻常心止如水,偏是担心自己不得囊神所允,才生这般烦愁心绪罢?” “见笑,古神神思难测,怎不令熊罴忧心忐忑?”大力将军笑道,“要是古神不喜熊罴这妖魔出身,怕是欲继照澄兄之责的念想再难为也。” “神就是神,岂会有这等偏狭之断?熊公勿忧,我料那池韩二位必可达成熊公所愿,哈哈。不过这么快?才三天,他们就已经开始了?”裂渊王将头向定通处一偏:“老温,以前那老狼进展到玄晶探秘,花了多久?” 定通缓缓答道:“三十五天。” “啧啧,这可快了十倍以上,照这般推算,岂不是他们不出一个月即可大功告成了?” “那可说不准,或醍醐灌顶之一瞬,或懵懂迷噩之永世,时日长短,皆在一个悟字,就看池壮士与韩壮士的造化了。”定通说话的时候,对大力将军轻轻合什微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却是池棠韩离这一去,身入玄晶之中,浑然不觉时光流转,似乎不过竟夜时分,实已过去了三天三夜,轻轻靠着大力将军的灵风闻听池棠还不知要多久方得功成而出,秀眉微微一蹙,竟是忍不住有些怅然起来。 大力将军没有注意爱徒表情的微妙变化,而是双目炯炯有神的看向了定通身前盘腿而坐的巨剑之士,面露会意笑容。 巨剑之士自大力将一进来之后,就一直带着警觉的注视着他,此际和大力将目光相对,便是眉头一扬,率先发话:“我不认识你,可我总觉得……我好像见过你。” “不……你只是见过一个和过去的我很相似的一个……一个妖,只不过那时候,你应该是刚被炼化而出的厉鬼。” “你果然是妖!”巨剑之士腾的起身,虽然身体还有些雾蒙蒙的虚幻之感,可这一站依然如猛虎横涧,厉獒当先,尤其身后巨剑与地面相擦,发出一记响亮的铿锵之声。 定通刚要说话,大力将军却对定通一摆手,示意不妨,饶有兴趣看着巨剑之士笑道:“你是把千里生的玄气与我的混同了,不过没有关系。事实上,我今晚来此,也正是来寻你的。定通大师,我欲与高徒切磋一二,未知允否?” “张壮士甫脱血泉鬼身不久,为人之时的记忆与血泉之时的记忆犹然多相混淆,需得小僧多以清魂之经相诵,才可渐回旧识。大力将军此番寻他,怕还不是最好时机。” “我知道的,经历血泉炼魂鬼术,虽说记忆不存,却恰恰保留了最根本的武技杀伐之道,大师不妨让熊罴试一试,一则或可以武相引,回复其忆;二则,也是一全熊罴好武之心。人间武道大家,世称双绝五士,熊罴已历其三,如今巨锷士当前,又岂能失之交臂?” 裂渊王大笑插口:“好好好,久闻熊公玄术武技,天下罕有其匹,倒要看看比人间武学大宗如何。哎,若依我昔年当将军时的刀法,可决计不是这巨锷士的对手,嘿嘿,几百年下来,人间的武学可是越来越了得了。” 大力将军有意,裂渊王附和,定通就不便拒绝了,合什低首,对张琰道:“冥思仙圣有意提携,允与不允,由你决定。” 张琰现在倒是渐渐有了为人时的记忆,只是和血泉为鬼先锋时的记忆常常缠夹不清,但死于妖魔之口的恨意却是根深蒂固,按说大力将军冥思得道,身上全没了妖气,他本不该如此介意才是,但同为虻山三俊的那种气势却又令他似曾相识,因此一度颇为警惕,此番听大力将军这般说,又有些踟蹰起来,来者显然没有恶意,可自己心底的那种敌意却总是难以尽消,不知是何道理。 不过大力将军接下来的话又使张琰一怔:“熊罴在虻山时,多蒙绝煞铁枪陈兄指点枪法,最喜天下武学之士,久闻张兄彭城巨锷剑之名,张兄若不弃,还望不吝赐教。” “绝煞铁枪?”张琰记起了什么,“你是说五原寨陈嵩陈寨主?他不是与我同往刺眇贼来?他还活着?” “哈哈,他跟将岸一起呢,说是回家省亲去了。”烨睛突然发话。 张琰不知道将岸是谁,但看大力将和烨睛的表情,似乎是与那陈嵩颇为熟稔,心下更生疑惑:“他……他不曾被妖魔所害?” “若能胜得熊罴手中铁枪,熊罴便将陈兄此来情事一一奉告。张兄,敢战否?”大力将军忽然手一挥,一柄铁枪在右手凭空而现。 五士之中,便以张琰的性情最为暴烈,虽说此时尚未完全回复人忆,性情却没变,所以这小小的激将法竟也奏了效,毫不拖泥带水,口中一喝:“来!”背后巨剑已然如泰山压顶般横劈下来。 “哎哎哎,小心碗盏,还有这一桌子的菜……”裂渊王心疼的喊声未了,眼前大力将军和张琰行将交汇的身形刷的一下没去了影踪,只留下裂渊王还没讲完的半截子话:“……要打出去打哟。” “师父怎么会想不到?再说这里案席杯盏挤作一堆,也施展不开那,早带着那巨锷士换地方啦。”灵风解释道,自从在这里见到了大力将军英灵化身的形体,她便是止不住的开心。 裂渊王这回又有了不满:“熊公想的倒是周到,可也不说带巨锷士去了哪里,我还要观战那。” “师父行踪无定,身法飘逸,我可也不知他们究竟去哪里了。”灵风抿嘴笑道。 “话说回来,老温,你真收他做徒弟了?”裂渊王讪讪之余,转头问定通。 定通微笑:“授些佛经,安魂定魄,若说师徒,也只是佛法经文上的名分而已。” “哎,想起来了,你这次去江南,好像也收了个徒弟吧?” 定通唯一抬眼,好像在追思过往,然后笑着摇摇头:“也不能完全算是徒弟,我只是凑巧救了他,然后传给他一句可以克制厉鬼的经文罢了。” 第088章班师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洛阳自古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虎牢阻于东,函谷扼于西,北面是黄河天险与邙山之固,南方为群山相延伊水环绕,洛、瀍、谷、涧四流贯穿城中,更使土地丰沃,民生富饶。传说洛阳的富丽宫宇在夜里掌起的灯火可以映亮大半座城池,就好像影耀瑰美的红霞,臣工煌煌,常有弹秤论道,清谈古雅,几如化外仙风;百姓欣欣,每见丰衣足食,歌舞升平,但知繁华光景。 然而,这都是盛世之时的情形,经历了数十年的战乱兵祸,现下的洛阳城疮痍可见,房屋残破,即便故都宫室经过了刻意的修缮,却也只能看到位于城中位置上的几幢黑黢黢的建筑而已。 不过在今天,敝破残旧的洛阳城却也张灯结彩起来,给这个数十年不曾有过汉人节日的帝都增添了几分喜气。城中人数并不多的居民大都穿戴上了交领右衽、长袖宽衣的汉装,熙熙攘攘的涌到了北门,先是领了官府配发的用于欢度中秋的干肉蒸糕一类的吃食,然后便洋溢着喜滋滋的神色对着城外宽大的衢道翘首以望。 大司马终于要归来了,数十载神州陆沉,却正是大司马气势恢宏的北伐之举,令故都洛阳重回大晋疆土,此番大挫胡虏,直打到黄河边才班师而回,无论如何,都要用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风仪来迎接大司马的归来。百姓们不是很理解,因为大司马初攻取洛阳的时节,似乎也没弄出那么大阵仗来,不过既然官府下了令,还给了发送吃食的好处,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当然,他们面上的喜色更多的还是因为手中提着的并不算沉重的干肉和热气尚未消散的蒸糕。 这一等,直从日上三竿等到了日昳将哺的时分,即便天气依然炎热,可手中的蒸糕还是没有了热气,甚至渐渐嗅出了一股馊味,干肉再少,提到现在却也觉得沉甸甸的把胳膊拖得发酸。百姓们有些不耐起来,只是看着城门边盔明甲亮,挺立着的一丝不苟的军士们还有几个玄衣长袍,看起来面色冷森的剑士,他们才没有鼓噪发喊,面上端出的喜色却也荡然无存。 不知是谁忽然叫了一声:“来了!”众人眼睛齐刷刷看将过去,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了好大一片烟尘,人群顿时哄然大响,人人都是精神一振,纵使看起来表情毫无变化的站立军士们也不自禁的将腰板挺的更加笔直。而当烟尘下的若云层翻滚的纛帜旌旗和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人影越发清晰的时候,城门口等待了很久的洛阳令更是舌绽惊雷般喊道:“鼓乐!起!” 金鼓齐奏,笳角并鸣,沸沸汤汤,这是迎接大军奏凯归来的乐曲,很快就和远处传来的兵甲铿锵,人喊马嘶以及雄壮统一得几乎连地面都在颤抖的脚步声混在一处,在最当先的开路哨骑距离城门不过一里之地的时分,面目看起来颇为年轻的洛阳令猛一挥手,立在百姓之前的军校回头大喝:“喊!” “贺王师凯旋!” 故都的百姓再不多,两三万人还是有的,又在军校的指挥下,老幼男女混杂不一的嗓音竟也迸发出了惊人的能量,喊声响彻天际,远远的震荡开来。 …… 百姓的声嘶力竭的叫喊持续了很长时间,以至于终于传入了中军队列中的桓大司马耳中,待辨清了喊声中的凯旋二字,他却露出一个说不清是讥诮还是自嘲的淡笑,只是在一抬头之后,又恢复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刚肃威严。 北伐虽然最终失败,但桓大司马对国人宣布的却是,此役大败东胡鲜卑,收复故土千里,只因黄河天险水势忽涨,东胡燕人才算侥幸存国,困守邺城,再不敢妄动。而王师大军借此暂行班师,待来年季候相宜时再行发兵。当然,这种告示只能骗骗后方完全不知时事的升斗小民们,且不说全军上下对此败局个个心知肚明,便是中原地界,身处交战疆域的诸多百姓也瞒不过去。 对此,桓大司马并不在乎,北伐又不是第一次失利,况且虽然自身损失不小,但燕国同样伤亡惨重,至少下邳王慕容厉、济北王慕容忠等等燕国的宗亲王室,就是此次北伐之战实打实的战果,便回朝在那些影响力深重的大士族面前,也一样封得住他们的口。而且,他还拥有了一个更为彪炳的功绩,虽然,这个功绩来的有点意外,可不也是吾北伐之功所致么?至于最终班师而回,一则是天时不予,谁能想到黄河竟会突然翻起这般风浪?二则,便是那豫州刺史袁真督师不利,致西路一军为鲜卑燕人所袭,粮草丧尽,终使北伐大业功亏一篑。有得是替罪羊,朝中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桓大司马之所以晚归了些时日,是因为在班师途中与燕国吴王慕容垂的大军在枋头重镇遭遇,士气低迷的晋国武卒自然不是以逸待劳多时的燕军对手,损兵折将两万余人。不过,就是那个意外的消息传来,竟使局面大优的燕军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全军静守待命,桓大司马也得以从容整军而还。 想到那个意外的功绩,桓大司马不由转过头在身后不远处正驱马奔驰的一簇黑衣人身上扫过,尤其是当头那个形容瘦削,唇上留着一抹小胡子的男子,桓大司马目中露出一丝赞赏的神色,暗暗打定主意:此等墨家高士,殊勋彪炳,必当重用之! 大军的前锋人马已然从城门下鱼贯而入,百姓们此起彼伏的贺凯之声不知落在这些从前线败退的军士耳中会作何感想,好在看到大司马绣着螭龙纹的中军大纛在城下显现之时,百姓的呼喊又发生了变化。 “恭迎大司马!” 又是洛阳令指挥的效果,百姓的喊声整齐划一,并且哗啦啦的全部跪下,拜倒在街道的两旁,个别稚童幼儿惘不知事,兀自站立,却也被父母狠狠的按下了头,更是封住了他们欲待哭叫的嘴。 虽然这番迎接显得过于做作,但在这许多百姓面前,桓大司马还是现出了一派得胜而归的昂扬神色,缓缓举起了甲胄严整的右手,向百姓们示意,身后的鲜红披风拂卷如彤云。 “大人!”城门前刚刚跪拜起身的玄衣剑士齐齐向前一步,他们都看见了桓大司马。 桓大司马首先便看到了戴着铜面具,身材粗壮的残目鬼枭伊貉,其余超节豪、尹靖、翟翳几大剑客分立两侧,顿时现出笑容:“好,你们都在那。”看伊貉还要说话的样子,桓大司马一挥手:“随吾同行,上马说话。” 几位公府剑客都是心腹,也不弄什么虚文,身手利落的上了身后坐骑,几声呼哧,早挨入了大司马的队列中,这一来,又是和一直跟随大司马,不离左右的夺魂彩雉韩霓与掠室捷燕卓秋依会合到了一处,大司马府剑客再相见,免不了又是一番招呼。 “咦?我哥呢?”韩霓不曾参与剿杀鲜卑鬼军之战,此际看了半晌,却不见义兄韩离,心下牵挂,立时开口问道。 “正要报于大人。”伊貉虽是在答韩霓,口气中却是对桓大司马说的:“惊隼剑客与那位乾家的池先生说是往一处要紧所在一行,原定是月余之内来回,这番倒过了时日,未能与大人相见。” 桓大司马点点头,未置可否,伊貉又补充了一句:“哦,还有,那些乾家的神人们也都来了。” “嗯?天降神人,以佑大晋,幸事幸事,是那位乾先生吗?他们也在洛阳?”桓大司马心下甚喜,他对乾家的印象一直极好,无论是一开始的甘斐,还是后来见到的乾冲一行,大有引为己用的心思。 “还多了几位新的乾家神人,不过他们现在并不在洛阳城,好像是要对付那些个邪妖恶鬼,只在洛阳和广良城一线逡巡探查,对了,大人可知广良城之事么?” 桓大司马眉头微皱:“沿途也听了些哨报,说什么妖魔鬼怪现身闹市,屠城吃人,果有此事?” “此事真真确确,满城血尸遗骨,惨不忍睹,我们还见到了一群白衣仙人,若非他们出手,只怕广良城尽为妖魔屠戮,再无噍类矣。” 看不到伊貉铜面具下的神色,但另几个剑客却都同时露出了感慨心悸的表情,韩霓和卓秋依两个女子对此事一直半信半疑,此际闻说是真,顿时惊得花容失色。 “桓公……看来妖魔之患,不可等闲视之了。”策马跟在大司马身边的参军郗超忽然开口,颇有些语重心长。 桓大司马沉默良久,喟然一叹:“家国破败,社稷维艰,妖孽肆虐,祸乱世间,实为天子无道也……” 郗超心中一动,眼神迅速向两旁张望,好在除了自己,其他人并没有在意桓大司马的弦外之音。 “待大军回朝,吾即着手整治此事,也是天命所佑,吾已多识得降妖伏魔之士,足遏妖魔凶焰。”桓大司马说了几句,忽然话锋一转,“貉,今晚究竟怎么回事?如何不见幼子来迎?还有,弄这般迎迓声势又是所为何来?” 桓大司马口中的幼子正是征虏将军,他的幼弟桓冲,自颍水大营先期退军之后,却是桓冲领所部人马先驻在了洛阳城中。 “桓征虏正在洛阳旧宫中招呼那些本国里来的世家子弟,朝里听说克还故都,特让这些大世家子弟来观瞻先朝帝都,已历数日。闻听大人今日归来,又恰逢中秋佳节,却是几位公子倡议,在前朝太极殿旧址之上设中秋晚宴,一是恭迎大司马归来,一拜大司马尊颜,二是贺大军凯旋,方合礼敬之意。桓征虏也觉得此议甚当,还安排了百姓迎接王师之举,便是让那些世家公子看一看北伐大军之威的意思。” 伊貉说的并不详细,桓大司马却心中了然,他也多少听说了朝中世家大族的子弟来洛阳观瞻故都的情事,只怕其间也暗藏着对北伐功业眼见为实的用意,回去后对他们那些股肱要员的长辈们也有个说项处,桓冲想的很周到,百姓相迎那是表现王师顺天应人之举,偏又不亲身往迎,免得给那些世家子弟造成大司马权势滔天的印象,其间宦海关节细微处,非心思缜密者极难拿捏,桓大司马心下暗许,这个桓幼子,虽是打起仗来看似硬冲冲戆犊子一般,官场待人处事却也颇有深沉之风。 “嗯,那些膏腴之族,往日唯知斗犬走马,纵情声色,今番来先朝之地一观,乃知兴衰之事,振惕厉之省,亦为善矣。好,便今晚太极殿上,与他们中秋夜饮!” “且慢……”郗超一直在凝神细忖之中,大司马话音刚落,他便轻轻摆了摆手,“……此举不妥……” “中秋夜宴,也不过是与些大族晚辈,未知景兴以为哪里不妥?”桓大司马素来对郗超极为倚重,见郗超表示反对,不禁有些诧异。 “非是饮宴不妥,而是饮宴之地似不恰当。”郗超把声音放低,不过此时大军行进,隆隆震耳,沿街施拜百姓的喊声亦是良久不绝,便当真大声说话,也不怕十步开外的人会听见。“那太极殿是先帝临政,聚合百官之所在,桓公若在太极殿设宴,便有僭越之虞。那些世家子弟中多有暗怀机心者,倘若回朝借此大做文章,只怕桓公徒惹是非。若依超之见,莫如与昔日在洛阳一般,桓公自设行辕军帐,便在行辕中设宴,他人便想挑刺,也无能为力也。” 桓大司马略有沉吟,手指轻轻抚过颌下寸磔短髯,星眸忽而一朗:“无妨,一群黄口孺子而已,何需在意?便太极殿上会宴,看谁敢搬弄是非!” 郗超一怔,再不说话,自从在黄河渡口班师之后,他就觉得大司马比之昔日似乎更为张扬狂傲了,虽说他一向赞成大司马大权独揽的功业,但凡事欲速则不达,这般授人以柄的情事多了,只怕更生枝节,不过他素知大司马性情,凡事决定了就绝无犹豫迟疑,自己再说已是全然无用,不如缄口不言。 “还有,今晚吾要有个大大的喜讯向那些世家晚辈们宣布,由他们之口,传回朝中。”桓大司马又加了一句,语气中透着兴奋。 “桓公是说,把……”郗超当然知道大司马要说的是什么。 “传吾令谕,今晚中秋夜宴,务必让夏侯先生与一众墨家义士随席同庆!” 第089章意外之功 洛阳宫太极殿,除了大体上的轮廓上依稀可以看出昔年晋都宫室的隐约风貌,却早已失去了盛世之时的富丽堂皇,重归故都的晋人虽然尽心的进行了修缮,但也不过使宫室的地板变得更洁净了些,一些临时加上去垂挂在宫闱边的玉制佩饰被晚风一吹,便发出稀稀疏疏的啷当轻响。只有几个香薰中散发出的香味透洩出华贵之气,这是大司马为了今晚的中秋之宴特地取出的最上品西域熏香,嗅入鼻中,淡雅清幽,沁人心脾。 大殿之上的案席陈设却是别出巧思,沿着正中主位,成弧形摆开一圈,却都是面向宫阙之外的方向,也与惯常饮宴席位分列主位两旁的风格迥异。 月上中秋,会饮欢宴,这样的陈设自然方便与宴众人抬头赏月,所以当一众世家的王孙公子们安坐于席的时候,倒是颇感新奇,从位席往殿外的方向望去,便可见到皓月当空,银盘高挂。 谢玄坐在左首第六席上,这无疑是对陈郡谢氏地位的首肯,左首的前几席留给了琅琊王氏的子侄们,而右首的前几席则安坐着颍川庾氏、太原王氏的几位公子。在这种世家地位的排列中,韶岭殷氏和荥方安氏却显出了劣势,殷虞被安在了右首十余席开外,而与他向来如胶似漆的安媠熙则被安排在了左首第十三席上,由于席位是呈弧形开散,二人可算是遥遥相对,倒是那个重伤初愈的北海王氏的三公子王纮,带着尚且煞白的脸色,坐在了右首第九席上。 他们在一个月前就赶到了洛阳城,比之按原定路径前往洛阳的贵胄大队也只晚到了两三天而已,那一路的世家子弟们依然保持着优哉游哉的闲情逸致,只顾着声色犬马的赏玩游乐,又哪里知道谢玄殷虞这一路的艰险?便是偶尔听闻了关于广良镇的可怖情事之后,也当作了神鬼志异的荒诞故事,有几个脑满肠肥却又自以为见多识广的公子由是解释,胡虏凶戾,于我神州华夏来说,岂不就是妖魔也似?必是那广良镇遭了胡人洗劫,鄙民胆寒,便以妖魔形容之,这是痛恨胡人之说也。话又说回来,不是说大司马一路势如破竹,胡人闻风丧胆么?如何还有胡人作祟?可见大司马军报多有不实之处。这种含沙射影的论调倒是引起了众多世家公子的认同。每当听到这些,谢玄便是心下苦笑,他打定主意回去要从叔父处一探祀陵尉的虚实,至于那些妖魔横生,逞凶肆虐的真实经历,便跟他们说了,他们也不会信的,反惹人笑。世人大抵如此,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却对道听途说之词付之一哂。不过让谢玄意外的是,无论是殷虞、安媠熙,还是那些亲历此事的家丁护卫们,竟也在众人面前讳莫如深,想来都是对妖魔心有余悸,不便宣之于众之故。 当大司马一身玄黑色的宽襟长袍昂步而入的时候,众公子纷纷离席,向大司马趋前而拜。 从称呼来看,似乎众公子之间也多有不同,名谓从大司马、大人、桓公等等,不一而足,甚至还有几个直接喊桓大司马为世叔,阿叔,似是更透着些亲切之意。 桓大司马面露微笑,威严又不乏温和的一抬手:“诸位贤侄免礼,不必客气,安坐安坐。” 入座之前,桓大司马还和几位世家公子寒暄了几句,尤其看到了殷虞,还上前几步,执着殷虞双手道:“亭霖,令尊一向可好?多年不见,可着实挂念矣。” 按辈分来说,大司马算是殷虞爷爷辈的,更是位高权重,这般降尊纡贵的一问,殷虞顿露受宠若惊之色:“不劳桓公动问,家父吃得睡得,最慕前朝阮嗣宗之风,时常山前野下,纵酒放歌矣。” 桓大司马看了殷虞一眼,面上微笑丝毫不变:“好!像阮嗣宗好!志向高远,有济世之怀,来日还朝,还要请泓若一抒胸臆也。” 殷虞深深一躬:“家父敢不从命。”表情虔敬恭顺,直到大司马放脱了他的双手。 …… 裾坐于廊下的乐师奏起了雅乐,这代表着太极殿中的中秋宴会开始了。 桓大司马的正中主位正是昔日晋朝先帝的皇座所在,桓大司马在位中谈笑风生,安之若素,却是毫不以为意,一时间殿上巡席敬酒,赞功颂德,好不热闹,侍役进进出出,往各席上添酒加肴,亦是一派忙碌之景。 谢玄恭谨的避席,与大司马共饮一觥,彼此说笑了几句,在大司马继续巡席之后,却把注意力放在了宴席居于右首位末的十余名黑衣人身上。 很显然,这些黑衣人并不是素来为大司马出警入跸的公府剑客,那些公府剑客此时正环列于大司马主位之后,而且这些黑衣人虽然服色同样尚黑,衣装制式却与公府剑客大不相同,襟摆细削,质地粗劣,更多了些草莽之气。 谢玄奇怪的是,何以在今晚这个王孙公子云集的中秋之宴上,这些江湖草莽一般的黑衣人也得以列席安坐?偏偏自开席后,大司马也从没有对这些黑衣人介绍过片言只语,那些贵胄公子自重身份,也不曾去敬酒攀谈,而这些黑衣人们也绝无拘谨之色,自斟自饮,颇显洒脱,却不知是何来路,这一番看的久了,谢玄渐渐觉出兴趣来,尤其看那端坐最前的小胡子男子,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气质。 …… 其实夏侯通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自然,他不喜欢这样抛头露面,如果不是桓大司马今晚一再的盛情相邀,他根本就不会来到这个场合。 听说乾家的那些斩魔士也在附近,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还没有和自己朝过相。可夏侯通自己清楚,虽然自己的慕枫道气息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察觉,但那位乾家的五圣火鸦化人池棠可是和自己一同前往长安刺杀暴君的,一旦发现了自己,只要交谈下详加推敲一番,自己虻山陷地的真实身份恐怕就很难隐藏了。 宴席上的气氛热烈,大司马的巡酒还没结束,也许是为了语出惊人之效,大司马只是往他们墨家剑士所在略一示意,也没有过来敬酒,身边颜蚝、郭昕一众心中没事,又感为大司马立了大功,自是放怀吃喝,只有夏侯通几杯水酒下肚,牵动了忐忑心怀,面色竟也少见的红了起来,双眼谨慎的环视殿上,忽的与那谢玄的目光相触,只觉得对方的双眸湛然若神,心下一跳,忙垂下眼来。 此时,侍役正往案席上传菜置肴,好大一盘浇着酱酢的蒸鱼刚刚在夏侯通面前放下,那侍役却伸出手来,在心神不宁的夏侯通手上轻轻一触。 这一触如遭电噬,一股玄灵气流直透脉门,夏侯通浑身一震,霍然抬眼,便见那案前侍役目中闪过一丝熟稔的淡金光色,表情似笑非笑。 “你……先生你……怎么来了?”夏侯通认出此人是谁了,急忙举箸,胡乱吃了几口肴,掩饰内心的震惊,却用传音之法将问话送入了对方的意念之中。 仆役垂首退下,就像其他仆役的动作一样,恭顺而谦卑,然而灰蓬客带着笑意的声音却浮现在夏侯通的脑海: “我只是来近距离看看,跟我一样想当皇帝的人罢了。” “是那位桓大司马吗?……一介凡夫,又岂能……岂能与先生相比?” “不必夸我,至少现在看起来,他比我更可能当上皇帝。”灰蓬客的声音渐渐远去,就在夏侯通以为他已经离开的时候,却又响起了灰蓬客忽远忽近,不可捉摸的传音:“你不必紧张,在这个宴席上,除了我的人,没有人会认出你来,拿出你的气概,准备接受大司马对你的褒扬,这是你进入他们朝廷官署很重要的一步。” “是……”夏侯通得灰蓬客提点,顿时精神一振,调整心绪,很快便显得容光焕发,当他再次与谢玄注视的目光相对时,就已然很从容的笑着点了点头,谢玄点头相应,遥遥举杯,以为回礼。 …… “闻听桓公一战而下洛阳,阵斩东胡逆王慕容忠;又黄墟设谋,大败东胡援军,诛杀燕国凶王慕容厉,当真战功赫赫矣。” 说话的是琅琊王家的公子王劭,素来为桓大司马器重,也是琅琊王氏中为数不多的与桓大司马亲厚的后辈子侄。这番话都是彰表大司马功绩,算是对大司马敬酒的还祝恭应之词,至于其后何以巨野大败,黄河遇阻,大军班师而还,王劭素性淳厚,自然不会在这个场合不合时宜的问出。 桓大司马等了许久,正苦无话题相引,王劭这一祝却是正合心意,当下施施然站起,说话的语调刻意的带了些亢奋的修饰:“大奴所言大是哉!吾兵锋所向,胡虏济北王授首,下邳王伏诛,王师所到之处,盖当者披靡,摧枯拉朽之势矣。” 大奴是王劭的小字,桓大司马这般称呼自是显得更为亲和,然而这般大异于常的自彰之词仍然把王劭在内的众多世家子弟愣怔了半晌,过了好一会儿,王劭才反应过来。 “此皆天子浩德,桓公神威也。”王劭一躬到底,一众世家公子纷纷附和。 只有谢玄收回眼神,随着众人恭维了几句,心下却大不以为然,桓大司马一向内敛沉肃,似这般张扬之语便是有矫饰之嫌,只怕这嘴上的赫赫战功下,定是另含别情的了,想到一路溃兵残卒多有所见,不禁慨然有感。 “更有一桩惊世奇功,怕是诸位贤侄还不曾得知,便是沿途大晋子民也少有得闻,本待吾回朝面见天子时再行提起,不过近日皓月当空,中秋佳节,便说将出来,也让诸贤侄一并欢喜。” 桓大司马高亢的语气总有些夸张之意,但从话语间透露出的意思来看,似乎还有惊人消息,谢玄不禁又有些好奇起来,当下情势,还有怎样的奇功能胜过连杀两位燕国王爷的? 王劭顺水推舟的长揖:“阿也,又是何等喜事?尚请桓公赐告。” 桓大司马玄色袍袖如雄鹰展翅,向两侧张开,身形越发显得伟岸:“王师驻于黄河南岸,虽为水势所阻,吾却早使一支奇兵,潜入燕都邺城,趁鲜卑胡虏全力防范渡口之际,刺杀燕国摄政太原王,当朝太宰慕容恪!如今燕国已是举国大乱,惶惶不可终日,来日遣一上将,领兵五万,必是一战可下之局矣,似此,大军今番班师而回,又岂足道哉?” 桓大司马的话不啻平地惊雷,在座虽多膏粱纨绔,但谁不知道鲜卑燕国慕容恪之鼎鼎大名?想那燕国年幼新君慕容暐登基,却是将举国之事尽托付于太宰慕容恪与太傅慕容评二人,按说燕国两大才,却是慕容恪与慕容垂,只是慕容垂素为可足浑太后与太傅慕容评所排挤疏远,而身为顾命重臣之一的慕容评却又心胸狭窄,才资平庸,因此整个慕容燕国的社稷重任便只在慕容恪一人之身,其人既有征战勇略,又有治政雄才,更是忠心耿耿,全无结党营私之心,可谓大燕国的擎天一柱,倘若慕容恪当真身死,那么桓大司马之语倒绝非夸张,燕国之灭亡实是指日可待。 可这般令人震惊的消息何以今晚才从桓大司马口中得知?众王孙公子按照礼节纷纷离座向桓大司马拜倒以贺:“燕逆为桓公所诛,大晋幸甚,吾辈幸甚。”只是喊声稀稀疏疏,情绪也并不如何昂扬,显见得都存了将信将疑之心。 桓大司马并不以众公子的情绪为忤,气吞万里的一扫手,声音洪朗如天神当前:“此事便由吾新募之墨家义士所为。”向末席夏侯通处一示:“夏侯大子先生,此殊勋由你所立,便由你说,那日却是如何刺杀燕逆慕容恪来?” 第090章拜将封官 众公子的眼神顺着桓大司马的手势齐刷刷的望向了右首的席尾之处,几位墨家剑士连颜蚝、郭昕在内都止了吃喝,正襟裾坐,神情内敛低沉却也不无刚整有威之气,在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注视下,这无疑是一个墨家弟子所应具有的不亢不卑的做派。 夏侯通面露笑意,唇上的那抹髭须仿佛一下子舒展开来,倏然站起时,身形轻疾如风,旋即伫定如松,拓落潇洒的对桓大司马拱手躬身:“在下虽是草莽布衣,然亦伤家国沦丧之情,有心破虏杀敌,却只不过一勇之夫而已。若非大司马定计在先,在下断无功成之理。” 桓大司马心下满意,夏侯通前往邺都,那是他自告奋勇而去,原是没有自己什么事,故其得以刺慕容恪而还,实是意料之外的莫大惊喜,前番所说另使奇兵之计云云,却也只是往自家脸上再贴贴金罢了,原也没有当真,想不到这夏侯通心思缜密,闻弦歌而知雅意,开口没几句,便将功劳奉在了自己头上,桓大司马不由抚髯大笑:“夏侯先生何太谦哉?若无夏侯先生并众位墨家义士勇武胆略,焉得终斩燕逆之功?且细言来,吾与诸君洗耳恭听。” 夏侯通微微欠身,再不推辞,他知道,刚才自己的言辞又使桓大司马心怀大悦,这番用心却是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大司马必将视他为心腹股肱,委以重任。不过说起来刺杀燕国太宰慕容恪的过往,却当真不是他有心为之。 这是那灰蓬客做的。 …… “……那我再给你一份大礼,一份足以震动朝野,功绩殊禀的大礼!” 灰蓬客的语调听起来轻描淡写,却也别含一股睥睨纵横之气,夏侯通一怔,小心翼翼的看向灰蓬客:“是何大礼?竟可震动朝野,功绩殊禀?” “既然是要那大司马倚为栋梁,此等功勋便不能只是锦上添花。我只问你,此际大司马退兵,燕国慕容垂追堵甚紧,究竟怎样的功劳才能令他觉得雪中送炭?” “首功,自然是火速解开黄河渡口术法,令大司马回师北上,一举灭燕人之国……”夏侯通悄眼观察了一下灰蓬客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嘴角弯成了一个上扬的弧形,却未置可否,夏侯通咽了口口水,接着道:“次功,大破燕人吴王之追堵大军,令大司马反败为胜,以黄河为界,与慕容燕国呈对峙之势……”灰蓬客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夏侯通只得继续说道:“再次功,让大司马全军得脱危局,安然班师而回。” “这便是了,你那首功次功只是大言炎炎,不切实际之语,便是我亲自助你,也没这等本事让这燕国如狼似虎的大军就此土崩瓦解,所以,还是用最直接有效的法子……我需要他带着北伐的功业,搅得整个晋室朝廷天翻地覆,却又不能让他真正克复一统,不然的话,他的力量对我来说又未免难以控制了。当然,首先他不能像一个丧家之犬一般灰溜溜的领着残兵败将回来……”灰蓬客话锋一转:“这几天,你只管藏好,待我把这份大礼送给你。”胯下厉影魔驹四蹄一振,扬起一团晶烁的银白光气,转眼失去了踪影,倒是一旁那正骑在新坐骑上的眭术,用微微斜吊的双眼看向夏侯通,露出了谄媚巴结的笑容。 “大王送的礼,必然是极合心意的,先贺喜神公了。”对于陷地这样的虻山妖灵,眭术的称呼一向是尊崇并且夸张的。 夏侯通觉得自己明白了灰蓬客的意思,可当几天后,灰蓬客骑着厉影在面前出现,并交给他一枚鎏金的玉佩和一片血糊糊绣着刺青的人皮之后,他又有些迷糊起来。 “带给你的那位大司马,他现在枋头为燕军所困,不过很快,那些围困他的燕军便都会撤退,大司马将得以安然脱困,你要尽快赶去,让他知道,这是由于你的功劳所致。” “是何道理?”夏侯通一头雾水。 “这是燕国太原王慕容恪的贴身玉佩和他胸前的皮肤,我杀了他,不过来不及带回他的首级,你就告诉大司马,这是你做的,这两样东西就权作个表证,要是他还不信,没关系,很快他在邺都的细作就会传来太原王薨,秘不发丧的消息,大司马是聪明人,他自己会判断的。哦,回去的路上,记得和你那些人间的师兄弟会合,编造一个故事,为了那种可笑的面子,他们自然会帮你在大司马面前圆这个故事的,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了。” 灰蓬客的话音刚落,便和那眭术一起隐去了身形,一如幽魂的神出鬼没,只留下手里捧着玉佩和人皮的夏侯通愣怔了许久。 灰蓬客竟然去邺都杀死了燕国的太原王,可是……这和功绩殊禀到足以打动大司马之间,有什么关联吗?还不如直接刺杀那个正对大司马纠缠不休,扭转了战局的吴王慕容垂呢。夏侯通在一开始只能想到这一点,并且也知道灰蓬客的这次刺杀至少绝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容易,一个连杀五圣怒狮和乾门家尊的绝顶高手,却连这慕容恪的首级都来不及带回来,当时所面对的险阻可想而知。 虽是未解深意,但夏侯通还是按照灰蓬客所说的去做了,果然,在他遇见了同样被黄河水势所阻正焦急徘徊的众墨家师弟之后,说了一个只身潜入邺都,觑机刺杀慕容恪的故事,顿时令师弟们振奋起来,尤其他还看似好心的提议:“就说是我们墨家弟子共同所为,诸位师弟与我齐入虎穴,得建奇功,也显我墨家声名!”自颜蚝以下,又岂有不愿之理? 待到了枋头之地,唯见硝烟未散,尸骸遍野,血腥味依旧浓重,密密麻麻的燕国兵马徐徐退却,大司马的行辕正要开拔,夏侯通引墨家剑士入行辕参拜大司马,呈上玉佩人皮,把那个刺杀慕容恪的故事复述了一遍,当然,更增添了众墨家子弟同心协力的桥段,墨家剑士附和连连,更把夏侯通所言衬托得煞有其事。 夏侯通这一段描述当真绘声绘色,令人如临其境:慕容恪巡视城防,身边护卫森严,众墨家剑士观察数日,终于利用一个难得的机会一鼓杀出,而夏侯通在矩子剑阵的配合下,一剑穿透慕容恪胸前,当看到层层叠叠的燕军士卒涌上来的时候,再不可拖延缠斗,长剑收转,一划一抹,只来得及斫断项下玉佩,割划下这一片胸前肌肤,慕容恪遇刺,燕军大乱,墨家众剑士终于得以从事先挖掘好的地道全身而退。 大司马看那玉佩精美,亦有鲜卑王室的大荒鹿神雕饰,绝非作伪;而那慕容恪声名久著,依鲜卑习俗,在胸前纹有龙鹿刺青,宛如天神下凡,亦是流传已久之事,再比照这片人皮,神兽果然似龙似鹿,犄角尖利,四蹄奋扬,皮上毛孔更是清晰可辨,大司马愈加疑惑起来。 他知道占了上风的堵截燕军不会无缘无故放弃到手的胜利而脱出战局的,尤其还是那鲜卑战神慕容垂领军,他不认为对方此举是因为发了昏或者心存仁慈,必是出了什么极大的变故才得如此。 等几日后,邺都中的细作来了密报,便作实了大司马所想,大燕国摄政太原王,当朝太宰慕容恪离奇身故,整个燕国王室都秘不发丧,而可足浑太后和太傅慕容评因慕容恪之死,深恐朝中对慕容垂再无抑制之人,以皇帝的名义连发七道谕旨,命慕容垂休兵止战,即回邺都,现在整个黄河南岸的燕国大军却是由右卫将军傅颜代掌主将职权。 大司马以手加额,心下大大松了一口气,几方印证下来,对夏侯通刺杀之功再无怀疑。 …… 现在,夏侯通正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在这个场合里,他甚至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讲故事的技巧,何处暂抑、何处留疑、何处激扬、何处煽情,倒是音节阴阳顿挫,直把众人听得如醉如痴,亦不时发出惊呼讶叹。 完美,太完美了,有夏侯通的现身说法,大司马觉得自己这一步是走对了,虽然北伐大计看似失败,可在这些王孙公子眼里,再通过他们直传到他们的父祖辈耳中,何其悲壮慷慨昂扬振奋也!与吾声名,又何损之?待回朝中再行大计时,岂不也同样有推波助澜之效? 谢玄看着那夏侯通,心中暗生惋惜之意,如何这等勇武之士又被大司马收入幕下,当真大司马权势蔽天,再难撼动了么?所有人中,只有殷虞和安媠熙两个心中了然,从灰蓬客传音中,他们知道这个小胡子墨家剑客居然也是灰蓬客早已伏下的暗子,殷虞惴惴的向殿外阶下看去,灰蓬客化身的侍役隐在仆从群中,似乎是毫不起眼,谁能想到,这个寻寻常常的侍役竟是这等心机深沉,身手卓绝的不世高手? 当夏侯通侃侃言毕,向大司马再度躬身行礼时,全场顿时响起一片轰然慨叹,王劭更是当先向夏侯通举觞为敬:“壮士勇毅,豪情烈胆,当为先生一赞,当为桓公一贺!”众公子纷纷喧嚷起来:“此等虎士,盖为大晋之幸也,同贺大司马大人!” 就在众人一片颂扬声中,大司马忽然亢声宣道:“墨家义士夏侯通,忠勇无双,豪烈秉节,屡建奇勋,擢威虏将军,并代吏部祀陵都尉职,乃从右九品爵。” 夏侯通如此功业,自当封赏,虽说他草芥寒门,不合为仕之道,但他算是军功,封个将军却也不为过,况且这威虏将军听起来威风,却是个杂号将军,算不得位高权重,而那所谓从右九品的祀陵都尉更是芝麻绿豆的小官,众士子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处。 颜蚝和郭昕对看了一眼,隐隐觉得身为墨家弟子,报国杀敌自无二话,但这从军为官的路数似乎与墨家门规颇有冲突,正要替夏侯通婉言谢绝,却不想夏侯通立时拜倒,朗声应道:“臣下……谢大司马大人!” 谢玄却是心中一跳,祀陵都尉?那个针对妖魔的官署,不是由那位滕子颜先生执掌么?如何竟换作了这墨家夏侯先生?难道……难道这夏侯先生也有降妖伏魔之能? …… 待行了迎寒祭月,望空而拜的仪式之后,这场中秋晚宴也终于进行到了尾声,心怀大畅的大司马是在酒意醺然中被几位幕僚簇拥相架着进入了太极殿后歇息。大司马一向酒量甚宏,又极有克制,所以这一次可算是少见的失态,众世家子弟表面上殷殷关切,相拜而送,心内却着实有些哂笑之意,而在酒宴闹哄哄的即将散席之际,夏侯通向几位师弟示意,率先退出大殿。 在步入梯阶时,夏侯通刻意的观察了下正去收拾的侍役们,却再没看到那灰蓬客化身的身影,也不知去了哪里,他也不多停留,拾阶而下,很快便走出了极为鄙陋的宫门。 直到走到宫外,身后的颜蚝的才忍不住出声:“师兄,怎么竟答应去做这个官了?我们是……” “无妨,便是矩子祖师在今世,亦有此权变之通,墨家又不是孔孟之宗,哪有这许多迂腐?但济世救民,合我墨家兼爱之说,便是方今大道。”夏侯通自然也谙熟了墨家典籍,心中早思忖好了说词,这番言语倒使还欲待言的颜蚝和郭昕几个一怔,多少总觉得大子师兄此说有些似是而非,强词夺理,不过他们做师弟的自然不便再多非议,只得低了头,齐齐称了一个“是”字。 今晚赴宴,众墨家弟子皆是步行而来,此刻走在昏黑街闾之中,颇显得行色匆匆,忽听身后马蹄声得得,却是越来越近。 墨家弟子都是身怀绝技,听到马蹄声似是冲自己而来,便都停了脚步,齐刷刷转身,看向来人,动作整齐一致,倒是极具威势。 但见一个英俊公子在灯火映耀下一袭黄衫,面露微笑,远远的便即向他们招手,身边一骑胭脂驹,马上端坐着一个粉雕玉琢般的俏美少女,两骑马到得近前,黄衫公子在马上当先一揖:“韶岭殷虞,见过夏侯先生……不,是夏侯将军。” 第091章暗示 室中依旧飘浮着熏香和地板印漆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气息,并不好闻,形制精美庄重的铜俑宫灯倒是排列齐整,灯火把这个早已荒蔽了数十年的故旧宫室映耀得红彤彤一片。 大司马意态悠然的在绣榻上坐起,身边刚刚承受了雨露恩泽的侍女顾不上拾掇自己散落榻旁的衣裙,赤裸着白皙的娇躯,却急忙把一领宽松的玄绸里衣披上了大司马的身体,而后诚惶诚恐的低头跪倒,一双椒乳垂下,微微颤动,分外诱人。 “下去吧。”大司马淡淡的一挥手,并没有再让这位娇美侍女留宿侍寝的意思,侍女顿首趋拜,掳起衣裙,半遮半掩的裹在身上,白生生的修长双腿踱着细碎的步子,恭敬的退出了室门。 大司马并没有醉,或者说,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酩酊大醉,那只是刻意为之的一种姿态罢了,既可以借此摆脱与那些世家公子无聊的饮宴,也可以带给他们一个错误的讯息——大司马不胜酒力,身体已是大不如前矣,相信这个讯息如果再传到他们的父祖辈耳中,会产生对自己更有利的效果的。 然而毕竟今晚饮酒数觥,美酒中还添加了大补的药力,以至于大司马回到了这太极殿北侧的寝宫之后,终于按捺不住腹下热意,一把推倒了铺置枕榻的侍女,春风几度方罢。 严格说来,大司马并不是耽于声色之人,至少不像那些流连床笫的诸多士族大人们,唯一令他大有乐此不疲之感的,只有那位成汉的公主,自己的如夫人玉恒,他觉得他与她的交合才是真正的水乳交融,至于这些偶尔用以泄欲的侍女,那只是一种纯粹的交媾罢了,所以,在结束之后,他也从来不会将这些侍女留下暖床。 而现在,大司马披着宽软的绸衣,缓步踱至宫室门口,望着天幕光洁浑圆的满月,却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虽然从绸衣下露出的肌肤依然富有弹性而具光泽,心脏的跳动也依然是那么的强烈,可大司马终究还是感觉到,自己似乎真的是有点老了,刚才按着那侍女的后臀,没动得几下便已一倾如注,这便是雄风不存的迹象。 三次北伐,尽皆惨淡收场,功业尚为碌碌之局,舆议却成汹汹之势,再这样下去,在自己手中大兴天下的谯国桓氏一族,只怕也要在自己手中倾败覆灭。他太清楚那些世家大族的阴险了。在自己强盛的时候,他们就像一群胆小怕事,只敢偶尔汪汪叫几声的狗;可一旦他们发现自己衰弱到已经不足压制他们的时候,就会在转眼间变成择人而噬的饿狼,露出白森森的利牙,毫无怜悯的啃啮下自己的骨肉。 与其这样,为何吾不先下手为强?趁着吾还未真正衰弱老去,趁着吾还有兵仗军权之利,趁着吾还有属于吾的强大力量,趁着这整个晋室皇廷已然飘摇欲坠的最好时机…… 这个念头自黄河渡口退兵以来,就一直在桓大司马的脑中盘旋,而在今晚,不知是酒力尚存,还是月圆光华尤其令人喟然有感,想要废帝自立的心思竟是愈加的强烈。 一阵夜风从宫室外吹入,即使在这炎暑未消的时节却也颇感习习凉意,大司马微微缩了缩身子,将披在身上的玄绸里衣拉的更紧了些。 “啪嗒。”身后传来的声响使大司马回头看去,却见是榻旁桌案上的书卷为夜风吹落掉地,风力徐送,翻开了书卷纸页,扑啦啦的响个不停。 大司马心中一动,鬼使神差般的走了回来,拣起书卷,就坐在榻上翻看,看不多时,便已双目大亮,渐渐的,竟是极为专注起来。 这是一部先朝宫中的星象占筮之书,纸卷灰黄,页脚翻皱,显然已是大有年头,看书中几句称谓,当是成书于伐灭东吴,天下一统的太康年间,而其中种种所谓巫筮异象,林林总总,前半段多是天下盛平的吉占良谶之说,到了后半段,凶像噩兆便渐渐多了起来,诸如何时凶星犯野,帝芒昏暗;又或何处异事怪谭,示乱家国……正所谓三垣九曜,四象列舍,巫咸甘石,步天求歌,那个时代的纷乱祸端,在这书卷中竟都有了详实的记载和说明。 若按昔日大司马的心性,对这类卜占巫筮的书籍向来是嗤之以鼻的,就像他那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人力无穷,岂有鬼神可支哉?什么神鬼乱世,妖魔祸国之类的,对他来说分明就是荒诞不经的传说故事罢了。只是现在,一幕又一幕的亲眼相见,一次又一次的亲身经历,使他终于相信,原来这天下间真的是有那些传说中的玄异生灵存在着的。现在再看这些书籍,却是已经另换了一种心态。 当真妖魔作祟,史籍早有明文,天象已有预兆,只是世人泰半不解,倒是置若罔闻了。大司马一页一页的翻看,愈发感到沉重,看到最后,却猛的心里一跳,双目一霎不霎,竟是怔住了。 这是书卷的末尾,也应该是到了前朝危乱,五马南渡的时候,最后的字迹已然显得模糊,但大司马仔细辨认之下,仍然不难看懂了字里行间的意思。 “……中……陈留……国之地,现天子之……五十年后当兴……” 桓大司马将这段文字补足:陈留谯国之地,现天子之气,五十年后当兴盛于世。虽未必只字不差,但这意思却是确凿无疑了。 他又霍的翻转了书卷,看封面上篆字难辨,心中又惊又喜,陈留谯国之地,那便是桓氏一族的本籍,天子之气,便是说此地将出一位改朝换代的真命天子,更说了五十年后方兴盛于世,还能说谁?只能是应在吾桓温身上!这卷巫筮星象书上,早已明言,吾桓温果然是天命有归! 对于这卷星象占筮之书是怎么出现在自己的榻旁案头的,桓大司马并没有多想,他认为有可能是自己帐中的幕僚,也可能就是早在洛阳的桓冲,总之是深知自己心意的人,乃以此法暗示其之大计可行可成,似此,他自然更是兴奋莫名,欣喜难抑。 桓大司马在这个酒意醺然,心潮涌动的中秋之夜,却因为一卷莫知来路的巫筮书卷,而颇显荒诞的坚定了自己的大计信念,只能说,此书中带来的暗示来的恰到好处,连一向沉肃缜密,明睿雄廓的大司马也上当了。 …… 风摇影动,一个侍役在半空中纵跃的身形在昏黑夜色中倏然化作了一身严密的灰色斗篷,又落在了宫城外一块极为狭小的角落中。 他没有在桓大司马面前现身,他并不想采用像在氐秦皇宫里与千里生现身说法的方式,只需要恰到好处的引起大司马对那册书卷的注意,然后小小的运用些蛊惑人心的术法,给大司马本已蠢蠢欲动的内心再添上一把引燃的号线,便一切水到渠成了。 世人焉知其用计深远,谋划周略?刺慕容恪而留慕容垂,那是让整个慕容燕国陷入君臣不和的纷乱;保大司马而促其野心,那是让南朝晋室开始废立夺政的角逐争衡,两国很快就将大乱,而自己的争霸之军却正好就中取事,这只是一切计划的开始而已。 现在,他可以心满意足的离开了,等待着人间两大王朝即将到来的纷争内乱,而这些纷争内乱将一步步的把他们拖向灭亡,直到一个新的王朝取而代之! 灰蓬客确定四周已经阒无一人,可就在他想要招出厉影魔驹遁之而去的时候,却忽然皱了皱眉,谨慎而小心往宫墙上一跃,目光远远的眺望过去,双眸一凛:“他们……也来了?” …… 夏侯通看了看殷虞,又看了看目光盈盈一脸笑意的安媠熙,依稀记得似乎在中秋宴席上有照过面,不过他并不认识他们,所以殷虞的自报名姓对他来说也全无意义,只是出于正常的礼节,他向殷虞点了点头:“殷公子,你好。” 殷虞笑的很潇洒,双眼扫过一旁虽没有敌意却也一脸警惕之色的墨家弟子们,口中道:“皓月如轮,良辰美景,夏侯将军若蒙不弃,可愿与殷某漫步长街,赏月而游一番?” 夏侯通不知对方来路,当下冷冷的便要开口谢绝,一旁安媠熙便吃吃的笑了起来:“哟,夏侯将军这般厉害的人物,总不会看不起我们两个小门小户的晚辈,不肯赏光吧?” 夏侯通忽然眼前一亮,一股熟悉的虻山灵气悄然掠过心头,他深深看了安媠熙一眼,忽而轻轻一笑:“既是公子小姐相邀,夏侯通敢不从命。” “师兄……”颜蚝开口欲言,夏侯通一摆手:“无妨,诸位师弟先回,想是公子小姐有意提携指教,夏侯通不胜之幸。” “哈哈哈,指教提携可不敢当,殷虞唯喜天下豪勇之士,今见将军神武之威,冒昧来见,尚请将军勿罪才是。” 殷虞话说的客气,而且他与安媠熙两个虽然看似身有武艺,但比之大子师兄自然是不足一哂的,也不怕有什么为难处,颜蚝端详了一番,倒底还是没有阻拦,向夏侯通微一行礼,带着一众师弟先隐入了夜色之中。 殷虞翻身下马,先向夏侯通做了个相肃的手势,夏侯通欠了欠身,不声不响的与他并肩而行,殷虞和安媠熙各牵坐骑,竟当真是在这长街之上与夏侯通漫步起来。 街道两旁屋舍大多敝破不堪,灯火稀疏,显得极为寥落,夏侯通不知殷虞究竟是何用意,便只缄口不语,大半的注意力到放在那安媠熙身上,倒要看看这身具虻山灵气的女子是什么来路。 “有道是金马门外集众贤,铜驼陌上集少年。夏侯将军可知?这条长街便是昔年洛阳城最为繁华的铜驼街,乃以汉时铜铸双驼于此而得名,可惜,战乱频仍,国都沦丧,那两枚铜驼早就被胡人掳劫熔化,便是这十里长街也再不复繁华之景。” 殷虞边走边说,一行三人却是渐渐走到了街闾僻静处。 “公子寻我,便是说这铜驼街的历史来了?”夏侯通终于应声。 殷虞举头四顾,安媠熙抿口笑道:“放心,你那帮家奴远远跟着,没有近前来,此间说话,他们听不到的。” 夏侯通一怔,难道这殷虞是寻荒僻之所避人耳目来了?而且避的还是他的家奴? 殷虞尴尬一笑,这回却是目视夏侯通,声音放的很低:“有幸得知,夏侯将军也是澜沧王麾下,不胜欢喜矣。” 澜沧王?什么人?夏侯通更是满头雾水,正想说对方认错人了,安媠熙又跟了一句:“当澜沧王告诉我们,这位神勇绝世,刺杀胡虏逆王的墨家大宗竟是我等一会之人,可把我们惊了一吓呢。嘻嘻,今晚那仆厮,澜沧王扮的好像。”安媠熙语声娇嗲,说是吃惊受吓,却都是甜腻腻的放浪之情。 夏侯通恍然大悟,敢情他们说的澜沧王便是那位灰蓬客,怪道灰蓬客在宴席上亦曾言及,看来这殷虞和安媠熙就是灰蓬客的手下了。这一瞬间,夏侯通又自一省,安媠熙身上感应到的虻山灵力分明就是化魔之身的气息,这便索然而解了,是灰蓬客要了虻山所有化魔之身人物的名单去,这安媠熙正是其中一员,如此加入了灰蓬客麾下,自然是顺理成章。 看来灰蓬客并没有对他们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夏侯通也甚是好奇,这灰蓬客怎么被称作澜沧王了呢? “就是过来认识一下,澜沧王的意思,往后夏侯将军欲在朝中平步青云,我等家世或可相助一臂之力。” 灰蓬客的真实用意在此,果然深谋远虑,夏侯通心下了然,也再不藏藏掖掖了,向殷虞和安媠熙一拱手:“既是先生……澜沧王之意,夏侯通就先谢过二位了。” 说话间,夏侯通心中倏然一紧,他感应到了一股似乎是属于人类的淡淡杀气。 第092章墨争 夏侯通仔细观察了一番,殷虞正自叙说,安媠熙媚笑不止,可以确定这股杀气绝不是从他们身上散发而出的,显然,还有其他人窥伺在侧。 夏侯通面露警惕之色,双眼迅速的在四周环扫而过,这番神情落在殷虞眼里,只道夏侯通谨慎小心,不愿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多加涉及,当下微微一笑,再不多说,向夏侯通长揖为礼。 “将军是缜密仔细的性情,倒是殷虞唐突了,放心,此间所述,再无第四人知晓,便有人见之,也只道是殷虞结交大司马幕下新贵,于澜沧王大计无碍。”殷虞刻意压低了声音,若非就凑在夏侯通近前,只怕极难听清。 夏侯通点了点头,没有作声,那股杀气令他心神难安,只想早早脱离这是非之所。 见夏侯通如此神思不属,殷虞和安媠熙对视一眼,安媠熙目光盈盈流转,在夏侯通面上一扫,噗嗤一笑:“夏侯将军怕是另有要务,我们这可是打搅了呢。” 殷虞也轻轻笑了起来,再复一躬:“韶岭殷氏,荥方安氏将是将军最好的后援,言止于此,将军保重,告辞!” “已知同侪,不胜欢喜,他日有暇,再聆高训。此地绝非详谈之所,夏侯通不敢久留,失礼之处,尚请原宥。”夏侯通最终还了个礼,向两人微微欠身,目送着他们上马,轻声呼叱中双骑并辔,直往长街之外驰去。 蹄声渐去渐远,夏侯通长长吁了一口气,灰蓬客的手下竟然直接找上了自己,这令他颇为意外,不过现在他也没心情思忖刚才与殷虞的短短交谈,举头望天,但见夜空如墨,星光点点,这街闾一角更是显得益发阒静,那股杀气竟也似乎在突然间隐入了长夜的黑暗之中。 邪门!夏侯通冷冷的再次环视一番,察无异状之下陡然身形一纵,却是跃到了街旁屋舍之上,踩着屋顶的青瓦,双足几如无声,快速而矫健的飞跑起来。 这是墨家的独门轻功,以陷地的身法,掌握起来自然是驾轻就熟,他看似是急急行于归途,却是另藏机心。因为他清楚,如果那股杀气真是冲自己来的,那么在自己往回赶的这段路上,便是那杀气所源出现的最好机会,他要引对方出来,看看对方究竟是弄的什么玄虚。所以,他并没有用自己最擅长的虻山移形瞬隐之术。 当十里长街的最后一爿屋顶跨过后,夏侯通的浊气方消,身形一沉,稳稳的落在了青石地面上,已经可以看见远处城楼上寥落的灯火了,那预料之中的杀气竟然一直没有出现,夏侯通站直身体,心下暗自诧异。 忽然间,那股久违的杀气再次如惊雷电光般袭入心头,而这一次,伴随着杀气而来的,还有一层浩然博荡,肃杀凛冽的浑厚剑劲罡风,笼罩住夏侯通的周身上下,令他不敢轻动。 夏侯通看到一柄刃身宽厚的铜纹古剑直直的指住了自己,剑身透着寒森森冷厉的暗光,纹丝不动,然后,就看到了那个持剑之人——短衽麻衫,双足尽赤,硕大的斗笠之下露出了一双灰蒙蒙却锐利如枭隼的眼眸。 这就是那个身怀杀气的人,夏侯通维持着僵直站立的姿势,眼角余光也不知打量了几遭,他可以肯定,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跣足剑客,对方身上并没有斩除妖鬼而遗留下的戾气,是以也不是伏魔道中人,这便奇了,何至于对自己怀有如此杀意,并且当真现身而出,执剑相向? “尊驾……”夏侯通用自己学习到的人间江湖惯用的口吻欲待发问,可话刚出口便被那跣足剑客冷冷的打断。 “天何所恶?” 夏侯通心中一动,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天恶不义,天正不义!” “顺天之意何为?” 夏侯通做了个双手环抱的姿势:“兼爱非攻。” 这是墨家流传千年的切口,多用于各地墨家弟子之间的相见礼仪,彼时墨家子弟众多,分列五门,除门中首脑人物,其余寻常弟子之间大多不识,也是靠这切口验明同门身份,其中所言,皆为墨子要义,非本门中人概难知悉。 如今墨家势颓,无复昔年声威,这套切口礼仪却完整的保留了下来。陷地自化身夏侯通之后,以墨家大子之身倒是谙熟墨家典籍,这也是模仿的必要手段,想不到这个跣足剑客竟也知此墨家切口。 “哼,白墨中人倒也没忘了祖师教诲!”跣足剑客说话时,手中的铜纹古剑依然指得笔直,剑上透洩而出的罡风劲气也是丝毫不减。 “尊驾何人?”夏侯通还是反问道,他对这个跣足剑客没有丝毫印象。 “嗯?夏侯大子当真不认得邓某了么?忘了十三年前那一剑?”跣足剑客冷声道。 我到哪知道这夏侯通十三年前做了什么?陷地心下暗骂,他固然可以化身为夏侯通,可假的倒底是假的,他只具有了毫无破绽形貌和声线,甚或惟妙惟肖的武艺身法和学识操守,却偏偏没有真人的往昔记忆,看着跣足剑客只能愕然以对:“请恕夏侯通眼拙,不识尊驾颜范。” 跣足剑客略显奇怪的看了夏侯通一眼,确定眼前之人确是夏侯通无误,不由又冷哼一声:“夏侯大子,邓某不管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识得我邓禹子也罢,你假作全然忘却也罢,总之邓禹子见到你,便再无善罢甘休之理,你今天不会像十三年前那么幸运了。我只问你,矩子令交是不交?” 夏侯通前面听的一头雾水,邓禹子的名字也是无比陌生,直到听他说出矩子令三字,心下一怔,顿时豁然而解,看向那跣足剑客,口中惊道:“你是赤墨虎师邓禹子?” 这是夏侯通苦读墨家典故方才知晓的情事,墨家流传至今,盖分为白墨与赤墨两大流派,亦即柏夫氏之墨与邓陵子之墨。夏侯通所在的墨家流派,便为白墨;而赤墨向来讲究以暴易暴的刺杀之学,因赤墨祖师邓陵子曾执掌墨家五门中最擅技击搏杀的虎门,故而赤墨之后的掌门皆被称作虎师,其门下弟子亦被称为神杀剑士。传至今日,赤墨虎师邓禹子,乃是邓陵子嫡系第十七代孙,执掌赤墨门户也有五十余年,早该是年过古稀的老人,可夏侯通几番端相之下,虽说对方被斗笠遮去了大半颜面,但这一派龙行虎步的矫矫之态,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任何苍老的痕迹。 赤墨嗜杀,便被素来自视为墨家正宗的白墨所不齿,却偏偏昔年墨家矩子墨翟流传下来的掌门矩子令正由白墨大子所持,这番墨家正朔的地位更是名正言顺。赤墨自是不服,这白墨矩子令也使他们如鲠在喉,必欲取之方得心安,几百年下来,白墨赤墨为此也不知明争暗斗了多少次,可白墨虽不如赤墨神杀剑士高手众多,但凭借着他们精擅奇门遁甲和机关锻造之术的优势,每每转危为安,令赤墨神杀剑士铩羽而归。这种争斗的局面直到近五十年来才算稍稍转缓,那也是因为时局动荡,赤墨南徙,而白墨子弟隐身于中原的缘故。 陷地想起来了,和颜蚝、郭昕几位师弟曾经聊过,好像是夏侯通在十三年前行走神农大山墨家旧址之时,和赤墨虎师邓禹子照了面,那邓禹子觊觎矩子令,与夏侯通大打出手,夏侯通不是对手,却是仗着机关遁地之法侥幸脱身,饶是如此,身上也被邓禹子留下好长一条剑创。 陷地不自禁的摸到了自己胁下,那里的伤痕悸然有感,可是,这是他完全仿造夏侯通身体而变化出来的伤痕,全无切肤之痛,到哪里知道这邓禹子一剑之威去?更烦恼的是,现在这个邓禹子已经出现在眼前,大有不达目的绝不干休之势。 陷地觉得有些无稽可笑,自己是堂堂虻山圣灵,身负莫大使命,却因为变化而成的人间凡夫,倒惹上了这端荒唐官司。这是门派争斗,也是江湖恩怨,跟自己有个鸟干系?然而对方的杀气剑意也使他不敢等闲视之,这就是最要命的地方,来寻仇的偏偏是个有破御之体的狠角色,自己却又如何处之? 按他的想法,便交出矩子令又有何妨?可问题是,真正的夏侯通会这么做吗?这不是让别人看出自己伪装的端倪?而更关键的一点,矩子令也不在他的手中,那是由墨家剑士们一齐看护着的师门重器,深锁于墨家本部的非攻院地下,自己一个人也没权利擅专而断矩子令的归属。 事情在这一点上犯了拧,陷地也只能死撑:“邓禹子,这么多年了,你还贼心不死?要当墨家正宗,你们的道行还差的太远,又怎么配执掌矩子大令?” 邓禹子有些奇怪的侧了侧头,总觉得这个夏侯通的语气举止与十三年前所见颇有不同之处。 邓禹子见到夏侯通,完全是一桩意外,宫中防范森严,他只是带着神杀剑士于饮宴之际在宫外暗藏隐伏,待殷虞和那安媠熙策马而出时才齐齐跟上相随,他还是不放心那个与妖魔暗通的安家小姐,可惜公子不听,他也就只能尽忠职守的远远扈卫。 不料殷虞径寻了那夏侯通来,一眼之下,邓禹子便认出了这个白墨的对头,既意外又欢喜,两派龃龉已久,昔年又有宿怨,此番再会便是杀机顿生,等殷虞和夏侯通分开之时,他派手下的神杀剑士继续前往护卫公子,自己却一路追着夏侯通,待确定了夏侯通周围并没有其他人跟从之后,终于出手相阻。以一敌一,他深知这白墨大子比之自己尚逊一筹,自己又是有备而来,也不怕夏侯通困兽犹斗。 “这么多年不见,大子的嘴上功夫倒是见长,只不知那一手白墨剑术有没有更高明些?”邓禹子不无讥嘲地说道,手中铜纹古剑向夏侯通当头处缓缓一压,夏侯通顿觉面上劲气吹刮生疼,身形微微缩了缩,心下暗惊。 “交出矩子令,邓某饶你今天不死。”邓禹子剑锋一转,距离夏侯通心头要害只是寸许之距。 夏侯通暗忖:我不知道那真正的夏侯通能挡你几招,你的剑气罡力确实非同小可,即便是普通的妖灵对上你,都未必可以保全,但遗憾的是,你碰上的是我——虻山少有的慕枫道圣灵,在妖术对你难以奏效的时候,我依然可以从容遁去。 在确知了杀气所源者是因为这么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理由之后,夏侯通就打定了脚底抹油的主意,右手假作轻按剑柄之状,似乎在转眼间就将拔剑出鞘。 邓禹子冷笑,他看见了夏侯通拔剑的动作,可就在他剑锋向前一刺,径击夏侯通右手的时候,忽然发现面前的夏侯通汇成了一个诡异的虚影,剑锋毫无阻滞的穿了过去,同时耳旁风声一竦。 虚影尚未消去,一股异样的感觉从邓禹子心头升起,铜纹古剑似有所觉,猛的向侧首狠狠一挥,一蓬若有若无的剑气射出,倏然间热力大涨,剑光一闪,夏侯通隐于虚空中的身影跌跌撞撞的现出,带着一脸骇然之色望向邓禹子。 移形瞬影之术居然被这个赤墨虎师于轻描淡写间破解,若不是夏侯通迅速反应,拔出腰间长剑挡下了那蓬如影随形的剑气,只怕背后早遭穿身之厄,对方的破御之体竟具有如斯威力? 邓禹子斗笠下的双眼变得更加深沉,死死的盯在夏侯通脸上:“你用的不是墨家心法,你也不是夏侯通!” 夏侯通好一阵子头皮发炸,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眼前的赤墨虎师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拆穿了自己,正要强打精神敷衍几句,却见咄咄逼人的邓禹子忽的一转身,大含敌意的注视着另一边的屋顶之上,夏侯通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便见到一个体格魁梧,头顶弁冠的青衣老者。 第093章高手云集 青袍老者用一种很惬意的方式蜷着腿,坐在屋顶斜伸而出的檐角之上,雄毅豪猛的面孔上带着一丝洒然的笑意,花白的髭须随着晚风飘洒颌下。 夏侯通同样不认识这个青袍老者,不过看他双目炯炯,只盯在邓禹子面上,显然不是冲自己来的,不禁暗暗松了口气,身形微凝,只待觑机脱身而走。 邓禹子手中长剑之势未变,还是斜指着夏侯通,斗笠则微微上仰,目光冷厉的瞥向那青袍老者。 “孔缇,你若想报仇,邓某随时恭候!不过今晚是邓某门户中事,你也要来搅这趟浑水?” “这话说的,你嘴上说随时奉陪,可平常你身边那些徒子徒孙们一直不消停,老夫年岁大啦,以一打多这种折本买卖却是万万做不得的。难得今晚上你只身在外,这可是老夫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你说,老夫岂能坐失良机?” 邓禹子冷笑:“放你多活了五十年,老家伙就这么急着要死?好,邓某成全你,今天你家公子不在,可没人能护得你!” “你那少主子也不在那,你我都不必顾忌。”孔缇一脸从容,青袍衣襟已然微微鼓胀而起。 夏侯通向后退了一步,却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动作立刻引起了邓禹子的反应,铜纹古剑像长了眼睛一样,随着夏侯通后退的步伐又递进了寸许,夏侯通骇然心惊之下,便听邓禹子一声沉喝:“你也别动!我几时让你走了?” 孔缇正欲扑击而下,看到邓禹子分心两顾的情形却又停住了,悠然抱膝,复在屋檐一坐,语气轻松的道:“看来今晚上你要忙的事还真不少,老夫需要的,是击杀完全心无旁骛的你,现在嘛,不妨让你先把眼前的事忙完。只管放心,老夫毕竟不会像你们这些神杀剑士那么卑鄙,你办事的时候老夫不会趁机偷袭于你的。” “愚蠢的论调,你如果还是那么迂腐的话,我认为五十年后的你并没有什么长进。当然,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愚蠢的把后背交给自己的敌人吗?”邓禹子显然不信任孔缇。 “卑鄙者眼中所见,皆是和他一样卑鄙的人。武人真正应有的风范,你到现在还没有理解。” “你们是武人,你们有尊严和风范,所以你的十九位同袍早就朽烂了骨头,而我只是个杀手,那种迂腐的武人信条在我看来就是一堆臭不可闻的粪便!” 邓禹子嗤之以鼻的反诘声中,孔缇淡笑着耸耸肩:“那好,你现在准备怎么如何?想两件事一起做?既迎战老夫同时又料理你那什么门户中事?老夫倒是无所谓,可你认为在与老夫厮斗的时候还能有分心的余暇吗?” 邓禹子哼了一声,却也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反唇相讥,孔缇说的没错,他与孔缇的剑术在伯仲之间,彼此相斗时需打醒十二分精神全力施为,尚且未敢言胜,自己又岂能有余裕对付夏侯通?夏侯通倒底也不是泛泛之辈,那一手白墨剑术比之自己也不过逊了一筹而已。况且,眼前这个身份堪疑的夏侯通另有诡谲之处,只要自己和孔缇甫一交战,这夏侯通纵不觑机掠阵并击,遁身而走总也不是难事,自己却如何防范? 世事就是这么的凑巧,这是邓禹子击杀白墨大子,获得矩子令的最好机会,却也是孔缇趁邓禹子独身在外之际,得报大仇的最好机会,两件事搅在一起,对邓禹子来说又更加的难以取舍,三个人便僵在了一处。 孔缇见邓禹子一时犹豫,便施然站起,青袍身形立在屋檐之上,手往背后一搭,口中笑道:“没话说了?你既然不相信老夫的好意,那么老夫也就无须跟你客气了。那么……出剑吧。” 两人之间的积蓄的气劲已然催谷到巅峰,邓禹子不敢怠慢,眼见孔缇即将出手,必是雷霆万钧之势,说不得,只能先弃那奇怪的夏侯通于不顾了,保住自己性命要紧。可就在孔缇拔剑在即,邓禹子作势欲迎的当口,两人却又同时一怔,齐齐转头,看向了街闾转角处的黑暗中。 两大高手将战,夏侯通以为自己找到了脱身的机会,也就是这一刹那,一股隐隐的玄劲气流却又封住了自己的退路。他惊诧之余却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没错,在那街闾转角处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高手,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那个高手在现身前就用一种古怪的功法锁定了自己,令夏侯通意外的是,这股玄劲同样没有伏魔道的气息,真是奇怪,既然不是伏魔道,为什么总要针对自己呢? 新的高手在夜影黑暗中缓缓露出身形,夏侯通首先看见的,是一双破陋不堪的草鞋,兀自伸出几根脚趾来,卷起的裤脚露着泥迹斑斑的小腿肚子,来人体格倒也颇为粗壮,一身棕灰色短结衣衫,头上裹着缠盘的灰布,十足便是个寻常乡农的模样。不过他骨节粗大的手上握着一柄松纹古朴的长剑,夏侯通看看这把长剑,又转头看了看邓禹子手中那柄铜纹古剑,隐隐觉得这两剑倒是大有相似之处。 看到这个灰衣乡农,邓禹子竟出奇的身上震了一震,目光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首先出声的却是屋檐上的孔缇。 “是你?”孔缇盯着那灰衣乡农,“老夫一路随公子前往洛阳,多曾注意那殷氏公子,却很意外的发现,有一个人同样也在密切关注着殷氏公子,身法诡异,却也足够高明,若不是这身时隐时现的凶戾剑气,还真是难以察觉呢。没错,就是这样的剑气,那个人就是你吧?” 灰衣乡农扫了夏侯通一眼,夏侯通只觉得这一眼神光内蕴,威凌异常,当下不自然的缩了缩脖子,灰衣乡农长剑一伸,已经指住了夏侯通,口中答道:“不愧王平子绝人雄卫,我以为我掩饰得已经足够好了,连邓大师都已瞒过,却还是被你看出了蛛丝马迹。” 灰衣乡农一语道破孔缇身份来历,孔缇倒不如何吃惊,眨巴眨巴眼,却看向了屋下的邓禹子:“没道理呀,我都能发现的剑气,你这个天下杀手之宗的人物竟会毫无所察?” 邓禹子一直怔怔的看着灰衣乡农,没有理会孔缇的揶揄,倒是那灰衣乡农解释道:“这不奇怪,孔绝人玄功深湛,我这身剑气自是无法瞒过,可我却熟悉邓大师的武技路数,我的剑气与神杀剑士混为一体,系出同源,邓大师便难以察觉了。” “果然是你?庞璞?”邓禹子忽然发声,语调微带颤抖,很少见他有这样情绪产生波动的时候,“你……你不是……” “死了吗?不,我没有死。”灰衣乡农接口道,目光印在邓禹子脸上,“我在那个可怕的地方死里逃生,蒙一位高僧所救,现在我已脱胎换骨,誓要将那些曾想置我于死地的东西一网打尽。” “庞……师弟,究竟是怎么回事?”邓禹子有些激动,不自禁的向前迈了一步。 这个被叫做庞璞的灰衣乡农竟是赤墨虎师邓禹子的师弟,无论是孔缇还是夏侯通都是大吃一惊,孔缇暗忖,此人既是邓禹子师弟,那必也是赤墨中人无疑了,难怪一身剑气可融于神杀剑士之中,令邓禹子无所察觉。可是看二人这般相见情景,似乎又隐含了什么牵仇涉怨的内情,却是奇哉怪也。夏侯通则想着:此人是邓禹子师弟也就罢了,如何对我这般上心防范?也把我当白墨大子了? “我一直想知道是怎么回事。”灰衣乡农庞璞冷冷地说道,只是说话的时候长剑仍然不离夏侯通身遭左近,“我相信大师的那位主家是知道我的身份的,为什么在那一次,会让我进入到那个地方?那个充满了邪祟恶鬼的地方!大师,那些恶鬼是与你的主家勾结的。” “你是说殷大人?我……我着实不知,只是听闻探报,你死于大司马府公务,好在至死也没有被大司马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可是……什么恶鬼?” “真实身份?大师的师弟?韶岭殷家的密探?哼!我只知道是那个殷涓与邪魔恶鬼勾结,欲待葬送我的性命,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我就这样死的悄无声息了。所以我在获救之后,并没有来找你,而是一直潜藏在殷家附近,我倒要看看,殷家和恶鬼做的什么勾当!而大师,我的好师兄,却还被这些家伙蒙在鼓里,做着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恶行!” “庞璞,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仔细讲来,我倒要听听前因后果!”邓禹子已经从最开始的震惊中平静下来,自然而然的便生出一门宗主的威严气势,说话的语调也低沉了许多。 一个意外的好故事,孔缇倒不急着寻仇厮杀了,索性盘腿坐在屋檐之上,全神贯注的旁听着。 “大师,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或许是邓禹子的威严使庞璞惕然有感,他的语气也没先前那么激烈了,“那是食人无厌的恶鬼,而正是这些恶鬼,与韶岭殷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观察了很久,大师,你当真没有见过那个时常出入于殷家的泽慈先生?” “泽慈先生?从未有见,是什么人?” “这次殷家公子出行洛阳,那泽慈先生也是与路随行,大师,以你可知鬼神之机的修为竟也全然不晓?这些绝不该与我们并存于世的东西!” “我确实不知道那什么泽慈先生,但我在这一路也确实见到了不应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而他们……”邓禹子想起了殷虞与安媠熙的那段对话,心下更是一沉。 “那个泽慈先生就是恶鬼的将军,天幸此獠已被诛杀,可韶岭殷家却绝非善地,包括那个殷家公子还有和他在一起的骚呼呼的小娘子,他们是妖魔鬼怪的爪牙,妖魔鬼怪,我想,大师在广良城已经见识过了吧?” “是的,我见过了,并且还杀了其中一个。” 邓禹子的话引起了孔缇的回忆,想到那日广良城中妖魔肆虐的场景和与那黑肤昆仑奴一般的妖魔交手的过往,他止不住还有些心有余悸,或许,等此间事了,就该回建康城,找祀陵尉的那些个奇人异士学学降妖除魔的本领了。 “我也杀了一个,一个在城门口想要吃人的猪妖,可我不得不承认,虽然我蒙那高僧传了一句降鬼密咒,也由他帮我解开了身体的玄力,但如果不是一个大司马府的胖汉指点,我可没有那么容易诛杀那个猪妖。妖邪鬼怪,现在这种东西越来越多,我本想查清了来龙去脉再来见大师的,只是意外的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家伙,今晚不该是大师和绝人的复仇之战,而是应当擒住这家伙,绝不能让他跑掉!不得以,我只有现身了。”庞璞的松纹长剑在夏侯通面前晃了晃。 夏侯通心中打鼓,口中强笑:“墨家早有明鬼之说,妖魔鬼怪什么的有这么值得震惊吗?你刚才说我?我有什么奇怪?听不懂你在讲什么,想夺矩子令不必找这个可笑的由头。” “你是说此人?”邓禹子的语气严肃而认真,“不错,我正觉得他身有蹊跷,他不是夏侯通,他遁身隐去的功法也很诡异。” 真是一场糟糕的际遇,夏侯通几乎有点哭笑不得,自己化为夏侯通之后,一直小心行事,眼看获得大司马信任,所谋大计也越来越接近成功,结果没引起伏魔之士的疑心,倒被这一桩看起来是江湖恩怨的离奇情事撞破了身份,倘若虻山骐骥王得知,又当作何感想? 无论如何,大事不可有失,夏侯通一瞬间下定决心,即便是运用虻山妖术,也要从眼前的困厄中解脱出来。 就在此时,一个涩哑的声音悠荡荡的飘了过来:“适才是谁人言及大司马府?” 第094章未死之人 三个高矮不一的身形悄无声息的立在街尾,被远处的城楼灯火映得像是敷上了一抹柔光,这是三个身着玄袍长襟的男子,刚才涩哑的喊话正是自居中一人处传来,看他体格敦实,头上却戴着一个铜制的面具,面具下的右眼闪烁着晶灿的威光,左眼处却深幽如墨;左首的男子身材颀长,双目赤黄;右首的那位却是五短身材,颇显得矫悍精壮。他们的腰间都悬挂着雕饰精美的剑鞘,结合他们的衣装服色,不难看出他们的身份。 夏侯通暗松了一口气,他认识这三位,他们是大司马府的剑客,居中的便是排名仅在韩离之下的残目鬼枭伊貉,左右两个分别是汲血天鹰超节豪与遁影灵雀况飞雄,这几个或多或少的都与自己有点交情,他们的到来使自己脱身的指望又多了几分。 三大剑客与街中几人恰成犄角之势,灰衣乡农庞璞有些不自然的低了低头,倒是孔缇和邓禹子大喇喇反瞪过去,毫不在意大司马府剑客的赫赫威名。 “是谁提到大司马了?你们又是什么人?”伊貉叉着手,甚至还抬头看了看夜空,圆月皎洁,月轮下掠过丝丝暗云,“这可是中秋之夜,你们的声音未免也太大了些。” 庞璞先前有些激动的陈述疏忽了控制音量,虽然这声音其实也只不过和常人面对面交谈的音量差不多,但在这阒静沉寂的夜晚中,很容易就被耳力大优于常人的武学高手辨析出来,尤其是话语中隐隐还带着关于大司马的字眼,这便引起了在宫城外巡夜哨卫的几位剑客的注意,片刻之间就赶到了事发之地,看到了眼前颇为剑拔弩张的一幕。 伊貉修为过人,几乎只是一眼之下,他就发现,无论是那个弁冠青袍,坐在屋檐上的老者,还是那个头顶斗笠,麻衣跣足的剑客,竟然都是难得一见的绝顶高手,出于护卫大司马的职责使然,他首先联想到的便是在这大司马居憩的洛阳城中,突然出现了如此高手总是显得有些蹊跷的,谁敢保证他们不是冲着大司马而来的呢?所以,伊貉看似举止从容轻松,实则全身气劲潜运暗蓄,早对他们做好了戒备,眼角一带,赫然发现被长剑所制的竟然是夏侯通。 “夏侯先生?”伊貉诧道,手中却丝毫不慢,苍啷一声,枭唳剑直指着那微微低头的灰衣乡农,而超节豪和况飞雄亦同时拔剑而出,弧月弯剑和湛蓝双刃在月光下直透寒芒。 “放下剑!站到一边,你们这是在挟制朝廷命官!”伊貉的枭唳剑距离灰衣乡农不过数寸,他有充分的信心可以在对方稍有举动前先一招克制住对方,当然,他真正需要担心的,是对面的那两个绝顶高手,不过似乎他们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邓禹子硕大的斗笠遮住了他的大半个脸,而孔缇还是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究竟是怎么回事?夏侯先生,你如何在这里?他们又是什么人?” 真是天降奇援,人间的高手还是得凡人来解决,夏侯通察觉到了庞璞突然的气势一馁,心中暗喜,故意装作无奈的耸耸肩,一指邓禹子:“啊,这位斗笠大师跟我有些宿怨旧恨,所以他来找我的麻烦。”又指了指孔缇,“这位老先生嘛,似乎跟斗笠大师有些宿怨旧恨,是来找他麻烦的。”嘴角向庞璞一撇,“至于这位大侠,是那位斗笠大师的师弟,同样也来找我的麻烦。” “江湖恩怨?恐怕现在不是解决的最好时间,夏侯先生是新任祀陵都尉和威虏将军,官爵显身,大司马托付重任,江湖上的事再与他无关,你们离开,我既往不咎。”伊貉说的不疾不徐,语调中自含着一股不容有违的威势。 邓禹子抬了抬头:“既往不咎?好大口气!我若偏不离开,你又能将我如何?” 伊貉右目一凛:“我知道你身手不错,但我认为你应该还没有自大到这个地步,只要我一声令下,洛阳城巡城三千铁骑转眼即至,你能挡得几人?况且,即便以一敌一,我也未必在你之下,要不要试试?” 孔缇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这位剑客,如果老夫没认错的话,你便是大司马府残目鬼枭吧?果然豪气,我看使得。不过这家伙是我的,有老夫在,他未必敢和你动手,刚才他只是自高自大惯了的一种发作,对不对?邓禹子?” 孔缇最末一句的调侃使邓禹子冷哼一声,伊貉倒是没想到那弁冠老者是站在自己一边的,心怀大畅之余,向孔缇遥遥颌首:“在下正是残目鬼枭。” “不过,鬼枭剑客,我们现在处身于此,并不单纯是为了什么江湖恩怨。”孔缇话锋一转,“事情进展到现在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化,你们的这位夏侯先生,好像有一点点不对劲,至于有什么不对劲,你还是问问你剑指的那位仁兄。” 事实上,庞璞到现在一直未发一语,邓禹子看了看公府三大剑客,心下了然,忽然扬声:“师弟,既然见了就不要缩头缩脑,就对他们直言相告又有何妨?” 乍听起来,似乎是邓禹子要庞璞说出夏侯通身有诡异的真相,但庞璞却知道,邓禹子要他说的是什么。他轻轻抬头,视线顺着眼角前的枭唳剑身直直看向了伊貉,挺了挺胸膛,声音低哑却又有些黯然的说了一声:“貉兄,久违了。” 貉兄二字落在伊貉耳中,不啻霹雳雷霆,即便是超节豪和况飞雄两个也都是身形一震,三个人五只眼齐刷刷望向了庞璞。 “你……你是……”伊貉骇然之中,手里的枭唳剑软软垂下,“……邪鹜剑客?” …… 大司马府十三剑,惊隼残枭媚羽雁,这是排列前三的三大高手,而在第九位上,却是个略显古怪的绰号:锐蹼邪鹜。 其人不仅剑术邪异诡谲,双手亦有分金裂石之威,宛如锋利兵刃所铸,而其手掌粗大,倒像是鸭蹼一般,锐蹼邪鹜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年前大司马三路行事,锐蹼邪鹜正是随莫羽媚一起,前往韶岭殷家庄。也正是这一路,离奇的进入了月灵鬼界,除莫羽媚被甘斐侥幸救出,其余四大高手皆丧生鬼界之中。此事在大司马府剑客之间流传多时,除了对鬼怪行凶的剔惧之意,一众剑客自然也对同袍惨死有着深深的悼伤之情。 可现在,本该早已殒命的锐蹼邪鹜竟然又出现在眼前,三大公府剑客齐齐被震在当场,惊诧的目瞪口呆。 庞璞的松纹长剑依然笔直的指在夏侯通的后脑之前,令他不敢稍有异动,却对三大公府微微点了点头:“貉兄、天鹰、灵雀,你们好。” “果然是你!”伊貉从震惊之中略略回神,“孤雁剑客说你被……” “被恶鬼杀害?”庞璞苦笑,“差一点而已,我并没有死,和孤雁一样,我也被人救出来了。” …… “快走!” 一推之下,莫羽媚的身形像浮点过水面的江鸥,轻飘飘的飞出了宫外。 庞璞心中一动,他第一次看到莫羽媚美艳绝伦的面庞对自己现出了关怀的神情,然而紧张的局势使他无法再多想下去,身后的阴戾劲气转瞬间便已激射而至,锋利的好像透体而过的刀刃。 好在,他有一项所有同侪都不知道的秘术,一项源自墨家古剑术的神奇功法——尸解遁身。 墨家专擅刺杀之道,然而自古以来,刺客即便成功也少有全身而退者,虽说墨家剑士有赴汤蹈刃,死不旋踵之志,但这样以命易命的结果长此以往下去,却也有些承受不起。便是虎门神杀剑士之祖邓陵子结合了遁术、异术、剑术、柔术之各家所长,自创了一套尸解遁身之法,施展而出之际,敌手往往只道已将刺客诛杀当场,待发现尸横就地的不过是两爿空皮囊后,墨家弟子早以遁之而出,逃之夭夭多时矣。 当然,这一功法极为艰险难修,便是修炼者自身也要从小经历一种特殊的药物淬炼方得修习此法,也是墨家的不传之秘。 庞璞会这套功法,正因为他是赤墨百年来除掌门虎师邓禹子之外最杰出的弟子。而既身为赤墨神杀剑士又跻身于大司马府十三剑客之列,自也不是偶然。 是他学艺大成之后,奉师兄邓禹子之命,乔装改扮,投入了大司马门下,他的使命就是成为潜伏在大司马身边的一颗暗子,这也是那韶岭殷家的深谋远虑。权争角逐就是这样敌中有我,我中有敌。而庞璞即便没有暴露自身已达化境的赤墨剑术,却已然足以高明到引起大司马的青睐,并在十三大剑客之中得以名列第九,这是并不显眼的位置,也方便庞璞的就中取事。当然,庞璞自己也有过估算,如果自己全力施为的话,很有可能大司马府前三位的排名就会有变化了。 所以,大司马针对殷家而派出的那五大剑客之中有庞璞,根本就是顺理成章之事,这是庞璞自己要求加入到这一路来的。也许在五大剑客如期赶到殷家庄,欲待行灭门绝户,铲除政敌之举时,庞璞将临阵倒戈,与拱卫殷家庄的神杀剑士们里应外合,这一路公府剑客依然难逃覆灭的结局。 唯一令庞璞有些犹豫的是,对于媚羽孤雁,他有些不忍。虽然他知道以自己平凡的外表,又或是看起来在十三剑客中并不特别出众的剑术,很难引起这位美艳剑客的青睐,然而他还是像很多暗恋者一样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情愫中,只是在表面上他一直把这种情愫隐藏的很好。如果一定要面对反目成仇的局面,那么他的决定就是最快的解除媚羽孤雁的痛苦,如果有可能,希望也能留下她的性命。 所幸,也或者是不幸,这种局面倒底还是没有出现,他们进入了这片黑色的宫阙,在明月娘娘凄厉可怖的森笑声中亡命奔逃,这是恶鬼对凡人一种如同猫捉老鼠一般的游戏。 尽管情势危急,庞璞的心里还是有些释然的,至少再不必反戈相向,至少他可以大义凛然的保护着莫羽媚逃走,而她面上那一瞬间闪过的动容关切,便是给他最好的礼物。 锐蹼邪鹜的尸身似乎是分作两爿,颓然倒地,庞璞只来得及把早已准备好的血浆喷洒而出,看起来惨烈无比,而他的真身却灵巧的遁入了宫阙外的梯阶之下。然后,后背传来的剧痛几乎使他喘不过气来,自己的行动虽然迅速,但明月娘娘虚挥而至的劲气还是伤及了他的身体,他可以感觉到热乎乎的血水正从背脊上汨汨流淌。 莫羽媚的奔逃吸引了宫阙中所有鬼怪的注意,谁也没有发现庞璞在血水尸骸中蠕蠕爬行,血腥味直冲他的鼻端,悬挂着的肠腑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庞璞强忍剧痛,爬过了骸骨如山的小丘,爬过了尸块翻滚的血池,他看见了天空中可怖的血月,看见了远处莫羽媚伫立于山崖边的俏影,看见了明月娘娘诡异的悬浮于半空。 飞掷而过的长剑划过了明月娘娘的脸侧,响起了明月娘娘惊呼和嘶叫。 “操她!然后吃了她!” 是时候了,庞璞见到莫羽媚已经绝望的闭上了眼,而他则举起了自己足以撕开金石的粗大双手,用自己的最后一击为孤雁争取逃走的机会。他觑准了明月娘娘的位置,作势欲扑,就在这一刹那,忽然伸出一条青黑色的大腿,将他牢牢的踩在地面。 庞璞只能看见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有些诧异的看着自己,口中腥臭的气味清晰可闻:“你……不是在宫里被杀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完了,终究还是被恶鬼发现了,庞璞被一踩之下,好像最后一丝力气也从体内消失殆尽,无助而绝望的看着那张鬼脸,迎接着即将到来的恐怖命运。 “嗖!”张口待呼的鬼脸被一支飞射而至的箭矢穿过,鬼脸带着惊骇莫名的神情缓缓倒地,就在庞璞眼前,化作了一阵袅袅漂浮的青烟。 第095章脱出鬼界 一支射倒莫羽媚身前小鬼的箭矢,在继续向前飞行之后,又穿过了不远处一个倒霉的鬼卒的脑袋,刚刚踏入月灵鬼界的甘斐一定没有想到,他的这一支箭其实是救下了两个人。 惊惧和疼痛,以及绝望之后突如其来的获救心情,使庞璞再也坚持不住,气血上冲,脑中一眩,闭眼昏阙了过去。 他藏身的很好,在那个鬼卒之后,再也没有谁能够发现在这片坡隘旁混在尸骸血肉中的身体竟是个活人,同样包括其后与月灵鬼将大战的甘斐与莫羽媚。 而当那声凄厉的惨呼响起的时候,庞璞才如遭电噬般的苏醒,他看见了莫羽媚像断了线的纸鸢一般从半空中坠落,一个褐衫短襟的胖大汉子跌跌撞撞的奋身而起,接过莫羽媚,然后滚作了一堆,而另一个亮银色肌肤的高大女子正在空中捂着自己的左眼像杀猪一样的嘶号着。 “撕碎他们!连骨头都不要剩下!”高大女子的声音冲撞着庞璞的耳鼓,依稀便是那明月娘娘的声音,接着一道巨大的白色光柱临空而落,罩住了莫羽媚和那褐衫胖汉的身形,炫闪得使庞璞眯起了眼睛。 当庞璞再次睁开眼,白光已经倏然而消,连带着莫羽媚和那褐衫胖汉都不见了踪影,只有那银肤的高大女子在一声声的哀嚎,无数小鬼簇拥在她身下,止不住的都在簌簌发颤。 孤雁是被救走了?庞璞心中一喜,也不知身上哪来的力道,腾的站起,最接近的两只小鬼愕然回头,庞璞却反向冲出,头也不回的向山崖下纵身而跃。 可以确知这是些食人无厌的恶鬼了,就算自己要死,也绝不能落在他们手里,庞璞选择了跳崖而下的自杀方式,山崖似乎高绝万仞,庞璞感受着强风从口鼻中灌入,忍不住便是在空中纵声长啸,似乎是要把这半日所经历的骇惧苦难之气一吐而出,而这也将是自己死之前留下的最后声息。 远方的太阴城依稀可辨,庞璞似乎都能看到城中的人头攒动,可怜的人们那,你们沦为了鬼怪饲养的食粮而不自知,可我,却对你们的遭遇无能为力,只能给自己一个干脆利落的死亡。 庞璞这样想着,等待着与地面足以使自己粉身碎骨的撞击,意识渐渐恍惚,一抹好像斑斓五彩般的霞光倏然而现,而他耳中听到了如同洪钟大吕般庄严的声音: “唵弗如切吽!” 庞璞身上忽的一轻,一股极为沁湿的气息瞬间充斥了胸臆,这是山野间熟悉的味道,意料之中的坠落没有发生,似乎在转眼间,他就回到了现实中的世界,可以看见半空中的弯月和稀淡的云层,还有一个双手合十,闭眼默诵的年轻僧人,那种五彩霞光正环绕在这年轻僧人周围,暮色下看起来,只觉得这年轻僧人犹为宝相庄严。 后来,庞璞才知道这位年轻僧人的法号——定通。 …… 乾家弟子甘斐通过察气觅魔,发现了这里的阴森鬼气,故而只身赶来。而才下了落霞山的定通同样察觉了这里的鬼气,他出身于裂渊鬼国,对于血泉一族的感知力更是敏锐,自然也义无反顾的循迹而至。所不同的是,他到的比甘斐晚了些,甘斐由于莫羽媚觉醒了破御之力的飞剑而找到了进入月灵鬼界的缺口,定通却只能在鬼界外百般查探,苦无入内之方。 直到灵应大法的玄气灌注而入,定通方才遽然有感,这一来便与甘斐错身而过,当他的佛偈宣号刚刚渗入月灵鬼界的时候,恰是庞璞纵身跳崖的时分,长啸引起佛光感应,堪堪将庞璞移形而出,定通慈悲为怀,还待救出太阴城万千百姓,却不想那月灵鬼将阴悦婵心惊伏魔之士接踵而至,早将月灵鬼界转境而脱,定通最终却也只救出庞璞一人。 血泉祸害世间更巨,定通忧心忡忡,对甫脱鬼界的庞璞略宽慰了几句,便待离去。想不到庞璞经此一遭,心感定通救命之恩,又忌鬼怪肆虐之厉,非要拜定通为师,要修习降鬼伏魔的术法。 庞璞本就是赤墨弟子,性情刚硬,不甘为妖鬼所制,有此想法自是顺理成章,险死还生之余,更对那种屈辱的感觉咬牙切齿,虽然看起来定通比自己着实要年轻许多,可他仍然毫不介怀的对着定通叩首连连,定通终拗不过,勘验之下,发现庞璞武艺精强,却是破御之体的极好资质,当下试炼几日,解开了庞璞的破御之力,又传了他一句可以克制妖鬼的经文密咒,让他自行研习修行。 这样一来,纵然定通无意,可庞璞也自认了弟子的身份,少不得央请定通将这妖魔人间的过往情事做了概述,而在听到定通解释的一句话之后,顿时怒火中烧起来。 “鬼界食人,向来是有的放矢,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把你们几位大司马府的剑客卷入界中,你们身遭此厄,只怕另有别情。” “师父是说,是有人唆使恶鬼,将我们一网打尽的么?” “善哉善哉,凡事必有因而成果,其间因果不难推想。”定通结束着身上粗陋的僧衣直裰,“我本待与你一齐查勘,正要抑制血泉之谋,不过时间上怕有不及,我只能先赶回去,这里的事只有先劳烦你了。” 定通没有说自己需要每年按时赶回裂渊鬼国诵经安魂的使命,庞璞却也没有问,他从定通的话语中想起了什么,一时陷入沉思之中。 “你破御之体方开,术法锤炼亦不纯熟,遇狠魔厉鬼怕是力有不逮,只可小心查探,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枉送性命。岁末年初之际,我当重回此处,与你会合。”定通宽和的拍了拍庞璞的臂膀,“再会之时,只听佛偈相唤。” 庞璞瞿然一醒,恭恭敬敬的向定通一拜:“弟子记得,唵弗如切吽。” “保重。”定通离开的时候,完全就是个普通的游方行脚僧人模样,庞璞蜷身而拜,他太清楚这位被自己视为师父的年轻僧人的强大法力了。 直到定通青灰的僧袍消失于视野,庞璞才恨恨的一捶地面:“有因必成果!是殷家庄!” 正如定通所言,其间因果不难推想,大司马派出这一路剑客的目的,就是针对殷家庄的,那么现在尽遭覆灭之局最大的收益者还能是谁?这倒是个阴险的计划,倘若当真在庄中奋起相击,无论成功与否,事后总瞒不过大司马,而大司马又岂能善罢甘休?而利用古灵精怪,让这一路剑客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在崇山峻岭之中,大司马纵有疑心,却也难有真凭实据证明是殷家庄所为。问题是,为什么连我这个内应也要一并除去? 庞璞心生不忿,将自己扮成了普通的乡农模样,又寻了一个僻静之地将背后的伤势养好,同时又利用这段时间专心研习定通所授的佛偈经文,直到感觉自己的破御之体转寰如意了方才出山,带着一股恨意,就此潜回韶岭殷家庄附近。 赤墨在近百年来声势渐馁,只能托身于豪门大户,自己的师兄对这殷家倒是忠心耿耿,便是庞璞自己,也是甫一艺成出山便受邓禹子托付,为殷家效命,往大司马处行间暗伏。此番重回殷家,除了要找出殷家与恶鬼勾结的证据,他也是想要查探明白,自己的师兄邓禹子是不是也与那些恶鬼沆瀣一气了。 数月潜藏,邓禹子懵然未觉,庞璞却渐渐发现了端倪,那个总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才现身的泽慈先生,通过自己刚刚修炼出的玄气,便能感知到与那明月娘娘极为相近的气息,而那殷家家主也是神秘莫测,整个殷家庄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的师兄对此确实并不知情,他和他的神杀剑士弟子们依然尽忠职守的护卫着殷家庄,而当自己的死讯传到邓禹子之处的时候,他还看到邓禹子为此默然凝立良久,并且按照赤墨的规矩,祭拜默祷了三天。 庞璞并没有急着与邓禹子相认,他在等待把证据真正握在手中的那一天。殷家公子前往洛阳的旅程给了他这个机会,似乎是负有什么其他的使命,那位神秘诡异的泽慈先生竟是和殷家公子一齐北上,庞璞自然如影随形的远远跟从着,他对神杀剑士的隐伏本领早已轻车熟路,强如邓禹子也是对他的潜藏一无所知,倒是与赤墨剑士怀有故仇的孔缇对他略有察觉。 广良屠城,恰与那泽慈先生独身而出的时机吻合,对他密切关注的庞璞却也颇为凑巧的在城门口与那猪妖一番厮斗,同时认出了在月灵鬼界有过一面之缘的甘斐。他当然不知道,这个胖汉竟成了他所心仪的媚羽孤雁的入幕之宾。他只是拒绝了甘斐相邀同往除妖的提议,不依不饶的循着泽慈先生的鬼灵之气而去,并终于在入暮时分的山谷中,截住了现身的泽慈先生。 应该说,庞璞自月灵鬼界脱生之后,对于血泉一族的气息犹为敏感,同时对精怪之气也有一种近乎天赋的预判,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安媠熙与妖魔暗通款曲以致引起邓禹子警惕的一幕,可当他再度返回殷家公子附近时,却总有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那个夜晚,在殷家公子的房内寂静得反常,自己甚至看到了一匹足下泛着银光的健马在房舍之前一闪而过,可无论自己再怎么屏息细探,那匹健马却又杳然无踪,仿佛只是自己一个神魂不属的幻觉。 有了这个经历,使他更对那殷虞好奇起来,难道在那泽慈先生之后,又有了新的鬼怪与他接触?就这样,他跟着殷虞来到了洛阳,一月下来一直在密切观察,并且在今晚殷虞与夏侯通短暂相会之后,注意到了夏侯通。 可没有想到,这个夏侯通竟然引来了自己的师兄邓禹子,和那个他早知与邓禹子有仇的孔缇,而他也不得不现身而出,逼住了师兄无暇旁顾的夏侯通,师兄弟二人却也得以在这意外的情形下相会。 然而现在,不仅是师兄,甚至还见到了昔日自己在大司马府的同袍,庞璞心中百感交集,他还记得那时候藏在山林里远远看见韩离的时分,如果真的那么容易再度相认,自己又何必这般遮遮掩掩。 …… 以前的大司马府剑客?故友重逢?这必然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夏侯通看到庞璞和伊貉的神情就可以明白,可他实在讨厌被剑锋指在后脑的感觉,好在,他也察觉到了庞璞因见到伊貉,在剑势上不经意露出的一丝空隙。 其实,只是剑尖微微颤了一下而已,但对身法灵动的夏侯通来说,就这么一下便已足够,这次我得更谨慎些,隐身运用的法力要更足些,幸好那个邓禹子距离的更远了,他跟不上我这时候遁身而去的速度,而这个庞璞嘛……好好享受久别重逢的温情吧,我可恕不奉陪了。 就在伊貉等着庞璞说话的时候,他忽然惊奇发现,那位夏侯先生就这样消失了踪影,全无征兆,又分外诡异,而这一幕立刻引起了锐蹼邪鹜和邓禹子的连锁反应,两道蕴含着罡劲的剑气刷的从身边划过,没入长街深处的黑暗。 邓禹子纵身刚至,就站在夏侯通消失的地方,铜纹古剑撩起一道炫目的银光,口中恨恨的跟了一句:“不好!让他跑了。”忽然想起自己这一举动使背后空门大开,霍的转身相向,却见孔缇坐在屋檐上动也不动,抚了抚颌下白须:“老夫说过,我不像你那么卑鄙,不会从背后偷袭的。” “愚蠢的武人信条。”邓禹子暗骂,却将目光投向远方,斗笠一仰,露出了微皱的眉头。 “又来人了,两个,都是高手。” 小小的一片街角,竟是吸引来这许多身怀绝技的高明人物,众人顾不得惊诧,一齐抬头顺着邓禹子的视线看去。 然而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四足疾奔的黄狗,腾腾几步蹿到伊貉面前,伸着滴着口水的长舌头,双目圆睁: “娘妈皮的,鬼脸头,你也在这儿?” 第096章绝人 这只摇头摆尾的大黄狗居然口吐人言,无论是邓禹子还是庞璞,又或是屋檐上的孔缇都是眼瞳一紧,只道是又来了什么邪异妖孽,倒是几个大司马府的剑客都露出笑容。 伊貉伸足轻轻踢了踢黄狗晃悠晃悠的脑袋,黄狗竟还挺享受的翘起后腿挠了挠头。 “是你个碎嘴狗子!你怎么来了?” 伊貉对无食并不陌生,在前往征剿鲜卑鬼军的路上,他就见识了无食集污秽卑劣为大成的无上骂功,不过即便素来以阴沉桀骜的面目示人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越骂人,似乎……就越可爱。在和乾家弟子打交道的过往中,他倒是和这臭狗子关系最好。 说来可笑,最初无食向大司马府剑客套近乎,是因为他们吃的好,自己腆着脸过去挨挨蹭蹭讨好一番往往便能有口感极佳的干肉打打牙祭,结果以他身为摄踪仙犬的敏锐感知发现,反而是这个看起来最丑怪最凶恶的伊貉对自己最亲善,而在大家知晓了自己善吐人言的真相后,交情就这么建立起来了。伊貉总是假装恶狠狠的喊自己碎嘴狗子,而他则用鬼脸头三字进行反击,恰如与甘斐之间臊狗子死胖子的遥相呼应。 “娘妈皮的,抓老鼠来咧!”无食浓重的淮西口音此际听起来分外滑稽,邓禹子几个见伊貉与这妖异大黄狗这般熟稔的情形,齐齐愣怔,全无滑稽的感觉。 所以当褐衫短襟的两个身影快步奔来时,倒是伊貉最先做出反应:“哈哈,看到他就知道你们离的不远了。” 当先一人面皮黝黑,样子就像个老实巴交的乡下年轻人,向几位公府剑客摊手示意:“又见面了。”而居后一人则是个颌下无须的精悍男子,礼貌的点了点头,双眼却警惕的扫过一旁邓禹子等人。 “薛先生,郭先生。”公府剑客们认出来人正是乾家的六弟子薛漾和七弟子郭启怀,伊貉拱拱手:“以为你们都在广良城呢,这么快便来洛阳了?” “你知道的,我们有必须得做的事。”乾家弟子和公府剑客在广良共处多日,彼此之间早已熟悉,也不多客套,薛漾一边说道,一边对着半空抽了抽鼻子,悉悉有声。 “娘妈皮的刚才就在这里的,老鼠的味道!”无食靠近刚才夏侯通的处身所在,蹦蹦哒哒的甚是欢实。 然而现在这个地方站着的却是邓禹子,看着这么一只会说人话的黄狗在面前晃悠,邓禹子只觉得心里一阵阵揪紧,内力潜运,凌厉罡气油然而起,倒把无食唬了一惊,抬起眼贼溜溜望去。嘴里嘀咕:“我操,娘妈皮的光脚佬好强的气劲。” 邓禹子把斗笠压了压,低沉的声音从斗笠下传来:“谁来告诉我,这是什么妖孽?而你们居然熟视无睹?” “嘿!妖孽?骂谁那?老子是摄踪仙犬,伏魔道有名的狠角色!你是眼睛长脚底板上了?个光脚佬没眼力见儿的……哎,那不成鸡眼了?”无食嘴贱起来向来欠抽。 “少废话!”在邓禹子勃然作色之前,薛漾干净利落的赏了无食一个爆栗,“憋了半天不说话,现在看到熟人就忘形了?”无食呜呜夹着尾巴一缩身子,薛漾向邓禹子拱手为礼:“老先生勿怪,此犬嘴恶心善,却非害人妖魔。我等荆楚乾家弟子,素来便是斩妖除魔的。”从邓禹子的一身劲气,薛漾便看出此人非同小可,说话时的态度也颇为恭敬。 “继续追,趁着味道未散!”郭启怀出声催促道,无食咕咕哝哝的又向前蹿出,而薛漾也显然没有再多叙话的余暇,向众人欠了欠身,便和郭启怀疾奔而去。 看着乾家弟子越行越远,夹杂着无食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本能的汪汪吠叫,渐渐消失于夜影之中,众人一时都僵立原地,伊貉有些奇怪的转过头,问身后的超节豪和况飞雄:“他们刚才是说……抓老鼠的吧?” 超节豪和况飞雄对视一眼,最后由况飞雄耸耸肩:“是的,抓老鼠,不过我想,这是老鼠精的意思,他们在追一只老鼠精。” “我认得他们的服色。”一直没有说话的庞璞忽然开口,“就是这般,褐色的衣衫,我见过一个救出孤雁剑客的人,他那时候也是这般穿着,和他们一模一样。巧合的是,在广良城的那一天,我又见到了那个人。” “你是说一个红脸用长刀的胖汉?”屋檐上孔缇的声音传来。 庞璞有些意外的看了孔缇一眼:“孔绝人也识得他?” 虽然孔缇并不是太清楚甘斐的过往,但是从莫羽媚、广良城等几个字眼上,很容易就推断出庞璞口中的那个人。原来甘斐也是刚才那个什么乾家弟子,孔缇回想刚才所见的两位乾家弟子,尤其是想到薛漾身后背剑的样子,不由掿须沉思起来。 “他们是可以降妖伏魔的一群神人,广良城都出现妖魔了,我想你们不必对一只会说话的狗大惊小怪。现在我们应该言归正传,你们究竟为何要为难夏侯先生?还有,邪鹜,你又是怎么回事?你是如何死而复生的?”伊貉铜面具下露出的右眼炯炯生光。 庞璞苦笑,他忽然发现,这些公府剑客并不知道邓禹子的身份,准确点说,他们并不知道邓禹子身为殷家扈从的身份,那么自己别有居心的投入大司马门下的事实就可以很好的遮掩过去,和昔日同袍的再次相见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不过,在经历了那样的事之后,他早失却了对人间勾心斗角的热衷,因此说话时也显得有些意兴萧索:“这是个很长的话题,貉兄,我认为现在更应该注意的,是那个夏侯通的去向,很显然,你们现在对于妖魔鬼怪的存在并不感到吃惊,那么我告诉你,我认为刚才那位夏侯通……不像是人,我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古怪的气息,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方法。” “师父?”邓禹子一怔,庞璞叹了口气:“是把我救出鬼界的一位高僧,我拜他为师了,学习对付鬼怪的本领。所以……我对你交待给我的那些事,再没有半点兴趣。” 本以为自己的这番表态,会引来邓禹子严厉的斥骂,他了解自己师兄对殷家的那种近乎古板的忠诚,然而奇怪的是,邓禹子竟然良久没有作声。庞璞悄眼看去,便见邓禹子微微侧头,似乎若有所思。 街角的情形现在有点古怪,屋檐上的孔缇,街尾处的邓禹子,这两个本该不共戴天的死敌此刻竟都在怅然出神,而另一边的伊貉此际也低着头做思索状,一时无语。 “等等……”伊貉豁然抬头,首先打破了寂静,“……邪鹜,你刚才说那个夏侯通不是人?而先前那些乾家神人经过时,也是说来抓老鼠的吧?” “是老鼠精。”身后的况飞雄替他补充。 “嗯,来抓老鼠精。”伊貉立时改口,“现在夏侯通离奇的跑了,乾家神人也追老鼠精去了,你又说这夏侯通不是人,那么是不是可以推断……这个夏侯通就是那老鼠精呢?” “大有可能。”庞璞表示认同,“如果连我都可以察觉那股奇怪的气息,那么身为降妖伏魔之士的他们就更没有辨别不出,他们路过这里并不是偶然。” 伊貉一抬头,月光将他的铜面具映照得明熠熠一片:“要确实才好!他刚刚为桓公立下大功,正得桓公器重,才封赏了官爵,倘若弄错,那可有大麻烦!” “宁枉勿纵。妖魔结交权贵,绝不是贪图人间富贵这么简单,如果真的放任他去,那才是大麻烦。”这个观点是庞璞从定通口中获知的,此际说出来却令伊貉竦然心惊。 “墨家义士现居于何处?”伊貉转头问超节豪。 “北城外武卒中军寨。” “灵雀,你即刻前往武卒中军,传大司马调令,引兵围住墨家军帐,事情弄清楚之前,勿使墨家一人走脱!天鹰,你循路去找乾家神人,把我们的疑虑都告诉他们,请他们来帮手!” “诺!”况飞雄和超节豪应声而去。 伊貉又一拖庞璞,庞璞身子一震,终究还是让他拽住了自己:“邪鹜,你随我立时去见大司马!” “苟活性命之身,再见桓公何益?”毕竟感大司马恩德,心内有愧的庞璞叹道。 “关于那夏侯通也好!还是说你如何死而复生的经历也好!总之要告诉桓公,你不说清楚,我们怎么对付那些东西!”伊貉不由分说,拉着庞璞就走,庞璞心下一动,倒底还是相从伊貉而去,只是临行前又看了邓禹子一眼。 “是你的师兄?还有来寻仇的?我现在不管!总之城中不可寻衅滋事!”伊貉的声音越过庞璞的头顶直传到邓禹子耳中。 邓禹子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看着伊貉与庞璞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之中,原先闹哄哄高手云集的街角,现在只剩下他一个……还有屋檐上遥遥相对的孔缇。 “好吧,现在没有人来打扰了,你可以来报仇了。”邓禹子转过身子,看着孔缇。 孔缇并没有起身,仍然维持着抱膝安坐的姿势。 “五十年了,我做梦都想把你的头颅取下,就像你们对我的同袍做的那样。” “我难以理解这种因为各事其主的杀戮而产生的仇怨,但我还是钦佩你对王荆州的忠心……” “忠心?不,我连王平子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现在也早已托庇新主门下,谈什么忠心?我只是愤恨你们卑鄙的手段,下药、偷袭、以众击寡,还有你在我头上留下的印记和对我那些生死兄弟的屠杀。” “绝人就是绝人,不用这些手段,恐怕我的人就会损折太多,我从不认为我的手段有什么卑鄙之处,可你们却像豪门大户那些矫揉作态的贵族一样去讲究什么武者的荣耀和尊严,可笑!厮杀之后,只有活人和死人,而死人拥有再多的荣耀和尊严,也只是个死人而已。” “这就是我痛恨你的地方,你践踏了武人的存身之义,我要在面对面的交锋中挫败你,击杀你,就像扫除污秽肮脏的尘垢。” “那么一大把的年纪,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幼稚,我算是明白了,你对我的仇恨是因为心有不甘,你总觉得是我的偷袭令你猝不及防,是那种耻辱的感觉折磨你至今,好吧,现在我们可以面对面,堂堂正正的打一次了。”邓禹子挺直身体,斗笠下的表情却并没有说话的语气听起来那么轻松。 虽然所谓武人的信条对邓禹子来说是那么无稽可笑,但是对面的这个敌手却绝不是可以用一种轻慢的态度来应付的。 因为这个敌手曾是绝人——冠绝天下之武人。 这是五十年前一场争权夺利的权贵倾轧而带来的仇怨,起源于琅琊王氏之间的一次暗杀。 权臣王敦对自己势力越发壮大的族兄王澄深为忌惮,早就有心除之,然而王澄神武绝伦,麾下又有二十名武艺剑术冠绝当世的高手拱卫,这二十位高手便被称为绝人,令王敦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通过当时身为王敦幕僚的殷家祖父推荐了手下的这一批赤墨神杀剑士,先下药,后于夜间突然发难,一举将被醉倒麻翻的绝人尽数屠戮,并将荆州刺史王澄扼杀当场。那时孔缇不过二十余岁,于绝境之际潜能爆发,在被邓禹子一剑穿颅的情形下强自支撑着杀出一条血路,也成了唯一一个幸存者,自此流落江湖,最终却投在了陈郡阳夏谢家的门中。 (按:《晋书》卷四十三:时王敦为江州,镇豫章,澄过诣敦。澄夙有盛名,出于敦右,士庶莫不倾慕之。兼勇力绝人,素为敦所惮,澄犹以旧意侮敦。敦益忿怒,请澄入宿,阴欲杀之。而澄左右有二十绝人,持铁马鞭为卫,澄手尝捉玉枕以自防,故敦未之得发。) 如今涉事之人多已作古,便仅存的两个当事者也都已年过古稀,白发苍苍,然而这段仇怨即便五十年后,却仍令孔缇念兹在兹,无时或忘。 邓禹子做好了准备,迎接这最后一位绝人五十年积聚的仇恨之击。 第097章杀意渐消 出乎意料,孔缇只是静静的看着他,抱膝而坐的姿势也纹丝不动,看到这个情形,邓禹子将自己本已蓄势待发的浩博罡力气劲略略收敛,对方既然毫无反应,自己也不必显得太过郑重其事。 孔缇忽然笑了笑,这个表情令邓禹子觉得分外诧异。 “你固然卑鄙,但还没有无耻到极点,你收回了气劲,是觉得我们现在的情形并不对等,你不想让我觉得你在如临大敌,说明你还是要面子的。” “蠢!我收回气劲是因为我不愿意无谓的浪费力气,面子?毫无意义的东西,在生死存亡之际这种东西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实际的用处!淮南孔缇,我们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能不能别总是说这种无聊的笑话?” “面子!你就是要面子!我已经发现了。”孔缇的表情很平和,简直不像在面对着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不是为了面子,你不会于今晚出现在这里,那个什么……矩子令是吧?我知道墨家的典故,矩子令只是一块铜牌而已,对于你这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杀手来说,又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呢?” “人年纪大了,废话就是多,来!你倒底动不动手?”邓禹子没有再反驳,不过在说话的时候,似乎自己心中的杀意也不那么浓烈了。 “好吧,我承认。”孔缇拍拍手,从屋檐上站了起来,这个举动引起了邓禹子的凝神戒备,不过他很快发现,孔缇却把脸望向了另一个方向——那个乾家之士和会说人话的黄狗远去的方向。 “在刚到这里的时候,我恨不得立刻便能杀了你,我想我一定很乐意看到你的头颅被我的剑锋斩下,不过,这种心境至少在现在有了点变化……”孔缇转过头,看在邓禹子脸上,“……我忽然不是很想杀你了。” 和我一样,邓禹子在心里道,不过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双目一霎不霎的与邓禹子对视着。 “在看到了这种光怪陆离之后,在听说了这些古灵精怪之后,我觉得这像是提醒了我,可以先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就是这么奇怪……上一次我们对峙是在广良城中,还记得吗?那个白衣衫的仙长?那时候我同样没有那么杀意坚决。” “你是说古灵精怪让你忽略了自己的仇恨?”邓禹子冷冷的接口,手中的铜纹古剑却在不经意间下垂了寸许。 “是提醒我新的危机,从而使我不得不先把个人恩怨抛诸脑后,你虽然卑鄙可厌,但总算还是个人,不是那种吃人的东西。” “人同样吃人,有的时候比那种东西吃的还要凶残……” “你杀人,但至少不吃人,想到这一点,我觉得还是值得欣慰的。” 邓禹子用歪了歪头的动作表示对孔缇说话的反应,沉默之中,手中的铜纹古剑垂的更低了。 “我要先去找那些人,我忽然很有兴趣看看这件事怎么解决。”孔缇活动了一下手指,捏的骨节格格作响,“至于和你的仇怨,我想在以后总有机会来解决的,只希望你活的足够长。” “今天不打算报仇了?”邓禹子冷笑,“可你就没有想过,如果我为了绝除后患,要在今天先杀了你呢?” “我要是你,就不会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为自己挣面子。”孔缇看也没看邓禹子,根本就没把这种似乎略含威胁的话放在心上,“你我都清楚,其实我们今天再无交手的心情,我要跟去看看那些伏魔之士,你呢?” 邓禹子不得不承认孔缇说的很对,将铜纹古剑推入腰间剑鞘,拉了拉遮住颜面的斗笠:“这种事,邓某就不奉陪了。” “差点忘了,你还要为你那主子卖命呢。”孔缇行将动身前,却又跟了一句,“你那个师弟还挺不错,分得清轻重主次,哦,他好像说过你那主子有问题吧?” 邓禹子心中一震,赫然抬头,却听衣袂风响,孔缇青袍飘闪,已然飞身而去,身后背着的长剑分外醒目。 …… “吾只问你,为何死里逃生之后,却不返归吾处,禀告此事?” 桓大司马此刻在玄绸里衣之外罩了一件宽松的长袍,整个人竟多了几分如名流士子般的洒逸之气,只是面上沉肃的表情依旧。 庞璞立在寝宫暗红色的地板上,皎洁的月光把他的后背映照成雪亮一片,身边则站着默默无语的伊貉,铜面具闪烁着一种奇怪的光波,这是宫灯烛火摇曳的影子。而在寝宫门外,不时探出几位剑客的头来,他们是负责宿卫的翟翳、尹靖及韩霓、卓秋依,脸上写满了惊奇和关注,如果不是伊貉火急火燎直拖着庞璞径入其内,他们便会急不可待的围在邪鹜跟前问长问短了。 庞璞距离大司马不过十步之遥,这是一个足够靠近的位置,也是大司马给予自己心腹的荣宠,然而在大司马听完伊貉的禀报之后,却首先反问的是这句话。 “为了复仇……”庞璞几乎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却生生忍住,他并不想暴露自己与赤墨神杀剑士,以及与殷家的关系,在这一路上,他已经做好了筹算。 “因为小人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查出这件事的幕后主谋。”庞璞最后这么说。 大司马看着庞璞裹头的灰布、粗劣的短衫还有裸露在外满是泥垢的小腿,眉头不禁微微发皱:“你难道没有想过,借助吾的力量,会事半功倍?” “其间牵涉神鬼虚妄,小人诚恐桓公……桓公难以置信。”庞璞的解释还算合乎情理,每一个公府剑客都知道大司马是不信鬼神的秉性。 “禀实而告,才是正道至理,何必诸多顾忌。”桓大司马忽然叹了一声,“你看羽媚便不像你,一俟被救回,便携伏魔之士返吾府中细述此事。”也许是想到了那之后曾掀起的纷变惊澜,也许是想到了莫羽媚的香消玉殒,桓大司马一时陷入了默然追思之中。 庞璞全不知情,只是小心的低垂着头,等待着大司马接下来的问话。 大司马只是沉默了片刻,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多了一丝刚毅:“而你为什么……为什么会觉得那些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东西,是有幕后主谋的?这种想法无论是羽媚,还是那个护送她回来的乾家神人,似乎都没有提及。” “凡事必有因果,食人的鬼窟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小人总觉得,这件事的背后,谁的得益最大谁便最有可能是幕后黑手……” 庞璞正要娓娓道来,伊貉终于忍不住插嘴:“桓公,还要请问,那夏侯先生之事……”在一开始,伊貉就说过了关于对夏侯通的疑虑,然而桓大司马一直未置可否,此事才是当下之重。 桓大司马却根本没有现出任何惊诧意外的神情,淡淡的瞥了伊貉一眼,用惯常雍然的语调说道:“这件事你处置甚当,嗯,那支征讨东胡鬼军的人马已经回到城里了吧?如果夏侯大子真的像你们怀疑的那样,那就交给这队人马去对付……尽量捉活的,吾来亲口问他。” “诺!”伊貉没有丝毫拖延,当即领命而去,整座寝宫里只剩下大司马和庞璞两人。 “吾常言人力无穷,岂有鬼神可支哉?然而就是你们的这桩变故之后,越来越多妖异之事纷至沓来,简直不可想象,你看,便连吾刚提拨的一个江湖好汉,也有了妖邪的嫌疑。” “他应该就是妖邪。”庞璞接口道,引来桓大司马对他的良久注视。 “你和过去确实不太一样了,邪鹜,但不管怎么说,能够见到你安然归来,足慰吾怀,说说吧,你怀疑的那个幕后黑手。”桓大司马做了个看座的手势,自己则意态闲然的斜倚在床榻之中,榻前桌案上那册古旧的书卷正被夜风吹得哗啦啦不住翻页。 庞璞并没有注意到这册书卷,也没有按照大司马的手势席地而坐,他只是将身形前倾,好像是在弯腰鞠躬:“小人多日查证,可以确定正是那韶岭殷家指使凶鬼作恶。” “有意思,一个失宠衰落的家族却和那种东西有着不可告人的阴私,回朝之后,首先便拿这殷家开刀,只要出示他们与恶鬼暗通的证据,吾看哪个世家大族能保住他!” 庞璞在往这里来的路上,就已经打定主意,让大司马去对付殷家,这远比自己势单力孤的复仇要划算得多,而大司马也不是过去的大司马了,不仅对神鬼之事深信不疑,便连听说殷家与恶鬼勾结这种匪夷所思的情事都没有皱一下眉头。 “话说回来,有证据吗?”桓大司马的语气轻轻一顿,威毅的双眸盯在庞璞脸上。 “目前还没有可以公示的证据,不过,也许把那位夏侯先生抓回来的时候就有了。” 大司马又是一奇,怎么风牛马不相及的墨家大子夏侯通和韶岭殷家竟也有了关系?庞璞接下来的话正好解开了这个疑惑:“小人前番看到,那个夏侯先生曾与殷家公子密谈。似是故交旧识。” …… 夏侯通纵影遁身,直到接近了军营大帐的时候才现出身形,大寨前把守的军校自是毫无疑虑,向夏侯通微微躬身,看着他泰然自若的走入军寨之中。 刁斗声声,已经到了夜半子时,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夏侯通抬眼望向天际时,却觉得那轮明月和先前并无不同。 按说,在身份引起怀疑的当下,他应该谨慎而行,至少也该观察一下之后的情势,可他认为自己是大司马驾前新晋的红人,又刚刚立下了那样卓著的功勋,即便自己或许多少露出了些本不该出现的破绽,可是,谁又会相信呢? 赤墨虎师邓禹子,还有他那个后出现的师弟,至少在大司马面前无疑显得人微言轻,就算那个师弟似乎和大司马府的剑客们有些故旧之情,但自己可是堂堂祀陵都尉和威虏将军,更何况自己也曾与他们有过并肩御敌的同袍之谊,用屁股想想也知道那些大司马府的剑客们会站在哪一边。当然,来日在伊貉面前,自己也有足够冠冕的说词来解释他悄无声息间溜走的身法,好像很久以前,自己就说过为了克制妖魔,是从墨家古籍上学了不少神奇本领的吧?现在看来,这简直就是绝妙的伏笔。 一种大计将成的得意,使他疏于推敲其间的关窍,他也没有去仔细思考那位邓禹子师弟的身份,如果他弄清楚此人竟是曾经大司马府十三大剑客之一,或许就不会这样的漫不经意了。大司马或许不是从善如流的脾性,但对于自己心腹的建言总是会认真辨析的。 掀开军帐的门帘,暖暖的灯火之光把夏侯通面上照得通红,几位墨家剑士早已围拢上来,胖胖的颜蚝一脸关切:“师兄,那两位公子小姐找师兄究竟所为何事?” 夏侯通哈哈一笑:“就是来攀络示好,他们的家族在朝中失势,却是想通过我搭上大司马的这条线。” 其实夏侯通只是一个刚刚得以晋升的杂号将军,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显赫家世,那些真正想要攀龙附凤的士族子弟没理由去找他这样的门路,不过久在中原的墨家剑士也对江南世家所知并不详细,对这个并不高明的由头也没有任何疑心。 一副黑黢黢发着油光的铠甲置在夏侯通的床铺上,边上还放着一套银闪闪的裲裆衫,颜蚝双手又递过一个印信号牌:“这是适才送来的,将军甲胄和都尉印信。却是奇怪,师兄既然做了将军,为何还给师兄一个都尉的职位?这祀陵都尉又是做什么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桓大人的栽培抬举,待明日面见大司马时,我来问问。”夏侯通结果印信,这是个方方正正的玉牌,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螭龙纹饰,正中一个显眼的桓字。 看到夏侯通颇有些喜不自胜的样子,颜蚝想了想,倒底还是用一种很诚恳的语气说道:“师兄,我等相助大司马,原意是为了解救百姓,驱除胡虏,以墨家门规来说,本是不得接受朝廷的官爵的,师兄是不是……” 夏侯通脸一沉:“我自省得,这不是桓大人突然封赏么?我怎么办?难道当众拂了大司马的好意?且随大司马还朝,略过些时日,我再向大司马辞官,这也不突兀。” 颜蚝见大子师兄不悦,微微欠身,却也不多赘言了,几位墨家师兄弟闲话了一会儿,便待吹灯睡觉,忽闻帐外脚步声竜窣,隐隐有金铁之音,颜蚝弹身而起,手已经按在剑柄之上,便听有人大声喊道:“大司马有令,命夏侯将军即刻觐见!” 第098章负剑奇士 乾家弟子和大黄狗的脚程很快,超节豪顺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察形辨迹的寻了小半个时辰,才在刚出北城门的小山丘前看到了乾家弟子的身影。 中秋的月色明亮皎洁,即便隔了数百步开外,薛漾在山丘上东张西望的神情还是那么清晰,他的脚下,则是同样在东张西望的黄狗无食,远远的听见他带着脏字眼的声音传来:“老子娘妈皮的怎么知道?狗日的肯定进过水了!” 他们出现在洛阳城并非偶然,乾家精英尽出,本是恪守着七星盟主许大先生的命令,在洛阳一线潜伏待机,准备对虻山的两路齐攻之举。当然,留在这一带的目的,还有令乾家弟子们无时或忘的杀师之仇,总之在奉命出击之前,也不耽误师仇的调查。而据无食探查,似乎是那只虻山鼠妖的气味又渺渺淡淡的出现了。 乾冲、嵇蕤、栾擎天、邢煜诸人按照无食的指引,皆在这左近百余里的范围内搜索着,无食则自告奋勇一狗当先,循着味道径直来到了洛阳城里,跟着他紧随而至的正是薛漾和郭启怀。 这是一条合乎轨迹的路线,夏侯通自己也没有想到,在志得意满的返回大司马军中邀功请赏之后,他那原本极难被察觉的慕枫道气息却顺着大军行动的方向一路遗留了下来。这也是夏侯通隐藏气息的修为极为不俗了,也是恰巧无食的狗鼻子对慕枫道和老鼠的气味极为敏感,否则乾家弟子对他的存在一样懵然无觉。并且就算来到了洛阳,仍然无法确定这只慕枫道鼠妖的确切位置。 他们开始了大海捞针一般的严密排查,就在大司马在太极殿与众王孙公子中秋饮宴的时候,乾家弟子正在偌大的洛阳城里不辞辛苦的走屋掠舍,穿街过巷。 如果不是邓禹子由于赤白两墨的恩怨,意外的截住了夏侯通,那么也许乾家弟子们只能在大半夜的徒劳无功之后悻悻离去了。 然而夏侯通的身法毕竟太快,即便乾家弟子们没有丝毫耽搁的紧追下来,可终究在过了护城河的山丘地界上,失去了最后的气味痕迹。 一筹莫展之余,薛漾难免埋怨无食摄踪仙犬之名言过其实,而老脸皮厚的无食却找理由,如果不是这个狗日的臭老鼠通过护城河里的水洗净了身上味道,一定逃不过自己古往今来第一牛逼的鼻子去。 所以当超节豪靠近正准备招呼的时候,薛漾正对无食嗤之以鼻:“切,你当我们是伏魔道的新鸟?妖魔行使术法的气味是水可以洗掉的吗?” 不出所料,无食用一长串匪夷所思又令人恨到牙痒痒的污言秽语表示了反诘和抗议,只是这种反诘和抗议更多的是无理强辩的意味,薛漾也没心思搭理他,倒是对着疾步赶来的超节豪拱了拱手:“天鹰剑客,你怎么跟来了?”一旁的郭启怀转过身子,依旧礼貌的点点头,并没有说话。 “听说你们在追一只老鼠精,而我们正好怀疑,某人可能就是那位老鼠精。”超节豪也不寒暄琐碎,直入主题,直接把关于夏侯通的疑祟之处娓娓道来,末了还跟了一句:“你们走的未免也太快了,多逗留一会儿,兴许就不必跑这趟冤枉路了。” 郭启怀兴奋的一击掌:“好!倒是你们有了线索,那厮在哪里?我们同去!”薛漾却沉吟了片刻,口中喃喃自语道:“夏侯通……夏侯通……这个名字怎么那么熟悉呢?在之前肯定有听谁提起过……” “猪脑子!”无食逮到反唇相讥的机会,心情甚是畅快,“光我就听张老五过去说了好几次呢,娘妈皮的你倒忘的一干二净!” 薛漾眼前一亮,面露喜色的同时也没忘记顺手给了无食脑门一下:“对啊,是池师兄说起过,那时候他去行刺氐秦暴君时,他们刺客中不是有个什么军师就叫夏侯通吗?没错没错,还说这夏侯通是墨家弟子,精通机关之术,这便完全对上了!那时候我和四师兄就说,他们之中肯定有妖魔的内应,夏侯通!虻山鼠妖!就是他!家尊的深仇大恨也和他脱不了干系,找他去!” 薛漾的反应令超节豪颇为意外,他曾在高平城那隐蔽的颜家密室中听夏侯通说起过那段刺杀暴君的故事,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件事中还牵涉到了池棠,不由诧道:“池师兄?就是那位负剑士池棠?” 头顶上传来一记长长的吸气声,打断了薛漾的回答,几个人同时循声抬头看去,便见一个弁冠青袍的老者立在当头枯树高枝之上,细细的树枝似乎根本感受不到这老者颇为魁伟的身形重量,而从底下仰看的角度,这位老者的脸上竟似乎有一种别样震骇的表情。 在场几人都是高手,可这老者究竟何时到来,又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立于枝头,竟是全无所觉,薛漾和郭启怀不禁耸然动容,倒是超节豪认出其人正是前番在街角屋顶处的那个老者,虽不知他的来历,却也暗暗好奇:他怎么也跟过来了? “你们刚才说谁?”老者此刻的神情举止全无先前的淡然若定,语调也在微微发颤。 “一个鼠妖,也可能叫什么别的名字,但至少他化身为人的名字叫夏侯通。”薛漾还没会过意来。 老者呼的从枝头跃下,稳稳的立在当地,目光却看向了超节豪:“老夫是说你刚才说的那个人。” “天鹰剑客说的是负剑士池棠,也是我们的师兄。”薛漾错愕的看了看老者,替超节豪回答。 老者眯起眼睛,从薛漾直看到郭启怀身上,他们的服色说明了他们源系一门的身份,眼角又带过正吐着舌头大流口水的无食,然后神情古怪的挠了挠自己花白的虎须:“却是奇了,这小子什么时候有了你们这些会降妖伏魔的师兄弟?” “听老先生的意思,似是认识我那位池师兄?”薛漾看到了那老者背后露出的剑柄,心下忽然一动。 “怎么会不认识?他五岁的时候老夫便认识他了,哼哼,他的一身剑术也正是老夫所授!” “你是淮南孔公!是池师兄的师父!”薛漾陡然想起,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说起过老夫?”这回是老者面露愕然之色了。 淮南孔缇,昔年王平子帐下二十绝人之一,也是负剑士池棠的师父。 二十余年前,劫后余生的孔缇自行参悟大成,一身绝学复生,却在落魄游历中来到了临昌这个小地方。故事也不算离奇际遇,事实上,孔缇正需要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士族来作为自己的容身之所,而恰好这个小士族也需要为自己始龀垂髫的公子找寻一个高明的剑术师父,两方一拍即合,真正巧合的是,这位池家公子恰是根骨资质极佳的武学奇才。 孔缇武学剑道别出蹊径,自落难之后,揣摩了一套负剑而后发的离奇剑术,见池棠生性聪颖,便将这套前无古人的奇巧负剑功法传给了池棠,却正是池棠苦练十余年,髒然已有青出于蓝之势,更使负剑奇术名震于天下,成为双绝五士之一。 直至朝廷中的士族倾轧,渐渐祸及了临昌池家,池家丰美的良田引起了琅琊王家的觊觎,可孔缇却误以为那些个总是在池家附近出现的琅琊王家门人是冲自己来的,也清楚以自己绝学初愈的本领,未必便是那赤墨虎师的对手,不得以,只得远遁暂避而去。 本以为自己这一去当可保得池家平安,怎知自己完全想到了岔路上,琅琊王家最终吞并了池家,池家的主人郁郁而终,池棠也从此流落江湖,可孔缇再想去寻找自己的爱徒时,却已难寻池棠踪迹。 再之后,想要寻找神杀剑士复仇的念头使孔缇与一个新兴的大族阳夏谢家发生了接触,并且就此成为谢家的门客,这些年来,潜心将一身绝学尽数传授给了谢家宝树谢玄,偶有听闻江湖上双绝五士中负剑士之名,孔缇自是老怀甚慰,却从没有向任何人提及,自己便是那负剑士池棠的师父。 现在失散多年的爱徒有了下落,甚至还和这些乾家弟子做了一门中人,却是正中孔缇心事,他本是看到薛漾身后背剑的样子心中有感,怎知当真便与池棠有了瓜葛,这一喜着实非同小可,薛漾说起时,他也终于开口承认。 还记得在董家室中池棠的问询,薛漾思之如昨,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淮南负剑奇士就在眼前,薛漾也是好一阵震诧惊异,依着晚辈的礼节又对孔缇一躬:“真的是孔公老先生?哎呀,可惜了,池师兄远行未归,若知孔老先生在此,必是欢喜无限!” 孔缇仰头大笑,震得几人耳鼓嗡嗡作响,几乎声闻数里,便连远处北门城头的火把也晃了晃,像是连城头的戍卒都惊动了。 “好好好!我们边走边说,我那池棠徒儿是怎生入了你们伏魔之门!”孔缇笑意盎然,却也不忘提醒薛漾追索鼠妖之事,而在动身前,孔缇又补充了一句:“世事天定,老夫似是与你家有缘那,你们那位姓甘的小郎,老夫便是极敬佩的。” “孔老先生也识得我甘师兄?”不独是薛漾,便连郭启怀此时也凑了过来,脸上全是关切的神色,无食狗眼滴溜溜的转着,肚子里暗道:娘妈皮的,什么事都他娘凑到一块去了。 …… 在超节豪的提醒下,一行人直往夏侯通所在的武卒军寨而去,细琐繁复的与路交谈并没有耽误脚程,在知晓了池棠身入乾家的大致情形以及孔缇与甘斐的那一段相识过往之后,他们已经站在了灯火点点的军营之前。 营盘旷大,结筑绵延足够数里,超节豪小声交待:“灵雀剑客已经先过来了,看情形,似乎现在还没什么动静。” 值夜的军丁正迈着整齐的步子来回巡哨,戍卫的武卒也威武的持刃昂立,营门口的军校几步赶上,看到超节豪便是一点头,浑身甲胄铿铿作响:“天鹰剑客,灵雀剑客适才说了,让我们小心提防,我已着人隐伏监视。” 超节豪认得他原是大司马府近卫队率,现在却是武卒军轮值校尉的张岫,微笑应声:“这便好,切莫打草惊蛇。”向后一示意,无食窜过来,在那张岫腿边一擦,露出会意的贱笑,哈着舌头当先而入,薛漾和郭启怀一声不吭,快步跟上,至于孔缇,一步一步的走的甚是沉稳,看似速度不快,但他和薛漾郭启怀之间保持的距离却从来没有拉长过。 张岫当然认得这只促狭的黄狗,那时候在大司马府见过好几面,又看到薛漾郭启怀与过去甘斐嵇蕤一样的乾家褐衫服色,哪还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边示意门前军士放行,一边将身子偏过一旁,让超节豪一并通过。 “怎么样?闻见味儿了吗?”薛漾小声的问无食。 无食只顾低着头四下闻嗅,没有做出明确的表示,倒是超节豪赶了过来,向军营深处一指:“我知道墨家的人驻营何处,跟我来!” 大部分的军士此刻都已入睡,所以远处传来的人声和脚步声就显得更加容易分辨了,无食忽然精神一振,直往声音来处疾奔,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薛漾等人也加快了跟从的步伐。 眼看到了人声接近的所在,远远的甚至能看到模模糊糊的站立人影,猛然间,一阵刺耳的狗吠打破了军营中的寂静,这是无食在着急发喊,薛漾面色一变:“不好!他要跑!” 锈剑转眼从背后剑鞘拔出,青色的剑芒顺着剑锋就待激射而出,而郭启怀双手一扭一送,两柄贴着前臂的古怪兵刃就好像螳螂的刀肢一般高抬伸起。 紧接着,土屑纷飞,薛漾表情微怔,青色剑芒蓄而未发,脚步却不自禁的放缓,他感觉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灵力,属于伏魔之士的灵力。 第099章自陷绝地 夏侯通才刚刚上了床铺,便连衣衫也未脱下,此际听见军帐外的喊声,不由疑惑的和颜蚝交换了一个眼神。颜蚝意示询问,夏侯通伸指在唇边一竖,不声不响的穿上衣靴,不过在掀开帐门的时候,他又堆起了故作轻松的笑容。 “哈,才刚饮宴而归,大司马也不歇息?”夏侯通笑道,同时双眼迅速的打量周遭的情势,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反常,喊话的是遁影灵雀况飞雄,表情既不森严,也不放松,只是挺着短小精悍的身躯站在帐外,看见夏侯通时还很礼貌的拱了拱手,十余位顶盔贯甲的军士立在况飞雄身后,夏侯通特意观察了一下,所有军士的刀未出鞘,弓未上弦,便连目光也只是漠然的平视前方。 颜蚝跟了出来,轻声问道:“子时都过了,大司马这么晚还唤我师兄何事?” “夏侯将军、颜义主勿怪,我久随大司马,最是清楚不过,大司马操持国事起来,向来不分昼夜早晚,此刻却是有要事要与夏侯将军商议,特让我来相请。” “哎呀呀,如何还敢劳烦灵雀剑客亲至。”夏侯通仔细想了想,况飞雄说的完全合情合理,但他心思又是一动,为什么况飞雄还要加上这么一句合情合理全无破绽的解释?好像生怕自己不随之同去似的,按照常理,大司马相召,一声传唤便是,何需赘言? 想到这里,夏侯通又看了况飞雄一眼,虽然觉得对方的表情十分自然,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刚才不是才见过灵雀剑客来?还要相谢几位相救之恩呢。” 相救?什么相救?一旁的颜蚝对于赤墨虎师邓禹子对夏侯通前番的纠缠并不知情,闻言不禁大为吃惊,况飞雄却笑了笑:“倒是夏侯将军走的太快,我们便有话要传,也来不及呢。放心,那厮已被鬼枭剑客所逐,沿途有武卒甲士护送,夏侯将军无须担心。” “那便多谢大司马并几位剑客的厚意了。”夏侯通深深一躬,小胡子对着颜蚝一撇,轻声道:“前番遇敌,详情待我回来细说,我先去见大司马。” 颜蚝一脸犹疑,倒底还是依言回了军帐,夏侯通拍拍身上尘土,对况飞雄抬手一伸:“相烦灵雀剑客引路。” 况飞雄也不多话,待夏侯通跟在自己身后时,眼角一动,身边的甲士哗的一并,却是将夏侯通夹在了队列正中。 不对,这哪里是护送的架势?分明就像是押送人犯,夏侯通谨慎的看看左右,又盯着头前引路,走得极为沉稳的况飞雄,心下盘算起来:如果前番街尾相见之时,这些公府剑客就是奉命前来传召的,为何当时不说?可如果是事后大司马才来相唤,这一来一去,时间上就有些蹊跷处……再则,此处相距大司马寝宫路途遥远,大司马既是有要事相商,为何不让我骑快马而去? 夏侯通越想越不对,口中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况飞雄闲聊起来,况飞雄随意敷衍了几句,两旁的甲士却把夏侯通夹的更紧了。 月色清朗,可以把前方情形尽揽于视野之中,夏侯通心里又是一跳,他分明看见了远处有褐色衣衫的人影正向这里快步而来,而头前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东西,那……那不是一只狗儿吗? 不好!这遁影灵雀是在设计赚我!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出了什么破绽,但见机极速的敏锐嗅觉使他意识到了局势的凶险,不说别的,单是在那些褐衫短襟的乾家弟子跟前,自己就决计讨不了好,身为夏侯通的这个名号令他无从抵赖,自己避了他们那么久,到了还是没能躲开去。 所以趁着乾家弟子和他还有些距离,夏侯通打定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的主意,就在两旁甲士懵然无觉中,他像是一缕微拂的清风,倏的消去了踪影。 故技重施总是最有效的,值得庆幸的是,乾家弟子向来不擅长移形换影的长途追击。 可就在夏侯通刚刚隐去身形,还来不及偷偷松一口气的时候,一道极为凶悍的罡气从地底追着他还没离开多远的屁股喷涌而来,纷飞的土块打在身上,竟令他觉得生疼,接着,两柄蓝湛湛的短剑精准的指住了他的咽喉,短剑的剑身就贴在他的脖项肌肤上,冰冷。 夏侯通只能无可奈何的现出身形,他弄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又突兀的来了个精擅伏魔的高手,所以当他看见用短剑指住自己的竟然就是刚才那个并不起眼的遁影灵雀况飞雄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头都快炸了。 “我以为,你在我们面前施展过逃跑的妖术之后,总会收敛点的,怎么能让你用相同的方法逃走两次呢?那也未免太丢脸了。”况飞雄语带揶揄,短剑在夏侯通喉头恰到好处的位置说明如果他刚才痛下杀手的话,夏侯通一定难以幸免。 …… 这是乾家弟子与夏侯通的第一次朝相,被短剑所制的夏侯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两个褐衫短襟的身影奔到近前,当先那位面色黝黑的家伙在他那锈蚀得可笑的长剑上轻轻一抹,然后就好像有一道淡青色的气流顺着他的手,径直沁入了自己的身体。 夏侯通心下惶惑,正强打精神的要抗声几句,却忽然觉得脚边一动,落眼看去时,便见那只贼忒兮兮的大黄狗正围着自己打转,鼻子嗤嗤有声,时不时瞟过来一眼,这种诡异的神情更令他感到头皮发麻。 “又见面了。”孔缇从两位乾家弟子身后探出脑袋,须发皆白的雄毅面庞上带着甚至可以说是慈祥和蔼的笑意对夏侯通说道:“这位不知道是不是夏侯先生的夏侯先生,放心,你那个赤墨的仇人没跟来,至少此时跟你作对的人少了一个。” 响声惊动了军帐中警觉的墨家剑士们,而当颜蚝掀开帐门看到眼前的情形后顿时一声闷哼,胖大的身形轻巧灵活的像是一片落叶,几步间便已赶到当前,对着况飞雄怒目而视:“灵雀剑客,这是什么意思?” 十几个墨家剑士黑衣的身影刷刷刷的围在了两旁,站立的位置似乎是按照特别的方位,恰好将夏侯通身边的甲士给包围了起来,并且每个人的手指都搭在了剑柄之上,一触即发。 薛漾的目光同样锁定在况飞雄身上,说话的同时却将锈剑向背后剑鞘中一推,发出咣的一声:“灵雀剑客,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吧?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竟然也是伏魔之士,藏的好深那。” 最后赶到的汲血天鹰超节豪诧异的看看况飞雄,又看看薛漾,最后打量了一动不动的夏侯通一番,口中犹疑:“灵雀……你……你这是……” “我姓况,蜀中崔嵬山人氏。”况飞雄耸耸肩,两柄短剑却没有丝毫颤动。 “早该想到,你这样的身板和短剑路数。”薛漾以手加额,这位况飞雄的武艺身法和这般短小精悍的体格,可不就是和那蜀中地绝门况三先生如出一辙?如果自己过去观察的够仔细的话,本应当是可以看出两者之间的相似之处的,当然,对方把自身的伏魔罡气一直隐藏的很好,以至于自己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块去,“你是崔嵬山地绝门的人?我见过况大和况三先生两位。” “那是我哥哥,我行五,如果他们还认我这个弟弟的话。”况飞雄看样貌当已有三十多岁,眉眼间依稀便有那况三先生的模子,只是五官显得俊秀和斯文了些,皮肤也白了许多。 “原来蜀中地绝门早已有人投在了大司马门下,却从未对大司马说过伏魔道的真相,更令人费解的是,明明已经出了这许多妖祟邪异的事情,他却还是装成毫不知情的普通人。”回想起和地绝门况三的过往,其间并不愉快,尤其是那个拂芥山下无辜丧命的羊面书生,使即便在之后与况三有过并肩御敌之义的薛漾仍然思之耿耿,所以说起这位况五况飞雄来的语气并不是很客气。 况飞雄丝毫不以为忤:“虽然我从小是在地绝门修习了伏魔功法,可我从没有当我是伏魔道中人,和我那只想在伏魔道出人头地的大哥、三哥不一样,我在很多年以前就离开了崔嵬山,我只是凭着我的剑法在人世间讨生活。能够托庇在大司马门下,却不比在那穷乡僻壤有出息得多?这些年,我的剑法对付人已经绰绰有余,所以即便在听说了那些古灵精怪的情事再现世间,我又何必去当这个出头鸟?况且,我们似乎并不缺对付那些古灵精怪的好手,比如你们?事实上,我的府中同袍们也同样出了好几个足以降妖伏魔的人物。” “难怪你的哥哥不见得会认你这个弟弟,你的想法对他们来说太离经叛道了。”薛漾的语气不禁有所放缓。 “况且我也没有完全袖手旁观,是我提醒了他们这位夏侯将军是老鼠精的可能性,并且在你们赶到前,先一步制住了他,他狡猾得很,要不是我的地行之术还没有生疏,也许真的就让他逃之夭夭了。” 听到这话,十余位墨家剑士都是面色一沉,颜蚝更是叱道:“胡说什么?我大子师兄几时成了老鼠精?” “胡说?何不亲口问问他?”况飞雄手中的短剑悄悄用了用力,像是在配合自己说话的语气,使夏侯通不舒服的将头向后仰了仰。 “你们……自说自话了这许久……请恕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夏侯通竭力使自己说话的声音显得镇定:“我只知道你假传大司马令谕,而后用短剑指着我,要我承认……我是什么老鼠精。如果是担心我被大司马器重而分了你们的宠的话,大可以有话直说,我和我的同门师弟将会头也不回的离开,何必弄什么怀璧其罪!” 况飞雄颇为惊奇的瞪了瞪眼:“瞧你不出,心思转的挺快那,几句话就想把这场擒妖的行动变成了朝堂上勾心斗角的阴谋?你不简单。” “没关系。”薛漾忽然插口,露出了与诚朴面孔颇不相称的狡黠笑容,“我听他们说了,因为你离开的那种显得非常诡异的身法引起了他们的怀疑,那么现在,你不妨再试试那种功法,由我来品判,也许是误会也说不定呢?灵……况五兄弟,烦请移开你的短剑,让这位夏侯先生演示一次。” 况飞雄会意一笑,蓝湛湛的短剑倏尔没于袖底,摊开空空的两手:“好,那就请斩魔士来断一断。” 无食挑了挑眉头,得意洋洋的踮着碎步,转到了薛漾身边,虽然很规矩的没有口吐人声,不过张翕闭合的口型明显嘀咕的是那四字真言,一脸瞧好戏的神色。 然而,没有了短剑挟制的夏侯通,此刻的脸色竟比刚才还要难看,身形僵直而立,像一个泥雕木刻的塑像。 从那把锈剑上抹入的淡青色气流此时正在自己的经脉中回旋翻转,而只要自己稍一运行妖力,无论是属于慕枫道还是血灵道的那种妖力,都会引起这股淡青色气流的反应,轻则被打出原形,重则经脉迸裂,爆体而亡。这个斩魔士,好毒辣的手段! 况飞雄自然看出了这种术法的厉害,看夏侯通僵立半晌,不禁又冷笑道:“不敢再用那种功法了吧?其实在高平城中,当我行走过所谓你开掘的地道之后,就对你有了怀疑。我不懂墨家的机关锻造之术,但你别忘记我的出身,所有关于地行的细要都瞒不过我的眼睛,你的地道并不像人力可以完成的,我在好几个地方看到了利爪开掘的痕迹,本来就想好好观察一下你的,结果后面出的事情太多,而你又足够警醒,才让你存身至今。” 夏侯通心里暗暗咒骂,他却哪里能够想到竟有一个蜀中地绝门的门人子弟就在大司马幕下?而自己今天本不该这般轻而无备的返回的,倒成了他们的俎上鱼肉。 陷地陷地,今番却被地绝门人生擒当场,一语成谶,自己可不是自陷绝地么? 第100章阴霾催压 墨家剑士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惊诧愕然,许多人松开了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而颜蚝胖胖的面孔恨恨的打着颤,在夏侯通默然僵立中注视良久,猛的大吼一声:“矩子剑阵,熊击!” 长剑出鞘的声音蕴成了一道余音悠长的回响,十几位墨家剑士同时动作的身影好像拱背待扑的巨熊,而当齐齐刺出的明晃晃的剑尖蓄势凝止之际,在场的赤甲武士才刚刚来得及将自己的腰刀拔出,不过他们立刻就发现,墨家剑士的长剑全都指着夏侯通。 “你究竟是什么人?大子师兄何在?”颜蚝已经看出了蹊跷。 “他不是人……是一个化作你师兄形貌的妖怪。”夏侯通没有回答,而薛漾则用不无遗憾的口吻向颜蚝解释道。 纷杂的马蹄声从营栅外传来,百多名体格魁梧的骑士鱼贯而入,而在看到了眼前的情景之后,马背上的骑士们都放开了谨意小心拽拉着的马缰,战马咴溜溜的嘶鸣不断。 “拿住了?”当头一骑上的铜面具在月光下异常晃眼,他的声音尽管涩哑,却也透着足够的威严。 这是伊貉带着曾经抗击鲜卑鬼兵的军士们赶到了,尽管从调令到集结没有丝毫延误,但毕竟比乾家弟子们到来的要晚了些。 夏侯通闭起眼睛,脑中开始快速的思忖脱身之法,可无论他怎么想,自己都注定了在劫难逃的结果,不由深深长叹一声。 除了伊貉,薛漾却又见到了伊貉身边那个气度轩昂的身影,一柄粗大的铁剑背在身后,正是冠军将军沈劲,这也不奇怪,在这支与伏魔之士并肩作战的队伍中,除开池棠他们几位乾家弟子以及几大公府剑客之外,现在官爵军衔最高的便是这位沈劲将军,也成了这支建制尚未解除的队伍名义上的统领。 伊貉还不知道今晚实是况飞雄居功至伟,只道是乾家神人一至,便即轻而易举的将妖孽嫌疑擒缚当场,心下好生钦佩,也不耽搁,冲薛漾、郭启怀拱了拱手,口中已经开始下令:“带这位夏侯将军去大司马处,大司马要亲口问他!” “还是把他交给我们,他对我们的疑难来说至关重要。”郭启怀直接表示了反对,他迫不及待的要开始对夏侯通的拷问,想要弄清楚他和师门深恨究竟有什么瓜葛。 “这恐怕……”伊貉皱了皱眉头,总算相识一场,他并没有直接叱喝,“大司马令谕在此,请恕我们难以从命。” 还是况飞雄开口解了围:“这样吧,先让我们把他带回去,大司马问清楚了,我们再将这家伙转交给你们,这样两不相误,如何?”看薛漾和郭启怀还在犹豫,况飞雄友好的拍了拍薛漾的肩膀:“怎么说也是我先出手擒住的他,按情理也该是先由我来发落吧?你们大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反正桓公也很器重你们的,上头一问完,就由你们接手,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的。” 这话确实合情合理,再说,在这个先后顺序的小小枝节上,没必要对权倾朝野的桓大司马违忤太甚,薛漾想了想,只能点点头:“虽说他被我施了术法不敢动用妖力,但你是知道老鼠有多狡猾的,一定得看紧咯,我们跟你们一起去,桓大人问完话,我们就把他带走。” “就这么办。”况飞雄做了手势,身后的甲士一拥而上,还是按照人间擒获贼徒的方式把夏侯通缚上了绳索,夏侯通嘴角微微发抖,却丝毫没有动作,任由他们将自己层层匝匝的捆起。 “我们也去!我要知道为什么本门的大子师兄,会成了你们口中所说的妖魔!”颜蚝怒气冲冲,所有墨家剑士仍然保持着齐刷刷持剑直指的姿势。 伊貉用轻轻颌首表示了允许,对着沈劲一示意,沈劲打马上前,大手一抄,如提童稚般将夏侯通五花大绑的瘦小身躯放在了自己的鞍前,又一声唿哨,百余骑士将他簇拥于队中,蹄声隆隆的直往营外飞驰而去。 墨家剑士刷的收起了长剑,也不多话,奋足疾奔,这是用轻功身法在追赶前面的奔马,无食汪汪叫了几声,和薛漾、郭启怀留在了原地,追着马跑这种事实在显得吃力而愚蠢。 “我去和张校尉说一声,问他借几骑马。”看出乾家弟子些许的窘状,超节豪笑道,然后不由分说的拉着况飞雄直往营门处而去,除了向张岫借马,他还要好好问问况飞雄,何以在十三大剑客中叨陪末座的遁影灵雀竟有这般了得的伏魔之术? 等着坐骑来的当口,薛漾从怀中掏出铜管,嗤的一声,乾家白虹讯腾飞升空,好像一抹流星划过天际。 “这是告诉大师兄他们,速来洛阳会合,那家伙终于落网了。”薛漾对郭启怀道,眼角一带,却发现孔缇高高抬头,目光顺着白虹讯飞逝的轨迹缓缓游移。 “孔老先生已经有破御之体了嘛,看得见我们乾家的白虹讯?” “稀奇古怪的东西真多,老夫空活了这么多年岁,到现在才得以目睹……”孔缇慨然叹道,看着白光终于在夜幕中消寂。 “老先生要不要跟着我们?早晚也能见到池师兄,你们师徒团聚,岂不快哉?” “嗯……会来找你们的。”孔缇收回眼神,望在薛漾质朴村讷的脸上,“不过今晚好像差不多了。大司马那里我就不跟去啦,我得回去跟公子说说今晚的所见所闻,对以后一定很有帮助。” 孔缇的轻功别出一格,以至于离开的时候,连薛漾和郭启怀都没看出征兆,只觉得眼前青影一晃,转瞬间那青袍雄健的身形就在数十步开外纵跃,在月光下恍如一只枭隼滑翔,渐去渐远。 “还真是有些世外高人的气象……”薛漾脱口赞道。 无食忍不住发表了意见:“娘妈皮的,张老五的师父就是张老五的师父,光看这脚程,老子敢说整个乾家除了我少主,你们这帮狗日的没一个比得上。” 薛漾和郭启怀双管齐下,两记脆生的爆栗让无食闭了嘴,忽然间,一阵宁寂的有些奇怪的气氛使薛漾和郭启怀又是一怔。 他们转过头,便看到刚才那些捆缚夏侯通的武卒甲士此际呆若木鸡,眼睛直愣愣的看着正呜呜呼痛的无食。 啊,差点忘了,这些甲士们也并没有离开,很显然,他们被一只会说话的狗给吓到了,薛漾抱歉的想道,不过超节豪和况飞雄很快便牵来了坐骑,使薛漾没机会开口向他们解释:狗说人话,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 伊貉和沈劲押着夏侯通,在故旧宫室蔽落残破的石阶上快步通过,却在寝宫之前,看到了阴沉着脸的庞璞。 “桓公睡了。”庞璞的嗓音此时竟和伊貉一样涩哑,表情也有一种奇怪的落寞。 “睡了?把人都带来了,桓公怎么竟睡了?”伊貉一推夏侯通,感到难以理解。 “也许是不胜酒力,也许是疲乏过甚,也许是……”庞璞没有说出年岁已高的话来,然而前番在寝宫中,亲眼看见桓大司马在与自己的交谈中,渐渐闭上了眼,很快便发出轻微的鼾声,也许,桓公真的是老了。 不过庞璞现在并不是为这个而惆怅消沉,他只是得知了媚羽孤雁的死讯,鬼界魔窟中尚且死里逃生的她终究还是香消玉殒了,一想到这个,他就是悲怆寥落的不能自已,只想找一个地方好好的静一静,如果不是看到了伊貉他们的话。 “先囚禁起来吧,既然拿住了他,就不怕他跑了,反正桓公明早醒来,也有足够的时间来问他。”庞璞瞥了夏侯通一眼,却没有先前一查到底的心情。 夏侯通恨恨的瞪着庞璞,如果不是他和他那个可恶的赤墨师兄,自己又何至于在一夜之间从大司马的门中恩客变成了阶下之囚?一次人间江湖恩怨的寻常争斗,竟阴差阳错的瓦解了骐骥吾王的大计筹谋,这是一场多么令人啼笑皆非的意外? “嚯!”沈劲突然发出一记短促的呼叱,黑铁巨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背后拔出,而后斫向了旁侧的空气之中。 气劲的回旋泛起如同膨胀而裂的闷响,一阵罡风碰撞之后的震荡,沈劲跌跌撞撞的向后踉跄而倒,然后,庞璞和伊貉同时瞪大了眼睛:就像是暗夜虚空中突然浮现的影子,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形穿着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灰色斗篷,端坐在一匹无比雄骏,四蹄银光闪烁的白马上,而他的左手正搭着夏侯通的肩头,右手翻而成掌,斜向伸出,掌缘缠绕着一层淡淡的金色气流。 无疑,正是这只手掌刚才与沈劲的巨剑交撼了一记,并且大占上风的击退了沈劲。 “哦?这位将军的感觉真是敏锐。”灰蓬身形的声音渺淡恍惚的像是在另一个空间,与此同时,夏侯通身上缠结甚紧的绳索一条条无声的从中断裂,松脱。 伊貉的出招同样相当迅速,虽然他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的枭唳剑已经像毒蛇一样的缠上了灰蓬身形,剑锋直指对方的心口要害。 “了不得的剑术,还用上了破御之体的力量。”灰蓬客赞道,他的身形在马上根本没有任何晃动,手掌却后发先至的拍在了伊貉的铜面具上。 伊貉一声闷哼,似乎是被重锤直击面门,身体被震得横飞出去,重重的落下后又骨碌碌的顺着梯阶直滚到数丈开外,在他好不容易支撑着直起身时,铜面具已经碎裂了大爿,露出了半个创疤纵横的可怖面孔。 “容我称赞一下人间的藏龙卧虎,本以为我利用的这个时机将会不费吹灰之力呢。” 庞璞的反应显然慢了一拍,倒不完全是低沉的心绪所致,而是他看到一股青色的气流从夏侯通的身上被吸浮而起,直至被灰蓬客握在了左手掌心,渐渐汇成了一团青色的光球。 “伏体罡气,简单而又有效的招数,虽然我把它吸纳而出,可为免还有差池,我建议你还是不要立刻遁影移形的好,上马。” 夏侯通一点头,灵巧的一跃,稳稳的坐在了那匹银蹄白马的后胯上,就在此时,庞璞的松纹长剑已然疾刺而至,并且在刺出的时候,传来一声庄严的佛号:“唵弗如切吽!” 就是他!就是他!庞璞没有见过灰蓬客,却认出了这匹四蹄泛着银光的骏马,在殷家公子的窗外看到的并不是幻觉!所以他很郑重的运用了定通大师传授的伏魔佛偈,只求能将对方阻得一阻。 松纹长剑被灰蓬客轻轻松松的一指弹开,庞璞只觉得虎口剧震,竟是再也拿捏不住手中长剑,长剑当啷落地,佛偈之音却像是被夜风吹散的轻唤,湮没于暮空之间。 “了不起,还会佛法密咒,很可惜,可以震慑妖鬼的佛法,并不适合用来对付我……”灰蓬客在马上微微欠身,就在三人惊骇的目光中隐去了身形,“……会再见的,我欣赏你们作为人类的力量。” …… 当薛漾飞速的奔来之时,却只能看到沈劲与伊貉委顿于地,而庞璞在一旁愣怔僵立的身影,听到动静的几位公府剑客和一队甲士正快步靠近,可夏侯通却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地上数段断裂的绳索。 …… “如何等了这许久才来?先……”虻山陷地斟酌了一下,立刻改了称呼:“……澜沧王陛下?” “只有利用乾家斩魔士和这些人分开的短暂时间,我才有机会把你救出来。”厉影魔驹在另一个空间奋蹄疾驰,灰蓬客的语调平静的没有任何情绪。 “真是难以理解,澜沧王陛下轻松的斩杀了乾家的掌门家尊,却对他的门人弟子这般顾忌。”陷地带着试探的语气说道。 长时间的沉默,陷地踟蹰了半晌,只得再次开口:“总之,小妖万分感激澜沧王陛下的施救。” 这次的回答没有等太久:“虽然你原先的大计看起来再难实现,不过目下已是山雨欲来的最后时分,把你救出来,对我另有大用!” “小妖愿听候澜沧王陛下的差遣。” 陷地的表态未毕,座下厉影魔驹清亮的一声嘶鸣,声音在飞速晃动的空间中来回激荡,旋绕良久。 …… 迎着方当正午,却已被掩去了大半光芒的日头,乾冲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却在看到正从城门中浩浩荡荡开出的大军之后皱了皱眉头。 “大司马全军南归,返师还朝!” 还是那位精瘦年轻的洛阳令正在嘹声朗宣,城下依然奏颂着庆贺王师凯旋的鼓乐,却再没有前一日夹道迎迓的人头攒动,沿途的百姓驻足而观,脸上写满了不安和诧异。 烟尘滚滚,旌帜如林,一大团乌黑的阴云在天际越积越厚,重重的催压而下,这是豪雨将至的征兆,呼呼吹起的强风卷着细微的沙尘,打在脸上甚至有点微微发痛,乾冲吸了吸鼻子,却总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第七卷血雨腥风 第001章登门造访 山道,潇风,叶飘零; 独骑,牛车,声粼粼。 树林被深秋染成了一片红黄相间的瑰美画卷,穿过谷中的山风卷起了地面的落叶,透着丝丝凉意,走在最当先的年轻人却毫不在意的翻身下马,先用心审视了手中的一张皱巴巴的纸片,然后又抬起头左右顾看。幸好这里的山路并不狭窄,即便是他身后如此宽大的舆车也可以毫无阻碍的通过。 不过拉车的黄牛却在看到年轻人下马时,也同样乖觉的停下了脚步,车蓬的幔帘一掀,露出了一张俏美中带着英气的脸,这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女郎,晶亮如星的杏眸迅速的往周遭一扫,微微皱了皱极为精致好看的柳眉:“怎么在这里停了?” 年轻人头也没有回:“按纸上所述,我们应当是已经到了。” “这便到了?纸上写的对不对啊?本姑娘可什么都没有看见。”说话声中,女郎利落的从牛车上跃下,俏生生的立在原地,一身短襟窄袄的劲装结束,配上她高挑修长的体形显得分外惹眼,身后则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不知里面装着什么。拉车的黄牛很亲热的轻哞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女郎葱白的小手。 幔帘又一动,现出了另一个女子身形,宛如莺啼也似的嗓音清脆的讶道:“当真便是这里么?”明丽绝伦的娇靥在环视了周围之后现出一丝疑惑,一袭雪白长裙没有沾染到一点旅途的风尘,整个人美得炫目,看起来就像是九天之上的仙子突然降临于凡尘俗世之间。 当先的年轻人没有立时说话,而是仔细的辨析着这里的地貌山形,并和手中的纸片比对着,他穿着一身绛红的襦袍,却因为长途跋涉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沙土色,然而他头顶的漆纱笼冠却还戴的周周正正,倒引得那之后的白裙女子噗嗤一笑。 “老兄,这官帽子就这么好看?瞧你衣裳脏成那样也不管管,可这脑袋上倒是一丝不苟的透着官老爷的派儿。” “你心里想什么便看成什么,可见你太在意我的官职。你大可以把这冠儿看做是我头发上的装饰。就像你那位风家妹子,从来都是对我吆来喝去的,就没把我当成朝廷命官过。”年轻人淡淡一笑,眼神却还在搜索着四下。 “那是!帝王将相本姑娘都没放在眼里过,何况你这芝麻绿豆大的小官?”立在车旁的女郎得意地笑道,拍了拍黄牛的脑袋。 几个人打趣了几句,年轻人这才将纸条往怀里一收,对着两位姑娘缓缓摇了摇头。 “切,顺着指路的条儿还找不着?”劲装女郎故意做了个嗤之以鼻的神态,“还是瞧本姑娘的。”也不见那劲装女郎如何作势,只是嘴唇轻轻一撮,便听见一记清亮的口哨声传出,不过这口哨还带着轻微的颤音,仿佛林间雀鸟在啼啭轻鸣,当真是惟妙惟肖。 一只和枝头黄叶近乎同样颜色的鸟儿拍着翅膀从林中飞出,灵巧异常的划了一个下坠的弧线,又稳稳的落在劲装女郎的肩头,不住转动着小脑袋,口中雎雎叫个不停。 鸟儿的叫声和女郎的哨音交相呼应,俨然便是一人一鸟在交谈一般,待哨音一止,劲装女郎便嘻嘻笑了笑,轻轻抚过鸟儿身上黄翠相间的羽毛,鸟儿倏的振翅远飞开去。 年轻人见怪不怪的耸耸肩膀:“可打听出来什么了?” “这是只在这里安巢了好几年的云雀儿,它可知道的清清楚楚,呶,那地方就在这个方向。”劲装女郎冲着西北方向一努嘴。 年轻人看将过去,唯见山石错落,树木林立,落叶在地面积了厚厚一层,哪里像有什么人家的情形,不由上前几步,仔细勘查了一番,却又疑惑的挠了挠头:“怪哉,看这里山林密而无径,落叶却多有足印,还有车马碾压之迹,必是常有人通行之故,却又不知通往何处……” “嘻嘻,老兄,别用人间那种事情来推断这里的玄妙成不成?”牛车上白裙仙子抿嘴笑道,同时翩若惊鸿般的身形一扭,已然轻飘飘的落了地。 年轻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以手加额,轻轻一拍:“啊呀,我却怎么了忘了甘兄那时候的提醒?” 女郎刚想问:“那胖子提醒你什么了?”却见年轻人拍了拍身上尘土,双手恭伸而出,对着这片无人的山林遥遥一躬,朗声喊道:“大晋祀陵都尉滕祥,受尊兄甘斐之托,特来拜访乾门高士,尚乞赐见!” …… 在这个红衰翠减的深秋时节,朝廷的祀陵尉来到了武陵郡澧东县望月谷乾家庄,这是听从甘斐昔日的建议,前来登门求教的计划。 总算祀陵尉已具雏形,署中虽非人丁兴旺,却也聚集了几位颇具手段的奇人异士,一开始朝野间对祀陵尉的诸多非议之语也在数月之后渐渐平息,现在举国上下正对北伐大捷、班师回朝的桓大司马翘首以盼,利用此时相对平缓的机会,滕祥终于来到了这个心向神往已久的伏魔宗门。 不过现在的滕祥并不是形单影只,那位一开始只是客居尉署,后来则被收编为祀陵尉官司马的风盈秀,还有从远地投奔而来的那位美得令人窒息的曹晓佩姑娘也嘈嘈着要一同前往,据她们说,这是她们和乾家弟子早就立下的约定。对此滕祥当然不会反对,除了这漫长的旅程可以多出两位美丽的同伴之外,他也很认可风盈秀与曹晓佩的异能,更何况,风盈秀还出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上面很详细的写明了如何前往望月谷乾家庄的备注,字条的落款是乾家弟子薛漾。 滕祥不认识薛漾,却对这张纸条深信不疑,有了纸条上的备注做指引,也使他很方便的就找到了乾家庄的所在。当然,事实上他什么房屋建筑也没有看见,他却记起了甘斐曾经说的:“到了地方要是什么都没看见,千万不要急,就大声喊出来……” …… 滕祥的喊声在山林中形成了绵荡悠远的回音,风盈秀奇道:“那胖子就让你像呆头鹅一般的大声嚷嚷?这也……” 风盈秀的话只说了一半,她很快就见到了令她目瞪口呆的景象。 山林像是一幅横陈于眼前的画轴,而现在画轴却仿佛被从中撕开了一道缝隙,透过这个缝隙,可以看见画轴之后现出了一片屋舍丛立的庄院之景,一个褐衫短襟的幼童好奇的伸出头来,风盈秀不禁再次皱了皱柳眉,她总觉得这个孩童的头顶隐隐约约的生出了双角的形状,可他身上却没有任何妖兽之类的味道。 “你识得我二师兄?”幼童只从这道缝隙中探出了半个身子,浑圆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滕祥。 滕祥觉得这幼童的眼神中有一种奇怪的光芒闪动,好像深深穿透了自己的心里,料来乾门高士,皆是这样的不凡之辈吧,滕祥对自己说,也并没有因为对方年幼而有丝毫轻慢失礼,仍然端整身形,再复一揖:“若非甘兄照拂,焉有滕某今日?我与甘兄……” 幼童忽然哦了一声,然后现出了纯真的笑容,嘴边两个小酒窝非常明显:“我知道啦,你是韩大哥的好朋友,后来二师兄让你做了朝里的官儿……嗯,二师兄失了气力之后,还到你那里去了一趟,不过你也不知道二师兄现在的下落。” 明明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呢,这孩童却如何得知?滕祥大为诧异,小而有神的眼睛在那幼童面上转了几遭,一时愣怔。 “我可以从你的眼里看到相应的记忆,不必觉得奇怪。”幼童现在整个站出来了,很老成的向滕祥行了个摊手鞠躬礼,“荆楚乾家弟子姬尧恭迎贵客滕大人。” 未等滕祥回话,晓佩却忽的向前一凑,笑嘻嘻的道:“小宝儿,还记得我不?” 姬尧眼睛一亮,嘴角两个甜美的小酒窝陷得更深了:“晓佩姐姐,是你?” 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乾家弟子竟是老相识,连晓佩都有些意外,她当然识得姬尧,他们在锦屏苑、龙虎山以及在长江水路上的那一个多月里,可谓朝夕相处,此番久别重逢,自是欢喜无限。别看晓佩长的娇滴滴画中仙子一般,性情却和风盈秀一样透着爽利,上前一把姬尧揽入怀内,红艳艳的樱唇在姬尧粉嫩可爱的脸蛋上香了一记:“嘻嘻,小宝儿还记得姐姐,好乖。” 晓佩亲热的举动使姬尧的脸红了红,虽然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姐姐在对方当垂髫的小弟弟表示喜爱,可他还是有些不习惯,毕竟他的心智远比他的外表要成熟得多,他可不喜欢总是被当成个幼童看待。 晓佩没有察觉姬尧略显害羞的表情,搂着他的手还没有松开,却已笑吟吟的介绍道:“你看,这一位,就是我常说的风家妹子,这一位,据说和你们那个二师兄是老朋友了,特来寻乾大哥的呢。” 姬尧看向风盈秀,风盈秀也同样盯着姬尧,两双蕴含玄力的眼睛似是在无形中撞击了一下,然后姬尧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风姐姐好深厚的功力,我看不穿风姐姐的记忆呢。” “小娃娃老是想窥人隐私,这样可不好哦。”虽然是开玩笑,不过风盈秀还是很骄傲的仰着头,倒不是她对姬尧有恶感,而纯是多年行走江湖一种对自己的防护意识。 “呀,是我失礼了,还请风姐姐见谅。”小孩童用了大人的口吻,表情也非常正式而恭肃,只是这样的口吻表情配上姬尧童稚俊秀的形貌,却显得更加可爱,这回连风盈秀也扑哧笑了,伸手老气横秋的在姬尧头上轻拍了拍:“小娃娃恁地多礼,姐姐不怪你啦!” “贵客请进。”在向内肃客的时候,姬尧注意到了他们身后的健马和牛车,“车马也一起进来吧。”风盈秀打了响指,那匹坐骑和拉车的黄牛便老老实实的跟在了后面。 “不过这些时日可不巧,家里的师兄们都不在,主事的是嫂子和师姐,我这便带你们去见嫂子,嫂子可好客呢,见到你们来必是高兴,师姐现在在练功,稍晚点我去通知她。”姬尧一边介绍着,一边带着客人们踏入了乾家本院的地界之中。 还来不及对虚空存境的乾家本院之地表达叹为观止之情,竟然便有两个灰衣小帽的仆役上前点头哈腰的牵过了他们身后的马匹和牛车,直往后厢而去,也就在那个方向,竟然停驻着好些数量的车马,一股牲畜的臊臭气远远传了过来。 滕祥一怔,放眼看去时,便见在几幢形状古朴的木制屋舍前立着一排仆役,显然是外客的到来使他们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并且在看到滕祥一行之后,都恭恭敬敬的弯腰屈身行礼,滕祥注意了一下,他们原先应该是在莳花弄草,那屋舍边修剪了一大半的草坪便是证明。 几个仆妇正在屋前舂米择菜,还有一个胖大婶手里提着一只褪了一大半毛的肥鸡,身下的水桶里腾腾冒着热气,几条长绳顺着屋柱直系在不远处的树干上,绳上挂满了浆洗一净的被褥衣裳,五颜六色的好像迎风招展的旌帜,这是再熟悉不过的生活气息了。 滕祥想过乾家庄的情形,要么是庄严肃穆,令人屏息静气的神圣之地;要么是清隽雅致,不食人间烟火的化外仙苑;又或者,便是幽静恬淡的避世隐逸之所。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竟是这么一番情景。 风盈秀看在眼里,却是大为满意,想不到这个名气不大的乾家这般富足,仆役成群,若是自己当真入了乾家,小日子一定过的美美的,越想越高兴,忍不住出声打断姬尧的介绍:“小娃娃,你们这么有钱?” “有钱?”姬尧没明白风盈秀的意思。 “养这么多仆人那,可以啊,大户人家哟。” “啊?这个这个……”姬尧脸上现出一丝尴尬,“这不是乾家的人那……这都是老爷夫人带来的。” 第002章董氏家人 在正堂最显眼的位置,贴墙放置了一张桌案,案上赫然便是一个灵牌和一盏并未点亮的白玉灯,甚至周边悬挂的孝幡白帏也没有取下,灵牌上“家尊乾公讳道元之位”的字样甚是醒目,只是并没有寻常灵位前烟雾缭绕的情形。 取而代之的是扑鼻的酒饭香气,那张乾家特有的大方桌就放在屋室的中央,而食所与灵堂竟在一处,这倒使滕祥颇感惊异。当然,出于礼貌,他并没有向那位看起来颇为亲和纯善,质朴温良的乾家大嫂再多言及,此刻就好像被主家盛情款待的客人一般,略显拘谨的坐在了方桌旁。 桌上杯盘罗列,多是些粗陶所制的器皿,俨然村闾人家常见的用具,不过菜肴倒着实丰盛,其中除了极具乾家特色的焖猪肉、牛骨汤和厚厚一摞面饼之外,还有好几盘如蒜藠蒸鲈鱼、浇汁鹜脯、江瑶莼羹之类的考究菜,这是一场欢迎外客的晚宴,也是淳朴的乾家一贯的待客之风。 “这些菜可是嫂子亲自下厨整治的,很好吃的呢。”董瑶声若银铃,指着焖猪肉和面饼介绍着,和晓佩的久别重逢令她喜出望外,介绍的时候显得情绪甚是欢快。 “山里人不会做菜,胡乱让客食得一饱。”李氏坐在方桌最靠里的角落,笑眯眯的逊谢,然后指着那几道考究的菜肴说道:“先尝尝这些菜,这是董翁家的手艺,啧啧,这些精细菜,我学了许久还学不会呢。”说着,便站起身,拾箸往滕祥、风盈秀和晓佩面前的碗盏上夹了好些菜肴,高高堆尖而起,倒让几人连声称谢不已。 “对啊,尝尝我家里的口味,这是我爹爹带来的庖子做的啦,不过我看那,还及不上嫂子一半的手艺。”好像是故意赌气似的,董瑶向着对面一位气度雍然的男子做了一个撇嘴的表情。 滕祥看了那男子一眼,淡淡笑了笑,他没有想到,在这个伏魔名门之中,居然见到了竟陵董家的董邵,而董邵竟是乾家这位小师妹的父亲,就更让他意外了,不过他把这份惊诧掩饰的很好,看过去的眼神平和而镇定。 竟陵董邵,先朝时节曾一度坐至散骑常侍的高位,只是在殷渊源大人北伐大败,桓大司马大权独掌之后,急流勇退,主动辞官归乡。据当时私下流传,这是因为董邵与殷渊源大人过从甚密,成了桓大司马的眼中钉,殷渊源被废为庶人,那么董邵在朝中的靠山也倒了,与其坐以待毙的任人鱼肉,还不若抽身而出,告老还乡,既保得身家性命,亦不失封邑之惠。然而这些年来,董邵与朝中各大世家的联络又频繁了起来,不仅成功的与颍川庾家结了姻亲,便是长子董璋也在京师的年轻一辈中暂露头角,据说董邵还在走琅琊王氏、北海王氏的门路,眼看董家的复兴已是蔚然成势了。 滕祥虽是朝廷的官员,但却不想和这些贵胄门阀的党争权斗扯上任何瓜葛,所以在与董邵初相见时,也只淡淡招呼了一声董老先生。 好在饭桌上的话题并不牵涉时局,每一样菜肴又都是美味可口,碗盏碰撞的声音迅速占据了主导,就着众人大快朵颐的当口,滕祥留意了一下,方桌上连自己这几位来客在内,一共是九人。除了坐在角落的李氏,自己对面便是董邵和他的夫人,他们身边还有一位华服俊颜的年轻公子,这是董家的二公子董琥,不过此时董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滕祥注意到他的目光时不时的总向董瑶处瞟去,那里董瑶和晓佩正亲热的坐在一起,像小鸟一样嘁嘁喳喳说个没完,在她们和自己之间,则是神情颇为放松的风盈秀,竹箸落下的速度快过小鸡啄米,真难以置信这般姣美俊俏的姑娘竟是如此吃相,滕祥心中暗笑,他是见怪不怪了,署衙里就属风盈秀和牛五的关系最好,因为牛五每次做出来的饭菜就这位风大小姐能够最快时间的一扫而空,可也奇了,这样的好胃口,她怎么就从来吃不胖呢?饭桌上还有另一双竹箸与风盈秀的竹箸交相呼应,滕祥发现这双竹箸的使用者同样也是个高挑长身的年轻女子,这是个令人一见之下便倍感明爽的女子,容貌秀丽,或许算不上闭月羞花,但却多了些勃勃英气,尤其那头上的冲天马尾和一身与风盈秀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短打劲装,透着股子巾帼不让须眉的豪烈气概。滕祥记起了一开始董瑶的介绍——鸣凤寨寨主池婧姑娘,乾家师兄的妹妹,她的小姑子。 滕祥还没弄明白这诸多称谓之间的联系,不过他看到池婧正坐在董瑶和董琥之间,眼睛却盯着风盈秀,一桌子上就属她俩吃的最欢实,他当然也不知道,池婧的好胃口来源于昔日在中原地界带着流民颠沛流离而造成的长期饥饿所致,至于风盈秀,在美食面前从来也不会亏待自己的肚子。话说回来,一个是乾家的直系亲属,一个是乾家有心招徕的人才,自然便大有乾家子弟在饭桌上的矫矫风骨。 两双竹箸同时落在了一块最肥美的焖猪肉上,池婧看了看风盈秀,风盈秀看了看池婧,忽然有种惺惺相惜呼朋引类的光芒在眼神中涌动,于是两个人都会意的一笑,然后,义无反顾的在竹箸上加了把劲,箸尖刺进肉里,谁也不肯先松开。 滕祥忽感脚边被轻轻一拂,待他探头往桌下看去时,便见风盈秀放在地上的包裹不知什么时候松了结扣,一只有着毛绒绒长尾巴的松鼠和一只胖嘟嘟的灰兔子爬出包裹,正向一只趴在池婧脚下啃着骨头的棕毛大狗逼近,可怜的狗儿还没反应过来,口中的骨头便被松鼠和灰兔子各执一端的抢去,棕毛大狗大怒,头一拱,便让那灰兔子摔了个屁蹲,小松鼠吱吱大叫,抄着大骨头就往狗脸上打去。 不要脸,抢人家吃的,还像流氓地痞一样的反手就打,当真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宠物,滕祥暗道,下意识的看了风盈秀一眼,就在此时,桌下的小打斗惊动了池婧,轻轻唤了声:“小咪?”才垂目看去,手上不由略松了松,那块焖猪肉顿时被风盈秀一拖一带,喜滋滋的送进了嘴里。 “抢来的东西,吃起来才最香。”风盈秀咀嚼着,得意洋洋的小声宣布,池婧却没有因为抢夺失利而有任何沮丧,相反还笑着点点头:“姐姐这话,可真说到我心里去了。”竹箸刷的一转,早夹在了一块鹜脯之上,然后对风盈秀挑了挑眉毛,风盈秀心领神会的伸箸而出,同样夹住了那块鹜脯。 “对了……”滕祥挨近风盈秀身边小声道,看似好心的提醒,实则是觉得这样的抢食法未免太过不成体统,他想打个岔,“……不是说那位乾家弟子欠你钱的吗?不如这时候把凭据拿将出来,饭桌上什么事情都好商量的。” 风盈秀白了滕祥一眼,手上丝毫不放松,嘴里的说的话却同样小声:“你真当本姑娘缺心眼?人家盛情款待,本姑娘倒这时候提这茬,不是找不自在吗?” 由得这两位姑娘继续友好而默契的抢夺她们的美食吧,滕祥只能用淡笑表示无奈,开始用心对付自己面前堆尖的饭菜,直到李氏热情的接过他陶碗给他添饭的时候,才微笑说道:“当真是好手艺,实是偏劳嫂子了。”不等李氏回话,却又接口问道:“原是要寻乾大哥他们多讨教些降妖伏魔的法门的,只不知他们几时能回?” 李氏将盛得满满的饭碗递还到滕祥手里:“呀,刚才说啦,大哥他们都有要事,我也盼着他们归家好歹过个年,现在怕是不成了,可能几个月都不得着家呢。不过没关系,我听大哥、老六他们提起过你们几个,都不算外人,今晚放心吃喝,明日一早,让九妹和老幺带你们转转看看,或者能寻摸到什么对你们有帮助的,多住几天,也不急回,我们乾家便是喜欢热闹。” “放心啦,滕大哥。”董瑶忽然接过话头,“本来可以找灵泽老龟仙讨教些法子,但他这阵子和锦屏公子专心练功,怕是等闲难见他面。不过我和小师弟去修玄谷那里喊锦屏苑几位姐姐来,她们法力高明,应该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虽然不是全然明白,滕祥却没有发问,礼貌的向董瑶拱手:“如此,可就多谢董姑娘和姬小师兄了。”忽然想起这一餐晚宴并不曾见先前引路而来的姬尧,不由奇道:“如何晚上不见姬小师兄?” “他去自家里吃饭了。”董瑶好像很不满的看了董邵一眼,“自从爹爹来了这里,小师弟就很少来这里跟我们一起吃饭了。” “这可不怪我吧,让小宝儿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有何不好?”董邵笑道,他相貌清癯,面上肌肤光滑平整,五官和董瑶颇为相似,如果不是鬓边略有斑白的华发,根本看不出来已然年有五旬,一声质地名贵却并不特别招人注目的青色锦袍,将他高瘦健实的身板勾勒得益发矍铄。 “那你留下小师弟爹娘,带着母亲哥哥他们先回去嘛,你们是来看我的,现在也看到啦,老住在这里打扰嫂子他们算怎么个回事?”董瑶撅起嘴,晓佩在一边赶紧拉了拉她。 不等董邵说话,李氏急忙站起:“哎呀,小师妹,如何跟父亲这般说话?自董翁到了这里,也不知送了家里多少礼物,帮了家里多少事体,你父亲还没嫌弃我们这里粗陋,你倒要先赶父亲走了,哪有这个道理?”又对董邵道:“董翁,小师妹性子拗,也是担心你们远行在外,在这山野人家住不惯,原是孝顺的心思。要我说啊,董翁和夫人爱住多久便住多久,便将这里当自己家里一般。” 董邵身边的路夫人向李氏端庄一笑:“可不是多多打扰大嫂子了,外子心疼女儿,未免对女儿严苛了些,倒让女儿不自在,也是我时常娇宠坏了,大嫂子莫怪。外子的意思,便是出了年就回……” “这里是我师家,是乾门道尊的清净之地,可是爹爹一来,还弄得这许多仆从,我……我又不是娇小姐了,何需这般伺候?”董瑶还是撅着嘴,一脸的不高兴。 自从董瑶带着池婧返回乾家之后,在一开始自然是欢喜不已的,可在与家人久别重逢的喜悦中沉浸了没有多久,却又渐渐不快起来。按照董邵和路夫人的意思,豪门大家自该有豪门大家的仪范,钟鸣鼎食、鲜衣绮裳、朱轮华毂、仆侍云从,便带了金珠粮米为馈赠,更是在此长住了下来,也是唯恐女儿清苦,生活不惯的人间常情,董瑶却大为不耐,经历了这数月的乾家辰光,她不喜欢再像过去那个被宠溺的娇小姐一样被父母捧在掌心,她是乾家斩魔士的九弟子,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千金了,本以为父母住一阵子也该走了,哪知道董邵和路夫人一合计,竟是准备在此过了新年才走。因此董瑶对父母在此便颇多微词,不仅刻意的维持着乾家弟子的简朴门风,就连平常也都在潜心修炼,只在晚间才与父母家人相见。 不想过大小姐的生活,可大小姐的脾气还在,董邵由得女儿在那里嘀嘀咕咕的,却把目光投向了滕祥,比起女儿的小性子,这位朝廷官员的到来才是真正值得重视的事,绛袍漆冠显示了对方微不足道的官职,然而这并不代表对方要做的事也同样微不足道。 整个晚宴的气氛大体还是很热烈的,尽管有着董瑶些许的不快参插其间,不过这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董瑶的不快很快就在和晓佩的交谈中烟消云散,而风盈秀在最后甚至挤到了池婧身边,两个人通红着脸带着醺然之意一起喝下了同一个陶碗里的米酒,勾肩搭背的好像闺中密友,谁也想不到她们只是今天才第一次相见,在她们脚下,则是小咪优哉游哉的啃着骨头,灰兔美美枕着小咪的肚子,享受着菜叶,松鼠米粒则骑在不打不相识的小咪头上,大尾巴一晃一晃的,随时等候着主人下达开揍的指令。 …… 董邵很少说话,间或与滕祥的视线交集,也只是慈和一笑,然而滕祥却分明感受到了对方笑容中的大含深意。 第003章复兴之机 “这就是乾家弟子的憩室,这间是原先二师兄的,你住正合适。明天一早,我来喊滕大哥。”董瑶交待了一声。 乾家弟子们都已远行在外,这里属于他们的居所也都空着,但是只有滕祥被安排在了这里,不管是风盈秀还是晓佩,都将和董瑶池婧一起住进内宅。 也正因为如此,在看到另一间明显还有人居住的房间后,引起了滕祥的好奇。他指着对面那所房门紧闭,窗格依稀透出的灯光的屋子问道:“这是何人所住?” 董瑶回头看了看,轻轻叹了一声:“那是三师兄,不过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他一直昏迷不醒,晚点嫂子还要去看顾一下呢。”带上房门前,董瑶又补充了一句:“所以晚上你不用担心会吵醒他。” 看着董瑶纤细的身影越去越远,滕祥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属于深秋寒露的味道,这里的夜晚与外面的世界似乎并无不同,半轮残月被浓重的阴霾掩蔽,暮空中的星辰寥落无光。 或许是好奇心使然,滕祥轻轻向对门走了过去,他很想看看那位昏迷未醒的乾家三弟子是什么模样,到现在为止,他总共就见过三位乾家弟子,其中还有两个是今日方才得见的明显修行未臻圆满的少女和幼童,对他来说,似乎总有些意犹未尽之处。 房门带的不紧,滕祥只是手一推,房门便吱呀一声向内敞开,一股轻微的药草与熏香混合的气味拂过鼻端,黄澄澄的灯光透洩出来,映得滕祥脸上像是敷了一层金粉。 室中陈设简陋,一榻一案,门边还放着一个净桶,不过干燥洁净的桶底显然表明,这净桶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使用了。榻上的被褥裹着一个瘦长的人形,从被褥上整齐的褶皱纹路可以看出,被褥里的人从来没有移动过。 滕祥可以隐隐约约的听到一阵均匀的鼻息声,而当他小心翼翼的探过头看去时,便见到从被褥顶端露出的一张年轻的面孔,淡淡的眉毛,紧闭的双眼,鼻梁显得有点翘,颌下无须,而嘴唇则呈现出向下弯曲的弧线,就好像在奋力抗拒着什么。 看上这一眼,并没有满足滕祥的好奇心,这样一张普通的面孔也很难令人产生感叹敬服的联想,不过话又说回来,当那位红光满面的胖刀客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自己也同样没有什么太深的感触,这也算是人不可貌相的有一个例证吧,谁知道这位如同沉睡般昏迷的乾家弟子体内究竟蕴含着怎样足以斩妖除魔的力量呢? 至于是什么特殊的原因造成了他的昏迷,董瑶刚才没有说,滕祥也没有顾上问,而在他的记忆里,似乎甘斐昔日也从来没有说过他有这样一位昏迷不醒的三师弟。 这是我见到的第四个乾家门人,滕祥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虽然董瑶表示过自己不必担心会吵醒他,可滕祥倒底还是唯恐会搅扰对方安睡一般的带上了房门,然后蹑手蹑脚的退开,就在他一转身准备进入自己房间的时候,却见到了一身青袍,正目视着自己微笑的董邵负手立在房门边。 在晚宴快结束的时分,董邵带着夫人和公子首先便告退了,他们的离去使董瑶如释重负,便连和晓佩说笑的声音也大了几分,而滕祥也奇怪的感觉到了一种轻松,或许是对方那种总是带着深意的目光交集令他颇为不适,现在,他又见到了这种笑容,这位竟陵豪族的主人竟然主动找上了自己。 “滕公子还不困吧?”似乎只是纯客套的寒暄,并且根本没有询问的意思,董邵又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吃的醉饱便睡,可不是养生之道,滕公子陪我走走。” 滕祥心下意外,却很礼貌的向董邵一揖:“董老先生有命,下官岂敢不从。” 董邵眉头轻轻一皱,目光再次深深的在滕祥面上审视了一番,而后施然抬步便行,滕祥只作未见,低着头走在了董邵身后,并且刻意堕后了一个身位。 “我与公子都是奉身为客,此间仙神之境,却与凡世官爵无涉,况且我也不是昔年入仕时节,若依正理,我一介白身,倒是该尊公子一声大人呢。” “不敢。”滕祥轻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董邵笑了笑,停下脚步,示意滕祥站在他的身边,两人并肩站立,董邵甚至比滕祥还要高了半个头。 “你我信步同行,一抒胸臆,何其快哉?”董邵笑道,“况且,我不认为一个致力于降妖伏魔的男人会对凡世间所谓的名望官爵如此拘泥。” 董邵的话使滕祥微微挺直了故作恭顺而弯下的腰,他第一次很认真的看了董邵一眼:“既如此,晚辈斗胆放肆,此地得见董公尊颜,实为意外之喜。” “意外有之,喜则未必,公子怕是口不应心也。”董邵迈开脚步,他跨出的每一步都间隔很大,完全不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行路的步伐,而滕祥却也一步不落的跟上,听着董邵的话语清晰的传入耳中。 “我不以权术待卿,卿也莫以机心待我,之所以现在来找你,是因为我知道,在酒桌上初次相见的人之间,说的多半便是一些言不由衷的胡话,况且人多耳杂,怎比得现在,暮阒夜寂,正是坦诚相见之时。” 滕祥笑了笑,他决定再听董邵说下去。 “你不喜欢我,尽管你装的很淡然,但你那种刻意掩饰的神情举止瞒不了我,你觉得我是一个满身铜臭,只知道钻营取巧,一心……让我想想这个新词,是怎么形容那位谢安石的?嗯,是也,一心东山再起的趋权附势之徒。”董邵看了滕祥一眼,对方眼里炯炯的光芒代表他在用心聆听,“这话也对,也不对。我让长子结姻庾氏,次子暗结琅琊王氏,便是小女也早给她安排了北海王家的亲事,这些都是我复兴本族的筹算谋划。” “董公本是朝中望族,此举原也无可厚非。”滕祥很奇怪董邵竟对自己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小官突兀的说了这些,交浅言深,未免大不合常理。 “不过现在,我的筹算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董邵很满意滕祥现在的反应,不急不躁,泰然自若,像是个谋大事的样,“我听说过你那个祀陵尉,朝中曾经颇多非议,觉得你那里是大司马安插亲信的所在,甚至以为是大司马为了染指宗庙国器而设立的别有居心的官署。” “好在,现在那些大人们应该可以放心了,祀陵尉针对的并不是他们所忧患的东西,可这些东西,才是大人们真正需要警惕的。” “我也是到了这里方才知晓。”董邵环视四下,乾家的门院古朴肃然,绵连成了黑夜中的憧憧暗影,他们走在一条碎石小路上,通向了前方高高耸起的庭坊。“我一开始不敢相信,原来这数千年以降,真的有这么一批如同化外羽仙的人,一直在对付那种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邪祟。而更令我欣慰的是,现在朝中终于也设立了这样的官署,虽然谈不上未雨绸缪,但当那种邪祟来临之际,我们的朝廷总也不至于束手待毙。” “董公早就知道祀陵尉?”在这个南国朝廷中,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祀陵尉是一个驱邪冲祟,排遣种种怪异之事的官署,即便是桓大司马,也更专注于北伐灭国的大计,似乎忘却了设立祀陵尉的初衷本意。 “一开始我当然也不知道,且不说我淡出仕途已久,便是当真身居官位,又怎会留意这小小九品曹椽?不过来寻小女的这一遭,我有幸见到了乾家那位年轻的家尊,从他口中我得知了祀陵尉的真实用意所在。是我派人去建康向吏部的谢安石报知了此事,不过我没想到,你这个祀陵都尉这么快就过来了。” 滕祥心中一震,吏部尚书谢安大人倒是来祀陵尉巡视过几次,可却从没提起过已然知悉祀陵尉内情的话题,不由奇道:“董公是何时向谢大人禀告的?” “便是一月前使人前往,那人还不曾回来呢,你倒先到了。” 滕祥恍然,按照来回路途的时间计算,只怕谢安大人得知实情的时候,自己和风盈秀晓佩已经动身在来乾家的路上了,却不知此番回去之后,祀陵尉又会生出如何波折。怪道这董邵看自己时总是笑得大有深意,多半是把他看成是奉谢安大人授意而来的了。 不过董邵接下来的话使滕祥知道自己想错了。 “等你回去,应该就会发现你的官署有变化了,安石我是清楚的,他这个人是做事的,不是那种只会清谈的官老爷。”董邵再次露出了大有深意的笑容,“我也知道你是怎么当上这个祀陵都尉的,很好,你不属于朝中任何一个派系,更对大司马没有好感,这也是我现在可以开诚布公的原因。” “还请董公明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滕祥也不打算再绕圈子。 “我说过,我要复兴本族的筹算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你的祀陵尉正是眼前最好的机会,凡世间的争权夺利和驱魔除怪,拯救苍生的功业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一旦那种人与妖魔的战端开启,我可以肯定,祀陵尉的地位将会扶摇直上。所以,我的女儿加入了乾家,我很乐意;而她说她要嫁给一位曾经仗剑江湖的乾家弟子,我也没有反对,我可以通过这一层关系,让这传说中的伏魔道与你的祀陵尉有更紧密的联系,壮大你的力量,让祀陵尉成为朝中举足轻重的署衙。” “董公这般厚待,不知欲求何报?”滕祥不认为天上会掉馅饼。 “很简单,我的女儿,或者还有我未来的女婿,我都可以说动他们加入祀陵尉,甚至包括这整个乾家还有那许许多多你并不知晓的能人异士,而同时……”董邵直视着滕祥,这代表着他的话已经说到了重点,“……我的次子希望可以加入祀陵尉,所有我说动的力量,都算在竟陵董家的门下,而你,则作为董氏一族的主事。” “董公厚爱,殊不敢当,恕晚辈直言,晚辈来这里就是为了壮大祀陵尉,并没有被拒之门外,也就是说,您可以提供的帮助……似乎我通过别的方式也可以得到……” “不是所有都可以得到!”董邵微笑着打断滕祥,“比如,我董氏一族对祀陵尉全力的资助,你知道你的祀陵尉将来是要做什么的,让你聚甲万千,你也得有养兵的财赀粮秣,而恰好我董家钱粮丰足,足够三千人十年的花销用度,这还仅仅是以董家现有的钱粮数目而言。” “祀陵尉是朝廷官署,不是哪家的私兵部曲,朝廷一样会拨给祀陵尉粮饷……” “是的,然后你就只能任由朝中那些官宦大员摆布,一个月不给你饷,你就寸步难行,甚至不排除在祀陵尉受到重视之后,向你这里安插自己的心腹,接着再把你渐渐排挤出去,你有能力反抗吗?至于我,却绝不会干涉你,让你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应该做的事情,我的次子将掌管董氏一族的所有财赀,而你作为本族的主事,但有所需,他就能立刻满足你,这将是属于你自己的力量,即便朝中的某些达官贵人想动你,只怕也不敢轻忽行事。顺便说一句,你的顶头上司谢安石大人,与我向来私交甚笃,他如果知道你代表着董氏一族,只怕还会给你更多的帮助。你这是吃双饷,一份属于你自己的,还有一份是朝廷的,怎么看都是有利无弊,意下如何?” 董邵已经走到了庭坊的石牌之下,静静等待着滕祥的回答,石牌上乾门道尊四个古楚篆体的大字被掩映而出的月光照得雪亮。 “说到最后,董公还是想让晚辈成为您的人那,岂不是有违董公的初衷?”滕祥苦笑。 “朝中为官,怎么可能真的独善其身?没有派系,那么所有的人都会毫不留情的打压你,剔除你,就像扫去最微不足道的灰尘,你是聪明人,应该很清楚内中玄妙,你之所以觉得现在安然无事,那是你还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又或者,很多人还以为你是桓大司马的人。” “祀陵尉由桓大司马所创,既蒙桓大司马破格提拔,晚辈又为什么不能站在大司马一边呢?” 第004章思灵沼泽 看着滕祥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现出了锐利的眼神,董邵轻轻捋了捋颌下美髯,笑得自信笃定:“滕公子大可收起这番试探,不必担心我的诚意。如果你选择站在大司马这一边,你就不会在那时候推却了主薄之职,愤然离开大司马幕府了。你能成为祀陵都尉,是因为那位乾家二弟子的举荐,大司马心悬北伐大计,无暇考量,自然便是顺水推舟,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过你,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而我可以肯定的是,一旦祀陵尉引起了重视,大司马一定会更换祀陵尉的主事,用他更看重或更亲信的人。” 滕祥耸耸肩,目中晶光稍稍收敛,他不得不承认董邵看的很准,但凡大司马对他稍有看顾之意,那么祀陵尉在创立之初就不会陷入那样的尴尬境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吏部尚书谢安大人对祀陵尉的帮助都要多过桓大司马,难以想象这其实是奉大司马令谕设立起来的官署。这说明,祀陵尉根本没有得到桓大司马的重视。 滕祥所不知道的是,经历了北伐大战中诸多的光怪陆离,大司马已经对祀陵尉重视起来,不过很遗憾,正如董邵所说,他选择了立下奇功殊勋的白墨大子夏侯通升任祀陵都尉之职,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原祀陵都尉滕祥的位置。 “董公真是信任晚辈那,第一次交谈便以大事相托。”确实没必要再去试探什么,滕祥洒然轻笑,脑中开始飞速的盘算,他并不是迂腐的书生,他要思忖清楚这其中的得失利弊。 “滕公子不必疑心,看准了,就立刻下手,不必弄什么弯弯绕的故作玄虚,泛泛空谈,误国误民的殷鉴不远,我向来喜欢开门见山,况且维持你在祀陵尉的地位,对我而言更为妥当。无论是另替心腹之人还是任由大司马走马换将都会把事情变得错综复杂,既然如此,不如把你发展为我的心腹,既不失初衷的战妖御鬼,又可以让你帮助董家的复兴,而我则为你提供相当的助力,一举三得,共赢共惠,何乐而不为?” “董公认为,晚辈一定会答应?” “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选择你是因为你值得选择,我们各取所需,这里面没有什么借腹怀胎,偷梁换柱,更不会有什么登楼抽梯,过桥拆板的险恶用心,别忘了,你有乾家弟子的好朋友,我也有个乾家弟子的女儿,也许我们之间的关系本就没有你想的那么疏远。” 夜风吹过高耸的庭坊,透着丝丝凉意,却也让滕祥越发的冷静,沉默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他向董邵拱手,这一次的拱手再不像先前那样的谨意:“财赀之供,令郎可行督管,然运使调动之权,皆由我执掌。” 董邵一怔,旋即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在乾家静谧的空间远远传开:“这就是了,快人快语,不兜圈子,很好!既然开始了讨价还价,那便说明你答应了。在这里,我们有的是时间讨价还价,对不对?” …… 有的是时间讨价还价,至少这一点没有说错,在商讨了如何合作的细节之后,滕祥才带着如坠五里云雾之中的那种迷茫却又欣喜的心情返回了自己的房间,乾家没有更鼓,天空的星光又极为稀淡,所以滕祥无从判别现在的时辰,但他只知道,自己完全没有睡意,或许还可以有一整夜的时间来细细思量以后的打算。踱步离开房间之前,他还只是个没有靠山,身份低微的鄙穷小官;可再度回到房间的时候,他的身后却多了一个豪强家族的支持,这是多少寒介白丁梦寐以求的美事?对,简直就像是梦一样。 滕祥忽然发现,对面房间的门半开着,他看见李氏带着几个仆妇正围在榻边,似乎是在为那位昏迷不醒的乾家三弟子擦拭身体,榻旁案上还有一碗热腾腾的汤汁,想必是方便注入昏迷之人口中的食物,真是个贤惠的嫂嫂,滕祥没有出声打扰,静静退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 滕祥以为自己一定会兴奋的睡不着,却没有想到这一夜竟是睡的无比沉实,以至于翌日清晨一阵轻快的拍门声把他吵醒的时候,他一时还有些懵懵怔怔的不明所以,打开房门,强烈的阳光使他不自禁的眯了眯眼,然后就看到董瑶和姬尧站在门口。 “起床啦,滕大哥,先吃早饭,再带你去乾家几个地方转转。”董瑶笑嘻嘻的。 “呃……风姑娘和晓佩姑娘呢?”滕祥注意到就董瑶和姬尧两人。 “她们夜里说了大半宿的话,现在正睡懒觉呢,嘻嘻。” 也对,这两位姑娘可不像自己亟盼乾家伏魔路数的指点,滕祥不以为忤的笑笑,良好的生活习惯使他开始找寻可以洗漱的地方。 “去正堂边上洗,嫂子已经打好热水啦。”董瑶指引着,乾家弟子都是在那里洗漱的,作为养尊处优的大户小姐,她在一开始对此也很有些不适应。 …… 早饭竟也是异常丰盛,一碗羊肉汤饼,一樽米酒,一屉勾画出各种精致花纹的甜蒸糕,几十只煮熟的鸡蛋浸在散发着酱汁香气的汤豆里,十余盏碗碟排在方桌中央,既有开胃适口的薤藠菜蔬,也有切割齐整的鱼干肉片,不过从李氏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可以看出,这琳琅满目的一桌早餐只怕也是出自董家庖厨的手笔。 滕祥从汤豆里捞起一个鸡蛋,很认真的在桌上敲开蛋壳,然后把嫩白如玉的圆卵送入口中,一边吃一边故作淡然的随口问董瑶道:“如何不见令尊董老先生?”一想到昨晚的那一场对话,他心里还感到热意盎然。 “他呀,一大早起来就钻进书房里看乾家古籍了,他又不是有什么玄骨灵气的,看那些书有什么用。”董瑶嘴一撇,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完全忘记了她本来也是个全无修炼道法玄功之能的常体凡胎。 “乾家古籍?”滕祥眼前一亮,“未知古籍中所述何言?” “就是些乾家各代的典故啦,伏魔道的历史啦,还有些运使灵力的小窍门啦什么的,多是些琐碎繁冗的记载啦……” “啊哈,便是这些!”滕祥兴奋的一拍大腿,咚咚一气将樽中米酒饮尽,“我也要看这些古籍,这上面所述正合祀陵尉之所需。” “当真可以?”董瑶瞪圆水灵灵的大眼睛,和姬尧诧异的对视了一眼,“本来是打算带滕大哥到砺锋庐、悬灵室几处所在看一看,再去修玄谷前寻几位锦屏苑的姐姐讨教一番的呢,这便……这便去看书了?” “书也看,那几处地方也要去,事情一件件来。”滕祥加快了吃汤饼的速度,“我要讨教的东西还多着呢。” …… 无论先前的董氏家小还是这几日刚到的祀陵尉一行,这些新来的访客并没有给修玄谷造成什么影响,这里就好像是这片虚空存境之中的隐土仙界,即便是乾家弟子,除了测灵之试的入门考量外,也不得轻入此地。 浓郁的云霞雾气将整座山谷笼罩,形制清奇的茅草屋舍遍布在谷坡全没受季节影响的葱绿植被上,这是锦屏苑女仙在修玄谷建立的山村,山村中不时闪现女仙们窈窕婀娜的倩影,隐隐传出欢声笑语和叽叽作响的织机声。 山谷前端是一片茂密的森林,一直向内延伸,落叶掩盖了路径,却好像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儿,直至密林深处,一棵棵参天古树绵延相连,蔚为壮观,而在其中一棵古树上,却垂吊着一个晃晃悠悠的圆球,圆球里露着一张枯瘦褶皱的脸,这是一个丑陋的小老头儿,似乎是在聆听从枝叶缝隙中传来的动听女声,一脸严肃并且费解的思索着:为什么以我堂堂八足大仙宋若玉的俊伟容颜,却还是引不来那些漂亮女仙的青眼有加? 穿过密林,雾气依然浓烈,一个宽肩叠肚的身形在浓雾中时隐时现,他便是隐雾居士须胜羽,而他总是不自禁抚髯捋须的动作却常常因为摸到颌下那圈稀稀拉拉的枯黄髭须而面色一苦。 再往前,树木渐渐萧疏,雾华尽褪,一条碎石小径曲折蜿蜒,与山石林木错落相间,小径的尽头,便是一派阳光明媚,花团锦簇之景,鸟啭莺啼之音不绝于耳,一泓清澈的泉水嵌如明镜,忽的水声轻响,两片硕大的鱼鳍划过水面,漾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波纹。 及至远方的青丘之后,却是老大一片翠绿竹林,嫩竹碧叶,交相掩映,清雅怡然,美不胜收。这是修玄谷内最美的两个地方,妍圃濯泉和玄山竹海,不过属于这里的主人却都不见踪影。 从玄山竹海的方位沿西北放眼望去,雾气渐生,而透过渺淡的雾霞可以看到,原本植被葱郁的地面却都成了波光粼粼的泽国水乡,这是一座极为旷大的湖泊,及至湖面的中央,却离奇的突起了一座小岛,只是这小岛地面坑坑洼洼,积水未消,分明便是一摊沼泽。 现在,一股蕴含着罡风玄劲的沛然灵气在沼泽上空积聚,好像是催压而下的浓厚雨云,只不过这片雨云却隐隐透着五色流离的瑰美光华。 六个人影似乎浑不在意地面的泥泞浆湿,他们维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而事实上他们本就是悬空坐着的,居中一位面色微黄,颧骨高凸却显得神采奕奕的青袍男子正伸出了他的左臂,空中的那片雨云似乎正跟从着他的手势运动着,然而他也就只有这一条左臂,他的右手臂膊处空空荡荡,长长的袖管软沓沓的拖落下来。 锦屏公子公孙复鞅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残疾生活,对于冥思得道的仙圣来说,缺少一条臂膀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他身边的则是恢复了一身紫菡院白裙服色的傅嬣,作为他的妻子,在合卺之后早已失却了师门中传授的功力,不过公孙复鞅自有玄妙异术,度灵传功之法使傅嬣的修为更胜昔日,虽然和紫菡院的功法再没有瓜葛,但傅嬣仍然用这一身白裙表达了对师门无时或忘的态度,唯一的区别,是她取下了掩面的白纱,露出了秀美绝伦的姿容。 这里便是修玄谷思灵沼泽,另一位硕果仅存的冥思道仙圣灵泽上人正坐在公孙复鞅对面,光秃秃的脑袋和那被背后龟甲撑得过分宽大的身体还是显得颇为滑稽,而他一向嬉皮笑脸的面上此刻却是异常严肃,雄浑的玄力好像氤氲蒸然的雾气从龟甲处喷涌而出,乌黑油亮的须眉仿佛被强风吹起,簌簌飘抖。 六个人影中的另三人却是一男两女,紧挨着傅嬣的正是莽族战神棘楚和那位前裂渊王永兴公主,修玄谷蓄积的神异灵气使他们本属于魂灵的身体完美的现出了实形,甚至连棘楚奋力催谷玄劲而在粗壮手臂迸出的根根青筋都清晰可见。 在公孙复鞅另一边的女子,却正是被称为濯泉女仙的施姒已。又是一次出乎意料的相逢,公孙复鞅和施姒已都是出身于北溟天池的精灵,在几千年前,北溟三友在天池笑傲岁月的时分,施姒已才刚刚炼化横骨,从一条天池之底食苔饮乳的明嘉鱼变成了一个千娇百媚的绝色丽人,北溟三友在她眼中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灵一般,而她也心慕力追的学他们为自己取了一个人间的名字——施姒已。这都是美丽女人的名字,施是妺喜、姒是褒姒、己是妲己,可谓夏商周三代最为有名的红颜祸水,只是这对于刚有灵知的施姒已来说还不甚了了,她那时候就像个小女孩一样对美貌有着近乎痴迷的追求。 (按:妺喜是有施氏部落的女子,有施氏就是姓施,和西施一个姓,但此施非彼施,诸君不可混淆,施姒已姑娘成精的时节,显然还没到吴越春秋西施艳名大播的历史。) 现在,修玄谷这六大高手齐聚此地,只为了一个目的——穿透时空,找寻百年后的《五方乾君志》。 第005章时之光 不得不说,乾家弟子嵇蕤的这个思路颇为巧妙,通过百年后的《五方乾君志》推断出今世五大乾君化人的所在,而不必担心交错多绪的时空因此产生什么预示之外的波动影响。 自从乾道元的丧仪结束,客居乾家的锦屏苑众仙也都表达了哀悼之后,这场穿破时空,走在时光之前的法术就紧锣密鼓的实施起来了。 除了留下雅风四姝作为与外界联络的信使,其他所有锦屏苑女仙都不会离开修玄谷半步,看似一如往常的过着轻歌曼舞的逍遥生活,实则外松内紧的为公子的行法做着防护遮掩的工作。这倒不是针对乾家的本门弟子,而是不让那种过分浩博巨大的玄力透洩于外,反而搅乱了外界的时空,锦屏苑女仙们联袂释放的灵气恰到好处的提供了这种阻绝外界的术法屏障,必要的时候,甚至雅风四姝也要加入进来,所以谷中玄气恣然,一丘之隔的谷外却全无所觉。 时间就像是倾注而下的水流,或许可以在抛洒的方式上做些小花样,然而终究无法改变水滴坠落的轨迹,即便是在所有门派中最精擅时空之道的鹤羽门,却也只能别出机巧的运使极为有限的时空转换之技,他们无法走在时空之前,更无法真正主宰时空。 不过,在玄术灵法的世界里,也许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法术本就是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存在,真正的问题在于,在掌握了驾驭时空的窍门之后,施法者的力量需要足够强大,强大到不至于被时空运行的固有力场挤压成齑粉碎片,这样才可以让时空按照自己的意愿发生变化。 如果力量无限,天师教那种可以控制九十九条神龙之力的控龙大法便会成为可能;如果力量无限,那种传说中粉碎星辰,开天辟地的法门将不再是虚无飘渺的神话;如果力量无限,这种掌控时空的梦想就不会是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然而人力终有穷尽,蕴藏于身体躯壳内的力量就像是盛水的容器,无论装上多少水,这个容器总是有极限的,任何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生灵都无法承受这种极限的突破,哪怕是冥思道两大仙圣的联手之力也无法做到,这在实施术法的前几天就已经得到了证明。 足以移山倒海的雄沛玄力只能令时空产生一点微小的扭曲,却无法穿过时光的隧道,去探寻未来的真相。于是在之后灵泽上人改变了策略,他不再追求打开这个通道,而是寄希望于在时空的铜墙铁壁之上划开一条缝隙,一条微不足道却又可以令人管窥蠡测的小小缝隙,就好像在窗纸上用小针戳开一个洞眼一样,哪怕只有肉眼难辨的小小一点,却也足以透出灯火的光亮。同时灵泽上人找来了新的帮手——整个修玄谷中功力最高的另四位高手。尤其是其中的莽族战神棘楚,他的力量即便比之公孙复鞅,亦是未遑多让,如果不是他身为鬼灵,并且只因为修玄谷的神异灵气才得以施展战力的话,他将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人物,无论是在伏魔道还是妖魔界。 六人合力针对时空的术法,导致了修玄谷范围内季节和时空上的紊乱,短短的两三个月间,修玄谷一共下了七次雪,两次冰雹,还有十三场倾盆暴雨以及持续了很长时日的烈日酷晒;更要命的是,其中好几次的雨雪烈日往往是在一天里发生的,妍圃濯泉内的双鱼童子好像还因此得了风寒;时空的紊乱使引力变得时有时无,比如八足大仙在熟睡之中莫名其妙变成了头朝下悬吊的姿势,倒流的鼻涕差点把他呛死;锦屏苑女仙织出的彩布会好像突然有了生命的蝴蝶一般,在山村的上空翩翩飞舞;而据说有一次隐雾居士在树下撒尿的时候,眼睁睁的看着尿水离奇的向天上瀌去,当他张大嘴巴惊骇的抬头看去时,尿水又像下雨似的淋了他满头满脸…… 多次的实践使合力施展的术法越来越像样了,至少这几天没再出现那样的诡异尴尬,罡风玄劲在沼泽上空汇成的五彩雨云,就是时光之轮在灵力作用下露出的冰山一角,这让公孙复鞅看出了成功的可能,而现在这片雨云甚至随着他左手的动作而产生了感应。 公孙复鞅喜上眉梢:“快成了,我好像可以控制它的运动。” “这只是错觉,就好像你在水里捞到了泥鳅的尾巴,等到你抬起手来的时候,才发现手中其实空空如也。时空可没那么容易被我们控制……”灵泽上人咕哝着,罡力使他看起来像是在吹胡子瞪眼睛。 “但现在是感觉最好的一次,老龟儿,比之前所有情势加起来的状况还要好。”公孙复鞅左臂轻轻往下按了按,那片雨云也随之向上微微一震。 “我们已经找到了与之对应的磁极,这些日子的努力没有白费,所以它似乎有了完全反向的感应。”棘楚的眼光很准,说话时运功奋力的姿势却没有丝毫改变。 时空掌控的最根本一点,就是对阴阳磁极转换的娴熟运用,他们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尝试,用玄力汇聚的罡风找寻着可以与时空产生感应的磁极,在今天,他们似乎已经找到了这种与时空交集的力场,并发现了内中的磁极。 接下来的计划,则应该是把所有的力量聚集在这种力场的一点上,驱使着磁极往反方向运动,直至时空在同级互斥的作用下发生撕裂,到那个时候,才算是真正的大功告成。 “再试试,看看能不能拉近一点。”公孙复鞅向前探出手,六大高手的劲力就是通过他这条手臂,做到了完美的聚合,只是他现在的动作显得小心翼翼,好像生恐惊动了落地雀鸟的山猫。 一抹闪光从雨云中划掠而过,发出咝咝的响声,过了好半晌,才震颤着向公孙复鞅的方向移近了半分。 “就是这般!我们需要再加把力,我会慢慢把它拉近,楚兄,你觉得需要多长距离才最适合运功?”公孙复鞅忽然问棘楚。 棘楚默默估算了一下,点点头:“越近越好,至少保证它在我们的三丈以内,我们的把握才最大。”法力的高低在这种时候,与距离便有了毫微入至的紧密关联,哪怕只有一点点没有把握的运功未满,都将给整个术法的结果带来难以预计的影响,所以,他们必须做到成竹在胸,三丈以内的范围是一个相对保险的位置。 “好!”公孙复鞅再不多话,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雨云之上,脸上少有的现出了吃力的神情,浑然不觉汗水正顺着脸颊汨汨流淌。 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灵泽上人在心底暗忖,专修知天之术的他是这个世界对时空最为了解的人,似乎这片五彩雨云状的气流并不仅仅是由他们造成的,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有另一种力量在推动着时空,而时空则按照一种固有的规律在发生着改变。甚至今天这福如心至般的运功做法而找寻到的力场磁极很可能也不是凑巧,灵泽上人总感到是这些时日的时光之轮也在做着与他们相同的运动,就像是茫茫人海中互相找寻的两个人,在无数次阴差阳错的失之交臂之后,却终于得以相逢。 “来了!”公孙复鞅的一声断喝使灵泽上人从沉思中惊醒,他看见五彩雨云就在三丈之内,光华比刚才更为炫目,那种持续不断的震动似乎使自己早已古井不波的心脏也开始了震幅相同的剧烈跳动。 “试试!”棘楚青筋毕露的双手猛一用力,雄壮魁伟的身体上青色光焰蓬然大长,与此同时,公孙复鞅身上的斑斓光气也陡然一盛,众人都爆发出因豁尽功力而显现的玄光灵华,可除了与棘楚、公孙复鞅分庭抗礼的灵泽上人,另几人的光华完全被五色斑斓和青蓝气焰的光芒所掩盖。 五彩雨云发出隆隆的轰鸣,霞彩快速的变幻涌动,向四下扩散,露出了正中一个越张越大的黑洞,然而黑洞之中,却好像有炫亮的光芒闪现,宛如夜空苍穹之中明耀的星斗,仔细辨别之下,这些星斗却都透着一种深邃的紫光,美丽而又显得诡异。 磁极相斥的效果来的竟是出乎意料的快,难道这就是时空的光芒?这种明瑰炫目的亮紫色?可是这黑洞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想撕开一条缝隙,却为什么会产生这样浑圆的一个黑洞? 永兴公主忽然轻噫了一声,她的诧异却并没有引起正全神贯注运功的公孙复鞅的注意,棘楚却似乎很吃力的用一种近乎呻吟的语调说道:“好……好强的吸力……” 公孙复鞅转头讶然看去,便见棘楚浑身剧烈颤抖,一脸咬牙切齿的表情,显然正在苦苦支撑,这是这位魁伟雄毅的莽族战神极少出现的表情,公孙复鞅疑惑的又望向空中黑洞,紫光明烁,睹之唯感魅幻迷离,可是……可是又哪来什么极强的吸力? 只是这略一迟疑,永兴公主宫装华美的身形倏的汇成了一道白练也似的光柱,在棘楚才因惊愕而站直身体之前,她便已没入黑洞之中。 变起仓促,来得及做出反应的只有棘楚和公孙复鞅,棘楚对永兴公主关心情切,甫一站起,身形便如离弦之箭,向黑洞激射而去,紧随其后的,却是如青蝠张翅般跟上的公孙复鞅。 公孙复鞅只来得及把右手搭在了棘楚的臂膊上,口中“楚兄”二字还未喊出便已戛然而止,在与棘楚身体接触的一刹那,他感受到了那种吸力,那种强劲到连自己都生出了蚍蜉撼树般无力抵御之感的巨大吸力。 也就是这一瞬间,公孙复鞅和棘楚的身影消失在黑洞里,黑洞则开始了迅速的收缩,透出的紫色光芒变得朦胧,在黑洞拢成一个小小黑点的时候,惊呼的傅嬣和施姒已才刚刚赶到,她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小小黑点隐去了痕迹,五彩雨云在转眼间倏然无存。 “怎么……会这样?”傅嬣身形轻颤着转过头,看向一直不为所动的灵泽上人,“棘楚和公主呢?我的鞅呢?他们去了哪里?是已经迈过了时空的沟堑,而踏足在未来的世界?还是被不可测的时空之轮吞噬,在挤压粉碎之下形神俱灭?” 施姒已同样愕然而视,她的功力相对来说是几人中最低的,所以现在她的惊骇多过疑惑,却又多少有些迷茫,她在等待着灵泽上人的解释。 宛若晨星的晶光在灵泽上人的身上渐渐平息,他站起身,立在了泥泞的地面上,随着他迈出的每一步,踏足的地面都在他的脚下变得凝固坚实,他的声音也像他的步伐一样沉稳而肯定。 “虽然对未来我不敢用话语来引起时空变幻的分支绪岔,不过对于现在已经发生的事情,我还是可以放心断言的。这是我回溯遥望之法所见。” “他们……怎样了?”傅嬣心急如焚,但在灵泽上人面前,她还是很好的展现出了镇定冷静的一面,况且从灵泽上人的表情中,似乎公孙复鞅并没有遭受到什么危厄。 灵泽上人却答非所问的道,“穿越时空之术当真是逆天过甚,时空并没有按照我们的意愿敞开去往未来的通途,它只是开启了一扇门,一扇连接两个世界的门。所以,他们既不在未来,也没有被时空吞噬……” “两个世界?那是什么?他们还能回来吗?”雨云既消,阳光沐洒着思灵沼泽,朦朦胧胧的透着一层雾蒸之气,一如心情同样朦胧费解的傅嬣,她不知道这扇门扉连接的世界是怎样的情形。 “其实,你们也大可以想一想,除了紧跟上去的孔雀儿,为什么最先离去的,是那位永兴公主和莽族战神呢?”灵泽上人的光头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脸上却是充满睿智意味的微笑,没有再给傅嬣和施姒已思考的时间,“他们当然会回来的,那个世界距离我们并不遥远。” 第006章推断 浩浩荡荡的大军足足奔行了两个多时辰才尽数离去,兵甲器仗与隆隆的马蹄脚步声响从远处仍然清晰的传来,空气中弥漫中一股呛人的烟尘气,而缓缓飘动的阴云也离洛阳城越来越近了。 在城中的一个敝旧的小饭铺里,乾冲见到了表情和天色一样阴沉的薛漾,这是这位看起来相貌忠朴,实则智计百出的六师弟脸上极少见到的表情。 和薛漾一起的是同样脸色并不大好的七师弟郭启怀,铁塔般魁梧的五师弟栾擎天和八师弟邢煜则紧挨着坐在另一边,低头无语,四师弟嵇蕤擦刮着颌下的短髯,怔然出神,只有那依旧一脸惫懒的黄狗无食,哈着舌头看看这又看看那,甚至还对乾冲挤了挤眼睛,尾巴灵活的摇了几摇。 所有伺机待命的乾家弟子都到了,看来自己是来的最晚的一个,虽然在昨夜看到那道白虹讯之后自己就一刻不停的向这里赶,但也许在城门边看大军南归的队列耗费了太长时间。 乾冲微微笑了笑,摸摸伸过来表示亲昵的无食脑袋,然后很随意的在薛漾面前坐下。 饭铺里没有旁的客人,即便是掌柜店伙此刻也都远远的避在廊后,他们恐怕是把这群乾家弟子当成好勇斗狠的江湖中人了,颇有些敬而远之,这倒方便了乾家弟子的小声对话。 乾冲面前的桌台泛着满是油污泥垢的黄褐色,深深的沁入木质桌台的纹理之中,上面几碗粗粝的粟米粥和面饽饽早没了热气,似乎纹丝未动,这可不像乾家弟子在餐桌上的风格,显然,他们没有吃东西的胃口。而没有吃东西的胃口,就说明一会儿将要听到的回报多半不是什么好消息。 有了足够心理准备的乾冲没有开口发问,取起碗里一个面饽饽,一大口咬下。 “如何不吃?可都冷了……嗯……面的劲道不错,有咬劲。”乾冲的嘴里鼓起了一大块,似乎是很香甜的咀嚼着。 大师兄轻松的神情并没有让薛漾的脸色好转多少,他眨巴了好半天眼睛才语气虚虚地说道:“让他……跑了!” “他?谁?谁跑了?”乾冲端起粟米粥,稀噜噜的喝下。 “那只鼠妖,跟害死家尊有关联的!”郭启怀补充道,“夜里发白虹讯的时候,已经将他捉住了,结果偏是那大司马要提去问讯,就这么短短的时间内被人救走了。” 事关杀父杀师的大仇人,乾冲的目光却一如既往的沉稳镇定,他知道师弟们担心他的情绪,所以说这番话的时候都显得有些愧赧,其实,好心的师弟们想多了,早在初闻噩耗之际那短短时间内的失态大哭之后,他就坚定了不以心绪而乱视听的信念,他是现在乾家的家尊,他会做到足够的冷静。 所以这个足以令人震惊的消息对他没有丝毫触动,他还是一口粟米粥一口饽饽的吃着,反问的话语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哎?为什么大司马要先提去问讯?桓大人也开始操心伏魔道上的事了?” 薛漾摇摇头:“这倒不是。这只虻山鼠妖竟是化作了大司马军中之人,一度曾颇得大司马信任,对了,大师兄知道他化身的是谁吗?他竟然就是那个夏侯通,那个与池师兄过去一同刺杀氐秦暴君的墨家弟子,果不其然,他就是妖魔的内应,而且和家尊的遇害脱不了干系!偏是多赖大司马府剑客之力,才把这狡猾的家伙擒住,碍着这一点,我只能让他们把这鼠妖先押去见大司马,可想不到,就这么一遭便出了事!” “知道是被什么人救走的吗?” “据沈将军和大司马府的鬼枭剑客说,是一个穿戴灰色斗篷,骑着诡异白马的瘦高男子,功力高绝,身法如电,来无影去无踪,合他们三人之力却也抵挡不住他,只不过一转眼间,就把那鼠妖救走了。” “又是这个灰色斗篷。”乾冲只稍稍分析了一下,心中便已有了定教,不消说,杀害父亲的真凶多半便是这灰蓬之人了。 “昨夜生擒那鼠妖之时,是我施放白虹讯,本道是大功告成,怎知失神疏忽之下,反致仇家逃脱,师弟特向大师兄……不,特向家尊请罪!”薛漾和郭启怀双手交叉环抱,单膝跪地,把头深深的埋了下去,这是乾家弟子自请处分的动作姿势,无食在一边促狭的笑了起来,要不是顾忌身在此地怕有旁人听见,差点便要开口说几句打趣那小黑脸儿。 “你做的没错,便是我身在当场,也一样难却大司马的情面,人没有前后眼,谁能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乾冲已经吃好了,放下碗抹了抹嘴,同时对薛漾郭启怀一招手,示意他们起身,“况且,就算你们一刻不停的跟着那鼠妖,待那灰蓬之人现身的时候,你们一样抵挡不住,而以你们要为家尊报仇的性子,只怕情急之下反受损伤。” 薛漾的脸色和缓了一些,郭启怀却掠过一丝不服,乾冲看出了他的心思,轻轻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不要不服气,你想想,就算是偷袭,那灰蓬之人也在一招之间杀害了家尊,重创了三师弟,此等修为,我不认为我们之中有任何一人是他的对手。无论如何,我们至少知道了,那真凶是与虻山有关联的,这便是一大突破。” “虻山几时出了这样的高手?恐怕那千里生也未必有这样的能耐,而如此人物暗堕于家尊和三师兄身后,他们又怎会丝毫未觉?况且……无食这般了得的鼻子,除了那虻山鼠妖,也嗅不出任何别的妖腥味道,不觉得这一点最为古怪吗?”心思缜密的嵇蕤一直在思索,直到此时才沉吟着开口。 无食咕哝着表示认同,他的鼻子在全天下若是自称第二,怕没有任何一人……不光是人,就连那些参修的妖灵在内,都不敢称第一,笑话,老子就是靠这鼻子扬名立万的。 所有的乾家弟子都陷入沉默,仔细思考着嵇蕤提出的疑问,乾冲忽然道:“还记得锦屏公子和灵泽上人对我们说的吗?杀害家尊的,也许并不是妖魔,他有可能是鬼怪,也可能……是人。” 浓重阴霾笼罩在整个洛阳城的上空,狂风开始呼啸,卷起飞沙走石,路上的行人纷纷走避,很快,密集的雨点像是晶亮的利刃一样落下,耳中全是噼噼噗噗的击打声。 “这节气倒下了这般大的雨,便似那老霖雨一般,怪哩。”饭铺的掌柜走出来挨在门口张望着天色,口中喃喃地说道,然而看到身背兵刃的乾家弟子们在旁边围坐了一圈,脸上神色又似乎不善,他不知道这种不善的神色是源于杀师之仇的错综迷离,便有些紧张,当下又堆起生意人的和蔼笑容:“这雨大哩,客怕是一时走不了,宽坐宽坐,是不是要再添些吃食?” “有肉最好,切个三五斤来,吃的适口再加,酣醇的米酒只管上,这雨一下还怪凉的,吃些酒暖暖身子。”乾冲笑的温和,边说边从包裹里掏出一个金锞,塞进了老掌柜的手里。 “咦,食过了再结账,哪有先给钱的道理?”话是这样说,老掌柜还是喜滋滋忙不迭的把金锞揣入了怀中,心下暗想,这刚来的倒是和善,今天不怕收不回本哩,脸上笑逐颜开,“客稍待,酒肉立时便来,立时便来。” 乾冲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另一个方向,不知这场骤雨是不是也淋到了那浩浩荡荡的大军身上,顺口问薛漾:“今日我进城时,却看到大军起行,是大司马班师回朝了?” “却是奇怪,那夏侯通被救走的消息传到大司马那里,大司马却没有做任何反应,只说是大军宜当早行。天过辰时的时候,大军便已开拔。家尊是来晚了,只看到出城的后续人马,那大司马中军可是和许多朝中望族子弟的车马同行的,那些车驾五颜六色漂亮得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花车队呢,这不,没到午时,他们就去远了。听说城里没留多少人戍守,看来是把这座前朝故都抛下了。” 薛漾的语调倒没有什么感慨,只是平铺直叙的述说实情,他们是降妖伏魔的能人异士,却对人间纷争并不那么敏感,在他们看来,洛阳城就算被东胡鲜卑失而复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乾冲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是透过绵密的雨幕望着这片灰蒙蒙昏暗的市井。 “我们恐怕要在这里停留一些时日了,盟主的命令还没有传来,也不知道许大先生进行到哪一步了。我们的任务不变,继续留意那灰蓬之人与虻山鼠妖的下落。无食,后来有没有再察觉到那鼠妖的气味?” 这当口,明显比先前有了精神的店伙正将一碗碗喷香的牛羊肉端了过来,开了口的米酒坛托托的放置在木桌上,使方欲说话的无食像被鸡蛋噎住了一样半张着嘴,两只眼睛贼兮兮的盯着忙里忙外的店伙。 “客官慢用,酒肉管够。”店伙招呼道,同时有些奇怪的瞥了无食一眼,无食冲他哈了哈气,然后飞快的从碗盏里叼了块肉出来囫囵吞下。 “有劳店家,我等兄弟还有要事相商,若非相唤时,就不必前来伺候了。”大雨倾盆,也换不了地方密谈商议,事急从权,只能在这里了,乾冲很谨慎的向那店伙吩咐,看那店伙应允了一声,又远远的走到了廊后,这才对无食道:“你可以说话了,声音小点就行,六师弟和七师弟帮你挡着。” 薛漾和郭启怀身形一转,两人把无食严严实实的挡在了身内,这样即便是有人路过或者从远处望来,也发现不了开口说话的竟是一只黄狗。 “娘妈皮的,怪咧,我在那鬼脸头说的地方闻过了,狗日的味道消失的干干净净,但多了一股别的气味。” “是那个灰蓬之人的?” “不是,是那匹马的,娘妈皮的一股子怪怪的妖灵气,但也不是吃过人的那种,有点像我现在的味道……” “你什么味道?”薛漾有点好奇起来,不自禁的伸鼻子凑过去嗅了嗅,浓烈的狗臭味顿时令他打了个喷嚏,“……你狗日的得是有多臭?” 无食仿佛又做了个恶作剧一般的挤眉弄眼:“谁让你闻我身上味道了?嘿嘿,自己活该!我是说我作为摄踪仙犬的味道,那位大和尚帮过我之后,我现在所具有的味道。只不过它的味道有一种属于虻山的那种气息” 定通帮助无食消除了血灵臭气的过往嵇蕤和薛漾都是亲见,听他这么一说,便都反应过来,嵇蕤凝神聚气,对着无食吸了吸鼻子:“你是说,你本身那种被念笙子前辈赋予的妖灵气息?” “有灵知而不具备人形,却不是由自己修炼而成,不涉血灵、慕枫、冥思三类的妖灵气,那匹灰蓬之人座下的白马就是你这样的情形,对不对?”嵇蕤豁然而解。 “嗯啊,短胡子说对咧。”无食又拖了一块肥美的牛肉,开始满足的享用。 嵇蕤刚要说话,乾冲却将手一摆:“且慢,容我想想……以自身灵气度于飞禽走兽之身,从而使其具备灵知的术法多用于关系极为密切的妖灵之间,便如无食这般,那是念笙子前辈把他视作了门人弟子似的关怀爱护,照这样推断,这匹白马与那施术者必也是极为亲厚,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断,那施术者就是灰蓬之人自己?而无食刚才也说了,此味蕴含虻山气息,则灰蓬之人当必是虻山之辈无疑了,对不对?” “如果确定使那匹白马具有灵知的就是那灰蓬之人,那么这番推断可以成立。”嵇蕤点点头。 “那就基本可以确定,此灰蓬之人便是虻山唆使!”乾冲为自己倒了一碗米酒,又冷冷的一饮而尽,“也许,我们将要做的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攻入虻山,找出真凶!” 第007章独留危城 推断进行到这里,甚至有了些荒诞无稽的意味。那灰蓬之人与鼠妖的关系,以及他与座下白马的关系,使他的出身来历都指向了虻山。乾冲的推断其实并没有错,只是在阴差阳错的巧合之下走上了完全与事实相悖的岔路,由此而带来的,却是乾家弟子对虻山群情汹涌的仇忾之意。 现在乾家弟子们需要想通的关节是:虻山几时又多了这样一位不为人知的高手,而他又为什么会把下手的目标锁定在乾家家尊和弟子身上?况且他很有可能并不是妖魔,却同样用偷袭闪击的方式,斩杀了五圣化人中的号风怒狮,这无疑也是符合妖魔利益的一次刺杀。至于那鼠妖,化身为夏侯通多时,似乎也在进行着一场颠覆人间的图谋。就目下所知,他参与了氐秦刺君之役,将大批的武林之士带入妖魔设好的陷阱;他也参与了大司马的北伐大战,并借此渐渐获得了桓大司马的信任,如果不是乾家弟子的凑巧赶到,他甚至有机会进入南国的朝堂军旅,从这一系列的作为来看,只怕所谋甚远,再联系到那个神出鬼没的灰蓬之人,愈发令人觉得波诡云谲,用心险恶。 乾冲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热切期盼着盟主许大先生的一声令下,他相信只要攻破虻山的虚境,打入虻山的本土,那个虻山走狗一般的灰蓬之人就一定会被迫现身的,到那时候,他要亲手割下对方的首级,祭奠自己的父亲,实现乾家那个默不成文却又铭镶于心的门规。 米酒一次次的斟满,又一次次的饮尽,每个乾家弟子的脸上渐渐都泛起了醺然的红光,以酒为证,以酒为信,心中便是火燎燎的澎湃战意。 攻入虻山,找出真凶! “就在洛阳寻一处客栈住下,这些时日勤加修炼,静候七星盟之令!”乾冲说,门外的雨更大了,狂风把门扇窗棂吹得吱嘎嘎乱晃,一阵雨点随着透窗而过的风溅入屋中,却在将近乾家弟子身上之际,被一层无形的气墙震弹而开,变成了一蓬向外翻洒的细密水珠。 忽的传来马蹄声,踩在地面水塘啪啪作响。这样的豪雨还有人行走于途?乾冲不由诧异的向路上张望过去,便见一骑黑马疾驰而过,马上一人身形魁梧,不遮不挡,任由雨水打在他的铁甲甲叶上,又像山泉细瀑般汇流而下,滴滴淌淌个不停,飘舞而起的披风和甲胄下的衣襟早已湿透,身后那柄刃身异常宽大的铁剑颇为醒目。 就在乾冲和几位乾家弟子的愕然相视之下,一人一骑早已去得远了,乾冲疑惑的转头问薛漾:“不是大司马班师回朝了么?怎么这位沈将军还在这里?” 未等薛漾应声,乾冲眉头又是一扬,他看到了一个胖壮的黑衣身形倚在店门旁,精光熠熠的双眼定定的看着自己。 …… 桓大司马走的很突兀,突兀到令沈劲一时都没有回过神来,他还记得鬼枭和邪鹜两位剑客的禀报之后,桓大司马那张木无表情的脸,像是在怔然出神,又像是还没有睡醒。 “便让他逃了罢,至少证明邪魔妖鬼的险恶伎俩在吾面前无计可施,他们会得到教训的。”桓大司马过了良久方才用低沉刚严的语调说道,“当务之急,是该速速班师回朝了,我们在这里耽搁的时日未免太久。” 太久?不是昨天才到洛阳城,并且只过了一个中秋之夜而已,难道大司马是说在路上迁延的天数太长了?沈劲不是很理解,他只知道大司马令出如山,仅仅是大司马刚更过衣,甚至连早膳还没用完的时分,全军拔营起寨,尽数班师的命令便已传达完毕。 乾家弟子和那只会说话的黄狗在得知夏侯通被劫之后,便不知去向了哪里,此刻只有沈劲像个完全局外人似的立在寝宫廊下,看着几位公府剑客进进出出的来回奔忙。 一队又一队的军马开始了行动,当大司马披挂整齐,步履匆匆的欲待乘骑出发之际,才发现了一直瞠然紧随的沈劲。 “怎么了?沈将军?还不去营中与大军同行?”大司马很了解沈劲,很可惜,此人固是忠勇豪烈,但和自己并不是一路之人,而且对于自己的厚意接纳并不领情,人各有志,绝不勉强,所以他对沈劲一向是公事公办,不假辞色的态度。 “大司马这便领军回朝?那洛阳城怎么办?” “吾得洛阳,振奋国人之心足矣,还能怎么办?留大军镇守?此间远出根基之地,无论兵员补充还是粮草接济都是难以为继,人不可图虚名而处实祸,吾不想为了所谓的象征和意义,而把士兵宝贵的性命扔在这里。所以,吾弃守洛阳,东胡人也好,氐人也罢,就随他们夺去这个空城,吾总有机会失而复得的。”大司马没有完全说出来心里的想法,事实上他认为只要此次回朝,真正扫平那些总是掣肘自己的反对势力,甚或能够把这个腐朽无能的天子取而代之,到那个时候,他相信再用更为强劲的军势北伐的话,重回洛阳城根本就是易如反掌。而既然自己的所谋重大,那么任何属于自己的战力便不能无谓的损耗,他不想在这个注定守不住的洛阳城浪费一兵一卒。 “大人!”沈劲一脸正色,虽未用力但却足够沉稳的拉住了大司马的马缰,“小将只知道洛阳现在是大晋的疆土,这是五十年以来,用成千上万将士的鲜血夺回来的故都重镇!大晋国的疆土,绝不会,也绝不能够拱手送予那些胡虏!小将自请领本部兵马留守洛阳!” 桓大司马第一次用一种很认真的目光看向沈劲,看着他虎目含威,肤色黧黑,饱满的方唇还有颌下并不齐整的短髯髭须,只是这张熟悉的面孔竟在恍惚中带着一丝陌生。 “你应该知道结果。”桓大司马的声音有些沉重。 “舍身为国,死而无憾。”沈劲的回答短促而坚定。 每个人都知道结果,哪怕超过万数的大军驻留在这孤隘绝城,结果也将是毫无悬念的覆没败亡,沈劲的选择和自杀没有区别,大司马身后的残目鬼枭伊貉心情复杂的看向沈劲,心中油然而起的,除了钦佩还有一抹哀恸。 “准!不过只能是你自己的本部兵马。”桓大司马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沈劲松开缰绳,向大司马拜倒:“诺!” “吾会传谕全军,任何自愿留下的人都可以归为你辖管,这是吾可以为你提供的仅有的帮助,不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视死如归的。”深邃的目光在沈劲的脸上转了几转,好像是要把这张脸铭记在心里。 “谢大司马!” “驻防守备的情事你可以和洛阳令商议……也许在三四个月内,东胡鲜卑不会向这里用兵,他们还要操办太宰的丧事,或者还有些争权夺利什么的事情,留给你的时间要比预计的充裕一些。”桓大司马叮嘱道,不知道是不是有所触动,他的语气透出了好像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之情,然而他座下的骏马终于迈开四蹄,与沈劲错身而过。而当伊貉一众公府剑客经过沈劲面前时,都不自禁的向他欠身致意,这很有可能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沈劲维持着双手抱拳的姿势,在公府剑客的注视中用微笑相应,直到大司马的队列渐去渐远,大纛旌帜消失在视野之中。 和大司马一齐起行的,还有那些世家贵胄子弟的车马行仗,鲜衣怒马和争奇斗艳的华美车饰汇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而那些年轻的贵人们欢声笑语的接踵而过,似乎根本没有人意识到,此刻离他们不远处站立的这位玄甲将军正挺着大晋国铁铮铮的脊梁。 我不知道这都是哪些名闻遐迩的大世家,我只知道如果不是我的父亲附逆从乱的话,我也许现在也和他们一样,在声色犬马之中高谈阔论。我很庆幸,我没有变成像他们这样的人;我更庆幸,我有了这个为国捐躯的机会,我有了为吴兴沈家洗刷污名的机会。 沈劲转过身,带着泥点的陈旧披风卷起血一般殷红的颜色,毅然决然的向自己的军帐走去。 …… 大司马带走几乎所有的军队,便连那支曾用于对付鲜卑鬼军的前锋军也不例外,只剩下属于吴兴部曲的三十六位壮士,大司马说的没有错,根本就没有自愿留下的士兵,如果那个令谕确实传达了下去的话。 就算还有三、四个月来准备,我又该如何把这三十六人变成足以拱卫洛阳城的力量?沈劲思索着,腰板却一如既往的挺得笔直,他没有被这份沉甸甸的重担压倒。 暴雨倾盆,让沈劲发现了更为糟糕的事,现在他正策骑径往城门处而去,按照大司马的吩咐,他正需要和洛阳令商议此事,一路上忧心忡忡,全然不顾骤密的雨滴把他浑身淋了个透湿,却也没有发现路边饭铺投来诧异目光的乾家弟子们。 将近城门时,沈劲便看见那支为大军离去奏乐行鼓的乐队正缩在城门边屋舍的檐角下躲雨,一个个衣襟半潮,抱着乐器,蜷起身体的模样似乎是在狂风骤雨中颇感寒冷。 不错,这支乐队大约有三五十人,给把武器再训练训练,也可以当半个兵使了,沈劲思忖着,吁的勒住了奔马,矫健的从马背上跳下,人还没站稳就冲乐队里喊道:“洛阳令程大人何在?” “程一帆在此。”人丛里传来的声音听起来甚是轻柔。 沈劲几乎立刻就把这位洛阳令认出来了,这是一身绛袍的年轻人,面容精瘦,看年岁似乎也不过年近三十,小眼睛,翘鼻头,三缕掩牙黑髭倒是修剪得体,头顶笼冠,身形不高,过分束紧的官带使他的腰身看起来极为瘦削。 沈劲还记得,昨日大军入城时,那个指挥着百姓沿途欢呼的官员就是他,当时看他一丝不苟的振臂大喊,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就是同样留在此地的洛阳令。 洛阳令在前朝时节,那自然是颇显风光的官衔,然而在今时今地,这个名谓就显得有些无稽了,充其量只是调动民众,权力有限的吏曹小官罢了,更无稽的是,现在偌大的洛阳城中,官衔最大的军中主官便是自己这个杂号的冠军将军,而官衔最大的行政主官便是名不副实的洛阳令了。 所以完全可以理解,何以这年轻人能够成为洛阳令,并且被大司马毫无怜惜的留在了这里——他并不重要。对比他指挥着百姓向大司马呼喊的虔诚模样,岂不是更显得颇为讽刺? “将军何人?唤下官何事?”叫程一帆的洛阳令向沈劲一揖,举手投足间倒是透着官场上常见的派头。 “冠军将军沈劲,奉大司马令,接掌洛阳防务。”沈劲不想多废话,简短的自我介绍之后便立刻转到了实际的问题上,“程大人,这才下了多久的雨?你看看这城里便是纵流泛滥,城里的排水是怎么搞的?” 面对沈劲语气不善的质问,程一帆表情恭敬却毫无怯色:“如此雨势,自然带得洛河水位上涨,沿河堤岸又年久失修,城中自然积水难消。” “那就着人去修!我不想被敌人一次简单的水攻就授手待毙!”沈劲很不喜欢程一帆振振有词的官样做派,几乎立刻就吼了出来。 程一帆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紧紧绷着嘴,将军不应该想一出是一出的这样对我大呼小叫,虽然你的官爵比我高,但这样的态度却于礼不合,他有种被冒犯了颜面的感觉,却最终还是生硬的低了低头,用轻微的声音道:“是。” 沈劲无暇计较程一帆的回应,从城门处传来的兵甲铿锵声使他和程一帆同时转头看去,便见一彪看不清人数的士兵刚刚抵达,他们挤在宽大的城门洞里,当头一个校尉装束的武官一边擦抹着身上的雨水一边小声咒骂着这鬼天气,却在抬头看到沈劲之后笑了起来。 “这么巧?才进到城来避雨就碰见沈将军了?”那校尉笑容一敛,用军中最正式的拜见礼向沈劲拱手躬身:“辅军校尉张岫,参见冠军将军!” 第008章自愿者 沈劲向前几步,也走进了城门洞里,这样既可以避雨,也方便他足够靠近的仔细端详张岫。这同样是个年轻人,浓眉大眼,只是在上唇留着淡淡的一抹髭须,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岁,体格相对来说算是强壮的,一身青鳞铁胄是标准的晋国校尉服色。 “你是……”沈劲并不认识张岫,自然无从知晓其曾为大司马护府队率的过往,他只是太过意外,没有想到竟然还能看到留在洛阳城内的晋军官兵。 “辅军校尉张岫。”张岫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他当然认识这位身背巨剑的将军,如果不是这位将军颇有些不识抬举的拒绝了大司马的好意,也许现在就已经成了大司马新的幕府心腹了,“大司马令谕,不是说军中但有自愿留守洛阳者便来寻将军的吗?我就留下来啦,不过带来的人不多,只有我本队一百二十人,其他前军营、精骑营还有武卒营的人全都走了。” “为什么你会留下来?”沈劲心中大喜,表情却显得很冷峻,紧紧的盯着张岫明亮的眼瞳,他需要知道对方留下的真实目的。 “我是平陵张家的人,因为这个出身,所以从军后擢升的挺快,一直做到了辅军校尉,但起先便一直是大司马府的护府巡卫,好容易赶上战事,结果还是做了中军哨望戍守,这身铠甲穿了好几年,倒是一仗都没捞着打,娘的,我可不想直到死都被自己的族人笑话成看家护院的。而且,我觉得花了那么大劲又死了那么多人才拿下的洛阳城,就这样扔了实在太丢人了,我没机会参与攻打它的战役,至少也让我为守住它尽自己的一份力。”张岫翘起拇指冲身后指了指,“这里一百二十位弟兄,都是平陵子弟,现在我原封不动的带他们过来了,平陵人不是缩脖子逃走的孬种。” 平陵张家是建康城南边的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家族,然而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家族,却还有这许多有血性的好汉,沈劲笑了,就像是他的吴兴部曲一样,他遇见了志同道合的战友,这让他的心头升起一股暖流。 他伸出手,亲切的在张岫的肩头拍了拍,手掌与肩头铁甲相击,乓乓作响。 “你很勇敢,但一定很愚蠢,你应该想到,留下来代表着什么。” 张岫耸耸肩,一脸的不以为意:“其实我们只是比那些不那么愚蠢的人多点羞耻心罢了。” 连沈劲、张岫在内,军人们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声在城门洞里激荡回绕,嗡嗡的直震耳鼓。 武人和武人也许更容易走到一起,程一帆在屋檐下看着沈劲与张岫一见如故的快乐交谈,不无艳羡的想到。回想刚才沈劲对自己的呼喝还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然而在身边那些在风雨中簌簌发抖的乐工面前,他还是站的笔直,这才有为官的威严。 雨实在太大,地面的积水也越来越深,无心加入武人之间交谈的程一帆忽然发现沈劲不顾暴雨的透顶浇淋,竟又涉水走了过来。 “程大人,你知道现在的情况吧?” 程一帆伸着脖子,这样看起来使他不至于在高大的沈劲面前矮太多:“孤守危城,保土护境,下官如何不知?” 出乎意料,沈劲第一次对程一帆露出了微笑:“正是如此,许多事还要多多偏劳程大人了。” 无论程一帆的留下是不是自愿,但现实却是他和自己一样,成为这座远离大晋本土的城池的官员,胡人入侵的屠刀将一视同仁的斩过他的脖项,或者刺穿他单薄的身体,想到这里,沈劲觉得自己仍然应该表现出对他的敬意。 沈劲的笑容使程一帆微微一怔,接下来便听到沈劲提出的一系列要求了。 “我需要程大人收集到丰足的粮秣;安排人手加固城池;在街闾之间构筑土墙,我们要做好巷战的准备;还有募兵,我需要更多的兵员……” “以及修堤。”程一帆没好气的小声嘀咕道。 “对,还有修堤。”沈劲没在意程一帆的神情,“屯粮、固城、筑墙、募兵、修堤,这些事情都要一件件去做,在敌人到来之前,我不求洛阳变成固若金汤的雄关天堑,这也不可能,但我只希望,足以给敌人带来惨重的损失,让他们知道,大晋再不是五十年前的软弱可欺,每得到一寸土地,他们都必须付出代价。” 我理解这种荣誉,可我不是只会钻营取巧的庸官俗吏,你说的这些我当然会去做,不必你像叮嘱小孩子一样的对我喋喋不休!程一帆有些恼火,脖子伸的发酸,脸色也变得难看,但他还是抿着嘴作洗耳恭听状。 “这些乐工是官署衙门里的人吧?”沈劲指着像是受惊的鸟儿正小心翼翼瞅向他的乐工们,“自今日起,你们被征入兵营,这里不需要琴瑟笙箫,你们应该拿起的是刀枪剑戟,军中的粮食不伺候没有用的嘴巴。” 大部分的乐工都惊得面如煞白,只有个看起来颇为儒雅的中年人淡淡笑了笑,程一帆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这……这于礼不合!他们是朝廷乐师,行的是国家礼制,古语有云……” “当凶狠的敌人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你告诉我,他们如何挽救他们自己的性命?是鼓乐齐奏的针锋相对?还是用什么国家礼制来使敌人掉头奔逃?” 程一帆一时语塞,结结巴巴的道:“可是……可是把他们征调入军,他们就能挽救……自己性命了么?” “不能!但他们至少有机会拖些垫背的。”沈劲的炯炯目光扫过他们的面孔,“我们不必欺骗自己,在大司马带着大军离开这里的时候,所有留下来属于大晋国官署军制的人,要么选择勇敢奋战而死,要么就像一条卑贱的狗一样被敌人毫无怜悯的屠杀!” 沈劲的话使那些乐工的脸色变得更白了,城门洞里的张岫抄着两手,轻笑着对身边的军士道:“如果算是振奋士气的动员,这无疑是我听过最差劲的,瞧把他们都吓成了什么样了?不要指望阿猫阿狗会有虎狼的勇气,虽然他说的是实话。” …… 洛阳城的守备工作就在这个大雨滂沱的下午开始了,雨还没有停,程一帆便骑上了沈劲的马,冒风突雨的径奔向位于城南的粮仓,不管怎么说,这位年轻的洛阳令还算是十分能干,虽然多少有些趾高气昂的官样习气。 一百二十名士兵与四十五名乐工排成队列,跟随着沈劲和张岫,在雨势渐微的黄昏向西北方向的金墉城走去,金墉城是洛阳的制高点,也是拱卫洛阳的战略要地,军营就设置在那里。 士兵与乐工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对比,士兵们列队两纵,衣甲虽因为沾满泥浆而显得不那么鲜明,但他们走路的步伐仍然非常整齐有力,以至于沿途的百姓的目光中都因此少了些许惶惑恐慌。乐工的队伍在士兵队列之后,四十五个人稀稀疏疏的排开,有的人步子大,有的人却走的慢,穿着都是清一色的宽身大袍,并且还被雨水打湿,衣袍上满是大块大块的青黑水渍,个个弯腰弓背,低着头,好像生怕被人看到似的,手上还没舍得扔掉的乐器更显得可笑。 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现在需要一切可以用得上的兵源,沈劲湿透的衣袍混合着泥水和汗液,散发出怪怪的味道。 当抵达城垣环连相扣的金墉城前时,天已经全黑了,除了早已安营扎寨的吴兴部曲之外,沈劲惊喜的看见,竟然还有几座营盘传出灯火之光,这说明在那些营盘之中还有人住着。 是别的自愿留下的军士吗?看到正从营盘当头迎来的大汉,沈劲才发现,敢情他们都是熟人——那支曾与前锋军同行的流民队伍。 池婧的流民军倒底还是没有,或者说是没来得及被大司马收编,他们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跟着大军在此停留,自从小姐跟着那乾家的董姑娘飞了天之后,好像这支流民军就被遗忘了,也亏得帖子仗着一身穿戴得有模有样的晋军衣着,兼之几位熟人的看顾,才能领回足够流民军受用的粮饷。可在今日这大军紧急开拔的时分,流民军就像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一样,眼睁睁的看着左近拔营起寨,他们却一片茫然的滞留原地,若不是吴兴部曲的樊糜好心提醒了一下,他们恐怕还在洛阳城外那偏狭的一角等着呢。 大军出城,他们倒进了城,原先驻扎着赤甲武卒后军的金墉城营盘空空荡荡,流民军们老实不客气,寻了几个最体面的大营帐住了进去,心里美美的寻思,要不是大军忽然走了,他们哪能住上这般好的地方? 只有帖子还算警醒,他总觉得今日这大军出发太过匆忙,而自己这里究竟何去何从也是需要赶紧理清的事,好在吴兴部曲在暴雨如注的时候奉命移营到了金墉城,这一来便是两相会合了,可巧两方都是素识,从樊糜口中,帖子总算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大家都不是傻子,他太清楚留在这里的结果意味着什么,最保险的做法,便是率领这数不盈百的流民军逃出洛阳,就像昔日流民时节敲敲边鼓,打打秋风什么的,才能保住阖众性命。 可是别忘了帖子的出身,他的父亲因抗击胡虏而战死,他也算是军旅之后,况且按照他单纯质朴的想法,沈将军是厚道人,那时节一直待他们不错,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自己带了流民军一走了之的避祸苟活,未免……未免也太他娘的不仗义了。 自池婧以下,帖子便是整个流民军的头儿,他一句话,谁敢不听?谁敢不从?于是这支流民军竟也留了下来,而他在一看到沈劲回营,便兴冲冲的迎了出来,洪亮的大嗓门隔着老远就能听的清清楚楚。 “沈将军!鸣凤寨……这个……这个……威武大将军靳明参见!鸣凤寨除了几个回去照顾家小的,全寨有一个算一个,一共七十六人,听……听候沈将军差遣!”帖子对自己最后一句很斯文的说法最为满意,这是这些日子才学会的,至于那个威武大将军的名头,则是他自己给自己安的,这称谓听上去多威风? 意外之喜,又多了七十六人的助力,虽说都是些流民,但也是有着和东胡鲜卑多年作战经验的人物,总比这些个刚加入的乐工要强多了,沈劲也不琐碎,对着帖子拱起手:“靳兄弟大节大义,沈劲拜谢!” 张岫看着帖子挺魁梧的个子,戴了顶没缨的铁盔,身上却是晋军步卒的轻甲号坎,看起来颇为不伦不类,心下暗暗称奇,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 三十六人的吴兴部曲,一百二十人的戍卫步兵,再加这七十六人的流民军,姑且也把那刚刚编入军营的四十五名乐工算上,总数不到三百,要想防卫这偌大的洛阳城,这个数量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帖子正拍着胸脯道:“明儿个给我一匹快马,我去联络左近四下的绿林好汉,只要有粮有饷,我保证给你拉个千把号人过来。” 怎样的绿林好汉会明知有死无生还巴巴的赶来?沈劲对此没有抱什么希望,却也不忍打击帖子高昂的兴头,当下点头首肯:“好,这便辛苦靳兄弟了,既是替官家做事,靳兄弟这身行头也正好换换,回头从武库里挑选些上好的甲胄兵刃,不独靳兄弟你,便是你那些兄弟也一并换装,从现在起,你们便是大晋官兵。” 一直悬而未决的事如今成了真,虽然这个收编来的有些晚,帖子还是忍不住喜上眉梢,乐呵呵的咧开嘴:“这事儿好,回头我就跟他们说去。” 吴兴部曲的樊糜此际也走了过来,在沈劲身边拱手一躬:“家主。” “樊糜,找几个擅练兵的兄弟,把新进来的拾掇一下。”沈劲的视线掠过正畏畏缩缩张望着军营的乐工们,“还有,箭矢火油滚木礌石这些也要着人多多齐备,有什么需要你可以直接寻洛阳令。” “成,小人明白。” “可以的话,也要在城中公开募兵,标明粮饷数目,总有些吃不上饭的人会愿意来。” 樊糜躬身允诺,看着沈劲还有些愁眉不展,他知道家主的忧心何在,便凑过去轻声道:“小人倒是发现,还有一处,或可以为我们增加些人手。” 沈劲浓眉一扬:“何处?” “牢房。” 第009章胡囚 募兵的告示在一夜之间贴满了洛阳城的大街小巷,当沈劲和张岫路过东阳门的时候,便看到一群衣色陈旧却并不褴褛的百姓们正围在城门口的青砖墙下,听一个识字的中年男人在一字一句的读着,而在看到顶盔贯甲的两位武将到来后,宣读的声音戛然而止,人们带着怀疑的目光看了过来,却在与沈劲回望的视线交集之际,又都畏怯的垂下了眼帘。 “这里的人过的苦,但我不认为他们就会为了粮饷而不要自己的性命,都当了几十年顺民了,羌人、羯人、匈奴人、鲜卑人,来了又走,走了再来,也没看到他们曾有过反抗的勇气。”张岫撇撇嘴,腰间露出一把镶嵌着金铜的匕首柄,身后则披着一件崭新的鲜红披风,这是在城东武库里找到的。那里曾经堆积了为数甚巨的兵甲器仗,本是为了支援北伐大战所用,现在大司马班师匆匆,武库里的东西也没有完全转移,倒留下不少制作精良的铠甲武器。 沈劲还是一身玄甲,只是替换了昨日被暴雨浇得湿透的里衣,他听了张岫的话,嘴唇动了动,没有应声。 “城里总还有万余户好几万人呢,如果将军这般需要人手,那么干脆,就寻那些精壮男丁直接强征入军,不肯的就捆上绑了来,给他几鞭子,不信他们不乖乖听命,我可以保证,不出三天,四五千人不在话下。” “那么再过三天,这四五千人起码就会逃走一大半,并且还会吓走最少三倍于这数字的城里百姓,到那时候,谁来帮我们修筑城防,缴纳粮食?”沈劲打断了正说得兴起的张岫,“他们也许习惯了做苟活于世的顺民,并且不在乎他们的统治者是谁,可我们不能不在乎。” “民心吗?我想我也明白……”张岫咕哝着,“可我不是看这情形着急嘛。” “如果大司马所说为实,那么至少我们还有些时间去完善准备,虽然时间其实也不多。”沈劲远眺过去,可以看到一幢黑憧憧的建筑矗立于前。 …… 这是建造在城东的洛阳大牢,洛阳城当然不止这一座牢狱,然而旁的多已废弃,据沈劲的听闻得知,自大司马克还故都之后,只有这所城东大牢还有关押着的犯人。 残破的木门令人几乎想不到这竟然就是城东大牢的大门,而出来迎接的牢头须发全白,连腰都直不起来,满头满脸的沟壑纵横,狱卒号衣沾满了油渍污斑,几乎看不出来原有的服色。 属于牢狱特有的霉臭气味混合着地面积水的挥发,简直令人作呕,张岫皱着眉头捏住鼻子,而沈劲却似乎根本没有察觉的从老牢头颤颤巍巍的手里接过了囚犯的名册,一边看一边问:“牢中还有多少人?” “连老带少,一共六十三个,哦不,前几天宋三娃伤口流脓,烧了半夜病死了,现在就六十二个了。”老牢头年纪虽大,耳朵倒不背,沈劲一问便答,看起来记性不错,就是说话时好像喉咙里含了一口浓痰,骨碌碌的含混着,听着难受。 “那狱卒呢?还有几个?”沈劲的目光越过了老牢头,看到了黑森森大狱门口正探头张望的人影。 “啊……连小人在内,一共五个。” “就五个狱卒?看六十二个犯人?不怕他们跑了?” “哎,回将军的话,不怕不怕,这些犯人那要么是小偷,要么是穷的没办法,抢了点东西才被抓进来的,这里还管饭呐,只要不饿死,他们可舍不得走。哦,对了,倒是前些日子军里送了几个人犯来,说是在这里暂行关押,起初还有些军爷监看着,后来渐渐也不见来了,昨儿个大军倒走了,小人就想问问,那几个人犯怎生处置?” “有这样的人犯?带我去看看。”沈劲收起名册,让那老牢头头前带路,“可知这些人犯是何罪名关押在此的?” “最先的那个,小人看他也就是个后生的模样,说是军中要犯,小人便奇怪了,既是要犯,何必到这下雨漏水,天凉透风的东城破牢来?偏是最后又不闻不问,所幸那厮还算老实,整日价不言不语,给他吃就吃,给他喝就喝,屙屎拉尿也都寻牢房的角落,平常就躺着呼呼大睡……” 老牢头带着沈劲穿过昏暗的走廊,霉湿臭气倒是有些消减,看来是离那幽森大牢的所在远了些。 “……至于后来的那两个,来的时日也不长,没说犯的什么事,但是送他们来的军爷品阶应该不小,就是吃饭都是外间送来的考究饭食,要不是给他们上了镣铐,这简直就是来享福的客人那。”老牢头口中还在说着,终于到了里进的一处门墙高耸的宅院前,竜竜窣窣的打开门锁,让沈劲和张岫走进去。 沈劲注意到这里的房舍也都是牢房的制式,只是一间间的单列出来,看起来采光环境都好了不少,但显然禁锢的程度也有所加强。 老牢头指着最里面的两栋房舍:“这里就是关那两人的地方,小人还想问一下,后面这吃的怎么送?那些考究饭食可有几日不曾送来,也没人问。小人生恐把人饿坏了,不好交代,这几日便是用这里的饭食送去的,那老的嫌难吃,还对我们发脾气……” “娘的,坐牢还挑嘴?合该他饿死!”张岫忍不住骂了一句。 这里的味道明显好了很多,甚至还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沈劲向第一个牢房探眼看去,便见到一个正四仰八叉躺在茅草堆上的瘦削身影,察觉到有人到来,那瘦削身影忽的抬头,在发现眼前竟是两个甲胄齐整鲜明的将官之后,顿时嚷了起来。 “你们怎可如此?我对桓大人知无不言,为何却被关在这个所在?这……这岂是晋人之礼!”这是个须发半白,形容枯瘦的老者,嚷嚷的时候身上的镣铐当当作响。 竟然是他?沈劲第一眼便已认了出来,他没有理会那老者,又凑到第二座牢房之前,一如所料,他看到一个苗条高挑的女子身形背身向里而卧,对自己的到来和那老者的叫嚷没有任何反应。 “我见过他们。”张岫忽然道,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我也见过。”沈劲点点头。 他在大司马聚将升帐的那次会议中见过他们,被大司马府剑客生擒活捉的鲜卑燕国麟凤阁使——叱伏卢朔齐和荔菲纥夕。 说实话,尽管他们的胡人身份令沈劲颇为不喜,但相比那叱伏卢朔齐在大司马面前摇尾乞怜的可鄙模样,沈劲对于荔菲纥夕这看似柔弱的鲜卑女子所表现出来的坚强还是持赞赏态度的,即便是敌人,可对这种气节的肯定总也是共通的。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两位被俘虏的鲜卑细作倒被关押在这里,并且像是用过的废纸一样被大司马遗忘,连班师回朝都没有带上他们两个,但沈劲却觉得他们或许对自己还有用。 “辅军校尉,你去找十个人来,带上囚车。”沈劲对张岫道,“这两个人不应该在此关押,把他们带到军营关起来,我想对付东胡人的时候,他们应该会派上用场。” “明白!”张岫嘿嘿一笑,立时健步向外奔去。 在听到自己又要被带走,叱伏卢朔齐停止了叫嚷,脸上露出了紧张的神色,嘴里结结巴巴的道:“你们……你们……要做什么?你们的桓大人还有用得上……用得上我的地方!” “桓大人昨日已经离开洛阳,班师回朝。”沈劲头也不回的甩了一句。 叱伏卢朔齐面孔一僵,似是极为吃惊又倍感意外,喃喃有声:“怎……怎么会?我还……我还知道很多……很多……正要面陈桓大人……” 沈劲的微笑怎么也掩饰不住嘴角透出的鄙夷:“你可以对我说。” 自始至终,荔菲纥夕都是一动不动,一切对她来说,恍若不闻。 …… “还有个关在哪里?”迈步而出院门的时候,沈劲问老牢头。 “那厮在地牢,小人带将军去。” “等一等……”沈劲忽然一摆手,转头看了看关押两名鲜卑细作的庭院,面露思索之色,他好像是想到了什么,“……那个被关在地牢的,被称作是军中要犯的人,是一个年轻人?” “是啊,脸上有点凶,模子倒是白净,生的也体面。”老牢头浑浊眯缝的眼睛露出询问之意。 “我想,我也见过这个人。”两位鲜卑细作给了沈劲启发,他抬起头,“如果没弄错的话,他虽然不是我击败生擒,却也是经过我的手交给武卒营的,他是我们前锋军的俘虏。” …… 果然,在潮湿阴冷的地牢里,沈劲见到了阿勒闵。 老牢头的形容没有错,阿勒闵四肢被铁链缠得严严实实,却并不妨碍他倒在茅草呼呼大睡,而且很小心的避开了被黑色臭水浸泡着的部分,即使听见了开启牢门的声音,他的眼皮也只是动了一动,并没有睁开。 前锋军的使命结束后,阿勒闵作为唯一的俘虏由沈劲派出的轻骑押送,转交给了后续大军,而后续大军的桓豁大人却没有来得及把这个战俘进呈于大司马面前,那时节战事紧急,兵荒马乱,阿勒闵便随着撤退的大军被送到了集结地洛阳。也许是他当时浑身虚软,萎靡不振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个多么重要的人物,所以虽然顶着军中要犯的名头,却被送到了东城大牢,看守的士兵也渐渐变得掉以轻心,直至最后被征调回本营却极为疏忽的把他遗忘。 当然,实在是因为那些士兵不用去担心阿勒闵能够逃走,那把手足紧缠的铁链即便是十几个大汉也弄不开,除了这方囚笼中的地界,他根本无法走出去三步开外。 阿勒闵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池棠那雄浑煊焕的一击几乎震碎了他的五脏六腑,如果不是他从小经历了严苛的训练,并且全身被鲜卑巫术的药水涂抹过,也许那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对他来说,死亡本是最好的解脱,在那柄曾经战无不胜的锯齿弯刀被震噬粉碎之后,他的灵魂曾一度消寂,甚至比肉体上的创伤更令他苦痛,一个失去了刀的刀客,就像是没有了利齿的猛兽,更何况他那奉若神明的主人已经一败涂地,这让他失去了可以去憧憬,可以去期盼的未来。 可是说来也怪,明明是觉得生无可恋,遭到重创的身体却也渐渐痊愈,而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怎么也改不了,他不能忍受睡在自己的屎尿里被人笑话,送到嘴边的食物也因为饥饿而毫不犹豫的吃下,以至于到了最后,他生出了一种听之任之的念头——如果我还有用,那么上天就会让我还活着,反之,便泰然的接受终究会到来的死亡。 所以他根本就不关心今天牢房里来了什么人,尽管沈劲的声音让他觉得有些耳熟。 “虽然池先生只用了一击就让你趴下了,可你还是个危险的人,或许我应该现在就把你杀了。”沈劲看着阿勒闵的脸,那曾经清俊白皙的面孔现在满是泥垢,杂乱而参差不齐的髭须在颌下伸张着,蓬松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大半个额头。 是说那个浑身冒火的上古神兽吗?阿勒闵觉得自己心里跳了跳。却依然双目紧闭,泛起一个讥嘲的笑容:“危险?你害怕我这个被铁链镣铐牢牢锁住的身体?你们这些南方绺子还真是胆小。” 沈劲桑的一声,拔出背后的巨剑,沉重却足够锋利的剑尖瞬间便精准的抵在了阿勒闵的喉头。这举动让一旁的老牢头吓了一个哆嗦:“将……将军,没有令谕,未敢……未敢私诛啊。” 阿勒闵终于张开眼睛,淡然的看向沈劲,也许是辨认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沈劲的样貌来。 “哦,是你,小角色,不过无所谓了。”阿勒闵再次平静的闭上眼睛,在剑尖的逼迫下毫不在意的将脖子歪了歪,“你这样的大剑,直接砍头要比刺穿喉咙轻松些。” 第010章洛阳守备 三辆囚车,载着三个东胡鲜卑的俘虏,在十名士兵的押送下向军营驶去。 沈劲倒底还是没有杀死阿勒闵,与有没有上命差遣无关,事实上在现在的洛阳城里,沈劲有着完全的生杀予夺大权。他只是觉得面对如此一个完全失去反抗能力,并且手足四肢被铁链牢牢捆锁的囚徒,这样的诛杀并不符合一个武人应有的荣誉,这和屠杀手无寸铁的孩童没有分别。 如果是面对面交锋对战,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斩下他的头颅。沈劲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却还是把阿勒闵送进了囚车,和叱伏卢朔齐与荔菲纥夕一起,带回金墉城的军营之中,严加看管。 “先关着吧,也许有用也许没用,一旦发现他们意图不轨……就地斩首!”沈劲对张岫说,张岫则未置可否的点点头。 牢房里关押的另六十二名犯人也都被狱卒们带来了,现实的情况令沈劲有些失望,因为这六十二名犯人虽然都是男子,但超过五十岁的老头和未满十五岁的小孩占了其中的一大部分,而剩下来的年轻男子却没有一个长的哪怕稍微结实一点的,立在沈劲面前个个面露菜色,好像是霜打过的茄子,蔫蔫的站都站不稳,就算是昨天那些孱弱散漫的乐工们,看上去也要比他们强壮得太多。 “按照募兵告示的要求,这里只有二十五个年纪合适的,仅仅是年岁,让他们吃几顿饱饭再练上个把月,也许比现在会好一点,但也好的有限,不要指望他们能在打仗的时候起到什么作用,能够不拖我们的后腿就要谢天谢地了。”张岫皱着眉头。 沈劲仔细遴选着,口中说道:“总比没有强,选其中看起来机灵点学的快的,其他人可以送到洛阳令那里充当筑城修堤的民夫,总也能派上用场。还有,这老牢头让他去做修筑城防的监工,剩下的那四个狱卒收编入军。” “你还真是一个都不放过。”张岫笑了起来,目光却看到大门口正快步奔入的人影,不由压低了声音提醒沈劲,“正说他呢,那位洛阳令大人自己倒寻来了。” 程一帆气喘吁吁的跑到了沈劲面前,还未开口,张岫看似敷衍的懒懒对他行了个点头礼,便即招呼着手下军士归置囚犯狱卒去了,他对这个官样气十足的洛阳令印象并不好,这也算是借故避开。 “下官找了将军一个上午,将军倒到这里看囚犯来了。”程一帆的脸又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奔跑喘息未定还是情绪激动的缘故,“下官还看到了那三辆囚车里的人,他们是东胡蛮子的要犯,将军这是要把他们送到哪里?” “换个更可靠的地方关押他们。”沈劲不是很想谈这个话题,语风一转:“我已经挑了些适合从军的人,也为你寻了些民夫人手。” “军丁?民夫?就是这些小偷和强盗?这可于礼不合!”程一帆的目光露出一丝愤慨。 “那么怎样合乎礼制的做法可以让你获得充足的人手?”沈劲不想讽刺,这位洛阳令只是有些迂腐,可是说话的语气中还是透出了讽刺的意味。 程一帆的面孔更红了,呼哧呼哧的喘了好一会儿粗气,两个人之间一时默然无语,只有张岫和几个军士大声叱喝的声音在东城大牢里来回飘荡。 沉默了好半晌,沈劲才转身向大门外走去,边走边问:“程大人大老远的跑过来,不会就是为了问我囚犯的事吧?” 程一帆快步跟上:“下官昨夜已将城中各处粮仓的存粮计点,十三里桥、四方坞、张方故垒等各处粮仓总计存粮一万七千斛,还有三千斤战马的草料,以我们现在的人数马匹,这个数字可以使我们支撑一年。” 虽然迂腐,但这个洛阳令做的当真不错,洛阳的粮仓分散在城池周遭数十里的范围内,而他用了一夜就已经点算清楚,可想而知耗费了多大的精力,沈劲转头看了一眼,发现程一帆两眼布满血丝,脸色甚至有点憔悴,显然是一夜未睡的缘故。 “辛苦程大人了。”沈劲语出由衷,脚步放缓,等程一帆与自己并肩而立时才又说道:“虽然目前粮草,兵甲,器仗看起来数量都还充足,可这是因为我们本身的人数太少的缘故,我需要更多可以战斗的人,这就代表着我们需要更多的粮草。” “我会想办法的。”程一帆抹了抹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这是他第一次在沈劲面前没有自称下官,只不过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沈劲温和一笑,在程一帆瘦削的肩头拍了拍,觉得他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别扭,而程一帆却被这颇含武人气息的动作弄的愣怔了一下,两只小眼睛瞠然而视。 …… 守备工作的进展比沈劲预想的要顺利得多,全城百姓由于粮饷的诱使,很多都加入了修城筑防,巩固河道的行列中来,当然,这也缘于程一帆对调集民力自成心得的经验体会,就好像在中秋之日迎接大司马归来的热闹场景,一束干肉,一块蒸糕,就成功的营造出了箪食壶浆,赢粮景从的盛大场景,这才是合乎仪范大礼的样子,同样,这也是出自程一帆的手笔。 洛阳十二道城门及关联的城垣墙体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加强,其中通往孟津崤函方向的西明门,和连接虎牢关的广莫门被修筑得犹为坚固高大,并且还安排了专门的司鼓鸣警的哨望兵卒。这是鲜卑东胡人最可能攻来的方向,当然,一直按兵不动却虎视眈眈的氐秦国也不可不防,在新君明主的励精图治之下,氐秦国已不是昔日穷兵黩武的凶蛮之邦,但争衡天下,一统宇内的雄心壮志却是与日俱增,洛阳这座在华夏神州历史中占有独特地位的城池,一样对他们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城中几条大的街道都筑上了土墙公事,牢牢扼守着径往故旧皇宫的通路。洛水两侧的堤岸也尽可能的被加固了,虽然再没有下过如那天一样倾盆如注的暴雨,无从检验堤岸的成效,但看到那堆砌齐整,连延数里的青石岸道,总还是令人感到放心的。 唯一没有太大改变的,就是洛阳城内的守军人数,募兵告示的效果微乎其微,张贴月余,却只稀稀拉拉的招募到了两百多个面黄肌瘦的难民,城中百姓似乎想的很明白,如果只做民夫,那么城破之日,新来的主人还未必会对他们赶尽杀绝,话说回来,真把他们杀光了,谁来给他们统治?谁来给他们种粮食?胡人已不是早年只知疯狂杀戮的民族,他们同样接受了汉人的文明熏陶,至少很多时候,不会穷凶极恶的屠城;可如果去从了军呢?那简直就是死路一条,有时候,他们简直难以理解现在这些还驻留在洛阳城里少的可怜的晋国士兵们,他们在注定死亡的结局面前,何以能够这么镇定自若? 兴冲冲出发的帖子在第七天垂头丧气的回来,他昔日的流民同道,结识的绿林好汉,如他津津乐道的雷老三瞿七指之流,客气点的便说领着手下到时候打打胡人粮道,也算是给洛阳城一点声援,不客气的直接请帖子吃了闭门羹。除了带来了十几个实在是混不下去的草寇山贼,帖子此行可说是一无所获。 对这个结果,沈劲并不意外,既然没抱什么希望,所以也就不会觉得失望,就着手中仅有的兵员,他开始了严格的训练,汰弱留强,去芜存菁,几个月下来,也算是锤炼出一支法度大体严谨,弓马尚算娴熟的军队来,这支军队总数五百人,以吴兴部曲、平陵子弟、鸣凤寨义军为主干,分作了五个百人队,以吴兴部曲和平陵子弟中的佼佼者为各百人队的都伯长,张岫和帖子则成了沈劲的倚为臂膀的左右手副将。 当然,被淘汰的士兵沈劲也没有置之不理,不惯战场杀伐,体质又太过羸弱,那就让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职司,比如在城门外的了望预警,又或者烹饪调膳的火头军,也可以操持些军中杂务。 斥候探事的任务却不敢交给那些士兵,这是极为重要的职司,斥候打探来的消息直接关系到洛阳城的应对举措,所以沈劲是安排自己部曲中最为能干的战士担当这个重任的。 对城里的巡视也进行的非常严密,这都是在为围城固守而做的准备,掌握民心的动向,打击不法商贾的囤积居奇,更要留神那些身负使命的细作密探。 也就是在这样例行的巡视中,沈劲得到了线报,据说在南城直通铜驼街的宣阳门旁,那里一家客栈里长期住着一伙身背兵刃,神情举止可疑的武士。可等他领着人马前去试探时,才发现,在这家鄙陋残破的客栈里住着的武士竟都是自己认识的人。 看着一脸温仁笑意的乾冲,沈劲倍感意外:“是……是乾先生?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们一直知道沈将军在这里,不过将军操劳奔忙,我等闲散之客可不方便打扰。”乾冲和沈劲见过好几面,也算得熟稔,因此神情极为舒缓,还招呼沈劲一起坐下,就像是接待到访的老友一样。 沈劲注意到几乎所有自己认识的乾家弟子都在这里,短髯的嵇蕤、黝黑脸膛的薛漾、铁塔般魁伟雄壮的栾擎天、精干利落的郭启怀,还有长着一张娃娃脸的邢煜;自然也少不了那只正一脸惫懒凑到自己跟前的黄狗。 “没见池先生和董姑娘很久啦,哦,别忘了给池先生的妹子带个信儿,她手下的那帮兄弟现在都在我军中,靳兄弟还做了裨将呢。”沈劲摸着无食的脑袋说道。 “待见到那位池姑娘,定把将军之语转告。”乾冲点点头,为沈劲体贴的倒上一盏热茶,乾家弟子都围坐在狭小的客栈房间里,倒显得济济一堂。 “诸位神人都在这里,莫不是城中还有妖魔鬼怪不成?” “原是为妖魔之事在此逗留,也不敢惊动沈将军。” “若有用得到小将处,沈劲愿效犬马之劳!”沈劲对这些乾家弟子总有一种莫名的崇敬,能够与妖魔颉颃的英雄总是令他心生向往的,不过在乾冲表达感谢之前,他又说道:“虽说诸位神人本领高强,只是身处危城,还是要多加小心,此间不是久留之处,若是敌军来时,只怕诸位受池鱼之殃。” “将军一番好意,乾冲铭感于衷。虽说乾家弟子不涉人间军旅征战,然当真敌军入城,滥杀无辜,我等乾家弟子也断无袖手之理,只恨门规所禁,目下事务,乾家弟子却爱莫能助了。”乾冲几乎立刻就听出了沈劲口中的招揽之意,说实话,就他本心来说,他也很愿意为这位独守危城的可敬将军尽一份心力,然而妖人之战迫在眉睫,他们实在无法分心旁骛。 沈劲当然很想把这些乾家弟子招为臂助,结果还没说上正题,便被乾冲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堵了回去,想想也是,这些是对付妖魔的神人,过去接受大司马的邀请从旁相助,那是为了征剿鲜卑鬼军,目下是人与人之间即将展开的征伐厮杀,难怪他们抽身事外了。 寒暄了几句,沈劲便即起身告辞,临走时还不忘交待一句:“回头让营里送些粮米酒肉来,先生们不当如此清苦。” “军中更苦,我们与将军不弄虚礼。”乾冲执着沈劲的手,“保重。” 一场客套而又平淡的对话,这也是战争开始前,乾家弟子和沈劲在洛阳的唯一一次相会。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命运的纽带其实已经把他们牢牢的牵系在了一起,并在不久的将来生死与共…… …… 深秋的金黄色短暂得好像转瞬即逝,雄伟的洛阳城在日月更易的变幻中迎来了暗灰色的冬天。 一个寒风凛冽,雪白血红的冬天。 第011章冬至 飘雪如絮,寒意逼人,把整个洛阳城变成了一片暗白色的世界,翻开的土面与落下的积雪斑斑驳驳的混在一处,使道路变得更加泥泞。行人走在雪中,都是佝脖弓背,恨不得把身子都缩进棉衣里的模样,呼吸形成了一片雾蒙蒙的白气,而每一记落在雪上的脚步都响起了吱嘎嘎的声音。 今天是冬至,所谓十一月中,终藏之气,至此极也。这是一年之中白昼最短的一天,更代表着一年之始,是故这十一月也被称为建子之月。而人们认为过了冬至,其后白昼一天比一天长,这便是阳气回升的好兆头,所以自来流传“冬至大如年”,都是把冬至日作为一个盛大的节日庆祝的,绝不在辞旧迎新的新春平旦之节之下。 然而今天的洛阳城,却并没有因为冬节的到来而显出什么喜庆的气氛,除了寥寥几个走门串户坚持习俗道贺的居民乡里,甚至连街闾中行走的路人也很稀少。 已经从燕国邺都传来探报,大燕国以吴王慕容垂为主将,少年俊彦伏都王慕容暄为副将,领大军十万,在十一月初从邺都出发,兵锋直指洛阳城,料来旬日之内,大军便将兵临城下。昔日桓大司马八万精兵,一日而克三千鲜卑劲卒把守的洛阳;如今城中只有临时拼凑的五百军士,面对大燕国矢志复仇的十万虎狼,又能坚持多久? 也许就是这凶险严峻的局势,使城中百姓们没了过冬节的心情。很多人已经在想着城破之后的结果了,免不了还有些惴惴惶恐,虽然知道那些鲜卑人未必屠城泄愤,毕竟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占据洛阳了,可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突然凶性大发呢? 和洛阳城里那种寒创悲凉得近乎愁惨的气氛不同,位于金墉大营的军帐却显得很平静,或者说,是在军帐中安坐的将军显得很平静。 自从得知了燕国十万大军将至的消息之后,沈劲就一直是这种泰然自若的平静神情。比起之前不知道是什么敌人将从哪个方向进攻洛阳而猜想不透的疑惑忧心,他现在当然有理由平静。如果让他在充满未知危险的黑暗中行进和直接面对几只张牙舞爪的猛虎之中选择的话,他一定会选择后者。所以现在既然知道了,那就只管做好充足的准备,生死已经置之度外,仅此而已。 沈劲很满意他的部下和他一样,张岫一向带着那有些邪气魅力的笑意,仿佛一切不萦于怀;帖子总是喜欢拍着胸脯自吹自擂,大声说笑;樊糜则和几位都伯长一样,言行举止间透出沉稳、镇定、练达,却从没有怯弱和畏缩。还有程一帆,虽然身为洛阳令,在很多方面都和他们这些武人格格不入,彼此之间也没少争吵过,可沈劲还是很欣慰的发现,在即将到来的危险面前,他没有流露过任何害怕恐慌的情绪,相反,他甚至还有些许的自矜和孤傲。 大帐中间的篝火上架着一口黑黢黢的铁锅釜,锅釜里咕噜噜的滚着汤水,冒着热气,泛出羊肉和萝卜芜菁交杂的香味。这是一锅把肉干、羊肉、萝卜、芜菁、藿菜以及少量青豆混合在一起炖煮的杂烩浓汤。 无论如何也是过冬节的大日子,沈劲把两位副将并五名都伯长,还有洛阳令程一帆都请到了一起,三个月来,众人同舟并济,患难与共,便借着这个节日,大伙儿围坐一处,饮酒叙谈,顺便也犒劳犒劳自己的肚肠。 说是犒劳,可除了这一锅杂烩浓汤,四下里也就一碗堆得冒尖的蒸饼,和几瓮开了封的酒坛,再没有别的菜式,非常简单。 可以想见,在千里之外的建康城是什么情景。百官臣僚必然是换上了华贵正式的衣装,向天子和大司马参拜相贺,天子还会宫中设宴,与臣工共庆冬节。而建康城也一定被妆扮得灯火辉煌,哪像这里,雪虐风饕,山野冰封,没有皑皑白雪的壮美,倒像是残鳞败甲的缟素。 几位武官倒是丝毫不介意,一看汤滚了,便嘻嘻哈哈上前,七手八脚的从锅釜里舀起肉汤,他们多是吴兴部曲沈劲的老部下,没这许多虚礼讲究,沈劲也不见怪,只有程一帆微微皱起眉头,给了几个白眼,暗道这帮粗人全没些礼数。 “啊哈哈,许久没敞开来吃肉啦,闻着这肉香,差点生生勾了自家魂去。”紫黑脸膛,体格魁梧的大汉董开泰笑道,看着手里的那碗肉汤,口水几乎都要淌下来了,他是狻猊营的都伯长,也是吴兴部曲子弟中除沈劲外力气最大的。不过他还是把这碗肉汤先端给了沈劲。 沈劲接过汤碗,却没忘记交待:“莫忘了各营兄弟,还有各门哨望轮值的兄弟们,过冬节,都喝肉汤暖和暖和,再送点酒去,不许多啊,每十个人最多一斛,可别喝醉了误事。” “放心,早就送去啦,漫说全城五百兄弟,便是程大人那里的随员属吏,我们也都送啦,一伙一锅汤,四十个饼子,一斝酒。”董开泰说着,又把舀起的第二碗汤递到了程一帆手里。 汤里的肉尤其多,程一帆喝在嘴里,浓稠酸香,直烫暖到心窝子里去。 “哦,还有……”沈劲喝了一口,却又想起了什么,抬头欲言。 樊糜微笑接口:“知道的,还要给紫阳街馨客古栈乾家那几位先生送去,都送啦,知道那几位先生都是大食量,特地按照两伙的分量送过去的。”樊糜是狴犴营的都伯长,这五支百人队皆以猛兽之称冠名,狴犴、狻猊、獬豸、神犼、飞熊五营,不言而喻,是希望他们像猛兽一样令敌人望而生畏。 部下做事细致,都想到了自己头里,沈劲微笑再不多话,一口一口啜着肉汤。 “那些……什么乾家的,你们说是神人?”程一帆又犯起了执拗的性子,“我不明白,世上真有妖魔鬼怪?” 樊糜没有让沈劲答话:“我们见到之前,也是将信将疑的,程大人没亲眼见过,自然更是不信。不过我们在前方打仗时,就曾出现了刀枪不入的鲜卑鬼军,不是乾家那些先生们,可没消灭的那么容易。世上确有妖魔鬼怪,离这里不远的广良镇总听说了吧?大人难道不知道那里妖魔白日忽然现身,屠戮民众的情事?这里应该也有从那儿死里逃生来的难民啊。” “广良镇?不是说胡虏残兵洗劫吗?致令百姓惨遭毒手,那些胡虏残兵丧心病狂,烧杀淫掠,甚至还吃人,百姓们以讹传讹,倒说成了妖魔作祟,你们这也信?”程一帆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 “我亲眼所见。”沈劲的语调低沉却足够坚定,“程大人你没有见到妖魔肆虐后的场景,断肢残骸血淋淋的洒满一地,尸体上全是撕咬的痕迹,内脏肚腑都被拖出尸腔,骨头上还有没啃尽的血肉筋络连着……还有个显然是遭受了奸淫的女子,只剩下半爿身体,自鼻子到下颌的面皮全部被撕开,半睁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的瞪着你,像是要诉说无穷无尽的怨恨和恐惧……” 沈劲形容的并不完全,广良城中收拾尸骸的工作,帐中的几位吴兴子弟都是亲历,那番惨景犹然历历在目,思之仍觉得不寒而栗,包括帖子在内,他至少后来见到了下葬的情形还有盘旋在鼻端里那几日消之不去的血腥味,几个人对视了一眼,表情凝重。 程一帆看了看自己汤碗里的骨头,忽然有了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张岫用促狭的眼神看着程一帆,他只是从吴兴部曲口中听过转述,但他决定再添油加醋一番,让程一帆出出丑:“是啊,我们觉得女人最诱人的地方,妖魔就觉得最好吃,所以那漂亮的脸蛋被撕裂了,鼓翘翘的屁股是油脂最多的一块好肉,而最为鲜嫩的部位,就是那一对胀胀的大奶子,对妖魔来说,吃起来又香又滑,如果能够活生生的吃下就更好了,那女人一边叫的震天响,一边被……” 程一帆涨红了脸,强忍着恶心对张岫怒目而视。 “够了!”出声训斥的却是沈劲,“你没有亲眼见过那样的惨景,就不要信口开河,更不要把这种情景当做谈资一般津津乐道。” 张岫讪讪的缩了缩脖子:“就是开个玩笑……” “这并不好笑!” 是的,一点也不好笑,张岫发现几个都伯长都是面生恻然之色,而就连平常被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就能逗得哈哈大笑的帖子,此时也低着头,闷闷的喝着米酒。 “就算确实有妖魔鬼怪……”程一帆放下大半未动的肉汤,转换了话题:“……可是跟现在的洛阳守备有什么关系?而我不能理解的是,既然这些乾家的……如你们所说的神人,有那么大的本事,还和你们有交情,为什么就不能对我们施以援手呢?能消灭妖魔鬼怪的人,对付那些胡虏蛮子总不在话下吧?全城都在为守住城池尽心尽力,我们既然注定难逃一死,可凭什么他们却可以置身事外,对我们的覆灭听之任之?我记得将军说过,军营的粮食不伺候没有用的嘴巴,那么他们呢?我们给他们的粮食不少,至少是够十个人吃半个月的量了,他们又是怎么回报我们的?” 程一帆连续的反问非常尖锐,他倒不是心疼那些粮食,他只是在疑惑中感到不公,你沈将军不是急缺人手兵员吗?连监狱里四个狱卒都不放过,可面对着这几位如此神通,有大本事的人物,为何又这般宽纵? 讲起来繁冗庞杂,却如何说解?沈劲只能苦笑:“神人有神人需要操心的事,我们人世间的事情他们不参与,只除非此事涉及妖魔……” “高高在上的神人,却要人世间的粮食来填饱他们。”程一帆挖苦道。 帖子不喜欢程一帆的语气,乾家斩魔士里有他小姐的哥哥,其他人待他也都颇为和善亲切,在他看来,那就都是自己人,哪有听外人数落自己人,自己却不置一词的呢?当下虎愣愣直起身子,欲待开言。 就在此时,一记长长的号角声划破天际,这是军情预警的信号,满帐人霍然站起,面露震惊之色。 沈劲一把掀开军帐幕门,鹅毛大雪还在飘落,天色也已经全都暗了下来,军营中燃起了松明火把,把上方幽黑的天空映得彤亮。 “何处响号?” 张岫仔细辨听:“是西明门方向!”号角声还在响着,一遍又一遍,好像狂风卷着飘雪在呜咽。 敌人来的好快!可为什么是西明门方向?那里面向的是崤函孟津,如果燕国大军选取这条路进攻洛阳,首先在沿途崎岖的山路上就要消耗太多时间,并且当真过了孟津渡,还要准备提防来自背后的氐秦国的威胁。 这不合常理,难道……一个念头闪过沈劲心中……是氐秦国出兵? 好在号角代表着接收到了斥候的讯报,而如果敌人的大军已经出现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那么响起的就将是震耳欲聋的连绵金鼓之声。 至少还有布防的时间,在敌人抵达城下的时候,他们就将做好最严密的镇守准备。 士兵们从营帐中钻出,在都伯长的叱令下很快站好了队列,樊糜、董开泰、大车、董正茂、严白生五位都伯长雄赳赳站在队列之前,适才在军帐中的酒意荡然无存,代之以一种沉肃的坚毅。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敌人选在冬至这一天兵临城下,这是黑暗占据天空最长的一天,而在之后,光明将会复苏,这算是好兆头吗? 张岫和帖子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的站在沈劲身后,沈劲的鲜红披风被吹得扑啦啦的翻卷摆荡,好像是迎风招展的旌旗。 五百个人,少的可怜,但这是我们所有的力量,不管是何处来的敌人,等待你们的,将是这五百人凝聚成的铁拳! 沈劲举起了右手,狠狠向下一挥:“出发!” 第012章泅渡 雪花飘入华璠的衣领里,冰凉的寒气使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抬头看了看风雪漫卷的天色,总算放缓了座下健马奔驰的脚步。 铅云厚积的天幕让他无法准确判断现在的时辰,不过作为刺探巡查的斥候,他自有估算时间的手段。从肚子饥饿的程度来看,目下应该是接近日沉酉时的时分,如果从这里一路快马加鞭的赶回洛阳城的话,那么不出两个时辰自己就可以吃上热气腾腾的晚饭来慰劳这饥肠辘辘的肚腹了,今天是冬至节,营里的伙食一定不错。 想到这里,华璠觉得自己更饿了。他是吴兴部曲的老子弟,虽然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头发却已经有些微秃,好在他总是戴着巾帻,足以掩盖这个缺陷。他的个子矮小,细细的眼睛圆圆的脸庞,看起来像是个温吞水似的和善脾性,然而在短兵格斗的技巧上,他却一向是吴兴部曲中数一数二的,并且下手也是有名的猛准狠,毫不留情。 正因为这高明的身手,他被沈劲安排为斥候的职司,这个职司需要胆大心细,武艺高强的人才,不然的话,华璠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该在五位都伯长中占据一席之地。 尽管对此有些怨言,华璠还是出色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已经探查清楚,在这个孟津渡方向,既没有鲜卑燕国迂回进发的部队,长安那里的氐人也丝毫没有出兵的迹象。 华璠看着波光消黯,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的黄河水面,只有从上游到孟津渡口的这一段水路没有完全被冰寒凝固,再愚蠢的敌人也不会选在这里进攻,或者他应该在回去之后向家主说明这一点,也许在之后,他将被调往虎牢关一线哨探了。 在启程之前,华璠决定还是稍稍停留一会儿,他需要用河水来刺激一下略显疲乏的身体,然后一鼓作气的回去。他在河边下马,弯下腰,掬起一把冰冷的河水敷在脸上,灰色的牡马在他身后甩着尾巴兜了一圈,显然对冰水不感兴趣。 脸庞湿了大半,激得浑身一哆嗦,华璠哈哈笑了笑,似是意犹未尽的又捧起一把冰水,这回是在自己的嘴唇上抹了抹,他可不会蠢到用这样的冰水来解渴,只是给自己提提神罢了。 募的,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而当他霍然抬头四下张望时,却只看到风雪交加,越来越暗的天幕。 能见度快不行了,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自己也应该快走了。华璠站起身子,一脸疑惑中忽然又侧了侧耳朵,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身体立刻迅速的趴下,耳朵却贴近了水面。 “嘭……嘭……嘭……”这是有节奏的闷响声,竟是从水底传来,华璠仔细辨认,发现水面因为这种节奏而在轻轻颤动着,雪花落在水面,漾开了一圈圈不规则的波纹,又迅疾震荡消散。 水下有暗流湍动!华璠不是很清楚究竟是什么引起了水底的暗流,也不知道在这样的天气下,这种情形是不是常见,来自南方的水乡子弟终究还是对黄河陌生的。 就在华璠准备再多观察一会儿的时候,身后的灰马不安的嘶鸣起来,一阵怪异的水流声由远而近,速度飞快,猛的,一个身影破水而出,在翻溅的水花中高高跃起,好像被临冲战车抛射的飞石,划了一道半圆的弧线,又重重的落在了岸边的积雪之上。 华璠几乎立刻就看清了这个身影,这是一个体格魁伟雄壮的男子身形,落在地面时还保持着屈腿半蹲的姿势,臂膊撑在两边,而后笔直的站起,对着华璠的方向转过了头。 对方还穿着盔甲,然而却不是熟知的燕国或氐秦国的甲胄制式,更与晋国重铠全然不同,金属的甲叶编成了柳条状,可能是对方的四肢太过硕大的缘故,肩甲和胫甲的遮护面积也显得太小了些,华璠不能肯定,他只注意到对方从厚重宽锷的铁盔下射来的血红色眼瞳。 华璠的手立刻按到了腰间的兵刃之上,可还没等他做出下一步的动作,水面却仿佛被煮沸了一般,更多的身影从水下弹射而出,水花连成了一片银白色的隔幕,而这孟津渡口则俨然在下着一场金铁所铸的黑色冰雹。 地面上站立的甲士越来越多,排列严整,森然成势,几乎只是一小会儿的工夫,便已过了百人,并且好像根本就没有在意华璠的愕然注目,而是井然有序的进行着集结。 敌人!是敌人来了!华璠纵然不理解这些敌人是怎么穿着重甲从水底行进的,但显而易见,他们是从黄河还没有结冰的水域泅渡而来,并且在孟津渡口登了岸。 华璠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跨上马向洛阳城疾驰飞奔,向家主禀告这重要的消息,但他不能肯定自己能走出多远,背身而向的奔逃无疑是给对方提供了很好的箭靶。 最快的通报洛阳城做好准备,华璠毅然的举起讯箭,就在那正黑压压集结的队列之侧,抠动了机括。 “嗤!”赤红色的讯箭拖着长长的曳尾,划过半空,在接近最高点的时候,蓬然炸开,火光四射,好像是在燃放绚烂夺目的烟花。 风雪再大,可在这昏黑天幕中骤然绽放的光亮应该足以让十里开外的城防哨望看见了,而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华璠又掏出了一枚新的讯箭,再次发出。 雪地上集结的重甲武士已有数百之众,空中的火花同样照亮了他们的面孔,华璠只来得及看上一眼,而就是这匆匆一瞥,却仿佛在一瞬间让他的血液凝固,一阵从心底泛起的悸怖之意使他的头皮发麻。 他看到了头盔下一张张狰狞可怖,长着獠牙的脸,一张张绝不属于人类的脸…… 他们是……华璠发现最先出现的那一个魁伟的身影正用一种诡异的姿势向自己奔来,手足并用,好像是野兽的纵扑。 讯箭的火光真亮!华璠没有丝毫犹豫,又取出了第三枚讯箭,同时左臂一抬,冲着那疾奔而至的身形嗖嗖的射出两支袖弩,他瞄准的是对方的眼睛,他还记得学到的怎么对付这种怪物的方法。 对方却只是微一低头,袖弩打在对方的头盔上,当当两声,那人的疾冲之势没有任何变化,并且在华璠手指刚要抠动机括的刹那,已经到达了华璠面前,带着厚厚绒毛的大手铁钳般锁住了华璠的右手手腕。 身后的灰马早已在恐惧中疯狂逃走,华璠却在恐惧中勇敢的反抗,他的左手拔出腰间短刃,朝着对方的咽喉刺去。 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使他的攻势戛然而止,他看见自己举着讯箭的右臂像枯朽的树枝一样被折断,同时左手也莫名其妙的脱离了自己的臂膀,而在鲜血喷涌出来之前,他又看到了对方带着尖利獠牙的血盆大口。 “我x你妈x!”华璠的粗口同样犀利,昔日与鲜卑军那场戏谑味十足的骂战之中,正是他绘声绘色的编造出了一段鄙秽下流的故事从而引得那支鲜卑骑军勃然大怒,可这也成了他现在唯一可以用来还击的武器。 他没有来得及看到对方因被詈骂而产生的反应,因为转瞬间,他的身体就被撕裂,血肉脏腑混合着飘雪,向那张血盆大口中洒落。 “不应该!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杀了这个人?倒让他把我们到来的消息给发送出去?”人群中一个犹为高大的身影用威严的声音斥道,第二道讯箭的火光刚刚在天幕中消逝。 魁伟雄壮的重甲男子抛下华璠的尸骸,意犹未尽的抹了抹嘴巴,他终究没有给华璠射出第三枚讯箭的机会,嘿嘿笑着说道:“真是抱歉,绝啸副将。不过我又怎么会知道,出水后碰到的第一个凡人,就恰好是斥候呢?话又说回来,那些守城的凡人士兵即便知道我们的到来,又能有什么用呢?” …… 号角长鸣,这正是华璠临死前释放讯箭的效果,无数火把升起,把城关映得通红,士兵们刀枪齐聚,弓弩上弦,神情中带着警惕和紧张。沈劲站在城头,望着阒黑如墨的前方,却只能看到风雪肆虐的影子。程一帆沉着脸站在一边,不谙军事的他只能默不作声的听着,像个局外人。 “是孟津渡口那里,两次讯号,发的很急,必是有军情,小人便立刻吹起号角了。”负责号角的是一个看起来颇为儒雅的中年男子,一身晋国武卒的戎装更有些不伦不类,他本是那班鼓瑟弄萧的乐工之一,被安排这个职司上,也算是沈劲的因材施教。 “可见哨马斥候返回?” 中年男子摇摇头。 “孟津渡口至此不过十余里,按时间推算,若是一路快马奔驰,现下也该到这里了。既然没有出现,多半便已罹难,只来得施放讯箭为警。”樊糜在一旁提醒,又小声的加了一句,“今日负责西路哨探的是华璠兄弟……” 沈劲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樊糜却注意到他的手狠狠握成了一个拳头。 “如果是军队行进,要多久可以到这里?”沈劲问。 “如果他们是从孟津渡口出发,这一路可没什么民居建筑相阻,按说是一片坦途,可看这样的大雪天气,设若是三千人以下的步兵,或许还需要一个时辰才能到达;三千到一万之间的话,可能还要再多大半个时辰,而我不认为那个方向在今天突然出现的军队会超过三千人,不然在几天以前我们就能发现他们的动向;而且也不大可能是骑兵,如此风雪,反而加重负担,也不利攻城。” “很好,不管来的是东胡燕军还是氐秦国人马,基本可以确定是为数不超过三千人的步卒,可如果是这样,这支突袭的军旅又能起到什么作用?”沈劲皱起眉头。 樊糜也只能叹了口气:“也许他们认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偷袭会让我们措手不及;也许是觉得我们戍守的力量都集中在东边,而没想到我们在这个方向也仍然保持着每日的斥候巡视……” “可现在只有他们到达了城下一射之地的距离内,我们才可以看见他们。”能见度实在太差,即便是升起那么多的火把,也只照亮了城下百余步的范围,其他的地方都裹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 “放心,每过一刻,我们都会向前方施放鸣箭,那里是必经之路,敌人接近的话,我们不可能发现不了。”樊糜说着,抬手示意。 一支由蹶张弩发射的鸣箭发出嗖的一声,远远的在前方迸出火光,照亮一片黑暗。这是与示警的讯箭质料相同的箭矢,只是射程更远,多在夜战中做远程照明之用。 至少现在看过去还都正常,沈劲还是觉得不放心,这样无疑也提醒了对方,暴露了自己这里的一举一动,可当下需要这种光亮稍稍安定一下那些新兵的军心,所以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城墙上还留有着那股杂烩浓汤的香味,看来警讯发起的时候,这里的哨望军士也同样在用餐,现在还是冬至节的时分,很遗憾,这个节日看来将在刀光剑影中度过了。 第一刻发出的鸣箭没有任何异常,而当第二刻的鸣箭划过夜空的时候,沈劲用力的眨了眨眼睛,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旷野中蠕蠕而动。 “再放!对准那里!”沈劲大声下令,同时拔出了身后的巨大铁剑,这个举动使城头的士兵们不约而同向城垛上趋前相靠,手中的兵刃也握得更紧了。 鸣箭的尾音犹然未消,蓬放的火光也只刚刚闪现,就在光影之中,他们看到蠕蠕而动的竟是密密麻麻的重甲军阵,头盔的反光与雪地混为一色,而紧接着,头盔的数量似乎突然减少,代之以一种朦朦胧胧的黑烟,参杂在风雨之中。 “放箭!”沈劲浑身一激灵,手中巨剑一挥,城头立刻泛起一阵蓬密的箭雨,顺着寒风,嗖嗖的射往城下。 奇怪的是,黑风中的身形却能穿过箭雨的罅隙,反向而上,就在军士们的瞠然相视中,闪电般在城头降落。 士兵的惨叫声陡然大盛,身体像是突然间从中开裂,前一霎还是弯弓搭箭的姿势,后一霎却都成了骨肉分离的残尸。未死的士兵发出震骇的喊叫,不可遏制的向后退却,直到此时,一个个铁甲铿铿,却面目狰狞的怪物身形气势汹汹的立在城头。 魁伟雄壮的男子阔口獠牙森森,用激昂高亢的声音喊道:“虻山天军,攻伐洛阳!” 第013章呼吼 紫阳街那家鄙陋的客栈内,褐衫短襟的壮士们多已睡下,只有乾冲栾擎天和薛漾还没有睡,乾冲和栾擎天是在点算着什么,栾擎天时不时在纸卷上蘸着掺水的墨汁写几个字;薛漾却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用心的对付剩下的小半镬残汤,桌上杯盘狼藉,几个碗盏里还盛着未吃尽的崧叶和窝头。黄狗无食趴在桌下,舔着圆滚滚的肚子饶有兴趣的看着薛漾。 “娘妈皮的,小黑脸是他娘能吃,这都快吃一夜了!” “你懂个屁!这种杂烩肉汤就得当顿吃了,不然留到第二天,汤水结冻,荤油都翻在上面,吃起来就发齤了。”沈劲送来的杂烩肉汤显然很合薛漾的胃口,吃到现在他都舍不得放下筷子。 “吃的齤你不能不吃啊?个小家子气德性!”无食骂道,“乾家个个能吃,但除了那死胖子,估计就是你食量最大,你看那几个全都睡了。” “不吃不就浪费了?”薛漾不以为然,难以想象他这瘦削的身板是怎么装下去那么多吃食的。 乾冲抬起头,栾擎天则合上纸册,齐齐感慨了一声。 “怎么啦?”薛漾注意到乾冲略显沉重的神情。 “唉,这三个多月,我们受了沈将军一斛八斗的粮食,酒肉无算,这份人情怕是不好还。” 薛漾咀嚼的速度放慢了,面露思索之色,无食却觉着听的新鲜:“嘿,老大,这不是人家仰慕你们才送的嘛,算啥呀,你们受用了人家也高兴,还什么人情?” “你是仙犬,哪懂得世故道理。”乾冲轻轻在无食脑门一拍,所有乾家弟子里只有他从没赏过无食爆栗,“这可不是寻常馈赠,如今战事日近,城中存粮本就是节省着吃的,他倒对我们如此大方,虽说是有故谊,但也未使没有招募之意。所谓无功受禄,倘若大军压境,满城血战,你倒说说,我们自在受用了他的赠礼,到时候当真便可以袖手旁观了吗?” “我看沈将军赤诚之人,未必便有这心思。”栾擎天嘀咕道。 “就算他没有这心思,可你们扪心自问,真到了那时候,你们会不会心中有愧?又会不会出手相助?” 闷闷的号角声忽然在城中响起,三位乾家弟子同时站起身,乾冲推开窗格,静听了半晌。 “我看到了军营的火光和奔走的军士身影,来的好快,只怕敌军已经到了。”乾冲回过头,一脸为难,“你说我们怎么办?” 薛漾一屁股坐下,挠着头:“怎么办?我们也做不出眼看着沈将军战死的情事来。唉,许大先生那里又一直不来准信,就让我们干耗在这,倒碰上了这番战事……” “军人战死,恪尽职守也就罢了,可如果敌军进城,屠戮百姓呢?” 号角声很快惊动了熟睡的乾家弟子们,一个个披衣起身,嵇蕤推门进来,先看到薛漾不由一愕:“还在吃呢?”然后才转向乾冲,“家尊?是燕国大军来了?这号角一直吹着。” “反正是要打仗了。我现在踌躇难断,四师弟,你也说说,是按照乾家本宗之义,为保此地百姓,加入世人之间的战争;还是以七星盟大局为要,置身事外,静候许盟主号令?” 几个师弟听到这里传来的对话声,也都齐齐聚拢了来,却在听到乾冲这个问题之后,俱各皱眉沉思起来。 室中一时沉寂,只有屋外连绵不断的号角声传入,一阵阵的激荡心弦。 薛漾又舀了一碗肉汤,无食刚挤眉弄眼的要说话,便被他桌下一脚踢闭了嘴。 “我记得我那时候和池师兄聊过,关于不以族群有异而滥杀无辜这一节,说了一夜,池师兄大喜过望,他觉得来乾家是来对了,因为他越发感到我们乾家有侠气。现在的道理很简单,降妖除魔,是为了保护人间百姓;助城抗暴,也是为了保护百姓,难道你们看到军人屠杀平民时,会不闻不问?既然如此,那就帮!许大先生的两路并击之策,怕也不差我们几个吧。” 栾擎天也点点头,用浑厚的嗓音说道:“如果看着那沈将军战死,我心里会不舒服;如果看着城里百姓遭到屠杀,我心里会不舒服;如果看着那些晋国士兵浴血奋战,我们却事不关己的作壁上观,我心里还是会不舒服……既然有那么多不舒服,那就肯定在其中出了什么问题,我不知道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跟从自己的感受,让自己心里舒服点。” 乾冲默然有顷,俄而淡淡一笑:“我明白了,大伙儿还是存了相助的心思,不是为了那一斛八斗粮的人情,而是大伙儿心里的准则,这也是我们乾家的要义所在。哈哈,我忽然想起来了,咱们英魂冢里死于妖魔之手的前辈是多少来着?” 不等众人应声,乾冲便给了自己回答:“二十一位。可死于人间兵戈战乱的,却有五十八人。乾家从来不是远避尘世的化外之宗,我想……这就是答案。” 问题豁然而解,一众乾家弟子脸上都露出了轻快的笑容。 “去帮帮沈将军吧。”乾冲拍拍手,“战争从今晚开始,记得,披上铠甲,这是战争。” …… 无食忽的抬起头,狗脖子直直伸着,偏往西北方向,几乎是同时,几位乾家弟子也停下了结束甲胄的手,鼻子抽动,好一阵吸气之声。 “有问题!”乾冲第一个从窗格跳下,矫健的好像展翅扑飞的苍鹰,稳稳的落在雪地之上,仰首远眺,“一种像是妖气,却又透着古怪的味道!” …… 沈劲不知道什么是虻山天军,但攻伐洛阳四字却是明白无误的,可是眼前这一伙在城头张牙舞爪的敌人却分明都是一个个怪物,这令他一时有些发懵。 第一波的攻击导致了至少三十人以上的死亡,而其他士兵也在鼓噪中失魂落魄的向后退缩,只有几位都伯长和部分勇悍的精锐沉稳相峙,都伯长大声喝斥聚拢本部士卒,勇悍精锐则以兵刃相向,等待主将的一声令下。 魁伟雄壮的重甲男子叫风岐,隶属虻山天军营圣光部,乃是一只水獭成精,水性冠于虻山。在此次由天军副将白虎绝啸亲自率领的五百先锋军中,他便是一马当先的头一个,探开未冰封的水路,引导一众后续妖军泅渡而过黄河,并且第一个登上了岸,也是由他出手诛杀了那坏事的人类斥候,现在,又是他第一个攀上了洛阳城头。 他对着那些人类士兵露出了自己尖利的牙齿,舌苔上还有残留的血腥味,他觉得自己应该闻到了恐惧的味道,多么美妙,这是他最喜欢的气味,他再次恶狠狠的喊着,尽可能的把自己宏亮的嗓音传的够远:“虻山天军!攻伐洛阳!” 他出色的表现为他赢得了先锋军先锋副官的位置,在他气势汹汹的呼喊下,已经站在城头数以百计的妖军士卒开始一齐嘶吼,本相魔姿在吼声中时隐时现,可以想见,接下来,将是人类士兵吓得屁滚尿流,溃败逃散的情景,而他们也将不费吹灰之力的夺下洛阳城。 绝啸一身包裹得足够严密的乌油重铠,肩甲上两只吞口金兽有些夸张的凸起,站在城下的妖军军阵中从容相望,隐隐露出笑意。 尽管来自骐骥王陛下的懿旨另有安排,不过吾王一定不会拒绝这唾手可得的胜利,一直不得志的绝啸决定不等后续大军的到达,率先发起攻城的进击,在黎明到来之前,把洛阳城变成妖魔盘踞,纵横肆虐的魔都,让整个天下感知到虻山大出的赫赫声势,争衡天下的战争由此刻打响!而这显赫的头功,将由我绝啸获得!他是这么想的,也是向五百先锋妖军这么下的命令,而他也得以在城下满意的看到部下们毫无阻滞的攀上洛阳城头,凡人的箭矢刀枪在天军面前就是无用的破铜烂铁,一切尽如他之所料。 …… 妖魔的吼声未尽,城头却又响起了一阵声音。 “当当当当!”急骤而快速,震得人耳鼓发痛,这是金铁敲击的巨大声响。 第一个做出回应的,竟然是那个儒雅的中年乐工,虽然脸上的表情不可避免的带着悸恐惊慌,但他还是铭记着自己的职责。当敌人出现的时候,他必须要敲响警告的金鼓。 瘦弱的臂膊用尽了所有力气,鼓槌一记记重重的敲在铜锣之上,飘零的飞雪却没有使他再感到寒冷,甚至还有细细的汗珠从额头涔下,其他担任哨兵的乐工们也随之开始了擂鼓,雄壮的鼓声与金铁之音相伴,响彻天际,中年乐工不由微笑起来,他好像回到了过去,过去那鼓乐齐鸣,奏颂雅乐的日子……无疑,现在这是最动听的音乐。 金鼓声似乎抵消了城头弥漫的恐慌和畏惧之情,战士们挺起了武器,止住了欲待奔逃的步伐,呼吸的白雾在夜影中时隐时现,恰与笼罩妖军的黑风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对立。 “击鼓为进!三军听命!”沈劲魁梧的身躯好似天神,原先的懵然愣怔荡然无存,单手举起巨大的铁剑,而后对着妖军所在方向沉毅的挥落,搅动交集的风雪,短促而更为响亮的声音划破夜空:“杀!” “杀!把来敌赶下城头!”程一帆拔出腰间佩剑,站在沈劲身后声嘶力竭的跟着大喊,满脸通红,他终于见到了妖魔鬼怪,果然,关于他们的传说不是空穴来风,不过现在,他没心思去追索他们的由来,甚至忘却了害怕,他只知道,犯我大晋疆土者,尽诛之! 晋军士兵发出呼喊,比刚才妖魔的吼声更为气势恢宏,箭矢骤密的向城头黑影射去,紧接着,便是如蚁穴崩决般的蜂拥而上,很快便和高大的妖魔身形搅在了一起。 嗖,一柄蹶张弩射出的巨大箭矢贯穿一个妖军士卒的身体,直直的向城下坠落,不知是这个妖军士卒运功未满,还是那巨大箭矢所带的力道超过了他妖力足以承受的极限,总之在交战的刚一开始,妖军的第一个死者出现了。 原来妖魔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可怕,他们一样会受伤,会流血,会死!这个情景使晋军士兵的士气大振,刀枪并举,弓弩齐施,三五成群的裹住了城头的妖军。 然而接下来的战斗却使晋军士兵心胆一寒,鼓勇而上的奋力厮斗根本难以给那些妖军带来丝毫影响,刀锋斫在重甲之上,当当直响,而即使正好击中对方甲胄罅隙中的肢体,却也如中败絮,全无效应;可对方只需要随手一挥,带着利爪的手指便能剖开一个士兵的肚腹,又或者毫不费力的割下一个首级。 短短的稍一接触的时间内,除了第一个意外被弩箭所杀的妖军,对方无一损伤,而晋军士兵却已战死五十余人,反攻的浪潮为之一滞,却又呈现了慌乱的迹象。 都伯长大声喊叫,一部分士兵加入到人潮之中,悍不畏死的冲了过来。 风岐哈哈大笑,真是不知死活的人类,虽然他们的勇气值得称道,但力量实在太过弱小,他由水獭前肢变化的手可以随时成为尖锐的利刃,而手臂上的力量足以轻松击倒一头大象,对比起来,凡人士兵的实力根本就不足一哂。 他又拧下了一个士兵的头颅,听着对方的嘶号戛然而止,阔口接下头颅沥洒的鲜血,血腥味让他变得更加嗜杀,不过现在他不满足于只是和小卒的缠斗,他听见了先前发出命令的声音,那是凡人士兵的主将,还有什么能比杀掉对方主将更能瓦解对方斗志的方法呢? 风岐不是那种不擅动脑的妖灵,他血红色的眼瞳几乎立刻就睨向沈劲所在的方位,却很意外的发现,那个手持巨剑的魁梧身影已然冲到了近前。 “自己送上门来了,正好。”风岐大喜,大手一翻,尖锐的利爪伸出,向沈劲欺近。 沈劲的目标却并不是风岐,此刻他觑准了一个好生凶恶的狼怪,那狼怪刚刚撕破了帖子的肩头,帖子正在踉跄后退中,狼怪不依不饶的追上去,或许是帖子精壮的筋骨肉让他产生了兴趣。 巨大铁剑迅疾如电,狼怪方感觉到不妥之处,剑尖便已穿过了他的哽嗓,接着,在狼怪身体微微的痉挛抽搐中,巨剑一转,斫下了他的脑袋。 第014章城头血战 狼怪的死使风岐心里一哆嗦,他精觉的一偏身,看着沈劲将狼怪的首级一抛,巨剑却又找上了下一个对手。 “竟是个破御之体,这里的守军并不全是无能之辈那。”风岐暗自思忖,即便对方有破御之体,自己仍然大有胜机,问题是,在现在妖力不能完全释放的情形下,必须保证自己毫发无伤,他冷眼旁观,既是在掌握沈劲的武艺身法,也是在找寻可乘之机。 这是两军交战的战场,尽管这两军之间的实力并不对称,却也并不代表风岐有从容旁观的余裕,一柄精钢长剑好像掠过黑夜的惊电,毫无征兆的刺到了风岐的面前。 力量不小,动作也足够敏捷,虽然没有察觉出破御之力的气息,但风岐还是警慎小心的将头一偏,冰凉的剑锋擦过他绒毛盛密的脸盘,然后他便看到了持剑者。 一个满身青鳞甲胄的年轻人,那一蓬鲜亮的红披风显示了他高于旁人的官爵,而他脸上那种有些邪邪意味的微笑让风岐感到很不舒服。难道凡人看到我们,不应该是恐惧惊慌得脸色煞白的神情么?为什么这家伙却似乎根本没把我们这些圣灵放在眼里? “身手不错那,还真是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出现了。刚才就是你第一个大叫的吧?”张岫嘴里调侃着,过去总是守值戍卫的军旅生涯使他对这来之不易的厮杀机会感到分外兴奋,他不在乎面对的敌手是鲜卑人、氐人,又或妖魔,况且早已耳濡目染之下对妖魔鬼怪竟也全无惧意,长剑一击未中,他没丝毫停顿,剑刃斜劈而下,对准了风岐铁甲间隙中相对薄弱的脖项,“脑袋搬了家,看你还叫不叫得出来!” 风岐冷笑:“说嘴也要有说嘴的资本,凭你?怎么让我脑袋搬家?”兽爪疾伸,却是抢先划向了张岫的肚腹,还幸亏张岫剑术根底扎实,眼看堪堪将中之时回剑一挡,利爪与长剑相击,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道把张岫震的晃了晃。 “娘的,力气还挺大。”张岫脸上笑意依旧,只是多了些咬牙硬撑的狠劲。 风岐不再废话,兽爪反向一撩,他可以确定,对方退却的速度根本躲不开这一招。 几枝弩箭嗖的向风岐双眼射来,风岐只是微微一低头,与此同时,一股浑厚的罡力在身侧卷起,风岐心中一动,是那个有破御之体的人间将军来了,不敢托大,身体仿佛装了滑轮一般向后一退。 一瞬间,巨大铁剑在风岐刚才站立的地方呼啸着砍下,几枝弩箭射在了风岐的铁盔之上,当当作响,冲力激荡,将铁盔震落,露出了风岐血瞳金须,獠牙外翻的面容。 那边厢,沈劲昂然横身,张岫踉跄后退中却被一个精装剽悍的黑脸武士扶定了身子,这黑脸武士披着掩心轻甲,手中端着一把短弩,腰间挂着一大壶露出雕翎尾柄的箭矢,刚才的弩箭显然正是他施射而出。 “对付妖魔可不能只靠血气刚勇。”黑脸武士放下张岫,正是吴兴部曲的樊糜,看到沈劲揉身而上,直取风岐,他手中的弩机便转了方向,对着另一侧厮杀的妖魔放出箭矢。 张岫死里逃生,却漫不为意的吐了口唾沫,摸摸身上,他们来救的及时,自己没落下一丝伤痕,口中笑道:“嘿,你们倒知道怎么对付妖魔了?” 沈劲已与风岐斗在一处,而樊糜的弩箭也射得妖兵们哇哇大叫,有一个甚至捂着眼睛掉下了城墙,张岫还注意到,有些士兵用引燃了火信的弓箭在对妖兵进行反击,城头一片大乱,局势竟比想象中还要好。 “箭法足够好的话,瞄准他们的眼睛,妖魔很少会修炼到这个部位的;实在不行,就用火攻击,法力不足的妖魔鬼怪一样怕火。”樊糜嘴上说着,手中的弩机持续不断,一派沉稳镇定的神色。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娘的,算准了来的是这些妖怪?”张岫不甘心旁观,又觉得自己有些插不进手,回头抢了个火把,往前方一个妖兵当头扔去。 “别忘了,我们曾和家主为了对付那些鲜卑鬼军而战斗过,这些办法也是听那些乾家的神人们说的,适用于对付一些法力不够高的妖魔鬼怪,可惜,那次战斗没轮到我们出手,现在倒派上用场了。”樊糜抽冷子冲上前,对着一个正被弩箭逼的手忙脚乱的妖兵一脚踹下,却被对方雄健的体魄震的一趔趄,张岫紧随而上,砍过去的长剑没有任何效果,不过跟着豁尽全身力道的一撞终于把那妖兵撞下了城头。 短短的肉搏交锋已然使张岫喘着粗气:“还真是死沉死沉的,怎么着?看这情形那伙子妖怪法术还没练到家?我们能用这种法子应付?” “不知道他们练没练到家,但显然目前我们的这种法子确实奏效了。”樊糜也吁出一口浊气。 “那将军呢?他可没用火,也没往眼睛上招呼啊,他怎么就打的这么风生水起?”张岫指着恶战中的沈劲。沈劲的巨剑挥舞的很快,带起一阵阵鼓荡的风声,风岐则在剑影之下左支右绌,竟已处在下风。 “家主?”樊糜耸耸肩,“家主或许是神人下凡的体质吧。” “啊哈哈哈,有时候发现你们这帮吴兴的家伙还真是不要脸!”张岫开着玩笑,便看到帖子大吼着,持着錾金大斧像头咆哮的猛虎般往妖兵处冲了过去,铁盔不知掉在了何处,那光头倒是镗镗敞亮。 “娘的,这大戆头拼命了!”张岫和樊糜都岂能坐视?齐齐向帖子靠拢。 天幸那一次吴兴部曲跟随乾家弟子前往征剿鲜卑伏都王鬼军的经历,凭借从乾家弟子处学到的一些粗浅法门,城头的作战开始向有利于人类士兵的方向扭转。在以吴兴部曲为主导的反攻力量的指引下,那些太过轻视人类力量的天军妖兵们遭到了迎头痛击,锋锐利器对柔弱部位的损伤以及火焰的侵害,使天兵妖兵有些疲于招架,有的晋国士兵已经开始对城下欲待施援的剩余妖兵发射出燃火的强弓硬弩,而当煮沸的油汤浇在这些妖兵身上的时候,虽然没有使他们像凡人般重伤倒下,但也一样能够听到呼痛不已的哇哇惨叫…… 更不要说还有一位神武的将军存在,沈劲的巨剑威力非凡,他已斩下两名妖兵的首级,而即便是担任先锋副官的风岐,却也只办得在这巨剑劲风中狼狈闪躲。 “可恶……以现在施放的妖力程度,竟真有点打不过他……”风岐心里闪着念头,从目前来看,他的身手算得上出色,因为前两个丧生在这将军手中的同侪都没有招架超过三合,而他已经辗转腾挪了二十合上下,他以前不是很理解那位曾经的天军主将——大力将军对人间武学的推崇,可现在却已深有感触,在妖术不能尽情施展的情况下,单靠修炼而成的强横体质还真未必是武艺高明者的对手,要命的是,这还是个具有破御之体的高手。 风岐的兽爪指尖已经被削去了三根利爪,他们由于立功心切,又没有带上那种象征意义大过实际作用的兵刃,现在却已经举步维艰,没有了适合遮拦架隔的东西,一味的闪避使他全无还手之力,终于在第二十五招之上,他后退的脚步踩了个空,呼的坠落而下。 魁伟的身形重重的摔落地面,剧震之力使风岐觉得一阵脑中晕眩,他知道这是因为他体力有所消竭的缘故,不然还在半空的时候,他就可以灵巧的一翻身,驾驭着寒风稳稳的落地。 风岐爬起身,满目怨毒的望向城头,却发现那巨剑将军根本就没注意他,在把他逐下城头之后就立刻转向了下一个目标,并且在风岐向城下观战的绝啸副将处奔去的途中,又一具被劈成两爿的妖兵尸体从城头坠下。 …… “副将!”风岐语带哭腔,在绝啸面前半跪,他没敢多看绝啸的面部神情,却也在那匆匆一瞥中发现了绝啸压抑着愤怒的目光,“恳请绝啸副将再解开一些我们的妖力,只要一点点,足以让我们使用定身术,或者瞬隐移形之术就行,我向副将保证,天亮之前,必能拿下整个洛阳城!” “你不是说过吗?那些守城的凡人士兵即便知道我们的到来,又能有什么用呢?现在如何?”绝啸全身披挂着重甲,头盔下只露出了银针一般的虎须。 “他们好像会一些克制我们的招数,可我们现在的法力却并不足以抗衡,而且……而且他们的主将,还有破御之体……” “我都看到了。”绝啸冷冷接口,视线牢牢锁定城头之上奋勇拼杀的沈劲,“他一个人就杀了我五位天军战士,而到现在,我们的死亡数字是四十七个……不,又一个,四十八个,可能还会更多,如果杀了那个将军,你需要多久能拿下洛阳城?” 绝啸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风岐心中大喜,维持着半跪姿势,身体随着绝啸前进的方位转动:“主将若丧,军心大乱,小妖可以保证,天亮……两个时辰内,进据洛阳全城!” 风岐在两个时辰上加重了语气,他微微抬起的目光看到绝啸前进的步伐越来越快,忽的高高跳起,像是猛虎跃涧一般的雄壮威武。 “记住你的保证!”绝啸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已经附在了高耸的城墙之上,一拳下去,城砖便向内凹陷碎裂,凭借这个支点,他向上爬行的身形稳健而迅疾,再一拳,身形又升高了丈许,城头的沸油礌石抛下,却在他身前几尺处被弹开,不等第二次沸油礌石的降临,绝啸已然威风凛凛的攀上城头,仰脖虎啸,声震四下,几个不知死活的晋国士兵尚未靠近,便被他信手一挥,生生撕裂了身体。 竟然要我这堂堂天军副将亲自出手,这些无能的部下,就算抑制了他们的妖力,又何至于在凡夫面前如此狼狈?绝啸恨恨的想着,身体如离弦之箭,径冲远处的沈劲激射而去。 绝啸没有用全力,甚至连一半的力道也没有用上,他同样要控制自己的妖力,否则只需他稍稍施展些搬山倒海的妖术,这整个洛阳城门就将不复存在。不过即便是这种倚仗本身力量的近身相博,也远远不是那个人间将军所能抵挡的,他相信,这一击至少可以把对方撞成一堆轰然炸裂的碎肉。 沈劲发现威胁之后,却只把巨剑当头一竖,他没有选择退避闪让,也来不及退避闪让了,况且,他雄浑的膂力和强壮的体格一向习惯于硬撼敌锋。 愚蠢!绝啸冷笑,他仿佛已经品尝到血肉溅洒在唇边的味道,至于那柄当头竖起的巨剑,只需要稍微侧侧身体就可以完全让开。 撞击就在眼前,却忽然被一层柔和的白光所阻隔,绝啸愕然惊觉,白光像是飘渺的尘烟,一层层的裹住了他,令他一时竟有些虚脱,紧接着,数十枚蕴含玄灵之力的晶光宛如万箭齐发,尽数在城头妖兵的身前穿过。 只有绝啸雄厚的法力才得以逃过一劫,穿身的晶光被他情急之下迸发的妖气化解,可饶是如此,他也感到一阵透入骨髓的剧痛,激射飞行的身体就在那巨剑将军的面前偏离了轨迹,可恨的是,那巨剑将军却还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铁剑狠狠的斩落,打在他的重甲之上,使他如同被击飞的皮毬一样向城外坠下。 “此獠倒是厉害,灵葬晶风竟被他化解了。”伴随着这清正淳和的声音,六个人影气凌霄汉般立在了城头,内中还夹杂着一阵欢快的狗叫声,城头所有的妖兵都已被肃清,涣散的妖灵与飘落不止的大雪混在一处,汇成了沉暗诡幻的光影。 “乾先生?”沈劲看清了来人形貌,又惊又喜的唤道。 “退兵!退兵!”城下响起了妖兵鬼哭狼嚎的嗓音,与前番那站立城头时昂扬激奋的嘶吼相比,更显得嘲讽而可笑。 第015章忠告 程一帆从城楼下缓步走出,手中还握着忘记收鞘的长剑,目光却直直的盯在了那六个身影之上。 这是六个高矮胖瘦不一的身影,程一帆并不认识他们,不过却从沈劲的称呼中立刻反应过来,他们就是那几位乾家的神人们,那些享用着将军奉赠,自己却以为他们将置身事外的神人们,当然了,程一帆这样想道,现在来的是妖魔鬼怪,也轮到这些人出场了,他们再没有袖手旁观的理由。 他并不崇仰这些所谓的神人们,因为他们出现的未免显得平平无奇了些,虽然不可否认的是,那种晶光四射的场景蔚为壮观,可毕竟没有看到他们亲手施放的情景,也或者,是自己在紧张注目战局时,没顾上看罢,程一帆不能肯定,但是传说中,那种降妖伏魔的神人们难道不是应该一个个衣袂飘动若仙,相貌清俊脱俗到不沾半点人间烟火的模样吗? 可看看他们呢,或者与沈将军说话的那位还行,长相算得白净儒雅,三缕掩牙黑髭像极了气度雍然的名流士子;至于其他人,分明便像是山村野夫,最末那个简直就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孩子,倒还提着个银灿灿的狼牙棒。最令程一帆别扭的,是他们都身穿着黑黢黢的甲胄,就算甲胄制作精致,也把他们衬得颇有雄威凛凛之姿,可这就是一伙赳赳武夫嘛,哪里像是神人了?程一帆还注意到他们露在甲胄之外的衣衫,褐色,短襟,这是白丁下人的衣装,程一帆很有些不以为然。 “早就该想到,乾先生定然会来相助的。”沈劲向乾冲拱手。 鸣箭再次射出,火光划破夜空的黑暗,城下的那片雪地之上再不见黑压压的妖兵队列。 “他们退走了,应该躲在不远处,但知道有我们在这里,他们不敢再贸然攻城。而现在天色不好,我们也不方便主动出击,且自相峙,待天亮再说。”乾冲向远方望去,鼻子下意识的吸了吸,却又微微皱起眉头。 “怪了,为什么我还是闻不到那种血灵妖气?只是有点相似的气味,却分明并不浓重。”乾冲回头问无食,“你能闻到吗?” “说实话,那不是妖气,是一种野兽自己的臭味,或者是多少透洩出来的一点妖力把这种气味变得古怪蹊跷。他们把妖气藏得很严实,娘妈皮的,我只能确定他们在离这儿五里开外的地方,没挪窝,也可能是在等后援。”无食旁若无人地答道,前腿伸出,巴着城垛人立而起,尾巴晃的很欢实。 一只会说话的狗儿,程一帆瞪圆了眼睛,再转念一想,今夜妖魔已然现身眼前,凶煞煞恶狠狠血淋淋惊颤颤,比较起来,黄狗说话又算什么?况且这只黄狗还是我们这边的。 嵇蕤在一旁抚着短髯:“他们在有意识的控制妖气,除了攻城的那段时间。而控制妖气便使他们的法力难以完全施展,这恐怕就是沈将军能够坚持到现在的原因。” 沈劲苦笑了笑,谁能想到,洛阳城厉兵秣马了数月,结果等来的侵略者竟是一群食人无厌的妖魔军队,他有太多的疑问要请教这些乾家的神人们了,然而当务之急,却要利用这段战事稍止的间歇,尽快的打扫一下战场,接战仓促,城头守军的伤亡不小,再之后的战斗便不能这样猝不及防了。 士兵们在官长的招呼下开始清理血战之后的尸骸,也有的把守城的器械弩机推上前,并且将松明火把点的分外明亮,整个城头耀如白昼,在很多人的脸上,分明还留着心有余悸的神色。 中年乐工倒是面色平静的坐了下来,身体就蜷在硕大的金鼓铜锣之下,甚至还饶有兴致的取出半瓮残酒,深深的长啜了一口,这是今天冬节晚饭的赏赐。 几位吴兴部曲的子弟毫不为异的在无食脑袋上摸了摸,谁不记得这只用荡气回肠的语调大骂鲜卑敌军的可爱黄狗?便是那薛漾也因此被张冠李戴,却也获得了他们的好感,樊糜冲薛漾一笑,很亲热的点点头。 “能不能请几位教教我们,如何对付这种妖魔鬼怪?最好还能对他们解释一下,能够不让他们这么害怕。”张岫指着城头的士兵们提出倡议,又像是早已熟稔的在嵇蕤肩头轻拍了拍,“又见面了,嵇壮士。” “你是……”嵇蕤奇怪的看了张岫一眼,根本没有认出对方的脸。 “哈哈,忘啦?我们就见过一面,那时候你去建康大司马府邸的时候,是谁盘查了你之后放行的?”张岫说起这段经历,恍如隔世,“我和你们那位甘壮士见的多,便是那董姑娘和姓姬的小朋友也朝过好几面,嗯,还有那只狗儿。”张岫冲着无食一努嘴,“不过我才知道,这家伙竟然是会说话的。” “哦,将军是大司马府的那位校尉,请恕嵇某眼拙,天色昏暗,时易景非,一时未识,勿怪勿怪。”其实嵇蕤还是没有认出来,但却很好的表示了礼貌,同时听他言及二师兄甘斐,心下更有些沉甸甸的。 乾冲接受了张岫的提议,对嵇蕤薛漾道:“你们两个口舌便给,便随这位将军去,教军士们一些最简单的法门,保证他们在妖魔下一次进攻之间就能掌握,还有,告诉他们,妖魔没什么好怕的,要相信人的力量。” “就这么说?”薛漾在一边反问,他显然听出了乾冲最末一句的意思,这是一种激励鼓动的说法,却没有什么实际的效果,有些事情,比如破御之体的焕醒,不是有决心就可以实现的。 “就这么说。”乾冲对嵇蕤薛漾挥挥手,目光一转,便和程一帆直愣愣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请告诉我……”程一帆立刻开口,语气就像是和乾冲认识了很久,“……为什么这种在今天之前,还只存在于传说故事中的东西,却会这么突然的降临?又为什么要选在洛阳城?” …… 首战立威,需令天下震动。 这是在虻山魔族会盟之后的那个清晨,白狐对千里骐骥的提议,既然要令天下震动,还有什么能比占据这个人世间曾经最辉煌煊赫的都市更好的呢? 一场谋划深远的攻伐之战,在人间冬至日的这一天,开始了。 …… 天军前锋还剩近四百众,此刻都潜身在距离孟津渡口不远的山林里,他们不必像凡人军旅那样安营扎寨,自身运起辟水决的罡力也足够弹开纷飞不止的雪花,免受冰寒之苦。况且他们多是山兽成精,还是在山林里更自在些。 攀上城头时的黑风以及退却之际的瞬影移形,都是在绝啸操持下的结果,再加上安然泅渡,穿过黄河水底的辟水决,这是他仅有的被允许施放妖力的权限。 绝啸裾坐在一棵枝杈多端的枯树之下,好不容易由风岐和几个妖兵帮着卸下了厚重的甲胄,翻开白色的毛皮,肩头和腰胁下都呈现出了淤青,一按上去,便是一阵生疼,绝啸喉底低声咆哮,不住咒骂着。 洛阳城的戍卫除了有破御之体的将军,竟然已经有一帮伏魔之士在那里了,绝啸清楚以目前的状况,他和他的天军前锋肯定讨不了好去,可他还是不能解开完全释放妖力的暗咒机括,悻悻然松开了放在肩头吞口金兽的手,那是释放全队妖力的关键所在,骐骥王再三训诫,他不敢以身试法,权衡利弊之下,只能下令撤退,按照原先的计划静候后续大军的到来。 作为翼横卫手下的银甲近卫之首,他的身份本就不在虻山四灵之下,而在他接受了骐骥王的收买,坐视了翼横卫和妖王毙命并对大力将军反戈一击之后,他原应当获得更为丰厚的回报,在他心里,就算比不得虻山四灵在骐骥王心中的亲厚,可一方主事的职司怎么也该是囊中之物了,结果呢?四灵分居要职,各掌一军,甚至连那些新来的晚辈,也得了骐骥王的另眼看顾,只有自己,不咸不淡的做了个什么天军副将,上头有镇山君压着,下头的几位统领也分明没把他当回事。 面对着这明显不公的待遇,绝啸心里不甘,好容易捞到了此次先锋出击的差使,他就更加立功心切了,但是现在竟弄得这般收场,心下也好生懊恼,当真是命运多舛,再无出头之日了么? 风雪的飘舞忽然在眼前卷起了奇怪的漩涡,不过一收一放之间,却又倏然现出一个瘦削的身形,头上戴着儒士的方巾,身上的青衫却显得敝旧褴褛,不过却无妨他清癯英俊的容貌。 他有着像女人一样细长的凤眼,看着你的时候,目光却深邃的好像能够直看到你心里,而且脸上总是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弄得人心里虚虚的发瘆。 白狐,过去异灵军的新晋之辈,一度曾获得骐骥王的器重,不过后来又因为失职而被褫夺去一应官爵,只是骐骥王对他的信任依旧,颇有些言听计从的意味,还让他以布衣之身随侍左右。 就像现在,给了他一个随军参事、查漏补缺的职衔,显然是要对我刚才的失败说三道四了,绝啸没好气的瞪了白狐一眼。 “退下吧。”白狐的声音很轻柔,连风岐在内的几位妖兵从绝啸身边顺从的离开。 绝啸讨厌白狐的目光,而这目光现在就印在他的面上,身上,让他很不舒服。 “绝啸副将,吾王交给你的任务是什么?”白狐看起来很体贴的在绝啸身旁蹲下,检视他的伤势。 “开掘未冰封的水路,泅渡登岸,肃清边野……而后静默潜伏,等候大军抵达。”白狐的手抚在了绝啸的淤青之上,使他吸了一口凉气。 “那你是怎么做的呢?” “水路已开掘,前锋五百尽数登岸,原是……原是要静默潜伏的,可不曾想恰好遇上了凡人军队的斥候,他放出讯号,却暴露了我等行迹,是故……是故……我等不得以之下……” “这说明你肃清边野的工作没有做好,才让他们的斥候放出讯号的,所以你还是没有完成你的任务。”白狐站起身,轻飘飘的语气一转,“那为什么要强攻洛阳呢?斥候的讯号只能代表预警,这可能是燕国军队,也可能是秦国军队,让他们提防戒备就是,你却让那些凡人知道了吾族的到来。” 绝啸觉得自己在这个后辈面前显得有些软弱,而且这种不停反问的语气令他尤其反感,他直了直身子,拿出白毛猛虎的威严:“总之是要攻打洛阳,我愿将洛阳城作为迎候大军到来的献礼,所以我决定先行进攻,也一度……” “那你拿下了洛阳了吗?”白狐轻笑着打断,目光炯炯。 绝啸为之语塞,旋即申辩道:“我们太过克制自己的力量,而那里甚至还有伏魔之士……” “难道不用法术,你们就不会战斗了?这么多年来,创立天军营的意义何在?你被人类用他们的方式打败了,为什么不能用他们的方式去击败他们呢?” 绝啸还想说话,白狐却已对他摆了摆手:“好啦,不要再找借口。从头到尾,你最值得称道的就是恪守吾王的律令,没有冲昏头脑的擅自解开禁锢抑制的妖力,情形还不算糟,基于此,我不打算把你今晚的自作主张通报上去,让你承受不必要的罪愆。” 他会这么好心?绝啸心里冷笑,白狐却忽然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曾经在虻山的地位尊崇,你对现在的际遇有些愤愤不平,所以才会急着去抢功来表现自己。可你怎么不想想,既然你原先已经立下大功,却为什么没有得到吾王的重用呢?” 白狐的话使绝啸本有些倔强的表情为之一怔。 “别忘了,你是因为什么而立功的。”白狐替绝啸总结,“你背叛了自己的主上,接受了骐骥吾王低廉的收买,虽然选择站在了吾王这一边,可你的忠诚却并不令吾王放心。所以你最应该表现的,就是你的忠诚。而忠诚,则表现为绝对的俯首听命,并不是什么自作聪明的想出风头,明白了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绝啸愕然半晌,他好像被这句话打动了,刚要起身相谢白狐的提点,白狐却将头转向了另一个方向,那是每天太阳升起的方向。 “大军正在你们开掘的水路中行进,黎明时分便可抵达。因为你今晚的鲁莽,将使我们不得不在没有完全布置好的情况下对洛阳开始抢攻。我可以替你分说,这完全是人类斥候发出警讯的结果,但你需要保证,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完全服从命令。”白狐顿了顿,好像意识到自己语气的生硬,轻舒了一口气,“服从主将的命令。” 第016章北斗信灯 飘雪随着云层中透出的晨曦微光,渐渐变得小了一些,然而朔风依旧,卷集呼啸着直扑到面上,刀割般的生疼。 比寒冷更可怕的,是洛阳城即将面临的来犯之敌,妖人大战将近的警讯曾使每一个伏魔之士的身上都绷紧了弦,却在一朝成为现实之际,又有了些错愕恍惚的茫然,上古部落那与妖魔连场恶战的过往已经成了记忆中寂然无寻的历史,而自从走进了王化礼教的时代之后,人类就再也没有与妖魔大规模作战的经历,即便是专事降妖伏魔的乾家斩魔士们,此时能给出的建议也只基于零敲碎打的经验之谈。 沈劲练出来的兵还算可用,尽管还有人脸上有着畏惧惊恐的神色,但大部分人都已经平静下来,尤其是经过了嵇蕤薛漾一整夜几乎不住嘴的谆谆教导,大量制作精良的守城器械被推上了城垛的最前沿,其中尤以蹶张、腰张的单人硬弩和可以弹射石块巨箭的弩车为数最多,一锅锅被煮沸的油汤咕嘟嘟的冒着泡,而城头也尽可能多的燃起了火源,硝石、硫磺和炭木被置于桶中,桶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以防因风雪受潮;本来还有人想用传说中驱邪避祟的物事,诸如黑狗血之类的,只是目光在无食身上看了良久,倒底没敢提出来,无食好一阵哼哼叽叽,娘妈皮的当老子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幸好老子是黄毛,话说回来,你敢动老子试试?咬掉你卵蛋都是轻的。 从昨夜的短兵相接来看,人间兵仗倒不是对妖魔全无效力,尤其是对火的运用,如果再加上乾家弟子术法的从旁襄助,未必便不能与妖魔堂堂正正打上一场,但这种方法的实施却取决于攻伐洛阳的妖魔数量究竟有多少,以及他们是否还运用昨夜抑制妖力强攻猛打的战术。 乾冲的甲胄显得齐整光亮,那是因为他自身的玄劲罡力一直运转着,飞雪未及近身便已被震开,和铠甲上已经覆盖了半爿积雪的沈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藉着拂晓微明却还没有透亮的晨光,乾冲从城头俯瞰,一片昏昏暗暗,愁愁惨惨,并没有发现妖魔新的动向。 最先的嘈杂却是从城内发出的,越来越响,嗡嗡成势,内中还夹杂着孩童的啼哭,妇人的尖叫。 是妖魔渗入城中了?乾冲心头一紧,却看到几个吏员三步一滑,极为狼狈的跑上城来,迎着那洛阳令程一帆便是一阵附耳低语。 “出甚事了?”嘈杂声响使沈劲警惕的一抬眼。 程一帆听的面色凝重,先挥手让那几个吏员下城,才回道:“不知是哪里走漏的消息,城里百姓听说了妖魔到来的事,鼓噪起来,要出城逃难。” “不奇怪,昨天夜里的妖魔嘶吼便连我们在远处也听的清清楚楚,那些百姓睡的再沉也被吵醒了,那时节广良镇的事又传的沸沸扬扬,妖魔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可不是神话传说,只要稍微就近打听一下,就不难知道昨夜真相。”乾冲对此倒不奇怪,听说不是妖魔在城中作祟,先自放下一半心来,旋即又在转手在自己脑门上一拍,“该死,遇敌仓促,差点便忘了这回事,立即疏散民众,放他们走!” 听乾冲这般说,沈劲却没有寻常的果决明断,犹豫了好一会儿,程一帆与他目视良久,显然也是斟酌难定。 “放他们走?”沈劲终于面向乾冲问道,“难道我们便守一座空城?” 乾冲说的很明确:“我知道将军的意思,这事没得说,现在来的可是妖魔,你把这许多百姓强行留在城里,一旦城破,你让这些百姓如何逃生?妖魔不会对凡人心生怜悯,他们会把这满城百姓作为果腹充饥的血食,你愿意见到这种惨景?” 程一帆打了个寒噤,看了沈劲一眼,没有说话。 “便是你们……”乾冲这是在说守城的军士们,“明智的话也不该死守在这里,就算你们有心一战,可毕竟人数太少,没有足够与妖魔抗衡的力量,不能白白送死。” 沈劲皱起浓眉,这话说的没错,虽然昨夜作为一次人间军队与妖魔之间的较量甚至算得上成绩斐然,可在短短的时间内,五百守军便已折损了一百余人,这还是乾家弟子及时赶到,而妖魔据说又没有全力施为的结果,昨夜只不过是一次试探攻击,接下来那些妖魔的进攻,还不知将是怎生情形,连乾家的神人们都一脸郑重,自己就更没有把握了。 然而在这一点上,沈劲并没有丝毫犹豫踌躇,腰板一挺:“我向大司马讨令,不管来的是什么敌人,就是要竭尽所能的守住这座大晋故都,现下接敌不过一夜,便自退缩败逃,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那他们呢?他们只是普通的兵卒,你就没有想过他们的下场?”乾冲对着城头上忙忙碌碌的军士们努了努嘴。 沈劲泰然笑了笑:“他们都是大晋国的军人,既然选择留在这里,守在这里,他们早就下定了决心,战死是必然的,只是早晚而已,而至于是死在鲜卑人的刀下,还是妖魔鬼怪的嘴里,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我明白了……”乾冲叹了一口气,旋即面现坚毅之色,“你们是要向天下彰显你们的风骨尊严,表明舍生取义的气节并不是晋人泛泛而论的空谈,很好。”乾冲在沈劲宽厚的胸前轻轻打了一拳,“而这种气节作为人类在妖魔面前的昭示,或许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程一帆忽然插口:“我这便去,疏散民众。”顿了一顿,像是补充又像是自己给自己解释,“我们就守这一座空城。” “张校尉,带二十个人,帮程大人疏散。”计较已定,沈劲再无迟疑,大声向张岫下令,张岫没想到沈劲直接点了他的将,又是和那素来不相得的洛阳令一处,不由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着迈开步子。 就在程一帆下城之前,沈劲在身后又加了一句:“程大人,你也和百姓一起走,你是管民的,既然百姓迁徙而出,你便不用在这座空城陪着我们送死。” 程一帆恍若未闻,头也不回的扶着墙沿,踏着泥泞积雪,一步步拾阶而下,最后则是张岫对沈劲做了个鬼脸,不情不愿的带着二十名士兵跟了过去。 …… “其实……乾先生和几位先生们也不必留在这里,昨夜相助,还教了我们这些门道,足感盛情,你们都有大神通,不必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的在城头跟那种东西硬耗。”这是客气话,但沈劲觉得自己非说不可。 乾冲露出了微笑:“沈将军,你诸般都好,就是这一点不好,老是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这激将法太也拙劣,你明知道我们再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不不不,乾先生误会了,我是觉得你们……”乾冲的玩笑话让沈劲认真起来,脸膛瞬间涨得通红,急急出声解释。 “好啦,原是跟你说顽话。我们在这里,除了对付妖魔这一点,更有我们必须在此的理由!他们是虻山的妖魔,和我们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你便是真赶我们走,我和我这几位师弟也不会走的,我们都卯足了劲道,得和那伙子妖魔好好算算这笔旧账呢。”一想到父亲就是死在虻山的暗算阴谋之中,乾冲便觉得忿恨不已,既然这里是虻山兵锋直指所在,那么是不是也更有可能见到那位神秘的灰蓬刺客呢? “可这里危城险地,孤立无援……” “事情也许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糕。”乾冲原本严肃的表情也随之一缓,“正因为来的是妖魔,我们才不会孤立无援,七星盟已经在密切关注虻山的动向了,只要知道这里虻山之军攻打的消息,不出两天,各路盟友就会齐集而至的,他们可以察觉到这些妖魔的妖……” 话说到这里忽然一顿,以至于沈劲诧异的抬头看了乾冲一眼,见他目光闪烁,似乎是推敲到了什么关键所在。 “我知道了!”乾冲眼前一亮,朗声喊道,嵇蕤薛漾并几位师弟齐齐回头望来,“我知道为什么那些妖魔昨夜都抑制着妖气了!他们害怕被七星盟掌握了行军动向,他们想要避过七星盟的耳目,抢先拿下洛阳城!” 关窍原来是在这里,几位乾家弟子都露出了恍然的表情,乾冲兴奋的语调还在城头飘荡,倒令许多士兵侧目而视。 “可他们没有想到,还有我们这些七星盟的乾家弟子在这里,而七星盟自然有属于自己的法子!” 乾冲大声下令:“四师弟,速速下城快马奔行,在洛阳城四角都施放北斗信灯,记住,是北斗信灯,不是我乾家白虹讯!其余师弟,随我城前行法布阵,不管那帮妖魔用不用妖力,我们都要让他们好看!” …… 北斗信灯不是灯,而是以七星盟特有的密咒,利用灵气催生而起的北斗七星图案,这是龙虎山七星会盟后,约定的示警联络的讯号。 由于其间有七星盟长老胡二公子的奇术相辅,这个凭空升起的北斗七星图案异常瑰美壮观,每颗星斗即便在白昼亦为光芒耀眼,即便是身处数百里之外,七星盟中人亦是一眼可见。更绝妙的是,妖魔和凡人却偏偏看不见这种异象,既没有打草惊蛇之虞,也没有事机不密之患,比之乾家的白虹讯自是强胜多矣。昔日于广良城中,天青会主丁晓便已施放过一次,而在今天这个风雪交加,阴霾昏沉的清晨,北斗信灯在洛阳城西城门又一次升起,七星连曜,醒目夺魄。之后不久,城中的四个方位都将现出这样的情景,这代表的意思是:妖魔之势,迫在眉睫;八方盟友,急速来援! …… 气流微微一滞,而后两道肉眼几乎难辨的白光在山道上现出身形。 “看!是北斗信灯!”鹤氅白衣的少年指着远方天空中升起的光芒。 “是洛阳城方向。”另一个鹤氅白衣的年轻人纵目远望,微微皱起好看的剑眉,“那里有七星盟同道?” “祁师兄怎么忘了?许掌门说过,在那一线一直有乾家弟子静候待命,代替牺牲的天青会和飞剑门的。”少年有着鹤羽门人常见的俊美容颜,只是带了几分稚气,脸颊嘴角甚至还有些婴儿般的肥白,倒像个充满活力的大男孩。 狭长的山道同样被积雪掩盖,两个白衣身形好像与积雪混在一处,只有胸前绣着的那对细长鹤腿鲜艳异常。他们是鹤羽门文字门的弟子:祁文羽和白文祺。 文字一宗人丁不旺,除却昔日跟从衔云子前往长安谋诛千里生的三大弟子魏文宾、葛文通和祁文羽之外,便就只剩了这个小师弟白文祺了。彼时白文祺修行未满,只留本宗潜心修炼,却也因此逃过一劫,及至近日化气念力之术终获大成,也成为文字门硕果仅存的两大门人之一。 许大先生对虻山本境之源的探究据说已经大有眉目,两路齐攻之策的实施近在眼前,而祁文羽和白文祺就是受许大先生所托,前往江南联络那里的副盟主俞师桓并七星盟大部,要在数日内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中原地界,向虻山发起突袭。 可没有想到,才刚刚动身不久,他们就看到了洛阳城传出的北斗信灯。 “施放信灯,绝不会只是想联络同道这么简单。难道是这些乾家弟子遇袭了?”祁文羽思忖着。 白文祺仰着头:“祁师兄不是一直说乾家门人如何如何厉害吗?能有什么妖魔伤到他们?再说了,若当真有那些厉害妖魔,我们又怎么会察觉不出?” “那他们又何必施放北斗信灯?”祁文羽略一沉吟,立刻下了决定,“这样,最多一日脚程,我化风前往一探,你径自去江南俞师兄处,若没什么事,我再赶上你,这叫两不相误。”听说是乾家弟子那里,祁文羽就更要去看看了,他的性命就是乾家弟子救的,一直觉得承了他们好大的情。 白文祺倒也听话,点头答应,祁文羽刚要交待几句,两个人却同时惊愕的仰起头。 又一道北斗七星的波光升起,与先前的光芒交相掩映。 “第二道北斗信灯。”祁文羽面色凝重起来,“肯定出大事了!” 第017章兵临城下 城墙好像在轻微的震动中,轰轰轰……远方传来闷雷般的声响。 天光已然大亮,朔风寒雪渐渐止歇,一种更为沉重的威压却笼罩在洛阳城头,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 “脚步声,是脚步声。”樊糜的战场经验非常丰富,他侧着头辨听片刻,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我想知道,妖魔鬼怪不用飞的吗?而这些脚步声中甚至还有兵甲碰擦的声音,就像大军在向这里行进。” “昨夜的妖魔不也都是顶盔贯甲的?他们在学我们!”沈劲拍开半边身子上蓄积的白雪,甲胄咣咣直响:“听出来了没?大概有多少人?” 人这个字眼用在妖魔的计量之上未免显得不大合适,不过樊糜并没有在意,耳朵很灵巧的抽动着:“数量没有想象中的多,如果是步卒,应该最多五千,但一定是五千个够重的胖子,不然不会震得我们这里都在颤。” “五千?”沈劲像是想苦笑,“我们只有四百不到,希望他们用我们凡人的法子来攻城,胖子是吗?胖子好,胖子目标大,这样我们的弩箭礌石倒可以消耗他们不少。” 乾冲的目光一直盯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一霎不霎,嘴角弯成了一个上扬的弧线:“都能感受到他们的脚步了,却没有察觉出他们的妖气,他们果然还是抑制着妖力,这是个好消息。”话音刚落,他便猛的探出身子,目光变得更专注了。 沈劲当然知道乾冲专注的原因,因为他也看见,地平线上赫然出现了密密麻麻排列着的人影,黑压压的向这里挺进着,只是隔的太远,具体的情形看不真切。 “娘妈皮的!”无食伏在城垛上,只有他目力足够远,可以把对方的详情尽收眼底,“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要先听哪个?” “先苦后甜比较好,先说坏消息!”沈劲说的干脆。 “娘妈皮的,使大剑的你不懂规矩啊,人家都是先听好消息滴。” 沈劲给无食逗的一笑,也不废话:“那就先说好消息。” “他们的数量没有五千。” “好的有限,那坏消息呢?” 沈劲终于很配合的反问,无食满足的嘴一咧:“他们有骑兵。” 妖魔竟然还有骑兵?众人的视线齐齐望去,而当对方越来越近之后,才算渐渐把大致的情形尽收眼底。所谓的骑兵,是一排排穿戴着厚重甲胄的人形骑在一种怪兽身上,这种怪兽比寻常马匹要高两个头,双目煞白,体格硕壮,四足皆为锋利兽爪,獠牙外翻,颈部鬃毛烈盛,尾部却极短。而在这些怪兽身边,还能看到相对矮小却数量极众的野兽奔跑着,仔细看过去,却分明是狗的脑袋,人的身体,前肢巴着地面,奔跑的姿势就像野狗一样。 “是金睛兽和犬魃,虻山把这些家伙都带来了!” “什么?”沈劲没听明白。 “金睛兽,上古时一种凶恶的肉食兽类,有点像老虎和马的融合,但比老虎力量大,也比马跑的快,它的眼睛在陆地上呈白色,到了水里却能放出金光,有避水和驾风的本能,一般来说,普通的锐器也很难对它坚韧的外皮造成损害,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笨,所以没有自具灵知而修炼成精的,没想到,那个千里生倒把这支族群变成了虻山的坐骑。至于犬魃嘛,一种很低等的妖类,力大而性淫,喜食人脑髓,除了可以瞬间隐形以及善于钻山挖洞之外,倒没有其他什么妖术,人间的刀枪一样能够杀了它。” “那就是凶兽之属,能伤到它就行,可以对付!”沈劲握拳,在城垛上一敲。“击鼓!” 在那位中年乐工的带领下,所有乐师出身的军士们敲响了手中的战鼓。这是最纯粹的战鼓声,不是昨夜那振聋发聩的金鼓警报,因此更为雄壮激昂,骤密的鼓点好像奔腾而下的巨浪潮汐,声声震耳,城头上每个战士的心脏都随着鼓声怦然跳动着,血脉贲张,战意炽烈。 这是人类在向妖魔展现他们誓死奋战的勇气。 战鼓声中,这支黑压压的队列已然靠近了城下,虽然还在射程之外,却足以把那些头盔之下现出的狰狞兽面看的清清楚楚,这是一支妖魔组成的大军,而一股浓重臊臭气顺着风远远的飘到了城头之上。 鼓声显然挑起了金睛兽的狂躁情绪,它们不安的扭动着头颈,发出好像金属摩擦一般的嘶吼,与战鼓声在空中交击碰撞,如果不是背上的重甲武士们用力的拉住缰绳,它们几乎便要按捺不住的作势欲扑。 …… 星芒闪耀,斗柄煊然,第二道北斗信灯从城北方向升起,看来嵇蕤骑着快马已经赶到了那里。 …… “看明白了,一千骑兵,三千步卒,这帮子妖怪搞的有模有样的,确实不满五千之数,是这种什么金睛兽太重了,难怪行进时能有那么大的动静。”樊糜用最快的速度计点了妖兵的数目。 沈劲大笑:“如果不用对付他们的金睛兽和那些狗一样的家伙的话,那么折算起来,差不多我们一个打十个就能把他们都收拾喽。” “谁说不是呢?”樊糜打了个哈哈,不自禁的抬高了手中的弩机。 乾冲唤过几位师弟,用他们才能听见的声音嘱咐道:“这应该就是那支虻山的军队了,好像是叫什么天军的,共盟之会上我听锦屏苑的将岸介绍过,一再申明这支天军的厉害,我要你们谨慎相战,不要因为那些个犬魃之流就有所轻敌。” “放心吧,别说是几千妖魔,就算是几十头饿狼,也足够让我们不敢有任何懈怠了。”薛漾表情平静,语气却很郑重。 “还有,虽然现在他们小心抑制着妖气,却并不代表一会儿的进攻就还是如此。” 邢煜瞪着大大的双眼看往城下:“家尊为什么又这么说?他们带了金睛兽和这么多犬魃来,如果准备释放妖力的话,他们又何需借助凶兽和低等妖灵的力量?” “想事情不周全。”薛漾摸了摸邢煜的脑袋,替乾冲解释道:“你怎么不想想,昨夜他们已经来过一批了,也许在知道我们在这里的消息后,他们也清楚再抑制妖力也没什么意义,既然做不到隐匿行踪的神兵天降,那还不如全力施为,速战速决,争取在最短时间内攻下这里。希望他们没这么聪明吧,不过……”薛漾自己却也想到蹊跷,说到最后却反问乾冲:“……如果他们决定释放妖力,似乎现在不必来这么气势汹汹的一出,直接飞进城里不是更有效。” 城下的妖魔军队还在集结之中,阵势越见森严气象,人数也在增多。 “也许是为了制造恐惧的气氛,也许是想显摆显摆他们煊赫的军容,谁知道呢?我们小心些总没错,至少他们的进军给了我们防御的时间,记住,战端一启,全力施为!” …… 妖军的阵势已然排开,骑兵都在前列,步兵则跟在金睛兽之后,他们没有旌旗招展,却也都个个手持兵刃,肃杀嚣戾之气在军阵上方蔓延。 一头最为高大壮硕的金睛兽托着一个重装甲胄的魁伟身形从后缓步踱入军阵之中,魁伟身形所到之处,妖兵都自动闪开一条通道,一旦魁伟身形通过,他们又迅速回复原位,看起来恭谨而纪律严明。 魁伟身形单身一骑突出了阵列,身后好一阵金睛兽的嘶吼之音,他却在兽背上仰起了头,玄铁头盔下露出一张额头高凸的雄毅面容。 一通战鼓声罢,魁伟身形高亢的语调清晰的传了过来。 “虻山天军营主将镇山君,奉骐骥吾王令,攻伐洛阳。” …… 镇山君是在黎明时分才领着这支为数四千余众的天军从孟津渡上岸的,从前来接应的绝啸口中,他多少得知了一些昨夜的战况。由于人类斥候的尽忠职守,使虻山天军的进攻提前发动,虽然在计划之外,可镇山君根本没有当回事,不就是立即攻城吗?几百人的力量单薄的有些可笑,哪怕对付与天军先行同样数量的人类军队都难以支撑,至于城里竟然还有几个伏魔之士存在的消息,也没令镇山君引起警惕,再高明的伏魔者在天军兽骑的铁蹄之下也将如婴儿般软弱无力,这是战争,不是过去几个斗几个的小打小闹。 镇山君一拽缰绳,座下金睛兽猛的仰脖高声嘶叫,它的叫声带来了身后同类的呼应,一时间,一千头猛兽的嘶吼声震四野,而它们背上的骑士则齐声相和,发出了属于自己本相的咆哮唳鸣,并在妖力释放许可的范围内,尽可能的展现出自己妖魔狰狞的一面。 一身青衫的白狐像幽灵一样在镇山君身边现出身形,细长的凤眼饶有兴趣的望向城头对峙的人间军旅。 “我们需要大半天的时间。”白狐忽然对镇山君说,这句话有些没头没脑。 镇山君却听明白了:“也就是说,在这大半天的时间内,我们还是不能尽情的使用我们的术法?” “只能使用一些有限的……只等他们各自就位,不过难以过多运用法术的战斗,你们也同样擅长。但是最好不要轻敌,昨夜绝啸的先锋军便吃了苦头。” “心浮气躁给了对方可乘之机而已,我不会犯这个错误。”镇山君嘴角掠过一丝不以为然的冷笑。 白狐的目光转到镇山君身上,并在他的护心镜上停留,上面雕琢着两个凸起的虎头。 “丑陋的形象,像女人的……设计这个的混蛋真是该死!”镇山君没好气地回道,他知道白狐在看什么,好在金睛兽的嘶吼掩盖住了他发牢骚的声音。 “不可否认,是有点……新颖独特,引人注目。”白狐微笑,移开视线。 这是一个由机括和出自西方鹫王喀忒斯的异术所组成的新术法,每一支部队的主将用这种术法来实施对所部妖兵的妖气掌控,以独特法门一按机括,则妖气尽出,一扭机括,则妖气尽收,如臂使指,方便异常。骐骥王为此大加赞赏,并由喀忒斯亲自设计了承载机括的所有主将铠甲,镇山君胸甲前的两个虎头和绝啸肩甲上的两个吞口金兽正是机括所在。 镇山君愤愤不已,身后妖兵则显得群情激昂,城头的战鼓变得稀疏低落,紧张慌乱的脸庞也越来越多了起来。 “我好像可以闻到恐惧的气味了,你的示威很有效。”白狐笑道。 “众军听真!”镇山君举起右手,当真像个睥睨万军的虎将,依稀便有昔日大力将军的几分威仪,他的声音即便在如此汹涌如潮的呼吼声中也异常清晰,震得城头每个士兵的耳鼓都在发痛。“我知道你们还没有进食,而在这座城市里,有数之不尽的凡夫,鲜美的女人,肥嫩的小孩,还有嚼起来最有咬劲的武士,比如城头上的这些……” 身后的妖兵叫的更响了,一阵阵吼吼吼的嘶喊。 “……攻下此城,我允许你们任意享用血食!” 吼吼吼……喊声愈盛,夹杂着金睛兽的咆哮和犬魃的吠叫,震耳欲聋。 这番话是对天军妖兵说的,但更重要的,是要让那些城头不知死活,螳臂挡车的凡夫士兵们听见,现在,镇山君很满意的感知着从城上飘来的恐惧气息,这是血灵道妖魔最喜欢闻到的气味。 …… “我x你妈x!”一个不协调的声音宛如划过天际的惊雷,在恐惧的气氛中排众而出,城垛间露出了一只小小的黄狗脑袋,滴着口水的舌头活像是飘动的红绸。 “我把你个呆x狗日样的大奶子皮!就你们那一个个怂脸卵虫样,骑的那猪不猪驴不驴的短尾巴畜生,吓唬谁那?……”一长串连气都不带换的污言秽语叽里呱啦的飘下城头,引起了一阵哄笑,尤以吴兴部曲的几位故人笑的更为大声。 昔日的情形再现,这是无食自对鲜卑哨骑骂战以来,又一次大出风头的发挥,不可否认,这对于消除战士们的恐惧,有着极为显著的效果。 “这家伙,要不是我舍不得,有时候我真恨不能把他嘴巴给揪下来!”薛漾听着无食粗口的阴阳顿挫,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 “攻!”尽管听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镇山君还是恼火的感觉到恐惧气息的减弱,他举起的手用力向下一挥,下达了全面攻城的指令。 第018章妖人鏖兵 金睛兽跃起的高度几达数丈,臊臭的身下卷起纷洒飞溅的雪块,带着呼啸的劲风,径往城头扑来,而数以百计的金睛兽骑同时跃起的场景也是蔚为壮观,俨然便是半空中骤然升起却又疾速连结的一团乌云。 “放!”沈劲的声音也不慢。 得感谢无食高声詈骂带来的舒缓,大多数惊慌失措的士兵已经恢复了冷静,并在指令之下即时做出了反应。 一支支燃着火信的箭矢仿佛烈焰绽放,向着密密麻麻扑来的金睛兽身上飞去,好像两团强劲的气流在无形中碰撞,响起了尖锐的破空之音。弩车开始发动,吱嘎嘎的抛出坚硬的巨石,有的巨石甚至就是火球,拖着长长的曳尾,这是施加了硝石、硫磺的效果。 “发动!”乾冲命令。 短短的一瞬间,有的火球正中金睛兽硕壮的身体,就在空中蓬炸;有的金睛兽身中数支弩箭,带着背上手忙脚乱的重甲武士,嘶喊着直坠而下;还有的巨石恰将金睛兽砸了个正着,溅起一阵飞扬的黑血…… 给金睛兽骑的冲击之势带来最大损伤的,却是在城头忽然泛起的一层玄风劲溢的气墙,金睛兽与之撞击的身形立刻就被电流般滋拉作响的罡力震噬,背上武士盔斜甲歪,有的甚至被生生震裂,残碎的肢体混在血雨中四散洒落,成了雪地之上触目惊心的殷红。 妖军在进攻的时候,终归还是有些妖力透洩而出的,正如昨夜在客栈处所感知到的那样,而既然运用了妖力,那么这层气墙便产生了最有效的结果,由五名乾家弟子同时口中默念密咒,运用本身灵力施展发动而出,并且给妖兵带来了相当的杀伤。 然而五位乾家弟子运使的气墙毕竟范围有限,更多的金睛兽还是落在了城头,甚至有几只越过城头,直进入了洛阳城内。 金睛兽体格硕壮,一踏而下,便将两名军士踩成了血呼呼的肉泥,旁的军士惊呼着涌上来,用劲弩施射或用兵刃砍斫,正厮杀间,金睛兽阔口一张,一个军士躲闪不及,半爿身子便被咬下,而兽背上的重甲妖兵铁戟一刺,将另一名军士挑在戟尖,哈哈大笑着把军士的尸首往城下一抛;也有挡住妖军骑兵的,滚热的油汤烫得那金睛兽站立不稳,嗖嗖几枝弩箭射翻了骑者,几名军士扔过来火把,成功的使金睛兽燃烧起来。 第二波进攻随之而来,除了又一批骑着金睛兽的妖军骑士,这一次还多了吠叫声尖利的犬魃集群,由于城头很快陷入了短兵相接的鏖战之中,此番并没有给妖军带来多少阻挡,除了少数不凑巧自己撞上乾家气墙的金睛兽,大部分骑兵和犬魃也迅速加入了城头的格杀。 虻山天军的进攻出乎意料的犀利,准备了那么久的守城器械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沈劲虎面含威,立刻从背后拔出巨剑,开始了与妖魔的近身相博,城头上人声鼎沸,嘶喊惨呼此起彼落,夹杂着凶兽的咆哮和妖魔的吼叫,浓浓的血腥味瞬间蔓延开来。 “不对!他们训练有素,不是寻常的妖魔作祟!”乾冲不得不承认,作为斩魔士他们对于这种大规模的战争还是经验太少,也或者是把妖魔想的太简单了,设计了几个针对妖魔的陷阱都没有生效,即便是这一层乾家气墙,也没能阻挡住对方的攻势。妖军似乎摒弃了惯常的战斗方式,相比之下,昨夜那些贸然来攻的混蛋们简直像是在用欺敌之计。 “得帮他们!”乾冲停止了默念咒语,这种近身格杀却正是乾家弟子的强项,而寻常的凡人士兵则显然大处下风,毕竟拥有破御之体的人太少,而且在骤然的短兵相接之下,徒有血气之勇也没有什么用,现在是最需要乾家弟子力挽狂澜的时刻。 郭启怀双手一探,两柄钢刃顿时附在臂肘之下,揉身跃起,左手格开一个重甲骑士的突刺,右手迅疾无伦的在他喉底一抹,然后看也不看的伸足在其座下金睛兽侧身一踹,金睛兽轰然翻倒,背上骑士耷拉着脑袋已然一命呜呼,紧接着郭启怀双刃交错反剪,又割下了另一个妖兵的头颅。 邢煜身形还未长成,看起来犹觉得矮小瘦弱,可他手里那把银色狼牙棒竟是舞得虎虎生风,难以想象这般瘦小的身体里哪里来的如此巨大的力道,一棒打下,不是妖兵被透顶打作肉泥,便是金睛兽头断骨裂,间或转手一拿,锁住擦身而过,觑机欲咬的犬魃脖项,只一扭,便让犬魃的颈骨错了位。 栾擎天是最勇猛的,总是在砺锋庐中锻造兵刃甲胄而锤炼出的刚健体魄雄武异常,他自己也只穿戴着一爿掩心甲,露出了肌肉虬结的臂膊,他没有趁手的兵刃,可他的铁拳就是最犀利的武器,蕴含着罡烈气劲的拳头只要砸中了对手,对方的相应部位处便会凹陷下去一块,而他最喜欢击打的部位,便是对方的脸部,豺狼虎豹?獐狍鹿兔?管你是什么兽类成精,通通变成了脸部稀烂的一具尸体。 师兄弟们大展神威,薛漾又岂甘人后?锈剑出鞘,剑身青芒盘旋,可就在他要冲过去的时候,乾冲一拍他肩头:“你进城里!” “啊?”薛漾一时没有会意,剑芒已然扫出,穿透了一个妖兵的重甲。 “有几个妖军骑兵和犬魃钻进城里去了,你得把他们诛灭,城里百姓正在迁离,此事刻不容缓!” “明白!”薛漾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声音刚落,身形已然快步奔向城下。 乾冲骈起两指,白色光团在指尖旋绕,猛的冲战团处一挥,白光如流星赶月,疾射而出,把几个骑兵连人带兽射倒,一个妖兵扑地打了几个滚,竟是趁机欺身近前,而后恶狠狠翻身而起,现出了野猪面目,全身裹着雄浑的冲力,白森森的獠牙眼看就要咬到乾冲脸上。 乾冲从容侧身,野猪妖兵的扑势顿空,就在这短短的一刹那,乾冲手指一收,双手快速的在野猪妖兵的脖项上一绕,猪妖表情错愕间,一条雪亮的银链已经缠住了他的脖子,乾冲双手一拉,银链越勒越紧,竟如利器一般生生将猪妖戴着头盔的硕大脑袋勒下。 颈腔开始喷涌鲜血,银链却根本没有沾染丝毫污渍,持在乾冲手中,两端各有一个锋利的弯钩,这就是乾家大师兄,当代家尊的斩魔兵刃——铭英钩链。 “厉害啊,老大。”无食在混战的人丛中灵巧的闪避而过,正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由咋舌。 “无食,这里你施展不开,去!跟上六师弟,随他追踪那几个进城里的。”乾冲吩咐道,铭英钩链像是有生命一般的向前穿行,弯钩划过一个妖兵的后脑,并在另一个妖兵的脖子上环绕而起,再然后,乾冲一提一拉,又是一颗头颅打着旋儿的飞起。 “晓得咧!”无食跐溜一下便顺着梯阶狂奔下去,心里直嘀咕:“娘妈皮的,老大就是老大,从没见过他这般凶猛,干起妖怪来果然利索。” 城头的情况非常危急,仅仅靠几个乾家弟子的奋战给妖军带来的损失还是有限,昨夜的法子并没有起太大作用,这种人数悬殊的面对面厮杀中几乎没有瞄准眼睛施射的机会,而这些妖兵和他们的坐骑太过强壮,无论是火焰还是利器都无法在短短几击之内奏效,更不用说还有那数量众多的凶狠犬魃,瞬间隐身而后突然伸出的利齿令军士们防不胜防,已经有不下十人被犬魃用这种方式咬开了脑壳。 …… 帖子很勇敢,自从真正成为了朝廷任命的校尉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好像拥有了神奇的力量,仿佛自己的武学之技已经上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诡幻难辨而又力道雄厚,反正他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这一切在妖魔鬼怪面前似乎不是太有效,他讨厌射箭,也讨厌扔火把,他最喜欢大斧子把对方一劈两半的痛快感觉,可是錾金大斧砍到这种妖怪身上,却总是发出扑扑的闷响,好像砍中一大块厚重的棉絮,使不出力气,也全没有伤害,昨天夜里自己甚至还带了伤,要不是沈将军及时相救的话,自己恐怕就得被那狼怪扯开了肚肠去。 而他已经看到了好几具自己人的尸体,脸上还带着惊骇的神情,眼睛却已失去了光泽,青紫色的脏腑穿过了甲胄,在血肉模糊中盘堆着。 小七、峰伢子、老鹧鸪……帖子在心中默念,这是那些尸体的名字,也是鸣凤寨流民的名字,他们没有死在举步维艰的流民岁月,却在这场与妖魔的战斗中倒下了,他感到很伤心,也很愤怒。所以尽管一次次的徒劳无功,他却还是一次次的不依不饶的向妖兵抡起大斧,他是鸣凤寨走出来的大晋校尉,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敌人,他都不会退缩。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到现在的,长时间的厮杀使他的神智渐渐模糊,光头上密布汗珠,双眼变得木然。 扑扑扑……还是这种讨厌的闷响,帖子只有这个念头……扑扑扑…… 肩头忽然被人猛的一拉,帖子向后一踉跄,金睛兽尖利的獠牙带着风声从身前擦过,接着他看到一个人影挡在身前,对着金睛兽射出弩箭。 “不要硬来,怎么还跟昨夜一样!”那个人影对帖子吼道,帖子认了出来,这是樊糜,一个能干的战士,昨天夜里他和张岫还帮过我呢。 “哈哈哈,怎么老是你来?”帖子觉得双手酸软,心脏怦怦直跳,体力耗费了不少,不过他还是再一次握紧了錾金大斧。 “就你这么个牛劲,能活到现在简直是……”樊糜的埋怨声忽然停止,帖子看见一柄带血的枪尖从樊糜的背后穿出,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那只金睛兽一口便将樊糜咬在了嘴里。 獠牙开始咀嚼,响起了骨头断裂的可怖声音,而樊糜早已死去,他死在那兽背上妖军骑士的长枪穿刺。 “我操!”帖子的脑中像是被巨锤轰击一般,一懵之下便是一种不可遏制的怒火,錾金大斧不知哪里来的力道,荡开紧随而至的长枪枪尖。 那上面还有樊糜的血,帖子想到,手中的大斧却顺势向那骑士狰狞的头上砍去。 噗……声音有点相似,然而帖子能够感受到这一次劈斩的透力圆满,喷薄的血雾溅了他满头满脸,他可以看见那个骑士的脑颅像西瓜一样的裂开。 大斧不带停顿的开始了又一击,这次砍向的是金睛兽的脖子,一下,又一下,金睛兽嗷嗷大叫着,松开樊糜的尸身,四足开始奋力的挣扎,然而它的头颅终于被砍落,身体歪斜着倒下,就躺在樊糜的半截尸体身边。 一次突破了极限的爆发,在愤怒和执着中,帖子唤醒了自己的破御之体,而吴兴部曲的优秀子弟,狴犴营都伯长樊糜,在战争真正开始的第一天,就战死在洛阳城头。 除了帖子,没有人顾得上去哀悼,即便是帖子,也在忿郁中投身于和下一个妖魔敌手的血腥搏杀,类似的流血、死亡,正发生在洛阳城头鏖战的每一个角落。 飞熊营的都伯长严白生被妖兵一劈两半,金睛兽吃掉了他的大部分内脏,他是五位都伯长中唯一一个来自平陵张家的子弟,曾随着张岫多少次的为大司马出警入跸;那位儒雅的中年乐工逝去时的面色依旧平静,和其他乐工们的尸首一起歪七扭八的散落于城楼金鼓的四周,浸在被热血化开的雪水里。他们的战鼓声曾令金睛兽们焦躁不安,出色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可这也使他们成了妖兵首当其冲的报复目标,两只犬魃已经迫不及待的在吸食他们的脑髓。 沈劲觉得手中的铁剑越发沉重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今天究竟斩杀了多少妖兵,却可以看见己方的伤亡要远远多过对方,他心里一阵阵抽痛,一共就五百人,现在还能剩下多少?而这仅仅是战争开始的第一天。 城头人类的战士们在减少,妖魔的数量却又有增加,镇山君用黑色的妖风,将为数不少于一千众的天军步卒送上了城头,这是天军营的第三波攻击。 第019章机关 天军营的步卒仿似聚在一起的大群马蜂,密集的顺着黑风踏上城头,有的还没站稳便被撞了下来;有的正被弩箭火石打中,哀嚎着坠落;然而大部分却挥动着兵器,斫下凡人军士的首级,剖开他们的肚腹,让人类的脏腑与鲜血像红色的雪片般飞洒。 还是那些穿着甲胄的褐衫男子们奋力阻住了这新的一轮攻势,伏魔术法带来颜色各异的光气,在妖兵丛中穿梭,手中用以近身格斗的兵刃满含穿身裂体的罡气,令妖兵们有些难以抵挡,所以他们只能依靠数量上的绝对优势,把对方层层叠叠的包围起来,消损对方的灵气,耗竭对方的体力。 “这不公平!”安坐在金睛兽上观战的镇山君埋怨,听起来就好像在用喉底不满的低声咆哮,“这些个伏魔之士能够肆无忌惮的运用法术,而我们却只能束手束脚的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作战,弄得好像上古时候的那场战争一般!” 白狐淡淡的点了点头:“我们在城上有超过两千的兵力,而会术法的伏魔之士一共才五个,哦,现在是四个,这么悬殊的数量对比,确实不大公平。” 镇山君斜睨了白狐一眼:“白狐上灵是在讽刺我?” 白狐的笑意更深了:“我的意思是,不要只看到对我们不利的方面而一味埋怨,虽然不能完全使用妖力,可你也说过,就算是同等数量的人间凡夫,也足以让他们疲于招架了。那么为什么现在作为久经磨练的天军精锐,却打的这么艰难?” “他们对那种伏魔之术有着天生的不适应,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抑制妖力的作战。” “天军营不就是练这个的吗?正好,也让他们适应适应。”白狐说的轻描淡写。 镇山君呼出一口粗气,目光转到了激战正酣的城头:“可你是知道我这支大军的真正用处的,你不觉得现在我们的损失有些大吗?差不多已经战死了一百多名天军精锐了,只要可以释放妖力,我可以保证一个时辰之内,我们就能够在洛阳城享用美味的血食了,然后静候那些伏魔之士的到来。” “不可否认,这几个伏魔之士的出现是意外,而人间军队的抵抗也出乎预料的顽强,你看,好像有好几个具有破御之体的人呢。”白狐似有所感的回头望了望,“不过终究是快了,无论是他们的抵抗还是我们的布置。” “也许我可以安排剩下的天军从别的方向攻打,伏魔之士就这么几个,他们顾及不了那么大的一座城池。” “很好的思路,从战争的角度来说,你的想法完全正确。然而就这场战斗来说,并不合适……” 不等白狐说完,镇山君便做了个不出所料的表情,语气萧然:“是的,不合适,我也知道不合适……为了避免暴露。” “对,避免暴露。”白狐微笑着对镇山君欠了欠身,“我去看一看他们那里进行的情况,如果一切就绪,我会来通知你的。” 背转身之后,白狐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一句:“如果真觉得伤亡太大,你可以考虑暂时退兵,等我的通知之后再行进攻。小小的失败并不难堪,也不会危及大计。” 失败?你是想让我天军营第一次的战斗就蒙受耻辱?镇山君的嘴角抽动了几下,似是在喃喃自语,却并没有应声,也没有在意白狐的身形在他身边悄然隐去。 …… 冰雪厚积的路面划开了一道道泥浆翻溅的凹坑,边上金睛兽硕大的足印清晰可辨,仔细分辨之下,甚至还能看到轻微的五爪之形,这是犬魃留下的痕迹,向前延伸,直通向城内。 薛漾着急的夹紧马肚子,跨下灰黄色的战马咴溜溜一叫,奋蹄奔驰起来。这是他刚一下城便找到的坐骑,想来本是给巡城士兵准备的。他不以脚力见长,不骑马,却怎么追上那些蹿进城的凶兽妖兵去? 天幸城门左近的民户人家早已被迁往城中,而原先聚过来嘈嘈嚷嚷的百姓们也由那位洛阳令程大人安排转移,这里不见一个人影,否则恐怕就要出现民众被妖魔屠戮的惨事了。可这也只是暂时,大量的百姓居民应该正从别的城门涌出,而城中毕竟也有三五万人,他们拖儿带女,又有家私行李拖累,还是在这般的风雪天气,脚程一定不会太快。用不了太长时间,那几个骑着金睛兽的妖兵和犬魃就会和那些逃难的百姓碰上的,到那时候……薛漾不敢去想,一咬牙,无论如何,不能让广良镇的惨剧再次上演。 “汪!”身后传来狗吠,是无食跟过来了,薛漾倒不意外,灰黄战马兜了个转,他看清无食飞奔靠近的身影,黄乎乎的一团在雪地里非常醒目,距离自己不过十余步之遥。 略候一霎,战马再度疾驰,无食倏的一跳,轻车熟路的攀上了战马的后臀。 “你不是跑的够快吗?还要上马?”薛漾嘴里挖苦,心里却挺高兴,两旁的房屋建筑在眼角飞快的向后划过。 “娘妈皮的,你是要老子跑累死啊?”无食巴住薛漾的铠甲,蹭着身子挨到了薛漾的鞍鞯之前,迎面扑来的劲风把马鬃和他的嘴吹到了同一个方向,以至于他的声音变得像是在身后传来:“就是往这里过去,哎,左拐,娘妈皮的,他们的臊味比你放的屁还臭。” “少废话!吃屎的还嫌屁臭?认准气味,别净添乱!” 渐渐驶入了洛阳内城,这里街道纵横,巷陌交错,路也变得难走起来,地面上满是密密麻麻纷沓杂乱的脚印,可想而知是居民迁徙的队伍所致。 踪迹难辨,现在就多亏了无食的鼻子了,而在穿过集市,到达一片开阔地的时候,薛漾眼前倏然一亮,一只金睛兽的尸体就横在路旁,舌头歪斜着拖出,煞白的眼眸早没了光泽,白雪上溅着红得发黑的血珠。 一柄弯月形的银刃就插在这只金睛兽的咽喉,入肉极深,而一具妖兵的尸首则躺在距离金睛兽五步开外的地方,头盔下露出的是一张猿猴的脸,他的致命伤是割开气管的那一道深深的剑痕,妖灵涣散得几乎渺不可寻。 有人杀了他们,薛漾首先想到,不过看到弯月银刃和剑痕之后,他似乎也并不意外,倒是几乎下意识的要掏出聚灵壶,浪费可耻,浪费可惜,岂能放任妖灵不管呢?当然,想归想,薛漾倒底还是没去这么干,眼下时间甚紧,哪有做这个事的余裕? “娘的,就在前面,我闻到味儿啦,那些个家伙也在。”无食在马上大声喊道。 薛漾策马急追,思绪却从聚灵壶和妖灵之上寻摸到了什么,一时间神情大畅,兴奋的一拍大腿:“着啊!” 无食没来得及追问薛漾为何如此兴奋,因为他们在拐了一个弯之后很快就听到了打斗声,一片市井错落的房舍呈现在眼前,远处依稀可见奔走的人群,显然,这是迁徙百姓队伍的尾端了,能够见到内中有人频频回头张望,骇叫惊呼声不时传来。 又一只金睛兽身首异处,豁开的颈腔还留着冒出热气的鲜血,而在房屋间舍的屋檐之上,四五个穿着黑衣的人影正围住了顶盔贯甲的一名妖兵,精光烁烁的长剑逼得那妖兵吼声连连,手中挥动的长矛也全没了章法。 薛漾拔剑在手,准备相助一臂之力,然而剑上的青芒还没完全泛现,一个胖胖的黑衣身影便已用完全不符合体型的灵巧欺近了妖魔身侧,格开妖兵长矛,长剑迅猛的直插而下。 薛漾看到剑尖从妖兵的后脑穿过,吼叫声陡然尖锐,而后迅速消寂,妖兵的尸体从屋檐摔落,重重的砸在地面,再也不动了,从后脑流出的热血以极快的速度化开了周遭的积雪。 “干的漂亮那,颜义主。”薛漾收回锈剑,向那个胖胖的身影打招呼,“我以为你们都走了呢,看样子家尊传授你的法子不错,破御之体练出来啦,还是多亏你们杀了这些个妖魔。” 胖胖的身影轻巧的跃下,在薛漾面前仰起头,堆满肉的肥脸上竟是感觉不到臃肿,倒是有一股明爽的英气在眉宇间流转。 “是多亏我墨家机关之效,不然,我们还真不知道怎么挡住他们。”胖男人立在当前的身形宛如渊渟岳峙,收剑回鞘的动作也是一气呵成,“我们杀了三个,郭师弟带剩下的人去堵最后的那个了,那家伙自己没头没脑的跑进了机关里,应该不成问题。” …… 这些是白墨剑士,而自夏侯通之后,便是这位胖男人颜蚝代行墨家大子之职。 夏侯通的离奇身份和诡异的为人所救,使这些白墨剑士在大司马军中再无立锥之地,颜蚝想不通自己的大子师兄是怎么成为了一个妖怪的,大司马第二天便已班师回朝,他也没机会再去相询,一众同门师弟在洛阳城里茫然无措,不知何去何从。 那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使饭铺里的乾家弟子与留守将军沈劲错身而过,却引来了新的访客。同样没有离开的白墨剑士们认出了昨夜相逼夏侯通的乾家斩魔士,他们在那个饭铺里相遇,并相谈了近乎一夜。 对于夏侯通身份的探究,还有谁会比这些乾家弟子更合适呢?结果这一夜,他们不仅知道了整件事的始末由来,便连妖魔与人间的诸多过往也多有了解,俨然醍醐灌顶,豁然大解。直到这时候,颜蚝才真正产生了对伏魔之术的兴趣。 出身墨家的剑士们本就有一种异乎常人的内息之气,兼之武艺高强,剑术精湛,看起来倒也是修习伏魔功法的良才美质,乾冲没有推诿,而是把一些修炼的粗浅法门倾囊相授,看看有没有可能促醒他们的破御之体。 也正是这一次交集,使白墨剑士与乾家弟子不再陌生,即便是乾家弟子住在紫阳街馨客古栈的日子里,这位颜蚝也曾多次前来晤面,讨教些伏魔功法的道理。 白墨剑士们都留了下来,留在这座即将遭受兵燹的孤城之中。这是因为他们被沈劲的精神所打动,他们本就是胸襟豪烈,轻身为国的侠义之辈,不然昔日也不会在高平城甘冒奇险,身为内应了。不过由于夏侯通的缘故,却又使他们对朝廷再不信任,所以他们没有去见那位沈劲将军,而是用自己的方法来为镇守洛阳贡献心力。 利用广招民夫,修堤筑坝,设置城防的机会,他们混在庞大的民夫群中,用白墨特有的机关锻造之术,在洛阳城建成了多处足资抵御大军的机关暗道。这些机关暗道原本的目标是那些凶暴的胡人,却怎么也没想到,竟在应对这场妖魔侵袭的战争中发挥了奇效。 飞扑而过的四名天军骑兵饥饿过甚,嗅着城中的血食气味一路穷追不舍,眼看渐渐将及逃难的民众大队,不想被墨家机括引发的弯月利刃阻住了去路,弹射而出的弯月利刃力道巨大,即便是金睛兽这样的凶兽也承受不住,而通过修炼而初开破御之体的白墨剑士们也足够应对抑制着妖力的天军妖兵。 薛漾不意外是因为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大师兄传授功法本也是无心插柳之举,现在新多了一批援手,自然也会是喜出望外的。 “去西门,那里需要你们帮忙。”薛漾也不客气,进城的天军兽骑是消灭了,可还有几只犬魃不知去向,虽然是低等妖灵,但仍然会给凡人带来杀伤,他不能听之任之。 第三道北斗信灯的光芒在城东方向升起,看来四师兄是沿着西北东南的路线行进的,火速干掉那几只犬魃,然后和四师兄会合,一齐回城头救援。可是,妖军的攻势如此猛烈,大师兄和沈将军还能坚持多久? 薛漾已然有了计较,从怀中竜竜窣窣的摸了半天,然后掏出了一个镶玉的青铜小瓶,交到了颜蚝手里。 “颜义主把这个交给家尊,告诉他,打开这个东西可以迟滞妖魔,他会懂的,切记切记!” 第020章犬魃之袭 又有几条黑色衣衫的身影从远处纵跃着而来,当先一人身材精瘦,唇上留着一抹小胡子,薛漾认得这是墨家的另一位执事弟子郭昕,看这情形,应该是把那里的妖军骑兵也给诛灭了。 干的不错,对于运用破御之体第一次和妖魔作战的人而言,他们的战果可谓辉煌,这么干净利落的斩杀了四只凶猛的金睛魔兽和四个全副武装的天军妖兵。颜蚝迎上去和郭昕接了头,手里还拿着那支青铜小瓶,薛漾却只是远远的向郭昕点头致意,他没有多叙契阔的时间了。 “那些犬魃去哪里了?能闻出来吗?”灰黄战马在原地踱着圈,只待奋蹄。 无食的鼻头抽动着:“西北方向,走这里!” …… 阿勒闵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想要探出身来仔细分辨,可一旦他挪动身体,便只有那锁身的铁链在叮当作响。 说到底,这里仍然是牢笼,尽管应该说现在的情形比那时候在东城大牢里要好了不少,没有那么幽暗昏黑,也没有那么气味难闻,即便是垫在身下的茅草也干燥了很多,虽然睡上去会有些木扎扎的咯人,但却足以保障在这寒冬天气中的些微温暖,况且一日两餐至少也没有中断过,除了那锁身的铁链还是这样牢牢的缠绕。 他甚至有点羡慕在自己隔间后面囚室里的囚徒,那两个大燕麟凤阁的俘虏,没有太多的镣铐锁链,那里也更为宽敞明亮。他见过他们,以前在鲜卑大军中的时候,不过他并没有费心去记住他们的名字,虽然其中那个女人长的颇为撩人。不过奇怪的是,在这里几个月下来,他从没有听到女人和那猥琐的老头搭过话,好像天生就是个哑巴。 那个老头也曾隔着隔墙,趁守卫不在的时候,用鲜卑语和阿勒闵尝试过交流,锁链的当当声是阿勒闵给出的回答,他懒得在这种贪生怕死的燕国败类身上浪费口舌,他见识过对方在晋人面前尽心巴结讨好的样子,所以他很理解那女人的做法,堂堂大燕国凤阁密使又怎么可能是哑巴呢?而一个沉默的俘虏总是要比一个话多的俘虏值得尊敬的。 这里是金墉城大营专门为他们设置的牢房,阿勒闵、叱伏卢朔齐和荔菲纥夕自从被转移到此处之后,便由军营中的戍卫严加看守。 近些天来,沈劲来过几次,也询问过他们一些问题,叱伏卢朔齐知无不言,阿勒闵却往往用讥嘲的语调把问话岔开,荔菲纥夕则一直沉默。 然而这个举动使阿勒闵隐隐约约的捉摸到了什么,并且终于在有一晚,通过两个戍卫的低声对话得到了证实:大燕国十万大军已然从邺都开拔,兵锋赫赫,直指洛阳,而更令阿勒闵欣喜的是,他的那位主人,大燕国伏都王慕容暄,就是这次大军中的副将,小王爷并没有消沉,他带着未尽的壮志雄心,又回来了! 这个消息令他兴奋了好几天,直到昨晚的号角声透过朔风寒雪,传进了牢房。没过多久,军鼓声、兵甲声、激喊声,还有错落纷沓的脚步声,响成一片……再然后,声音越去越远,一切归于沉寂,偶有风声呜鸣,仿似夜半鬼哭。 莫非燕国大军已经兵临城下?阿勒闵一度心内雀跃不已,整个牢房却已经陷入了死寂之中,那些戍卫全都不知去向,情形大异往常,便连从没断过顿的饭食也没有人送来,以至于一整夜没有进食之下都有些不适应的感到了饥饿。 还有刚才那传过来的奇怪声音,似乎是有人在开凿牢房的墙垣,声音非常难听,好像是用利器在墙体上来回摩擦,却又时断时续。 阿勒闵只得换了个姿势,很小心的伸直双腿,并把两手从锁链缠绕中尽可能的抽出,还得保证锁链不因为自己的动作而搅到一起,当他把这一套动作做完的时候,感觉就像过了好几个时辰那么久,并且额头已有汗珠涔出。 大冷天发发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阿勒闵自我开解似的想着,站起身,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然后伸手握住了牢房的铁栅,把头贴了上去。 铁栅冰冷,些微的汗粒顿时荡然无存,还让阿勒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蓬松的乱发遮挡住了视线,可不妨碍他看见牢房坑坑洼洼的墙壁和上面晃曳飘闪的照明火把,隔间的房门还是牢牢的紧闭着,没有听见里面的那两个囚徒传出任何声响。 那种难听刺耳的摩擦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持续了相对较长的时间。 “砰砰”,隔墙忽然响起了拍击声,看来他们还是察觉到了,是以为救兵将至,所以立刻呼救吗?愚蠢,是救兵不用这种信号也一样会来救你们的;可如果因此惊动了敌人,他们绝不介意在失败之前先杀了你们,自然,也包括我。 阿勒闵不怀疑那位晋国的巨剑将军会这么做,他决定还是提醒一下他们。 “老实一点,你是想让那些绺子提前察觉到你的不安分吗?安静!”鲜卑语发出的叱喝声音不大,却足够威严。 “不!是那种东西!它们在这里,就在这里!” 出乎意料,说话的竟然是那个女人,一向保持沉默的她竟然在这个时候开口了,阿勒闵本以为是那沉不住气的老头,不过对方的话语又令他感到奇怪。 “什么在这里?什么东西?”第一次和那个女人的对话显得是这么没头没脑。 “姆噶伽,是姆噶伽!”女人的语气惶急,内中似乎还夹杂着那个老头惊慌失措的粗重呼吸。 姆噶伽是鲜卑语中魔鬼的意思,不知怎么的,阿勒闵却忽然想到了小王爷的那支战神之军,那支时常以人类血肉为滋补的不死之军。女人,你没有见过魔鬼,在无与伦比的力量面前,魔鬼也一样可以成为我们的奴仆,而后冠之以神灵的名头。魔鬼?有什么可怕? 阿勒闵还没顾得上推敲其中的意思,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墙砖碎裂的声音,寒风灌入,吹的壁上火把晃动更剧,明灭不定。 转眼间,一个狰狞可怖的面孔撞在了铁栅之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绿幽幽的双眼闪烁着邪光,突起的长嘴之下伸出了血红的舌头,如果不是阿勒闵激灵之下闪避的快,这张利齿森森的长嘴就会一口咬中他的脑袋。饶是如此,阿勒闵也可以清晰的感到长嘴里的热气喷到自己脸上,腥臭扑鼻,闻之欲呕。而在他稍稍定神之下,才发现这根本就是一只豺狗的脸,却偏偏长着人一般的四肢躯体,两手就抓在自己刚刚靠着的铁栅之上,向两侧撕拉,坚硬的铁栅不可思议的开始扭曲,越张越大。他的下体拖着长长的一条,阿勒闵一开始以为是尾巴,后来才看清竟然是极为丑陋的男性雄根。 “香甜的味道……我喜欢……”狗头人发出含混不清的话语,听口音像是蓟辽土白与河洛方言的结合,很快,硕大的狗头便从扭曲的铁栅缺口钻了进来。 隔墙后的拍击声已经停止,恐怕是里面的女人也察觉到了这种怪物的降临。 会说话,想吃人肉的东西,我得告诉你,我见过很多次,而他们都害怕我。阿勒闵在一开始的惊诧之后,现在毫无惧色,全神贯注的紧盯着狗头人的一举一动,并在狗头人一钻进来便急不可耐的飞扑之下,将身一闪。 强风扫过阿勒闵的肩头,一阵火辣辣的疼。可恶,是镣铐锁链让我的动作变的迟钝,阿勒闵迅速转身,狗头人的扑击只是划破了阿勒闵的肩头皮肤,鲜血从创口处流淌而出,这无疑更令狗头人馋涎欲滴。 “我要你的血,你的肉,你的肝脏和你的脑髓。”狗头人宣布,黏稠的液体从它嘴里流下,它看见了阿勒闵防卫的姿势,这一次它竟向后略退了退,然后才猛然跳起。 觑准了来势,阿勒闵只能拖着沉重的锁链,竭尽所能的反向避让。忽然发现狗头人纵来的身形倏的消失。 比闭上眼睛的时间还要短,狗头人瞬时从阿勒闵避让的方位出现,尖利的牙齿已经透过蓬松的乱发,触及到阿勒闵的后脑。 电光火石的生死之间,阿勒闵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退身缩头,同时将两手狠狠的打向狗头人的脑袋,这一击正打中对方的鼻子,狗头人眼前一晃,情急中四肢乱蹬,却陷入了铁链的罗网。 一次凑巧的打击,机会稍纵即逝,阿勒闵立刻将两手一翻一带,铁链随之在狗头人的头颈处绕了个圈,而狗头人则开始剧烈挣扎。 阿勒闵一声闷哼,尽管对方反抗的力道出奇的巨大,但什么也阻止不了他倾注了所有力气的绞杀,铁链渐渐收紧,扼着狗头人的脖子,狗头人的四肢拼命的撕划,指尖的利爪伸出足有五寸长,不过阿勒闵很聪明的躲在了它的身后,让它的利爪找不到目标……终于,它的剧烈挣扎变成了抽搐痉挛,嘴里的舌头也越伸越长,歪斜绵软的耷拉到一边,绿幽幽的双瞳化作了黯无光泽的灰色。 战斗结束了,锁链松开,狗头人颓然倒下,阿勒闵却还不依不饶的举起禁锢两手的铁制镣铐,现在这成了他杀敌的武器,用尽全身力气砸到了狗脑袋上。 狗头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堆,腥臭的血水流过茅草,向内缓缓渗透,阿勒闵坐在一旁,呼呼的喘着粗气,心里扑扑直跳,如果不是重伤复愈不久,以及太长时间的牢狱岁月和铁锁镣铐的桎梏,他本不用耗费这么大的体力,战斗也不会打的这么惊心动魄。 骤然间,阿勒闵觉得自己的呼吸已经停止,心脏跳动的声音却生生震击着耳鼓。因为他看到,就在自己的囚牢之外,又出现了狗头人模样的怪物,而这一次,足足有六个。 “美食……”走在最前的狗头人看了看阿勒闵,却又望了望隔间紧闭的房门,眼中的绿光好像又强烈了些:“女人……” 阿勒闵看到那长长的雄根硬了起来,三只狗头人没命的冲了过去,开始用利爪撕拉房门;而另三只则靠近了自己的牢门处,如法炮制的拉开铁栅。 隔间先一步被冲开,厚土夯筑的墙壁和铁皮包裹的木门像是纸片一样被粉碎,阿勒闵只看到了那个女人俏丽的侧脸,她的眼神中透出绝望。 三只狗头人瞬间扑倒了她,用嘴,用前肢,疯狂的撕扯她的衣衫,而他们高高撅起的雄根开始在她的身上碰擦,只待硬生生挺入,女人发出愤怒的叫喊,扭动的身体却似乎更加激发了他们的欲火。另一座牢房里的老头已然吓的瘫软,歪在牢房的一角,身下湿了一摊。 阿勒闵无法过去相助,他的情况同样糟糕,三只狗头人钻了进来,成犄角之势,把他堵在垓心。 我居然会死在这种低等妖孽的嘴下,大荒鹿神,你让我暂时的存活就是为了这个耻辱的下场吗?阿勒闵心中暗叹,也清楚以他现在的状况,根本不是三只狗头人的对手。 …… 青色的光芒激射而至,只是刚刚擦过狗头人的头顶,便离奇的在头颅中央破开了一道血痕,然后整整齐齐的分作了两半,一度如此穷凶极恶的怪物竟是死的如此轻易? 一霎间,阿勒闵几乎有些恍惚,身旁三具犹然喷溅着血水的尸骸竟显得如此荒诞,很快,他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好险,差点没赶上,这帮犬魃怎么会跑到这里?” “娘妈皮的我怎么知道?反正赶上了就是了,你个小黑脸哪儿那么多废话?” 踩着碎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阿勒闵就看到了一个面色黝黑的铁甲武士出现在牢门外,手中的长剑锈迹斑驳,而他的身边却是一只贼头贼脸的黄狗。 第021章救狱 是他们?阿勒闵认出了这只黄狗,这只曾对着大燕铁骑用人话大骂出口的家伙,而这个武士甲胄下露出的衣襟,正是褐色,和那个浑身冒火的上古神兽化人一样的服色。 黄狗探头在牢房里张看了一番,没在意阿勒闵瞠然相视的目光,而是回过头对那铁甲武士嚷道:“娘妈皮的,这里面你搞翻三个,还有个是被这人弄死的,你看看你丢不丢人?人家浑身上下给锁成这样都能干掉一个。” “是了不起,虽然犬魃在妖魔里不算厉害,但你能在这样的情形下杀死一个,也必然是少见的人间勇士了。你知道你对付的是什么吧?”铁甲武士疑惑的扫视着阿勒闵身上五花八道的铁锁镣铐,“话说回来,你是犯了什么罪给关押在这里的?给锁成这样不像是好人那。” 说话间,黄狗跐溜一下钻了出去,奔向了隔间里面。 阿勒闵咧开嘴笑了笑:“就算不是好人,你还要杀了我不成?” 带着鲜卑口音的汉语使铁甲武士一怔,在阿勒闵蓬头垢面的脸上辨认了好半天,忽然讶道:“是你?” 就在这时,黄狗大喊的声音传了过来:“小黑脸,快来哦,这里也干掉了三个。” …… 薛漾和无食赶到的还算及时,金墉城离他们所来的地方并不太远,而战马奔驰的速度也没有拉下犬魃太多,况且犬魃在搜寻和破墙上耗费了一定的时间,阿勒闵和荔菲纥夕也由是得救。 荔菲纥夕的衣衫尽碎,白皙肌肤遮掩不住,薛漾一进去,就忙不迭的扭头掩目,嘴里直骂无食。荔菲纥夕却全无寻常女子那般的羞涩,愤怒挣扎的红潮刚刚从脸颊上褪去,此刻她的面色平静。 “你又救了我一次,你让我留在人多聚集的地方,这样可以避开那种东西,但是很遗憾,他们总是主动找上我。”荔菲纥夕看着身边三具犬魃的尸体,薛漾的剑芒在千钧一发之间斩杀了它们,使她免于遭受淫辱。 “是你?荔菲姑娘?”薛漾认出了荔菲纥夕,并且小心翼翼的不让自己的视线停留在她残衣破衫的身体上,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明白了,这些犬魃来到这里,是因为你散发出的气息。” “我对你说过,我第一次见到的就是这种东西。”荔菲纥夕对着薛漾伸出手,手上戴着镣铐,也正是这个原因,使她在犬魃面前的反抗没有什么用处,“能帮我解开这东西吗?至少让我能换件衣服。” 薛漾没有考虑她作为囚徒的身份,而这个理由对他来说也确实足够充分,他想都没想,锈剑一挥而下,精铁所制的镣铐应声而断,荔菲纥夕活动活动手腕,淡淡笑道:“谢谢。” “没错,在那个晚上你对我们说的故事。你能够敏锐的感知这种东西的气息,而就像我说的,这种气息本就是互通的,你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一样可以清楚的察觉到你,就是这个原因,使这些犬魃奔向了这个地方。” 是的,这就是那种所谓通魔者的体质了吧,荔菲纥夕随手扯过一件毛色污秽的外衫披上,又毫不在意的脱下已然碎裂的衣裤,就露着两条雪白的长腿,在囚室内找寻可以替换的下衣。这个举动使无食夸张的睁圆两眼,而薛漾却又忙不迭的转过身去。 “没记错的话,这里是晋人把守的城池吧?怎么这些东西却出现在了这里?难道一夜之间,战争就已经结束?而太多的死人尸体又把它们给招了来?可以回头了,我穿好了。”荔菲纥夕换上的衣服显得有些臃肿,完全掩盖了原有的苗条体形,像极了乡下农妇在冬天里的装束。 薛漾这才转过头来,面色沉重地说道:“看来你们还不知道,洛阳城在昨夜遭到攻击,而攻击者既不是你们燕国的军队,也不是氐人秦国的兵马,他们是妖魔,这是一场人类与妖魔的战争,洛阳不幸成为了战场。” 荔菲纥夕没有露出什么吃惊的表情:“我说呢,难怪从昨夜开始,我就觉得气氛不对,不过气味好像不够浓烈,至少比犬魃的这种气息要淡多了。” “这个恐怕另有其因,总之这里不能久留。晋国的将军和我的师兄弟们正在城头浴血奋战,迟滞妖魔的进攻,但洛阳城依然朝不保夕,妖魔的手段你是清楚的,不管你是什么原因被关在这里,我替沈将军把你放了,带着你的同伴立刻走,最好从东门走,那里距离战场最远,现在也相对安全。”薛漾注意到了旁侧瘫软难起的叱伏卢朔齐,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晕阙了过去。 低沉嘶哑的笑声在囚室中飘荡,薛漾循声望去,笑声传来的方向在阿勒闵的牢房。 “我有没有听错?来攻打洛阳城的是妖孽?”阿勒闵的体力还没有恢复,笑声中也夹杂着一阵阵的气喘。 “我见过你,伏都王身边的近卫剑客,不自量力的想要阻挡我的池师兄,然后被一击击溃。说起来,这些妖孽不是你们心向神往的神灵吗?但你毕竟还是人身,我可以让你选择,是留在这里瞻仰你的神灵的到来,然后成为他们果腹的膏腴;还是像个正常人一样,逃离这里,向你们的国家通告当前的情势,让他们知道现在最应该操心的事是什么!说实话,我并不想放你,你犯下的罪行并不比那些妖魔少,或许我本不该给你后一个选择。” “愚蠢的仁慈之心,就像那个晋人的将军一样,我不会对此感恩戴德。我们希冀战神的恩赐,那是因为我们可以借此称霸天下,而当那种东西不能为大燕所用的时候,那么他们一样是我的敌人!我选择第三条,和他们作战!” “什么?我有没有听错?”薛漾做了个皱眉的表情,像是在分辨阿勒闵话里的真伪。 “我想我清楚他的想法,鲜卑族的勇士不能容忍看着南人在那里战斗,而他却像个懦夫一样的逃走。”荔菲纥夕说着,却又脱下了那件臃肿的毛绒外衫,重新找了件紧身却单薄的衣服穿上。 “脱下来又穿上去,你这是做什么?”薛漾疑惑的问道。 “我也和你们一起,我不能忍受一再被那种东西欺辱,我有我的战斗方式,而我一向认为,我也是鲜卑族的勇士。”荔菲纥夕系紧了衣衫的襟口,越发显得高挑,“麻烦你,薛先生,请帮我找一把称手的武器。” …… 城头的血战还在进行,却没有预想中那么激烈,这是因为人类守军大部阵亡,剩下的一小批残兵由獬豸营都伯长大车带领着退下城头,他们尽了力,但在妖兵的强大力量面前显得太过弱小,没有必要再送死,这是沈劲的命令。 命令不可违抗,大车也是吴兴部曲的子弟,身长九尺,环首刀法娴熟,今日身中数创之后才被沈劲叱令退了下来,不过他领着残兵并没有退多远,而是在第二道城门口又组成了一道粗陋的防线,百余名衣甲残破,满脸血污的战士和几道弩机设置而成的防线。打到这个份上,头脑已经麻木,而大车也执拗的牢记住自己的职责——死守洛阳,寸土必争。 现在在城头只有乾家弟子为主的抵抗力量了,他们几乎用尽了乾家秘传的法术,也将手中的兵刃施展得淋漓尽致,并造成了近两百名天军妖兵的伤亡。可他们也快到极限了,纵使可以用法术抢得上风,但体力却已经不支,长时间的厮杀使他们气喘吁吁,兵刃挥动的频率也越来越慢,因此现在只能背靠背的围成了一圈,仿佛惊涛骇浪中岿然不动的礁石,抵挡着妖兵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乾冲在后城垛前用密咒催生而起的一层气墙成了最有效的防守,至少妖力未得大开的妖兵很难轻易通过,这样可以保证大量的妖兵不至于撇下他们而直接冲进城内,但在妖兵持续的碰撞之下,乾冲不知道这层气墙还能坚持多久。 每个人的甲胄上都沾满了血迹,栾擎天和邢煜已是多处带伤,如果不是砺锋庐锻造的甲胄恰到好处的护住了要害部位,他们可能已经在妖兵以众击寡的混战中倒下了,但死亡似乎离的并不遥远,城头的妖兵还没有伤筋动骨,还有五六百骑着金睛兽的重甲骑士和大约为数八百的天军步卒;而在城下,天军主将镇山君正带着不少于这个数量的剩余天军虎视眈眈,他们有的是时间等待乾家弟子的体力枯竭。 乾冲咬着牙关,他的胁下被妖兵的铁矛划开了一道,幸好并不致命,而他现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尽力维持着阻止妖军通过的气墙,铭英钩链已经收回腰间,眼看着体力玄劲在持续运使下渐渐衰微,四师弟和六师弟还没有赶回来,四个人的乾家弟子能支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沈劲和几名壮士是仅存的晋军守卫了,除去让大车带走的百余残兵,此际留下的都是能够手刃妖兵的人物,沈劲的巨剑自是勇不可当;而帖子的錾金大斧也是为数不多的可以伤到对手的利器;另两位龙精虎猛的大汉则是身为都伯长的董家兄弟,狻猊营董开泰和神犼营董正茂,他们是亲兄弟俩,董开泰力气大,董正茂则更敏捷,和他哥哥一样,紫黑色脸膛,却几乎要瘦了一圈,不过肌肉线条分明,透着股子精悍的气势。兄弟同心的血战中,他们也激发了破御之体的力量。 四个人无疑太少,而他们机警的采取了伺身于气墙之中的战法,觑准机会,一击而中,然后迅速退回,恢复体力,不给妖兵包围住他们的机会,看起来颇为奏效,不过他们都很明白,一旦垓心处的乾家弟子们支撑不住,气墙消失,那么他们就将被妖军的人潮在最短时间内吞噬。 战况越来越不好,气墙的光波也变得消黯,最多小半个时辰之内就将土崩瓦解,一败涂地,这恐怕也是留给洛阳城守军最后的时间。 “矩子剑阵,虎击!”十余个黑衣身影当真便似下山猛虎,在人头攒动的战场上破空而出,长剑流光熠闪,直扑妖兵当头。 “是他们?他们怎么在这里?”沈劲看在眼里,大感诧异,只是战况紧急,无暇上前招呼。 墨家矩子剑阵威力不凡,尤其是在破御之力的运使之下,剑锋刺倒了不下十名妖兵,内中还有三个金睛兽上的骑士,在城里就杀过了四个,这时候自然是轻车熟路。然而这是战场,猝然遇袭的天军妖兵反应竟也奇速,几柄长矛反向刺出,两个白墨剑士趋避不及,被生生穿在了长矛之上。 “颜义主小心!”乾冲勉强提起一口中气,大声示警,身边三位师弟很有默契的向前稍稍逼近,把一击而退的白墨剑士们接应过来。 顾不上为战死的同门悲伤,颜蚝靠近了乾冲,剩下的剑士们学着乾家弟子的方法,背靠背站立,倒把垓心的圆圈扩大了一些,这个阵势与矩子剑阵的蛇击套路类似,他们领会的很快。 “厮杀甚烈,你们不该来。”乾冲脸色已经发白,“这里是战场,而你们还不会伏魔之术,找机会退到后面的气墙里,像沈将军那样。” 颜蚝目光往沈劲处一扫,口中却道:“他们朝廷兵马能战,我们墨家剑客便不能战?”声音一收:“在城里见到薛先生了,他让我们过来的,还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说,打开这个东西可以迟滞妖魔。” 青铜小瓶交到了乾冲手里,可乾冲只是第一眼便已经认了出来,这是乾家的封魔瓶,却如何迟滞妖魔进攻? 入手有些沉重,并不是空的封魔瓶,乾冲顺手晃了几下,似乎能听到液体的哗哗作响。募的,他眼前一亮,猛可里想起,也不知从哪里忽然来的力量,高声大喊:“大家准备退后!” 第022章魙灵 阿勒闵也换上了一件黑色的短襟衣衫,应该是属于牢房里杂役的衣服,还有股子臭烘烘的汗味,不过至少还算合体,而且不妨碍身法的运动,与先前镣铐加身,铁链紧锁的际遇无疑是天壤之别。他蓬松的乱发已经收拢起来,胡乱插了个枯枝权充发笄,参差不齐乌糟糟的髭须也没有修剪,再也看不出昔日的俊颜英姿。 在镣铐锁链刚刚除下的时候,阿勒闵甚至一度觉得自己有点失重晕眩,过了好一阵才回缓过来,此际着装已毕,便狠狠挥了挥手,又跺着脚跳了几跳,顿时喜形于色:“恢复的挺好,对付个把妖孽不成问题,但还是需要一把兵刃,我原先那把被你的师兄震碎了,如果能找到把鲜卑弯刀,我便感激不尽,哦,要是还能再弄来点吃的就更好。” “要求不少那。”薛漾斜着眼看他,“我可警告你,你要是还有什么别的歪心思,池师兄能制你,哼哼,未必我们便不能。” 阿勒闵吐了口唾沫:“省省这些警告吧,放我是你做的决定,要是不放心,你大可以再把我关起来。” 薛漾自然没有这么做,而是转身从被犬魃打通的墙垣破洞里钻出,留下一句:“吃的你们自己去找,要快!该死的,我还得给你们找马,得加紧了。” 无食没有走,还留在牢房里,眼睛滴溜溜的盯紧了阿勒闵的一举一动,监视之意不言而喻。 阿勒闵没有管他,拍了拍肚子,径往囚室的内间走去,他记得那些戍卒都是在那里用饭,运气好的话,应该可以在那里找到吃的。而在与荔菲纥夕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看了她一眼。 “你叫什么?” “凤阁使荔菲纥夕。” “哦,你是巴利湖旁荔菲部的人,一个驭马如风,弯弓似月的部落。那他呢?”阿勒闵对那老头努努嘴,那老头此际已经清醒,也同样被除了手铐,不过正哆哆嗦嗦的竖起耳朵听他们对话,目光散乱,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荔菲纥夕露出了鄙夷的神色,那老头却急忙应声:“小的是麟凤阁主事,大燕国司图司马叱伏卢朔齐,小的认得阿勒闵大人。” “八根山下的叱伏卢部一向勇而无畏,你不像是他们的人。” 阿勒闵信步走到了内间,在那里发现半锅结了冻的残汤和几块硬的像石头一样的饼子,还有一瓮快见了底的酒坛。 “生个火,把汤热一下,饿着肚子去打仗可不是好主意。”阿勒闵发现荔菲纥夕跟了过来,顺口吩咐着,同时提起酒坛,把剩酒向口中灌下。 叱伏卢朔齐不顾阿勒闵先前话里的讽刺,伸着脖子在外面喊道:“大人,大人,你莫不是真要加入这场战争?你刚才都看见了,来的都是什么……姆噶伽,它们是姆噶伽!这不应该是我们大燕勇士的战争!” 无食凑上前,龇牙咧嘴:“娘妈皮的说汉话,你那日皮土话老子听不懂!” 叱伏卢朔齐畏惧的看了无食一眼,虽然这只会说话的狗被证明是人类一边的,但难保不是刚才那些狗头人的远亲同族什么的,被他咬上一口可不是玩的,顿时哭丧着脸,小声应承:“哎,说汉话,说汉话。” 酒水入腹,冰凉彻骨,而后渐渐在肠胃里化暖,倒让阿勒闵精神一振,可惜剩酒太少,几口便没了,他意犹未尽的抹抹嘴,看见荔菲纥夕顺从的蹲下身子,在铁锅下的炭烬里敲起燧木。 “也许我们应该问一下那位薛先生,究竟如何才能有效的杀伤那种东西。” 叱伏卢朔齐的话可以不理会,但这即将与自己一起走上战场的女人的话却不能置若罔闻了,况且她说的也是目下最实际的问题,明知自己的对手是魔鬼妖孽,可不能只凭着勇气和决心去跟他们战斗。 “我不知道这些南人用的是什么法子,然而我们鲜卑人,早就有了对付姆噶伽的办法。我是因为在刚出生时被选出来作为侍奉鹿神的灵童,所以嚓玛用神水在我的皮肤上每日涂抹,整整三年,这种神水已经渗透到我的肌体血液之中,也就自然而然的有了足以对抗姆噶伽的体质和力量。” “难怪你狗日的身上一直有种怪怪的味道,敢情是这种狗屁水的功效。”无食从门口探出脑袋,“看来那帮大鸟卵狗头到这里,未必便全是这小妞的原因,它们也嗅到了你的这种味道。” 如果不是因为这黄狗满嘴污言秽语,阿勒闵倒很乐意跟他探讨探讨,现在则全无攀谈的心思,回头可别他骂我我还道是夸我呢,所以还是恍若未闻的对荔菲纥夕继续说道:“所以,嚓玛要是在这里的话,你请教他应该会更管用,他精通各种降服魔鬼的法门,也最适合我们鲜卑人。” 汤水开始翻滚,热气腾腾,羊肉芜菁的香味飘散开来,几乎让无食的口水都流下来了,阿勒闵不避肮脏的就手取起一个陶碗舀起一碗热汤,边喝边若有所思的缄口不语。 砖石响动,却是薛漾去而复回,口中直道:“好运气,这里就连着军营,倒还留了几匹无人乘骑的战马,便连武器也给你们取来了,看看合不合用。”循着肉汤香气,薛漾也来到了内间,路过时看了眼叱伏卢朔齐。 “哎,这老头子怎么说?跟你们一起?”薛漾手一抛,把几柄明晃晃的刀剑哐当扔在地上。 “不不不,小的年老体衰,还是走,还是走!”叱伏卢朔齐慌张大喊。 “让他走吧。”荔菲纥夕对他失望透顶,心里一阵阵好笑,当年自己是怎么会委身于这么个贪生怕死的懦夫的。 刀剑中赫然有把弯刀,倒和阿勒闵需要的形制仿佛,阿勒闵吁开热气,几口便将肉汤喝完,反手扔下陶碗,又一把抓起弯刀,掂量了一下,忽然将刀锋转而向内,在手背上深深的割了一刀。 薛漾和无食都是一怔,啥意思?歃血为誓?阿勒闵却将鲜血汨汨而出的手背往荔菲纥夕面前一伸:“你不是要对付魔鬼吗?用我的血可能会管用些,喝!” 荔菲纥夕凝视阿勒闵半晌,终于将檀口丹唇贴在了手背之上,腥甜的血液滚热,流过唇齿,流过咽喉。她悄悄抬起眼,看在阿勒闵脸上,却发现他心不在焉的侧过头…… …… 恶战交织甚紧,还是多亏栾擎天运起神力,一把夺过一名兽骑兵穿刺而来的铁矛,而后反手掷出,生生穿透了几个妖兵的身体,劲风鼓荡,余者纷纷退避,攻势稍遏。 利用这短暂的当口,乾家弟子和白墨剑士背靠背组成的圆阵开始退后。 “退避气墙之后,不要轻举妄动!” 乾冲的话语使颜蚝大感奇怪,他看见那支青铜小瓶被乾冲全力向妖兵阵中扔下,瓶端封口已经被打开,隐隐有种乳白色的光华闪动。 不知是不是射来的暗器,还是有天军妖兵挥起兵刃,极为精准的在封魔瓶身上一打,瓶身顿时碎裂,寸寸掉落。 众人都已退到了气墙之后,乾冲下令:“诸师弟助我共施阻妖玄气之力,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妖兵已经层层叠叠的涌了上来,没有了乾家弟子在阵中的抵挡,使他们得以全力向气墙发起冲击。而几位乾家弟子则依言鼓起最后的灵气,使气墙上流转的光波又略略强盛了一些。 “不行,我们这样还是挡不了多久!还不如在外面砍杀来的有效。”郭启怀的手在微微颤抖,大喊的声音也显得中气不足。 “我们现在不是为了挡住他们……”乾冲的目光瞄向了人头攒动的妖军阵中,“……而是为了挡住它。” …… 乳白色的气流从碎裂的封魔瓶中像是液体一样的流淌出来,而后飞快的旋绕成形,数之不尽的妖兵腿脚从上踩踏而过,却懵然不觉。 直到乳白气流终于隐隐约约聚成了一个高大的人形,依稀便仿佛是顶盔贯甲的模样,却又看不清面貌,只能听到一种怪异的唳叫在城头上空响起,像是成千上万的人在同时撮唇为啸,又像是剧烈的强风灌过山石间最狭小的缝隙。 尖利的声音使气墙后的众人都产生了严重的耳鸣,然而他们刚一皱眉,却又旋即目光一亮,因为他们看到几个妖兵被乳白色的高大人形如沙尘般高高弹射而起,而身在半空之时又仿似朽木枯枝一样断折碎裂,不见血水,只有身体的碎片被寒风吹送,瞬间成灰。 甫一察觉变生肘腋的妖兵们迅速进行了还击,然而他们四面八方攒刺而下的兵刃只是徒劳的穿过空气仿佛的虚影,乳白色人形做了个抬手的姿势,一股比寒风还要冰冷的阴气在妖兵之间穿梭而过,但有及身者便霎时面色灰败,扑地而倒,身体与城砖碰撞,却震裂而散,然后像被吹到空中的同侪一样,化作飞灰。 “意外的强劲啊,没想到这么管用,六师弟好主意。”看着眼前的情景,乾冲满意的称赞。 郭启怀吸了吸鼻子,表情有些不解:“一股阴气的味道,这家伙是鬼?从哪里来的?” “不是鬼,而是魙。属于残灵鬼将的魙灵。” …… 鬼死成魙,在广良城外山谷里被杀的瘟灵鬼将却意外的成为了今日妖人之战的最大助力。 封魔瓶中鬼灵的销蚀往往要经历一段很长的时间,按照正常的步骤,本应该将禁锢瘟灵鬼将的封魔瓶带回乾家悬灵室的化戾池,经过雕凤玉尊和道尊玉鼎的吸纳,才能在最快时间内把鬼灵转为魙灵,然后才是渐渐化解为魔戾之气,最终为伏魔道修习术法所用。 偏偏自从广良镇之后,薛漾就再也没有回过乾家,这支封魔瓶也因此一直留在他身上,经历了数月,拥有强大厉魂的瘟灵鬼将也只经历到魙灵的阶段,这一点从封魔瓶的重量还有那如同液体般晃荡的声响就可以感知。 魙灵不是鬼,却比鬼更凶恶,完全丧失了曾经的记忆,只会像一个狂暴的野兽一样,用尽所有的力量,对一切血肉生灵不辨敌我的进行攻击。所以,魙灵不光杀人,也一样杀兽类化身的妖,并且吸纳阴灵鬼魂作为自身的汲取裨补。可以说,魙灵是人、妖、鬼、兽共同的敌人。当然,消灭他的方法也不为难,如此凶猛的魙灵却往往在对症下药的灵术施展下显得不堪一击。今天的事情妙就妙在,这些气势汹汹的天军妖兵是抑制着妖力的,抑制妖力代表着妖术的受限,况且瘟灵鬼将的魙灵又着实了得,泛泛之辈的术法对他并不起什么影响,他却凭借着本能,将曾属于瘟灵鬼将种种鬼术手段毫无保留的用在了妖兵头上。 薛漾当真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而乾冲在看到他送来的封魔瓶之后,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内中关窍,当他暗念解开封魔瓶之锢的咒语的时候,战场的局势就已注定被扭转。 只是鉴于魙灵全无神智的情形,乾冲也做好了防范,阻妖气墙的灵气使魙灵有着下意识的回避,它只会把所有的杀招向猝然无备的妖兵使用。 强大的天军有些一筹莫展了,就好像全副武装的人间甲兵遭遇了虚影迷幻的鬼魂,没有灵力的身体,即便再如何强大,却也难以抵挡像风一样飘渺不定的敌人。撤退从一个兽骑兵开始,他在乳白色人形防不胜防的攻击之下终于心胆惧寒,一促金睛兽,从城头跳下,向回狂奔。 有了第一个,接下来的溃退就是顺理成章,妖兵们发出惊慌的嘶喊,好像往锅釜里倒下的豆子,杂乱而密集的纷纷跳下城池,没命价往中军主阵处跑去。 生灵的气息使魙灵穷追不舍,它忽而聚成一团,如白光浮云般飘落,忽而汇身成形,用瘟灵鬼术将奔走不及的妖兵化作干裂的残尸碎片。 胜利本已触手可及,现在却这般离奇的成为了耻辱的泡影。对方竟然用魙灵这种邪门的东西而得以苟延残喘,镇山君面色铁青,右手摸在左胸虎头上,却倒底没有敢按下。 “暂避一时,引它往渡口去!”不甘心的指令传进了每个妖兵的耳中,黑风裹住了他们的身体,转眼间退的干干净净。 第023章逃难 雪花似乎由于战场的压力陡然一轻,而从浓厚的铅云间飘落而下,像极了出殡时抛洒的白色纸钱。 董开泰面色沉重的在城头战场走过,厚底毡靴踩在地面上,每走一步都几乎被血水黏住脚底,他看到残缺不全的尸首姿态各异的混杂在一起,很快便被一层厚厚的积雪掩盖,分不清是人还是穿戴着甲胄的兽身;也不知道那些零碎散布的物事究竟是断裂的手足还是被撕烂的肚肠脏腑。间或还有垂死的金睛兽蜷缩于地,在风雪中沉沉低吼,董开泰手起刀落,慈悲的了结了它的痛苦,从金睛兽脖项间喷出的黑红血液融化了身边积雪,却又旋即被凝固。 晋国战士的伤亡极其惨重,与妖军短兵相接的这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里,五百守军加上数量在十人左右的哨望戍卒,现在只剩下一百零七人,其中还有十五人遭受重创,基本失去了行动能力,而其他人也都受了程度不等的轻伤,五位都伯长战死两位,沈劲也失去了自己的得力助手樊糜,这还是沈劲让大车率领残部及时撤出的结果,不然活下来的只怕半数都不到。 即便那些妖魔出于种种原因并没有完全释放他们的妖力,只凭借他们本身的强悍体魄和巨大力量发起了攻击,然而人类士兵在他们面前仍然显得如此弱小,更不用说还有数量上的悬殊差距,能够击退妖魔的这一次进攻,分明就是奇迹,而缔造这场奇迹的居功至伟者,便属于那些乾家弟子们。 当然,洛阳城头的战士们应该感到自豪,他们多为战前临时征召,许多人从军前甚至连殴斗打架也没有参与过,纵然不算乌合之众却也远不是精锐之师,在妖魔疯狂的进攻下,他们没有人逃走,心中惊骇却又勇敢的进行战斗,他们向妖魔展现了人类的勇气和顽强。 但是他们终究在这一战被打残了,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这个喘息之机,却还是令沈劲面沉如水,按照这两次作战的经验,他心内估算,至少需要不少于一万人的大晋赤甲武卒,或许才能堪堪相敌千数上下的妖兵,这还是在对方不施展妖术的前提下。现在他只有这百余名疲累不堪的伤兵,当妖魔下一次的进攻到来之时,他却怎么抵挡?不过他还是先对赴援到场的白墨剑士们表示了感谢。 “没想到你们能来。”沈劲当然认得这些白墨剑士,他们曾经差点成为大司马幕下的新宠红人,就像自己一样,如果不是他们的那位大子师兄身份成疑的话。 “我们就没走,一直留在城里,虽然我们对朝廷很失望,但也不忍见这满城百姓受刀兵之苦,你们的人太少,来了敌人是保护不了百姓的。”颜蚝淡淡地说道,他也不好受,只是在城头和妖兵甫一交手,便牺牲了两位师弟,这让他心里沉沉的。 沈劲环视着血战之后的疮痍满目的城头,叹出的气在嘴边蕴成一团白雾:“结果来的是这些东西,洛阳大体上算是失守了,以我们现在的兵力,根本挡不住这种东西的下一次进攻。” 颜蚝转头看向乾冲:“乾先生,你怎么看?” 乾家弟子们的体力消耗也非常严重,乾冲总是止不住的喘着粗气,腰胁下的铁甲创口处血迹斑斑,他正感知着魙灵越去越远的气息,那是在对妖兵们穷追不舍,在魙灵被消灭前,他们暂时还是安全的。 又一道北斗信灯的光芒已经在城南上空盘旋,四道北斗七星的影像在洛阳四方交相辉映。 “会来援军的,只要我们坚持住。”乾冲既是给他们鼓励,也是给自己打气,“这不是人间的杀伐征战,现在已经演变成人与妖的旷世之战,七星盟伏魔道的战友们绝不会坐视不理的,我们把妖军拖住的越久,七星盟把他们全部歼灭的把握就越大。” 沈劲很想问一句,以现在的情形他们如何拖住妖军,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他们都是降妖伏魔的神人,正如刚才击退妖军的手段那样,他们一定还有办法的。 “那厉鬼的魙灵很厉害,只除非镇山君那样的高手释放出妖力才能取胜,应该能让他们忙活一会儿了。”栾擎天用雪水涂抹臂膊上的创口,说话时痛的龇牙咧嘴。 郭启怀臂挽双刃,表情冷肃:“可一旦魙灵被灭,就说明妖兵释放了法力,那么他们再来进攻的话,可不像第一次那么好抵挡了,事实上我们第一次也差点支撑不住。” “有回应吗?”乾冲极目远眺,却只能看到阴霾密布的昏暗天际。 “正如家尊所见,北斗信灯从第一道施发到现在,过去快两个时辰了,没有任何同道的回应。”郭启怀的声音很小,他不想让那些人间军士们听见这个不好的消息。 乾冲的语气却很坚定:“虽然关中中原一带伏魔门派不多,但这里毕竟离不休山不远,北斗信灯光耀数百里,我不信不休山的许大先生没有看见。” “然后等着他们的神兵天降?”郭启怀语带讥嘲,“他一向瞧我们力宗不上,也或者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死活呢?” “他会明白我们的求援信号的,我听说广良镇那回,他就带着所有鹤羽门的弟子义无反顾的赶到,这次也不会例外。许大先生孤僻或有之,但绝不是冷酷无良之辈,你不应该这样说我们的盟主。不过在援助到来之前,我们先得自己帮自己,你们体力恢复得如何?” “体力好办,歇一会儿吃饱饭或者能好不少,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灵力损耗的太多了,短短的时间内,我们很难施放大效力的法术,就算妖魔用肉身横冲直撞,我们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乾冲知道郭启怀说的没有错,他自己都能感到体内紊乱而衰弱的玄息灵气,在目前这样的状况下,一只普通的二等妖灵正常运使妖力,自己便未必是对手,更毋论即将面对的是二等妖灵组成的千军万马。 颜蚝像是看出了乾家弟子的窘迫,思忖了片刻便向沈劲提议,话是对沈劲说的,语调却也是在征询乾冲的意见。 “既然要拖住这些妖魔,争取足够多的时间,我建议退出城头。” “颜义主是要我们放弃城防?把洛阳城拱手相让?那我们又何必这一场苦战?”沈劲面露不满,语气也有些激动。 “听我说完……”颜蚝示意沈劲平静,“我们退往城里,凭借将军先前筑造的城内壁垒工事,进行逐次的抵抗和迟滞。” “深沟高垣尚且无用,那些低矮土墙又能济得何事?他们是妖魔,不是人间军马,原先的法子可不管用!” “沈将军或许不知,我墨家弟子在这几月间虽然不曾相从将军军旅,却也充作了固防民夫,这些工事壁垒,都由我墨家弟子暗地里添了些机关器械,适才在城内已经证明,对那些妖魔还是有效用的。我想,凭借这些机关,并乾家诸位的本领,总有可能拖到后援到来的。” 城头一时沉默,片刻后沈劲苦笑:“原来众义士早已暗中相助了,可笑沈某竟是一点不知,若早报我,或许城头防备便不至于这般不堪一击了。”看颜蚝要出声解释,沈劲摆手,“并不是责怪诸位义士,沈某自叹罢了。谁不知墨家善守之名?方今之计,怕是便只有这与妖魔巷战一途了。”末了还对乾冲道:“乾先生以为如何?” “以墨家机关配以我门伏魔秘法,不必针锋相对这般厮杀甚烈,又有回旋余地……”乾冲又看了看城头几个站立未走的人间壮士,“还有这几位破御之体的勇士相助,这是现在唯一的法子。” 计较已定,沈劲再不耽搁,也没有时间收拾城头尸骸,只能把他们留给风雪埋葬。颜蚝头前相引,全军火速前往最近的工事壁垒处,刚到了第二道城门口与大车所领残部会合,沈劲忽然一怔,他看见三骑奔马正得得向此间赶来,当头是薛漾,无食在他鞍前迎风吐舌,而他左右两骑却是一男一女,定睛一看,却不正是那囚在军营牢中的鲜卑俘虏? …… 即便是人声鼎沸,嘈杂喧嚷,张岫也好像听见了隆隆战鼓,霍霍杀音,不由得心急如焚,怎能放着同袍在城头与妖魔做抵死拼杀,自己却跟着这个囚攮的洛阳令,倒来做疏散民众的营生? 张岫记得跟着程一帆走下城头没多久,便撞上了一群脸色煞白,举止惊惶的百姓,而不等那些人开口,程一帆便大声宣布: “此番来犯洛阳者,盖为食人妖魔也!守军正在浴血奋战,满城父老不可久留,立即逃出洛阳城,我大晋将士将为你们争取逃走的时间!” 程一帆的话立竿见影,百姓们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洛阳城很快的纷乱起来。好在为了守城准备,大部分的居民都被安置到了城中方圆十里的原闹市处居住,这本也是方便管理的意思,现在却也为举城迁徙提供了便利。百姓们拖儿带女,挈妇将雏,在惊慌恐惧中熙熙攘攘的往东城方向涌去。 这也是程一帆的意思,既然妖魔出现在西门,那么往相反方向的逃离应该是最快捷也是最合理的,他下令南北两门紧闭,只大开东门,让百姓从东门逃出,沿着虎牢关一线向中州地界疏散。没错,他们离开洛阳城,将流离失所,甚至落入胡人的手中,但总比成为妖魔嘴里的食粮要强。 “家私细软只带必要的,大物件反而是拖累,妖魔对你们的财产没有兴趣,他们只要你们的血肉!”程一帆喊着,引起了更多的哭叫和惊呼,而人群行进的速度则明显加快了。 他妈的,这不是制造恐慌嘛!张岫没好气的想着,但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很有效。三五万人只用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便已大部分接近了东门,倒给维持秩序的二十名士兵省了不少事。 “程大人倒是什么也不瞒着,瞧瞧老百姓这着急忙慌的样。”张岫在东阳门旁策马驻停,看着密密麻麻的人流如潮水般涌出东门。 程一帆也骑着马,绛服笼冠穿戴的一丝不苟,表情也端直着透出威严,不过张岫向来对他的这种拿腔作调嗤之以鼻。 “至少让他们告诉世人,我们是和什么东西在作战……在我们死后。” 张岫有些愣怔,他第一次很认真的关注了程一帆的表情,以便确定刚才的话确实是由这个官样做派十足的年轻人说出的。 “可以由你去说的,沈将军让你和老百姓一起走,反正洛阳城也快没人了……” “我是朝廷命官,我是洛阳令!”程一帆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然后看也没看张岫,驱马向城内驶去。 一个根本不入流的芝麻绿豆小官,他还当真了。张岫很想用这种讽刺的心里去揣度,但他很清楚,这种讽刺未免有些牵强附会,甚至有点小人之心度……啊呸呸!我什么时候成小人了,他又是什么君子? 没办法,他接到的命令是跟着洛阳令,所以他只能紧随而去,可就在他打马欲行之时,便看到一个铁甲壮士正沿着街道,从城北方向赶来。 是乾家的嵇先生,张岫决定还是迎上前几步。 “嵇壮士,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军情有变?” “已经开战了,我可以感觉到,但我暂时无暇分身,我在施放通知同道的讯号,希望他们可以及时赶来。”嵇蕤冲张岫点点头,坐骑并没有减缓速度,城门前的人群纷纷走避,让开一条道,看着嵇蕤策马横向奔了过去。 哈,同道,不知都是什么人,张岫心里想着,他只认识这些乾家的人,而且还有那位胖胖的甘壮士没有露面。 城头哨望的军士忽然有了嘈杂,而城外似乎也响起了一阵逃难人群的骚乱声。 “校尉,校尉!”一个老头在城上对张岫喊道,神情紧张。 是那个牢头,张岫认了出来,只是此时披着军衣号坎的模样显得有些古怪,但那浑浊的像是含了痰一样的声音却没有变,看来他最终成为了哨望戍卒。 “怎么了?”张岫飞身下马,踩着梯阶的冰雪快步向城头跑去,心中一阵缩紧,难道这个方向也出现了妖魔? 老牢头指着城外:“那里有胡人的骑兵,胡人的骑兵!” 第024章释放 就剩这几个人了?薛漾看到第二道城门旁稀稀疏疏的人影,个个衣甲残破,伤痕累累,不过他终究没有问出这句话,战事显然进行的太过惨烈,而他也很欣慰的看到了自己的师兄弟们,尽管神情憔悴,但好歹一个都没有少,谢天谢地。 薛漾没忘记和沈劲招呼一声:“进入城里的妖怪都已经肃清,没给他们吃人的机会,当然,主要还是得感谢那几位墨家剑士的拔刀相助。”薛漾发现沈劲的视线只怒冲冲的看着自己身边,便急忙解释:“他们是你军营里的犯人,差点丧生于犬魃之口,幸好我及时赶到把他们救了下来。我知道他们是东胡人,但他们更愤恨于妖魔的肆虐,所以请求来这里……来这里与我们并肩作战。面对妖魔的汹汹之势,我们的助力能多一个便是一个,恰好他们也有能伤及妖魔的本领。” 沈劲尊重薛漾,自然不好责备,淡淡点了点头:“多谢薛先生。”目光却一直盯在阿勒闵脸上,阿勒闵懒洋洋的报以笑意。 “放心,有我们看着,他翻不出花样来。”注意到了他们之间的敌意,薛漾只能用这句话宽慰,并且把阿勒闵交给沈劲去应对,他则径自驱骑来到乾冲身边,询问详细。 …… “我会盯着你,如果你胆敢心怀不轨的话,我保证斩下你的首级,这一次绝没有宽恕。”沈劲的语调冷肃威严,看着阿勒闵在眼前动作利落的下了马。 阿勒闵的目光含着讥诮,却做了个很潇洒的姿势,搭着一旁荔菲纥夕的手,把她扶下了马,这是鲜卑贵族中对女子的礼仪,只不过此刻阿勒闵的动作,更多表达的却是对沈劲的轻慢,荔菲纥夕却觉得脸上有些发烧,自从她饮下了带着阿勒闵神巫之力的血液,就一直觉得整个身体都是烫暖,是血液的效力?也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她看了阿勒闵一眼,噤声不语。 “听见了吗?”沈劲上前了一步,他比阿勒闵高出大半个头来,好像一座大山横亘于前。 阿勒闵泛起一个冷笑:“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这样无趣的对我发出警告?好像我出现在这里就是个天大的错误似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现在应该有更需要去操心的事吧?”他施施然放开荔菲纥夕的手,对上了沈劲的眼睛:“大燕的勇士不需要南方绺子来保护,就算我要离开,也要凭借我手中的弯刀杀出一条血路。” 阿勒闵的话语很容易引起歧义,荔菲纥夕只得叹了口气,对沈劲道:“南人将军,希望你可以理解,现在不是两国交战,魔鬼不会因为晋人或鲜卑人的区别,而收起啃啮人类血肉的利齿。阿勒闵大人和我愿意前来,是因为我们面对着同样的敌人。而你大可以放下对我们的仇恨和戒备,有那些能够战胜魔鬼的人在,我们又能做出怎样不利的举动?” 这是荔菲纥夕第一次对沈劲说话,很有道理,沈劲用深沉的目光盯了她良久。 “那个老头呢?跟你关在一起的那个。” “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薛先生放他走了,魔鬼到来的消息已经使他心惊胆战。” 沈劲面色略缓,不打算再在他们鲜卑俘虏的过往上追究下去。 “这里是大晋铁军镇守的洛阳城,不是你们那发着羊膻味的帐篷!你们来战斗可以,但必须服从我的号令!”沈劲的手指在阿勒闵胸前点了点,戳得阿勒闵上身直晃。 “为什么要听你号令?你只是个晋人的杂号将军。”阿勒闵乜斜着眼,“况且,你也未必是我对手。” 只是一转眼,阿勒闵手中的弯刀便迅疾无比的反划向沈劲的胸口,沈劲早察觉风声有异,身形向后一退的同时,巨大铁剑已然握在手中,锋刃与刀口相交,当的一声,火花四溅。 一个是囚禁日久,身法暂未回复;一个是恶战多时,体力消损大半,可这一下交手却正好轩轾不分,巨剑弯刀架隔未收,形成了一个长短不一的人字,二人视线交集,谁也不肯先退一步。 帖子和董家兄弟发现了这里的争执,立刻便围了上来,錾金大斧和两把缺了口的环首刀齐刷刷的指在阿勒闵的身前。 “不错,用如此巨剑还能有这么快的速度,也许是我小觑了你。”阿勒闵眼神扫过两旁,露出一个浅笑,忽然放下弯刀,做了个双手摊开的动作,“好吧,我和她暂时听你的,但我天生反感恶声恶气的大声命令,有什么事,记得说个请字。” 寡廉鲜耻的鲜卑胡虏也好这个面子?沈劲心下冷笑,用眼神向两旁示意,大斧和环首刀倏然收回。 …… 颜蚝已经催促着残军向第一道暗伏着墨家机关的壁垒工事而去,也没在意那里沈劲和阿勒闵的小小纠葛,而他们很快也跟着队伍快步奔走起来。第一道壁垒工事距离这里并不远,走路的话也在小半个时辰之内便能赶到,然而现在的问题是,既然决定巷战,用机关配以法术的方式来阻截妖军,那么现在机关布置的力度并不足够,用以对付先前那几个漏网之鱼固是绰绰有余,但想要给数以千计的妖军带来更大的杀伤只怕还力有未逮。 乾冲还在感知着魙灵的气息,现在那魙灵身处数里开外,很可能就在妖魔盘踞的孟津渡口一带,似乎是遭到了抵抗,一直迟滞未前。 “距离下一次的进攻大概还有多长时间?”颜蚝问乾冲。 “不好说,但总之是时间不多,魙灵不可能阻止他们太久。” “唉,若是早知是为了对付妖魔,我就能多安置些机关了。” “现在也不晚那,不是决定逐次抵抗吗?我们可以利用第一道壁垒尽量的拖延时间,颜义主则加紧安置,总也能多出些机关来。”身后的薛漾给出建议。 颜蚝苦笑:“谈何容易,许多墨守的器械都在高平城地底的非攻院里,而开掘地面总要耗费时间,况且我也没有那么多人手……”颜蚝忽然省起,“对了,你们不是都会法术吗?有没有那种日行千里,破空取物,或者指地为堑的法术?如果有这样的法术,我可以保证在一夜之间,建造出不少于十处的机关壁垒。” “伏魔道倒是有这种法术的,可惜的是这不是我们乾家弟子的长项。”乾冲不无遗憾地说道,“我们擅长的是密语咒术和近身格杀。” 郭启怀嘀咕着道:“说到日行千里,本来倒也不是不可能,但自从二师兄出了事,那颜皓子一路跟从,现在却联络不上了。不然唤颜皓子来,至不济也能几个时辰内飞出个几百里地去。” 这句话却使薛漾忽然想起了什么,奔跑的脚步微微一顿。 “颜义主……是需要乘风驾云的取物事来吗?” “只是一说。”颜蚝也觉得不大可能,脸上满是失望之色,“那些器械重,等闲一两个人也搬取不动,更不要说高平城远在数百里开外,非攻院又藏的深,只除非我墨家弟子前去,才能发现入内秘径。” “如果……我有办法呢?”薛漾停住了脚步,而他嘴唇已经在不住的默念有声,几道淡淡的青气混合着呼吸的白雾,在他面前环绕。 …… 成群的妖兵大队遁入了山林之中,白雪青岩相掩,一时间好像都隐去了身形。 他们是在躲藏,魙灵仍然可以感知到这数之不尽的生灵体气,成千上万,不,甚至更多!但它现在却无法再向前一步,一道由晶白色光波组成的影幕把它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既不能紧追着前往山林之中,也无法纵影成光的飞向尚未冰封的那一段黄河水面,那里不时有破水而出的身形飞跃而出,络绎不绝,却又在一触及岸边的地面之后,离奇的消失不见。 绝啸就站在镇山君身旁,他们的双手齐齐伸出,抵在那晶白色影幕之后,这也是他们目前的妖力程度所能施放的最强妖法了。 魙灵是属于瘟灵鬼将的,而血泉鬼族的残灵九将之能为,本就要在虻山四灵之上,即便是镇山君、绝啸妖气大开之时,面对九将中叨陪末座的瘟灵鬼将,也将是一场恶战,胜败之数尚在两可之间,更毋论现在他们力有未满,偏偏魙灵又加倍的狂暴凶狠,比之为鬼将之时又多了几分狠劲,因此镇山君和绝啸二妖联手,才堪堪抵住魙灵的进击。 “是血泉之辈的魙魂,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向那些老鬼们抗议?反正他们也没离开虻山多远!”绝啸咕哝着,他看到镇山君回来的时候,心内是窃喜多过震悸的,昨夜他损失了百多先锋,可今天镇山君四千精锐,威势赫赫,内中还配有一千名天军精心训练的金睛兽骑,原是以期一鸣惊人之效,但结果呢?两百多金睛兽骑和接近四百名天军妖兵阵亡,洛阳城头也没有攻下,还落得个丧家犬一般的溃败而归。不知道骐骥吾王知道这位他一向器重的天军主将首战大败之后会作何感想?总之自己的小战失利将不会再被追究,只要恪尽职守的做好自己的分内事,焉知骐骥吾王会不会让自己取代这个败军之将呢?那个白狐说的没错,我首先得听话顺从,让我的忠诚展现得更充分一些。 镇山君却哪里能想到绝啸现在的心思,一个是天军主将,一个是天军副将兼正印先锋,在这里现形的只有他们两个法力最高,抵挡魙灵的重任自然也责无旁贷的落到了他们肩上。 猛虎的咆哮在镇山君喉底震响,抑制妖力的战斗让他觉得束手束脚,却又无比窝火,可恼!若能运用全力术法,焉得此魙灵这般张狂?又想到今日的攻城大战,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瘟灵鬼术拂过影幕,带着光闪影动,镇山君感到了压力,他知道此刻至少有四位天军营的统领和不下两万之众的妖兵在注视着他的奋力相抗,那帮混蛋,潜行埋伏的行动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结束?坐看着我堂堂天军主将在这里出丑露乖! 青衫身影突兀的在他和绝啸之间闪现,白狐望着魙灵的表情甚至有些惊喜。 “真是个聪明的注意,他们是怎么想到用厉鬼的魙灵来阻止你们的?” “参事先生,你是继续在一旁冷嘲热讽呢?还是上来帮一把手?魙灵没有实体,用我们现在的术力,根本无法伤到他,想想看,数千大军受阻于一只没有神智,没有意识的虚幻之形,你不觉得可笑吗?”镇山君没好气地骂道。 “我不得不承认我们在错误的时机发动了错误的进攻,战场上的意外总是层出不穷,谁能想到昨天那个渡口旁的小小凡人斥候,就给我们的计划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呢?”白狐给了绝啸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不过总算计划进展的差不多了,我很高兴告诉你们,可以释放妖力了。” 等的就是这句,镇山君面露喜色,飞快的在自己左胸镜上的虎头轻轻一按,紧接着一团缭绕的黑焰从他背后焕发,雄健的身形一跃而起,越过了抵御的晶白色影幕,迎着对面那乳白色气流的人形,猛扑过去。 魙灵发现了生灵肉身的逼近,却也同时察觉到了肉身蕴绕着的浑厚妖力,就像在乾家弟子造成的玄力气墙面前一样,下意识的向后退却,这说明,现在的灵气可以对它造成伤害。 镇山君郁郁多时,此际大有扬眉吐气之感,玄风黑焰立刻包裹住了欲待退逃的乳白色人形,迅速收拢,乳白色人形忽而大涨,忽而缩小,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没错,瘟灵鬼将自是镇山君劲敌,然而他的魙灵却是个没有神智的幻体,尽管在灵力的对抗上大致相当,但技巧上的高下却有着天壤之别。 镇山君双足踏及地面,止不住的便是仰脖长啸,啸声令地面都几乎在微微震动,身后的乳白色人形像被巨大的力道向内挤压,在一阵奇异的咝咝声中越来越小,终至渐渐消泯逝灭。 第025章严阵以待 白狐鼓掌:“这才该是虻山上灵的能为,很不错,功法纯熟,施术巧妙,只是一招便灭了厉魂魙灵!” 镇山君长啸方毕,正自威风凛凛的昂立于前,用神光溢彩的双眸看了白狐一眼,心里拿不准这是对方真心的恭维还是暗含哂笑的讥讽,他一直和这班后进的异灵不对付,难免多心。 白狐早从镇山君身上气华的闪动看穿了他的心思,却只淡笑着并不说破,像个没事人一般转头对绝啸道:“这下子,你是得跟从山君一齐攻城了吧?” 晶白色影幕倏然无存,绝啸故作义正言辞之状,向镇山君拱了拱手:“随时听候山君差遣。” “接下来,主将上灵是准备一鼓作气,再行进攻?”白狐又问镇山君。 “是的,我得重整旗鼓,让那些自取死路的凡夫感觉到虻山天军真正的力量!”镇山君释放的罡气好像在身前平添了一层无形的护罩,距离身体半尺之内,气蕴流华,空中飘落的雪花稍一触及,便已消解融化。 镇山君把手放在了左胸虎头之上,这回不是轻轻的推按,而是攥着虎头狠狠的向内一扭,口中大喝:“天军圣光部集结!” 山林像是忽然活了过来,一阵阵打着旋儿的怪风使山林簌簌而动,黑光在风中时隐时现,积雪翻飞,碎石迸散,不一时,怪风引着众多黑光,如流星赶月般激射而出,就在镇山君面前,汇聚而下,齐刷刷现出身形。 山林旁开阔的平地瞬间被黑压压的人影填满,重甲武士露出嘴边的獠牙,在金睛兽上沉声嘶吼;顶盔贯甲的步卒则举着手中的武器,一下又一下的将兵刃器柄顿在地面,隆隆的似是响起一阵闷雷。他们就是前番攻城受挫的天军妖兵们,可此时再次现身,比之先前的赫赫军势,更多了一种诡幻迷蒙的景象,便是周遭散发出来的威压,也激灵灵的透着糁到骨子里的阴冷。 见此情状,绝啸也在自己左肩甲上的吞口金兽上一按一扭,四下里人影晃飞,穿风驾云,同样是穿着甲胄的步卒,一个个站在绝啸身后,风岐向前一躬:“天军前锋,尽集于此,听候将军调令!” 天军营共分为圣空、圣光、圣风、圣山四部,每部各设统领,此次攻打洛阳的主力,便是遴选四部中圣光一部的精锐而成,包括绝啸带领的五百先锋与镇山君所辖的四千大军,此际两方合兵,总数也接近了四千左右。 “接下来的事你们完全可以自己解决,吾王陛下只是让我监督一下你们对妖力控制的实施力度,我很欣慰的是,无论遇上怎样的艰难,你们都很好的执行了这一条命令。那么,你们也就不需要我在一旁多嘴了,怪讨嫌的是不是?”白狐开着玩笑,气度潇洒的把两手背在身后。 绝啸看过来的眼神深沉而带着感激,镇山君却是如释重负,他确实讨厌这些异灵的聒噪,尤其这个白狐,总是一副成竹在胸仿佛一切尽在指掌之中的微笑,令他总觉得自己是不是有哪些地方做的不对。 “天军听命!”镇山君就像根本没有听见白狐的玩笑,威严的向面前严整的军阵下令,“兽骑在前,步军紧跟,一过城头便即向城中进逼,不必再拘泥于城头的厮拼,你们现在可以飞,可以隐身,可以施展各种你们修炼了千年以上的术法,这一次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用你们真正的实力抹去刚才的耻辱,让那些凡夫后悔与我们为敌!” “吼!”群妖齐齐呐喊的声音震得地面都在发抖。 …… 孟津渡口变得一片消寂,只有远方妖风舞动的啸音隐隐传来,白狐在雪地里轻松的走着,步履落在积雪上,竟是悄无声息,只不过留下了淡淡的痕迹。 天又快黑了,应该是已经到了日入傍晚的时分,时间过的真快。白狐相信,在这一次妖军全力尽出的进攻下,洛阳城的守备根本无法阻挡,即便有那几个伏魔之士也不成,虽然之前他们以寡击众的战斗表现的相当优异,但他们毕竟人数太少,也没有真正值得重视的高手。况且,攻取洛阳对这四千余众的天军妖兵来说,本就是微不足道的一次例行公事,他们真正的使命是在占领洛阳城之后。 白狐的耳朵动了动,地面下似乎传来细微的声响,不远处还能看见黄河的水面泛着粼光,飘散着一层寒气,雪花就在寒气中萧萧而下。他转头回望,心中竟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这是妖族历史上规模空前而又是最伟大的一次泅渡潜伏,至少在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即便是法力高深的伏魔之士也一样察觉不到。 一道似有似无的黑色气流在风雪中欺近,并在白狐身后悄然落下,转眼间化作了一个高瘦的年轻男子,一身不合时风的峨冠博带,用颇为古雅的姿势向白狐行了个揖手礼。 “发现了?”白狐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个人的靠近,轻描淡写的一声问话,便连头也没有回。 “果然不错,他们都在那里。”高瘦的男子似乎总有一种掩藏不住的清高倨傲,却又努力做出不亢不卑的表情,但他还是不自禁的在白狐面前微微弯下了腰。 “我知道你的脾性,和我们大多数的同族不一样,你这种脾性其实也可以算是异灵的一种,只可惜并不受大伙儿的待见,与其如此,你还不如索性拿出你的傲气来。”白狐回过头,看在年轻男人脸上,笑的时候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年轻男人掠过一丝窘态,旋即直起了腰,却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先生的推断没有错。” “事成之后,吾王的赏格都由你领,那么,你知道要为我做的是什么吧?”白狐歪着脖子,将头微微仰起,笑容大含深意。 “先生是多情种子,在下心慕神往,自然有成人之美。”高瘦男子的声音很小。 白狐畅然大笑,这个慕萤,知情识意,倒还真不是流俗之妖,看来把他要了来做自己的手下可真是要对了,他的法力虽然不是很高,但够聪明机灵,虻山就缺这样的人才,可堪栽培。 “好,我们这便去。” “这便去?不管这里了?在下才见山君大军气势汹汹,杀奔洛阳而去,我们……我们不必接应么?” “这是军中事,我们却只是参事,管管杂务便好,原不必过多干涉,把指挥作战的权力完全交给天军的将领们罢。况且我们要去做的,也是为骐骥吾王分忧的大事。”白狐对慕萤眨了眨眼,“你带路,我们一起走,得赶在大战开始前,先把这桩事给了了。” 慕萤却还有些犹豫:“就……就先生与在下两个?” “怎么?对付两个漏网之鱼,又有我在,还怕什么?” “现在有一个新的问题……”慕萤皱起眉头,“……先生说的那个不值一提的胖子……” “他确实应该在那里,你见着了?他又如何?” “他现在……不一样了。”慕萤斟酌了半天用词,才挤出这一句。 …… 城头再不闻人息,想来是因为伤亡惨重,凡人士兵主动放弃了驻守,对于这个发现,镇山君一点也不意外。他现在希望的是,这些凡人军士逃跑的不够快,尤其是那几个伏魔之士,能够追上的话,他要把他们的头颅生生的拧下,挂在洛阳的城门边,作为对世人凡夫的警告;还有他们精壮的筋骨肌肉,嚼在嘴里一定可以让白天受挫的忿郁平复不少;对,还有他们的皮,完全可以剥下来做成天军的旌帜纛旗,迎着寒冬朔风招展飘扬,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不寒而栗。 进攻的编制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绝啸是天军副将,现在则由他亲率金睛兽骑打头阵,相信这位法力不在虻山四灵之下的高手,足以摧枯拉朽的横扫战阵,前提是如果还有人类的防备力量的话。 镇山君则带着步卒紧紧跟在兽骑之后,看起来现在他们的任务就是用最快速度渗透入城中,一个时辰之内,必须保证整个洛阳城都在天军的掌控之下,妖力已经释放,如此数量庞大的妖气必然使那些伏魔道的家伙们有了察觉,天亮以前,就得做好所有应对来犯之敌的准备。 是的,他们的任务将是在洛阳城,与闻讯来援的伏魔道,甚或人间军旅做一场震惊天下的对决,那时候才是对虻山天军这四千余将士的真正考验。 金睛兽骑现在都汇成了黑风缭绕的气团,而在飞过城头的时候,似乎是由于对白天征战铩羽而归的余怒未消,兽骑们发泄似的运起搬山倒海的术法,数百道蕴含巨大力道的光波砸落,坚厚的城墙便像发生了一场爆炸,分开好大一个缺口,碎裂的砖石夹杂着本已被雪覆冰裹的僵硬肢体向四周抛洒而落,兽骑黑风呼啸而过,好一阵震天动地的欢呼嚎叫。 从城墙缺口潮水般而过的后续妖军步卒,有的奋足狂奔,有的跃身于空,带着嚣凌的劲风,密密麻麻的向城池内里涌入。 “追上白天那些凡夫!一个也别放过,他们跑不了多远!”镇山君怒吼,声音在城池上空飘荡,入暮的洛阳城笼罩在一片昏黑之中,看不到任何灯火之光,更使他相信,凡人的军士和那几个伏魔之士已经预先逃走了。 妖军的推进极其迅速,空无一人的第二道城门根本就是平趟而过,一场没有悬念的胜利,在他们终于可以释放妖力之后。镇山君讪讪的想到,早这样又何至于付出先前几百同族伤亡的代价,倒差点折了锐气。 …… 进攻的太顺利了,当先的绝啸也在泛着嘀咕,他的骁勇善战在进攻中看来也没有了施展的必要,也不大可能夺得头功了,没有战斗的进攻,能算功劳吗? 隐隐约约,有人在大声喊叫,那只是一个短促的音节,绝啸觉得好像是一个开口音,当他醒悟过来这是放字的语调之时,便有数道银光迎面激射而至。 骑士迅速的操控金睛兽,却还是有银光与躲闪不及的金睛兽相撞,鲜血飞溅,金睛兽哀号着掉落,绝啸看清楚了,这一道道银光却是一柄柄巨大的弧形利刃,显然,这是由机括射出的,凡人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道,竟令不惧寻常刀剑的金睛兽都遭到了损伤。他看见一片错落的屋舍建筑之间有一道低矮的土墙,那里有人影晃动,传来兵刃和衣甲的反光。 人类的军队并没有走,他们放弃了城关的防守,却在城里巷陌中严阵以待,他们还准备做徒劳的抵抗。 “杀!”绝啸来了精神,愚蠢的人类,难道看不出,这一次的进攻与昨夜和白天的进攻是截然不同的吗?不管怎么说,现在遭遇的抵抗也令他有了一种猫捉老鼠的快意。 黑风带着第一批金睛兽骑向土墙处飞速降落,骑士们手中的兵刃已经蓄积起妖力闪烁的光华。 尖利的弩箭蓬密的射出,却再没有了效力,金睛兽骑忽而显身,忽而隐没,不可思议的从弩箭的间隔缝隙中穿梭而过,兽背上的骑士已经快看到了土墙后人类军士愕然张望的脸。 用定身术会更有效,但在杀戮他们的时候就会少了很多乐趣,兽骑军们打着这个主意,好几个已经张开手掌,他们想用掌下强劲的吸力把那些凡人军士抓在手里,一边撕裂他们的身体,一边听他们凄厉的惨叫。 然而,比他们的行动更快的,是土墙边猛然喷射而出的火舌,冲在最前的几名骑士捂着脸从兽背上摔落,后面的兽骑却立刻反应,一阵强风陡然升起,反卷着火焰倒要向土墙之后烧来。 绝啸忽然察觉到了一阵寒意,这不是风雪的冰凉,而是更为彻骨的冻气,兽骑军才运用的狂风之术好像在一瞬间被这种冻气凝固,便是将落未落的兽骑大队也好像被生生冰封在半空中。 “老族能战!”古怪的口音声中,一个形貌雄壮的胡人大汉从土墙后跳起,手中一条散发出白色光气的长索灵蛇般缠上了第一个兽骑兵的脖子。 第026章莽族来援 颜蚝瞪大眼睛,看着薛漾口中默念的青色光气飘散。 “成了,等一会儿吧,先赶到第一道机关壁垒所在。”薛漾黝黑脸上透出的笑意显得很质朴,令颜蚝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大感高深莫测的看了他好几眼,奔跑的速度却也没有放慢。 第一道壁垒建在通往宫城的必经之路上,沈劲原先安排的壁垒工事主要是凭借地形和两旁错杂的房屋建筑,趁机施以弩箭迟滞敌军,所以在工事旁侧只放置了两三张弩机,倒是在几处屋顶上都开了射孔。 “有了点小小的变动,我们在墙根处安置了飞弋机关,用的都是弯月银刃,一旦敌人接近,在这条狭长的街道上绝无闪避,保证可以齐刷刷割倒一片。就算敌军靠近,你看,墙后我们也放了火油管,一通猛火下去,接近的敌军没有人可以活命。我算过了,在这里安排三五名操控机括的士兵,至少可以消灭百倍于他们的敌人。” 沈劲面色并没有多少好转,只是点了点头:“对付人,这自然再好不过,就不知道对付妖魔是不是也这么管用了。” “总比没有强。”乾冲在一旁宽慰,人类运用器械的力量,有时候也会起到破御之体一样的效果,当然,那得是相当巨大的力量。 颜蚝忽然警觉的抬起头,他看见一团恍恍惚惚的白色光团诡异的在半空集结,心中一凛,就待拔出墨家长剑,大喊结起矩子剑阵。 乾冲诧异的一睨之下,薛漾已经向他们摆了摆手:“没事,没事,这是我喊来帮忙的。”看看颜蚝,笑道:“主要是帮颜义主的。” 白光落在薛漾面前,探出一张小心翼翼的驴脸,神情紧张的扫视过四下里各执兵刃警惕的军士剑客,最后才在薛漾面前恭恭敬敬的跪下,像个下人仆役似的磕了几个头:“上仙?唤小的何事?” 这个动作使因一开始看到可怖驴脸而心生警惧的众人都不由松了口气,甚至还感到有些好笑滑稽。 只有荔菲纥夕啊了一声,在场众人中只有她和薛漾才见过这个驴脸,这个曾听命于诀山大王的小驴怪。 那一晚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但奇怪的是,荔菲纥夕想起这段过往,记的最清楚的便是那粗莽魁伟的黑大汉护商师在自己面前甜言蜜语的情状,驴妖带来的惊怖倒是越来越淡,想到这里,她不禁悄悄看了阿勒闵一眼,却发现他半仰着头,面带冷肃的看着那现身而出的驴脸小妖,全没注意她的相视。 经历了密咒羁縻之术的驴脸小妖自然不敢对传念真言相唤的薛漾有任何违忤,这番从诀山急急忙忙赶来,倒是飞快。 “差点忘了这个饶他一命的小妖呢,那时节在去长安路上和池师兄一起捉的。”薛漾对乾冲解释,转向驴脸小妖时却板着脸:“这些时日下来,你老不老实?害没害过人?” “啊呀呀,小的谨记上仙教诲,更立下毒誓,岂敢有违?”驴脸小妖慌忙应道,一脸可怜相。 无食大感兴趣的凑上前,在驴脸小妖身边嗅来嗅去,驴脸小妖不知无食高低深浅,但也清楚自己决计招惹不起,脸色煞白的任由无食放肆,自己一动也不敢动。 “娘妈皮的,你从哪儿收的这么个家伙?法力这么低微,留着也没用。要我说,干脆一刀剁了吃肉,有道是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驴肉有咬劲,好吃的一皮。” 驴脸小妖吓的脸更白了,忙不迭的摇手:“使不得,使不得,小的不曾有半点违誓,不得应誓,不得应誓啊!” “别吓他了。”薛漾拍拍无食脑袋,在驴脸小妖面前给无食留足了面子,“他法力虽然低微,我却有用他之处。”又对驴脸小妖道:“你那时节修得运风快跑的法术,能有多快?” 驴脸小妖稍稍宽心:“百里之内像撒泡尿,百里之外,只要不逾八百里往上,大约拉完屎的工夫也就能赶到了。” 听闻此言,连颜蚝在内都有些忍俊不禁,这小妖话虽粗,但却讲的简单易懂,无食侧过头,大有刮目相看之势,暗自寻思,这家伙屎尿之譬信手拈来,倒是极有粗语污言的潜质。 “那让你带个人,前往高平城,来回一趟要多久?” 驴脸小妖歪头想了想,看他一脸茫然,估计是不知道高平城在哪里,又不好意思说。 颜蚝却已是心下恍然,这是薛漾寻了个会驾风的小妖来,相助自己前往高平城非攻院,运送墨守器械,便出声提醒:“高平距此四五百里。” “那成,那成,小妖带个个把人不碍的,吃个饭的时间也就能回来了。” “娘妈皮的,刚才不是说拉屎吗?怎么改吃饭了?”把这两者联系起来颇为古怪,无食自是乐在其中。 驴脸小妖哭丧着脸:“这不是来回吗?小的得把这个给算进去。” 敢情这家伙吃一顿饭等于拉两泡屎,无食恶趣味的想着,不过薛漾没给他发挥的机会,抢在头里道:“如果再让你带些器械呢?” “有的就几十斤,有的上百斤,大概十来个。”颜蚝加了一句。 “小的练过的,等闲百来斤物事不影响运法,也提得动,但是十来个的话……上仙,小的就两只手,拿不了这许多,只除非多跑几次。啊,也成!”驴脸小妖神情一兴奋,“小的唤家小一并来,这便作一趟儿拿了。” “你还有家小?” “上仙如何忘了?昔年那诀山大王,呸呸呸,诀山老妖害了我主人性命,却是把那家里稍有些灵性的牲畜都施法力化作了人身,供他驱使,我有一个鹅浑家,三个鸡妹妹、一个猪外甥和一个……一个狗小弟。”驴脸小妖紧张的瞟了瞟无食,不确定话语最末会不会得罪他。 “这便好!”薛漾倍感振奋,“颜义主,你随他去,他虽是妖身,却也不害人,可不是帮了你忙?只这一个来回,多取墨家器械。” “善!”颜蚝一击掌,“我跟师弟们交待一下,现有的机关让他们教大伙儿运使,我就跟他去去便回,哈哈,还不知道腾云驾雾是怎生情形呢。” 眼看就要成行,驴脸小妖却小心翼翼地问道:“上仙,只让小的们帮这个忙吧?”灰蒙蒙的驴眼心虚的往城外方向一瞥,“后面倘若打将起来,这个……这个请恕小的们帮不上忙,小的这一家都不是……” “成成成,瞧你怕的那样!帮颜义主取回器械,便是你大功一件,我准你之后再不受羁縻之咒。”薛漾大喇喇一挥手。 驴脸小妖喜出望外,又对着薛漾磕了好几个头才罢,然后乖巧的往颜蚝面前一凑:“几时走?爷?” …… 一阵奔马错落纷沓的蹄声由远至近,沈劲抬头望去,便见当头的嵇蕤喜形于色,两旁则是程一帆和张岫,最令他诧异的,却是他们身后一彪胡服骑士,个个雄壮彪悍,便是坐骑也比寻常晋国战马要高出大半个头来,神骏异常。 莫非是东胡燕国的先头骑兵?沈劲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且不说这些骑士服色各异,不是燕国戎装的制式,就看程一帆和张岫领路于前的样子,也知道他们绝没有开门揖盗的道理。 沈劲察觉不出异样,乾冲却不同了,唯感冰焰玄风扑面而来,气势滔滔,威灵煊天,便知来者绝非寻常之辈,正揣度间,便听嵇蕤大声叫喊:“来伏魔道援军了!” 七星信灯的效果来的好快,虽然不知这些人是什么来头,乾冲还是遥遥摊手致礼:“七星盟天权星文曲部宿主事乾门家尊乾冲,拜谢同道盟友,未知是何方部宿来援?” “不是,不是七星盟的。”嵇蕤策马奔至近前,一翻身下了马,轻声对乾冲道:“是莽族,北境莽族的人。” …… 东城门处逆着奔走逃难的人群,踏马而至的胡人被城头少的可怜的士兵用弓箭指住,张岫喝问来者何人,这里的嘈嚷也引来了程一帆和离此不远的嵇蕤,胡骑虽众,却很友好的停下,并最终在与嵇蕤的沟通中获得了进城的许可。 北境莽族,一支隅于北方极寒之地的古老部族,印象中他们虽然拥有极为高明玄妙的法术,却很少涉足与中原江南之地的伏魔之事,大部分的精力都用于守卫他们那视为图腾神明的云龙之爪上去了。 嵇蕤对北境莽族的认知只限于这一点,最多再加上那柄由云龙爪制成的神兵宝剑此际正负于池师兄身后以及那位在修玄谷等闲难得一见的莽族战神棘楚,其余便是不甚了了,但他同样感知到了那股蕴含于他们之间的冰焰灵气,透骨寒凉,却又令人倍感畅爽。 同道的来援终究是值得高兴的,尤其又是在这妖军临城,千钧一发的时刻,在飞马赶往城南施放了第四道北斗信灯之后,嵇蕤又与这支队伍会合,并在程一帆和张岫满腹疑惑的眼神中充当了引路人,本是要赶到西明门城头会合,却没想到在这里就遇上了自己人。 …… 首先说话的,却是胡服骑士中打头的一个胖妇人,厚实的棉衣在颈项旁翻开了羊毛领子,手里提着一把大开刃的弯刀,用卷舌音极重的汉话道:“我叫阿夏,察知妖山族异动,领我冰焰老族中土观望族人尽数来援。”眯成一条缝的小眼中精光烁烁,在乾冲面上一拂:“你们是乾家的人?伊古沙战神在你们那里一向可好?哦,他有个汉人的名儿,我得称呼他为棘楚战神。” 棘楚究竟是如何身处乾家修玄谷的,恐怕只有好几代以前的祖师家尊才能说的清,除了测灵之试,平素与乾家众弟子接触也不多,所以乾冲礼貌的一语带过:“棘楚大人与公主过的是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可好着呢,乾门乾冲有幸见过诸位莽族高士。原是想以信灯相唤同道来助,想不到倒是莽族高士闻讯先至。” “信灯?哦,不……”胖妇人阿夏初时略有怔然,旋即反应过来,她在一路上也曾听嵇蕤提起过,“……我听说了你们结为同盟的事,不过我老族人可不是你们那同盟中的一员,我们也看不见你们说的那什么信灯。只是因为我们一直在这一带观望巡视,昨夜刚刚发现这里的异常,便即飞马赶来,总算没来的太晚,看来你们还在坚守,妖山族的并没有得手。” 阿夏跳下马来,身手矫捷的完全不像她这种体形的女子,肩膀比乾冲还要宽上一圈,向乾冲和沈劲微微一屈身,做了个姿态优雅的致礼:“冰焰老族共计一百一十三位观望族人,愿与中土豪杰共御妖魔!” “很荣幸与莽族英雄并肩作战。”乾冲摊手一躬。 一旁结着发绺的魁伟大汉阿善把手中的长索甩得啪啪直响:“要打仗啦!”身后众多胡服骑士齐齐举臂纵声大呼:“老族将战!老族能战!”人数虽然不多,但喊声雄壮,极具威势。 阿勒闵嗅了嗅,从这些胡服骑士身上闻到了熟悉的烤羊膻味,这是添加了鲜卑特有的秘辛料才会有的烤肉气味,多见于王室贵族的佐食之中,趁着群情激昂,无人注意的当口,他挨近了那甩着长索的大汉身边。用鲜卑语问道:“鲜卑族人?宇文家还是拓跋家?”按他的心思,若是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同族人,哪怕不是一个族落的,也可引为朋党,总好过身处于一群南人之间势单力孤。 那知道那大汉看了他好几眼,同样用鲜卑语回道:“我们不是鲜卑人,只是在鲜卑人的疆土中暂时栖身,你刚才没有听清?我们是覆雪莽原,冰焰老族。” 谁知道这个冰焰老族是什么族,阿勒闵一脸茫然,乾冲的神情却已经变的郑重起来。 “要准备了,魙灵刚刚被消灭,他们释放了妖力!” “嗯,我也可以感知到那种凶戾的味道。”阿夏身上好像有一股淡淡的白光闪动,忽而坚定的一笑,“让老族来把这种凶戾之气彻底冻结!” 第027章冰魄寒壁 战场上的情势就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新的转变,仿佛秤杆的两端各自挂上了新的重物,在轻颤微震中摇摆不定。 北斗信灯没有引来七星盟的援军,却多了一批精擅除妖之技的古老种族的相助;而虻山天军自以为释放妖力之下将横扫睥睨,可在与守军甫一接触之时便遇上了硬茬。 墨家机关只是按部就班的旁敲侧击,真正的防守举措却还没有实施,伏在土墙之后的莽族族人急不可耐的抢先反冲出去,他们是这场战争的生力军,更带着对妖魔的藐视,一旦交起手来就像是下山的猛虎,纵然是久经历炼的天军妖兵,却也在一时间遭受重创。 长索上白光一盛,被套住的兽骑兵连同坐骑在内,霎时便被一层冻气包裹,转眼结成了厚厚的一坨冰块,长索倏然一收,在空中啪的打了个响,冰块应声而裂,连带着内中的妖兵兽骑的身体,寸寸粉碎。 长索更不稍停,卷起一阵透彻骨髓的冻气,迎着之后收势未止的兽骑军而去,使他们好像坠落的冰雹,与地面撞击之后,却成了轰然飞散的碎冰残屑。 “老族能战!”更多的莽族壮士从土墙后跃出,他们或手持弯刀,或运掌成冰,向数量更为众多的后续兽骑军涌去。 新的伏魔之士!绝啸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支异军突起的力量在短短时间内便冻碎了十余名兽骑,然而虻山天军毕竟训练有素,他们收起了先前的轻视疏忽之意,很快聚拢成群,用蕴含妖术的兵刃极有章法的向那些伏魔之士进行攒刺劈砍。 战况陷入胶着,身着窄袖束身胡服的壮士们与铁甲铿铿的妖兵混在一处,壮士们身手矫健,法术高明,妖兵只能凭借着数量的优势堪堪相持。战斗的场面各有死伤,大约三四名莽族壮士腾挪退避稍慢,便被妖兵的兵刃穿过了身体,但妖兵却又倒下数十具尸体。 绝啸不能在坐视不理了,虎啸一声,已成暴绝之姿,白色的虎头高凸而出,精致的铁盔顶在虎头头顶,挥舞而出的双手已化作两只利爪森森的虎爪,银白色的罡气从虎爪间蓬然而出。 罡风接近第一个莽族壮士,那壮士弯刀一斫,生生劈开罡气,身体却被震得晃了晃,就这么短短一瞬,绝啸身形早已贴上,虎爪狠准的插入了莽族壮士的腰胁间,再反手一挑,那莽族壮士抵受不住,身体腾空而起,被抛入了兽骑军阵中,枪矛齐下,顿时将他钉穿于地。 绝啸伸舌舔舐过虎爪,尝到了鲜血的热度,很好,运用冰雪之术的人终究也只是血肉之躯,他飞速的移动,在罡风妖力的配合下,又撕开了另一个莽族壮士的肚腹。 当下可不比昨夜那妖力受抑之时,现在的他才是真正虻山上灵的实力,足以担当神息崖银甲近卫之首的实力。就算这些伏魔之士本领不俗,可寻常的兵卒又怎么可能是妖灵佼佼者的对手?可恨,昨夜那个有破御之体的人类主将不知去向,不然弹指之间,他就将成为自己利爪下的碎骨烂肉,不过现在他又有了新的目标——那个使长索的魁伟大汉,很显然,他是这伙新出现的伏魔之士的头儿。 击敌首脑,绝啸还是这主张,他在战阵中找寻着阿善的身影,而阿善也因为族人的连续伤亡而注意到了他,几乎在同一时间,他们像是燃烧着火焰的视线交集,接着,阿善怒吼着纵跃而起,绝啸咆哮着飞扑而上,彻骨寒气与浩烈罡风在半空中首先相撞,竟是旗鼓相当。 绝啸被震得向后翻了个滚,身形还未落下便是缩腿在地面一蹬,以更迅猛的姿态扑来,而阿善被斜撞而下,方自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一个兽骑兵看出便宜,挥矛便往他背心空门穿刺。 阿善背后却是像长了眼睛,轻巧的微微侧身,既站稳了脚跟也让兽骑兵的穿刺刺了个空,劈手夺下那妖兵长矛,几乎是在金睛兽将及面前张口待噬的最后一刻,把长矛反搠进金睛兽的巨口之中,矛尖从金睛兽的后颈钻出,又刺入了那兽骑兵的身体。他的另一只手则将长索一抖,冰冷的寒气使绝啸退身避让,却也化解了这一记迅猛的飞扑。 在踉跄后退之中,转手毙杀背后妖兵,又逼退前方来敌攻势的动作当真是一气呵成,绝啸在地上打了个滚,心内也暗暗称赞,情知对付这个大汉必须施尽术法,全力周旋方有可乘之机,同时也有些吃惊,以自己的本领只除非是伏魔道中有数的成名人物才堪相敌,这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胡人?还不止他一个,竟是有整整一群。 绝啸忽的隐去身形,准备以遁影之术欺近其身后突施杀手,哪知道那长索却如同自有灵知一般,随着他妖气的流动紧随而至,一阵难以忍受的冻气铺头盖脸的缠绕过来,令他终于放弃了这个打算,刷的一下,在反方向现出实体,只是擦身而过,尚未与那长索接触,自己的铁甲上已经结了一层冰霜,不由更是心惊,未及抬头,阿善已然疾奔而至,绝啸一激灵,下意识的一让,那长索便已甩到了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正庆幸间,迎面斗大的拳头打来,这一下再躲不过,一拳正中虎鼻。 鼻梁上又酸又痛,绝啸忍不住涕泪纵流,真是讽刺,自己的第一次流泪竟是因为被人打中了鼻子,可他情知这是危急关头,顾不上抹开模糊了视线的泪水,而是听音辨形的伸出虎爪一划,阿善猝不及防,急急退身,虎爪却已经割破了他肚腹衣衫皮肤,留下五道血水淋漓的创痕。 还是平分秋色之局,阿善手抚腹下创口,呼呼喘气;绝啸后退几步,狠狠眨了眨眼,鲜血从鼻下汨汨流淌,他们都带了伤,却也一时奈何对方不得。 当前的战况却渐渐不利起来,莽族壮士以血气之勇反攻而出,初时骁猛披靡,但时间一长,虻山天军谙熟的战阵之法和严明的纪律便起了效力,他们没有像寻常妖魔那样在接战不利的情形下溃败奔逃,相反,聚阵而结,反戈相向,竟是越战越勇,并且凭借着数量上的优势抢得了上风。更多的妖兵加入了战斗,他们是后续跟来的天军步卒,这使得莽族壮士们更加的捉襟见肘,施放的冰焰之术往往在多个妖兵联手运使的妖法下被抵消,而他们却遮拦不住从各个方位密密麻麻刺来的兵刃,已经有二十余名莽族壮士尸横当场,剩下的十余人缩成了一个小圈,缓慢的向土墙方向移动退却。 这只是第一道壁垒,所以留在这里的防守力量是四十名莽族壮士和二十位操控墨家机括的晋国士兵,吴兴部曲的董家兄弟是这里的主将,但阿善按捺不住的反攻却适得其反,狻猊营的都伯长董开泰着急的趴在土墙上呼喊,要莽族壮士们退回来。 火油管又开始喷火,对准了越聚越多的妖军方阵,这是在为撤退争取时间,阿善只能不甘心的啐了一口,抛下了对峙的绝啸,向后飞退,口中大呼:“都走!用冰魄寒壁死守!” 或许是先前莽族壮士带来的震撼太大,因此在他们后退的时候,兽骑军并没有贸然进逼,维持着严密齐整的队形,徐徐推进,妖兵步卒在骑阵中呐喊啸吼,声势喧天,就在这小小的里弄街巷之前,便已聚集了近千之众。 没有紧逼而至,并不代表妖军就停止了追击,一道道妖魔修炼生成的妖力幽光像讯箭似的飞射而来,在两方拉开距离的情形下,用这种方式做远程攻击再合适不过,人类不是也有临冲床弩这样的器械吗?那就让他们尝尝妖法的厉害。 幽光中有毒液、有蚀水、也有燃火焰力甚至冰寒之气,虽然这种冰寒之气在莽族族人面前不值一提。但这些妖力幽光仍旧杀伤力极强,第一批幽光雨点般洒落工事壁垒之前,一个莽族壮士走避不及,被幽光击中,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浑身便升起一团腥臭的烟雾,转眼间化成一摊脓水。 就在第二批妖力幽光射来的时候,所有的莽族壮士都已退入工事之后,一层闪耀着晶光的冰壁倏然而现,幽光射在冰壁之上,嗤嗤作响,很快便被消解。 这是预先订下的防守战法,利用洛阳的风雪气候与北境莽族的独特玄术,在每个驻守的壁垒上结成了一层由寒气组成的防护壁,此防护壁韧性极强,更有一桩大妙处,寻常刀剑弓矢,甚或焰火冰霜,皆可穿行自如,恍如气雾,却偏偏能化解任何含有妖力的攻击,只除非数百妖魔同时运力,或可开解,然而在他们开解的时候,凭借着时下的风雪天气,莽族族人又可以迅速构建起新的一层护壁,如此层层消耗,既迟滞妖军进攻,护壁中的守军还能趁隙反击,给妖军带来杀伤。此术谓之冰魄寒壁,也是天赐其便的一种极为有效的战法。 阿善恨恨的在自己腿上一拍,如果不是自己性急而迫不及待的率众当先杀出的话,这里的四十位族人本不会伤亡如此惨重,现在反击的力量已经大打折扣,只能凭借冰魄寒壁消耗得一时是一时了。当然,出现这个错漏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虻山天军的战力远远出乎他的预料,战争就是战争,早不是昔日猛进突袭,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而后洒然身退的时节了。 …… 当虻山天军释放妖力之后,留给守军的时间并不多,乾冲和阿夏定下了这种战术的基调,而后分批的向城中各处壁垒工事转移。按说在守军人数本就不足的情况下,不应该采取这种分兵驻守的战术,但没有办法,妖军可以运使飞身移形的术法迅速的在城中遍布开来,如果守军聚在一起,将很容易被包围,反而被割断了与后续援军的联系。乾冲坚信七星盟的支援将很快赶到,恰好这些壁垒都在洛阳城的通路要道上,只有守住壁垒,就将使妖军如鲠在喉,不得不陷入拉锯厮杀的境地,而他们也能最快的与援军接触。 就在第一道壁垒的战斗开始之际,守军才刚刚占据另两座壁垒机关,妖军步卒已然于城中多处降落,在空无一人的房舍建筑中穿行搜索,找寻任何有可能留下来的凡人血食,值得庆幸的是,大部分的居民现在都转移到了城外,只有少数几个昏蠢疏怠,没有及时离开的百姓成了牺牲品。 扼守在宫城要道上的第二道壁垒也和突进的妖军发生了战斗,帖子和大车是这里的驻守主将,同样是二十位士兵和四十名莽族壮士的配置,带领莽族壮士的是一个叫阿吉的大胡子好汉,他们没有犯下与第一道壁垒阿善操之过急相同的错误,冰魄寒壁在交战的一开始就被升起,在夜幕降临的洛阳城里,好像一团灿烂生辉的光影。 第三道壁垒处于外宫城四通八达的路口之上,也是横亘在洛水旁侧的必经之路。这里留下了二十名莽族壮士和四十位士兵驻守,并由沈劲亲自坐镇,阿勒闵和荔菲纥夕也留在了这里,沈劲不放心把他们置身于外。 阿夏带着其余的莽族壮士正在匆匆赶向位于内城市集处的第四道壁垒,跟他们一起的还有所有的乾家弟子,这里都是伏魔之士,也算是弥补人数上的不足,只是乾家弟子白天耗力过巨,正好让他们经过这段时间来恢复,没让他们参与到前三道壁垒的防守中。 沿着贯穿洛阳城的这条直线,颜蚝在东门前布置着第五道壁垒,张岫和程一帆带着剩下的所有士兵以及墨家剑士们,开掘地道,浇冰筑墙,几个形貌颇为怪异的人影正仔细的将一具具墨守器械安放在位,那驴脸小妖赫然在列,只是他不时抬头望向西边深旷的黑暗处,脸上分明带着惊惧紧张的表情。这里是最后的防线,一旦这五道壁垒都被妖军占据,那也就说明洛阳城沦陷了。 飘闪的妖风在空中肆虐,第三道壁垒的护壁也已升起,妖魔的进攻并不是循序渐进,不过纵深而入的妖军在第三道壁垒之前同样遭到了顽强的阻击。 飞逝而过的银光是墨家飞弋的弧刃弯刀,缭绕的火舌是壁垒后火油管的喷射,惨烈的搏杀在三道壁垒之前全面展开。 第028章包围 英勇的战士从屋顶的射孔中探出半个身子,瞄准了在护壁前张牙舞爪,却不得而入的金睛兽骑,嗖的一箭,狠准的钉在了他的眼睛里,头一个兽骑兵惨呼着捂眼从兽背上滑落,后一个却将手中的长矛恶狠狠的掷出,冰魄威灵可以阻挡消弭一切催动灵力的进攻,却很难阻止这种最原始的攻击,长矛穿过了气蕴流璨的护壁,就在战士欲待缩身以避的时候,贯穿了他的身体。 战士的尸体半挂在射孔外,屋檐下却是一脸血污的董开泰,在火把光亮的映照下,他大声吆喊指挥,身边两位士兵在机括后搭上了新的弧形弯刃。 “放!”刀指前方,弧形弯刃带着尖利的破空之音,穿过护壁,正打在几名兽骑兵身上,巨大的冲力使他们在兽背上打了个趔趄,却猛然感到了一股寒气逼入体内,转瞬间,几名兽骑便成了僵硬的冰塑。 从壁垒射出的每一支箭,每一片弧形弯刃都由莽族壮士施以莽原秘法,现在的效力已与前番不可同日而语,给妖军带来了很大的杀伤,而妖军却只能簇拥在护壁之前,想尽一切办法突破冰魄寒壁的屏障。他们的掷矛硬弓倒是可以穿透护壁,但给守军带来的损失极为有限。 阿善脱膊了衣衫,露出筋肉鼓突的上身,一位莽族壮士在给他流血的腹部裹伤,他忍着痛,止不住便是一派龇牙咧嘴的神色,目光却像喷着火焰般望向护壁之外,他看见了绝啸,站在一群兽骑和妖兵之后,正和一个顶盔贯甲,胸前有两个凸起虎头的雄壮大汉说着什么。 …… “这是古怪的护佑之术,只要我们运用法力,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破解这冰冷的护罩,但是就算好不容易破解了这一个,下一个护罩却又很快升起,他们放护罩的速度比我们破解的速度要快的多!”绝啸鼻子里还在流血,对镇山君说话的时候,血水恰好流过他的下颌,倒像是刚刚受用过血食一般。 “可我看到你们的兵刃可以穿过去。”镇山君目光炯炯,他赶到的时候,冰魄威灵的护壁刚刚升起,而他只能和所有的妖兵一样,在护壁外一筹莫展。 绝啸抹去鼻下的鲜血,嘴里尝到一股腥甜味:“是的,掷矛,飞标,或者射出去的弓箭,确实可以穿透护罩,但是有什么用呢?他们大部分都躲在土墙之后,射不死几个。而不运用法力,我们的兵刃就和凡人的一样,没有足够的力量震坍他们的土墙工事。可他们从里面射出来的箭矢刀刃却被伏魔之士施加了术法,让我们伤亡不小!” 说话间,又一支弩箭破空而至,穿过影影绰绰的妖军缝隙,竟是直冲绝啸面上射来。 “吼!”镇山君抢先出手,手指一弹,一股劲风射在弩箭箭枝上,使弩箭失却了力道,歪歪斜斜的掉下,而他也是一哆嗦,感觉到了弩箭上隐含的冰灵之气。 “可恼!”镇山君锐利的目光已经看到一个胡服壮士持着弓弩躲进土墙后的情形,这一箭绝不是无的放矢,看来对方也发现了这里站着两位天军的首脑人物。可是自己却无计可施,只能看着他们躲在护壁之后从容抵御发射。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镇山君手一张,掌心生出吸力,将地上一具莽族族人的尸首凭空提起,抓在手上。 “不清楚,感觉他们特别精擅冰雪的术法,只要一接近便是极强的凉寒之意。身法有些古怪,和我们曾见过的炼气士完全不同,也不是原先在城头上的那一拨。不过我们毕竟宰了他们二十多个!”绝啸向镇山君表功。 镇山君恍若未闻,仔细看着手中的尸体,系发绺,留着浓密的络腮胡须,体格强壮,看起来和寻常的胡人骑兵没有什么两样,他瞧不出来历,只有发泄似的把这具尸体撕成了两爿。 “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可这里我只闻到了几十个生人的味道,我留给你一千众,两百兽骑,八百精兵,把这里包围起来,一层层的打掉护罩,包围圈就可以缩小,数量上差这么多,他们总有避无可避的时候!”镇山君抛下手中的残尸,欲待翻身坐上金睛兽的时候,却又想起:“如果儿郎们感到饥饿,告诉他们,随意享用这些伏魔之士的尸体,就当着里面那些人的面,看到吾族吃他们同类的肉,他们会感到恐惧的!” 也会更愤怒,绝啸在心里接道,却没有说出来,顺从的说了个“是。” “这里就交给你了,城里还有两个地方发生了战斗,我要去那里看看!”镇山君仰起头,像是用听觉来辨析方位,然后黑风一卷,须臾间隐去了身形。 绝啸抬头,一手抹去汨汨流淌的鼻血,另一手高高举起:“以鹤翼阵进军,包围此间!用尽全力,破解冰灵护罩,向内挤压!” …… 厮杀声在三处壁垒之前此起彼落,好像传遍了整个洛阳城。 在内城市集鳞次栉比的屋舍建筑中,第四道壁垒正在构建,土墙工事是现成的,栾擎天和郭启怀已经发现了土墙根下的墨家机关器柄,栾擎天神力惊人,单手便将一张百多斤重的床弩机给提了出来。 而现在主要的防御措施,则是由阿夏在四周准备启动冰魄威灵的密语咒法,北境莽族和乾家的风格颇为相似,崇尚近身格斗,而众多奇巧的法术则由咒语催发,乾冲看着阿夏忙碌,决定也用乾家密咒再布置一个类似白天在城头施放的阻妖气墙。 在这道壁垒的人数很少,只有六位乾家弟子和十几个莽族壮士,但从应对妖魔的战力来说,这一道壁垒无疑又是最强的,这里不仅要阻住妖军的疯狂进攻,也做好了接纳从前方三道壁垒后撤败退的守军的准备,如果有人可以在妖魔的侵袭下逃出生天的话。 无食蹿到了土墙墙头之上,望着远方若隐若现的晶白护壁的情状,尾巴无聊的晃动着。 “三个地方都打起来了,娘妈皮的,他们来的真快!” “我们的人数毕竟太少,希望冰魄寒壁的保护可以拖延足够长的时间,拖到你们所说的什么七星盟的援军到来。”阿夏从工事的一角转到另一角,另几位莽族壮士神情肃穆的微闭两眼,嘴里在念念有词。 “会来的,一定会来的。”乾冲停下了默念的嘴唇,仰头望向空中的北斗信灯,风雪飘摇中,这种用异术升腾而起的星辰光亮显得是如此浩壮瑰美,城池的四方上空各浮动着北斗星辰的景象,俨然便是夺魂摄魄的神迹。“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谁能想到贵族竟然先一步赶到,为我们援军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不然只凭我们师兄弟几个和几百名守军,根本支撑不过今夜。” “问题是……这个宝贵的时间能有多长?”阿夏的汉语并不正宗,但也不妨碍众人能够听懂,忽然脸色一沉,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说了几句,看表情,似乎是在斥骂。 “怎么了?”乾冲奇道。 “我那个愚蠢的弟弟!我告诉过他一旦妖魔接近,便藏身于冰魄寒壁之后,伺机反击,可他竟然带着老族战士杀了出去,我感知到有二十多位老族战士已经战死,这个混蛋,总是这么鲁莽!” “杀敌心切,便是我和我的师弟们,在一开始也是按捺不住的。”乾冲只能安慰道,忽而长叹一声,“这支妖魔组成的军队真的不一般,那位将岸说的没错,可惜在共盟之会上没有人重视这一点。” “话说回来,白天的战斗你们是怎么撑过来的?就算当时他们抑制了妖力,可我不认为你们几个人就可以阻挡妖魔的千军万马。”阿夏随口问道,她把刚才有些激动的情绪很好的控制下来,现在不是为死者哀悼的时候,而她在这里施加的术法也进行到了最后的步骤。 “我们凑巧用了一种以毒攻毒的办法。”乾冲看了看和无食坐到一起,正向外观望的薛漾,天幸他想出了这个好主意,这个智计百出的六师弟,“用厉鬼将逝的魙灵挡住了妖魔之军。” “以毒攻……毒?”阿夏似乎不能确切的掌握这个汉人成语的意思。 “简单说,就是用一个坏的物事去干掉另一个坏的物事,好比让豺狗去咬恶狼。”薛漾的声音传了过来。 “让豺狗去咬恶狼?”阿夏的表情若有所思,手指忍不住在束身的腰带上拂过。 “汪!”无食猛的大叫一声,整个身形从土墙上跳了起来。 “有妖气异动!西面方向,距此百步之遥!”薛漾的动作更利落,跳下土墙,大声示警。 …… “嗵”“嗵”“嗵”…… 黑色妖风的光影划过了密筑错落的屋舍房室,而后重重的踏及了地面,现出一个个全副武装的高大身形,瓦砾土木随着积雪在他们身边淅淅沥沥的掉下。 风岐很满意自己的进度,在大部分妖军被那三处散发出白色光影的护壁所阻截的时候,他带着超过两百名的天军同袍却率先抵达了这里,这是最接近洛阳内城的地方,也是大军进攻集群的最前沿。先锋就是先锋,无论何时,都应该处在遥遥领先的位置。 绝啸副将被滞留在了第一道壁垒之前陷入苦战,现在先锋军的首领便是风岐,第一个破水而出,第一个攀上洛阳城头,现在又是第一个进入了洛阳城的内城,这么多功勋加起来,也许在战后自己就将得到骐骥吾王的青睐,甚至被晋升为天军圣光部的统领也说不定,反正我总比那个闷声不吭,只知道一个劲称是的蠢象统领要能干得多。 打着如意算盘,风岐开始招呼其他的妖兵向前突进,他闻到了前方不远处传来的人气,带着兵刃和冰雪的味道,显然是又一处人类的守军。 不知道是什么人驻守在那里,最好就是那个用巨大铁剑的将军。风岐一直对昨夜的交手耿耿于怀,如果不是妖力过分被抑制的话,岂能轮到那个将军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妖兵的行动非常迅速,几个呼吸之间,他们就看见了前方传来的火光。 趁其不备,以移形纵影之术立即杀至近前,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先把他们的肚腹剖开,剜出他们的脏腑做晚餐!风岐刚想这么下令,便听到前方一阵刺耳的狗叫声。 哪里来的野狗坏事?风岐大怒,狗叫声已经引起了守军警觉,不过并不足以促使他们放弃进攻的打算,百多个妖兵化身的人影瞬间飞跃而出,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已接近了街巷中的壁垒工事。 晶白色的光幕倏然升起,护遮在壁垒之前,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冲在最前的几个妖兵离奇的逝去了身影,而剩下的妖兵砰砰撞在护壁之上,被震的人仰马翻。 蓄满玄灵之气的弩箭和弯刃发射而出,射倒了十几个妖兵,割开了另十几个妖兵的身体。 “杀呀!杀呀!x你妈x的!” 风岐惊异的发现,在护壁后大呼小叫的竟是一只蹦跳甚欢的黄狗,而他很快就意识到,这里的守军,竟然都是伏魔之士。 冰魄寒壁已经升起了,这代表第四道壁垒的战斗也终于开始,但在刚一接战之下,妖兵便是伤亡惨重,几无还手之力。 乾家弟子与莽族壮士组成的防线人数虽少,可对于妖兵来说,所承受的压力与跟人类军队厮杀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灵力罡风与冰寒冻气共舞,即便妖兵们全力施为也难以阻挡。 在留下几十具尸体之后,妖兵开始向后退缩集结,就像一支猝然遇袭却又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样,依靠群体的力量与对方颉颃。 风岐把自己置身于妖兵的垓心,这是相对安全的位置,只是他现在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在那晶白色光华时隐时现的护壁之前,半空中似乎有些空气的扭曲。 刷的一下,远处几个妖兵哇哇叫着现身,那是护壁一开始出现时离奇消失的妖兵身影,却不知怎么在一瞬间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有人捣鬼,这是另辟时空之术!风岐立刻反应过来,指着半空那奇怪的扭曲之处喊道:“合力施法,打那个方向!” 第029章救难 百多道色彩各异的妖光好像空中绽放的焰火,在扭曲之处穿梭而过,激起了好大一片罡风的鼓荡。 对于这伙妖兵的突然袭击,此间防备早已是成竹在胸,可没有想到妖兵的反击却是指到了另一个方向,护壁之后的乾冲和阿夏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在妖光恣然密布之下,扭曲的空气在一霎时有了变化,一段雪白色的衣裾倏然而现,却又在完全现出实形来之前,化作一团白气,在濛濛雾雪之中灵巧的闪避开妖光的穿射,向着晶白护壁处寻隙而进。 “拦住他!不让他冲进去!”风岐大声呼喝,他看出端倪,既然一时难以攻破这层冰魄威灵建成的护壁,那索性便将所有力量都用在对付这团白气之上,对于这种白气他再也熟悉不过,这分明就是炼气士化身的光影。虽然不知何以这般蹊跷的在战场上出现了炼气士的踪迹,但终究是伏魔之士,能多杀一个就多杀一个,况且还能让那些在护壁后岿然不动的守军亲眼看到,大有立威之效。 这里的妖兵毕竟太多,又都是习练有素的精悍之师,纵使单打独斗或许颇有不如之处,然在成百个妖兵联手施为之下,就绝不是区区一个炼气士所能抵挡的了。 白气避开了十数道妖光的飞射,却还是和接踵而来的又一道青绿妖焰撞了个正着,白气一顿,立刻现出鹤氅白袍的身形,妖光实在太过密集,鹤氅白袍手舞收剑,连连遮拦震格,颇有些左支右绌,只得将头一低,身子一沉,不得以降到了地面之上。 身形刚落,便有数十个膀大腰圆的魁伟妖兵前后拦住,当头便是十余支铁矛恶狠狠的搠来,鹤氅白袍略招架几合,步履蹒跚,觑机一剑刺倒一个妖兵,却被另一个妖兵打横里一撞,踉跄着翻身即倒,眼看铁矛齐齐而落,那鹤氅白袍将身一扭,化作白气从铁矛矛杆的罅隙间钻出,一翻一绕,身形再现,可未行得几步,却又陷入了一群妖兵的包围之中。 这下子在护壁后的乾家弟子都看的清清楚楚,这是一位鹤羽门的弟子,只不知什么缘故单身一人在外,又无莽族冰魄寒壁相护,眼看不几合间便要丧生在群妖利刃之下。 “是文字门的祁师兄!”薛漾很快就认出了那位勉力支撑的鹤氅白袍,对方距离护壁也就十数步之遥,但此刻这段短短的路程就像隔了天堑鸿沟,单凭其一人之力根本难以杀出重围,薛漾二话不说,锈剑一拔,腾腾的便向外冲去接应,无食勇敢的飞跑跟随,用一路不绝口的吠叫声助威。 乾冲也认出来了,在龙虎山他对这位鹤羽门文字一辈的师弟印象极佳,谦和有礼,温逊纯良,既不像师字门诸弟子那样乖僻倨傲,也不像那些立字门的同门这般孤绝冷淡,又岂能见他孤身遇险?当下侧头对阿夏招呼一声:“有劳师姐在此主持。”又大声喊道:“乾家的,随我救人!” …… 祁文羽是在天近黄昏之际赶到洛阳城的,不必天空中四道煊然的北斗信灯提醒,他也发现了事态的严重性,数千虻山天军散发的妖气好像深黑色的硝烟在城池间蔓延,他们的现身是如此突然,以至于祁文羽心下暗惊:许掌门不是一直在关注虻山本境的源头么?怎么竟连妖魔这么大的动向都没有察觉?话又说回来,这数千妖魔又是怎么瞒过了不休山密切监视的耳目的?居然以如此声势出现在洛阳城下? 现在不仅是这四道北斗信灯,就冲这弥天而起的妖风魔气,也当引起许大先生的注意了,然而在这里的妖魔大军数量极众,声势也和昔日在广良镇出现的百多虻山妖魔不可同日而语,许大先生即便率本门全数来援,怕也未必能解此兵凶战厄,只除非在江南的七星盟大部相援,希望白师弟的脚程够快,能在洛阳陷落前把数以千计的援军带来。 只是洛阳城还能坚持多久?城中一个接一个升起的冰魄寒壁倒令祁文羽颇感意外,这是个少见的玄术,看来洛阳城里除了乾家斩魔士,还有别的伏魔同道在,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人类守军的奋勇抵抗也使祁文羽大为振奋,在族类存亡的最紧要关头,凡人迸发出的勇气和力量值得尊敬,他们已经尽可能的迟滞了妖魔侵伐的脚步,只可惜人数实在太少,而在江南大部盟友远水难救近火的窘境下,或许自己也应该去找离的最近的一支援军。 氐秦国的鬼御营,由烈戟士魏峰将军所统领,如今已有三千名谙熟于诛杀妖鬼的精锐勇士,让他们全速来援的话,三天之内就有可能抵达洛阳,再加上鹤羽门全门弟子,倒是可解洛阳城之危厄。 祁文羽脑中迅速的转着念头,不过从内城处传来的玄灵之气使他暂时放下了火速求援的念头,那里有乾家弟子在,无论如何,也要和他们朝个相,问清楚情况再行动身不迟。 在虚幻时空中潜身接近的祁文羽没有想到,在他即将赶到之时,虻山天军攻入城内的先头部队也几乎同时向乾家弟子所在的第四道壁垒发起了攻击,他只是慢了一步,却又完全出于好意的用化气念力的功法消去了第一批凶狠扑上的妖兵,这一着却把他自己暴露了,精觉的风岐发现了他,并把他从隐身之处给逼了出来。 像这种界乎二等和三等之间的妖灵,祁文羽平素并不以为意,正常情况下,他认为自己可以很轻松的一个对付五六个,方法运用得当的话,甚至还能对付的更多。可在现身之后短短的几下交锋中他便感到了大异寻常,这些妖魔单个的法力并不如何出众了得,却偏偏在他们顶盔贯甲,持刃仗兵的联手施为之下,自己竟是架隔遮拦不住。如果说以前所遇妖魔都是各自为战的徒逞凶虐,那么现在这伙子妖魔居然变得会配合了,就像是一个过去只具蛮力的莽夫学会了技击之道,更加的凶猛,也更加的难以对付。 祁文羽节节败退之下,忽然想起在共盟之会上那位虻山豹妖将岸的告诫:……你们将会见到虻山真正的力量,新的妖魔大军将会在世间出现,他们将卷起天地为之色变的血雨腥风,其势足以摧毁一切…… 好吧,这话有点夸张,却也夸张的不算太多,这还仅仅是数十近百的妖军合力,如果是成百上千,又或成千上万呢?祁文羽不禁暗自苦笑,现在的洛阳城不就是在数千妖魔大军的威势下簌簌震颤? 虎口一震,横扫而过的铁矛使祁文羽再也拿捏不住手中的长剑,长剑在空中翻了个转,搅动风雪的印记,向下坠落,而在触及地面之前,铁矛就将刺穿他的胸膛,饱饮他心口滚热的鲜血……祁文羽看到了那张手持铁矛的脸,青面獠牙,双瞳血红。 骤然斜射而来的青色光芒打在了这张脸上,双瞳睁得滚圆,真正的鲜血从他的眼眶汨汨流淌,就好像是血红色的泪水,整个身体向后一仰,带着铁甲哐当倒地。 得救了?祁文羽一时竟有些恍惚,一个温热的手抓着他木然的手臂向后一拉,然后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祁师兄,怎么每次见面,你都是死里逃生?” 眼前是那张黝黑朴实的仿佛村夫般的脸,一副如他肤色般黢黑的铁甲罩在褐衫之外,还有他嘴角荡漾开的笑纹和那柄闪烁着青色剑芒的锈剑。 “你又救了我,薛师兄。”祁文羽微笑,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打起来这么拼命!”薛漾嘴上埋怨,却将祁文羽揽得更紧了些,锈剑一摆,撞开两柄交叉穿刺而来的长矛,青芒刺斜里飞射而出,打在那两名妖兵的脸上,立时取了他们性命。 “正说呢,北斗信灯放了这么久,援军也该到了。”薛漾拖着祁文羽且战且退,无食在一旁不住大叫,间或跃起,对靠近的妖兵脑袋上飞踹而出,身体总是很灵巧的避开了对方的兵刃,而其他的乾家弟子也在和蜂拥而上的妖兵交战起来,他们显然比祁文羽有经验得多,用背靠背结阵成圈的方式,向薛漾和祁文羽处且战且近,几招之内,已有不下十个妖兵在他们手下丧生,而在结阵的当头,祁文羽认出了乾冲,一道闪着银光的长链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吞吐之间闪烁不定。 “如果说这次的援军就你一个,那我可得向许大先生抗议。”薛漾开着玩笑,锈剑又刺到一个妖兵。 祁文羽轻轻挣脱薛漾的手,他不想像个孩子似的被保护,在长安莹玉阁的虚界中,当面对强横不可一世的千里生时,他就和薛漾并肩作战过,这次也一样可以。 “我只是看到了信灯,先过来看一看……”运手成风,旋转的罡力使一个虎扑过来的妖兵打了个趔趄,无食趁机当头一踹,薛漾锈剑横挥,成功的斫下那妖兵的脑袋,配合还是那么默契,“……哪知道就遇上了这么大阵仗,后续的援军会到的,许掌门不会坐视这里妖魔的肆虐,但恐怕还需要点时间。” “往这个护壁里退,看到了吧?”救人的目的达到,薛漾像旁侧众师兄弟的战圈示意,嘴里却还在对祁文羽道,“有北境莽族的勇士和我们在一起,这个法术就是他们施展的,希望可以捱过这段需要的时间。” …… 斩魔士的战力过人,虽然就区区六人,但也使天军这支两百余众的先锋阵脚一乱,风岐心下恼怒,却很机警的没有贸然上前,就是这些人,昨夜在城头突然现身,倒打了他们先锋军一个措手不及,连绝啸副将如此能为都着了道儿,只能灰溜溜的退兵而回,否则攻入洛阳城的首功早就是我的掌中之物了。 一报还一报,我也要给你们一个措手不及,毕竟是你们离开了那层冰灵的护罩,不让你们留下点什么,吾族天军未免就太可笑了。风岐在观察,在等待,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机会。 …… “退回去!”已经到了护壁之前,薛漾把祁文羽向里一推,同时也看到了几位师兄弟安全的退入了护壁的晶蓝光影中,一群妖兵大呼小叫的追来,已然鞭长莫及。 “无食,快!”薛漾招手,半转着身子,等着无食飞奔而来。 …… 就是这机会!风岐看到了薛漾胁下露出的短暂空门,聚身如风,一霎时便已欺近薛漾身前,他锋利的兽爪觑准了薛漾的腹下。 昨夜吃亏,是因为我难以运用术法,却在那人间将军面前露了好大的丑,现在嘛,让我用一个伏魔之士的性命证明我的威名。 …… 薛漾的手却在电光火石之间抵在了风岐脑门之上,这伏魔之士竟有这么快的反应?风岐心下一咯噔,雄浑的玄劲陡然迸发,而风岐只来得及把头微微一偏,力道轰去了他半边脸颊,使他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之中翻身而倒,然后骨碌碌打着滚儿逃开,心里一阵阵死里逃生的恶寒。 无食呼的将薛漾往护壁里一推,兴奋的直摇尾巴:“啊哈哈,那死皮的还想偷袭,你狗日的倒机灵。” 薛漾没有说话。 “小黑脸,老子今天帮你不少吧?娘妈皮的,就你那破剑法还不如老子的身法来的高明呢!往后你狗日的可得多学着点……” 没有预料之中的反唇相讥,甚至那久已熟悉的爆栗也没有出现,无食犯贱似的还在薛漾脚边拱了拱,然后他贼兮兮的狗脸变得愕然,一直笑嘻嘻的语调悄悄凝固,渐渐化成了低声呜咽。 扑通!薛漾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头耷拉着垂到胸前,一道深深的创痕从他腹下皴裂的甲胄中倏然而现,淋漓血水滴落,好像淅淅沥沥的雨声,染红了一大片白雪。 第030章尘露 “呵!” 在旷寂夜幕的戈壁荒滩前,一道淡蓝的光影倏尔一晃,现出了一个女子的窈窕身形来,这是个五官精致到无可挑剔的秀美女子,一袭蓝色长裙更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好似这戈壁滩上升起的一轮新月。 而她此刻脸色苍白,捂着胸口,秀眉微蹙,表情却又有些茫然。 又一道青绿光焰在她身边闪现,却化作个娇俏可爱的绿裙少女,扶住那蓝裙女子,一脸关切的道:“翩舞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吗?翩舞?”光影炫动中,又接连现出几个女子的身形,俏立于戈壁峭石之上,曲裾当风,飘洒若仙。问话的白裙女子身材高挑,颜容秀美绝伦,却也别含着一股飒爽英气,正是锦屏苑的女主傅嬣。 这是前来找寻公孙复鞅的队伍,由傅嬣带领,跟着濯泉女仙施姒已和锦屏苑雅风四姝,按灵泽上人的指引,方自行至西域戈壁之处,却不想那蓝裙翩舞飞行中突感不适,降身而落。 翩舞微微摇头,给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小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的便是心口一痛,气血不宁,却是奇了,往日里从未有过这等症状。” “敢莫是心悬公子过甚?”嘤鸣扶着翩舞,做了个可爱的鬼脸,“也或者是飞行日久,调息上出了岔子?便休息会儿吧,反正也离那里不远了。” 傅嬣身形一晃,在翩舞身边现出,玉指轻搭翩舞皓腕:“脉息尚稳,妹妹当无大碍。”又扫视了周遭一圈,山势陡峭,岩石如削,夜风劲扫,荒无人烟,“也罢,稍歇息片刻,妹妹打坐半晌,理顺了气血再行不迟,要见鞅,也不争这一时半会儿。” 翩舞虽感奇怪,却倒底还是依言盘腿坐下,闭目调理,佼人和嘤鸣分坐两旁,联手度气相助,施姒已与傅嬣低声商量了几句,只有黄裙依依,化风在四下里绕了一圈,再在傅嬣面前现身的时候,已是脸色郑重。 “此处不可久留。不仅这里,方圆百里之径,皆似有异动之像。” 傅嬣知道依依在锦屏苑中素被推为念力第一,对于危险的警觉反应向来有独到之处,她说有异动,那就必然是有异动无疑。 傅嬣自然而然的把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之上,这是昔年身为紫菡院大弟子时养成的习惯:“是什么异动?” “阴风四起,鬼气森森,盘旋蕴积不去,不似生人世界。” 傅嬣抬起头,看向天空,这里的苍穹好像离自己特别近,那繁星皓月是如此清晰,拈指细算一番,又不禁笑道:“冬至却是昨日,魂灵多已退散,未知阴鬼之气从何而来?” 施姒已在一旁沉吟道:“莫非是离那里近了,才生出这般气息?” “不好说。”依依轻轻摇头,“我总觉得这股阴风在缓缓移动中,总之,待翩舞妹妹调息好了,我们便即离开此地。” 正说话间,翩舞忽然又轻哼一声,愕然睁开了微闭的双眼,她很费解的发现自己的眼角湿润,两行珠泪正缓缓滑落。 “这是……”翩舞抹去泪水,心里总觉得有一种哀伤的情绪萦绕,可究竟是因何哀伤,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眼泪,小妹妹,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吗?” 忽然飘来的声音使几位女子同时一凛,佼人和嘤鸣立刻弹地而起,凝神戒备,而傅嬣早已拔剑出鞘,剑尖正指在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人一马像是突然现出影迹的幽灵一般,在朗月繁星的天幕下茕茕而立,马如彤云,高大雄骏,浑身罩甲,一双喷涌蓝色光焰的眼睛从金属的面具下透出;人似劲松,魁伟异常,同样也是一身制作精美的金色甲胄,一领黑色披风在随风飘摆中猎猎作响,一团黑烟笼罩了他的面目,一根极长的旋绕着阴风的兵刃横在马前。 金甲的男子还饶有兴味的指着翩舞:“无论是妖还是鬼,能够发自内心的流出眼泪来的,终究是了不起的。” 眼泪?哀伤?我却为何会落泪?翩舞似乎没有意识到金甲男子带来的阴寒威压,而是怔怔然的感受着泪水在指尖留下的温润,体会着淡淡的哀伤在心潮间的流动。 金甲男子却又将头转向了峭石上冷眼相视的傅嬣一行,虽然面部上笼罩的黑烟看不出他的表情,但傅嬣却分明感觉到了他欣赏的笑意。 “有幸认得,诸位都是这般明丽如仙子般的女子,若睹春花秋月,令人畅意抒怀。在下鬼皇驾前,天灵将军。” …… “六师弟!”乾冲近乎是在嘶声大叫,他几步冲上前去,扳过薛漾身体之后,却只看见了他紧闭的双眼。 风岐的突袭终究是奏了效,他锋利的兽爪狠准的插入了薛漾的腹下,并且凶悍的横向一划,薛漾的反击阻止了对方欲待剖开肚腹的举动,并将风岐重创,但也仅此而已。死亡来的是如此迅速,迅速到薛漾没有留下任何的遗言。 乾冲告诉过自己,自父亲去世后,便不能再失魂落魄的嚎啕大哭,他甚至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看到师弟们的捐躯牺牲,然而当真正的牺牲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却又终究抑制不住的泪如雨下。 他怎么也没想到乾家弟子中第一个牺牲的,竟会是这个素来机智警醒的六师弟,往日岁月的点点滴滴瞬间在脑海中浮现。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曾几何时,薛漾便是欢喜哼着这个曲调儿,据他说,这是在往巴蜀群山之地前行的路上新学到的一首歌,他喜欢这首歌里落寞忧伤的意境。 而现在,他把落寞忧伤留给了我们,自己却化作了悄然逝泯的尘露。 所有乾家弟子围在两旁,哀戚悲伤愤怒愁苦,种种情绪毫无保留的出现在他们的脸上,无食木然的绕着薛漾的尸体转了一圈又一圈,喉底一直发出犬类垂死时才会有的哀切悲鸣,直到最后,他伸出热乎乎的舌头在薛漾冰冷的脸上舔舐,希冀这样能让他睁开眼来,然而他一动不动,黝黑的脸上再也没有了那机灵睿智的微笑,也再不复见那因倾慕之情而现出的嗫嚅忸怩,只留下一片浊然的灰暗。 祁文羽几乎哭的瘫软,一遍又一遍的咒骂自己,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身陷重围,而使薛漾奋身来救的话,又何至于是这个结果? 妖兵撞在冰魄寒壁之上,怦怦作响,虽然难以欺身而入,但他们通过乾家弟子们的悲哀找到了得意的理由,于是他们张牙舞爪,耀武扬威,好像已经获得了战斗的胜利,而他们的这种做法很快引起了乾家弟子喷涌而出的滔天怒火。 “干!”嵇蕤碧痕剑操在手中,栾擎天怒睁着血丝密布的两眼,郭启怀和邢煜已经大叫着要冲了出去,无食龇着牙,第一次真正怒火攻心的发出咆哮声…… “站住!”乾冲厉声呵斥,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谦和雍然的儒雅师兄是怎样喊出这威厉的声音的,乾家弟子们愕然一顿。 “出去打就会让我们很快步上六师弟的后尘!尽可能的让自己活得久些,我们要拖到援军来的时候,都死光了怎生对盟主交待?”乾冲的眼角还留着被冰雪凝固的泪迹,他轻轻放下薛漾的尸身,把薛漾身后的锈剑取下,“都给我回去,凭借壁垒工事,迟滞消耗妖魔之军!” 乾家弟子们默默无语,嵇蕤搀着祁文羽,栾擎天抱着薛漾的尸体,压抑着心头的悲愤,向工事后走去,无食夹着尾巴呜呜的跟在后面。 乾冲将锈剑一拔,他知道这把剑,这是薛漾艺成之后在英魂冢所取的前辈兵刃,剑名蚀魂,只有薛漾独特的功法驱使,才能在这把剑上产生出锋锐无匹的剑芒,一如他向池棠讨要的朽沁剑鞘——青锋二字犹然可辨,或许他认为,这样形容他青色的锋锐剑芒也更贴切……乾冲心中一恸,将锈剑入鞘,背在了自己身后。 待战后,将牺牲弟子的兵刃带回乾家英魂冢,与尸骨一齐安葬…… 乾冲尽量让自己的身子挺得笔直,可等他回到工事土墙之后,即便是阿夏也看出了他强自压抑的悲恸。 “可以理解,看着自己朝夕相处的亲人就此逝去。”阿夏既是在宽慰乾冲,也是在开解自己,“我同样感知到,已经有超过五十位我的族人在这场战斗中逝去了,我却无法看到他们死去的模样。” “战争,总是要死人的……”乾冲挺立的身形显得有些僵硬,“……我们既然选择留在了这里,就应该习惯于去面对这种死亡……” “用我们的方式,让他们的逝去变得更有意义。”阿夏眯缝的小眼睛射着冷冽的光,对着护壁之外的妖军,面无表情的抠动了墨家机关的机括。 …… 在这个血与雪组成的夜晚,死亡成了司空见惯的场景。 四座晶白色的冰魄寒壁与天空中犹未消散的北斗信灯遥相对应,在一次又一次的剧烈碰撞下颤抖着,总有生命伴随着每一次的碰撞逝去,留下被鲜血浸染得稀烂的雪泥。 黎明降临的时候,第二道壁垒的光幕在消黯中土崩瓦解,帖子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带着大车和几名残兵向后方撤退,他们得以安然离开得益于莽族壮士奋不顾身的断后,四十名莽族壮士竭尽了全力,但终究没有阻挡住镇山君亲自指挥的狂攻,当最后一位叫阿吉的莽族壮士倒下,并在镇山君的铁盔旁留下一道轻微的冻伤之痕后,妖兵们站在尸堆上开始振臂欢呼。 如此苦战血战,尤其是在完全释放妖力的情况下,镇山君也是一阵阵心惊肉跳,他敬佩这些人,无论是那些胡服壮士还是凡人士兵,正是他们的拼死抵抗令天军在这第二道壁垒之前付出了近三百众的伤亡代价,而即便现在取得胜利,也使他倍感沉重,这不应该是天军的战绩,这种胜利更像是耻辱。 第一道壁垒的战争似乎也进行到了尾声,镇山君可以发现那层光幕的范围越来越小。 …… 董开泰迅速的一跳,使兽骑兵的横砍扑了个空,而他也跳到了兽骑兵的背后,环首刀紧接着在对方脖项上一划,鲜血溅到了他嘴里,又咸又腥。 其实妖魔也没那么可怕,董开泰很满意自己现在的身手,旋即发现自己的弟弟倒在血泊之中。 阻滞了妖军整整一夜,他们用尽了所有的机关,也耗尽了所有的力量,冰魄威灵积聚的护壁只有不足丈许的范围,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和妖魔近身格杀的战斗中。 董开泰靠近弟弟,弟弟还在抽搐着,说话的时候血水不住从嘴里翻涌而出,原来白晃晃的牙齿也成了鲜红色。 “快……快走……去家主那里……”董正茂的声音渐渐变小,目光也开始涣散。 董开泰阖上了弟弟的眼睛,不及叹口气,便猛然反身一斩,一个悄悄近身的妖兵头盔开裂,大张着獠牙外翻的阔口颓然而倒。 守军和妖兵的尸体混杂在了一起,交错着变成了相同的腥红颜色,董开泰咧开嘴笑了笑,真是遗憾那,弟弟,哥哥走不了了,回不到家主那里,但……至少可以和你死在一起。 又一个金睛兽骑穿破了冰魄寒壁,金睛兽煞白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卷起强劲的风,直冲董开泰奔来。 没力气了……董开泰持刀的两手微微发抖,看准了那兽骑兵的当胸,就在金睛兽把他撕为两截的同时,他的环首刀也钉在了兽骑兵的胸口。 天旋地转,董开泰仰面朝天,耳朵里听着金睛兽咀嚼他身体的声音,天空由血红变得惨白,而后渐渐没入深沉的黑暗…… 阿善则一直蹲坐在土墙工事之后,遍体鳞伤,右手以很奇怪的角度垂在胸前,胳膊上连着血糊糊的筋络,零丁将断,长索早已不知去向。他在这一夜诛杀了不下百名妖兵,可他也失去了再战的能力,绝啸抓住了复仇的机会,几乎将他的右臂生生扯下,如果不是两位莽族壮士舍身相救的话,他便已经倒在了绝啸的爪下。 所以他只能留在这里,用仅有的玄力催发冰魄寒壁的防守,及至自己所有的战友同袍尽皆死去。 太累了,阿善有点睁不开眼,但他能听见身后甲胄铿锵靠近的脚步声。 是那只白虎怪吧,阿善心想,如果是正常的情形,他未必是我对手,只可惜,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 “老族能战!”在利爪的风声响起时,阿善用最后的力道嘶喊着。 他是第一道壁垒最后一位倒下的战士。 第031章雪止 第二道和第一道壁垒的接连失守,使第三道壁垒的压力陡增,在这个喊杀声不断的血色黎明,数千名天军妖兵群聚于前,像发了疯似的连续冲撞着冰魄寒壁。 飞弋、火油、弩机,沈劲几乎用尽了一切防守手段,却只能看着护壁一层层被剥裂又一层层升起,而每一层新生成的护壁都要比原先的要小上些尺径,及至冰冷的阳光照亮整座洛阳城的时候,第三道壁垒数十位守军都被压缩在方圆不到百步的狭小范围内,只能在宫城的墙垣和残破的瓦砾中,利用短弩、掷矛进行反抗。 唯一的好消息,是雪下的更大了,这无疑有助于冰魄寒壁的施放,被留在这里的莽族壮士首领有一个拗口的异国名字,简而化之,大家都叫他阿索。他是个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精壮男子,足有八尺高,发黄的髭须打着卷儿,有一双湛蓝的眼睛,并且学着鲜卑人把头发结成了下垂的发绺。他本是莽族龙卫,而在中原,他的身份却是阿善家烤肉的宰割师傅,好在这个身份并不冲突,杀妖有时候就和杀羊一样,看准部位,一刀子下去,他们都会溅出老高的血水,然后抽搐着腿脚在哼哼叫唤中渐渐没了气。 然而当前的局势使阿索顾不上施展他出神入化的刀法,这里留守的莽族族人毕竟相对较少,而发起猛攻的妖魔数量又着实太多,面对面的较量,哪怕是一个换十个的伤亡比例,对他们来说都是不划算的,这点他和过分好勇斗狠的阿善不同,所以经过这整整一夜,这里的二十位莽族族人并没有一个阵亡的,他们都和阿索伏在壁垒墙垣之后,竭尽所能的把冰雪化作强横的冰魄寒壁之力,而后抽冷子给靠近的妖兵一下,这个法子很有效,在护壁前至少留下了两百多具妖兵的尸体。 当感觉到远方另两处冰魄寒壁的消弭之后,阿索心里好一阵黯然,他没有头领阿夏对族人气息的感知能力,但也知道留在那里的族人一定是凶多吉少,八十位好汉,包括了阿善和阿吉这些和自己一样的莽族龙卫,可现在绝不是缅怀哀悼的时候,伏魔道的援军不知何时才能赶到,而廖苗长老带着后续族人要穿越这般漫长的路程也显得遥遥无期,死亡的脚步会来的都比他们都快。 不过,就算死,也要让这些妖山族的魔鬼多付出代价,阿索觉得自己根本不怕,不自禁的看向在矢枪如雨中沉着应战的沈劲和阿勒闵,他们又出去了,阿索看见沈劲贴近了护壁边缘,如机警的猎豹接近猎物一般,猛的将巨大铁剑斫下,一个费力撞击护壁的妖兵应声而倒。而另一边的一个妖兵身首异处,几乎同时倒地,不用看,阿索也知道这是阿勒闵的杰作,这是很有意思的两个人,从夜里开始他们就好像卯上劲了,谁也不肯比对方少杀一个妖魔,而他们的巨剑和弯刀也确实有着非同寻常的战力,每个人都杀了不下于二十个妖兵,如果他们从小也是在莽族受训的话,那么或许他们也同样有资格进入龙卫的行列。 “嗖嗖嗖”,几枚短弩划着银光穿透护壁,正钉在一个大声咆哮,面目凶恶的妖兵脑门上,看着他仰面八叉的倒下,阿索才省起这里还有一位出色的战士。 荔菲纥夕敏捷的在墙根后一躲,避开护壁外气势汹汹射来的掷矛,却从墙根旁侧探出头来,手中弩机已经上好了弦,又是几枚短弩回射而出。 荔菲纥夕没有了趁手的铁蒺藜为暗器,但她对晋人弩机的掌握非常快,不知道是阿勒闵的血起了效用,还是这冰魄寒壁的威灵为她附上了额外的异能,她很快从最初带着些紧张的心绪中解脱出来,就好像早已习以为常的人间征战,那种东西中了自己的弩箭,一样也是会死的。 …… 镇山君骑在金睛兽上,目光深沉的看着护壁中守军的抵抗,他的身边则是绝啸,由于一个骑乘一个步行,看起来两人的身高好像有了明显的差距,绝啸足足比镇山君要矮了一个头。 现在,在各自攻克了壁垒之后,他们已经合兵一处。 “内城处是哪个在领兵?”镇山君可以察觉到在第四道壁垒的战斗,进攻的妖兵明显处于下风,这可不是好消息。 绝啸心里清楚,但还是假作计点之状的寻思了一番,才回答道:“是我的先锋副将风岐,带了两百众正在那厢苦战。我们是不是……再拨天军相助?” “我改变主意了。”镇山君摇摇手,“他们分兵各处,那是削弱了自己的力量,之所以如此,很显然是为了延缓我们的进攻,我若也一般分兵去攻,岂不是中了他们的套儿了?” 纵是削弱了自己的力量,你我不也费了老大的劲才拿下那两处?绝啸心中暗自嘀咕,却装着一派虚心求教的模样:“山君的意思是……” “我决定,集中力量,一个一个的拔除这些负隅顽抗的所在,他们分兵,我们合力,相较之下悬殊更甚,会很快解决的。” “可是……”绝啸抬头看了看风雪漫卷的阴霾天色,喷出的鼻息冲开了飞扬而落的雪花,“……山君难道没有发现?他们使的这冰灵之术像是配合着这鬼天气来的,现在雪更大了,而儿郎们攻破护罩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虽说倒底可以强攻而破,但平添伤亡,似乎于后计不利那。” 正说话间,又一道蕴含冰灵之气的银刃穿壁而出,割倒了几个妖兵。 “难道要我等这大雪停了,再行攻打?”镇山君低哼了一声。 “不,我认为,可以施法吹走雪云,看冰雪之势小了,再一举拿下不迟。” 镇山君侧头略一思忖,嘴角顿现笑意:“好主意!就这么办!” …… 利用天时气候,本是上上之策,然而这是妖魔的战争,于是便有了种种悖于常理而又不可思议的情事出现,风卷铅云,以阻雪势,竟在妖军的协力施为下变成可能。 狂风大作,日月无光,移山倒海,覆雨翻云,这本就是妖术施展的景象,现在超过千名擅长运风的妖军行手作势,霎时间妖风铺天盖日,在上方的天空呼啸盘旋,浓重的乌云渐渐形成了一个漩涡,竟将飞雪纷纷反吸而入。 妖魔的作法使护壁前的战斗暂时中止,守军抬头望天,俱各色变,尤其对于那些才刚刚接触妖魔的凡人军士来说,他们这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妖魔法术的威力。 “将军!”阿索一脸沉重的告诉沈劲,“你们应该走了!” “走?为什么?”沈劲放下高仰远眺的脖子,面露诧异。 “这些妖魔看破了冰魄寒壁的诀窍所在,雪由云生,他们正在吹走雪云,我们的冰魄寒壁便坚持不了多久,而失却了冰魄寒壁,你们的抵抗就全无效力,你们必须走,没有必要白白送死!”阿索目视云层的变化,眉头紧皱,“去乾先生那里,他们有别的护卫法子,更能让你们发挥。” “那就一起走,和乾先生还有那位大姐会合。”沈劲向阿索提出建议。 “我们若跟你们一起走,谁来挡住这些魔鬼的追兵?”阿索的语气异常肯定,“别忘了,我们的战术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等待后援的到来。去吧,城里的路你比我熟,你自然有办法到他们那里的,就不说再见了。”声调忽然一扬,这是在对其他的莽族壮士大喊:“老族留守,迎敌待战!” “老族能战!”人数不多的莽族壮士把这句话喊的慷慨激昂。 沈劲默默的向阿索一躬,战场上的诀别本就没有太多的柔肠百转,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各安其命,现在是你,很快就是我,沈劲想到,他用最快的速度集结了剩下不到二十人的部队,就在护壁外若哭嚎般的大风声中,下达了撤走的命令。 “南方绺子怕死走了,鲜卑的勇士不会走!”阿勒闵斜着眼,用不屑的语气表示反对。 “你说过服从我号令的。”沈劲沉声道,“你刚才听见莽族的英雄说了,这里抵挡不了多久,我们需要到下一个壁垒继续拖住他们。” “总之要战死,死在哪里不一样?我讨厌像懦夫一样的逃走!”阿勒闵的弯刀上还有未干的血迹,散发着妖类腥臭的气味。 “说你们是蛮子,当真不假!”沈劲没好气了骂了一句,似乎是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说,又放低了声音,“我得承认,这一夜,你干的不错,是条好汉!既然如此,就先别急着把自己的命给扔了,多活一会儿争取多杀几个妖魔,不是更好吗?这不是逃走,这是为了更长时间的作战。” 看阿勒闵露出了犹豫之色,沈劲语气一软:“请你随我同去。” 阿勒闵哈哈一笑,沈劲第一次像对待战友一样的拍了拍他肩头,又侧头对一直身边静听的荔菲纥夕道:“你也一起,我需要像你们这样能杀妖魔的人。” …… 路过正在墙垣后操持机关,潜心运法的莽族壮士身边的时候,阿勒闵停下脚步,用鲜卑贵族的礼节束手鞠躬:“很荣幸与你们并肩作战。” “老族也很荣幸,能和人间的勇士一起。”阿索和所有莽族的壮士向他们挥了挥手,绽开了他们最后的笑容。 …… 风停雪止,杀声再起,失去了冰雪附隐的威力,冰魄寒壁被一层层的击破,再度生成的时间大为减缓,而当密密麻麻的妖兵冲碎了最后一道护壁时,阿索举刀怒吼: “老族能战!” 就像潮水瞬间泛过了浅滩,淅淅退去之后只剩下零落的浮藻和细末。 …… 镇山君脸上带着新印的刀痕,举起了阿索的首级,引得群妖响彻天际的一片欢呼,壮士们的尸身被撕扯得四分五裂,萧瑟寒风奏响凄迷的挽歌。 第三道壁垒在午时陷落,虻山天军的兵锋所向,将是通往内城市集的最后一道壁垒。 …… 风岐受了重伤,这里的妖军数目本就不多,偏偏面对的敌手都是本领高强的伏魔之士,所以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妖军对护壁的进攻更多的则是袭扰性质的旁敲侧击,却也把这支守军给牢牢牵制着。 空中雪云的消散同样也给这里带来了影响,不过在冰魄寒壁之后还有乾家斩魔士施放的一层阻妖气墙,在妖军进攻力度并不强的情形下,至少令乾冲和阿夏有了对话的时间。 “前两道壁垒皆已失守,第三道壁垒危在旦夕,老族族人伤亡殆尽,妖魔又找到了破解冰魄寒壁最直接的法子,恐怕我们撑不过今天。”阿夏的面色黯然,在前三道壁垒一共安排了一百名冰焰老族的勇士,已是注定无一幸存的结果,现在只有这里的十三人,这是莽族在中原观望族人最后的十三人。 北斗信灯的效力已经在凌晨时分逐个消失,究竟援军什么时候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乾冲望向祁文羽:“祁师弟,我们之中只有你擅长御气凌风术,恐怕还要劳烦你,亲去不休山许大先生那里催一催。” “许掌门若见信灯之讯,必已在赶来途中,又何需我多此一举?我就留在这里,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也让我为薛师兄报仇。”祁文羽表情沉痛,薛漾的尸体就被安置在后街的房舍之中,一如安眠,无食还在那里陪着。 “许掌门究竟什么时候能赶到!”嵇蕤发泄似的在土墙上打了一拳,嘴上只字不提薛漾战死之事,可内中悲痛不言而喻。 乾冲无奈的望向天空,妖风吹走了雪云,天色却依然昏暗,落雪已停,一阵阵寒意透过铁甲,直钻到骨子里。 忽然,他睁大眼睛,身体霍的站起,他的举动引起了众人的注意,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东南方向赫然升起了北斗七星的景象。 “是回应!是盟友在向我们回应!” 第032章融冰解封 这是七星盟约定的讯号,代表着有同道盟友看到了这里施放的北斗信灯,并同样用北斗信灯遥相回应,这也说明正有盟友向这里赶来。 “是许掌门他们?”祁文羽精神一振,一直阴郁沉痛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了光彩。 “不,应该不是。”乾冲远远眺望着,“如果是来自贪狼部宿鹤羽门的救援,不会在这个方向,不休山不是在西北面吗?这是东南方,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而且从距离来看,当是在百余里开外,只有希望他们会飞行御风之术,不然几天之内也未必能够赶到。” 祁文羽面色又黯了下来,目光在远方北斗七星的气华光芒上迁延了良久:“那会是何方来援?难道江南七星盟已经得到了消息?”又摇了摇头否定自己,“不可能,我来时听说大部盟友在巴蜀之地正对阒水之妖穷追猛打,离此间相隔太远,况且我白师弟前往知会的脚程也没有这么快,不会是他们。” “对了……我记得祁师弟也是贪狼部宿的副主事。”乾冲在龙虎山共盟之会上记得祁文羽的详细,“你好像是一支什么专事降妖除魔之军的教头吧?” “秦国鬼御营。”祁文羽答道。 “这个鬼御营……究竟战力如何?” “我离开时,他们已有三千人马,多是身怀异能的豪杰壮士,也诛杀了不少为恶的妖鬼,作战时三三成垒,悍勇无匹,足当此间千数妖军。” “好!这可了不起!”乾冲击掌一赞,立时追问,“氐秦国的都城就在长安,距此也就是六七百里上下,有没有可能也向他们求援?” “若是快马加鞭,两日之内,鬼御营倒是可以赶到,便是我前往求援,一日也足以来回,先前小弟亦曾虑及,而鬼御营驻扎在潼关一带,距此更近,只是毕竟他们是氐秦之军,受氐秦天子节度,但有行动时便需天子兕符调令,这却先得去长安宫中觐见氐秦天子,讨得兕符才得发兵,这一来一去,怕又是大半日耽搁,算将起来,最少要三天才能到这里,只怕还是远水救不得近火!而且这里无论是燕国治下还是晋国辖属,倒底不是氐秦疆域,当真过来,怕有犯界侵土之患。” “方今人魔战端开启,可用之力恨少不恨多,这是为了保全人间世界,可不是昔时兵戈杀伐之争,哪有这许多瞻前顾后!祁师弟,便劳你前往求援,务必说得那氐秦天子出兵!” 乾冲的言辞恳切,祁文羽又岂能再推托?郑重的向乾冲一拱手:“最多三日,小弟必领鬼御营到此!”忽又想起薛漾,便是心中一酸,那时节苻坚除鬼君,继帝统,池棠和薛漾都出力良多,若是他们随同前往,必能说服苻坚大军来援,怎奈何,池师兄偏生不在此地,而薛师兄……薛师兄又故去了。 悲恸中,祁文羽身形一晃,一道白光氤氤氲氲,却是特意从冰魄灵壁的后方一绕一转,避开了前方袭扰不断的妖兵,径往西北方向而去。 “有人来了!”一旁的嵇蕤出声提醒,手却指向了灵壁外的街巷之中。 一个光头的武士拖着錾金斧,甲胄凌乱,血迹斑斑,正在错落的屋舍房垣中奔跑穿行,他身后还有好几个晋国衣甲的军士相随,看情形,都已是气喘吁吁,疲累不堪。 “是婧姑娘的那个亲随!”嵇蕤一下子认出了帖子,同时注意到在与他们奔跑道路相邻的街巷中,妖兵的身形不时闪现。 一街之隔,就是生与死的距离,幸好妖兵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冰魄灵壁之上,一时并没有发现帖子众人的接近。 嵇蕤碧痕剑一摆:“我去接应!”招呼着另几个师弟便往护壁前沿而去。 千万小心!乾冲想这样嘱咐,上一次冲出护壁的接应导致了六师弟薛漾牺牲,他不忍再见其他师弟重蹈覆辙,不过嵇蕤这回却是很聪明的就站在护壁之后,利用从兵刃中飞射而出的罡气向靠近的妖兵发起攻击,妖兵倒下两个,其余的嗬嗬有声,向后退缩,倒空出了老大一片旷地来。 很近了,帖子显然注意到了乾家弟子的接应之举,就在快奔出街巷的时候,把脚步放轻,同时对身后军士做了个手势,几个人避在巷口断墙之后,用眼神向护壁内示意。 好机会,妖兵都在数十步开外,被乾家弟子的咒法劲风逼的畏缩不前,栾擎天猛的对帖子一招手,大喊:“跑!” 与此同时,有一个眼角像是滴了血的利齿妖兵吸了吸鼻子,生人气味使几乎饿得发晕的他再也按捺不住,忽的一闪身,往帖子几人的藏身所在扑来。 几个军士已经在栾擎天喊声未绝的时分向这里疾奔而来,帖子很勇敢的堕在了最后,所有人中只有他还有些力气。 所以当那利齿妖兵扑到的时候,距离帖子的后心不过数寸之遥,劲风声在他脑后响起。 “不好!”栾擎天首先发现,铁臂一涨,就待抢上救援。 金光一晃,帖子的錾金大斧狠狠的劈到了那利齿妖兵迫不及待张口待噬的丑脸上,大斧拔出,又横向一斫,干脆利落的砍下了利齿妖兵的脑袋,这个利齿妖兵到死也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被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凡夫劈中的。 “操!”帖子举着斧子,又对着妖兵的尸骸啐了一口,“呸!”如果不是栾擎天及时赶到,一把将他拖进了护壁之内,只怕他还要继续睚眦欲裂的对那些妖兵怒目挑衅。 都安全接应回来了,几个军士一奔入护壁内,就像散了架一样瘫软在地,喘息声中似乎还伴有轻微的啜泣。 情绪激动的帖子却已经哭了出来,捶胸顿地,双肩剧烈颤动:“都没了啊!都没了啊!除了我们几个,我的弟兄们还有那些莽族的好汉……都没了啊!” 这里是通往内城的必经之路,所有前三道壁垒的守军如果向城中撤退,都要经过这里,帖子是在第二道壁垒的,那里也是第一个被妖军攻破的地方,四十位留守的莽族壮士全数战死,也就只有帖子和都伯长大车并几名伤兵利用夜色和对洛阳城路径的熟悉,穿街走巷,最终侥幸赶到了这里。 战况惨烈,十不余一,听着帖子的嚎啕大哭,闻者尽感恻然,几位乾家弟子睹景伤情,更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阿夏在土墙后抬起头,脸色变的惨白,用压抑着情绪,至少听起来很沉稳的声音说道:“阿善死了,阿吉死了,刚才……阿索也死了……一百名老族勇士的武魂与这里的冰雪长伴,要轮到我们了……” 作为观望族人的四位龙卫,阿善、阿吉分别是第一道和第二道壁垒的莽族头领,阿索则留在第三道壁垒,他的死也表明第三道壁垒也终于沦陷,接下来,所有来犯虻山妖军的兵锋所向都将指向这里,这个只剩下五位乾家弟子、十三位莽族族人和屈指可数的几名人间军士的第四道壁垒。 前三道壁垒在一天之内全部被攻破,这里又能支持多久? …… 沈劲带着阿勒闵、荔菲纥夕和为数不足二十人的军士在将近未时的时分从另一条街巷穿入了第四道壁垒的护壁之中,拜阿索和他英勇的族人所赐,他们沿途没有遇上妖魔的追兵,即便是接近这里的时候,零散的妖兵也没有发现他们,和帖子、大车四人加起来,他们就是前三道壁垒唯有的幸存者了。 荔菲纥夕忽然惊诧的捂住了嘴巴,她看见了后舍中薛漾的尸身,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总是带着轻松微笑的乾家弟子竟然已经罹难亡身,思绪飘向了那一晚山林下的地图之争,那一次军帐之中的悉心相询,还有昨日他在牢狱中略带尴尬的避开自己换衣的神色……这一切在脑海中如此鲜明,如今,音容已杳,寂没无声…… 沈劲没有接受乾冲让他们前往构筑中的第五道壁垒的建议,乾家的伏魔功法有助于他们这些仅仅拥有破御之力的凡人发挥,那位莽族的阿索是这么说的,阿索用自己的牺牲为他们换来一个在这里施展的机会,他们又怎能辜负?对于沈劲的这个说法,乾冲只能用点头表示认同,总之是要用尽一切办法迟滞阻止妖魔进攻的步伐,而沈将军的决心又如此坚定,又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妖风在远方汇聚,形成了巨大的黑色阴云,这是在酝酿一场骤急如电,狂暴若雷的进攻,护壁前侵扰不断的妖兵先锋们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向后退开,却并没有走远,盘踞在方圆数里之内的断壁残瓦中,虎视眈眈,为行将到来的大军做着尽忠职守的监视。 …… 墨家机关内的利刃火油在昨夜并没有消耗太多,全赖这里伏魔之术的功效,残存的人间军士轻车熟路的在各处机括的启发处站定了位置,几位莽族壮士仔细的在刃尖上加持蕴含冰魄威灵的咒语,阻妖气墙的青色光焰又更强盛了一些,这是所有乾家弟子协力运使的结果,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唯一的问题是,这里守军的数量实在是太少了。 “昨天夜里,你说过,那个让豺狗去咬饿狼的战术……”阿夏突然对乾冲道,粗短的手指不住摩挲着腰间的束带。 “是以毒攻毒。”乾冲纠正,似是有点奇怪在这般紧张的局势下,阿夏怎么还有心思问这个。 “如果……豺狗不咬饿狼,却和饿狼联手怎么办?” “那就只放会咬饿狼的豺狗。”乾冲注意到了阿夏手指上的动作。 “嗯……”阿夏思索着点了点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们不一样,甚至具备了人类的情怀,我相信,他们绝不会和他们的仇敌联手……” 乾冲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阿夏似乎下了决定,对乾冲露出一个深沉的微笑:“我想给我们的守御添上两个帮手,或者说,这就是我放出来的豺狗。” 腰间束带倏然飞卷,扬起一阵冰凉刺骨的寒气,寒气蕴成一团白雾,在地面上盘旋,越张越大,须臾间,白雾散去,现出两块方方正正的坚冰,冰块里隐隐似有人形,却看不真切。 “这是……”乾冲眼看着阿夏将双手按在坚冰之上,冰凌一层层的融化,气华闪烁,渐渐露出了人形真身,左手是一个青灰色衣衫的矮胖男子,右边却是个衣裙华美,身段玲珑的妇人,他们身上还覆了一层白霜,俱各闭目不醒。 乾冲顿有所觉,鼻子吸了吸:“是阒水之妖!” “不错,海魔族的癞大牯子和专门用男人血肉采补的前哨女头领。本是准备带回族里进行雪祭的,不过,现在让他们为我们效力或许更有用些。” 阿夏默念密咒,一遍遍抚过罩满白霜的身体,不多时白霜尽消,矮胖男子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睁开眼来,灰蒙蒙的眼珠扫过四下,身子下意识的蜷缩起来,四肢撑地,俨然便是一只癞蛤蟆。 “我可以放了你们,但你们必须保证为我们效力!”阿夏的语调低沉而威严。 “效力?为你们?莽族、斩魔士、还有胡人和汉人,你倒底想要我们干什么?”矮胖男人已将周遭情势尽收眼底。 “一定是比雪祭更为迫切的事。”华服美妇不知什么时候也已醒来,说话时还有些冷战的颤音,“我们的下场只怕还是个死,那么请告诉我,既然都是死,我们又为什么要在为你们效力的屈辱中死去?” “没错,你们很可能死,但为了你的撷芬庄,为了你失去的那些同族姐妹,至少你可以有报仇的机会。” 阿夏转过身子,透过青色气墙和晶蓝护壁的前方,黑压压的妖魔集群正在缓缓逼近,妖气把天空变得愈加阴暗,金睛兽的吼声震耳欲聋。 庞大的虻山军阵在未时三刻,推进到了洛阳城的第四道壁垒之前。 第033章虎风重振 严冬的山风冰寒刺骨,可在山梁旁旷地上比武的两名大汉却好像丝毫不在意,左首的大汉生得粗壮异常,青色衣袍敞开了怀,露出了胸前黑黢黢一丛绒毛,手中一把缺了口的铁刀舞得虎虎生风,不放半些空处。右首的大汉体形相比倒是有些胖壮,看起来比那粗壮大汉要阔了一圈,却又略矮了几寸,此际他满面红光,上身脱膊,汗津津的皮肤上现出了肌肉的轮廓,虽不健美,却也结实,而他在粗壮大汉的刀风前却以一种不符合他体形的灵巧闪避着,手里握着的宽刃长刀锋刃朝下,并不急于递招还击。 缺口铁刀的劲风终究是缓了下来,任何人在长时间的鼓足劲力之下终究会有些微的松弛,而恰恰在这时候,红面胖汉的宽刃长刀动了。 刀尖擦着铁刀的边沿,迅疾无伦的划到了粗壮大汉的面前,粗壮大汉反应极快,不等刀尖挨近,铁刀上青芒一闪,自生出一股罡力,看似就要将宽刃长刀震开,不料宽刃长刀忽然泛起一阵黑光,与铁刀青芒彼此交缠,刹那间响起一串闷鼓的爆裂之音,玄风激荡,那粗壮大汉被震得身形晃了几晃,手中铁刀一滞,终究是被宽刃长刀指在了喉头。 “好哦!甘哥又胜了!”却是四周观看的年轻后生们齐齐欢呼,红面胖汉哈哈大笑,垂下了长刀,那粗壮大汉浑不以自己落败为忤,铁刀一收,伸拳挺亲热的在红面胖汉鼓突突的胸脯上一打:“有你的!本事又见长!” …… 山藏村里的村民很快就接受了在那个夜晚之后离奇出现的丁晓和颜皓子,虽然甘斐给他们的解释是自家的远亲,得了信千里来投的。后生们对这不尽不实之言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自从广良镇回来,甘斐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无比高大,敢和贵人家少爷公子放对的甘哥自然赢得了他们的尊敬,更何况这新来的大汉这般雄壮,看起来也是一把好手。 颜皓子此刻就像个惫懒少年一样,痞痞的蹲在被冰雪覆盖的山石之下,背后的翅膀在人前自然是施法掩饰了起来,至于唇下那两根大长牙也被弄成了突出嘴唇的龅牙形象,看起来倒是有些猥琐,好在他脸生的白净,又总是鬼头鬼脑的笑,后生们倒挺喜欢他。 不过他现在的目光甚是促狭,因为他看到身姿曼妙的胡姬黛丝莉正关心的迎上前去,为甘斐罩上一件外衫,在之前甚至还体贴的替甘斐抹去身上未干的汗渍,引得四下的后生一片艳羡之色。 甘斐却好像浑然不觉的顺手把外衫在身上拢了拢,晃晃手里的宽刃长刀,对丁晓笑道:“这股子罡气倒是越用越得心应手,感觉我至少恢复到了以前八成的功力。” 自从千里骐骥的破体罡气进入甘斐的经脉之后,其功效渐渐被甘斐发现,以前走个几步山路就气喘吁吁力不能支,现在稍一运念,便即好像身轻如燕,如履平地,不,那时节走平地也是痛苦不堪,现在却是十几里路面不红心不跳,再也不感疲累。 有了这个做保障,健体强身的效果立竿见影,那身软颤颤的肥膘结成了厚实的腱子肉,曾经遍寻不着的气力仿佛又全都回来了,更奇的是,一直光光的下颌又钻出了胡茬,料想假以时日,那一部戟张豪迈的大胡子将再现昔日斩魔士二弟子的风采。 甘斐已经逐渐掌握了运使这股罡气的诀窍,而在每一次的试用之下,似乎都能发现这股罡气新的玄妙,就像刚才,那从刀锋处透出的罡气就完全震开了丁晓雄浑的劲力,并得以一招制胜。 “刀法我向来不擅长,我最喜欢的还是用拳头。”丁晓故意把铁刀一扔,在甘斐面前握紧了骨节崚嶒的拳头,嘻嘻笑着。 “将就吧……这村里就找到这么一件家伙事,你若不用,我总也不好意思使刀吧?真伤着你怎么办?”甘斐把丁晓肩头一揽,这几月他们已经成了好兄弟,在一起时就是这般大大咧咧不拘形迹。 洽儿就坐在颜皓子身边,她今天穿着一件艳红小袄,自从丁晓和颜皓子来了之后,她就再不敢如过去那样一天换一身行头,惟恐给他们看出什么端倪,这是在脑海里的两位姑娘商量过后的结果,洽儿本身没什么好担心的,可若是布奴莎因此被他们逐出体外,作妖怪收拾了,她自然也不忍见,于是便用了个折中的办法,每逢村里的喜庆日子,再让布奴莎穿上女孩儿家喜欢的衣裳,比如前日的冬节。 布奴莎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还足够安全,她可以清楚的察觉到那个被她和洽儿同样称作父亲的男人身上与日俱增的玄灵之气,可说来也怪,自从那天青会主在来的第一天夜里偶尔提及自己会定身术的过往之后,这一节就再也没有被说起过,好像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一样,而那小蝙蝠精,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也总透着一种高深莫测,如果不是有时候让真正的洽儿占据躯壳来面对他们的话,布奴莎就觉得自己真的是难以再伪装下去了。 “前儿冬节的酒还有剩的吧?”甘斐嘴里说着,走过来一把抱起洽儿,在她脸上香了一口,胡茬儿刺得她又痒又疼。 “有哩!而且老族长那里还有没开封的土酿。”二壮乐呵呵的应道。 “正好,让你家梅丫问老族长讨来,也让我们尝尝。”甘斐挤眉弄眼的打趣。 二壮顿时臊红了脖根,结结巴巴的道:“莫得混讲,莫影的事,莫影的事……” 一片哄笑声中,夹杂着甘斐欢快的叫喊:“走喽,吃酒去喽!” 一想到美酒,丁晓就忍不住舌底生津,恨不得立时便去房舍里温暖的炉火旁,抱上一瓮村酿与众人一醉方休,然而才迈开步子,目光下意识往天际一望,便即愕然而止。 “老丁,怎么还不走?”甘斐一回头发现丁晓的异状,脖子上架着洽儿便凑了过来,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去,唯见一片昏昏蒙蒙的天幕,“看什么呢?” “你没有看见?北斗星辰的光芒?” 甘斐噗的笑了出来:“老丁,还没喝怎么就醉了?现下是午饭时分,你上哪儿看星星去?” “那是七星盟的北斗信灯……有盟友在那里。”丁晓怔怔的道。自从被那灵应大法带来了这里,他就一直没有和七星盟联络过,倒不是他疏于职守,一则是因为相助甘斐恢复玄功,多与他试招练手,脱身不得;二则也是感伤本门弟子及好友路朋之死,在这里迁留些时日总也算是心情上的调剂,不曾想,这一留便是倏忽数月,原是打算出了年再出山看看外界情势的,谁知这冬至方过,便看到了七星盟独有的呼应讯号。在广良镇的时候,他就曾经施放过一回北斗信灯,可天青会和飞剑门却最终全军覆没。 那里也许也是同道在和妖魔厮杀吧?但是更可能是在向别的盟友发出联络的信号。丁晓都猜对了,却又都没有猜对,他所不知道的是,在这里看见的北斗信灯,其实正是源自于对洛阳城的回应讯号,而洛阳城离这里却有千里开外,他们根本看不见那从洛阳城里升起的代表求援的四道信灯。 甘斐倒是从丁晓口中得知了七星盟结盟的备细,不过他没有参与其会,也恰是在身无灵力的时节,自然也就没有被施以七星盟的缔盟暗咒,更看不见远处那光华炫灿的北斗七星了。 然而现在提及了七星盟,倒使甘斐心头一热,今时不比往日,那时候自己废人一个,心灰意冷之下便是自暴自弃,又是不愿牵涉伏魔道中事,又是自承与乾家再无瓜葛,全是消沉萎靡之情;可现在呢?这一身古怪的罡气打通了体内经脉,虽然自己嘴上说已经达到昔日七八成功力,但甘斐自己清楚,除了武艺身法或许尚有些微滞重不如意处,可这么多天下来,自身能为纵不敢说一日千里,却也早已突飞猛进,更胜往昔了,只是那古怪罡气的妙用还要多加体会揣摩而已。 “有盟友?要不过去见见?”甘斐有点兴奋的向丁晓倡议,洽儿骑在他颈上,却忽然把抱着他的两手紧了一紧。 丁晓还未开口,颜皓子已经说道“老二,你现在能耐了?再不是那时候总叫唤自己是个废人的怂样了?” “放你娘的猪瘟屁,爷什么时候怂过?皮痒了不是?”甘斐嘴里骂骂咧咧的,表情倒极为欢畅,他现在当然有理由欢畅。 丁晓及时的插话总算阻止他两个看似对骂实为调侃的嘈嘈:“也好,要不今儿个好好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动身,让颜小哥背着你,我们一起飞出山去,既避开了这大雪封山行路艰难,也更快些。” “便是这么着。”甘斐乐呵呵的颠了颠颈上的洽儿,“乖闺女,明儿就在这里好好呆着,爹爹让黛姐姐他们照顾你,听话,爹爹去一阵子就来。” 洽儿的嘴角习惯性的抽了抽,挽着甘斐脖项的两手更紧了,甘斐只道她是心下不舍,也没在意。 那些后生们已经走在头里,和他们拉开了数十步距离,只有黛丝莉看他们没跟上,又折返了来,倒引得好些个后生又停了脚步,回头喊起来:“甘哥,丁哥,喝酒去哩。”嘴上是和甘斐丁晓招呼,实则是在等黛丝莉,这个体态婀娜,相貌娇娆的胡女现在可是村里后生关注的焦点。 “来……”后一个咧字还没跟出,丁晓忽然拽住甘斐衣袖,重重的一拉,眼神中暗自示意,低声道:“让他们先走。” 看丁晓忽然变得严肃的神色,甘斐有些摸不清头脑,不过他还是依言对那些后生喊道:“得,你们先去,我和老丁商量个事儿,晚点儿就来。”他对后生们的心思一清二楚,看黛丝莉还在一旁候着,便又对她笑道:“黛小妹,你也先去,大伙儿喝酒,你要不在,他们便喝的没滋味。” “好呢。”黛丝莉不虞有他,嫣然一笑,娉娉婷婷的走了。 “什么事?”甘斐问,丁晓却竖指在唇上一贴,示意噤声,直到后生们和黛丝莉的身影渐去渐远,直进了村落里,才陡然沉声一喝:“出来!” 一道淡淡的青色光气从他掌底倏然而出,却飘向了山梁之侧。 甘斐下意识的吸了吸鼻子,颜皓子已经一脸警惕之色。 青光旋绕成形,现出内中裹着的一团黑气,须臾之间,青光飞散,黑气滴溜溜的在雪地上打转,很快化作一个人形。 这是一个面色白净的年轻人,一身不合时风的先朝宽袍,峨冠博带,脸上带着笑意。 血灵道妖魔的腥气嗅入鼻端,几乎令甘斐恍如隔世,一切都回来了,他又能感知妖魔了,心中欢喜,却轻轻放下肩头的洽儿,手中提起了宽刃长刀。 “阁下果然了得,在下只是刚刚欺近,便被阁下察觉。”峨冠博带的年轻人倒是颇为镇定,还向丁晓行了个翘指揖手的古礼,“好像与阁下的第一次相见,也是在这里呢。” “有趣,自称小人物的学究小妖,你倒记得清楚。”丁晓的方口报以冷笑,“不过这半年不到,你便是大有长进那,我记得我的这手功法你当时根本避不开的。” 年轻人抬起长袖,捂住了嘴巴,看样子似乎是在掩口微笑,甘斐嗤了一声,什么鸟妖怪,娘娘腔一般的装模作样!然而从另一个方向突然响起的清越嗓音,却使他霍然回望。 “慕萤能够避开,是因为有我从旁相助。骐骥吾王说了,无论天涯海角,都必须把逃出飨食之会的两只牲胙抓回虻山,谁做到这一点,谁便可以有封官拜侯之赐。” 一袭残旧青衫的身形就站在山梁旁的大石之上,飘逸潇洒,清癯俊美,细长的凤眼似笑非笑。 第034章躯壳 “封官拜侯?虻山现在是在学人间朝廷的这一套吗?”甘斐很久没有现出这种张扬的微笑了,他指了指那青衫俊颜的男子,“爷认得你,虻山的白狐,那你算是你们那个妖怪朝廷的什么?宦官?弄臣?还是专一给那些妖怪舔屁眼的小白脸?” “我也认得你,无论是在撷芬庄的榉木林旁还是在广良城的街巷之中,我们都见过面,也算是故识了,我原谅你的出言无状。”白狐轻声浅笑,目光似乎漫不经意的掠过丁晓和颜皓子,最后在洽儿身前停住。 “别!爷不需要你的原谅。”甘斐注意到白狐看向洽儿那欲言又止的神情,皱了皱眉,却一摆手中的宽刃长刀,“广良城里的果然是你,怎么那天躲爷躲的那么急?你要是乖乖跪下来向爷磕几个头,爷倒是可以考虑原谅你,给你个痛快!” 白狐的目光又转到甘斐面上,凤目中露出一丝好奇:“你好像跟过去有一点点不一样了,不过喜欢说大话的脾性还是一点没改。” “少废话!虻山那个什么狗屁飨食之会的事情爷倒是从老丁这儿听说了,没错,正是爷拖回了他们,怎么着?要抓他们回去?就凭你们两个?我怎么觉得倒是你爱说大话呢?”甘斐的视线在白狐和慕萤身上转了一圈,故意做出个轻蔑的表情。 白狐又开始笑了,一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那般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双肩不住抽动,白皙细长的手指捂在了嘴上。 俩家伙都是这种德性,甘斐看着也烦,刚想提起刀迈开步子,衣袖却又被丁晓一拉。 “此妖身手不凡,在虻山颇有身份,甘兄不可大意。”丁晓小声提醒。 “没事,那个蛾子精归你,这只小狐狸归我。”甘斐不以为意,自从掌握了那种罡气的力量,一直还没有真刀真枪的拼斗过,今儿这两个妖怪来的正好,就拿他们试试刀。昔日豪壮嚣傲的性子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隐忍落寞之后变得愈发强烈,似乎根本就没把白狐放在眼里。 白狐大笑不止,青衫飘摆,俨然忍俊不禁,便只这漫不经意的动作中,甘斐忽觉有异,略一挣扎,就感到一股极强的力道将自己牢牢束缚,也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这是灵气缠缚的妖术,此番故技重施,自己竟然再次神不知鬼不觉的着了他的道儿,只不过上一次同时被定住的是彭城犀首剑徐猛,这一次却换作了丁晓和颜皓子。 “知道我为什么笑了吧?我不喜欢说大话,这一招灵锢加身你还是抵挡不了。”白狐止住笑声,目光变的深沉,转对一旁的慕萤道:“你说这位胖大汉不一样了?我却怎么觉得他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呢?” 慕萤显然也有些意外,不独是甘斐,便是那远胜于己的丁晓和身法灵便的颜皓子也都被白狐一招成擒,顿时向白狐深深一拜:“先生神机莫测,妙术无穷,实是在下杞人忧天了。” “好了,他们归你了,回去自己跟骐骥吾王编个故事,你的术法能为瞒不过吾王,所以就不要说是你力战而获的了。就说你暗施巧计,智擒敌手,既符合你的实情也向吾王彰示你的权谋之策,这才是你当为吾王所用的长处。” “多谢先生成全。” 白狐一摆手,阻止了慕萤又一次下拜:“你我相互成全,不必多礼。” 言罢,转头看向了洽儿,她并没有被定身束缚,但也没有离开甘斐身边,拽着甘斐的衣襟一角,狠狠的盯着白狐,嘴角不住抽动。 白狐却笑的神色温柔:“你的姿容本不应该藏在这样的躯壳里,我那天真是疏忽,竟然没有发现你用元灵出窍的方法附在了这个小女孩的身上。你知道我为了找寻你,费了多少心思么?吾王甚至因此褫夺了我在虻山的卿相之爵,不过,现在已经寻到了你,这一切都已经无足介怀了。” 甘斐的眼神闪烁,看着白狐手指轻招,一股柔和的风卷起洽儿的身体,把她托到了白狐面前。洽儿的嘴角停止了抽搐,歪着头,表情倔强,眼睛一霎不霎的瞪着白狐,却紧紧抿住了嘴。 “属于你的身体,我一直悉心的照料着。是我每日替她洗浴,涂抹最适合你的花汁香露,穿上最美的衣裙,她就像是在安睡中的你,而我保证,除了这些,我对这躯壳什么别的都没有做。我和她都在等待着真正的你回来,知道今日能见到你,所以……我把她也带来了。” 洽儿的眼睛终于眨了眨,瘦小的身体却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她看见一道微小的黑晶从白狐袖底飞出,就在眼前盘旋环绕,散出了氤氲的烟气,黑晶越变越大,渐渐化作了一个人形。 即便是在冰雪覆盖的山野上,这个人形也显得闪耀夺目,金色长发像是华美的流苏披散而下,直垂在高耸的胸前,白如脂玉的面孔上,五官秀美绝伦,双目虽然紧闭,然而那长长的睫毛却依然引人遐思,更不用说那凹凸有致的玲珑身段愈发使男人目不转睛了。 一身剪裁得体却又大异中土制式的纱裙更完美的衬托了她的体形,整套裙服如同丝柔般层层围裹,却又并非密不透风,形成了延续不断,艳光流动的褶裥线条。胸口处敞开,傲人双峰隐约可见,更挤作一道深深的沟壑。腰部束着与裙服相同颜色的纱锻,突显了那不堪盈握的纤腰,裙角则在身下分叉,露出了线条优美的修长两腿。 当真是娇媚入骨,风华绝代。竟然是她?甘斐已经认了出来,心中暗道,她怎么出现在了这里?为什么便像睡着了似的,又和洽儿有什么关系? “知道吗?这身衣裙是我听从那位西方鹫王的建议,为你量身而制的,融合了大秦国和西域的特色,特别配你这样倾国倾城的异域佳人……该让你回来了,虽说你的元灵离开了躯壳,可恰好,对于这种脱身离窍的元灵之术,我也多有涉猎。”白狐怔怔看着那金发丽人的脸庞,像是在自言自语,衣袖却轻轻一拂,洽儿面上顿现抗拒之色,一团濛濛的轻烟将她的头顶笼罩。 一道不为人觉的灵气从洽儿的天灵处悄然飞升而起,绕过了白狐,汇入了那金发丽人的体内。 片刻间,烟霞消湮,洽儿嘴角抽动起来,先前的倔强神色变成了张口欲呼却全无声响的急切之情,而那金发丽人的双眸倏然睁开,晶蓝色的双瞳几乎令白狐陶然欲醉。 “你回来了。”白狐少见的现出了一丝激动,语声带着微颤,右手忘情的伸出,就要往金发丽人的脸颊上抚去,“我带你回去,做我的眷侣,这一次我再不会让你离我而去,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 金发丽人眼中晶蓝光芒一闪,忽然抬起皓腕,冷冷的打开白狐的手。 “别碰我!” 白狐眼波涌动,像是在苦笑,又像是在软语相慰:“布奴莎,你还是不信我的……” 一刹那,白狐猛的感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想起来了,虽然他把布奴莎的元灵重新拉回了躯壳,可是他一直用缠缚的术法禁住了她的身体,那么她又如何能够抬腕相拒? 警兆于电光火石间在心中泛起,他忽然觉得在这段时间里,那个慕萤未免安静的有点出奇,眼角一瞥,便看到慕萤立在雪地之上如泥雕木塑,竟是一动不动。 也就在这时候,冰冷的刀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甘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倒底怎么回事?说说看!” 甘斐施施然的走到了白狐面前,长刀在白狐的脖子上顺势转了个方向,却沉稳的没有一点颤动,而他另一只手也对那金发丽人招了招:“还有你,你又是怎么回事?” …… 白狐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把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主导之人,现在却发现自己其实是他人的俎上鱼肉。可为什么是这个结果,他猜想不透,曾经可以看穿他人心思的异灵功法竟全无察觉。 “你……你没有被……”一向镇定的白狐此刻的语气却带着深深的疑惑不安。 “你的那种可以锁住人的妖术?我当然中了,不然先前为什么被定在那里?不过我很快就发现,这种妖术在我身上失去了效力。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在心念一起的时候,我就可以动了。”甘斐笑的洒然,一层黑气在手臂焕然而生,旋即隐没,“这玩意可真是奇妙,我又发现了它新的用处。” 这一闪即逝的黑气却令白狐嗅出了熟悉的味道,可任他如何猜想,也决计想不到,这竟然是千里骐骥王的破体罡气与斩魔士本身融汇之后产生的奇绝玄力,他的灵锢加身术法一旦触及便似汇流入海的江河之水,于无声无息之间便被消蚀吸融。 “本来早就该给你点颜色瞧瞧的,不过看你对我的乖闺女那么上心的模样,我就打算先看看是怎么回事。我说,你刚才讲的那些肉麻话倒底啥意思?” “因为他一直对我心怀不轨,要我当他的女人,还很恶心的说什么一往情深之类的……”说话的却是布奴莎,并且还在语气顿了一顿之后又加道:“……父亲。” “别乱喊爹!”甘斐大是纳罕,却发现洽儿此时正拉着布奴莎的手,瞧她两个的神情,竟是颇为亲密。“我说,这小白脸看上了你,跟我这乖闺女有什么关系?” “胖老二,还没听明白?”这回是颜皓子插了进来,他和丁晓早就在甘斐暗助之下摆脱了缠缚的妖力,随着甘斐一直在冷眼旁观,他指着洽儿,又指指布奴莎,“刚才那色狐狸不是说了吗?什么脱魂出窍,什么元灵飞身之类的,现在算是弄清楚啦,咱们那乖洽儿这些时日来的异常却是出自这里,在她体内有两个元灵,一个是洽儿,还有个就是她这个小兔精啦。” “你们之前已经察觉出我们的异常了?”布奴莎不顾回答,却听出了话里的蹊跷。 “嘿嘿,自从我到这村里,就觉得和小洽儿第一次见面时大不一样了,而我也听烂胡茬说了,洽儿竟然还会定身术,这可不是仅仅身有通灵之气就能做到的,我和烂胡茬早就想对洽儿一查究竟了,还是胖老二说,不管洽儿有什么古怪,都是他的好闺女,叫我们就此揭过,而你也没有为非作歹,所以我们才放过你的,要不你以为你能躲多久?” 布奴莎恍然,难怪他们再也没有提过什么定身术的事,而有时候看向洽儿的眼神又似乎大有深意,却原来他们早就起了疑心,想想也是,自己一个年幼又全无处世经验的小妖灵,又怎么能逃得过这些经年除妖的老手法眼? “不过我们却没想到,出古怪的竟是你这个小兔精。哎,记得那骚小姐的庄上不?就是你告的密才让爷被抓的吧?奶奶的,那臭老蛤蟆搞的爷恶心死了,这笔账怎么算?”一提起旧事,颜皓子就有点恨恨不平。 布奴莎黯然一笑,轻轻拉开洽儿紧执的手,她再次回到了自己的躯壳中,甚至都有了点不习惯,但还是冲着甘斐和颜皓子深深一躬:“我很感谢洽儿妹妹对我的接纳,也永远不会忘记这段时光,我愿听凭父亲处置。” 甘斐显得有些恍惚,在听说竟是这兔妖与洽儿共处一身,而与自己度过了这段最为消沉的岁月之后,心情犹为复杂,他已经捋清了关系,不消说,后来那个喜欢穿女孩子家衣裳,不食荤腥,看着自己总是一笑一笑吐舌头的,就是布奴莎附身的洽儿了。可是有什么区别呢?她们都与自己相依为命,一般的令自己心怀畅暖,难以割舍,他记得买了饰品衣物之后她欢天喜地的模样,也记得消沉受挫之际她对自己的关怀神情,对了,还有那一晚她帮着自己和那伙恶奴的争斗……这一切,绝不是她的刻意作伪。 说来也怪,曾经对自己来说充满诱惑之气的绝美形容,此际看起来竟是颇感亲切温暖,却全无绮思遐想,而一旁的洽儿正用带着恳请的目光看向甘斐。 这俩丫头似乎处的挺好,就像亲姐妹似的……甘斐心中一动,舐犊温情顿如泉涌,手上的长刀不禁稍稍一松,便只这短短一瞬,一直不敢稍动的白狐忽然一闪,就在刀锋所指之下隐去了身形。 第035章认女 方觉有异的时候,另一侧正被丁晓定住裹入一团青雾之中的慕萤竟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丁晓哼了一声,将手一张,青雾顿如漫天飞星,向四下里扩散开来。 甘斐应变也是极速,有样学样的将长刀劈空横挥,劲烈的罡风从刀尖涌起,霎时化作数道黑色的光点激射而出,内中一道黑光与青焰交缠一处,越飞越远,却又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道相阻,稍稍一滞,旋即爆裂开来。 沉闷的爆响声犹未断绝,便见光波尽处现出了白狐青衫飘鼓的身形,一手运力化解罡力,另一手却拖着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的慕萤,终于在半空中斜斜落下,又向后退了一步。 甘斐哪里会给他喘息的机会?早就和丁晓一左一右蹿了上去,眼看不过相隔数十步远,那白狐赶紧拂动衣袖,妖力弥发,却冲着甘斐脚下的地面,地上积雪厚覆,转眼便成了冰封一片,甘斐不虞变故突起,脚下在冰面上一滑,身法顿滞,还是迅速的将长刀反手在地上一插,才稳住了步伐;只这短短一瞬,丁晓已然逼的更近了,白狐单掌平推而出,一股阴灵煞气直朝丁晓面上袭来,丁晓不敢怠慢,鼓劲封格,嘭的一声,煞气罡风四溢。 这几下兔起鹘落,白狐全力相持,竟是没让他两个欺近身来,不过看到甘斐和丁晓稍一调整,又待抢上,便即飘身而退。 大亏这一退,甘斐飞扑而至的长刀已经划过了白狐刚才站立的位置,而白狐则已退到了山脊之上,口中大呼:“且慢!” 甘斐一击未中,对着居高临下的白狐咧了咧嘴,丁晓随后赶到,与甘斐并肩而立,两人都是蓄势待发,固然是准备听听白狐还要说什么,不过架势上也没放他半点空处。 白狐悄悄吐出一口浊气,化解甘斐罡力让他气海间颇为不适,也不知道这过去废人蠢夫般的胖汉从哪里习得的功法,果然难以对付,慕萤的警告没有错。想起慕萤,白狐便看到慕萤已经默不作声的蹲踞在一旁,虽然还维持着微笑,但笑容却显得颇为勉强。 “如果不是为了救走我的同族,你的罡气是追不上我的。” 甘斐嗤了一声:“扯这没用玩意做啥?有话快讲,有屁快放,放完了爷给你个痛快。” 至少可以看出这胖汉争强好胜的刚硬脾性,白狐目中光华湛然,决定在这一点上做做文章。 “而之所以刚才你可以制住我,那是因为我一时心神激荡并且疏而无备的缘故。即便如此,我也仍然抓住了机会脱身而出。” 甘斐冷笑:“叽叽歪歪的废话真多,你怎么不说我当时要是直接一刀子下来,你这小白脸的脑袋早就和肩膀分家了?” “不,如果你是挥刀来砍,那就和你掩身而至的身法不符,而这样引起的力道变化就可以使我预先察觉,你一样制不住我的。”白狐故意用一种漫不为意的轻笑说着,他很想将视线越过去,看一看远处那像明月一般散发光彩的布奴莎,可他不敢轻举妄动,眼前的两人才是他现在必须面对的难关。 甘斐侧头想了想,不得不承认白狐其实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他先前采取的方法,确实占了对方神昏智浊又出乎意料的便宜,不过他还是将长刀斜指向白狐:“怎么着?既然不服,那我们就再较量一次,在那儿动嘴皮子算是怎么个事?” 很好,他的情绪已经被我调动,白狐深沉一笑:“我说这些的意思就是,尽管你现在本领不俗,我未必便是你对手,但至少,如果我一心想脱身而走的话,你和你的朋友只怕留我不住。是的,也许和我一起来的同族会落在你们手里,任你们生杀予夺……” 说这话的时候,慕萤脸色变的更白了,虚怯的看了白狐一眼,身体下意识的向后挪了几步。 “……可你们别忘了,我既然走了,就会再来。而下一次我再来的时候,就不会像这次这样的轻敌,我会带上几十个,甚至几百个虻山的异灵,到那时候,你和你的朋友,就算再加上那位小蝙蝠精,又能怎么办?顺便说一声,请你让那位小蝙蝠精下来吧,我用的是瞬隐移身之术,他想堵住我的后路未免徒劳。” “颜皓子,过来!”甘斐对着正利用他们对话的当口,悄悄往山脊背后运动的颜皓子喊道,已经被对方看破行藏,去也无用。颜皓子背后双翼一扑,转眼间便站在了甘斐身旁,做了个鬼脸。 “你想说明什么?威胁?可以试试看啊,杀一个是一个,你以为我们会怕?”甘斐并不是嘴硬,而是白狐的话令他心中一动,假如他当真再搬了大队援军来,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打一场漂亮的围歼战?是的,来几十几百个妖魔,自己和丁晓人单势孤,可是那什么北斗信灯光芒距此不远,这代表着那里同样有很多伏魔同道,把这个消息通知他们,让他们赶来这里设伏,岂不是大有可为?照这样看,今天是不是定要截下这白狐,倒是可堪推敲之处。 在那种罡气没有全力施展的时候,甘斐心思的变化尽落在白狐眼里,白狐不禁暗暗称叹,旁人得闻此讯,或多或少都会有惊惧之情,他倒好,直接想到了诱敌围歼之策,看来自己过去委实是太小看他了,还好,此事的重点并不在此。 “准备呼朋引类,趁机把我带来的异灵一起消灭?” 白狐一语道破甘斐心思,看着甘斐表情一怔的模样更感好笑,他现在可没有将计就计的心思:“先不说你的计划在此时难以奏效,也不论你喊来的同道是不是异灵军的对手,我只希望你注意一点,我们既然来了,那个村子……”白狐向远方的山藏村信手一指,“……只要我回去一说,那个村子里所有的人就没有一个会幸免,安逸生活过久的人,其肉质肥美,素来是吾族最爱,你想过这个结局吗?” 甘斐的气劲一盛,白狐此语提醒了他,使他悸然心惊,这一节倒是疏忽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乡亲父老们遭受危险,诸多心思都已放下,却是打定了务必当场诛杀白狐的主意。 白狐又看不清甘斐心中所想了,对他那身忽然焕发的玄力罡气好生剔惧,在甘斐有下一步举动之前,他又急忙补充道:“所以,我只对你有一个请求,答应了我这个请求,我可以当场立誓,掉头就走,绝不泄露这里的任何信息。” 气劲似乎是微微一馁,甘斐诧异的抬眼:“请求?什么请求?” 白狐目光又在丁晓和颜皓子身上一扫,语调轻柔的像是在诱惑:“除了保全这个村子之外,我甚至有办法把吾王关于捉拿这两位逃徒的悬赏变成一纸空文,彻底断绝吾族那些想要借此邀功请赏的同侪的心思,也彻底保证了二位不会再被吾族圣灵袭扰追擒。而我的请求却又是微不足道的,只请阁下把那位阒水的小妖精交由我带回。” 鼻中好像嗅到了那股诱人的馨香,白狐看见布奴莎和洽儿两手相携,已经走到了甘斐身后。听见了自己的请求,布奴莎冷冷的看向自己,停下了脚步,而洽儿紧张的拉着布奴莎,嘴角抽动的更厉害了。 “阁下是伏魔之士,她却是个阒水妖灵,正所谓冰炭不洽,方枘圆凿;我以此两事相易,对阁下来说,便是惠而不费之举。” 白狐觉得自己说的非常好了,不仅利害剖析分明,更是给足了对方面子,但求能将布奴莎带回,慕萤那里自己也有办法打发了,只要和布奴莎日日相守一处,相信她总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从而得以双修那上古秘籍中的妙诀法门,这一节,白狐对自己有着足够的信心。 现在他竟也难得的感到了一丝紧张,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等着甘斐的回答。 对方会犹豫,对方会拿乔,甚至会趁机再提出些别的要求,因为这女子在所有男人眼中都是媚骨天成的绝世尤物,而自己又在低声下气的软语相求,但是对那伏魔之士来说,以他的性情注定能够分得清孰轻孰重,只要他不拦着,这里就没有人能阻止自己带走布奴莎。白狐甚至可以想象到甘斐脸上出现为难之色的样子。 出乎意料,对方的回答干脆利落,利落到白狐一时都没有回过神来。 “放你娘的猪瘟屁!” 嗯?白狐愣了一愣。 “爷是她老子,你这小白脸当着老子的面想要走老子的闺女,还威胁老子答应把闺女卖给你,天底下有这样的老子吗?” 得,一句话下来,爷变成了老子,不仅是闺女的老子,似乎也把称谓顺理成章的戴在了自己头上。白狐想要看清楚对方心念流转间的气息,却发现对方奔腾的情绪好像烈火一样通红。 “这两个,都是老子的闺女,她们就是亲姐妹!老子告诉你,你今天走得了也罢,带同伙过来血洗这里也罢,老子都跟你耗上了!想要老子的闺女,门都没有!” 再慈和的父亲在保护自己子女的时候,都会变得凶猛,更何况甘斐本就是睡而复醒的猛虎,他懒得再与白狐虚与委蛇下去了,高亢嘹亮的嗓音震得白狐耳鼓发痛。 随着白狐一起愣怔的,却还有甘斐身边的颜皓子和丁晓,心里泛着嘀咕:难道他真要认这小兔精做女儿? 洽儿先是一怔,然后立即抱着布奴莎雀跃起来,布奴莎则抬起头,甜甜的笑了,笑的时候还吐了吐舌头,这是之前她在甘斐面前早已习以为常的表情。 她在甘斐身上找寻到了那种只有在奶奶身边才能感受到的温情,并且早就在初时别扭,而后渐渐顺理成章的心路中,认可了甘斐父亲的身份,但她没有想到,在自己回复兔妖的真身之后,父亲竟然还愿意认她作女儿,并且毫不犹豫的拒绝了那虻山白狐颇具诱惑的请求。 甘斐并没有回头看她,拒绝的固然干脆,但是白狐言之凿凿的利害之说也不能置之不理,最好的办法就是行险一试,希望能够在今天就把这两个妖魔诛杀,他准备在白狐现在稍有愣神的情形下发起雷霆一击,但二者距离在数十步开外,甘斐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甘斐的跃跃欲试没有瞒过白狐的眼睛,他心下懊恼,却迅速恢复冷静,身体正在化为白气,这是准备立刻退身而走了。 …… “我会跟你走。” 布奴莎娇媚的声音使白狐愕然相望,甘斐身体震了震,回过头不可置信的望向布奴莎,手中长刀却已垂下:“你说什么?” “我会跟你走。”布奴莎把自己的绝美的脸庞仰起,神情中带着认真,挺直的玲珑身段更显得光彩照人,“如果你能像凡世间男人追求女子那样的方式赢得我的心,我就会跟你走。而在这一天来到之前,我就留在这里,和父亲在一起。” 白狐眼睛一亮,第一次像个普通少年一样露出了欣喜若狂却又不敢相信的笑意:“你……你……说的当真?” 布奴莎用坚定的目光表示了默认。 “啊哈哈哈,好好好!”白狐从气流环绕中露出了身形,然后,在山脊上连翻了几个筋斗,这个孩子气的举动使一众人都看傻了眼。 “我会再来的,就像男人追求女人一样,来找你!”翻着筋斗的身形很快在白气氤氲下没去了影踪,只留下白狐的声音飘荡萦绕,而一直默不作声的慕萤也乖觉的隐身而去。 “你答应他了?”甘斐忽然像是威严的父亲在呵斥怀春的女儿一样,“我可不许啊,那小白脸害人太多,你不能跟他!” “追不追在他,从不从却在我。不用这个法子,怎么保证他不喊那些凶残的同族来这里?而现在,他为了追求女儿,必不会祸害这个村子了。”很少看到布奴莎这张为诱惑男人而生成的俏靥上露出如此真挚的笑容,洽儿在她身边斜身依偎,同样笑逐颜开。 甘斐恍然大悟,这一来,却是最悬心的关节解决了,不由得亦是颌首欢喜:“好,这倒是好法子,回头那小白脸敢来,老子趁机宰了他,一了百了。”忽而对布奴莎脸一板,“赶紧把你这身露大腿的轻薄衣裳换了,女娃子家,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布奴莎吐了吐舌头:“是……父亲。” 第036章奉劝 山野间一片雪白,一团肉眼难以察辨的气流轻轻的晃了晃,很快就在冰封的溪涧旁现出了青衫飘摆的身形,清俊的年轻人对着冰层晶面孤影怔视半晌,旋即又仿佛喜不自禁般的大笑起来。 笑声好像连绵不断的渗风成音,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间来回激荡,在溪涧之中飘传回响。慕萤悄无声息的在几步开外现形,用一种略觉得古怪的神情望着大笑不止的白狐。 白狐没有回头,就好像已经知道慕萤来到了身边,笑声忽止:“或可撷芳以赠,执手依偎朝朝暮暮;或可悄诉衷肠,低语呢喃耳鬓相磨;或可纵声放歌,柔婉浅吟撩动心弦……我会逗她笑,让她真真正正的看着我,凝视我,总有一天,她对我不会再是那么冷冷冰冰淡淡漠漠的抵拒模样。只要想到这一点,我便是止不住的兴奋欢喜,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 慕萤对白狐的问话很意外,愣了一愣之后,才淡淡地回道:“先生已知人间情爱之欢,那是得窥仙道之径,在下浅薄,无能体会,不过也由衷的为先生之喜而喜的。” “你不会欢喜,因为本应属于你的封赏看起来似乎再不能够了,你由此而为进身之阶的梦想恐怕也要破碎。”白狐回头说道,而他在一转过头来的时候,面色便恢复了惯常的淡定,“说来可笑,我竟当真准备按照那女子所说的去做了,所以我不会再喊同族前来,也不打算让任何同族再知道这件事情。” 慕萤显得既不震惊,也不失望,依然是淡淡的哦了一声。 白狐的双眼晶光烁烁,看在慕萤面上:“你很聪明,因为你知道只要跟着我,终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你已经忍了几百年了,不会再为一时的得失而行差踏错,你根本没有兴起泄密以求封赏的念头。” 慕萤将手拢在衣袖里,连眼皮都没有抬起,只是微微弓起了腰说道:“祸福与共,守望相助之理,在下总也是知道的,先生勿虑。至于封官拜侯之赏,既是力不能及,不要也罢,再寻他法便是。况且慕萤还要多多拜谢先生相救之恩,若非先生,慕萤今日必当再落敌手,断无生还之望矣。” 白狐满意的微笑颌首:“不必谢我,你事先提醒的没错,那位胖汉已然今非昔比,很难对付,是我轻敌在先又心有旁骛,致令你我皆为所制,却非你之过,没有必要让你为我的错误付出代价。”他对于慕萤知情识意的沉稳倒是颇为欣赏:“你当真不要建勋立业?” “慕萤在虻山时,素为同族所轻。唯得先生赏识,倚重栽培,君既投我以木桃,我当报之以琼瑶,慕萤唯先生之意马首是瞻。” “也许还能有别的法子让你封官拜爵。”白狐忽然意味深长的一笑,话音刚落,便即转身欲行。 慕萤神色一动,看出白狐将要动身的方向,不由大感诧异:“先生这是要去……” “我再回那村里一趟。” “先生还要回去?那长刀大汉和天青会主都在,他们未必便领先生的情,只怕更生波折。” “那个胖汉不是成了她父亲么?还有什么比救她父亲一命更能博取她的好感呢?”白狐已然化作了与皑皑白雪融为一色的白光。 …… 酒宴刚刚散去,天色一片漆黑,后生们有的伏在桌上呼呼大睡,有的却又凑到了黛丝莉身边,带着醺然的酒意献上了殷勤。 “黛妹子,马上跟我家去。”甘斐喝的满脸通红,在几个后生身后道。 这个时分喊个姑娘家去?甘斐是有事私下嘱托,没想其他,黛丝莉和那几个后生却都会错了意,黛丝莉自无二话,还挺主动的牵上了甘斐的手,点头答应。甘斐一怔,便感到另几个后生一阵艳羡嫉妒的目光射来,后生们虽是这般看,却也都不敢抗议,人是甘哥救回来的,甘哥又仗义,他们还能说什么?只怪自己没本事,姑娘到现在还没看上自己呗。 甘斐赶紧从黛丝莉的牵拉中抽回手,挺尴尬的挠了挠头,嘴里像是交待,又像是对后生们解释:“过些日子,我和老丁他们可能要远行一次,家里小洽儿的事要劳你看顾下,你随我来。” 后生们顿时释然,借着酒兴嘈嚷起来:“甘哥,去哪儿呀?兄弟们随着同去!” “再说,再说……”甘斐敷衍着,打着饱嗝钻出门去,黛丝莉快步跟上。几个后生还是有些不安心,又要跟上去时,丁晓却知机的在门口一挡,几句话便转移了后生们的注意力。 …… 村落最边角的房舍现在已经不那么简陋,有了丁晓和颜皓子的帮手,甘斐又辟开了两进小院,建了另两座茅屋,平常丁晓住在最外面的一间,颜皓子住第二间,甘斐则还是和洽儿住在原来的屋子里,便是那蓬马厩也更像样了,瘦瘦的小褐马再不必钻头进屋的相邻而居,而是整个儿宿在宽敞的遮棚之下,青石饲槽里还堆着没吃尽的草料。看到甘斐靠近,那褐马便用呼哧的响鼻表示欢迎。 “小褐,继续睡。”甘斐应了一声,推开了里舍的房门,暖暖的灯光映了出来,“黛妹子,请进。” 黛丝莉正觉得今天的甘斐语气中好像有些反常,刚把头探进去便是一怔,她看到土炕上洽儿和一个金发碧眼,明艳照人的少女倚在一起,那少女晶蓝的眼眸就看在自己脸上,眼神中透出的气息却并不是看到陌生人的情形。 可是,这少女实在太美了。尽管布奴莎依着父亲的话给自己置换了一身粗衫厚袄,可仍然难掩她的旷美绝色和那玲珑有致的身段,黛丝莉顿时有了自惭形秽之感,同时心中暗自诧异,怎么甘大哥的房中竟多了这样一个美人儿? “黛丝莉姐姐。”布奴莎当然认识她,开口招呼的时候极其自然,黛丝莉正愕然间,甘斐从后进屋,掩上了房门。 “我的另一个闺女,其实……你一直都识得她……” …… 回想昔日那丁晓和颜皓子当夜现身,第二天上才和村民们见了面,总算被甘斐糊弄了过去。可现在甘斐却在头疼怎么跟村民们解释又多出了这么个女儿来的事情,村民再憨直淳朴,也知道在这样的天气下,不可能有人能穿山越岭而至,更不消说布奴莎这般冰肌雪肤的异域佳丽模样,还不如直接说是仙女下凡倒还更容易让村民们相信些。 于是甘斐想好了一出戏,自己可以先和那黛丝莉通个气,她是经历过妖魔的,想来对这些奇异之事不会大惊小怪,过几天就让布奴莎作个远行人装扮,出现在村口,只说是昔日和黛丝莉一起的胡地舞姬,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这里,再之后嘛,就好办了,寻个由头让布奴莎当众拜自己为义父,一切便是顺理成章。 而在这几天,只能暂行权宜之计,让布奴莎悄施隐身之法潜回房内,就和洽儿待在一起,再让黛丝莉相看照拂着,自己则搬去丁晓处住,这样一来,即便村民走门串户,一时也发现不了。 …… 花了很长时间,甘斐才算把大致由头给解释了一遍,至于元灵附体之类的情事也只能含糊其辞,这些词汇对于黛丝莉的汉话掌握程度来说也太过艰深,总之是告诉黛丝莉,这是一种神奇的巫术,才形成了这般情形云云。不过看黛丝莉初时震惊,而后略显茫然,最终面色渐渐放缓下来的样子,似乎自己的解释还算成功,不管她明白没明白,至少是接受事实了。 有了广良城的那番遭遇,黛丝莉对此事的认知程度倒是进展很快,当甘斐提出他的请求之后,黛丝莉便微笑着坐到了土炕上,一手搂着洽儿,一手揽住了布奴莎。 “那当然成,甘大哥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只是我那商队里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舞姬,她就应该是个公主,最美的公主。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叫洽儿吗?” “布奴莎。” “嗯,真好听,就像是龟兹的名字呢。”黛丝莉往布奴莎的脸庞上亲热的一贴,滑腻的肌肤触感更令黛丝莉舍不得分开。 “就叫她莎儿,好记。”甘斐觉得黛丝莉应该没有听懂布奴莎的出身,不过他也不打算多做解释了,免得知晓对方其实是兔类成精之后变得不自在,像现在这样就挺好。 布奴莎心里顿了顿,她的名字来源于兔族复仇的誓言,父亲倒是很快就认了她,不以她妖灵之身为意,可是如果自己再遇到那炼气士仇人呢?自己应该怎么做?父亲又会怎么做?她想起来了,父亲和那炼气士是认识的,在对泣珠姐姐的那场厮杀中,他们两个不是联手的吗?幸好,父亲没有杀我的奶奶,也没有杀我的泣珠姐姐…… 晶蓝色的眼眸忽然红光一闪,她的灵气在身上快速一转,时隔多日,在这个躯壳里运使灵力还是更为得心应手,蓝色是海,红色是血,泣珠姐姐曾这样对我说,我不要那些凡人成为血海中挣扎的游魂,我不要这样…… 灵气的运转使甘斐遽然有感,却在短短一瞬间与布奴莎同时扭头看去,在相对着的另一个土炕上,那个青衫敝旧的白狐盘腿裾坐,正用一种柔情无限的微笑向他们点头致意。 黛丝莉啊了一声,大感吃惊,却也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长的尤其俊美,虽惊却不怕,而甘斐已经把手摸到了长刀刀柄上。 “好小子,还敢来!” “是令媛说,留在这里等着我的。”白狐很镇定。 “父亲,不急杀他,且看他如何说来。”对于白狐这么快去而复返,布奴莎也颇感奇怪,急忙拉住了正待抽刀剁去的甘斐。 “有甚好听的?这小白脸花言巧语,你莫上了他的当!”话是这么说,甘斐倒底还是没有一刀砍下,刀锋距离白狐不过数寸之遥,怒目以对。 “真是让小可好找,若非姑娘玄灵忽动,小可还不知道姑娘是在这里呢。”这不是实话,白狐只是在等甘斐和布奴莎在一起的时机才现身而出,他要布奴莎看到他为她所做的事。 布奴莎冷冷的道:“去而复返,就为了说这么一句废话?我可不喜欢这种无端端的骚扰。”甘斐暗暗竖起大拇指,赞她说的好。 “小可此番前来,自是心怀挚诚,不独是为了姑娘,也是为了这位……怎么说呢?小可便称阁下兄台如何?也是为了兄台而来。” 这辈分真是乱七八糟,甘斐心道,神色不作稍动。 “虽然不知兄台如何成了姑娘的父亲,但我想,既有了这父女之名,便是小可应当敬重的长辈,若兄台有个三长两短,布奴莎必是伤心欲绝的了。” 甘斐眉毛一挑:“什么意思?又是威胁?” “非也非也,小可此来,便是对兄台郑重相告,这一月中,无论外厢如何天翻地覆,还请兄台驻足此山间,断不可远行于外,徒惹杀身之祸。” 看白狐神情忠恳,不似虚言恫吓,甘斐却不耐烦起来:“说,怎么回事?什么杀身之祸?说清楚喽!” 好像是被逼无奈,白狐才幽幽叹了一口气:“小可虽与兄台为敌,可出于对布奴莎姑娘一片赤诚,宁愿违背吾王之意,冒死奉告。虻山昨日攻打洛阳,势在必得,纵有其他伏魔之士与人间军旅携手相抗,但强弱悬殊过甚,只要往援者,定是死无葬身之地。我知兄台是伏魔道中人,历来以降妖除魔为己任,若见同道求援,必无袖手之理。但是这一次,且听小可忠告,万万不可逞血气之勇,去那洛阳枉送性命。”说到这里,白狐深深的看了布奴莎一眼,语声轻柔,“我不希望布奴莎因为你的死而陷入悲伤。” 第037章巷战 甘斐立时便想起了日间丁晓所说的北斗信灯,原来如此,这竟是妖魔攻打洛阳,洛阳城里的伏魔同道升起的求援信号,很显然,这便是自古相传的人魔大战拉开了序幕,万幸在这场大战的开始之际,自己已然机缘巧合的尽复旧观,那就绝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兴起了这般念头,甘斐却还不动声色,淡淡说道:“你倒是好心,一个虻山的妖魔叫我别去趟你们的浑水,任由你们屠杀人间百姓,诛戮伏魔同道,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白狐面色一变:“万万不可,吾族虻山攻城之军成千上万,守城之士势单力孤,兄台若去,无异杯水车薪,飞蛾扑火。还望兄台以自家性命为重,更以……”眼神瞟向布奴莎,一片担忧之意,“……更以令媛为重。” 又是次示乖卖好,以为这样就可以令我心动了?布奴莎心里这样想,可这次却没有厌恶之情,相反倒是有些感激白狐的坦诚相告,她了解甘斐的性子,现在却是担心父亲当真不管不顾的去了那里,危及了性命可如何是好? “小可言尽于此,还望兄台好自为之!”白狐看着布奴莎,诚恳的道:“这次回去,我一时不能再来,姑娘放心,我保证不会再有其他虻山妖灵来到这里,也请姑娘劝你父亲听我一言,别误了性命。白狐告辞。”话音未落,身体早在土炕上消去了踪影。 “父亲……”布奴莎看到甘斐已经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这家伙虽然可憎可恼,此番却没有说错,昔日攻打撷芬庄便可见一斑,虻山势大,父亲纵然神勇无敌,可若真去了那里也绝难抵挡,还是从长计议。”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不是过去的斗法驱魔,这是事关天下大局的人魔之战,这一战我不去,那下一战呢?再下一战呢?总是觉得妖魔势大,我方力孤,这便堂而皇之的明哲保身?似如此,人间世界便为妖魔进占,人无噍类,家国不存!到那时,你以为躲在这深山村落里就安全了吗?”看到布奴莎洽儿和黛丝莉都现出了关心的神色,甘斐将严厉的语气放缓,伸手在布奴莎和洽儿头上抚了抚,“过去爹爹是废人,碰见这种事只能躲的远远的,可现在不一样了,爹爹一身本领又回来了,既然有了这身本领,又怎么能够心安理得的袖手旁观?”忽的笑了一笑:“莎儿,你应该记得的,那时候在屏涛坞,面对成千上万的妖怪,还有那阒水鲡妃和绝浪老怪,爹爹不也杀出来了吗?这次去洛阳城,不会比这个场面更大,爹爹心里有数。” 听到甘斐提及屏涛坞的过往,布奴莎哑口无言,正是这一战垫定了甘斐在阒水妖魔心目中神乎其神的绝强高手形象,而心中悄悄流过的一丝对虞洺潇的哀戚之情也让她一时陷入了沉默。 “你们合计一下,就让黛姐姐照看你们,我去找老丁和耗子!”甘斐行将出门之时脚步一顿,他本想对布奴莎加一句,如果我回不来,就由你护着小洽儿和这个村子。但又觉得这话让她们徒增烦恼,便没有再说,径往前屋寻丁晓去了。 …… 是夜,天幕如墨,月掩星黯,寒风刺骨。 山脊下,颜皓子瘦弱的身形冲天而起,手上提着甘斐胖大的身体,而丁晓则被一团青光包裹,顺着颜皓子飞行的方向紧紧跟随。按照他们的脚程,最迟两天之内,就能赶到洛阳。 白狐隐在被积雪覆盖枝杈的古松之下,满意的看着甘斐一行远去。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番看似极为诚恳的奉告之后,甘斐反而更会义无反顾的驰援而去,虽然他的这种气节操守值得称道,但在自己略施小计的利用之下,却又显得是那么的愚蠢。 接下来,就让在洛阳的虻山天军把这个自取死路的甘斐彻底打垮,而自己只需假作奋不顾身相救之状,然后把垂死的甘斐再带回这里,带到布奴莎面前,通过甘斐之口让布奴莎知道自己的事迹,那么至少可以肯定,她将对自己大为改观,之后再慢慢施展水磨工夫,不怕她最后不就范。当然,甘斐最终必须是伤重不治的,也算除去了自己谋划中最大的绊脚石。至于丁晓和颜皓子两个,就交给慕萤自己处理了,卖了他这个情,他就会更对我死心塌地。 刻意作伪,谋计歹毒,并不谙熟人情世故的布奴莎却哪里去体察白狐这份险恶用心?她躺在炕上轻声宽慰着洽儿,心内却同样充满了忧虑。 …… 惨烈的拼杀进行了整整一夜,被驱散的雪云又在战场上空凝结,并在入夜的时分再次飘落鹅毛般的大雪。 这一次镇山君却并没有再施展风卷之术,因为莽族的冰魄寒壁早在日夕之时便被彻底破解,三千多妖军的聚合在一起的力量,就像一把无坚不摧的神兵利器,只不过几个来回,就让冰魄寒壁失去了效力。而在人定亥时的最后一刻,他们又摧毁了斩魔士们联袂施为的玄风气墙。 这是主要由伏魔之士组成的壁垒,反击的强度也要远远胜过了前三道壁垒,莽族壮士的冰焰玄术不知把多少妖兵化作了坚冰一块;斩魔士的兵刃之上,也不知饱哸了多少妖兵的鲜血;墨家机关的效能发挥到了极致,被弧形弯刃切开的妖兵残尸,在地面上随处可见,内中还夹杂插满弩箭又或被猛火油烧成焦炭也似的尸体。 现在,则是在壕堑屋舍间的近身混战,在付出五百余众的损失之后,剩下的妖军把抵抗力量分割成了三部分,各种奇光异焰宛如交错碰撞的劲箭飞矢,在战场上空荡开了一道道气风激荡的波纹。 …… 无食因为留在薛漾尸首边之故,被堵在了这所残破小屋里面,屋外杀声震天,惨叫痛呼之响不绝于耳。被置放在方桌上薛漾面色安详,好像是在静静睡眠,无食狗眼含泪,却忽然将头对准了屋门,喉底低沉发吼,龇出了牙齿。 喀喇一下,一个莽族壮士撞塌了半拉土壁,身体上满是血水混合着雪泥,胸口处迸开了老大一个血洞,姿势古怪的横卧于地,眼见是不活了。接着,屋中探进了一张青面獠牙的狰狞兽脸,铁盔锃锃发亮,一身遮护甚密又带着血迹的锁子甲,手中的大刀顺势便往那莽族壮士的尸体砍下。 “汪!”黄影一闪,无食狠狠的朝他面上扑来,那妖兵不虞此间忽遭突袭,一惊之下急将头一缩,硬生生止住了刀砍之势,改为横向封格。无食前腿在刀面上一点,竟是借力跃的更高了,狗嘴早咬在了那妖兵脸上,妖兵惨叫声响若雷霆,两手没命的在脸上乱抓乱扒,一把揪住了无食,向外一扔,无食被重重的掼落地上,身体连滚了好几圈才打住,待他头重脚轻的摇摇脑袋爬起来,便噗的吐出一大块血水淋漓的肉块。 妖兵捂着半边脸,总算看清了袭击自己竟是一条黄狗,更是怒的哇哇大叫,手一抓,凭空里一股极强的吸力拖着无食向前,无食身不由己,四足在地面不停运划抵拒,嘴里同时破口大骂:“娘妈皮的,老子今天要咬死你,咬死你个皮样的!” “会说话的狗?你也是跟他们一道的,看看谁咬死谁,狗肉虽然不比人肉鲜美,但我不介意拿你塞塞牙。”妖兵一脸狞笑,脸上凹下去一块,血肉模糊,更显得可怖异常。 吸力太强,无食当不住,索性接着这股力道再次跃起,大张着狗嘴,有心再咬上一口,那妖兵哈哈大笑,阔口一张,竟比无食身体还要大上几倍,看来若非嗜血豺狼,便是凶残虎豹成精,这是要平口生吞了无食的架势。 忽然间,一柄带血的刀尖从妖兵阔口中伸出,妖兵表情凝滞,双目圆睁,无食更无稍停的扑到他脸上,又扯下一块肉来。 刀尖一转一收,已从妖兵颈后拔出,妖兵尸首扑地便倒,露出了荔菲纥夕一身劲装的高挑身形。 “臭肉,妈皮的!”无食眼角泪迹未干,又一口把肉吐了出去。 “外头打成了一片,你得赶紧往回逃。”荔菲纥夕行事利落果决,先俯身探了一下那莽族壮士的鼻息,摇了摇头,目光却在薛漾尸首一掠,“人都已经死了,你不能在这里硬耗着。” “不要小看我,女人!”无食很少露出这种凶狠的表情,“老子知道老子该做什么!娘妈皮的!” “那你跟我一起!”荔菲纥夕没有多话,弯刀一亮,转身出了门,无食想了想,终于还是跟着蹿了出去。 到了外厢一看,雪地上,瓦砾间、屋舍旁,视线所及之处无不是彼此交锋硬撼的身影,老七郭启怀刚刚一臂刀割翻了一个妖兵,光影烁动之间,又一个妖兵忽隐忽现的欺身而进,一矛当胸刺来,郭启怀一退,脚步不小心在碎砖上一绊,险些儿便跌倒,危急之时全仗着高明武艺将双肘在胸前抬起相护,臂膊下刀刃堪堪震开了长矛,只是身法一时未复,在那妖兵一矛紧似一矛的穿刺中不住后退。 无食看准时机,抽冷子刺斜里飞扑而上,那妖兵措手不及,竟被无食撞了趔趄,荔菲纥夕的弯刀趁机向他胸口一扎,妖兵浑身一震,虽伤未死,不防郭启怀已然调整过来,双刀在妖兵脖项上交叉一架,就手绞剪,妖兵斗大的脑袋瞬间落地。 “老大呢?”无食怒火中烧,既然杀了出来,那就痛痛快快战一场,把小黑脸的那份一起算上。 郭启怀呼出一口浊气,摇了摇头:“不在这里,家尊被妖军堵在了另一头。” 在妖军把战场分割的三部分中,无食所在的地段却是在中部,这里除了郭启怀和荔菲纥夕,还有八弟子邢煜及四五名莽族壮士,大亏他们皆有术法,又都是骁勇善战,就这么几个人竟生生挡住了数十倍于他们的天军妖兵。 在战场的左端,却是阿夏及莽族剩下的族人在浴血奋战,在那里的战团中,一个丑胖男人的身影却是凌厉异常,在妖兵从中钻进钻出,如入无人之境。 战场最右端,便是乾冲带领着其他的乾家弟子和晋国为数不多的守军在联手御敌,荔菲纥夕远远望去,却看到阿勒闵与沈劲背靠着背,与妖兵大队挥砍拼杀的情状。 荔菲纥夕觉得身上的热意又更加深了些,这难道便是巫灵之血的效能?她不会像男人交斗这般和妖魔面对面的格击厮杀,而在她射光了短弩中的弩箭之后,也终于抽出了弯刀,然后凭借自己纤细的身形隐蔽,再找准机会施以致命一击,并且很快就欣喜的发现,曾经难以伤及的妖魔身体现在却在她弯刀的攻击下血溅皮开,很好,就和杀人差不多。按照这样的方式,她的刀下至少已经断送了三只妖兵的性命,这还没算那些被自己弄伤,再由战友补刀的。 得感谢这里的房屋错落,地形有利,妖军的大队人马不能完全铺展开来,三千众在巷战之中,只能有半数发挥作用,这无疑给拖住他们进攻的步伐创造了条件。 郭启怀舞起双刀,向右路移动,而几位莽族壮士则在越打越向左,他们的想法都是一样的,连接起被分割的战场通路,结束各自为战的局面,只不过郭启怀急于与乾冲会合,而莽族壮士们则要和阿夏那里串连起来。 邢煜虎吼连连,狼牙棒舞成了一片银光,加入了右路的战团,一路所向披靡,迎战妖兵或被砸瘪了脑袋,或者被打折了腿脚,倒在地上直哼哼,又被跟上的郭启怀和荔菲纥夕取了性命。 无食在邢煜身边吠叫助威,得便处就是一口,正感到战意澎湃,却忽觉风声一紧,强劲的罡风让他跌了个跟头,抬眼看去,便见一个一身重甲的白虎怪一手抵住了邢煜尚未劈砸而落的狼牙棒头,而他的另一只手却已经穿入了邢煜的胸口。 第038章同归于尽 无食的心底一抽,一阵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的压抑,他看见白虎怪把手从邢煜的胸口抽了出来,手上握着血淋淋的一团,依稀还在微微跳动。白虎怪将它送进了嘴里,轻轻咀嚼,血水从他嘴角流下,却又轻描淡写的反手一划,利爪如刃,沿着胸前创口,将邢煜割成两段。 “老八!”郭启怀悲怒交加的厉喝甚至破了嗓子,人还未至,凌厉刀气已然逼近了白虎怪面上。 x你妈x的!无食沉声低吼,唰的向白虎怪腾身扑来。 白虎怪不慌不忙,双手运力一递,一股银白色的罡风迸发而出,无食的身体便如遭重击般远远弹射开去,这时,郭启怀的挽臂双刀方才砍到,银白罡风兜转回旋,顿时把郭启怀震的身形不稳,白虎怪的利爪便已趁势刺到了他的胁下。 若按常理,对方只要来得及反应,便当后退一步,避开这当先撕抓,岂知郭启怀不闪不避,却反而揉身向前,刀锋反剪到了白虎怪的项下。 利爪只在郭启怀腰胁上轻轻一划,旋即缩转架隔双刀,爪锋与刀刃碰击,溅起星星火光,郭启华铁甲豁开,鲜血汨汨而出,他却恍若不觉,依旧不依不饶的贴身紧逼,双刀刀影转眼间便罩住了白虎怪。 这小子是在拼命!绝啸心中暗忖,正是因为大战之中,妖兵徒具数众之优,却被守军逼的施展不开,他便奉了镇山君之令,杀几个勇悍的敌人,务求挫敌士气之效。邢煜由于挡者披靡的雄风英姿成了他的第一个牺牲品,不过杀倒是杀了,不仅没见对方因此心惊胆寒,倒还引来了这么个穷攻猛打,浑不顾死的双刀之客。 绝啸心里称度,无论是正厮拼中的郭启怀,还是刚才闪击瞬诛的邢煜,虽然颇具武勇之威,自身玄力也颇不俗,但比之昨夜那莽族长索阿善还逊了一筹,对阵寻常妖兵小卒,或可以一当十,但却绝不是自己这虻山圣灵中之佼佼者的对手。可就是在郭启怀这般搏命的狂攻之下,他竟也只能连连后退,并没有杀死对方而自己毫发无伤的把握。 无食在瓦砾堆中支撑着爬起身,呕出一大口血,却还是晃了晃脑袋,毫不犹豫的返身奔来,看看将近,荔菲纥夕隐在墙垣后急促的小声提醒:“不要硬拼,你不是他对手,也插不进手去。” 无食恨恨的缓下脚步,荔菲纥夕说的没错,郭启怀和白虎怪纠缠甚紧,而在他们两人的身形之外,却是一大团银白色与青灰色光芒混合着的罡气,这是二者玄力尽放之故,无食知道,自己若是冲上去,一定会被这层罡气再度弹开,可是看那白虎怪的银白色罡气已呈将郭启怀的青灰光芒包围之势,高下之判,一目了然。若再无援手,便连郭老七都有性命之忧,自己却怎么办? 郭启怀一味的进击,气力终有衰竭之时,此时一刀划空,身法也是稍稍一滞,绝啸立刻瞧出破绽来,止住了连连后退的脚步,而一直架隔遮拦的双手利爪猛的穿刺而出,郭启怀正在旧力方尽新力未继之际,哪里抵挡得住?急提刀封格时,噗的一声,利爪穿透了腕甲,直插入他的右手手臂之中。 只消利爪斜向反挑,便能将他半条手臂卸下,绝啸动念,正要用力,却突感自己的手臂一紧,定睛看去,发现郭启怀竟是脸色煞白的忍着痛,反而用受创的手臂拖住了自己刺入的利爪,力道奇大,自己一时拆解不开,而郭启怀另一条手臂的刀锋正向自己被拖住的手腕砍来。 我要他的一臂,他却准备用此臂换我一只手!绝啸惊出一身冷汗,银白色罡气陡然一盛,情急之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道,就听一记低沉的虎啸响起,一直急着绕圈的无食被震得耳鼓嗡嗡作响,脑中一眩,便见一大蓬鲜血连着半爿残躯飞向了半空。 绝啸已是暴绝之姿,白毛丛生的面孔上竟又透出一股异样的煞白,而他浑身微微颤抖着,似是迷惑不解,又像是痛苦不堪。 郭启怀的另一只手就插在他的肚腹上,准确点说,是另一只手连着臂膊和半截身子,手臂上的刀刃深深嵌入了绝啸的肚腹之中,刀锋上最后释放的玄劲罡气正在他的五脏六腑里恣流蔓延。 我以为他要换我一只手,却没有想到,他自始至终,都是想要我的命。可为什么?他明明不是我的对手的……在体内扩散的伏魔戾气使绝啸感到一阵阵剧痛,他的意识在缓缓的流逝,而他却又是这么的不甘心……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才刚刚知道我以后应该去怎么做……我还要在这场……旷世大战中建立我的功业……我不能死…… 绝啸双腿一软,跪倒于地,银白色的罡风好像蒸腾的气雾,在漫天大雪中渐渐湮逝,而他面前的半截躯骸,却还是那样威严的伫立着。 无食疯了一样的扑到绝啸身上,咬开甲叶,啃下血肉,白色的虎毛翻飞。 虻山天军副将,前神息崖银甲近卫首领绝啸,在攻伐大战的第二天黎明,阵亡于洛阳内城。 …… 绝啸临死前的那一记惊天动地的虎啸使战场上许多厮杀中的妖兵都听见了,因此他们中的大部分也都看到了绝啸死去的那一幕。天军副将战死当场,这令妖兵们深受打击,进攻的力度不由放缓,本是让绝啸去提升士气的,哪知道完全起了相反的效果,便是绝啸自己也把命搭上了,而在这样的情况下,震骇惊诧到无以复加的镇山君,也不得不在东方刚刚现出光亮的时分,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妖兵或化身光影,或驾风乘云,纷纷从战场上后退,一如田野上被东风吹拂而送的芥籽,零零落落,却又杂乱无章。 他们并没有走远,而是奉令在距离第四道壁垒不过数百步之遥的界桥重新集结,举目可见,语声相闻,等待着下一次进攻的命令。 …… 对于守军来说,这也是个难得的喘口气的机会,被分割成三个部分的战士们从激战酣斗的地方走了出来,彼此相顾,一脸征尘,满身血污,想要为成功坚守一夜的壮举而振臂欢呼时,却在看见了同袍手足的尸首后又变得泪光涟涟。 一夜血战,守军的牺牲相比杀死的妖兵来说,甚至有些微不足道,只算人数的话,也不过战死了十几人,而消灭的妖兵数量几乎有三五百众,这是令人咋舌的战果。然而战死者中却有两位乾家的弟子和五位莽族壮士,这些专修降妖伏魔之术的高手阵亡,使守军的力量更为单薄。 乾冲脚步沉重,看着师弟在两具尸骸边泣不成声,无食伏着头呜呜哽咽。 邢煜只有十六岁,还算是个半大的孩子,那笑起来便现出两个小酒窝的可爱模样,使乾冲甚至觉得他就在自己身边,还是嘻嘻笑着,酒窝深深的陷进了脸颊里。 可现在,他在眼前,暗白色的脸庞了无生气,眼皮微闭微睁,现出一条浊然的白缝,从胸口被撕裂的身体虽然被拼到了一起,但从那胸前对穿的血洞中依然可以看到筋络血肉翻露于外的惨景。 郭启怀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乾冲脑海里浮现的面孔却无比清晰,他的前半截身体是在远处的碎石堆中找到的,摔的血肉模糊。 …… 绝啸暴绝虎啸之后,插入手臂的利爪猛然暴长,用尽所有力量的挣扎,把郭启怀自右臂直至肩膀以及头颅这整整小半爿身体削上了半空,却没有提防郭启怀的左手刀根本就是冲着他的肚腹要害去的,这一下命殒身裂,郭启怀的刀刃却也同时插进了绝啸的肚腹,这豁尽最后力量的一击,最终也要了绝啸的命。 郭启怀就没有想过对自己的防护,是绝啸杀害了八师弟,作为乾家弟子,他只死死的记得那一条不铭于文,却又镌刻在每一位弟子心中的门规:凡有同门死于妖魔之手者,必由本门弟子手刃此妖魔,为同门报仇! 郭启怀做到了,尤其在认为虻山甚至是杀害家尊的主谋之后,这样的举动就变的更有意义了,即便自己付出的代价也同样是死亡。 …… 死亡终究是会到来的,乾家弟子们经历了初时似乎是侥幸并无一损折的城头拒敌之后,当夜便是薛漾被偷袭而死,又经历了这一夜,邢煜和郭启怀又接连牺牲,嵇蕤和栾擎天哭成了泪人一样,乾冲默默无语,凝立半晌,最终却拾起了邢煜的狼牙棒和郭启怀带血的挽臂双刀。把狼牙棒扔给了栾擎天,把双刀抛向了嵇蕤。 “带回去,置于英魂冢安葬……”乾冲涩然道,“……如果能够回去的话。”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他现在好想哼出这首六师弟最喜欢的,曲调凄迷的歌。 …… “他们就是斩魔士?好想跟我见过的那个有点不一样啊。”丑胖男人蹲坐在低矮的墙垣之下,看着不远处悲伤哀悼的乾家弟子,“不过,似乎也没看到我见过的那一个在这里,他没来吗?” 阿夏不知道矮胖男人说的是谁,其实她在和大队人马前往撷芬庄的路上,曾经见过这个人,当然,即便知道,她现在也没心情说这个,老族人连她在内,只剩下八个了,几乎个个带伤,只要那些妖军再来一次规模在千众左右的进攻,只怕所有的老族人都将葬身于此。 不过放出豺狗来咬饿狼的主意倒着实不错,丑胖男人昨夜的表现相当出色,那防不胜防的毒液,是给妖军带来最大伤亡的利器,而出身妖类的玄异之术也使他在妖军的包围之中显得游刃有余,至于另一个叫盈萱的华服美妇,虽然也利用神出鬼没的诡幻身法杀了不少妖兵,却在威力上与丑胖男人相去甚远,毕竟这是他们之间功力差距所致。 便连阿夏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当时撷芬庄大败,而老族又将他们团团包围住的话,只怕要捉拿这癞大牯子便要费上好一番手脚。盈萱说的没错,丑胖男人确是撷芬庄第一高手。 盈萱向丑胖男人这里走来,绮彩华裙上早已沾满了污渍和血迹,她没丑胖男人看起来那么轻松,正有些气喘不定。是她接口对丑胖男人笑道:“是说那个曾让我们如临大敌的胖子吗?只怕来了也没什么用,他如果有传闻中十分之一的能耐,在那天又岂会让虻山小妖如此猖狂?依我看,他恐怕早就吓得跑没了影,可笑我们当时噤若寒蝉,惧不敢动的样子。” “幸好这次来的虻山之辈不是那些异灵,这些小妖虽作军兵打扮,但本身术力倒不出众,我还能应付。”丑胖男人想要扶一扶盈萱表示关心,可他做出的动作却像个奴仆在搀扶主人,小心翼翼,面色拘谨。 “我怎么觉得他们比普通小妖难对付呢?”盈萱顺从的在丑胖男人身边坐下,并且毫不介意的将大半个身体靠在他的身上,丑胖男人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或许是为了化解这种油然而生的窘迫之感,丑胖男人将头掉过一边,好像在对阿夏说,实则也是向盈萱解释:“那是因为他们发挥了群体的力量,一旦让他们聚到一起,十个妖众就能发挥出平常几十个小妖都未必能及得的实力,这个虻山的军队确实了不得,所以我用的方法是个个击破,而我的蟾浆毒液又恰好适用于群战,所以我说还能应付。并且我们也沾了地势的光,如果是和对方在平地上摆开了架势打,我也挡不住。” “说的很有道理,看来把你们放出来是放对了。”阿夏眯了眯眼,手里物事往丑胖男人处一扔。“这是对你昨晚表现的奖赏。” 丑胖男人长舌快速一闪,早将那物事接入了嘴里,直接吞入肚中。 “什么东西?吃下去倒是挺暖和的。”丑胖男人咂巴咂巴嘴,很舒服的拍了拍鼓胀的肚子。 “化解寒气的丹药,有助于你更有效的发挥自己的实力。” 丑胖男人咕嘎一声,双目一翻,盯着阿夏:“怎么?是还不信任我吗?现在才给我化开寒气的解药?” 第039章虐杀 “你值得信任吗?”面对丑胖男人炯炯的逼视,阿夏却冷然反问。 盈萱淡淡一笑插口:“既然是要我们为你们卖命,总得表现的有诚意一些。我从没想过会有和伏魔道联手的这一天,而我也看见了,你的族人死了很多,如果不想死绝的话,你是不是更应该让我们足以释放自己的力量?” “你们并不是为我们卖命,只是我们一起对付共同的敌人而已,我知道你们和他们势不两立,也结下了深仇大恨,我给你们报仇的机会,并没有让你们成为老族雪祭的祭品,这就是我给你们最大的诚意。”阿夏看着盈萱不以为然的神色,“而且你们也一定是误会了。知道为什么我把解寒气的丹药给了他却没有给你?” “不就是嫌我没有他厉害么?值得利用的价值更大,放心,我不眼红,自己有几分力便报几分仇。” 阿夏眯缝着眼笑了笑:“所以我说你们误会了,我给他的丹药是解寒气的不假,却不是解老族的术法之气。在我融开封冰的时候,那个禁锢之法便已消除,对你和对他都是一样。而我这个丹药却是为了化解这时下天气的物事。别忘了,现在是冬天,大雪茫茫,可他是什么东西成的精?” 丑胖男人抬头望天,鹅毛大雪纷飞而下,飘落脸颊,还未触及面上肌肤,便被他脸上焕发出的热气融解,心下一动,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癞大牯子一到冬天便会躲在深洞中,萎靡沉眠,寒冷对他们来说就是天敌,虽然他是异物成精,但本身的习性终究根深蒂固,在这般严寒气候下,即便是动身无碍,功力也有可能打了折扣。是我看他昨夜奋勇杀敌,好心赏了他这颗化寒丹药,你们却想到了哪里?” 盈萱神情一窒,有心再说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还是丑胖男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柔荑,咕嘎一声开口道:“那就多谢了。”这是再不争执的意思。 忽然听旁边嘈嚷起来,阿夏抬头相视,却是一个披着鲜红披风的军官策马赶来,身后跟着十几个士兵,还未近前,便听到那军官喊道:“东门壁垒陈设已毕,辅军校尉张岫特来相援。” 阿夏苦笑,只是普通的凡人士兵而已,再多这么十几个,又能管什么用? …… 张岫早已心痒难耐,前一天帮着程一帆疏散城中百姓,没捞上城头拒敌的大战;好容易带着人回来,又被分派到东门前的最后一道壁垒,协助墨家剑士安设机关,构筑防线的差使。 这是最后一道壁垒,两夜间但闻杀声远远传来,张岫听在耳中,越发坐立不安,只恨不得带兵直接杀上去才好,不就是妖魔鬼怪吗?他见识过了,没那么可怕,旁人能杀得,我又凭什么杀不得?樊糜在第一战便已战死,这使他悲愤难当,而飞熊营都伯长严白生的殒命更令他怒不可遏,平陵张家的一百二十名子弟,现在只剩下跟着他一起的二十人了,五去其四,自己却连仗都没捞到打,当真侥幸活下来,回头见到乡亲父老,自己却如何交待? 便一同死了去休!张岫再也按捺不住,看墨家剑士的机关壁垒大体成型,便交待了一声,留下几个士兵善后,自己急匆匆的向第四道壁垒赶来。 饶是他预先有心理准备,但在看到眼前大战之后的惨烈场景还是禁不住的震了震,双目瞠然环顾,竟连自己一向视为神人下凡般的乾家弟子们都折去了一半,那时节看起来声势颇为浩壮的胡服骑士们现在也只稀稀拉拉几个人影,而除了沈劲、帖子和几个盔甲残破的士兵之外,就再也看不见晋国服色的军人了,这也就是说,五百守军现在就剩下了这几个。 “你来做什么?你忘记你应该守在哪里了?没我的调令,你便不可擅动!”沈劲正伏在壁垒工事之后,探顾对面妖军集结的情形,听到张岫的脚步声正橐橐靠近,头也没有回,毫不客气地骂道:“回去!” 张岫脸上露出不服气的神色,往壁垒工事边一站,眼角斜睨一旁闭目养神的阿勒闵:“将军是宁可和鲜卑蛮子一块,也不愿意和自家弟兄生死与共?” 阿勒闵睁开眼,面无表情的看了看张岫,又平静的闭上眼。 “少废话!你来了,颜义主那里就缺人,届时如何守备?” “守备?等你们死光了,我们再孤军奋战?我们又能抵挡几时?” 正说话时,便见远方妖影绰绰,呼声鼎沸,两人再不做声,凝目远视,待看清了那里在做什么之后,张岫的眼角一跳,心也似乎被拎了起来。 …… 计点伤亡的结果同样使镇山君面色阴沉,三千众发起的进攻,现在却只剩下两千出头,内中还有百多个受了伤的,更要命的是,身为副将,地位仅在自己之下的绝啸竟然也被杀了,这比死伤千众的后果还更要可怕。 风岐悄悄凑到了镇山君身边,在绝啸死去之后,这支攻打洛阳的天军中,便属他的职衔最高,毕竟是副先锋官,他觉得有必要借这个机会表现一下自己。 “毕竟我们会隐踪飞行,这种人间的通关要道并不适用于吾族的进军之法,而他们现在人少势孤,虽是凭借地利负隅顽抗,但却决计干涉不了我们飞往城中各处的举动,小妖以为,大可先绕开此处壁垒,让吾族同侪飞身运法,遍布洛阳城中,干脆从四面八方把他们包围起来。”风岐的半边脸还没有痊愈,薛漾那并死一击几乎轰去了他的半边脸颊,全仗着妖法才止住了血,不过脸上血肉创痕依然看起来触目惊心。 镇山君不耐烦的哼了一声:“那又如何?这里的据守之士还在,就像是楔子一样扼在我们的咽喉之上,不拿下他们,在真正的对决开始时,此处将如芒刺在背,到那时候再来拔除,恐怕就晚了。” 镇山君当然说的在理,这个法子如果能用,早在最开始进攻的时候就用上了,又何必一道又一道壁垒的攻拔?明知有敌军驻守却还要血战良久的硬碰硬?他们需要一个完全由他们占据的洛阳城。 风岐也只是由这个话题引为后续,所以毫不意外的陪笑称是,笑的时候,牵动脸颊创口,又带着一串唉哟哟的呼痛之声。 这倒引起了镇山君的注意,风岐不过是天军营的小角色,便是此次身为先锋副官,也是绝啸破格提拔,却与镇山君没有瓜葛,也就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此际看将过去,更是眉头一皱:“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回山君,是小妖于接战之初,奋不顾身前往诛杀了一个伏魔之士,方才留下这道创痕,无妨无妨。”风岐没忘记表功,却又压低声音,“既是必然先要攻下此处,小妖倒有一计,或可诱得他们主动杀出。” 镇山君冷笑:“哦?能让他们主动杀出?说来听听。” “遍寻城中活人,还有那些凡夫的尸首,尽数带到这里,就在对面眼皮底下,让吾族同侪生吃啮骨,至于活人,那便于阵前百般凌虐。那伙子守军物伤其类,或可有激其率众而出之奇效。” “笑话!这种事情也能激得他们放下防备壁垒,怒而杀出么?别忘了,他们之中伏魔之士居多,此番情景也不知见了多少遭,更知利害所在,除了徒增其怒意,又能济得甚事?”镇山君不屑一顾,吃对方的尸体这招他早就想到过了,对付凡人或有效果,他们恐惧畏悸的情绪倒是助长了天军气势,可现在对面的多是伏魔之士,这招并不管用。 风岐还是嘿嘿的陪笑:“山君说的是,小妖设想的是最好的情况,然真实用意却不在此。” “不要吞吞吐吐,有话直说!”镇山君心下本就焦躁,现在更是没好气。 “山君请想,此刻的当务之急是什么?”看镇山君勃然欲怒,风岐急忙接道:“便是副将身亡,吾族人心惶惶,士气低迷之状。用小妖这法子,一则是激怒对方,令其烦乱之下或有可乘之隙,可最重要的就是,让吾族同侪借此恢复士气,也可一释颓丧战心,待群情激昂之际,山君一声令下,大军鼓勇而出,以对面那稀稀疏疏的人数,必可一战而下。” 镇山君顿感可行,这算不得怎样的妙计,却对冲淡绝啸死后的消沉氛围,重起众军嗜血本性颇有奇效,自己一时心中抑郁,确是疏忽了,这个风岐倒也算是虻山中少见的条理分明之辈,不禁再看了风岐一眼,点了点头:“就这么办!” …… 一团团肉块被抛在阵前,仔细分辨之下,才能看出人形来,这是两夜来已经被妖魔啃啮过的残尸,血腥的厮杀和极度的饥饿使妖兵在攻下了前三道壁垒之后把所有战死人类的尸首作为了果腹的血食。 倒是几个首脑人物的头颅此刻都被挑在了矛尖之上,莽族的阿善、阿吉和阿索,还有晋军的董氏兄弟,妖兵们大声呼喊,故意用一种哂笑的语调摇晃着长矛,头颅跟着晃动,须发耸然,却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面容。 而在经过严密的搜索之后,竟还有四五个躲在地窖里,未及迁离的百姓被妖兵们发现,他们被抓着头发,像牲畜一样拖了出来,这四五个人都是男子,有的是消息不通的鳏居老人,有的是腿脚不便的残疾病患,妖兵扒光了他们的衣服,肌肤与冰冷的雪地相擦,哭叫声撕心裂肺,妖兵们却哈哈大笑。 接下来,将是一场残忍的虐杀,镇山君骑着金睛兽,端坐的身形足够威严孔武,他很满意的感觉到部下的士气正在恢复,对于凡人的血肉,修习血灵道的妖灵有着近乎天生的渴求,而在杀戮捕猎的快感中,他们也更容易释放残虐嗜血的本性,很好,一支强大的军队就是基于这种本性的释放。 一个一个杀,镇山君需要切实的感觉到妖军的群情激昂,而如果对方能有恐惧的气息飘过来,那就更加完美了。 第一个男子被妖兵生生的咬下了四肢,鲜血喷溅了一地,痛晕了又被妖兵弄醒,弄醒了又再度痛晕,身体在血水中翻滚,过度的哭号已经使他的嗓音只能发出嘶哑的咝咝声。 …… 张岫完全愣住了,与妖魔面对面的战斗和看着他们血淋淋的捕食活人完全是两个概念,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从他脚底直升到头顶,和他一样的,还有随他同来的十几位军士。 …… 嗯,我竟真的闻到了恐惧的味道。镇山君长长的吸了口气,嘴角不由的泛出笑意。而当那男子被四个妖兵撕扯开躯体,脏腑洒落而下的时候,那种恐惧的味道似乎又加深了。 可惜,只能用这几个皮糙肉韧的老家伙,如果能有个美貌的女人,演示一下轮暴之后碎身分食的场景,效果一定更好。 第二个男子被拖了出来,须发全白,还没下手的时候便似乎已经奄奄一息,可当妖兵一口咬下他干瘦大腿上的肉之后,老人像是被雷电震噬一般的弹起,浑身不住的发抖,用尽了所有力气发出的哭喊却显得衰弱绵软。 …… 帖子眼眶含泪,低吼一声:“操!”抓起錾金大斧就要冲出去,大车和另几个军士死死抱住。沈劲在土墙上狠狠打了一拳,震得墙体簌簌而颤。 “让我靠近!”栾擎天早已忍耐不住,他向乾冲请求,“只要十几步,我有办法震开那些妖魔,把他们救回来!” “他们这是故意在引我们出去,如果我们上了当,下场将比他们还要凄惨!”乾冲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而不可动摇。 谁也没有发现,荔菲纥夕不声不响的穿过了屋垣,轻盈的身形没有发出一丝声息,她悄悄的接近,手中拿着一把刚刚装满箭矢的弩机。 “嗖!”第一枝箭精准的射在老人瘦骨嶙峋的胸口,老人仰天而倒,哭嚎声戛然而止。 一边的妖兵一怔,忽然几枝弩箭接连而至,擦过了他的身旁。 后面辗转哀号的几人或头顶面门,或胸口要害钉着箭枝,蜷卧于地,全没了声息。 救下他们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她可以了结他们的苦难,让他们痛快的死去。 …… “那里!”镇山君反应最快,指着荔菲纥夕藏身的屋舍墙垣,“抓住她,她是个散发着香味的年轻女人!” 第040章胡葬 “救人!”乾冲急呼,荔菲纥夕此举虽然冒失,但却是对那些可怜凡人最好的慈悲,乾冲自然没有二话,可现在最关键的,是立即接应荔菲纥夕安然而返,对方正用凌虐活人的方法向这里施压,一旦荔菲纥夕这样的年轻女子落入这伙穷凶极恶的妖魔手中,届时将会出现的惨景,乾冲简直不敢想象。 嵇蕤和栾擎天一左一右,当先翻过土墙,快步冲上前去,乾冲铭英钩链一抖,紧随其后,但妖兵化身的黑风已向荔菲纥夕藏身的屋垣中飞去,几人相距尚有百步,眼看便是相救不及。 …… 荔菲纥夕早发现了情况不妙,施射方毕便即转步回身,有心凭借高低错落的屋舍巷陌疾速退回,然而妖兵来的极快,荔菲纥夕刚刚推开房间的后门,脑后便是风声悚然,妖兵臭哄哄的鼻息直喷到她的颈上,更向她张开了满是绒毛的大手,嘴里不住嘿嘿淫笑。 荔菲纥夕毫不迟疑,转手便抠动弩机,身形同时向门后闪去。那妖兵略略偏过头来,箭矢嗖的擦面而过,伸手过来的动作却更快,一把抓住了荔菲纥夕不及退让的小腿。 那妖兵身高体壮,几达丈二,荔菲纥夕在他面前便似童稚一般,被他倒提着腿悬空而起,荔菲纥夕心下一凉,抛下弩机,从腰下拔出弯刀便待反斫,哪知道那妖兵猛然将手一抖,荔菲纥夕头下脚上的顿感好一阵晕眩,浑身散了架似的使不出力道,弯刀当啷一声落地。 “真是个喷香粉嫩的好女人那。”妖兵黑色蒜瓣状的鼻子凑到近前嗅了嗅,一脸馋涎欲滴的神色。 也许是仓促的逃跑使自己来不及做出应对的动作,倒这般轻易的被妖魔捉住了,荔菲纥夕心下懊恼,却看见那妖兵伸出了鲜红的带着肉刺的舌头,要来舔自己的脸。 就是这么个色授魂与的动作给了荔菲纥夕机会,她腰部突一发力,整个身体反撩而起,没有被抓住的另一条腿则狠狠的踢在了妖兵的侧脸上。 妖兵沉声怒吼,被这一踢弄的眼冒金星,不自禁的缩了缩脑袋,却也没有放开紧抓她小腿的大手,荔菲纥夕借着一踢之下的冲荡之势,又将那条腿抵在了妖兵的手肘关节处,两腿使力一夹一绞,这可是人类武学中错骨分筋的招数,那妖兵一时抵受不住,怪叫着松脱了手。 荔菲纥夕掉落地上,只感到小腿处一阵酸麻,心里扑扑直跳,更不敢迟延,返身欲退,妖兵哪里肯舍?一拳头过来,倒把墙壁轰坍了半边,土屑纷飞,又将荔菲纥夕震倒。 在这种狭小屋室里面对面的较量,才发觉了妖兵的可怖之处,体格强壮,力量惊人,反应敏捷,即便没有妖术的作祟,可如果是没有兵刃的普通人与其对敌,哪怕是武艺高强的好手,也很难应付。 荔菲纥夕第一时间便开始找寻落在地上的弯刀,目光一扫之下,似乎感到人影一晃,再抬起头时,便看到那张牙舞爪的妖兵僵直的站立原地,刹那间,一道刀痕从他脖项倏然显现,越张越大。 血水泚泚的向外喷涌的时候,荔菲纥夕才看见半边残壁之前,阿勒闵带着一脸冷肃,执刀站立。 “愚蠢!荔菲部的女人!”阿勒闵的弯刀雪亮,一抹血珠沿着锋刃悄然滴落,是他最先看到了荔菲纥夕的行动,并且早就尾随而出,赶来救应了,因此他到的比谁都快。不过听他此刻的语气,却分明透着不满。 妖兵的尸体重重的倒下,发出嘭的一声,阿勒闵则看着荔菲纥夕自己爬起身来,做了个速速退走的手势。 又有新的妖兵出现了,显然是奉镇山君的命令,三四个妖兵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了屋垣外,而阿勒闵和荔菲纥夕已经一前一后的在屋宇建筑间疾走狂奔,荔菲纥夕在前,阿勒闵殿后。 妖兵们发现了他们的动向,立即开始了追击,砖墙屋瓦的碎片不时被撞击飞散,扬起一阵阵尘灰,如跗骨之蛆般紧跟不舍。 一场紧张而刺激的逃亡,阿勒闵的训斥却在逃亡中也没有停止,在纵跃奔走中,他的发声吐字依然清晰:“为了几个老弱病残的南人,就值得让你这样一个大荒鹿神眷顾的鲜卑人置于险地?愚蠢!而你现在拥有了我的血,我不允许你这样随便的送出性命!你有更应该去做的事情……” 可你终究是来救我了,还为我挡在了最后。这般严峻的局势下,荔菲纥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想笑,身上的暖意也感到更强烈了,以至于竟完全没有生出丝毫惧怕。 急劲的风声和泥土坍塌的轰响使荔菲纥夕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个长得像野牛一样的妖魔正从后面的房子里破墙而出,手中举着的铁戟戟尖距离阿勒闵不过数尺。 阿勒闵忽然住了口,像是脑后有眼一般,双足在身下矮墙上一蹬,身形便已灵巧的翻转,野牛怪的铁戟刺了个空,而他的弯刀却似穹幕中疾闪而逝的电光,在野牛怪的项下穿过。 矫然英姿,好像草原上威猛桀骜的雄鹰。荔菲纥夕忽然想到,很奇怪在这个时候会兴起这样的念头,如果他是雄鹰,那么那位曾对自己大献殷勤的护商师黑大汉,就像是雄悍无畏,却又颟顸鲁钝的獒犬;至于叱伏卢朔齐,只不过是只看起来好看,实则怯懦胆小的獐子罢了。 已经听见了人声,是那些斩魔士的声音,他们距离自己很近,这一次倒底是安全回来了,荔菲纥夕心中一宽。虽然颇有惊险,但她并不后悔,就算真是些老弱病残、行将就木的南人,可他们毕竟是人,决不能像牲畜一样被妖魔如此残忍的虐杀。相信阿勒闵大人一定也是理解的,虽然他表面是这么不以为然的模样…… 视线中的雄鹰再次展翅翱翔,飞击长空,她看见野牛怪的颈血喷涌,发一声长长的哀嘶,扑倒在地。阿勒闵弯刀一收,奔跑的动作还是这么的利落潇洒。 忽然,荔菲纥夕心里一跳,眼前的画面仿佛瞬间凝固,一根长矛在野牛怪倒下的后方毒蛇探信般悄然钻出,追上了阿勒闵飞纵而起的身形,矛尖穿过了他的肩头,低沉的闷哼声蕴成了耳际萦绕不去的轰鸣。 阿勒闵浑身剧震,挣扎着要挥刀砍断矛尖,然而长矛微微一转一伸,却使阿勒闵痛得哆嗦起来,烟尘散去,一个碧目尖嘴的妖兵正持矛冷笑。 “一块鲜嫩的好肉,就用你来补偿刚才那些死掉的血食。”碧眼妖兵阴测测地说道,并且已经开始了折磨,长矛从阿勒闵的肩头向下搅动,血浆和碎肉随着矛尖的轨迹像木屑一样掉落,阿勒闵的闷哼也变成了惨叫,双腿无助的在半空中乱蹬。 荔菲纥夕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度泛起的暖意热流却在刹那间化作了冰窖深处的阴冷,她脚一软,几乎便要支撑不住的摔倒。 她撞上了栾擎天结实的胸膛,而赶到的乾家弟子们看到面前这一幕,竟都有些愣怔,本是为了救她而来,却怎么变成了这个鲜卑刀客? 嵇蕤的碧痕剑立时划出,罡风凝结如刃,如箭雨般尽射向那碧眼妖兵。 碧眼妖兵瞧出厉害,情知不敌,很明智的没有直撄其锋,身形向后一缩,罡风利刃都打在了残垣败壁之上。 荔菲纥夕在栾擎天的搀扶下哭喊:“救他回来!救他回来!” 乾冲口中默念,铭英钩链飞卷向前,却还是够不这那矛尖上的阿勒闵,碧眼妖兵见机极快,已经准备逃走了。 “咕嘎”,异响声中,一条红色长练伸出,精准无误的在阿勒闵身上盘匝几道,把他的身形裹了起来。乾冲回头看时,便见那丑胖男人蹲伏于地,那条红色长练赫然便是他口中探出的舌头。 华服美妇就在他身旁,面色冷冷淡淡的看不出喜怒。而阿夏和几个莽族壮士正快步赶来,阿夏还在大喊:“快退回来!妖军发现了我们,不要被他们截住!” 丑胖男人长舌一拽,远处的碧眼妖兵当不住这股力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长舌卷住阿勒闵,倏的翻转抽回,后续的妖兵层层叠叠的涌来。 “快走!”已经把阿勒闵抢过来了,此间便再不可久留,乾冲招呼着众人向壁垒处退去,几位莽族壮士断后,连用了几个冰雪相阻的术法,才算暂时止住了妖军追击的步伐。 …… 丑胖男人舌头一松,阿勒闵的身体软软的瘫倒于地,半支长矛还穿在他的身体里,鲜血很快把他的身下染红,又被落雪覆盖。 丑胖男人的嘴里难免沾上了阿勒闵的血肉,却也只咂巴咂巴嘴,咕哝着道:“抢回来也完了,他的伤势太重,救不转的了。”碧眼妖兵对阿勒闵的折磨已经重创了他的内脏和筋络,谁都看得出,这是致命的伤口。 沈劲怒不可遏的瞪着荔菲纥夕,也许是先前看到虐杀的场景使他强自压抑的情绪再也忍无可忍,此时一并释放了出来:“没有我的号令,你怎么敢擅自出去?” 荔菲纥夕的泪水扑簌簌而落,在她的记忆里,似乎在加入燕国麟凤阁后,就再没有流过泪了。 “谁……谁让你这般……恶声恶气了……”说话的竟是倒在地上的阿勒闵,听起来十分虚弱,而脸色也像冰雪一般苍白,“……我不是……说过吗?你对我……和她,要记得……记得说个……请字……” 荔菲纥夕哽咽一声,哭的更响了。 我就要死了……阿勒闵看着荔菲纥夕渐渐模糊的脸庞,心里想到,虽然说话变得如此艰难,可思绪却是无比清晰:我竟然是因为愚蠢的去救一个更愚蠢的女人而送了命。大荒鹿神让我多活了这一阵,却把这里作为了我的坟茔。对于神祇,对于小王爷,我的使命由斯终结。也许,多活了这一阵真正的意义,就在于这个女人吧,是她继承了我的巫灵圣血…… 但他没有对荔菲纥夕说起这些,而是把行将涣散的目光投向了沈劲。 “我得……我得承认……南方的绺子……并不全是懦夫……”阿勒闵给了沈劲一个面无血色的微笑,“……了结我,给我一个痛快,用你的……用你的大剑……” 你这样的大剑,直接砍头要比刺穿喉咙轻松些。 那时候,他就是这样对我说的,沈劲盯着阿勒闵,眼神中似是愤怒,似是痛苦,似是惋惜,却也好像带着一点点伤感。接连两日的并肩作战,使他和阿勒闵之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惺惺相惜之意,而现在,却这样突如其来的面对着生死两隔。 “你做的很好。你杀的妖魔比我多……”沈劲举起了巨大的铁剑,像是在为他盖棺论定:“……沈劲敬你是条好汉!”巨剑挥下。 阿勒闵的笑容变得复杂而怅然,嘴角深深的漾起了波纹,微闭双眼中的光芒闪烁着,直到他的头颅离开了身体。 “又少了一个。”帖子叹声道,他倒不是在为阿勒闵哀悼,只是想起了前番那场触目惊心的虐杀,心情还有些忿郁。 沈劲默默无语的收起巨剑,只对荔菲纥夕交待了一句:“用你们东胡的方式葬了他吧。” …… 鲜卑本有烧葬习俗,但那是焚烧死者的犬马衣物作为祭殓,此时,荔菲纥夕却将阿勒闵的尸身同时付之一炬,火焰腾腾燃烧,青烟冲开飘雪,在壁垒上空飘荡。 ……阿干身苦寒,辞我大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这首慕容鲜卑的悼亡歌由荔菲纥夕清脆的嗓音唱出,曲调悲怆,音律凄婉,更使每一个伏在工事后等待妖军再次进攻的晋国军士们心中恻然,他们第一次觉得,鲜卑的音乐竟然也可以打动他们。 妖军弥漫的黑色妖氛又开始凝聚,这代表着他们已经恢复了士气,眼见得又是一场血腥激烈的冲杀。 第041章灵血 这里的弩箭、火油已经消耗殆尽,仅从军事的角度来说,再在这里死守并不是好主意,沈劲不是没有想过从这里撤往最后的壁垒,整整两天的准备,可以想见那里的墨守机关一定固若金汤,而如果和那里会合的话,也使仅存的抵抗力量不至于分散。可目前的形势却不允许他这么做,既定的战术就是逐次抵抗,迟滞妖魔的进攻,直到等来闻讯而至的后续援军。 所以不是万不得已,这第四道壁垒就不能主动放弃。从冬至那夜的妖军初现算起,洛阳城已经在绝对优势的妖军进攻下,整整坚持了两天三夜。这是充满了鲜血和死亡的两天三夜,五百守军仅剩下不足三十人,而在第二天赶到的一百多莽族壮士们,现在存活的也已屈指可数,战况是何其惨烈?沈劲现在只希望那位乾家的乾先生,或者莽族的那位女首领还有可以抵御妖军的方法,不然只凭着这么少的人,根本无法抵挡妖军下一次攻击。 但是无论乾冲还是阿夏,从他们的脸上只能看到凝重和低沉的神色。 莽族壮士们经过一小段时间的恢复之后,总算又升起了冰魄寒壁,但这一次的晶白光华却显得极为暗淡,玄风的流动也不再频繁,没有办法,他们已是强弩之末,体力和灵力几近枯竭,就算是现在升起的冰魄寒壁,也已经是竭尽所能的勉力支撑了,根本架不住妖军的第一轮冲击,只能算是小小的拦阻一下,仅此而已。 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乾家弟子的玄风气墙,乾冲不打算再采用这种徒耗劲力的做法,两日血战,他们实在消耗的太过,而由乾家弟子联手施为的气墙由于三位师弟的丧生,也变得威效大减,现在还不如调匀脉息,蓄养气力,待战起时近身格杀还更有用些。 “援军什么时候能到?”记不清这是阿夏在今天第几次问起这个问题,乾冲却每次只能茫然的摇头,曾经现出的北斗信灯已然消湮于天际,也不知道那些做出回应的同道盟友行进到了哪里。至于去氐秦鬼御营搬救兵的祁文羽,最乐观的估计,也得是明天夜里才能赶到。可乾冲并不认为凭借现在的力量还能再拖延两天一夜。 作为七星盟在中原北方一带唯一的名门大派,现在最大的疑问就是不休山鹤羽门。从北斗信灯升起的时候算起,足足两天了,以他们凝身化气飞行的速度,不休山距离洛阳也不过就是两天一夜的脚程,也就是说,如果他们接到讯号及时来援的话,现在也应该赶到了。乾冲只能祈祷是不是他们已经到了洛阳的附近,正在布下天罗地网,要将这些来犯妖魔一举全歼,这也是他坚持还在第四道壁垒固守的另一个原因。 他们在等,对面的妖军却似乎不想等了,妖氛凝聚的黑风光影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大,和昨天下午的情形一样,这是进攻即将发起的信号。 就在这时,丑胖男人突然咕嘎一声,翻身栽倒,滚圆的大肚子一起一伏,呼吸粗重,身边盈萱吓了一跳,急忙俯身探视。 “出什么事了?”阿夏也发现了丑胖男人的异状,担心是这妖怪再弄什么古怪,一脸警惕的问道,手却摸在了刀柄之上。 “好热……好热……”丑胖男人直哼哼,双手在身上不住抓挠,好像痛苦不堪。 盈萱关心的在他身上一抚,旋即像被刺痛般缩回了手:“真是烫如火炭。” “烫?”阿夏大奇,只得从几个行法布咒的族人处走来,蹲在丑胖男人身边伸手一探。果然触手若炙,却偏偏在丑胖男人皮肤上又看不出任何异样。 “像是有股火焰……在我……在我经脉间……来回灼烧……” “莫不是你那驱除寒气的丹药?”盈萱忽然省起。 “怎么可能?我那丹药从无这等症状。”阿夏皱起眉头,却也百思不得其解。 …… 风声变得尖锐而纷杂,带着金睛兽激荡耳鼓的嘶吼。 …… “要过来了!”有人大喊示警。 张岫紧张的准备拔出长剑,却忍不住在衣袖上抹了抹手心涔出的湿汗,在亲眼见识了妖魔的凶残狠虐之后,他的心里便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总有些透不过气来,连先前昂扬的斗志战意也变成了一种惶恐不安。 …… 妖氛开始蔓延,对面影影绰绰的身形蠕动起来。 …… 栾擎天握着银色的狼牙棒,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大口喘着粗气,他要用八师弟的兵刃祭奠他的在天之灵。 …… 厚重的乌云在战场上空堆积,千百道化身的黑风光焰陡然升起,妖军的呼吼声一时大作。 …… “阿夏,快来!”这是莽族壮士在呼喊,他们需要阿夏的联手施法,维持薄弱的冰魄寒壁。 阿夏只能扔下犹自呻吟不止的丑胖男人,返身奔回族人的行列里,和他们一起默念着密咒,护壁的晶白色光华总算亮了一亮。 …… 黑风光焰就像是千军万马同时射出的利箭,在升到半空之后又挟着无比的劲势,破空而下。 …… 妖军的又一次进攻终于开始了!沈劲巨剑朝天反指,发泄似的怒吼:“杀!” …… 谁也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看到繁密的点点白光从阵中反射而出,与妖军化身的黑风光焰撞了个正着,这情景,倒是有点像乾家弟子们在城头第一次出现时发出的那宛如万箭齐发的白色晶光,只是这一次的声势更盛,威力更强,涉及的范围也更广。 灵葬晶风适用于出其不意的突袭,可有雷霆万钧之效,但在正常的情况下,却因为准备时间长和消耗法力过巨而为乾冲所弃用,所以当他看到这与灵葬晶风类似的场景时一时竟有些茫然,身旁的嵇蕤和栾擎天也吃惊的瞪圆双眼,愕然注目。 千百道黑风光焰与点点白光交际碰撞,很快便传来一股恶臭,在一片鬼哭狼嚎似的惨叫声中,黑风光焰现出了妖魔的实形,他们身上正带着因侵蚀消溶而产生的白烟,像死去的蚊蝇一般纷纷坠落,和飘落的鹅毛大雪一起,形成了蔚为壮观的奇景。 军士们发出欢呼,沈劲更是解气的一挥拳,他早就知道,那些神奇的伏魔之士一定还有办法的,当他向乾冲那里投过去钦佩的一瞥时,却发现他们齐齐向后看去。 不独乾冲这几个斩魔士,便是莽族的几人也把头转到了相同的方向,只有对玄力灵气有感知的他们,才知道这片白光源于何处。 丑胖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成蟾蜍般踞伏的姿势,带着麻点的肌肤撑裂了衣衫,鼓突而现,而在那些肌肤的麻点之上,甚至还有轻烟袅袅环绕,与那些冒着白烟,在坠落中哀号死去的妖兵如出一辙。一团前所未有的青绿色玄灵罡气在丑胖男人的身前盘旋。 乾冲知道这是阿夏用来以毒攻毒的阒水妖魔,也没有问过他们的来历,但从先前表现出的实力来看,其纵然修为不俗,却也只和那虻山四灵之辈相若,与本门弟子相较,不算池棠的话,则无论自己还是出事前的甘斐、汲勉都有把握战而胜之,可此时的丑胖男人却已和先前完全判若两人,这是一种玄力境界上截然不同的提升,这是一种极为可怕的力量。 阿夏对丑胖男人的实力本已是知根知底,对于他现在的变化亦是目瞪口呆,只要在撷芬庄对方拿出这样的实力来,就能让老族族人陷入苦战。况且,有这样的实力,那时节虻山的侵袭就不会那么轻易。 可是,这种实力却是从何而来?为何之前从未见他运使过? 就在刚才,本已在痛苦挣扎的丑胖男人忽然翻身而起,就是用现在这样的姿势,鼓足了自身的妖力,向空中的妖军释放出蟾浆毒液,而这一次竟是威能大长,妖军聚集甚密,偏又猝不及防,居然被他的蟾浆毒液消灭了一大半。 进攻在刚刚开始之际便又戛然而止,镇山君只道是对面的伏魔之士又暗藏了什么凌厉杀器,这番伤亡太大,士气方复便遭迎头痛击,只得偃旗息鼓的败归而返。 此刻不仅是伏魔之士奇怪,便是丑胖男人身边一直相伴的盈萱也是一脸惊诧,不可置信的望向丑胖男人:“老蛤蟆,你怎么有这般能为?我看……我看已不比几位神尊差了多少。” “热……”丑胖男人晃了晃脑袋,直起身来,怔怔看着自己的身体,口中喃喃的重复。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先前浑身燥热难当,奇经八脉间热力涌动,就好像一团火焰在体内燃烧,令他难以忍受。而当那妖风催压,行将逼近之时,更感到浑身按捺不住的劲气喷涌,只全力释出方得畅快,当即运起最擅长的姿势,却不想此次的蟾浆毒液竟有如许之威,倒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待运力完满,原先经脉间的热意倒是舒缓了许多。 荔菲纥夕从余烟未尽的烧葬堆旁走来,目光盈盈,神情端肃,只在丑胖男人浑身上下打量。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小姑娘?”荔菲纥夕奇怪的眼神引起了盈萱的注意。 荔菲纥夕摇摇头,却又指了指丑胖男人:“你也觉得热?我看到你现在散发的体气,有……有阿勒闵大人的影子。” “谁?”丑胖男人一脸疑惑,目光扫过烧葬堆之后才忽的恍然,“你是说我救回来的那个人?他叫阿勒闵?真是少见的名字。” 荔菲纥夕没有搭丑胖男人的话,而是立即反问:“你也喝过他的血?他的血可是鲜卑族古老的巫灵圣血。” “喝他的血?有吗?虽然我是你们眼中那种吃人的妖魔,可是,我在正常情形下,不会去吃人的……”丑胖男人正在解释,却忽然一震,嘴里还遗留的血腥味提醒了他。 就在他伸出长舌卷住重伤的阿勒闵的时候,他身体创口处的鲜血终究无法避免的渗入了他的舌苔之中,并且由于阿勒闵流血不止,落入他口中的血水着实不少。 虽然他没有吃人的意思,但这满嘴血水自然也不会吐出,自然便是吞咽而下。 他却哪里知道,和同样饮下阿勒闵腕血,可只是初具灵能的荔菲纥夕不同,他的反应来得更快更迅猛,阿勒闵自小锤炼的鲜卑巫灵圣血就此与他异灵的体质发生了一次奇妙的融合。这是机缘巧合之下的一次融合,巫灵圣血在短短的时间内便在他体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驱邪避魔的药物和一个血灵道出身,却并不专以人肉为血食的古怪异灵产生了一种迥别于世间所有灵法的力量,就像是原本水火不容难以共存的两种物质,却在同一把兵刃上蹊跷的合为一体,而这两种物质又并不是简单的叠加,却是互辅共依的去芜存菁。现在,丑胖男人便成了这把前无古人的神异兵刃。 假以时日,他的能为将借此突飞猛进,或可与昔日虻山三俊、阒水三怪相当,即使现在融力甫毕,未克大成,但也已远胜从前,在突然之间击溃了数百疏而无备的天军妖兵,自是情理之中。更何况他那种蟾浆毒液本就是天下一绝,镇山君自然想不到,这一次聚而待发的进攻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一败涂地。 其间种种,便是荔菲纥夕也难道明,她只是凭借自身特有的异禀天赋,敏锐的察觉到了丑胖男人此时与阿勒闵的共通之处。 丑胖男人费解的思索,却终于放弃了推敲的努力,昂然站起身,一向丑陋佝偻的形貌竟也透出了焕然的神采。他只知道,现在的他今非昔比,虽然面对那数千虻山天军,很难通过正面交战取胜,但是如果他要离开这里,那么无论是那些天军妖兵,还是在这里为数极少的伏魔之士,将没有一个人能拦住他。 第042章新援 “我要走了。”丑胖男人觉得自己还是要知会一下,说话的语气平淡得就好像本应如此一样,然后在盈萱身边习惯的佝偻着身子,翻曲着腿。“我们一起走。” 众人还沉浸在对其异变的惊诧中,一时都没会过意,只有那几个莽族族人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谁允许你走的?”一个红发披散,虬髯深目的大汉怒道,上前便要拉住丑胖男人的胳膊,一层氤氲的白气在他手底翻旋而出。 丑胖男人却浑若无觉,看似漫不经意的背转身去搀扶盈萱,背上青光悠然一荡,与白气相撞之下,那莽族大汉竟是如遭电噬,浑身一震,噔噔噔的向后踉跄了好几步。 阿夏看在眼里,暗自忖度,适才那虬髯大汉叫阿奇罗,尽管不是莽族龙卫,但能坚持到现在,亦绝非等闲之辈,即便放在整个伏魔道中,也当是年轻弟子中出类拔萃的好手,以自己神完气足之时,尚且未必能于轻描淡写中化解此招,可那癞大牯子手不抬身未动,便已轻轻松松震退阿奇罗,虽不是斗技比拼,然其间功力高下相判却是显而易见。 阿夏心下剔凛,拔出开刃弯刀,横身挡在丑胖男人面前,冷冷的道:“你走?要走到哪里去?” “脱此兵凶战危之境,归返阒水王庭,向鲡妃娘娘和圣王禀报往来始末。”丑胖男人还是老阒水一族的论调,仍然将鲡妃的位置放在圣王之前。 “你没忘记是我把你们放出来的吧?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可我也没忘记是你把我们抓起来冰封的。”丑胖男人面无表情,“我也很感谢你给了我们这个报仇的机会,然而现在的局势,只怕还没等消灭这帮虻山妖军之前,我们就先得死光了,仇不是这么个报法的,我会让鲡妃娘娘和圣王为我们提供更可靠的支援。现在嘛,恕不奉陪了。” “你倒是打的如意算盘,也确实不蠢。”说话的是乾冲,自开战之后,他就和这两个阒水的妖灵没有什么交集,不过此刻看他的脸色倒没有什么敌对讥哂的神情,“你现在的修为令我们震惊,可即便如此,你也觉得不是对面那些妖魔之军的对手?” “他们的数量太多,又不是平常那种乌合之众,我就算功力再高一倍,也抵挡不住那么多虻山之妖。不过刚才的那记已经足够给他们教训了,就算是我为你们留下的谢礼吧。而你也是知道的,下一次他们再来的时候,就会更加谨慎小心的分散而开,我很难故技重施,用处不大。” 阿奇罗和另几个莽族壮士已经把丑胖男人和盈萱围了起来,只待阿夏一声令下便要施展冰封之法,阿夏眉头紧锁,一时斟酌未定,四下的晋国军士看自家人里倒起了争执,不由得瞠目而视。 丑胖男人咕嘎一声,目光扫视一圈,咧开了牙齿焦黄的嘴:“那时候我和小姐久战之下,疲敝不堪,而你们又有百十来骑,来势汹汹,所以我和小姐只能束手就擒。可现在嘛……你们就剩下这几个,我又功力大长,若执意要走,你们拦得住?”眼神又望向乾冲和他身后正靠近的嵇蕤栾擎天,“就算加上你们也一样,虽然我得承认,你是个很厉害的斩魔士,和我曾见过的那个完全不一样。” 丑胖男人见过哪个斩魔士?乾冲无暇推敲,他现在只觉得大敌当前,众人如果在这里自相残杀起来,那么这条本已摇摇欲坠的防线将不战自溃。换个角度想想,或许对这蛤蟆精不必如此苛责,就像他说的,他已经用那种神异的法力击退了妖军刚才那一次声势浩大的进攻,有了这样的战绩,还有什么理由让这个族类本异的蛤蟆精再留下来和他们生死与共? 乾冲伸手,在阿夏的开刃弯刀上轻轻一搭,小声提醒:“就让他们走罢,单用以毒攻毒的策略来说,他们诛杀的妖军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预期,我们还有数以千计的妖魔要对付,不必对这两个如此郑重其事。”看阿夏犹豫的样子,乾冲又加了一句:“人间军士都看着我们呢,现在可不是在这里大打出手的时候。” 出乎意料,就在僵持的当口,荔菲纥夕纤细的身影却走到了丑胖男人面前,盯着他的脸,扬起了手中提着的一个满是污渍的布囊。 “你有了他的血……”布囊里显然装的是阿勒闵的骨灰,两行清泪从荔菲纥夕的眼角滑下:“他是个勇士,而你却像懦夫一样的想要逃跑?” “他是你男人?”盈萱忽然问,目光盯着看着荔菲纥夕痛意深沉的脸。 荔菲纥夕一怔,下意识的想摇头,却最终抹去了腮边的泪水。 “值得歌颂的情感。”丑胖男人却当荔菲纥夕默认了,“虽然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得承认,是你男人的血让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就当是我的知恩图报,我可以把你一起带走,离开这个早晚被虻山占据的地方。” “可我只希望你能像个勇士一样的留下来战斗,就像他一样!”泪水抹去,荔菲纥夕又恢复了淡漠刚冷的神情,将骨灰袋揣入了怀里。 丑胖男人悄悄看了盈萱一眼,眉头紧皱的咕嘎了一声:“对此,恕难从命。” “快看!”有人在大声喊道,稍稍冲淡了这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大喊的是张岫,正指着天空,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见几道白色光影在灰暗天幕中异常耀眼,正从东南方向这里飞来。 “是鹤羽门到了!”乾冲脱口而出,“快,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 嵇蕤掏出白虹讯,嗤的一声,白光冲天而起,发出响亮的破空之音。 没错,就是从那天北斗信灯回应的地方,可是,如果真是鹤羽门的门人弟子,为什么真是从那个方向前来?乾冲心里掠过一丝疑云。 …… 几道白色光影飞行急速,在白虹讯的光芒还未消去的时候,便顺势一划,显然是朝白虹讯的所在转道飞来,看他们的飞行路线,却是要经过妖军屯聚之地的上空。 妖兵们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些白色光影的临近,镇山君正没好气,恶狠狠下令:“截下他们!”他看的很清楚,白色光影只有五道,这代表来援的伏魔之士不过区区五人,对于这数千众抵死拼杀的战场来说,他们的到来就是杯水车薪而已,况且从飞行中透洩而出的灵力可知,这几个不知死的家伙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之处。 虽说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但在守军翘首以盼之下,把他们生生击杀于半途,一泄败战之愤,总是大快吾族之心的。镇山君一声令下,数十名悍勇嗜杀的妖兵化身黑气,又汇集一处,好像一条粗大的黑色巨龙,冲着空中的五道白光呼啸而去。 四道光影飞行之势不变,可最末一道却忽然兜了一转,竟是毫不畏惧的迎向妖兵聚身的黑风巨龙。 便是从白光中透出的灵力也在瞬息之间发生了变化,镇山君愕然一怔,在这道白光之中分明传来了两股玄劲,鼓荡雄浑,竟似不在自己之下,更好像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 有那道白光撄锋直向,另四道光影却是全无阻滞,飞闪的愈发快了,嵇蕤和栾擎天奔到了冰魄寒壁的边沿,准备冲出接应。乾冲则铭英钩链在手,凝神警惕护壁外的异动。 只是片刻之间,四道白光便穿过了冰魄寒壁,就在乾冲面前露出了身形,都是长衣白袍的年轻人,现身时脚下踩踏的长剑绕出一团银光,又径自插入了他们腰悬的剑鞘里。 “七星盟开阳星武曲部宿,东河飞剑门,闻信灯之讯,特来相援。”说话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一脸坚毅之色。 “七星盟天权星文曲部宿主事乾门,在此多多谢过诸盟友来援。我是乾家乾冲。”乾冲对他们拱了拱手,来者果然不是鹤羽门,竟是东河飞剑门的弟子。 “飞剑门訾恒,见过乾尊乾师叔。”那年轻人深深一躬,乾冲素与飞剑门掌门路朋平辈论交,这訾恒并另几位师弟却都是路朋的弟子,算起来比乾冲也都低了一辈。 乾冲心下暗暗诧异,不是说飞剑门在广良镇全军覆没了吗?怎么这里又来了四个门人?嵇蕤凑过来附耳轻言:“没错,飞剑门在广良之役幸存了四位弟子,就是他们,许大先生给路掌门下葬的时候,我还亲眼见了来。” 这些算是伏魔道第三辈的弟子了,功力平平,修为不深,但就这么四人,却是在得见北斗信灯之后,第一批赶来的赴援同道,浑不以自身安危为意,乾冲由衷感佩,又向他们郑重为礼:“列位师侄辛苦。”同时又有些奇怪,既然这四位便是飞剑门仅存的弟子,那么那个在半空中斜飞开去,抵住妖风的第五道白光又是谁人? …… 白光在空中早已现出身形,却是个满膀豹纹的青年和一个青衫独臂的大汉,两人在妖风中穿梭自如,一双肉掌一柄铁枪,竟是挡者披靡,光波喷溢爆裂处,群妖纷纷现形,却被冲得左支右绌。 明明是妖兵进退合章,趋度有法的阵形,可那豹纹青年却总能从阵法身影的罅隙中从容而过,一团气蕴流华的斑斓光球罩于双掌之上,每一挥动,妖兵在半空便是东倒西歪,立足不定。而独臂大汉的铁枪更是防不胜防,浑身散发出青色光气,往往几个妖兵合力攒刺而来的兵刃便只一击之下便被震荡而开。只是他似乎不擅飞行,跃身而出闪击几招之后便要返回豹纹青年身边暂栖借力,豹纹青年则挥洒如意,交锋不过片刻,两人越战越是游刃有余,妖兵徒有数众之优,阵势之利,却仍然困他们不住,反让他们距离守军处更近了。 “是将岸道友和陈大侠?”这两个人的出现令几位乾家弟子咋舌不已,怎么也想不到将岸和陈嵩竟会赶来相助,又是怎么和四位飞剑门的弟子到了一处? …… “给我上!”发现是将岸和陈嵩,镇山君更是怒气勃然,本应是两个被虻山追捕如丧家之犬的逃犯,此刻竟敢在赫赫天军之前现身?这一别大半年,他两个不仅看不出旧伤之势,倒是身手功力又有精进,这还了得?再让他们这么神气活现的耀武扬威下去,虻山颜面何存?“格杀此两贼者,骐骥王加官晋爵,另有重赏!” 镇山君的话令更多的妖兵蠢蠢欲动,他们虽然现在身列天军,却是在虻山之变后骐骥王大肆扩军之下新募的,并不是天军营最早的精锐,所以对将岸的畏惧之心倒不是太深,已经有不下数百名妖兵挥动兵刃,各依方位,有心沿路拦阻截杀。 可将岸毕竟是天军副将出身,这些阵法的关窍之处早已谙熟于心,此刻见下方人头攒动,阵形偏移,隐有一触即发之势,却是哈哈一笑,一掌劈落一个妖兵,另一手拖着陈嵩猛的一晃身,一道白光从半空和地面两方阵势的夹缝中激射而过。 这就是尚未结阵的死角,待众妖又调转了方向,蜂拥而上之时,白光刷的一绕,竟是从反方向飞弹开去,几个转折之下,早已施然在冰魄寒壁内中的土墙上现了身。 将岸哈哈一笑,指着远处徒呼奈何的镇山君:“镇山,看看你带的都是什么兵?这还能叫虻山天军吗?千里生让你为将,可不是丢了他的老脸!”从妖兵丛中脱身对将岸来说,本就不难,若非为了掩护飞剑门的弟子,他和陈嵩甚至根本不会被妖军所困,此际自然也是大见奚落之态。 镇山君沉目深望,未作任何口舌之辩,刚才真想留下将岸的话,或许他亲自出手希望还大点,但绝啸殷鉴不远,令他不敢轻身犯险,将岸和陈嵩都不好对付,可别逼之过甚倒给自己留下什么伤身之患,既然他们投身于严防死守的壁垒中,那就用天军的猛攻把他们耗死。 “这算是第二批救援了吧?”镇山君侧头问风歧。 “第二批?啊,山君是把那伙子用冰灵之术的算作第一批了吧?可是依小妖看来,无论是最开始的伏魔之士还是这些用冰法的,都是意外,真正的支援,应该从现在开始才算。” “来的真快,我们的考验也将来临。”镇山君把手摸在了右胸甲那凸起的虎头上,良久方才放下。 第043章冲阵 “见过将岸道兄和陈大侠。”乾冲银链一收,摊手致礼。在龙虎山共盟之会,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不错,更不消说,锦屏苑现在就在乾家修玄谷中,就像是一家人。 “是乾老兄在这里那。”将岸的笑容很轻松,陈嵩也笑着看了看嵇蕤和栾擎天,嵇蕤可是在豹隐山之战中的旧识了,栾擎天却是他第一次见,不由脱口问道:“便是几位在此?池兄弟呢?还有那位薛小兄和董小姐呢?嗯,还记得那个俊俏可爱的小娃娃,叫什么来着的?是姓姬吧?他们都没来?”眼角一带,又见到那会说话的黄狗无食此际正无精打采的趴在屋垣之下。 这一说却又触动几位乾家弟子的伤悼之意,乾冲轻轻叹了一声,嵇蕤则眼眶一红,向陈嵩拱手道:“池师兄与师弟师妹并不在此间,薛师弟……薛师弟与另两位师弟皆已战死。” “谁?薛小兄?”陈嵩似乎不敢相信,薛漾的音容笑貌犹然历历在目,却怎么就故去了?目光一转,便见到乾冲背后露出的锈剑剑柄,顿时语声一哽。再看在场众人,几位乾家弟子甲胄上血迹斑斑,一脸污渍;而那些身着晋国铠甲的军士们个个征尘未洗的憔悴神色,倒是目光中还露出不服输的坚定来,显然这里已经经历了极为惨烈的厮杀。 不过阿夏这几位胡服的莽族勇士,陈嵩却透着眼生,尤其他们此时围成一圈,剑拔弩张之势未消,再看他们围在垓心的两人,陈嵩一怔之后又显得甚是意外,他怎么也没想到竟在这里能够再看到他们。 “是你们?这不是虻山的战争吗?怎么你们阒水的也跟进来掺合?”将岸满是豹纹的手臂挥了挥,大喇喇的走了过去。 “所以我们不想再掺合了,可他们又不放我们走。”丑胖男人咧嘴笑了笑,还是弯腰驼背的佝偻姿势。 莽族族人的兵刃此际又不自禁的指向了将岸,阿夏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将岸:“为什么我们亟盼了很久才到来的援军,却有着妖山族的气息?” “哈哈,妖山族,多么古老的称谓,竟令我一时有些恍惚,上次听到这个名称,还是我在上古大战之后的落魄修行中。我想我知道你们是谁了,只有同样古老的族落还在沿用这样的称谓,北境莽族。”将岸忽然做了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撷芬庄那次,最后来的就是你们吧?怪道是相同的冰灵之气。” “你也知道撷芬庄?”阿夏不记得曾见过这个豹纹青年。 “我们前脚刚走,你们后脚就来了,我是听一位朋友说到过你们的,可惜我们正好擦肩而过,事后也一直没推想出来是何方神圣。” “你们在撷芬庄做什么?” 将岸对阿夏审问似的口吻不以为意,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愈加凸显了手臂上的豹纹,嘴却向丑胖男人那里努了努:“本来是为了一点私怨,结果还不是因为他的请求?” “你还没回答你为什么有妖山族的气息呢。”阿夏有些不依不饶。 几位乾家弟子赶来,乾冲急忙劝解:“师姐,不可误会,这是七星盟的同道,早已叛出虻山,诛魔之心,与你我一般无二。” “莽族好像确实没有参加那次共盟之会,难怪不知道呢。”将岸对阿夏笑笑,他的注意力却还是在丑胖男人身上,似乎总能感觉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大不同以往的妖力。 “你们只管叙旧论契,我和小姐就告辞了。”丑胖男人觉得自己耽误的未免有些久,本是想看看来了什么援军,回去在鲡妃娘娘前也好禀报,哪知道竟是这两个有大本领的故人。他现在虽然功力大涨,却仍然没有把握能应付得了将岸和陈嵩的联手,倘若他们出手强留,自己纵能走脱,盈萱却很难全身而退,似此,不若趁他们尚未了解底细之前,速速离去为上。 丑胖男人拉着盈萱,推开挡路的荔菲纥夕,荔菲纥夕执拗相拒,不肯退开,却差点被推倒。 将岸手一抹,一团罡气顿时笼罩住丑胖男人四下,罡气轻轻一震,却把荔菲纥夕带离了罡气笼罩的圈子,他看出荔菲纥夕只是个凡人之身,既然是与丑胖男人妖力相较,便不能让个凡人受了池鱼之殃。 几个莽族壮士本待鼓噪发喊,却发现将岸是对丑胖男人动手,便都又调转了锋刃,齐齐指向了丑胖男人。 “等等等等,怎么一见到我就打算脚底抹油呢?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 莫名其妙,来的既然是援军,怎么倒自家里针锋相对上了?沈劲远远旁观,甚是不耐,不过对于这些神通广大的异人们,他实在没有置喙的余地,只能对身边还在瞪大着眼愣愣相视身为军士们吼了一声:“看什么看?注意对阵,谨防妖魔异动!” 军士们总算各安其位的转过了头,任由阵中对峙的话语从脑后传来,好在对面的妖魔大军仍在列阵之中,这场纠葛还有时间了断。 …… 听完乾冲对前情的叙述,将岸这才知晓就里,他也看出来了,这里的防守已经举步维艰,在虻山妖军的凶猛攻势下,他们确实需要丑胖男人这样一个战力卓著的强手。 “这是对你的肯定那,蛤蟆精,你应该觉得高兴才是。”将岸觉得在自己罡气笼罩下的丑胖男人相当镇定,显然功力绝不在自己之下,难以想象他却是如何更有提升的?不过现在可不是推敲这个的时候,先说服他留下来,自己才好和乾冲他们商议对策,“你那时候对我和陈先生说,害取其轻,要我们和你们联手,共同对付虻山的进攻,我们答应了也确实这么去做了,你不觉得今天的情况也和那次差不多?现在是我需要你留下来,岌岌可危的人间城池和气势汹汹的虻山大军,这可不是害取其轻的问题,这也是攸关你们阒水一族生死存亡的大事,千里生的心思我懂,你以为他在攻克了这里之后,不会立刻挥师南下吗?到那时候,不仅仅是人间国土,你们阒水的疆域同样也是首当其冲……” “唇亡齿寒的成语我懂。”丑胖男人沉声发话,浑没看出受到了罡气逼迫的影响,“可我从不认为阒水与人间国土是唇齿相依的关系,你的说词用错了地方,也并不高明。说起来,就算你再用那一次我请求你们出手相助的事来挤兑我,虽然这种世故人情的道理很可笑,但我还是要告诉你,那一次我很感激你们的帮助,但是在撷芬庄的抵御行将崩溃的时候,你和那位陈先生却直接隐去了身形,把我们留给了那些凶戾残暴的异灵。是的,你们确实帮我们抵抗了异灵很久,可我觉得我这一次做的更好,我已经凭一己之力击退了对方的一次进攻,并至少消灭了数百只虻山妖灵。但既然你们在最后可以那么毅然决然的舍我们而去,那么现在又凭什么让我们感恩图报的随你们一起灭亡?” 将岸一时语塞,丑胖男人的话令他觉得无从辩驳,隐隐觉得自己这般总像是居高临下的发号施令未免太过没有道理,陈嵩却忽然点了点头:“你说的没有错,大丈夫恩怨分明,据理而断,你确实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 将岸把罡气一消,对丑胖男人耸耸肩:“陈先生都这么说了,我也没有道理强人所难。” 阿夏忽的将开刃弯刀一收,刚才丑胖男人说的那些道理似乎也让她想通了。虽说豺狗咬过了饿狼,饿狼没有死,豺狗却要走了,让她怎么想怎么不是个滋味,但就像陈嵩所说的,再没有让对方强留下来的道理,况且难道当真在大敌当前之际,为这等事大打出手? “走吧!”阿夏向族人示意撤开包围的圈子,“就当是对你刚才的奖赏,如果以后你再因为作恶落入我手里,我将没有宽恕。” 丑胖男人咕嘎一声,腮帮子一伸一缩,脸上的微笑意味深长:“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至少得保证你可以从这场战争中活下来,而你我都知道,这有多难。祝你们好运。” 眼角的余光使丑胖男人不舒服的转过了脸,便看到荔菲纥夕就这样死死的盯着他,眼神像刀刃一样尖利。 丑胖男人下意识的看看自己的手,握紧又松开,蕴含神奇力量的血液就在体内流淌,这令他欲行又止,盈萱似乎是察觉出什么,同样停下脚步,满含期待的望向他丑怪的脸。 “好吧!小姑娘,不必用这种失望而愤恨的目光看着我,就当是我还你男人的情。”丑胖男人长舒一口气,小声对盈萱交代:“请小姐一会儿自己从城后飞走,避开虻山大军,一路不要停,直往江南之处飞,我会赶来会合的。” 盈萱眨了眨眼睛,看到丑胖男人嘴角流露出那种决意无前的笑意,一瞬间,觉得他充满了雄性的魅力。 “尽管我还是要走,但我将从对方大军的军阵中穿行而过,相信经过我这一搅,他们再次进攻的时间将被推后,这是我为你们呈上的最后礼物。”丑胖男人朗声说道。 众人都露出了惊诧而带着一丝欣喜的神色,便是阿夏和将岸也对他凝视良久,大有刮目相看之势。 “谁让我流着他男人的血呢?”丑胖男人抖抖圆滚滚的肚子,佝偻着向前走出,眼角也没忘记带上荔菲纥夕一眼。此刻他的身形在众人眼里似乎另含着一股嚣荡的气势。 荔菲纥夕歪着头,锐利如刀的目光竟也稍稍一缓。 就在众人注视之下,丑胖男人越走越快,渐渐像是蛙类弹跳一般,一扑一纵便是丈许,身上散发出的青绿光气也越来越强烈,及至汇成了难以看清身形的闪亮一团。 就连无食都被这种劲气所吸引,直起了蔫蔫趴伏的身子。 轰的一声,丑胖男人飞跃而起,翻过了壁垒工事,穿过了晶白护壁,越过了界桥阵线,投身于层层叠叠,影影绰绰的妖军之中。 “不得不承认,我们都有点小看他了……”将岸极目远望,由衷的感叹道,没有人注意盈萱悄悄将身形一扭,一道淡白色的光气与漫天飞雪相掩,早没了影踪。 …… 突如其来的攻击使结阵列队的妖兵们猝不及防,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本已在防线上捉襟见肘的守军竟会主动发起反击,就连镇山君都不禁闪过一丝惊惶之意。 青绿一团的光华透着诡谲奇异的罡力煞气,更散发出触身即蚀的毒液,妖军们仓促间又着了道儿,转眼便又倒下数十具冒着白烟的尸首。这个情景使镇山君想起了前番那次半途而废的进攻,正是这种毒液,却原来始作俑者就处身于防线之内,更令他难以接受的,对方不过是区区一身。 “保持距离,不要密聚一处,以光焰之术遥而击之!”镇山君迅速做出了调整布置,已经有妖术幻化的光焰向青绿光团袭去,仿佛疾射而至的利箭。很快,像这样的光焰越来越多,团团簇簇之中从四面八方逼紧,妖兵已经站好了方位,优秀的军中禀质显示了出来。 不料那青绿光团在成功吸引了攻势之后,却陡然拔地而起,高高的飞向了空中,丑胖男人不会当真蠢到直陷入军阵之中硬闯,否则就算给对方带来重创,自己也难免寡不敌众的局面,疾扑闪击,引敌大乱,再飘然身退,妖军阵势方自集结,竟是应对不及,偶有零星的擅飞行者,也不敢单身相截,喧杂声中,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青绿光团越去越远。 “跑了一个!还让他走的如此从容?”镇山君只能下达了停止追击的指令。 这一番,竟又造成了三四十位天军妖兵的伤亡,对方的能人异士怎么这般层出不穷?镇山君正自恨恨不已的想到,却忽然心中一动:这个会喷毒液的家伙既然走了,那岂不是说对方防线内最大的克制利器也不存在了吗? 第044章心志 借着丑胖男人化成的青光在妖军阵中左冲右突之际,乾冲通过与陈嵩的喁喁私语,才算大致知晓了始末由来。 撷芬庄一役,陈嵩与将岸见事不谐,便即抽身而退,遁身观望了一阵,不见那些虻山妖众再复为恶,甚至急匆匆铩羽而归,更是感应到那股当时尚不知是何所由来的浩然冰焰之气,正疑惑间,却和四下找寻他们的徐猛撞上了,从他口中得知了那群胡服骑士的情形,推测多半也是伏魔道的后援,也就放宽了心,继续踏上了前往蓬关五原寨的行程。 五原寨在当年祖逖谯城阻遏羯赵的旧址左近,昔日也是宏伟壮观的一方坞堡,经历过长期的征伐战乱之后,被陈嵩渐渐改建成了倚据山势易守难攻的雄关绝隘,内中善战乞活之军不下数百,无论是羯赵铁骑纵横,又或氐羌骁锐大兴,蓬关五原寨都是应对自如,屹立不倒,俨然便是威震一方的义军渊薮。 不曾想陈嵩为妖魔擒缚近年,此番再回五原寨时,才发现寨内情势已然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众乞活军群龙无首,两位副寨主互不相下,明争暗斗了数月,也不知内讧火拼了几次,结果一位副寨主领了一支乞活军径去依附了大司马北伐大军,名义上是往晋室朝廷讨个正统出身,实则是去做了啸聚山林,劫掠地方的山贼马匪;而另一位副寨主索性掳了五原寨财帛细软,领着剩下的人投入鲜卑慕容的军中,倒成了为虎作伥的燕国汉军营中的骨干。 整个五原寨再无复昔年巍然气象,只存得十余位老弱伤兵,在两国交战的夹缝中苟延残喘,陈嵩心神激荡,百感交集,眼见得妖魔之势渐起,人间世界堪虞,可自家里却还在倾轧不休,徒惹萧墙之祸。不幸中的万幸,是陈嵩的妻儿都还在五原寨中,虽有箪瓢屡空之困,却喜未受颠沛流离之难。 陈嵩已作计较,既是五原寨分崩离析,那便带着妻儿前往江南之地,其余那些坚持留在五原寨的老弱伤兵,愿随者与路同行,不愿意走的便发放钱铢就地遣散。自己可与将岸、徐猛径去乾家,妻儿和部下可投百舸帮,想那好友蛟刀士骆祎的百舸帮称雄江表,给他们这些人留一方安顿之地总也不是难事。 去处有定,恩仇更需了结,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陈嵩在将岸帮助之下,先往北地汉军营,再去中原盗匪寨,独臂单枪,击杀了两个背信弃义的副寨主,让那些离心离德的乞活旧部做了鸟兽散,这般行事下来,直到了九、十月间才能带着妻儿动身。 此际正是晋国大司马全军南归时节,中原九州满目疮痍,流寇乱民层出不穷,溃兵散卒争相为恶,更使陈嵩这一行不足十人的队列走的越发缓慢,将岸倒是有心以飞行之术相携,却偏偏陈嵩生恐惊吓了老妻幼子,只能依靠从乱军手里夺来的瘦弱战马沿路而行。 直走了一个多月,才算堪堪将至广良镇一带。 恰好四位劫后余生的飞剑门弟子在广良城外的山丘中,为埋骨此处的同门师长悼亡守陵,他们认出了这支从山下缓缓穿过队列中的陈嵩和将岸,几位飞剑门弟子也都参加了龙虎山的共盟之会,尤其对将岸在高台之上那番陈词记忆犹新。 这番相见之后,陈嵩和将岸、徐猛免不了对虻山妖魔在广良镇的暴行咬牙切齿,又听说荆楚乾家代替了几乎全军覆没的天青会和飞剑门,做了这一带潜伏待机的七星盟先行。陈嵩便是心下一动,他本就有投乾家之心,何不趁此机会与此地的乾家弟子们先取得联系?若是几位认识的乾家弟子也在,那便是最好。而徐猛更是喜不自胜,他与池棠薛漾阔别日久,甚为挂念,自然一力赞成。 而后天降大雪,道路更是难行,南去的队列只能稍作停留,他们住进了那曾经繁华热闹无比,如今却人烟稀少萧条的广良镇,过了个冬节。就在陈嵩和将岸、徐猛准备外出找寻乾家弟子的时候,却意外的看见了从洛阳城升起的北斗信灯。 陈嵩将岸虽然参加了共盟之会,也被那位胡二公子一视同仁的暗施了同道密咒,然而这两位却对北斗信灯有些不知其所以然,还是幸亏那几位飞剑门弟子提醒,才省悟了内中的含义,信灯四方齐发,便是火速来援之意。于是,阴差阳错的,陈嵩将岸和那四位飞剑门弟子倒成了第一批接到讯号之后赶来相助的七星盟援军。 徐猛本也要随往同行,可陈嵩考虑到妻儿部下都在,总要留个有本领信得过的人看顾,徐猛责无旁贷,只得守在广良镇中,相约大事底定后再行会合。 饶是飞剑门訾恒立即用北斗信灯做出了回应,他们在路上还是花了足足一天的时间,伏魔道的御气身法毕竟不如妖魔驾风而行的妖术迅疾,即便是将岸,也因为携着陈嵩,而不得不放缓了飞行的速度。 就这样,他们到了,可是眼前的局势,又令他们感觉到事态的严重。 陈嵩去繁择简,言语的时候看向对面那声势浩大的妖军阵容,仍是免不了的在眉宇间有了忧色。 阒水双妖的争端总算平息,将岸现在方才有余裕把对阵的形势尽收眼底,而嵇蕤也快速的向他介绍了两天以来的战况,他一向心直口快,不顾乾冲与陈嵩的对话未了,便即皱着眉头道:“那边都是天军中的生面孔,显然,在我离开虻山之后,天军营又扩编了,我记得千里生说过,他希望增设五万大军。刚才也领教了,嘴上是说他们远不如昔日将军训练出的天军精锐,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战力不可小觑,这好几千众绝不是目前我们区区几个人所能抵挡的。” 将岸没把那些个正全副武装,伏身观望的晋国军士算进去,他也没在意这些人中是不是有破御之体的人物存在,就算有又如何呢?总体而论还只是凡夫而已,况且人数又那么少,他们的实力根本就是忽略不计的。 再看看其他伏魔之士,四位飞剑门弟子虽是修玄之身,但功力平平,一对一的和天军妖兵较量尚且可能陷入苦战,却又如何阻挡千军万马的汹汹攻势?而乾冲、嵇蕤这几个斩魔士倒确实是一把好手,公允地说,以乾冲的能为,便是将岸自己揣度也未必就可稳操胜券,可这是天军的战事,单打独斗再如何了得,又能在这样的战争中起到多大作用?只除非是像师父大力将军这样不世出的绝顶高手,或可有震慑退敌之效,问题是,这里又有何人能望及大力将军项背?至于那胖胖的阿夏和另几位莽族壮士,听嵇蕤说,他们曾是一百多人的队伍,现在竟只剩得这几个,这还不说明问题吗?当然,他们的战绩值得称道,居然可以挡住四五千天军妖兵两天,并给对方造成了远远多于自己损失的伤亡,但是现在的天军完全可以再承受一次这样的伤亡,守军却无法再消耗一次了,即便是加上自己和陈先生也是远远不够的。 “他们竟然把金睛兽都弄成了坐骑,这可是天军的新兵种,不消说,肯定是可以驾驭天下群马的千里生的手笔,这使眼前的这支天军多了很多变数,我不敢保证以我对过去那支天军的了解就能帮上什么忙,况且就算我有办法,那我们也要有足够撼动对方的力量。”将岸的声音越来越大,并且毫不介意让那些正在惊愕中回过头来的晋国军士听到。 “我们不该再死守于此,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战术也绝不适用在这里,那只蛤蟆精也走了,我们的好手越来越少,力量也越来越单薄,在这个时候,我认为你们应该趁对方还没发起攻击前,立即撤走!与其明知必死的白白送命,还不如留下有为之身,等有足够力量的后援赶到,再行反击不迟。”将岸倒底是做过天军副将的,这些兵要常识说起来头头是道。 乾冲还未及开口,却已经被神色间露出刚毅之气的沈劲抢过了话头: “这位不知是人还是妖的先生,我当然知道强弱悬殊过甚的时候,应该采取保存实力的方式来避敌锋芒。但是很遗憾,我给朝廷的承诺,就是死守洛阳城,寸步不让。向敌人彰示大晋国的铮铮铁骨!每一位留在洛阳城里的壮士都很清楚这一点,如果真的要存有为之身再图后举的话,我倒希望是诸位擅长降妖伏魔的神人们先行退出,我感念诸位与我们生死与共的浴血奋战,有太多的神人们倒下了,既然敌方妖魔势不可挡,那就让我们大晋国的军人们用仅存的热血完成自己的使命。而你们总有机会为我们报仇,到那时候,即便是九泉之下,我也会放声大笑的。” 将岸眨了眨眼,这位铁甲铿铿、体格雄壮的凡夫将军倒是流转着一股焕然若神的气势,这令他颇为意外。陈嵩则感佩的拍了拍将岸的肩头:“你好像又被说的无言以对了,这就是我曾和熊兄说起过的,关于凡人的气节、操守、意志,还有胆勇,以及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决心,因为这些,凡人将爆发出远比他们表面上看起来要强得多的力量,而这也是你曾经的那些族类一直难以理解的地方。” 将岸做了个撇嘴的表情,神色间流露出一丝释然:“看来你们都很理解,所以你们都陪着他们做着这些似乎是很愚蠢的行为。” 张岫忽然抬起头,一直青白不定的面孔直到此时才又有了血色,残忍恐怖的那一幕带给他的震悸却由于坚定不移的勇气而渐渐平复,他站在沈劲身后,摸了摸腰间别着的漂亮匕首,用一种像是自嘲却又有些骄傲的笑容为这场争论做了结尾:“所有选择留在这座城池的军人们都是十足愚蠢的,但我也说过,我们只是比那些不这么愚蠢的人多出了些羞耻心而已。” 将岸哈哈大笑:“好吧,用我那位师妹经常用的字眼,真蠢!不过,蠢有的时候,确实是有意义的,大家就一起犯蠢吧,我也来尝尝愚蠢的滋味。” “会有更多的像你们一样的人来支援的,我想,一定很快了。”乾冲笑了笑,交谈花去了太长时间,因为丑胖男人的冲阵而一时显得有些凌乱的妖军阵形已经在井然有序的集结,这提醒着他们,战斗又要开始了。 众人各自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将岸就伏在乾冲身边,透过土墙,仔细审视着妖军的阵势,找寻任何可以利用的罅隙。 直到这个时候,乾冲才小声地问道:“将岸道友,你是从虻山出来的,我想问你,在虻山时节,可曾见到过一个喜欢穿着灰斗篷的人?” “穿着灰斗篷的人?” “我不能肯定是不是人,也许是人,也可能是你的同族,应该是和那个千里生往来得近的,并且法力十分高强,看似不在千里生之下。” 将岸侧过头,他听出了乾冲语气中的凝重。 “那时候在虻山,千里生除了行走凡世宫闱,便是常在虻山抚意居。真正属于他的部众,倒也有过千,但是说到什么了不起的高手,他的部下也就四灵还算了得,喏,你看对面,不就有一个镇山君吗?可这四灵比之千里生却是相去甚远,再有就是茹丹夫人了,虽说她在虻山仅在三俊之下,却也比不了千里生这等神功能为,整个虻山,除了我师父和翼横卫,谁又可堪与千里生相提并论?千里生若有这么个过从甚密的帮手,也肯定会出现相助千里生共敌我师父了。灰斗篷……”将岸沉思了半晌,最后很肯定的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难道是千里生大权独掌之后才结交的?又或者……乾冲心头一动……是他在人间宫闱之中的一丘之貉?这样一想,乾冲便觉得似乎在重重迷雾中闪过一丝光亮,却又飘飘渺渺的思浮难定。 “来了!”将岸短促的一喊打断了乾冲的思绪,他抬起眼看去时,便见对面妖军密如蚁聚,层层叠叠,妖气蕴蒸蒸染黑了半边天穹,竟是用半飞半奔的方式直冲了过来。 第045章倾巢而出 冬至这一天的白昼最短,黑夜最长,所谓阴极之至,是故凡人在这一天有着祭天祭祖的习俗,把它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鬼节。在这一天,阴气最重,太阳的光芒前所未有的消黯,仿佛失去了那种炙热灼烧的痛感,也使幽魂厉鬼们似乎拥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力量。 所以,鬼相把征讨裂渊鬼国出兵的日子,就定在了这一天。 谁也不会想到,那诡秘邪异的血泉巢穴,就在江南望郡庐陵那矗立的崇山峻岭之下,而从这里前往虻山,却只需要半日就可抵达,这是血泉鬼族得天独厚的地利之便,更绝妙的是,由于阴灵瘴气的掩盖,无论是虻山还是阒水,还有那就在咫尺之遥的伏魔道铁衣门,对这方深隐于地底的幽冥鬼府,竟是全无知晓。 这一次,血泉鬼族可谓是倾巢而出,三万多寄身于腐尸或枯骨的鬼卒,七位法力无边的残灵鬼将,由血泉鬼皇亲自率领,浩浩荡荡的开往了虻山入口的方向。 之所以说是七位鬼将,那是因为瘟灵鬼将已殁,还没有合适的厉魂入替;而那位天灵鬼将,却意料之外的婉拒了鬼皇要他率军前来会合共进退的命令,当然,他的鬼使给出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暂于阒水盟友处,为伏魔道大部所困,天灵愿引本部人马,为鬼皇大军迟滞伏魔道,扫清后路。 由于伏魔道的主力被吸引到了阒水方向,便使这一次声势浩大的进军进行的异常顺利,甚至那些随军同行的人类侍婢,在破土而出之际惊慌的大声哭喊都没有引来任何伏魔道中人的注意。对此,鬼相还是非常满意的。可更令他高兴的是,不必自己再进什么谗言,鬼皇陛下显然也对天灵鬼将这种不受君命的做法大为不满,看这情形,一旦夺下裂渊鬼国,获取了冥灵玄晶之力,鬼皇就很有可能首先铲除这位血泉的诸侯王了,而这,也正是鬼相乐于见到的,他不能允许在血泉中有足以影响到他地位的人存在。 不过现在,他却也只能带着一丝说不清是艳羡还是憎恶的表情,看着鬼皇再次化作了天灵鬼将金甲玄袍的身形,威武昂扬的走在队列之前。 数之不尽的人影好像雾霾里缭绕辗转的烟尘,似真似幻的向前方翻涌奔腾着,直到将近正午时分,那幕青山下的虚界被打开。 鬼相很想看看,当如此浩壮的鬼卒军阵通过虻山的时候,虻山会做怎样的反应,是一派森森戒备、如临大敌之状?还是故作轻松、行若无事之景?如果是前者,那说明虻山对血泉并不信任,并且深为忌惮;可如果是后者,又说明了千里骐骥拿腔作调过了分,过于自大自负,这样的妖灵总也是有可乘之机的。 然而当看到眼前的情景时,鬼相还是觉得有些意外,漫山遍野都可见虻山天军行走集结的身形,枪戟如林,兵甲若云,军容鼎盛,威势赫赫。 “骐骥吾王悬心军旅,事急待发,却是不能亲来相送,特命小妖代为迎接诸盟友,并转致失礼之意。谨祝血泉盟友旗开得胜,底定裂渊鬼国。”一身精致铠甲的辟尘公恭恭敬敬的于道旁躬身。 鬼相漆黑一片的眼眶眯了起来,似乎是还以亲切友好的微笑:“骐骥王陛下案牍劳形,刺促不休,确是辛苦过甚,此等盟友过境的小事,原不敢惊动大驾。只是不知,眼下虻山是何军情?却是这般熏天赫地之景?”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天军士兵在蠕蠕而动,恰和这厢正源源不断经过的鬼卒阵形分庭抗礼。 辟尘公似笑非笑的抱了抱拳:“好教鬼相得知,四方魔族之盟,今日俱各发动。东界南疆两族联袂,骐骥吾王自无疏怠之理,乃定于今日,虻山出兵洛阳,以为呼应之势。在东界血泉大军行进之际,吾族先锋也已向洛阳开发。” 敢情虻山侵伐人间的战争也定在了今天,鬼相心下暗自一凛,旋即又大感千里骐骥此举十分高明。不为别的,这显然是针对血泉鬼族借道而行的应对举措。就像刚才自己所想,既要表现出对血泉鬼族的信任,又要防备血泉鬼族的假途伐虢,其中轻重拿捏,就在毫厘之间。这千里骐骥不简单,索性便把虻山出兵的日子也定在了今天,天军集结,战意汹汹,只作是大举进军之相,却又不露声色的防住了血泉鬼族任何有可能的异心蠢动,看到这般阵势,便血泉鬼族再有非分之想,也只能讪讪的断了念头,一心讨伐裂渊鬼国去也。如此一来,既送了借道之情,堪为缔盟表率,又安全的保住了虻山,让血泉与鬼国两虎相争,可不是极为高明? 鬼相可以肯定,在自家三万大军尽数通过虻山之前,此间集结待命的虻山天军大部就绝不会离开,他自然不会说破,而是哈哈一笑,就像心急赶路,再不耽延一般向辟尘公点了点头:“好!虻山也出兵了,烦请上覆骐骥王陛下,惟愿贵我两族皆势如破竹,一战功成!老鬼这便告辞了。” “静候血泉佳音。”辟尘公深深一躬,看着鬼相返回了鬼卒的阵列中越去越远。 …… 正是因为血泉鬼族的借虻山之道而过的方略,才使虻山把进攻发起的时间也定在了冬至这一天,并且由于直等到监视着血泉大军尽数离开了虻山疆境之后方行动身,所以绝啸和他的先锋军是在黄昏将暮的时分才出现在了孟津渡口。 如今,经历过两天两夜浴血拼杀的洛阳城仍在妖雾笼罩之中岿然不动,而在西域那片黄沙漫卷的土地上,另一场战争又悄悄的拉开了序幕。 …… 大力将和张琰的较量几乎成了每日里都必须经历的一课,就像昔日与陈嵩在虻山凌绝峰的比武一样。陈嵩的绝煞铁枪固然是天下一绝,可张琰的巨锷剑同样未遑多让,而比之枪法老到的陈嵩,张琰更多了些少壮之人的刚猛之气,这一点便令大力将犹为乐此不疲了。很少能见到把力量和技巧集合得那么完美的人物,这对以力大称雄于世的熊罴来说,就更有值得借鉴的地方。最妙的是,张琰是由裂渊鬼国的玄晶之力再现的人身轮廓,这一点又与大力将本身相同,真动起手来的时候,甚至不必担心偶尔散发的玄力罡气会伤及对手,上哪儿再找这么好的对手去? 两缕孤魂,一对武痴,就这样日复一日,总是要斗到酣畅淋漓时才罢,然后哈哈大笑着相携返回冥晶神殿之中,在裂渊王杯盘罗列的筵席上,神态舒然的听定通大师诵经说法。 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按照人间季节的变幻,那就是经过了从夏到秋,再由秋至冬的历程,可池棠与韩离玄晶探秘的日子却显得遥遥无期,不过听那裂渊王说,昔年决冰寒狼进展到玄晶探秘花费了三十五天,而待他探秘功成而出,却足足耗了一年,照这样看,恐怕还得等上个大半年的时光。 灵风现在觉得那曾赞不绝口的盐泽鼠鱼已经有点发齤了,而烨睛在席案间大快朵颐的情景也越来越少,尽管裂渊王的筵席一如既往的丰盛美味,可问题就出在这一如既往上,几十种菜肴,几个月来顿顿一样,再好吃的菜也得打了折扣,总算他们现在还没到完全发腻的程度,更不能以客人的身份挑三拣四,让那好客又热情的裂渊王有任何失望。 灵风非常理解那四位护国鬼卫了,心下更是暗暗祈祷,只盼池棠与韩离能够早些出来,也免了每日这饕餮之苦。 “狼桃酱是不是放多了?”裂渊王此时正很关切问着面露尴尬之色的烨睛,他今天只吃了一口鱼,满桌的肥牛鲜羊也全无品尝的心思,倒是捧着个金灿灿的香瓜啃得不亦乐乎。 “肚子不舒服,吃点素淡的清清肠胃。”烨睛怪不好意思地答道。 “嗯……”裂渊王严肃的叹了一口气,“是有必要多弄些新菜式了。等那两位仁兄探秘归来,我再跟熊兄交卸了职司,便就去天下各处,寻那新奇菜谱。” 烨睛含含糊糊的应着,仿佛是嘴里塞满了香瓜无暇回答的缘故。 “哎,对了老温,你现在佛法那么高深,当真就探不出冥灵玄晶那里的情形了?”裂渊王忽然抬头问席末的定通大师,“那日里突然的玄晶之光大盛也没查出缘由?” 定通正与大力将和张琰交谈了几句,闻言便摇了摇头:“玄晶神异,灵命难测,我却如何能察探?总之池韩二位一切安好,只希望他们能于出春时节大功告成,我也能与他们做一路去往江南。” “为你那个徒弟的事?” “我与他约好的,岁末年初之际再会,总不能放任恶鬼害人,妖魔作祟。” …… 现在是莹沙鬼城的夜晚,自斑斓霞彩的冥晶神殿以下,整座城市都闪烁着银白色的柔光,说不尽的璀璨绚烂,瑰美壮丽。 就在这般影像恍惚,若梦若幻的美景之中,一道青色的光华裹着一个高瘦的人形,穿过交错纵横的街巷,越过鳞次栉比的屋幢,以极快的速度直往冥晶神殿而来。 裂渊王还在为自己亲手烹饪的菜肴垂叹感慨的时候,这道青光倏地冲开了室门,就在裂渊王眼前现出身形,这是个光头的年轻人,一领玄黑披风看起来颇有些莫测高深的意味,正是四大鬼卫之一的一杖,规规矩矩的向裂渊王行了个礼,小声禀道:“流沙荒漠上有古怪。” 几乎是一瞬间,裂渊王刚才还像是百般嗟叹,怅惘不已的表情就变得清俊冷肃,细眼一扫:“古怪?是怎生的古怪?” “流沙涌动,气流诡谲,似乎是有外人潜入的情形,叉毛已经去查看了,碎月和嫂子也在召集族人,全神戒备。”一杖的表情很镇定,但从他的语气听来,似乎这情势颇为紧迫。 “有灵壁飓风在前,又能是怎样的外人如此隐秘的潜入?” “正是灵壁飓风有异,刚才碎月已经察知,灵壁飓风的风力大减,好像是被什么古怪术法所抑制。” 拱卫裂渊鬼国的灵壁飓风竟然会被抑制?裂渊王也不禁耸然动容,还未及说话,定通便霍然站起,抠着手里的念珠,灰色直裰一晃,却是向神殿之外走去。 “我们好像都忘了,灵壁飓风只对生灵有效,却与鬼灵之身同源相融。”定通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所以灵壁飓风被抑制并不奇怪,那是因为来的本就不是活人。” 裂渊王略一怔,远眺望去的目光倏然一闪,却又笑了:“哦?竟然是他?他还真敢回来?” 大力将淡淡一句:“我也来助一臂之力。” 只有灵风和烨睛两个如坠五里云雾,灵风诧异问道:“出什么事了?”话刚出口,她便完全明白了,骤然间一股浓重的阴灵气息从云峰绝壑外飘入,迥别于裂渊国中的魂灵之气,灵风对这种阴灵气息并不陌生,在虻山她和这种气息的族类打过不止一次的交道。 血泉鬼族居然到这里来了。 …… 众人化身的光影从冥晶神殿飞升而出,一直攀到了云峰绝壑的顶端,从这个方向俯瞰而去,便见远方被月光映照得清冷孤怆的沙漠正在一片一片的现出人影绰绰的方阵。 发臭的腐尸、枯朽的骸骨,以及一望无边的飘渺身形。 幽幽的萤火不时在方阵之中闪过,又有朦朦胧胧的嘶号声断断续续传来,好像是夜半凄厉可怖的鬼哭之音。 裂渊王不仅没有露出吃惊的神色,反而悬在半空中好整以暇的抄起了两手,面带笑意的观望着,似乎是对这数万众的来犯阴鬼大感兴趣的模样。 定通手中的念珠隐隐光芒一闪,却也极淡然的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低沉的说了一句:“血泉孽魂,大举犯境。” 第046章大军压境 一只扑展着翅膀的鹞鹰从繁星点点的夜空掠过,它的身下,便是阴风滚滚,鬼影憧憧连接而成的浩大阵形。很快,它便盘旋了一圈,直向阵中那白发披散的瘦削身形飞去。当阵形停止了蠕动,仿如连延不断的丘峦矗立于前之际,鹞鹰已经在瘦削身形的肩头收翅落下,三个脑袋诡异的转动着,喉底咕咕的低鸣,鹰眼散发出猩红色的光。 “我见过他,他和他的这只三头鬼鹞。”张琰歪了歪头道,他似乎是站立在缈无实质的云端之上,自从由玄晶之力让他恢复了记忆和这只有在裂渊鬼国中才能恍如生人的身体以来,他就好像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在空中的漂浮。 “我们都知道他是谁。”裂渊王在这样的阵势前,不仅没有觉得如临大敌,甚至还有些颇感兴趣的喜悦,目光仔细审视着对面一片连着一片的方阵。 定通正在点算:“食人尸鬼、骸魔骨兵、厉魂鬼卒,足有三万上下,看来血泉孽魂之军是尽数前来了,这次的阵仗可着实不小,善哉善哉。” 翎羽丰硕的力儿振翅从云层下飞出,站在了烨睛的肩头,向对面的鬼军阵营发出一声声清唳,在广袤无垠的清冷沙漠远远传开,烨睛下意识的往大力将的身边靠了靠,好像还是在大力将身为虻山守护神的时节,语气紧张的道:“这是要大举攻打的情形那,血泉这帮老魔厉鬼可不好惹。” 灵风冷冷的哼了一声,裂渊王却乐呵呵的张了口:“好事那,正愁没机会拿他们呢,他们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在那白发老鬼的身旁驶来了一辆由六匹鬼马拉拽的辒辌车,鬼马通体漆黑,双目血红,四蹄散发阴灵黑气,踩在沙面上竟是全无声息,再看那辒辌车阔有三丈,长度几达五丈有余,竟是无比巨大,车舆上窗牗半开半合,帷幔飘拂,隐隐传出女子断断续续的啜泣嘤哭之声,分外透着诡异凄怖的意味。 辒辌车本是可安坐卧息的贵族车乘,自秦汉之时以来,后人却多将之用以殡葬载柩,可谓名副其实的灵车,现在就这样仿佛车马銮驾般出现于眼前,而竟有这般巨大的车舆,便更显得鬼气森然。 一个金甲玄袍的高大身形不知是从何处现身,却只三两步间便跳上了辒辌车,掉转了身子,施施然的在乘位上坐下。 “众鬼之中,以此獠最为了得,只在那鬼相之上。”大力将军辨气察灵,早明就里,“有这等能为者,再观其甲胄装束,多半便是那一向只闻其名却未见其容的天灵鬼将。” “对啊,那时候血泉多与虻山往来,熊兄应该是见过不少残灵鬼将之流,就不知道这家伙比熊兄如何?”裂渊王微笑道。 “单凭灵息气劲之感,当不在熊罴之下,不过真实本领如何,总要交过手才见分晓。”大力将军说的轻描淡写,更是透着一股自信。 裂渊王更是神态轻松的大笑:“哈哈,好,就把他留给你。” 说话间,那白发瘦削的身形缓步向前,穿过了躁动不安,嗬嗬怪叫的食人尸鬼与肃寂无声,如树木般密密排列的骸魔骨兵方阵,肩头的鹞鹰三个头不住的转动,好像是在威严的检阅,直到那瘦削身形排众独出,三头鹞鹰才仰起头,望向了众人悬空站立的所在。 “裂渊故臣,觐见裂渊王陛下。”瘦削身形深深拱手一躬,头却高高抬起,裂渊王几乎立刻就感觉到了他在幽黑无眸的眼眶中射来的逼视目光。 “装模作样,还是和过去一个德性,我怎么称呼你呢?是叫你老阉货?或者鬼相大人?还是你曾经在人世的名字——中行説?” 鬼相嘻嘻的笑了起来:“裂渊王爱怎么称呼老奴,便只由得裂渊王。” “老阉货,咱们就免了这些假惺惺的虚言客套,早就听说你在华夏中州用邪术炼化了好一批扰乱世间的孽魂恶鬼,怎么?今天把他们都带过来想报仇了?” “仇?公主先王于我有再世之恩,何仇之有?便是如今的裂渊王陛下,也是因为老奴作乱在先,陛下依理惩戒,那也是老奴自作自受,又谈什么旧恨宿怨呢?老奴不过是想告诉陛下,魂息与生灵断无共存之理,这才是天下大道,可既然陛下占着这片宝地,却不做一个魂灵应该做的事,那便请陛下退位让贤,让更能振兴鬼族大业者居之。” “退位让贤?”裂渊王和大力将军对视一眼,彼此会心一笑,“我自然有更适合的继任者,不过却从来没有想过把这片承继囊神意志的圣境交给如你一般的孽魂,其实,便让你做这里的王你也是做不了的,囊神的力量绝不会认同像你这样只想着抹灭世间一切生灵,颠倒阴阳的老阉货。” “哎哟哟哟,裂渊王这话可折煞老奴了,老奴何德何能,能做这鬼国之主?这取而代之的贤能嘛,自是另有其人了。容老奴向裂渊王介绍……”鬼相直起身子,挥手向后一示,引得肩头三头鹞鹰不住啼叫,“……九幽血泉,圣睿鬼皇陛下。” 列阵于后的鬼军同时发出示威似的嘶喊,好像突然掀起了骤雨狂风的呼呼混响,嘶喊声中,六匹鬼马齐齐踱步,拉着辒辌车缓缓向前,那个金甲的高大身形微微抬手,接受着群鬼欢呼,而辒辌车所过之处,无论是食人尸鬼还是骸魔骨兵都敬畏的闪开了一条通道。 “不是天灵鬼将,居然是血泉鬼皇亲临。”定通小声的嘀咕了一句,手中念珠的五彩光华又盛了一盛。 旋绕在金甲身形头部的黑烟渐渐散开,露出了肤色青白却眉目清癯的脸来,一双金光流离的眼瞳炯炯有神,而在面朝着裂渊王的时候,他也用一个表情轻松的微笑以对。 “我鬼皇陛下生前是天子血脉,威服四海,现在也是九幽冥帝,万众归心。裂渊王陛下,你倒是说说看,你活着的时候不过匹夫一将,死了以后又凭什么做得幽冥之主?” 鬼相的话使身后鬼军的喊声更大了。 “却原来不管活着死了的,要当主子,就非得以血统渊源来评判喽?”裂渊王索性拿鬼相寻起了开心。 “岂不闻君权神授,天命有归?”鬼相伶牙俐齿,针锋相对。 “那请你告诉我,是什么样的神祇会把权柄授予一个志在毁灭生灵世界的孽魂?而你这老阉货又能找到什么样所谓的天子血脉?” 鬼相看了鬼皇一眼,似乎是为他无上的威严所折服,毕恭毕敬郑重其事的朗声答道:“九幽血泉鬼皇陛下,乃是大汉朝睿德武皇帝不泯英灵。” 裂渊王一怔,很快又嗤之以鼻:“武皇帝辞世数百年,魂灵早逝,这你也敢冒充?不觉得太荒唐了吗?” “中郎将朱玥,羽林都尉朱颐之长子,汝父曾为上林苑随驾司马,忠勇过人,后入冠军侯军中,战死漠北。”鬼皇忽然插口,端足了帝王的派头架势。 裂渊王用一种嘲讽的目光在鬼皇身上转了几遭:“说出我父亲的名讳就真认为自己是武皇帝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你的残灵九将就是长平侯、冠军侯、还有那飞将军、贰师将军?可笑,都是孽魂之身了,还好这种虚名?” “他绝不可能是武皇帝。”定通在裂渊王身边小声说道,“谁不知道武皇帝最恨匈奴,中行説在匈奴之地助纣为虐,武皇帝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便当真魂灵转了来,又怎能与中行説共事?还是这般言听计从的模样。” “我知道,逗他们玩呢。那老阉货以为我们是汉时臣僚出身,便抬了个武皇帝出来,当我们还会敬拜畏服呢。不过就算是武皇帝又如何?我们现在秉承的是囊神意志,管他来的是什么魔物,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裂渊王虽然是对定通说话,眼睛却一直看着鬼皇和鬼相,笑容里满是看好戏的揶揄之色。 …… “老相,不必说了。”鬼皇又坐了下来,一直金光烁烁对视的眼神也已垂落,“我们回去。” 所谓回去,便是辒辌车再度退回鬼卒密布的中军阵中,鬼相与裂渊王说了半晌,也不见对方有任何稍挫之像,也只得跟在辒辌车旁转身同行,听着裂渊王那轻藐的笑声从身后传来,纵然群鬼如潮如雷的大声嘶喊也掩饰不住。 “只有两个孤看不透。”鬼皇的身形不知什么时候隐入了车舆之中,车内女人的哭声一止,却很快响起了鼻息浓重的呻吟声,而他传到鬼相耳中的传音也带着轻微的颤动。 “一个就是那裂渊王。另一个,应该是那个在一边一声未吭的玄袍之士吧?”鬼相同样用传音回道,他们刚才突出阵前,绝不是毫无意义的叫阵打话,而是借此机会,让鬼皇用他的幻煌灵术测知对面那些敌手的情况。 “老相也发现了?不错,此人不知是何来路,玄风炫闪,令孤无隙而入,孤所见高手之中,倒是以此人为最,无论是那千里骐骥,还是眼前的裂渊鬼王,似乎仍有不及。”女人的呻吟声忽然加剧,还带着喘息与哀泣。 “鬼国竟多了此等高手,倒是老奴始料未及,尚喜我举族尽出,诸将除天王外皆集于此,此人就算再了得,也是寡不敌众。” “孤适才也都留意到了,除了裂渊王和那人,还有个和尚也是修为不浅,不可轻忽视之,余者泛泛之辈耳。” “那个和尚正是去岁于落霞山上坏我族大事之人,地灵足以当之,陛下无须挂虑。” “里面还有个可人的小妖精,大战起时,尽可能把她生擒……”鬼皇的声音一顿,似乎是正在用力的情形,接着是女人抑制不住的痛呼传出,“……孤要她!” 鬼相阴测测的笑了一笑,用垂头长揖的姿势表示奉命,看着辒辌车在阵中停下,女人的呻吟还在继续。 发起对裂渊鬼国的侵伐,是鬼相谋思良久的计略。原本是指望那夺来的冥灵玄晶能够发挥作用,结果却是徒具光华的废器而已,这让他有了新的认识:冥灵玄晶只有在裂渊鬼国的本境之中才能发挥最大的效力。基于这个认识,也使攻占裂渊鬼国的谋划成了势在必行之举。 如今血泉鬼族在虻山和阒水的夹缝中辗转求存,虽说以首鼠两端的方法看似在左右逢源,但也有可能遭到这两个强盛妖族的反噬,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拿下裂渊鬼国,首先把自己的力量壮大。 鬼相是从鬼国逃出来的,对裂渊鬼国的了解恰在知与不知之间,他清楚经历过这数百年,裂渊鬼国抚灵现魂,实力必也大有增强,此番大举进攻,血泉却是许胜不许败,不然败归途中,不是被虻山借机吞并,就是被伏魔道一力剿除,所以他郑重的采取了举族尽出,全力一搏的方略。通过刚才的观测令他一直有些悬疑的心放了下来,鬼国确实有增强,但却增强的有限,多了些修炼的高手而已,却并没有大量部下运动的迹象,己方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而残灵鬼将也决非等闲之辈,不怕不能一战而克。 况且此战也并不是血泉鬼族一家之力,那个南疆赛伦魔族的后援也将赶至,这使胜利显得更有了把握。风灵鬼将此刻正在化解界外灵壁飓风的风势,这是在为赛伦魔族的到来打开通路。 鬼皇的传音又至:“开始吧,攻攻看,瞧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力量。” 有没有可能,在赛伦魔族到来之前,血泉鬼族就已经攻取了裂渊鬼国呢?鬼相感到有些兴奋,很显然,鬼皇也是这个意思,如果当真拿下了裂渊鬼国,不仅不必再兑现事先说好的报酬,甚至利用赛伦魔族劳师远征的机会,来一次以逸待劳的瓮中捉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鬼相想的很远,而这一切都取决于战事的发展是否尽如人意,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先把眼下的事做好。 “雨灵、冰灵、火灵!领食人鬼与骨兵所部,径取云峰绝壑之下!” 第047章搏蝎弥沙 定通对鬼军的分类极为精当,可见对血泉鬼族的了解之深。此次血泉鬼族的大军正是由食人尸鬼、骸魔骨兵和厉魂鬼卒所构成。食人尸鬼多是些腐尸残躯,由血泉鬼术所操控,大都没有自己的意识,嗜食人肉人血,凶残之极,昔日于落霞山鬼谋发动之时,那半山之上蜂拥而至的便属此类鬼怪;骸魔骨兵则皆为骷髅骸骨模样,手持散发鬼炎的兵刃,全副武装,亦有刀枪不入之能,又是力大无穷,算得鬼族一支劲旅强师;而厉魂鬼卒便是血泉最引以为傲的力量了,这是遴选善战之人的厉魂,施法炼化而成,只保留了残虐好杀的本性,对鬼将的命令绝对服从,勇悍绝伦,从无怯敌畏战之心,更有一桩妙处,他们的身体可在虚朦和实体之间随意调换,往往上一刻还是飘渺不可触的幻影之像,转瞬间便可在敌人近前显出实形,或格杀以毙,或探口相噬,委实是神出鬼没,防不胜防。这也是血泉数量最多的军队,食人尸鬼和骸魔骨兵加起来不过一万上下,厉魂鬼卒却足足是他们的两倍,远远望去,列阵森严,忽隐忽现,气势磅礴宏伟却又若真若幻。 既然是试探性的进攻,这为数众多的主力鬼卒之阵便是驻留原地,只用炼魂生就的嘶厉嗓音大声呐喊助威,进攻的发起力量,则是食人尸鬼和骸骨魔兵的几大方阵。 阴风四起之下,食人尸鬼喉底嗬嗬作响,四肢着地,仿佛在爬行一般,层层叠叠,比肩接踵,俨然便是数之不尽的蛆虫在蠕蠕而行;骸骨魔兵却沉寂无声,黑压压几乎望不到边的阵势就像是一潭漆黑深幽的湖水在缓缓移动,鬼炎兵刃的暗光在阵形中粼粼闪烁,恍如在这潭幽水中泛起的浪影波光。 再如何对这些血泉的孽魂藐视轻蔑,但眼前这鬼焰弥天,声势浩大之景绝不可掉以轻心,灵风几乎立刻就要化身青光,直入鬼军阵中,打它个措手不及,裂渊王却咧开嘴淡然一笑:“急什么,有护国灵族在,倒要看看这伙子孽魂之军有什么手段。” …… 眼看尸鬼和骨兵的方阵越来越近,前方的沙漠忽然荡漾开了一道一道扭曲蜿蜒的波纹,仿佛在地面之下有无数条长蛇在辗转盘缠。 猛然间,沙漠像是被煮沸的水面一样翻腾起来,流沙飞舞蓬扬,凭空里掀起了一场沙土的风暴,沙幕尘影之中,无数体型巨硕的沙蝎破土而出,蜇钳带着耀眼的红光,向首当其冲的尸鬼阵形中绞杀过去。 两股互不相让的怒涛巨浪狠狠的撞击在了一起,流沙荒漠似乎都在发出剧烈的震动,夜幕下的空气骤然变得紧窒,尸鬼的嗬嗬低吼成了尖锐刺耳的大叫,切割身体的古怪声响此起彼伏。 这是护国灵族的沙蝎大军,它们的蜇钳可以轻松的把尸鬼的身体肢解,蕴含着腥烈魇毒的蝎尾钩针,更是可以把尸鬼溶解得体骨无存。而当数以千计的沙蝎同时发起对尸鬼的雷霆一击之后,尸鬼几乎在转眼间便少了一大片。 断臂残肢配合着沙蝎蜇钳有力的挥动在空中抛洒,没有鲜血,没有哭嚎,尸鬼本就是腐烂将朽的身体,沙蝎飞快的解除了它们的反抗能力,但哪怕是零落在地的丑陋头颅,依然张着大嘴,做着徒劳无功的撕咬动作,直至沙蝎的举足把它踏得稀烂。即便是偶有咬中的,沙蝎坚硬的甲壳也足以崩开它们尖利的牙齿。 一只最为巨大的褐斑沙蝎就在沙蝎大军的集群之中,似乎是骄傲的不屑于对这些不堪一击的尸鬼们发起攻击,就这样凝然伫立,在褐斑沙蝎的颈背上,却站着一个金发飘洒,身材颀长的年轻人,握着沙蝎蜇钳的两手上,露出了紫光莹莹的指甲。 “叉毛早就准备好了。”看着那个金发年轻人,一直跟随在裂渊王身侧的一杖忽然笑道,“一千灵蝎,是这些孽魂天生的克星。” 裂渊王看来早就胸有成竹,闻言轻轻一点头:“大国卫和他的婆姨呢?” “相信碎月和嫂子已经布置停当,只不过血泉孽魂不是全力来攻,碎月想必也留着后招。” “亡者国度的臣民不会在意死亡,不过……”裂渊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能够不死,自然就更好。” 一杖笑了笑:“明白裂渊王大人的意思了,碎月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你知道,他在这方面一向谨慎小心。” …… 沙蝎大军的突击使鬼军进攻的态势为之一滞,鬼相站在辒辌车旁,诡异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上的变化,他只需静观战局。 出现这个情况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他对护国灵族自然也是颇为了解,不过既然是先行的试探进攻,就让领军的将军自己调度处理好了,不然,为什么要保留那些鬼将的军事天赋呢? 鬼将的反应其实已经相当快了,雨灵鬼将正在损失最惨重的尸鬼前队,定魂矛一摆,急急下令尸鬼阵形向后退却。 “这些蝎怪恰好克制食人鬼,火灵,让你的骨兵方阵上,缠住蝎怪!” “抵盾向前!”喊话的是个浑身赤铜甲胄的鬼将,鲜红的襟裳,把他浑身上下包裹得火云也似,一双没有瞳眸的眼睛却像是冷冽的坚冰,嘴角翻起的獠牙掩在一团火红的胡须之间,手中一把锻造成火焰形状的长刀。他就是残灵九将中位列第八的火灵鬼将,在原先第九的瘟灵鬼将已殁的当下,却是他叨陪了末座。 不过火灵对自己的排位倒不是很在意,一旦他的幽火奇术施展起来,那么即便是位列第三的日灵鬼将也一样不敢直撄其锋,天地日月风雨冰火瘟九将,除了天地二将明显高于同侪,另外七将本就差相仿佛。 尸鬼怪叫着纷纷后退,取而代之的是持矛负盾的骸魔骨兵,它们步履沉稳的缓缓迎上,用坚厚的骨盾挡在身前,从盾旁露出的长矛萦绕着紫黑色的鬼炎。虽然沙蝎的蜇钳也扫飞了数十个立足未稳的骨兵,但大多数骨兵合力连延相抵,竟是稳住了阵形。 火灵率领的是骸魔骨兵一部,足有两千众,看到火灵领军拒敌而上,另一边的冰灵鬼将如法炮制,命令自己手下骸魔骨兵也向沙蝎集群围拢了过来。 沙蝎感觉到了阻力,叉毛站在蝎背上连连下令,然而在结成阵势的骸魔骨兵面前,沙蝎挥舞的蜇钳却只能打在横遮于前的骨盾上,当当作响,磷火忽明忽灭。 “前队抵盾,后队持矛……”火灵鬼将觑准时机,陡然大喝:“……刺!” 与此同时,叉毛的声音也已响起:“魇毒蝎针,放!” 两道命令的回音兀自在战场上空激荡回响,便见骨兵的鬼炎长矛从盾牌后齐齐攒刺而出,而沙蝎群方自扬起了蝎尾钩针,针头一点红光越来越亮。 竜窣之声响成了一片,第一排的沙蝎猝不及防,多被骨兵长矛刺倒,紫黑鬼炎顺着创口蔓延,沙蝎在抽搐痉挛中渐渐化作一堆残骸,而更多的红色光点却像箭芒星雨,轰然喷向了骨兵方阵。 剧烈的震荡和喷涌的毒焰使偌大的骨兵方阵变成了红光影耀的汪洋,枯骨散发出闻之欲呕的焦臭味,带着咝咝的白烟,一个接一个的支离破碎。可就在沙蝎群一击而出、后力未继之时,更多的骨兵和食人鬼跨过一地散落的骨骸,再度蜂拥而上,与沙蝎展开了近距离的搏杀,没有接到后退的命令时,它们就是这样穷凶极恶,剽悍疯狂。 黑色的雨滴开始飘落,这是雨灵鬼将趁机施放出的化戾魂雨的术法,这种术法对系出同源的尸鬼和骨兵没有太大影响,却能够极大程度的削弱沙蝎的法力,迟滞它们的动作。不一时,便有好几只沙蝎倒在了骨兵的长矛短剑之下,甚至有一只尸鬼咬开了沙蝎本应是坚硬无比的甲壳,黄色的液体从那沙蝎的伤口处流了出来,腥味吸引了更多的尸鬼扑到它身上,像蚂蚁一样把它的身体分成了碎块。 叉毛看的心中大怒,他这一千灵蝎是他锤炼了千年的心血结晶,用以对付妖魔鬼怪最是厉害不过,严格来说,刚才的反击已然大获全胜,食人尸鬼被消灭了千余不说,便是那魇毒蝎针的喷射,也摧毁了整整一个方阵的骸魔骨兵,若按常理,只要稍有灵知的敌手便当心胆惧寒,溃败而散了。不曾想,这些尸鬼和骨兵竟是全无惧怯之意,又仗着数量众多,居然在第一时间又反冲了过来,灵蝎施射方毕,正待缓力回复,这一下便吃了亏,倒被对方围困缠斗,大见窘迫。 雨滴同样落在了叉毛骑乘的褐斑沙蝎背上,嗤嗤作响,触及之处还有轻烟袅袅升起,叉毛略一探顾,便知此雨凶险,目光逡巡之下,早见始作俑者。 雨灵鬼将暗自运念,潜心作法,就在叉毛百步开外,浑没注意自己已成了对方眼中的猎物,叉毛毫无迟疑,身形从蝎背身上一晃,以迅疾无伦之势直掠雨灵鬼将身前。 劲风到处,雨灵鬼将骇然醒觉,忽的一层黑色冰晶在自己面前横生而起,一枚带着紫色光芒的尖利指甲穿过了冰晶,距离自己的头顶命门不过几寸之遥。 如果还是生人之体的话,雨灵鬼将此际必是一身冷汗,他知道若不是这层黑色冰晶遮挡及时,自己恐怕就要被这紫色利指穿透了脑颅。 “还有高手?”叉毛冷声道,站在群鬼阵中便如鹤立鸡群,一股嚣戾刚猛的劲气使那些尸鬼骨兵下意识的不敢近前。而他的目光正斜睨向左侧,一个黑面黑甲的鬼将刚刚现出身来。 “鬼皇驾下,冰灵将军。”那黑甲鬼将介绍自己,一片煞白的眼眶透出寒意,手中的吸魂杵遥遥相指。 “真是好险,若非你相救,我此际已经被他偷袭得手了。”雨灵鬼将顾不上谢冰灵,挺直了身躯,一团黑风从身上升起,飘摆环绕,那把银光闪闪的定魂矛同样指定了叉毛,“你是这伙蝎子的主人吧?杀了你,这伙蝎子是不是就没了?” 叉毛夷然不惧,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骨节格格有声,目光中满是不屑:“侥幸捡回一条鬼命,倒大言不惭起来?你杀得了我吗?” “以一敌一或许勉强,但如果两个对你一个呢?”冰灵鬼将冷笑着绕到了叉毛身后,“素闻裂渊鬼国护国鬼卫皆为当世翘楚,今日我两个不才,倒要领教领教。” 叉毛表面上满不在乎,心下却暗自戒备,他能够察觉到从两个鬼将身上散发而出的煞气,确实非同小可,对付一个或者自己还有些把握,但以一敌二,自己绝无幸理。 雨灵鬼将又加上一句:“昔年我们以二敌一,击杀了不休山孤山先生,就不知道你比岳孤山如何?” 说来也怪,按鬼将排序,本当是风雨为一对,冰火成正副,却偏偏这雨灵鬼将与冰灵鬼将最是投契,便是行事作法之际,也往往联袂而出,在落霞山紫菡院之中是这样,在阒水临江离宫之外也是这样,现在面对叉毛,又是这样。 让火灵鬼将指挥着先行大军,突破沙蝎的拦阻,至于眼前这个裂渊鬼国的鬼卫,也不必靠其余尸鬼骨兵群起而攻之了,纵然能胜,也是多增伤亡,还不如两大鬼将联手,困他于此地,不消一时三刻,必能将其诛杀。 越来越多的沙蝎被砍倒,眼见是尸鬼和骨兵渐渐占了上风,叉毛有心返回骑乘之上,指挥全局,却被雨灵和冰灵一前一后的堵得个严严实实,不由好生懊恼,早知如此,就不该轻身而出,陷此困局。 雨灵定魂矛银光一闪,却是抢先刺来,叉毛收起心猿意马,指尖紫光一盛,却于电光火石之间穿过了矛影的罅隙,反刺向雨灵鬼将的眉心,单看身手,竟是更在雨灵之上。 雨灵早有所觉,长矛虚晃一招,飘身飞退。就在此时,冰灵鬼将浑身汇成一股黑烟,以快如电闪的速度急射向叉毛的背后空门。 第048章破敌斩将 风腾施冰之法,想昔日化身铁衣门曾氏兄弟时节,强如锦屏公子公孙复鞅都在这一招之下成了鬼冰悬棺的一方坚冰,一想到这个辉煌事迹,冰灵鬼将就有些忍不住的兴奋,你护国鬼卫还能比得上公孙复鞅不成? 叉毛虽是进击雨灵于前,其实一直没有放松对背后敌人的警惕,冰灵身形甫动,他便已察觉,可他没有想到,对方冲来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半个心跳之间,他便感到了一层寒彻入骨的冻气笼罩住了自己,自己却只刚刚来得及偏转身子,甚至还没把头掉过来。 又是一阵奇怪的风声,黑风只刚刚在叉毛的后背结上一层薄薄的冰霜,冰灵鬼将就像被运力踢开的皮毬一样高高弹起,风烟散尽处露出他双臂交叉护在脸前的狼狈情状。 “哦呀呀呀,某人可观察了半天了,总算抓住了你疏于防备的瞬间,啧啧,了不起,还是被你逃开了。”弯腰驼背的男子双手拢在衣袖里,突兀的出现在叉毛身后,嘴上说着夸赞对手的话,脸上却是眯起眼莫测高深的微笑,带着竖条纹黑白相间的宽袍大褂倒是穿的整整齐齐。 “碎月,怎么现在才出手?”叉毛不谢相救之恩,倒故意埋怨起来,不过看表情倒更像是熟稔好友之间的数落。 那边厢雨灵鬼将退势未毕,忽然便感手中长矛一沉,似乎是被一种无形力道牢牢的牵扯,雨灵鬼将刚要停步一探究竟,几道飞虹流彩般的霞光已经缠上了他的全身,雨灵鬼将只觉得霞光之中竟蕴含着太阳炽烈的光环,照得他不敢动弹,眼角一转,便见到一个体态婀娜,红纱罩面的金发短衣女子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纤纤玉指轻挑,流彩霞光就在指尖萦绕。 “哦呀呀呀,总得看看对方是什么路数,而且某人要找寻最合适的时机,就在它们自以为稍占了上风的时候,部族的大军已经在沙漠之下完成了对它们的包围。” 就好像是在为碎月的话语添上最精彩的注脚,沙蝎与骨兵尸鬼纠缠混战的地面猛的沸腾起来,无数为光影环绕的身形从沙土里飞身而出,瞬间便是喊杀声大作,现出的身形有的是西域人的身体形貌,有的根本就是不知其名的魁伟猛兽,他们或用手中的兵刃,或者干脆就用獠牙利爪,向甫遭惊变的骨兵尸鬼们发起了攻击。 远远观战的灵风暗暗称奇,在这里的数月间,她倒是一直知道有这么一支以四大鬼卫为首的部落,却基本上没有和他们打过什么交道,平素他们都是深隐地底,除了四大鬼卫之外,其他族人等闲也难窥真容,只在云峰绝壑外的流沙荒漠警戒巡弋,就灵风想来,这支部族固然应当都是身手卓绝的妖灵成精,但数量绝不会太多,可现在看过去,密密麻麻的身影若倚天拔地、掀雷决电,更是在沙面上星罗棋布、连绵不断,几有过万之数。 护国灵族,这才是他们的真正力量! 好像是感受到灵风的叹为观止,裂渊王侧首笑道:“我对你说过的,有护国灵族在,根本就不必担心这帮孽魂能翻起多大的风浪来。况且……”裂渊王对灵风挤了挤眼,一脸神秘的续道:“……这只不过是前奏而已。” …… 细沙被劲风卷起,飞扬飘洒,在整个战场弥漫开来,而在这沙雨之中,骸魔骨兵和食人尸鬼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再如何不知畏惧的邪恶死灵在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终究要接受形神俱灭的下场,护国灵族的围剿群攻之效立竿见影,不过只以百多名灵族战士阵亡的代价,就已把数量在七八千上下的骨兵尸鬼消灭了大半。 火灵鬼将好不容易杀开一条血路,尽管他的术法功力颇为强劲,但在对方蟠天际地的浩然声势前,着实显得无能为力,顾不得与不知所踪的雨灵、冰灵二将取得联络,向残余不足千数的骨兵尸鬼下达了撤退的命令,火灵鬼将用炙魂刀豁尽全力施放的冥焰幽火之术形成了一层青绿色的火墙,勉强挡住了护国灵族的追击。 当然,这还得多亏了灵族战士正在肃清战场上的残敌,一时无暇穷追猛打之故。 …… 骸骨、兵刃、腐尸、残肢,散落满地,血泉鬼族气势汹汹的第一次进攻,被气势更为浩壮的护国灵族干净利落的全歼击溃。 不仅是大量食人尸鬼和骸骨魔兵被消灭,护国灵族的丰硕战果还包括抓到了两名在血泉中身份煊赫的俘虏。 娅莱悄然欺近,趁雨灵鬼将不备巧施灵法,自是手到擒来。而那个被碎月夸赞了一句的冰灵鬼将也没好到哪里去。 虽然用最快的速度闪避躲开了碎月毫无征兆却罡力惊人的暗算偷袭,但并不代表冰灵鬼将就能全身而退。在半空中疾飞而退的他觉得自己刚才挡住碎月一击的两臂就像是被注入了太阳的火焰一样,奇痛刺骨。就在战场那些护国灵族破土而出,造成鬼军大乱的时候,冰灵鬼将骇然的发现,他交叉于面前的手臂忽然泛起了炫亮的光芒,光芒射入没有瞳仁的煞白眼眶之中,居然灼烧起来,青烟从眼眶里蹿出,他再也支持不住,第一次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紧接着,手臂上的甲胄在炫光下皴裂,厉魂鬼身生成的肌肉皮肤开始剥落。 冰灵鬼将就这样从半空中直坠而下,碎月早有准备,拢在衣袖中的两手轻轻一指,一股无形的吸力把冰灵鬼将直带到了他面前,此时冰灵鬼将双眼已经好像溃烂一般深陷下去,在地上不住打滚哀号,他的两只手臂已经成了焦黑发臭的骨骼。 “哦呀呀呀,某人只是夸你逃开了而已,却并没有说你就能逃走,血泉孽魂将军。太阳的光焰永远是你们最大的克星,正好,在我们的部族里,每一位都精擅蕴含太阳神力的法术。”碎月还是那样雍雅深沉的笑着,没有因为冰灵鬼将的惨状而有丝毫动容。 娅莱拖着雨灵鬼将,就像拖着一把扫帚那样轻松,流彩霞光幻化出绳索的形状,把雨灵鬼将捆缚得严严实实,绳索的前端就捏在娅莱的手里。雨灵鬼将本已闭目不语,可听到冰灵鬼将的惨叫声之后,还是忍不住睁开眼来,身体刚一挣扎,流彩霞光陡然一亮,便令雨灵鬼将如被雷电震击般浑身一跳,而后蜷成一堆不动了。 “干的漂亮。”叉毛拍拍手,望着正在打扫战场的灵族战士,“如果你们早一点出来就好了,我的灵蝎就不会损失那么多。” “哦呀呀呀,对方并不是无能之辈,而如果我们太早出手的话,就算可以胜利,也不会有现在这么大的战果了。战争,总是要有牺牲的。” 碎月的话使叉毛不置可否的撇了撇嘴,娅莱却踢了踢雨灵鬼将:“怎么处置他们?” 碎月的目光扫过两名鬼将,语气平淡的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仿佛是在叙述一件早已成定理的事实:“裂渊国不需要孽魂的俘虏。” …… “就这样败了?”鬼皇终于从辒辌车中探出身来,浑身赤裸,青白色的皮肤勾勒出肌肉线条分明的精壮体魄,雄根粗长,在没有丝毫耻毛的胯下摇晃。 一身明光青甲的地灵鬼将引着垂头丧气的火灵鬼将走了过来,还未至近前,火灵鬼将便是扑通跪倒,赤铜凤盔撞在沙面上,发出扑扑的闷响。 “火灵失机败阵而归,所部骨兵十不存一,食人尸鬼全军覆没,雨灵、冰灵将军陷落敌手,特向吾皇陛下请罪。” 鬼皇极目远眺,深深叹道:“那么多年的心血啊,今番一朝倾覆,骨兵尸鬼皆休矣。”说话的时候,金色的铠甲又一件件在他赤裸的身体上显现,话音一落,他便又成了金甲玄袍的雄武模样。 语气一缓,鬼皇又看了看拜伏未起的火灵鬼将:“敌方势众,先行兵马原非敌手,此次败战,怪你不得,孤赦你无罪。你说呢?老相?” 鬼相桀桀一笑,抚了抚肩头三头鹞鹰的翎羽:“本就是试探裂渊国有什么防卫之策的,这一试倒也试出来了,这支拱卫鬼国的妖灵部落倒是大有增强,想来那裂渊王所恃之力也正在此。依老奴之见,火灵将军能于其阵中勇战而退,不仅无罪,还可算得有功之臣。” 鬼皇点了点头,对着火灵鬼将抬手一拂,一股气劲已经把火灵鬼将托起。 “是他们!”冷冷肃立的地灵鬼将忽然回头,他看见了远方灵族阵中,雨灵和冰灵鬼将被推至阵前的情景。 地灵鬼将立即蹲身而下,两手撑在地面,罡气从身上散发,沙土簌簌而动,地面也瞬时发生了扭曲。 “地灵这是做什么?”鬼皇发现了地灵鬼将的举动,只是手一指,扭曲的地面又恢复如常。 地灵鬼将罡气一收,诧异的回头答道:“两位将军身陷敌手,臣下愿以裂地遁行之术相救两位将军而回!” 鬼皇淡淡的望过去一眼,语调冰冷:“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为敌所擒了,为将疏怠,轻身无备,失机受缚,咎由自取,救他何来?况且当真让你去了,你便能有把握从那厢安然返回?没必要为了两个废物,再让你身陷险地,就让他们的下场作为对每一位将军的警示!” 不救了?地灵鬼将虽然对雨灵冰灵二将谈不上什么深交,但毕竟同殿为臣,心中顿时掠过一丝不忍,火灵鬼将低首默然,不敢搭话。 …… 叉毛分开两手,一左一右,抵在雨灵和冰灵的眉心,挑衅似的望向前方列阵未动的血泉大军,雨灵微微颤抖,冰灵依然哀号不止。 忽然间,他们浑身一震,雨灵不再颤抖,冰灵的哀号也戛然而止,两根尖利的紫色指甲从他们的后脑对穿而出,四下里顿时响起灵族战士响彻云霄的欢呼声。 血泉鬼族的两大鬼将就此毙命,虽然对于厉魂之鬼来说,用毙命二字形容并不恰当,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确乎是死了,真正的死了。 护国灵族没有什么伏魔道封锢鬼死之灵的术法,不过在这片裂渊鬼国的疆域中,本也不必多此一举,两位鬼将的鬼灵仿佛在夜幕中飞闪而过的黑色流星,被地下的冥灵玄晶吸纳而入,消弭的无影无踪,自然,也就没有了魙灵之患。 叉毛骄傲的从鬼将眉心拔出了手指,翻身跃上了褐斑沙蝎的颈背,对着前方的血泉军阵比了比,其中含义不言而喻:但来犯者,形同此类! 灵族战士的欢呼良久不绝。 …… 地灵鬼将愤而转身,对鬼皇深深一躬:“吾皇陛下,地灵请命,愿领厉魂大军再行攻杀,必取裂渊鬼王首级而回!” 虽然食人尸鬼和骸魔骨兵几乎损失殆尽,但血泉真正的强大力量,正在于现在还有两万众的厉魂鬼卒,地灵鬼将有信心,至少在厉魂鬼卒的猛烈攻势下,是可以战胜眼前不过万余的护国灵族的。 鬼皇却没有被地灵鬼将激昂的战意打动,对地灵鬼将摇了摇手:“地灵将军胆勇可感,不过你是孤麾下第一将,还未到你亲出之时。” 地灵鬼将怔了一怔,却倒底没有再坚持,鬼皇说的对,在天灵将军没有随军同来的情形下,他是此次大军中除鬼皇和鬼相外的第一高手,眼见得裂渊鬼国还有几大高手窥伺在侧,自己重任在肩,确实不宜草率轻动。 “日灵何在?”鬼皇忽然喊道。 片刻间日灵鬼将同样金盔金甲的高大身形踏风而至,在鬼皇车前跪倒。 “臣在!” “令你引月灵、火灵二将,领厉魂鬼军一万,结阵而出,务必击溃护国妖族之军,直抵云峰绝壑之下!”鬼皇宣令中,手忽然一抬,车舆内一阵女子惊呼,一个莹白如玉的赤裸胴体被黑风拉拽着拖出了辒辌车,摔在了柔软的沙面上,“此战得胜,孤就把她赐给你!” 第049章鹬蚌之谋 黄沙万里,浩瀚无垠,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昏黄,沙土形成了连延起伏的山壑丘峦,旋风卷着沙粒,像是平地里升起的尘烟,打着转儿扫拂过暗沉沉的沙面,一股股迎面而来的热浪令人难以呼吸,浑圆的仿佛火球一般的落日,紧贴着天与地交汇的棱线,掩出了一爿深红。 一支车师商队在风沙中艰难前行,骆驼和人影稀稀疏疏的排开,数百人的队列足足拉开了二三里长,而队列末尾,却是几十名持刀立马的骑士,头顶拖着长长雉尾的圆盔,身上则披挂着西域特色的链锁甲,被沙尘沁染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披风在热风中扑啦啦直响,而他们个个表情凝重,弯刀出鞘,满是戒备之色。 这不是一支普通的商队,而是车师国前往氐秦国长安,朝贺参礼并寻求西域都护的使团。长长的队列里不仅有向氐秦皇帝进献的各种奇珍宝物,甚至还有一位王子随队同行。 乌吉王子只有十七岁,向慕中土风物人情,他也是想利用这次机会,前往长安,一睹天朝上邦的荣彩。大漠古道,崎岖难行,但对久居西域的车师人马来说,也不是难如天堑的险路危途,车师王欣然应允了这位幼子的请求,索性便以他为使团的首领,还加派了一百名武艺高强的车师近卫甲士以为护庇。 这支使团兵强马壮,人数又多,在沙漠上流窜的马匪强盗也不敢来招惹,一路上除了地貌气候带来的麻烦,其他也可算得平安无事。 哪知道,在行近了这片荒漠沙域之时,渐渐发现了古怪。乌吉王子倒也有过耳闻,传说离此地向北数百里之外的沙漠之中,曾是魔王居住的所在,那里狂风终日呼啸不止,也全没有飞禽走兽的踪迹,而每当魔王需要生人血肉果腹的时候,便会以沙尘风暴掳劫了商队活人而去。因此,那里被先人称作了“博尔格达索兰”,亦即冥界之漠的意思。 对于这个传说,乌吉王子素来便是嗤之以鼻,他年岁虽幼,却从不信鬼神之说,很显然是沙漠上恶劣气候的影响,何必牵涉到魔幻之谓上去?因此在老耆幂一脸紧张请王子领队速速通过此地的时候,他只是漫不经意的挥了挥手,并没有往心里去。 耆幂在车师国是礼官的意思,这位老耆幂几十年往来于这沙漠通路也不知多少遭了,对沙漠自是非常熟悉,在这支使团之中,更是个称职的老向导。可看着王子在劝说下依然行若无事,队伍还是这么不急不慢的前行,便是皱起了眉头,沟壑纵横的橘皱老脸挤作了一团。 隐隐约约的哭号声从冥界之漠的方向传了过来,迥别于沙漠中的风声啸音,这下子,乌吉王子也听出不对了,老耆幂更是面如土色,这还是他第一次察觉到这样的异声,嘴里哆哆嗦嗦的咕哝着:“罕基纳尔,罕基纳尔……”这是车师人用本族传说中的魔鬼之名来表达惊惶之意的说法。 再不情愿,可出于安全考虑,乌吉王子也不得不下达的加快速度的命令,就在这时候,从后队来了警报,一支看不清人数的队伍在后方的沙幕中若隐若现,不知是什么来路。 是有心来打劫的马匪强盗?乌吉王子不能肯定,但他此时也策马来到了队末的骑士之中,拔出了镶满宝石的金刀。天很快就要黑了,如果不能在天黑以前确定那支紧紧跟随的队伍的用意,那么在夜色中,处于明处的他们就会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 希望是另一支商队,倘若真是心怀叵测的强盗,至少也能先发制人的把他们击退,不过对方既然敢动如此规模的使团的主意,只怕力量也相当可观。 在老耆幂的带领下,庞大的使团队伍渐渐和留守后路的车师骑士阵形拉开了距离,乌吉王子心下稍安,虽然和自己一起的车师骑士不过六七十人,但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而他自己本就是车师国王族中刚刚崛起的弯刀勇士,寻常的沙漠盗匪,便是几十人齐上,他也有把握应付得了。 落日在地平线只剩下一小半了,天色在蕴蕴蒸蒸的沙雾热气之中也暗了下来,远方那种古怪的号哭声似乎也小了不少,好像是沙风吹过空无一人的土城而发出的喑喑混响。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传来的怪声罢,乌吉王子这么想着,渐渐镇定了心神。 接着,他看到派去探事巡哨的骑士飞马奔回,两手不停的挥舞着。 果然是强盗吗?乌吉王子和所有骑士拽直了缰绳,也攥紧了手中的武器,待那骑士到得近前,才发现他已是面如土色,嘴里翻来覆去喊着的竟和那胆小的老耆幂一模一样: “罕基纳尔!罕基纳尔!” 乌吉王子沉下了脸,还没有来得及出口训斥那个骑士的惊慌失措,就赫然发现无数人影正从他视线尽处的后路方向现身,没有骑马,也没有骆驼,他们的两腿像是不着地一样的在沙面轻点而过,可他们前行的速度却是快过了奔马。 是条枝人!乌吉王子仅仅从对方的衣饰装束上这么判断,可是在这片几乎是不毛之地的沙漠上,怎么可能出现这么多远在万里之外的条枝武士?更奇怪的是,他们还没有任何骑乘,难道就是靠这种古怪的飞跑方式来到了这里? 乌吉王子只是一闪念,然后,他就看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景象。 那不计其数的条枝人身影在行将靠近他们的时候竟是凭空飞起,好像突然密聚在一起的蝗虫,怪异的黑风在他们身下缭绕,似乎是托着他们身体飞行的乌云阴雾。就这样越过了目瞪口呆的车师骑士队列,直向着北方,那个被称作是冥界之漠的方向奔腾而去。 乌吉王子顺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骇然回头而望,却恰好和空中最后一个条枝武士的阴冷目光相交,血一样红的眼眸,枯尸一样青白黯泽的脸盘,野猪一样獠牙外翻的嘴唇,视线稍稍下移,却又见到熊虎一样魁梧的身躯,还有猿猴一样那长长的尾巴。 “罕基纳尔……”乌吉王子打了寒噤,喃喃自语道,看着那团乌云越去越远,直至汇成了昏沉天幕中难以辨识的小小黑点。 …… 日灵鬼将看着那粉嫩白皙的娇弱胴体,鲜红的舌头不由伸出在丑陋阔口上舔了一舔,用抑制不住的欢喜语调回道:“臣遵旨!” 他知道鬼皇好淫,在血泉的内宫深阙中,不知掳来了多少凡间女子供鬼皇享用,粗丑或不听话的,多半是淫辱之后,扔给了尸鬼做口粮,只有姿色上佳的美貌娇娃才得以被留下侍奉枕衾。 而此次大军倾巢而出,鬼皇仍是不忘声色之娱,特地遴选了十几个尤其出众堪称绝色的女人置于巨大的辒辌车中,时时取乐受用。 日灵鬼将也是贪淫之性,早就对鬼皇此举艳羡不已了,不想鬼皇竟以如此绝色佳丽做功赏之赐,怎不令日灵鬼将喜出望外? 事成之后,定要将这美人儿多操几日,她抵受不住将死未死还剩口气的时候,再生生吃她的香血嫩肉,必是绝妙享受。想到这里,日灵鬼将几乎觉得那话儿已经勃然而起,当下雄赳赳领命应诺,便要起身调军宣令。 “且慢。”鬼相的横生枝节令日灵鬼将好生不耐,不过他也不敢作色相悖,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静听鬼相要跟鬼皇说些什么。 “一万厉魂鬼卒,对那万余妖族之军,若想大获全胜,未知陛下觉得有几成把握?” 不等鬼皇说话,日灵鬼将便抢先答道:“十足把握,适才观战时已知彼等虚实究竟,一则是他们暗施埋伏,突起暗袭,二则骨兵尸鬼本就不是血泉精锐之师,故而才兵败如山倒,若是小将领厉魂鬼卒相攻时,不消两个时辰,日出之前,必可尽摧裂渊妖军,直抵鬼国城下!” 试探性的那场进攻并不是全无效力,至少一直冷眼观战的几大鬼将已经将对方部署了然于心,不过这话也不无日灵鬼将的自吹自擂在内,当真要击败护国灵族又谈何容易。 “壮志雄心,可堪血泉表率。”鬼相不咸不淡的称赞了日灵鬼将一句,然而接下来的话又显得颇含深意,“只不知,将军以为,即便对那妖族之军已稳操胜券,然一战过后,我血泉一族的一万精锐又能存得多少?” 日灵鬼将的红舌头绕了绕:“厉魂鬼卒操练已久,极谙战阵兵法,一万大军可抵彼等三五万妖灵。” “将军答非所问,我只说,战胜妖族之军后,你之所部还能剩下多少?” 日灵鬼将终于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手指在金盔之上桑桑作响:“这个……杀敌三千,自损八百,本是常理。若依小将来算,一战之下,本部鬼卒当还能有七成。” 这个数字不要说鬼皇鬼相,便是同为鬼将的地灵也绝不相信,嘴角微动,露出个不以为然的笑容。 “七成?就算能胜,怕是剩下的连四成都不到吧?”这回是鬼皇发话了,看日灵鬼将诚惶诚恐的低下头去,又温言相慰:“无妨,但求一战得胜,拿下裂渊鬼国,损失再大也值得,你这便去罢!” “陛下!”鬼相急忙出声阻止,“也就是说,按最乐观的估计,就算我族大获全胜,可三万大军也当是损折过半、元气大伤了,似这般,老奴窃以为实不可取。” “怎么?莫非老相另有良策?”鬼皇听出了鬼相的弦外之音,侧头问道,同时手一招,将那沙面上的赤裸女子重召回手中,揉抚她胸前双丸,那女子娇哼呻吟不断,倒把日灵鬼将看的两眼放光,心痒难搔。 鬼相近前微微欠身:“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现下裂渊战力已然探明,尽在算中,犹未可虑。可陛下别忘了,这次那千里骐骥可给我们安排了盟友,怕只怕,他们赶到之时,我们苦战之下力不能支,倒给他们捡了现成便宜。万一他们也存了吞并之心,局势可就堪忧了。” “怎么?抢在那赛伦魔族之前,拿下裂渊鬼国,不也是老相的计策吗?如何现在又有疑虑?” “此一时彼一时,经方才一战,老奴已知裂渊实力,决非速攻快战可取,既如此,不如换个方式。陛下请想,我们虽然先到了,可并没有畏缩避战,方才一战便是明证,可惜不是我族不奋力,而是裂渊鬼国实在太强,我族力不能逮……” 日灵鬼将没有听出鬼相带着暗示意味的话,几乎就要开口争辩,却被身旁地灵鬼将一拉,日灵愣怔之下,看鬼皇和地灵都是凝神聆听的模样,这才讪讪的又缩回了脖子。 “……猛攻之下,大败亏输。所以,盟友的支援就显得很必要了。只等那赛伦魔族到时,陛下便以此等缘由相告,事实在前,由不得那赛伦魔族不信,届时便让他们对付那护国妖族之军去,鹬蚌相争,我们却去做那旁观的渔翁。” 鬼皇听的眼前一亮,欢喜之下低了头便在那怀中女子的酥胸上咬了一记,牙痕在雪白肌肤上相印崭然,女子微微轻哼呼痛,鬼皇却已哈哈大笑:“老相的脑子倒是转的快。” “所以,不仅我们不能马上鼓军猛攻,还得作出败落颓丧之相,驻守相峙,只等那赛伦魔族到来。妖灵对付妖灵,本就是天经地义嘛。”鬼相用一个阴测测的轻笑小声又加了一句,“而且此举在赛伦魔族面前,更有示弱之效。” …… 退兵驻守的命令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鬼卒军阵,本以凝神蓄力,只待汹汹而出的求战气势顿时一馁,当鬼卒们像缩头乌龟一样驻守在原地,任对方如何挑衅搦战也绝不稍动的时候,护国灵族倒觉得有些棘手了。 第050章赛伦魔族 两名鬼将的遗骸仿佛朽木一般横陈于地,并且萎缩着越变越小,叉毛立在沙蝎背上无奈的一转身:“他们不仅不来,还退回去了!” 无论是碎月、娅莱还是叉毛都很清楚,在先前食人尸鬼与骸魔骨兵进攻的时候,护国灵族利用沙漠地底暗行潜伏,终至将它们陷入阵中,才得以打了它们一个措手不及、一败涂地。只是此战虽然胜的轻易,却并不代表就可因此轻视对方的实力。 那厉魂鬼卒结成的浩荡方阵虽是闭守不出,但阵势巍然严整,趋度有章,根本找不出一丝可乘之隙,况且厉魂鬼卒传来的灵煞鬼气比之尸鬼骨兵又自不同,单个而论,纵不如寻常的护国灵族的妖灵,可也相去不远,当真混战厮斗起来,护国灵族未必能占到便宜。 那么现在又该如何?护国灵族全族齐结于此,可算是完全暴露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对方既不来攻,难道就让护国灵族反冲过去?这不是正中对方下怀么?又或者据阵以待?只等对方安排停当之后气势汹汹的再度发起进攻?这也绝不是好主意,以逸待劳,后发制人的策略已经被对方用一万不到的尸鬼骨兵成功的诱发,这显然是那鬼相老阉货的计谋,如今进退维谷,攻守两难,碎月踌躇之际,也对鬼相的老奸巨猾颇感棘手。 风声一响,碎月回头看时,便见一杖已从云峰之顶的观战之处飞身而至。 “哦呀呀呀,是裂渊王大人有什么破敌良策了吗?”碎月纵使心下焦急,却还是那种雍然自若,不愠不火的表情,说话的时候嘴角仍然带着笑意。 “裂渊王大人说了,他们不来,我们就歇着呗。”一杖摸着光头,笑嘻嘻地说道,“他让你们依然回到沙漠之下,索性就让对方摸不清虚实。既然是他们有心攻打,终归还是他们更急,我们只管见招拆招。” 碎月抬起眼看向云端上正行若无事,淡然相望的裂渊王身影,忽的也笑了起来:“哦呀呀呀,这话大是,某人一时倒疏忽了,拱卫鬼国的力量可远远不止我们这个族落,裂渊王是在逗他们玩呢。” 一杖摇摇头:“倒也不是,裂渊王大人总觉得按照那老阉货的老谋深算,总不会这么冒失的大举来犯,恐怕另伏有后招,不如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样。” “也对……”碎月转过身,面向着对方连绵不绝,俨然在沙漠地表上覆盖了一大片阴影的阵形,似是感慨的道,“……虽说数量众多,气势不凡,但要凭借这样的力量就想攻取裂渊鬼国,未免是太儿戏了,太儿戏了……” 喃喃自语了几句,碎月拢着衣袖遥遥向远方裂渊王一众欠了欠身,声调一提:“婆姨,先回去咧。” 就像是同时收到了信号,碎月、娅莱,甚至包括叉毛和他的灵蝎集群,密密麻麻的铺展开来的灵族大军在一瞬间倏的消去了身形,曾经展开的大战的沙漠地面上除了一堆一堆的枯骨和少数还未化作飞灰的腐尸遗骸,便就只剩下一层朦胧的细沙尘烟在半空中袅袅漂浮。 一杖转头看了看裂渊王,然后又回过头来,对着前方的鬼军阵形悠然潇洒的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骤然而现,倏忽又逝,护国灵族这一出乎意料的举动引起了鬼军的骚动,他们不知道是对方当真退去了,还是凭借着沙土为掩,又从地底欺近包围的故技重施,几名鬼将更是不敢有半分大意,大声嚷嚷着要鬼卒谨防脚下,稍有异动,便抢先施术齐攻地底。 凡涉及地下之术,地灵鬼将便是行家里手,看着满军哗然,他也不能坐视,手一翻,便待蹲身按在地上,他是借此探察地底动向。 “不必紧张。”鬼相慢悠悠的道,“此间列阵之地并不是那妖族可潜伏之所,这里离灵壁飓风太近,他们难以靠近的。” 听鬼相如此说,鬼军才渐渐止住了嘈杂,然而现在的情形却又好像一杖孑然一身,独对数万鬼卒的光景,又好像这许多鬼卒大军敬畏此人,惧不敢动一般。落在鬼相眼里,也只能暗叹,罢了罢了,既是要作败落颓丧之相,便就装个十足十,让那赛伦魔族存了小觑之心,自己才好就中取事。亏得自己还令那风灵鬼将劳神竭力,转换灵壁飓风的风向,好让那赛伦魔族可以从容而入呢。不过,在虻山约好的冬至时节发兵起事,按照时日推算,那些赛伦魔族的妖魔也该到了,如何到现在还没踪影? …… 打定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鬼军就这样驻守相峙,眼看着时光像流水一样的消逝,云端上裂渊王一众已然隐没而去,便是那旷漠上孑身相对的那个光头披风的身影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的无影无踪,鬼皇百无聊赖之下,倒是又在辒辌车内胡天胡地起来,女人们悲凄的呻吟哭喊在战阵之上萦绕回旋,久久不去。 鬼相肩头的三首鹞鹰振翅飞出,这是去往了灵壁飓风之外,找寻任何赛伦魔族到来的迹象,鬼相自己则蹲在地上,眼睛半开半阖,手指在沙面上凌空虚点,劲气自生,倒生成了一个线壑分明的图案,一旁的地灵鬼将只瞟过去一眼,就知道,这是在出兵前给众鬼将看了无数遍,早已烂熟于心的裂渊鬼国地形图。 黑烟一闪,露出了日灵鬼将再复赶来的金甲身形,只问向鬼相:“鬼相,还这么杵着?再耽搁下去,天可就要亮了,太阳一出来,大军只能隐身遁迹。要不,让我施展蔽日大法再拖一阵?” 是的,就算这片流沙荒漠是裂渊鬼国的疆域,却依然遵守着日升月落的定律,厉魂怨鬼同样难以抵受太阳的光芒,而原定的计划是尽快攻入云峰绝壑之底的莹沙鬼城处,让冥灵玄晶的神力维持血泉鬼族的白日现形,现在计划有变,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天明就成了当务之急。 鬼相却摇了摇手:“既是天明日出,那便让大军隐了形迹去,让你施展蔽日大法,能拖延几时?还让你徒耗玄力,不妥不妥。”忽然想到,这样一来,让赛伦魔族代替血泉鬼军打头阵的谋划就更显得名正言顺了,不管那魔族是不是真心相助,鬼不能于白日现身总也是知道的,到时候,他们便想推托也推托不了,还不是得乖乖堕入彀中? …… 天亮了,沙漠上的日出显得壮美而迅速,仿佛在几个眨眼之间,火红的太阳就跃出了东方,炽烈的日光射下,在鬼相漆黑一片的眼眶里倒映出闪亮的白点。 偌大的鬼军方阵在晨曦破晓的时分,就随着光亮每一分的加深而在逐个隐去,直至全部消失在眼前,只留下几个法力高深的鬼将和那巨大的辒辌车孤零零的伫立在大漠黄沙之上,便连那六匹驾车的阴灵鬼马也已不知去向。 三首鹞鹰从霞光闪烁的隔幕间穿出,很快就飞到了鬼相的面前,而当它在鬼相肩头落下并雎雎低鸣的时候,鬼相顿时笑了起来,走到辒辌车近前,低声禀道:“陛下,他们来了。” 赛伦魔族终于来了,严格地说,他们大体上算是准时到达的。车中交媾之音忽止,片刻间,鬼皇飞身而出。这次并不是金盔金甲的装束,而是换上了一套冕冠玄衣,朱红下裳,正是汉天子的皇帝袍服,神采焕发的在车前端立,拿足了天朝上邦的做派,口中平静的道:“领彼等觐见。” 可惜,这等宣外藩蛮夷的场景却因为就这几个稀稀落落的鬼将拱卫相随,看起来既不伦不类,也显得颇为古怪荒唐。 过了良久,才见一阵黑云在隔幕外骤然而现,甫一现出,黑云便即垂落,远远的排开了阵势,仔细看去,鬼皇和鬼相才发现,这是一群条枝武士装扮的大汉层层叠叠的昂立于前,总有千数之众,阵容严谨,倒似不在厉魂鬼卒的军阵之下。 可是,如果这就是赛伦魔族前来联合作战的力量,那数量上也未免太少了些,鬼皇心生不豫,孤为了攻伐裂渊鬼国,举族尽出,足足三万大军,这赛伦魔族倒好,万里迢迢劳师远征,却只不过区区千数,他们以为他们个个都有通天的本事,仅凭这些个妖灵就想拿下裂渊鬼国? 鬼相看出鬼皇的不满,桀桀笑道:“陛下勿恼,千里骐骥把赛伦魔族吹上了天去,老奴本以为是怎么了不起的一个魔族呢,现在看来,只怕和那西方妖王一样,都是名不副实的弱小之邦。如此正好,在我族赫赫声势面前,由不得他们不乖乖听命。” “千里骐骥何等心思机巧,他对这赛伦魔族百般推重,未必没有道理。有可能是这赛伦魔族故意敷衍塞责,派此先行一探虚实,或有强援暗伏于后,相机而动也说不定,老相不可轻忽。” “陛下圣明,是老奴拙断,谋思不周了。”鬼相一派心悦诚服状,地灵鬼将在身后给了一个不以为然的眼神。 可以看见那伙条枝武士大多都是人的五官形容,黝黑的皮肤,浓密的络腮胡须,只有少数露出了狰狞的猛兽本相,但他们一个个立在原地,身不动影不摇,竟是全无上前的意思,好像只是想做个沉默无语,事不关己的看客。 一个灰白色甲胄的高大身影刚从灵壁中走出,正引着另一个身材瘦长的条枝武士快步而来。那灰白甲胄的高大身影是一直在操控灵壁飓风的风灵鬼将,他既然已经回来,那就说明到此的赛伦魔族都已悉数而入,再也不必留开那条阻隔生灵的通路了。 鬼皇微微皱眉,暗自忖思:“当真他们就来了这千数之妖?” 那身材瘦长的条枝武士倒是认识,正是那充作使节的坎吉。 风灵鬼将已然走到鬼皇面前,双膝跪下,用最郑重的礼节向鬼皇拜倒:“鬼皇陛下,赛伦族盟友已至,特来参拜陛下。”他和另几个鬼将一样,穿着颜色不同却制作精美的甲胄,双眸暗淡,无瞳无仁,倒像个目不能视的瞎子,而他的脸色更是灰败发青,獠牙从唇下翻矗,相貌狰狞可怖。 坎吉还是和在虻山一样的穿着,向鬼皇礼貌的一鞠躬,束手欠身的时候,小辫子一样的发绺垂到了脑门前,似乎对鬼皇出现在这里并不感到意外。 “赛伦部族的坎吉向尊贵的血泉皇帝致意,并带来赫利柯特首领的问候。” 鬼皇很想把袍袖一展,宽和而又不失威严的让对方免礼平身,可是对方这不亢不卑的鞠躬礼却又令他有些颇不适应,只能抬了抬手(虽然对方不必他抬手也已直起了身子),尽量用听起来平缓淡漠的语调说道:“感谢赛伦一族的相助,然而孤想知道,贵族来了多少兵力?那位赫利柯特首领也没有到此?” “赛伦部族这次一共来了一千名足以令天地崩裂的勇士,这已是赛伦部族最为精锐的力量,至于赫利柯特首领,他有埃兰沙赫尔帝国皇帝的重任在身,不便来见血泉皇帝陛下。” 什么帝国皇帝?鬼皇对于安息条枝一带的国情丝毫不晓,也没有兴趣了解,他只知道赛伦魔族是横行在那里的妖魔部族,怎么又和什么什么帝国扯上了关系?不过从他对坎吉暗自施展的幻煌之术可见,对方并没有说假话。 “一千名勇士?”鬼相阴阳怪气的接了话,“这就是赛伦族最精锐的力量?足下难道不知道拱卫这里的妖族过万?昨夜我族已经发起过进攻,损失了近万劲卒,对方却岿然不动,而仅凭一千名赛伦族的勇士,难道就真的能够以一当十的消灭对方?不觉得这样太可笑了吗?” 第051章有恃无恐 这是鬼相老谋深算的接话,看起来是在责备对方的冒失托大,更把昨夜的进攻失败刻意的强调出来,起到了一种变相的激将效果。他完全可以料定接下来坎吉的回答,对方将会对血泉的战力嗤之以鼻,而后得意洋洋的宣布,他们那一千名勇士绝不会像昨夜的血泉鬼军那样糟糕,赛伦魔族的实力并不是血泉所能料想的。这很正常,任何具备灵智的族群都免不了这种彰显强大的自夸。这样,鬼相便可以打蛇随棍上的要求赛伦魔族出手攻打,美其名曰:观瞻盟友实力。到那时候,看这个坎吉如何推却? 不错,一千名妖魔的数量是少了点,但一样可以消耗护国灵族的力量,要么借护国灵族之手把他们全歼于此,要么就让他们元气大伤,最终让血泉一族操持他们的生杀大权。 坎吉既没有惊愕之情,也没有轻视之意,就这样带着从容平静的淡笑说道:“博尔格达索兰的神秘和可怕,我们早就知道。我们也希望血泉的盟友可以一战而胜,至于我们,我们只是出于四方族盟的本意,为盟友掠阵助威罢了。” “什么意思?”鬼相发现对方根本就没有接自己的话茬,这令他大感意外,语气间不禁有了质问的意思。 “没什么意思,一千名赛伦族的勇士当然不足以征服博尔格达索兰,这里是地府幽魂的领地,恐怕也只有同样来自于冥界的你们足以应付,如果连你们都对付不了,我们这些来自异域的活体又能做什么呢?” 坎吉的微笑在鬼相眼中几乎已经有了嘲讽的意思,而鬼皇也同时冷笑了一声,光芒闪烁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坎吉。 再如何不满,堂堂血泉一族的皇帝当然不会去和一个小小的异族使节纠葛计较,所以鬼皇立刻飘身飞入了辒辌车舆之中,亵玩调弄女子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却不妨碍他把鬼相与坎吉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你们就是过来游玩的?打定了作壁上观的主意,然后看着我族劳力征杀,折损无算?” “也不能这么说,我们只是以壮声势而已,并且不违反事先的约定。鬼相大人,我们按时赶到了这里,并没有失约。” 鬼相气极反笑,青白的面孔显得非常僵硬:“如果你们只是抱着这样的态度前来相助,那么就没有想过,在成功之后如何得到应有的酬劳吗?我记得骐骥王陛下曾经说过,血泉也将会帮助你们一统炎漠之境,可是以你们现在这样敷衍的行为,你们还能指望血泉对你们的善意吗?” 坎吉根本无视鬼相的怒火,泰然自若的耸了耸肩:“在我们部族流传着一句古老的谚语:在喝甘甜羊奶的时候,就不要再想着去吃肥美的牛肉。凑巧的是,在贵国也有意思相近的成语……” “你是想说得陇望蜀?”鬼相的脸阴沉了下来,冷冷的接道。 “你看,鬼相大人不是很清楚吗?”坎吉的笑意更深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与黧黑的肤色相应分明,间或舌信快速的一探一闪,暴露了他的本相,“以后的事,留待以后去操心。我们没想过那么远。” 看鬼相一时未语,坎吉再次做了个束手弯腰的鞠躬礼,先对着鬼皇置身的辒辌车,又朝向鬼相,然后施然转身,踏步而去。 “在需要我们出手的时候,我们自然会出手的。”坎吉的话沿着他离去的方向飘了过来,言下之意凿凿:赛伦一族想什么时候打,想怎么打,只由他们自己做主! 鹬蚌相争的计谋落空,鬼相恨得咬牙切齿,他憎恶这种本以为尽在掌控,实际却和自己预先设想完全大相径庭的结果,这让他有了一种被人戏弄的耻辱感。 等平灭了裂渊鬼国,我发誓……鬼相盯着坎吉远去的背影……我不会让你们再返回自己的部族,我要你们作为血泉功业大成的祭奠,到那时候,你们就会后悔现在的倒行逆施了。 “哼,什么共结盟好,永不相负?孤已经看出他们畏怯的本意,也指望不了他们了!”鬼皇在辒辌车中怒意未消地说道,本以为是一场外邦异族诚惶诚恐的觐见朝拜,哪知道却成了拿腔作调惹人哂笑的荒唐闹剧,这同样使鬼皇感到了一种没有被放在眼里的耻辱。孤乃大汉武皇帝龙魂流存,岂能容尔等蛮夷放肆?“留五千鬼军,看住他们,无论战况如何,最终一个不留!”他和鬼相想到了一起,只不过在还没攻取裂渊鬼国前,还不适合分心旁骛的与他们大动干戈。 风灵鬼将顿时躬身道:“陛下放心,没有臣施法,他们过不了灵壁飓风那一关,只能生生被困在这里。” 鬼皇的情绪在车舆内女人几下猛烈的呼痛声后似乎得到了平复,再传出的声音又变得一如平常:“且不再管这些小妖怪了,老相,接下来你有什么谋划?” 鬼相抬头看了看东方炽旺的日头:“只按先前之计,尽起大军,强攻猛打,只小心沙面下妖族异动,必可大获全胜。不过这一切,都得等太阳落下之后。” 纵然鬼皇鬼相与几大鬼将法力超卓,可在光天化日之下,终究还是感觉到了行动的不便,鬼皇再不说话,而日灵鬼将默施术法,早将众鬼站立所在并那巨大辒辌车在内,都掩在了一层暗影之中,恍如浩茫沙海之间忽然现出的玄黑篷帐。 …… 在白日里阴暗幽静的冥晶神殿之中,裂渊王坐在毡毯铺就的王位上,却依然在悠闲的吹着口哨,还是那轻快的曲调。 大力将和定通也是一脸的平静,好像浑没把云峰绝壑外正虎视眈眈的血泉大军放在心上,或者说,经过昨夜的那场交锋,已经使他们放下了心。 灵风却一直不明白,裂渊王那么超乎寻常的信心源自何处?虽说护国灵族确实厉害,但也是昨夜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才取得了那么出色的战绩。可凭借她对灵力的感知,她不相信裂渊王还有大力将军会察觉不出来,对方引而未发的厉魂鬼卒大军才是真正的主攻力量,与之前的食人尸鬼和骸魔骨兵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更不用说还有那几个强悍的鬼将没有出手。 灵风还能想起曾经见到的那个彬彬有礼,自称叫慕容衍的地灵将军,想来在这样声势浩大的鬼军阵中,他也一定置身在列吧,灵风昨夜并没有发现他,而她想起他的原因也只是因为那时节在落霞山中的小小交集,这是她唯一打过交道的残灵鬼将。然而她可以肯定,这个地灵鬼将绝不像昨夜那雨灵冰灵二将那么好对付,恐怕鬼国之中,除了裂渊王、大力将和定通三位,再没有其他人会是他的对手,那还有更在其上的天灵鬼将呢?还有那鬼皇鬼相呢? 当然,裂渊鬼国的胜面自然更大,但那是需要激烈的搏杀之后才能取得的惨胜,灵风已经在心下做过了比较,那么究竟是什么让裂渊王如此有恃无恐? “天一黑,他们就要行动了。谜底已经揭开,原来他们是在等待来自异域的妖族为援。”定通抠着念珠。 “不过那支妖族似乎并不配合,现身后就远远的列阵一旁,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大力将军道,“可我却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妖族,既不是虻山的同族,也没有阒水的气息,看他们的形貌,倒是有些安息人的特征,难道说,血泉鬼族能和远在那里的妖魔联络上?” 裂渊王口哨一止,拍了拍手:“是横行西域大漠的赛伦部族,我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可也多少听过他们的传闻。虽说也干过饿极了在大漠之上掳食商旅的勾当,但说实话,他们并不算穷凶极恶。而且对于这片受囊神庇佑的土地一直有着一种微妙的敬畏,所以我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和血泉孽魂搞到一起的,竟然还会赶到了这里。” “显然他们和血泉其实相处的并不愉快,不然不至于就这样事不关己的看着血泉大军在那里滞延不进,如此烈日,他们本应该把阵线推进到云峰绝壑附近的。”大力将毕竟曾执掌虻山天军,很清楚怎样才是最合理的战术,在不轻视对方的前提下,对方那些将领出身的鬼将们不会看不到这一点,而既然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形,那必然是他们和赛伦部族的合作出了问题。 定通倒很有兴趣的和大力将探讨起来:“因为他们顾忌由护国灵族潜藏埋伏的那一大片旷地,他们的数量不多,在护国灵族的围剿下,根本坚持不了多久,他们当然不会傻到去为血泉鬼族做这样不划算的买卖。而据小僧所观察,这支赛伦部族之中似乎也没有什么太了不起的高手,有几个最多和虻山四灵相仿佛,大部分都和中原伏魔道惯常所称的二等普通的妖灵在伯仲之间,所以就算他们攻打过来,也不为惧。” “是吗?”大力将意味深长的看了定通一眼,“我怎么觉得内中有一位在刻意控制自己的灵气,做着泯然于众的情状。” “有这等妖魔?”这下连裂渊王也好奇起来,“那他用意何在?是为了欺骗我们?” 大力将摇了摇头:“这便不清楚了,不过倘若此子发难,我倒有信心阻住他。” 裂渊王哈哈大笑:“是极是极,普天之下,又能有几人能是熊罴大力将的对手?” 灵风听在耳中,隐隐感到一丝骄傲,师父的勇力在人妖鬼三界之中,都像是神话般的存在,作为他的爱徒,自己也觉得与有荣焉,唯一遗憾的是,师父现在只是个阴灵之身,只有在冥灵玄晶覆盖的范围内,才能施展无上的法力。好在这里冥灵玄晶的力量足够强大,可以让师父一如生前,想到这里,灵风对战事的担忧之情登平,有师父在这里,怕那血泉鬼族反上天去? 碎月拢着衣袖,弯腰驼背的身形在殿门外悄然而现,接着又足不点地般走了进来。 “哦呀呀呀,裂渊王大人,那些孽魂肯定在天一黑就要发起强攻,部族的战士们都已经准备好了。某人的意思是,待他们推进半途时,部族再大举而出,务求尽歼孽魂之军。” “你认为,还能像昨夜一样有突发奇袭之效吗?”不等碎月哦呀呀的回答,裂渊王便已续道:“不可能的,他们将会像吝啬鬼看着自己的钱囊一样严密关注着地下,他们进攻的阵形一定做了相应的防范举措,只怕你们的破土而出,不仅没能消灭对手,倒反而把自己的脑袋凑到了对方的枪尖之上。” 裂渊王说的有理,这就是昨夜进攻的试探,碎月几乎可以想象到鬼军魔刃攒刺而下的情景,但即便如此,绝大部分的灵族战士也一定能钻出地面,用他们蕴含着太阳烈芒的术法把厉魂鬼卒的阵形搅乱,冲断。 “放开沙面,就让他们通过,直抵莹沙城之前。而你们要做的,就是堵住他们的后路,顺便也监视一下那一干停留原地的安息小妖们。” 裂渊王的指令使烨睛惊诧的一呼:“啊?放他们到这里来?直面莹沙城和冥晶神殿?” 碎月却好像已经明白了:“哦呀呀呀,裂渊王大人是想动用裂渊护国灵军了?这么快就要用上他们?” “昨夜的战斗不仅是他们在试探我们,我们又何尝不是在观察他们?我一直担心那个老阉货此番举众而来是有什么狠恶后招,现在才发现是我们大惊小怪了。”裂渊王用一种释然的微笑做了总结,“老阉货只是个卖弄小聪明的孽魂而已,我昨夜思忖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了,他绝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对裂渊国那么了解,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和他兜圈子了,让他和他那些傀儡们见识见识裂渊国真正的力量!” 第052章惶惑 平沙莽莽,广袤无垠,鬼相就在那玄黑篷帐般的暗影阴幕下站立,黑洞洞的眼眶冷肃的扫过四下,表情好像沙面一样平静,三首鹞鹰在他肩头咕噜噜的低声鸣叫。 地灵鬼将双手抚地,全神贯注的聆听来自地底的声息,这是在防范鬼国的妖灵从地下的突袭;日灵鬼将两臂高举,一层幽暗的气流在他身前环绕,这是在维持蔽日大法的举措;而风灵、火灵二将则侍立在辒辌车的两侧,定若泥塑,尽忠职守的拱卫警跸;只有月灵鬼将,仅余的右眼在暗影内散发出晶灿灿的银光,初时若有所思,忽而惊觉警醒的抬眸,目光迎向鬼相的视线,却又在恭谨敬畏中低下了头。 在战争的走向水落石出之前,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总是令人焦躁不安的,鬼相只能用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他的内心绝不像他的表情看起来的那样笃定镇静,成竹在胸。身居此处,固然有静候烈日下山的缘故,却也仍然是对裂渊鬼国的一次试探,如果对方对血泉一族的战力有所顾忌的话,那么这段等候的时间就是他们最应该有所动作的机会。 鬼相是多么希望能够从地灵鬼将那里得知,数量庞大的护国妖灵正在地底蠢蠢欲动,又或者谨小慎微的准备开始布防守御,然而地灵鬼将在聆听了很久之后,才用诧异的语调说道:“地底妖灵确有移动,但却是去往东南方向,行进之后,再无声息。他们……他们放弃了这一片流沙大漠。” 是去监视赛伦魔族了!鬼相一听方位,便知就里,心里更是有些少见的疑惑起来:怎么?昨夜还如临大敌的与我血泉纠缠,今日却在云峰绝壑之前主动让开,把遏阻陷堑变成了大道坦途?是已经探明了我族虚实,另有诱敌之计吗?可是,只要我族鬼军深入云峰绝壑之底,那便是长驱直入,护国灵族离的那么远,就算有聚而歼之的谋划,却也有鞭长莫及之虞,只除非……只除非在那云峰绝壑之底,另有足以留难之力。 想到这里,没有心脏血行的厉魂鬼身似乎也有了怦怦心跳的错觉,鬼相好一阵惴惴不安,长时间的疑惑渐渐被一层莫可名状的恐惧感所包围,竟形成了对对方高深莫测的惶惑之意。 鬼相名义上是血泉一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厉魂臣子,可实际上,他才是造就血泉鬼族的始作俑者。而之所以他没有选择自己去做这个血泉之主却另寻了个正朔天子的魂魄为代,是因为他有一种深深的自卑,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也包括了人魔各族,从没有听说过一个阉人就能坐稳天下的。秦时赵高如此了得,权倾一时,指鹿为马,众臣莫不敢违,可最终下场又如何呢?还不是一朝身死如灯灭,落得个遗臭万年;汉时十常侍何等风光,独霸朝纲,宗庙国器就像是他们手里的玩具,可在诸侯征讨之下,不也挂着朋比为奸的名头惶惶然若丧家之犬的分崩离析了吗? 阉人做不得主子,只有通过君王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这个观点在鬼相的心中早已根深蒂固,他也确实对这一套运用的得心应手,昔年为人时节,茫茫阴山草原上的雄鹰王者老上单于,不就是采纳了自己的诸多良策,才成为大汉帝国入芒刺在背的最大威胁吗? 鬼相怀念这种感觉,他在血泉鬼族中也是这么做的,总算厉魂炼就的鬼皇对自己极为信任,这让他颇感自得,至于在炼魂之后出现的异类天灵鬼将,那只是一个意外,早晚通过鬼皇之手,铲除了那异己去。 此次对裂渊鬼国的征伐,可谓是血泉鬼族立族以来第一遭真正决定举族气运的大战,鬼相通过各种明谏暗示,成功的让鬼皇按照自己的思路走出了这一步。而作为从裂渊国叛逃而出的厉魂孽鬼,他自然也是责无旁贷的引路者,整个血泉,包括鬼皇在内,无不对他言听计从。 鬼相自认为还是对裂渊鬼国很了解的,百多年积累形成的血泉三万大军也是他倚仗的资本,魔功大成的鬼皇更是无往不利的克敌法宝,不消说,还赶上了四方魔族结盟,赛伦之妖可从旁相助的好时分,在这些前提条件下,更出于对冥灵玄晶日复一日的渴切亟盼之心,鬼相毅然决然的诱使鬼皇做出了举族亲征,全取裂渊的决定。 可不曾想,试探之战遭受了当头痛击在先,赛伦魔族袖手旁观,坐看两虎相争在后,这令鬼相忽然有了空落落不踏实的感觉,自己已经犯过一个错误了,不然不至于在落霞山做下好大的一个局,却只换回一枚形同废物的冥灵玄晶来,这说明自己绝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对裂渊鬼国知根知底,殷鉴不远,那么会不会裂渊鬼国的实力也并不止自己所知道的这些?百多年了,难道对方就不会有了新的力量?比如那个绝不在鬼皇之下的玄袍雄士,难道对方增强的实力就仅仅在于这明面上的一人? 现在考虑到这些,未免有些晚了,利令智昏四字在鬼相脑海一闪而逝,他在心头栗六之下却还是保持着睿智深沉的洒然之态,自己还有最后一招,有这招在,就算有什么意外,血泉一族依然有底定乾坤的机会。 …… 惶惶惑惑之中,天空的烈日由东而西,渐渐下沉,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没有任何事发生,就在太阳只保留着彤红的光芒却降低了炙热温度的黄昏时分,日灵鬼将陡然一记大喝,众鬼置身的暗影悄然飘离,像乌云一般掩在了落日之前。 天地一片昏暗,骤然间飞沙走石,消失多时的厉魂鬼卒方阵又一簇一簇的倏然现身,影影绰绰的布满了大片的荒漠沙面。 又到了征战的时节,鬼相抖擞精神,把纷杂惶惑的思绪尽抛诸脑后,希望自己只是杞人忧天,他礼节性的向辒辌车一躬身,便看到那六匹通体漆黑的阴灵鬼马在暮色中现出身形,鬼皇从车舆内瞬移而出,赤裸的身体转眼罩上了一身华丽的金色铠甲,在乘位上昂然站立,用指挥千军万马,傲然睥睨的神色举起了手中那柄锋刃好似一团黑晶光影的长剑。 “开始吧。”鬼皇对鬼相道。 鬼相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然后用力的向下一挥,肩头的三头鹞鹰振翅飞出,一共六只眼睛的猩红光芒仿佛凭空而起的灯盏,长长的唳鸣划过了风沙弥漫的上空。 成千上万的鬼卒同时发出嘶喊,如轰雷般震的大地微微颤抖,每一位鬼将片刻间便出现在了领军的位置上,无数方阵组成的庞大黑影开始了移动。 …… “数量还真是不少呢。”坎吉用波斯语嘀咕道,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也震惊于这突然出现的铺天盖地的鬼军阵势,在自己的阵营里,他不必再像那个喜怒不形于色,总是淡漠冷静的外交使节。 总共千数的条枝武士沉默着,好像对坎吉的话充耳不闻,却只有一个人做出了反应,轻轻的走到了坎吉身后,用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仰着头向远方眺望。 这个人看起来并不如何高大,至少在这一丛虎背熊腰的条枝武士中并不出众,但却自然而然的有一种迥别于他人的气质,他没有穿武士服,一身和沙土几乎同色的宽大麻袍,麻袍的兜帽已经掀下,露出了黝黑的皮肤和打着卷儿的须发,双目微微凹陷,鼻子却是又高又挺,像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古老东方的实力果然不可轻视,能够动用这样数量的魔族军队,在我们埃兰沙赫尔也是闻所未闻的。”宽袍中年人同样用的是波斯语,短促还打着卷舌音。 坎吉好像早就知道中年人在自己身后,微微侧身,向他弯下了腰,这是表达尊敬:“中州虻山族的军队数量,比他们还要多。” “而他们的法力也都不弱,是的,我都知道。”宽袍中年人接口,“我和那位千里王打过交道,虽然没有见过面,但能够把那些邪恶而恐怖的魔怪顺利的收伏为手下,就可以想见他的实力。” “我明白祭司长的意思,把境内那些有可能造成危害的魔怪都交给虻山族,也排除了埃兰沙赫尔的诸多隐患,可我只是担心,当虻山族、还有这华夏鬼族的力量越来越强之后,终有向我们的国土进攻的一天。” “是的,所以我们决不能坐视这一天的到来。好在虻山族和华夏鬼族的扩张现在还危及不到埃兰沙赫尔,我们毕竟还是他们的盟友,横行炎漠之境的赛伦一族的名头也还有一定的威慑,他们还摸不清我们的深浅。” 坎吉的表情毕恭毕敬:“只希望他们能够被牵制在东方,和罗马人的战争一触即发,而那个在恒河上自称为众王之王的笈多王朝也同样对埃兰沙赫尔有威胁,他们的魔怪精灵可也为数不少。” “所以我需要真正可靠的盟友,对我们来说,东方华夏中州的土地毕竟离我们太远,可一旦华夏鬼族占领了这片博尔格达索兰的冥界之漠,那才是危机来临的开始。” “祭司长觉得,华夏鬼族真的有可能占领这里吗?”说这句话的时候,坎吉面露忧色,不仅是宽袍中年人的话,更是由于远方那声势浩大的雄壮军容所致。 “你觉得呢?”宽袍中年人忽然反问,嘴角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仅从我所知道的来看,确实华夏鬼族在昨夜的征战中损失惨重,那个阴险的宰相也直言不讳,但是我总觉得不可能这么简单,况且我也可以感受到鬼族皇帝和宰相自身所隐藏的力量,纵使比不上祭司长您,却也相差不远,而在明知我们不会提前相助的情形下,我倒是认为,现在才是华夏鬼族真正实力的体现,正如祭司长所言,这是在埃兰沙赫尔闻所未闻的阵势,我想象不出博尔格达索兰的亡灵如何去抵御。” “确实难以想象,东方的战争竟然会有这样的规模,难怪那个千里王拥有那么多的兵力和凶狠的魔怪,都要与我们结盟后才行事。显然,他们遭遇的敌手也同样强大,比如说这里……”宽袍中年人缓步踱出,手指对着面前的沙漠轻轻一点:“你应该已经发现,在这片沙漠之下有多少属于冥界之漠的精灵在注视着我们,却也封绝了那些华夏鬼族的退路,并且根本没有在意华夏鬼族如此阵容的进攻!这说明什么?”不等坎吉回答,宽袍中年人便已设问自答道,“这说明,冥界之漠的亡灵有着很大的把握可以抵挡住对方的攻势。我倒是很有兴趣看一看,那些亡灵的究竟还有什么样的力量……这不就是我来到这里的本意吗?看一看古老东方的战法和对力量的运用……”宽袍中年人忽然住口,注视远方的目光一亮:“……开始了。” …… 纵使感知到护国灵族大军的离去,地灵鬼将仍然不敢大意,在行军的一路上,他把操持地面的术法运用到了极致,可以保证,如果那些妖灵还想如昨夜那样故技重施的从地底闪击而出,那么距离地面数尺之内,蕴含地灵强大法力的气劲将会发起震动,而在地面接到感应的厉魂鬼卒们也会在第一时间进行还击,不仅令对方全无出奇制胜的功效,甚至还会先机尽丧,伤亡惨重。 然而直至黑压压的阵形冲到了云峰绝壑之下,护国灵族竟然真的没有任何反应,几位鬼将心里由是大喜,按照鬼相谋定的计划,一旦深入云峰绝壑之地,到达那莹沙鬼城前,冥灵玄晶的神力将会传及厉魂鬼卒的身上,从而大幅提升他们的战力,那还等什么呢? 日灵鬼将当先大喝,带着数之不尽的鬼卒军士,像汇涌奔腾的黑色瀑布,直落而下。 第053章冥帝魔功 足底的细沙透着冰凉,刚刚触及地面的厉魂鬼卒还来不及为这沁入心脾身体的寒意而惊呼出声,却在抬眼看见雄伟壮丽的莹沙鬼城之后又陷入了叹为观止的瞠然怔视之中。 莹沙鬼城是镇魂抚灵的所在,更是魂魄聚居的家园,这令同样是魂灵所炼的厉魂鬼卒们产生了一丝心向神往的怅惘迷茫之情,即便是几大鬼将也不例外。 散发着晶莹光芒的沙粒仿佛成了苍穹天幕中神秘闪烁的点点繁星,透过几逾百丈的巍峨城池,可以看见那座散发着斑斓绚烂光芒的宫殿,若真若幻,却也似乎有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吸纳之力,使在旷大冷沙之地上驻足相望的厉魂鬼卒们越发的变得如痴如醉,原先弥漫的阴煞之气骤而一窒,嚣肃凛冽的进攻阵形竟也停了下来。 …… 云峰绝壑外的鬼相似乎知道在内中发生了什么,回头略一示意,辒辌车上的鬼皇淡淡的一挥手,阴气黑雾倏然一卷,瞬间便隐去了身形,沙土地面若波分浪开,腾腾风烟沿途飘洒,一直延伸到了云峰绝壑前,不问可知,他们是径循鬼军进攻之路,齐齐去往了云峰绝壑之底。 风烟即散,暮色垂临,半空斜月光照,流沙荒漠再无人迹,难以想象就在刚才还有数以万计的鬼族大军掩杀而过,现在只剩下了偏处一隅旁观的条枝武士方阵。 坎吉见鬼皇和鬼相消失于前,忍不住便想飞身跟去,虽说不打算帮忙,但也总要看看他们是如何与冥界之漠的亡灵交战的,身形甫动,那宽袍中年人便轻拍他的肩头,也不见如何运力作势,坎吉只觉得一股刚正而不凶猛的雄浑威压罩住了自己周身,心知是自己有些冒失了,急急立定身形,神色恭敬的欠身弯腰,对那宽袍中年人道:“也许我们应该跟过去看一看这场在地底的战争,我们没有祭司长这么强的力量,单纯凭借感觉,便无法了解整个战争的详情。” “确实,我们不了解博尔格达索兰,没有想到真正的战争将在地底进行,可是如果我们跟过去,就面临着这片沙漠之下潜伏精灵们的阻截。”宽袍中年人指了指看似平静的沙面,“只要我们稍有动作,他们将群起而出,这是不必要的开战,也有违我们来此的初衷。” 赛伦魔族的条枝武士只有千数,而在地底的护国灵族却有近万,显然,宽袍中年人很清楚双方力量对比的差距,所以他只是向前走了一小步。 “好在,我有办法让我们看到这场战争的全景,不必非要跟从而去的。”宽袍中年人用修长干净的手指从袍袖中取出一个硕大浑圆的水晶球,口中念念有词:“让阿胡拉。玛兹达的光明,擦亮我们被混沌黑暗所遮蔽的双眼。” 水晶圆球在他手里滴溜溜一转,转眼便被一层蓝色的火焰包围,在火焰中,水晶圆球越来越炫亮,球体中竟也现出了朦朦胧胧的影像,及至蓝焰散去,那朦朦胧胧的影像竟也变得异常清晰。 这是鬼族军阵在莹沙鬼城之外的情景,可以看见,那辆六马驾驭的辒辌车才刚刚从军阵后方现形,神奇的法术,竟把在云峰绝壑之底的场景即时的投射到了水晶球之中。 这个法术似乎也引起了沙面下埋伏的灵族妖灵的注意,几处流沙打旋,悄悄探出了好奇观望的妖灵脑袋,双目一霎不霎的盯在水晶球的影像上,他们也同样牵记正在地底行将开始的战争。 “坎吉,告诉他们……”宽袍中年人发现了这些探出地面的妖灵,却很温和的微笑着,“……我们没有恶意,如果愿意,他们大可以走到近前,仔细的观看。” 当坎吉用西域的通行语把如上的话语大声翻译宣讲之后,从沙面探出头来的灵族战士就更多了,时而看着水晶球,时而疑惑的瞟向那宽袍中年人。 宽袍中年人身边的沙面忽然开裂,而几乎同时,第一排原本端立不动的条枝武士个个弯刀出鞘,如果不是宽袍中年人用拂袖的姿势阻止了他们的下一步动作的话,恐怕从沙面中现出的颀长身形将会千疮百孔,可即便如此,数十把浮蕴着玄灵气息的弯刀刀刃仍然呈一圈逼指住了那个颀长身形,还有他座下正挥着蜇钳,咝咝有声的巨大褐斑沙蝎。 叉毛幽蓝的眼眸直直盯着宽袍中年人,英俊的脸庞在兵刃威胁下没有丝毫变色,而当宽袍中年人用深邃淳和的目光与他的视线相交之时,叉毛终于用波斯语开了口:“你们不是孽魂喊来的赛伦族的帮手吗?怎么会用琐罗亚斯德教的大光明术?” 宽袍中年人微笑,深褐色的眼珠一转,那些把叉毛围成一圈的条枝武士却已立有感应,齐刷刷的把弯刀一收,步伐整齐划一的退回了原先的阵列中,这般全无拖沓迟滞的举动无疑也表明,这支条枝武士样貌的妖灵集群有着怎样严明的纪律性,便是人间最精锐的军队怕也就不过如此。叉毛心中暗生警惕,对方人数虽少,可当真斗将起来,却绝不是善与之辈。 当然,这取决于对方究竟是敌是友,叉毛不信能够运使琐罗亚斯德教神术的妖灵会与血泉孽魂沆瀣一气,为虎作伥,这也是他甘冒奇险,现身而出的原因所在。 “你说的没错,我们当然是赛伦一族,我就是赛伦族的首领赫利柯特……”宽袍中年人的话使叉毛眼瞳一缩,赛伦魔族横行炎漠,恶名昭著,其首领更是食人无厌的大魔头,想不到竟亲身至此,叉毛心下剧震,已经准备抽身而退了,可宽袍中年人的接下来的话却又令他一怔,“……不过那只是我表象上的身份罢了,我是阿胡拉。玛兹达最忠实的仆从,也是埃兰沙赫尔王朝的祭司长。” “赛伦部族怎么会和萨珊王朝扯上关系的?”叉毛对安息历史倒也多有所知,因此也能说得一口流利的波斯语,但他实在想不到,赛伦族的首领赫利柯特竟然是波斯萨珊王朝的祭司长,还是波斯祆教的教徒。 就在这时,水晶球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宽袍中年人——赛伦魔族的赫利柯特转过了目光,也没忘记招呼了叉毛一声:“你不和我们一起看一看地底发生了什么吗?还是打算继续对我的身份喋喋不休?” “我当然知道地底在发生什么……”叉毛咕哝了一声,虽然对于赫利柯特的到来颇多疑惑之处,但倒底也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水晶球里的影像上。 …… “孤觉得,那里……在召唤孤!”辒辌车上的鬼皇倒不像其他鬼将鬼卒那样一脸迷醉茫然,而是指着远方那冥晶神殿霞彩斑斓的尖尖一角,口气中透着兴奋。 鬼相在辒辌车旁现出身形,这是他时隔百年后再一次踏足到了莹沙鬼城的地界,景象变化的不大,这令他惶惑的心情平复了不少:“没错,就是那里,那里才是冥灵玄晶真正能够发挥效力的地方,陛下,只要攻陷此城,那里就是属于您的了。” “那还等什么呢?给孤猛攻!”鬼皇跳下辒辌车,甲胄哐哐作响。 “即便深掩于地下,可是冥灵玄晶依然对魂魄发挥着效力,尤其对于我们这些第一次感受到冥灵玄晶神力的厉魂来说,他们想要沉睡,他们想要安眠,现在,就需要吾皇陛下的无上法力,将这种摧靡心志的光影化作为我族所用的利器。”鬼相在鬼皇面前匍匐跪倒,一脸虔诚敬畏之色,他知道,鬼皇需要这种臣服的姿态来激发魔功最大威力的运使。 群鬼昏昏,雄魂独醒,大展神威,底定乾坤。通过鬼相这种举动上的暗示,鬼皇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振奋满足,就像是目空一切,却又无比强横的霸主一样,鬼皇仰天哈哈大笑,拿足了不可一世的威风之后,一道道好像浓稠墨汁一般的黑气开始在他的金甲上翻旋回绕。 几乎是眨眼之间,黑气激射而出,在莹沙鬼城的夜幕下越伸越长,渐渐铺展开来,笼罩在了鬼军方阵之上,无论是前方闪耀的细沙莹光,还是冥晶神殿处传来的迷幻霞彩,仿佛被一股极强的力道吸取而出,整座城池陡然暗了一暗,须臾,黑气化雨,喷洒分落,点点滴滴,尽入鬼军阵中,雨作尘烟,消弭一清之际,那恍恍惚惚迷迷蒙蒙的厉魂鬼卒又自恢复了汹汹烈烈浩浩汤汤的阴戾杀气,比之先前更是大有过之。 鬼皇把黑晶光影的长剑朝天举起,玄罡黑风缭绕周身,他的声音响彻天际:“伐!” 重新焕发的鬼卒方阵像是黑色的怒涛狂潮,迅猛的向莹沙城的城墙涌去,鬼相直起身子,目光死死的盯向前方,真正的杀伐开始了,那么,裂渊鬼国究竟将用怎样的方式抵御? 鬼皇炼就厉魂,潜心参修,这么多年来可不仅仅是一桩幻煌灵术那么简单,鬼相在诱发鬼皇帝王雄心的同时,也将一套邪烈功法传授给了鬼皇。 冥帝魔功,鬼相给这套功法起了这样一个名字,由妖术古籍中关于男欢女爱的桥段为启发,不要什么情爱之真而入仙境,却以男女交媾为主导,辅以道家的房中术,最终再用炼魂鬼灵之术夑调阴阳,这一番四不像的糅合竟是别出蹊径,兼有鬼皇天子灵脉的去芜存菁,其力忽而至阳至刚,霸道沛然,人莫能当;忽而至阴至柔,侵蚀肌理,虚实难辨,倒形成了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一套异术。那鬼皇日日宣淫,御女不断,倒不纯是好色心性使然,而寄修于欲,既不误锤炼之功,也不失枕衾之欢,鬼皇自然更是乐此不疲了,哪怕此番大举进攻裂渊鬼国,也不忘用辒辌车载上了十几个承云泽露的尤物娇娃。 然而也只有这样的力量,才能与冥灵玄晶那种传承幽冥的神力相融合,鬼皇牛刀小试,一举吸纳了冥灵玄晶透射而出的光焰,巧施辗转,倒把这镇魂抚灵的玄异力道引作了催发同族战意的敌忾之气。 冥帝魔功如斯威效,鬼皇大感振奋,相比之下,那幻煌奇术止小技耳,定国安邦,伐阵破敌,原本就需要这样辟易万军的霸道功法! …… 这一路冲锋并没有遭到任何阻击,眼看着那高大的城墙如孤仞峭壁般越来越近,地灵鬼将却并没有感到放松,此次灭国之战,所有关于裂渊鬼国的消息都是来自鬼相,其他鬼将虽有为将禀质,但由于全无人忆的缘故,对鬼相的情报深信不疑,只有自己颇多疑惑,他对裂渊国所知不深,如果不是鬼皇一力主战,他绝不会这么草率的引军而来。 显然,这是孤注一掷的战争,胜则血泉大兴,败则万劫不复。地灵鬼将也不是没有想过劝谏,可在鬼相只手遮天的权势下,他最终只能三缄其口。想到这里,他又有些羡慕起那个交往不多的天灵鬼将来,为什么只有天灵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全然不必在乎鬼相的眼色?而鬼相似乎也对天灵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用进谗的方式削弱鬼皇对天灵的信任和倚重。 罢了罢了,只希望战事能够如鬼相所料,而自己,做好一个将军所应尽的本分就是。 他已经查勘过这片冷沙之地的地下,并没有任何伏兵和陷堑,好像裂渊国真的放弃了防守,不过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只是在他意念中一闪而过,进攻的越是顺风顺水,他就越来越不安,对方一定有后招,可怕的后招。 由火灵鬼将率领的鬼卒方阵最先到达了莹沙城的城下,地灵鬼将清楚的看见,火灵鬼将手中的炙魂刀一挥,一道幽绿的鬼火沿着沙墙直冲而上,鬼火经过的墙面瞬间遍布了攀援而上的鬼卒身影。 很好的投石问路之法,至少可以保证鬼火所及的范围内没有危险,火灵鬼将毕竟不凡,不像昨夜雨灵和冰灵两个托大的冒失鬼。 地灵鬼将刚刚泛起这个念头,他就看到了城关之上,忽然现出一层朦胧的白色雾气。 第054章护国灵军 不!并不是白雾氤氲,而是若烟波浩荡,积雪涌云般越聚越多的朦朦人影,地灵鬼将骇然张大了双眼,在他眼里,这番情景就好像是以疯狂的速度在鼓胀泛发的白色泡沫于城头一顺溜的铺排开去。 参差着尖尖屋顶的城内上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裂渊王衣袂当风的身形,他的表情像是在揶揄,像是在微笑,也像是在悠闲的览景赏胜,似乎城外这战云催逼,阴煞蔽天的鬼军阵势只不过是一派畅胸抒怀的大好风光。 不详的预感令地灵鬼将的脑中一亮,他已经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一种宛如镂空穿风的尖锐呼啸从城中响起,越来越响,经久不息,及至片刻之后,竟成了万马奔腾,喑呜叱咤的隆隆震鸣。 “有敌!”地灵鬼将只来得及发出这一声短促的警告,转眼间,那城头层簇团积的朦朦人影就仿佛匹练飞空的银光巨瀑倾泻而下。 怒涛惊潮瞬时把城下的鬼卒方阵淹没,并且仍在向前奔腾流淌,所及之处,鬼卒阵形土崩瓦解,零落飘散。地灵鬼将这才真正看清,组成这股汹涌洪流的人影竟都是虚形幻状的魂灵之状,俱各持矛束戈,在鬼军阵中恣意冲杀,说来也怪,明明看似是没有实形的兵刃,却在触及鬼卒之后,总是能够令鬼卒本应水火不侵的厉魂鬼身冒出咝咝燃烈的青焰,一旦青焰升至了头顶天灵,鬼卒便身消影没,化作了一袅飞灰尘烟。 这场突如其来的反击比昨夜妖灵从沙漠地底的破土聚歼更为迅烈,也更为可怕。两万众的厉魂鬼卒在白色魂潮的冲击下,三停中先折了一停,而剩下的鬼族也被数量庞大的魂灵包围分割,只能形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方阵,合力抵抗,然后再被白色魂潮逐个吞噬,湮没。 地灵鬼将也没能避开,他发现以自己的卓绝鬼术也只不过能在魂灵之中堪堪自保,魂灵感应到他强大的法力,都很精觉的避而不战,却绕过了他直向身后的鬼卒下手,可当他施术攻去时,地面分裂产生的罡力却徒劳的穿过魂灵虚渺的身体,竟是全无效用。 地灵鬼将一时有些茫然,很明显这些魂灵即便在成百上千之下,依然远逊于自己的法力,自己根本不用担心会被他们伤到,他们的兵刃只对普通的厉魂鬼卒奏效,但问题是,自己也伤不得他们,这算是哪门子战斗?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把厉魂鬼卒屠戮殆尽? 战场上白潮与黑阵纠葛牵缠,声势浩大,风声在空中呼啸,听的久了,地灵鬼将才发现,这是那些朦胧飘渺的魂灵在齐声呐喊——“杀杀杀”…… 地灵鬼将看到远处城墙根下火灵鬼将在喷发着冥焰幽火,和自己一样陷入了束手无策的境地,月灵鬼将高挑的身形则在魂灵之潮中穿进穿出,可她像是流光曳电般的影魂爪除了掀起一阵阵阴风,也无法对奔流而过的白潮造成丝毫影响。 这一幕使地灵鬼将原本欲取出新制戾魂枪迎敌的想法为之一顿,显然,这不是如何运使武器和法力的问题,而是这些突然出现的魂灵之军被一种古怪的力量所保护着。 残灵九将,每一位都有自己从血泉鬼蛇的九头中锤炼而出的趁手兵刃,皆以魂名之。天灵噬魂戟、地灵炼魂枪、日灵耀魂叉、月灵影魂爪;风灵擅使荡魂斧、雨灵谙习定魂矛、冰灵独好吸魂杵、火灵专用炙魂刀;再加上瘟灵鬼将的磔魂锯,而鬼皇自己所用的宝剑更是集九首鬼蛇涎毒为一身者的帝魂剑。说来可笑,偏偏就是这么多魂名,现下却在遇上了裂渊国的鬼魄魂灵之后变得一筹莫展。 地灵鬼将那可运转如意,自带灵性的炼魂枪毁于韩离之手,这把戾魂枪固然也是阴灵材质所铸,又得鬼蛇涎毒锤炼,但毕竟大不如先前那把炼魂枪,现在迎敌无效,取它何用?他只能空着两手,又是焦虑又是无奈,双眼不由自主的望向了后方的鬼皇处,希望鬼皇的无上法力可以扭转这不利的局面。 …… 自从看到这魂潮涌动而入,鬼相便是心里一咯噔,自己先前惶惑不安的思绪似乎得到了应证,对于这些无惧鬼术,却可伤厉魂的魂灵,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就是裂渊王留着对付自己的真正力量,而这分明是在自己逃离了裂渊国之后才出现的力量,自己果然还是有些自以为是了。 鬼相紧张的看向鬼皇,却发现鬼皇没有任何震惊的表情,只是眉头微微皱起,低声言道:“这些……魂魄是怎么回事?” 听起来像是鬼皇在自言自语,鬼相却知道这是在向自己发问,便用惯常的自信微笑对鬼皇躬身道:“仍然是运用冥灵玄晶之力的雕虫小技,陛下只需以神功阻绝玄晶之力透洩,则其术自败,这些魂魄也就不足为虑了。” 鬼相说的含糊其辞,那是因为他也不知道内中玄虚,但是他必须保持这种无所不知,胸有成竹的姿态,绝不能让鬼皇发现自己的失误。至于自己杜撰的方法究竟有没有用,他并不在乎,只要鬼皇将冥帝魔功全力施展而出,自己就有思考对策的余裕了,至少可以推在鬼皇魔功未臻化境的由头上,况且最后的那一招也仍然是确保扭转局势的资本。 鬼皇却全然不察鬼相的诸般心思,在鬼相多年的诱导之下,他自认为自己是把一切尽在掌控的天生王者,自信而自负,而通过幻煌奇术所知觉的鬼相,也是个足智多谋并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好臣子,此际自然不疑有他,帝魂剑高高举起,黑气再次开始环绕翻覆,乌云一般笼罩在了战场上空。 莹沙城又为之一暗,便连空气的流动也仿佛凝结停止了一般。 结阵自守,苦苦坚持的几名鬼卒正按照平素的战法,明知无用的向逼近的渺淡人形挥矛反刺而去,阴煞罡风蹊跷的和魂灵撞了一撞,出乎意料,这一次再没有打在空处,被击中的魂灵浑身晃了晃,仿佛扭曲的影像,片刻间消失无迹。 当先的鬼卒一怔,旋即狂喜的大喊:“能伤到他们了!”喊声未毕,后一个魂灵的兵刃早至,将他一矛穿透,青焰缭绕中,这名鬼卒形魂俱灭。 这只是发生在战场中小小一角的场景,而在鬼皇冥帝魔功的覆盖下,所有交战的地段都发生了类似的场景,鬼卒的欢呼声轰然大作,他们都发现了这一变化,虽然还尽处下风,虽然同样会被魂灵的攻击所伤,但战斗再不是一边倒的被动挨打,他们也有了伤及对方的能力。 茫然无措的几大鬼将迅速带领着剩下的鬼卒开始了反击,魂潮虽众,却在鬼将的强大法力之下,大片大片的消失,战争终于进行到了互有损折的地步。 鬼相几乎喜极而呼,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误打误撞的找到了破解之法,有这样的好运相随,何愁大事不谐? …… 裂渊王从半空中飘身落下,站在城头,战况的变化并没有使他露出担忧之情,尽管白色魂潮被吞灭了好几块,可在战场占主导权仍然是己方,目前是几大鬼将率领着为数不多的鬼卒方阵在负隅顽抗,而大部分的厉魂鬼卒却已经被魂潮消弭一清。 这是裂渊鬼国真正的守备力量——护国灵军,和血泉鬼族的孽魂一样,这些护国灵军也都是由生前骁勇善战,死后又逝而不泯的人间英魂演变转化而来的一支强大军旅,百多年来凭借囊神之力的护佑,使他们在冥灵玄晶覆盖的地界中可以自由转换魂灵的形态,并且很多也保留了为人时的记忆,真正的战力并不在血泉孽魂之下,只不过两者不同的是,血泉的孽魂前番不过两万人马,而护国灵军则是整整十万大军。 通过昨夜与血泉的交锋,裂渊王已经对对方的大抵情形有所了解,放弃了让护国灵族充当头阵的打算,虽然护国灵族同样实力强劲,但在数量不占优的情况下,与厉魂鬼卒大军交战将会损失惨重,这种不划算的买卖,裂渊王可不愿意做。 诱敌深入,让血泉大军直抵莹沙鬼城之前,却派十万护国灵军从城头发起迎头痛击,这样冥灵玄晶的效力将会汲取的更充分,而裂渊王还施加了一个巧妙的术法,使护国灵军就像飘渺无实质的影子一样不受到任何法力的损害,而他们却可以从容自若的杀伤法力相等的对手。 护国灵军大举反攻的时候,确实是摧枯拉朽,挡者披靡,唯一的缺憾是对法力高强的鬼将无能无力,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兵对兵,将对将,剪除了那数量众多的孽魂羽翼,再由这厢的高手出面把那几个鬼将解决了就是。 鬼皇的冥帝魔功阴差阳错的阻断了冥灵玄晶之力的输送,却使裂渊王的如意算盘有了计划之外的小小偏差。 “不得不承认,这个自以为是武皇帝的孽魂有些门道,熊兄,老温,看来我们得提前出手了。”裂渊王的身边忽然现出了大力将军、定通和灵风、烨睛一众的身影。 “观战多时了,小僧却发现,那些鬼将的数目不对。”定通淡淡说道。 “是说天灵鬼将不曾现身吗?”裂渊王知道定通的意思。 “不错,照澄兄你看,残灵九将,瘟灵丧于张兄之手,昨夜又诛除二将,可城下却只五位鬼将的身影,除了那地灵,再无功力高于侪辈者,岂不是正少了那天灵鬼将?” “难道这血泉还伏有后招?让那天灵潜伏不动,只待时机到时再行出手?可还能有什么时机?眼前护国灵军大占上风,血泉危在旦夕,当真要等全军覆没了才现身么?况且他只一鬼之身,还能反出天去?”裂渊王不解。 定通目视城下,缓缓摇头:“也不尽然,你看那鬼皇鬼相尽皆亲临,血泉倾巢而出,不该是另有后援的情形。” “我在虻山时,倒是听千里生说起过。”大力将军插口,“似乎那血泉之中也不是铁板一块,自鬼皇以下,鬼相独尊,却只有那天灵鬼将从不奉调遣,便是其他鬼将,也都称其为天王,不以将名之,足见其与鬼相,不,甚至是与鬼皇的分庭抗礼之势。这一次血泉举族来犯,天灵鬼将心怀异志,便当真拒不前来,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裂渊王咧嘴笑了笑:“罢了,想这许多做甚?不管那天灵鬼将有什么谋算,终究还没有来此裂渊疆域,再说还有云峰绝壑外的护国灵族盯着呢,不管是那个古里古怪的赛伦部族,还是其他什么方向的敌人,都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变生肘腋,我只管眼前的!怎么说?孽魂小鬼损伤大半,再让我的护国灵军平添伤损就说不过去了,诸位是不是各自寻个对手,这就杀下去?” 烨睛肩头的力儿雎雎叫了几声,像是为裂渊王助威,烨睛却不自禁的缩了缩脑袋:“这……这可别算我,我不惯征杀的……” 灵风知道烨睛的性子,又和他交好,不可能出声呵责他这一看似颇为懦弱的举动,不过多少是为了挽回点颜面,她侧头看向城下,目光扫过正在军阵中运术施法的地灵鬼将,冷声一哼:“真蠢!”倒是说不上太多的厌恶之情,不过在落霞山的那次朝面总让她有些不舒服,当下手一指:“我和他倒是还有些老账得算算,我找他!” “善哉善哉,怎么忘了小僧和他的胜负未分之局?灵风姑娘把他让给小僧吧。”定通合什笑道,两人说的都是落霞山那桩旧事,定通自有忖度,那日灵风一招之内便差点为地灵鬼将所擒,相差太远,就算此际挟大胜之威以凌之,却也不能枉送了性命,只不过这番思量就不便宣之于口了。 “还是我来吧。”张琰也凑了过来,巨锷剑在他若隐若现的身后闪着寒光,“让他曾经的先锋官来为他做个了结。” 第055章游戏 说来也巧,这寥寥几人的观战之列中就有三位与那地灵鬼将有过或多或少的交集,不过除了定通外,灵风和张琰都没有想过其实他们远非地灵鬼将的对手,只能说战局的顺风顺水,或者根本就是因为裂渊鬼国那无比强悍的战力,使他们生出了果决无畏的勇气,以至于地灵鬼将这般修为已臻一流之境的狠魔厉鬼,在他们眼中都变得不足为惧了。 看到护国灵军如惊涛骇浪般的席卷战场,灵风到现在才算真正的放下心来,原来裂渊王是真的没有把对方那三万大军放在眼里,昨夜也并不是矫揉造态的故作镇定。这却也令灵风生出一丝疑惑,难道那血泉鬼族竟当真如此可笑?在根本不了解裂渊国真实实力的情形下,就这样贸贸然的引全族之力相犯? 带着疑问,她对张琰自请搦战地灵鬼将的言语倒没有做出回应,可在张琰看来,自然便当她是默认了。 张琰非常兴奋的踏足于莹沙城垛之上,勾着身子向前方望去,虚渺的身体渐渐现出实形。 好!被他们这样不明不白的拘了魂魄去,倒成了穷凶极恶的害人邪鬼,若非池兄打救,高僧超度,自己还将糊里糊涂的跟着这地灵鬼将助纣为虐呢! 恢复了记忆的张琰自清醒之初,便将在血泉鬼族的过往深印于心,更免不了对那蒙蔽神智,大违本性的诸般为恶恨之入骨,这股恨意除了对那杀害自己的虻山嗷月士咬牙切齿之外,还有便是这曾为旧主的地灵鬼将了。按说始作俑者本当是那阴险狡诈的鬼相,可张琰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纯是因为知晓了地灵鬼将的本名慕容衍,那种根深蒂固的胡汉夙仇之心才使他把憎恨之情泰半落在了地灵鬼将身上。 他毕竟是执念正朔的侠义豪杰,这一点无论他是人是鬼,都不曾有改。而在经过与大力将军几个月的比武切磋,他自感眼下比之过去绝剑时节已是能为大长,绝剑都能杀得了瘟灵鬼将,自己这个更胜往昔的张琰又为什么杀不了那胡族孽鬼? 张琰的跃跃欲试落在了定通眼里,定通仍然坚定的摇了摇头:“不,还是由我战他。”他当然知道张琰今非昔比,但是地灵鬼将的修为绝不是张琰这短短几月的脱胎换骨所可比拟的,有信心固然是好事,但过于轻视对方却不是可取之道,血泉身在裂渊国的前三大高手只有自己和裂渊王、大力将军才能匹敌,余者相差实是太远。 定通的坚决令张琰很是意外,但他素来钦敬定通,定通又于他有再造之恩,他再怎样不情不愿,却也只能悻悻的从城垛上缩回身子,再不言语了。 “无妨无妨,人人有份,总能逮着合适对手的。”裂渊王神态欢畅的打了圆场,他的目光已经盯在了远方的鬼皇和鬼相身上。“这么着吧,老温和那地灵有过交手,这一次还是你们这对老冤家做一处;灵风小姑娘身法利落,你去对付那个月灵女鬼如何?” 灵风嘴唇动了动,最终淡淡的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裂渊王的安排,裂渊王又兴冲冲的一指城下,对张琰道:“张大侠巨锷剑冠绝天下,以豪勇猛悍著称,我也给你找个猛的,看见那个使大斧子的没?让你以硬碰硬,瞧瞧是他的鬼斧狠恶,还是你的巨剑了得?” 张琰顺着裂渊王的手指方向看去,便见一个灰白甲胄的高大身影在灵军魂潮中挥斧劈砍,阴风呼啸,围绕周身,但有被斧势触及的魂灵便即倏然隐没,好不凶恶。张琰认得他正是风灵鬼将,倒也算得个好对手,朦胧的脸庞像是笑了笑,传出来的话语却是斩钉截铁:“好!我斗这个家伙。” “烨睛小友当真不去?”裂渊王转头问烨睛,烨睛颇有些赧颜的低了低头:“不……算了,就不去了。” “成。”裂渊王也就是一问,丝毫不以为忤,不惯杀伐至少说明天性纯良,这在妖灵中也是少见,岂有怪责之理,“打打杀杀的交给我们。熊兄,你选的哪个?” 终于问到大力将了,大力将雍然一笑:“听凭照澄兄安排。” “我说实话。”裂渊王也不推辞,“我们两个显然得对付那鬼皇和老阉货的,不过从刚才那鬼皇的招数来看,他还真的抑制住了冥灵玄晶的神力,本事不小,我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灵风从来没有见过裂渊王的能为,却也能感应到他神而明之的一身卓绝玄力,似乎并不在师父之下,以其一国之尊,可对于那鬼皇之威,他竟然就这么坦陈未必相敌,这份气度倒是洒然超脱。只是那鬼皇竟然如此厉害,裂渊王为什么还是那么从容不迫? “不过合该这帮子孽魂倒霉,看来那老阉货不光蠢,运气还不好,他们怎么会想到曾经的虻山守护神,天下无敌的大力将军在死后倒来我这里寄魂托身了?若说抵敌鬼皇者,舍熊兄其谁?” 是了,有师父在,又何惧那鬼皇肆虐逞凶?想到大力将军就在身边,灵风心意登平,忽而转念,可惜那池棠……她心下一暖……和韩离不曾探秘归返,他们若在此间,只怕对血泉的战事就愈加的摧枯拉朽,毫无悬念了。 当然,现在的胜利已经毫无悬念了,血泉发起了一场实力悬殊,荒唐可笑的错误战争,他们的覆亡就在今晚,灵风对此有足够的信心。 裂渊王的笑容同样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听着裂渊王意兴十足的语调继续流转:“至于我嘛,就寻寻那老阉货的晦气吧,难为他把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又岂有不笑纳之理?裂渊国的叛臣刑徒,还是得由我这个裂渊王来收拾嘛。好,就这么定了!” “照澄兄好像少算了两个。要不要喊几位国卫来凑凑热闹?”定通含笑提醒,他指的是没有被他们选为对手的日灵和火灵二将。 裂渊王一脸的满不在乎:“昨晚上他们干的不错,今番却不必他们出手了,盯紧了那伙赛伦部族的助拳小妖是正经,就这几个还不够我们分的呢,我都想好了,我和熊兄动身之际,先行诛除了这两个孽魂鬼将,也就是顺手的事,玩儿一样的倒当真了。” 看裂渊王的表情,真的像是去参加一场欢快热闹的游戏一般,如果在城下正在苦战的几大鬼将知道自己被视作了游戏中的玩具,他们又将作何感想? “出发……” 裂渊王正待飞身而下,口中话音未落,却被大力将军止住。 “照澄兄,其实我们聚在一起,以多打少的剿灭了那伙鬼将鬼卒,岂不是更加快捷便利?也早定胜势。” 大力将军的这个提议才是真正的上上之策,眼见得十万灵军把厉魂鬼卒层层围困,只需这里的几大高手集中杀出,那么任哪一个鬼将都没有反抗之力,只怕三两招间,便即赴了昨夜雨灵冰灵二将的后尘,又何必煞有介事以一敌一的徒耗辰光? 裂渊王轻快的吹了个口哨,细长的双眼炯炯发光:“就是胜局已定才这么干的那,几百年没能痛痛快快的打过了,难得这班自寻死路的家伙撞上来,这么快就把他们灭了多没意思?” 果然如此,大力将军没有坚持,这种看似不合理的安排只是为了满足裂渊王的好斗之心,不过他说的没错,在胜局已定的情况下,这样的举措无伤大雅,裂渊鬼国在面对敌人的时候可不是什么仁义之师,现在就像是捕食者成功抓住猎物后,毫无怜悯的戏弄。 “走喽!”裂渊王衣袍一张,宛如振翅翱翔的苍鹰雄鹫,从城头飞纵而下。 …… 地灵鬼将最先感知到了从城上传来的嚣绝玄力,这种力量是如此可怕,就好像……就好像自己曾经面对着火鸦和雷鹰两大化人时,所感受到的威压一样,不,玄异灵奇或仿佛,雄浑博荡更过之! 他转头抬眼,却首先看到了那无时或忘的翩翩绿影,好像曳尾流离的瑰丽萤火,从面前浮掠而过,然后,他看到了那翩绿影中投射过来的俏目星眸,冷冷的映在自己脸上。 “灵……怎么会是她?”地灵鬼将浑身剧震,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方裂渊鬼国的地界看到灵风,如果他还有心脏的话,他可以肯定,现在一定是怦怦怦的剧烈跳动,快要迸出了嗓子眼。 目光随着绿影远去,地灵鬼将几乎忘却了现在正身处战场,直到身边几个厉魂鬼卒像是被飓风卷起般飞向半空,才使他遽然有警。 头才刚刚转回,他便看到一个面容雄毅,长发垂披的玄袍男子站在眼前,一柄黢黑的铁枪毒蛇般穿刺而出。 来的好快!地灵鬼将心念一动,戾魂枪就手抬起封格,身形却知机的向后微微一让。 玄袍男子对地灵鬼将的反应很满意,不愧是此战在鬼皇鬼相之下的第一高手,定通大师遇上了硬茬,即便是自己要胜之也要费一番手脚,现下却不是缠战酣斗之局,自己要尽快的损耗对方的力量。 铁枪枪头疾如电闪,精准的刺中了戾魂枪的枪杆,地灵鬼将本有后招,却不防对方的枪法如此出神入化,只得持着戾魂枪硬生生的吃了这一记,一股巨力沿着枪杆扩散至自己浑身上下,饶是自己功力深厚,却也禁不住的身体晃了晃,蹬蹬退了几步。 好厉害!似乎不在昔日那公孙复鞅之下,地灵鬼将猛感半身酸麻,竟是调息不灵,再看那玄袍男子时,竟在这一击之后离奇的遁去了身形,不知去向。 昨夜云端之上,正是此人列身于裂渊王之侧,早知绝非泛泛之辈,却也没有想到竟然强横至斯,可他为何又这般蹊跷的离开?地灵鬼将正感不解,忽然发现身遭流光溢彩,斑斓夺目,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光幕外传来: “善哉善哉,慕容公子,又见面了,还记得定通么?” …… 大力将军没有丝毫耽搁,飘身而去。他不像裂渊王那样耽于好勇斗狠的轻慢,残灵鬼将毕竟不是善与之辈,需谨防他们的困兽犹斗,虽然在明面上不便劝解,但他心里早已打定主意,就算把这几个鬼将交给灵风和张琰去练练手,不过在他们交手之前,自己也一定要做到使对方产生不了任何威胁。 所以大力将军用武技与玄力结合的绝妙功法抢在了裂渊王头里,用最快的速度使对阵的鬼将遭受暗创,至不济也得让他们心胆惧寒。 只是由近及远,却是那地灵鬼将成为了首当其冲的第一个,按说这是定通的敌手,两者本就在伯仲之间,只是为免定通陷入苦战,大力将军也就为定通效了顺手之劳。 一击虽未中,敌势已颓丧,地灵鬼将稍一疏神间,定通就已经将其裹迫于佛光万道之下,大力将军没有观战的余裕,几个转折,便已来到了舞风弄斧的风灵鬼将身侧。 噬魂摄魄的冥煞阴风被雄奇罡力冲撞而开,风灵鬼将方自一愕,铁枪利尖已从虚空中钻出,风灵鬼将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枪尖在肩头早着,这一下顿时泻去了他积聚的大半力道。 风灵鬼将哇哇大叫,踉跄跌倒,后背甫一触及冷沙地面便即弹身而起,灰暗眼瞳一翻,正要寻找是谁人偷袭于己,却看到一个朦胧若幻的白色身影站在了自己面前,手中一柄巨大的铁剑散发出慑人的威势。 …… 月灵鬼将刚刚冲破了数十个灵军魂兵的阻截,听着他们发出叱喊,又有条不紊的包围上来,心下暗惊,这些魂魄并不仅仅具有诛鬼隐身的能力,他们根本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大军,而数量又如此众多,可恶,裂渊国竟拥有这么可怕的实力,为什么那个鬼相就从没说过? 恼恨愁惧,种种滋味齐上心头,忽感脑后风声有异,月灵毕竟身法轻巧,不及回头,身形便已飘纵出数丈开外。 “师父,我来!”脆若银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月灵眼角一睨,便见到了灵风明绿生姿的绰约身影。 第056章巧胜 大力将军已经掩至了月灵鬼将身后,本意是就手一枪,先震得她经络尽散便是,虽说厉魂鬼身不是凡人体魄,但他可以保证这一下足够令对方半身麻痹,运灵不畅。不想灵风的速度好快,倒是及时赶来,阻止了大力将军这嚣烈一击。 “她是徒儿的对手。”灵风拔出长剑,冷冷遥指月灵。 大力将军很了解这个徒弟,性情外冷内热不说,亦是争强好胜的爽烈脾气,若是因为自己事先重创了对方,她即便取胜也是心下不畅,也罢,既然被她瞧破,自己也就不必多此一举了。幸好这月灵女鬼不比地灵鬼将,灵风与她神完气足的较量,也还未定鹿死谁手,也正好让这徒弟锤炼锤炼。 “避其锋刃,以巧可胜。”大力将军顺口交待一句,他不再浪费时间,身形一晃即逝,却赶向了下一个鬼将处。 月灵鬼将浑不知自己刚才逃过一劫,但对方那种把自己当作了俎上鱼肉的轻蔑之情总是实实在在感受到了的,气极反笑:“哟,这是哪里来的小妖精?倒掺和进了魂鬼之争?仔细你那吹弹得破的娇嫩脸蛋儿,我倒是很有兴趣拿它来作自己的皮囊,就不知道剥下来以后是人皮呢……还是猫皮?” 灵风忽的没去身影,转瞬间就在月灵身后出现,长剑烁烁,已经刺到了月灵鬼将的银盔之上。 月灵鬼将毒舌未毕,哪知道对方一声不吭,立即开打,身法还是这般诡秘难测,迅疾如电,险些便着了道儿,总算她动作敏捷,法力犹在,于间不容发之际把头一低,灵风的剑尖直嵌进了盔尾与颈项相贴的夹缝之中。 与此同时,月灵鬼将的影魂爪恶狠狠的反撩,眼看就要划入灵风的纤腰之上,嘭的一声轻响,月灵鬼将的头盔被高高挑起,灵风顺势嗖的一闪,绿焰青光,倏然飘逸,早避开了影魂爪的伤身之患。 头盔落地,扑碌碌打了几转,月灵鬼将披头散发,银白色的皮肤愈加发亮,而她仅剩的右眼射出炫然晶光,死死的盯住了灵风化身的青绿光焰。 避其锋刃,这是师父刚才的叮嘱,灵风谨记于心,她也很清楚在这些残灵鬼将的兵刃上有什么。鬼蛇涎毒,这是昔日连师父都为其所伤的剧毒,噬体溶骨,最是狠毒不过。原本在今天这场魂灵与魂灵的战争中,鬼蛇涎毒是发挥不了功效的,偏偏只有自己,自己这个真正具有血行心跳的妖灵才要小心提防。 月灵鬼将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一发现灵风的青绿光焰飞到了合适距离,便揉身欺近,影魂爪划出一道银光拖曳的弧线,片刻不离青绿光焰的行进轨迹。 以巧可胜,这是师父另一句叮嘱,灵风却还在似懂非懂之间,她不知道是应该凭借灵巧的身法游斗纠缠,觑机施展杀招;还是以长剑剑术之巧见招拆招?但有一点她是明白的,那就是绝不能硬碰硬的恃勇相搏。 灵风一边思忖,一边化风飘忽不定,在影魂爪的玄风劲气之中穿梭,虽是胜败未分,但月灵的术力渐渐笼罩四下,把她紧紧包围,却也是高下立判了。有旁的灵军魂兵看到情势艰危,倒是多有赶来相助的,可在月灵鬼将的阴冷煞灵的作用下,有的形消影化,有的灰飞烟灭,竟是难以插进手去。 公允地说,残灵鬼将都有着更胜昔年虻山四灵的能为,而灵风只不过与虻山四灵差相仿佛,不要说远超侪辈的天灵、地灵二将,就算是另外七大鬼将,她也是很难抵挡的。回想适才一力求战地灵鬼将的举动,灵风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些不知深浅了。 可是,为什么师父却仍然放心把这月灵鬼将交给我来对付?如果不是他认为我有取胜之道,那么即便我阻止师父出手在先,他仍然会毫不犹豫的重创对方的,他不会把我置于险境之中。以巧可胜,以巧可胜……灵风退避趋闪之间不住思忖此语真义,渐渐的好像抓住了什么。 是了,师父醉心武道,这巧字终究要落在武道之上。巧者技也,循时判势,以己之最强而攻敌最弱之机,这是师父经常说起的武学要义,至于如何抓住对手最弱的时候,这就需要武技的调动和诱使,迫使对手把其最弱的一面暴露出来,此之谓破绽。 灵风顿觉醍醐灌顶,往日里师父的言传身教,值此情势危迫之际才感到字字珠玑,体会至深。没错,该当是以自己绝巧之身法施展个拖字诀,利用眼下战事大利己方的局势,逼迫对手急躁犯错,露出破绽,届时再灵动一击,自有取胜之望。 灵风自慕枫得道,素以资质聪慧迥别于贪饕血飨,冥顽不化的虻山妖界,所以她不仅是大力将军的高足,也素得千里生和茹丹夫人的器重,几次都借调了她来扶济相助。可她固然本领高强,在应对和自己相差不远的敌手时便是胜得加倍的干净利落,但在碰上强过自己的敌手时,却往往束手束脚,一败涂地。比如那与火鸦焕醒的池棠拼斗,又或者和地灵鬼将交锋,都是一招即溃,全无抵挡之力。对于此,如千里生、茹丹夫人这样的虻山高手倒是从无异议,妖术灵法相斗,本就是力高术深者必胜,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独有大力将军在参习武学之道后另有感悟,唯明武道真谛,自有以弱胜强之机,直到现在,灵风在强敌紧逼下才算真正领会,走上了与世间大多数妖灵修炼都不同的另一条道路。 内中差异其实与伏魔道力宗和术宗的分歧如出一辙,只不过无论是大力将军还是灵风,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长时间的交战之下,月灵鬼将已然抛却了先前的不豫不满,现在倒是有些得意起来,这个小猫妖看来不过尔尔,这是她自己凑上来送死的,今番大战受尽了憋屈气,拿她调剂调剂倒是不错。 只可惜战场上厉魂鬼卒的气息越来越少,这说明他们基本上已经被消灭殆尽,血泉的灭国大战看起来败局已定,或许自己应该早点把这个纠缠不休的小猫妖给宰了,迟则生变,自己还要另寻脱逃之法。不过这小猫妖虽然不足为虑,但身法着实灵动了得,几次影魂爪眼看就要划中,却被她匪夷所思的避了开去,自己在急切间倒还真没有一击毙命的机会。 得想个办法,诱使这小猫妖主动来击,月灵鬼将也不是愚笨的寻常鬼类,她把动作做的越来越快,却也似乎渐渐失了掌法,不管不顾的豁尽浑身力道夹堵那青绿光焰,一派咬牙的急躁模样。 是机会了!灵风心下一动,她发现了月灵鬼将的疏失,故意将化身的光焰速度放慢。 月灵鬼将冷笑,果不其然,自己卖个破绽,这小猫妖倒瞧出便宜来,就等你来呢。 左手的银爪擦过刚刚消失的残影,青绿光焰飘闪到了最合适的位置,恰在月灵鬼将左手和右手的空门之间,绿焰猛的一伸,现出了恍惚的人形。 中计了!月灵鬼将右手猛的一张,要将那人形抓在手里,同时看似挥空的左手银爪陡然回转,欲待生生穿过对方的身体。 张开的右手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月灵鬼将从得意到骇然只用了半个心跳的时间,眼前绿影一闪,却在另一个方向出现了灵风的实体。 中计的是月灵鬼将自己,她的故意卖出的破绽,已经被灵风洞悉,比月灵鬼将更高明的眼力使她将计就计的用幻化的虚影吸引了对方的注意,而她真正的攻击却以遁形术在反方向发起。 这一幕似曾相识,破风而至的剑尖直逼面门,刺进了月灵鬼将的右眼。 …… 曾经,也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明明是自己尽在掌控的情形下,可她却离奇的摆脱了自己的控制,并用袖中的短剑愤怒的刺穿了自己的眼睛,所不同的是,那一次,自己失去的是左眼。 …… 剑尖斜而向上,在穿过右眼之后,又直直插入了脑颅,月灵鬼将没有惨嚎厉喝,却沉浸在自己意识弥留之际所看到的画面里。 …… “月如佼人,照我心忧,其柔如水,何寻我容?月如佼人,笑也含羞,其明如镜,何寻我容?……” 在华丽馨香的宫室里,歌声好像如泣如诉的幽怨鬼哭在耳边萦绕,而她却看到了妆台上那枚镶金嵌玉的巨大铜镜。 她感到自己在妆台前坐了下来,把自己的颜容都映在了铜镜里。 她看到了一张肤色黑黄,面容丑陋的脸,再名贵的珠宝首饰也粉饰不了自己的塌鼻豁牙的模样,再鲜艳的绫罗绸缎也掩盖不了自己的矮小粗胖的身材。 这就是我? 一瞬间,所有失去的回忆像是崩决的洪水滚滚袭来,原来……这才是我真正的回忆……我以为我是拥有自己记忆的魂魄,却没想到,那一切都只不过是鬼相故意给我留下的虚假记忆……我不是那个率众抵御流民的阴悦婵,我是……我是……我是贾…… 意识遽然消失,这段回忆出现在鬼灵向冥灵玄晶飞去的途中,现在,终于没入玄晶之山的明炫紫光之中归于永寂,只有少数几片石晶还在传出奇异的波动。 月灵鬼将阴悦婵,于裂渊国莹沙鬼城之前,被灵风击杀于当场。 …… 干的漂亮,能够诛除法力在你之上的鬼将,说明你对为师的叮嘱做到了融会贯通。 大力将军欣慰的想着,威风凛凛的转身,直面正一步一步走近的金甲身形,对方刻意放缓的脚步是为了带给自己沉重的威压之感,真是有够装腔作势的,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值得重视的对手。 手里放脱了另一个金甲的身体,准确点形容,是身首异处的两截尸体,嚣张、贪婪、好色并且总喜欢作出特立独行之状的日灵鬼将就这样死了。 应该说,日灵鬼将的反抗还是卓有成效的,他的耀魂叉甚至击落了大力将军的铁枪,只是在他又用上了纵头飞伸这一招时,才现出了致命的破绽,那蜿蜒数丈好像巨蟒缠绕的脖子被大力将军一把抓住,然后并力一分,再扯断了脖子的同时,大力将军也没忘记在日灵鬼将的头顶上拍了一掌。 于是,断尸分两地,殁身渺一魂,日月二将的鬼灵几乎是前后脚的被冥灵玄晶吸纳而去。 这场漂亮的格击战终于吸引了后方的血泉鬼皇,他停止了冥帝魔功的施法,不顾鬼相一再的劝阻,向大力将军走来。 两大高手相峙,沿途的护国灵军被鬼皇浑身上下缭绕的黑气牵扯,其所经之地竟是一片一片的魂灵消失,到后来,护国灵军便是预先退避三舍,鬼皇身边顿时空出偌大的旷地来,却是颇有些当者披靡的霸道气势。 日灵鬼将的身体正在萎缩飞化,大力将军抬手一吸,复将铁枪持在手中,昂立相迎,表情既没有轻松的微笑,也没有紧张的凝肃,只是淡淡漠漠的注目而视。 “杀日灵者何名?”鬼皇在距离大力将还有丈许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语调雄厉而威严,回音在战场上空嗡嗡旋绕了半晌。 “你如果少一些这种拿腔作调的姿态,或许功力还能更精进些。”大力将军语气如常地说道,可就是这么平常的声音,却和鬼皇的雄厉威喝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 鬼皇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对方并没有回答自己的话,而且好像是大人在对小孩子说教一般,混账!孤是九幽之主,孤是睿德武皇帝,岂容尔等卑贱之身胡言乱语! 他向大力将军骈起两指,让自己透洩出的玄气更加的雄浑激荡。 “孤问你何名?回答!” 大力将军终于淡淡的笑了笑,他现在觉得这个鬼皇虽然一身强绝鬼功,但却似乎有些幼稚,唯恐别人不慑于自己的帝王之威似的,而他从看过的无数人间典籍中就可以知道,凡是这种时时标榜自己身份的人,恰恰就是对自己的这种身份最没有信心的人,对付这鬼皇,正可以从这种畸形的心态入手。 第057章一败涂地 连续两次气势汹汹的问话没有得到回答,鬼皇索性住了口,金光烁然的眼瞳紧紧的逼住了大力将军沉雍淡定的双目。这是在鬼相筹谋计划之外出现的高手,不知是什么来路,不过前番看他与日灵鬼将交斗的光景,固然是身手矫捷,法力高深,但也未必全无可乘之隙,那被日灵鬼将击落的铁枪就是明证,只怪日灵鬼将冒失轻进,偏用那纵头飞伸的术法自曝其短,倒断送了自家的灵魄鬼知。想那日灵鬼将之能为远逊于己,这番换作自己与之相敌,那自然是大不可同日而语的了,想到这里,鬼皇初时的含怒剔凛好像也成了自负自得的傲意,便连挺直的身躯也似乎显得益发高大雄伟了些。 放下了骈起相向的两指,举起了黑晶炫闪的帝魂剑,鬼皇让自己的魔功气势尽可能的散发得足够充分:“既不回答,就莫怪做了孤剑下的无名游魂。”他很满意自己腔调,不仅还击了对方拒不作答的肆侮轻慢,也可以令对方感到压迫于前的王尊帝威。 “称孤道寡,徒具其形;装腔作势,一无可取。”大力将军还是用平淡的语气说道,然而这样的语气却使长辈说教的意味更加浓了,“而且你也得注意到,我本就是一个游魂,放狠话也得找准对象不是?” 魔功玄力的气波不为人察的产生了一丝震荡,只有大力将军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点,这是因为心中愤怒而导致的运功紊乱之迹。有趣,不过三言两语,对方竟真的着了道儿。 大力将军没想到自己的尝试那么立竿见影,他却不知道鬼皇在血泉唯我独尊惯了的,群臣无不颤栗相和,莫敢有违,再加上鬼相故意的诱使催发,更使他养成了自高自大的心性,美其名曰:帝魂霸灵,原当如此。 在感受到其他人对自己的敬畏和臣服时,鬼皇还可如智珠在握般侃侃而谈,一派从善如流之状,可在他第一次碰到了被藐视轻蔑的情绪后,他就变得莫可名状的急躁暴怒。 于是,他忍无可忍的抢先出手了,一出手便是全力施为,身前弥漫的浓黑气流竟使战场上空也为之一窒,紧接着,就像蓄积过甚以致崩决蓬炸的洪涛巨浪喷涌而来。 一瞬间,整个战场犹在交战的双方都为这惊世骇俗的雄浑气劲所吸引,地灵回首,定通举目;风灵踉跄后退中愕然张望,张琰巨剑横指间驻足远眺;裂渊王身处青绿火焰内,轻轻松松的一掌震开早已尽处下风的火灵鬼将,先不急取其性命,却悠然的拍了拍两手,看着远处轻笑:“大亏是让熊兄对上,换成是我,怕是只能退让着落在下风了……” 话是这么讲,不过裂渊王倒是最先浑然无事的继续开始厮杀,左手一拍,青绿幽火倒灭了大半,右手一招,几个厉魂鬼卒不由自主的被牵扯而来,再看裂渊王右手之上紫光缭绕,对着厉魂鬼卒轻描淡写的一拂,几个鬼卒身体顿时被一层紫光包围,倒变成了石晶璀璨的实形。再看那火灵鬼将,失魂落魄的正往身后鬼卒的小方阵中躲。 “别跑那,躲进去就能跑得了吗?”裂渊王嘻嘻笑道,两手轻拍之间,周遭石晶碎裂飞溅,嘴里则吹起了口哨,这场游戏显然令他乐在其中,他在顺手收拾火灵鬼将的时候遇到了对方带着为数数百众的厉魂鬼卒的反击,训练有素的鬼卒协力而为,倒抵挡了裂渊王好一会儿工夫。当然,这还得怪裂渊王游戏心态所致,他不仅不让四下早成包围之势的护国灵军一拥而上,还让他们束手旁观不得轻动,只自己一身杀了个痛快淋漓,目前数百鬼卒只剩下百数不到的小小方阵了,而那火灵鬼将早已无计可施,只想早早逃脱这裂渊煞星的指掌。 不说裂渊王猫捉耗子般对火灵鬼将的戏弄,单看鬼皇全力一击,鬼城莹光消黯,天地变色,气吞万里,恍若海啸山呼。 安敢再小视孤乎?鬼皇在心底大吼,这一下魔功玄力鼓荡尽出倒似宣泄般让他舒服了不少,怒而发难,也并不代表他神昏智浊,相反,他依然保持着厮斗搏杀时应有的警觉,金睛冷睨,提防对方可能从旁侧展开的攻击。 为什么是从旁侧展开攻击?那是因为自己冥帝魔功的全力施放之下,天下绝无人敢直撄其锋,只能选择退避趋闪,或者就算是极少见的高明之辈,也得在避让之后从旁侧暗袭而来。 对这一点鬼皇很有信心,他几乎可以想到耳边风声竦动,玄袍之士挥枪飞身斜刺的场景,来吧,孤等着你的自投罗网!鬼皇没有持剑的左手上已是黑气旋绕,这才是真正的杀招,只要玄袍之士欺近身前,左手上的罡煞之力将会包围他,并摧蚀他的魂灵之体。 诸般心念如电光火石般从鬼皇脑中飞闪而过,却也不过是刹那霎时之间。 “昂!” 高亢的吼音好像震响天地的霹雳雷霆,震得鬼皇脑中一眩。紧接着,他看到了那柄铁枪的枪尖,不是从左,不是从右,而是从完全意料之外的中路,仿佛划开玄色布匹的锋剪利刃于魔功玄力的黑风劲流中反溯而来。 怎么可能?面对自己如此雄浑浩荡的魔功之力,对方不仅没有躲避,甚至还从力道最强的中路展开了反击,而这一声……这一声呼吼,分明便是传说中冥思道修为的征兆? 这个玄袍之士是冥思道高手?难道是公孙……鬼皇来不及再思索下去,在极度震惊中他总算将帝魂剑回转格挡。 罡风扑面,黑晶的帝魂剑身如同脆瓦琉璃般寸寸断裂,化作了四散飞扬的碎英残光,鬼皇的手中只剩下了光秃秃的黄金剑柄,而他金甲披挂的高大身形也明显的晃了一晃,唯一的利好是那柄铁枪也因为帝魂剑的隔阻而消去了穿刺的劲势,凝在鬼皇的身前。 滔天之力骤聚旋弭,隐散黑风中露出了大力将军仿似苍松挺拔的伟岸身躯。 “好!只此一招便看出你能为还在千里生之上,你的雄绝罡力与我焕发之力相互抵消,便是我这一记突刺也被你化解。正如我所说,如果你能少些拿腔作调的姿态,不至于为我言语所动之下便即愤而出手,失了先机,则你我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大力将军由衷赞道,刚才的情形与昔日虻山上他的决死一击如出一辙,那时节冥思神力焕发,虻山群妖束手,即便是凭借行奸附毒而一度占了上风的千里生也未能抵挡,只可惜当日运功之下加速血行,而使奇毒深入,铁枪贯穿了千里生身体后自己便已殒命,以致功败垂成。可现在却是神完气足的正面硬撼,冥帝魔功之力竟与他的冥思神力相当,只是凭借了自己的武技之术,才在两力抵消之际取得了胜势,这还是鬼皇心浮气躁,托大轻敌之故。设若鬼皇亦是冷静判断,凝神周旋,则必是一场苦战之局。 如此身手,怪道在昏昧无知的情形下,还对征伐裂渊鬼国有如此信心。平心而论,单以鬼皇之能,而自己又不是正好寄魂于此,那么即便有十万裂渊灵军、一万护国灵族,只怕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之后才能获胜,又哪里有给裂渊王宽心游戏的余裕? 此刻鬼皇功力消解,兵刃已失,不过大力将军铁枪直指,不放半些空处,鬼皇不敢稍动,二者虽是生死未见,然胜负已明。血泉鬼族倾巢而出,兵势汹汹,原指望在裂渊国一战功成,掀起连天波澜,怎知前后不过两夜,三万大军尽数覆没,残灵鬼将大半授首,已然一败涂地,霸业雄心,全成了痴人说梦的狂言妄语。 “你是冥思道的?死后成魂也能施展法力?你究竟是谁?”第三次对大力将军的来历发问,鬼皇殊无前番的强作威严,语气中充满了惶急和不解。 “只有在这里才能发挥法力。”大力将军解释道,终究还是做了回答,“我是虻山熊罴,现在是裂渊国托身之魂。” “虻山熊罴?虻山?”鬼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口中喃喃自语,少顷忽然一怔,“你是熊罴大力将?虻山的守护神?” “正是。”大力将军淡淡点了点头,铁枪上倏的迸出一丛罡气,枪尖离鬼皇的面门又近了几寸,鬼皇心下大骇,这说明对方的冥思神力已经到了运转如意、不需任何凝势蓄备的境界,自己的冥帝魔功在威力上或者相当,但机巧处则大为不及,就算自己没有犯错,久战之下必也是凶多吉少,败在这大力将手中,当真不枉了。 可他还是有怨气,谁能想到那虻山千里生谋朝篡位,剪除了大力将,倒阴差阳错的给血泉鬼族征伐裂渊之战平添一个强敌?想那与虻山交集,多是鬼相操持,如何就没听他说起过虻山妖类的魂灵也会为裂渊国所用? 其实这也怪不得鬼相不知,原是大力将已臻冥思之境,英魂不泯,又自受冥灵玄晶吸引,方才以完全的意识来到了裂渊鬼国的地界,更是由裂渊王施加了玄晶造化,才尽复生时旧观。此类情事,独彼一人,只能说血泉鬼族走了流年背运,不明国中军情也就罢了,偏还平添了这么一个傲视天下的高手做对头,连他们原先倚仗的冥功鬼术也被死死的克制住了。 只是鬼皇想到鬼相,自然而然便转头看去,便见鬼相依旧站在辒辌车之侧,半弯着腰,肩头的三首鹞鹰不住雎雎低鸣,他却一动不动,甚至看不清脸上神色。 适才交斗,战局急转而下,反应不及犹还可恕,可眼下自己受制敌手那么久,这鬼相竟还木然远立,不置一词,这却说不过去了。鬼皇暗感恚怒,喊话的语气就带了些呵斥的味道:“老相!你都听见了吗?你不是说尽在掌握之中么?昨夜试探之战沦丧,早间鹬蚌之谋不逞,现在全军之攻惨败,你的奇谋妙计呢?你告诉孤的都是些什么?” 不必鬼皇连番质问,鬼相的心里早已翻江倒海,这一场大战岂止是利令智昏的冒进?根本就是一次愚蠢至极的错误,奇怪的是,自己当初是怎么对发起这场灭国之战自信满满的? 所有的担心被一次一次的得到了证实,自己那时候的惶惑显然不是空穴来风,护国灵军的出击,意外高手的现身,还有自以为很聪明的对赛伦魔族的鹬蚌之计,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荒诞幼稚的闹剧一样。 可为什么,在鬼皇被制住之后,自己才泛起了这个念头?这些本应该是在发兵之前就已经想好的。 鬼相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鬼皇呵斥的声音传来,他才遽然一凛,幽黑的眼眶抬起,盯在了鬼皇身上,发动这场愚蠢战争的原由抽丝剥茧般的越来越明晰。 幻煌灵术,这是幻煌灵术捣的鬼! 鬼相自以为把鬼皇掌控在手中,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身为傀儡而不自知。然而这种影响却是相互的,在他一再诱使暗示之后的鬼皇,同样具备了自命不凡,而又好大喜功的君王所应有的意念。 于是,不可避免的,就算再信任鬼相,鬼皇也仍然要用他那种可测知他人心意的幻煌灵术施加于鬼相之身,来察知他内心的真正所想,并还因势利导的进行了附和自己心意的小小唆使。 对于幻煌灵术,鬼相原本是不以为然的,就像是所谓的读心术一样,不过是捕风捉影的小把戏,只要碰上功力相若的对手,就难以奏效,不过他也乐于见到鬼皇耽于此技,自己早做好了俯首帖耳忠心耿耿的情状,看在鬼皇眼里,岂不是更加深信任了? 欺瞒售计的平衡却终于在鬼皇的冥帝魔功大成之时被打破了,鬼相自己也没有想到,纯以玄力而论,鬼皇已经髒然在其之上,而他幻煌灵术引诱人心变化的功效也在鬼相身上起了作用。 第058章覆亡 是鬼皇急切一统裂渊鬼国的渴望把鬼相的满腹心智都转作了急功近利的迫不及待,幻煌灵术的效用沁入了鬼相的心底,鬼相却懵然不知。而鬼相正如裂渊王所说,他本就是个老奸巨猾的佞臣,出些鬼主意布祸行害倒是行家里手,却缺少谋国延祚的智慧韬略,偏偏鬼皇也是个自以为明睿聪慧,实则愚顽拙劣的心智,这一下子倒愈加的倒行逆施起来。 可笑的是,就是鬼皇这种唯我独尊,目空一切的心态,却也正是鬼相诱导灌输的。 按说血泉并不是没有晓事之魂,不过天灵鬼将心怀异志,索性不闻不问,鬼相又是蒙上威下,独断专行的做派,其他一众鬼将,连地灵鬼将慕容衍在内,也只做了听命而动的木偶。 也正是被鬼皇的影响,看似是自己一再对鬼皇明谏暗示,最终换来了征讨裂渊鬼国的决定,可实际上,正是鬼皇自己的意念促使他进行了谏劝。 恰是鬼相作茧自缚,经年累月淤积而下,终于在今天酿成苦果。 三万鬼军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就这样冒然发起了对裂渊鬼国的侵略,初时倒把裂渊王唬住了,这才有了昨夜接战探敌,未作全力迎击的举动。待发现对方竟是犯下了这般匪夷所思的可笑错误之后,今夜便再不客气,一战之下,尽灭血泉厉魂鬼卒之军,甚至还有了游戏般捉对斩将之举。 直至鬼皇魔功消弭,灵力为之一清,鬼相这才察觉就里,如今大败亏输,百年谋划一朝俱作画饼,怎不由得心内痛悔若死,忽而想仰天孤怆悲鸣大笑,忽而想狠狠抽自己的耳光,大骂自己愚蠢! 愚蠢的代价是沉重的,好像是上天有意安排,大力将军在这里的横空出世几乎把血泉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浇灭。 好在,那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招仍然还是有成功的可能的,总算神智的蒙蔽并没有变成真正的猪脑子。 鬼相做出苦笑的表情,向鬼皇的身边走了过去,一步一顿,颤颤巍巍,好像是深受打击的颓靡之状。 “谁能想到,虻山大力将军,却在死后成了裂渊鬼国的守护神?天意不公,时乖命舛。” 鬼相的话使鬼皇更加怒不可遏:“老枭可恨!你不是说孤天下无敌,裂渊国不足为道的吗?” 那是你这么想的,而你的想法又影响了我,结果就变成了我对你说的。鬼相心里想着,这是个因果相辅的结论,说起来繁复,而他也不想给鬼皇留下出言顶撞的印象,尤其是在这个大势已去,全军覆没的时刻。 “不,即便没有我在,你们的覆灭也是毫无疑问的,这是古神庇佑的土地,不是你们这些孽魂小鬼所能染指的地方。”大力将军淡淡地说道,铁枪逼在鬼皇面前没有任何颤动,目光却陡然一扫,看在鬼相脸上。 被这湛然若神的目光所慑,鬼相心里一突,竟不敢再举步,而是很乖觉的停在了距离鬼皇丈许的地方,肩头的三头鹞鹰更是咕噜噜的垂下了脑袋。 “和虻山往来数次,一向只闻大力将军的名儿,却一直缘悭一面,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鬼相像是很友好的攀谈起来,却没有理会横眉竖目的鬼皇。 大力将军扬了扬眉毛:“是的,那时候虻山与你们结盟,可都是千里和茹丹一力操持,我一向不喜欢你们这些厉鬼,你们的归宿是阴曹地府,而不是人间世界。” “阴曹地府?这里不就是吗?” 大力将军看了鬼相一眼:“奉劝你省些口舌之辩,我现在没有杀你们,是为了等待可以发落你们的人来,顺便再告诉你,如果你是打算和这位正被我铁枪所指的伪帝联手,那么我可以保证,在你稍有异动之前,你的鬼皇陛下将会被我刺穿脑颅。” 这应该是威胁,可大力将军说起来就像是稀松平常的既定之事一样,鬼相笑了起来,虽然这个笑容透着无奈的意味:“强如大力将军,也会忌惮老奴和陛下联手么?” “我不像你们那么自大,你们联手我当然抵敌不过,所以我绝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自大的反讽像是一记重拳打在鬼相脸上,使他的笑容凝滞了片刻。 “啊,就算联手也不怕,因为我也在。”裂渊王的声音从大力将军身后传来,当看到裂渊王出现的身影,鬼相幽黑眼眶中闪过一丝晶亮。 “真是抱歉,本来是说我们分别对付他们的,结果被那些小家伙们耽搁了一会儿,所以来迟了。”裂渊王笑眯眯的走到近前,一手一个提着两个人身,往地上一抛,一个灰胄白面,一个红甲赤须,正是风灵和火灵两大鬼将,蜷缩着身子,微微抽搐,萎顿不堪。 “这用火的狡猾,赖在几百个小鬼里跟我玩捉迷藏,我就费了点时间把那几百个小鬼都清光了,他也没跑掉,哈哈。还有这个使风的,看情形不对就想逃,张大侠不擅长抓隐身遁迹的,还是我顺手一并捉了来。”裂渊王口若悬河,兴致极高,看来刚才的游戏令他大为开怀,“老温那儿打发了性儿,不让我插手,哦,你那徒弟真不错,硬是灭了那个小女鬼儿。” 完了,完了,除了没来的天灵还有已成必败之势的地灵,其余鬼将一个不剩了,鬼皇心下气苦,眼神远远看向了战场,只看到边隅一角一片霞光笼罩,隐有交斗之声;其他地段皆已风平浪静,显然曾经气势恢宏的厉魂鬼卒大军已是损失殆尽,而白雾气团般飘渺的灵军魂兵正在向这里靠拢,好像望之无垠的白茫茫雪原一般。 大力将军当然知道灵风的战绩,嘴角微笑,口中却道:“照澄兄,幸不辱命,两獠尽在指掌,如何处置?” “你捉住了一个,可另一个我还没捉住呢,这老阉货还是交给我吧。”裂渊王摩拳擦掌,竟是径自向鬼相走了过去。 还没玩够呢,大力将军有些不以为然,却也不便扰了裂渊王的性子,看着裂渊王手上紫气氤氲,大喇喇抓向了鬼相。 “既是裂渊王陛下亲施惩戒,老奴又怎敢负身抗命?”鬼相畏缩的侧过了身子,接下来的话却透着意味深长,“莫如老奴将功折过,也算是稍减罪愆罢!” 话音未落,鬼相身形一转,竟是迅捷无伦的飘闪开去,裂渊王暗笑,跑?这时候还能跑得了吗? 大力将军却猛觉有异,鬼相不偏不倚,却是直冲鬼皇所在而来,果然是打的和鬼皇联手的主意,铁枪早出。 虽然说有绝对把握先诛鬼皇于枪下,但裂渊王尚未处置,总不能贸然杀之,大力将军却是预机在先,铁枪擦着鬼皇面门而过,击向了附身而至的鬼相,要将他逼开,鬼皇不明所以,骇然作色,竟吓的叫出声来。 鬼相一弹身,让过了铁枪罡力,手则已经搭在了鬼皇金盔之上。 “老枭你……”鬼皇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金盔突然爆裂,而鬼相的手直穿而下,插入了他的头顶天灵。 竟然是鬼相亲手杀了鬼皇?这一惊变却只不过令裂渊王稍稍一怔,他还是向鬼相逼了过去。老阉货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裂渊王太了解鬼相了,管你做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举动,将你擒在手中,总之不让你称心如意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什么将功折过,稍减罪愆云云,只当他是放屁。 同样丝毫不慢的还有大力将军,铁枪毫不迟延的裹住了鬼相的身形。 大力将挟势在前,裂渊王进逼于后,这两大高手同时施加的浓烈罡风已经使鬼相感到了气流不畅,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威压下脱身而走,除了…… 鬼皇金光熠熠的双眸已然暗淡,甚至翻起了白眼,原也算得英俊的脸庞此际狰狞扭曲,一道诡异的黑烟好像细长游滑的灵蛇,从鬼皇的顶门天灵中顺着鬼相插入的手腕蜿蜒直上,而鬼相的身体也随着黑烟的穿绕骤然缩小,须臾之间,便与黑烟混为一体,彼此交缠,变成了一团气蕴纷纭的黑色圆球。 大力将军一枪刺空,裂渊王欺身方近,紫光却也只扑过了一阵虚无,两个人齐齐啊了一声,就看到那只三头鹞鹰眼中红光大长,鹰爪将黑色圆球攫住,似乎是被强力吸引,嗖的一下,黑色圆球便以快的无以复加的速度,连三头鹞鹰一起,向冥晶神殿激射而去。 “昂!”大力将军的沉喝方起,罡力形成的旋风与黑色圆球只差毫厘,却终究相追未及。 “是鬼皇死后的鬼灵,被冥灵玄晶吸纳了过去,太快了,我们赶不上的。”裂渊王倒是知晓就里,拉住了大力将军不依不饶欲待飞纵紧随的身形。 哐,鬼皇失去灵窍的身体直挺挺的仰天倒下,甲胄和沙地相撞,曾经不可一世的血泉之主,死去的时候竟是如此蹊跷寥落。 大力将军还有些不安:“我知道是冥灵玄晶的神力,可这鬼相分明与那鬼灵搅在一起,还带上了只三头鬼鹞,我不认为这是他的束手待毙之举,只怕另有阴谋。” “阴谋阴谋……”裂渊王颇费思量的挠了挠头,“……这恐怕是和那老阉货锤炼厉魂的手法有关,那时候查出他在国中的罪行时,我倒是揣摩了一番他的这种术法……待我想想……” “照澄不可儿戏。”大力将军难得的数落了裂渊王一句,“有这思量的时间,先索拿了那鬼相要紧,谨防其另生变故!” 裂渊王却一脸古井不波的镇定:“啊?另生变故?你是说在冥灵玄晶那里?哈哈,熊兄勿忧,不管那老阉货想玩什么花样,他要是逃到旁的地方我还担心,可只要是去了冥灵玄晶那里就再无可虑之处,别忘了那里是囊神护庇的最强所在,随他什么邪祟,能盖得过囊神去?话说回来,当真他有驱使囊神的能耐,哪轮得到我们现在大获全胜的局面?” 裂渊王毕竟对本国玄晶之力了解的更透彻,他说勿忧总多少可以放下些心来,大力将军收起铁枪,把目光放在了战场上。 有了这段时间的纠葛,战斗已经结束,厉魂鬼卒大军以及从昨夜侥幸逃出的部分骸魔骨兵都在今天尽作了烟尘飞灰,一度为害世间,几与虻山阒水鼎足而三的新兴血泉鬼族就这样迎来了覆灭的命运。这是因为鬼皇妄自尊大的愚蠢,也是因为鬼相自作自受的蒙昧,更是因为,他们惹了绝不该惹的对头。 裂渊鬼国是另一个世界的主宰,在他们的国境内,他们就是不可战胜的强力存在,任何一支种族对这里的侵略,都已注定了头破血流、大败亏输的下场。 昔年虻山千里生率众来攻,在实力未臻大成的裂渊国面前,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裂渊国自然难以吞并,可裂渊国也无法去侵占其他种族的领地,虻山裂渊互不相犯的共处之约其实不过是惠而不费的顺水推舟,不过他倒很有兴趣看看,与裂渊鬼国系出一源的血泉鬼族能否给他带来什么意料之外的惊喜,算不得什么借刀杀人之计,勉强可以看作是驱虎吞狼的小小变通,鬼皇和鬼相自以为得计的在背后对千里骐骥侃侃而谈,一派指点江山的情状,到头来,愁惨惨全军尽覆,哀戚戚举族沦丧,倒成了天下的笑柄奇谈。 “正好瓮中捉鳖。”裂渊王看向莹沙城后光彩斑斓的冥晶神殿,不以为意地笑道,护国灵军大都站在了附近,灵风和张琰也一前一后,来到了大力将军身旁。 “定通大师还在……”张琰回头看了一眼,小声提醒,“……他不让我们插手。” “老温这和尚,难得的犯了执拗性子,由得他,反正吃不了亏。”裂渊王挥挥手,这时又有几个看起来好像是顶盔贯甲的朦幻身形上前禀报,他们都是护国灵军的将领。 裂渊王一指地上的风灵火灵二将:“拿下,待捉了老阉货一齐明正典刑。还有些事情要办,得看看上头那个一直不动的赛伦部族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第059章铤而走险 裂渊王目光一转,却顺势落在了那辆辒辌车上,拉车的六匹鬼马不知什么时候早隐去了身形,只剩下了孤零零的车舆伫在原地。对于鬼马的去向,裂渊王并不在意,想来那些鬼马都是由鬼皇术法凝幻而成,其主亡则其身灭,不必深究,倒是对这辒辌车大感好奇,昨夜时犹能听见其内传出女声啜泣,现在却寂然无息,好像坟冢一般安静。 “瞧瞧,里面是什么物事。”得胜之余,裂渊王倒是兴致颇高,倒不让那些灵军魂兵动手,自己走了过去,也不见如何运手作势,喀喇一声,车舆窗牗大开。 车舆内十几个赤裸着身子的女孩子发出惊叫,白花花一片,骇惧的蜷在了一起。 “呀!对不住!”素来洒脱不羁,多以笑意示人的裂渊王竟第一次露出了慌张的神色,忙不迭的掉转了头,表明非礼勿视,嘴里直喊:“咋有那么多没穿衣裳的姑娘呢?还都是生人,那个谁,小灵风,你也是丫头,赶紧的给她们穿上衣裳,这……这……这……如何得了嘛。” 别看裂渊王为主之尊,几百年烈魂存身,倒还跟个没开过眼的青涩后生似的,乍见这些明媚妍丽的赤裸女子便乱了方寸,大力将军不禁莞尔,便连灵风都好不容易忍住笑,依言飘身飞至辒辌车前。 见是个娇俏美貌的绿裙少女走近,脸上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却也不似有什么恶意,内中一个胆大的女子便战战兢兢地问道:“姐姐,这……这里是何处?你们又是……又是什么人?王……王上呢?” “你们又是什么人?”灵风已经察知了她们的生人气息,但总是要她们说个明白的。 那女子泪光莹莹:“我本是魏宫侍女,因避战乱,逃难南国,不合走入个太阴城所在,被那里的明月娘娘献给了,献给了王上,日日供他亵玩取乐。还有这些姐妹,也都是些好人家的女儿,却都成了……”她也看出形势来了,似乎那鬼皇一族尽遭覆亡,而眼前这些身影便都是那鬼皇的敌人,当下大起胆子哀求,一直谨意宣称的王上也改作了恶鬼:“……那恶鬼枕衾之欢的婢仆,姐姐,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稍有不从,那恶鬼便将我们扔给那些小鬼们生吃,我们也不知有多少姐妹遭了难,只能是忍辱栖身,曲意逢迎,虽说是生不如死,可总也好过做了那尖牙利齿下的残躯碎肉。千万千万,还乞姐姐救我们一救!” 这番话倒是言辞恳切,哀楚生凄,其他女子泛起心事,好几个便嘤嘤哭泣了起来。 都是那鬼皇的禁脔玩物,灵风心里也不好受,从前在虻山时,也没少见过那四灵淫辱人间女子的情景,不过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信手相拂,巧施隔空取物之法,转眼间,便是一大团衣物堆在了车舆之上。 “穿上。”灵风言简意赅,众女子却都看出了相救之意,顿时喜形于色,一边拾掇衣物罩身,一边不住口的称谢。 这本是从护国灵族那里取来的衣服,大多是西域各国短裾偏祍的服色,众女子遮住了赤裸白皙的胴体,却还是难掩媚骨春光,便是灵风看去,也觉得是花团锦簇,美不胜收之景。 “那个……”裂渊王还是没有转身,神情举止颇为忸怩局促,“……都是遭罪的人,送她们去宫里,好歹先吃饱了肚子再说。” 众女子向裂渊王的背影齐齐拜倒,莺莺燕燕响成一片:“小奴拜谢大王相救之恩。” 裂渊王忽然一拍大腿,倒让众女子心中一震,带着惶恐之色举目相顾。 “娘的,今天忘记做菜了!”裂渊王懊恼地说道。 …… 裂渊王对鬼相行径的判断大抵也不算错。这是鬼相破釜沉舟、铤而走险的最后一招,利用冥灵玄晶的神幻莫测的效力与锤炼厉魂的诡谲邪术相融合,从而重新造就一个万法莫侵的新鬼皇来。 鬼相固然对冥灵玄晶所知不深,但在裂渊鬼国许多年的雌伏中,却也多少了解了些玄晶效能,不然也不会在当时对冥灵玄晶念兹在兹,编排了一场落霞山灭宗夺宝的毒计了。尽管事后证明,脱离了裂渊鬼国的疆界,冥灵玄晶只不过是一块斑斓生辉的石子罢了,然而鬼相总能确定,值厉魂将殁之际,必是如叶落归根,江河入海一般被冥灵玄晶吸纳而去。 他要的就是这无可抵挡的吸纳之力,于两大高手合击之前,抢先一步杀了鬼皇,并立即与鬼皇的鬼灵相附一体,再由那三头鬼鹞拱扶相助,逃身开去,果然及时避过了大力将军沛然莫御的浩博追击。 得脱罡风笼罩,便是遂意去也,鬼相没有想到裂渊王竟是听之任之,既不做狠急追赶,也未行郑重阻击,这分明是心内对他的不齿不屑,根本不认为他还能有什么扭转乾坤的手段。不过鬼相也无暇顾及裂渊王现在的举动,他此刻满心渴切希冀,眼看就要到了最关键的时分。 鬼皇的冥帝魔功还有一桩好处,鬼相一直没有对鬼皇明言,那就是身死魂去之际,自有保留本身记忆的奇效,不致消泯灭逝,倒成了重归于虚无的沉寂。当然,这个记忆,却都是鬼相给鬼皇灌输的那些记忆。 而那三头鬼鹞更是禀殊灵奇,它本是中行説生前豢养的阴山灵鹞,死后魂魄相依,不离不弃,倒和鬼相一齐再现世间,对于这样的忠宠,鬼相自然愈加倚重,不仅用炼魂之术与血泉魔兽九首鬼蛇的蛇鳞相混,为它重铸了不灭不坏的身体,还将其头颅一化为三,一头观阳世,一头探幽冥,另有一头就是遍察血泉臣子,以防生变之心,可谓贪忍机狡、缜密灵黠,也是鬼相掌控整个血泉最重要的帮手。唯有的不足之处,是它徒有窥知探秘的谍间之慧,却无破敌取胜的术法之能,更不通鬼语人言,只能按照鬼相的意志亦步亦趋,现在却是凭借疾如电闪的身法攫住了鬼皇鬼相灵魄一体,乘风破空,顺着冥灵玄晶的吸纳之力循导而向。 莹沙闪耀的百丈城关,鳞次栉比的楼宇屋舍,还有那高大雄伟的霞彩宫殿,如朦胧恍惚的影像一晃而过,气流蕴积的黑色圆球本就毫无阻滞,几乎只是略一闪念之间,一派紫光绚烂的场景便已巍然出现在眼前。 三头鬼鹞两爪一松,黑色圆球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力量撞击,一顿之下顿时分散开来,气流弥漫旋绕,很快就现出了两个身影。 鬼相还是白发垂散的老样子,幽黑的眼眶为这玄晶高矗的斑斓山峰所慑,甫一现身便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嘴里期期艾艾:“竟……竟有这许多……” “老枭!你敢伤孤?”鬼皇气急败坏的声音陡然在这万仞晶峰的深壑之底扬起,震的嗡嗡回响,他此刻再不是先前金盔金甲,狼顾虎视的形貌,却是一团渺渺淡淡,朦幻飘移的黑气之状,五官面容云山雾罩般甚不分明,只能从气流汇成的形状才能大致看出四肢晃动的模样,看他的举动,却是伸手要去揪鬼相的情形。 鬼相从震骇中旋即清醒,不等气转影动的鬼皇靠近,便即转头拜倒,叩首连连:“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老奴也是别无他法,迫不得已才行此下策!” 黑气一震,不为人觉的晃了晃:“下策?临来前你是怎么说的?不是对裂渊国情形了若指掌吗?这魂灵大军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好死不死的大力将军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是因为陛下的愚蠢使老奴神昏智昧,才带来了这不明敌情,自取灭亡的下场?鬼相恨恨不已的想着,口中却尽可能的保持着谦卑恭顺:“陛下容禀,世事多变,意外不断,并不全是我族思谋不周那。” “那又如何?孤不听你的开脱之词,我族大军今朝尽丧,便是孤也受了战败之辱,老枭,你道孤现下功力大损,便制不得你荒怠失责之罪么?”黑气中忽然探出了一张淡眉细目,髭须精致的脸,神情愤怒,却和先前鬼皇那年少英俊的脸庞大不相同,这便是鬼皇厉魂的本来面目。 鬼相看着这张几乎已经变得非常陌生的面孔:“老奴罪无可赦,然此番尚有回旋之机,故而老奴宁为大逆不道之举,也要带陛下灵魄来此,作扭转局势之一击。” “扭转局势?”鬼皇气极反笑,“你倒又生出什么奇思妙想了?前番三万大军,良将戮力,犹然大败亏输,你只说,现下便你我两个,了不起带上你那三个脑袋的扁毛畜生,却如何扭转局势,克敌制胜?” 三头鬼鹞咕咕的哼了几声,受鬼相的影响,它对鬼皇倒是一直作俯首帖耳状的。 “陛下看看这里是什么!”鬼相起身,指着面前的玄晶高山。 “孤如何不知?这就是你说的冥灵玄晶了,你不是说可化为孤之所用的么?现在真到了近前,唯见这光华满目,还能济得甚事?” “陛下没有觉得神物相招,玄力复盈?”记得初抵莹沙鬼城之前,鬼皇尚且言之凿凿,分明是有身受召唤之感,怎么现在倒全无触动了?鬼相反问一句,自己却已经知道了答案,必是鬼皇那厉魂鬼身已丧,倒失了与那玄晶的呼应之效。 不等鬼皇回答,鬼相已经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老奴曾对陛下言,攻取裂渊国,就是为了获得这玄晶之力。本是要以大军大举攻打而下,陛下功成受用的。如今战事不谐,却只有另寻曲径。乃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老奴斗胆先行击杀陛下之身,保全陛下厉魂,由得这玄晶相吸,可不是来到了这玄晶所在?如今宝山在前,老奴便可以炼化之法将这满山玄晶之力尽作了陛下所用,这便是釜底抽薪,绝地求生之计。陛下请想,这玄晶之力何其可畏,一旦陛下融会贯通,本力增长岂止倍蓰?彼时若大力将、裂渊王之辈,弹指可摧,那魂军万千,又何足道哉?” “竟有此事?老……老相如何先前不说?倒要等这般境地方才运使?”鬼皇一怔之下改了称呼,不复先前的怒气冲冲,语调中充满了疑惑。 “若非情势艰危,已到了存亡立判的千钧一发之际,此策原不可轻用,这需要先伤陛下之身,铤而走险方可使得,所以老奴说这是迫不得已的下策。总算天命眷顾,此番有惊无险,老奴也将陛下厉魂平安带来,胜败便在此一举!” 鬼皇似乎被鬼相的话说服,化身的黑气流转的更快了:“好!再信你一次,如何将此玄灵之力化为孤之所用?” 鬼相双手一抬,阴气大盛:“先炼魂铸身,再行融灵汇力!” 气华涌动之中,三头鬼鹞扑翅唳鸣,雎雎的叫声不绝于耳,三个脑袋飞快的翻转起来,丰硕翎羽轻轻颤动,从双翅下渐渐溢出几块黑金墨玉般的鳞片。 “以鬼蛇魔鳞,再塑吾主帝身!”鬼相玄力鼓荡而出,将那几块鳞片引入了鬼皇化身的黑气之中。 这就是鬼相的炼魂之法,虽无血泉本境中的熔炉玄鼎的相助,但凭借三头鬼鹞体内蕴含的鬼蛇鳞甲,他就可以为鬼皇再造一个如有实形的身体,虽然不能选取满意的样貌,但也足以与冥灵玄晶产生感应了。 鬼相只对鬼皇说了一半的实话,他费尽心机,绝不是为了打造一个天下无敌的冥界帝王,他也需要这种实力的提升,岂能当真让鬼皇专美于前?台前幕后,一个同样强大,甚至更有过之的操纵之手才是他真正的目的,至于冥灵玄晶驱除烈日之力,使鬼灵白日行动如常云云,不过是唬弄其他人的鬼话连篇。 和冥灵玄晶相融合罢!不管出了怎样的疏虞差错,现在总也可以得偿所愿了,只要实力大涨之下平灭了裂渊鬼国而成为最终的胜者,谁还会记得他被鬼皇影响而做出的种种谋虑不周的愚行? 就在一个泛着黑曜晶芒的身体从黑气中挺立而起的时候,玄晶之山的紫光却陡然大亮,光焰迅速笼罩住鬼相和鬼皇的身形,好像在紫色漩流中被越卷越小的小小黑点,片刻之间,强光散去,玄晶之山又恢复了正常,而原先鬼皇鬼相处身的地方已是一片空荡,再没有任何的鬼踪人迹。 第060章奇境 鬼相睁开眼,碧空赤日的光芒便吓得他忙不迭的狠狠把眼闭上,迟怔少顷,又在迷疑惑然中再次睁开了双眼,看着蔚蓝如洗的天际和那轮明耀晃眼的大太阳,首先泛起的念头就是:我如何便不惧烈日曝晒了? 他还记得晕阙前的那一幕,分明眼看着鬼皇新铸的身体将近大成之际,骤然便是紫光大亮,自己脑中一眩,眼前一黑,便即不省人事了。 当他现在看到眼前的景象,却有些目瞪口呆,第二个泛起的念头就是:我这是到了哪里? 泥土混合着花草的湿润气息飘入鼻端,这久违的嗅觉几乎令鬼相泫然欲泣,多么好闻的味道,仿佛为人时节每日清晨都能闻到的大地气息,沁人心脾,却是强胜血泉的浓重血腥味多矣。 愣怔了好半晌,鬼相才想起来好好打量一番周遭的情势,山峦连垣,碧笼霞照,溪泉叮咚作响,林木茂盛葳蕤,简直就是幽远如画的湖光山色之景,可这究竟是哪里?自己又是怎么从玄晶之山的裂渊鬼国来到了这片古雅旷绝的土地中的? 一只棕羽白头,喙准如钩的鹞鹰栖在前方古树高枝之上,歪着脑袋看向自己,喉底咕咕的直叫,鬼相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像是试探,又像是难以确定的轻轻招呼道:“叱雏?” 那鹞鹰闻声顿时拍了拍翅膀,驾轻就熟的斜掠而下,径直落在鬼相肩头,凑头过去挨擦鬼相的脸,显得甚是熟络亲密。 翎羽丰硕的触觉在鬼相的面皮肌肤上尤其明显,鬼相又是惊异又是欢喜,伸手抚着鹞鹰,说话的语调带着微微的颤抖:“当真是你?叱雏?你却如何回归了本相?” 叱雏是中行説为自己的阴山灵鹞所起的名字,最终中行説成了厉魂鬼身的血泉鬼相,而那阴山灵鹞也变作了六目猩红的三头鬼鹞,可现在看这鹞鹰情状,便是一如生前,怎不由得鬼相诧然不已?抚摸鹞鹰的动作忽然一顿,鬼相注意到了自己的手,肌肤平滑,还能看到皮层下的青筋血管,几根指节上的绒毛被阳光映射成了金黄色。 这是我的手?鬼相张开手,迎着日头凝视良久,几乎便痴了。忽的,鬼相遽然猛省般浑身一震,愕然四顾,在看到不远处的淙淙溪流之后便即拔足飞奔,惊得肩头的鹞鹰振翅飞起。 鬼相一口气跑到了溪边,弯下腰探头看去,水影泛涟,波纹荡漾,歪歪斜斜的映出了他的面容:淡眉细目,圆面重颐,颌下无须,肌肤黧黑。再看身上穿着,却是窄袖短衣,合裆长裤的胡服。 对于这个面容,鬼相在恍惚中却又想了起来,几百年了,这不就是生人在世时中行説的面貌吗?久未相睹,竟是大有陌生之感。他对影相顾,伸手缓缓摩挲过面孔,这般被阴山风雨砥砺打磨过的黧黑肌肤,又是这样胡服短衣的穿着,正是自己初在老上单于处得志受宠时节的模样。 奇哉怪也,难道自己又有了凡骨肉身?鬼相可以肯定,此刻水面的倒映恰是准确无误的说明了这一点,与鬼魂厉魄难见己相的情形却是大相径庭。 像是为了再做进一步的确凿证明,鬼相猛的抬起手,在自己的脸上狠狠的打了一记,疼!好一阵火辣辣的疼,面皮掌击的所在更是泛起了一阵红晕,自己竟真的有了过去的肉身了? 天可怜见,能光天化日之下眺望美景,鼻嗅异香,让这日照水雾沁润周身,便是通体舒泰,畅美难言也。 鬼相陶然欲醉,贪婪的大吸了几口蕴含泥土芬芳的空气,胸臆间剧烈的起伏着,直到那鹞鹰叱雏在一旁雎雎相唤,才使他迷蒙之后旋即一凛。 不对,我明明是以玄晶之力加诸己身,更与那鬼皇同修并行,再图后起,却怎么成了眼下这番境地?若说这般形貌,倒与自己昔年在裂渊国魂魄刚醒时颇为相似,听那时的永兴公主说,正是用冥灵玄晶为我再塑了身体,莫非冥灵玄晶的真实功效就在于此?不仅没有加强我的功力,却重还了我一个肉身凡胎? 鬼相自作聪明,对冥灵玄晶一知半解,此际自然是一头雾水,不过他越想越是心寒,急忙起手成势,蓄力运功,倒要看看这番离奇遭遇下自己还存得几分鬼术功力。 力随念起,阴灵煞气自掌底转眼喷涌而出,煞气带动溪流,溪水汇聚,顺着鬼相空挥的方向斜飞高举,随后又抛洒飞落,漫空若倾暴雨迷离,只是这轻微的一个动作,原先淙淙溪流竟赫然干涸,几条银光闪闪的小鱼在溪底泥壑中扭头晃尾,噼啪直响。 落雨未绝,鬼相在水雾迷幻中兴奋的张开双臂,任由水滴将全身浇得湿透,这个发现令他欣喜若狂,自己一身鬼功不仅没有消退,竟然还有精进之势,更为绝妙的是,自己是以肉身毫无阻滞的运使而出,这简直就是古往今来闻所未闻的玄奇之术。 哈哈哈哈!鬼相抑制不住的仰天大笑,自己误打误撞,竟真的窥破了冥灵玄晶的神效奇能,果然锤炼厉魂之法可与玄晶相辅相成,可笑那裂渊王朱玥空坐宝山,只知循规蹈矩的安魂抚灵,不明术法锤历之妙,倒给了自己这么一个得获大成的机会。 血泉尽覆又如何?不过是一时成败,有此造化,待出得此间,这裂渊国依旧是自己的掌中物。 念及至此,鬼相便倏乎一怔,又回到了老问题上,这里是哪里?自己是怎么到了这里的,又怎么出去?还有,既然自己和叱雏都身在此地了,那么那位鬼皇也该当是和自己一起,现在却在何处? 感觉到自己功力大涨之后,鬼相喜不自胜,便连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在他再次环视四周的同时,也开始运用起窥测气息的术法进行查探。 这一运术,鬼相心下便是一震,在远处的西北方向,灵息汹涌,罡风蔽天,竟是自己生平仅见,便是以眼下自己的功力而言,也是远为不及,天下竟还有如此高手? 鬼相初时便以为是鬼皇传来的气息,然而再一分辨之下,才察觉分明是好几道玄灵之力叠加而成,难怪形成了这般骇世惊俗的气劲玄流,我就说嘛,人力总有穷尽,怎么可能有此等修为的人物? 不过那几道玄灵之力雄浑醇厚,单以一力而论,也绝不在自己之下,鬼相大是好奇,却是哪里来的好几位高手做了一路?倒要去见识见识。 才要飞身移形,鬼相忽听身后脚步声竜窣,转头看去时,便见草丛簌然耸动,不一时草拨丛开,走出了几个人影来。 鬼相自恃玄功绝世,冷冷负手观望,看那几个人影上身赤裸,项下垂挂骨贝饰物,腰间围裹兽皮,手中拿着玉石所制斧钺刀剑器型的兵刃,赤足蓬发,甫一见鬼相,几个人顿时睁圆两眼,骇然停下脚步,指着鬼相,嘴里哇啦哇啦的喊了起来。 是哪里的蛮夷野民?鬼相看他们的装束,倒和南方蛮荒之地的部众相似,心下转念,难道是玄晶效力之后,这转眼间便从西北大漠之地来到了南方之境? 有心听听他们喊的什么,可只能听出来那浑浊而毫无意义的音节,却是一个字都听不懂,而他们的神情,却似乎是对鬼相的奇装异服大感新奇,倒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敌意。 几个蛮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叱喝,听语气仿佛是在下命令,鬼相看到一个头顶三叉王冠的老者迈步而出,两束野雉翎毛高高的竖起,相貌威严,提着一把玉斧更显得身形魁梧雄壮,扫了鬼相一眼,却没有做任何表示,不过在他的叱喝之后,那几个蛮人顿时收起了啧啧称奇的神态,那老者一挥手,蛮人们趋身向前,拔足奔跑起来。 鬼相这才发现,这绝不是仅仅几个蛮人,草丛间跟从而出的人影络绎不绝,渐渐呈绵延铺展的巍然之势,竟是足有数千之众。而他们只是狂奔疾走的从鬼相前方通过,除了投过来好奇的目光,却再没有一个人驻足停留,再看他们奔往的方向,正是适才感应到几道雄浑玄灵之力交叠激荡的所在。 先去看看究竟是何玄虚,再做计较!鬼相愈发好奇,身影轻轻一晃,一股旋风托着身体拔地而起,几个刚刚经过的蛮人见状咋舌惊呼,叫声刚传入耳中,转瞬间便被远远抛在了身后,连轻微的气流波动都没有形成,鬼相已然在西北方最前端的那座高大山峰之巅现出了身形。 极目远望,鬼相顿时色变,视线所及之处,无数兽首人身的怪物正像退落而去的潮水般越走越远,人头涌动,熙熙攘攘,怕不有数万上下,碧汪汪洪涛巨流就在人潮中穿过,也不知有多少怪物被卷入了洪水之中,仿佛投入汪洋大海中的小小石子,转瞬间就没了声息。 可真正吸引鬼相目光的,却是在洪流旁正在展开的一场大战。一只被紫光旋绕的巨大双角麒麟宛如被困于囚笼的猛兽,五色光影将麒麟围在垓心,光影中露出朦胧人形,不时射出雄厉玄气罡力,而那麒麟为罡力逼迫,不住的仰脖嘶吼,却怎么也冲不出五色光影形成的包围圈。 蚀水、离火、烨电、巽风、锢冰,是这五种神力,这……这是上古五神兽齐聚于此吗? 五方神力,各有奇能,鬼相不知上古云龙运用这世间本身存在的各种力量抵御外来侵袭的远古过往,却也借鉴似的模仿了上古五神兽的神力玄能,所以有了残灵九将各擅一技的区分,只是这种模仿显得不伦不类,固有风雨冰火之司,也有了天地日月瘟这不知所云的称谓,以至于采力不明,效术不理,更不消说在威力上与五神兽之神力有着云泥之别。 鬼相现在惊骇的是,怎么五方神兽皆得齐聚,自己与那虻山千里骐骥却事先从无察觉?而眼前的这一场大战又是发生在哪里?看这无数怪物云集的情形分明是虻山气象,可虻山不是说去攻打洛阳了么?怎么竟至于这等一溃千里之状? 这巨大麒麟又是谁人?千里骐骥何在?一串疑问涌上鬼相心头,心神烦乱,既畏恐于妖魔的失势大败,也费解于神兽的齐齐现身,不是只出现了那火鸦和雷鹰化人吗?还有那寒狼,他……他不是阒水的王吗?怎么也在这里了? 带着疑惑,渐渐的鬼相又似乎看出了一点端倪,至少远处那白色冰灵飞焰中现出的,绝不是那郎桀的身影。 不过那麒麟好生厉害,那一身强横奇绝的气劲果然震古烁今,鬼相自视再高,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比之此怪,实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计,怪道需要五方神兽联手方可压制,然而即便如此,那五神兽也只是困住了他占了上风而已,真要取胜,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交斗消耗才可。 是虻山妖王死而复生?又或是阒水魔帝龟息甦醒?除了这两个大魔头,鬼相实在想象不出还有谁能够抵挡五方神兽的联手相击,可是怎么他们又怎么可能如此全无征兆的现身世间?倏的,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鬼相脑海:莫非这是一场虚渺的幻象? 思忖观战了这许久,叱雏才刚刚飞及此处,还未降身而落,鬼相猛的听见山下呐喊声大作,循声看去,便见适才那些赤身蓬发的蛮人各举兵刃,在那头佩王冠的老者带领下,向溃退的怪物人潮冲了过去,声势浩大,蔚为壮观。 战争!这是凡人对妖魔的战争!鬼相顿有所悟,更加怀疑起眼前所见的场景来,总之,这场战争绝不会是发生在现在的人间世界,那就更坐实了幻象的可能。 叱雏忽然雎了一声,鬼相心头悚然一惊,侧头斜睨,赫然发现十步开外,竟悄无声息的站着一个青色衣袍的高瘦身影,面上似笑非笑,双目湛然若神,定定的看住了自己,右臂空袖,随风飘洒。 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鬼相的眼瞳立即紧缩,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极度可怕的敌人,甚至还在那虻山大力将军之上。 第061章本来面目 无论是在落霞山紫菡院中的那一番鬼族之谋,还是在豹隐山锦屏苑前的那一场喧天鏖战,鬼相都曾在三头鬼鹞的窥测里不止一次的见过这个人,又怎么会不认识这个青色衣袍,仅余只手的高瘦身影正是天下间威名赫赫的冥思道仙圣——锦屏公子公孙复鞅? 恰好公孙复鞅还在对他微微欠身:“时界古境,玄动灵震,便知是又入新客。未知是何方高朋破空至此?” 鬼相暗自悚然,公孙复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识得我?是也,眼下我是为人之身,他自是难以察辨,容我思之,容我思之,且如何掩饰乔装再就中取事。 鬼相脑中飞速的转动起来,却忘记了自己不是厉魂鬼身的模样,心下有事,面部表情便自然而然的现出了一丝敬畏和谲诈,落在公孙复鞅眼里,不由微微一皱眉:“如何?足下认识我?” 鬼相立即省悟了自己的轻忽,收敛心神,面色一端,拱手正色道:“锦屏公子鼎鼎大名,豹隐山独战万千妖魔,天下谁人不晓?小可渴慕景仰,不期在此得瞻尊范,幸何如之。至于小可,不过一无名小卒,说出来没得污了公子耳朵。”尖细的嗓音因为阉人体质却怎么也改变不了,听起来显得有些阴阳怪气。 公孙复鞅没有因为鬼相的恭维而稍加辞色,相反愈加的严肃起来,他本是感应到幻境中灵力的波动特来一看,本以为又是到了哪位与自己相同际遇的高人,又或者就是裂渊国本国高手也说不定,纯是相顾看视,引而见礼之举,不过看眼前这人云山雾罩的遮遮掩掩,颇为诡诈莫测,不像是善类气度,因此倒生出了警惕戒备之意,直起身子,身形上下瞬间为一层威博浩荡的五色玄气笼罩,炫然若天神伫立于前,倒看得鬼相心里扑扑直跳,不知道自己是那句话上说的不对,让对方瞧出了破绽,惴惴不安的低头陪笑,不敢再说下去了。 “无名小卒?说来听听,或者复鞅亦有耳闻呢?” 平平淡淡不冷不热的语调听在耳中,鬼相努力使自己镇定,这倒是他一向最擅长的,只恨刚才因为脱离人身太久,一时间还未及反应,倒差点露了馅,当下微笑抬眼,毫不避让的迎上了公孙复鞅逼视过来的目光,轻轻一招手,让叱雏扑翅飞来,稳稳的落在自己肩头,才又一次躬身施礼:“小可阴山奥韐须提,是养鹞牧马的哈达坤,会捉魔鬼,也知道中原的情事,公子勿疑。”这倒不是鬼相随口胡诌的名字,他记得曾经为老上单于近身护卫的一个匈奴武士就是叫这个名字,早死了好几百年了,现下冒用此名谅公孙复鞅也无从知晓,而那个哈达坤就是匈奴人对那种自由放牧不附从于任何部族的散民游骑的惯常称谓,鬼相久居匈奴,信手拈来夹在言辞之间,便更显得煞有其事一般。 不等公孙复鞅说话,鬼相又加了一句:“小可这只鹞鹰炼得异术,可窥知万里之外的玄灵之事,小可便是从它眼里,看到了那日公子的雄风英姿呢。只可惜相距太远,小可难以亲赴相助,所幸公子神威无敌,妖魔汹汹还不是闹得个铩羽而归?” “奥韐须提?匈奴人?汉话说的倒流利。”假假真真,无从琢磨,看鬼相皮肤黧黑,饱经风吹日晒的脸庞,便当真是个匈奴人的模样,公孙复鞅虽是心中还有疑虑,却也信了大半,听起来还像是那么回事,据传似乎是有这么种豢养灵宠窥察天机的法术,只是现实中却从未见任何人用过,想来这位是胡人异族中的高手,言谈举止和术法玄力迥别于中土,倒也情有可原。公孙复鞅便放缓了语调问道:“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见公孙复鞅神色稍霁,围绕周身的气劲玄风也为之一减,鬼相暗喜,自己这番圆场转寰的做作看来是有了功效了。 “啊,小可不小心进入了冥界之漠,却被一种奇怪的紫光所吸引,当时头一晕,醒来后就发现自己到了这里,还不知道这里是何处呢?”又是一次假假真真参杂在一起的回答,也是碰上了公孙复鞅这样机心不重的参玄高士,无暇顾及内中可堪推敲的所在,相反还感同身受的点点头沉吟道:“果不其然,你也是为玄晶之光所吸……” 是冥灵玄晶的效力?鬼相心中一动,却深恐对方多问之下,自己应对再出纰漏,便以大惑不解的神情望向远方那五神兽与双角麒麟的恶战之处:“尚请公子赐告,那里是怎么回事?” “此为上古五兽神君试炼封魔之战,但得亲眼睹之,何其壮哉!”公孙复鞅顺口回答,他当然知道冥界之漠的称谓是西域对裂渊鬼国的别称,却也没忘记继续发问:“你是阴山参玄之士,却是如何去得冥界之漠,又如何为那紫光所吸?”。 鬼相正为公孙复鞅的前一句而动容色变,是上古五神兽封锢妖魔的战争?自己亲眼见到的竟是这一幕?旋即便被接下来的反问弄得有些张目结舌起来,好在他脑子动的快,眼珠一转,就是又一段真假虚实相糅合的说词: “公子不知?那横行大漠作恶多端的赛伦部族去往了冥界之漠,小可正是察知妖气涌动,便循踪蹈迹的追了过去,不想一入冥界之漠,便遭遇了这场变故。” “赛伦部族?哪里来的?”公孙复鞅博学多才,却少闻异域他国的典故传说,又一向隐于巴蜀深山,自然不知赛伦魔族的情事了。鬼相本想献殷勤似的详加解释,觑眼看时,发现公孙复鞅不过眉头微皱,自言自语的神情,并没有向自己询问,便也就暗笑着默不作声了。 自己应答的太完美了,把正在裂渊鬼国发生的事情移花接木的用在了自己的经历之上,就算这公孙复鞅与那裂渊王有什么瓜葛,也决计拆不穿自己的谎言,而他的敌意也正随着自己每一句天衣无缝的应答而越变越小,这是自己最大的优势,他在明我在暗,只等他完全放松警惕之后,自己才有突袭致胜的可能,鬼皇与大力将军之战殷鉴不远,自己可决不能重蹈覆辙,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必须有十成的把握才行。 公孙复鞅忽然轻拂空袖,一股玄风带着五色霞彩远远的传送开去,鬼相正在盘算,见此情形不由一奇,这是在做什么?公孙复鞅又一句反问传来:“那么另一位呢?和你一起进来的那位,他是谁人?此际又身在何处?” 鬼相初时讶然,不知公孙复鞅说的是什么,但转念间便已醒悟过来:另一位?除了我还有一人随我一齐来到此处?何消说得,必是那位鬼皇无疑了!他果然也来到了这里,话说回来,经由鬼蛇鳞甲再造的身体与冥灵玄晶的神效相结合,将会是产生怎样的变异?可也真是奇怪了,我如何完全探查不出他的灵气所在? 思绪庞杂之间,鬼相尚未及开言,眼角忽感身影一晃,目光顺势看去,猛然便感脑中一懵,心下大震,竟是愣愣怔怔手足无措起来。 一个高大魁伟的雄武男子,渊渟岳峙的站在了公孙复鞅面前,另一位白裙翩翩,倩影婆娑的美貌女子小鸟依人般依偎在雄武男子的身旁,一双水涟涟的盈盈双眸正盯在鬼相脸上。 公孙复鞅没有察觉鬼相的失态,对那雄武男子道:“楚兄,公主,此一位阴山奥韐须提先生正是从鬼国地界来,听他说,有个什么赛伦部族往裂渊国去了,也不知后事如何,要不要出去看看?” 敢情那股五色霞彩的拂袖玄风竟是相唤之术,无巧不巧,怎么喊来的竟是这两个?鬼相觉得自己脑子里都要炸了,百思不得其解。前裂渊王永兴公主和莽族战神棘楚是怎么和公孙复鞅作了一路的?永兴公主法力稍逊,自己或可不惧,但那棘楚是好惹的吗?未必便在那公孙复鞅和大力将军之下。这还罢了,最关键的是,他们…… “赛伦部族?我倒是不知了,不过裂渊国有朱将军和温校尉,还有几大国卫在,更有囊神护佑,却怕什么外敌来犯?倒要请问这位……”棘楚眼神一转,看着鬼相却是言语一顿,面露疑惑之色,“……奥韐须提先生?” “他跟公子说,他叫奥韐须提?”永兴公主淡笑着开了口,目光流连,看的鬼相好不自在,“……我怎么记得,他曾是我国中臣下,为人时的真实姓名叫中行説的呢?” ……最关键的是,他们都见过裂渊国中中行説抚灵魂现的真身,永兴公主是裂渊国第一任鬼王,自己正是她遴选抚砺的第一个不泯魂灵,这样貌自是早为其所知,便是那棘楚,在鬼国盘桓,与永兴公主缱绻相恋的时节,也多曾见了自己来,自己这副面容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们去。 在这个不知何所在的幻空奇境中,又一次应证了自己的时乖命蹇,鬼相几乎有了啼笑皆非,颓丧若死的感觉,他几乎连虚与委蛇,寻隙偷袭的心思也没有了。早知还有棘楚和永兴公主在,自己也可省了那番做作,这几大高手在此,自己若还有造次悖逆之意,那才是自寻死路!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向永兴公主深深一躬:“老奴参见女王陛下,想不到在这里倒和陛下再次相遇。” 棘楚呼的一晃,已经站在了鬼相身后,浑厚的罡力紧紧的逼住了鬼相,令他不敢轻动,公孙复鞅却是奇道:“咦,既是公主旧属,总也是故人相逢,可喜可贺,如何楚兄与公主这般如临大敌?” “锦屏公子有所不知。”永兴公主此时虽然还是那般仪态万千的情状,可两手之间白气氤氲,也做好了出手的准备,说话的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雍雅轻柔,“初遴选了他来,他也诌了个假名,只说是流落匈奴的汉室宦官,我倒被他骗了,若是早知他是汉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中行説,我又岂能容他?这还是其一,后来我与棘楚在玄山竹海时,又从灵泽老仙处得了裂渊国音信,正是这阉宦老奸,暗炼邪术,背乱鬼国,却去了华夏江南之地,另立了一个血泉鬼族,他倒做了血泉的鬼相。” “啊?你说他便是血泉鬼相?这倒是不曾知晓了。”公孙复鞅愕然道,不过在目光转到鬼相脸上的时候,却又冷冷一笑,“这可是冤家路窄了,鬼相!那时在落霞山上,你却是怎生设计害我来?” 当真是冤家路窄,在公孙复鞅知道鬼相身份之后,旧恨宿怨涌上心头,说到底,自己的断手之仇就是缘于为了紫菡院求亲而与阒水结下的闯宫夺书之恨,偏偏这闯宫夺书,就是受了血泉鬼族的撺掇,彼时自己一腔火热,堕入血泉鬼族的奸谋中而不自知,甚至差点在紫菡院阴沟里翻了船,为冰灵鬼将的鬼冰悬棺所困,若不是孤山先生力战于前,火鸦神君解救于后,自己只怕就稀里糊涂的丧在落霞山上了,更连累爱妻傅嬣满门与百余伏魔之士做了陪葬。如果说为恶之源,还是得算在这用心险恶的血泉鬼族头上,血泉阴谋,尽出鬼相,如今他自己倒阴差阳错的送上门来,岂有不狠狠整治一番的道理? 呜呼,为什么总是在自己觉得售计可期的时候,才发现了残忍而毫无希望的真相?鬼相自知在公孙复鞅、棘楚和永兴公主三者围攻之下,纵是自己功力大胜从前,也断无幸理。在这样的强势面前,任何巧奸诈欺的伎俩也是全无用处,他感到了彻骨的绝望,干脆闭起眼睛,而当三方的玄劲罡力渐渐压过来的时候,肩头的叱雏终于抵受不住,慌张的拍翅高飞而起。 一道诡异的玄灵劲气却在电光火石间陡然从山下泛起,仿佛撕破长空的轰雷惊电,竟令合围鬼相三大高手同时遽然一警。 “是那个与他同来的!”公孙复鞅只心念一动之间,便见永兴公主身后如鬼魅般现出了一个黑黢黢的人影,运爪成风,恶狠狠的向永兴公主当头撕下。 第062章癫人 永兴公主不及回头,却也从身后阴风忽起中察觉异样,也不见如何扭身作势,白裙一闪,于间不容发之际瞬影移形开去,那凌厉的鬼爪撕抓擦着尚未消散的残影,扑了个空。 一击不中,黢黑人影立身未定,公孙复鞅进招早至,拂来的空袖如利刃般锋锐,蕴含着玄风罡力,顿时将黢黑人影裹在圈内,本是令对手退无可退之局,可那黢黑人影却不闪不避,爪势立转,一把拽住了拂至近前的衣袖。 公孙复鞅不虞对方竟在自己雄浑罡力的包围中仍然行动自如,衣袖被拽,虽一时不见凶险,然而出手相击之势便已受阻,对方使力拖拽之下,更是身不由己的被生生拖离了半步,只听“喀喇”一声,衣袖被撕裂断开,身形方才稳住。 这里交手一招,胜负未判,那里棘楚眼见永兴公主遇险,关心情切,他倒是和公孙复鞅同时有了反应,只是二者方位不同,故而出手有了先后之分,当下顾不得掣肘鬼相,虎躯一晃,便待纵身来救。 身形甫动,腰胁间倏的便是一阵阴寒戾气刺来,棘楚心念流转间,疾速一让,饶是躲的及时,可腰上还是挨了一记,酸麻冷冽,直透肺腑。 剧痛可忍,麻痒难当,棘楚龇牙咧嘴的蹬蹬后退了几步,倒抽几口凉气,用自身的玄力强行压制了这股凶戾的阴劲,反眼看去时,便见刚才还束手待毙的鬼相此刻像是一只发疯的野猫,目露凶光的逼了上来。 正是棘楚急于相救永兴公主,难免失之粗疏,鬼相眼毒,早看出了其腰胁下稍纵即逝的破绽空门,一俟感到了身遭压力陡轻,便起发难之击。他很清楚,这是今天他唯一的机会,只要公孙复鞅和永兴公主被拖住,而自己攻其不备的突施冷箭,重创了莽族战神棘楚,那就还能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可想不到,纵然自己暗袭迅疾,出手精准,却也只在棘楚的腰胁要害上轻轻一点,未及透力而入便被他脱身开去,而自己那股阴煞指力对于功力雄厚的棘楚来说,只不过是隔靴搔痒罢了。 但无论如何,自己总也抢得了先手战机,必须趁棘楚尚未完全回复过来的时候一举将他拿下,不给他腾出手来化解阴劲的时间!值此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鬼相再无保留,如跗骨之蛆般紧紧的缠住了棘楚,棘楚在阴风旋绕中连连后退抵挡,倒是身处下风之局。 而另一边,那黢黑人影口中嗬嗬低吼,一把扔脱了手中的半截残袖,揉身又向公孙复鞅冲去,公孙复鞅叫了声:“来的好!”已与他斗在一处。 当真是惊变陡起,电光火石,所幸在场公孙复鞅与棘楚冠绝天下,纵是乍逢强敌,亦有周旋颉颃之能,而永兴公主虽是功力稍逊,却胜在身法灵动,见机明决,倒避开了最为凶狠的第一击,眼见不过毫厘之间,自己便是头穿颅开之厄,永兴公主飘身在丈许开外,花容失色,心下剧烈跳动,同时也是暗自惊奇,这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凶恶,竟敢与锦屏公子正面交撼? 便见在公孙复鞅青袍翻飞之间,黢黑人影钻进钻出,时而伸爪撕挠,时而张口乱咬,时而骨碌碌打着滚儿脱出战圈,嗬嗬冲着公孙复鞅毫无意义的嘶吼几声;时而蜷起身子像寻机疾伸的毒蛇一样缠向公孙复鞅,举止癫狂,动作间全无理路可循,偏偏自身蕴含的力道时阴时阳,忽刚忽柔,全不惧公孙复鞅笼罩战圈的罡力,却也使公孙复鞅加倍的小心起来。 永兴公主已经看清楚了这黢黑人影的样貌,披头散发,面容依稀是个细长小眼,髭须秀致的汉人样貌,只是皮肤上坑坑洼洼的生出了染青涂墨似的圆形癣纹,倒仿佛一片片鳞甲也似,更把整张脸衬得颇为黧黑丑怪。而他身上的衣袍更是奇怪,看服色倒是颇为精美华贵,如果不是有太多血迹污渍的话,简直就像是帝王的冕服。永兴公主是汉室皇族,对于衣饰的眼力自是极高,不过这件帝王冕服却与汉宫制式大不相同。再看此人双眼中目光散乱,倒真像患了心恙疯癫一般。 数十招间,公孙复鞅也不由大感称叹,他自冥思修为大成以来,天下几未逢可堪抗手十合以上者,即便是豹隐山为阒水断海神尊重创,却也是种种阴差阳错之下的机缘巧合,单从比拼上来说,自己也仍是大占上风、行有余力。不曾想,在这个时空碎片形成的幻境之中,倒遇上了这么一个功法诡异,玄力奇绝的不世高手,更兼这全无理路的疯狂打法,竟使自己难得的有了力战之感。 公允地说,设若自己双臂完好,并且能够运使那遗留在翩舞处可变化各种兵刃的炫影神剑的话,百招之内,还是有可能将对方战而胜之的,然而现在独臂徒手相斗,却没有那么轻松了,稍不留神,倒还有会折在对方手里,由不得他不全神贯注,不放对方半些空处。 这个奇招怪行百出的黢黑人影自然便是那鬼皇了,玄晶之力吸纳相引,却是在这时空之境中将魂魄重现生人时节的形貌,鬼相中行説便是如此,鬼皇这里却出了异数。 他的厉魂鬼身在莹沙城前已然败灭,全仗着鬼相用鬼蛇鳞甲于玄晶之山前再造身体,恰好身体将成之际便被吸纳至此,鳞甲鬼氛弥彰,将本应重现形貌的鬼皇弄得不伦不类,倒成了现在这份模样。更蹊跷的是,由于鬼蛇鳞甲的影响,鬼皇原先的记忆与头脑中的假记忆两相冲突,却渐渐搅在了一起,激荡冲击之下,把野心勃勃的鬼皇弄作了一个脑中混沌,行止乖张疯狂的癫人。 按说神智已失,偏他那身骇世惊俗的冥帝魔功还在,功力阴阳交错,刚柔相辅,恰和这亦真亦幻的时空之境产生了力场相近的感应,故而甫一进入时抵受不住力场相斥的冲击,便即滚落山涧,像个普通的凡人一般晕厥,任由鬼蛇鳞甲将其体内力场做了合适的转变,便连公孙复鞅和鬼相也没有察觉他的所在。 直到三大高手围住鬼相,玄灵之力使鬼皇遽然惊醒,浑浑噩噩中只剩下了搏杀强敌,铲除异己的潜意识,这一番未交片言只语,却作了狠恶厮斗,不死不休的凶神恶煞。 依靠作战的本能,他选择了法力最弱的永兴公主作为第一个杀戮的对象,又和公孙复鞅好一场大战,也是冥灵玄晶使他的功力又有寸进,不至于再像先前那样,被冥思道的对手迅速击败,倒和公孙复鞅在短时间内呈了持平之状,当然,也是拜他现在神智不清,癫狂无序的打法所赐,更多了几分不要命的狠劲,也因此更加难以对付。 …… “陛下是大汉的睿德武皇帝,千古雄君,故有帝灵龙魂长存之盛,如陛下这样的天子,就当是天下永生永世的主宰,老奴庶竭驽钝,愿为陛下尽犬马之劳!” 幽暗的宫室内,黑压压的人影跪满了一地,鬼皇满意的看着,只觉得第一个人的白发尤其显眼。 “好好好!今朝为血泉之主,只以孤字自称,待天下尽入掌中,身登大宝之时,孤再复朕谓,以作勉力待举之许。” “陛下惕厉自省,圣君之资,聪睿谦仰,实为血泉之幸,万岁万岁万万岁!”那个白发的身影山呼趋拜。 他便是大大的忠臣,是孤可以仰仗依赖的人。鬼皇自然而然的这么想到,生出了一种似乎极为熟稔的亲切感。 然而当那个人抬起头来时,鬼皇却只看到他黑幽幽的眼眶和惨白的肤色,心下一阵迟疑:他是这个样子的吗?孤怎么记得…… …… 脑海里的场景迅速的变化,视线中依旧还是昏沉的暮色,四下里仿佛都是火把影动,人喊马嘶,不时有箭矢带着尖锐的啸音从空中划过。 鬼皇看到一个宽厚的红袍身影立在自己的马车前,他可以张见那略有花白的胡须,和那张丰隽肃毅的侧脸。 他在保护朕,鬼皇心里感到了踏实和欢喜,他就是朕最信赖的忠臣。 顷刻间,那个红袍的身影被一群顶盔贯甲的凶人按在了鬼皇车马銮驾的直木上,依旧是侧脸,透着决绝和不甘。 鬼皇的心一阵阵的抽紧,他想哭,更想对着天大喊,然而他却只能对那群穿着甲胄的凶人说:“这是忠臣,不要杀他……”(朕怎生如此软弱?鬼皇想到。) 然而凶人们置若罔闻,依稀好像是说了什么,然而鬼皇却又都记不得了,他只看见,凶人们雪亮的刀刃落下,砍掉了那红袍身影的头颅,溅出的鲜血都喷洒在自己的衣袍上。 …… 场景又在脑海里变幻,昏暗的宫室中,烛影摇曳一如前番的火把晃动。 鬼皇觉得自己好像是战战兢兢的缩在绣榻上,而眼前出现的,却是一个趾高气昂,一脸跋扈之色的年轻武人,好像钢针一般的浓须围着嘴唇一圈,而他的双眼射着贪婪的光,盯在自己的手里。 自己手里是什么?手中只感觉是四四方方,温润沁肤的物事,是玉玺罢……鬼皇不能肯定,可他看到那年轻武人大踏步走了过来,伸手就来抢自己手里的物事,自己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也知道这是关乎到身家性命的重要物事,怎么也不能给他! 可是,他的力气真大,差点把朕的手指都给掰断了,钻心彻骨的疼,最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把那个物事抢走了……(朕怎么这么没用?鬼皇又想到。) …… 忽然,鬼皇想起来了。 那个红袍身影的忠臣,朕不是叫他嵇侍中的么?还有……那个可恶的年轻武人,朕明明记得的,他不是阿皮吗?可是……老相又是谁? …… 渐渐的,鬼相的身影又清晰起来,似乎与那位红袍的嵇侍中合为一体,鬼皇心下益怒,朕今日再不是过去那软弱没用的天子了!朕要保护朕的忠臣,再不受尔等欺侮! 公孙复鞅在鬼皇的眼里便成了那个阿皮,嘴里哭哭叫叫,举动间越发显得疯狂丧乱,气劲也更加的凶狠凌厉,猛的飞身跃起,以头相跄。 还真是诡异奇怪的招数,哪有这般撞头自曝命门的打法?公孙复鞅毕竟持重,向后略退了退,哪知道鬼皇身形一转,竟直扑旁侧的棘楚而去。 棘楚与鬼相兔起鹘落的战勾多时,本是绝无余裕消解腰间阴煞气劲,却是永兴公主牵记着飘身加入战团,鬼相以一敌二,局势立转直下,现在棘楚终于完全化解了阴劲,扳回了下风之势,又深恐永兴公主久战不测,先巧力相推,送永兴公主脱出战圈,只以一身与鬼相厮斗,棘楚何等修为?鬼相的先手之机已丧,二人气劲交击,棘楚是莽族冰焰玄劲,鬼相是厉魂阴煞魔功,各擅胜场,倒也一时轩轾未分。 永兴公主自是对棘楚极有信心,在一旁掠阵相观,既是看顾棘楚,也是照应公孙复鞅,哪里想到那黢黑人影这般怪招,径自离开公孙复鞅,却是突然撞入此间,意外之下,反应便有所不及,眼看着鬼皇嘴里怪叫,若猛虎扑食般直抵棘楚身前。 “轰!”永兴公主方才惊呼出声,便突感热浪炙面,一团火球霎时间裹住了黢黑人影,猛的向山峰下激射开去。 鬼相因为鬼皇的相助才刚刚心头一喜,此刻却立刻变得如坠深窖般冰冷,仿佛棘楚的冰灵之气尽渗入了身体,脑子里不住寻思:“此间还有高手……是离火神鸦……” 倏忽间,一团闪耀着炫蓝电光的气网罩住了鬼相周身,鬼相心下更是剧震,绝望的想道:“……还有烨电雷鹰……” 山巅之上,一人浑身火焰缭绕,赤红光芒大盛的长剑横于身前,那火球显然正是出自他的手笔,而另一个颀长身影却已经用一把剑柄镶嵌玉璜的黝黑长剑抵在了鬼相脑后,面容沉雅,轻抚项间流离生光的一圈珍珠,举动间带着滋拉作响的电流,微笑言道:“却是哪里来的邪祟,竟能与锦屏公子和楚兄公主战得这许久?” 第063章时空碎片 “邪祟?”浑身火焰的男子斜眼看着向山下坠落的火球在去势未颓之际突然震了一震,然后又打了个转,以同样迅疾的速度反射而来,嘴角轻弯:“他分明就是个疯子,还是个挺厉害的疯子!”忽的纵身一跃,迎向了喷涌而回的火球,口中喊道:“待池某会他一会!” 公孙复鞅剧斗甫毕,此际意态从容,微笑叮嘱了一句:“池兄小心,此子乖张狂悖,诚为劲敌也!”不过看面上表情,倒是没有什么担心的神色。 棘楚险些着了道,他在这幻境里也是人身,唯其如此,才被那鬼相暗袭所伤,不过现下也都化解了,从真实比拼上来说,他承认鬼相是个好对手,却也浑不以为意,向那散发着电流蓝光的颀长身影略一颌首,炯炯有威的双眼便盯住了鬼相,沉声喝问:“说!那人是谁?” 鬼相还没从见到两大神兽化人的震骇中解脱出来,况且脑后所抵剑尖上兀自传来一阵阵的电流运转之力,只感到头皮发麻,面色煞白,一时还哪里说得出话来?叱雏在他头顶盘旋几遭,口中雎雎唳叫,却也不敢降落相助。 “问你呢,说!”颀长身影的表情和蔼,可说话的语气却有着不容置辩的坚定,剑尖也轻轻的在鬼相脑后捅了捅,一丝蓝光倏现即逝,鬼相却如遭电噬般一震,呵的一声闷哼,五脏六腑都几乎掉了个个儿,再也抵受不住,尖着嗓子喊了出来:“他……他是鬼皇,血泉……血泉之主!” …… 火球中露出了黢黑人影狰狞古怪的面容,一向呆滞的两眼此时却闪烁着森利的凶光,死死的盯住了浑身火焰的男子。 那男子夷然不惧,纵跃而下的身影俨然拖出一道火焰缭绕的曳尾,终与那黢黑人影在山腰半空中相撞,黢黑人影一把抓空,缩头避过了赤红长剑的迎面一击,男子身形一荡,悬空站稳,不防那黢黑人影动作好快,竟是转手捞住了那男子的右脚脚踝,狠狠的带着他一齐下沉。 一股诡异的玄气顺着男子的脚踝盘旋而上,熊熊燃烧的火焰飞快的消褪,现出了男子身着褐衫短襟的精壮体格,眼见得下坠之势带起呼呼的强风直扑口鼻,那褐衫男子仍是不慌不忙,另一足在山壁突出的枝桠上迅捷的一点,借着些微的阻滞力道将右脚一抬,同时左足收脚反踹,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绝无拖泥带水,分明就是极高明的武技之道。黢黑人影见踹足之力来得凶,再疯狂也不敢硬受,只得松开了手,身体斜堕,却是抢先在山壁岩石上一撞,石屑泥块乱溅中,黢黑人影倒似条软骨的长蛇般盘蜷一绕,又狠狠的扑将上来,这一回却是冲着褐衫男子的脖项。 褐衫男子提防在先,本已消散的火焰陡然一盛,身形踏风借云,飘然远逸,黢黑人影一扑不中,又退了回去,褐衫男子凌风悬立,站在半空中隔着数丈,看那黢黑人影伏在陡峭的山壁岩石上对着自己嗬嗬低吼,不由笑道:“这疯子还真是奇了,功力比不上妖王异兽,偏是这等怪招迭出,倒是难言轻胜呢。” …… 山峰崖沿探出头来,正是公孙复鞅。“池兄,此獠是血泉鬼皇,可要仔细了。” 听公孙复鞅如此说,那褐衫男子不禁又是大奇,血泉鬼皇?那个素与虻山阒水鼎足而三的鬼族之王?他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是一个疯子? …… 这褐衫短襟的男子自然便是负剑士池棠了,而在这方幻界奇境中,他与公孙复鞅等人的相遇,却也是一场际遇离奇的巧合。 得囊神授意,池棠与韩离在这冥灵玄晶之中,寻找如何击败虻山妖王的方法,这一来便是寒暑更易,历历数月,他们则孜孜不倦,浑然不觉。 正如囊神所说,冥灵玄晶中的上古幻境就是其死去前的记忆再现,也是交错于过往世界中累加的无数时空碎片,池棠和韩离所进行的玄晶探秘,却也渐渐焕发了时空的力场。 无巧不巧的是,迢迢万里之外的乾家修玄谷中,一场穿破时空,探索未来的博大术法也在进行着,一个是过去的时空磁极,一个却在殚精竭虑下开启了未来的时空磁极,故而在众人懵然不觉中,两种力场产生了异极相吸的作用。 所以在当时,灵泽上人有了一种隐隐的感觉,像是有另一种力量在推动着时空,使时光之轮也在做着相同的运动,那就是在裂渊鬼国中冥灵玄晶相吸的作用。终于在那一天,二者骤然相逢。 时空碎片在时空中的力量无疑远超尚在摸索阶段的公孙复鞅一众,当二者发生感应的一刻,时空扭曲,产生了黑洞,而恰恰是裂渊鬼国冥灵玄晶的效力,对于亡灵魂魄的影响最大,早已非生人的永兴公主和棘楚便是首当其冲,公孙复鞅反应奇速上前相救,却与棘楚身体相触,连带着感应到了那股巨大的吸力,和他们一齐被吸入了黑洞之中。 那黑洞中诡幻迷离,一度使公孙复鞅感到颇为迷惘的明炫紫光,正是冥灵玄晶发出感应的光芒。 如此一来,倒也免却了被时空运行的固有力场所挤压的危患,棘楚和永兴公主是没有实形的魂魄,公孙复鞅是冥思得道的仙圣之体,几乎就在转瞬之间,他们就穿破了时空,被吸入冥灵玄晶之内,来到了这块属于时空碎片呈现的土地之上。 和池棠与韩离的相见根本就是顺理成章的,正是他们在玄晶内的运力作法才引起了时空的感应,那么公孙复鞅他们所出现的地方也就正是池棠与韩离的置身所在。 当其时,五神兽与妖王麒麟大战的场景令公孙复鞅一众看的目瞪口呆,一如池棠在这里看到他们时那种惊诧莫名的神情。 于是,雷鹰化人韩离也得以与公孙复鞅、棘楚和永兴公主结识,无论是五神兽战胜妖王,还是妖王杀害五神兽的结果,都可以令他们快速的转换时空,重新开始,进入到了另一片时空碎片的冥灵玄晶之中。 按照时日推算,公孙复鞅来此时是深秋,目下则是冬节刚过的时节,已经过去了两月有余,只是这种不知山中岁月的奇特经历,却又使他们完全忽略了时间。 玄晶探秘在公孙复鞅到来之前就已经有了结果,现在众人依然驻留于此,自也是事出有因,却没想到,在今日,这一片时空碎片中倒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 池棠和韩离专于修炼,虽然察觉到玄灵之气有异动却也无暇顾及,不过他们也毫不担心,来人是友固然不必说了,就算当真是什么心怀叵测之辈来此,放着公孙复鞅、棘楚和永兴公主这三大高手在,还怕对方反出天去? 不过鬼皇和鬼相委实太强,这倒出乎他们意料,待得池棠韩离试演修炼刚刚告一段落,他们就发现了这座山巅上发生的恶战,二人结伴飞身刚至,便是鬼皇陡然纵扑转击棘楚之时。 池棠见机的快,果断以云龙剑配上已然大成的火鸦神力相助,一蓬火球裹着鬼皇远去,先救了棘楚之厄,韩离也不慢,璜剑立即出手,轻描淡写间便制住了鬼相。 现在,疯疯癫癫的鬼皇还在困兽犹斗,鬼相却已是束手就擒,再无生变之意了。 鬼相发现,其实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成功的可能,锦屏公子公孙复鞅、莽族战神棘楚、再加上离火神鸦池棠与烨电雷鹰韩离,天下最顶儿尖儿的高手除了裂渊鬼国和伏魔道那屈指可数的几位,剩下的好像都齐集于此,尤其是池棠和韩离,他并不是没有见过,现在更是心生戒惧,落霞山上池棠不过是刚刚出道的新丁,就打得日灵鬼将狼狈不已;锦屏苑中的池棠则已是当世宗师级数的高手了,却怎比得当前神光内蕴,玄功大成的境界?至于韩离,想那时能伤地灵鬼将便已令他颇为惊讶了,可与现在已入化境,高深莫测的韩离比起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完了完了,一年时间不到,这两个神兽化人是如何取得这样一日千里的成就?难道妖魔界相传,这五方神兽之能便当真是定数?幸好那寒狼化人做了阒水的王,或可掣肘抗手……鬼相心里又是一冷,还管什么阒水圣王,今朝血泉覆亡在即,却是已成定数,便自己也是在劫难逃,想到这里,鬼相头一低,万念俱灰。 …… 鬼皇又哭又叫,嘴里含含混混说着一些意义不明的话语,却再次觑准了池棠的方位,扑了过去。 确实,对方虽然疯癫,可这身玄力非同小可,竟是不惧这上古神兽已臻大成的法力,不愧是血泉之首。池棠身影一晃,娴熟的在空中飘纵开去,落在了与鬼皇身形反方向的山崖之前。 鬼皇再次折返,口中念念有词,这次池棠听了个大概,依稀是“捩朕手指,夺朕玺绶,可恨可恼,不可不杀!” 在鬼皇眼中,池棠却也成了那年轻武人的可憎模样,心中怒火勃发,只恨不得一口平吞了对方,冥帝魔功催发至极巅,竟将环绕池棠全身的火焰刮拂向后。 池棠双眉一轩,云龙剑自下而上,反撩鬼皇面上,劲风虎虎,瞬时裹住了在半空中无所着力的鬼皇身形。 长剑当前,鬼皇顿时感觉到一股破风裂空的锋利刺痛直印入脸庞肌理,竟是完全无视那层鬼蛇鳞甲的防御,他能够挡住对方雄浑的火鸦神力,但这出自云龙天神的神兵利器却抵受不了,一声响亮的怒吼,身体立刻蜷缩起来,又像条无骨的软蛇一样躲闪了过去。 然而这一次的躲闪并没有奏效,韩离颀长的玄袍身影宛如飞掠而下的黑色巨鹰探爪攫蛇般贴近了鬼皇身前,黝黑长剑闪耀着电花,精准的刺到了他的头顶处。 诛戮恶鬼者,当灭其头顶天灵处,韩离还记得这条方法,所以他观战片刻,却抓准了这个一击毙命的最好时机。 鬼皇当真是了得,身体不可思议的扭转,头微微一偏,在剑身旁一掠,竟是顺着剑刃的锋沿挨擦而过,只要稍慢得半霎又或伺身相差毫厘,便是穿头分身之祸。 不过虽是避的妙到毫巅,璜剑的剑刃终究还是把他的面孔伤了,在他好不容易抓住了山壁前藤枝惊魂未定的抬起头来之时,从额头到下颌,便是一条直直的血痕。 韩离借着划剑之势,落在了池棠身旁,二人比肩而立,神定气闲,齐齐看着鬼皇,见鬼皇如此情状,韩离在自己面上那道疤痕上轻轻一比,然后淡笑着指指鬼皇,揶揄之意,不言而喻。 纵不明韩离意之所指,可那份轻蔑的神态也使鬼皇感受到了,而在鬼皇的脑海里,却又泛起了似曾相识的画面: …… 每一个在自己面前诚惶诚恐的朝臣和内侍们,却总在自己说了什么话后,背过头去露出这样讥嘲似的笑容,当朕没看到吗? 朕讨厌,憎恨这种轻蔑藐视的笑,朕是皇帝!皇帝!为什么你们总是这样看不起朕? …… 韩离的形貌就这样变成了脑海中那种现出轻蔑微笑的朝臣内侍们的脸,鬼皇越看越是怒火中烧,狂叫着又一次飞扑过来,朕要撕裂你们的嘴,扭断你们的脖子,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倏的,鬼皇浑身一震,跃起的身形笔直坠下,重重的落在山壁侧边的石坳里,身子蜷缩,像突然犯了癫痫一样抽搐起来,而在他的背后,赫然钉着五根光霞斑斓的孔雀翎羽。 公孙复鞅伫立崖顶,左手施施然一招,五根孔雀翎羽嗖嗖的从鬼皇背上拔出,径直飞回了他的五指之中。是他结束了鬼皇的困兽犹斗,令他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鬼皇败了,败的毫无悬念,在这几大高手面前,再让他这样不依不饶的纠缠下去,那不就成了天大的笑话吗? 第064章出境 “公子倒底是出手了。”池棠倒并不意外,意犹未尽的将云龙剑收回了背后的剑鞘中,浑身火光一暗,“对手难得,本是拿他多试炼试炼。” “怎么?天天打妖王还没打够?倒对这后世鬼灵好勇斗狠起来?”公孙复鞅微笑应道,对着抽搐痉挛不止的鬼皇运掌一吸,早将他飞练一般擒在手中,往身后一抛,正落在浑身被冰凌冻气封锢的鬼相脚边。 鬼相冻的哆哆嗦嗦,面色铁青,神情颓丧,连眼皮都没有抬一抬,他总算见识到了棘楚神乎其技的冰灵奇术。 池棠和韩离移步纵形,前后脚的站在了山巅之上,显见得他们的御气凌风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需运力作势,便即飘身而来。 “今日之法成功了?”公孙复鞅的问话乍听起来有些突兀,至少绝不是说刚才对鬼皇鬼相那场有惊无险的战斗。 池棠和韩离却显然都明白公孙复鞅的话,池棠点点头:“大体成功,不过察觉这里有异,便过来看看,把那里交给他们了。”说着,池棠和韩离同时转头看去,他们望向的所在,五方神兽只剩下了三个,而那双角麒麟身上的暗紫光华已然大为消淡,在三只神兽化身的人形身影前垂首哀鸣,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 数千名袒胸赤身,裹着兽皮草叶的人类战士此时正从山林间钻出,在那手持玉钺的王者带领下,以漫山遍野之势向溃败的妖魔集群发起了冲锋,喊声仿佛隆隆的闷雷,在山野间飘转激荡。 又一场胜利。 “那就等他们把妖王封印吧,我们再去下一个时界古境?”公孙复鞅又转头看了看已成阶下囚的鬼皇鬼相,“这两个家伙怎么办?” “这正是我现在想的。按说探秘已成,在这里的停留主要是为了我与韩兄乾君神力的完全焕醒,现在看,确是已臻大成之境,韩兄以为呢?” 韩离雍然一笑,下意识的抚了抚项间珍珠:“比之先前,几有天渊之别,便与池兄相较,怕也是未遑多让。” 池棠哈哈大笑:“韩兄过谦,我与你现在一如江湖时节,驭雷负剑,各擅胜场,谁也别说不如谁的话。”笑容一敛,又正色道,“而这鬼皇现身于此,又令我大为不安,嗯?另一个是谁?” 永兴公主在一旁冲着鬼相努努嘴:“好教池壮士知晓,这原是我那裂渊国的叛臣,其后的血泉鬼相中行説是也。” 鬼相?他就是鬼相?池棠对这个名谓可是知之甚久了,遥想落霞山紫菡院时节,那残灵鬼将何其凶戾,暗施奸谋,几乎令紫菡院名门大宗一朝覆灭,可不正是出自鬼相诡计?如今可好,鬼皇鬼相尽丧于此,乱世邪魔恶贯满盈。不过看这鬼相的样貌,倒确实是个阉人形象,怪道那国卫碎月一口一个老阉货的喊呢。 “甚好!”池棠脱口赞道,“不过就是这两只厉魂恶鬼的出现,倒让我担心起来,只怕是裂渊国照澄兄处有什么意外,不然怎么血泉的恶鬼倒莫名其妙的进了这玄晶之境?” 永兴公主和棘楚对视一眼,默默无语,他们也想到了这一层,虽说有可能也是这鬼皇鬼相施展时空之术产生了和他们一样的际遇,但毕竟这种类似的情况极其微小,永兴公主做过裂渊王,心知倒是从冥灵玄晶处而入的可能性更大些。如果是这样,那就说明血泉鬼族已经侵占了冥晶神殿,裂渊国可就危险了。 “所以,我认为我与韩兄就结束这玄晶探秘之程,先回裂渊国看一看出了什么变故,也把这两个恶鬼带上,当真有变,也可掣肘为制。” “就是这般。”棘楚第一个应声,也是替永兴公主说出了心里话,她心悬故土,总要先回去一探就里方能放心。便是棘楚自己也在寻思,按照鬼皇鬼相的能为,只怕那朱将军温校尉并几大国卫当真抵敌不住也未可知,这般一想,心下更是挂念。 “那就走!不再拖延,回头等他们真诛除了妖王,我们就转到下一个玄晶里去了。”池棠看了看远处的形势,还好胜局虽定,但真要完全锁定胜局,少了自己和韩离,那三位神兽倒还要费一番手脚。“就不和他们道别了,我们直接出去罢!” 却见池棠和韩离两手相携,神力一涨,赤焰电光蓬然弥漫,笼罩众人,公孙复鞅耳中传来天际的隆隆闷响,而脚下似乎也在微微震颤,心下方动,眼前便是倏的紫光明耀,晃的几乎难以辨物,恰与来时黑洞中所见相似。 等视线适应了紫色的光芒,公孙复鞅这才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座硕大的玄晶之山前,顿时暗叫一声:“惭愧。”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那时受血泉所惑,自己仗着一身冥思修为来抢夺冥灵玄晶时,也曾到过这里来,不过那一次是他从上方潜入,拿走一块玄晶之后便即遁返,此际却是身处晶山之下,从这个角度仰视过去,便有了高峻挺拔,气势巍峨之感。 霎时间,众人俱各现出身形,棘楚和永兴公主倒是变化不大,可那受擒的鬼皇鬼相却都变了,鬼相又成了白发幽目的鬼怪情状,鬼皇却是灰暗鳞甲遍布全身,凸唇尖颌,倒长了个蛇脸,看起来尤为可怖。 池棠首先运起乾家察气觅魔之术,快速的在周遭一探,却奇怪的察觉到了一丝妖气,裂渊国之境怎么会有妖气?可这丝妖气渺渺淡淡,又与常见的血灵道妖气迥然有异,虽不知源自何处,但也可以知道裂渊国确实有了变故,池棠没有任何迟疑,与韩离一手一个,提起鬼皇鬼相,对公孙复鞅三人各自示意,纵身穿云,径向冥灵神殿而去。 沿途竟然见到了几个好像穿着官服的魂灵快步路过,池棠知道这是裂渊国的鬼官,看情形,倒有些行色匆匆,可若说是情势危急的模样,却又不像。那股妖气的气息却也更浓了些,仿佛不是从单个妖灵的身上传出的,而好一阵喧哗的声音正从神殿深处的宫室中传了出来,池棠识辨分明,正是那裂渊王曾设宴款待的所在。 一行飞身奇速,早至宫室门前,池棠觑见内里光影闪耀,不由分说,玄息内劲暗布全身,当先抢入。 待看见眼前的场景,池棠却是一愣,杵在了门口。 …… 就像每次在裂渊王的这座宫室中的情景一样,案席上满是珍馐美味,杯盘罗列,而今天的场面尤其盛大,整个宫室挤得满满的,左边坐着一群条枝武士,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右边却是十几个衣裙怪异的美貌女子,嘁嘁喳喳,欢声笑语,吃东西的情状却全没有女子饮食娴静优雅的仪范。 …… 那股妖气正是从这群条枝武士中散发而出的,而在池棠刚一现身的时候,上首一位穿着宽大麻袍的卷发中年人便侧头相视,池棠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却很快察觉出那些衣裙怪异的女子分明就是凡人,也就是说,在这个如常的宴会之中,有妖类,有凡人,可却偏偏没有一个自己认识的,裂渊王呢?定通大师呢?四大国卫呢?还有……灵风呢? 一想到灵风,池棠就觉得心里有一种渴切的热意在流淌,不过,他很快就发现是自己太心急了。 裂渊王端着个银色酒杯,正从那些女子的案席间直起身子,乐呵呵地问道:“好吃不?” “好吃!”女子们异口同声,莺莺燕燕的好像百鸟齐鸣,动听悦耳。 裂渊王笑的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然而当他的目光与门口的池棠相对时,一条细缝瞬间变成了惊诧的椭圆,而当他看到紧接着出现的永兴公主和棘楚时,椭圆又变成了浑圆。 “公主殿下,你回来啦?”裂渊王激动了,在一众女子的讶然注视中快步向前,冲着永兴公主就跪拜了下去,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乍见故主竟是不假思索的重施故礼。 永兴公主见裂渊国倒没出什么大事,心中早安,对裂渊王笑吟吟的一抬手:“你们没事?行啦,都是当王的人了,还对我用这般大礼。” “故主当前,照澄怎可僭礼?”裂渊王还是施足了礼节,站起身来还没忘记在棘楚胸前打了一拳:“哈哈,连这情郎哥也回来了。”倒是和棘楚显得颇为亲热熟稔。 棘楚还了一拳,大笑道:“几百年不见,还是这样子。” 裂渊王又转到池棠和紧跟在一起的韩离:“神鸦神鹰二位竟也出来了?探秘可成?”视线下移,赫然便见委顿无力的鬼相和鬼皇,兴奋的一击掌:“他们落在你们手里了?我就说嘛,他们是自投死路,熊兄还担心呢。”又抬头从池棠韩离直看到棘楚和永兴公主,“你们……你们是怎么做了一路的?”目光最后落在公孙复鞅身上,便是一怔,嘴角上扬:“噫?这不是孔雀公子么?” 公孙复鞅会意一笑,深深一躬:“复鞅前番冒昧,尚幸足下不罪之恩。”这是在为过去冥灵玄晶的旧事道歉。 裂渊王欢喜欣悦还夹杂着一丝迷茫疑惑,当下连连摆手,又向内相邀:“来来来,入座入座,却是巧了,今日既是庆功宴,也是为公主和诸位远客接风洗尘的欢宴。” 庆功宴三字听在池棠耳中,心里一动,永兴公主却已问道:“为何事庆功?” “血泉孽魂自取灭亡,在这里全军覆没啦。”裂渊王向内相延。 那些美貌女子都是心思灵巧之人,便连裂渊王都跪拜见礼,如何还看不出来人的尊贵身份?齐齐离席向永兴公主跪倒,倒把右边的席位都空了出来。 永兴公主愕然,又往左手边那群条枝武士的所在看去,却迎上了那宽袍中年人温和的目光,一众条枝武士出于礼节都止住了吃喝,只等裂渊王介绍。 两边都有太多的疑问需要解答,宴席一时安静了,门前绿影一晃,正是个娇俏少女诧异来看,眼波流转处恰与池棠双目相交,不禁啊了一声,身形顿住,倚在门旁,白玉般的娇靥上抹过了一丝羞涩的晕红。 灵风本是随着师父在静室密切关注玄晶之山的异动,却是池棠众人动身太快,这厢刚有感应,他们便已前往了冥晶神殿,灵风身法快捷,急急当先跟来,唯恐是脱逃的鬼皇鬼相另生祸端,却没想到,见到的竟是自己也不知思念了多久的池棠。而她虽然早听大力将军说过为池棠再复旧颜的情事,可当记忆里那半黑半白的丑怪脸孔骤然变回了眉目雄毅,气宇轩昂的面容时,那份既因久别重逢而喜出望外,又因再睹旧颜而怅然迷醉的心情竟一时有些不能自已,愣怔于前,竟是少见的露出了小儿女的情态来。 池棠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他的欢喜绝不少于灵风半分,却在目光猛然的强烈之后又转为强自收敛的迷蒙,张口欲呼的表情也变作了亲切却有些疏远的微笑。 “灵风姑娘,我回来了。”八个字,意蕴深长,欲语还休,脸上维持着笑容。 裂渊王说话的声音好像一阵嗡嗡的嘈杂,池棠完全是充耳不闻,看着灵风终于恢复了同样礼貌的微笑,对自己轻轻一颌首,俏美冷媚的好像欺雪傲霜的寒梅,我是多么想要将你拥入怀里,他想。 董瑶的情深一往,就像是赤彤彤粉艳艳的芍药,盛放美丽,也仿佛带着夏日滚热的风,池棠欢喜而并不钟爱,但是感情并不能随着自己的喜好予取予夺,他下定决心,绝不能有负那位向自己抛下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连理枝的小师妹,而自己的心猿意马,就必须要谨慎小心的收起。 池棠又陷入了这般繁枝错蔓的思绪中,直到裂渊王连推了自己几次,才瞿然神醒。 “这是来自萨珊帝国的赫利柯特教主。”裂渊王指着那位宽袍中年人介绍道。 第065章波斯祆教 赫利柯特是在战争大体结束的时候,由叉毛引荐着见到了裂渊王,那时候,水晶球的异术才刚刚收起,而通过水晶球得睹了莹沙城前大战全景的护国灵族们,更是为这个奇妙的法术叹为观止。 而赫利柯特的心情则也是无比惊诧和感慨的,他一直认为博尔格达索兰这冥界之漠上的亡灵是强大的力量,可看血泉鬼族那样的进攻势头,在他的估算中,裂渊国纵使能胜,也仍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却没有想到裂渊国的力量竟是如此强大,强大到了可怕的地步,简直可以用摧枯拉朽来形容。短短几个时辰,两万上下浩浩荡荡的鬼卒大军便已荡然无存,原先趾高气昂,气势汹汹的几大鬼将要么魂消身殁,要么束手就擒,即便是矫揉作态的鬼皇和阴险狠辣的鬼相,也在裂渊国高手的逼迫下,惶惶然的不知所踪。没错,坎吉是说过鬼族的皇帝与宰相比之自己是要稍逊,可这只是部下的夸耀奉承之词,赫利柯特有着清醒的认识,无论鬼皇还是鬼相,都和自己在伯仲之间,当真和他们以一敌一的较量,也将是耗时数日的苦战恶战,而最终的胜负结果如何,恐怕也就只有无上的智慧之主阿胡拉。玛兹达才能知道了。也因此,他对于裂渊国几大高手尤其是那位大力将军钦服不已,在与裂渊王的相见时,展现了十足的礼貌和谦谨。 不过裂渊王起初的态度并没有表现得太友好,一则是因为赛伦部族的恶名在外,二则虽然他们此番前来并不曾妄动刀兵,但显然立意不善,笑话,万里迢迢的蒙尘卷沙而来,难道就当真是为了袖手旁观的看看热闹?至于现在谦恭而友善的态度,只不过是在裂渊国大胜之后的见风使舵罢了。 这种态度在交谈的深入下去之后,才渐渐得到了缓解,因为裂渊王得知,这位赛伦部族的首领赫利柯特,竟然是琐罗亚斯德教的教主。 琐罗亚斯德教在华夏又称祆教,也是古波斯帝国的国教,其教主同时担任着波斯帝国王庭中的祭司长,身份尊贵,其教义在帝国领土内更是影响深远。 琐罗亚斯德教将阿胡拉。玛兹达视为最高主神,认为他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宇宙创造者,崇尚光明、生命、智慧,也是天道真理的化身。传说中人类文明的最重要标志——火,就是由其神力而产生,故而琐罗亚斯德教的教徒视火为永恒无限的光明,并将尊神拜火作为他们神圣职责的象征。 因此琐罗亚斯德教的大光明术法也一直是玄异法术分类中最为强悍神奇的派别,这并不是妖术魔功,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仙圣之法,只是由于大漠高山相隔,才没有流传入华夏,也素不为中土人士所知。 然而裂渊王久处西域,以及来自西方后加入灵族的叉毛,倒是对于这个风行于炎日大漠之地的宗教多有了解,自然清楚,如大光明术这样的仙圣之法绝不可能由一只食人无厌,嗜血残虐的妖魔所习得,照这样看来,关于赛伦部族那个大魔王首领的说法就站不住脚了。 基于这个认识,裂渊王才让赫利柯特把他们此来的真正目的和盘托出,鉴于语言不通,由叉毛和坎吉两方翻译,这一场交谈竟足足从深夜说到了第二天的午后。 …… 赫利柯特本是炎日大漠之境一只苍鹫成精,远离华夏成型术法的他自然不知道,他炼化横骨,得成人身走的却是慕枫道的路数,在做了妖灵之后,他只维持了捕食猎物的本性,并不像血灵道那般刻意以食人为乐。 就这样在沙漠中浑浑噩噩的渡过了几百年,他与琐罗亚斯德教的创始人琐罗亚斯德相识,从此便迈入了一个意识上的新天地,他从教义中汲取了智慧,也产生了信仰,成为了琐罗亚斯德忠实的弟子,并在琐罗亚斯德死于战乱之后,继任了教主一职。 真正巨大的变化是在他成为教主后参炼大光明术才出现的,当他将那种圣火神光的力量运转自如之后,他获得了曾经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可以驾驭世间所有能被光明普照的物质,而他的神思亦如太阳的光芒般闪耀明彻,他也不知道,用华夏成型术法的体系来论,他便已从慕枫道迈入了冥思道的门径。他却更做实了自己是阿胡拉。玛兹达在人间的使者,并当真按照教义中的主神福祉向整个中东大地传播开来。 琐罗亚斯德教由是大兴,被波斯帝国奉为国教,赫利柯特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波斯帝国的国师,以教宗的称谓,国师便被称作了祭司长。 赛伦部族只是一个幌子,古老的东方文明一直令赫利柯特有一种深深的不安,他有自知之明,智慧的主神使他了解上古时分在那片土地上神魔之战的传说,数千年的积累绝不是他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抵御的,既然如此,便用这支表面上荼毒大漠的妖魔种族,震慑着来自东方任何有可能的渗透和侵袭。至少也可以使那里的妖魔遗毒在知晓了这支部族之后,能够引为同道的掉以轻心,而不是视为异类的如临大敌。 这支赛伦部族由信奉琐罗亚斯德教的妖灵组成,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眼里,他们就是一群嗜血凶残的魔鬼,倒也引起了中东大地上许多同样以嗜食人肉的妖魔响应,这一来倒成了自投罗网,如果他们并不受教义的感召,依然怙恶不悛的话,赫利柯特便将他们悄悄的铲除,他不允许在圣教的土地上有黑暗邪恶的存在。 到了近些年,局势又有了新的变化,现在的波斯帝国正是萨珊王朝时期,面临着西方罗马帝国和东方游牧民族的双重威胁,恰逢国内雄主当政,史称沙普尔二世,东征西讨,连场大战,在这样的局势下,恒河流域出自身毒笈多王朝的新兴妖魔种群也开始对横行中东的赛伦部族发起了挑战,既要与人间帝国争衡,也要和异域妖魔相拼,赫利柯特一时有些焦头烂额。 也正在这个时候,来自华夏中土找寻天下异灵的虻山妖使与赛伦部族第一次发生了接触,这使赫利柯特产生了以华夏妖魔掣肘身毒妖魔的想法,自然对那虻山妖使好生相待,大有接洽示好之意,如那狸獾狸狸儿,角马厉公腾,巨猩都罕都是赛伦部族的举荐,其实也就是中东境内一时还未清剿的狠厉魔怪,如此一举两得,既让虻山收伏,还国内清平,也卖了虻山大大的人情,一向对域外孤陋寡闻的虻山妖使卷松客只听说了赛伦部族的为恶之名,又哪里知晓内里曲折?倒是引类呼朋般向千里骐骥奏知了此事。于是,千里骐骥将赛伦部族视为了可以倚重的盟友,并在七月半那场飨食之会中,邀请了赛伦部族的使者参加。 赫利柯特先前还只是虚与委蛇,待坎吉回报之后,才发现东方的妖魔力量远远超乎他的想象,千里骐骥甚至分派了让他们接应血泉鬼族的差使。赫利柯特思忖良久,倒底决定还是潜身相随同往,好好看一看东方的战争力量,再决定下一步的区处。 在裂渊王面前,赫利柯特并不讳言,他也知道这是获得对方信任的最好途径,他从一开始就采取的是冷眼旁观,觑机行动的做法,后果分为三种:一是裂渊国大胜,那么他按兵不动就是上策;二是血泉鬼族大胜,那么在合理的时机,他也不介意立刻出手分一杯羹;三是两败俱伤,那就索性由他的赛伦部族一统冥界之漠,也算扩张了赛伦部族的势力范围。 在赫利柯特赶到这里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第二种后果绝无可能,并且在审视局势之后,第三种后果的出现可能也微乎其微,事实也证明了他的推断。 他愿意与裂渊国真正的结盟,他需要裂渊国成为阻止东方妖魔西进的屏障,而这一点相信裂渊王和他也是同样的主张,光明之神与暗夜之主的联合将对制衡邪恶的颠覆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 “你倒是左右逢迎,打的好主意。”裂渊王不以为然的嘀咕着,却也对赛伦部族这种投机取巧的做法无可厚非,换作是自己,也同样会做出这种趋利避害的选择,对方没有掩饰,倒也显得坦诚。况且琐罗亚斯德教的教义与囊神的意旨并不违背,总好过是穷凶极恶的妖魔族群窥伺在侧。 “不过……”裂渊王对赫利柯特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多一个盟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我们可以谈谈,彼此的结盟都能为对方带来什么好处,这方面我向来很实际。” 叉毛完全翻译了这段话,赫利柯特深褐色的眼珠眨了眨,同样报之以会意的微笑:“实际是美德,我们可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废话。” …… 经过裂渊王小半天兴致勃勃的大展厨艺,一场盛宴在宫室中召开,赛伦部族自赫利柯特以下的十余名头领连坎吉在内,都成为了宴席中的宾客,而他们其实也都是琐罗亚斯德教的祭司;不过除了他们之外,那些从鬼皇处救下的可怜女子们也在受邀之列,这是裂渊王早就答应下的——得让她们都吃饱喽。 结果正式的议题还没有言及,对美味珍馐众口一词的交赞便让裂渊王欢喜的合不拢嘴,烧了那么多年的菜,今天得到的赞扬是最多的,这令裂渊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忍不住的席间走动,频频敬酒,为的就是让那称赞来的更强烈些,当真是有些不亦乐乎了,直到看见了池棠一行的突然到来。 …… 赫利柯特又一次惊讶了,他敏锐的感知力已经发现,这些突然来此的客人们竟是非同小可,池棠和韩离蕴含的玄力内息已经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绝不在自己之下,尤其是池棠,他身上总有一种和圣火光明相近似的气质,令他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而棘楚和公孙复鞅也同样散发着雄浑充盈的神光。这样的人物,在埃兰沙赫尔(这是萨珊王朝子民对自己国家的称谓)也仅仅只有自己一身而已,可在这里,这个神秘强大的亡灵国度,竟出现了四个……不,应该是六个,赫利柯特把裂渊王和大力将军也算进去了,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判断是完全准确的,有他们存在,也就难怪血泉鬼族败的这么彻底了。 赫利柯特没有再看鬼相和鬼皇一眼,失败者完全没有关注的必要,他看着池棠从神思不属到炯炯生光的眼神直射过来,用波斯的礼节离席弯腰鞠躬。 “有幸见到伟大的神火传人。” 坎吉在一旁翻译,池棠却没太在意,在他耳中,神鸦化人与神火传人似乎就是一个意思,他对波斯祆教毫无所知,只是礼貌的躬身摊手,用乾家的礼节问候,他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路,不过看裂渊王介绍的模样,当是友非敌,自然也就不担心了。 需要了解的情形太多,多到一时半会儿根本难以尽述,大力将军和烨睛在片刻之后赶到,烨睛身后的力儿欢唳一声,扑愣愣飞到了韩离肩头,探头摩颈的挨擦了好一会儿,甚是亲热;再过得片刻,定通与张琰踏步而入,池棠看见张琰尽复旧貌,微笑相视的神情,不由大喜:“义节,你都恢复了?……” 四大鬼卫进来的时候,还没顾得上见礼,便先接过了鬼皇和鬼相两个,看他们颓丧消沉,全无还手之力的模样,碎月大笑:“哦呀呀呀,裂渊王大人果然说的不错,他们根本跑不了的。”忽的看见永兴公主,又不禁一怔:“……是……是公主?” 欢声笑语,良久不绝,灵风悄觑池棠,见他与张琰两手相执,交谈热烈,再没有向自己这里看过来一眼,便默默无语的退身出去,盈盈几步,却到了神殿殿门之外,仰头望天,满城莹光衬得天幕云层浓积交叠,却像是山峦叠嶂。 “真蠢……”灵风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 第066章方法 本是一场款待外客,缔结新盟的庆功宴,倒变成了久别重逢,叙契甚笃的欢笑场。当公孙复鞅看到了大力将军,便油然泛起了大慰平生的欣悦,两大冥思道高手少不得互诉衷肠,相见恨晚。四大国卫与永兴公主和棘楚之间,亦是堪堪而谈,滔滔不绝,大赞今日对血泉孽魂的全胜之战,倒引得永兴公主咯咯直笑。 池棠左右端相张琰,发现他回复的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好,除了身体时隐时现的虚朦之外,几与昔日为人之时并无二致,而他说起江湖旧事来,更是头头是道,绘声绘色,倒唤起了池棠不少回忆,韩离很快加入了这个话题,三士共语,亦大抒侠义胸襟。 及至张琰问道:“二位此往玄晶探秘,已是大功告成了?”池棠这才猛省,止住了娓娓相述,对张琰先告个罪,“义节稍待,我与韩兄先去了了正事。” 之所以心急至此,那是担心裂渊国出了什么变故,现下一切顺遂,便不可再有延误,池棠记得囊神所语,本就要将玄晶中所悟出对付妖王麒麟的方法原原本本的和盘托出。 …… 暂时离开了气氛热烈的欢宴之场,池棠和韩离又回到了紫光明炫的玄晶之山,裂渊王和大力将军也一起跟了过来,毕竟是鬼国禁地,尽管池棠韩离刚从此地而出,但再归返时便不能逾矩失礼,总是要先由裂渊王引路相延,况且还有裂渊国王位的继承交接,裂渊王和大力将军便不能置身事外。 将主持酒宴的职司交给了故主永兴公主,裂渊王也乐得轻松,今晚众人对他烹饪手艺的赞扬令他大为满足,直到此刻,脸上还留着止不住的欢喜自得之色,被玄晶的光芒映耀,斑驳流离的煞是有趣。 “囊神可没有那么容易唤醒,便是公主和我为王时节,也总是她来找我们,我们却很难联络上她,好在你们的神兽元灵与她有着更深的感应,就看你们的啦。一会儿先说你们的事,我和熊兄也听听,你们找到的是什么方法去对付那鳞神妖王。” 裂渊王对于远古五神的历史大体还清楚些,大力将军虽不尽知,却也对此不算陌生,只是听到鳞神妖王四字之后,表情有些不自然的低了低头。 究竟如何唤醒囊神的意识,池棠事先也全然不晓,然而就像是从冥灵玄晶的时空碎片中抽身而走的术法一样,在神力完全焕发的当下,他又无师自通的掌握了。 所以池棠没有任何迟疑,而是和韩离两手相携,意念运转之间,火鸦焰力与雷鹰电劲蘧然一盛,剧烈的罡风鼓荡膨胀,强如裂渊王和大力将军也不禁微微侧过了身,感受到了炙热与雷电混合的气息。 神力忽寂,便见冥灵玄晶的光华蕴凫闪烁,渐渐形成了一个仿佛巨大的多足虫介却又似是而非的恍惚影像,大力将军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玄奇的一幕,脸色早褪去了先前的不自然,代之以瞠目惊舌的惊讶之情。 “唔……又见到你们了,汉内塔,我是说,天神的侍卫们。”深沉雍雅的女声在这幽旷的空间内响起,俨然庄严神圣的天外之音,“嗯,通过这身与上一次相见完全不同的力量也可以知道,你们成功了。” 不仅是池棠韩离,连裂渊王和大力将军也都神态恭谨的屈膝拜倒,这是在向远古的神祇表达尊崇和敬意,只是裂渊王还在小声嘀咕着:“噫?囊神会说官话?这么流利?” “是的,我们成功了,我们找到了战胜鳞神的方法。”池棠朗声回答,语调中充满了坚定和自信。 “所以你们依约而来,将我从沉睡中唤醒。恕我直言,即便是现在,你们的力量已经与那时候的天卫本体相差无几,可我还是认为你们远远逊色于鳞神,而我好奇的是,你们究竟用的是什么方法,来弥补你们与鳞神之间的巨大悬殊?” 这个问题也使裂渊王和大力将军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着从池棠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 “囊神认为我们与鳞神的实力差距,是源自于自身蕴含的法力而论,确实,那鳞神……对不起,请允许我以妖王称之,这样的说法我还习惯些。” “一个名谓而已,但说无妨,我能明白。”深沉的女声好像是在微笑。 池棠颌首致意,接着没说完的话题继续道:“确实,那妖王和我们以一敌一的比拼之下,我们自身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他对抗,在玄晶探秘的一开始,我和韩……我和雷鹰天卫无一例外的都像第一次所经历的那样,被妖王一个一个的击败,杀死。” “囊神说过,这些玄晶都是时空碎片,换言之,也就是发生在各个时空中曾经发生过的历史,可我们也都知道,在现在这个时空下,我们五方乾君……五位天卫明明就是战胜了妖王的,所以我就奇怪,难道只有我们这个时空才出现了蹊跷的意外?一个根本就是事实的结果,却成了时空命数中的偶然,这不是有些荒唐吗?” “渐渐的,我和雷鹰天卫就察觉出不对来,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之后,我们终于发现,其实真正的问题出在我们身上。我和雷鹰天卫具有了这一世化人的记忆,我们忽略了其实在一开始,处于上古时空中的天卫们本就是有着自己的计划的,而我们的记忆控制了自己化身的神兽天卫,总是对原有的计划进行了篡改,想要加快进程,可正是这些自作聪明的篡改,才令我们欲速而不达。当想明白了这一点,我和雷鹰天卫便开始刻意抑制自己的意识,而让神兽的记忆带着我们行动……”池棠和韩离对视一眼,彼此看到对方目光中流露出的豁然开解,又都笑了,“……于是,我们看到了历史原本就应该有的样子。” “还记得你对我们所说的吗?云龙天神是如何带领五位天卫抗衡天体中的外来侵袭的?”池棠设问自答,“那是运用了我们自身蕴含的力量,也就是这个世界本就拥有的奇异力量,巽风罡力、离火焰力、烨电雷力、寒锢冰力和酸蚀溶力。当这五种力量以云龙天神所授的和汇贯通之术施展而出,即便是天神都感到棘手的外来侵袭都可以抵御,又怎么会去惧怕一个徒具野心却还逊于天神的妖王呢?就是这么简单,五大天卫战胜妖王是必然,只是因为我和雷鹰天卫现在意识的横加干涉,才使必然变成了偶然。天卫原本的计划简单而卓有成效,先避开妖魔大军对我们的消耗,隐而不动,引诱妖王轻身而现,然后我们各依方位,作雷霆一击,将他困住,再运用云龙天神曾教给我们的法子,将五种力量联合在一起喷发而出,妖王只能接受被我们封印的下场。不得不说,妖王的法力确实强大,我们只能将他重创封印,使他失去意识陷入沉睡,却没有办法将他立毙于当场。我现在想起那位郎桀所说的了,这就是五方绝灵之阵,五大天卫缺一不可,并且通过玄晶探秘学会了这种合力之法,用在今世,那么无论虻山妖王还是阒水魔帝,都得接受与三千年前相同的命运。” “唔……”深沉的女声长长叹息,沉吟道,“……答案就是这么简单?我怎么没有想到?天神在逝去前就已经留下了克制他们的方法……” “也不尽然,云龙天神传授的这套术法并不是针对其他任何一位神祇,他也并不知道未来的走向,只是五位天卫在鳞神和海神的危迫前,自然而然的想起了这个法子。”池棠解释道,他在玄晶时空中那么长时间,上古五神兽原本的记忆自然也感知到不少。 “通过这一场又一场五方绝灵之阵的战斗,我与雷鹰天卫源自于神兽的力量也日渐苏醒,既然如此,这里就成了我们最好的试炼场,所以我们并没有急着出来向囊神覆命。” “卓有成效,我刚才就说了,你们已经与那时候的天卫本体相差无几。”深沉的女声再次夸赞,语气中的笑意也更深了。 长篇大论下来,池棠也不禁有些口干舌燥,还待说下去时,韩离却体贴的拉了拉他:“接下来我替你说,你也歇会儿。”二人俱各一笑,池棠点点头,盘腿坐了下来。 “留下来修炼,只是一个小小的原因。”韩离似乎是在大司马身边侍立惯了,说话的时候颀长身形挺拔如松,手却下意识的抚在了项间珍珠之上,“适才池兄也言道,那五方绝灵之阵固然有效,可对那妖王只能封印,难以诛杀,倘若今世再复此局,岂不是三千年后又得是一场人间浩劫?最重要的是,现在玄龟乾君不知所踪,怒狮乾君身死魂逝,恐怕妖王魔帝复苏之时,五方乾君再难齐集一处,似这般,纵有五方绝灵之奇阵,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大力将军在身后嘴唇动了动,很想再次提醒他们,虻山妖王已经在甦醒前驾崩了,不过又一想,那阒水魔帝并无大碍,总也是他们要对付的,情势相类,便没有作声。 “那位寒狼乾君之所以对池兄言之凿凿,力主来此一行,又未奉告五方绝灵之阵的详情,显然,他没有把希望放在五方绝灵之阵上,他找到了别的方法,而他也同样需要我们来找到这个方法,在五乾君今世难以齐集的情形下,找到克敌制胜的其他方法!” 裂渊王饶有兴趣的抬着头,看着一向沉稳的韩离脸上也露出了兴奋快意的笑容,心知他们必有所获,倒有心仔细听听是何奇策新法。 果然,韩离伸指而出,比了一个“二”的手势:“虽然不知道那位寒狼乾君最终用的是什么方法,可我们却找到了新的方法,两个方法。” 奇哉,妖王凶横,强绝无敌,自古流传五神兽联手,方才堪堪将其封印,便是那五方绝灵之阵,可除此之外,倒还能有什么办法取胜?这两位神兽化人倒好,不仅找到了,还一下子找到了两个方法。 “第一个方法是池兄从他的云龙宝剑上推想而出的。”韩离目光落在了池棠背后的剑柄上,“听池兄说,这是锦屏公子取覆雪莽原云龙之爪炼制而成,堪称天兵神器,自有克制妖魔之效,由此而得启发。据传云龙三体,各葬一地,这个囊神也有提及,除了那天神之首杳无所踪外,云龙之骨和云龙之爪都可循迹而取。云龙三体之神效囊神必也是清楚的,池兄的想法是,让众乾君身负云龙骨骸,灵力相引,是不是有可能催化出更强的力量来。” 池棠忍不住微笑插口:“也是事有凑巧,刚生出这念头,恰好玄晶之中便来了几位朋友,旁人不敢说,至少那位永兴公主囊神必是认识的。” “啊,是她,正是那神狮天卫推举了她来,我看她玄灵清奇,倒让她作了第一个承我遗念之魄,不是后来和这位朱将军交接了职司么?她是怎么来的?”深沉的女声透出一丝惊奇,也有一丝喜悦之意。 “哈哈,说来话长,容后相禀。先说另两位朋友,一个是莽族战魂,一个天池仙主,岂不是正合云龙爪骨所在?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却是我请他们一个去覆雪莽原,一个往北溟天池,带来了云龙爪和云龙骨,配在五大天卫之身,试炼摸索,多次力战之下终有所成,我等本身玄力为天神遗骸激发,便合两三天卫之力,亦可与那妖王颉颃相争,这样看来,倒未必便要五卫齐集了。” 囊神恍然大悟:“这倒是个好办法,明知天神灵能,我却没有想到还有这等效用,竟愁思忧心了这么久,大是不该……” “也不是这等说,这法子虽然有用,却不是立竿见影,还需找准融汇激发之法方始生效。我们也是在玄晶里一次次的试炼,才最终大成。若当真是于实地交锋,却也没有这般试炼的机会。” 囊神沉默了片刻,忽又发声:“那另一个方法又是如何?” 池棠又站了起来,和韩离并身而立,语气激昂,掷地有声:“化身为人,以技击武道之术胜之!” 第067章继任 囊神似乎一时又陷入了震愕中,多足虫介身体般的玄晶光华忽明忽暗,闪烁不定,和池棠韩离激昂兴奋的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寂然良久,囊神才带着疑惑的语气问道:“技击武道之术?请原谅我刚才思考了太长时间,我在试图从你们的意识中找寻精确的描述,现在我大致是了解了,却还有些难以置信,你们是说……这种操持兵器,和敌人搏斗的方法?” “未必便一定要有兵刃,功力到时,虽赤手空拳、飞花摘叶亦可制敌,岂独仰仗兵刃之利?以实击虚,以巧破拙,以有意而趁不备,便是技击武道之术也。” 池棠的一番话还是令囊神未醒真义,这倒不怪囊神迟钝,实是她自远古时节所睹所闻,成神灵者可挟风带雨,搬山倒海,行的是气华万千,使的是玄浩异术;而飞禽走兽,游鱼虫介者,倚仗自身体魄之力或撕抓扑咬,或疾走冲撞;几曾见过今世所谓技击武道之术的能为来?无怪乎现下踟蹰不解,怎生用了技击武道,便可与实力悬殊的鳞神相抗衡了? 身后的大力将军却是听懂了,眼前一亮,微微颌首赞许,沉迷于武道之技给他带来的修为提升犹然感同身受,自是颇有同好之意。 池棠试图用囊神能够最快听懂的意思继续解释道:“囊神在介绍大战起源之时便已说过,是人类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从攀援之身学会了直立行走,并且形成了自己的智慧,从而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主宰。而这直立行走最大的意义何在,未知囊神想过没有?” 不等囊神回答,池棠张开了自己的两臂:“这就是……我们的两手得以解脱而出,便是这一双手,可以令我们拥有了新的力量。这方面,我相信成精为妖者也一定深有感触,所以他们总是维持成人的四肢情状,但他们只知道用这样的身体进行术法上的修炼,却少有妖类知道如何真正运使两手的能力,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人类的技击武道之术才是最大限度发挥这种力量的真谛所在。这么说吧,常人皆惧虎狼,单个相敌时往往做了虎狼猛兽的猎物,可是人间的武艺高强者,却有击杀虎狼的能为,这就是武道之术带来的提升。” “在玄晶中,我和雷鹰天卫总是维持着天卫神兽原本的形态和妖王做着抗争,无论是胜是败,却总有一种未达圆满的感觉,即便是在神力焕醒,玄功大成的后来,我还是被这种感觉困扰着。直到有一次,那位莽族战魂想要从旁相助,他灵巧的躲过了妖王凶狠的撕扑,并且以武道之法进行了反击。虽然在玄晶中,现实的灵魄之身与远古记忆的影像并不能真正发生接触,事实上,莽族战魂的反手一掌也确实打在了虚影处,全无效用。我却从他这一击中受到了启发,原来那种未达圆满的感觉就是源自于我们并没有运用自己真正擅长的方式,我是说,我们作为人间剑客的那种擅长的方式。” “所以,最后一个方法,就是我和雷鹰天卫先学会了将神兽之体化作人形,然后用本已谙熟的剑术与自身焕醒的神力结合,与那妖王展开了好一场大战。效果不错,最终我上古的另几位战友都学会了我和雷鹰天卫的方式,尽管他们的技击之道并不像我们这么娴熟,可比之他们只知道用本体兽形作战的实力已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了。与前一个方法相较,这个方法相对耗费的时间长一点,但却能带给妖王最大的杀伤,在玄晶的世界里,我们用这个方法已经杀死了妖王两次,我是说……真正的诛杀。” “技击武道之术能有这般威力?”囊神还有些不敢相信。 “我可以证明,池兄所言字字珠玑。”大力将军忽然扬声道,“前提是,掌握了技击武道之术的真义,也就是说,得是真正的高手,这种力量的提升才能立竿见影。遗憾的是,世间大多数习武之人只是徒具其形,未得其质。” 由武道之术迈入冥思道的大力将军无疑对此极有见地,斩钉截铁的坚定语气使玄晶之山的光芒再度炫亮起来,囊神这回的思忖没有持续多久,而当她再度开口的时候,语气中仿佛也多了一层跳跃的快意: “唔……虽然我还是不能完全明白这种力量,不过既然你们已经用实践证明了这一点,那么就必然是行之有效的方法。我很高兴,对付鳞神与海神竟然会有那么多的方法,看起来,是我先前太过多虑了,人类的进步已经远远超乎我的想象,去将你们的力量付诸实施吧,阻止鳞神与海神的野心,让这个人类主宰的世界恢复真正的衡平。” 池棠与韩离深深一躬:“必不负囊神重望。” “不,不是我的期望,而是这个世界生者与亡灵、光明与黑暗必须的衡平……我觉得自己可以安心的睡去了,而在我的意识进入沉眠之前,年轻的将军,请你告诉我,在这里,这位为天卫们证明的英灵是谁?” 裂渊王没想到囊神说着说着就说到自己头上了,赶紧抬头,用一种孩童对自己敬爱的长辈才会现出的佻皮笑容应道:“尊敬的囊神,我想您一定看出来他是……” “我知道他是圣山族的出身,尽管只是魂魄,却拥有着神族的气息,我想问的是,在这个重要的场合,你为什么会带他来这里?” 大力将军听到言及于己,便上前一步,对这迷离恍惚的紫光形体郑重弯腰长揖:“虻山熊罴,见过古神大灵。” “唔……确实和圣山族大不相同。”囊神的语调透出了赞赏。 “好教囊神得知……”裂渊王续道:“……这两天,那些不安分的孽魂向这里发起了攻击,当然,在囊神神力的护佑下,这次攻击已经被挫败,他们全军覆没,我们大获全胜。这位虻山的熊兄却也立下了好大功劳,是他制住了那些孽魂的首领。现在的问题是,在维持这个世界衡平格局的当下,我却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而恰好这位熊兄既为裂渊国立下了大功,也很愿意承继囊神的遗志,其本来的修为更是震古烁今,我觉得,囊神您需要一个真正的强者来作为您的传人,保护这片亡灵的国土。” “你是准备交接职司,就像之前的那位公主一样?” 裂渊王好像挺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您知道的,我只是一个倚仗着囊神传承力量的普通人类魂魄而已,就怕有负囊神所托。” 大力将军一直保持着恭恭敬敬谒拜参见的姿势,他知道在这个时候,自己还不适宜说话,只聆听着囊神和裂渊王的对话。 “没错,拜那位神狮天卫所赐,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能从为数不多的英灵之中找寻合适的继承者,你和那位公主的魂魄最为清奇,所以我当时选择了你们。然而,那位公主失之柔弱多情,你却耽于轻洒跳脱,虽然从性情上来说未必便是缺点,却绝非亡灵之主应有的脾性器局。这般说起来,或许你们都只是这方土地中过渡的人选。” 裂渊王听的暗暗咋舌,囊神的官话说的当真流利,难以想象这是一个源自远古的神祇,倒像个汉宫中雍雅慈和的贵妇在说话一般,而听话里意思,似乎囊神已经对自己这个裂渊王有些想法了,不过也好,这般顺水推舟,正好了却了这一身繁缛职司,只做个逍遥洒脱的快活鬼去也。 “我接受你想要卸下这份职任的请求,你会失去曾经拥有的大部分力量,就像过去的那位神狮天卫一样,却不妨碍你成为一个不寂不灭的魂灵,你接受吗?” “只要能飞能走能做菜,而且能保留我清醒的意识,我当然接受。”裂渊王收起了嬉皮笑脸,向囊神拜倒,“然而辜负了囊神的期望,这令我倍感惭愧。” “惭愧之余,却也觉得非常轻松,对吗?”囊神含着笑意的语调完全没有责备的意思,裂渊王一怔,挠着头讪讪的笑了起来。 “从心所欲,无可厚非。总算你恪尽职守,也没有先一走了之,我也相信这位你推荐的继任者。事实上,他本身所具的力量,也不在任何一位天卫之下,让他做亡灵国度之主,倒确实比你们适合一些。” 大力将军知道到了自己应该表态的时候了:“虻山熊罴,愿承古神之志,协理阴阳生死,维护衡平之道,竭力尽智,不敢懈怠。” “你也知道衡平之道的意义?很好。我看到了你的过去,是你对人类的理解改变了你的立场,也造成了你在圣山族的结局,而你由生至死这么一遭,却也感悟到了魂灵的意义,一个通晓了人、妖、魂三道的英灵魂魄,没有谁会比你更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上。” 囊神的赞扬令大力将军除了欢喜之外,却也感到了一丝凛然,古神的意识在悄然无觉之中竟然已经进入了自己的神智之中,寥寥几语之间便已说破了自己的由来过往,幸好自己确乎一片赤诚,全无他念,才得到了囊神的首肯。 所以,囊神接下来说的话并没有使大力将军感到意外。 “而你也很想在这里,找寻到你曾经的王,也就是那位鳞神的魂魄。” “是的,尽管现在的立意并不相同,但我还是想要找到他,他毕竟是吾族虻山的首领,作为一个他曾经的部下,我希望能够找出他来,告诉他所有发生的一切,并且尽可能的改变他的观点,可以的话,就让他在裂渊国留存下来。” “很忠诚的观点,我好奇的是,如果他留在裂渊国,你是准备做他的王,还是将你的王位相让?” 囊神听起来有些刁钻的问题,大力将军回答起来却毫不犹豫:“在虻山,他是王;在裂渊,我是王。我会给予他礼遇和尊敬,但无论最终我和他的观点是否一致,我都不会将承继古神的职任交给他人执掌,我现在只听命于古神的意旨。” 曾有那么一瞬间,一直旁听的池棠心里感到了紧张,没错,大力将军倒真是个有着大丈夫胸襟的特异妖灵,对他的操守德行,池棠还是放心的。可一旦他找到了妖王的魂魄,却难以确保他不为那凶恶的妖王所驱使,当真做出了那大违本意的禅位之举,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要是当真如此,岂不是裂渊国尽入妖王之手,这局面简直比妖魔侵占人间世界还要糟,人类便死后亦不得安宁了。 然而大力将军回答的如此干脆肯定,池棠倒是松了一口气,显然大力将军把持得住,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眼角一瞥韩离,却发现他一直是泰然自若的神情,池棠心中一动,自己瞻前顾后,杞人忧天,说到大局气度,似乎是输将韩离一筹的了。 囊神轻笑:“我只是这么一问,其实你所说的情形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因为那位鳞神根本就没有死,他的魂魄自然也就不会在这里,不然的话,你以为他会任由我如此安眠沉睡吗?” 妖王没有死?大力将军和池棠韩离同时一震,这个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雳,大力将军迅速回想,那日虻山神息崖内的场景历历在目,翼横卫毒发身亡的尸体,还有那被毒素侵染的几乎难辨形体的妖王遗骸,难道千里生如此处心积虑的阴谋之下,吾王仍然得以保全?可既然吾王没有死,那么他现在又在哪里? 池棠则立刻想到,妖王未死的话,绝不可能就这样看着千里生谋朝篡位,倒行逆施而全没有动作的,很有可能,在妖人大战之前,一场虻山的内讧就会爆发。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无论谁成为虻山的王,终究还是人间世界的大敌,从池棠内心来说,他倒宁可是千里生在位,总比那在玄晶中交战了无数次的妖王麒麟要好对付得多。 转念未已,囊神却没有再给大力将军思考下去的时间:“这一次我的甦醒持续了太久,我已经很累了,你将成为新的裂渊国之王,成为传承我意志的继任者,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裂渊大力王了,你会知道你应该做什么的……” 第068章缔结新盟 紫色的光华瞬间将大力将军全身笼罩,而裂渊王身上也现出了斑斓霞彩,一丝丝的气流涌动,直向大力将军身前飘去。 玄晶之山发出隆隆的震响,池棠和韩离已经感到了脚下在微微颤动,不一时,盛光散去,囊神似乎是又一次陷入了无尽的沉眠之中,唯余满山晶光点点,璀璨生辉,却再不见前番恍然有形的影像。 大力将军玄袍依旧,却在眼波流转间多了一层紫光流离的色彩,裂渊王……不,现在应该称作朱玥了,朱玥笑嘻嘻的对大力将军拱了拱手:“恭喜熊兄,听刚才囊神说了没?现在你可就是裂渊大力王了,啧啧,这名字好,比我的威风多了。” 这就算是将王位移交完毕了?池棠和韩离兀自还有些愕然,大力将军却张手自顾,缓缓点了点头,按说夙愿得偿,脸上却没有露出欢喜的神情来。 他确乎是获得了囊神意志传承的力量,对于冥思得道的神力来说,这两种力量的叠加并没有使他的玄功得到多少提升,或许这不应该被称作是叠加,而是一种融合,融合的效果是使他对幽冥亡灵的感知力更透彻了。这和曾以凡人灵魄获得囊神力量的永兴公主和朱玥并不相同,要做譬喻的话,就仿佛一为浩淼湖泊,一为干涸沟渠,囊神力量便似是灵水仙液,仙液入湖,未加其深却溶解而化,便不像仙液入渠,独彰其效那么显而易见了。所以,永兴公主和朱玥拥有囊神力量时,几与大力将军比肩,不过功法各异,所擅不同而已;而大力将军拥有囊神力量,只是汇流同径,别具异奇之术罢了。 当然,冥思得道,若想功力有所寸进,当真是难如登天,似这般另生玄效,也该当兴奋雀跃才是,然而大力将军却无法高兴得起来,他还在思忖着囊神前番的话语:吾王未死,对于虻山来说,必然还隐伏着一场谋诛叛逆的惊变,可自己却怎生区处?相助吾王重夺王位?又或放任不理,由得他们自生自灭?无论哪种做法,都与自己的心性大为相悖,当真是斟酌不定,左右为难。最重要的是,吾王现在又身在何处? 池棠和韩离也同样因为妖王未死的消息还有些忧心忡忡,池棠双眉微皱,将忧虑写在了脸上,韩离看起来淡然平静,却也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一众人中,只有那得卸大任的朱玥表情最为轻松,吹着欢快的口哨招呼道:“宴会还没结束呢,正好过去向他们告之,也算庆贺咱们裂渊大力王的继任那。” 话犹未了,山体间一块玄晶忽的发出噗的轻响,朱玥抬头看去时,便见一个小小物事裹着一层似有似无的黑气,呼呼的直坠而下。朱玥下意识的用手一招,却忘记了自己已不是裂渊王那一身雄浑玄力的时节了,白光在手指间闪了一闪,产生的吸力并不够,没有对那物事造成任何影响,朱玥这才幡然猛省,囊神之力大半消去,自己不过是有些玄灵之力的魂灵而已。 好在韩离反应的快,不等那物事坠落地面,信手一指,亮蓝的雷电之光倏的将那物事一拽一拉,片刻间便已提在了手里,仔细一看,和池棠又都是一愣。 翎羽丰硕,通体漆黑,却是一只长了三个脑袋的鹞鹰,猩红的眼睛半睁半闭,一副行将晕阙的样子,喉底咕咕的发着有气无力的低鸣。 “哎?这不是老阉货那三头鬼鹞吗?怎么出现在了这里?”朱玥凑过来奇道。 池棠也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在玄晶时界中,他倒是见过叱雏,却也没联想到这三头鬼鹞身上,自然也不知道,正是因为自己走的急,只带出了鬼皇鬼相,而忽视了鬼鹞叱雏,那叱雏在玄晶之内慌里慌张的飞行了半晌,直到另三大神兽诛灭了妖王,玄晶时界关闭,才把它这只从实境而入的鹞鹰弹出,叱雏在时空转换时被力场冲荡,抵受不住,这甫一现身便如遭重击般没了力道,若非韩离电力相引,只怕在一坠之下,便被玄晶吸纳了鬼灵而去。 不过这只三头鬼鹞却提醒了大力将军——现在应该称为裂渊大力王了,他想起,无论那妖王的下落究竟为何,当务之急一则是对那血泉鬼族俘虏的处理,还有就是和那赛伦部族异域妖灵的盟约详细了。 …… 宴席已经进行到了尾声,赛伦部族的食量甚豪,相比之下,那十几位得脱了鬼皇魔掌的人间女子们,尽管在长期饥肠辘辘的折磨下终于得以大快朵颐,可她们消灭的菜肴分量还是少的可怜。 现在,她们已经乖巧的退了出去,整个宴会大厅内,留下的都是裂渊鬼国的骨干和赛伦部族的头领们。 赫利柯特没有想到只是和他们分开了这么短短一小会儿,裂渊国就经历了一次改朝换代的剧变,按照礼节,他应该起身祝贺新王的登基,然而偏偏那位故王朱玥还行若无事,一脸笑意的置身于案席之中,这般却又似乎不太适宜表达贺意了。所以他便只用深邃的目光直盯在裂渊大力王身上。 对于裂渊大力王的继任,几位国卫事先大抵也知道些内情,此际自是毫不意外,只是把对朱玥的称呼从裂渊王大人改成了朱将军,举止神态少了些初时的恭敬也多了些亲热。而永兴公主更是从讶异到泰然只用短短的片刻时间,这番继任交接的情事她也不是第一次经历,很理解朱玥那种不堪重负却又必须勉力支撑的苦楚,既如此,把职任交给更有能力的后来者,倒也不失为一个皆大欢喜的选择。但和她那次交接不同的是,毕竟裂渊国在这几百年内又有了更深厚的积累沉淀,再加上大战方毕,外族来使,这林林总总的诸般事务都需要一个故主新王的过渡步骤。 正在商讨的,是裂渊国与赛伦部族的结盟事宜,赛伦部族面临着多方势力的威胁,无论是笈多王朝新兴妖族的崛起,还是华夏中州虻山圣族的影响,甚或西方罗马帝国军事上的敌对状态及狮鹫魔族余孽的侵扰,这使得赛伦部族亟需缔盟扶助的渴切期望要远甚于裂渊国。 内中关窍,裂渊大力王自是心知肚明,从他曾经多有涉猎的人间典籍上,他也清楚此际正是坐地开价,由不得对方不从的大好时机,然而他却心有旁骛,眼前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在这片冥界之漠的土地上,裂渊国就是近乎无敌的存在,而无论与赛伦部族结盟与否,这里都是横亘于东方渗透西方之路上的一道天然屏障,就看裂渊国是放任不顾还是有意拦截了。 只是裂渊国的最大问题在于其强大的实力只在这囊神神力覆盖的方圆数百里之境才能奏效,这也注定了裂渊国自保绰绰有余,进取却再所难能的现状。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裂渊国操持生死轮回、幽冥相通之责,本就没有席卷万里,鲸吞天下的野心。 “有了贵境的协助,我们的部族就可以放开手脚,专心对付来自西方的忧患,这样的话,依然使世间的格局处在平衡之中,这样的局面无论对你们还是我们来说,都是最为合适的。” 坎吉将赫利柯特的波斯语翻译了出来。 平衡二字使裂渊大力王心中一动,奇了,他们怎么知道裂渊国存境立国的宗旨?还是故意用这样的论调来打动自己?目光不由在赫利柯特的脸上一扫。 “阿胡拉。玛兹达的智慧与这里的神明是共通的,维持平衡的观点也并不是这里一家独有,我们的教义又何尝不是如此?基于这个相同的观点,贵我两方的结盟之举就更为顺理成章了。”仿佛看出了裂渊大力王的疑虑,赫利柯特微笑着侃侃而言。 坎吉翻译的话声刚落,朱玥在一旁便啧啧有声的笑了起来:“我算是发现了,条枝人的口才便给丝毫不逊色于华夏的纵横之士,你把我们推到了一条战线上,让我们不得不接受你们的要求,却刻意回避了你比我们更需要结盟的事实。” “事实是合则两利,我相信冥界之漠的前王也一定认同这一点,与华夏虻山族的结盟不过是暗怀试探的虚与委蛇,而和贵方缔结兄弟之盟才是我们的真实愿望,我亲自来到这里,不就正好说明了我们的诚意吗?”赫利柯特的笑容透着深沉。 “嗯,你们观察了好一阵,如果不是我们展现了强大的力量,恐怕你们就要和血泉孽魂沆瀣一气了。” “与强者为盟,难道不是最正确的选择?我从没有隐藏过我的本意,恕我直言,如果你们连血泉鬼族的进攻都抵御不了,又有什么结盟的价值呢?” 话说的不好听,但也必须得承认,这是开诚布公的大实话,赫利柯特如此坦荡,倒让习惯了那种说一半藏一半方式的朱玥一时语塞,这就是两个民族间的差异,华夏是己之所欲往往通过各种暗示来让对方心领神会,而出身安息条枝的赛伦族却是非常直截了当,倒也少了些让人云里雾里的口舌之争。 池棠旁听多时,这是裂渊国的事务,他作为远客外人自然不便置喙,但通过对赛伦部族,以及琐罗亚斯德教教义的了解,他觉得赛伦族至少不是一支凶恶嗜血的妖灵种族,他们采取了和曾经的虻山千里生相似的做法,融入了本国的王庭,但和千里生截然不同的是,他们是真的在为国家效力,从没有做过危害本国的事情,这样的妖灵种族倒是完全可以结为盟友,而不用担心他们荼害世间。奇怪的是,为什么大力将军到现在还没有松口呢? 其实裂渊大力王的心思早从眼前的盟约想到了另一桩事上,盘算良久,斟酌已定之后,才缓缓说道:“和贵部的结盟自然没有问题,裂渊国作为阻遏东方的屏障,赛伦族则扫平西方的隐患威胁,维持世间的衡平之局,确实是合则两利的事情。” 朱玥挠挠头,他的本意倒不是不肯结盟,而是想作为相对强势的一方不妨多想出些实际的好处来,哪知道裂渊大力王这一开口,却是一锤定音,自己以交卸了职司的故王之身,倒不便再干涉新王之语了。 赫利柯特似乎对裂渊大力王的爽快并不意外,轻轻欠了欠身向裂渊大力王表示致意。 “至于彼此需要为盟约做些什么,我们还可以磋商细论,倒不急于一时而定。”裂渊大力王语气一顿,视线与赫利柯特深邃明睿的目光相交集,“然而现在既然是盟友了,有一件事,我需要贵部的帮助。” 坎吉怔了怔,似乎看出了裂渊大力王的郑重其事,不过他还是尽责的向赫利柯特进行了翻译,赫利柯特会意的一笑:“只要是我们力所能及的,自然无有不允。” “就我所知,我相信虻山的千里生并不知道贵部与其结盟的真实用意,也就是说,在他眼里,不管是不是真的信任,你们还是他的盟友。” 这回是坎吉回答,作为曾经受邀参加飨食之会的使者,他是赛伦部族最有发言权的:“那位千里骐骥王对于我们的国度并不了解,当然他也不屑于去了解,他所知道的赛伦部族的一切都是我们给他呈现的假象。也许是虻山的力量太过强大,我们在他眼中的地位只是一个来自异国外邦的妖魔部落而已,表面上的客套并不代表实际上的尊重,他嘴上说着四大魔族的会盟,都是各领一方的强者,可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把我们当回事,所以才会自作主张的让我们担当血泉鬼族的后援。正如冥王所见,我们来到了这里,利用他漫不经心的指手画脚来进行我们真正的计划。” 裂渊大力王又问:“那么这短短两天的征战结果,千里生一定也是全然不知的了。” “哦呀呀呀,某人一直在关注着,灵壁飓风还是有作用的,自赛伦部族进来之后,国境外再没有任何可疑的哨探,某人可以保证,虻山肯定不知道裂渊国这场战斗的实情。”碎月插话回禀。 “很好!”裂渊大力王点点头,看向赫利柯特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作为后援的魔族盟友,前往虻山通报这里的战果军情,也一定是合乎情理的了?” 第069章直入虎穴 裂渊大力王的话还在由坎吉翻译中,池棠却已经霍然抬头,他听出了裂渊大力王话里的端倪——大力将军想要借机重回虻山! 池棠的揣度也对也不全对,是的,裂渊大力王确实是起了重回虻山的念头,但真正回去的却是另有其人。 自从知道了虻山妖王没有死的消息之后,裂渊大力王就陷入了因绪庞杂的思索之中,即便是在和赛伦部族洽谈结盟事宜的时分也没有停止,直到他捋清了由来始末的思路。 妖王会隐匿何处?那只能从神息崖之内安置汲灵沉眠妖王的离神宫中找出蛛丝马迹,那时节千里生筹谋在先,用心险恶,自己则在骤闻妖王驾崩,翼横卫毙命的噩耗中心神大乱,虽是查勘了尸首遗骸,却没顾上详加检索,之后不久又碰上了陈嵩受制,千里生栽赃陷害的惊变,也就再也没有机会去离神宫中一探了。 现在却有了一个很好的机会,赛伦部族的虻山盟友身份,可以让他们的使者径入虻山本境,再让自己派去的人混在赛伦使团之内,也就有了接近离神宫的可能。 这个混进去的人物,裂渊大力王本是当仁不让的首选,奈何他已是英魂鬼灵,在裂渊国疆域之外,可不能随心所欲的现形运法,况且自己新任裂渊国主,当真抛却了国中的繁重国务,倒去虻山窥察妖王踪迹,也未免有失计较。 不过他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人选,自己的弟子灵风。灵风本是虻山出身,对于虻山九岭十三峰的地形早就是谙熟于心,兼且身法灵动迅疾,自虻山三俊之下,几不作第二人想;而她行事机警,心思缜密,由她潜入离神宫可谓再合适不过。现在最重要的关节,就是她需要变身易形,隐藏气息,免得被那些熟悉她的虻山妖魔看出破绽。 裂渊大力王没有担心赛伦部族不答应的问题,既然双方缔结新盟,那赫利柯特又是极有诚意,这种顺手之劳的相助,本就没有拒绝的必要。事实也确实如此,赫利柯特听完坎吉的翻译,立刻表示明白了裂渊大力王的意思,指了指坎吉:“他本就是轻车熟路,还是让他去,准保那千里骐骥王不起疑心。” 裂渊大力王并没有说出虻山妖王未死的实情,他对这次潜伏而回虻山的行事,用的是一探虻山虚实的名义,池棠和韩离、朱玥这几个知情的却立刻判断出了裂渊大力王的真实目的。 只是当得了消息的灵风被裂渊大力王唤入授意的时分,池棠心里却又是一紧,看着灵风那亭亭玉立的倩影身姿,好一阵牵记挂怀的担心不安:她便是从虻山逃亡而去的,就算这番乔装改扮而回,可只身直入虎穴,终究也是危机重重,想那千里生如此厉害,虻山四灵又如此凶残,倘若事机不谐,露了行藏,她却如何能挣扎得出?若当真陷在虻山,这却……这却如何是好? 关心则乱,池棠越想越是局促起来,便连呼吸也粗重了几分,引得韩离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不过当他顺着池棠的目光所向,找到了那俏立于前的身影时,便又知情会意的微微一笑。 赫利柯特当然清楚这次前往虻山的内情绝不只是一句轻飘飘的一探虚实那么简单,不过裂渊大力王对此讳莫如深,他也索性乐得不问,总之是冥界之漠与中州妖灵之间的纠葛,倒是煞有介事的推敲起潜伏同行的细节来,这个他是必须得表现出的态度,也算是为新盟劳心竭智的表率之举,无论如何也要弄得圆圆满满的。 不通华夏语的他当然不可能做这个明面上的使节,而其以一教教主之尊的身份也没有道理轻涉险地,顺理成章的自然便是那坎吉最为合适。这一节,任何人都没有异议。 可既然是为了刺探虚实的理由,那么就要给随队的灵风腾出可堪转圜的时间来,因此赛伦部族使节的出使理由就有了讲究。任何关于血泉鬼族全军覆没的情形都不能泄露,那样只会引起虻山的警觉,而作为援军的赛伦部族即便是遣使相报,没有引起对方疑心,却也没有多在虻山之境迁延驻留的道理。 那就只有捏造一场血泉鬼族与赛伦部族联军大胜的故事来了,有了这捷报远传的由头,虻山不仅会放松警惕,也必然留使者详加询问,免不了筵席盘桓,引为同贺的庆祝仪式,这就给了灵风行事的机会。 此计固然大有可为,裂渊大力王却又有些踌躇,如果给过去的是捷报,那么作为与虻山有更深交集的血泉鬼族便没有道理不派来同行的使者。也就是说,血泉大胜裂渊,报捷使者中就必须得有血泉的臣属,倘若只是赛伦族的使者,未免就有些不太合乎情理了,一向精明的千里生不会看不出其中的蹊跷。 可现在虽然确实是有血泉鬼族的俘虏,鬼皇鬼相先不必说,地灵、风灵、火灵三将亦囚于神殿之中,但他们个个穷凶极恶,对血泉之丧更是耿耿于怀,就算他们假作降服愿为前驱,可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在虻山千里生面前突然反水?裂渊大力王思之再三,却不敢冒这个险。 灵风倒是一脸安之若素:“不必那些血泉的同往,总也能糊弄得一时,小婢对虻山路径又是极为熟悉,只要有办法改颜换貌,掩饰体息,不露半点破绽,小婢不用一时三刻,也能将虻山九岭十三峰的虚实动向了然于胸,师父只管放心便是。” 唉,你却哪里知道为师的用意!裂渊大力王心中暗道。他原本是打算待大计议定后再向灵风私下授意,现在却怎么能将妖王未死之事公布于众? 正有些犯难,还好坎吉岔开了话题:“祭司长说了,请这位绿裙子的美丽姑娘不用担心,阿胡拉。玛兹达的大光明术有一种足以脱胎换骨的效力,可以保证姑娘的变化没有任何破绽。” 灵风微一颌首,面色冷冷淡淡的看不出情绪,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是在向对方表达谢意,对于她来说,这已经是相当的礼貌了。 “善哉善哉。”一直沉默聆听的定通敏锐的察觉到裂渊大力王的犹豫,而这种犹豫显然是源于对没有血泉使者同行而带来的担忧,慧思一动,便即合什道,“适才大力王说到对血泉孽魂的顾虑处,小僧倒是觉得,所俘孽魂之中,倒有一位可堪称奇,未必便不能为我们所用。” 不等裂渊大力王有所表示,定通青灰直裰一晃,已经站起身来,“大力王先自定计,事不宜迟,小僧这便去吟颂施法,晓谕道理,只求不误行期就是。” 稍一躬身合什,裂渊大力王只来得及说一声:“如此便有劳大师了。”定通已洒然去也,张琰身形渺渺淡淡的与后紧随,倒显得干脆果决。 “虽说是出家人,老温还是那明快爽利的性子,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朱玥咕咕哝哝的道,语气乍听起来像是埋怨,其实却分明是深深的夸赞称叹之意。 “看起来问题应该解决了?”坎吉用轻松的语调代赫利柯特说道,“祭司长说我们可以先为冥王演示一下大光明术脱胎换骨的能力,也许冥王见到之后,就能更加放心了。” 琐罗亚斯德教风行中东,华夏少有人闻,便是朱玥略知一二的,也只一向慕得大光明术之名,却从未亲眼见过大光明术的神通,恐怕除了那在席列中默不作声的叉毛,就再无第二人见过大光明术,此际能有幸一睹,在座众人自然无不允可,裂渊大力王并公孙复鞅仰首相观,棘楚和永兴公主兴趣盎然,池棠与韩离端正了身形,便连一向肃漠淡然的灵风也不禁睁大了水灵灵杏瞳明眸,看那赫利柯特如何动作。 赫利柯特向众人欠了欠身,褐黄色的宽大麻袍轻轻一抖,一股浑厚却不凶戾的罡风瞬间充盈于敞阔的宫室之内。 在座的几大高手同时有感,公孙复鞅暗自点头,莫看这赫利柯特不显山不露水的低调示人,然这玄力稍一纵发之间便现出了超卓艺业,这是已臻冥思道之境的修为,想不到浩茫天地之间,除了那专修知天的灵泽老龟儿,和这已成魂灵的大力将军,倒还有这么一位条枝安息之境的异域同道。 不过赫利柯特并没有刻意展示他的奇绝神术,只是像普通人的动作一样,从他的袍袖中取出一个浑圆的水晶球,球体硕大,倒像是光华眩耀的夜明宝珠一般。 水晶球滴溜溜在他手中一转,瞬间便升起一层蓝色的火焰,池棠忽的心下一震,眼中看着蓝焰迷离,总觉得与自己的火鸦神力似有相同之处,这一感触之下,自身玄力内蕴,几乎便要焕发而出,还好最后关头强自收敛心神,身体晃了晃,总算将火鸦神力抑制下来。 赫利柯特亦有所感,目光在池棠身上一掠,面露微笑,手中的水晶球却越发明亮,须臾之间,整座宫室亮如白昼,纵然座中多为灵魄魂身,可沐洒在这样的强光之下,却只觉得和煦畅暖,全无不适之感。 蓝焰渐渐散去,水晶球中却现出了清晰的影像: 一片金碧辉煌,与中土建筑风格迥异的巨大宫落,斑驳生彩的琉璃镶嵌在墙面之上,好像夺魂摄魄的七彩宝石,翠绿的叫不出名字的扁叶大树穿插在梯阶高耸,柱石林立的宫落间,美轮美奂。 一个黑衣的人影正在拾级而上,稍一细辨之下,便可以看出这是个身材高挑,长腿细腰的女子,衣着样式有些古怪,开叉的襟摆及臀而止,倒露出了一双完整修长的大腿来,而那浑圆的臀部若隐若现,却挂着柄随着步伐走动而在一颤一颤的弯刀。 这令池棠想起了九师妹董瑶的乾家短裙,不过眼前的黑衣女子无疑穿着太过暴露,漫说是董瑶,就算是异域风情,热辣奔放的那位国卫娅莱,与之相较也是小巫见了大巫。这穿着打扮,好看固然是好看,却也忒不成体统了。 水晶球的黑衣女子影像似乎是越走越远,而几道难辨光华的气流却也从水晶球上散发开来,就在众人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都落在了灵风身上。 “这是沙普尔陛下宫中的女子近卫,祭司长认为,最好还是给那位美丽的姑娘一个气质相近的变化,这样不仅是身体形貌,甚至连行为举止都不会露出半分的破绽。”看见众人的目光都直勾勾的印在水晶球内,坎吉一边解释,一边却向众人做了一个请看的手势。 随着坎吉手指的方向看去,众人同时一惊,池棠更是狠狠眨了眨眼,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就在灵风刚才俏立的地方,此际却站着一个黑衣高挑的女子,仿佛就是刚才那水晶球中的人影走入了现实一般,不过现在众人看到的却是这个女子的正面,黑色的长发披撒胸前,可以看到胸前那高凸的鼓起;有着玛瑙一般的棕色皮肤,眉眼中带着条枝人高鼻深目的特征,姿容艳丽,配着这一身衣装,更衬出了她凹凸有致的身材,竟是有一种出奇的野性美感。 “霍吉斯……”黑衣高挑的女子歪着头,喃喃说道,却在话一出口之后似乎也把自己吓了一跳,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又迎向了众人诧异的目光,一脸愕然。 霍吉斯是波斯语,意思就是——真蠢。 当坎吉面露微笑的向众人翻译之后,每个人都最快的做出了反应,眼前这个黑衣女子就是灵风所化,然而在座大都是玄灵之士,更不乏当世顶儿尖儿的高手,按说易形变化之术本不足为奇,可却也没有想到这种由大光明术施加的变身居然是如此高深莫测,不仅变化之间毫无形迹可察,甚至在变化了之后也是如此彻底,连裂渊大力王也一时分辨不出这竟会是自己的爱徒灵风。 “正如大家所见,这是形貌体息,还有嗓音声线的完全移植。她现在就是赛伦部族的女近卫,蝰蛇化身的欧菲。尼桑奈尔,天衣无缝的伪装,连她说的话都自动转化为埃兰沙赫尔的本国语言,没有任何人会看出她的真相。而她如果想回复自己的本来面目,只需要念一下咒语……” “阿胡拉。玛兹达。”赫利柯特念诵出声,好像是流通的空气在忽然之间凝滞,只是一霎眼间,黑衣女子又化作了灵风茕茕俏立的身影。 第070章前世今生 灵风再次低头端看自己,忽而抬抬手,忽而拉一拉绿裙,面上现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赫利柯特行若无事的将手一抹,水晶球顿时滚落袖底,也不知道这全无特异之处的宽袍袍袖是如何藏下这般硕大的水晶球的。 霎时间,强光尽消,室中依复灯影闪烁,坎吉的声音继续响着: “祭司长用简单好记的词汇作为变身的咒语,那是我们无上光明主神的名字,只要你运用自己的灵力喊出这个名字,你就可以在两种形貌间自由转换,并且再不必水晶球的帮助。” 这只是大光明术的冰山一角,然而只是这小小的变化之术就已经足以令众人叹为观止了,裂渊大力王满意的点头赞许,连他都丝毫无从查辨,那个千里生就更加看不出破绽了,如此看来,灵风倒是足以安全的隐伏。 “当然,刚才她的衣着会做一些合适程度的修改,虽说是埃兰沙赫尔的内宫女近卫的衣装,但放在华夏之地未免就有些骇世惊俗了,我们会让她显得自然而然,并且不那么引人注目。” 坎吉的进一步说明使裂渊大力王彻底的放心了。 “吾王未死,此去前往离神宫,小心窥察吾王踪迹。虻山虚实之探只是表面上的名义。”就在众人在对大光明术的变化齐声称叹喧嚷的时分,裂渊大力王不动声色的传音清晰的飘进了灵风的耳朵。 灵风心中一震,好在前番错愕于变化之术的神色未消,倒多少掩饰了她此刻心中的震悸。 “烨睛虽也是虻山出身,身手灵动利落,但他素来温良,就不让他置于险地了。”裂渊大力王看似随口交待一句,却也是给了灵风从震悸中恢复过来的缓冲,灵风遽然一省,神色一如往常般淡漠冷媚的点头躬身:“小婢知道了。” 烨睛还想为自己分说几句,他是不放心灵风的孤身涉险,裂渊大力王却坚定的摆摆手:“又不是让她去做荆轲,却要什么秦舞阳?”也不知烨睛明不明白这个人间典故,但在裂渊大力王的威严下,烨睛只能讪讪的住了口。 同样对灵风安危牵记担心不已的还有池棠,他心下思忖了良久,此际脑中一热,大踏步走上前,向裂渊大力王拱手一躬,倒引得灵风妙目在他身上轻轻一点。 “既有如此神奇的变化伪装之术,未知用于生人肉身之上又当如何?池某有意一试,倘也能有这般效力,池某也愿……也愿同去虻山,既能相助完成大力王的嘱托,也可以为这支乔装改扮的使团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保护。” …… 静玄堂,位于冥晶神殿的底端楼层,连接着去往玄晶之山的通道,是裂渊鬼国的修玄者用于参炼思考的静室,现在则做了关押血泉孽魂俘虏的囚牢。 室中满是冥灵玄晶的炫紫光影笼罩,并不受任何外界的光线影响,因此也看不出究竟是白昼还是黑夜,而当静室西域风格十足的卷门关合的时候,便将这里变成了阒幽深寂的迷蒙之境。 鬼皇和鬼相被寒彻入骨,却挣扎难开的一层冰凌所封锢,这是莽族战神棘楚的杰作,令他们无法运用自身的法力,只能在寒气摧扰下陷入神志不清,昏昏欲睡的境地。 不过对于那鬼皇来说,用这种术法本就没有太大的必要,自从于玄晶之中归返之后,他就一直是浑浑噩噩,行止癫狂的情形,哪里还看得出昔时自命不凡,骄矜作态的半点模样? 那是因为他找回了真正的记忆,鬼相想着,自己用虚假的记忆对他蒙蔽灌注了这么久,甚至用汉武大帝的名号为他培育自信,可现在,这些构筑虚妄之上的假象都已土崩瓦解。尽管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鬼相也隐隐约约的猜到这恐怕和冥灵玄晶那种自己并不完全了解的效力不无干系。 好吧,就算是自己一知半解,利令智昏之下犯了大错,可归根结底若不是那幻煌灵术的影响,自己又何至于一错再错,终至无可收拾的局面?倘若他真是个豪杰英奇的雄主也就罢了,但为什么偏偏他本就是个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蠢天子呢? 鬼相懊恼颓丧,百多年血泉鬼族的家当在这一战之后血本无归,争衡天下,毁灭人间世界的野心也都成了泡影,并且还是以这种愚蠢得近乎荒诞的方式,就像一个自以为无比坚硬的鸡蛋,向巨大的顽石之上撞去,而后……浊污并流的支离破碎。 三万鬼军,算得上是声势浩大,可人家却有十万护国灵军,一万护国灵族严阵以待;残灵鬼将,个个身怀绝技,便是那鬼皇原本的脑子不好使,却也是一身震古烁今的魔功护体,可人家不仅有裂渊王和四大鬼卫撑着门面,竟然还有大力将军、莽族战神、锦屏公子甚至两大神兽化人为助,鬼相忽然大笑,笑自己的时乖命舛,笑自己的昏昧无知,就在这忿郁不甘,自怨自艾的笑声中,他渐渐的昏睡了过去…… 室中还有乍看之下似生人情状的鬼国官吏监视着,绛衣阔袍,一如汉制。虽说裂渊国并不需要血泉孽魂的战俘,但恐怕裂渊王也需要把他们一个明正典刑的仪式,所以在他们的鬼灵魂魄为冥灵玄晶吸纳之前,总是要小心翼翼的把他们看好的。 静玄堂的另一边,则是三位鬼将,风灵和火灵早就被朱玥弄得几乎功力尽丧,厉魂鬼身只是支撑着萎靡软弱的躯壳,束缚他们的气劲灵锁也使他们动弹不得。 只有地灵鬼将置身于一层霞彩斑斓的圆形气罩之中,气罩顶端则是一串念珠滴溜溜的放着光华,使他不敢稍动。他与定通的恶战足足进行了近一个时辰,直到战场再没有任何一个鬼卒魔兵存在的时候,他才在万念俱灰之下被定通觑机所趁,就擒于这道佛法镇禁的光环下。 在明知大势已去以后,他的思路倒慢慢的清晰起来,他冷眼旁观着自己曾经视若神明的鬼皇陛下像个失魂落魄的愚夫蠢汉在那里疯疯癫癫,那个总是一副万事尽在掌握的神情,并且一直惯于对上阿谀逢迎,对下威凌权诈的白发鬼相,此时也变得浑浑噩噩,期期艾艾,甚至在那枯黯凄怆的大笑之后,又昏昏沉沉的睡去。 全完了,血泉的大业雄心,随着这一个接着一个的愚行成为了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痴心妄想,地灵鬼将心中轻叹,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愁苦悲哀,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一层淡淡的恶心腻味,慕容衍雄烈英奇,那时候却是犯的什么失心疯?倒真的对他们如此忠心耿耿了? 慕容衍并不知道由于鬼皇鬼相法力被抑制,曾经那种对臣属的控驭鬼术也一并消弭,所以他现在拥有的,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意志,并做出了结论:若鬼皇鬼相之辈,根本就不配做自己的主上。 或许,天灵将军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自行其是,僻隅一疆,拒不奉鬼皇鬼相的命令,却也免遭这举族尽覆的噩运,慕容衍倒羡慕起天灵鬼将来,心中隐隐约约的猜想,莫非那天灵其实也是拥有自己真正记忆的英魂? 思绪被眼前晃动的人影打断,慕容衍抬眼一看,定通微笑着站立于前,脸上倒没有什么恶意,另一人站在定通侧旁,身形若隐若现,体格高大,却是脸生。不过慕容衍的目光在他身后的巨大铁剑剑柄上一扫,便立刻知道他是谁了。 “很久不见了,绝剑,看来你已经脱离了厉魂之身,怎么?不当我的先行官,却做了他们的马前卒?” “我叫张琰,巨锷士张琰。”张琰冷冷说道,目光直盯着慕容衍。 “嗯,那时节你懵懵浑浑中倒是说过来,不过这个名字对我全无意义,你的前世今生,又与我何干?我只知道你曾是我的鬼军先锋,比我过去的那个先锋破肠厉害多了,自你叛去后,我就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继任者。” “多承谬赞,没能在战场上和你算一算昔日的旧账,一直是我最大的遗憾。” “旧账?无论你怎么算,我和你都算不上深仇大恨吧?不过话说回来,你要真在战场上碰见我,事情倒反而简单了,不出三招,我会让你形神俱灭,也省得现在再听你在我耳边聒噪。对不对?和尚?”地灵鬼将忽然转向定通,“你虽然擒住了我,却也不算本事,不过是占了恃众欺寡的便宜罢了。” 张琰哼了一声:“败战之囚倒这般嘴硬?信不信……”定通轻轻摆手:“善哉善哉,我们来此不是做口舌之争的。慕容公子,小僧来此乃有一事相求。” 慕容公子四字听在耳里,慕容衍登时一怔,脸上的嚣戾青光渐渐消散,喟然一叹:“我是你们的战俘,生杀予夺,悉听尊便,可当不起这个求字。” 定通没有应声,而是缓步走到风灵、火灵二将身边,信手一招,指间挟着玄晶紫光便已探了他们头顶之上,二将本是泥胎木塑般的倒卧,紫光旋绕片刻,他们却都微微颤抖起来,口中哼哼不绝,倒像是犯了癫痫病症。 定通俯身良久,双目微闭,在他脑海中却呈现出交错相织的景象: 尸横枕藉、汇血如渠的战场上,一位体格魁伟的将领半跪于前,甲胄开裂,伤痕累累,已经被血渍浸染的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旌帜像是褴褛破碎的布条,在那将领的身后垂落飘洒,而在他的面前,却是黑压压望不到边的玄甲军士一步步的进逼了过来。 定通认得这些玄甲军士的制式,这是羯赵的大军,猝然风起,呼啸有声,那将领支撑着迎风抬起头,却再也无力举起手中已经砍得缺了口的大斧,就这样看着数十条铁槊贯穿了他的身体,他的头颅被砍下,提在玄甲军士的手里,颈腔的血水淅淅沥沥的洒落,四下里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高力贼伏诛了!高力贼伏诛了!” …… 天色如墨,一团熊熊大火却照亮了围坐着的每一个人的脸,透着惊怖、不忍、慌乱的情绪,一声声从火中传出来的惨嚎响彻天际,激荡着定通的耳鼓,他这才看清,火堆里支着烤架,烤架上却绑着一个人,就好像被宰剥好的胡羊猪彘,所不同的是……他还活着,尽管焦臭四溢,尽管面目已经被炙烤的模糊难辨,可他还在声嘶力竭的哀号着,挣扎着,以至于定通似乎都能感受到那种燎烈滚烫的剧痛,人间惨事,莫过于此…… 定通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手从两名鬼将的头顶上放开,手指间的紫光褪去,两名鬼将也停止了颤抖。 这就是他们真正的记忆,他们的前世,他们作为人时在死去前的一幕。 “魂灵的记忆总是渐渐消泯的,即便是血泉的孽魂也不例外,只有借助冥灵玄晶的效力才能重现前世的情景,而令我惊奇的是,你却分明拥有自己的记忆,在落霞山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万中无一的特例。” “你对我说过,王孙公子,竟成了鬼族残灵之将,真正可慨可叹。”慕容衍想起了在落霞山前与定通大战的那一幕。 “小僧慨叹的是,既有旧忆,便当是矫然英魄,又怎么可能为一阉宦老奸所驱使,倒做着为虎作伥的勾当?” 定通此话勾起了慕容衍的心事:“我也觉得奇怪,其实我在刚成为厉魂鬼身的时候,拥有的是另外一个记忆,我后来才知道,这是鬼相给我强加的虚假记忆。而随着我自己修炼的加深,属于我的真正记忆却一点一滴的重新回到我的脑海里,我知道了我前世的过往,也知道了我的名字。鬼相对此也很吃惊,但他只能默认了这种事实,也许是觉得我的力量还有利用的价值罢。不过自此之后,我对鬼相一直便是敬而远之,身为大荒鹿神的血裔,我讨厌这种被控制的感觉!” “善哉善哉,慕容公子能有此悟,不枉小僧百般回护了。”看到慕容衍青灰的脸庞上掠过一丝讶色,定通合什点头:“小僧持意与你拼斗,非为执念恩仇之心,乃以佛光相困,便是看公子英灵清奇,不忍加害。但稍加锤砺,便可脱孽魂之壳,而入裂渊砥柱之列。重拾有为身,再复胸襟志,未知公子意下如何?” 第071章接战 血泉对裂渊的侵伐在阵容浩大来势汹汹中开始,又在干戈寥落颓萎凄迷中结束,前后不过短短两天。 而这两天,却也是七星盟与妖魔即将展开生死搏杀的两天,正如继任的裂渊大力王所预计,没有任何人知道血泉鬼族就此覆灭的实情,而致力于剿灭为害妖魔,拯救苍生的人们,正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搏杀而在忧心如焚。 从巴蜀直通中原的方向上,数以千计的七星盟伏魔士俨然登云踏雾的化外羽仙,在重峦叠嶂的巍峨群山和峥嵘崔嵬的崎岖蜀道之间穿梭行进,气蕴霞蒸,光华眩耀,倒成了星汉灿烂的天图瀚河之景。 俞师桓在三天前接到了白文祺行色匆匆的讯告,那时候他所带领的七星盟大部正在阒水的累骨幽涧驻留,当蓄势已久的秣马厉兵对上了退避三舍的无心恋战,使这事实上的佯攻都变得摧枯拉朽,风卷残云。累骨幽涧是阒水妖魔在巴蜀的一处重要据点,俞师桓甚至都做好了与据传闻一直守御在这里的洪荒巨兽恶战的准备,然而阒水妖魔只是由十几个二三等妖灵之间的家伙做了一些象征性的抵抗,并在留下几具战死的妖尸之后仓惶逃散。 郁积了千百年的妖氛魔瘴在累骨幽涧久久盘旋不去,那在黑色水面下难以数计的骷髅骸骨无疑也在提醒俞师桓,阒水曾经拥有的实力和辉煌,这不能不令俞师桓产生了不好的联想,现在对阒水的进攻太顺利了,顺利到几乎令人忘记了他们的危险,而就像人与人之间的搏击一样,阒水妖魔的退让焉知不是一次欲待挥拳狠狠打出前将身体回缩的举动? 但是七星盟现在真正的计略走向,却一直针对着似乎已被假象蒙蔽的虻山,这是在龙虎山会盟之际就由盟主许大先生定下的,俞师桓时刻牢记于心,以至于在一得到白文祺通知前往中州洛水之地会合的讯告之后,便将对阒水的顾虑抛诸脑后了。 就在当天中午,所有精擅御气飞行的七星盟伏魔士开始了长途奔袭,天师教和五老观的道人、紫菡院的女玄士以及覆水庄、鹰愁涧等大小百余个门派的大约两千多名门人弟子。这还不包括另有一千多不会飞行的七星盟子弟在巴蜀群山间没日没夜的紧赶慢赶,不过俞师桓倒并不是很看重他们,三天下来,已经把他们拉下了足有千余里,等他们赶到战场的时候,只怕战争都已经结束了。由于这些七星盟子弟大多是力宗门人,所以俞师桓在心底里总难免会像他那位逝去的师父一样产生了鄙夷之情:“这些力宗的,就是不堪大用!” 除了蜀中五老和一直跟随俞师桓的胡二公子,这支队伍中再没有什么前辈宗师级的人物,但俞师桓还是派人前往落霞山、龙虎山等处,向紫菡夫人、张天师和普净大师、道安法师这些耆宿长老知会一声,名义上是让他们引本部弟子再行一路,以为呼应之势。不过俞师桓也很清楚这一来一去的时间,使那些前辈宗师即便有心来援,也一样难以及时赶到。 用于突击虻山本境的,就只能是这正在山野间御气踏风的两千余同道了,却也算是伏魔道千年来少见的强大阵容。还有一层隐隐约约的意思,俞师桓心里也能猜到些,这是最好的机会,所有和许大先生同辈的高人中,只有蜀中五老在此,一旦大事可成,那么足以影响许大先生威望的人就已经被缩减到最低,最终论功行赏的时候,那便只能是鹤羽门一家独尊。虽然对此他有些不便为人道的不以为然,只以降妖伏魔、确立胜势为要,却何必有这些论资排辈的九曲肚肠?但这关乎下一任,乃至下下一任甚至自此以后每一任七星盟盟主的擢选意向,站在鹤羽门角度上来说,至少他很能理解。 令他稍有不快的是,白文祺告诉他,很有可能在洛阳,那些作为先行潜伏的乾家弟子似乎已经和妖魔交上了手,自天青会飞剑门满门尽墨后倒给这些斩魔士一个出风头的机会,也不知许大先生是怎么想的,难道忘了在龙虎山共盟大会上,乾家门人给整个七星盟带来的冲击?放着那火鸦化人在,只除非是虻山三俊这样特异卓绝的妖魔,余者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威胁?还不是在功劳薄上再浓墨重彩的添上一笔? 一想到这里,俞师桓便是愤愤不平,却也加快了御气凌风的速度,就算头功抢不到,但底定乾坤的大功必须是属于他的。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之中却也隐藏着对乾家火鸦化人的深深信任。 已经是第三天的夜间了,俞师桓一路上看着葱郁苍莽的山林植被渐渐变得稀疏昏黄,再从稀疏昏黄变成了银装素裹,这表明越来越接近中原之地了。按照这样的速度,最多半天时间,就能赶到事先约定好的洛水之滨。冰寒的凉意从天际云层中渗入身体,俞师桓更是精神一振。 “哎,是祈师兄!”一直跟在俞师桓身边飞行的白文祺眼尖,立刻就分辨出正远远疾飞而来的一抹白光并不是划过夜幕的流星。 白光显然早就发现了他们,就在白文祺欢喜大呼着做手势的时候,白光已经径直飞到了俞师桓眼前,一晃之下,现出了祁文羽面色煞白,气喘不定的身形。 “……你们总算来了!”祁文羽并没有上前见礼,只是在空中凌风兜转,换了个方向,将手一招,“跟我来,驰援洛阳!” 俞师桓倒没有因为祁文羽火急火燎又有失礼数的举动而不悦,对待自己的同门,他也从不像外表上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倨傲和冷漠,他理解这必是敌情紧急所致,可他却又有些诧异:“洛阳?我们不是去洛水之滨与盟主会合吗?再说了,洛阳有乾家斩魔士在,需要我们驰援吗?有什么妖魔是他们拾掇不下的?” 前半句是疑问,后半句却有了些讥嘲的调侃,可在祁文羽气冲冲抛过来一句之后,俞师桓脸上明显是怔了一怔,并且紧紧锁起了眉头,他听到: “虻山妖魔大军攻打洛阳,乾家弟子、莽族壮士和人间守军伤亡惨重!先救他们出来,再晚些,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 暮色昏蒙,一团身影攥着风声滑掠而落,将近地面时,一分为三,一个挺胸叠肚的麻衫胖汉,一个背生双翼的瘦削少年,还有一个将全身裹在一团朦胧的青光里,直到站稳了脚跟,青光方才散去,现出一个魁梧粗豪的青袍壮士。 这是位于洛阳东城偏角的一处民居院落,空空荡荡,全无人影,却能听见远方持续不断的喊杀声,看见远方燃烧而起的熊熊火光。 就着火光,丁晓发现甘斐原本的红脸已经变得铁青,这也难怪,虽说甘斐自恃胖大不惧风寒,可一连两天在空中顶着刺骨朔风的疾速飞行与在冰天雪地里袒胸赤膊的比武试炼大不相同,甘斐走的急,还是只穿了一身扯开了衣襟就能现出胸膛的单薄麻衫,此际自然冻得变了脸色,便是身上也在不住的瑟瑟发抖。 比冷还难忍受的是饿,两天下来,甘斐只在颜皓子背上吃过一顿山藏村自作的干饼果腹,眼见已经赶到了同道奋战的战场,一直悬在心上的石头顿时落了下来。 还有杀声火光就证明这里的战斗还在进行,既然战斗还在进行,那就说明同道还没有溃败,还有人在坚持,总算没有来晚。 甘斐一手取出行囊内的干饼嚼了起来,目光炯炯的望着杀声传来的方向,总要先填一下肚子,不然在饥寒交迫下自己的战力就大打折扣,他可没那么分不清轻重。 在空中的时候他们就观察过了,偌大的洛阳城在风雪暮色中一片昏沉,就像是个死城,只有城东这小小一隅还有玄力罡气与黑氛妖雾交缠的动静,所以他们特地选在了这个距离不远,看起来又相对安全的地方降落。 颜皓子一声不吭,将自己的外衣解下,又披在了甘斐身上,甘斐耸了耸肩,视线一霎不霎。干饼被冻得冷硬,却不妨碍干菜馅儿和几粒肉丁混在一起的香味扑鼻,可吃在甘斐嘴里,此时却近乎漠不知味,他只顾咀嚼,嚼烂了再咽下,感受着从喉道直下肚腹而后泛起的些微暖意和渐渐的充实。 “妖气重,数量多,最起码在千众左右,和盟友同道在纠缠,法术的气象不甚明显,不知道是哪个门派的盟友在坚持。”丁晓替甘斐归纳了远方的情况。 “你听!”甘斐将手放在耳上示意,“还有兵刃弩箭的破空之音,倒像是人间军旅打仗,还有这火光,也不是施用法术烧起来的,一股子硝石味儿。” “没有人,也包括那些妖魔,都没有察觉我们的到来,我们是不是该找个最适合的方向,给那些妖魔抽冷子一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哈哈,就我们三个,能打千数的妖魔一个措手不及?老丁你还真敢想!不过,我喜欢这个提议。”甘斐把最后一口干饼吞下了肚,蹲身就手在地上抓了一把雪送进嘴里,拍了拍肚子,宽刃长刀已经举在手中,又冲着侧前屋宇稀落处一指,“就从这里杀进去,这里妖魔的气息最密,聚的最多,一下子干过去,就能躺下一大片!” 说干就干,甘斐和丁晓就这样刻意抑制着体内玄息,挨着墙根屋垣,一左一右的猫了上去,颜皓子身法灵便,却是从房顶上滑翔而过,有心先替他们张见前方情势,倘若事机不妙,提前预警也来得及。 无数的妖兵像是抢食的蚂蚁簇积团集在一起,影影绰绰,密密麻麻,他们的前方却是一道黑乎乎看似并不起眼的土墙,只是这土墙上不时射出银光闪烁的弧形弯刃,而这弧形弯刃上似乎蕴含着灵玄破御的狠恶力道,收割着避之不及的妖兵性命,分明妖兵皆有法术,却还是防不胜防,他们现在采取的竟是人间的法子,聚成一团,用蛮牌和携众齐向的巨力进行抵拒,并在不时有妖兵身首异处的情形下蠕蠕前进。 忽的,几道火舌从土墙上喷射而出,当先的妖兵被火焰包围,嘶喊大叫,饶是另有妖兵急忙施展水掩土盖之术急急扑灭了火焰,可还是有好几个妖兵成为了地上一摊弥漫着焦臭气味,模糊难辨的黑炭。 募的,颜皓子发现,土墙后像是突然腾起一层濛濛的雨云,升到半空又夹杂着尚未消馁的风雪蓬然洒落,尽落到了妖兵集群中,酸蚀的气息与嗤嗤冒出的青烟又引起妖兵一阵惨叫之声。 真的好像是人间的军队在和穷凶极恶的妖魔进行着战斗,这种凭借工事远程攻击的路数便和大多数伏魔道的法术大不相同,不过颜皓子可以确定在这其中必有伏魔之士参与,不然那弧形弯刃、猝突火舌还有那蚀骨酸雨就绝不可能给妖魔带来这么大的损伤。 定睛细辨之下,颜皓子甚至看到了土墙后晃动的人影,不过由于火光在反方向上的炽旺,倒反而看不清他们的形容。而妖魔同样在举步维艰中做着反击。以青绿幽黑之色为主的妖焰有时候也穿透了土墙,短短的半炷香时间内,颜皓子就发现不下三位在土墙后防守的人影被击中。 这只是整个战场的小小一角,在其他的地段,也都在发生着不同程度的战斗,绝不止千数妖魔!颜皓子想,开始有些担心起甘斐和丁晓的偷袭来。 就在他略显犹豫的当口,甘斐和丁晓已经发动了,这是一度陷入抑郁悲愤的甘斐在重振雄风之后,第一次真正的面对数量众多的妖魔,那来历怪异的劲风罡气在刹那间喷发而出,就在这层雄浑浩荡的罡气围绕之中,甘斐手持宽刃长刀的胖大身影高高跃起,义无反顾的扎进了懵然无觉的妖兵集群里。 第072章再遇同门 仿佛投进汪洋大海中的一粒小小石子,却在没入水面之后掀起了滔天巨浪。 首当其冲的几个妖兵只感觉到一股钻骨入髓的嚣戾罡气从后心掩袭而来,转眼间罡气入肺腑经脉,却又在自己稍一动念之际蓬然炸开,躯体在甲胄包裹中四分五裂,血水在甲叶的棱层缝隙间汨汨流淌,妖灵涣散,倒地的时候发出一记记噗噗的闷响。 而正全神贯注应对着墨家工事壁垒的大队妖兵才刚刚察觉出来自身后的异样,可当他们骇然回望时,便在火焰与风雪交加的朦胧光影中,看到了正跃于半空,挥刀横扫如苍鹰展翅的胖大身形。接着,刀光在夜幕中泛起了一条倏然耀眼的白练。 甘斐落身而下的时候,几名妖兵的头颅正从脖项上掉落,颈腔泚泚的喷着鲜血,既好像魔王现世的可怖伴奏,也像是杀神附体的血腥映衬。 刀锋中四溢而出的罡气令妖兵们难以抵挡,猝然而起的身后突袭也成了挡者披靡的砍瓜切菜,甘斐自虎风重振,再复玄力以来还是第一次杀的如此畅快,口中嗬嗬有声,也说不清是呼吼还是威吓,宽刃长刀却是舞得更欢了。 与此同时,丁晓呈青色光焰的伏魔玄劲也撞入了妖兵集群之中,他的动作不像甘斐那么大开大合,却也令正当其锋的两名妖兵踉跄后退,丁晓跟的快,一把抓住内中一个退的慢的,雄昂昂便是一记抱摔,而后扼住脖项,反手一错,便听颈骨喀喇一声,妖兵顶着铁盔的硕大头颅已经软软的歪垂下来,眼见得是不活了。 胖老二和烂胡茬行啊,两个人硬生生弄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颜皓子在屋顶上看的大乐,有便宜不占是孙子,这时候哪有不过去顺手捞一把的道理?背后双翼一拍,瘦削的身形早已斜掠而下,双翅鼓动的劲风扫倒了个走避不及的妖兵,就在那妖兵迷迷怔怔挣扎着起身时,颜皓子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刮子,手打在铁盔上,又痛的颜皓子大骂,抬起一脚,把那妖兵踢到了甘斐的刀刃下,甘斐老实不客气,顺手一刀,笑纳了这颗送上门来的脑袋。 交手不多时,妖兵的后阵便死了好几十个,甘斐丁晓闷声不吭,只顾向前掩杀过去,前面的以为对方来了大队增援,顿时嘈嚷喧哗起来,阵脚却也渐渐乱了。 土墙后似乎也看到了妖兵的骚乱,一个因长时间大喊而显得非常嘶哑的声音传了出来:“来援军了,我们冲过去,让他们头尾难顾!” 又是几道弧形弯刃的银光齐刷刷扫来,伴随着呼啸的破空之音,土墙后跳出来十来个稀稀疏疏的人影,吼着并不雄壮并且因为人丁稀少甚至颇为单薄的喊杀声,直往纷乱的妖兵前阵反冲过来。 妖兵忌惮于身后的威胁,又被甘斐那诡谲怪异且杀伤力十足的罡气弄寒了心,此际不辨详细,竟然乱哄哄的逃散开去,数百名妖兵顷刻作了鸟兽散,倒把有心力战的甘斐给唬愣住了:爷还没敞开闹呢,怎么就全跑了? 不过甘斐总算看见了那些一直在城中坚持抵抗的人们,反冲而出的人居然就这么十几来个,未免有些鲁莽,但终归是接应自己的豪壮之举,于情于理,自己也应该像他们表示感谢。 “何方来援?”嘶哑的嗓子带着企盼的兴奋之意,向在火光映耀下那看起来颇为雄壮的身影问道。 “七星盟开阳星武曲部宿,天青会丁晓,闻信灯之讯,特来相援。”丁晓的回答一板一眼,他想当然的认为对方都是七星盟的盟友。 而甘斐并不通晓七星盟的路道,在他心里还是过去伏魔道的时节,自然缄口不答,不过他惊讶的发现,这个嘶哑嗓子形容枯瘦,面色憔悴,一双小眼睛倒是炯炯有神,身上是绛袍与铠甲不伦不类的搭配,头上则戴着明显有些阔大的兜鍪,而提着长剑的右手甚至还在轻轻发抖,这哪里是有玄灵之气的伏魔同道,分明就是穿戴着不合身铠甲的文人书生嘛。 再看另十几个,其中有两个倒是一副仗剑在手,武艺不凡的气度,但大多数却也都是些衣甲残破的晋兵模样,还不是大司马麾下那种精锐的赤甲武卒,根本就像是民间坞堡组织的村丁乡勇。 “进来说话,未知来援者几何?”嘶哑嗓子说话有些文绉绉的,一边说着,一边就偏身子往土墙后让。 土墙后突然响起雄浑高亢,却又怒气冲冲的呵斥声:“洛阳令!谁让你下令反冲的?” 总算来个像样的了,甘斐看到一个顶盔贯甲的高大身形在土墙后挥着手:“还不快回来?”而背后露出的那巨大的剑柄足以看出他过人的膂力。 嘶哑嗓子憔悴精瘦的脸庞上迅速划过一层似乎是不忿于这种斥责而恼怒的晕红,杵在原地不动,脖子却倔强的歪着:“来了援军,搅乱敌阵,我等冲出接应,致敌大溃,何错之有?” “就这么些人了,你是嫌那帮子妖怪抓我们不到,急巴巴的赶出去送死吗?”顶盔贯甲的高大身形恶声恶气地骂道,末了却又将语声一降:“援军?援军何在?” 没奈何,丁晓只得在上前依原话再说了一遍。 “七星盟的?终于又来人了。小将大晋冠军将军沈劲,见过诸位神人。” 待丁晓、甘斐和颜皓子在相引下翻过了土墙后,沈劲疑惑的看了看他们身后,确定再没有后续人马,便眉头微微皱起:“就来了你们三位?” “别嫌少,沈将军,这一路紧赶慢赶差点没冻死爷,我们三个起码够当百八十来号人使啦。”甘斐没皮没脸的自夸着,目光开始在四下巡弋,守军的人数显然很少,而在另几个方向的喊杀声也开始渐渐萧疏,也正是在那些方向,有属于伏魔之士的玄力罡气流动。 一个光头的大汉噔噔噔的跑来,手里的錾金斧在雪地上拖着,叮叮当当的乱响。 “沈将军,那些妖魔都退啦,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豹老兄正收拾着呢。” “恐怕他们也是误以为我们来了大队援军,未知虚实,倒先退了回去重整旗鼓。”沈劲看了甘斐一眼,真来了援军使他心中欢喜,可来的只是区区三个未免太少,只怕仍然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所以他的神情并没有松缓。 “真来援军啦?哪儿呢?”那光头大汉喜形于色,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甘斐三个生面孔身上,“也是能降妖伏魔的神人?” 嘶哑嗓子已经走回,颤颤的要将长剑插回鞘中,却在一开始怎么也对不准鞘口。这却提醒了沈劲,粗声粗气的对那光头大汉道:“靳校尉,这里的防备以后由你主持!” 光头大汉喜色未退,此时又是一怔,视线在那嘶哑嗓子脸上一转:“啊?程大人他……” “洛阳令忠勇可嘉,然毕竟不是武人之身,血战了这些天,你忍心看他累垮?”沈劲无疑是在为洛阳令程一帆说些冠冕堂皇的好听话,可刚才在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对他贸然下令反冲的惩罚,程一帆目无表情的找准了鞘口,将长剑一推而入,又用地上雪水抹了一把脸,呵着白气再不说话了。 光头大汉正是帖子,对着沈劲胸膛一挺,将手中血迹斑斑的錾金大斧举了举:“靳明领命!” “战事暂歇,拜三位所赐,总算赚得了少许喘息之机。”沈劲向甘斐三个抬手相延,“三位神人请,小将这里也有几位贵盟同道,且相见了再说后话。” 丁晓还在问:“未知是哪几位……”话没说完,忽的半天风响,却似是风雪骤然加急,丁晓急抬眼看时,便见一个满臂豹纹的青年直冲冲从天而降。 “啊,是……是……”参加过龙虎山共盟大会的丁晓当然认出了这是锦屏苑的豹精将岸,原来适才那光头大汉说的豹老兄竟是他,丁晓虽是意外,但见到了同道总也是欢喜的,当下便要上前相见,可那将岸此刻一脸严肃和警惕的神情,冷冷的目光从丁晓、甘斐直扫到了颜皓子脸上,一股玄劲从他身上焕发起来。 “竟然还有慕枫道的蝙蝠精。” 颜皓子龇着长牙,回了个说不清是友好还是撩拨的怪笑:“你不也是慕枫道的豹子精?” “前番罡风翻涌,便是你们做的?” 甘斐在那撷芬庄群英阁之前也曾与将岸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彼时自己尚是个身孱力弱的废人,而对方也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虽说不是轻蔑藐视,但也是看自己无足轻重的漠然,匆匆一晤,加之现在天色昏黑,将岸认不出自己来倒也并不奇怪,可是他这般审视警觉的剔然却从何而来? “是你做的?”将岸目光逡巡,最终锁定甘斐。他的感觉很敏锐,已经找到了始作俑者。不过他确实没有认出甘斐,他怎么也不会把当时那个强充好汉,心急爱女的没用胖子和眼前这个罡力内蕴,神华湛然的大汉扯到一起。 甘斐讨厌这种被审问的语气,也乜斜着眼迎向将岸,丁晓见似乎起了误会,便要从旁相劝,可将岸的质问已经开始: “这种罡气我很熟悉,虻山千里生素来引以为傲的破体罡气,但由灵力相引,便会于体内炸裂,最是狠毒不过。我请问阁下,你又是怎么拥有这样的罡气的?” 难怪将岸如此着紧,一个和千里生具有系出同源罡气的人,在虻山天军重重围困的当下出现在这里,无论如何都是值得警惕的。 听到将岸这话,沈劲面色一凛,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巨大铁剑就已拔出,和着十余名守军,将刃尖指向了甘斐。 甘斐正对自己是如何拥有这股罡气懵里懵懂,而就算他知道,可这来龙去脉当真细述起来也是一言难尽,眼看气氛渐渐紧张起来,自己急切间却怎生解释? 此间的剑拔弩张很快吸引了另几个方向的守军,他们迅速的向这里靠拢了过来。 “我……我……”甘斐此时倒不再犟头犟脑,他想着措辞,可落在将岸眼中却又更显得支支吾吾,鬼鬼祟祟。 “是那镇山君眼见得屡攻不下,派你混入我阵,伏为内应吧?”将岸只能这么猜想。 甘斐哪里想到这一身来历蹊跷的罡气倒引起这场误会,又好气又好笑,丁晓有心分说,却被将岸的玄天罡气逼住,作声不得。 “是……二师兄?”来自旁观者的一声难以置信却也有着喜出望外的招呼化解了这尴尬的局面。 甘斐浑身一震,循着声缓缓转头看去,嵇蕤壮实敦厚的身形映入眼帘,在他身后,却是如铁塔般魁伟的栾擎天,赤着肌肉鼓突的臂膊,一脸惊喜的神色。 “是老四、老五!”颜皓子欢叫,好像重新见到了家人的孩童,嗖的一下就飞到了他们眼前,亲亲热热的搂上。 将岸一怔,方才蓄积而起的戒备力道不由一松,而看到这番故友相会的景象,沈劲也知道必是起了误会,原先齐齐相指的兵刃俱各收了回去。 “他是乾家二弟子,将岸先生,你怎么倒疑起他来了?”丁晓终于可以开口了。 甘斐将刚才的小小争执尽抛到了九霄云外,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只在荆襄江南之地走动的同门子弟竟会出现在这久僻域外的前朝故都,而他自己,再不是曾无颜列于门墙的废人师兄,昔日的赳赳猛士,又回来了! 快步的奔跑,然后热烈的拥抱,乾家弟子为逢大战才穿戴的铁甲贴在甘斐胸前,分外冰凉,他感到嵇蕤和栾擎天的身体在轻轻颤抖,而当他们抬起头来时,甘斐又看到了他们的泪眼迷离。 “两个家伙,娘们一样,见了面哭个什么……”甘斐含笑数落的话语在他看清了嵇蕤和栾擎天身上器具之后戛然而止,这使他意识到他们的哭泣并不仅仅因为与自己久别重逢的激动。 栾擎天提着八师弟的狼牙棒,七师弟的钩臂螳刀倒插在他的身后;嵇蕤的背后同样露出两个剑柄,一个是他自己的碧痕剑,另一个却是六师弟的锈剑,在他腰间,则缠绕着一串银色的长链,而这属于大师兄,是大师兄的铭英钩链。 第073章最后壁垒 洛阳之战从那个金睛兽骑与犬魃齐集,在镇山君号令下发起攻击的清晨算起,到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 第一天,乾家子弟和五百勇士在城头鏖战,力拒尚未释放妖力的虻山天军于城下,并以魙灵迫使妖军退却。 是夜,妖气弥发的虻山天军发动了全力的猛攻,而守军则在得到来自莽族壮士的增援后,将妖军拖到了以三道壁垒迟滞消耗的巷战之中。薛漾则在第四道壁垒相救祁文羽的战斗中为妖魔所趁,成为第一个倒下的乾家弟子。 第二天,三道壁垒尽数失陷,五百人间勇士和一百莽族壮士大部战死,而第四道壁垒的惨烈厮杀则在当天下午将近申时的时分展开,血战一直进行到第三天黎明的到来之前,以郭启怀与天军副将绝啸的同归于尽而告终,这一夜,牺牲者中也包括了邢煜和五位莽族壮士。 第三天,激战在身获灵血从而功力大涨的阒水蛤蟆精离开后不久爆发,新援而至的陈嵩、将岸及四位飞剑门弟子成为了接替蛤蟆精与盈萱的战力,在反复的争夺中,成功的将虻山妖军击退,守军付出的代价则是三位飞剑门弟子,六位莽族壮士以及大约十来名人间勇士。还是幸赖将岸和陈嵩的高强法力所护,不然守军的伤亡将会更大。 一再伤亡惨重的虻山天军在第四天似乎也改变了战法,不再气势汹汹恨不得一口平吞了敌手的大军压境,而是分不同方向,用不同力度对防线零敲碎打,使本就为数不多的守军分头多顾,兵力愈加单薄,防守的力量也更加被削弱。 乾冲就死在这一天的子夜。 防线的松动使沈劲不得不下了向第五道壁垒后撤的命令,然而已经与妖兵搅在一起作殊死拼杀的守军们想要脱身而出,又谈何容易? 乾冲承担了断后的重任,将岸陈嵩是现在抵抗的主力,不能断送在这里;而沈劲是人间勇士在这个洛阳城最后的象征,他如果死了,就表明洛阳城的人间力量全部告丧,况且就算让他留下阻滞追敌,觉醒了破御之体的武勇也比不上自己经年降妖的玄力灵法来得有效。至于阿夏,她已经做的够多的了,一百一十三位来援的莽族壮士,现在只剩得她和阿奇罗两个,并且都已是身负重伤,再难支撑,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他们留下呢? “我有办法阻敌!你们先走!”这是乾冲最后留下的话语,这令将岸和陈嵩事后想起依然后悔不已,若早知道乾家这位年轻的家尊已萌死志,他们又怎能在当时就这样轻信的留下他只身一人以拒来敌?可又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乾冲奋不顾身的相阻于后,在那天夜里,第四道壁垒将没有一个能够逃出生天的活人。 耗竭了所有劲力的横垣相阻,和那种阻隔妖魔的气墙相类似的法术,却又更加的不留余地,伤敌亦伤己身,因为这远远超过了一个人可以承受的负荷,只能靠咬破舌尖的鲜血喷涌而短暂提升的玄功勉力维持,两千余天军妖兵被这层若有实质般的玄力堵住,穿不透,也飞不过,眼睁睁的看着第四道壁垒的残部越去越远,终至再难追及。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而这,也是我的命数。乾冲死去前这样想到。 与精修知天之术的灵泽上人共处一域,作为乾家家尊继承人的他又怎么可能没有请灵泽上人为他推宫演数?而实情也绝不是他在英魂冢前对池棠说的那样,灵泽上人给过他答案: 你会死去,为了挽救同道,义无反顾而壮怀激烈的死去。 “……如果哪天我被妖魔杀了,你可一定得为我报仇……”那天他对池棠这样说,这绝不是淡漠生死的信口玩笑,而是应命知机的有感而发。 乾家的新年之宴上,他轻轻抚摸着妻子的手,感受着那馨暖入怀的温存,然后闭上了眼睛。他听见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嘶吼声、怒吼声、残呼声,一如这些天的所见所闻。 他现在也闭上了眼睛,舌尖上的鲜血从嘴边沥沥而下,已经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他知道谶语的时间到了,在这个寒风瑟瑟的漆黑雪夜,在这个远离家乡故土的千年古都,迎接死亡的时候他是坦然的,而在决意留下的那一刻,他又确乎是义无反顾而壮怀激烈的。 …… 当玄力终于消散的时候,天军妖兵只看到了一具似乎已经流干了血液的枯尸,肢体萎缩,面目难辨,依然保持着双手张开运功蓄力的姿势,而就是这么孑然一身,竟使数以千计的他们在两个多时辰内寸步难行。 血液流尽的肢体味同嚼蜡,所以恼羞成怒的妖兵们并没有用噬肉啮骨来泄愤,他们只是将这具枯尸撕成了粉碎的肉块,并且有一个妖兵自以为领功似的取下了枯尸上缠着的银色长链,绕在自己的脖子上作为炫耀。这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在次日第五道壁垒的战斗时,嵇蕤和栾擎天就像发了疯的猛虎,不顾层层匝匝的阻截,拼着满身伤痕,深入阵中,将他像羔羊一样的割裂宰杀,夺回了那条脖子上的长链。而这条长链,也因此缠在了嵇蕤的腰间。 由不得嵇蕤和栾擎天不悲痛欲绝,怒发如狂,他们是奉乾冲之命为退却守军当先开道,而被乾冲骗走的。当他们连接起前往第五道壁垒的通路,并兴冲冲的前去接应乾冲时,才发现了乾冲舍命断后的情形。然而都已经迟了,妖兵正在毁损尸骸,他们只能用第二天勇猛的拼杀来实践乾家弟子之间那条默不成文的承诺,那个倒霉的妖兵也因此被认作了杀害乾冲的凶手。 …… 有了四天时间的缓冲,第五道壁垒的墨家机关得道了充分的加强,颜蚝带着白墨剑士们几乎是没日没夜的构筑,至于那些被喊来相助的诀山驴精一家,虽是没什么厮杀争斗的法术,但对于造屋建棚,长途搬运却是行家里手,在颜蚝的指引下,诀山驴精不辞辛劳,几乎搬空了高平城里墨家非攻院的所有器械机关,又把此间的壁垒工事建造的倍加牢固精妙,直到第五天凌晨,虻山天军的妖气越来越逼近的时候,小驴精才带着他的一家小心的告辞。 按照和薛漾的前议,他本不用留在这里那么久的,在薛漾死去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知道了,那种咒语羁縻的效力随着施放者的死去而消弭,但他还是留下来了,并做好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 诀山一家离开了,第五道壁垒的战争也拉开了序幕,墨家机关蓄势已久,在战斗甫一开始就发挥了极大的威力,将岸更是用与莽族壮士如出一辙的法子,为每一道机关器械都施加了足以重创妖魔的术法灵气,所有幸存下来的守军也更坚定了死志,在第五道壁垒之前不让分毫,岿然不动。 这是洛阳城的最后一道壁垒,它的身后就连接着洛阳的东城门,一旦失守,则即可宣告洛阳城完全失陷,必须坚守,必须坚守!沈劲对自己喊,也是对每一个同袍喊,妖魔凶恶,但人间勇士绝不会退缩!这是大晋军人,不,这是大晋军人和所有在此并肩奋战的伏魔之士的决心! 多亏了墨家机关的功效,使区区不足百人的守军又坚持了一天,甘斐赶到的时候,正是第六天的入暮时分,现在不仅是伤兵,连不通军事的洛阳令程一帆都上了阵,而由于官爵出身,他带着两个白墨剑士和近二十名士兵驻守在第五道壁垒的东南部,也就是甘斐一行攻入的方向。 这是腥风血雨,天地为之色变的六天,这是无数勇士,以血肉之身造就一场场可歌可泣壮举的六天。 …… 甘斐在嵇蕤、栾擎天断断续续的陈述下听的如怔如痴,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而当嵇蕤咬牙切齿的说出先家尊乾道元在战争前就被暗害丧命的消息之后,甘斐身体一窒,晃了晃,良久后陡然亢声高啸,几乎声闻数里,倒引得壁垒中更多的人驻足相视。 就在自己自暴自弃,近乎不闻世事的数月内,乾家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师兄弟们一个个倒在这血腥惨烈的战场,甚至连将自己视若己出的家尊师父都被谋害了性命,怎不令他倍感苦痛悲怒? 甘斐经历过一次巨大悲痛的洗礼,然而这一次又和上次不一样,痴情相恋的辗转柔肠摧蚀得他一度萎靡沦丧;可此际手足相亲的破碎肝胆燎烧得他几乎睚眦俱裂。 嵇蕤说了乾家弟子的推断,家尊很可能是被虻山所害,而现在这许多师兄弟也都在这场虻山发起的战争中牺牲,虻山虻山虻山,尽是虻山! 啸声未毕,甘斐已然跃身跳起,悍烈的罡气不可抑止的喷发,在身前形成一圈圈忽明忽暗的光影,宽刃长刀锋芒毕露,他看准了虻山天军在壁垒前囤积驻扎的所在,他要去,去杀他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让那些可憎的虻山妖魔血债血偿! 甘斐的爆发太快,嵇蕤和栾擎天沉浸在悲痛中,刚反应过来便已阻之不及,一把没拉住,急急大喊:“师兄,不可莽撞!” 甘斐耳中近乎不闻,难以想象一个如此胖大的身躯是怎么能有那么快的速度的,几个腾步之间,就在工事旁几个军士瞠目惊舌的仰望中,便已经攀到了墙垣之上。 将岸赶紧飞身运功来挡,玄天罡气的气劲方一触及甘斐身侧便被远远弹开,将岸脸色一变,这个拥有奇异罡力的乾家二弟子怎生这般了得?功力似乎还在我之上? “啊!”像是为增声势,也像是一舒胸中淤塞悲苦,甘斐目光如火,再次大吼,他还是盯着前方的妖军阵营,倒根本没有在意将岸的气劲相阻。 眼看甘斐就要跃下工事墙垣,倏的锐风破空,一柄铁枪遽然欺近,来的全无征兆,甘斐纯是下意识举动,宽刃长刀转手劈砍,当的一声,刀锋与枪尖相击,火星四溅,随着铁枪之势,便是一阵刚猛雄浑的内劲,冲在甘斐脸上,倒令他一愕。 只是这片刻的迟延,陈嵩青袍单手执枪的身形恍如夜枭栖枝般落在墙头,目光凛毅,语气更有一种不容抗辩的威严:“回去说!” 甘斐还在犹疑,将岸紧跟而来,一把扳住他肩头,那厢陈嵩铁枪轻巧一送,甘斐浑噩中蹲身不稳,将岸趁机一拉,算是和陈嵩两人同力,将他赶回了工事内。 嵇蕤和栾擎天此时才赶到,抢下甘斐手中长刀,一左一右扶住,甘斐此时才算恢复了理智,罡力一消,怔立半晌,哇的哭了出来。 “看你勇力不俗,却怎么如此冒失?你是想去送死?”陈嵩责备的声音就像是兄长数落任性的弟弟,虽然严厉却不凶狠。 甘斐已经缓过劲来了,哭的像是茫然无措的孩童,旁观众人心中恻然,默默的看着这般粗壮的胖汉满面涕泪纵流。 “乾家二弟子是吧?我听说过你。”陈嵩示意嵇蕤和栾擎天尽量让甘斐弯下腰,这样不致哭伤了内腑,“我钦佩贵门家尊舍身断后之举,也感动于你同门的英勇奋战,既然如此,那就别让他们白白牺牲。好不容易赶来救援了,你就这么急着了却残生?” 正说着,陈嵩看清了甘斐的脸:“是你?”他认出来了,这是那在撷芬庄之境见过的胖男人,关于这个胖男人,他后来也曾问过同行的徐猛,徐猛知之不详,也就没有细说,现在才发现,这个胖男人竟然就是自己曾多有耳闻的乾家二弟子。 平心而论,刚才自己出手相阻的一击看似是占了上风,但那是趁了对方冲动莽撞的便宜,自己又是巧击于侧,才算是拦住了他,但那一记气劲炫然的交撼却也使自己胸中气血剧震,这乾家二弟子名下无虚,一身罡气只在自己之上,而就算武艺刀法,自己双手完好之时,或可稍胜一筹,现在当真性命相博起来,恐怕自己倒是要逊将三分了。 可就是这么一身高强卓绝的本领,怎么那时节在撷芬庄前,就根本不见他施展呢?陈嵩自信眼力精准,那时候甘斐软弱无力,脚步虚浮的模样绝不是刻意伪装。算起来也就是小半年不见,是怎样的际遇令他脱胎换骨了? 将岸轻声附耳:“我刚才一直在怀疑,陈先生,你不觉得他的那身罡劲与千里生极为相似吗?” 第074章嫌疑 经将岸这么一说,陈嵩才省起仔细体会刚才与甘斐交击那一招所感受到的罡力激荡,他是在与大力将军演武比拼下自修成道的奇才,但诛魔除妖能为虽强,走的却是野路子,对玄功灵力的感知不要说较之将岸,便是与大多数伏魔门派中的晚辈弟子相比亦是大为不及。因此对于甘斐那股承自千里生的罡气便没有将岸那么敏锐。 况且在虻山陈嵩本也没怎么见过千里生出手,唯有的那一次,还是千里生与大力将恶战,自己却被噬手剧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分,这体味了半晌,陈嵩还是有些茫然。 将岸没有意识到自己近乎问道于盲的提醒,他还加重了一句:“要不要仔细查查?我总觉得内有蹊跷。” “能有什么蹊跷?”这方面陈嵩倒是比将岸明白得多,“你怀疑他和千里生暗通款曲?想做虻山的内应?若是来路不明之人也就罢了,可你看他分明就是乾家二弟子,适才得知同门噩耗时那种冲动激愤也绝不是刻意作伪。你忘了我们曾在撷芬庄那次见过他来?” “见过他?几时?”将岸一怔,目光在甘斐面上转了好几遭,忽然想了起来,惊讶道:“是他?竟然是他?他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厉害了?” 将岸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渐渐现出除了疑的神色,方待上前询问几句时,心中电光火石的一闪,脚步顿住,又盯住甘斐沉着脸不说话了。 颜皓子抱着一直精神恹恹的无食从一处破败的残屋断壁中走出来,而无食看到甘斐则明显眼睛亮了亮,挣扎着跳下身,凑过去挨着甘斐一躺,嘴里带着哭腔:“娘妈皮的,死胖子你怎么才来?呜呜呜……死了好多人,老大、用双刀的、娃娃脸,还有那小黑脸,呜呜呜……” 甘斐抚着无食的颈背皮毛,更是被无食话语触动得泣不成声,一个是嚎啕大哭,一个是悲怨哀号,一人一狗的声音混在一起,撩得旁观众人愈发沉郁,颜皓子抹着眼泪蹲在他们之间,一会儿拍拍甘斐,一会儿摸摸无食,一会儿又和嵇蕤、栾擎天相对垂泪。 “甘先生?当真是你来了?” 沈劲没想到自己的副将张岫居然也认识这一来就搅出好大动静的乾家二弟子,而当甘斐眯着泪眼抬头看向凑近的张岫后,竟也招呼了一声:“张队率?”抽泣了几下,又续道,“你怎么也留在……留在这里了?” 一隅的暗影中,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晃了晃,荔菲纥夕只是投过去一瞥,就认出了曾在大司马军营中牵着瘦马离开的那个寥落胖汉,不过反正对方也没见过自己,而且两人根本就不相识,所以她也没有上前相认的必要,她在壁垒的矮墙后靠着,抓紧难得的时间休息一下这多日征战以来极为疲乏的身子,轻轻抚摩着硌得她胸前生疼的骨殖布囊,心里寻思:那个曾透着古怪气息的小女孩儿怎么没和他一起来? 甘斐的身份越来越显得确凿无疑了,不仅缘于这些故识旧交,更在于和他一起到来的丁晓也遇上了故人,仅存的飞剑门弟子訾恒在相看了好半晌之后,终于上前拜见。 “是丁会主?” 丁晓看着这个几乎难辨服色和五官的年轻人,长时间的厮杀使訾恒的白衣变得血渍斑斑,污秽不堪,而他原本清秀的面容也同样被征尘浸染得脏垢纵横,但他终于是认出来了:“你是……路兄门下?啊,你是訾恒师侄,你没有死?” 天青会与飞剑门是这场真正的妖人大战爆发前第一批牺牲的七星盟伏魔士,就像是这场惨烈的战争血火铿锵的前兆,訾恒双膝在丁晓面前跪倒:“丁会主,要为我路掌门和所有捐躯的师兄弟们报仇哇!” 又一场哀思如潮的相遇,又一次潸然泪下的重逢,哭声宛如在为这几天的殊死拼杀做着萦心牵怀的浇奠,伴随环绕盘旋的飘雪奏起了凄怆击筑的悲歌。 沈劲的眼眶也湿润了,他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了生死,自己的内心已如生铁一般坚硬,可是一想到那么多朝夕相处的同袍手足尽已尸骨无存,怎不由得悲从中来?还有乾先生,这位自己倚为擎天一柱的神人仙客,竟然也走在了自己前面。 呼出口的白气好像凝成了寒霜,悄然滴落的泪珠仿佛结成了冰粒,好在被人看到之前,沈劲就已经抹去了一切哀恸的痕迹,他必须是一块生铁,一块火融水注,雷轰电击都无法撼动分毫的生铁! “散了散了!各自布防,注意妖魔动向!”沈劲这是在向自己的部属下令,五百人到现在只有五六十人,这还是多亏了去帮助疏散城中民众的二十位平陵子弟的生力军以及驻守城头的老弱戍卒的加入,至于自己的吴兴部曲,也只剩下一个獬豸营都伯大车了,呜呼,开战前三十六位吴兴部曲的老兄弟,现在几乎全军覆没。 围观的人丛渐渐散去,即便是和甘斐说了好一会子话的张岫也不得不挪开脚步,去往自己的防御阵线,陈嵩正要转头离开,将岸却悄悄拉了他一下,一脸凝重,嘴角向甘斐那里一撇,暗自示意。 这是警戒防范的意思,陈嵩不由奇怪,不是已经没有嫌疑了吗?怎生还是这般如临大敌?不过看将岸郑重其事的神色不像是虚张声势,只得站在了甘斐的后方,这是封住其退路的意思。 此时哭声稍稍小了下来,嵇蕤正红着眼问道:“二师兄……这许久你是去了哪里?却让我们好找,你这身本事又是怎么回来的?……” “唉,说来话长……”甘斐不知自己从何说起,深深一叹,又想起池棠,“池师兄呢?打的这般天昏地暗怎么不见他?” “池师兄和雷鹰尊君去裂渊鬼国了,哦,还带了个血泉厉鬼,说是最多一月间就能来回,可这小半年过去了,竟是没有半点音信。” “那老三呢?他后来怎样了?” “三师兄幸好没了性命之忧,人却像是失魂脱壳,也不知受的是什么古怪伤势,我们来这里以后,一直让嫂子……嫂子照看着。” 嵇蕤说起嫂子,几个乾家弟子又是一阵黯然,如果能活下来的话,他们却怎么去告诉嫂子大师兄的死讯?嫂子不能进悬灵室,她也看不到悬灵本命灯的情形,而一想到每次出行前,嫂子发自肺腑的虔诚祷告和一旦将来知道真相那伤心欲绝的表情,几个乾家弟子心内就是抓挠撕扯般的疼。 “嫂子会伤心死的。”栾擎天迸出来一句。 滞重的沉默。 颜皓子却似乎若有所思,此时为了岔开这阴郁悲凉的气氛,忽然道:“说到老三,我想起来了,我却是碰上一桩怪事……” 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将岸走了过来,就站在甘斐面前,而他冷冰冰的语调一如他现在冷冰冰的表情: “很抱歉打断你们的叙旧,有一件事,我想趁战场这个难得的间隙确认一下。” 几个乾家弟子诧异的对视,便连无食也奇怪的看了将岸一眼。 甘斐却心知肚明对方是冲自己来的,他忽有所感的回头一望,陈嵩双足不丁不八的在自己身后站立,单手提枪,如岳临渊,这无疑是戒备的姿态。便若无其事的转头对将岸一翻眼:“什么意思?还是前番那个什么罡气不罡气的旧事?” “将岸道友,大家是盟友同道,齐心共御妖魔,现在这是做什么?”嵇蕤对将岸的态度要好很多,说话的时候劝解的意味更浓些。 “我和你们现在是同道,我承认。但他……我还不能确定。”将岸目光决不稍霎的盯着甘斐,这样的举动比之他们初相见时的剑拔弩张更有过之,这是明显的敌意。 “这是我们二师兄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此事事关令师遇害真相!”将岸的话使嵇蕤如遭电噬的一震,“想要确认的话,请几位暂且让开,我只问这位贵门二师兄几句话。” 嵇蕤和栾擎天一脸骇然,看看将岸,又看看甘斐,他们震惊于将岸的意之所指,却又如坠云雾的不敢相信。 甘斐挥挥手:“师弟,耗子,还有你,臊狗子。你们让一让,让我和这位一直怀疑我的仁兄好好说说,我也奇怪呢,怎么爷一到这里,就这么不受他待见?” 嵇蕤和栾擎天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退开,也没离开多远,相距甘斐不过七八步,颜皓子拖着无食更是只走了三五步便停下,四只眼睛闪闪烁烁的愕然相望。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使你说的那种虻山千里生的破体罡气,我承认这股力道来得蹊跷,要不我把前后由来给你说一说,你也帮我参详参详?不过这话可长,我不能保证你有耐心听完,那边的妖魔大军也未必给我们这个时间。”甘斐翘起拇指冲身后壁垒外的妖军方向比了比,他再怎么不喜欢将岸的态度,也觉得应该先解释了这个误会,但正如他所言,此事说来话长,他不一定有说完的时间。 “先不问你罡气由来。”将岸冷冷的道,“贵门家尊,也就是你的大师兄,这几天相处下来,我对他是很敬重的,就是他对我说,他认为杀害你们的前家尊的凶手,正是和虻山过从甚密的人。” “似乎不必再重复了吧?我刚才都听四师弟说过了,我当然知道和虻山脱不了干系,话说不就是你和……我身后这位陈大侠阻止了我去找虻山拼命的举动嘛。” “你穿过灰斗篷吗?”将岸突然没头没脑的一句。 甘斐愣了愣:“穿过啊,乾家弟子褐衫短襟,远路在外便常穿着灰斗篷那。” 他没明白将岸的意思,嵇蕤和栾擎天却都听懂了,初时大惊,怎么将岸疑心到二师兄身上了?但在渐渐寻摸过味儿之后,却又在匪夷所思中推断起来。灰斗篷,没错!虽然这灰斗篷并不是乾家的统一制式,可为什么从头到尾,他们就没想过这灰斗篷就是出自乾家? 将岸向前走了一步,更像是给甘斐带来压力,甘斐一脸茫然。 “我见过你,相信你也清楚,今天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是啊,你记起来了?我还得多谢你把洽儿还给我了呢。”甘斐不知道将岸怎么又提起这一出。 “那时候的你和现在并不相同,所以请原谅我的眼拙,没有认出你这位曾有一面之缘的故人。对了,那次相见,发生在什么情形下?” 甘斐迎着将岸炯炯的目光眨了眨眼,他听出了对方明知故问的意味,但他还是不明白这用意何在,所以他老老实实的回答:“是阒水那个撷芬庄啊,对,是虻山妖魔攻打撷芬庄的时候啊。” “这便是了,一个看起来全无灵力的自称伏魔士者,却在那一天离奇的出现在阒水撷芬庄,而从没发现过撷芬庄所在的虻山吾族,也在那一天齐集,并且拿下了撷芬庄。” 甘斐满头雾水:“啊?你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那我就再说的明白点。今天!这里!此时此地!当我再度和你相遇的时候,你带着虻山的气息又出现在这个虻山天军兵锋所向的该死的战场!我就奇怪了,为什么你每次都和虻山脱不了干系呢?这难道不是你身上最大的嫌疑?” 这是什么嫌疑?甘斐糊涂了,然而当他仔细寻思之后,却发现还真是像将岸说的那样,这就更令他不知从何说起了,最关键的是,似乎对方的质问里还隐含着别的用意,把这种巧合引到了一个自己也没明白过来的方向。 甘斐迷怔不知所以在将岸眼中就成了被揭穿真相后的手足无措,他的玄天罡气再次密布全身,脸则凑到了足够使对方来不及做出反应的距离,一字一顿: “我有理由怀疑,你就是那个与虻山千里生勾结,杀害乾家家尊的真凶!” 第075章茫点 此语一出,石破天惊。 甘斐浑身一震,跳了起来,这个举动却让将岸和陈嵩产生了误会,将岸玄天罡气布成的劲网立时逼住了甘斐周身上下,而陈嵩的铁枪挟着雄浑气劲将甘斐的退路一封,同时也封闭了他任何可能逃窜的方向。 本是以为误会消解,各自缅怀哀悼之局,不曾想纠葛再起,众守军回头顾看,场内的气氛又紧张了起来。 “娘妈皮的,这……这是做什么?”无食直起了身子抗议,颜皓子振翅一掠,已经扑了过去,不过将岸的罡风激荡,又把他震了个趔趄。 栾擎天铁拳一握,就待上前帮手,嵇蕤却冷静的将他拉住:“莫急,他们没下杀手,二师兄也……” 甘斐没做任何抵抗,虽然转瞬间将岸的手就捏住了自己的琵琶骨,陈嵩的铁枪也抵在了自己的后心,但他只是震惊之下的站起身,连用趁了手的宽刃长刀也没有拔出。 看甘斐束手就擒,将岸和陈嵩也就凝住未动,停止了下一步的杀招。 “你说我杀害了家尊?杀害了像我父亲一样的人?”甘斐瞪大双眼,眼里满是血丝,这比听到前番的噩耗更令他难以接受,而他一直也没绕过这个弯来,自己是怎么会有杀害家尊的嫌疑的?一种从骨子里产生的委屈使他难过得想哭,又忿郁得想要狠狠的发泄。 丁晓从圈外快步奔来,一边跑一边喊:“怎么了?怎么了?甘兄一直和我们一起的,倒哪里招惹起嫌疑来?” 这当然是巧合,可在将岸的点明之后,却产生了百口莫辩的嫌疑。嵇蕤忽然想起,在发现家尊尸首的那一天,二师兄恰好也从大司马军营离开,这是听荔菲纥夕说过的。也就是说家尊遇害的当口,二师兄与他相距并不远……一触及这个念头,嵇蕤又狠狠摇了摇头,我这是怎么了?竟真的疑心起二师兄来?二师兄那时候功力尽失全如废人一般,又为那孤雁剑客之死伤心欲绝,怎么可能倒去害了待他最亲的师父来?这也不合情理那。想是这么想,可要嵇蕤当真抛疑释怀,却总有一种隐隐的晦涩之感。 “娘妈皮的,要说是死胖子害死他师父,打死我也不信!乾家没剩几个了,小豹子,咱们别折腾了行不行?”无食很少用这种幽怨而又近乎求恳的语调说话,他和甘斐相处的时间不长,却有种臭味相投的默契,虽然不像和薛漾那样撒娇犯贱似的亲昵,可也是性情投契的知根知底,他绝不相信甘斐是能够做出这等事来的人。 “是甘兄从虻山救了我们来……”丁晓大声解释。 才刚刚现出一丝犹豫之色的将岸顿时目光一利:“从虻山救了你们?果然又是虻山!” 丁晓情急之下的话语倒惹了新的嫌疑,他赶紧摇手:“听我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将身子横在甘斐之前,承受着玄天罡气的挤压。 “胖老二是歪打正着的把我们从虻山救出来的!”颜皓子几乎是用吼的,并且以极快的语速将自己和丁晓如何被甘斐用半灵不灵的灵应大法解救而出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也附上了自己对甘斐身上离奇罡气的猜想,当然,这番猜想确实与事实也相去不远。 “明白了没?胖老二本来已经废了,如果不是那个追击过来的罡气钻入了他的身体,他到现在还躲在那个山藏村怨天尤人呢!” “我和颜小哥确曾被囚于虻山,关在那个什么沉眠之森里,将岸道兄,你是虻山出身,总该知道我们所言不虚吧?”解释起误会来就不能急,此时丁晓倒是放缓了语调,并且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有利的证据,“甘兄和虻山从没有任何联系,除了他因为救出我们而成为虻山的眼中钉之外。知道吗?我们来之前,就有虻山的妖魔来捉拿我们了,一个像书生一样的狐妖,还有个穿的像古人似的蛾子精,是甘兄打跑了他们!” 魔境树牢、沉眠之森,相信不是从虻山出来的人绝不会知道这里,况且还提及了古人一样的蛾子精,这绝不可能有假,事实上将岸还对这个蛾子精印象颇深,那时候在虻山师父曾经传召过他一次,自己就在一旁相侍,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绝非捏造,难道真的是自己疑心过重了?被那种源出千里生的罡气弄得先入为主了? 再看甘斐,脸上那种委屈、不忿、震骇、茫然的神情绝不是一个大奸大恶隐藏极深的凶手所能表演出来的,重要的是,罡气的由来使将岸接受了,这个疑点有了合理的解释,那么甘斐的大半嫌疑就可以洗脱了。将岸眉头动了动,轻轻松开捏在甘斐锁骨上的手指。 抵在后心的枪尖也移走了,陈嵩有些难堪的看向将岸。 “向你道歉!是我的多疑令你蒙受了冤屈。”将岸诚恳的向甘斐低下头,玄天罡气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甘斐原先委屈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不过在将岸的致歉之后,堵在心头的那层抑郁似乎也为之一畅,他一把揪起将岸的前祍,看样子像是想饱以老拳,慌得丁晓急忙相劝:“使不得,自家人,自家人!”将岸倒是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甚至还凑过去了半边脸。 “爷应该狠狠揍你一顿……”甘斐的拳头在伸到将岸面前之后,变成了在胸膛上轻轻的敲打,“……不过爷决定把这层委屈的怨气都撒到你过去的同族身上。” 甘斐放开将岸:“虽然不中听,但我得承认你的多疑并没有错。为了弄清楚谁才是杀害我师父的真凶,无论怎样不可思议的推断都不为过,我得谢谢你。” 误会嫌疑来时疾风骤雨,去时霁月波停,看似是一次误解之上加误解的指摘,却好像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从无人触碰的房门。 颜皓子在沉吟片刻之后,喃喃地说道:“我……我不知道这样该不该,其实刚才我就想说的,在你们说起老三的时候我才想起来……” 众人齐齐看向颜皓子,对他的吞吞吐吐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在被囚禁于虻山沉眠之森的时候,有一次,我确实是感知到了老三的气息……” “怎么可能?”甘斐圆睁两眼,退了一步,而嵇蕤和栾擎天也同时打了个寒噤,怎么可能?这是他们心底里的第一反应,可之所以震悸,却恰恰是因为……怎么不可能? 一旦那扇房门打开,便将之前从未考虑过的推断茫点给找了出来,既然甘斐都有了这种嫌疑,那么汲勉又怎么不可能有嫌疑? 家尊乾道元固然是伏魔道当世第一流的高手,没有人能够在无声无息之间那么快的就取了他性命,可如果是来自身边最亲近之人的偷袭呢?而如果那个最亲近之人具有比家尊更高强的修为呢?别忘了,即便是家尊自己也承认,汲勉以不到而立之年,便已青出于蓝,髒然便是后来居上的乾家第一高手。 这也正是最不合理的地方,既然那个凶手连杀乾道元和慕容厉两大对妖魔界构成威胁的高手,那么对于修为本领犹有过之的汲勉为什么只是轻描淡写的打伤了事?人都躺下了,再加个致命一击根本就是举手之劳。 越想越觉得疑点重重,越想越觉得可怕…… 乾家弟子们面面相觑,倒吸了一口凉气,同门已经倒下了太多人了,他们希望这是个错误的判断,雅不愿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的手足同门竟真的会是欺师灭祖的元凶首恶。 不远处的纵声大喝打断了众人面色煞白的胡思乱想,那是白墨剑士颜蚝的声音: “妖魔动了!准备御敌!” …… 今晚的退却有些莫名其妙,多方向的进攻打击正在一点一点的消耗防御的力量,这是出自风歧的提议,也是到现在颇为奏效的战法,镇山君正满意的看着练兵磨砺似的进攻使对方疲于招架,却在确立优势之前再一次烟消云散。 败下来的妖兵喧嚷纷纷:“又来援军了,又来援军了!” 镇山君在金睛兽上身形一端:“来了多少?哪里?” 败兵们指着东南角:“那里,术法精奇,身法高强,实难抵挡,看这阵势,怕不有千数。” “有千数那么多?”镇山君的虎目亮了亮,手摸在了右胸甲的凸起虎头上,探着身子望过去,窥测的妖力在东南角已然空空如也的壁垒前一扫,又愤愤的放下了手,“胡说!怎么可能有千数?看这情形,也就是几个人罢了。你们还算是天军圣灵吗?几个人就吓破了你们的胆?” 战场上以讹传讹的消息使进攻成了保存实力的退却,败兵们现在感应了一下,才讪讪的觉着自己小题大做了,有几个还在嘴硬:“那时候气劲罡风恍如山呼海啸,确实是像来了大队人马那。” “怨不得他们。”风歧这时候笑嘻嘻的过来打了圆场,“是山君明令在先,说是发现伏魔道大举来援,全军立即回缩以备应对。他们令行禁止,奉命而动。今番却是杯弓蛇影了,似此倒是不足为意,谨慎小心,一万次也不嫌多。” “那也不能是这般错断误判,却不是丧了战机?”话虽如此,镇山君的声调却再不是叱责喝骂的高昂,“也罢,撤下来休整一会儿,晚点众军各换方位,轮着再打。” 风歧凑到了镇山君的金睛兽旁,他现在脸上为薛漾所击伤势倒是好了,不过筋骨错位,看起来尤其扭曲丑陋,却不妨碍他在镇山君面前呈现出的奉承献媚之意:“三天啦,自那两个叛臣逃徒赴援来此已经过去三天啦,今晚倒是第一次出现了新的援军,而且从刚才儿郎们的讯息中看,来人虽少,却有高手,不然也不会误以为是千数之众。” “怎么?你又有什么主意?”镇山君的语气中有些不耐烦,但风歧却清楚,这是他对自己越来越看重的表现,只是端着主将的架子而已。事实上,自从自己出了分头进击,迁延待变的主意之后,镇山君对自己虽然说不上言听计从,却也颇有倚重之意了。 “小妖只是提醒山君,这里大战的消息显然已经扩散出去,时日上算起来也差不多啦,今晚来了几个,明天就有可能再来几十个,几百个,这便是大举后援将至的征兆。” “我当然知道,何须你来多嘴?是该做御敌的准备了。”镇山君挥挥手。 “眼下天军久历杀伐,倒是与先前大不可同日而语,果然成军为制,确以实战为要。此战之后,山君功绩彪炳,必将是骐骥吾王之下的虻山第一重臣,前途无可限量。” “有话直说,不必啰啰嗦嗦一大堆做前引,吾族又不是巧言令色的卑污凡夫!” 风歧会意的笑了笑:“小妖的意思是,既然决战将临,这如何凸显功劳,却就有了讲究。山君有没有想过,天军碰上的是硬骨头,而那些异灵,却有坐享其成之患那。” 镇山君虎面一板:“你是看那位参事不在左近,起了争功的念头?” “小妖是为天军儿郎感到不值,山君想想,此次攻打洛阳,倒生了这许多意外,险阻重重,连番受挫,连绝啸副将都丧了,可若依计行事,险阻是我们攻克的,功劳却让后来的异灵军夺去了,这事后吾王驾前论功,山君就不觉得不公平?” 镇山君好像并不在意,手一挥,休憩了多时的天军妖兵又自发喊,从四面八方向壁垒前涌去,杀声大作,倒掩盖住了这里交谈的声音。 “骨头,不仅我们啃,也得给异灵军那伙子留点,这便是小妖的建议。” 镇山君没有任何动容,风歧却又明白了,自己刚才说的镇山君全都听进去了,那稍显不自然的在兽背上挺直的身躯证明了这一点,风歧暗暗一笑,点到即止,只要天军的首功地位不被撼动,自己在此战的汗马功劳也就有了保证,他相信镇山君知道怎么去做。 二妖俱各不语,似乎是在一起欣赏着天军的攻势,实则各转肚肠,凝思细忖。 忽然前军传来喧哗,一个妖兵带着兴奋之意正赶回相报: “是……是骐骥吾王下令捉拿的那两个逃犯!他们也来这里了!” “谁?”镇山君没听明白。 “就是飨食之会脱逃而走的两个逃犯,吾王重赏索拿的那两个!” 第076章贪功 若说逃出虻山之境的凡夫,陈嵩本是第一人,不过那是虻山新君即位,改朝换代的混乱时节,又有灵风、烨睛这些虻山精灵为助,千里骐骥恼则恼矣,却并不出离愤怒,加之谋计得逞,甫登大位的如释重负,所以也只是命袭风众沿路跟踪捉拿叛臣乱贼了事。 丁晓和颜皓子就不一样了,他们在七月半飨食之会,本以为已是俎上鱼肉的任人宰割,末了却离奇蹊跷的逃出生天,更是在四方魔族使者的众目睽睽之下,这便成了一桩大失颜面被千里骐骥引为奇耻大辱的悬案。 “无论天涯海角!都要抓住他们!”千里骐骥咬牙切齿的如是说。 缉拿擒获丁晓与颜皓子的悬赏是虻山自千里骐骥即位以来最高,甚至超过了追捕将岸陈嵩的赏格:但有将此逃徒二胙抓回虻山者,乃赐虻山侯爵,与重卿元老等同。 这是一个从根本上提升自己地位的大好机会,也使无数处于虻山底层的普通妖灵趋之若鹜。也正因为如此,慕萤对于白狐让他去独占鳌头,领功受赏的举动感激涕零。 丁晓和颜皓子曾经在魔境树牢中留下的体息气味早已被那些梦想着一步登天的虻山妖魔们透察于心,即便是天军营的妖兵们也不例外,只是这些妖兵自有军阵杀伐的要务,纵有心去做那追到天涯海角的捕客也是不得其便的了。 可梦想不到的好事竟然真真切切的落在了当头,在进行顽强抵抗的守军中传出了丁晓和颜皓子的味道,这在他们刚赶到施以突袭的时候,由于甘斐的神勇而令妖兵们无暇顾及,现在却是感知得无比清晰。 这下就连一心凭军功晋身的风歧也兴奋起来了。 “天赐良机,那两个逃犯倒自己撞上门来,将他们抓住送回虻山吾王驾前,岂不是功上加功,大显天军手段?” 风歧的蠢蠢欲动没有瞒过镇山君的眼睛,他是天军主将,纵不算位极人臣也早已是骐骥王的腹心股肱,对于捉拿逃犯领赏的心情自然也不会像旁人那么热衷。不过对于能够提升士气的好事,他还是乐见其成的。 “去罢!你有能耐拿住他们,我就在吾王驾前替你表功!”镇山君适时的对风歧说道,看着风歧一声是字落下半截,身子早卷着黑风冲向了前方的战团。 …… 乾家弟子们中止了那略一触碰便感到可怖又匪夷所思的念头,在同门手足牺牲了这么多人的情形下,再去质疑自己同样遭受了痛厄并沉疴难起的师兄弟,未免太过无稽,况且这样的推断本就来得毫无根据又全无理路可言,且休胡思乱想,但顾当下危局。 天军妖兵的发起的攻势又是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壁垒后的抵御也一样在四面八方展开,嵇蕤和栾擎天投身于西北方向的作战中,那里由沈劲带着为数不多的晋军战士操持;而甘斐则与丁晓、颜皓子加入了中路这一段类似于喷火藉车工事前的抵抗中,此处的镇守主将正是颜蚝,他带着五名白墨剑士,一边操持着墨守机关,一边时不时的用矩子剑阵进行反击,由于这里承受的压力在一开始并不是太大,所以这里也并没有特别的人力配置,伏魔之士各管一方,甘斐这三位生力军便算是这里唯有的伏魔之士。 颜蚝早就观察过新来的甘斐了,按说他们都在大司马幕下待过,只是甘斐在军帐中为莫羽媚哀寂若死的时分,他却和墨家同门们加入了大司马攻打高平城的行列,也因此一直没有朝过相。不过对于这位乾家二弟子,他倒也有些耳闻,在洛阳城与乾家弟子交集时,他就听说过甘斐的名字。刚才甘斐情急冲动下欲待翻过壁垒土墙的那一幕他也是亲见,故而他已经留了意,并且再一次阻止了甘斐攀越过墙垣的举动。 “便在壁垒后打!出去了反令机关运使不畅!”颜蚝向甘斐大喊。 看着弧形弯刃划着一道道炫亮的银光穿透了妖兵蜂拥而上的集群,感受着机括发动在墙垣上带来的剧烈的震动,甘斐只能讪讪的蹲在墙头,没有往墙外跳下。 “我对乾先生素来钦仰,唯留有为之身多诛妖孽,才对得起他的舍生取义!”颜蚝像是劝诫甘斐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不过很快他的语调一提:“矩子剑阵,蛇击!” 白墨剑士动若脱兔,一闪即没的剑光震开了几个蠢蠢欲动,寻隙进逼而上的妖兵。 好身手!虽然不是伏魔道见惯的路数,打杀起妖魔来倒也颇有神效,甘斐心下暗赞,不甘人后的蓄势一斩,斜劈而下的宽刃长刀带着雷鸣电闪般的气劲从墙头贲张开去,浩烈罡气仿佛惊涛骇浪,使正当其锋的十余名妖兵狼狈的奔走呼号。 好厉害!颜蚝看在眼里,脸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有了品判,即便是自己最为尊敬的乾冲,似乎也没有甘斐这般狠恶强猛的力道和出神入化的刀法,便是相较于这两天勇不可当、群邪辟易的将岸和陈嵩,他也毫不逊色。这个乾家二弟子确实厉害,闻名已久,现在终于眼见其人了,可却是在那么多乾家的英雄逝去之后,每念及乾冲的音容笑貌,颜蚝就有些心境消黯的悲怀伤感,而甘斐与自己相仿的体格,却更令他有一种引类同忾的莫名期许。 丁晓和颜皓子的手上也不慢,丁晓的青光罡力从壁垒后绽开,若无形的撞力将靠近的妖兵冲得东倒西歪,颜皓子忽的飞转而出,在跌撞踉跄的妖兵身后补上几记,要么使对方在甘斐或丁晓的罡力下丧了命,要么令对方不由自主的撞上了激射而出的弯刀刀锋。 “是……是他们!”有妖兵认出来了,“那两个逃犯!” 嗓音高厉,语声激荡,听在甘斐耳中倒成了惊骇莫名,不由咧嘴笑道:“哈哈,他们认出你们来啦,怕的这鸟样!”却没听出这喊声中兴奋欣喜的意味。 丁晓与颜蚝可不知道他们成了虻山妖魔眼中晋身受赏的香饽饽,只道果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虻山那一遭角斗脱身,倒使对方加倍的剔惧起来,确是大长自己摧阵败敌之威。 渐渐地,大批化作黑风的妖兵从各个方位闻讯赶至,气华缭绕,不顾甘斐与墨家机关寻机趁隙的杀伤,却将攻击的矛头直指丁晓颜皓子二人,放眼看去,便是层层叠叠团团簇簇,妖兵越聚越多,这里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了。 这下连甘斐也看出不对来了,他蹲踞在墙头之上,好不容易砍翻几个顾头不顾腚的妖兵,看着人头攒动如黑潮升腾的妖兵大队还在不要命的往上涌,精乖的颜皓子早就飞了回来,他耳朵尖,听的明白:“这帮狗日的咋咋呼呼的,要拿小爷和烂胡茬去受赏!娘的全涌到这里来了!” 甘斐立刻想起了在山藏村的情形,那白狐不也说过来?好像是要捉拿丁晓颜皓子,还能封官拜侯呢。 “你俩倒底在虻山时干了什么勾当?是欺男霸女了还是掘人祖坟了?怎么他们一看到你们就这么彪呼呼的呢?”恶战危局当前,甘斐嘴里还没正经的胡说八道,倒是冲淡了不少心中郁积的烦恶之感,不过墨家机关发动的速度显然已经跟不上妖兵群情激昂的攻势,颜蚝啐了一口,向另五位白墨剑士示意,长剑俱各拔出,做好了白刃厮杀的准备。 好在甘斐的罡气和刚猛无俦的大刀还是奏效的,虽说没有再给对方造成大量的伤亡,但冲到左近的几个立功心切不知死的妖兵还是被劈开了脑袋,有这阻得一时半刻的工夫,其他几个压力骤减的防御方位的后援也就能够赶来了。 将岸和陈嵩从东南方向,嵇蕤和栾擎天从西北方向,还跟着个无食汪汪吠叫着示狠,向中路摇摇欲坠的壁垒工事靠拢。 一次试演战力的进攻在这小小一隅变成了决战,天军妖兵迸发出前几日难以想象的勇气和决心,与从没有稍减过半分勇气和决心的守军搅在了一起,你来我往的壁垒分明很快成了你死我活的混战绞杀。 能活到现在人间勇士,都不是泛泛之辈,沈劲的巨剑才震翻一个重甲高大的妖兵,大车便用环首刀迅疾无比的割开了这妖兵的喉管;帖子的錾金斧用力过猛,将一名妖兵从头顶劈开两爿,斧刃却被妖兵的肌腱卡住,未及拔出,便被又一个妖兵呼的扑倒,而在那妖兵张口欲噬之前,一条肌肉虬结的赤裸铁臂便已将那妖兵的脖子狠狠的箍住,这是栾擎天,赤手空拳的威力使强悍如猛兽化身的妖兵都羸弱似幼童,巨力运使间,妖兵的脑袋竟被生生的掰断。颈骨喀喇一声,帖子已经爬起身来,奋力拔出自己的錾金斧,来不及向栾擎天拜谢,便又与下一个妖兵斗得天昏地暗。 即便是荔菲纥夕,在趋走动手的时候,再没有先前半分的女子纤弱模样,弯刀似毒蛇吐信,银光翻烁间便是迅疾,精准并且毫不拖泥带水的狠狠一击,她用的是阿勒闵的弯刀,而在灵血焕发的现在,似乎那些妖魔也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对手,时间一长,再凶恶恐怖的族类也已成为习惯,惊惧畏怖尽作了烟云消散,剩下的只有冷血仇恨的不死不休。 战争,总是各有死伤,人间勇士们在浴血奋战的同时,也在承受着尽管数量不大但也绝非是无足轻重的伤亡,有的被妖兵利刃击杀,有的被妖兵撕裂吞食,这些人中有晋国士兵,也有白墨剑士。郭昕则是在手刃了两名如狼似虎的妖兵之后,被风歧用折断了三根利爪的兽指穿身而过。 风歧用的还是观察等待,并在合适的机会施以雷霆一击的做法,这是故技重施,也是他迥别于其他莽撞毛躁的妖兵的高明手段。他曾用这个办法在第一时间输入了冲绝心脉的煞气,夺去了薛漾的性命,付出的代价是狰狞扭曲丑怪的半张脸。 这场战争中,他付出的代价真的不少了,三根利爪,这是沈劲所赐;半张脸,那是薛漾所为;这使他更加学会了小心隐忍和把握机会,只有越来越多的功劳才能补偿我所失去的。风歧这么想,当然,郭昕只是适逢其会的顺手诛杀,风歧等待的对象一直是颜皓子和丁晓两个,但在发现自己在这样混战的局势下并没有那么好的机会后,他放弃了,功赏总要存得性命才能享用,他看见那个挥刀矫烈如天神般的胖汉——那个曾被误认为是千数之众援军的高手就护在颜皓子和丁晓身前,他可不会去触这个霉头,如果可以,总也要等大队人马将他们消耗得差不多的时候再行动手。 就让那些贪功冒进,梦想着一步登天封赏的愚蠢同侪们做着这其实是为他人做嫁的无用功罢! …… 镇山君看着这因捉拿逃犯之举而给天军带来的士气大振,似乎再这样持续一两个时辰,一直如鲠在喉的第五道壁垒也不是不可能拿下,虽然和风歧的献计有些出入,但能毕其功于一役,又为什么不呢? 收拢全军,就在这里取得突破,破其一点,则全线必覆。镇山君已经决定下这个命令了,就在他在金睛兽上抬起手,提气待喝的时候,一道从身后突然焕发的若有若无的气息使他的手势一僵。 不必回头看,他也知道是谁来了,尽管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身法确实高明得就像昔日虻山以轻盈灵动著称的灵风一样,可毕竟这股总令他不甚欢喜的气息实在是太熟悉了。 “参事先生,这几日却是去哪里快活的?一向不得见啊。”镇山君皮里阳秋的道。 白狐淡淡的走上一步,对于镇山君知道他的到来似乎毫不意外。 “几天不见,我以为山君早得洛阳多时了,不曾想,还是在这里举步维艰。” 镇山君哼了一声:“参事先生未见战事之惨烈,守敌之凶顽,连绝啸副将都已战死,倒在逍遥数日后再来轻飘飘的说这些话,不觉得太过荒唐了吗?” 绝啸的死讯令白狐一怔,或许真如镇山君所说,战事之惨烈远远出乎其意料,他本以为唆使甘斐到这里,赶上的是另一场战争,另一场更为磅礴豪壮的战争。 白狐没有用针锋相对的语气,只是用深沉的语调答非所问地说道:“只能留给你一个时辰了,这是你拿下洛阳最后的时限。” 第077章血仇 乍听起来,好像是监军督战的论调,不过也正是全无那种生硬坚冷的语气使镇山君略显诧异的侧头看了白狐一眼。 白狐青衫微耸,漫天飘落的雪花在将近他身前寸许之处便即轻轻弹开,浓眉细目的脸上却是一派肃毅凝重的神色,不远处的杀声厉喝仿佛在为他的话语做着激奋昂扬的注脚。 “你说我这几日是去逍遥快活?事实上我只是不想总是惹人厌的出现在你面前,干涉你的军务。”白狐的目光深深的看入了镇山君的双眼中,倒让镇山君有些不自在的偏开了视线,不过也没有否认自己对白狐的剔戒敌意。 “虻山大业,在乎吾族同心。可我理解你现在的做法。”白狐自顾自的说下去,“在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抵抗之后,你放缓了攻取洛阳的步伐。你不愿意其他的同族来坐享其成,可能也是因为觉得大势已定,你总要留给其他同族一些苦战的历炼,来满足你内心那种总觉得不公平的失衡……” …… 妖兵们倒下一批,又涌上一批,像潮水淹过礁石,像蚁群冲向猎物。甘斐一刀斩下对敌者的头颅,却终于百密一疏的被一个妖兵欺近了背后,然而那妖兵兵刃未起,赫然便是罡气爆裂,作了寸寸碎英。将岸矫健的纵入,和甘斐对视一眼,彼此泛起一阵笑意,再没有多话,又投入到各自的战斗中。 …… 镇山君的表情更不自然了,嗫嚅着想要解释些什么,白狐却对他摆了摆手:“不必解释,你好像忘记了我是凭借什么本领而得到骐骥吾王的青睐的,察心辨意使你在我面前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我说过,我理解。我只是希望除了这种邀功夺利的争竞之外,在真正的考验来临时,山君可以和吾族所有的同侪做到戮力同心。” …… 丁晓一拳打的对方妖兵一个趔趄,颜皓子擦身而过,灵巧的避开另一个妖兵急吼吼伸来攫拿的大手,却把那妖兵放到了丁晓身后。 “烂胡茬小心!”颜皓子提醒,同时狠狠的将与丁晓对敌的妖兵一脚踹倒。丁晓摆手作势,动作一气呵成,身后像长了眼睛一般将那妖兵一拿,一个漂亮利落的背摔,妖兵哇哇大叫着被掼到了被踹倒的妖兵身上,陈嵩的铁枪却已破空撕风般刺至,将那两个妖兵作一堆的串在了地上。 …… “真正的考验即将来临,至迟一个时辰以后,为数在两千人的伏魔道高手将会赶到这里。内中不乏伏魔道宗师级的人物。所以我说,一个时辰,这是你拿下洛阳城的最后时限。” 镇山君耸然动容:“两千人?他们竟然来了这许多?” 白狐替镇山君纠正语气:“是终于来了,我认为你应该很期待。在西南方向的天空,他们的玄风气劲几乎将半边天都渲染的变了色,声势浩大。” “一下子就来两千?还有许多宗师人物?”镇山君有点抑制不住的紧张,转目望向前方厮杀正酣的战场,“可我……现在也只不过……近三千天军儿郎。” …… 荔菲纥夕从甘斐身旁撩过,顺手割倒了一个,正是她自甘斐到来后和他离的最近的一次,多日的征战使她在夜色与风雪的朦胧中不是那么好辨认,可是甘斐莫名其妙的嗅到了一层属于女人的特有的馨香,在这个血腥味和妖臭异常扑鼻的战场,这种馨香简直就是提神醒脑的沁人芬芳,以至于甘斐为了这个发现而眼前一亮,眼角快速的从荔菲纥夕高挑窈窕的身形上扫过。 “女人?年轻女人?顶呱呱身材的年轻女人?”甘斐心里犯着嘀咕,却好像看到了莫羽媚的影子,这又令他心里一堵,随刀挥洒的罡劲加重了几分,把两个妖兵转眼间震成了血肉模糊的尸块。 …… “伤亡还在增加,如果真的在这一个时辰里攻下此处,我恐怕还要承受大约三百到五百众的损失。如此推算下来,我就仅存两千出头的天军了。”镇山君忧心忡忡。 “两千刚刚经历过苦战,正疲惫不堪的天军。”白狐好像生怕镇山君不知道似的加以提醒,“然后面对数量绝不少于他们,而战力却远远胜过他们的伏魔道生力军的冲击。” 镇山君目光一凛:“那样的话,我们很难支撑足够长的时间!” …… 随着玄功力道的恢复,胖老二的色心似乎也恢复了!作为与甘斐灵息相应的护身乾灵,颜皓子立即掌握了甘斐心里的波动,好事,总比老想着大司马府那美女剑客,然后郁郁寡欢一蹶不振的好。 甘斐有意无意的向荔菲纥夕身边靠近,倒未见得是色授魂与,而是男人在女人面像是开屏的孔雀那样自我表现的本能,他一力砍倒了与荔菲纥夕对战的妖兵,本想着至少是如并肩作战的同袍那样示意微笑,却发现荔菲纥夕根本就没接他的眼色,只是一门心思的往妖兵群里钻,并且很快和沈劲大开大合挥剑砍杀的方位相印,倒是又带起了一阵妖兵的鬼哭狼嚎。 …… “而我们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吸引足够多的援军。”白狐又好心的给镇山君加了一句。 “如果不是你这样说一句藏一句,我就不应该再让他们这样无谓的消耗!”镇山君如梦方醒,几乎是喊了出来。 “怎么?发现最终还是无法在一个时辰内攻取那里?” 镇山君一时没了与白狐交谈的心思,他双腿狠狠的一夹,座下的金睛兽亢声嘶吼,在战场上空激旋盘绕。 …… 机会来了,小心翼翼混在大队妖兵群中的风歧一直没有放松过对丁晓和颜皓子方向的注意,现在那有着雄浑罡气的胖汉已经和颜皓子拉开了一点距离,不再是前番玄风笼罩护佑的情形,这可以保证自己在飞速一击之后的全身而退,当然,这所谓的飞速一击并不是下杀手,他会用带着弯钩的兽爪牢牢的攫住颜皓子的身体,生擒而返,带回去也好邀功领赏。 风歧动了,黑风带着全身像是闪电一般穿过混战的人群,而颜皓子正处在刚刚打倒一个妖兵的收势中,耷拉着双翼的后背露出了转瞬即逝的空门。 就在此时,金睛兽的嘶吼响起,这是暂时后退的信号,军中大律,便是令行禁止,双方鏖战正酣,原无分高下,众妖兵齐齐一怔,纵是心中千般不愿,却也只能弃了对手,如退潮般向后撤返而归。 …… “还算明智。”白狐微笑。 “你是故意的!我不信你没有早发现那些伏魔道援军的动向,你却只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候才来通报,你便是存了算计天军的心思!”镇山君没好气地骂道,不过在金睛兽的嘶吼声中,他的声音正好只能让白狐听见。 白狐的表情有点难过,也像是恨铁不成钢的痛心:“如果我想算计你们,折你的功劳,我大可以一直不出现,直到你的人马在伏魔道大队的攻击中措手不及,伤亡惨重。” 镇山君一愕,不管他认不认同,这个理由倒是完全站得住脚。 “你知道伏魔道那些高手的脚程,我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近在咫尺了。而我给你一个时辰的建议,就是让你作为天军主将做一次审时度势的判断,我说了,虻山大业,在乎吾族同心。我尊重你的决定。对于自己部下的了解没道理让我一个局外之身指手画脚。” 除了零星的一时难以脱身的战团,大部分的天军妖兵都已经退了回来,这令镇山君安心了不少。 “洛阳城终究是没有拿下,你是就等着看这个笑话罢!”镇山君心有不甘的咕哝着,其实他也知道这句话赌气的成分居多,在白狐听来便也和无理取闹差相仿佛了。 果然,白狐根本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郑重的叮嘱:“没有拿下洛阳城,那说明对方防守的成功。这何尝不是为吾族天军在提供借鉴?想想今日攻势未果的遗憾,对之后的大战岂非大有裨益?” 镇山君默然片刻,若有所悟。 …… 风声一凛,一道黑影转瞬出现在颜皓子的近旁,快到颜皓子几乎都没有做出反应,腰胁间便是一紧,接着,他看到黑风中一张几乎失去了半边脸的丑怪面容。 不怪风歧不遵号令,实在是他动手的时机太不凑巧了,弓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先罔顾了撤退的信号,好歹行险一击再说,他成功了,还是用那被沈劲削去了三根利指的兽爪,将颜皓子牢牢的抓住。 风歧的欣喜之情没有持续多久,事实上甚至连一眨眼的工夫也没到,爪尖刚刚感受到颜皓子瘦骨嶙峋的身体,又是呼呼的劲风迎面而来,风歧只觉得眼前一黑,脸上便狠狠的吃了一记,令他不得不放开抓住颜皓子的兽爪,捂着脸跌跌撞撞的向后翻倒。 “娘妈皮的!就是他!就是他用这法子害死了小黑脸!”无食因愤怒和撞击而变了声的吼叫响起,刚才正是他疯了一般飞纵而来,然后豁尽全身力道的撞在了风歧的脸上。本是相救颜皓子的义举,没想到去撞见了杀害薛漾的死仇,这下可好,老账新账一起算,决不能再让这只可恨的水獭精再有逃脱的机会。 颜皓子从受制于敌到逃出魔爪只经历了短短一瞬,可由惊而喜的心情立刻被无食的话语转作不可遏制的怒火,他立即踹下一腿,把被撞得晕乎乎的风歧又踢了个跟头。 “是这狗日的害死老六的?” 天军号令严明,现在绝大多数的妖兵都已从战场上退却,这对于善于把握机会的风歧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讽刺,他自以为聪明的飞身而动却因为这撤退的信号变得无比愚蠢,他只身落在了守军包围之中。 风歧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事机不谐那就脚底抹油,这也一直是他的保命之道,没有焕发妖力的时候,他用及时的抽身而走躲过了沈劲的巨刃铁剑;而在袭杀那名乾家弟子的时候,他也如法炮制的使自己逃开了薛漾临死前的雄力催压。两次自己都保全了性命,这是第三次…… 风歧认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可就在黑风刚刚从他身前泛起的时候,一条铁箍般的臂膊猛的将他摁在了地上,力道是如此巨大,竟使他都难以动弹。 栾擎天怒目圆睁,他筋肉鼓突的臂膀在颤动,风歧的脖子也在吱吱嘎嘎的响。 甘斐和嵇蕤也已经飞奔而来,战场上仅存的三位乾家弟子现在面对着这个乾家仅存的血仇,当然,除了那个灰蓬怪客之外。 “六师弟是他杀害的?”甘斐的双眼就像是熊熊火焰燃烧,长刀刀锋抵在风歧的后脑上。 “就是他!娘妈皮的!这半边脸还是小黑脸弄的,没来得及发力就被这狗日的害死了!呜呜呜……”无食嘴角还有血迹,显然刚才那奋不顾身的一撞也让他受了点内伤。 再没有任何废话,甘斐的长刀向前一送,栾擎天顺势一扭,发泄似的扭下了风歧的首级。 风歧死了,他怀着领功受赏的贪婪而来,却因乾家弟子誓死以报血仇的决心而死,他一定很后悔,第三次,他永远失去了生命,只留下了身首异处,肢体不全的残尸。曾经梦想着建功立业,成为虻山重臣的灵魂开始湮逝,飘向了漆黑的虚寂永夜。 杀我同门者,皆由同门弟子手刃之!以血易血,以命偿命! 没有血仇得报的快意,只有将这满腹抑郁悲愤尽化作气逾霄汉,一往无前的斗志战心,在这场血腥惨烈的拼杀中完完全全的释放! …… 将岸没有过多关注乾家弟子的复仇,在天军妖兵不合常理的退却后,他就开始怀疑起来,他看到撤退到一处的妖兵正在转向离去,竟像是完全放弃了这片残存壁垒的光景。 忽然,他抬起头,不仅是他,陈嵩、丁晓、訾恒……所有参加过龙虎山共盟之会的七星盟中人都抬起了头,他们望向了西南方向的天空。 一道道北斗七星的图案光芒在夜幕中绽开,好像是一朵朵盛放的银白色花卉。 第078章大举来援 所有的晋国士兵,也包括甘斐在内,懵然无觉的看着身边的七星盟战友们一片怔然远眺的神色,于是他们也有些怔然,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但妖兵的突然退却却是实实在在的,沈劲像是在试探,疑惑的首先开口:“这是怎么了?难道妖魔的退兵又有什么诡计?” “是援军!我们来援军了!”嵇蕤猛的大叫,他很少出现这种激动得甚至有点失态的神色,热乎乎的泪水瞬间在他的眼眶中充盈,而他浑不自知的抓着甘斐的臂膀,用力的捏着,“是七星盟的援军,来了很多,来了很多援军!” 是的,这是北斗信灯的光芒,这是来自同道盟友的呼应。在苦苦支撑和等待了这人生中最漫长的六天之后,他们终于迎来了七星盟的大举来援。 嵇蕤近乎语无伦次而又兴奋莫名的大喊使守军们的情绪也被感染,尽管还不知道来了究竟多少援军,可欢呼声也轰然爆发。 本以为已是必死之局,却在山穷水尽的极限之际峰回路转,人间的勇士们成功了,他们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更重要的是,他们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帖子和大车忘乎所以的欢呼雀跃,沈劲如释重负的放声长笑,而张岫一把抱住平素最不对付的程一帆,像是最最贴心的老朋友一样热烈的拍着程一帆的肩膀,倒把程一帆弄得吃不住痛的龇牙咧嘴起来。 “来了很多援军?都是哪儿的?”甘斐顺着嵇蕤看去的方向张望,还是没有看到任何景象,可他知道,能让一向沉稳的四师弟出现这种喜不自胜的举动,那援军的到来必然是确凿无疑的了。 “不知道,但肯定都是七星盟中的,许大先生?张天师?蜀中五老?哈哈,这样的声势,便说是七星盟全数到此我也相信!你没看到,那半边天都被照亮了!” 将岸点点头,看来天军妖兵也感应到了数量庞大的伏魔道众到来的气息,不然不会这么仓促的退去,可不知怎么的,旋绕在他心头的疑云却更加重了。 …… 在洛阳血战第七天的黎明,七星盟大部终于赶至! …… 还在半空中,俞师桓就感应到了触鼻的血腥味,借着深厚云霾中透出的晨曦微光,他看到偌大的洛阳城就像一团漆黑又了无生气的死物,妖氛黑气在城池上方团集萦旋,顺着犹然未绝的风雪丝丝缕缕的直扑眼前。 妖魔好像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到来,正在成规模的向某个地点移动。这不奇怪,俞师桓不认为这般声势浩大的七星盟大军会令对方毫无所觉,他只是略有诧异,对方没有像过去那样,在明知实力悬殊的情形下,仓惶退逃若鸟兽散,似乎是做好了殊死一搏,困兽犹斗的准备。 好吧,正要如此,尔等妖孽既然不走,我盟同道也乐于送你们一个应有的归宿,俞师桓如是想。现在应该趁妖魔阵脚松动,立足未稳之际穷追猛打,不过他觉得作为七星盟的副盟主,也就是来援者中名义上地位最高的首领,总当先要对在洛阳城苦苦支撑,死守血战的战友们有所表示。事实上当先引路的祁文羽也正是这么做的,他指着城东的最末一隅,口中着急的大喊:“在那里,人间的守军在那里!”旋即语气一黯,“从我求援而去已过三天了,他们的防线后退了很多,一定打的很苦……” 俞师桓向后示意,大批散发着各色光华的伏魔士们直朝妖气传来最浓烈的方位逼去,先由他们进行不令对手有任何喘息之机的猛攻,而他则和祁文羽、白文祺两位鹤羽门的同门以及那位七星盟长老胡二公子向东城头径飞而去。 …… 白光气华夹着飞雪飘絮于疮痍满目的壁垒工事前降落,当俞师桓现出身形的时候,他就看见一群被泥垢血污沾染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人们。 地上还留着少量人类的遗骸,更多的却是妖魔元灵涣散后的本相尸身,包裹着铁甲重胄,和着汇流如渠却又被冰雪凝固的血渍,姿态各异的交相杂陈。 而在看到鹤氅白袍如化外羽仙般的来援者之后,人群中的欢呼声就更响了,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声音吧,俞师桓不能肯定,也不愿意去多想,他只看到在雀跃兴奋中,确乎还有人是在抱头痛哭,涕泪横流的。 “是文曲部宿的乾师兄在此主持的,他也是乾家家尊……”祁文羽无暇给俞师桓解释太多关于乾家这一阵的异变,他已经迫不及待的走了过去,目光在人丛中寻找任何可能认识的人。 “祁师兄。”嵇蕤和栾擎天向祁文羽点头示意,同时向俞师桓摊手行礼:“七星盟文曲部宿荆楚乾家弟子嵇蕤(栾擎天)见过副盟主并来援同道。” 俞师桓淡淡点头,尽可能使自己显得沉肃威严一些,他的视线还在逡巡,却并没有发现那个他想见又不想见的人。 祁文羽见到故人,神情一松:“啊,是两位乾家的师兄,乾家尊在哪?我正要告诉他呢,三天时间,不仅来了七星盟之援,便是依照前约,那鬼御营也……”话没说完,便看到嵇蕤和栾擎天面色消黯,顿时迟疑的止了口。 “大师兄……家尊……战死了。”嵇蕤低下头,摸着腰间缠绕的铭英钩链,语声涩哑,“……就在祈师兄走后的第三天。” 祁文羽心下剧恸,浑身一震:“什么?乾师兄……他……他也……” 俞师桓有些恻然,不过却对于同门为一个他派子弟的死竟如此情动于色有些意外,他看了祁文羽一眼,又看了看两位身着铁甲与往日服色大异的乾家弟子,还是用一声长叹表示了他的哀悼,忽而有感,转目斜睨,便见一个麻衣宽衫的胖大汉子盯着自己,目光闪烁。 “呜呼,竟日血战,除魔卫道,壮烈身死,得其所哉。未知此间还有哪几位盟中同道?”胡二公子现出悲伤的表情,他是长老,也是此次七星盟大部的军师,一句宽慰铭悼之后又切入正题,总之先要尽除当前妖魔之患为上,死者已矣,缅怀吊唁留在战后不迟。 “七星盟开阳星武曲部宿,东河飞剑门訾恒见过副盟主、胡长老。” “七星盟武曲部宿,天青会丁晓。”丁晓只是拱了拱手。 “啊?竟是丁会主和訾贤侄,久闻广良惨事,志士豪杰却仍秉义相持,壮哉。”胡二公子对丁晓和訾恒深深一揖,由于一直在南方佯攻阒水,广良城的细节他却不太清楚,只知晓个大概,却也知道天青会飞剑门满门尽丧,眼前这两位恐怕也是硕果仅存的门中人物了。 略说了几句,胡二公子又看见了将岸和陈嵩两个,站的远远的,神情不冷不淡,心知他们大约是在共盟大会上的梁子还没揭开,多少还是和七星盟有些格格不入,这倒无妨,虽然不知他们如何到此,但在这危城困局之下支撑到现在,足见其伏魔心志之诚,当下也是遥遥施礼:“见过将岸道友和陈大侠,为同盟大道,费力良多矣。” “现在还不是见礼的时候吧?”将岸厌烦人间这种过多的繁文缛节,况且对于这些名门大派的术宗人物也是素不相得,所以此刻的神情既不像那些人间军士那样欢欣鼓舞,也没有像七星盟中人那样执礼拜见,“我警告过你们,虻山之军的力量,我想知道你们怎么去对付他们?” “只管放心!蜀中五老领着七星盟大部已然追击而去,各门各派高手两千余众,必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荡平残妖余孽!我到这里,就是看看坚守至今,奋勇血战的我辈英雄!”俞师桓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倨傲冷漠,却在说到最后向众人弯腰拱手,难得郑重的行了个大礼,“俞师桓钦佩!” 这不只是说七星盟同道,却也是把所有人间的勇士都包括进去了,沈劲以晋军镇守主将的身份,对俞师桓回礼,七星盟的事他们凡人也插不进嘴,不过既然听说来了两千多伏魔高手,那些妖兵定是不足为患的了,一礼施罢,倏然间的如释重负竟使沈劲一踉跄,接着便是掏肚挠腹般的饥饿感油然而生。 六天六夜持续不断的恶战,使他们都饿坏了,虽说洛阳城的粮秣还算充足,可那是为人间军旅征战做的准备,粮食大多存放在城中各处的仓廪中,结果哪知道打的是这样的仗?妖魔作法,纵飞自如,一直死死催逼挤压着守军,却哪里能够去仓廪中运粮以济?而说不上是悲哀还是庆幸,死去的人太多了,需要的口粮也就没有那么多分量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和从死人身上搜刮来的口粮也勉强可以支撑,几天下来,却也渐渐罄尽,再晚两天,漫说妖兵攻打,只怕自己也要饿脱了力。 当务之急,便是寻粮果腹,这个好办,颜皓子会飞,携着认路的张岫去离的最近的仓廪取粮,一时间,壁垒后又忙活起来,生火的生火,支灶的支灶,而甘斐这才猛省,收回了一直怔怔相视俞师桓的目光,把身上仅有的几块又硬又冷的干饼取出让几个饿的最厉害的军士应急充饥。 “是你?”俞师桓走到甘斐身边,看着他悉心掰开干饼,让几个军士分食。 “哈哈,当你没认出我来呢,我可巴巴的看了你半天。”甘斐咧开嘴笑道,他对俞师桓倒没有什么恶感,至少不像池棠或薛漾那样的颇为抵触,恰恰相反,由于大司马府鲛人公主云泣珠的那段过往,甚至还有种并肩作战的同袍之谊,他刚才看了俞师桓良久,总算将这个显赫的副盟主与那个形单影只却总透着冷冰冰气质的炼气士联系起来。“你现在牛啊,都成副盟主啦。” “你也不差,做下的好大事,都在我门中传开了。”俞师桓很意外没看见池棠却遇上了乾家的二弟子,就他在龙虎山得到的消息,这位二弟子难道不是功力尽失形同废人了么?可看现在,倒也是雄赳赳一条好汉气象,难道是传闻有误? 甘斐嘿嘿笑了起来:“屁的大事,差点把自己搭上。”干饼分完,他站起身拍了拍手,“我还不算七星盟的人,因为你们结盟的时候我正好出了点岔子,不过总也是伏魔道的人,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副盟主。” “乾家弟子如何不是七星盟中人?”俞师桓奇道,胡二公子凑了过来,诧异的搭了搭甘斐脉门:“噫,玄力倒是雄浑得紧,怎么未受共盟同印之术?” “我都说过啦,那时候我出了岔子嘛,是在这里才和本门师兄弟遇上的。”甘斐缩回了手,罡气在脉门的流动又使胡二公子虎口一震,惊疑的看了看甘斐。 “这等玄功却是少见。” 当然少见,据说是承自那个千里生的什么罡气,天知道是怎么在我身上扎了根的,解释起来太麻烦,又生怕引起什么误会,甘斐索性便缄口不言。 东门城楼上躺着好几个伤员,莽族的阿夏和阿奇罗就在其中,他们在几近油尽灯枯的情况下,中了妖魔术法的内伤,便被转送到城头,由几个无力打斗的老军文吏照拂,而一旦第五道壁垒失守,他们也将携着仅有的这几个伤员向城外逃去。现在情势转危为安,祁文羽正由程一帆指引着上城楼为伤者医治。 不多时,颜皓子带着张岫飞回,两手提着几口袋的粮食,一落地就兴奋的大喊:“开打了,开打了!宫城那光华万道,风声虎虎的,那帮子妖怪要倒霉了。” 这里距离宫城太远,自然看不到开战的景象,不过玄风劲气纵横交撼的灵息还是被几大高手感应到了,俞师桓有意无意的看向将岸,像是对前番的对话再做一次声明:“我说过,两千余七星盟同道已然追击而去,阁下口中的虻山妖军,恐怕转眼就是覆灭之局!” 将岸皱着眉头,却又陷入了疑虑重重的思考中:“宫城?他们去宫城做什么?” 第079章攻守易位 洛阳宫城在城北,距离前番厮杀战场的距离并不近。 来自七星盟大军的追击是迅猛而激烈的,虻山天军的转移不可谓不迅速,前队刚刚进入那片屋宇多幢,破败凋敝犹然雪色斑驳的宫城,还在宫城外的后队就遭到了半空罡力的突袭。 斑斓五彩的气波在妖兵群中炸裂,妖兵凝身转向,井然有序的形成了趋度严谨的御敌方阵,同心协力施展出的妖气光幕在他们头顶汇结,堪堪挡住了仍然持续不断落下的光球。 “来得好快!”镇山君策骑回头,恨恨的低吼了一声。来时坡云遮月,那是五百名由绝啸率领的先行妖兵,以及一千金睛兽骑、数百噬人犬魃与三千步卒的庞大阵容;如今纵不是干戈寥落,可金睛兽骑百不存一,噬人犬魃尽数覆灭,步卒与先行妖兵加起来也不过两千五六,便是副将绝啸和先锋官风歧也都已殒命亡身。 说实话,在守军力量出乎意料强劲的情况下,目前这样的损失数字倒不是不可以接受,虽然三停中折了一停,却也消灭了不少论单个法力远在普通妖兵之上的伏魔之士,况且又是以攻对守的局面,镇山君本来已有心理准备,然而这骤然而至的增援未免也太过强大了,在原先的计划中,伏魔道的增援应该是极为分散的,那是源于各个伏魔门派所处方位而断,可没想到这一来竟是来了两千多个,倒像是早就抱成了一团蓄势已久而来似的。 “且战且退!不要在旷地上犯傻给他们提供靶子!”镇山君的声音震得整个宫城都在嗡嗡的回响。 落在宫城外的后队得到了命令,开始缓步回缩,向宫城靠拢,并在留下几十具尸体之后成功的退回了宫城之内。 霎时间,宫城城墙连接而起了一道悬浮缭绕的黑气,任由伏魔光焰打在黑气之上嗤嗤作响,却像是风雨飘摇中岿然不倒的一方顽石。 “各据地利,结阵死守!你们见识过人类是怎么防我们的,既然低矮破陋的土墙都能有那样的阻截之效,这里高大的城垣宫室就更应该让他们举步维艰!”镇山君大声呼号,妖兵们像是早就谙熟了这里的地理一样,以百众为单位在洛阳故宫的故旧宫室城墙之前占好了位置。 “让他们的援军屯集的更多,死守!死守!能拖多久就拖多久!”镇山君骑着金睛兽在偌大的宫城中穿行而过,确保他的命令使每一处角落的妖兵方阵都能听的清楚,当然,这么做更重要的,是振奋他们的士气。 当镇山君最终奔到了宫城最深也是最高的地方,他便像一个雄豪威严的将军一样,止住了脚步,金睛兽的双眼在昏黑天色中熠熠生光。白狐在镇山君身边现形,终于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现在的你,才真正显现出一个将军的风骨。” 镇山君目不斜视,似乎也是在受用的微笑:“能得参事先生金口一赞,镇山可真是三生有幸了!”他从宫门外向下俯瞰,满意的看着这片曾安居过无数人间帝王的故旧宫室渐渐变成了杀机重重的金汤城池。 “有澜沧王为我们传来的宫城构图,我想你可以凭借熟悉的地利,让对方无计可施。”白狐的口吻更像是在鼓励。 上方拢结而成的黑气仿佛最浓密的乌云阴霾,也使宫城内变得无比昏暗,伏魔劲气在乌云上方晃耀,恍如难以穿透云层的霹雳闪电。 攻守易位,现在轮到人间伏魔道作艰苦卓绝的进攻了。这支为数四千五百众的虻山天军或许在进攻上或许还有些乏力,可从一开始,他们进行的就是防御的训练,如何在力量强大的伏魔道面前把他们死死缠住、拖住的训练,镇山君觉得现在才进行到了自己最得心应手的环节,他有信心,至少能撑到伏魔道大部分力量都赶来这里的时节,然后,让骐骥吾王的大计得以顺利实现。 …… 冲在第一线的,是杀敌心切的五老观道士们,和同为道门的天师教不同,五老观的道人大都嫉恶如仇,性情爽利,却是随了观主天风子的脾性,倒是天清子玄瑸子这样谦冲平和的长门一系成了少数。不过此际,他们也与同门一起,在追击妖魔败兵的作战中不甘人后。 斑斓霞彩若繁花绽放,在被一条冰封河面阻隔的宫城前现出人形,一个即便穿着淡青色道袍也不掩其魁梧身材的道人张开五指,掌心气劲似罡雷轰鸣,直打在黑风缭绕的宫门上,好一阵隆隆震响,却不见黑风妖气减弱半分。 这魁梧道人正是观主天风子的师弟,也是三大天字辈尊长之一的天雄子,当真是人如其名,不仅体貌雄壮已极,满腮虬髯虎须,洪钟般的嗓音也是粗声粗气:“咄!这是何等古怪术法!道爷的掌心雷便是阒水老怪也不敢硬受,怎生这黑气腾腾的竟浑不见松动?” 天风子从后跟上,轻拍了拍天雄子的肩头:“师弟稍安勿躁,这是护庇妖法,乃群妖合力施为,非一人可破,且纠集同道,亦以协力之法破之!” 以玄力灵法为障,在伏魔道中并不鲜见。如豹隐山锦屏苑的幻罩壁影,又或龙虎山天师教的驭龙护鼎大法,以及前番已经大显神效的乾家密咒气墙和莽族的冰魄寒壁,技艺各有千秋,要义却是同理。现在虻山天军无疑也施展着相类似的法术,天风子慧目如炬,一下子就看穿这是无数妖兵合力并施而成,妖力叠加,竟生出无穷威力,便连五老观众多高手的道法玄功都一并扛了下来。 在天风子的命令下,五老观大约百多名道人站在一处,笼罩全身的斑斓气华以功力高低而形成了大小不一的光环,渐渐连接在一起。除了天风子、天清子与天雄子三大天字辈高手,与他们并肩而立的却还有两位俗家装扮,须眉皆白的老者。左手皓发苍颜,年似已过耄耋的名为浩轩翁,右边形容枯槁,一双眼睛却如鹰隼般精亮的唤作五一居士,他们是五老观上一辈的耆宿长老,与那凝露城主邹兰舟同辈,一向深居观中,却不入道门,只潜心修炼,一身降妖伏魔的玄力已是登峰造极之境,伏魔道久知五老观有这两位前辈耆宿在,是以将他们与天字辈三大高手并称为蜀中五老,这一次便是蜀中五老齐集于此,连这两位少闻世事的长老也出山了。 连接在一起的光环又形成了更为巨大的斑斓圆幕,这是将所有五老观门人的力量都串联贯汇到了一处,方当酣时,天风子手中拂尘一扫,目光一亮,舌绽春雷般一呼:“疾!” 斑斓圆幕陡然高涨,却似是波涛汹涌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腾空而起再呼啸而下,尽数拍在了宫门前的黑风之上。 黑风终于有了响动,气流紊乱,浓密厚霾也为之一散。 “龙虎齐鸣,力拔九鼎!”幼天师德馨道人带着天师教同门也到了,杏黄色道袍密密麻麻的簇聚一处仿佛拉开了一幅色泽鲜亮的巨大绢帛,而天师教特有的龙虎金光喷洒的道玄劲风也都钻入了黑气中,乍看之下,倒像是金色的龙虎之形在乌云中搅扰翻腾。 大批的七星盟伏魔士接踵而至,由秦嫔率领的为数百人上下的紫菡院女玄士们冷静的驻足观望,相机待动。长剑皆已拔鞘而出,她们也都各依方位,站成了严整统一的剑阵之形。 苑天南亢声长啸,俨然豪雄之将阵前奋威搦战,一众覆水庄弟子俱各运功,便见那冰封的河面现出了蛛网密布般的皴纹,冰块吱吱作响,不一时,迸然开裂,水面仿佛被煮沸了一般翻腾不已,无数条水浪幻化的蛟龙蚺蟒破水而出,直淹没了被黑风覆盖的宫门宫墙。 苑天南双手一翻,青蓝色气雾倏然而现,一旁苑芳菲更是协手作势,使父亲手圈内的青蓝气雾愈加膨胀,霎时间,一个膀大腰圆,高逾十丈的气化巨人涉水而过,腾腾带风的直朝宫门冲了过去。 “凌天力士,撞!”苑芳菲娇叱,巨人猛力冲撞宫门的声音从黑风中传出,整个地面都仿佛在颤抖。 几方催压,皆是震铄古今的能为施法,缭绕的黑气终于发出闷闷的一声,只是一刹那,黑气消弭一清,风雪飘洒,纷纷扬扬尽落城中。 “喀喇”,再坚固的城门宫墙也禁不住万钧神力的冲击,凌天力士大步迈入,而那横亘于前的朱漆宫门与周遭连成一片的红墙已经成了一堆齑粉也似的碎砖败砾。 “破门啦!”苑天南大喊,他的覆水庄弟子现在成了冲在最前面的了,青袍身影踩着水蚺蛟龙,一马当先。 呼呼,几个妖兵被凌天力士远远的抛了过来,还没落地,就在半空被紫菡院一触即发的利剑刺穿。 嗖嗖,不同颜色的光焰从城内射出,这是妖魔术法的光焰,就像人间军阵的箭矢一样,做着远程的反击。 两千余名七星盟伏魔士的呐喊震耳欲聋,数之不尽的人影与气象万千的炫丽光华向宫城内涌去。 …… 是在宫城交锋! 将岸仍在思量,从前几日自己刚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就隐隐觉得有些不甚开解处,只是战事紧急,自己忙于征战,也就一直没有深入的想下去,现在到了略有松缓的时分,却也令重重疑点浮出水面。 虻山天军绝不应该仅仅只有这点实力,自己逃出虻山前,虻山便已有精兵万余,现在很显然天军已经按照千里生的意愿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张,这次交战之下没看到几个熟面孔就是明证。 将岸记得千里生说过的,恨不得虻山八万众,倒有五万进了天军才好,如今看来,就算天军还不满五万之数,却也要远远多过昔日的一万军士的。问题是,除了眼前的三四千攻城之旅,其他的天军在哪里? 还有,镇山君以四灵之身,帮着千里生作下这般好大事来,千里生即位为王,难道只给他这个立下大功的爪牙这般封赏?以镇山君所部人马来看,充其量也就是天军营一个小小统领而已,可若依自己推算,镇山君无论如何也该是天军营副将的地位,不过……前几日被杀死的绝啸又将置于何地?有这么两个在虻山身份尊崇的妖灵坐镇,又怎么可能仅仅是这几千妖兵的部属? 再看这七星盟大援一到,天军妖兵似乎并不慌乱,甚至还主动转向了宫城之地,这说明他们早就做好了与大批援军作战的准备,而宫城便是他们选好的有利守御的地段。 眼见双方实力悬殊,最明智的是趁七星盟大部还未尽入此地前便即引军退避,哪里有困守孤城,反陷险地的道理?将岸不认为镇山君会有如此间沈劲守疆卫土,以尽臣节的风骨,那得是像大力将军这样谙熟人间典籍,浸染于人间道德操守的杰出圣灵才能有的感悟,那么,他们死守在此的目的何在?难道仅仅为了力所能及给七星盟带来一些困兽犹斗的杀伤? 不不不,内中必有蹊跷! 将岸越想越觉得不对,看四周的守军都欢腾的开始炊作,自己却还是不敢松下气来,眼角一转,径朝正喝着热气腾腾米汤的沈劲走去。 “沈将军,那日妖军却是从何处而来?” “从孟津渡来的,有斥候从那里信箭为警。”沈劲未明所以,生恐将岸不辨人间地理,还解释了一句,“就是西门的方向,出城十余里地就到了,豹老兄问这个做甚?” 将岸无暇多说,目视陈嵩:“陈先生,随我去城西妖军前来之地走一遭如何?” 陈嵩自无不允之理,两人也不多话,将岸拉着陈嵩,只是光华一闪,便即飞身而去,俞师桓远远看见,他对这种不告之副盟主,自行其是的举动颇有些不满意,却也只冷冷的瞥了一眼,神色间未动分毫。 这是留给死守此地的七星盟同道休整的时间,胡二公子正认真听着嵇蕤述说这几日洛阳血战的详细,俞师桓的心却早飞到了预想中正在风卷残云荡平妖魔的战场。 “文祺……”俞师桓对身边的白文祺吩咐一声,“……你与祁师弟就先留在这里,也让他们多歇会儿,你们小心照应着。” 想到自己是副盟主之尊,总是淡漠孤冷的做派也未免太过无礼,临行前甚至还对几个七星盟同道点了点头,目光大半落在甘斐身上:“我去那厢看看,却是打到什么境地了,回来再陪诸位叙功。” 第080章寸土必争 俞师桓口中的所谓那厢,不用想也知道必是指现在正在酣战之中的宫城处,白文祺有心跟了去一展毕生所学,总也要多诛杀些妖魔,才不负先师寄望,奈何俞师桓既是副盟主,也算得本门半个尊长,他的话自己违忤不得,只能不情不愿的微微嘟起了嘴,自己还浑没意识到这个颇显孩子气的神情,向俞师桓软绵绵的躬身应诺:“知道喽。” 甘斐却即时起身,宽刃长刀一收,气势昂扬的拍了拍胸膛:“成!我跟你同去,我不像他们,我来的迟,这帮子妖怪爷还没杀够呢!”也不等俞师桓答应,转头对颜皓子一招手:“耗子,带上爷快过去,你飞着快,爷也省得跑!” 颜皓子眼一突:“这时候你还去凑什么热闹?” 俞师桓淡淡拱手:“甘师兄终究恶战多时,且自宽歇。我此去也只是一观战局,就怕是赶到时,那些妖魔也都被荡平除尽了。此番七星盟大举而出,恶战还在后面呢,何必急于一时厮杀?”言讫,身形一晃,已是化作白光飞转而出,却是不必甘斐同行的意思。 这俞副盟主也真是,话音刚落就跑了,你当我是跟着去痛打落水狗的?还不是同门师兄弟伤损甚重,心中抑郁,唯多多手刃仇雠敌邦方得略有宽解吗?甘斐眯了眯眼睛,想到落水狗,便省起那无食说过的曾下了此人裤子的过往来,目光不由向不远处无食处一转,却见无食无精打采的蜷伏在土墙工事一角,就像根本没注意过俞师桓的到来一样。 甘斐情知无食是为战死的乾家弟子们寂寥伤怀,心头亦是一痛,默默无言的向无食走了过去,无食只是头微微一抬,又忧伤的垂下,甘斐抚摩着无食的头顶毛皮,喃喃的道:“臊狗子……” 颜皓子跟来:“那边打的正欢,你去了也插不进手去,就你现在这心态,没的还是去添乱,不去也好,想想后头的事,我是说……难道真的是……老三?” 一听到这个话题,甘斐就是一阵没来由的烦躁:“胡乱推想,谁说就肯定是老三了?三师弟和我一样从小给师父拉扯大,对妖魔最是嫉恶如仇,他有什么由头去害了师父,倒和虻山串通一气?” 甘斐的声音有点大,以至于正与胡二公子交谈的嵇蕤和栾擎天都听到了,他们同时一愕,却又一齐呼出一口浊气,这是现在乾家弟子最不愿意触碰的所在,在同门手足大部罹难的当下,伤悼之感远多于复仇之意,况且又是平白的给三师兄惹上了嫌疑,也未必便作得数,他们心里都不好受。 “小黑脸……”无食忽然冒出一句。“……小黑脸的尸身拉那儿了。” 所有战死的乾家弟子中,大多尸骸残缺,郭启怀身分两爿,邢煜胸腔迸裂,却是乾冲生恐落入妖魔之口,便在第四天黎明的战斗间隙,仿效荔菲纥夕胡族火葬的方式将他们焚化了,可身背他们骨殖的乾冲却在当天夜里只身断后,力尽而亡又被妖兵撕碎泄愤,便连两位师弟的骨灰包裹也已不知去向。 相比之下,在洛阳血战第一天夜里就牺牲的薛漾尸体却一直保存完好,乾冲犹疑之下,倒是不曾火化,将尸体置放在第四道壁垒的房舍之中,多日拉锯反复的恶战,那处房舍早已崩坏坍塌,而后又是从第四道壁垒的退却,也不知道薛漾的尸身究竟如何了,无食悒悒不乐,一直牵记着这个事。 “那就去找,臊狗子你带路,我不认识地方,耗子你背我们去!哪怕就剩骨头了,也得把老六带回来!”甘斐总算找到可以排遣抑郁的事了,只是这件事将会更增悲伤,那也总比在这里什么也不做,任由莫名的思绪搅得自己快要发疯要好。 …… 短兵相接的嘶吼杀声从宫门处传来,镇山君耸然动容,按他的计划,仅这一层覆盖于宫城上方的妖力黑风之障就可以阻挡对方起码大半天,却没想到连一个时辰都没到,就被这么轻易的攻破。来援者的实力比他预计的要强得太多,也因此,原先一度满满的自信也有些底气不足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又一次摸到了右胸甲前凸起的虎头之上。 白狐镇定的看着镇山君略显紧张的举动,却没有一丝一毫阻止的意思。 “可紧可缓,可张可驰,骐骥吾王说过,能拖多久是多久,何时发动皆由山君做主,这是信任,也是倚重,我相信吾王决不会将他的大军托付在一个沉不住气的圣灵身上的,刚才山君的凛肃威豪也正说明了这一点。” 镇山君嘴角动了动,说不准是吸气还是轻笑,他的声音却像是在牙缝里迸出来的:“如果是想提出什么建议,还是不要这么拐弯抹角的好。你看,明明是夸我的话,我还要费思量的想半晌你是不是在绕着圈子嘲笑我。” 镇山君摸在虎头上的手又放下了,白狐满意的微笑:“如果山君对我能少些这种不必要的猜疑,那么没准我们就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朋友……”镇山君转过头看着白狐,第一次觉得对方的笑容似乎也并不是一味讥嘲的虚伪,也或者大事将临的有感而发,他叹了一口气,“……我有过三个朋友,结果呢?一个失踪了,一个死了,就死在我们眼前,也许,我确实应该解开心结,好好审视一下你们这些虻山的后起之秀了。” 宫阙高矗,镇山君虎掌一挥,座下金睛兽引颈长吼,在梯阶下,一字排开了十数只金睛兽骑,他们是一千兽骑大军中仅存的生者,此际就像是镇山君麾下出警入跸的近卫一样,他们高举兵刃,杀气弥漫,他们的坐骑也同样做着亢声呼啸的共鸣,声音传往了宫城的四面八方,这是在告诉所有坚守的天军妖兵:主将岿然不动,天军寸土必争! …… 血战在七星盟伏魔士所踏足的每一个角落进行着。 凌天力士被整整一个百数的妖兵方阵阻挡着,妖氛凶焰在凌天力士浑身上下缠绕,令他有力无从施展,而构成他身体的青蓝光气却也在妖气的逼迫下渐渐消淡,这代表着,他的力量将越来越小。 苑天南和苑芳菲很想用雄浑的玄力持续输入凌天力士的体内,可他们及大部分覆水庄弟子被妖兵们阻隔开来,人数大体持平的激斗使他们无暇分心。 绿色光焰代表酸蚀奇毒,红色光焰多半是火焰术法,蓝白光焰大都是冰寒之灵,还有那黄色、金色、银色、紫色等等不一而足的各种光焰,正对应妖魔修炼的林林总总的邪异妖术,这些光焰不停的在蜂拥而上的人群中爆炸,绽开。 与和人间守军及少量伏魔之士的战斗不同,这次妖兵们处在了防守一方,而且因为是妖魔与七星盟的交锋,这也使战斗变得非常纯粹,术法与术法相撼的纯粹。相比于气壮山河,只恨不得一举荡平妖魔的七星盟,天军妖兵们便显示出协同作战的优势来,毕竟七星盟成立不过半年时日,大多数人都习惯了各自为战,纵然别有玄功奇术之能,却反而不像训练有素的战阵之士那么惯于群战了。 五老观的斑斓光幕在相对狭小的空间内往往和天师教道人急于杀敌的金光意外交错抵消,这般气劲四溢的疏漏中,却往往引来妖兵趁机反击的利刃,已经有不下七八名五老观和天师教的弟子死在了这种寻隙取巧的偷袭中了。 人数聚的太密,飞射而至的妖术光焰也给七星盟带来了一定的杀伤,天风子亲眼看到两名七星盟的游侠被绿色光焰穿身而过,转眼销蚀成了一团冒着青烟的脓水烂肉。 天雄子在一旁恨得哇哇大叫,本以为是一场顺风顺水全无悬念的歼灭之战,哪知道竟成了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浴血激斗,妖兵们在守御中爆发了令人难以置信,也是对大多数伏魔道中人来说闻所未闻的勇敢和顽强,他们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进行反扑、撕咬、绞杀。无法想象,那些力量单薄的人间守军是怎么在这样穷凶极恶的对手面前捱过了六天的。 然而战争毕竟是双方战力的比拼,战局仍然是在向七星盟一边倾斜着,紫菡院女玄士的情势最为利好,她们的剑阵无疑在这样的混战中极为适应,昔日豹隐山中,仅仅十位弟子就敢和为数过千的屏涛坞精锐放对,今时门下精英大部尽出,足有近百之众,在迎战以百数为单位的妖兵方阵时,就更显得游刃有余了。 宫城的恶战不知不觉从清晨到了晌午,风雪也难得的渐渐小了下来,青虚虚的日光透出云层,散发出冰冷的温度。七星盟已经打破了外城,推进到了接近内宫的地方。 …… 俞师桓很不满意现在的进度,但对于妖魔之军负隅顽抗的程度也颇为意外,他到来的时候甚至因为眼前这磅礴壮观的血战之景而吃了一惊,他算是有所领悟了,当降妖伏魔的运功施法演变为了气势恢宏的战争之后,七星盟需要加强的地方还有很多,或许真的应该按照人间军旅的方式来做一番演练变化。那将岸所说倒也不是无稽之谈,成群的妖魔被纪律所武装,提升的实力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数众叠加。 不过现在还只是小小的惊讶而已,战局仍然还是按照自己的预估在进展,他没有急于出手,现在也在听着一位五老观弟子的禀报。 在外宫城足足击溃了十来个妖兵方阵,并给对方造成了千众以上的损失,而七星盟阵亡一百多人,大部分是小门派的子弟或只知鼓勇而上最终陷入单打独斗境地的游侠散客,五老观和天师教这样的名门大派损折倒不大,五老观死四人,伤一人,天师教死五人,伤七人,且都是二三辈的弟子,这样的战果完全可以接受。至于紫菡院就更了不得了,打到现在,她们的剑阵徐徐前进,沿途不留任何妖兵活口,阵脚扎实沉稳,最少独力歼灭了三四个妖兵方阵却无一伤亡。 群战的高下现在是紫菡院独占鳌头,俞师桓心下品判,七星盟的功劳薄上自然要为她们添上重重的一笔,这也是紫菡夫人的过人之处,竟然把这些看起来娇怯怯弱不禁风的女子们锤炼出如此了得的战力。 “加快进度,请天风子宿主一力主持,务必于天暮之前,将此间妖魔尽数剿灭。”俞师桓面无表情的对那五老观弟子说道,并使自己的语气尽量显得温和而不失敬意。 那五老观弟子一稽首,风风火火的去了,胡二公子在一旁微微点头:“这些妖魔竟能凶顽坚守若斯,这却是与阒水之妖大相径庭,盟主将虻山列为首攻之选,现在看来果然是极为明智的了。若俟彼等当真成势,则必是七星盟大患。” 胡二公子是军师,总不能抛下战局不闻不问,因此待从嵇蕤口中知晓了洛阳血战的大致情形便即赶了过来,只留下祁文羽和白文祺在东城门下做看拂照应。 “等把这里妖魔除尽,我们就要立刻与盟主会合了。”俞师桓心里有一丝疑惑,何以许大先生率鹤羽门满门弟子距离洛阳城咫尺之遥,却一直不来相援,如果能够早来些时日,也许这里的守军也不至于伤亡如此惨重,但这个念头不便宣之于口,只能推想许大先生必有深意。他还记得白文祺所传讯告:五日后相会于洛水之滨。算起来,自己是早到了一天半,而最多还需要半天工夫,就能解了这里的危厄,再去洛水之滨也来得及,如此两不相误,诚为美哉。 半空中又是青影飘逝,在渐渐稀疏的雪花中仿似穿云破浪,不一时便在俞师桓面前飞落现身,却是那凝露城的乔家兄妹。 不过他们甫一现身便转头望向杀声四起,光华飞耀的战场,大有欲欲跃试之意,好半晌,乔夫才像猛省起一般向俞师桓行礼:“副盟主,后队前部距此不过数十里,一个时辰内必能赶到。” 第081章暗潮汹涌 碍着凝露城主邹兰舟老前辈的面子,乔夫乔妮兄妹在七星盟中的地位甚高,可俞师桓经过与阒水的几战,却发现他们虽是憨直淳朴,却也有些僻疆荒隅边野之民的固执,往往事前再三申明,他们却总是但凭己性的一意孤行。说白了,就是有些不从调配,关键每次俞师桓沉下脸有心以盟中节律申饬之后,他们却还一脸委屈,不明所以的模样。几次下来,俞师桓愈加不喜,看在邹老前辈面上不好计较,但也刻意疏离了他们。 比如这次远路来援,明明乔家兄妹飞行之术颇为高明,俞师桓却把他们安排在了那些不擅御气凌风术的行列里,美其名曰让他们为接应职司,不至让大批步行同道脱了队,实则是不欲他们自行其是的分占功劳。 乔家兄妹无甚机心,面对这个明显不合理的安排倒是喜滋滋的答应了,还认为自己颇受副盟主倚重。 可没想到自己到此不过半日,乔家兄妹竟已经跟了上来,俞师桓眉头微微一扬:“什么后队前部?” “呀,这里好冷,天上那白花花的是什么?”乔妮跺着脚,接过飘落而下的雪花,沁在手里细看,嘴里呵出的白气蕴成一团。南方湿热海岛上来的人显然对中原这样的严寒天气还有些不适应,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下雪,不由好奇的自言自语着,脆生生的嗓音像银铃般悦耳。 听在俞师桓耳中,却不那么悦耳了,这小姑娘根本没有在意自己在问什么,偏偏她这做派分明天真自然,又不是有意为之,让他就算心生不豫也发作不起来。 乔夫毕竟比乔妮年长几岁,行事相对稳重些,也听到了俞师桓的询问,便用很认真的语气道:“就是副盟主让我们接应后队的盟友啊,我们凝露城倒有个小法术,能让不会飞的人顺风疾行。不过我和妹妹的法力有限,这法术只能照顾到有限的几十个人,于是我们便将后队分成了前部后部,让功力更高的几十位盟友作前部,由我们法术牵引,虽然比不上大伙儿这样腾云驾雾的速度,可也比走的快多了,就让他们先赶来这里啦。至于其他人,都在后部,还在山路里紧赶慢赶,没个十几天怕是到不了这里。” 又是自作主张,我几时要他们将后队分作前部后部了?却不曾想对方还有能让他人顺风疾行的法术,俞师桓心里嘀咕,不过看乔夫满脸做了大好事般的欢喜之色,料想这个所谓的小法术并不简单,想想也是,竟能把几十个力宗不会飞行的人物在这么快时间带到,仅比自己慢了半天,确乎是极为了不起的法术,怪道这乔夫抑制不住的有些得意呢。 俞师桓当然不便说其再一次的自作主张,还要夸奖他几句:“甚好,能多带携盟友同道前来,功莫大焉。” 乔夫只道俞师桓是真心夸赞,顿时止不住的红脸谦逊起来:“呀呀,没什么的,就是顺手之劳,也不敢误了同盟的大事。邝宿主、霍星主,况副宿主他们都在前部呢。” 这是说铁衣门门主邝雄、鹰愁涧庄主霍英和地绝门的况三先生,不可否认,这几位也算是力宗一脉第一流的高手了,乔夫倒是尽心尽责,把他们编入了前部,用最快的速度带来了这里。俞师桓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心内却道:来了也好,往后再像眼前这样与妖魔面对面的厮拼搏杀,就让他们打头阵,反正力宗门人对此素来拿手。 乔夫禀报完毕,带着眼热心羡又转头看向战场:“副盟主,那我和妹子也去那里帮帮忙?” 现在倒知道要我首肯了?俞师桓刚要说话,却发现乔夫只是跟自己打了个招呼而已,根本没想过自己同不同意,或许觉得斩妖除魔天经地义,还有什么允不允的需要?他已经拖上了乔妮:“走,打这些北方的妖怪去!” 就在这时,内城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光蕴交集中气浪将宫楼掀开了大半,木屑瓦砾纷飞。 “打进去了!”胡二公子大喜呼道。 …… 白马寺,东汉明帝永平十一年初建成,坐落于洛阳东城雍门外二十余里的山林之中。距今已有数百年历史,一度可谓佛宗第一古刹。然而数十年中战乱离播,迭遭毁损,现在只剩下勉强可以遮挡风雪的几爿残屋陋舍及破败不堪的几座佛像,僧人自是再不见半个,却住下了百多个从洛阳逃散而出的难民。 这些难民大多是老弱妇孺,危城不可久驻,但凡有些气力的自然不会在距离洛阳城这么近的地方落脚,然而方当大雪弥天,道路难行,他们走的惶急,又不曾多带果腹口粮、御寒衣物,也就只能权且在这古刹荒寺先住了下来。 或许他们还有些侥幸,终归没有亲眼见到妖魔的到来,万一是以讹传讹,其实不过是氐秦大军来袭呢?万一洛阳城守了下来呢?至少自己也能比逃得更远的那些人先返回家园罢! 然而几天下来,勉强走得动道的探路者带来的消息并不乐观,他们大着胆子曾返回了洛阳东城外,亲眼看到了天空中诡异的光色以及持续不断传出的喊杀声。 洛阳城真的岌岌可危了,透着冷风的断窗里响起婴孩的啼哭,难民们艰难的站起身,眼见风雪渐渐小了,这是这么多天以来离开的最好机会。 人群中少有的几个青壮年走在了最前面,曾经庄严肃穆的朱漆大门现在变得斑驳蠹朽,吱嘎嘎推开的时候还漏着咝咝的风,庙外一片冰天雪地,白茫茫直晃人眼。 第一个青年止住了正要跨过高槛的脚步,愕然相望,他看见皑皑白雪的山坡下,一个黑点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霎时之间,一个黑点变成几个、几十个、成百上千个,好像快速移动又越聚越多的黑色蚁群。 这是数以千计的骑士,马蹄踏在积雪上的声响渐渐凝成了隆隆不绝的轰鸣,而那青年很快就看清楚了马背上骑士的衣着形貌。 “东胡人!”青年回头高声大叫,语调因为惶急和畏恐而变得分外尖利,“东胡鲜卑人的骑兵!” …… 西城门还保留着前几天的城破之时的景象,高大的城墙仿佛被巨型的攻城槌撞过一样,豁开了极大的一坳缺口,碎砖残砾洒落遍地,缺口处长短参差,好像密布着利齿择人而噬的森森阔口一般。 积雪掩盖了支离破碎的尸骸,但这一片萧瑟之境仍然可以想见当日血战的惨烈。 陈嵩俯身,拾起一块雪地上零落的碎物,本以为是城砖,凑到近前才发现赫然是一只断手,不过冰封雪盖多日,其冷硬坚实倒也和城砖差不多了。 似乎自己的断手处也有点触目感类似的不适,陈嵩呼出一口长气,将那只断手小心翼翼的放回原地,抬眼看时,将岸正在不远处环首四顾,一脸肃然。 他们是在前往孟津渡的途中,看到这块大战后的遗迹的。陈嵩除了慨叹,倒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的地方,将岸却是越发显得疑虑起来。 “金睛兽组成的骑军,这应该是千里生的独创,他对于控制四脚的兽类倒是向有独到之秘,可为什么还带了那么多犬魃?这种低等的妖灵不比人间的凶獒强多少,用它们来打仗,未免有些儿戏了。” 陈嵩没有追问犬魃是什么妖怪,他不想出声打断将岸的思路。 将岸思忖半晌,又一拉陈嵩:“走,去孟津渡再看看。” …… 由于战事将临,干戈又起的缘故,从孟津渡到洛阳城这十余里的范围内,原先本已不多的居民百姓早在一个月前就逃了个干净,这倒是一桩幸事,不然这些正处在虻山天军行进道路上的凡人们只怕已经成为妖魔口中的血食了。 目下山林丘坡莽莽苍苍,尽是积雪覆盖的一片荒凉,从孟津渡的渡口看去,黄河水面波光粼粼,既不是水势湍急之状,也不曾被多日的风雪凝封冰锢。 犹可闻潺潺水响,呼呼风声,将岸光着豹纹密布的臂膀,根本不以严寒为意,而他那对虻山天军谙熟的双眼,正在敏锐的搜索着一切带着疑点的蛛丝马迹。 “为什么是从这里开始?”将岸紧锁双眉,“我知道虻山出界的地段,从洛水之滨出来不是最为方便快捷吗?却怎么绕了一个远路?可若说是兵锋直指洛阳,这赴援救应也是大为不便。” “这几天雪太大了,掩盖了很多痕迹。”陈嵩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说了句等于没说的话,略感空寂的举头望了望天色。 便是这一望,就看到远远一丛青影在天际闪耀,却是在向这里移动的情形,他分辨不出详细,警觉的将自身罡力一提,左手的铁枪也紧了一紧,同时向将岸示意:“看那里,来的是什么?” 将岸只是抬头撇了一眼,便不以为意的收回目光:“应该是伏魔道的后援正在陆续向这里赶来,放心,没有任何妖气的迹象。” 这顺口一句妖气之语却忽然使将岸一怔,心中电光火石的闪过一个念头:“四千多名天军妖兵在这里留下的气息,按他们的妖力推算,和在这里感知到的似乎大有出入。” 妖气流转的痕迹与人间天候没有关系,将岸深知四千多妖魔聚于一处应该焕发出怎样的气息,尤其是甫一登岸,士气正旺的时分,就算过去了六七天,也绝不该是现在所遗留下的这种渺渺淡淡的情形。 将岸参战几天,一直没有问洛阳之战一开始的情形,现在却是通过自己的发现将种种不合情理处推算了出来,可以肯定的是,妖兵在这里聚集的时候,他们并没有释放自己的妖力,这不符合妖灵一族行将征战的做法,只除非,这是为了刻意掩饰他们的动向。 但既然是攻打洛阳这么大的动静,又有什么掩饰的必要?而之后为什么那些天军妖兵又肆无忌惮的运用了妖力了呢? 关节处就在他们从这里登岸到最终运使妖力的这段时间,看刚才西城门的场景,那显然是用妖力摧毁而成,将岸倒是知道西城门失陷的时间,可说是当天晚上就失守了,那么从前一天夜里到第二天晚上这段时间,妖兵抑制妖力的目的究竟何在? 犬魃……绕远路……抑制妖力……各个线索在将岸脑中串联起来,猛的灵光一闪,好像已经隐约抓住了真相的尾巴,他忽然将整个身子趴在积雪深厚的地面,不避冰寒,将耳朵贴了上去。 陈嵩甚感诧异:“将岸兄,这是做什么?” 将岸竖指贴在嘴边,示意噤声,闭目聆听良久,渐渐的脸色凝重起来。果然,这里表面上的平静实则隐伏着暗潮汹涌,他听见了从地面下传出的气息声,而这种气息交汇的沉闷混响,只有成千上万的数众同时张口呼吸才可能形成。 “地下!伏兵!”将岸一跃而起,厉声高喝,玄天罡气已然催谷至极巅,用尽了全身力气向雪地地面捶落。 …… “我们做的足够好了。”这回是白狐开了口,内宫城只剩下不多的地段还在进行着抵抗,七星盟的攻势实在太过猛烈,即便是妖兵们的寸土必争也没有使对方的攻势迟滞太久,然而这是实力差距使然,太多第一流境界的伏魔高手了,如果是这些妖兵与对方个对个的单搦厮斗,只怕最多一个时辰内,就将面临全军覆没的结果。而像现在这样从清晨直拖到了日头渐渐偏西的时分,并给对方带来了近两百人的伤亡,已经是殊为不易了,白狐有感而发,倒不纯是为了给镇山君开脱。 镇山君只能苦笑:“我原本是想,至少能支撑三天,可现在却不过区区四五个时辰。” “那就说明对方此刻的实力已经到了值得发动的时候了,事实上他们本也是聚在一起来的,而且高手不少。虽然我们还能在支持一会儿,可我认为不应该把拖住他们的力量完全消耗。” “参事先生是在劝我该发动了?” 白狐沉默的微笑令镇山君心领神会,他再没有犹豫,曾经好几次抬起的手又一次按在了右胸甲的凸起虎头上,这次没有放开,而是狠狠的往下一按,然后向内一扭。 第082章图穷匕见 大地似乎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分明是隆隆震颤了一下,好像是发生了轻微的地震。 地面出现了一条条皴纹,以肉眼难以企及的速度蜿蜒、屈伸、交错、相连,然后开裂,瞬时间如同冰川崩决,巨石坍塌,积雪与碎裂的土块混搅在一起迸发飞溅,紧接着,汇然若洪流的妖气在洛阳城外的旷野弥漫开来。 难以数计的天军妖兵从地底飞跃而出,又一个个按着方位排成了黑压压簇拥紧密的阵形,他们用嘶吼宣泄积压已久的抑郁,他们用鸣啸表达行将杀戮的快意,他们用欢呼彰示谋计得售的欣喜若狂。 各种情绪的喊声恍若霹雳雷霆,纷沓错落的脚步仿佛怒潮拍岸,天空由是色变,大地为之颤抖,而他们也在排好阵列后的第一时间,向早已被鲜血硝烟浸染了多日的洛阳城压了过去。 “圣光部天军儿郎,进据南门,以鹤翼阵徐徐推进,不留任何空隙!”一个体格尤其高大的铁甲将军在南门外大声呼喝,他身长两丈有余,几与城门等高,而一条长长的鼻子从包裹甚紧的铁盔中拖了下来,这却暴露了他的本相。 在城池的西南角,一个面部明显有着豺狼特征的武士也在下令:“天军圣山部,径取洛阳宫城,接应主将,剿灭伏魔之士!” 倏忽间,腾腾的妖风气劲从他们头顶飞掠而过,争先恐后的抢入了洛阳城内,光华各异,足有百数之众,那豺狼武士仰头望了一眼,恨恨的啐了一口:“这伙子异灵军的家伙,就这么想抢功?赶着去死么!” 他的骂声并没有引起空中的光华气焰任何反应,倒是直冲着东南方向越去越远了。 …… 将岸的玄天罡气只慢了一步,突兀而起的巨大妖力将他撞了一个跟头,眼看着四周直如山崩地裂的浩壮之景,他心急如焚,焦躁间便是立足不定,还是多亏陈嵩见机的快,一把将他拉住,向后退了几步,才算稳住了身形。 破土而出的妖兵挟着凌厉的劲风直扑而来,陈嵩铁枪当当两声,将对方的进招震格,将岸的玄天罡气趁势催发,把几个刚刚露面的妖兵击毙,他与陈嵩联手惯了的,一向颇有默契,这几个妖兵还难为不到他们。 但是现身的妖兵实在是太多了,在发现这里有意外的阻力之后,其他妖兵再没有冒失的杀上,而是有条不紊的开始集结,将岸只是粗粗扫视之下,便大约估算出这里的天军妖兵最少有四五千众,并且还在持续增加。 “伏兵竟然是躲在地底下的?打了这么多天,他们就这样一直躲着?”陈嵩这一惊非同小可,且不说从另几个方向传来的雄厚妖气,单这一处的人马,只怕几个洛阳城也早就被拿下了。 “很久不见那,将岸副将。” 语调出人意表的平和,就像是故交老友在叙契一般,将岸循声看去,便见一个鬣狗形貌顶盔贯甲的妖兽目光阴冷的看着自己,距离不过十来步之遥,他身后却是正在渐渐会合,排列开阵势的妖兵大队。 “烈鬃,你们果然另有诡计,我说怎么交战了这许多日,并不曾见你们这些天军的老统领呢。”将岸认识他,鬣狗成精的烈鬃,天军营四大统领之一,看现在这样子,应该职司未变,不过随着天兵营的扩张,他的麾下所部倒是比昔日强盛了不少。 烈鬃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这表情在鬣狗的面部出现更显得古怪:“骐骥吾王的妙计,并不是你这个逃犯可以知道的。枉你也曾是天军副将,现在倒真的和那些凡夫一起,杀害自己的同族了?” 将岸没有心思再说些什么承继自大力将军的道理,对面声势浩大,他也没有时间再作口舌之争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不然让这四五千以上的妖兵排开阵势,再对上自己这区区两人,到时候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看烈鬃还在说话,将岸已经拖住陈嵩,瞬时化作一道白光,拔地而起,直往城中飞退。 前阵的妖兵们有心辍上行踪,紧追不舍,烈鬃却轻轻挥了挥手,目视着远去的白光,慢悠悠的道:“今天有的是人可以杀,现在急甚么?他们是往城里去的,只要在城里,就不必担心他们有逃脱的可能。”声调忽然一扬:“传我令,圣风部驻守西城,把洛阳围成铜网铁墙,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某个明显对人间比喻手法不太了解的妖兵不合时宜的插嘴:“统领啊,这严冬季候,苍蝇……怕是早就没有了吧?” 烈鬃横了他一眼,根本就没回他的话,只是吼起来的嗓音更多了些没好气的凶狠:“列阵已毕,全军起行!” …… 一个背生双翼,身材颀长的男子穿过了宫殿长长的回廊,并在茶香弥溢的丹墀王座前降下了身子,双膝跪地,用叩见天子的礼节参拜叩首。 千里骐骥很舒服的靠在软垫上,专心致志的看着手中的书卷,他现在和曾经的大力将军一样,变得喜爱人间典籍了。茹丹夫人在一旁细心的烘焙茶饼,茶炉里的水嘟嘟嘟的翻滚着。 “说。”千里骐骥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鸿翼三拜九叩之后才仰起头,虔诚的表情透出一丝抑制不住的兴奋,他身上披着一层银亮的轻甲,这倒不是行法施术的需要,而是一种身份上的象征,他现在已经被调离异灵军,成为圣王卫中的股肱近臣,地位与圣王卫统领辟尘公相当,对于千里骐骥王这样的赏识,他自然更加的感怀于心,却也是加倍的忠心耿耿了。 “洛阳之战第七日,伏魔道大举赶到,镇山君终于发动了!” “来了多少人?怎么这么快就发动了?不是昨天还在和人间守军纠缠吗?”千里骐骥的视线还在书卷之上,不过语气却似乎带了一丝不豫。 鸿翼回话的时候,没忘记保持着恭顺的姿势:“好教吾王得知,此事也怨不得镇山君,实是赶来的伏魔道人数众多,力量也尤其强大,镇山君与白狐倚仗澜沧王先生通传的宫城地利,苦撑了大半天,不得以之下,才按照先前所计,唤出天军伏兵的。” “吾族攻打洛阳,百多个伏魔士加几可忽略不计的人间军兵,犹然耗了六天,还未攻取。怎生对方一来援军,就大半日便挡不住了?都来了哪些人?”千里骐骥还是有些不满。 “天师教大部、五老观大部、紫菡院大部、其余覆水庄、鹰愁涧等等各门各派的伏魔道好手不下两千人,镇山君能抵挡这大半日,已属不易。” “啪!”书卷被快速的合上,千里骐骥此时才算露出些快意微笑:“竟有这许多人?好!能一下子困住两千伏魔士,还有那么些名门大派的子弟,足够令伏魔道元气大伤了!” …… 首战立威,需令天下震动,那日白狐确乎是这么建议的,然而想要令天下震动,使其他三大魔族愈加的俯首帖耳,仅仅依靠拿下一个人间的城池是不够的,哪怕这个城池是华夏人类具有象征意义的帝城旧都也不行。 千里骐骥的野心,是希冀在这第一战就能和人间伏魔道展开一场决战,只要歼灭了伏魔道的大部力量,那么才能真正的令天下闻之色变,望风丧胆。 几件事情串联在一起,使这个谋划成为可能。 虽然对于伏魔道更名为七星盟的详情并不甚了了,但千里骐骥也从丁晓昔日的只言片语中多少推断出一些端倪,他确定伏魔道现在成了一个整体,那么对于洛阳城的遇袭,那些伏魔道同盟就绝不会置之不理,这就为最终把他们全歼创造了机会。 计划是这样的,镇山君与绝啸领所部四千五百天军攻打洛阳,能够最快时间拿下洛阳,而后以逸待劳自然最好;当真出了意外,未能破城却也无妨,真正的目的在于吸引伏魔道同盟的注意。千里骐骥太了解伏魔道的想法了,他们同样也有着聚歼妖军的渴切心情,有这四千五百天军聚于一处,岂不是正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明确的标靶吗?可以想见,他们会从四遍八方呼朋引类,纠集同党,如同嗅到了腐肉味的秃鹫一样,向洛阳城的妖军奔袭而去。 四千五百天军,数量不多,却也绝不算少,恰巧足以维持在小队伏魔道中人难以抵敌而更多的伏魔之士也无法在短时间内一举歼灭的范围内,如此将会真正吸引伏魔道的大部分力量,在洛阳城与虻山天军的诱饵纠缠厮杀。 这只是诱饵之一。 洛水之滨这句话是他在离开长安前,看似无意的对那些凡夫说的,可这正是他的深谋远虑。他知道这句话总有一天会传入伏魔道的耳中,对于几千年来亟盼进入虻山本境而不可得的伏魔道来说,这同样是散发出无穷吸引力的诱惑。人类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难道真的知晓了进入虻山的方法,他们就足以神兵天降,而后荡平虻山了吗?可笑!愚蠢! 但可笑愚蠢又自以为是的人还是层出不穷的,至少一直与虻山作对的炼气士们就是这样,诱饵引来了不休山的许大先生,洛水之滨正云集着鹤羽门的全部门人,许大先生像认死理的老牛一样固执,一门心思放在了打开虻山通路的努力之中。 这是诱饵之二。 为了不让这些敏感的炼气士察觉虻山行动的虚实,千里骐骥特地安排了从黄河未冰封水面迂回泅渡的方式。西方鹫王喀忒斯的那个设计很有意思,将进攻天军的妖力大部隐藏,只留下了既不会有暴露之虞,也足够管用的小小法力,并用甲胄上的机括进行最可靠的控制,控制权则交给了镇山君和绝啸这两位天军的首领。 当晚,掩藏妖力的先行五百妖军在绝啸带领下率先登岸,扫清左近一切阻碍,接着是镇山君所部四千人马于是夜抵达,在他们之后,则是两万大军的徐徐跟进。 法力低微的犬魃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他们锋利的兽爪正好可以挖掘开坚硬的土层,当然,只是在孟津渡河道的旁侧,并且只挖掘了一小段距离,这样保证不会弄出太大的动静而使敌人有所察觉。 再接下来,就是异灵军大显身手了,像鲮鲤成精的被甲子这样惯于钻山穿地的异灵,仅凭借无须多大妖力的本能,就可以将地底连接成可供栖身,四通八达的网道。由虻山缩身之法施就的两万天军就顺着这些地底的网道,在洛阳城西南北三面隐伏下来,只等主将镇山君机括一扭,虎头一按,便即纷纷涨体释力,破土而出。 此计在人间军阵谋略中,唤作围点打援。并不算太高明,也不难被看穿,可千里骐骥知道,一向眼高于顶的伏魔之士们根本不会想到在他们眼中那些只知食人作恶,血肉为飨的妖魔也会安排这么一出诡计。 于是,隐伏在洛阳城外,为数在两万众的天军主力就成为克敌制胜的最重要棋子,他们将对陷身于洛阳战事的伏魔道大部进行反包围,并开始实施无情的绞杀和诛灭。 可以想见本以为是猎手,却最终发现自己才是虻山天罗地网中的猎物的那些伏魔之士会作何反应,不能亲眼看到他们惊骇恐惧又茫然失措的表情,未免总是有些遗憾的。千里骐骥时常不无得意的这样想。 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千里骐骥有些悠然自得,大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快感:“洛水之滨那里,那些个炼气士还是没动静?” “尚无异动。” 有意思,许贯虹。我想你已经发现自己堕入彀中,而你还是这么自大自负的硬杵在那里,我倒要看看,当你的盟友一个接一个死去的时候,你是不是还能这样死不悔改…… 第083章妖云蔽天 如果不是炼气士们云集于洛水之滨,千里骐骥或许还未必能将这隐伏泅渡,围点打援的计策施展得如此顺利。作为中州北地唯一可以掣肘虻山的伏魔大宗,由于分心旁骛于懵然无觉的诱饵之中,从而在一开始就失去了御衡虻山天军的先机。 没有这些对虻山习性术法谙熟的炼气士留难,那些从南方赶来的伏魔之士们就兴不起太大风浪,更毋论数量上的悬殊已经达到了十对一的比例。 况且即便是那许贯虹撞了大运,推敲出进入虻山本境的方法,千里骐骥也毫不紧张,虻山天军现已扩充到三万,其中用于洛阳之战的,便有近两万五千众,而剩下的四五千精锐就留在这里,等待着给予贸贸然闯入的炼气士们以当头痛击。当然,若是那许贯虹改了主意,却舍下此地前往救援洛阳,则彼时围城之势已成,这百多位炼气士对于重围中的伏魔道不过是杯水车薪,恰也是将他们自己的脑袋撞上了迎候已久的刀刃。 怎么算都是大功将成,有胜无败的结果,只管等着佳音捷报传来就是。千里骐骥此时的表情仿佛刚刚吃下糖果的孩童一般喜不自胜,这是他难得的情绪外露。那么多年了,蛊惑暴君权臣,颠覆人间天下的图谋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却在自己主政为王的当下才出现了一统的曙光,又怎能不令他兴奋鼓舞得一时忘形? “再去探来,一天一报……不!三个时辰一报,朕要随时知道吾族天军的进展!”千里骐骥对鸿翼下达指令,鸿翼凭借着异灵妖蝠的感知力和迅捷快速的身法,在此战中接受了哨望探报的职司。 鸿翼精神抖擞的振翅飞出,显然也是受到了千里骐骥情绪的感染。千里骐骥仍在座上笑逐颜开,一派心花怒放之态。 茹丹夫人适时的将一盏刚刚泡开的香茶双手奉到了千里骐骥面前,一双明眸盈盈若水,迎合的笑容透出彻骨的娇媚之色:“很少看到你这般喜动颜色的情景。” “数千年吾族衰落,如今复兴在即,夙愿得偿,孤又何作恬退隐忍状?”千里骐骥一手接过茶盏,却不就饮,另一手揽住茹丹纤腰,搂入怀中。 自千里骐骥登基为王之后,再不曾有过此等孟浪之行,茹丹夫人初时一惊,旋即从心底泛起一阵滚烫的热意,软绵绵的靠在千里骐骥身上,双颊绯红,媚眼如丝,娇怯怯欲语还休的一声轻唤:“陛下……” 千里骐骥以口就唇,深深一吻,茹丹夫人情动,缎锦长裙半拖半挂,倒露出了大半个雪白香肩,双手勾着千里骐骥颈项,口中唔唔有声,娇躯抚昵挨擦不止。 还要更进一步动作,千里骐骥这才想起手中茶盏,随手要放在案上时,却又一省:“茶莊养性,却不当逞意抒怀。值此际,茗茶怎使得?酒来!” 将呼未呼,茹丹夫人正到浓烈,哪敢放松分毫?千里骐骥既是心中欢畅,又感伊人情热,便也放开了昔日风流手段,这一番偕颈相欢共倒颠鸾,冕旒霞帔滚作一团,宫室中春意盎然,倒把盈玉、如馨这几个随驾奉侍的女妖看得含笑缄声,生恐搅扰了正在兴头上一王一后。 辟尘公一身重铠哐哐哐的奔来时,连地面都在微微震动,可当他入得殿内,却没想到眼前是这番场景,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知自己是该循礼参见呢,还是知机的暂退一旁。 “说。”千里骐骥倒毫不介意,简简单单一个字中夹杂着茹丹夫人荡人心弦的喘息。 “参见吾王陛下……和夫人……”辟尘公顿了顿,还是决定加上茹丹夫人的称呼,“虻山界外有异动,辟尘不敢轻忽,特来相报吾王。” 千里骐骥长长舒了口气,这时候再继续孟浪下去可就显得轻亵不尊了,只有放开茹丹夫人,略略整理了一下冕旒和褪去一半的锦袍,在座上端坐了身形。 “是何异动?莫非是那些炼气士有动静了?” “这倒不是。而是界外西北方向,一行人越来越近,辟尘看的分明,却是上回来的那个赛伦族的使者坎吉先生当先,总有数十人的光景,内中似乎还有血泉鬼气……” “哈哈,这算什么异动?”千里骐骥只是略一思忖,便明就里,至少是他所认为的合情合理的答案,“必是血泉一族攻打裂渊有了眉目,这是派使者报信来了,孤问你,他们是行色匆匆还是从容不迫?” 辟尘公皱眉想了一想:“唯见光华在天,由远至近,倒也不是太过匆忙急迫的模样,辟尘也远远看到那坎吉使者好像面带微笑,一派欢喜之状。” 千里骐骥大笑:“好!好!若是行色匆匆,那就是攻打裂渊战事不利,此番来是求援告急的;可若按这等说,那便分明是大获全胜,遣使报捷的情形了。如此看来,好事成双,那血泉鬼族与赛伦魔族也得手了,吾族身侧暂无忧矣。” 辟尘公等千里骐骥笑完了,才迟迟疑疑的道:“还有一桩,却是在虻山西南边界,有几个凡夫在左近出没,辟尘本来没当回事,可看几天下来,他们却好像是在找寻吾族本境的情状,而其中一个……是吾王陛下所赐的化魔之身,辟尘觉得蹊跷,不敢不报。” “凡夫?孤赐的化魔之身?却是谁人?再说现在所有的化魔之身尽归了那澜沧先生,此人到虻山左近,又是打的什么主意?”千里骐骥感到奇怪了。 “那人辟尘也曾见过来,是叫……” 忽的一个声音飘入,就像是身在此间,朗声高诵一般: “赛伦族使者坎吉前来求见伟大的骐骥王陛下,并为您带来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不待千里骐骥反应,又一个声音传来: “血泉地灵将军,奉鬼皇命,特来报捷!” 这是四方魔族结盟后,虻山为魔族盟友所提供的便利,足以保证他们身不在虻山之境,却可以在接近时运用玄法将自己的声音直传入虻山的虚界之中,此举表面上是通好盟友的坦荡之示,其实不过是顺水推舟的小小变通,反正自家不主动开启界门,对方依然不得而入。 不过待听到是坎吉与地灵鬼将联袂而来,千里骐骥脸上的笑意便更深了:“孤说甚来?他们果然是胜了!速开通界,迎候两大盟族使者!” …… 甘斐在第四道壁垒的断壁残垣中翻检搜索了好半晌,终于在一处瓦砾堆积的废墟中找到了薛漾的遗体。 被冰雪覆盖的尸身还算完好,但如果不是细细的查辨,甘斐几乎无法从这具面目模糊,身躯冷硬,并且沾染了太多泥垢污渍的尸体上看出任何属于薛漾的特征。不过筩袖铁甲确实是出自乾家砺锋庐的铸造,而铁甲下的褐衫虽然变了色,却也可以看出短襟的制式。 甘斐目中湿润,抹去了薛漾面上的尘土积雪,曾经黝黑的脸庞现在已是青灰暗白,五官依稀有着薛漾的轮廓,而在腹下,还有一条早已被石屑碎冰填满的创口,无食伏在一旁呜呜悲鸣,颜皓子神色哀恸无语哽咽。 甘斐抱着冰冷的尸体,泪水潸潸而下,他想起了和六师弟见过的最后一面,那个新年伊始,幽冷清寒的早晨,他与莫羽媚向建康城的大司马府进发,而薛漾则是和池棠一起,踏上了去往长安的旅程。击掌告别的情景清晰如昨,可现在却已是阴阳两隔、生死永别。羽媚是这样,六师弟也是这样,还有师父、大师兄…… “背回去,耗子。”甘斐抹了抹泪水,小心翼翼的放下尸体。 “背去哪儿?”颜皓子这一问倒不是多余,回去两字太过含糊,是回到第五道壁垒那去,还是干脆的长途远行飞回乾家?话说回来,颜皓子也想起自己阔别乾家日久,心里顿时酸溜溜的难受。 甘斐倒是被颜皓子的反问提醒了,怔了良久,才颓然摇头:“自然是背回城下工事,难道真让你背回家去?回去了大嫂看到老六的尸首,再问起尸骨无存的大师兄,你怎生说?” 颜皓子低下头,他也没想好如何去面对李氏,这一仗,乾家打的实在太惨了。 “火鸦哥去了哪儿?他要是在,就未必死那么多人了。”颜皓子怏怏的岔开话题。 “张老五不是去什么鬼国了吗?呜呜,娘妈皮的他在也一样,最多是多宰些个妖怪,当真以为他一个人就能扭转战局?”无食收回哀切的眼神,随口替池棠分说道。 颜皓子不说话了,无精打采的俯身,准备背起薛漾的尸体。就在这时,无食陡然一跳,看向远处,龇牙咧嘴地骂:“娘妈皮的!不对!” 不用问什么不对,甘斐和颜皓子很快也感知到了。浑厚的妖气像是堆积而起的浓密阴霾一样,遮蔽了天日,迅速的从城外向城内弥漫开来,这是成千上万的妖魔同时聚身一处才能焕发出的迹象。 颜皓子骇然:“不是仗打完了吗?几时又出现了这么多妖魔?” 甘斐从惊愕到清醒只用了短短一瞬的时间,哀伤的表情转眼便为剽悍剔凛所代替,他刷的一下拔出宽刃长刀:“娘的仗没打完,是来了一大帮子妖魔,他们在包围洛阳城!快!先回老四他们那里,准备迎敌!” 只能将薛漾的尸体暂时留在这里了,甘斐将尸体抱回了废墟之间,一狠心又将边沿的矮墙推倒,倒像是给薛漾筑起了一座碎石瓦砾的坟茔。 “耗子,先背我们回去!”甘斐不由分说,一把拽起无食,一手巴住颜皓子,“打完了再回来带老六走!”又呼出一口浊气,“没准爷捱不到打完的时候了……” 呼的头顶风响,甘斐急抬头看时,却见各色光气交杂,妖氛鼓荡,奔涌如流,直从头顶上空掠过,这是新来妖魔的先行吗?不过他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身下的废墟间还有人,也可能是甘斐这区区两人一狗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建功立业的吸引力,他们的目标还在前方,前方那个人类死守的最后一道壁垒。 “老四那边危险了,赶紧,追上去!”甘斐大急,催促着伏在了颜皓子的背后。 …… 第五道壁垒的善后还在进行,士兵们三三两两的分散着,七星盟的大举来援使他们多日来一直绷紧的神经总算有了放松的机会,沈劲正和程一帆商量着如何将此间战况呈报朝廷的事宜。 当那种磅礴浩大的妖气升起的时候,这里仅有的几位伏魔之士便立即感应到了,嵇蕤和栾擎天俱各一警,白文祺愕然回望:“这……这是哪儿来的妖气?” 嵇蕤闭目运功,以察气之术相探,片刻间便是浑身一震,睁开眼来:“西面、南面、北面都有,成千上万,全是虻山妖魔!” 白文祺吓了一跳:“怎么会?这里不是有好几千吗?副盟主他们都打的差不多了,哪里又冒出来这么多?” 嵇蕤握着碧痕剑的手在微微发抖,尽管不愿意承认,可他也清楚,这是因为恐惧,因为发现了己方巨大的失误而泛生起的恐惧。 显而易见,这是虻山妖魔事先就安排好的,以镇山君的人马为诱饵,却让七星盟大部自投罗网,反陷重围的诡计。不然不可能在转眼间,洛阳城的三个方向都出现了数量如此之众的妖魔。 情势急转直下,即便是两千人以上的七星盟大部也绝不可能在那么多妖魔的包围中脱身而走,现在反而是自己身处的东门壁垒倒成了唯一一处没有被合围的通路,必须用最快时间,让七星盟大部转移到这里,维持东城处的畅通,那就还有一线生机。 “准备御敌!”嵇蕤只能大声向出现松懈之态的守军们警告,他努力使自己的手平稳下来,碧痕剑渐渐也不再颤抖。 “又来了妖魔,很多!守住这里,我去接应他们回来!” 颜蚝和几个白墨剑士正在壁垒工事后检视墨守机关的器械,闻言都不禁愣了一下:“又来妖魔了?在哪儿?” 嵇蕤刚想回答的时候,眼瞳却倏然一紧,他看见颜蚝身后的土墙突然像朽烂的枯木一样分裂断开,一只巨手毫无征兆的出现,一把捏住了颜蚝的头。 第084章异灵攻 颜蚝身形本已算得胖大,可此际头部被巨手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直仿佛幼齿稚童一般,兼之毫无防备,这巨手又来得突兀迅疾,他竟是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两指运力一捏,迸发的血水脑浆骤然溅满了指缝。 嵇蕤几乎睚眦俱裂,碧痕剑愤而出手,剑尖带起点点青芒,若流星飞曳般激射而出。 巨手放开了颜蚝惨不忍睹的尸体,这位中原义士白墨领袖刚刚踏入了伏魔道的门径,并在洛阳之战用墨守机关立下了殊禀功勋,可现在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 土墙工事破碎如齑粉,露出了巨手的本体,这是身高几达三丈的巨人,手臂奇长,背宽腰阔,撅唇凸目,一双黄灿灿的眼睛透出晶光,这分明是一只猿猴的模样,但嵇蕤从没见过这么体型巨硕的猿猴。 巨猿收手,在胸膛上剧烈拍击,口中嗷嗷乱嚎,威势惊人。 蓬,工事壁垒下的土墙猛的开裂,又是几个人影钻身而出,带起的强烈劲风把一旁犹然目瞪口呆的另几位白墨剑士挤压变形,而当几个人影现出身形站稳之后,白墨剑士肢体扭曲,血肉模糊的尸首才扑通倒地。 当头一个身影银光烁烁与雪地光芒相融,一时看不真切形貌,只见他忽然蜷起身子,倒像个圆球一样,迎向了嵇蕤碧痕剑激射而来的剑芒,青光尽数打在他身上,竟是叮叮当当作响,片刻间青光剑芒消弭,他倒舒展开身体,再复气定神闲的负手站立。 嵇蕤这才看清楚,此人浑身上下都披着一层亮闪闪的鱼鳞银甲,正是本相体肤生就,颌尖颊瘦,五官都好像挤成了一堆,根本就是一支鲮鲤穿山甲成精,这身鳞甲竟好生了得,不闪不避的挺身相迎之下就已从容化解自己的剑芒,根本无视剑芒中的罡力内劲。 上方的妖气光华赫然而现,一个个的降落而下,又一个个于气流氤氲中现出了本来面目。 连颜蚝在内的几名白墨剑士遇害,也只不过经历了短短一瞬,可说是眨眼间,这群妖魔就或从地底欺近,或从半空抵达,而嵇蕤也仅仅只来得及做出了第一击。 这时候,壁垒后的守军们方才如梦初醒,沈劲巨剑在手,帖子大斧横身,幸存的几个白墨剑士俱各仗剑,齐齐发声喊,向刚刚现形的妖魔们冲了过去。 一个双腿极长,头顶凸起暗生红光的男子立在妖魔群中,倒颇有些矫然不群的气度,见状微微冷笑,仿佛根本没把这些坚守了洛阳城七天的人间勇士们放在眼里。 “慢着!”嵇蕤突然大吼,来不及拉住纷涌而上的战士们,只能用碧痕剑抢先出手,几道剑芒射向了妖魔阵形,另生出一层若有若无的青光气幕,挡在了人间勇士冲锋的通路前。 冲在最先的沈劲、帖子几个被气幕一震,只得踉跄着止住了向前的步伐,不由诧异起来,这嵇先生是怎么了?竟助起妖魔,不让我们上前厮杀么? 射入去的几道剑芒毫无意外的被妖魔们立身蕴积的黑气轻轻松松的弹开,头生红光的男子眼角向嵇蕤处一睨,笑容中的邪意更深了。 “这些妖魔不比先前!不可等闲视之!”嵇蕤已经感应到对方的凶恶强大,他不能让这些人间军士白白送死,不得以才用气幕相阻。 头生红光的男子笑道:“眼力倒也不差,知道我们不好惹。”上前一步,头顶红光一盛,手却探到了嵇蕤的青光气幕之上,倒似乎是在轻柔抚摸:“我们本就和那些天军营的无能之辈不可相提并论。”又回头对其他妖魔道:“镇山君领四五千天军打了七天,就是被这条小小的防线挡住,再难前进一步。现在我们有一百多口子,我给你们的时间是天黑前,也就是一个时辰以内,把天军营视为天堑畏途的这条防线给我夷平!” 群妖呼呼大吼,声震云霄,响彻天际,竟仿佛有千万人的威势,尤其那巨猿,站在队列正中最为显眼,拍得胸膛啪啪作响。 嵇蕤一凛,这些突然出现的妖魔倒还真不是胡吹大气,就刚才几下交手来看,他们的强大之处远胜数百天军妖兵的威力。 眼看着青光气幕在那男子的手下渐渐消弱,嵇蕤几番运力,都感到了对方的深不可测,自己的玄息几乎是一触即溃,正苦撑间,栾擎天从旁搭手,合师兄弟两人之力,才算与对方堪堪又相持了片刻。 “这么平平无奇的气墙,就真的认为能挡住我吗?”男子转过头来,总算是认真的看了嵇蕤和栾擎天一眼,不过他单手伸出的神情还是非常轻松。 又是青光白影的闪现,人形还没显露,就听到祁文羽的声音:“虻山妖魔来援军了?”话音未落,祁文羽和丁晓一左一右,站在了沈劲身后。 “只怕不见得是援军,是早就埋伏好的,真是奇怪,那时候怎么没发现他们?”嵇蕤咬着牙应声道。 祁文羽和丁晓本是在东城城楼上照拂伤员的,他的术法清奇,丁晓的劲力雄厚,刚柔并济之下,倒也帮莽族的阿夏和阿奇罗驱清了妖毒,待察觉了汹汹妖气的再度滋生,他们才移形而返,却是晚到了少许。 丁晓一眼之下,顿时失声:“虻山异灵!” 整个七星盟伏魔道中,对虻山异灵军有所了解的,除了在撷芬庄与异灵展开恶战的将岸陈嵩,便也就是曾一度身陷虻山囹圄,亲眼所见的丁晓和颜皓子了,所以嵇蕤只知来者非同小可,却不明详细,丁晓则一眼就认了出来。 “啊,是你!吾王悬赏的那个逃犯!”说话的是角马怪厉公腾,他就站在巨猿的身旁,因此本也极为魁伟强壮的身形倒不显得如何出众了,“正好,那日是我拿了你去,今天还是由我拿你!” 头生红光的男子正是异灵军统领足舞魅,此刻也是目视丁晓,头顶红光越发炫亮,而手底的青光气幕却也越来越消黯了。 “好!这个逃犯就交给你了,让你厉公腾得享封侯之位,也是我异灵军的光彩!” 刷,青光气幕尽被消解,嵇蕤栾擎天浑身一震,翻身倒地。 …… 这么大的行动,被千里骐骥视为股肱的异灵军自然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他们跟两万天军一起,隐伏在了洛阳城外的网道之中,虽是术力不能尽施展,可神智总是清醒的,眼看着天军先行在洛阳城竟日苦战,未得全功,足舞魅又是满意又是焦躁。 满意的是天军终究不堪大用,对付这么少数几个伏魔士和没什么法力的人间守军竟然还是难以获得全胜,反而还折损了那么多人马,连天军副将绝啸也搭进去了,这不是更显得无能了么;焦躁的是异灵军嗜杀如命,眼看着血腥恶战近在眼前,却不得一逞凶性,顿时心痒难搔。况且更令足舞魅不快的是,居然自己所部异灵军的妖力催发之权交给了天军营的主将镇山君去行使,虽说有异灵故交白狐在那里盯着,但谁知道那镇山君会不会对一向不对付的异灵军玩什么花样? 异灵军本是用来对付伏魔道高手人物的奇兵,可足舞魅却已经打定主意,一旦现身而出,先不管不顾的拿下令镇山君寸步难进的人间壁垒,日后吾王驾前论功时,自己自有分说,既是打了天军营的脸,显了风头,也符合作战正道——封锁全城,令伏魔道逃归无路,求生无门,功莫大焉! 所以在妖力被施放出的第一时间,足舞魅就带着异灵军火急火燎的赶向了东城第五道壁垒,倒成了汤汤大势中特立独行的一小撮另类先锋。 …… 接下来是异灵军的表演时间了,足舞魅放手,冷笑,看着身后的部下像狼群扑向猎物一样的抢上,惨叫声很快就响了起来。 银背巨猩都罕的身形太过巨大,他只是纵身一跃,便跳入了守军纷立的阵中,一脚先把一个躲避不及的晋军士兵踩成了肉饼,而后转手捞起一个正在弯弓搭箭的士兵,在那士兵凄声大叫声中,一口咬下,叫声戛然而止,半截尸身顺着瀑布也似的血水从都罕巨手中掉落。 都罕满口鲜血的咀嚼,吱吱有声,闻者不寒自栗,还待继续逞凶,嗖的一支箭矢向他黄眼射来,都罕反应奇速,手一挥,带起的劲风顿将箭矢绞断。虽然这箭矢射到身上对他来说跟被蚊子叮了没两样,但若当真射进眼里,那可就危险了,敌人看来很明白这一点。 都罕大怒,环目四顾,便去寻那施射者,很快就发现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提着弓弩,在屋舍中穿行。都罕伸长双臂,恶狠狠的向下捶落,地面剧震,罡劲喷溢中,几个人间军士立足不稳,七歪八斜的倒地,却又被罡劲震噬,口鼻渗血,立时殒命。 那纤细身影幸赖屋墙阻隔,这一击屋陷墙塌,却将她埋了起来,倒免了罡劲之厄,都罕不依不饶,扒拉开砖石,就见那纤细身影似乎是带了伤,半拖着鲜血淋漓的长腿,向后匍匐移动着,那柄弓弩也已不知去向。 这一下,都罕眼前一亮,嗷嗷一声嚎叫:“女人,是年轻女人!”巨手一张,就要攫拿。 施射的是荔菲纥夕,可她没料到对方的反击是如此迅猛强烈,和之前接触的那些妖兵完全不同,这一下虽是侥幸未死,可碎裂的砖石也将她的右腿砸伤了,正支撑着离开险地,都罕的大手又到了,眼看避无可避,不由心下哀叹,她现在连自杀的时间也没有,可以想见落入这妖魔之手后那可怖的场景。 荔菲纥夕闭起了眼睛,巨手在行将触及之际却倏然一没,荔菲纥夕张眼看时,赫然发现连都罕也完全隐去了形迹,就这样突然的消失。 空气中传来嘭嘭的闷响,由近及远,一直伸到了壁垒工事的外沿,空气似乎发生了扭曲,好像无形的力量在用力拉拽着虚幻的空间。 须臾,扭曲的空气猛然剧震,一个鹤氅白袍的身影从虚空中弹射而出,后背重重的在壁垒土墙上一撞,那身影蜷曲着伸手在地面一撑,总算稳住身形,单膝跪地,呼呼喘了几口粗气,忽然哇的一下,吐出一口鲜血。 祁文羽又施展了化气念力之技,在荔菲纥夕行将遇险的当口,将都罕纳入幻界时空,可都罕委实太过强悍,这时空未能移开多远,祁文羽就支持不住了,生生的被都罕怪力震了出来,好在他也算伏魔道二代中的杰出弟子,只是被震吐了一口血,胸中气血翻腾,倒没受什么太重的伤。 都罕呼的显形,待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被送离了原先所在,更是嗷嗷狂吼不断,对着祁文羽的方向,又是双臂高举着直捶而下。 这一招的厉害刚才已有领教,祁文羽不敢硬接,冷静审视着都罕举动间的空隙,觑机待出。眼看双臂将至地面,祁文羽正待御剑反刺,刷,都罕竟再次离奇的消失。 祁文羽心中了然,这场景和刚才自己施法的情形如出一辙,必是和自己师出同门的师弟白文祺所为了,只是师弟持术精湛,倒是不在自己之下,可论功力比之自己还尚逊一筹,自己都制不了都罕一时半刻,恐怕师弟坚持的时间就更短了。 果然,这一次传出的闷响声只向壁垒外又移开了十几步,扭曲的空间便被涨破,都罕怒发如狂,吼声若雷,一道白光倒是迅捷异常的飞回,在祁文羽身边落下,现出了白文祺的身形。 “这猿怪好强的力道,还好我见机的快,不等他猛力及身,就先飞回来了。”白文祺拉起祁文羽,他倒是机慧聪巧,虽是没给对方重创,自己却也没吃什么亏。 看着这只体格硕壮的怪物咚咚踩踏着地面,挟着鼓荡呼啸的劲风飞奔而来,鹤羽门文字一宗两大弟子并身而立,做好了一场生死搏杀的准备。 第085章铁臂搏 壁垒后早已杀成一团。 嵇蕤和栾擎天抵不住足舞魅罡力迸决,气墙被摧之后便已震倒,还未及起身,眼前银光一闪,却是鲮鲤精被甲子直蹿了上来,嵇蕤急将碧痕剑当头刺去,正中被甲子肩头,却只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这被甲子的银甲当真坚硬无比,竟是浑不惧尖利的剑锋。 嵇蕤正没奈何处,栾擎天已经抢上,提着邢煜的狼牙棒,鼓足全身力道向被甲子面门砸去,这一下来的凶,再坚硬的甲壳也怕钝器的巨力捶打,被甲子慌忙缩头,却让栾擎天气势虎虎的砸击扑了个空。 栾擎天是赤手空拳的好汉,于兵刃技击之道上却是平平,况且手里用的又不是趁手的兵刃,此番砸空顿时失了稳心,身体前倾着打了个趔趄,被甲子反应奇速,上身退避间,下身那又长又细的尾巴趁机向栾擎天身上刺来,长尾亦是坚硬无匹,几逾利刃,若是让这长尾打实了,便是穿身透骨之厄。 栾擎天身形未稳,拆解之术也是极快,狼牙棒脱手径冲被甲子面前掷去,同时双手迅疾伸出,正拉住了那条长尾。 被甲子刚侧身躲开了狼牙棒,尾后便是一紧,身体不由自主的被倒拽而起,栾擎天铁塔也似,雄威凛凛,拖着长尾将被甲子高高荡起,而后狠狠向地面掼落。 饶是被甲子甲壳坚硬,妖术护体,这一掼也被震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脑子里晕乎乎的一时难辨东西南北,栾擎天还不松手,再复将被甲子抛荡而起。 这回被甲子可吃不消再被掼上一记了,身子刚到半空,便拼命的向外一挣,栾擎天双手铁钳也似,牢牢的锁住了长尾,被甲子又哪里挣脱得开?然而这向外的挣力恰与向下的掼力相冲,被甲子身形一震,却是弹回了栾擎天身前。被甲子抓住机会,一把抠住栾擎天有心一口咬下,却被栾擎天灵巧的避开了当口要害,反身缠抱,霎时间,一人一妖成了近身厮打肉搏的情势,栾擎天的铁臂从背后勒住了被甲子的脖项,不放他利口半点空处,可当真要扼杀对手,却也为被甲子背甲硬生生挡住,彼此纠缠角力,倒形成僵滞之局。 嵇蕤也没工夫来帮手了,事实上自打栾擎天与被甲子斗在一处时,他就已经被一个头生双角,体型壮硕的大汉给缠上了,这是虻山异灵军的野牛精,名字就叫莽牛。果然是人如其名,性情粗莽,打法蛮横,一身怪力又是彪悍无比,两手交错撕扑,快逾电闪,嵇蕤应接不暇,只办得连连后退,幸好这莽牛没有被甲子这般刀枪不入的硬壳,对嵇蕤手中的碧痕剑还有些忌惮,嵇蕤几次利用对方出手间隙的巧妙穿刺,倒也稍稍迟缓了些对方的进击。 莽牛是可生撕虎豹的异灵,现在却碰上了比猛虎更难对付的敌人,急躁之下,口中不住的哞哞有声,铜铃大的牛眼死死的盯住了嵇蕤,一时不得欺近身去。 丁晓则是被厉公腾缠住了,两个人是老对手,这一番开打还是如昔日广良镇上一般,丁晓执角,厉公腾横冲直撞,各运神力相抵,分毫不让,足舞魅有心全厉公腾之功,也不使其他异灵相帮,此际棋逢对手,难见高下,也不知要消耗多久才能分出胜负。 訾恒踏长剑游于半空,他的对手叫朔斯飞,名字颇雅,可行动之间却显得暴戾无比。朔斯飞是一头秃鹫成精,炼化横骨之后竟也是个秃头,钩鼻深目,体格高大魁梧,既有一身蛮力,也精擅飞行之法,一直紧紧辍在訾恒身后,时不时张口唳鸣,朔风随着他飞行的轨迹呼呼作响,他的两手已成鹫爪之状,訾恒若是躲避稍慢,就会被利爪撕下一块肉来,交手不多时,訾恒白袍上已经血迹斑斑,他算是伏魔道第三辈的弟子,无论功力术法皆未臻一流,只能仗着血勇胆气和灵捷身法在与朔斯飞勉力周旋。 伏魔之士尚且自保堪虞,那些人间勇士便就更为艰难了。 沈劲仗着剑巨力雄,还算能招架几回合,而大车仅一个照面就被一只长着怪异鳞片的异灵给伤了,大车几日苦战之下,也焕醒了破御之体,原先与妖兵争斗,群战中倒也不落下风,怎知现在一招即败,亦可见对手之强横绝伦。 帖子奋身护住大车,他和张岫两个一左一右,一把錾金斧,一柄精钢剑,将那鳞片妖魔裹在垓心,那怪却游刃有余,右手一格,震得帖子立足不稳,左手斜劈,拨得张岫剑法散乱,还幸是身遭皆有军士立足为阵,堪堪支撑,不然怕是再多几个帖子和张岫,也一样大败亏输。 异灵军在这几月来,固是折了诸如狸狸儿、潜飞龙这样的好手,但数众却从最初的三十七个扩充到了现在的一百二十二个,可谓实力大涨。此际与守军厮搏拼斗,却也只挡下了异灵军的一小部分,大多数的异灵直接越过了战场,向壁垒之后的东城城门飞去。 “闭关落锁,封死通路!”足舞魅的语调得意洋洋,自己也状甚悠闲的倚着低矮的土墙抄手旁观,不必他出手了,这个阻遏了虻山天军七天的防线并没有什么出奇了不起的人物,异灵军只需要牛刀小试,便可不费吹灰之力的荡平这里,难以想象镇山君之前是怎么久攻不下的,就算是想留力,可也不能没用成这样! 带着对天军营的鄙视,足舞魅再次满意的扫视着战场。人间守军已经是节节败退,不时有被撕裂而开的残尸血雨洒落,而几位伏魔士的交斗也正进行到了分际。 被甲子找到了诀窍,既然一时挣脱不开栾擎天的箍扼,他索性将身体蜷成了球形,带着背后死死不肯放手的栾擎天像离弦的箭矢一样,背对着砖土坚厚的残屋断壁间弹射而去。他是鲮鲤得道,破土穿墙视若漫步闲游,再厚再硬的土层也如同朽木枯丛一般。 “喀喇喇”,残壁又垮塌了半边,栾擎天闷哼一声,勒住被甲子脖项的双臂略一松之后又紧了紧,被甲子没有任何停顿,这次是仰面冲天而起,然后背朝下的重重摔落,又让背后的栾擎天做了肉垫。 再结实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的冲撞,栾擎天毕竟是血肉之躯,纵有掩心铁甲相护,可这几下也弄得胸腹中翻江倒海,喉头一阵一阵的血腥味上涌,心知脏腑间已经受了震伤,可他的两手还是没有放松,相反,倒是箍勒的更紧了。 被甲子大恼,以他弹射反冲之力,怕不有千斤力道,可不曾想这身后大汉竟如此顽强,屡受重创之下犹不见分毫退让,当下屈腿运力,却是寻了一处砖瓦参差,凹凸错落的所在,心道撞不死你,也硌死你! 栾擎天岂能容他故技重施,一感到被甲子蓄劲矮身之迹,陡然便是声若雷霆的一记大喝,震得被甲子耳鼓嗡嗡作响,一股极强的扼力旋即直锁喉头,被甲子不虞有此剧变,呼吸渐渐不畅,刚刚运积起的力道不由泄了大半,拼命挣扎间,栾擎天双臂肌肉鼓突爆出,显然已是将神力催谷至极巅,竟是迸发了前所未有的威效,只见被甲子双足乱蹬,身体剧烈扭动,尖嘴里伸出的舌头倒是越来越长了。 “啊!”栾擎天满脸涨的通红,青筋血管清晰可辨,双臂在一分分的收紧,而当这里的动静终于吸引到足舞魅诧然相视的时候,被甲子已是全身微微抽搐,双目纵凸,翻着眼白,口里长舌斜斜的软瘫在一边,只剩下出的气了。 徒手扼杀,这是栾擎天完成的创举,凶悍若被甲子这样的异灵,怎么也没有想到竟是死在人类的一双铁臂之下。 异灵军第一个死者出现了,这无疑是向守军的艰危战局注入了一股振奋人心的力量,几个苦战中的战士见状不由齐声欢呼起来,栾擎天单手提起被甲子的尸体,像抛掷石块一般冲足舞魅面门扔了过去,被甲子虽死,身体依然坚硬,倒也不失为砸击的利器。 “蕞尔小辈,侥幸得胜,便狂妄自大起来了?”足舞魅气往上冲,头顶红光一亮,早将眼看将至面前的被甲子尸身远远弹开,同时高瘦细足一迈,有心立即将栾擎天击杀于前,他知道必须用栾擎天的惨死来摧垮对方刚刚升起的信心。 栾擎天的神情从一开始的昂扬待战变成了微感诧异的怔然相望,目光直直的瞄向了足舞魅的身后,这令足舞魅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警兆忽生,迅烈的罡气骤然袭至脑后,足舞魅大骇之下急忙侧头一避,头顶红光同时转向激发,气劲交撼,斑斓光华擦面而过,这一幕似曾相识,足舞魅心念方一动,便见一柄带着凛冽玄气的铁枪从另一边径刺向自己的胁下。 足舞魅手忙脚乱,只能先抛下栾擎天,长足飞快的在地面一点,纵身而出,不过眨眼之间,斑斓劲气与铁枪枪尖同时轰在了自己刚才站立的所在。 足舞魅心里扑扑直跳,和那一次一样,稍晚得半分,自己便是爆体贯身之厄,他也立刻反应过来敌人是谁了。 果然,满臂豹纹的将岸和青袍飘洒的陈嵩昂立于前,将岸张了张嘴,露出唇下尖利的兽牙,冷冷的道:“有你的,又让你这鹤精躲过一劫。” 将岸和陈嵩自西城处飞身赶回,一路上只见万头攒动,逐队成群的天军妖魔黑压压的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洛阳城内涌来,洛阳之战进行到了最危险也是最艰难的时分,而前方异灵军簇身并行的光焰气华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当务之急,是先保住人间守军的最后一道壁垒防线,他们也就义无反顾的跟了过来。 赶到之时,异灵军大肆逞虐,守军陷入苦战,除了那体格尤其庞大正嗷嗷大叫的银背巨猩都罕,便是这排众独身,作壁上观的足舞魅最为显眼。 将岸陈嵩并不知道足舞魅是异灵军统领,只是觉得他疏而无备,最有可乘之机,当即掩身欺近,双管齐下,有心杀敌立威,挫敌锋芒,倒成了误打误撞的擒贼擒王之举。至于那都罕巨汉,自有他人应付解决,不必插手。 足舞魅倒底本领不俗,两大高手的联手暗袭,竟也让他躲了过去。不过足舞魅清楚自己绝非他们联手之敌,便只目光阴冷的盯着他们:“是你们?上次撷芬庄让你们躲了过去,这次又自己送上门来了?”忽然大喊:“都回来!” 最末一句却是冲着其他异灵军喊的,既然对手高强,那就干脆倚多为胜,恃众欺寡,没道理在这大好局势下让自己身陷险地,足舞魅打的是这个如意算盘,也没在乎自己这一嗓子实则是色厉内荏的心虚,倒是更给了人间守军以信心。 除了少数正在交斗纠缠难以脱身的,其他听到统领召唤的异灵们便急急飞回,不过最接近了东城门的两个异灵却也走不了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冰寒之气将他们浑身上下拖住,封锢在半空,一时竟难移动分毫。 阿夏和阿奇罗拖着重伤未愈还有些乏力的身体,在城楼上施术运法,尽他们所能的留下了两个最接近的异灵,几个老军满头白发,竭力克制着见到妖魔的恐惧,竟然也颤巍巍的搭起了弓箭,遥遥的射了过来。 箭矢全无力道,也没有准头,自然伤不到那两个异灵,但这表明了人类的勇气,面对穷凶极恶,食人无厌的妖魔,他们再不是惊慌失措,号哭奔逃的模样,而是选择了反抗。 …… 足舞魅太过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对方,他当然没有想到,正是人间守军的不屈不挠,死不言退的风骨气节,从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才令他们坚守至今。四五千众的天军妖兵未能得逞,今天百多之数的异灵也必将重蹈覆辙。 第086章长刀吟 虽说那都罕确然狂猛难当,怪力惊人,便是昔日那撷芬庄主盈萱也没在他手下撑过三合,可毕竟祁文羽白文祺这两大文字门弟子非比寻常,纵是一时未分胜败,但飘闪瞬移的游斗之下,也尽拖延得住。 都罕觉得自己像是碰上了两只奸诈异常,又无比滑溜的泥鳅,有力使不上,倒给拖得团团转,时不时还把自己送入了虚幻时空,好不容易挣脱而出后,他两个又已经远遁于外,总之不给自己任何施以强击的机会,不禁又急又恼,一身雄劲无处释放,却是身边的屋舍民居遭了殃,大步踩踏之下,崩坍成了一堆堆碎瓦断砾。 可对祁文羽和白文祺来说,这双战都罕良久未曾取胜,也是无谓的消耗了己方宝贵的伏魔人手,看这异灵妖魔数以百计,战场上的伏魔之士却已寥寥无几,便是几十个顽强抵抗的人间勇士,怕也抵挡不了多久,这里早脱身一分,那边的压力就可以减轻一分。所以和都罕一样,祁文羽白文祺心中也是颇为着急,好在他们炼气为修,知道在这个时候必须要保持冷静。 打打停停,游游走走,不知不觉已然拖延了大半炷香的时间,将岸和陈嵩到场的气劲引起了异灵军的骚动,却也更使祁文羽和白文祺按捺不住了,眼看都罕气势已馁,只捶胸顿足的大见急躁之态,喉底胁下也都露出了破绽,祁文羽和白文祺同时心下一动,他们看到了一击制胜的良机。 两位同门自然是大有默契,只是一个眼色,二人俱各会意,身形飘闪,两道白光一上一下,疾如电闪的飞向都罕身前。 都罕已习惯了对方且战且走的方式,只道他们还是忌惮自己神力之威,哪知道此际战法突变,对方倒主动欺近身来,登时便有些措手不及,在胸膛捶击的双臂还未放下,抬起怒嚎的脖项依然高仰,祁文羽早现出身形,长剑飞快的在都罕胁下一划,剑锋割体,入肉三分,顿时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不过这都罕当真是皮糙肉厚,祁文羽如此凌厉精准的一剑,却还是没有伤及他的要害,只是令他在吃痛之下愈加的狂怒暴躁,恰好白文祺也出了手,他瞄准的是都罕空门大开的哽嗓,这一来却成了都罕发泄首当其冲的对象,巨口一张,恶狠狠的便要将白文祺吞入。 白文祺见势不妙,立即变招,剑气直射都罕双眼,身形已经飘然飞退。 师弟遇险,祁文羽更不敢稍懈,绕着都罕身体斜飞一圈,长剑疾刺,又添上了几道创痕。 都罕正被剑气迷了眼,胁下又是剧痛连连,口中不住的大叫,吼声震耳欲聋,雄烈罡气在浑身焕发,虽是闭眼忍痛目不视物,可听音辨形之下长臂一伸,竟将尚未离远的白文祺抓了个正着。 巨手加体,白文祺心下一凉,祁文羽更是大惊失色,急化影移形飞身来救,然而眼见那巨手转瞬间即可强力握合,将白文祺捏作一摊肉饼,自己又哪里相救得及? 都罕也正是这么打算的,就像刚现身时对付颜蚝那样,手指刚刚开始加力,倏的便觉脑后一痛,似乎被开了个豁口,而一股极其刚猛嚣烈的罡气正顺着豁口滚滚涌进自己的脑中,又沿着经脉血管,瞬间注入全身。 “快让开!要下血雨了!”宏亮的喊声中夹杂着犬吠,祁文羽抬头一看,便见那位乾家胖乎乎的二弟子正大马金刀的立在都罕肩头,一手张在口边大喊,一手则提着赤彤彤光亮闪耀的宽刃长刀。 无暇多想,总之是来了帮手,祁文羽还是牵记师弟安危,却见那都罕突然间变得浑身僵直,呆呆愕愕,倒像是着了定身术一般,巨手也停住了下一步的举动,白文祺自己从手指间飞纵而出,一脸大难不死的惊魂未定,和祁文羽汇到了一处,又远远的飘开。 颜皓子双翼伸出的瘦削身形飞掠而过,顺带着将甘斐背回了肩上,无食趴在后面不停的汪汪乱吠,仿佛是在呐喊助威,但看他的表情,却又更像是在高声詈骂。 身影轻翔,洒逸如仙中,后面都罕那硕大的身体却已经开始爆裂,罡风交错,皮破肉开,甘斐先前提醒的没有错,现在真的是在下一场腥臭的血雨。 颜皓子在祁文羽身边轻飘飘的落下,甘斐呼的跳出抢先着了地。 “甘师兄用的什么奇术?厉害是厉害,就是……”祁文羽看的目瞪口呆,仔细思忖了下还是决定用原来的措辞:“……就是有点邪气。” 甘斐倒是毫不介意:“哈哈,他们说我这种破体罡气是承自虻山千里生那个老魔头的,依我看岂止是有点邪气,分明就是大大的邪气。” 祁文羽和白文祺同时一怔,他们倒不知就里,只是奇怪一个乾家力宗的弟子却怎么有了虻山千里生的破体罡气? 说起来话长,甘斐也懒得解释,回头相看着那巨体异灵化作寸寸碎骨:“这巨怪劲力倒是不俗,可没想到这本力越大,起的反应也就越大,倒闹出了这样的动静。”忽的掉转头目视祁文羽:“不过我倒觉得,对付这些以杀人为乐的妖魔鬼怪,就是要比他们还要邪,还要狠!那千里生不是总用这种招数杀害我伏魔道中人吗?现在好了,我也让他的同族同类们尝尝被罡气爆体的滋味!” 颜皓子的脚程不如将岸,所以尽管先发现了异灵军的行踪却还是来晚了一步,恰好看到都罕逞凶发威的情景。而将岸到来时,就已经注意到身后远远跟来的甘斐一行了,料想他们面对都罕决无坐视之理,以甘斐之能,对付一个身蛮力壮的异灵必也是不在话下,所以根本就没有管都罕,却直接找上了足舞魅。 甘斐经过这一天一夜真刀真枪的恶战搏杀,却是对那股罡气愈加的运用纯熟,比之山藏村外懵里懵懂的试招演练,已大不可同日而语。刚才牛刀小试,顿生奇效,那都罕又是疏而无备,猝不及防,先被甘斐长刀在脑后斫了一个创口,罡气寻隙而入,与己身正蓬勃施发的劲力相冲,自是难逃全身爆裂的下场。 看着令自己师兄弟一度苦战的巨怪一招之内就被这乾家二弟子诛杀,祁文羽便想起了流传在鹤羽门中关于他的传说,倒底是敢只身勇闯阒水屏涛坞的人物,现在另生奇遇,别有异术,实是此间战事的一大利好,哪里还会计较这种破体罡气邪是不邪? 甘斐长刀在手,若猛虎蹲踞待扑,双目炯炯的看向杀声大作的壁垒之中,舌绽春雷般大喊:“干翻这些狗娘养的!” 似乎是被甘斐的情绪感染,祁文羽只觉得热气上冲,又好像回到了长安城中与薛漾并肩作战的时节,亦是随声怒吼:“干!” 无食挺受伤的看了甘斐一眼,决定还用经久不息的持续吠叫来为战斗助威壮势。 …… 破空穿雪似虎啸,劈风舞刀若龙吟。 甘斐强势的杀入使异灵军阵脚大乱,对于一向自高自大鄙视同侪的他们来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蛮不讲理霸道凶狠而又令人不自禁心下生悸的打法。 古怪诡异的罡气随着长刀挥动的红光,在战场上恣意纵横,这些罡气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专寻异灵妖魔处盘旋,有不知玄虚的异灵运力施术相抗,罡气便见缝插针般顺势注入,而后在体内搅得翻江倒海,功力稍逊者便是经脉迸断,身体爆裂而亡。 足舞魅大骇,这一招似乎也是在哪里见过的,他一时没有想到素来崇仰的骐骥王身上,只是全神贯注的周旋退避,便连那颜皓子的出现也没有注意。 现在可不是关心缉拿赏格的时候,而是拼了命保全自己,保全异灵军的要紧时分。其实甘斐的破体罡气固然是玄气殊异之术,但也并不是全无抵御之法,昔日薛漾面对千里生本尊犹然防住了第一波罡气,而昨夜的天军妖兵更是以据阵协力之法相抗。只能说异灵军立功心切,又冒失托大,各自为战独逞凶顽,碰到这种意外之术后便被个个击破,只交战了一小会儿,便有不下十个异灵丧了命。 当然,甘斐龙吟虎啸般的宽刃长刀也是一大要素,刀法奇巧处便连武学大宗陈嵩都啧啧称叹不已,不擅武技的异灵们就更觉得防不胜防了。 战况忽现扭转之势,将岸陈嵩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趁着对方阵脚松动,一齐反杀了出来。将岸的玄天罡气一样曾为虻山的灵绝奇法,仅在虻山三俊之下,而异灵虽是远胜普通妖灵,可终归不过是与虻山四灵大致相当的层级,面对将岸却哪里遮拦得住?陈嵩自修破御之体,灵力玄功配上神鬼皆惊的绝煞铁枪枪法,用来对付异灵,自是锋锐无匹。 足舞魅发现单个比拼功力,这三个他一个也未必及得上,为今之计只有合众多异灵之力方能抵敌,这就是虻山天军的路数,足舞魅不得不用起了他一向鄙视的天军营的老办法。 异灵军开始向足舞魅身边收缩,既号之为军,他们自然也早就有一套协力征杀的阵形,只是还在进退失据的恶战中,收拢成型的速度没有那么快。 甘斐逮着了机会,看到丁晓还在和厉公腾角力,上前便是气势雄浑的一刀,直冲着厉公腾黑黢黢的后背砍去,别说什么背后偷袭,胜之不武,现在是你死我活的战争,不尽快收拾了这些落单的,难道还让对方像江湖好汉对决似的继续单打独斗下去? 甘斐完全没有顾忌,厉公腾亦是大为胆寒,他早瞧出甘斐罡气的厉害,只是被丁晓纠缠甚紧,才不得机会脱身而出,偷眼觑瞧之下,明晃晃刀刃依然呼啸而来,顿时乱了手脚,丁晓甫察良机,岂有坐失之理?干脆利落的一个大背摔,将厉公腾扑的压到了地上。 倒是躲过了那一刀之厄,厉公腾还来不及庆幸,丁晓手肘一打,早蒙得厉公腾一阵七荤八素,一旁颜皓子跟来,又是狠狠一脚踹在厉公腾脸上。 “交给你们了!”甘斐见胜势已定,自往下一个目标奔去。 他这回的目标是和嵇蕤交斗多时的莽牛,不过嵇蕤碧痕剑影已经将莽牛全身笼罩,在找寻出对方行动间的规律之后,嵇蕤因势利导,倒底还是扳回了上风之局,只是短时间内还无法取了对方的性命。 甘斐的近身促成了这一点,同为乾家弟子的知根知底,他只需要将长刀向莽牛身下一递,罡气凝而未发,莽牛则已大惊跳起,刹那间,青光剑芒如强力吸附般尽聚于莽牛胸前,而当嵇蕤喘着粗气,收起碧痕剑的时候,剑芒皆已穿体而过,莽牛妖灵飘散,魁梧的身体重重的摔落地面。 “惭愧,不是二师兄,怕还是没那么快了结了他!”嵇蕤抚了抚短髯,向甘斐致意。 “不是道谢的时候,老四,你去帮帮那个飞剑门弟子。”甘斐看到了訾恒在朔斯飞进击下的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但是人间军士苦苦支撑的情形更为艰难,栾擎天已经加入其中,甘斐决定还是先去救这一路。 嵇蕤没有马上动身,却神色着急的对甘斐道:“二师兄,你和颜皓子还是赶去宫城为好!” “嗯?” “这里百多个妖魔,有我们和豹兄陈大侠他们在,总还能抵御一时,怕就怕后面的妖魔大队赶来,让那成千上万的妖魔大军压境,这里就怎么也守不住了。听我的,二师兄,速速打开通路,把那些七星盟盟友接应过来,凭借此地才有周旋之力。” “好!”甘斐知道情势紧急,也不多话,回首示意颜皓子跟上。 嵇蕤本是自己要去接应的,可思来想去,无疑是本领高强的二师兄更为合适,自然便以大事相托,看甘斐靠在颜皓子背后向宫城飞去,嵇蕤亦是转手一剑,剑芒星星点点,径射向正对訾恒紧追不止的朔斯飞身前。 第087章勇士血 朔斯飞大占上风,訾恒在他手下只能竭尽所能的退避闪让,这令他觉得取胜全无悬念,不过是早晚问题,然而对方谨慎警醒的迁移迟滞又令他感到些微的羞耻。 毕竟异灵军是留着对付伏魔道一流高手的秘密武器,哪里轮到一个小辈后生在眼前支撑到这么长时间?久战不下朔斯飞便有些焦躁,而焦躁之中也多了些不以为意的轻忽,轻忽却也是致命的缺陷,这一点,朔斯飞还完全没有意识到。 所以当嵇蕤的青光剑芒突兀飞至的时候,朔斯飞并不慌乱,战斗的顺风顺手使他有充裕的时间应对,他轻轻巧巧抬身一纵,便让骤密的剑芒尽射了个空。 笑话,我是神鹫化身,不仅不像其他族类那样以腐食为生,还素来以主动出击,攫猎猛兽见称,如何不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要义诀窍?哼哼,若是想用这平平无奇的剑芒偷袭得手,没得堕了我异灵军的名头! 朔斯飞正在得意,訾恒却已有了动作,飞剑门不是七星盟名门大派,訾恒自己也不是伏魔道什么了不起的高手,但在满门师兄弟连师长在内尽皆壮烈捐躯的当下,他的矢志复仇之心却是非同小可,一觉得追击的压力稍缓,他便毫不犹疑的发起了乘间伺隙的反击。 脚底一顿一送,飞剑如白光激射,向朔斯飞当头刺去,朔斯飞岂能为此小技伤到?头一偏,身一让,又是避了个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心下还有些得意,却忽然发现訾恒就在自己身畔出现,嘴唇弯成了个下弧形,腮帮子因咬牙切齿而鼓起了一块,这是决然坚毅的表情,并且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将朔斯飞的秃头勒在臂怀。这才是訾恒真正的杀招,别忘了飞剑门也是力宗门派,任何光影流霞的术法招数都比不上实打实的近身相博。 朔斯飞措手不及,被訾恒拖着脑袋就往地面直冲而落,待他刚准备迸力发劲将訾恒反震开去,訾恒却先一步下了手,就按着头狠狠的对地一撞,朔斯飞脑中一眩,訾恒倒好,拉开架势,一记姿势完满的下勾拳,打得朔斯飞上牙关咬上了下牙关,内中还加了半条不及缩回的舌头,顿时痛得眼冒泪花。 利用这个停顿,嵇蕤已经跨步上来,碧痕剑划过朔斯飞的脖子,就在这时,绕了一圈兜回的飞剑恰到了訾恒面前,訾恒接剑在手,顺势荡落反斫,朔斯飞斗大的秃头首级飙着艳红的血花骨碌碌的掉下。 嵇蕤与訾恒错身而过,嵇蕤还没忘记在訾恒肩头拍了一下,意示赞许:“干得漂亮,訾师侄。” 訾恒眼里噙着泪水,一时呜咽难语,一个三代的晚辈弟子却击斩了一个远超于侪类的异灵妖魔,即便是有人从旁小有相助,这也是极为了不起的壮举。而从这一斩开始,訾恒才觉得自己的复仇有了真正的意义。 腾出手脚的嵇蕤和訾恒立刻投入了人间勇士奋勇拼战的行列,过后不久,丁晓也加入了进来,他最终没有杀死厉公腾,而是用本门手法将他化作了青光环绕动弹不得的小小一团,就手揣入了便于携带的怀中内囊。 现在的局势是将岸陈嵩并祁文羽白文祺四个,对上了若惊弓之鸟的异灵军大队,无食在旁间或恶狠狠的扑击干扰,并用汪汪汪不停的吠叫做着声势雄壮的伴奏。而在人间勇士这一路的异灵却只不过五六个,可就是这五六个异灵,仍然让他们陷入了苦战。 那个长满鳞片的异灵叫灵舌,却是一只硕大的蜥蜴成精,舌尖吞吐若飞电流光,又蕴含着穿心摧骨的狠恶力道,晋军士兵多有反应不及倒着了道的,却是栾擎天硬生生挺上,再以铁臂搏杀之法和灵舌缠斗在了一处,灵舌不比被甲子,没有那浑不惧水火刀枪的硬甲,乃以诡谲灵动见长,反令栾擎天难有顺心遂意的施展,几个照面下来,灵舌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灵巧的避开栾擎天的抓扑擒拿,栾擎天的臂膊之上却留下了几道被长舌刮擦而过的火辣辣的血痕伤口。 栾擎天只挡住了一个灵舌,其他异灵却压制住了人间勇士,沈劲巨剑挥动时,尚可逼得异灵退让以避,其他军士的反抗便显得无足道哉了。 大车身上带伤,还在苦苦坚持,可对面一个犄角虫怪的聊施小术,便令他无从遮挡的退避三舍,帖子一斧子砍空,正没续力时,一张血盆大口当头咬下,幸亏张岫见机的快,精钢剑脱手直掷入口中,才令那巨口一缩,帖子堪堪逃脱了性命。另几个躲闪不及的军士却遭了殃,被巨口摆动摇幅之下弹飞了开去,反跌入了另几个异灵的魔掌,或被分身撕裂,或被利齿咬噬,都成了血淋淋难辨形容的烂肉残尸。 人间守军的数量本就极为稀稀落落,现在更是捉襟见肘,渐渐的就只存下沈劲、帖子、张岫和大车这几个初具破御之体的人丁了,勇士们的鲜血像是在雪地上展开的触目惊心的图案,他们的尸骸寂然无息的躺卧交纵于昏天暗地之间。 还有一个程一帆,他是文官,除了胆气,别无勇力,几次三番的要上前仗剑乱戳,却都被沈劲拦挡了回来,眼见情势危急,沈劲对张岫低声叮咛:“带洛阳令走,至少先返回城头,我们要是扛不住了,以迅箭为号,你们就先逃出城外!” 张岫失了趁手兵刃,刚拿起一把战死士卒的铁剑,正向前穿刺,闻言不由一愣:“怎么又是我?你是不是赶我走?” “他在这儿……碍手碍脚的……”这个理由并不充分,而且对沈劲来说,未免也是对程一帆勇气的诋毁,所以刚一说出口,他就有些吞吞吐吐的踟蹰不定,想了一想,才续道:“至少我们不能全死光,得让朝廷,得让世人,知道我们是因何而死的。” 几天前,张岫也听程一帆说过类似的话,此时更是哑口无言,恨恨的一跺脚,转头抽身而出,拉了程一帆便走。 “不要添乱,这里不是你文官逞能的地方,跟我回城楼!”张岫粗声粗气的显得甚是凶暴,而这种方式一向是对文官最见效的手法,程一帆一愕,不由自主的便被张岫拖拽而去。 等着我,我送过了他就回来!张岫下定决心,也加快了行走的步伐。 经过一片碎石堆时,便听到一阵阵低微的呻吟声传出,张岫侧目看去,只见荔菲纥夕拖着条伤腿,恹恹然无力的斜靠在断壁旁,这段不长路途的匍匐爬行几乎耗尽了她仅存的劲力,如果不是张岫经过,只怕就此在冰天雪地里昏沉沉的睡去,然后长眠不醒。 这东胡鲜卑的女人倒也有种,这几天一点也不孬。张岫早抛却了族类有异的敌视,转身过去拉起荔菲纥夕,不由分说的往肩头一扛,看程一帆瞠然相视的模样,不禁又没好气的催促:“走!望什么呆!” …… 两个妖魔像是被悬空挂起的木偶,一层一层的冰凌将他们全身缠绕,把他们挣扎的动作变得极为笨拙蠢重,一道道白色的光影若丝若缕,远远的从城头照射过来,仿佛悬吊妖魔的绳索。 张岫和程一帆经过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相望,冰凌中的妖魔面目看起来尤其狰狞可怖,使他们不自禁的加快了脚步。 有气无力,歪歪斜斜的箭矢还在零零落落的射下,以至于张岫刚抵城边,便大声往城头上喊:“看着点,自己人!” 几个老军缩了缩头,急忙停止了施射,尽管他们的箭法其实也没有任何威胁。 噔噔噔几步,张岫沿着梯阶跑上了城头,顺手将昏昏沉沉的荔菲纥夕交到身后紧跟的程一帆手上,也不顾程一帆愕然待言,急匆匆往白光射出的方位走去。 阿夏和阿奇罗大口喘着粗气,维持冰灵法术之际浑身都在微微颤抖,显然都是在勉力支撑,张岫对此倒是并不意外,他见识过这两位莽族神人的手段。 “从这里射箭也没准头,有什么办法弄死他们?老这么挂着也不是个事!”张岫指的是那两个被远远挂在半空的妖魔。 阿夏的脸色不大好,原本胖乎乎的圆脸盘现在也有点消瘦:“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上去一刀一个的结果了他们,这就需要我把他们放下来才好动手。可是……他们的法力太强,一旦让他们着了地,我没有把握还能困住他们。” “那就到他们身下射箭,离那么近还怕射不中?岂不是好过在这里远远的乱射?”张岫回头看了看几个老军,为他们竟没想到这么简单的法子而有些费解,内中一个正是那东城牢狱的老牢头,这么多天坚持下来,也真够难为他的了。 “他们没有力量,便射中了妖怪也伤不了的。”阿奇罗披散的红发上挂满了冰霜,说汉话的口音也颇为生硬。 这倒是,张岫拍了拍脑袋,差点忘记了不是什么人打妖魔都能有作用的,话说回来,不是这几天舍生忘死的拼杀,又和乾家的几位先生揣摩了些门道,自己也没那么快就能运用那个什么破御之体的力量。 “我去!两位神人再坚持一小会儿。”张岫从老牢头的手里接过了弓箭,转身又向城下跑。 程一帆把荔菲纥夕放在足以遮挡风雪,又相对干燥些的城楼檐下,旁边还躺着三五个伤兵,这几个伤兵受的都是重伤,不是缺了胳膊少了腿,就是肚腹上被剖开了口子侥幸生还,却也尽皆失去了作战的能力。 檐下还支着锅釜,火种已熄,釜中的半锅残汤也早凝结成块。怨不得对伤兵的缺乏照料,实在是战况紧急,无暇分顾。程一帆知道自己在打仗上帮不了什么手,对着这些伤者,他却总牵记着要做些什么才好。 当下倾了半锅残汤,用雪水擦抹之后,再放下几捧看起来洁净的白雪,然后支架生火,准备烧些热水,也好为伤兵擦拭照拂。 一个洛阳令来做这等琐碎小事,总有些笨手笨脚,火石擦擦了半天也没冒出半点火星,待他转身去寻旁的火石时,又不小心带翻了铁锅,哐当一响。 这声响引起了正在城头背面紧张观望的老军文吏的注意,循声望将来时,又都纷纷小跑着凑近了过来。 “使不得使不得,哪能让程大人做这粗活?小的来,让小的来!”老牢头的反应最快,直接取过了程一帆手中的火石,擦的一下打着了火。 几个文吏一直都是程一帆的部属,刚才是心悬于妖魔动静,没注意到程一帆的到来,现在少不得又要上前请安问好,程一帆却淡淡摇了摇手:“莫管我,照看好伤员。”又像是深有感触的长叹了一口气:“洛阳城的活人……不多了……” 荔菲纥夕其实一直没有晕阙,只是有些脱力,右腿的伤势好像一下子把几天来积聚的疲劳都释放了出来,也真是奇怪,恶战时浑身跟绷紧了弦一样,这略一放松人便软瘫瘫的提不起精神来,伤口倒是没觉得还有多疼,严寒的天气早把右腿的伤口冻得麻木了。 一如她现在的脑中,昏昏蒙蒙,迷迷怔怔,这七天与妖魔血战的经历就像是漫长而永远没有边际的梦,如果不是身体里那种火热滚烫的血液还在流淌,她几乎就真的以为自己是置身于梦幻之中了。 然而,当远处苍劲悲凉而又倍感熟悉的号角声响起的时候,荔菲纥夕却立刻从昏沉中清醒了过来,并且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弹身即起,拖着依然没有感觉的右腿,一拐一拐的趴在了城垛女墙上向外看去。 白茫茫的雪原山峦间,密密麻麻的人影正在集结,黑压压的铺满了目光所及的天野分际。 程一帆张目远望,几个老军文吏更是看的面色大变。 号角声依然在东城外的上空盘旋回响,“呜呜呜……呜呜呜……”好像一头猛兽压抑着嗓音,在做着满含愤怒的低沉闷吼。 程一帆转过头,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在荔菲纥夕脸上:“是你的族人,是燕国的大军……” 第088章英魂殁 曾经一度略有好转的情势因为甘斐的离开和异灵军策略的改变而被渐渐逆转,将岸陈嵩固有过人之能,可被十个以上的异灵紧紧包围之后,他们施展的空间也由是缩小。 虻山四灵之一的卷松客曾经说过,即便以当时修炼尚未精进的异灵能为,虻山四灵以一敌一,或可稍胜;以一敌二,则凶多吉少,需全力周旋方能全身而退;以一敌三,便是必败之局;以一敌四,就只能接受死无葬身之地的结果。 其言纵有夸大,却也与事实相去不远,更不消说如白狐、足舞魅、鸿翼这样已然隐隐凌驾于虻山四灵之上的异灵,此番专心应对,全力厮战起来,将岸陈嵩顿感压力剧增,还好两人联手之威不同凡俗,玄天罡力与绝煞铁枪在妖氛黑雾中往来冲突,气劲交撼,嘭嘭作响,倒也堪堪与十来个异灵斗得骁勇异常。 祁文羽和白文祺全力施为化气念力,幻界虚空的术法,他们现在的运气不错,对上的大多是以妖法见长却不以蛮力显威的异灵,虽说术力相较各有千秋,并无高下之分,但对这两个鹤羽门弟子来说,只要不是像银背巨猩都罕那样太过强壮粗猛的路数,总也勉强应付得来。 异灵们恶狠狠的冲刺总是被导入了虚幻时空,来势汹汹却平白消失的无影无踪,过不多时,又从拉开距离的其他方位破空而出,祁文羽白文祺窥伺在侧,冷不丁给对方来上措手不及的一下,御气飞行的长剑往往割开了血淋淋的创口,纵未致命,却也痛得中招的异灵哇哇大叫。 足舞魅领着异灵军的大部,列成了阵势冷眼观望,同时也是平复一下前番猝遭甘斐突袭的惊魂未定,他也意识到适才自己不小心流露出来的惊慌,而这正是在这一场旷古大战中最不应该表现出来的情绪。 骐骥吾王妙算已定,大计可期,想想也是,就算是自己的鹤嘴从水里啄了鱼来,鱼不也得扑腾挣扎几下?既然胜局大势唾手可得,自己又怎能因为少数几个陷身罗网犹在作困兽之斗的家伙而乱了方寸? 足舞魅的凸顶红光一闪一闪的明暗不定,正与他心跳的频率相符,红光闪烁的速度从一开始的剧烈晃动变得极有规律的一停一顿,这使他知道,自己总算是冷静下来了。 冷静之后审时度势的判断就显得有了条理,目前的形势是,十二名异灵围住将岸陈嵩缠斗;七名异灵被祁文羽、白文祺拖住;另有六个异灵在和人间守军厮杀。除去这二十五名异灵,以及折损的被甲子、都罕、朔斯飞等十余个,一百二十二数的异灵军在自己身后列阵的还剩下七十八个,如何运用好这些异灵的力量才是快速拿下此地,封锁东门的关键。 足舞魅已有计较,他不打算再让更多的部下投入到陈嵩将岸以及炼气士师兄弟的战团中,对方固然是被压缩了施展法力的空间,但在这样狭小的范围内,却也同样使异灵放不开手脚,增加数众无济于事,倒反而添乱,就让他们这样拖着,一时取胜不了也不怕。想要取得突破,最合适的地段却正是人间守军摇摇欲坠的防线,剿灭了他们,就打开了东门处的通路,也能对陈嵩将岸他们形成夹击之势,回头封住了城门退路,安安心心的瓮中捉鳖就是,没准还能捞上不少从主战场溃逃下来的伏魔道余部……不!不能守株待兔,一旦扫清了这里的敌人,就从这个方向攻击伏魔道大队,对方的注意力一定都放在西南方向的大军压境之上,又岂能想到变生肘腋,腹背受敌,如此一来,异灵军的功劳依然可以压过久战不下的天军营! 足舞魅连后续的计划都想好了,自然绝不放过这个开始的契机,他侧头对一个嘴部伸出来细细长长尖刺的异灵下令:“盈红,你带十众,去帮吞口他们,杀光负隅顽抗的凡夫军士!” 盈红尖刺微颤,却笑嘻嘻做了个欠身纳福的姿势:“盈红得令!”她竟是个女子,不过面容丑怪枯槁,体态细长精瘦,还穿着男不男女不女的一套淡黄长衫,若不是开口说话和做了这个姿势,当真看不出来她任何女性的特征。 盈红是只吸血的蚊蚋成精,却是在撷芬庄之后才加入的异灵,错过了那次领功受赏的机会,因此这一战便成了她有心崭露头角的舞台,当下一招手,平素与她往来得近的十个异灵鼓啸而出,齐齐飞纵向了守军阵中。 足舞魅带着剩下的六十七名异灵继续列阵旁观,也是谨防这里与将岸陈嵩等人交锋的异灵出现伤亡,他可以随时遣众补缺的意思。而之所以派出盈红这个新人作为后续杀入的首脑,那也是因为盈红进虻山异灵军时日虽短,却尤其厉害了得。且不说她那手贯体吸髓的妖术便连自己也要忌惮三分,便是当初招纳她之时,她赫然便已是一方妖族首领,手下也有好些个妖力卓著的异灵为属,她的率众归附可着实让异灵军的实力增长了不少。在被甲子、都罕、厉公腾这些过去自己颇为倚重的旧部殒命身亡的当下,足舞魅倒是不介意提拔提拔这位异灵军的后起之秀。总之无论新人旧人,只要是异灵军的一员,谁立下的功勋伟业都是在为自己增光添彩,对于这一点,他倒是一向大度得很,浑不见对天军营锱铢必较的小肚鸡肠。 吞口便是那个张着血盆大口,逼得帖子和张岫节节败退的异灵,现在张岫保着程一帆退往了东城城门,只剩下一个帖子更是势穷力竭的架格不住,一个疏神,便连錾金斧都被吞口一嘴下来咬去了半截。 帖子纯属半路出家的武者,凭借着血勇迸发而焕醒的破御之体才支撑至今,这一下失了兵刃,变招却慢,眼看吞口噗的吐出了半块残铁,又当头咬下,只能跌跌撞撞的向后急退。 倏忽间,背后顿感有异,却是盈红悄无声息的欺近身来,嘴下那细细长长的尖刺闪电般刺落,竟从帖子赤光光的头顶透颅而过。 帖子如遭电噬,浑身一震,双目翻白,身体痉挛抖动,一条长长的红线顺着头顶插入的尖刺直通向盈红的肚腹。 现在就知道盈红的姓名由来了,红线持续不断的注入,使她干瘪的肚腹微微鼓起,渐渐的发出充盈血润的红光,盈红口中兀自啧啧有声,一双三角眼似笑非笑的盯着正有些怔然的吞口。 吞口隔了半晌才省起自己到口的血食竟是被盈红抢了,他知道盈红的厉害,不过作为异灵军中的元老,他还是要用咆哮来表示一下不满的:“不过是陪这凡夫玩玩,他早就是我嘴里的肥肉,要你多事?” 盈红拔出了尖刺,意犹未尽的缩回口中舔了舔,敢情这尖刺竟是如舌头一样的器官,不过她说话的语气却是冷冰冰的:“现在是玩的时候吗?奉统领之命,就是来速战速决的。像你们这样嬉玩取闹,却不是误了吾族大事?” 帖子萎缩的干尸扑通倒地,头顶处的创口竟再没有半点鲜血渗出,他的全身血液,甚至连骨髓,都已经被盈红吸的精光。 只有翻白的双眼像是不甘心的仰望苍天,远在乾家的池婧并不知道,她那鸣凤寨流民军现在已经全部牺牲于冷风凄雪的洛阳城内,他们是乱世中颠沛流离的小人物,却在这场人与妖魔的可怕战争中义无反顾的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与热血。 …… 吞口瞥了一眼,发现新加入的异灵们正凶悍的开始了杀戮,而以足舞魅统领的命令为理由的叱责,也令他讪讪的无法反驳,于是他用移形换影的身法立刻冲到了一位人间军士的身边,用几可开碑裂石的力道一口把这位人间军士从腰部咬成了两断,这个举动既是发泄,也是表明他现在奉令认真作战的态度。 出乎意料,那个军士拖着血水喷溢的上半身在打着旋的时候,犹然怒目圆睁,环首刀不屈不挠的反手斫在了吞口未及收势的丑怪青脸上,刀锋一拖,拉开了一条血口子。 “吼呀!”这对吞口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厉声嘶喊中,又一把抓住了那军士的上半身,在对方完全失去意识前,将他毫无怜悯的撕碎。 环首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刀锋还浸染着妖魔的鲜血,缓缓流淌,融开了地面的积雪,又有更多的鲜血洒落,将环首刀滴溅的斑斑驳驳。 环首刀的主人就是大车,这位獬豸营的都伯长是五位都伯长中硕果仅存的一个,而就在他死去前的最后一刻,他仍然在用自己的武器作着彰显人间勇士决心的抗争。 …… 白墨剑士皆已捐躯,墨守机关也再无从发挥功效,近身混战之下,沈劲发现自己的同袍也都伤亡殆尽,除了脱身不得,还在奋死拼搏的伏魔道英雄们,他竟是战场上最后一个军人,身负守土之责,弥彰国威军魂的大晋军人。 吴兴部曲、平陵子弟,五百壮士,在今天终于走到了尽头,沈劲甚至有点庆幸,提前把程一帆和张岫先行调离,让他们成为此战少有的幸存者,把这里的讯息带回朝廷,告之国人,我们是和怎样的敌人,进行过怎样的惨烈拼杀,又是怎样壮烈的死去! 铁甲上沾满了血迹,巨剑也显得越来越沉重,挥动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沈劲知道自己支持不了多久了,喘息的声音在铁盔中形成了粗重的回响,他却从怀中摸出了弩弓,没有冲着眼前张牙舞爪的异灵敌手,而是朝天一举,抠动了机括。 迅箭发出尖锐的啸音,拖着惨白的光焰向天际云层飞去,这是撤退的讯号,沈劲曾认为自己绝不会用上这支代表陷落的迅箭,可他现在却不得不用了,他只希望张岫和程一帆能够看见,然后奉命逃出洛阳城,属于军人的使命已经完成,至少不要为已经充满了鲜血和死亡的洛阳城再做无谓的殉葬。 这个动作使对面的异灵找到了可乘之机,这只生着羊角,颌下长长胡须的异灵从巨剑荡开的破绽处疾如电闪的抢入,在与沈劲错身而过的时候,尖利的羊角划下了深深一道。 沈劲用最后的力气挥剑逼开了羊精的挑角待搅,胸胁间的铁甲裂开了长长一条创口,血水从创口处汨汨而出,双腿一软,哐当跪在了地上,全仗着巨剑的支撑才不致倒下,他的双眼没有一丝畏惧,就这样歪着头,冷冷盯着那羊精抚着带血的剑尖,狞笑着返身走近。 …… 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几日与妖魔的血腥拼杀,使守军几乎都忘了他们原先准备迎战的来敌。程一帆心底发出绝望的悲叹,这就是听闻在旬日之内便将兵临城下的燕国铁骑,虽然看数量并不是探报中十万大军的情形,但这并不少于五千人的气势也绝不是城头这屈指可数的几个老弱残兵所能抵挡的。 铁骑若黑潮涌动,不消多时便已经抵近了城池,程一帆几乎可以看清楚当先骑士被寒风逆吹飘摆的胡须和沉定若黑曜的坚冷目光。 任何拉起吊桥,据城死守的企图都是可笑而毫无用处的,程一帆再对军事是个门外汉,也清楚对方只需要从城下射出一蓬乱箭,这里的城池就成了全无阻滞的康庄坦途。 “要不我去和他们说一下,这里是人类与妖魔厮杀的战场,不是晋国和燕国交兵的所在。”荔菲纥夕看到这么多族人的到来,却出奇的没有感到欢欣鼓舞。 而她这像是建议又更像是宽慰的话语只是令程一帆的嘴唇闭的更紧,身边老军文吏的面色煞白,在他们眼中,这些如狼似虎的鲜卑骑士也和妖魔差不了多少。 燕国骑士在城下排成阵势,甚至都没有退开一射之地,显然他们并不担心来自城中的反击,而没有立即攻城,也可以视作是对守军一种心理上的威压,其实本也没有几个守军了,他们此举似乎显得没有任何意义。 当看到一个穿戴着精美银色甲胄,鲜红披风像火云般飘摆的骑士排众独出的时候,荔菲纥夕眼瞳一紧,诧然失声:“是……吴王?” 吴王慕容垂?程一帆心里也是一咯噔,这个大名鼎鼎的燕国战神竟冲在了攻打洛阳的第一线? 慕容垂单人独骑,径冲到了吊桥边才勒马而止,向城头仰望的神情与其说是威严,倒不如说是有一种奇怪的尊敬。他用汉语喊出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也能令城头的每一个人听的清清楚楚: “飞獠雄骑奉大燕国皇帝陛下谕旨,重夺洛阳……并守住这里!” 第089章胡族奋 白马寺的难民们很惊讶的发现,这些记忆中凶神恶煞的东胡人并没有难为他们的意思,只是沉默的下了马,沉默的将他们赶到了角落,然后沉默的列开了队形,空出了寺院向内的通道。 而当那位银甲红袍,气度雍然的将军在对着寺庙中残坏的佛像合什礼拜的时候,他的表情竟是出奇的虔诚,甚至在他一转头,看到难民中正睁着大眼睛茫然而又畏惧相望的小孩子之际,他还温柔的笑了笑,露出了齿窦缺失的门牙。 笑容在慕容垂步出寺门之后消失,代之以一种决然的坚毅,他目视着在风雪中策马执刀,身板挺直如劲柏苍松的燕国骑士,用鲜卑语朗声道:“还有二十里,我们就到洛阳了!拿下那里,并守住那里!你们知道将要面对怎样的敌手!” “哟嗬嗬!”燕国骑士们齐齐发出吆喊,雄壮豪烈的歌声在白马寺的山林上空盘旋。 ……延嗣吾神,扬鞭奋蹄,势疾如狼猛如虎!…… …… 古老的洛阳城门发出扎嘎嘎的响声,城门原本就没有关上,直直的延向落下的吊桥,只是现在是把城门开的更大些,足以令燕国骑士以五人成行的队形并身而入。 程一帆觉得自己像是在开门揖盗,如果不是在刚才听到了荔菲纥夕与慕容垂的对话,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会下了大开城门的命令。 …… 荔菲纥夕向城下大声喊话的时候刻意用了汉语,这是为了保证让城头的每个人都听得懂:“吴王殿下,我是麟凤阁密使荔菲纥夕,见到殿下使我无比欣悦,但我不得不禀报殿下,这里并没有多少晋人守军,而他们一直对付的敌人是……” “姆噶伽,孤王知道。”慕容垂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 “什么是姆噶伽?什么意思?”程一帆皱起眉头。 “鲜卑语中魔鬼的意思。”荔菲纥夕小声的解释,却也颇为意外,难道吴王早就知道了洛阳城正被妖魔侵袭的事实?那他为什么还要来,带着这么多大燕骑士将自己的血肉之躯往妖魔的森森利口里送吗? “殿下,确实是姆噶伽,现在更是成千上万,这里不应该是大燕国勇士所能置身的战场。”荔菲纥夕不忍见族人白白送死,只能再次大声告诫。 “荔菲,是我!”熟悉的声音又令荔菲纥夕无比吃惊,她看见叱伏卢朔齐骑着高头大马,在骑士队列中呼喊,他现在也一样披着鲜卑的皮甲,完全看不出从囚牢中悻悻逃走的狼狈模样。 “真高兴还可以再见到你,不要认为我真的变成了一无是处的懦夫。我离开了洛阳城,并没有落荒而走,是我寻到了正在向这里进发的大燕军队,并且把洛阳城发生的一切都禀报了吴王殿下!”叱伏卢朔齐此刻显得精神焕发,语调也有些得意洋洋,“还记得我和阿勒闵大人的对话吗?我把如何对付姆噶伽的办法也对吴王殿下说了,殿下……” 慕容垂威严的声音打断了叱伏卢朔齐表功一般的絮絮叨叨:“我们晚到了三天,而利用这三天,孤王让嚓玛为所有前行的五千飞獠雄骑施以了神水灵血之法,虽然时日太短,未必能有很强的效应,但对付那些姆噶伽时,也不至于束手待毙了。”话锋一转,他显然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耽搁太长时间,“我们是继续在这里喋喋不休,还是直接通过城门?尽管说起来有些荒唐,但现在大燕飞獠雄骑却真的成为了晋人的援军了。所以孤王并不想用鲁莽的方式强行闯关进城,而相信你们也清楚,飞獠雄骑若是强行叩关,你们根本无从抵挡,只是没有这个必要。” 荔菲纥夕没有回话,这件事上她也没有发话的权力,但她心里则是大为震惊,震惊之余还有些微的欢喜,谁能想到,那看起来贪生怕死的叱伏卢朔齐竟还有这一出?自己当日与阿勒闵的无心之语倒都教他旁听了去,不仅将洛阳城这几天的情况都报之了吴王慕容垂,便连这一节也没有略去,更值得称叹的是,吴王甚至还有与妖魔一战的雄心壮志,并且将鲜卑巫血之术在先锋军中实施了推行。 这几天与晋人军士并肩作战,舍生忘死,征战之余若说对那些原本视若仇雠的晋国勇士全无钦佩之感,这也是不现实的,人类在妖魔肆虐下无畏抗争的勇气在不同民族间都是共通的。现在,荔菲纥夕终于欣慰的看到,她的族人也将步入抗击异类的后尘。 程一帆沉默片刻,脱口而出的话语不啻平地惊雷。 “打开城门,放……放他们进来!” …… 阿夏没有这种胡汉有别的情绪,她只是觉得现在初愈的伤体越来越沉重了,施放出的冰灵玄法在一丝丝减弱,而远处张岫站在妖魔身下嗤嗤射出的箭总是不得要领的被冰凌之气弹开。 “他不会法术,也不是伏魔道的人物,这样子根本伤不到对方。”阿奇罗在一旁气喘吁吁的道,他们现在都只能勉强维持僵峙的局面,封住了异灵妖魔,却也做不了取其性命的最后一步,对于张岫的束手无策他们也是爱莫能助。 大批的骑兵通过城门时,马蹄声在门洞中形成了轰鸣的震响,似乎连残雪斑斑的地面都在跟着发抖,阿夏和阿奇罗俯视城下,看到了第一批策马踱步而出的燕国骑士们。 …… 张岫的脸上有些发烧,心中预计和现实情形完全大相径庭,妖魔固然在半空中一时动不了,可他的箭也没任何用处,看来面对面的杀敌和远程攻击还是有区别的。 身后隆隆的马蹄声响起,张岫诧然回望,眼瞳骤然一紧,眼前尽是排行成列,几乎看不到队尾尽处的无数鲜卑骑兵,他是晋军校尉,对于燕国鲜卑几乎就是下意识的敌对之感,再顾不得对付头顶的两只妖魔,而是把弓箭一抛,转手拔出了那把在战场捡得的不趁手的铁剑。 燕国骑士们完全无视了张岫的敌意,就在马匹上,他们弯弓搭箭,斜向举起,这给了张岫乱箭待射的错觉,死到临头,倒反而更激发了悍勇血性。 “来啊!动动你爷爷试试!”张岫大吼,双目怒瞪,握紧了铁剑。 嗖嗖嗖嗖,弦动矢疾,骤密的箭雨竟是全无偏离的尽射向半空的两个妖魔,大半被妖魔罡气和缠身的冰凌弹开,却也有少数几枝精准的钉在了妖魔身上,妖魔吃痛,嗬嗬嘶号,好像闷雷作响,几缕鲜血滴滴答答的从半空淌落。 张岫刚做了个懒驴打滚的姿势,方自抬起头来,看到这情景不由一怔,难道这些鲜卑骑兵是来杀妖魔的?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帮鲜卑骑兵出手倒也颇为了得,怪道说鲜卑东胡人骑射之术天下无双,就这么一下,便比自己刚才全无效应的箭矢要管用的多,尤其难得的是,竟然真的能伤到妖魔。 倒霉的两个异灵妖魔,一身本领未来得及施展,只因为立功心切,轻敌过甚冲在了最头里,却先被莽族高手冰封锢身之法定在半空,最后又成了燕国骑士初试锋芒的箭靶。 一波又一波的箭雨射下,妖魔的嘶号渐渐低沉,终至湮没不闻,倒是淌落的鲜血越来越浓稠,荡开了雪面,烘烘腾腾的散发出热气。 …… 慕容垂端坐马上,就立在了城门边,程一帆用一种极为冷淡的态度看着对方,就像是家中来了既不得不接待却又雅不愿接待的不速之客,荔菲纥夕却在看到燕军入城之后涌起了振奋的力量,拖着伤腿的步伐比先前也快了几分,而当她下了城,一瘸一拐挣扎着要施礼下拜时,慕容垂却轻轻一摆手: “大燕勇士,有功之臣,不必下拜。”他又仰头看着城上阿夏和阿奇罗,两名妖魔的死终于使他们得以松了口气,再度在城垛边气喘吁吁的坐倒,而慕容垂看向他们的表情既有些好奇也颇为崇仰,“这就是可以诛杀姆噶伽的神人吗?” “是的。”荔菲纥夕接受了慕容垂的好意,她开始解释,“这七天有百数以上的神人与我们并肩作战……”语气一沉,“但大多都已经殉身了,和我们人类的战士一起……” “该看我们大燕勇士的了。”慕容垂的肩甲一动,他在招手示意先期进入的燕国骑士们列阵,又注意到了程一帆倔强冷厉的目光。 “终究在今天,我们是一条阵线的,阁下大可不必如此。”慕容垂微笑的表情算得上魁奇俊朗,“等赶走了那些东西,我们再算两国之间的仇怨可好?” 不等程一帆说话,慕容垂信马踱近几步,就在程一帆面前,将身子微微一躬:“像同为人类的你们,致以敬意。” 程一帆完全被慕容垂的举动弄懵了,嘴唇动了动,却倒底没有发出声来。 “洛阳令!这是怎么回事?”张岫怒气冲冲的跑来,沿途看到的长长阵型使他意识到鲜卑军这算是大举入城了,不过等他看到了慕容垂致敬的那一幕,又不禁迟疑的停下脚步。 就在此时,一枝拖着惨白光焰的迅箭从远方升起,破空的啸音使张岫愕然回望,这是让他们撤退的讯号,也表明一直在顽强抵抗的洛阳防线就此失陷了。 张岫胸口剧烈起伏,他转头看看越聚越多的鲜卑军阵,又抬头望着光影未寂的迅箭,终于决定还是先去实施自己为自己立下的誓言。 我说过,我得回去!和我的同袍手足死在一起! 张岫呼出一口浊气,迈腿,开始向迅箭发出的方向狂奔,他的脚步坚定有力,他的表情毅然决然,而他的喉底还在发出凶悍的低吼。 慕容垂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流露出深深的欣赏。 “现在开始,由大燕国飞獠雄骑守备洛阳!”他下令,“前队,跟着他!冲!” 骑兵马阵隆隆开动,慕容垂的声音还在回响:“后队集结,全军进城之后,立即随孤王杀入城内!” 前队兵马约有两千人,雪地湿滑再加上洛阳街道纵横,屋舍林立,本不是利于骑兵驰骋的好地形,可骑士们高超的骑术却还是毫无阻滞的发起了冲锋,密集的队形被街闾巷陌分割,好像从礁石边岔流的怒潮,汹涌磅礴的向城中涌去。 他们很快追上了张岫,张岫自然而然的像是感受到了同袍的呼应,以一个晋国校尉之身,向众多的燕国骑士振臂大喝:“冲呀,杀呀!” …… 等待着后续人马进城的当口,慕容垂又扫视着城门四下,荔菲纥夕已经挨近了他的身边,得了吴王另眼看顾的待遇,叱伏卢朔齐正悉心的为她照料伤势,点头哈腰的情形倒像是荔菲纥夕的奴仆。 “不是还有一位大燕勇士的吗?他在哪里?”慕容垂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 荔菲纥夕心下一黯,她知道慕容垂问的是谁:“他在这里。”她取出了包着阿勒闵骨灰的囊袋,“他死了,在战争开始后的第三天,为了救我而死。”她的体内还流淌着属于他的灵血。 慕容垂深深吸了一口气,目视骨殖包良久,并没有伸手去接。 “凤阁使,你就留在这里,接应后面的大军。到时候,你可以把他的遗骸交给伏都王。” 荔菲纥夕眨眨眼睛,一时没有会过意来。 叱伏卢朔齐轻声道:“听到这里的战况,吴王殿下是领着五千先锋军先过来的,中军五万人由伏都王和右卫将军代为统领,最迟两天就能赶来了,幸好嚓玛大师也是随军同行,才能给五千先锋军施以灵血之法。哦,殿下的意思,阿勒闵大人是伏都王的人,这般交给伏都王殿下才最相宜。” 伏都王也来了?刚才荔菲纥夕听到嚓玛时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传闻中十万大军攻洛阳的情报果然不虚,而现在到的只是五千先锋而已。想起伏都王,荔菲纥夕便不禁想到了他麾下那支透洩出诡异气息的近卫亲兵队,如果在这场战争中,让那支亲兵队与妖魔碰上,又将是怎样的情形? 由不得荔菲纥夕浮想联翩了,先锋骑军都已进入城中,列好了阵势,将整个东城门下的旷地挤得满满翻翻,慕容垂鲜红的披风在阵列前飘扬若血,他的随身宝剑也已出鞘,剑锋在昏暗天色中像是指引前路的银色火炬。 “轰切!”鲜卑勇士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吼。 第090章铁骑潮 盈红带来的支援几乎立竿见影,所有的人间守军都已被屠戮殆尽,距离成功只差一点点的距离,而消灭重围乱战中已现力竭势绌之像的几位伏魔之士,也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栾擎天现在是被灵舌和另一个叫作斑夔的犄角虫怪夹击着;嵇蕤甚至抽出了大师兄少有示人的铭英钩链,配上手中的碧痕剑作着长袭短格的奋争,三只体格高大的异灵令他难以为继;丁晓和訾恒背对背的被逼到了残壁断垣的一角,盈红已经看穿了他们的破绽,正在准备寻觅最合适下嘴抽吸的部位,这为他们稍稍延缓了死亡的时间。 非常顺利,足舞魅满意的看见祁文羽和白文祺化气念力的术法越来越衰弱,而他们的口中已经在呼呼的喘着粗气,身法也越来越滞慢了。至于将岸陈嵩所处的战团之中,则很久没有被击伤的异灵退下来了,这说明他们也失去了一开始的骁锐精勇,而这堪堪自保的局面自然也维持不了多久。 足舞魅又抬头看看天色,冬日的夜晚来的早,现在正是暮色朦胧,铅云浓积的时分,很可惜没有如血红一般的夕阳云霞,不然足舞魅倒很有兴致就着那映衬相宜的景致饮下战败者的鲜血。持续多日的飞雪终于停止,只有呼啸的瑟瑟寒风依旧,恰是配了这满眼的凛冽肃杀。 可以考虑派出部下去堵住最后一个城门了,洛阳城将成为水泄不通的死城,也将是埋葬所有伏魔之士和凡夫人类的坟冢。足舞魅如是决定,而就在他用恢复了悠然若定的神色准备开口下命令的时候,他的凸顶红光忽的一亮,皱了皱眉,他听到迥别于风声的另一种奇怪的声音。 好似是风沙卷集,泛连蔽天的刷刷作响,并且越来越近,渐渐成了排山倒海之势的喑呜叱咤。可是见鬼,这里又不是戈壁荒漠,却哪里来的如斯嚣烈尘暴? 尘暴来源于转眼间从战场上各个角落突然出现的无数剽悍骑士,他们的弯刀即便在如此昏暗的天色中都发出了耀眼闪亮的银光,战马出奇的没有嘶鸣,只是在喉底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噜声,这是毫无松懈的奋力疾驰所致。 难以想象,冲刺而来的战马竟有如此巨大的力道,首当其冲的一个异灵在猝不及防之下和与他猛烈冲撞的战马各自剧震倒地,可接下来,后续的骑士又络绎不绝的踩踏而过,将尚未爬起身来的那个异灵生生踩成了肉泥。 那个异灵一定死的很憋屈,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丧命于群马的践踏,狼狈的像是草原上势单力孤的落魄豺狗。 吞口最快的做出了反应,他也是第一个出手反抗的异灵,血盆大口一张,骤然便是罡风烈劲卷起的一阵妖风,将正当面逼近而来的几名骑士连人带马的扫上半空。掉下来的力道足以把他们摔的骨断筋折,吞口还在得意的寻思,两旁未受波及的骑士早已策马错身,也没忘记用他们雪亮的弯刀在吞口的面门上斜斫而过。 被大车临死前割开的创口刚刚结成了痂疤,现在又添上了新的伤口,吞口怒吼着掉转头,有心吞下那些胆敢令自己受创的人类骑兵,脑后却猛的一阵剧痛,待他用形如鬼爪的青绿大手在面门上一摸,赫然便摸到了一段冷冰冰凸出的箭尖。 他被一枝羽箭贯穿了头颅,在他木坏山颓般倒下的时候,他最后的意识才忽然省起,这些人类骑兵为什么能够这么轻易的伤到自己? 两千接受了鲜卑灵血巫术的燕国铁骑,在冲入战场的第一时间,就杀死了四五名异灵,出色的骑术刀法以及血液中新奇的热度,使他们迸发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而自以为胜局已定,只盘算着如何圆满收场的异灵们却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中显得措手不及。 “就是他们!就是他们这些畜生!”张岫的声音从远处昂扬亢利的传来,尽管不能肯定燕国铁骑听懂了没有,但他的引手作势倒好像是他在指挥这些如狼似虎的鲜卑骑士一般。 不必张岫开口,燕国骑士也能迅速判断出他们应该施以诛杀的对象,异灵军都是怪模怪样,一看就不是人类,浑没有敌手不明的误伤之虞。 丁晓和訾恒靠在断壁前大口喘着粗气,他们的对手已经被身边风驰电掣的骑士们冲散,这使他们两个暗自庆幸,无疑在生死立判的最后一瞬,他们捡回了一条性命。 “怎么回事?”总算看到熟人,尽管也只是昨天夜里才结识的,丁晓转头问正挥剑狂奔靠近,仿佛猎豹冲刺的张岫。 “东胡人,东胡鲜卑的骑兵部队!”张岫稍稍止了止脚步,长途奔跑之下他似乎还没觉得疲累,“本以为是打我们的,哪知道跟那伙子妖怪干上了!” 真是意外,晋人视为洪水猛兽的胡族铁骑,倒成了濒临陷落的洛阳城的援救者,但不管怎么说,和妖魔鬼怪开战的,那就是自己人! “沈将军呢?靳校尉呢?”张岫开始环眼四顾,他没有问乾家的几个和将岸陈嵩他们,因为伏魔之士发出的光华气焰远远的就可以认出,至少表明他们现在还活着。 “不知道。”丁晓是真不知道,全力应对异灵的作战使他无暇顾及战场上的其他人,但从原先越来越稀落的争斗声可以判断,这些人间勇士已是凶多吉少了,所以丁晓的语气有些黯然。 …… 燕国铁骑推进的速度极快,异灵很快就像陷入了汪洋大海之中的悬舸孤舟,但他们仍在做着凶狠的反噬。喷发而出的妖力在密集人潮间如同穿涛破浪的飓风,人和马震碎的血肉尸身沸扬抛洒,而战死者留下的空隙却又被新的人群填满,前赴后继,持续不断。 “哪里来的人间援军?”足舞魅简直有点气急败坏,眼看到手的胜利又起了波折,异灵现在成了一小簇一小簇各自为战的零乱局面,对方的数量太多,虽然单个的实力不足一提,但聚在一起还是颇为棘手。况且足舞魅也已经发现,这些骑兵绝不是普通的军队,他们一样可以伤及异灵,交战之下,骑兵们已经损失了数百人,可被他们杀死的异灵竟也有几十个之多。这样的伤亡比例太不划算,就算杀光了这些骑兵,只怕异灵也将所剩无几,更不要说战阵中还夹杂着一直在拼死顽抗的伏魔之士,让他们缓过劲来,无疑对当下已经散落在战场各处的异灵军大为不利。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在不是逞能独占其功的时候。足舞魅迅速做出了判断,此战吃紧的最重要原因就在于骑兵骤然来袭,却是把异灵军拖入了近身厮杀的不利境地,不过骑兵虽然勇悍,却不是伏魔道的路数,也不像会什么伏魔玄功的情形,应该都是一些拥有破御之体的凡夫,既然如此,只要拉开了距离,让异灵远程相击的术法得以从容施展,那么给对方带来的杀伤将远远胜于此时,而己方的折损也能大为减少。 再不甘心,足舞魅也不得不下达了后退的命令,在数十众阵形的拱卫之下,他的传音播向了在每一处恶战的异灵耳中。 “后撤到界桥之地,在那里结成阵势,等他们靠近,以远力之术相击便可稳胜!” 占了燕国铁骑不会飞的便宜,异灵纷纷冲天而起,化身光影,仿佛在战场上空绽开了烟花,向后疾飞而去。 燕国骑士们就在马上按兵换弓,朝天而射,然而仅仅稍慢了一拍的箭雨只是徒劳的穿过了倏息间隐去的光华,骑士们发出了鞭长莫及的遗憾慨叹,不过慨叹转眼又被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取代。 他们看见一团金光流离的罡风后发先至追上了天空中最末一道刚刚隐去的光华,交撼的气劲使空气发出了轰隆隆的震响,接着,光华隐去处现出了一个四肢乱挥还拖着条长长尾巴的身形,直飚飚的向下坠落。 显然,一个没有来得及逃开的异灵被这里的伏魔之士击中了。就在燕国骑士们的众目睽睽之下,将岸满臂豹纹,神情彪悍的跳在了一间尚未倒塌的屋舍房顶之上,抹去了嘴角微微渗出的血迹,目视着那身形离地面越来越近。 正是他的玄天罡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及了那个退身稍慢的异灵。 一把铁枪破空而出,迅烈如雷疾如电,却在那长尾身形行将与地面相撞的刹那,直直穿透了他的胸膛,将他牢牢的钉在地上。 鲜卑人素来敬重英雄好汉,对着那一只手的青袍壮士又爆发出欢呼。 灵舌抽搐着,浑身生长的鳞片也挡不住这把蕴含着浑厚玄力的铁枪,栾擎天不知从哪里跑来,几步抢上,一脚踏在这个与自己缠战多时的对手身上,右手把住犹在震颤的铁枪枪柄,绝无怜悯的一绞,灵舌双目鼓突,素来穿身噬骨无往不利的长舌僵直一挺,而在栾擎天将铁枪拔出之后,灵舌已经目光涣散的断了气。 栾擎天将铁枪递给了身后走近的陈嵩,赞道:“好个绝煞铁枪!”嵇蕤紧接着跟来,一脸脏污泥垢,不过得脱危境的他看起来脸色还不错。 陈嵩接枪在手,似是问候,又似是宽慰的一笑:“都还活着?” “活着!”栾擎天嵇蕤异口同声道,又看向同时应声的另两位,祁文羽和白文祺吁吁喘气,以微笑相对,他们都知道,是这些燕国骑士的突袭猛攻才令他们得以幸存。 也就只有他们幸存了。 …… 张岫在一具尸骸身边停下了脚步,是那把置落身旁的巨剑才让他把沈劲认了出来,而与身体分离的首级似乎是被锐器刺得血肉模糊,难辨形容。 张岫双膝跪下,默默无语的将首级抱在怀里,又是悲从中来,双眼通红,像是要强忍泪水却又怎么都抑制不住的泪流满面,脖项倔强的侧往了另一个方向,他不想被那些燕国骑兵看到一个晋国军人的哭泣。 怎么可能看不见呢?燕国骑士们投过去同情的一瞥,都是沙场厮杀士,彼此都理解那种对同袍战友的伤悼,此刻,没有晋人与燕人不共戴天的仇恨之情,只有人类对妖魔势不两立的敌忾之意。 燕军征战,讲究的是一鼓作气,尽管妖魔败退,危势略减,可他们只是稍稍调整了一下冲击阵形,便又马不停蹄的向前赶去。 前队还未完全离开,慕容垂亲率的三千后队又已陆续抵达。 “很好!不给对方以喘息之机。”慕容垂对前队之举表示了赞赏,如此迅猛的击退了妖魔使他的信心更足了。他还记得在颍水前见到的那一幕,在战场突然出现的妖魔令他震悸骇然,甚至还产生了一种畏惧。他憎恶这种畏惧的感觉,所以一听到在洛阳城盘踞肆虐的就是那些曾令他睡不安枕,心惊肉跳的生物之后,他就决定用对他们的杀戮来消除这种隐藏于内心的畏惧;所以他把自己从一个中军主将变成了首当其冲的先锋。 “众军听真,随前队,持续攻击,争取在今夜直推到洛阳城的西门,赶走……不,杀光那些不应该存在于人世的姆噶伽!他们没有那么可怕,大燕勇士的弯刀利箭,一样可以把他们变作祀飨大荒鹿神的羔羊之血!” 骑士们群情激昂,呐喊声震耳欲聋,并按着阵列,一批批的跟上了已然前进的前队队尾。 …… “他是谁?”慕容垂的骏马踱过张岫的身边,看着被他抱在怀中的首级和地上甲胄严整的身体。 张岫仍然偏着不想被别人看到的涕泪纵流的脸,却不妨碍他用壮怀激烈的声调大声宣布:“这是大晋冠军将军沈劲!困守孤城七日,为国尽忠捐躯!” “不仅仅是为国,而是为了所有的我辈世人。”慕容垂替张岫纠正,并在马上深深一躬。 …… 当冲在最前的骑士疾驰了近小半个时辰之后,却在豁然开朗的旷地前惊愕的拉住了马缰,他的举动引起了后续同袍的连锁反应,纷纷止骑而立。很快,后队追上了前队,又都挤成了一团,战马不安的打着响鼻,而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的现出震骇莫名的神色。 旷地上,黑压压的妖魔方阵正在缓缓前行,铺天盖地与昏暗天际连成了一线,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使地面都在颤抖。 第091章蝠翼折 “这不是个好主意。尽管你的宣讲很提气,但决心不等于实力。”将岸走到慕容垂面前,属于豹类的气息使慕容垂座下仿如乌云般的骏马畏缩的向后退了一退。陈嵩紧跟了过来,却同样默默无言的抚着啜泣的张岫,表示安慰。 慕容垂目视着将岸两条臂膀上颇显诡异的豹纹,又看了看他总说不出来哪里古怪的年轻脸庞,淡淡一笑:“什么主意?” 对于慕容垂在燕国的尊贵身份,将岸自然不会有任何概念,在他眼中,慕容垂不过是一个有着壮志雄心,但明显对妖魔还不够了解的凡人:“让你的部下持续攻击的主意,勇气可嘉,但不知道你注意没有?你部下的第一波进攻,以雄势而趁无备,在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的情况下,消灭了大约三十几个妖魔,其中还有几个是我们趁机干掉的,姑且算是这么多吧。战果值得称道,可你们损失了多少?我刚才粗略估算了一下,足有四五百人。而我可以肯定,接下来,你们不会再有像刚才那么好的机会,你们的到来已经引起了对方的警惕,也就是说,后面的作战将会有更大的伤亡比例,你这次一共带来了多少人?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战斗?” “很奇怪,阁下好像弄错了刚才谁才是胜利的一方,用晋人的俗语是怎么说的?嗯,倒开始了这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规劝……”慕容垂心里不大舒服,目光炯炯的盯着将岸,浑身透着燕国战神的气势。 将岸毫无反应:“胜利?他们只是退开合适的距离,以便作最具杀伤的打击,尽管战死了不少,但根本元气未伤。姑且算是你的胜利吧,纵使这个胜利有些名不副实。可是你现在的安排却是正好将你的部下送上了他们严阵以待的刀口之下,如果不想将先前的胜利在转瞬间变作一溃千里的惨败,我建议你立刻下达让他们返回的命令,利用这里现成的措施,还有我们,固守待援。” 莫名其妙,这奇怪的年轻人根本罔顾了是孤王的大燕铁骑才将他们解救而出的事实,却总这样喋喋不休的诉说着敌人的强大,慕容垂的脸沉了下来。 “燕国的王爷?”陈嵩忽然问,他比将岸要通晓世事得多,“还未请教……” “这是大燕国吴王殿下!”慕容垂身边的亲兵大声宣道,他对将岸一直怒目而视,如果不是看将岸俨然神仙中人的身法手段,他只怕早就出声训斥了,此际含忿张口,语调更是中气十足。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燕国战神……”陈嵩若还是昔日五原寨主的江湖中人身份,无疑将对见到这位一向战无不胜的燕国吴王震惊不已,现在却是泰然自若,不过心中微微一动而已,“……既是善战之将,我只问吴王殿下,你对那些妖魔究竟了解多少?” 慕容垂本来见这位神人竟也知道自己的名号颇有些喜出望外,待听到后来却不禁一窒,除了在颍水之战的亲眼所见和临来前听嚓玛大致说过之外,他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对妖魔鬼怪根本不了解。 陈嵩好像早就知道慕容垂的答案,不等他应声便已续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一点吴王殿下擅知兵要,自然比谁都清楚。那么在现在对敌情没有什么了解的情形下,不觉得还用东胡鲜卑一贯的征战方式去迎敌,有些草率和冒失吗?” 慕容垂心下又是一紧,他戎马征战了大半辈子,这话却正是说到了他心里,仔细一想,冷汗涔涔,立刻想到了自己的疏失处。或许是前番急于驱走心内畏惧的情绪太过强烈,以至于并没有如往常用兵一样,确是被陈嵩一语中的,显得草率冒失了。 他本是个头脑理路清晰的人,此番既知行事有误,倒是有错必纠,立即转头对身后亲兵下令:“鸣金吹号,立即停止追击,返回此地!”又很认真对将岸陈嵩欠身施礼:“孤王杀敌心切,几酿大错,幸神人提点,方有转圜之机。究竟该当如何应敌,还望神人有以教我。” 一代战神明决果达若此,陈嵩不由暗暗赞叹,便连将岸也是大出意外,见那慕容垂身后亲兵鼓起腮帮,将号角放到了嘴边,而敲打金钲的铜槌也已高高举起,将岸便也抛却了刚才争执的小小龃龉,方欲待言时,忽然从前方传来鼓噪喧哗声。 金鼓未鸣,就已经有很多骑士沿着前番进攻的路途退了回来,内中有人语调惶急的用鲜卑语大喊着: “姆噶伽!姆噶伽!成千上万的姆噶伽军队!” …… 距离宫城还有里许之地,甘斐在半空就看到了浓密的黑氛妖气在向宫城内光华各异的伏魔气劲处逼近。 “加快加快!”甘斐向身下的颜皓子一迭声地喊道,其实他也知道颜皓子的速度已经催发到极致,扑面而来的朔风呼呼的灌入口鼻,这个举动与其说是催促,倒不如说是心下焦急的体现。 颜皓子当然不会对此做出什么因过于熟络而抢白反嘲的玩笑举动,此际确实情势危急,不是玩嘴皮子斗口的时分。当下径直疾飞,片刻间便凌于外城之上。 甘斐的看的分明,从北门涌入的庞大妖兵集群已经与杀入宫城内城的七星盟大部搅在了一处,而从西南方向开进的密密麻麻几乎一眼看不到边的妖魔方阵很快也将抵达外城前沿。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从宫城前往东门最后一道防线的通路上,目前还没有出现妖军的踪迹。 加紧时间,让他们火速从这里撤离!甘斐一拍颜皓子肩头,颜皓子朝着下方伏魔光气最密集的地方滑翔而落。 骤然风动,光影烁烁,刚刚从颜皓子背上跳下还未及地的甘斐就感受到了催压而来的剑气,不过待施剑者发现来人是己方同侪之后,剑气一偏,几柄长剑就擦着甘斐胖大的身形生生凝住。 好厉害!甘斐不由咋舌,待看清持剑者竟都是白纱照面,裙裾翩然的紫菡院女弟子之后,就更吃惊了,他一向认为紫菡院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们固然术力精深,但于剑法武道之上却是平平,可刚才只要稍稍手慢半分,几柄长剑便得将自己刺个对穿,现在看来,这些长剑绝不是摆设,这帮姑娘们手底下果然是有两下子的。 “乾家弟子……”甘斐赶紧报号,免生误会,许久不用这样的称谓,倒令他一时有些恍惚,语气一顿之后才接道,“……甘斐。” 女玄士们只听到乾家二字便收了剑,也没在意甘斐说出的名号,四下里妖兵源源不断的涌上,她们的剑阵耽于厮杀,哪有叙契交谈的余暇? “往东南方向移动,那里没有被包围!”如果是过去,甘斐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群美貌女子之间,必是欢然雀跃兴奋得不能自己。可当下是情势紧急的时节,他只能用最快的时间大声疾呼,他知道紫菡院剑阵博大精深,自己一个行外人在内却搅扰了阵法,急忙持着宽刃长刀奋身向外,有心脱出阵法,也能杀得几个妖兵,总不至于袖手旁观。 主持剑阵的是秦嫔,甘斐的话一字不差的听在耳中,一双妙目扫了甘斐几下,没有应声。 甘斐已经到了剑阵外,迎面涌上了两个妖兵,长刀一摆,破体罡气沿势而入,一刀先把当头一个妖兵一劈两段,另一个被罡气波及,惨叫着爆体碎裂。 剑阵的玄劲荡开了喷薄欲下的血水,几个女玄士骇然的瞟了甘斐一眼,伏魔道一向少见这种邪烈凶蛮的打法。 待甘斐几刀间又砍翻了好几个妖兵,便连秦嫔也有些耸然动容,心下暗道:“此人真是乾家弟子?”若非甘斐一出手就连连取敌性命,秦嫔几乎都要怀疑他是不是修炼邪术的妖魔内应了,待看清甘斐麻衫单薄的模样,不是乾家弟子褐衫短襟的穿着,终于诧然发问:“尊驾究竟何人?” “乾家弟子甘斐!”甘斐顺口应道,一刀下去,剁倒了一个妖兵,才省起周遭的女玄士们似乎全无所动。 “不是要你们往东南方向移动吗?怎么还杵在这里?”手里的长刀翻转如飞,犹为猛狠。 甘斐?秦嫔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却也一下子想不起在哪里听过来,听甘斐气咻咻的喊话,便淡淡回道:“副盟主有令,坚守此地,聚歼妖魔。你却是奉得谁的令来?” 要不是顾忌对方是女子,甘斐差点一个操字出口,这都什么时候了?成千上万数之不尽的妖魔大军正在形成包围之势,这边竟然还说什么坚守聚歼,发的什么春秋大梦? “你们知道来了多少妖魔吗?聚歼?我看是被他们聚歼吧!不扯淡,赶紧走!晚了想走也走不了了!” 秦嫔秀眉一蹙,另几个女弟子也都白了甘斐一眼,对他的粗鲁好生不喜。 “七星盟禄存部宿,此战唯奉副盟主号令!”秦嫔冷冷顶了一句,便再不搭理甘斐。 自己一番好心,倒给对方当了驴肝肺,甘斐不由心下着恼,又看紫菡院女弟子们一言不发,直将自己视作了透明一般,略一寻思,只得问了最后一句:“副盟主何在?” “内城城楼处!”好半晌,秦嫔冷冰冰的声音才响起。 甘斐也不废话,朝天一喊:“耗子,带我走!”颜皓子飞身降落,干脆利落的把一个接近的妖兵踹了个大马趴,然后右手一提,便拉着甘斐升到了半空。 不防早有妖兵觑见,远远一记青绿光焰射来,颜皓子正是背转身带走的时分,这一下躲避未及,正中背心,幸赖双翼遮护未及要害,可一只翅膀也被妖焰蚀去了半边,啊的一声,颜皓子凌空跌落,和甘斐重重摔到地上,滚作了一堆。 甘斐只痛不伤,又心急于颜皓子伤势,弹身即起,宽刃长刀发了疯似的划圈疾荡,几个不知死活涌上来的妖兵顿时被罡劲震噬,惨嚎着身断体裂。 “怎么样了?”甘斐拉起颜皓子,看他胸口剧烈起伏,一双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变得更为煞白了,探手去摸,还好没摸到什么致命创口。 “娘妈皮的,是毒液,小爷死不了,就是挂彩了。”颜皓子竟然还笑了笑,“可惜飞不起来了。” “操!”甘斐憋了股子邪火,终于恨恨的脱口而出,“耗子,爷给你报仇!”话是这么说,那个施放妖焰的妖兵躲在大队人马之后,想要径取相向倒是殊为不易。 “不急这一时,得赶紧去找被那臊狗子下了裤子的,那小白脸不下令,这里一个人也不会走的。” 谁说不是呢?甘斐拖着颜皓子,又有些犹豫起来,颜皓子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也基本丧失了作战之力,自己若是一路带着他杀入内城城楼,只怕混战之中护遮不周;可如果留他在此间隐匿躲藏,那又更为危险。事难两全,进退维谷,甘斐愤愤的挠了挠头。 却见紫菡院女弟子的剑阵好像是往这里靠近了些,甘斐看了几眼,确定她们确实是移向了自己这边,倒似是发现自己遇险,赶来救应一般。 发现了这一点,刚才因这些女弟子的冷漠而产生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甘斐对她们,尤其是内中眼睛瞄向这里的秦嫔喊道:“喂,帮个忙!” 秦嫔倒真是来救应甘斐的,她把颜皓子被半空击落,两人险遭不测的一幕看的清清楚楚,虽说甘斐粗莽无礼,而其几乎是发自本能的在女子面前逞威耀武显风头的行径也令她有种下意识的防范戒心,但毕竟是盟友同道,秦嫔可不会当真看他俩战死于眼前,当下催动阵法,向甘斐处靠近。 哪知道这胖大汉子还是这般大喇喇的好生聒噪,秦嫔一声不吭,皱着眉头听他讲下去。 “爷这兄弟遭了伤,相烦有劳,姑娘们帮爷……帮我护上一护!大恩不言谢,我去寻俞师兄,跟他交待了就带你们杀出去!” “让他入阵,在我身边跟随就是。”秦嫔的回话听不出任何情绪。 甘斐单手把颜皓子负在肩头,回手长刀猛斫,借着妖兵们纷纷退避闪躲的势头,反身而走,顺着女弟子刻意让开的通路,钻入了紫菡院剑阵之中,风风火火的奔跑颠得颜皓子晃动不已。 “慢着点,慢着点,小爷要给你颠散了架了!”颜皓子痛的龇牙咧嘴,主要还是因为后背翅膀上的伤势。 甘斐路过秦嫔身边,将颜皓子一放:“爷去去就来!” 秦嫔好奇的看着颜皓子的呼痛表情转眼变成了牵挂忧心:“哎……胖老二,你可别死了啊!” “娘的!就不能说点好听的?”甘斐头也不回,快步疾奔,转眼通过了剑阵,扎入了另一处厮杀甚紧的战团之中。 第092章功名执 从这里距离那高高矗立的内城城楼,总有数百步之遥,按说也不算太远,平地里拔足奔跑过去,就算是昔日那虚怯乏力的蠢胖身子也用不了一时半刻。可现在目光所及尽是人影憧憧,无处不战,这里不像紫菡院女弟子那谙习有素的剑阵,伏魔之士与妖魔纠缠甚紧,厮杀得极为惨烈。 甘斐挨入人堆,只不过行走了十来步,便帮两个左支右绌招架不住的年轻人砍翻了步步紧逼而上的三四个妖兵,又替一位相貌儒雅,看身手颇为高明的中年男子震开了从背后偷袭的妖兵。 那中年男子反身回看,便见甘斐一刀下去,那妖兵血肉横飞,不由微微皱了皱眉,但也知道若非这功力邪异的大汉出手相助,只怕刚才这一下偷袭自己便讨不了好去。 “天枢星贪狼部宿五湖散客林萧,多谢盟友相救。”说着,这个叫林萧的中年男子指尖白光一炫,从甘斐脸庞擦过,却刺穿了又一个恶狠狠扑来的妖兵,也真难为他在这般紧张的战斗中还能将自己的部宿名号报得这么齐全,并且嗓音清越语气轻缓,浑没有被运手作势的动作所影响。 林萧是常年行走于关中的伏魔散士,一手戟指成气的修为颇为不俗,只是由于不是江左名宿,所以在伏魔道的地位不如吴郡胡二公子、延宗寺普净大师这些长老,但他与鹤羽门倒是私交甚笃,所以在龙虎山共盟之会上,倒是他第一个推举了许大先生为盟主来。 “乾家甘斐!”甘斐的这次回答更是简短干脆,也没有叙话的心情,见林萧本领高强,一时无虞,便也错过了身,急急向内城里挤去。 甘斐?林萧脑中飞快的闪过了这个名字,赫然有感,待略一定下神来,便只看到甘斐疾走向前的背影。 “莫非屏涛坞力敌阒水千众者乎?” 甘斐没有听到林萧的称唤,他一门心思专注于向内城靠近的努力,况且战场上喊杀声也着实太大,而他只能做到顺路为这些伏魔道盟友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顺手之劳,当真搅在这方战团之内,恐怕就很难迅速脱身了。 又走了几十步,甘斐忽然觉得被人推了一把,转眼看时,便见一个体格魁伟的虬髯大汉手里提着一把缺刃开口的宽背锯齿刀,正对自己横眉竖目,一口巴蜀口音:“你做哪样?副盟主有令,坚守此地,聚歼妖魔!你这汉,如何倒退向里去?” 好个坚守此地,聚歼妖魔!甘斐第二次听到这个指令了,真不知道那俞师桓是怎么想的,他是没看见这铺天盖地层层叠叠压过来的数以万计的妖魔吗?在对方的包围圈内还打着聚歼灭敌的主意,什么时候那些穷凶极恶的妖魔竟被轻视到了这种程度? 这令甘斐更加心急如焚,他对那虬髯大汉喊道:“这是个不切实际的命令,你们现在应该是向东南方向退却,而不是在这里做着正中妖魔下怀的举动!” “那你也不能逃跑!你是哪家弟子?”虬髯大汉性急如火,他把甘斐当成了临阵脱逃的晚辈弟子。 恰是两个妖兵撞开了头前一名避身不及的伏魔士,将他撞得支离破碎,死状极惨,却一左一右直窜到了虬髯大汉背后,甘斐见对方来得快,不及说话,只将宽刃长刀转手当头砍下,那虬髯大汉的反应也不慢,甫觉脑后风声有异,锯齿残刀看也不看,只循风起处反斩而去。 他对上的是右边那个欺近的妖兵,那妖兵侧身一躲,锯齿刀砍在地面,火星四溅,虬髯大汉打横再一砍,妖兵哇哇叫着用手中兵刃架格。 与此同时,甘斐的宽刃长刀已经从左首妖兵的铁盔中劈过,就在虬髯大汉与当面之敌交手第二招之际,这妖兵已然血光迸裂,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以为是晚辈弟子的家伙竟然一招毙敌,可自己却还拾掇不下眼前的对手,虬髯大汉心下吃了一惊,他也是纵横巴蜀的成名游侠,震惊之余又有些知耻而后勇的奋发,这一来手里的锯齿刀更多了几分狠劲,终于在第三招上,把那个妖兵剁倒。 等他把带血的锯齿刀从尸横就地的妖兵脖项上拔起,回头却见甘斐又向内疾奔过去。 “喂!那汉,你前番说的啥子?” 这回甘斐听见了,还是那道理,当别人知道了你的实力,你说出的话才不会被当作大放狗屁!恍惚间,甘斐想起了与莫羽媚偕身共入大司马府的时节,羽媚当时不就说过类似的话来? 心中一黯一紧,又转瞬即逝,甘斐头也不回:“向东门方向撤退,你们全部!我知道你们要等副盟主示下,我这就是去找他的,让他收回他之前错误的命令!” 甘斐所表现出来的战力令虬髯大汉颇为折服,自然也不会误会他是畏敌避战了,只是有点奇怪,既然是寻副盟主去的,如何还要这般一步步艰难前行?又一闪念,莫非这个实力深不可测的胖大汉子竟然不会最基本的飞行之术? “后面的,放开道,让他过去!”虬髯大汉最终还是为甘斐提供了便利,他在伏魔道的号召力不小,身后人头攒动的阵势渐渐分开了一条狭小的通路,恰巧能让甘斐容身而过。 甘斐用侧过脸轻轻一点头表达了对那虬髯大汉的谢意,现在他可以暂时从战团中脱离出来,只管奋足疾奔从狭小通路直穿向前就是。 当他在已被暮色敷掩近乎一片漆黑的城楼下抬起头来时,他看见了伫立于城头门楼最高处,鹤氅白袍依然鲜亮并随着凄寒晚风簌簌飘摆的俞师桓。 …… 隐伏多时的天军妖兵从地底而出的时候,俞师桓便已经感知到了,但他不仅不觉得身陷危局的紧迫,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兴奋。 在如此势力强劲的七星盟大部面前,那两三千攻打洛阳不下,尚且撞得头破血流的妖魔残兵本就不值得七星盟如此兴师动众,现在可好,倒来了这么多自来送死的虻山主力,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好的将对方一网打尽,聚而歼之的良机呢? 好大喜功的心态使俞师桓不慌不忙的下达了拒敌坚守,务求全歼妖魔的命令。妖魔一定自以为得计的在向这里得意洋洋的围拢,他们又怎能想象当五指分散的伏魔道变成了铁拳紧握的七星盟之后所迸发出的力量?你们想要一口吞了我们,我们又何尝不想一举全歼了你们? 是时候了。等待了三千年之久的人魔大战从现在开始才进入到了最关键的环节,一场赴援往助的奔袭之战最终成为了决定人间世界大势的决战。这才是我——鹤羽门俞师桓完成恩师夙愿,一展所学成就抱负的最好舞台。 让所有曾看低我的人们,因为我的丰功伟业而低下他们总是在我面前高傲抬起的头颅,让他们漠视的眼神从此充满景仰的滚烫热流。这一刻,无数面孔在俞师桓眼前晃过,盟主许大先生的殷殷期许;师尊孤山先生临终前的凄怆;池棠那火焰熊熊却总是带着反感的注视;公孙复鞅古意盎然却对自己来说好像充满了讽刺挖苦的微笑;最绞心难受的,则是傅嬣那明明投射到自己面上,却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的空洞目光…… …… 宫城毗邻北门,而本已据守内城奄奄一息的天军残兵得到了来自北门处圣空部五千大军的补充支援,死灰复燃似的向直逼眼前的七星盟大部展开了反扑,混战在宫城各处再次展开。 天师教和五老观成为了在内城抵拒妖魔大军的主力,而紫菡院和七星盟大批散客游侠组成的联合军团则在外城迟滞其他方向络绎不绝赶来的妖军,覆水庄更是回到了宫城外横穿而过的护城河旁,曾经被最早的守城人丁加固的堤岸成为了覆水庄借助施法的阻敌神器,一个个虚影幻化,却又力大无穷的气状力士在堤岸错落间将大量的天军妖兵挡在了河岸前。 …… 俞师桓需要做的,就是登高远望,并随时对战场上任何出现吃紧的地方进行查漏补缺。 身躯过巨之妖,其患隐于下,以地滚之术乱其足,则其妖自现可乘之机…… 顶生利角之妖,乃擅利角穿刺之术,俟其刺角之势未收际,攻其脖项颈背处,虽凡铁常兵亦可挫矣…… 凭恃易影移身之道者,盖其长亦即其短,以凝身护体之功而促其之变,玄力骤发衔于形没之尾,必得功成…… 算起来,那册《降妖谱》尚有不足一月便满一年之期,但俞师桓已不必时时翻开查阅,内中各种各样克敌制胜的降妖之法早就烂熟于心。 心内默诵,一旦看到出现了类似凶蛮狠恶的妖魔,俞师桓便是纵身化光,转瞬间出现在此妖魔身边,在最短的时间内诛杀对方,而后从容逸回。 几次三番下来,群妖中肆虐嚣张者倒是大为减少,剩下的多是结阵挟势,凭借着群体之力与七星盟争衡,这是以众迎众的打法,俞师桓倒不必再轻易出手了。 目前还是僵持之局,但至少七星盟并没有处在下风,俞师桓暗暗点头,身边胡二公子一脸凝重,可每次觑见了俞师桓的脸色之后,却都迟疑着将言未言。 胡二公子不像俞师桓那么脑热情壮,既然不是脑热情壮,自然也对战局有着相对理智的判断,在一开始他就规劝过俞师桓,在这里死守并不是什么好主意,敌众我寡,总当是以游斗逡击之法才策完全。 一向对胡二公子还算尊重的俞师桓这次却冷冷的顶了回去:“不过是些二三等的妖灵,纵有数量之优又何足惧哉?七星盟高手如云,一个顶他们一百个!胡长老是小觑了七星盟战力么?” 胡二公子不便再坚持,不然倒成了怯敌畏战,而眼下却也未露败象,这让他的忧心忡忡变得没有任何说服力。 “俞师兄!怎么还在这里?”甘斐沿着梯阶三步并两步的从城下直奔上来,刚露出头来便大声喊道:“妖魔大军层层叠叠,像踹破了老窝的蚂蚁一样向这里涌过来,你却怎么还下令死守?” 因为对俞师桓没有什么恶感,甘斐的话语也就显得随便了些,至少是有种老朋友之间并不太恭顺的大大咧咧。 俞师桓有些不豫的霎了霎眼,他从嗓音判断出了来人,却没有回头相顾,眼睛盯着城下的混战之景,淡淡的道:“你们守了那么多天,不也守下来了?怎么?我们便守不得?” “我也是才来,就守了一晚上而已。可我后来也知道前面那几天是怎么扛下来的。”甘斐没有注意到俞师桓语气中的一丝不快,跑到了俞师桓身边,还没忘记向胡二公子点头示意,倒不是轻慢于尊长,而是现在没有讲究繁文缛节的时间。 胡二公子倒也不以为忤,勉强的向这位乾家二弟子笑了笑,勉强是因为对战局的担忧,可在俞师桓面前,他现在不便宣之于口。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是几万妖魔的大军,我们也没有可以倚仗的防御措施。” 俞师桓不想多谈这个话题,看似随意的一岔:“甘师兄怎么来了?”转过视线在甘斐脸上一扫,这才算是看了甘斐第一眼。 “就是来通知你,往东门防线,也就是你来的地方转移,在那边才能放开手跟这帮子妖魔去干!” 俞师桓的眉头不为人察的一紧:“通知?我是此战主事,却不知甘兄奉的是谁的令前来相告?” 甘斐现在听出了俞师桓语气的生硬,怔了一怔,目光直望向俞师桓双眼,俞师桓冷冷的转开视线,又投向了城楼之下。 “脱险境而入生地,这他娘是为了活下来继续打,要奉谁的令?我就是来告诉你,再不离开这里,回头一个也走不了。东门防线还在我们手里,到那里才有转圜的余地!”甘斐有些不耐烦,说话时也迸了点脏字眼,不过这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十分克制了。 “这位甘小兄言之有理,副盟主不如……”胡二公子适时的进言。 俞师桓斩钉截铁:“不!我们就留在这里,我说过,坚守此地,只为全歼来犯妖魔!” 第093章兵锋近 到现在你还做着全歼来犯妖魔大军的美梦?甘斐几乎脱口相斥,只是话到嘴边,他留意到了俞师桓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才在略顿了一顿之后放缓了语气:“老兄,你是真的太小瞧对方的实力了。”他从不是那种颟顸愚鲁近乎莽撞冒失的性情,那只是他外表的假象,在不被情绪干扰的情况下,他甚至是乾家弟子中最善于察言观色的,所以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他分的很清楚。 …… 擅幻化变形之妖者,最好蛊惑人心,摧敌心志,乃以强力悍击之道以破之,无往而不利也! …… 不知是不是故意在甘斐面前卖弄,俞师桓口中念念有词,诵读着《降妖谱》中的词句,忽然将身形一晃,白光飘逝中,却是径飞向了一个刚刚在五老观斑斓光幕前现身化形做倜傥公子的妖怪。 白光瞬间划过那公子形貌的妖怪身边,那怪陡然双目鼓突,喉间血柱如喷泉般飙洒,一个不大不小的剑创赫然出现在他的哽嗓之上。 然后,俞师桓又在城楼之顶显形,仿佛根本没有离开过。 合该那妖怪命中难逃此劫,他也不是如何出奇了不得之辈,只是时乖命舛的在俞师桓眼底做出了变幻影像的术法,于是俞师桓便拿他做了试招泄愤的标靶,更像是对甘斐在告诫着什么。 “在这里降妖诛魔,一样得心应手,我看不出和去往那东门防线处有什么区别。”有了刚才的现身说法,俞师桓觉得应该可以很好的堵住了甘斐的嘴。 甘斐却双目圆睁,用一种大惊小怪的语气嚷嚷道:“我的俞老兄,你是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在这里你早晚会被包围,去东门至少还是两军对峙的态势,进可攻退可守,至不济也能移身转进再图后举,这他娘是一个样吗?”他认为俞师桓有些不辨事理的执拗,言语间也就更多了些反嘲的意味。 “仓促转移,自乱阵脚,虽初临战事者亦不为也,我看这里挺好,妖魔鬼怪便是徒有声势,当真面对面的较量,不也是乱哄哄虚怯怯的不堪一击么?要是现在丢下他们反向东门而走,平白坐失歼敌良机,倒是自曝其短,当心为敌所趁!” 俞师桓有些强词夺理,却是根本不为甘斐言辞所动,甘斐愣怔怔目视半晌,倒一时找不出说解之词来。 “天风子宿主,仔细左路!”俞师桓好像突然发现了紧急战情似的,飘身向城下厮杀正紧处跃落,一派心悬战事,无暇他顾的动作,把甘斐生生的晾在了原地。 甘斐眯起了眼,像是对一旁的胡二公子诉苦,又像是一筹莫展的自言自语:“……我没对他说明白?还是他根本就没听进我的话?又或者他太过高估了我们的实力?” “也可能三者都有。”胡二公子苦笑,这话绝不像是息事宁人的打圆场,“对于副盟主来说,他可能是把现在当作了大量诛杀妖魔的最好时机。” “问题是对方的拳头比我们的拳头大,也更有力。说实话,我觉得我已经够不把妖魔当回事的了,但我还没狂妄到觉得自己能够同时对抗百数以上的妖怪,可我怎么觉得他就偏偏认为这帮子妖魔之军就是任他宰割的俎上鱼肉?” 胡二公子呼了一口长气,似是欷歔似是感慨:“他知道你面对阒水数千妖魔全身而退的事迹,他或许把现在的七星盟所有盟友都当成了你这样一骑当千的绝世高手了。” “哈?夸我还是损我呢?爷那日看到那么多妖怪,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要不是对方有点别的意思,爷早就被啃的连渣都不剩了,就算老天爷眷顾,我他娘的不也受了老罪了?这位俞老兄还真把传说当真啦?”甘斐啼笑皆非,屏涛坞的情事还历历在目,旁的不说,自己那么走了狗屎运,还闹了个身废力竭的下场,而当时屏涛坞可说是已经足够手下留情,尽管有点阴差阳错的误打误撞,但那位俞师桓用这场战例来品估伏魔之士与妖魔的力量对比,未必太过失之昏昧。 “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你那样的遭遇万中无一。他只是不服气,如果奇迹是因人而异的命运眷顾,那么他觉得他也应该是最受眷顾的那一个。” “我操!”甘斐忍不住在胡二公子面前又爆了粗口,“他把这里两千多同道盟友的性命当什么?就为了赌一个什么命运眷顾的虚妄可能?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啊,我说,胡公子,你也是前辈名人,你也不说说他?” 胡二公子默然半晌,在甘斐已经忍不住要奔下城楼的时候,才喃喃道了一句:“有些事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在他切身体会到他的错误以前,他根本就不知道去改正他仓促而下的决定的。” “操!”甘斐远远的扔过来一声,他不是很理解胡二公子的委曲求全,也更无从知晓俞师桓的雄心壮志,眼前的形势促使他匆忙的奔下城楼,用自己的力量相助越来越不利的战况,而他也只能用那一个字的忿郁来表达他心中的不满。 …… 足舞魅尚在半空就看到了正从西南方向徐徐压过来的庞大阵势,他们已经抵达了界桥,这使他原定的集合地变得毫无意义,所以他只能降落,降落在那天军妖兵的庞大阵势前,带着自己稀稀拉拉的异灵同袍。 那个体格尤其高大的天军营统领正在低沉的喝着号子,让他数以千计的部下迈着整齐有力的步伐,即便是看到了足舞魅一行,他们也没有任何缓下脚步的意思。 这让足舞魅有了一种受藐视轻蔑的感觉,他对着那个高大的统领大喊:“东门是我们的,不需要你们天军营的来插手!没听到吗?你们的目标在宫城,在你们的主将被围困的地方。” “不!镇山君主将并没有被围困,他只是故意在牵制对方,并最终为了让我们整个天军营将对方包围起来。我按照我们的既定方略在行使自己的职责,请告诉我,足舞魅上灵。我们不去把东门占领,又如何扎牢包围圈的口子?”高大的统领面无表情,长长的鼻子随着他说话语调的阴阳顿挫而在翻绕弹跳。 “要我说几遍你才明白?你们天军营过来横插一杠,是想抢功吗?那个地方,那个方向的敌人是我们的,我们异灵军的!”足舞魅说话很不客气,他自认为地位与虻山主将镇山君相当,所以在镇山君的部下统领面前,他也有着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那你在这里做甚么?”高大统领随口一句的反问便令足舞魅语声一窒,他总不能自曝己丑的说是因为来了人类骑兵的援军,近身厮搏施展不开,所以撤退下来拉开距离再一决雌雄的吧? 高大统领暗黄色的眼珠盯在足舞魅脸上,表情说不清是冷漠还是讥诮:“从你带着异灵军直飞过去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不仅我看见了,相信所有从地底破土而出的吾族同侪都看见了。没关系,你立功心切,我乐见其成。所以我并没有让我的麾下大军进行任何的争功举动。我们只是布阵行军,完成我们原先的计划,我根本不介意从你手中接管下整条洛阳城的东门防线。我相信你也看到我们是以怎样的速度在进军,那么长的时间里,我认为你,足舞魅上灵和你勇敢的异灵军们一定得手多时了。然而现在足舞魅上灵忽然来对我说,那个方向的敌人还是你们的……是告诉我你们战败了,然后准备不屈不挠再一次准备反击吗?” 一番话把足舞魅堵得严严实实,以至于足舞魅不得不好好审视一下这个以前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的高大统领,这是只野象成精的怪物,外表还保留着许多象类的特征,那条长长的鼻子就是最显著的一点,一切都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血灵道凶灵的模样,一如他用本相为自己起的平平无奇的名字——大象,难以想象他怎会有如此的伶牙俐齿,竟说得自己哑口无言。 大象,天军营圣光部的统领,也是那曾经每阵先登的先锋副将风歧一直念念不忘取而代之的妖灵,并十足不屑的称他为蠢象。其实在轻视他人的同时,风歧也无意的暴露了自己的愚蠢,他以为大象是凭什么可以做到天军营统领位置上的? 天军营四部,圣空部统领枭啼、圣光部统领大象、圣风部统领烈鬃和圣山部统领戾贲,在大力将军时期便是倍受重用的天军营统领了,地位虽然逊于虻山四灵,但并不代表他们不具有超然于侪辈的修为本领,只不过埋身军营,声名不显,再加上后来大力将弑王悖乱,天军营旧部立场敏感,才都惶惶然的对新主将镇山君做了俯首帖耳的恭伏状。其实真个较量起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都有与虻山四灵颉颃的实力,无怪乎今日大象略露机锋,便让足舞魅刮目相看了。 “他们……”足舞魅回话时吞吞吐吐的少了先前的趾高气昂,“……我是说那些敌人……来了援军……” 大象的长鼻一绕,暗黄色的眼球对足舞魅转了转:“那正好,我们就是你们的援军。” 于情于理,异灵军都没有再阻止圣光部向东门进发的由头了,大象说的很明白,留给你建功立业的时间,你自己未能把握,那就怪不得圣光部的前仆后继了。 庞大的军阵迈着整齐的方步,完全无视异灵军们的怒目而视,足舞魅只能恨恨的咬了咬牙,凸顶的红光熠熠流彩:“走!”他对身后的同侪们下令。 “去哪儿?”盈红凑了上来,她现在俨然已是异灵军的第二把手,战争就是这样,前列的人死了,后来的人填上,况且她也确实有入替的实力,浑身还未消散的血腥味更无疑是在对她的杀戮战功做着炫耀。 “去宫城的东南方向!把伏魔道的退路堵死!”话音未落,足舞魅拔地上冲,早化作了影迹飘渺的气光。转眼间,异灵军跟在后面,走了个干干净净。 大象这时候才淡淡的瞥了远去的各色光华一眼,发出了一记嗤之以鼻的轻响。 很多同侪会因为自己名字的全无慧思而暗自哂笑,可他们从来不知道道家老子的《道德经》中有如斯言:“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象二字乃从此中来,又岂是那些不识人间典籍的嗜血同族所能感悟得到的? …… 圣光部的职责是首先占据城南通路,在留下了妖术阻遏的陷堑之后,大多数的妖兵并没有前往众军齐聚的宫城酣战处,那里将囤积天军营另三部的主力人马,数量实力已有足够优势,圣光部没有必要再去锦上添花,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正是被人类死守了多日,并且一直没有沦陷的东门防线,就像大象所说的,为这个包围圈扎上最后一个口子。 在浩浩荡荡的越过界桥,到达了守军曾与先锋大军血战数日的第四道壁垒之前时,圣光部妖兵看到了从残屋败巷的间隙中,络绎不绝涌出的大队骑兵。 这就是足舞魅所说的人类援军?大象冷眼望去,不可否认,对方的数量不少,但难以想象这些看起来就是平凡武士的骑兵们是怎么打退异灵军的进攻的,诧异之余,他也没有轻敌,永远不要被表象欺骗,一定要把他们当成是值得重视的对手。 “前阵施射,后阵待机,不可冒失轻进!”大象的声音威严沉凛,就在回声嗡嗡的还在上空激荡之时,数以百计的妖风光焰,像是团簇密集的烟花升空,在一眨眼之下,便落入了正在壁垒前犹豫观望的骑兵大队之中。 骑士们为圣光部声势所慑,一时止住了向前冲锋的阵形,从而使他们失去了近身接战的最好时机,这般远远观望只能把他们送入了被动挨打的不利境地之中。妖力的弥漫使燕国骑士们惨叫声大作,不是被巨力透顶打成了齑粉,便是在毒焰酸水中连人带马的被溶蚀一清,当壁垒巷陌间的近千人在转眼间损失殆尽之后,后续的骑兵只能选择了溃退。 “继续前进!”大象平静的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刚才的胜利。黑压压的天军大阵用令大地都在颤抖的巍然步伐开始进发。 第094章术宗弊 从前线溃退下来的骑士们很快在零落的第五道壁垒前又组成了队列,比出发时的人少了很多,而据其中的几个败兵讲,对方甚至都没有和他们近身,第一波远程打击就消灭了近千人,骑士们的剽悍刀术和灵血之力无从施展,自然也就没有带给对方任何伤亡。 这个消息使慕容垂大为震惊,更验证了前番将岸的规劝是多么明智。显然,想要真正和妖魔展开较量,仅仅具备了巫术灵血是远远不够的,现在慕容垂又有点后悔,当时应该把伏都王慕容暄身边的那位嚓玛给一并带来的,嚓玛总算是个通晓神力的行家,有他在旁辅佐,或许能找出鲜卑人对付姆噶伽的最合适的方法。 现在则只能问计求教于眼前这个怪怪的豹纹青年,慕容垂因为对方不以为意的态度而稍稍产生出的抵拒之心很快便被悬牵焦虑所取代,这是生死存亡之际,绝不是逞个人意气的时候,况且将岸的话确实句句在理,令他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一开始的长驱直入,是因为你们用最快的速度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把战斗变成了你们最擅长的方式,就算这样你们也伤损甚重,所以我一直不想说这是你们的胜利。而如果拉开了距离,我是指你们和妖魔之间,那就成了他们对付你们最顺手的方式,因为你们不会法术。那个鹤精,就是和你们交锋的那支妖魔军队的首领,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一旦让他拉开距离,等着你们来的时候,你们的冲锋就将演化为悲惨的屠杀,他们对你们的屠杀。” “可孤王带着大军在这里,他们一样可以远程施法,如何抵挡?” “因为我们在,将使他们觉得妖术远程相袭的用处不大,还无从发挥他们数量上的优势。”将岸看着慕容垂,不必举目相望也能从地面的颤振中感觉到了妖魔大军的临近,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我们指的是这里所有的伏魔之士,陈嵩、嵇蕤栾擎天、祁文羽白文祺、还有丁晓和訾恒,嵇蕤一直在旁静静听着,目光却黯然的注视着张岫怀里的沈劲首级,这位矢志死守孤城的将军最终还是求仁得仁了,但嵇蕤并不想用死得其所来为他铭镶立碑,英雄壮志未酬,还有这七天来在城中抛头颅洒热血的豪杰们,他们本可以有更大的作为,如今妖魔之患愈加深重,他们却都已罹难捐躯,而一旦洛阳城最终陷入妖魔之手,他们的死将变得毫无价值。 “不要在对方面前摆开过于密集的阵势,你们是骑兵,可以再向后退一点,一旦我们这里和对方纠缠混战在一起的时候,你就可以故技重施,让骑兵大队再杀进来,死伤还是会很大,但这是唯一确保你们死人最少的方法。”将岸还在对慕容垂授计,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已经使燕国骑兵的阵形发生了骚动。 祁文羽和白文祺跃身在空,临高远望,少顷后白文祺煞白着脸纵落相告:“还真是成千上万,一眼看不到边,距离这里不过一两里路了。” 慕容垂表示明白,又看了看人丁稀落的伏魔之士。 “就你们几位神人留在这里抵御?他们有成千上万,你们确定能够拖到孤王再度驱兵投入战场的时候?” “不能。”将岸淡然的撇撇嘴,好像根本不是在说到他性命交关的话题,“但能让你们进入到近战的局面,希望这里的地形能够让我们活的足够久。” 慕容垂点了点头,他今天已经表达过太多次敬意了,也不必再在这紧要关头婆婆妈妈,他挥手示意,身后亲兵终于敲起金鼓,吹起号角,下达了后退的命令。 “五百步开外,这是孤王让骑兵冲刺的距离,对付那些姆噶伽,蓄力不足反而没有大用,撑到我们过来吧。” 燕国骑兵开始撤离,为了下一次迅猛的冲锋,向后退去的人潮中,只留下了原地不动的伏魔之士,还有放下了沈劲首级,昂昂直起身来的张岫。 阴霾乌云似的妖气开始降临,第一个铁甲铿铿的妖兵出现在视野里,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及至成百上千个,成千上万个,比肩继踵,密密麻麻的汇连成了一团,众喣飘山般威压于前。 马蹄声响,迥别于正渐渐远去的鲜卑铁骑,栾擎天看到是阿夏和阿奇罗策马赶来。 “自蹈死地,何苦来哉?”陈嵩慨叹,事实是明白着的,刚刚伤愈的这两位莽族英雄选择了继续来这第一线战斗,而严峻的局势使他们的到来有一种求死的悲壮意味。 “老族能战!”简简单单四个字,令所有关怀担忧、不忍不舍的话语还没出口便已止住,将岸侧过头,用几乎算得上是温柔的微笑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 八位伏魔之士,还得加上个誓与同袍共存亡的张岫,他们面对的,是整个天军营圣光部的七千八百众,几乎是他们的千倍。 迎接大战的时分,嵇蕤望向了北面的宫城方向,就算是燕国骑兵的再度杀入,恐怕依然难以阻止妖魔太长时间,唯一扭转战局的关键,就在于宫城处大批七星盟伏魔士能够及时赶到这里,一招棋,两路活,可怎么二师兄去了这么久,那里还是没有什么向这里靠拢的迹象呢? …… 血战在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分陷入了愈演愈烈之势,内城中以天师教和五老观道人们组成的防御光环为中心,数千名天军妖兵群集环绕,间或纠缠反复,黑夜被炫亮的妖焰光华渲染得白昼也似,死亡则像是如影随形的黑暗之刃,无时无刻不在收割着双方的性命。 这里是天师教弟子一记金光缭绕的龙虎功劈头打去,将恶狠狠揉身扑上的野猪精轰噬得口鼻渗血,委顿倒地;但转眼间,另一个方向从暮色中倏然闪现的森森利爪,就刺进了这个天师教弟子的头颅;那边是灰熊怪身大力沉的搂抱,将一名躲闪不及落入魔掌的五老观年轻道士生生迸得全身骨骼尽断,可还没等他放下怀中的尸体,一道斑斓光影的气劲如利刃般飞逝而过,把灰熊怪斗大的脑袋冲抛到了半空…… 甘斐就在俞师桓身边,他的破体罡气由于经历了太多妖兵身躯的消耗,在持续了很久的作战之下终于显得有些衰弱,至少罡气没有一开始那样具有杀伤性了,现在只能凭借还算精湛的刀法,与源源不断涌来的妖兵做着血肉横飞的厮搏。 俞师桓却很有些羡慕,他已经发现这位分别了大半年的乾家二弟子,在经历了据说是身如废人的惨痛经历之后,功力却似乎又有了不小的提升,即便是比之受《降妖谱》之益已然突飞猛进的自己,也是绝不逊色半分。 天下能人何其多也,想要令其他人瞠乎其后的一枝独秀又是多么可笑的奢望?究竟我需要怎样的际遇缘法,才能真正成为得与师尊比肩的宗师泰斗?才能令这七星盟的侪辈同僚对我发自内心的敬畏拜服? 好胜争强之心又起,俞师桓好像忘却了甘斐的靠近是为了继续喋喋不休他那让自己撤退的建议的,他只知道自己要比甘斐杀死更多的妖兵,好歹算是挽回一点七星盟副盟主的颜面。身形如白光穿绕,神幻绝奇,不一时,在他手中送命的妖兵便达到了三五十个。 可甘斐起码消灭了百数以上,即便是他的邪异罡力不太显著的现在,他的宽刃长刀下仍然没有三合之将,这令俞师桓心里更加的不舒服。 凭什么?集术宗异术大成于一身的自己,怎么可能在功力焕发,术法施展得淋漓尽致的情形下,反倒比不上一个力宗门人凭恃蛮勇的大砍大杀? 然而渐渐的,俞师桓发现自己诛杀妖兵的速度明显放慢了,饶是炼气修为已臻化境,可在这么久的酣斗混战之后,自己也不自禁的开始呼喘着粗气,心脏竟也跳动得越来越剧烈。 俞师桓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感悟又像是回忆,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然难以捉摸,宛若一根虚无飘渺的线头,自己想要抓住它,却又不知道从何抓起。 他仿佛回到了那一天,他与天风子、天清子、德馨道人四大高手联手对战天灵鬼将的那一天,虽说交战时间极短,可也是合了四人之力才堪堪与天灵鬼将相持,那时候只道是天灵鬼将鬼术震铄古今,身法独步天下所致,但现在想来,却又好像并不完全是这么一回事。 俞师桓脑中思索,手上却分毫不慢,他看见一个貌若山魈的黑面怪物好生凶恶,一连撕开了两名七星盟散客的身体,血淋淋凄厉厉还准备向另一个杏黄道袍的天师教弟子扑去,俞师桓力随念起,转眼间白光飞抟,早到了那黑面怪物身前,两指一骈一划,飞剑当头直下。 …… 单以功力而论,如果是叠加而算的话,那天灵鬼将一身之能绝没有可能比得上四大高手,公允的评判,甚至可以说天灵鬼将也只比天风子宿主略胜一筹而已,那为什么又能同时令四大高手陷入苦战? 俞师桓还在思考这个问题,虚无的线头开始在心中隐隐的现出了影子。 …… 飞剑穿过那黑面怪物的身体,却是那黑面怪仗着体格坚实,又有甲胄相隔,避开了要害,一时剧痛可没有受致命之伤,嗬嗬低吼声中,将血迹未干的大手向俞师桓面门抓来。 俞师桓侧身一避,悄念口诀,飞剑打了个转,再次刺向那黑面怪的身体。 …… 是因为他的突忽而至,成功的进入了四大高手之间,并把战斗引向了近身搏斗的局面! 俞师桓一凛,骤然想到了这种奇怪思绪的核心处。 …… 黑面怪终究是被兜转而回的飞剑穿透了后心,黑面怪垂死前的撕扑只是带起一阵强弩之末的戾风。 俞师桓自然可以轻松避开,只不过由于一丝疲累而使错开身的脚步轻微的打了个趔趄,就在此时,又一只豺狼鬣狗似的妖兵闪电般蹿上,来势是如此迅猛,俞师桓根本来不及运念施法,便被他一把揪住鹤氅襟祍,像离弦之箭般冲撞开去。 …… 术宗子弟不擅近战!是以近身厮搏拼杀之局便是有害无益,时间一长,便将全面被动! 俞师桓很奇怪,这么浅显的一个道理,怎么非要等到自蹈其弊之后才能省起。他的经历便是明证,每当他拉开了距离的时候,总是能够通过高明眼力和敏锐反应快速的找到对妖魔的破解之法,然后轻松取胜,潇洒利落的不费吹灰之力。可当他因争功抢斗而频繁的开始短途冲杀,他的劣势就渐渐暴露出来了,所以无论他怎么努力,比之精擅兵刃格杀之道的甘斐,却总显得输却了一筹,而这般曝短弃长的打法之后,带来的却是体力上的恶化,并在现在酿成了苦果。 他失手了,或者说是在苦战之下露出了本不应该有的破绽,耳旁风声虎虎,眼前是豺狗狺狺吐舌的凶狠嘴脸,身体一时虚乏的提不起力道,而他也只能身不由己的被妖兵拖向了数众团集的敌群之中。 我便当真就这么去了?在战争开始的第一天?在雄心壮志萌发的现在?上苍如此残酷,在我刚刚省悟了自己的失误之际,就让我付出了代价。 垂死的阴影瞬间将俞师桓包围,将他一步步拖向了无底深渊。 …… 一道道白气在俞师桓的背后生成,可这并不是俞师桓所施发,如果他能够看见的话,必然可以发现这种手法与本门炼气的功法倒也颇有些相似之处。 看到异象的是揪住了俞师桓的豺狗妖兵,他忽然感觉到在白气的牵引下,冲力已经被减低到最弱,而很快,白气又攀沿相向的附到了自己的手臂之上,拽着衣襟的手遽然一痛,豺狗妖兵一颤之下,放开了俞师桓,又一头栽到了地上。 第095章阵线移 俞师桓带着死里逃生的庆幸和喘息未定的栗然看着环绕周身的白气像具有灵知一样,飞回到身前一个白衣儒士的手里。 是吴郡胡二公子,俞师桓有些意外,他固然尊重胡二公子在七星盟的身份地位,但一向并不认为胡二公子的修为有多出神入化,尽管在龙虎山上看到时,他的功法足够炫丽花哨。可刚才这紧要关头,这胡二公子竟在轻描淡写间就从气势汹汹的豺妖手中将自己解救而出,这份能为未必便在自己之下。 想到这里,俞师桓忽然又有些惭愧,人家刚刚救了你性命,你却还一门心思的品评人家能为高低,未免太也不该,顿时整了整襟祍,难得的向胡二公子拱手:“多谢……胡长老相救。” 栽倒地上的豺狗妖兵已然一命呜呼,可这里更接近了妖军大队的前沿,转眼又是几个妖兵恶狠狠的涌将上来,俞师桓施礼未毕,强打精神,反身就待迎战。 刺斜里奔来了甘斐,钻入妖兵之中便是长刀翻飞鼓勇格击,胡二公子摊手运力,白气又是氤氲而起,玄劲激荡之下,甘斐三下五除二的将几个妖兵砍倒,竟是比先前单人独战时又利落了几分。 俞师桓心中一动,术力之击相合竟有如斯妙用,果然二宗各有所长,缺一不可么?他脑中又开始了驳杂思绪,甘斐在一旁已是忍无可忍的道:“还不走?你都差点遭了毒手,难道还想这么多伏魔同道作一堆的全死在这儿?” “副盟主,是该考虑撤走了……”救下俞师桓的胡二公子面上全无居功之色,只有愈加的恳切,“……妖魔之军越聚越多,我方的伤亡也越来越大了,再战下去,前后妖军即成合围之势,那时候再想杀出重围,便是难如登天。莫如便听甘小兄的,退往东门防线处,既可与妖军缠战相峙,不误歼敌之功;亦可在局势艰危之际转寰周旋。” 俞师桓这一次没有再像先前那样露出反感的表情,却也沉着脸一声不吭,偶有动作,也是在对不远处的妖兵进行一下旁敲侧击,只是这样的举动更像是分心旁骛的掩饰,远远大过实际作战的意义。 胡二公子还在苦口婆心的劝说:“副盟主,仅凭此间两千余七星盟同道,是不可能一举全歼对方这许多妖魔大军的,就算是还能坚守一时,可我们的伤亡又将如何?难道想一战就消耗掉七星盟的大半力量?七星盟自建盟以来,可谓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但胡某请问副盟主,难道这些胜绩当真是由于本盟的实力已经到了无往而不利的地步了吗?虻山之妖不是阒水,我现在才理解那日将岸道友所说的,没错,单个的这些小妖不在我们眼内,可当他们成群结队,训练有素的成为了军旅之士的时候,他们要比我们预计的远难以对付。副盟主如此修为,适才……不也遇险了吗?” 看俞师桓总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胡二公子犹豫之下,倒底还是提及了刚才俞师桓的险事,这不是奚落讥讽,更不是挟恩市惠,他只是需要俞师桓将心比心的思考,从而能做出最合理的判断。 甘斐好容易杀退了又一彪冲上来的妖兵,满脸通红,在这风雪稍抑犹自苦寒的夜色里大汗淋漓,呼吸也更加粗重,看到俞师桓仍然缄口不为所动,顿时气急交加:“操!姓俞的,好说歹说你都不听?再打下去爷也得了账,娘的和这许多人一起,都做你的陪葬!” 这不是一个和俞师桓沟通交流的好方式,甘斐当然清楚这一点,他只是想不通,为什么道理和事实都摆在面前,这个落落寡合的副盟主就是听不进去呢?于是他再也顾不得对方的感受,也把内心对俞师桓的一丝好感尽抛诸脑后。 俞师桓出奇的没有怫然色变,此时此刻他也不会把这种气急败坏之下的不善言语太放在心上,他还没小器到这个份上,但是他固执,更是在功名抱负之心唆使下的一种不甘。 他的视线再一次动了,扫视过放眼望去无处不在恶战,无处不在厮杀的浩大战场,怒吼呐喊,呼号惨叫此起彼伏,气象万千的罡劲来回激荡,刀光剑影的炫华彼此交撼,双方都有人倒下,所不同的是,自己这边的人越来越少,对方的身影却越来越多…… 胡二公子用眼神阻止了甘斐进一步的慷慨陈词,甘斐嚯的呼出一口浊气,掉头又杀入敌群,将满腹不快的抑郁尽发泄在妖兵身上,却也一时保证了此间的对话不被打扰。 “甘小兄是心直口快,副盟主勿怪,确保我七星盟大部战力尚存才是此战的重中之重,妖魔是处心积虑,我们又为何不能将计就计?让他们合围不成,我们却在东门一隅牵制他们。副盟主请想,原定于洛水之滨会合的盟主,在闻知此间大战之后,又怎会不领贵同门全数来援?副盟主再想想,我们出发前也都使人前往通报七星盟各大宿主宗师,几日之内,他们亦能率部来援;而落在后路的力宗诸多子弟,也将成为这场鏖战的生力军。我们有这三路援军在手,还怕此处妖军不灭吗?是以,尽可能长时间的拖住对方,一直等到各路后援赶至,届时副盟主内中响应,一举扭转战局,却不也是七星盟震古烁今的奇功一件?” 胡二公子几乎是顺着俞师桓的心意,鞭辟入里的将整个局势剖析了一遍,这令俞师桓怦然心动,既然战情有变,自己又何必再这样固执己见?转移了战场,留存了实力,一样可以立下惊天动地的殊勋伟业,也不悖初衷,况且……这一点俞师桓深有感触……在以术宗高手为主力的七星盟大部中,这种近身厮斗交相混战的打法确实是不利于实力的发挥,何不拉开阵线,去那益守之地从容应对? “好!胡长老说的有理。” 俞师桓的表态令胡二公子跫然色喜,对俞师桓一揖手:“既是副盟主决定了,那便事不宜迟,火速下令各部宿向东门转移。” 甘斐气喘吁吁的转过身,如释重负的咧了咧嘴,悄悄对胡二公子比了个大拇指:“总算决定了?赶紧的,我们耽误了太长时间了!” …… 有胡二公子的异术相助,向东门转移退却的命令终于在争辩纠缠了很久之后才姗姗来迟,以内城城楼为阻隔,七星盟最主要的两大阵形开始缓缓向东面移动。一个是内城中操持着龙虎山护鼎大法的天师教圆阵和五老观积奇光幕所组成的防御光环,另一个则是外宫城紫菡院女玄士的御守剑阵,以这两大阵形为基础,无数散客游侠和其他一些小门派便依附而行,而由于天军妖兵的翻覆裹围之势,也使七星盟的转移变得极为缓慢。 俞师桓和胡二公子都是自东门防线而来的,自然也识得路径,由他们指挥相引,倒不怕迷路误途,然而处在宫城最外沿,凭借着堤岸河流对大批妖兵进行阻击的覆水庄弟子们却一时动身不得,且两方厮斗甚紧,难以脱身,就算是覆水庄成功随大队撤走,则被阻滞多时的无数妖军就将一拥而上,反而造成了合围夹击的局面。 可当真让覆水庄死守下来,为大部的转移做牺牲,这话谁也说不出来。甘斐自告奋勇的请了令,由他去相助覆水庄再抵挡一时,等大部走远了,再接应着覆水庄随后撤离,他认识路,又不像俞师桓和胡二公子那样有指挥全局之职,此时自然责无旁贷。 问题是,仅仅让一个甘斐去救助覆水庄,哪怕是在他神完气足之时也是远远不够的,俞师桓给了他招募战友的权力,天师教、五老观、紫菡院以严阵而行,门中弟子自是一个也动不得,所以是让甘斐从众多的游侠散客和小派弟子中去招,而这还不是命令,不过是让甘斐沿途呼喊,有自愿者才能相从,这个所谓的权力不过是给了甘斐的举动一个师出有名的虚衔罢了。 甘斐无暇去计较,救人如救火,毫不迟疑的从内城城门下疾奔而过。 …… “跟我救人去,谁来?”甘斐用最简短的喊声向一路经过的身旁伏魔士们大喊,这也是他来时所走的路。 而刚刚接到了撤退转移指令的众人们瞠目以对,这里一样承受着妖军巨大的压力,在苦战酣斗之余,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做到了和旁侧的紫菡院剑阵齐头并进之势。 所以他们对甘斐的奋声疾呼不是很理解,有几个人甚至不以为然的叱骂起来:“奶奶的,没看到老爷这里吃紧,救甚的人?”“格老子的,又不是盟主之令,跑这里大呼小叫的!” 甘斐正没奈何,索性便起了只身往援的念头,尽管他也知道这个主意既显得莽撞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但他做不到眼睁睁的看着伏魔同道在那里被包围堵截,最终覆灭。 边厢忽然闪过了那体格魁伟的虬髯大汉,激斗多时,他锯齿刀上的缺口更多了,样貌倒还是精神抖擞的颇为容光焕发。 虬髯大汉认出了甘斐,因为见识过他的本领从而看重他的言辞,依旧是嗓音洪亮巴蜀口音极重地回道:“那汉,看来副盟主果然是听了你的话啦,正叫我们往东门方向行进呢,有你的!” 这绝不是没有意义的废话,虬髯大汉面粗心细,这是在向其他人告之,此人身份不比寻常,连副盟主都采纳了他的建议,果不其然,几个原先不满的咋呼的此刻都收小了声。 虬髯大汉这才语调一转:“那汉,跟你是去救哪个?” 甘斐听出来这虬髯大汉明里暗里的言语相帮,心下好生感激,不过他并没有停下向前疾奔的脚步,却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响亮:“帮覆水庄!你们一走,他们就落单啦!把他们策应救助了来,跟在大队后面一起走!” 虬髯大汉本就是古道热肠,此际哪还有什么犹豫,向着左右振臂大呼:“听到没得嘎?去救覆水庄,没得他们在外面挡,我们早被里外夹击了!现在同道有难,我辈岂能坐视?蜀地好汉,随我郑濮和那英雄同去!” 虬髯大汉郑濮在巴蜀伏魔道中一向赫赫有名,也颇有号召力,这一声喊的效果大大好过了甘斐的孤声求告,顿时便有数十个出身巴蜀的伏魔之士激昂作势,与郑濮一起跟在甘斐身后拔足飞奔,其中不少人头上都缠着蜀地风俗的白头巾,看上去白花花一片,在白茫茫雪地间煞是豪壮,倒似是千军万马一般。 郑濮一边跑,一边向甘斐拍拍自己的胸膛:“巴东郑濮!” 没有什么七星盟称呼间的琐碎,甘斐回答得也一样爽利:“荆楚甘斐!”手掌打在敞开襟怀的胸膛上,啪啪作响。他倒是也曾听说过郑濮的名头,只知道是纵横巴蜀间的一位伏魔豪侠,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心内也是热乎乎的。 白色光华忽现,甘斐差点以为是俞师桓一并跟了来,待白光散去后才发现,竟也是先前见到的那个相貌儒雅的中年男子,甘斐脑中转了转,才想起他自称是什么五湖散客林萧的。 “久闻甘老弟独据阒水数千妖魔,林某不才,慕足下之豪风英烈,今日愿往同行!”林萧笑容恬淡,极为温文尔雅。 甘斐并不掩饰他的快乐和些许的自得:“哪里话来,大伙儿众志成城,不怕救不出覆水庄!” 林萧是术宗大家,身法颇为飘逸,就在甘斐身旁不疾不徐,不紧不慢的跟着,却也没有拉下半分,另一侧则是狂奔如猛虎下山的郑濮与身后数十位巴蜀好汉。 一行人通过了紫菡院剑阵之旁,引得阵中的女玄士们侧头相望,似是对他们的另路而行颇为诧异。 甘斐没有再去探望颜皓子的时间了,想来他在剑阵中也足够安全,只能放开嗓子对着垓心处大喊:“耗子,我去救人,你跟着你姐老老实实的往东门先去!” 飘扬声中,甘斐和那一路好汉早去得远了,剑阵中央颜皓子和秦嫔面面相觑。 “你那位甘师兄说是去救人了,要你随我们先走……”秦嫔看颜皓子面色古怪,好意的又解释了一遍。 “不是,胖老二这话我自然听的明白,我就是奇怪……”颜皓子盯着秦嫔,“……你啥时候成我姐了?” 第096章旧事恩 护城河面早已被劲风罡气搅动得像是煮沸了一般,内中由覆水庄弟子施法而现的幻形蛟蚺大多已经支离破碎,也使妖兵们前进的道路上的阻截大为减少。 幸好凌天力士和几个气化而成的巨人仍然凭借着坚固的错落堤岸,用巨石和蕴含着神力的玄罡之气,把敢于跃过水面的妖兵打作粉碎。个别地段上,有些覆水庄弟子已经和对方开始近战厮杀。 苑芳菲挥手而出的光气已经显得颇为衰弱了,毕竟是持续了好几个时辰的战斗,数千妖魔大军不惜伤亡的反复消耗,就算是功力再深厚绝伦的人也一样支撑不住,更何况以纤弱女子之身苦战到现在的苑芳菲呢? 她本就是占了三千年蚌妖之华的便宜,术法之道却是平平,在现在体力劲气衰竭的当口,所起的作用倒不如玄功精湛的父亲苑天南那么大了,可面对着像蝗虫一样怎么也打不完耗不光的天军妖兵,苑天南那已然大打了折扣的凌天力士还能坚持多久? 一个淡青色长袍的年轻男子满面征尘的跑了过来,先关怀的瞟了正喘气调息的苑芳菲一眼,才对苑天南禀道:“师父,师弟们都听说了,我们走是不走?” 他是覆水庄的大弟子陈典,一众覆水庄同门都得到了胡二公子以异术相传的向东门转移的讯息,故而特来请苑天南示下。 苑天南双目平视对岸,关注着战况,手中维持凌天力士身法的姿势一动也不动,浓眉却紧皱了起来:“我也听到了,可我们现在怎么走?僵持正紧,一退就是把后背空门交给了对方!” “可是……可是弟子刚才注意到,那些七星盟盟友的阵形已经向东门移动了,我们要是不跟上,就成了深陷敌后的孤军!” 苑天南方寸间大大一震,几乎下意识的就要回头观望,身边苑芳菲沉不住气,已然轻叱道:“怎会如此?不可能的,副盟主绝不会扔下我们不管!” 陈典双眼脉脉,看在苑芳菲脸上,却又百感交集的现出苦笑,这个师妹是完全被那位副盟主给迷住了,总是一厢情愿的维护着对方,可人家连正眼都没瞧过她几次。 苑天南已经掉过头来,尽管有宫墙阻隔,但也不妨碍他刚才转首一瞥之下,便发现了气劲光华的差异,陈典说的没有错,七星盟的大部正在往东南方向移动,把自己这条防线的背面完全暴露给了敌人。 “混账!当真是弃我们于不顾了吗?” 听到父亲的沉声低喝,苑芳菲才不可置信又不得不信的微张着樱桃小口,杏眼中光影涟涟似是要滴下泪来。 “这些大门派真当我们是后娘养的了!”气恼中,凌天力士的身形晃了晃,显然是受到了苑天南心境的波及,“也是怪,别人不管我们了,你那些紫菡院的好姐妹们呢?她们也不来管我们?” 苑芳菲眼圈一红,俞师桓对自己漠视也就罢了,谁让人家做大事的兴许是疏忽了呢?她还在为俞师桓开解,但她也同样对紫菡院的不闻不问而感到不可思议,她得紫菡夫人感激之下打通了任督二脉,获取了蚌妖之华,亦算是紫菡夫人的记名弟子了,所以也都与紫菡院一众女弟子们有同门之谊,平素交往甚笃,她绝不信那些紫菡院的师姐妹们当真会忘了自己。 可眼前事实确凿,苑芳菲无由分说,心里既是委屈难堪又是伤心莫名,再加上父亲的语气犯冲,泪水忍不住便要夺眶而出。 忽然间,宫门处喊杀声连连,便见一个胖大汉子提着宽刃长刀横眉竖目的一马当先,一左一右,却是儒雅飘逸若得道高人的林萧和魁伟英奇如盖世豪侠的郑濮,身后还有一帮裹着白头巾的蜀地豪杰。 “爹爹快看,我就说嘛,副盟主不会忘了我们的!”苑芳菲破涕为笑,别人不认识,这林萧和郑濮总也是知道的,在七星盟绝不是泛泛之辈,他们来此还能是为什么?必是得了副盟主授意,前来救援的。 陈典酸酸的又看了苑芳菲一眼,不过他对这些人的到来也感到非常惊讶。 一帮龙精虎猛的汉子在一涌入战线之后就伏在了堤岸青石之后,数名擅长远程法术的好汉向对岸的妖兵施放出光华炫灿的气劲,倒像是流星飞剑一般把几个跳的最凶的妖兵当头射倒,顿时令正有些士气低落的覆水庄弟子们精神一振,一时间,堤岸沿线采声如雷。 “何劳郑大侠和林先生并诸位好汉至此?”苑天南的悲郁愤慨变作了感激莫名的兴奋,操持术法之余也不忘记对郑濮和林萧等人点头致意,说起来,他在龙虎山共盟之会上和郑濮还有过交集,当时苑天南推举了紫菡夫人时便被郑濮出言否决过,然而此时相见却只有畅彻心怀的暖流激荡。倒是对居中那位行为举止大大咧咧的胖汉看着眼生。 “不是下了往东面去的命令吗?生恐你们陷于险地而不得脱,是这位甘老弟喊我们一同来接应苑副宿主的。”郑濮对甘斐一指,而甘斐却正留神注意着对岸妖兵的动向。 听起来这位姓甘的胖汉竟似地位颇高,如何像郑濮、林萧这般的名宿都甘附骥尾?可是怪了,七星盟何时又有了个姓甘的高手?苑天南心下转着念头,半点猜想不出,却忘了上次他们见面时那个在鄱阳湖畔伤重晕阙不醒的乾家二弟子。 “我们帮你们再坚持一会儿,等大队去远些不至于被这里的妖魔紧紧跟上,我们就可以一起撤走了,苑庄主,辛苦你了。”甘斐对苑天南笑笑,目光还在审视着对方的攻势情形。 “是副盟主让你们来的?”苑芳菲插嘴,她有些急切的想知道答案。 少女清脆的声音使甘斐收回了眺望对岸的视线,在苑芳菲面上一转,欲开言时先迟疑了一下,严格说来,是自己讨了令来救援覆水庄的,俞师桓没说不救可也没说救,但他终究对此事表示了赞同,所以甘斐点头:“嗯,算是他让我们来的。” 甜意从心底直延伸到了脸上,苑芳菲笑逐颜开,便连一度疲累的身体也似乎涌现了新的力量。 看到苑芳菲的如花笑靥,不独陈典,便连甘斐也愣了一愣,只不过两人的愣怔缘于各怀心思,陈典是暗自神伤,甘斐却是似曾相识。 “苑庄主的闺女?”甘斐挺认真的看着苑芳菲,苑芳菲很反感一个男人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自己,尤其是长的不怎么样的男人,尽管天色昏暗,可不妨碍苑芳菲把甘斐那着实孔武轩昂或差强,俊朗潇洒则欠奉的面容看的清清楚楚,笑靥变成了秀眉微蹙,还是苑天南在一旁介绍:“正是小女菲儿。”苑天南算是明白过来了,虽然这种明白其实是他自说自话的曲解。敢情这姓甘的胖汉算是副盟主的心服亲信,怪道连林萧郑濮都对他服服帖帖的,他打定主意,既然还没和副盟主撕破脸,那现在还是正正经经的逢迎巴结着为好,这是苑天南一贯处事的原则,先前的些许不豫不快早扔到了九霄云外。 “哦,谢谢苑姑娘,谢谢苑庄主。”甘斐只是想道谢,他记得大师兄对自己说过被覆水庄大小姐玄功相救,镇抵妖气的情事,可惜自己那时候在覆水庄一直昏迷不醒,也一直没有见过苑大小姐的真容,现在既然相见,无论如何都是要当面道谢的。事实上,甘斐自告奋勇的前来相助,未使没有存着相报救命之恩的意思。 苑天南和苑芳菲却同时一怔,怎么个意思,此人称谢所为何来?苑天南一脸诧然:“甘先生何出此言?原当是苑某相谢救应之恩……” “大师兄都对我说了。”甘斐摊手致礼之后,却背过了身子,来援好汉已经与涉险渡河的妖兵交上了手,战场上没有太多叙契闲话的余裕,他的后半截话是在冲上去挥刀劈砍的时候,从前方飘传过来的,“在下乾家弟子甘斐。” 竟然是他?苑天南恍然,乾家弟子的称谓使他立刻想起来了,那时节他昏厥不醒,面如金纸,一派萎靡神色,怎知现在倒是如此龙行虎步,如岳临渊的英雄气概?却是怪了,那乾家大师兄不是说他勉强留得性命,其身却形同废人了么? 苑芳菲更是啊了一声,目光在甘斐背影上连连端相,双颊泛起一片酡红。 …… 灵力滚热,渐渐缠住了甘斐体内两道阴寒妖力,生生将妖力的激突压制了下去,甘斐胸臆间募然一畅,疼痛锐减,神思遽然一醒,竟然微微睁开了双眼。 高挑的身形,瘦削的双肩,棕色的长发,而同样棕色的眼眸正含情脉脉的注视着自己,甘斐只觉得从头到脚满是温馨的暖意,羽媚,你来了,真好…… “呀”,苑芳菲小声惊叫,她的手正抵在甘斐的额头,她看到甘斐面上现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而令她惊叫的原因,则是对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竟摸到了自己的吹弹得破的粉脸上。 作死!苑芳菲的第一反应是打开这正在脸上轻轻抚摸的手,心下又羞又恼,但发现这似乎是甘斐在神志不清之中所做的美梦,他的表情是如此迷醉爱怜,一丝一毫也不错过的在自己脸上温柔挨擦,仿佛他的轻抚不是轻薄而是在悉心呵护。 这是在鄱阳湖边,由覆水庄临时搭建的帐篷之中。父亲和乾家的大师兄,七弟子正在另一座帐篷内焦急等待。 苑芳菲震了一震,轻抚的敏感使她晕生双颊,她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子用如此亲昵的动作触及娇靥,即便是昔日与大师兄陈典情投意合之际也没有过这样,有些温暖,也有些惶惑,但她终究没有将那双手打开,甘斐的情况不容乐观,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玄力是否能真正奏效,而任何不必要的动作都可能给他的伤势带来恶化。 由得他去罢,显然他是把我当作了另一个人,苑芳菲轻轻微笑,我也可以把你当成另一个人……葱白的纤手持续施加着蚌妖之华的热力。 甘斐咧开嘴一笑,疲惫和伤痛使他闭上了眼睛,轻柔爱抚的双手软绵绵的垂下,他再次陷入了人事不省的昏迷。 …… 一段在施救中的小小插曲,甚至除了苑芳菲之外,天下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知晓这段过往,可当她发现竟和那没有交谈过只言片语的甘斐在如此突兀而意外的情形下再度相遇,神色间还是有了不自然的变化。 难看是难看,竟然还留起了胡子,可看多了……也就顺眼了。天知道在这战事紧急的当口,苑芳菲是怎么产生出这么无稽荒诞的念头的,她只知道,在那一天她说把他当作另一个人的时候,面前那张方唇无须的大胖红脸怎么也没在她眼中变成俞师桓俊眉朗目的容颜。 甘斐哪里知道身后的小姑娘一时间起了这许多古古怪怪的思绪,他的破体罡气沿着水面飞射而过,把两个颇有些登萍渡水之身姿的妖兵爆成了分碎洒落的红点。 救应的好汉们已经把陷入近战的地段荡涤一清,甘斐看出来了,妖军的攻势虽猛,但显得有些杂乱无章,至少绝不如前番在宫城内与伏魔道纠缠混战的那些妖军,而他们这种乱糟糟的打法倒更像是对沿河防线的反复消耗侵蚀。 纵使在黑暗天幕下,甘斐也看到了远处庞大军阵的来临,这使他觉得庆幸,还好俞师桓最终松了口,让所有的人离开此处,不然一旦对面那庞大军阵将整座宫城团团合围,那就很难有突围的希望了。 甘斐是来救应的,可不是自陷绝地来送死的,因为生力军的加入使河对岸的妖兵攻势稍稍一挫,也可能是大军的来临让他们略有分心,总之,现在就是撤离的最好时机。 “准备走!水面上再放些小法术虚张声势一下,然后立即撤走,跟上我们的大队!” 甘斐的提醒恰到好处,谁都看出了局势的紧迫性,那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军阵带来了黑暗笼罩般的巨大压力。当水面再度翻腾起几条看起来犹为巨大的蛟龙水蚺之时,沿岸的所有七星盟之士已经悄然逸去。 第097章宫城陷 蛟龙水蚺在水中的嚣然作态足足持续了有近一炷香的时间,岸边的妖兵似乎被幻术的张牙舞爪所吓到,伫立于原地依次排开了方阵,却再没有涉水而过的举动。 尖鼻凸唇,面部有着明显豺狼特征的武士静静看着水面的翻腾,脸上表情却丝毫未见惊惶,有的只是猛兽捕食之前的沉狠阴鸷。说他是武士是因为他没有像别的妖兵那样顶盔贯甲,一身玄色的圆领长袍,一把形制古怪的刀鞘悬在腰间,并用一条棕褐色的皮带系束腰身,更显得他的身材颀长精壮,看起来犹为剽悍孔武。 大批新赶来的妖兵在原有阵势旁停下脚步,鬣狗形貌的铁甲将军迈步而出,神情轻松的俨然是来观瞻游览一般,不过当他接近了那位豺狼武士的时候,豺狼却仿佛早就知道了似的头也不回就出声言道:“烈鬃,你比我晚到了快大半个时辰呢。” 烈鬃嬉皮笑脸:“我的路比你远那,而且部下的数量更多,负责的地段也比你更广。” 豺狼武士恨恨的啐了一口,他听出了烈鬃话里的刺。他是天军圣山部统领戾贲,由于虻山新朝是按照空光风山的顺序对原天军营进行的扩军,恰到了洛阳之战的时分,圣山部的扩充规模是最小的,只有区区三千三百众,甚至都比不上用于先锋进攻的妖军数量,不要说在此战中已达八千众的圣空部和七千八百众的圣光部,即便是五千五百众的圣风部,也显然要压过了叨陪末座的圣山部一头,圣风部的统领烈鬃是在提醒自己,注意说话时的语气。 “你好像并不急着渡河那。”烈鬃走到了戾贲身旁,与他比肩而立,倒矮了半个头,他也发现了圣山部在护城河前蹊跷的停滞。 “不是因为你们靠近了吗?按照原定计划,你我两部是要合兵一处才可以真正开始合围的,别忘了,我们加起来也才八千八之数,可一个圣空部的数量已经差不多跟我们相同了。”戾贲成功的把前番词锋的矛头指向了天军营的第一部,这倒使烈鬃有些同仇敌忾之感,悠悠的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枭啼一向得大力将军器重,改朝换代了却还是这般得宠。” “埋怨最好不要当着自己的部下说,你我身为统领的,有什么委屈怨恨得学会自己忍着。”戾贲看上去好像是在为烈鬃着想,用很关心的口吻叮咛道。 烈鬃狗眼一凸,漫不为意的挥挥手:“屁的忍着,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放心,我的圣风部一是一,二是二,该骂的时候骂,可跟伏魔道的干仗,我们也不会含糊!”忽然语气一转,“知道我出来的时候看到谁了吗?” 戾贲用抽鼻子的动作表示了询问。 “将岸!我们过去的副将,果然是随着大力将军反叛作乱的,现在跟伏魔道的混一起啦,杀起吾族同侪来倒是丝毫不手软!” “你没拿下他明正典刑?”戾贲明知故问,他也清楚如果烈鬃真除了将岸,一定在第一时间用将岸的首级在自己面前炫耀了。 烈鬃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他跑得快,豹子精嘛,跟着那个毒害先王的什么姓陈的家伙,一溜烟的往东跑了,我是想这里正事要紧,哪有为他们两个逃犯乱自己阵脚的道理呢?先过来罢,反正在这洛阳城,一个伏魔道的也跑不了,不急这一时。” “东面?有意思了,异灵军那伙子急吼吼飞过去的方向,也是东面,怕是将岸两个都撞在了他们的手里了!倒是又给他们添了一功。” 烈鬃不以为然:“那又如何?比得上我们围歼伏魔道,诛其大部的功劳?” 正说话间,河面上的幻术终于止息,濛濛水幕如轻雾飘渺般在上空笼罩。烈鬃和戾贲原本放松交谈的神情同时一肃,他们看到了涉水如履平地的金睛兽正穿过了水幕,兽背上那个甲胄齐整的魁梧身形正用炯炯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圣风(圣山)部全员集结于此,还请主将示下!”烈鬃和戾贲异口同声。 渡过河面,登岸而来的正是天军主将镇山君,他从内城前来此地的会合也说明,整座宫城已经前后贯通,连成了一线,换言之,宫城已经陷落,尽在虻山天军的指掌之中。 “我知道你在这里纠缠了一段时间,可为什么不趁他们逃走的时候紧紧跟上去?不要跟我说你没有看穿这水面的幻象!”镇山君在兽骑上端身挺坐,对戾贲出口申斥的时候更显得威风凛凛。 戾贲让自己的躬身垂首的姿势显得足够谦谨恭顺:“在那些堵在堤岸的巨人们消失之后,小妖便知道他们是准备逃啦。不过小妖觉得与其让敌人据险而守,徒增吾族伤亡,还不如等他们离开凭恃的地形,在戚戚恐恐慌慌张张的退逃之中再施以把握最大的包围聚歼为最好。现在嘛,小妖是在等他们走的足够远,空空落落无所倚助的时候再做追击,这不,恰好也是圣风部同侪赶至,待合兵一处,共行雷霆一击之举,这也是遵奉主将定计之令。” 戾贲的回答令镇山君心里很满意,不愧是大力将军锤炼出的善战之士,还真没有什么适合替代这几个统领的妖灵,与戾贲比起来,那个风歧只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和趋利避害的蝇营狗苟罢了。 不过他的神情还是威严如前,只是炯炯生光的双眼略为缓和了些:“如今集结已毕,接战之下,伤损如何?” “圣风部无一伤亡,齐装满员!”烈鬃声音洪亮,气势昂扬地答道,其实他还是撒了点小谎,在西门外初现身时本就是被将岸陈嵩击毙了三五个妖兵的,不过这与整个圣风部数众比起来连千分之一都不到的损折率,完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大不了战后把他们归置到后来的作战中,所以烈鬃说起话来简直是理直气壮。 “小妖一则是候圣风部同侪,一则是知还未到决战关键时分,所以面对对岸术法阻击,多以消耗拖延之法,虽是交战良久,伤亡倒不大,统共不过数十位儿郎战死,哦,对岸晚点时候来了些援军,气势汹汹的很下了些辣手,是小妖喝令吾部暂避其锋,再图后举的。”戾贲规规矩矩的回答,不过字里行间又是一种变相的表功陈绩,听得镇山君连连点头,在金睛兽上端坐的身形不住摇晃,胸甲上两只已经完成了使命的凸起虎头栩栩如生。 “很好,这般大战犹能时刻警醒,既避免了无谓伤亡,也留存了大部实力。” 镇山君的夸奖使烈鬃有些艳羡的看了戾贲一眼,后者一脸正色,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现在圣空部大军已经紧紧缠上了对方,而圣风圣山两部合一,正是齐头并进之时,听我令!擅施射者以本力术法放出光焰,滞敌行进!余者以衡轭阵多路纵队一刻不停的层层压上,不给对方任何喘息之机,记住!他们多为修玄擅术之士,以近身搏战之法和他们搅在一起,让他们无从施展!” “诺!”如同人间军旅凛遵呼诺的轰响之中,一列列妖兵渡过了水汽如碎雨般洒下的河面。 …… 甘斐在挠着头,挠完了顶心发窝又开始挠后脑,他看着身边缄声不语,急急迈步疾奔撤离的同僚们,心里却又升起了新的疑惑。 说白了,这次撤退救应也太容易了,预料之中那种不舍不休如跗骨之蛆似的进逼绞杀的局面根本就没有出现,他不觉得这是因为妖军的愚蠢,尽管妖魔和人一样,往往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聪明,但并不代表他们总是会犯下如此低级的失误。 堤岸边凌天力士和另几个气化巨人随着覆水庄弟子撤走而消失的时候,甘斐已经感到不妥了,虽然事后苑庄主按自己吩咐放出了蛟龙水蚺作虚张声势的遮掩,可在过了这许久,妖魔也应该发现不对劲了,然而对方还是没有跟过来,眼看着距离堤岸防线越来越远,甘斐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深重了。 打破了只有沙沙脚步声的沉默的,却是苑芳菲突然的一声喜极而呼:“杜师姐,你们怎么在这里?” 甘斐转过了远眺堤岸的脑袋,循声看去,在一片黑黢黢破敝败落的宫舍废墟前,站着一丛白色曲裾随风飘扬的窈窕人影,好像是覆盖在废墟上的斑斑残雪。 是紫菡院的女弟子,足有十来个人,甘斐扫过去一眼,确定内中并没有那个在剑阵垓心主持阵法的女弟子,他不知道秦嫔的名字,不过既然没有颜皓子在内,想必那姑娘正与颜皓子一起在向东面行进中,并且带着她们那个防守得异常严谨的剑阵。 说实话,甘斐对紫菡院女弟子很不熟,就算见过几个,但在她们都是白裙加身白纱遮面的情形下,一时也很难辨认出来,除了因为刚才打过交道所以还算有些记忆的秦嫔外,像那新年时节在乾家本院见到的另两个女弟子就根本没有印象了。 所以他当然认不出曾有一面之缘的大眼睛苗妙和略显丰腴的沈妲就在这十余位翩翩倩影之中,而七弟子杜嫚正对苑芳菲还有她身后紧跟的苑天南欠身施礼,对苑芳菲是平辈之礼,对苑天南则多了参见尊长的敬意,而她柔美的嗓音却大半是冲着苑芳菲说的:“二师姐担心苑师妹并覆水庄诸多盟友的安危,特命杜嫚与路相候,接应同行。” 苑芳菲心花怒放,原先着紧气苦的两点现在都已破解,副盟主俞师桓使了人来相援,便是这些紫菡院名义上的同门师姐们也没真丢下自己,这一喜便是大增俏美容光:“呀呀,何劳得师姐们如此受累赴险?” 苑天南更是大为满足,嘴上还要逊谢:“何须这般费心,有苑某并这许多好汉在,怎么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甘斐从后路快步抢上,打断了苑天南:“现在可不是叙礼闲话的时候,别看现在好像风平浪静,可我觉得一旦有动静就必然是大动静,要是被妖魔缠上了,我们只怕就没这么好走了,赶紧赶紧,趁他们还没追上来,速速带我们和你们大队会合。” 杜嫚在剑阵中就见过这个功法邪异精猛的胖汉,此番奉秦嫔之命前来接应覆水庄脱走,倒没想到又和他撞上,前后一想,顿时释然,原来那时候大呼小叫要去救人的他就是来救覆水庄的,登时对这一行自入险地的好汉们颇有些志同道合的好感。 只是开口说话时,杜嫚还是那种在男子面前不假辞色的淡然:“说的也是,这便领你们同去。”看了看甘斐,又加了一句:“你那个小蝙蝠还在二师姐身边,放心,没有任何危险。” 不等甘斐回话,杜嫚又对众人道:“还请诸位御气凌风,纵影成光随在我等身后,不消片刻,便可入我紫菡剑阵之内,眼下大队将近宫城之东沿,就快出去了。” 又是个叫甘斐挠头的问题,到得此处的多为术宗门人,所谓御气凌风和纵影成光自然是信手拈来,可自己一个乾家斩魔士,任刀术武艺再如何精强,却偏偏用不了移形换影的身法,这却如何是好? 正要硬了头皮请哪位同携一程,忽然便见半空中林萧长袍一闪,却是按下身来。 适才林萧一直飘纵于半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远近数里的情形尽收眼底,此刻的语调却极为尖利,似乎是遇上了什么极为凶险的情事,与平素的儒雅之风大为不符。 “不能飞!快运法相持!” 不必林萧再做更多的解释了,即便是甘斐的肉眼也能看见,从脱身而走的护城河方向,一团巨大的光焰升空而起,这是无数妖魔妖力施放融合的光华,蔚为壮观。 光焰将半空染的透亮,好像是暗夜里骤然升起的莹光诡月,顷刻之后,仿佛这莹光诡月在刹那间又化作了密如繁星簇集的飞矢利箭,向众人的所处之地坠落。 第098章危机临 正如甘斐所说,妖魔的进击把看似平静的局面瞬间化作天崩地裂般的剧变,在这漫天妖焰,簇密如雨的情形下,谁也无法从容施展御气凌风,纵影成光的法术,否则就成了风雨飘摇中凄惶逃散的离群孤雁,全无遮蔽的任人宰割。 杜嫚的反应最快,她奉秦嫔之命,一共带来了十位紫菡院弟子,恰好可以保证小一号的紫菡剑阵得以施展,十余位女玄士同时飞身纵步,各依方位的围成了一个小圈,挡在了众人之前,长剑斜指而出,早汇成了一团醇绵浑厚的气墙。 霎时间,万千妖焰坠落,与气墙撞击,发出嗤嗤轻响,风波激荡,光影交错,阵后的一众伏魔之士却都感到了空气与地面的剧烈震动。 昔日豹隐山锦屏苑山后,面对千数阒水精锐的突袭,紫菡剑阵亦曾大放异彩,交战良久之下都不落下风,可那首先是对方妖魔不善群战协力之道所致,如今施放妖焰的妖军数量远在昔日阒水精锐之上,又深谙并力合击的军阵战法,而此间十余位女玄士又不是当日那排名前十的紫菡院弟子,其玄能威效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语,这般此消彼长之下,顿时显得吃紧起来。 杜嫚牙关紧咬,只觉得这妖焰聚合之力竟是越来越大,紫菡剑阵只不过堪堪御衡了一个照面,便有土崩瓦解之势,侧眼觑见另几位同门师妹大都双臂微颤,身形半屈,亦是在苦苦支撑,有几个功力稍弱些的甚至身躯一震,从面部白纱下渗出了血迹来。 正在艰危时,苑天南一声闷叱,双手虚握,掌心青蓝色光焰一亮,苑芳菲在旁依手作势,手内青光直射入父亲那青蓝光焰之中,须臾间,体格魁伟的巨人生成,正是那凌天力士。 此际苑天南功力大有消耗,尤其是苑芳菲几近油尽灯枯,全仗着这段时间奔走休憩中稍稍回缓的力道施放而出,这时的凌天力士漫说不比那在长江呼风峡力战盘兕蟒蛟之时,即便是比之前番破关落锁,直入宫城的一马当先亦是大为不如了,但眼看紫菡剑阵力不能支,苑天南和苑芳菲又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凌天力士这回是站在了紫菡剑阵前,接过了妖焰的大部分力道,也算是略略缓解了紫菡院女弟子们的压力,众覆水庄门人也知情势迫在眉睫,纷纷运功相助,凌天力士的身形半明半暗,忽强忽弱,终于在对峙良久之后,与漫天妖焰融聚一处,而后蓬然炸裂。 罡风劲气带着几乎与天地间的瑟瑟寒风一样冰凉的温度,从众人的面前身旁冲荡而过,苑天南蹬蹬退了几步,一跤坐倒,而苑芳菲面色煞白,再也支撑不住的瘫软下来。 “师妹!”陈典惊呼着抢上,一把扶起了苑芳菲,再看大部分的覆水庄门人都已是一脸灰败萎靡之色,强自站立的身形也已是摇摇欲坠。 这一次携手合力施放的凌天力士在与妖焰冲突抵消的同时,也耗去了这些覆水庄弟子仅剩的气力,算起来,现在竟反而是大弟子陈典还算功力齐全,倒不是他刻意保留,只是他关切苑芳菲,又知道小师妹现在的力竭之困,本就有意随时跟着保护救治,倒幸运的躲过了这一场损体耗力的噩患。 紫菡院的女玄士们也不好受,虽是化解了妖焰穿射袭身的危局,可已经有两三个师妹受了内伤,剩下的也是功力大损,举止僵涩,不过是勉强保持着剑阵的阵形方位,却也丧失了完全运法行功的能力。 好在第一波的妖焰被抵消后,再没有后续的妖焰袭来,远处隆隆震响,却是妖军在往另一个方向发起了远程的攻击,屋宇阻隔,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各色妖焰光影被尚未融化的积雪冰面折射了过来。 “是……是大队方向……”杜嫚觉得胸口一阵阵的烦恶难当,但她看到的这一幕却更令她忧心如焚,“……那里打的好激烈,被……被缠住了!” “先小心我们这里!”甘斐大喊,刚才阻隔妖焰的术法他无从插手,眼光光的看着他人打生打死的心里也不好受,但他很快就明白妖焰的远程攻击只进行了一波的用意何在了。 无数黑影裹着妖风,一排一排的在眼前涌现,这是妖魔的追兵,在蹊跷的停滞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他们终于来了。他们没有再示威似的踏着令大地颤抖的方步,这次他们选择了纵风瞬影的疾速欺近。 刚才的妖焰只是为了迟滞这群急急赶往大队的一众伏魔士,并且在如愿的将自己这一众阻留下来之后,立即开始了如影随形的渗透缠斗。 可恶!甘斐豁然有解,他们就是故意放我们离开堤岸的,在这里无险可守,无物可恃,只能被动的和他们白刃见血的混战厮杀。难怪让我们这么轻易的离开。可问题是,就算事先知道了对方的险恶用心,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当真就死守在堤岸那里?就算可以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杀伤,但终究难逃沦陷覆灭的下场。我们要离开,我们要活下来……至少是活下来一部分…… 林萧、郑濮,以及数十位巴蜀好汉根本不用动员,已经向接近的妖军迎了上去,他们也在对刚才抵御妖焰的施法中无从助手而耿耿于怀,现在是近身格杀之局,这倒是施展他们所长的地方,严格说来,他们都属于术力双修的人物,他们会飞行之术,这是保证他们能够随着七星盟大部先赶来洛阳救援的根本,但他们诛杀妖魔的方式,却又大多是如力宗武士一般的仗械径取。 好汉们的喊杀声毫不示弱的撞入远多于他们的妖兵群内,几十个人倒冲出了成百上千人的气势。 “轮到我们啦!你们几位,还能走的拖上走不动的,赶紧离开!”甘斐对杜嫚喊,宽刃长刀泛出赤光,“我们断后!” “焉有是理?”杜嫚并不赞同这种逞英雄的做法,况且对方似乎并不信任紫菡剑阵的威力,哼!就算是在现在,紫菡剑阵一样会比你们几十个人乱打一气要管用的多,最重要的是,没理由让你们为我们送死!当然,杜嫚的理由是很冠冕堂皇的:“七星共盟,同气连枝!” “你们消耗的太大了,需要时间恢复!”已经开始交锋的劈杀嘶喊传来,使甘斐血脉贲张,如果不是杜嫚执拗的把紫菡剑阵催动向前跃跃欲试,他就会像猛虎一样扑入敌群之中,但他现在还得按捺住气性进行苦口婆心的规劝,向后指了指,指头划过的范围包括了苑天南、苑芳菲还有大部分委顿不堪的覆水庄弟子们,“既然同气连枝,就不要让他们白白送死,你认为他们现在还有作战的力气吗?听我的,保护着他们先退,我们抵挡一阵,自然也就跟来了,到时候你们都恢复了一些,再由你们生力接替,如是往复,可不是两全其美?” 这话令杜嫚心下一动,犹豫了半霎之后终于立即做了决定:“好!就依你!”在她催动剑阵向后裹住覆水庄弟子退却的同时,却又发出了菡萏盛绽的指令。 甘斐正为这几个字摸不清头脑之际,便见剑阵中数道白光带着迅烈强猛的伏魔玄气飞射而出,尽穿入了激斗正酣的战团之内。 这是紫菡院女玄士们在离开前所做的力所能及的帮助,十几个妖兵惨叫着踉跄倒地,杜嫚对甘斐轻轻一点头:“师兄保重!” 甫开口时语声犹近在耳旁,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经飘然远没,长途的御气凌风暂不可行,但短距的纵影移身则是得心应手,一眨眼的工夫,紫菡剑阵便带着覆水庄大部离开了。 血光乍现,甘斐看到一个裹着白头巾的巴蜀好汉被一劈两半,他的半截身子在高高抛荡而起之后,又砸在了自己脚下,那好汉一时未死,双臂在雪地上的划动好像痉挛抽搐,终于在肚肠开豁的淋漓血水凝固前溘然长逝。 “杀!”甘斐双目怒睁,依稀又向回到了面对屏涛坞千百妖魔犹往矣的岁月,他胖大宽阔的身体犹如张开了翅膀的苍鹫,而仅仅是他投入战团的第一刻,他那焕发着赤芒的长刀便贯穿了一个妖兵的头颅。 …… 宫城东沿,杜嫚口中所说的那个将要脱出宫城的地段,最惨烈的搏杀已经开始了。 沿途的纠缠袭扰一直没有停过,而就在七星盟大队将出未出之际的紧要关头,妖军如潮的强大攻势骤然发动。 铺天盖地纷坠而下的妖焰阻止了任何移形换影的可能,他们的目的仍然在于拖延迟滞,而就在天师教和五老观的防御光环以及紫菡院的主力剑阵有惊无险的将妖焰消弭一清的时候,大量的妖兵已经以疾如电闪的速度楔入了七星盟的阵形里,激战旋即爆发。 俞师桓觉得之前的转移倒像是妖魔有意为之的宽纵,却在看似成功在望,人心浮动之际遭到了当头痛击。 他察觉到了危机的来临,正如他在先前关于术宗之弊的感悟一样,妖魔似乎早就看穿了这一点,并借此将战局偏向了对他们有利的一方。 近距离的厮杀在一开始固然效果不太明显,毕竟七星盟一流高手的数量要远远胜过对方,片刻间妖兵便倒下一片,这对众多的宗师名宿来说,也算是顺理成章。然而在妖军诛之不尽又源源不断的长久相持之后,术宗不擅近战的短处便暴露得越来越明显。 现在甚至连一直岿然不动的紫菡剑阵都出现了缺口,不少女玄士的体力已经透支,不要说施法行术,便连拿着剑做最普通的穿刺也显得有些立足不稳。如果不是外围一批散客游侠舍生忘死的血战相救,只怕紫菡院女弟子们就要出现极大的伤亡。 剑阵外妖兵和散士的尸首交错相杂,为紫菡剑阵提供助力的盟友已经变得越来越少,女玄士们眼中带泪,她们确实一向以冰冷淡漠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但并不代表她们就真的心如铁石,同道盟友壮烈的奋身为护之举不可能令她们无动于衷,而之所以出现这个局面,也缘于伏魔道七星盟那些壮士们从未宣之于口却约定俗成的一种君子之风的关怀。 她们是女人,就算是参修得道,本领高强的玄士,可也还是女人,谁都知道女人,尤其是年轻貌美的女人落在妖魔手里,那将是怎样惨不忍睹的结果。所以他们拼将自己的一腔热血,也绝不能让这样的惨景出现。 秦嫔忽然觉得自己平常所展示的那种名门大派弟子的矜傲是多么可笑,生死之判的分际他们展现的是一个男子汉在女子面前的担当,而自己分明却并不认识他们……好吧,算是认识的,只是自己从没记得过他们的名字。 颜皓子可以清晰的看见从秦嫔露出的杏瞳下滴落的珠泪,他也知道她是因何而垂泪,所以他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咋咋呼呼的插科打诨,他想用善意的提醒来稍微缓解一下秦嫔感怀悲恸的心绪:“我说,是不是考虑让剑阵和旁边道士们的阵形会合?人越来越少了,没必要再分散力量。” 秦嫔悄悄抹去泪花,将头偏转到了颜皓子看不到的方向,声音却没有任何波动:“很难,妖魔将我们两边分隔开来,我们都已陷入重围,而且,似乎天师教和五老观遭遇的压力比我们还大。” “那也不能眼睁睁的就扛着阵法不动那,恕我直言,等我们外边的那伙子人死的差不多了,咱们这里也就玩完了。” 颜皓子说的没错,虽然都是七星盟大部的主力,但主力也有高下之分,无疑由紫菡剑阵带着部分游侠散客和小门派弟子的大约四五百人的阵势并不能和天师教和五老观两大名门领衔的防御光环相提并论,能够和他们会合到一处,总好过在这里凸悬于外的孤军奋战。 秦嫔看了一下形势,决定还是按照颜皓子所说的去做,在她催动的阵法排开横阻于前的妖兵阵列向防御光环处贴近的时候,她只在疑惑:既是七星盟四大名门,为何以名门之宗持盟主之位的鹤羽门却一直没有露面? 第099章赴死志 惨烈的战斗已经使俞师桓把前番兴起的豪心壮志尽抛下,再如何自矜高远的抱负也掩饰不了战场越来越不利的局势,而他现在能做的,只有舍生忘死的全力搏杀,把剩下的盟友带出重围,尽量活下来更多的人…… 他和胡二公子的白袍都已沾满了血迹,也不知道是妖魔的还是同僚战友的,也或者都有,甚至还有自己的,不过在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持续交战之下,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受伤,整个身体都是火辣辣的刺痛。 防御光环明显比先前要缩小了很多,这是因为操持阵法的五老观和天师教弟子已经损折了不少,天雄子亲眼看见自己的得意弟子玄机子被两个妖兵生生扯成了两段,这令他睚眦欲裂,可他含愤泻怒的一击拂尘扫出,却只让那两个妖兵打着转儿的仰面跌倒,然后他们又没事人一样的弹身而起。 怎么?我的功力竟衰弱到这等境地?便连两只小妖也剪除不得?天雄子一愕,转眼间身后一柄铁矛狠狠的刺入,天雄子浑身一颤,怔怔的看着自己胸前穿出的带血矛尖。前方那两个妖兵看出便宜,又是猛扑过来,天雄子双目圆睁,拂尘脱手而出,先将左首的妖兵透顶打作稀烂,而后一把扼住从右边扑来的妖兵,单手悬空举起,威武豪烈如天神临凡。 刺在身体内的铁矛明显的在用力搅动,令天雄子骤感剧痛,他一手扼着妖兵,一边转头怒目而视,那个浑身甲胄的持矛妖兵残忍而又得意的笑着,唇下露出的森森獠牙晃得耀眼,使劲发力的表情和笑容搅在一起,更显得狰狞可怖。 “啊!”天雄子大吼,一缕缕鲜血从他几乎圆胀欲裂的眼角汨汨流下,而他却背对着那持矛妖兵和身撞去,任由铁矛将自己贯了个对穿,那持矛妖兵不虞这道人竟悍烈若此,转瞬间便到眼前,一个躲避不及,天雄子空出的另一只手已经抓在了他的面门之上。 罡风喷溢中,无论是被悬空扼举而起的妖兵还是那面门被攫的妖兵同时爆成了纷洒而落的血浆肉泥,随着他们血肉一起迸飞的,则是天雄子已然四分五裂的残碎肢体。 这位五老观天字辈的宗师,催谷而爆了自己最后的玄力,与对方同归于尽。 “师弟!”天风子晚到了一步,犹然飞溅的血雾沁得他满头满脸,他一把抹去,同时也揩去了夺眶而出的几滴热泪,道家之士讲究的是修身养性的清净心境,可看着手足就在眼前惨死,又岂能真正做到心如止水? 这是短短一年来,继孤山先生、衔云子、乾道元之后,伏魔道又一位逝去的宗师人物,而这个名单还将增加更多,也一样会包括自己,天风子心知肚明。 一道斑斓光华的气劲倏然飞至,震开了几个正嗷嗷向天风子欺近的妖兵,一头银发几与白雪同色的浩轩翁飘身而落,他此时的身法完全不像一个耄耋之年的衰微老者,雄健矫捷直若壮年,不过满面红光下涔现的汗滴和说话时止不住的气喘,表明他也已经大感疲累。 “莫为逝者分心,眼下大难未脱,门中还有数十子弟,如何举动,还需你这个观主定夺!”浩轩翁的口气有些老气横秋,不过他是天风子师叔辈的长老,对天风子说这番话也算相宜。 天风子当然知道这是浩轩翁对自己的善意提点,逝者已矣,五老观毕竟元气尚未大伤,七星盟战力犹存,若因师弟之死便自恍惚起来,那只能是让更多的同道盟友遭难,当下稍稍定神,目光向旁侧的天师教护鼎之阵望去,按说天师教的驭龙护鼎大法可算是伏魔道七星盟第一守御阵法,可因为和五老观斑斓光幕并处一道,威效处却有些同源相斥的抵消,不要说被前番的紫菡剑阵给比了下去,即便与五老观斑斓气环相较,也因为缺乏第一流伏魔高手人物的坐镇,而显得逊色了不少,因此他们那里承受的压力就更大,作为在场为数不多的几大宗师,天风子决定,此战无疑当由天璇星巨门部宿来承担最艰巨的任务。 “两阵并行,却是冗积滞慢,反而陷于此地寸步难移。”天风子对浩轩翁道,“该当两阵有先后之分,如此便仿佛利器之锐,或有脱出之望。” 浩轩翁想到了什么,白须耸动,却并没有说话,目光看向天风子双眼,手上丝毫不慢,几道气劲打出,威势之强令涌来的妖兵一时不敢近身。 天风子淡淡一笑,笑容中还有着缅怀天雄子的哀戚,拂尘劲扫中也算助了浩轩翁一臂之力:“师叔一定看出我是想说什么了,不会怪我吧?”他对浩轩翁倒颇为尊敬,往常言必称老道的自谓倒是不见提起。 “你是想说,两阵分先后,则便以我积奇山五老观为断后,护前队杀出重围?好气节!伐魔卫道,纵使今夜后再无五老观一门,又何足道哉?” 浩轩翁说的慷慨壮烈,五老观本就是四大名门中血性最豪的一支,在面对危境时,他们不像遁迹黄冠的道士,倒像是视死如归的壮士。所以天风子只是将话头略一提起,浩轩翁便知其本意:由五老观的斑斓光幕气环挡在最后,为剩下的七星盟盟友争取脱出宫城的机会。也就是说,无论最终七星盟能否顺利突围,五老观也将和紧追不舍的妖魔之军咬成胶着之势,全部战死将是毫无悬念的结果,唯一的变数就是在五老观最后一个人倒下前,前队的同袍战友们能够行进到哪里。 “我们有赴死之心还不够。”浩轩翁摇头,“且不说天师教那些小道士从不从,便是我们去嘱意相告人家也不听啊,别忘了现在是七星盟,还是请那个年轻人下这个命令才是。要不你去寻他将此事说清?这里我们先扛着!” 天风子神色郑重的对浩轩翁点了点头,如果此去得到了俞师桓的首肯,那么就真如浩轩翁所说,今夜之后,世间将再无五老观…… “快去快去,你从来也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浩轩翁对天风子挥了挥手,双足不丁不八,却站在了刚才天雄子壮烈捐躯的地方,那里的血迹还未干,被融开的雪地上腾腾冒着热气。 …… 当天风子找到了浩轩翁口中的那个年轻人的时候,俞师桓正在防御阵型的边沿跌跌撞撞的退回,他喘着粗气,鹤氅白袍像是被血水浸染过一样,完全变成了鲜红一片,以至于天风子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受了重伤,但好在从他口中呼呼呵出的白气还算充沛,这使天风子知道他只是累了,而不是因为创患。 俞师桓刚刚觑机用飞剑取了个尤其凶恶的妖兵首级,身体越来越觉得滞涩,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可在听到天风子叙说了之后,他还是腾的一下跳了起来,双眼充满了震惊:“天风子宿主,若照这般说,就算我们杀了出来,你们……你们还是绝无幸理,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不这样难道是要全部葬送在这里?副盟主,你知道的,这是眼下唯一可能脱离险境的办法,恕老道自夸,能够拖住这汹汹妖魔之势的,舍五老观其谁?一门俱覆便换来盟友同道的生机,老道死也不枉!副盟主,别犹豫了,以后请盟主还有诸位盟友为老道们报仇便是。”天风子面容镇定地说道,仿佛根本不是在涉及自己乃至整个五老观生死存亡的话题。 胡二公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天风子身旁,他和俞师桓一样,衣襟脏污,举止疲累,浑不见平素的潇洒清逸,然而他却在听完之后对天风子深深一躬,面色凝重的对俞师桓道:“天风子观主所言极是,壮士断腕,总好过在此全军覆没,虽不忍不舍却也是不得不为之举,副盟主当断则断,万不可迁延生变。” 俞师桓目瞪口呆,胡二公子再复向天风子躬身施拜,这一次没有直起身来,连头也没有抬起:“这便传令,天师教与五老观由齐身并行更易为前后之分,天师教在前,五老观合后!” 天风子哈哈大笑:“老道去也!” 俞师桓心如刀绞,对比天风子以一代宗师之尊却仍毫不犹疑的舍身断后之举,自己以二代弟子之身做了这七星盟副盟主犹不自足,总是长吁短叹的感慨一己遭遇的不平不公,他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抓尖要强之心是多么的卑劣无耻。这般一想,顿感七星盟致陷目下危局,似乎纯是自己一人之过,倘若自己早听了那乾家二弟子的建言,及时移阵转向,而不是总想遂心趁意的满足自己那不可告人的鬼祟念想,又何至于窘困危急到这步田地? 这却是俞师桓心神失落下的自怨自艾了,今日之局,只除非妖魔伏兵四起时在最短时间内抽身而走才不会陷入如此困境,可彼时妖魔之军威力未显,七星盟大部仍大占上风,换成是谁也不会萌生退却转移之意,甘斐赶来相告时,本已是晚了,却并非独俞师桓一人之过。 “看,紫菡剑阵也在向这里靠拢。”等天风子的身影远去之后,胡二公子才泪光闪烁的抬起头来,并且立刻发现了紫菡剑阵的移动,“副盟主,火速下令,天师教护鼎之阵在先,紫菡院剑阵居中,五老观……堕后相护,其余人众附阵随行,且战且走!” “请胡长老下令吧。”俞师桓的声音似乎透着一种决绝,胡二公子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却无从揣摩他坚冷表情中显现的心意。 事不宜迟,胡二公子立即施术相传,这是他的拿手本领,只不过在气力大为衰竭之下,白雾气华显得颇为虚弱。 但这不妨碍每一个七星盟中人将这道指令映入眼帘,并且一下子就炸了锅似的喧哗起来。 “这是……让五老观垫背吗?”德馨道人手中金龙游动,在妖兵群中上下翻舞,触者无不纷纷倒地。可他现在也现出了道门之士罕见的情绪激动,指令所透露出的信息是相当明确的,五老观将成为战场上的弃子,并且毫无疑问的迎接全部阵亡的后果。 “七星共盟,同气连枝,哪有让同盟盟友为我等受死的道理?”形貌威毅的德洪道人用声若雷霆的嗓音咆哮道。 好不容易杀透了重重阻隔,才刚和防御光环之阵连接上的紫菡剑阵也由是一顿,由于相距较近,秦嫔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前方听到了指令的五老观道士们,一个道人明显的精神大振,爽朗笑声中,他的声音远远飘了过来: “好!让我们五老观担此重任,诸位师弟,伐魔卫道,得其所哉!” …… 再有不满和诧异,指令也必须遵从,天师教驭龙护鼎之阵在向前缓缓移动,紫菡剑阵则斗榫合缝的嵌入了两阵交移的空隙中,原先宽厚的防御光环变成了一条长阵,不时有北斗信灯释放的光华在战阵上空高高升起。这次不是为了求援或呼应,而是在向五老观致以最后的敬意。 要么全员战死,要么就要承受这种痛心取舍的牺牲。 还是有一些血性的好汉选择了与五老观一齐留下,他们和五老观仅剩的数十名门人组成了大约有两三百人的阵势。 妖军似乎对七星盟的变阵有些意外,侧翼的袭扰渐渐变得混乱起来,有的是跟着移动的阵形继续追击,有的却奔向了长阵的队尾,因为来自那里的抵抗最为激烈。 …… 伐魔卫道,得其所哉! 这是五老观死不旋踵,舍生取义的决心,既是死志已坚,五老观的实力也就全无保留的释放出来,天风子在斑斓光幕中须眉飘拂:“来来来!道爷今天让尔等见识见识积奇山绝学!” 眼角人影一晃,别具威凌之气,天风子转眼看去时,却发现是俞师桓昂身挺立。 “晚辈愿随宿主,共拒妖魔!”俞师桓说的斩钉截铁。 第100章杀伐乱 俞师桓到现在才深深体会到,一年前师尊孤山先生在落霞山紫菡院中的求死之志,和五老观道长们的慷慨赴死不同,这是一种自我惩罚意味的赎罪。是的,鹤羽门师字门,自师尊以下,个个心高气傲,性情倨桀得几乎不近人情,无时无刻不在向他人彰显着他们那种高高在上,不屑于同的优越感,这是缺点,但并不代表他们不明事理,他们在内心有着对自己的品判,而一旦他们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之后,他们的傲骨将使他们对自己的惩罚犹为激烈。 所以俞师桓选择了和孤山先生一样的道路,率领七星盟突围的重任他交给了胡二公子和幼天师德馨道人来承担,而他只需要留在后阵,与义无反顾留下的一众同道一齐面对死亡,用自己的死来争取更多人活下去的机会。 无暇再与天风子道长一抒胸臆,战斗没有任何间歇的持续进行着,他们几乎立即投入了与层层叠叠包围过来的妖兵的短兵相接之中,五老观斑斓光环在忽明忽暗的闪烁,光影之中,有妖魔哀嚎着栽倒,也有伏魔之士的血肉横飞。 杀吧!杀吧!这样最为简单纯粹,什么都抛诸脑后只剩下一腔澎湃热血的俞师桓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本当如此,世人如何知我罪我看我笑我,又怎比得上当下全无杂念的通透释放,是非功过,又何需顾忌生前身后如何评说? 滞重的身体一时间又重现了活力,俞师桓欣慰的发现,现在才是他将《降妖谱》绝学和本门心法施展得最为淋漓尽致的时候,于是他笑了,在第一次完全不端着装着的畅烈笑容中所向披靡…… …… 前阵中阵渐渐和后阵拉开了距离,这表明变阵之法起了作用,大部分的追兵已经被后阵牵缠阻留住,而前阵中阵只需要击退沿途零散的妖兵便可以脱离厮杀惨烈的主战场,距离既定的东门目的地也越来越近了。 奔走中的人群大多是眼含热泪的,如果他们今夜得以生还,那么就是全拜断后的同道盟友所赐,谁都不忍,可正如胡二公子少有的严词厉色所言:活下来,为他们报仇,别让他们白白牺牲! 秦嫔轻抚着腰间的一丛竹简,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那是俞师桓经过紫菡剑阵的时候,亲自对她奉上的《降妖谱》。 …… “还请上覆紫菡夫人,提携之恩永世难忘,如今一年之期将满,俞师桓依前约,将此册原物奉还,多多拜谢紫菡夫人,不过我怕是没机会再见到尊师了,烦请秦师妹代为转交。” 秦嫔从没有看到俞师桓有这样挥洒自如的轻松之色,似乎是终于得以去做一件期盼了很久的事情一样,她缓缓的接过了《降妖谱》,并从俞师桓的举止表情中,立刻明白了俞师桓的意思。 “你是……副盟主,怎可……” 秦嫔的反问却被俞师桓轻柔的一句打断:“向令师姐问候,她成亲之后一向未曾得见,就说俞师桓……祝她与锦屏公子永结同心!” 鹤氅飘倏,转眼远去,只留下秦嫔在阵中发怔,身边是同样瞪着眼睛表示万分不理解的颜皓子。 “副盟主这么大的衔儿,怎么也巴巴的去赶死呢?” “人各有志,若只秦嫔一人,不必看顾诸多同门师妹,秦嫔恐怕也是留在后阵中的一员。你虽是慕枫得道的清修之灵,终究也未必懂得求仁得仁,殒身不恤的道理。” “是像咱家胖老二那样吗?”颜皓子咕哝了一声,眼眶有些发红,无论他再怎么装的依隐玩世的惫懒模样,神色中总掩饰不住那股深深的忧色。 这提醒了秦嫔,那位乾家二弟子和一群巴蜀好汉不知去哪里救人去了,说起后阵,他们犹在后阵之后,到现时只怕也是凶多吉少;还有自己派去接应覆水庄的杜嫚一行,如今深陷敌群,生死未卜。今晚注定是一个令人悬心牵记,忧急如焚的夜晚。 “杀出去……活下来……如果他们遭遇……不测,由我们来为他们报仇……”秦嫔既是对颜皓子说,也是在对自己说,好像这样就能让心里略略好过些。 颜皓子啐了一口:“啊呸,那么多次凶险都没死了,小爷不信咱家老二就能这么没了!” …… 甘斐浑身浴血,和林萧一左一右拖着伤重瘫软的郑濮,带着仅剩下的三五个巴蜀好汉在向后退却,其他人已经全部战死,他们的遗骸旁躺着超过他们几倍数量的妖魔尸体。 然而妖军仍像潮水一般一列列一纵纵的涌上,甘斐只能且战且走的撤离,他不怕死,但不能为死而死,离奇的罡气和失而复得的气力在这一场大战来临前及于己身,就像是上天在给自己降下了大任在肩的眷顾,这使甘斐感到加倍幸运,无论如何不能浪费老天爷对自己眷顾,干掉足够多的妖魔才算死得其所。 宽刃长刀卷起劲风,罡气夹在刀风中射向了追得最近的几个妖兵,把他们冲荡得东倒西歪,郑濮身不由己的被拖着,却在狠力挣扎,他的叫喊声嘶力竭:“放下我!放下我!” 甘斐分心挥刀,林萧本力又不如郑濮,这一下挣扎倒被郑濮挣脱了开来,稍一手慢,便见郑濮用尽浑身力气,向前一扑,和一个正以腾烟化风之术赶到近前的妖兵撞在一起,滚作了一堆,郑濮将那妖兵压在身下,挥拳乱打,口中还不停的大喊:“走!走!莫管我!” 甘斐涨红了眼,便要纵身上前去救,却见一旁经过的妖兵随手一刀,郑濮的喊声戛然而止,头颅拖曳着数尺长的血光在半空抛落。 “走!”没有缅怀哀悼的时间,林萧只能死死拽住犹然不舍的甘斐便往后退,又用了些化气为助的巧劲,转眼间便把距离拉开了几十步。 郑濮失去头颅的尸腔此时才在那压住的妖兵身上软倒,却被那妖兵一把推开,站起身来又狂暴残忍的把尸体撕成了残肢碎肉。 在奔行了半刻之后,退走的几人又见减少,几道突然射来的妖焰将体力亏损无暇后顾的另几个巴蜀好汉钉在了地上,甘斐转刀震开射向自己的妖焰,眼睁睁的看着那几个好汉在抽搐呻吟中化作了一摊摊脓水,现在只剩下他和林萧两个了,可身后的追兵还有成百上千。 突然洒落的玄劲罡气阻止了妖兵们嗷嗷乱叫的冲刺,气华穿梭的景象令甘斐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然后他就看见了正凭借转角处宫室残垣为地利结成的小小紫菡剑阵,覆水庄弟子们就在剑阵之后,没有一个离开的。 甘斐不谢反斥:“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追上大队?还在这里磨蹭?” 甘斐怒气冲冲的对象是杜嫚,她正在阵法的当头仗剑绰约而立,白裙飘拂在夜色中几若仙子,然而甘斐现在可没有欣赏美女的心情,他没想到过了这么长时间(其实也没有多长,半个时辰都不到),所有殿后的好汉们几乎全部捐躯,可这些女玄士还有覆水庄的弟子们仍然滞留在这里,距离原先所在最多三五百步的地方。 杜嫚白纱蒙面,根本看不出神色表情,但她的回答却显得素淡沉静:“轮到我们了。是你说过等我们恢复了再来接替你们的……”语气有了些轻微的震颤,“……就剩你们两个了?” “胡闹!爷是让你们有多远走多远,谁让你们现在就来接替……”甘斐其实也不是真生气,他就是心疼不忍,心疼这些不知轻重还待迎战的同道们,不忍见他们再像刚才的几十位巴蜀好汉一样,悲壮惨烈的战死。 “许你们舍生忘死,便不许我们背水一战?”苑芳菲从一旁插进口来,白了甘斐一眼,手中青光一冲,却是几个婴孩幼童形状的水鬼沿着雪地直向妖兵群中突去,“别忘了,我的功力可比你深厚!” 对于这种气形幻化的水鬼,几个一心厮杀的妖兵倒有些猝不及防,顿时扭成了一团,一时挣脱不出。苑芳菲说的没错,单以功力醇厚来说,她当世已经罕有其匹,只不过略略休憩调息了这么一小会儿,就已经能施放出如此深湛的气劲了。 “我才看到了胡长老的气光宣示。”杜嫚解释,纵然远比不上神完气足之时,但比前番刚刚硬接了妖焰攒击的困厄当口要好了不少,不过她们现在的体力也只够支撑一时半刻的,“大队阵形好像有了变化,五老观道友负责断后阻击,距离我们不过百步之遥。” “那为什么不跟上去?都这么近了!”甘斐不解。 “等你们一起走!” 杜嫚的回答简单明了,甘斐一怔,表情似乎有些感动,也似乎更为不忍,然而他最终长呼一口气,举起了长刀,向前方迈开大步。 “成!义字为先,再不废话!爷来打头,你们护住后面,杀他娘一条血路出来!” 甘斐挥舞着长刀冲在了第一个,已经没有再迟慢耽搁的时间了,他把干脆利落付诸了行动,林萧在侧,一起跟上的还有几十个血气方刚的覆水庄年轻弟子,陈典悄觑了苑芳菲一眼,看她与紫菡院女玄士们一起,正操持术法抵御后方涌上的妖魔,当下抖擞精神,发出一声舌绽春雷的大喊,长剑在手中烁烁散光,跟上了奋勇向前的队列。 …… 九位在东门防线毅然留下的勇士都还活着,这是因为大象只派出了一支为数百余众的妖兵做先行的试探打击,他不会为了区区九个人而压上自己的所有力量,哪怕其中有过去的天军副将将岸也一样,百余众足够对付九个人了,他在意的是大批鲜卑骑士的突兀离去。 这个举动暂时救下了将岸一众的性命,却把后续杀来的燕国骑士陷入了危险的境地,慕容垂在第一时间发起了反冲锋,然而骑士们刚刚从交错巷陌中露了头,来自妖军主阵的远程妖焰攻击便迎头落下,骑士们一个个倒地身亡或在妖力侵蚀中灰飞烟灭,借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座下健马飞速的奔跑,才没有在妖焰纷坠中全军覆没,可是赶到防线中的燕国骑士也只剩下两千余人了。 大象很满意,这时候才是大军出击的时候,他还是持重稳妥的用兵方式,七千大军也只分出一大半前往,留下三千众妖兵继续压阵,冷眼旁观,随时做好了应对意外情况的准备。 防线中现在绞杀成了一团,失去了冲击力的骑兵只能用弯刀和妖魔做近身肉搏,人喊马嘶声响成一片,慕容垂红袍卷风,银甲带血,亦被裹在了妖军的重围之中,身边的亲兵越来越少,却是嵇蕤和栾擎天刺斜里杀入,才算稍稍扳回了些不利的态势。 但终究只是暂时的,两千余骑士加九个,不,是八个伏魔之士,面对着四千妖军精锐的混战之局,结果早已注定,死亡降临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 宫城战场、东门战场,人身交织,层层叠叠,光华纷耀,影影绰绰。处处可闻杀声不断,处处可见刀兵烽烟。杀伐乱,征战紧,洛阳古都在凛冽肃杀中颤抖,夜幕被硝烟和鲜血熏染得萧索悲凉。 西门外,除了交错密集的足印和积雪翻开的泥泞,以及遍地的残砖碎砾,再也见不到一个妖兵,一群服色各异的壮士正奋足疾奔,乔夫和乔妮兄妹俩却是跑在了最前面。 俞师桓找了个借口,让乔夫乔妮赶回去接应被顺风疾行术带来的力宗高手们,当然按照那时候的情势来看,这是不让他们在聚歼妖军的战斗里分功之举,没想到这倒救了乔夫乔妮,伏兵四起时,他们正好回到了距离洛阳城外几十里的地段,和那些力宗高手碰了头,却没身遭陷入重围之厄。 一旦发现了局势的逆转,乔夫乔妮都是赤诚坦荡的性情,哪里有不急急赶来救援的道理?却是随行的铁衣门门主,廉贞部宿的主事掌门邝雄更谨慎些,在驾风来到洛阳西门外时便吩咐降下云头,收了法术,小心翼翼的潜入城中。虽说这支队伍里也包含了邝雄、童四海、霍英、地绝门况三这些力宗的一流好手,可毕竟不过几十人,总要看清局势,寻妖魔薄弱处一举杀入,方有救援之效,不然只能是再搭进去这几十条人命,根本于事无补。 童四海性子急,看左近没有妖魔迹象,杀声又远远的从城里飘了出来,不由催促:“还等什么?让乔家小哥继续带咱们飞进去,听听,这般声势,同道们可危险了。” 况三咕哝了一声,心说争功显耀轮不着,奋身救难倒抢先,未免有些愤愤不平,正要听邝雄说些什么,却陡然浑身一震,回头望去。 每一个在西门外的伏魔之士都转过了头,他们都看见了。 无数人影悄无声息的从山林间现身,黑压压的站成了一个庞大的方阵,如果不是他们口鼻间呼出的白气,就几乎与夜幕混为了一色。 第101章生死际 一个体格雄壮的男子从方阵中迈步而出,行止间满是风虎云龙般的豪烈威势。 而当他走到距离力宗高手们不到十步的地方,便止了步,对着邝雄拱手:“诸位是伏魔道高士?”他找的很准,一下子就看出邝雄是这群人中领头的。 邝雄注意到了从这雄壮男子背后伸出的两柄镔铁大戟,对方是人而不是妖魔这无疑令他松了口气,但也没有放松警惕,他不答反问:“你……你们是什么人?” “大秦国鬼御营。”雄壮男子语声清朗,伟岸的身躯挺得笔直。 这雄壮男子正是鬼御营主将,烈戟士魏峰,事实上在祁文羽前几日的奔走求援之下,鬼御营就已经决定出兵了,三千人马凭借数月来自行推敲而出的潜行之法,神不知鬼不觉的欺近了洛阳城外的山林中。 他们赶到的时候,正是妖魔大军集结已毕向城内压去的时分,然而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鬼御营就这样隐伏不动,并没有贸贸然的投入与妖魔大军的厮杀中。 这也是邝雄的疑问,鬼御营之名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而之所以那祁文羽能够以一介后辈弟子身份却做了贪狼部宿的副主事,很大的原因也是他有着联络鬼御营为七星盟所用的重要职司。 “七星盟玉衡星廉贞部宿主事,铁衣门邝雄!”把自己在七星盟中的称谓报得这么详细,邝雄自然是另有用意,他要看一看鬼御营现在究竟算不算得是七星盟的力量,同时也表明自己的身份地位。他也没有忘记介绍另外几人,都是在七星盟中身居要职的人物:“这位是天璇星巨门部宿副宿主地绝门况三先生,这位是武曲部宿开阳辅星星主,鹰愁涧延德庄霍英霍庄主!”听到介绍,况三将矮小敦实的身板一挺,霍英却不露声色,双目炯炯的盯在魏峰脸上。 “有幸识得,久仰七星盟伏魔道诸位大名……”魏峰再次拱手,不过这一次邝雄没有容他把话说完。 “你们也是能降妖伏魔之能的,想来赶到这里来也绝不是坐视伏魔同道伤亡殆尽的。那么请告诉我,既然有我们在这里扯淡磨嘴皮子的工夫,你们……”邝雄对着那方阵骈指一划,“……这么多人,为什么不杀入城中?解救我盟友同道?” 魏峰牙关一紧,显然他的内心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这么淡然:“当然要救,但不是现在这般草率。” “什么意思?”邝雄的语气咄咄逼人,他认同不能草率冒失的理由,便是自己这几十人不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才准备小心谨慎的悄然潜入城中的么,可是这鬼御营却足有数千人,就算他们单个的实力逊色于七星盟经年降妖的高手,但却可以靠着数量上的优势和军人令行禁止的纪律来弥补,换言之,这几千鬼御营军士所发挥的战力绝不应该在数百甚至更多的各自为战的伏魔之士之下,然而现在他们的迟疑观望又是为了哪般? 况三忽然又是神色一变,刷的趴卧于地,不顾地面冰凉泥泞,侧脸贴耳,一沾即起,却是看着邝雄语调短促的道:“千军万马,滚滚而来!距此不过数里!” 魏峰目视况三:“先生倒是好耳力,不错,秦国大军已经在来此的路上,等先锋兵马一到,鬼御营立即发起反攻,届时,还请诸位高士同助一臂之力。”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你是要我们和你一起作壁上观?眼睁睁看着城中盟友同道的牺牲?”邝雄冷冷的反问。 魏峰没有申辩,他转过身,对庞大的方阵举起手,阵中立刻响起了整齐的兵刃顿地之声,这是凝势待战的信号。 “是全无把握的进去零敲碎打,还是筹划完满的发起雷霆一击,诸位高士自择之!”魏峰头部微转,对邝雄露出半个侧脸,“别忘记,鬼御营的祁先生也一样深陷于内,魏某思救之心绝不在诸位之下,可我知道,与其冲昏了头脑的冒死进攻,还不如选择更理智也更管用的做法。” 邝雄一时哑然,对方并不是畏敌避战,而是在等待后援,积聚了足够的力量再行总攻,自己能说他们此举有错吗? “要等多久呢?”乔夫突然发问,他单纯淳朴但并不粗疏,他听出来确实鬼御营的策略是最有可能给城中的妖魔大军带来极大冲击的正确方式,这一问则是表明他愿意接受这种方式。 “最多半个时辰,先锋军就能抵达,是邓羌将军的飞虎骑。”魏峰走回了鬼御营的方阵,掷地有声的话语从方阵处传了过来,“他们一到,鬼御营立即进攻!” …… 这是出自王猛的谋计定略,在祁文羽急冲冲飞来相告时,他就已经分析过了。 几千妖魔之军在洛阳的纠缠显得有些反常,至少不合用兵常法,孤军冒进,就算拿下了洛阳城又如何?他们将面对来自伏魔道及至人间大军的反扑,仅仅凭借这几千妖军,又怎么可能守得住?毫无疑问,妖魔必然伏有后招,就算没有安置陷阱,也肯定能得到足以对付反攻的强大后援。 所以鬼御营的往援绝不应该是把自己贸然的投入这场反常的战争中去,首先就要判断形势,这一点已经得到了证实,两万妖魔伏兵在七星盟大部被引入彀中之后,便齐数发动。 王猛没有前后眼,也没有时间做出应对的举措,可他在鬼御营出兵之际就已经把任何可能出现的意外都算进去了,他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的使己方的力量足够强大。因此跟随鬼御营一起出发的,还有在长安潼关一线驻守多时的五万大军,只是由于比不上鬼御营潜行之法的速度,他们暂时还落在了后面;这还不算,另有七万骁勇善战的氐秦锐士也将在随后源源不断的赶到,这已是氐秦国一大半的军力了。 救难伐魔,开疆拓土,一箭双雕,尽于此役。拿下洛阳,把氐秦国的疆界拓展到中原,而无论晋国还是燕国,都对这明显的出兵犯界之举没有任何开战的理由,很简单,这是从妖魔手中夺得的。 有过长安城内宫除妖的经历,整个氐秦国,包括苻坚、王猛在内,似乎并不像世人那样对妖魔有着近乎天性的畏惧,相反,氐秦国可以说是天下诸国中第一个做好与妖魔开战准备的,除了设置了专门针对妖魔的鬼御营,邓羌的三万飞虎骑也曾以妖魔做过假想敌,并且绝不惧一战,大批的据说是被神人施咒能伤及妖魔的军械被装备于氐秦各军之中。 拥有这样的实力,前后十几万大军的投入,王猛认为可以应付妖魔一阵了,哪怕再出现意外,也有了转圜周旋的资本。更不要说,天下伏魔道中的高手必不会袖手旁观,应该说驱除妖魔,占领洛阳已经有了很大的把握。 …… 铁蹄纷沓,碎冰破雪,这是邓羌的飞虎骑军在疾速行进,城头上方高空中,一个双翼横展的颀长身形向西北方向俯瞰而去,身上的轻甲散发着莹莹暗色,好像是钻过了深厚云层的渺淡星光,他却在呼呼的喘着粗气,然而夜色抵不住他犀利敏锐的眼神,他已经惊诧的看见,在西北方向,人头攒动,兵甲铿锵的洪流巨潮正在向这里汇拢,而更远的地方,夜色中的人喊马嘶,足声隆隆不绝于耳。 然后,他剧烈的咳嗽,显得疲敝不堪,又强自支撑着飞向了城中。 …… 氐秦大军的猛攻行将爆发,洛阳城中的血战却已到了立判生死的紧要之际。 俞师桓不知道自己究竟杀死了多少妖魔,也不知道和自己一齐奋战的同道盟友还有几人存活,更不知道五老观斑斓光环是否还在坚持,他现在太累了,眼中看到的人影都已模糊,只能凭借对妖力的感知做着下意识的搏杀,他好像听到了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声,并且抑制不住的似乎就要从自己的喉咙里迸出来,汗水将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鹤氅浸得湿透,而自己的每一下粗重的呼吸,都牵动得胸口一阵抽痛。 他在后阵之中冲得太前了,身边的战友一个个的倒下,他已经掉队,被妖兵里外几重的包围,距离五老观的主阵形也越来越远。 他甚至没有发现妖兵的包围圈忽然响起一阵嘈杂,一支刺斜里撞入的队伍打乱了妖兵的阵脚。 覆水庄弟子和妖兵纠缠在了一起,甘斐奋力劈开几个挺矛穿刺来的妖兵,远远抬眼看时,几乎没认出那脚步虚浮,浑身浴血并且动作颠乱的男子竟是俞师桓,倒是苑芳菲在加入战团之后看过去的目光陡然一亮,忍不住惊呼失声:“副盟主……” 一时还无法和俞师桓会合,围住他的妖兵实在太多,即便是几十位覆水庄弟子和十来个紫菡院女玄士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抢得上风之局,难以想象俞师桓是怎么在这样艰危的情形中坚持下来的。 俞师桓浑然不觉,他只剩下听音辨形,出手诛敌的木然举动,而由于甘斐一众的及时杀入,却也算是缓解了他的大部分压力,至少现在围在他身边的妖兵没有那么多了。 我快死了,俞师桓仅有的意识在对自己说,因为体力耗尽而最终成为妖魔口中的血食,自己一定会死的很惨,尸骨无存,被妖魔吃的不剩下任何可以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肢体,那又如何?我留下了,我拼过了,死有何惧? 倏然间,俞师桓身上猛的一紧,竟是有股极强的力道瞬间束缚住了自己,这是一种高明的擒拿妖术,俞师桓只剩下这个思绪,最后一点气力随着束身妖力的一层层加重而在流洩消逝,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意外之喜,我想有人会高兴看到你的。” …… 俞师桓不见了,好不容易杀开条血路的甘斐愕然看着眼前的一片空荡,被杀怕了的妖兵正在后退,不过并没有走远,他们在重新集结阵势。 “俞师兄呢?”甘斐四顾,苑芳菲抢上,一脸关切担忧的神色:“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甘斐气喘吁吁,他的体力也快到了极点。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妖怪,从背后把他抓住了,可我来不及赶来相救,一转眼他们就不见了!”苑芳菲的视线几乎就没离开过俞师桓,所以甘斐没有看到的情形被她看到了,再加上那个青色长衫的妖怪在一群甲胄加身的妖兵中是那么的显眼,哪怕只是现身了短短一瞬,也被苑芳菲给记住了。 “青色长衫?年轻妖怪?”甘斐想起来是谁了,不由恨恨的骂了一声,“操!我就知道这小狐狸没安好心!” 可现在哪里还有探根问底的时间?针对他们一众的包围圈正在形成,而距离光华已经颇显暗淡的五老观斑斓之阵其实也并不远了,可尽管或许也只是几十步的距离,可在妖兵几乎连衽成帷的阵形前,这短短的距离又显得艰如天堑。 身后喊杀声又起,这是一直紧追不舍的妖军又贴了上来,甘斐回头一瞥,恰好看见一个如狼似虎的魁伟妖魔与一位紫菡院女弟子撞在了一起,既冲开了剑阵一脚,也将那女弟子撞飞了开去。 甘斐怒吼着去救,却已经慢了一步。 剑光一闪,不过并不是冲着那魁伟妖魔,而是在那飞去的女弟子身上一划,气劲氤氲之中,女弟子的身体若寸寸碎英,烟消云散。 甘斐怔了一怔,一刀将那魁伟妖魔连盔带头砍作了两半,然后他看到了手中长剑凝而未收的杜嫚,将那女弟子粉碎的一剑正是由她施放。 “沈师妹骨断筋折,已是救不转了……宁作玉碎,身骨血肉不落妖魔之手。”杜嫚像是在对甘斐解释,尽管这一句之后她继续操持着剑阵的运转,但甘斐确信无疑的看见,从她眼角落下的泪水沁湿了掩面的白纱。 死去的是沈妲,这位在乾家腼腆害羞的接过李氏款客糖果的可爱姑娘,那时候,在她身边不远,是甘斐扳着郭启怀和邢煜的肩头,涎着脸挤眉弄眼的模样。 现在……这一幕中的人还剩下几个?这该死的战争! “明白了!不会让你们落在妖魔的手里的,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甘斐挡在了这些女玄士之前。 愚蠢的怜香惜玉,杜嫚心知肚明,却最终只迸出一个字:“谢!” 妖军的人潮再次将他们重重包围…… …… 终于冲出宫城了,胡二公子心中一喜,身边的德馨道人亦是神色一松,回头看着后面随同共行的大批伏魔士络绎不绝的从城门下赶出,紫菡剑阵是这条拉得极长的阵线中最后一环,而只要等她们跟来,就可以说他们基本已经脱离了险境。 在东门防线驻守,等待后援,胡二公子在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他也不知道东门防线现在已经打成了尸山血海,在那里的留守之士也都已经岌岌可危。 可不必知道这一点,胡二公子的欣喜也在转眼间变成了凝重,他忽然看见了前方正排开的影影绰绰的阵势,数量虽然不多,但每一个身影所透洩出的妖气却都非比寻常。 凸顶上红光闪耀得正欢亮的足舞魅用瘦长的身形做了个别扭的欠身姿势,他的语气充满了得意:“虻山异灵军,在此恭候多时了。” 第102章退兵令 白狐在半空中快速的飞行,战场上的喊杀声距离他越来越远,终至湮没不闻。 胜局已定,这场战争已经不需要他再操太多心了,那么在分享最终胜利果实之前,是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 他用悄然隐身的方式观察已久,他一直等待着甘斐力不能支,身受重伤而又一时未死的时刻,这样他就可以按照前计,将甘斐带走,带到那山藏村中的布奴莎面前市恩卖好。甘斐死后,跟他生出了莫名其妙父女之情的布奴莎一定无比脆弱,这才是自己趁虚而入,获取芳心的最好时刻。不过这事自然也急不得,在让她心中略有感动之际,自己大可以先行返回洛阳,届时正是论功行赏之际,自己两不耽误,以后再对布奴莎慢慢施展水磨工夫,由不得她不乖乖入彀。 可没想到甘斐竟然强悍到了这等田地,厮杀了这许久,依然龙精虎猛的未见衰竭之像,这也令白狐一直没有从容下手的机会。可他却突然发现了那个炼气士,他不知道对方其实是伏魔道的副盟主,只知道对方叫俞师桓,是布奴莎心中一直耿耿于怀的死仇,他精擅辨心识意的幻煌之术,这一节早就清清楚楚,简直是意外的惊喜,既然暂时表现不了对布奴莎义父的关切,又何如一偿她矢志复仇之心? 他在最合适的时机突然出手,强弩之末的俞师桓根本无从抵挡,如今他已被束缚缩身为白狐怀中揣着的小小黑气光团,正往山藏村的方向而去。 当然,白狐也并没有放弃原先的计划,他把最终带回甘斐的任务交给了慕萤,只管耐心冷静的等待机会,总有得手的可能。为了表示酬谢,他把自己改良后的擒人术传给了慕萤,并且提供了颜皓子和丁晓这两个逃囚的方位,只要他们没有战死,那么即便颜皓子丁晓落入其他妖魔之手,也可以保证慕萤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据为己有,然后去骐骥王驾前邀功请赏。 一举数得,畅美无限,白狐现在心情大好,他几乎可以想见布奴莎泪眼婆娑之中与自己轻轻依偎的场景,便连这腾空驾云之术也似乎比往常要快了几分。 …… 心花怒放的不止白狐一个,镇山君此时正端坐在金睛兽骑之上,满意的看着战局在向预先所计划的那样顺利进行着。 虽说这场攻伐洛阳之战在一开始就显得意外连连,险阻重重,攻势也磕磕绊绊的好不辛苦,甚至连副将绝啸和先锋风歧都丧生此役,但一日之易,伏兵大兴,便扭转了乾坤,底定了胜势。 战果比想象中要好,除了两千多伏魔道中人,内中更不乏一些成名已久的宗师高手,还给一支具有奇怪力量的鲜卑骑兵部队带来了沉重打击,预计天亮前,东部战场的这支鲜卑骑军就将尽数覆灭,那将是给人间蠢蠢欲动的军队一个血淋淋的警告,不管凡夫究竟寻到了什么法子,人与妖灵之间的差距终究是天差地远,以后他们再听到虻山天军的名头,那便只有胆战心惊,望风而逃。 镇山君还起了个自己觉得颇为有趣的念头,待此战后,将所有吃掉没吃掉的守军尸骸,包括伏魔之士和人间军兵一起,钉在高枝旗杆之上,在洛阳城四门外悬挂而起,一直排开数里路去,以儆效尤,那会吓破世人的胆,从而知道与吾族圣灵对抗的下场。 用一些随风飘扬的肚肠脏腑和吃了一半的残尸,效果会更好。镇山君差点便在洋洋自得中笑出声来,所以当他突然看见从半空中疾飞而下,并在自己面前现出身形的鸿翼之后,他甚至还用轻松的语调打趣道:“近卫上使如何便来了?若是要将全歼之捷回报骐骥吾王,恐怕还早来了一会儿,不过没关系,天亮之前,我会在洛阳故宫中,用伏魔之士的血为上使下酒,并请上使禀告吾王,洛阳已为天军所据,城中之敌无一漏网!”镇山君指着东方朦朦的鱼肚白,表明他所说的时间有多短,而这也是他的好心情所致,换作平常,他对这个出身于异灵军,却又倍受骐骥王器重的后进小辈可没有这么好的脸色。 可鸿翼的脸色此时并不好,胸口剧烈起伏着,双目怔怔的盯着镇山君,一出声便是石破天惊:“立即退兵!” “什么?”镇山君笑容未褪,表情一时有些僵,他认为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立即退兵,回援虻山!”鸿翼语声一窒,剧烈咳嗽起来。 镇山君清楚的看见血滴从鸿翼咳嗽的嘴中溅出,他这时候才省起打量鸿翼,却发现鸿翼气色萎顿,银色轻甲上血迹斑斑,并且一边表情痛苦的剧咳,一边一迭声的催促:“快!快!收兵回师救虻山,迟则……吾王危矣……虻山危矣!” “究竟是怎么回事?”并不是镇山君没有听清,况且看鸿翼这般模样也绝不是作伪,但他还是不死心,怎么好好的就要收兵回师了呢?眼看苦战多日后大胜在望,如今功亏一篑,这叫他如何割舍得下? “阒水大举入侵!”鸿翼又一口鲜血喷出,强自隐忍多时的内伤终于抑制不住的爆发,跌跌撞撞了几步,一把抓住了镇山君,软软的瘫倒。 阒水?阒水?镇山君简直不可置信,再要追问时,鸿翼已然晕阙不醒。 尽管不知道阒水是如何大举入侵的,但在天军主力几乎尽数而出,虻山空虚的当下,这无疑是最为致命的一着,虻山本境若失,天军又将何存? 镇山君迅速调整思绪,再怎样的不情不愿,现在也到了当机立断的时候了,他狠狠的一击掌,恰像是内心沉郁不甘的宣泄,仰头引项,若闷雷鼓荡的深亢虎啸在战场上响起,裂石穿云,良久不绝。 …… 烈鬃戾贲愕然相视,大象皱眉回望,这是代表撤退的号令,这令他们感到万分不可思议,主将这是患了失心疯?怎么在这个时候下令收兵? 一个面容阴鸷,双目浑圆若铜铃的天军将领正在下令展开对五老观斑斓光环最后致命的绞杀,却在听到虎啸之后举头向天,一脸的错愕不解,他是圣空部统领枭啼,眼看即将获得他所部此战最大的功勋,又哪里肯舍? “为何下退兵令?”不仅是枭啼,其余几个统领的质询传音也先后飘了过来,按说军中令行禁止,为属下者奉命而为即是,又岂有反问的道理? 不过镇山君无暇追究这些统领的强硬态度,啸声未毕,传音已达,不过他的传音只传到了这几个统领耳中:“虻山急报,阒水入侵!便就你们几个知道,队列不可乱,军心不可乱,严整阵形,有序撤出,全军回师救驾勤王!” 没有时间再让他们消化这足以瞠目结舌的信息,镇山君再度发起啸声,这是催促,也是严申指令。 “退兵!返回虻山!立刻马上!”统领们的反应足够快,就算镇山君不特意叮嘱,他们也会隐瞒下虻山本境遭袭的消息,免得军心不稳,把后撤回师变成了溃散。 …… 异灵军和七星盟前队的遭遇战一触即发,骤然笼罩的虎啸声使足舞魅烦恶的啐了一口:“这镇山君搞什么?” “我们怎么说?”盈红在一旁问,不过她瘦削尖细的脸孔表情更像是一种怂恿。 “什么怎么说?他是天军营主将,管不到我们异灵军头上!随他去,正好让我们独占其功!”足舞魅没好气的道,他正在找寻对面天师教护鼎之阵的破绽,而在护鼎之阵旁侧已经成形的另一个紫菡剑阵又令他觉得有些棘手,至少不能轻忽视之,眼见得又是一场恶战。 “可是……”一个面孔漆黑如锅底的异灵有些迟疑的建言,“……那些天军营的……真的开始退兵了……” 不必这异灵的提醒,足舞魅已经看见无数妖影幻化的黑风纷纷腾空而起,结成了蔽天连幕的阴云厚霾,喊杀声陡然间小了很多,天军营真的开始退兵了,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 “他究竟是在想什么?”足舞魅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底气十足了,如果自己坚持在这里打着独占其功的如意算盘而继续滞留的话,那么一旦两万多天军妖兵离开,战场上所有被包围牵缠住的伏魔士们将腾开手来,并且迅速向这里围拢,自己这不到百数的异灵就是生了三头六臂也不够瞧的,不甘归不甘,足舞魅也只能恨恨的捶胸顿足:“还打什么?撤!回吾王驾前,告他个延误军机,坐失胜局,看吾王如何治他罪!” …… “飞虎骑到!”还离有一段距离,一马当先的邓羌就在对鬼御营的方阵挥手。 魏峰双戟在手,早已按捺得令自己几乎坐卧不宁的战意腾的燃烧起来,他的喊声是炸出口的:“鬼御营,北部宫城方向,杀!” “杀!”三千人的呼吼震耳欲聋,内中还夹杂着罗老七独树一帜的粗口:“入他娘!跟老子干他娘的妖怪去!” 魏峰所言不虚,先锋刚到,鬼御营就发起了进攻。为气势所感,等得忧心如焚的邝雄振臂高呼:“杀进去!救盟友!”几十位力宗高手跟着磅礴的军阵同时奔跑起来,乔夫乔妮冲在了最头里。 而先行赶到的氐秦骑兵则根本没有丝毫停顿,邓羌的宝剑森森的散着寒光高高举起,隆隆不绝的浩然蹄声一直穿过了已成废墟的洛阳西门,伴随着他们气壮山河的呐喊: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 活下来的人们有些发怔,他们看着一度把他们逼到了绝境的妖兵们竟然极为反常的跃行于空,在重整队列后又向相反的方向退潮般离去。 由于太过意外,使他们大多忘记了紧随于后的掩杀追袭,事实上现在能够保下一条性命来,已经是如坠五里云雾的百思不解了。 自分必死的天风子在几乎只剩下丈许范围的斑斓光环后探出身子,剧烈拼杀后突然的静止使他有些晕眩,但更让他发晕的是妖兵们的退兵举动,这绝不会是他们的大发善心或神智错乱的愚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使他们不得不退兵而去。 天风子迅速的做出了判断,这个变故只可能产生于他们的后方,甚或就是虻山本境之地。 难道是许大先生的入境之法终于起了效应了?天风子是在来驰援之路上,才听俞师桓透露了许大先生计划的大概,可是,仅仅凭借许大先生百多人的鹤羽门,就算闯入了虻山本境,也不可能给对方带来那么大的变故,只除非许大先生还另伏有力量无比强大的后手,但七星盟精锐大半集于此,在虻山天军重重围迫下尚且差点全军覆没,许大先生又还能怎样的厉害后手? …… 压力的旋解而去,使甘斐一跤坐倒,他并不像前番争斗中看起来那么勇悍,其实他的体力早已透支,再如何厉害的人物也无法坚持那么久的持续作战,他只是纯粹凭着一口气吊着,并且在最后关头,他的刀法已见散乱,最多再过一炷香时间,便到了他的大限之时。 现在他算是死里逃生了,和他一起幸存下来的还有覆水庄和紫菡院不足三十人的弟子们,还是幸亏他挡在最前舍生忘死的拼斗,将这里的伤亡降到了最低,覆水庄的苑天南和苑芳菲陈典都没事,而紫菡院也就只有两名女弟子受了点轻伤,可以说这是凭借甘斐的一己之力才达成的局面,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将甘斐的力战看在眼里,既敬佩也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 但甘斐此刻可没有什么大英雄形象,坐倒之后,忽然身体一震,倒把杜嫚苑芳菲几个唬了一跳,就看他抱着腿,一脸苦色:“呀,抽筋了……抽筋了……” 苑芳菲噗嗤一笑,杜嫚便关切的要上去帮手,倒是一身血污的林萧乐呵呵的替甘斐扳住了脚抵着。 “那伙子妖魔怎么走了?”杜嫚像是省起自己情不自禁上前的冒失动作,忙将身一偏,转头四顾疮痍满目的战场,除了遍地的尸骸和被踩踏的稀烂雪泥,眼前竟有些别样的宁谧之感。 “谁知道呢?反正……反正我们活下来了……”甘斐还在龇牙咧嘴,“……哈哈,耗子还活着,这小子命倒也大,不知道老四老五他们怎么样了。” 因为灵应大法的缘故,所以甘斐知道了颜皓子的幸存,这又令杜嫚和另几个紫菡院女弟子心中一宽,那颜皓子和师姐秦嫔在一处,他没事,师姐多半也没大碍。 苑芳菲看了看父亲的伤势,还好并不严重,多是些皮外伤,正庆幸间,忽然一惊: “副盟主呢?你说的那个小狐狸是怎么回事?” 第103章使团 蔚蓝如洗的天空,却看不到一丝云彩,不仅如此,也根本看不见那本该高高悬挂于天际的日头,伏魔道追寻了数千年的虻山本境,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在自己面前掀开了连通幻界虚空的入口,一度让池棠懵然恍惚的感觉到不真实,然而吸入鼻中的气息却是如此清馨馥郁,如果不是早就知道这里是妖魔云集的根本之地,他几乎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踏入了什么隐逸避世的阆苑仙葩。 前来迎迓的女妖走在最前面,随风摆柳的扭着不堪盈握的腰肢,却将她浑圆鼓突的臀部翘得足够显眼,她说她叫盈玉,是虻山骐骥王驾前地位最高的女官,而由她亲自来迎接赛伦族和血泉族的报捷使团,这也是在向大胜而归的盟友们表达最为尊崇的敬意,骐骥王已经在圣王宫排开筵席,为盟友们庆功祝贺。 慕容衍显然和这个叫盈玉的女妖是素识,几句轻轻巧巧的搭话之间,便让盈玉花枝乱颤的格格娇笑起来,一个劲的往慕容衍虽然肤色阴诡但眉目也着实精致的俊脸上抛着媚眼,间或眼波一转,似有意似无意的扫过一旁微笑相随却并不多话的赛伦族使节们,恐怕是那位极具野性美感的黑衣女侍卫让她生起了争竞之心,所以造成了她现在舞态生风的步姿。 其实灵风已经把自己掩饰得并不那么引人注目了,欧菲。尼桑奈尔与她原先绿裙蹁跹,孤俏盈立的身形本就是大相径庭,更不要说她还特地用一爿披风似的长袍罩住了太过暴露的装束,但慕容衍走几步就忍不住投过去的关切目光还是令她成为了盈玉暗自留意的对象。 不过至少没有引起虻山的疑心,他们既不知道在裂渊国真实的战况,也想不到地灵鬼将与赛伦部族都成为了裂渊国的同道,并已经开始了针对虻山的行动,相熟的老面孔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池棠作为使团中赛伦族的随行侍卫,走在了队列中并不显眼的位置。琐罗亚斯德教的大光明术果然神效非凡,他现在在别人的眼中,完全就是一个貌不惊人,留着一脸络腮胡子的条枝武士模样,当然,那位赫利柯特教主还给他做了点妖灵表相上的更改,鼻子弯曲如钩,倒好像是锐利鹰喙,这本就是基于赛伦族一位守卫教中圣火的鹰妖武士形象所变化的,卡琉吉则是他的名字。 在他身边,则是身高个头仿佛,体格却更显得瘦削一点的侍卫,面色黧黑,双目深凹,乍看上去,眼球灰暗如瞽者般全无光彩,可若凝视半晌,便会发现那灰暗眼球散发出诡幻迷离的电花光气。 又是个高超卓绝的化身,谁能想到这个叫昂苏萨的侍卫就是当世雷鹰化人,赫赫有名的驭雷士韩离呢? 如今两大五圣化人正并肩而行在这数千年从无神兽踏足的虻山界土之中,而距离他们越来越近,正在宫阙中安坐的千里骐骥又怎能察觉分毫? …… 走过巍巍葱岭,池棠看到高矗耸立的圣灵殿一角,在妖魔之境见到如此雄骑壮瀚的建筑倒令他忍不住有些惊叹,但从山坳前闪出的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年轻人,却又使他和韩离对视一眼,暗自做好了警觉提防的准备,他们同时察觉到了这个年轻人身上传出来的妖气非同泛泛,看灵风也是一脸怔然的神色,似乎也并不认识这个在虻山出现的异族样貌的妖灵。 金发年轻人正在略显动作夸张的接近使团,张开的双臂白皙而强壮,深红色的宽大长袍随着风声猎猎作响,腰间的带扣金光熠熠,而他脸上堆起的笑容又有些过分的热情。 “庞恩!庞恩!我听说了你们的事迹,令人万分欢欣鼓舞,我的朋友们,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金发年轻人的汉话大体上还算流利,目光在和坎吉对视的时候有些生硬,不过他的视线很快就转到了一言不发紧随于后的灵风身上,眼神顿时一亮,而在他张着双手却没找到拥抱对象之后,却又大喇喇的在正要转身说话的盈玉臀部上摸了一把。 “嘻嘻,讨厌啦。”盈玉轻打开那金发年轻人不老实的手,甚至还用一个轻盈的侧身动作避开了年轻人色迷迷就势贴身上来的搂抱,对慕容衍和坎吉吃吃笑道:“这位西方鹫王就不必婢子介绍了吧?自那夜飨食之会后,鹫王陛下可就没有离开虻山,他为虻山吾族提供了很多帮助,现在可是完成圣灵殿建造的主持者呢。” “西方的建筑美学,可以和东方的壮丽宫室相结合,这才符合圣灵殿奇迹的地位,鄙人,喀忒斯,愿意为此稍尽绵薄之力。”喀忒斯现在掌握的华夏语显然比初来时节要丰富得多,他向使节团微微欠身,目光却锁定在灵风脸上:“不知我有没有幸知道这位美人的名字?” 灵风歪着头,使她凹凸有致的身体显得更为高挑挺直,她的开口便是自然而然转变而成的波斯语:“霍吉斯。” “霍吉斯?好美的名字。”喀忒斯两眼放光,笑的越发灿烂,这个情状使慕容衍和池棠同时不舒服的皱了皱眉头。 坎吉几乎有些忍不住笑,避开了对霍吉斯含义的解释:“我的狮鹫王,小心色彩斑斓的美丽之中所带来的剧毒噬咬,沙漠中的蝰蛇是最冷血和凶狠的杀手。”言辞中隐藏着奚落,古罗马文明的锐意进取现在已经变得骄奢淫逸,糜烂不堪,即便是这个来自罗马帝国的狮鹫妖王也是这个毛病,这样看来,沙普尔皇帝陛下对罗马的战争已经不足为虑。 也不知道喀忒斯是没听出来,还是根本对坎吉不感兴趣,他仍然看着俨然光彩夺目的深色宝石的灵风:“当冷血被热情所包围,那才是冰与火交织盛放的最美一幕。” “且稍止诗兴,鹫王陛下,骐骥王陛下还在宫中等着使团的好消息呢,稍后的盛宴,骐骥吾王也邀请了您参加,何不在那时候再开始您那能把所有女人都融化的甜言蜜语?” “啊,抱歉打扰。”喀忒斯夸张的耸耸肩,“别让我们伟大的王等的太久,尽管我知道他今天心情很不错。”他让开了路,使团得以继续前进,然而当灵风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喀忒斯又故作潇洒的对她眨了眨眼:“稍后见,霍吉斯。” 这个卖弄风骚的混蛋!慕容衍和池棠同时在心里嘀咕道。 …… 眼前的宫阙令池棠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在思忖了良久之后,他才省起,这宫阙仿佛便是按照氐秦长安宫殿的模子建造出来的,而当他看到从两旁宫道延伸开去的一根根拔地而起的高大木桩,眼瞳又是一紧,上面悬挂的干尸已然难辨形貌,但可以看出都是属于人类的尸首,木桩顶端口齿大张,目眶深幽的骷髅更像是在诉说临死前的凄惨可怖。 在巴蜀拂芥山桀须妖蜥的洞府中,池棠就见到过类似的惨景,然而此间的规模更大,显然更符合妖魔所标榜的壮观。 池棠走的很沉稳,心中的火焰却已在燃烧,而他身边的韩离侧头回望木桩,阴沉面色上看不出任何波动,只是两手忽然紧握成拳,指节格格作响。 …… 又见到千里生了,迈步而过一级级青石砌就的台阶,穿过了平整光滑几乎能照出人影来的地板,在雕梁画栋的丹墀王座前,池棠看到了千里骐骥,还有他身边妖冶媚态尽敛,更显得美艳端庄的茹丹夫人。 千里生已不是那在长安城中白袍飘摆,长发挥洒若不羁文士的那个模样,他现在头顶冕旒,衣着华贵,袍服上姿态各异的奔马形象栩栩如生,倒当真有了帝王般的气势威严。 盈玉屈身一拜之后,袅袅婷婷的退下,她完成了引路的职责。千里骐骥轻轻拂袖,面露微笑:“入座叙话。” 旷大的宫殿里,已经排开桌案。虻山显然在路上就观察过了使节团的人数,地灵鬼将及其所领的一个亲兵;还有坎吉所属的十人侍卫队。桌案的数量正好相符,只不过按照尊卑之别有了座次的区分,将慕容衍和坎吉的桌案置在了最前而已。 这却不利于掩人耳目的便宜行事,灵风有些不豫的歪了歪脖子,她在重归故土之后却并没有什么怀念流连的感慨,即便是看到千里骐骥和茹丹夫人也觉得极为陌生冷漠,她只是担心完成不了师父大力将军的嘱托。 这个情形本也在意料之中,便依言而为,静观其变再寻良机不迟,慕容衍和坎吉神色如常,施礼拜谢,便示意随行各自落座。 池棠和韩离却是一左一右坐在了灵风旁侧,看桌案上菜肴时,便松了口气,不见什么残虐血食,都是些寻常佐食菜蔬,不过也有些奇怪,按说庆功之宴,如何虻山安排得如此简慢? “骤闻两族盟友携手并肩,大胜告捷而来,孤实欢喜无限。对那裂渊鬼国征战之详,少顷尚请地灵将军和坎吉先生相告,不过在此之前,孤亦有喜讯佳音,好教盟友得知。”千里骐骥语气一顿,看使团众人俱各屏息聆听之态,更是掩饰不住神色间的欢喜之意:“想必地灵将军穿境而过时也已经见到了,在两族盟友征战之际,吾族虻山也没有碌碌无为,已于数日前向洛阳发兵,现在嘛,数千伏魔道之士尽围城中,取胜就在今夜!所以,诸位先莫嫌饭食粗陋,孤之意,这一夜浅酌慢饮,只等今夜一过,用洛阳城中伏魔之士的新鲜血食与诸位同庆共贺。” 池棠心里一跳,洛阳城?数千伏魔之士?算起来,自己和韩离离开时本说过月余即回,如今经历裂渊鬼国玄晶探秘之后已过了四月有余,却不知道驻留在距离洛阳不远的广良城的同门师弟们有没有参与此役,设若千里生所言是实,那岂不是伏魔道亦是遭遇了重大危机? 这数月醉心玄晶修炼,此刻池棠才遽然有感,既深恨自己对同门的粗疏寡漠,也心忧于他们的生死安危,自责焦虑痛悔不安,种种躁急齐上心头,兼之前番怒火中烧尚未消减,如此心境一乱之下,火鸦神力的涌动便有些剧烈起来。 灵风离池棠近,顿时察觉有异,急忙悄悄探手在池棠膝上一按,这是提醒的意思,不防池棠神思不属,神力上冲,灵风顿感焰力反炙,浑身一震。池棠一惊,已是反应过来,神智既感清醒,神力便是收放自如,一拂下便消去灵风炙身焰力,复端坐身形,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千里骐骥还在夸耀着虻山的胜绩,目光却有意无意的向池棠这里瞟了一眼。 “若依如此说,也就是这旬日以来,虻山圣族、赛伦魔族和血泉鬼族三路并进,皆获大胜。四方魔族之盟已见兴盛之势,可喜可贺!”慕容衍往来虻山几次,说起来和千里骐骥最为熟稔,此番便是由他应答,不过他也对虻山竟然进行了这么大的手笔颇有些意外,一战而灭数千伏魔之士,那岂不是一举扫平的伏魔道的大半力量?难道虻山已经有了如此强横的实力?似如此,裂渊国与赛伦族的谋划又有何用处? “地灵将军,却不知那裂渊国现下如何?” “其境大势已去,那什么四大鬼卫,数万灵军皆已告覆灭,鬼皇陛下和鬼相尚在追剿残敌……” “哦?鬼皇陛下也去了吗?”千里骐骥笑容依旧,目光却紧紧的盯在了慕容衍的青灰脸上。 不好!千里骐骥并不知鬼皇伪作天灵将军之事,自己现在已不是血泉将领,倒一时失言了。不过慕容衍还是不动声色:“骐骥王陛下尚有不知,吾皇陛下在战局胶着之时,自引我族厉魂鬼卒精锐远路来援,恰与赛伦族盟友齐齐赶至,这一下两路并进,僵持之局顿告瓦解,那裂渊灵军一败涂地,却正是扭转战局的关键一着。” “原来如此,久仰血泉鬼皇之名,惜乎缘悭一面矣。”千里骐骥眼神一转,“想那裂渊鬼国如此了得,犹难抵敌,必也是两族盟友高手辈出之故也,看看,便是这使节之中也是藏龙卧虎,不知……这位上灵如何称呼?” 千里骐骥袍袖一伸,正指向了池棠。 第104章狩猎 池棠心下一咯噔,莫不是被千里生发现了什么差池之处?不过他看千里骐骥的表情似笑非笑,言语间倒是调侃的意味更浓些,当下便作了愕然之态,他现在是赛伦族鹰妖武士卡琉吉,应该是既听不懂也不会说华夏语的样子。 坎吉倒是不动声色的接过了话头:“伟大的骐骥王陛下倒是好眼力,这一位是赫利柯特首领的亲随卫士,在我们部族中鼎鼎有名的卡琉吉,本领自然是极高的,不过比起四方魔族盟友的诸多高手来说,却也就不足为道了。” 千里骐骥轻轻一笑,目光径直迎向了池棠故意怔怔的望过来的眼神,坎吉会意的又插口言道:“骐骥王陛下勿怪,这位卡琉吉虽身在使团,却只充作侍卫职司,可听不懂陛下的华夏语。” “孤怎么觉得……”千里骐骥目光没有稍霎,“……这位卡琉吉先生倒像是能够听得懂的样子呢?不然何以孤先前所说洛阳大捷之时,他便是玄力蓬勃,气劲旋荡之势?似乎是急不可耐的也想去大展身手了呢。” 好敏锐的感知力,池棠顿感一凛,刚才确实是稍有失态,但也在转瞬间便做了克制,以其现在劲力玄法收发自如的境界,便也只有离的最近的灵风稍有感应,可没想到,就是这短短一刹,竟给这千里骐骥察觉出异样来。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冷静,池棠心里转念,面部表情却是一副浑然不解,将头偏向了坎吉,意似询问。 做戏做全套,坎吉对池棠用波斯语又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通,池棠故意身子一板,拍拍胸脯,面对着千里骐骥好像是在慷慨激昂的陈语,不过他的话在出口之际便成了波斯语,听在千里骐骥耳中,自然也是懵然不解的一头雾水。 “我将陛下的疑问告诉了卡琉吉。”坎吉笑的很恭顺,“卡琉吉说,尽管先前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但他从陛下的神情和散发出的神力嗅到了血腥和杀戮的味道,不怕陛下笑话,他感同身受的有了反应,只恨不得也能投身于这样令人热血澎湃的壮举之中。” 天衣无缝又投其所好的回答,千里骐骥很感满意的看着池棠,哈哈大笑起来:“好好,血腥和杀戮,吾辈生灵之所好,卡琉吉先生诚不我欺也!放心,倘若在裂渊国还未厮杀过瘾,在这里一样有机会让阁下去大显神通。” 千里骐骥一边说,坎吉就一边对池棠进行装模作样的翻译,池棠听的频频点头,末了还眼睛一亮,当真是一副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即厮杀的豪烈表情。 “卡琉吉说,他愿意随时听候骐骥王陛下的差遣。”坎吉似乎也被千里骐骥高昂的情绪所感染,对比第一次来此为使时节总是沉静冷肃的模样,现在却也多了不少笑容。 千里骐骥更愉快了,爽朗长笑声在殿内悠荡回响。 灵风暗自松了口气,悄悄看了池棠一眼,他倒还挺会演的,千里生似乎已是疑心尽去,总算是蒙混过关了。 喀忒斯忽然大踏步的走入,优哉游哉就像是串门走户的老友,环顾着殿内排开的案席,咧开了笑嘻嘻的一口白牙:“什么事这么高兴?让我也听听。” 千里骐骥的笑声方止,在说话前却又忽然开始剧烈的咳嗽,这是他的老病症了,一旁的茹丹夫人赶紧抚背摩肩了好一阵,只等千里骐骥咳嗽声小了点才罢。 “处处告捷,族族思战,壮心感怀,云胡不喜?”千里骐骥摇了摇手示意自己咳嗽不妨,对喀忒斯笑道:“忒斯吾友,正等你呢,你们刚才路上也见过了吧,来来来,一起听听我们的盟友是如何凯歌高奏,旗开得胜的。” 慕容衍抬眼在千里骐骥脸上一扫,又迅疾低下头去,今天的千里骐骥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了,以至于前番说话时甚至忘记了示弱似的不住咳嗽,直等待那西方鹫王现身才反应过来。当然,若不是昔日曾听鬼皇和鬼相说过千里骐骥乔装身受重创,故而咳嗽不止的假象,慕容衍可没那么容易察觉千里骐骥其间的错漏。 “好啊,听听我的波斯朋友们和鬼族朋友们的壮举。”自从进殿之后,喀忒斯的目光就一直定在灵风身上,即便是在丹墀旁的尊位坐下的时候,也仍然转了头瞧着。 灵风顿生愠怒,仰着头转过一边,不屑一顾,喀忒斯色授魂与,越看越是欢喜,却没发现从一左一右逼过来的两道冒火的视线。 混账!左边的慕容衍没好气的想着。 这厮可恶!右边灵风旁的池棠故意挡过来半边身子,却被喀忒斯毫无视线阻隔的看作了空气。而更令池棠不喜的是,谁知道竟会撞上这么个对灵风大感兴趣的登徒子,这对于她寻隙刺探的任务可大为不利。 “眼下洛阳之战也将结束,我们可以在这里坐等,一边听着盟友的战绩,一边等候前方传来的好消息。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消息都是接踵而来的。”千里骐骥现在属于完全放松的状态,从池棠身上一度传出的玄烈之气令他稍生警觉,但之后赛伦族自如的对答又使他消去了疑虑,只作是炎漠黑肤之地自己没见过的古怪修行妖法,最关键的是,他根本想不到五圣化人会和恶名昭著的赛伦魔族以及血泉鬼族勾结在了一起,连他也在为自己的大惊小怪而有些感到好笑。 “坐等?在这个庄严的宫殿里?喝着寡淡无味的水酒,吃着与东方美味绝不相称的膳食?”看着求之暂未得的美女,喀忒斯简直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踊跃,说话时也手舞足蹈的极为夸张,而这一切纯是一个雄性在雌性面前的炫耀表现,“恕我直言,我伟大的王,我们为什么不把这场宴会弄得再热闹些?” 千里骐骥轻咳了一阵,好像是明白了喀忒斯的意思,西方人尚欲奔放,必是觉得无声色犬马相伴未免无趣了,当下便要传谕:“舞乐!” “弄恩,弄恩。”喀忒斯大摇其头,虽然摇头的时候视线还是牢牢锁定着灵风,“歌舞升平并不适于今天的气氛,我刚才听到了什么?血腥和杀戮?嗯,这倒是个好主意。” “血腥杀戮?那做什么?还是像你曾提议的那样——角斗?不过今天似乎没有让我们找寻快乐,领略死亡之美的俘虏。”千里骐骥也不清楚喀忒斯打的是什么主意。 “还不明白?我伟大的王?我倒是听说,就在这神圣疆域的边缘,有那么一群人,他们不知死活的守在那里,做着长驱直入的美梦。” 千里骐骥眉毛轻轻一挑:“忒斯是说那些守在洛水之滨的炼气士?” “炼气士?嗯,是这个称呼吧,在我们那里把这样的人叫作术士,只不过术士很少使用武器,好吧,不管是什么,就是他们。既然离我们那么近,为什么不用一场对他们的狩猎来享受最大的快乐?” “狩猎?”千里骐骥问,池棠心里却又一紧,炼气士就在虻山附近?为什么他们不去洛阳?那位许大先生在不在其中? “我知道伟大的王一直把他们控制在指掌之中,之所以没动他们,是因为要保证远方那场攻城战的顺利进行,那么既然现在攻城战的胜利在望,他们还有什么留存的价值?到了消灭他们的时候了,然后用他们的血肉作为这场宴席最美味的菜肴。千里王,你觉得呢?” 千里骐骥怦然心动,是的,他一直等着洛水之滨的炼气士自己不知死活的撞入来,更主要的目的则是让他们在听闻洛阳大战之后进退失据,而后找寻把他们一举歼灭的良机。可就像喀忒斯说的,既然洛阳之战胜局已定,自己为什么还要在虻山本境守株待兔似的等着他们打将过来? 洛水临界处,本就埋伏了四五千精兵,只要打开界门,便可立时展开对炼气士们的征讨。没错,炼气士是很厉害,这场战斗依然有着危险,但放着虻山这许多高手在,他们的覆亡早已是板上钉钉,为什么不让赛伦族嗜好杀戮的妖灵也见识一下虻山所面对的是怎样的敌手?既满足了他们杀戮的愿望,也可测探他们,比如那个卡琉吉的虚实,或者也有震慑之效也未可知,并且冠以狩猎的名义,即便战局略有小挫,也无伤大雅。这般一举数得的好事,关键是有胜无败之局,又何乐而不为呢? “好主意,狩猎,狩猎这些华夏中州与吾族为敌已久的炼气士们,咳咳……寻找杀戮的快乐,让鲜血的甜香滋润吾辈圣灵,盟友们,愿意一起参加吗?”千里骐骥是在问坎吉和慕容衍,不过他的目光直接瞧向了池棠,毫无疑问,询问只是出于礼貌,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拒绝,尤其是在池棠说过了亟盼杀戮之愿后。 “骐骥王陛下盛情相邀,我族又岂有推却之理?愿随同往。”坎吉只能欠身谨遵的表了态,而池棠故意等坎吉翻译之后,才作出欢喜无限状,他思忖已定,这样至少有了与鹤羽门炼气士通气携手的机会,总好过在这里鞭长莫及,欲救无门。 有了这一出,灵风却有些欢喜,倘若众人皆往狩猎,自己不就有了潜身他向的机会了么?想不到本以为好生讨厌的那个喀忒斯倒出了这么个便于自己行事的主意。 “三大盟族战果累累,我这一族总不好意思再碌碌无为下去,我请求由我族和赛伦族的朋友作为狩猎的前阵,我们都是客人,那话怎么说来的?哦,由我们客人抛玉引砖,最后再让主人压阵,对不对?”敢情喀忒斯是这个用意,一则是也让自己卖弄似的显显身手,二则更有了和灵风接近的机会。 千里骐骥无暇纠正喀忒斯完全错误的成语,他总不好说其实是抛砖引玉,这样倒是把客人说成了砖石瓦砾,自己是浑金璞玉了,按照华夏的风尚,未免不合尊客之道。只能轻咳着道:“狩猎又不是打仗,无分主客先后。既是要快乐,那便由孤下令,先出兵围成一个让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猎场,然后我们才能从从容容的狩猎,对不对?” 说着瞥了灵风一眼,他早看出喀忒斯对于那女子异乎寻常的热情,又加了一句:“总之忒斯吾友便和赛伦魔族的朋友在一路就是。” 喀忒斯哪还有什么异议?一迭声的称是,对着其实根本就没看过自己一眼的灵风眉目传情过去。 “我也一路去。”慕容衍插嘴,“血泉一族在此虽只两位,却也没有作壁上观的道理。”又回头对那亲兵吩咐,“绝剑,你随我一起,不可堕了我族名头!” 那亲兵青面獠牙,体格高大,躬身领命的时候,背后那柄巨大铁剑发出铿铿的震响,千里骐骥第一次注意到这个鬼卒亲兵,却在看到那柄铁剑之后又忍不住笑了,这不就是他在去年飨食之会后给血泉鬼族的回馈之礼么?看来这些厉魂在血泉得到了重用,那鬼皇鬼相一定很满意自己的礼物。 “引开那家伙对我的注意,狩猎开始前,我就先行隐身而退。”灵风对池棠和韩离传声,她不必看那喀忒斯也能感受到片刻不离身上的炽热目光。 “放心,不会让他干扰你行事。”池棠也用了传音之法,玄晶探秘之后,这种术法简直是信手拈来,不仅池棠,便连韩离也运使得极为纯熟,他在问池棠:“那些炼气士是不是就是我们在广良城外看到的那些鹤氅仙人?” “是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在虻山左近,我们过去是帮他们的。”池棠又转向灵风,“所以你要尽快,估计真进了猎场之后,我们就要暴露了,这是计划之外却又不得不为之举。我和韩兄会争取擒贼先擒王,至不济也要和虻山妖魔大打出手,你自己可得小心着。” “真蠢,虻山路径我熟,大不了找地藏身,避开危险,不会有事的。”灵风的传音有点冷硬,可她心里却是暖暖的。 众人已从席位上站起身,看千里骐骥的样子,是要下令准备出发的样子,喀忒斯早就跃跃欲试的走了过来,似乎是想来和灵风搭搭话。 就在这时,远方天际一记沉闷的轰响,低沉而带着轻微的震动,清晰的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千里骐骥顿时一怔,茹丹夫人亦是愕然色变,盈玉早从边厢飞身化风直穿出了殿外,殿中所有随侍的女妖近臣都是一片惶然不安的神色,这是虻山的妖灵才知道的信号——虻山遇袭。 第105章入侵 池棠和韩离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但从千里骐骥喜色忽逝的怔然表情中推想,那声闷雷般轰响肯定不是代表什么好事,当然,这是针对虻山而言,而既然对虻山来说不是好事,那对自己来说就一定是好事,大大的好事。 两个人对视一眼,目光又同时看在灵风脸上。 “虻山来了外敌,刚才那声是边界的警报。正常来说,应当是长鸣不止,直至全族皆动,做好防范措施后才止,而怎么才响了一声就停了?”灵风也是大惑不解,她是虻山出身,自然知道那是警讯,可问题在于,在这个当口,虻山会遭到哪里的侵袭? 虻山有多久没有响过警报?千里骐骥不记得了,事实上由于虻山本境从来没有遭到过攻击,这个自上古妖王时期就定下的警讯之法就成为了每个虻山族众都知道,却很少真正听到的声音。 好在大力将军主持天军营后,曾未雨绸缪的做过虻山遭袭的演习,那时候总算是响过那么几次,这也导致了在现在乍听此声之下,众虻山族类就立即有了反应,不至于陷入一时的茫然,但也正因为如此,使千里骐骥尤为疑惑:就在虻山天军眼看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捷之前,是什么情况引起了警讯的触发? 茹丹夫人小声问:“莫非是那些炼气士终于找到了进来的法子?” “早就准备对付他们了,他们要是进来,响起的是军号鼓角而不是犯境警讯,而且方向也不对,这是西南方向传来的……”千里骐骥语声一窒,他总觉得在什么时候好像是提起过西南方向这个字眼的。稍事思忖之后,旋即省起,“……辟尘何在?” “陛下忘了?是您让他去西南边界处看那什么化魔之身的凡夫去了,所以迎迓盟族使团的任务也交给了盈玉……” 西南边界四字一出口,茹丹夫人和千里骐骥同时一震,恰与警讯传来的方向所吻合,这说明,是辟尘公的那一路出了问题。 “不可能!不可能是他!孤自有耳目在他身边,那时白狐也做了保来……”从化魔之身的凡夫,千里骐骥想到了现在获取了所有化魔之身的人魔名单的灰蓬客,那个后来自称为澜沧王的家伙。第一反应就是这灰蓬客悖逆作乱,想趁着虻山主力尽出的机会来个釜底抽薪,可转念之下又觉得不可能,就算灰蓬客当真突袭至此,他固然是法力高绝,可也未必便强胜于自己,而他手下的实力又能有多少?哪怕化魔之身的人魔都做了他的属下全数来犯,又能济得甚事?且不说本境中那四五千精锐天兵,便是另五万闲魔散妖也足够把他们轻松扫平了,那灰蓬客或许野心勃勃,但还没有自大愚蠢到这地步。 千里骐骥迅速否决了灰蓬客的可能性,却使他更加费解起来,那还能是何方神圣?他很快从思绪的死角里找到了唯一的目标,尽管匪夷所思,极度不合情理,但现在也确实只剩下这一方有攻击虻山的实力了…… 盈玉飘回殿内,慌慌张张的惊呼证实了令千里骐骥万分焦虑的推断,因为这是千里骐骥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阒水!是阒水!大举入侵吾族!” …… 虻山西南边界,这里通向人间巴蜀之地的崇山峻岭,却也是和阒水交界的敏感所在,所以这里的通界之门很少被启动,尽量把活跃在这一带的伏魔道的力量引向势不两立的阒水一族,这是自妖王龟息之后,虻山就一直采取的策略。 不过既然伏魔道的大半力量都被引向了洛阳城,那么偶一为之的小开界门也并不是不可接受,况且正在边界外徘徊逡巡了好几天的那个化魔之身也总要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的。 “你在做什么?”当辟尘公雄浑的嗓音如神祇降临般在山谷间来回激荡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些凡人在一怔之下慌忙的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跪倒参拜。 “我想见神人很久了,恰好知晓了神人会在这里出现,便不顾唐突冒昧,带着弟兄们到了这里找寻神人,天可怜见,神人终于出现了!”说话的正是那个化魔之身,体格是如此魁伟雄壮,辟尘公觉得几乎不在自己之下,而对方那光头衬着凶相毕露的形貌,更令辟尘公觉得深得己心。 辟尘公的目光直视在那光头大汉腰间血腥味尤其浓重的金刀上,看来这人魔杀的人确实不少,骐骥吾王赐予他化魔之身还真是给对人了。 “汝欲寻吾族,所为何事?”辟尘公并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形,这样既显得神秘,也更能使对方觉得敬畏,他也很满意现在那些凡夫包括光头大汉在内的那种诚惶诚恐的表情。 光头大汉目光游移,似乎是想凭借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出说话者的真身来,但很快他就放弃了努力,满目所见,郁郁葱葱山林蔽掩,这让他想起神人的神力,想让他见时自然举目可见,而不想让他见到时,则就算自己有再好的眼力也休想看到一鳞半爪。所以他把精神用在了自己的叙述之上: “小人叫段覆拒翼,不知神人还记得否?四年前,甲寅年七月半,关中深山之中,神人赐小人神体护佑,还说要小人全力以效神族,小人无时或忘……” “今时不比昔日,你已另有明主,若是那位明主还没找上你,你便安心等候,他早晚寻你共襄大业。”化魔之身的人魔现在并不直属于虻山,辟尘公也没有在这事上多费口舌的兴趣,他说的也没错,想那灰蓬客急于起事,绝没有漏过这段覆拒翼的可能,让他自己等着便是,不过辟尘公想了一想,还是用威厉的语调反问:“而你还没有说清楚,你到这里欲寻吾族,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段覆拒翼一脸虔诚,又重重叩了几个头才道:“纵是小人另有主上,然铭感神族之恩,早将自己视作了神族的仆厮,却是前些时日路遇一异人,他看出小人这护身神体所源,要我带来一样物事面呈什么……什么千里先生,他说我有神族赐予的身体,神族必不拒我。” 辟尘公大感诧异:“是什么异人?又要你面呈什么物事?” “啊呀,说来可怕,那异人背生双翅,面如鹰隼,只是举手投足间,便令小人和一并兄弟动弹不得,他给小人的物事说是只有那千里先生才能解开,届时一见便知。哦,他说是用了什么法术的,还非得千里先生从小人手上交过去才作数,这个法术也是谨防小人预先打开来偷看,否则便是爆体而亡,实则小人已知厉害,又哪里敢做妄动?偏是听说与神族相关,心急热切之下,便不远千里赶来。还有这里所在,也是异人告之能在这里寻到神人的。” 背生双翅,面如鹰隼?辟尘公倒是识得一个这样形貌的,可偏偏就是这一个绝不可能,因为他早就应该死了,然而又听这段覆拒翼说的有模有样,尤其是什么谨防预先打开的爆体术法,这是虻山密咒中常用的手段。 “神人,未知那位千里先生何在?小人面呈了物事,也算是为神族效了力了。” 给段覆拒翼施以化魔之身的实则就是当时的千里生,不过辟尘公暂时还不想说穿这一点,倒是越发感到好奇起来,他决定还是试探一下:“什么千里先生?吾族没有这个名号,管你什么物事,既是来历如此蹊跷,就自己带回去罢。你口中的那位异人真要有事,你让他自己来见!” 段覆拒翼叫起苦来:“那异人交待之后便如黄鹤杳然,小人却哪里去寻去?”眼珠一转,忽然道:“哦,那异人还说了句,若是神人不信小人,再让小人说一句话,则必可直入神人之境,去见那位……那位千里先生了。” “什么话?讲来!”辟尘公的语气听起来不为所动。 “待小人想想,倒像是个切口,小人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哦,叫什么大力殒身,骐骥独存,竖子逆谋,勿忘翼横。” 辟尘公一个忍不住,厉声喝道:“胡说!” 段覆拒翼吃了一吓,和另几个男子齐齐俯身贴地,捣头如蒜:“小人不敢,小人不敢,是那异人传予小人,小人照着念,一字不敢差,却着实不知这是在说什么那。” 辟尘公心里扑扑的剧烈跳动,结合前后来推断,他已经有八成信了,这分明就是三俊之一的翼横卫,可是翼横卫不是为了保护吾王,先自毒发身亡了吗?怎么还会现身于斯?这是他猜想不透的地方,却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翼横卫如果没有死,那么妖王也可能没有死,而既然妖王没有死,那么对于现在骐骥王来说,就像是抵在心窝口的一把利刃。虽然辟尘公跟随千里骐骥谋逆作反,但他有着对那虻山妖王近乎本能的畏惧,不禁觉得头皮发麻。 那个翼横卫是怎么逃出生天的?为何不径自前来寻仇,倒托个化魔之身来交付什么物事?此举用意又是何在?必须将此人带到骐骥王面前,仔细盘问!辟尘公做出了决定。 “他们是什么人?”辟尘公忽然在山坳前现身,而他那魁伟的身躯,和一身雪亮放光的银色甲胄令几人都大吃了一惊,几个人连忙趴在地上不敢仰视,而段覆拒翼一愣之后却偷眼来瞧,他似乎看出这个神人并不是给他施以护身神体的那个,但在辟尘公做出手势之后,便慌忙回答:“这几个……神人知道的,小人做的是打家劫舍的营生,他们是小人的部下兄弟。” 辟尘公所指的他们,包括一个背着斧子的大汉,一个面相凶戾的男子以及一个发须皆卷的胡人和一个姿容英俊的青年,却是祁山盗众的宇文秩、詹猗、杉思集和郁郁不得志的柏尚,不过辟尘公也没兴趣知道他们的名字,他手一划:“他们留下,你一个人跟我来。” 段覆拒翼赶紧爬起身,一边陪笑称是,一边小步颠颠的跟来,作为一个如此豪壮威猛的大块头,他的表情显得过于奴颜谄媚的不搭调。 辟尘公心内忧急,一边示意几个圣王卫银甲近卫拉开虚界界门的口子,一边对那段覆拒翼伸出手来:“那异人交给你的什么物事?拿出来看看,放心,我不打开,但我要确认那是什么东西。” “应该应该……”段覆拒翼笑嘻嘻的将手摸到了怀里,然而当他看到仿佛撕开卷轴般的幻界一角,他在怀里掏摸的动作突然停止了。 “快些!”辟尘公催促,随意瞪了段覆拒翼一眼,可是这一眼,他却从段覆拒翼一直谨意陪笑的神色中看到了一丝嚣戾冷狠。 然后,他发现一层冰霜在开启的界门凝结而起,而在两旁的几个银甲近卫却同时僵直,冰凌也同时在他们身上环绕。 有诈!辟尘公反应奇速,双目陡然变得血红,竟是对段覆拒翼猛的拔出金刀当头劈下的动作不闪不避,他的大手一张,当务之急,是立即关闭界门,有敌人要潜入虻山本境。 “当”,金刀砍在辟尘公银盔之上,火花四溅,段覆拒翼被巨力反冲了一个趔趄,却不以为意的嘿嘿冷笑起来:“娘的,这厮倒是好硬的脑袋!相好的,这我可应付不来啊。” 辟尘公不知道他是对谁在说话,他只是绝望的看见,界门掀开的缺口被那股奇怪的寒气牢牢的封锢住,使虻山本境毫无遮蔽的暴露在眼前。他想奋身施法冲进去,却发现自己和那几个银甲近卫遭遇了相同的下场,一圈一圈的冰凌从自己身下盘旋而起,而自己雄浑的妖力竟完全被寒气牢牢压制,再也动弹不得。 一个白色衣袍的身影飘闪到了界门前,他微笑回望的时候,使辟尘公感到像是看见了过去的千里生,只是他身前的寒气犹为凛冽,唇边还多了一圈颇显男子魅力的髭须。 “你是什么人?”辟尘公用被冰封前最后的力气,打着寒噤问道。 “阒水郎桀。”白袍男子微笑,施施然走入界门之中,留守在界门内还未动身的守卫察觉出不妙,可他们只发出了第一声警讯,转眼就被层层环身的冰凌所封凝。 阒水?辟尘公的双目圆凸,他分明看到这是五圣化人决冰寒狼的神异玄气……然而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冰凌正在将他缓缓吞噬包围。 霎时间不知从哪里出现的无数妖灵身形欢呼着飞向了虻山之中,直到辟尘公完全化作了坚硬冰块的时候,后续的妖灵还在源源不断的涌入,他们都散发出阒水独有的气息。 这是来自阒水的大举入侵。 第106章合兵 一个金甲红袍的身影甫一跃入虻山之境,便闭起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的时候便是嘴角怎么也藏不住的笑意,阔口下露出的细密利齿清晰可见:“啧啧,这法子还真成了。”忽然对郎桀拱手拜倒,“圣王陛下,断海今天是真服啦!” 站在郎桀身边的,还有一个葛巾长袍的清秀男子和樱唇一点若血的妖艳美妇,听那断海如此说话,清秀男子斜嘴微笑,一副这还用你说的神情;而那妖艳美妇更是格格娇笑起来:“断海神尊今天可算是能逞意畅怀了罢。”长裙飘曳如仙,不断变幻着斑斓夺目的色彩。 郎桀神情沉素泰然,一手扶起断海,另一手对断海做了但凭君意的手势。 断海眼睛一亮,又对郎桀匆匆一礼,而后对着周遭密密麻麻正列成阵势的劲装武士们一挥手:“随我来!” 劲装武士声喊如雷,群情汹涌,当真如潮水席卷一般随着一马当先的断海齐齐向偌大的虻山境内冲去。只有一支为数千众上下的小小阵列岿然不动,阵前一位披着掩心甲将佐装束的健硕武士凝身待命,摆明了为郎桀马首是瞻,断海根本指挥不了他。 “倒底还是先成军的沉得住气。”葛巾长袍的汇涓神尊笑道,悄不在意间便作了自彰自表,他说的是这支由其直属的晁公遗所统领的千人队,也正是阒水最早成军的精锐,在长江呼风峡大显身手的便是这支人马,对比略显冒失冲动的断海大军,他们倒是更像一支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劲旅铁军。 郎桀心里明白,但他只是微笑,并不作表态,妖魔的争功邀宠便和人与人之间的倾轧纠葛一般,把握好自己倾向的分寸便能有莫大好处,譬如这汇涓和断海的明争暗斗,焉知在今日不会迸发出好胜逞强的更佳战力? “凌涛神尊稍后也能带着大队人马跟来了,信号已经发出去了,嘻嘻,今天是阒水中兴的大日子,阒水全族精锐可没一个想拉下的呢。”霓裳夫人眼波流转,一边说话,一边瞥向了大模大样正提着刀踏入界门的段覆拒翼一行。 “相好的,我总算不负所托,是不是也该兑现你的承诺了?给我一个水火不侵的真正神体,我带着我的人掉头就走,我们算是货讫两清!” 郎桀忽伸一指,点在段覆拒翼敞开的胸膛上,段覆拒翼只觉得奇寒刺骨,强自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情,感受着那抹冰凉从胸口直移到了喉下。 “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郎桀目视段覆拒翼,笑意深沉,“就是这种明知道我随便动动手指就能取你性命却还敢跟我讨价还价的气势,有前途,想再多得些功劳吗?实话告诉你,真正水火不侵万物皆御的身体是不存在的,你看,那些在你嘴里的神人一族,不一样被我们打的落花流水?” “奶奶的,就知道被耍了。”段覆拒翼乖戾的挠挠光头,脸上却没有什么懊恼之色,“要我们出生入死,你给我们什么好处?别说只是饶了我们性命,反正都是死,我又为什么非要替你们卖命?” “好,熙攘逐利,人之本性,你倒爽快!此战后,我赐你玄功神术,足堪匹敌鬼神,纵横天下。” “为什么要战后?现在就赐也不迟啊?反正是要我们打,这样不是让我们更有用?”段覆拒翼分毫不让。 郎桀哈哈大笑,前方已经传来气劲碰撞,金铁交击的声音,战斗正在展开,虽说阒水此来之势歜野歕山,但并不代表就一定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这才推进了不多远,断海神尊的大军就遭遇了抵抗,段覆拒翼察觉到了这一点,既然战云紧逼,他就有了待价而沽的余地。 “为什么不呢?”郎桀笑的很潇洒,手一挥,几道白气倏的钻入了几个祁山盗的兵刃之中,祁山盗们似乎是吃了一惊,怔怔的不知所以。 “尔等兵刃现在可伤妖灵了,就用你们杀人的办法,去罢!这是我依前约,对你们赚开界门的奖赏,去试试你们现在的力量,以后再给你们更强的力量。” 段覆拒翼把啮骨残血刀摆在眼前端详,却见刀面上暗光流彩,气蕴交灿,用手略一触,便被一股刺骨冰凉震得浑身一颤。 “有意思,待我去试试!相好的,你说的啊,打完这仗,给我最好的酬劳。” 郎桀笑着点点头,偏身将段覆拒翼向里让,段覆拒翼金刀一举:“孩儿们,今天尝尝妖精的血!”几个祁山盗齐齐相随,他们是人间武技的路数,奔跑之际不比妖魔之军的气华万千之像,却也自有股凶狠嚣戾的气势,几步起落,身影便消失在山坳之后。 “圣王陛下未免太高看这几个凡夫了,纵有武勇,又能济得甚事?倒专程相留?”汇涓不以为然的道。 “你忘了在豹隐山的遭遇了?那些凡夫不也让你们大感头疼?况且这光头也不是普通的凡夫,他既有了虻山的化魔之身,也得了阒水秘术护持,适才我又将些许冰灵之魄施于其兵刃之上,我倒很有兴趣看看他在虻山好手面前能撑几合。” 汇涓顿作恍然大悟状:“陛下所言极是,依小臣想,恐怕陛下还有一层用意,那虻山妖术变化多端,有的擅长远程相袭,有的喜好近身格击,所以我们这里应对的路数也是越多越好,以我之长破敌之短,如此稳操胜券矣。” “明白这一点,自是再好不过。”郎桀长身卓立,更显得神色焕发,“话说回来,现在我们应对的路数已经足够丰富了,既有阒水本宗,亦有人间技击,再加上无上鬼术,我倒要看看那个篡位的千里生如何抵敌。” “还有云龙之力。”突兀而至的声音使汇涓愕然回望,又在看到来人之后恭恭敬敬的躬身为礼,天灵鬼将骑着火云鬼马,一身金甲玄袍,正自气度威凌的缓缓踱入界门之内,他的身边是数百名形影飘渺的鬼兵,可算是整个血泉鬼族现在硕果仅存的厉魂鬼卒之军了。 今天的天灵鬼将没有用黑风遮住颜面,须眉竦然,形貌雄毅,除了发着淡金光芒的肤色,他几乎就是个睥睨天下的凛凛上将军。 “天王来的很及时那。”郎桀没有回头,只需要从身边气流的骤然加剧就可以知道这是谁来了。 “呀呀呀,竟然是真的!”女孩子家清脆的声音响起,就看到天灵鬼将身边青影一晃,倒露出了一个绿裙子的少女形象,却不正是锦屏苑嘤鸣? 不过嘤鸣看到阒水这许多妖众之后,并没有给什么好脸色,她还记得那场在豹隐山的血战,牺牲了那么多锦屏苑姐妹,就是这些可恶的阒水妖魔所致,即便现在他们是在对虻山用兵,可在她眼里也和狗咬狗没什么两样。 “别恨我,小姑娘。”郎桀好像知道嘤鸣在想什么,并且也像是早就知道了嘤鸣的身份,“过去是敌人,现在未必不能是朋友,当然以后也可能再次成为敌人。但今天我们确实是站在同一阵线的,所以不用那么恶狠狠的看着我们。” 嘤鸣嘟着嘴,郎桀忽然回头,看她下意识的抱紧了怀里的物事,一脸戒备的神色,又不禁一笑:“好吧,既然不放心交给我,那到时候就麻烦你来运用了。” 嘤鸣不再说话,很少看到她这么冷冷站在一旁的样子,倒像是又一个灵风似的,不过她的动作也表示了默认,郎桀便不再多话,向天灵鬼将点头示意,数百鬼卒在阒水之军旁列阵,就此合兵一处。 乌鳞遍体的暮觉子喜形于色的钻了进来,刚一现身就向郎桀跪倒:“陛下,凌涛神尊的大军到啦!” “那就不等了。”郎桀招招手,口气轻描淡写的仿佛是在说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攻下这里的每一处,归降者免死,抵抗者立毙当场,今日尽灭虻山一族!” …… 这就是寒狼化人郎桀在经历过玄晶探秘之后,所选择的方法。 以妖制妖,以毒攻毒,不必去管什么五方绝灵之阵的耗时耗力,由开山子之事而介入南疆的莽族郎桀就此开始了与既定使命完全不同的征程。 成为鲡妃的新欢是意外,却也使他得以顶上了圣王的虚衔。所以那场针对锦屏苑的战事无论他本心愿不愿意,他都必须听之任之,也正是这一战对阒水旧势力的削弱,才让他有了真正亲政主事的机会。 在面对七星盟初创,气势汹汹的猛攻来袭时,除了必要的练兵手段,郎桀选择了退避三舍,既保存了实力,也使阒水整军的速度大大加快,一万阒水之军在半年多的时间内便大抵告成,并因为一再对七星盟的避而不战而显得群情激昂。 和天灵鬼将的一拍即合,使郎桀下定了以虻山为首要目标的决心,就在虻山厉兵秣马,兵锋直指人间世界的时候,来自虻山侧后方的威胁却也在悄然凝聚中。 重要的是打开虻山虚界的入口,被霓裳夫人抓回的祁山盗段覆拒翼就成了一把开门的钥匙,虻山对他们施以化魔之身的人总有些掉以轻心的,所以绝不会将化魔之身拒于千里之外,而为了保证界门开启,就需要一个虻山极为重视的理由。 翼横卫云云的切口就是郎桀的虚构,但这也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千里生弑王篡位,有什么能比先王余孽的作乱更能令其坐立不安的呢?几乎可以肯定,在神叨叨似是而非的那些铺垫之后,虻山必然将带上这个化魔之身前去细细盘问,到那时,时刻窥伺在侧的郎桀将用无上神力封锢住这来之不易的入口,从而令阒水大军长驱直入。 他成功了,辟尘公着急紧张的反应证实了他的推断,选择的这个入侵时间也经过了缜密的安排,偏偏就是虻山天军大部皆出,后方虚而无备的时分。至于何以郎桀的时机把握上竟能这么精准,这就得感谢多方渠道所反馈过来的消息了。 虻山八万众,其中天军三万,单纯从数量来说,仅仅一万刚刚成军的阒水兵马自然相差不少,不过现在的情形却恰好使双方数量对比逆转,虽说还有五万虻山散妖,但这就像人间流民和全副武装的精兵强将较量一样,训练有素的军旅之士总是能够胜过数量更多的乌合之众,无非就是有可能付出一定伤亡代价,这个代价,郎桀认为自己完全承受得起。 再加上阒水此次可谓精英尽出,除了坐镇后方的鲡妃等少数几个一等妖灵外,其余断海、凌涛、汇涓三大神尊,以及霓裳夫人、暮觉子乃至晁公遗这样稍逊一筹可在整个虻山也罕有其匹的阒水高手都参与了此役。 更何况还有那天灵鬼将的合兵相助,数百厉魂鬼卒或许不算什么,可天灵鬼将之能却已是当世绝巅之境,只怕未必便在锦屏公子公孙复鞅之下,再加上神力焕醒,已臻大成的自己,怎么也想不出现在只有区区一个一等妖灵的虻山拿什么来抵挡这如许之众的冲击。 即便如此,郎桀还是为保万无一失的准备了制敌后手,这一着就在那位娇俏可爱的锦屏苑少女身上,这是天灵鬼将对锦屏苑一众的半途截留,并且以扣住其他人相要挟,才换来的合作之举。 罢了,为成大事不拘小节耳,只好先得罪那位锦屏公子了,郎桀只能这么想,等到荡平虻山,再安顿好阒水,自己的心志便可不言自明,到那时,种种纠葛纷争自然迎刃而解。 …… 后续人马的加入,使大军向前的速度加快了很多,虻山九岭十三峰,现在只是占据了相对自己行军方向的前沿浅浅一圈,断海领军已经向纵深挺进。 是时候了,郎桀对身旁的霓裳夫人道:“放出讯号,通知那位许大先生,我们发动了。” 第107章洛水之滨 当绚烂生彩的紫色冰晶在远方的天空像瑰丽的流星雨般绽放的时候,在黄昏日暮下枯坐多时的许贯虹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来。 鹤氅白袍的弟子们在奔走相告,他们隐忍了太久,也难过了太久,尤其是在感受到距离其实并不太远的洛阳城中,自己的同道盟友正在浴血奋战的时候,如果不是掌门人早有严令下达,他们只怕早就不管不顾的疾飞往援了,现在的躁动与其说是一种将行大事的兴奋,倒不如说是郁积已久的宣泄。 “师尊,看到信号了!看到信号了!”大弟子裘立宗很激动。 “不必说两遍,我有眼睛。”许贯虹冷淡的反应却使裘立宗一怔,讪讪的不知该如何接口。 这里是洛水之滨,持续的风雪将山峦叠嶂变成了银装素裹,而洛水水面也化作冰晶一片,百多位鹤羽门弟子都在这里,并不仅是立字门的全部门人,也包括了师字门除俞师桓之外的所有弟子,在洛阳的战争打响之前,他们就已经齐聚此地,看着雪落雪止,看着昼替夜换,看着嘴里呵出的白气就像本门炼气心法所说的那样,在伶仃徜徉的天地中萧索飘逝。 等的太久了,久到连自己都觉得木然,许贯虹很想用慷慨激昂的动作来表达振奋,然而他只剩下冰冷的表情,一如这山峦河川的冰封千里。 他振奋不起来,心里甚至还有些痛苦,他想到了在洛阳城的浴血厮杀,超凡入圣的感应之术,使他不必亲身往赴便可大抵知晓。但他作为盟主,却只能在这里袖手旁观,尽管这是为了伏魔大计,可他深恨这种必须心如铁石的隐忍。 既然心如铁石了,那就继续这样冰冷吧,如果冰冷必须融化,那也将是用我自己流出的热血。 冰冷的表情配着冰冷的人,在这样冰冷的天气里,冰冷的人却又想起另一个冰冷的人。 那是一个月以前了……许贯虹不确定有没有那么长时间,也或者是这些时日在洛水之滨的等待太过漫长。 为了寻找虻山本境入口,许贯虹在几个月以来几乎踏遍了洛水之滨的每一寸土地,他是当世第一的时空之术的大家,破解这种虚界幻空本就应该是最拿手的,尤其是在确定了大致方位之后,所以他在共盟之会时,就向俞师桓暗授了机宜,按照他的推想,最多不过三五月时间,必告大成。 然而所有找寻的成果在接近到最后一个环节的时候卡了壳,他基本找到了洛水之滨的入口所在,但开启界门的密咒总是难以拿捏精准。虻山并不止一个入口,所以每个入口的咒语都有着细微而决定性的差异,许贯虹觉得自己推敲而出的或许是另外哪个不知名也不起眼的小小入口,可能是在西南方向的崇山峻岭之中,也可能是于东南方向的苍莽平原之上,总之绝不是这洛水之滨的地段。 但他没有时间去一一印证,事实上在确凿无误的明了入口之地前,这样的尝试也只能是徒劳,方位的些许偏差也将使本已对应上的密咒变得全无效验。 怪道数千年来,伏魔道无数杰出英才都无法破解这个谜团,许贯虹再如何自视过高,却也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画饼充饥的怪圈。他现在是在死撑。 …… 许贯虹和郎桀的相见源于鹤羽门对西南方向的一次找寻,当枝叶掩映的林间忽然出现那透着冰冷寒意的白色身影之后,许贯虹几乎在一开始以为这是本门一位迷了路途的年轻弟子,然而那留着精致髭须的嘴角发出自信并且总有那么几分桀骜不驯气质的微笑的时候,许贯虹便知道来者绝非寻常。 几个鹤羽门弟子,包括自己的首徒裘立宗在内,对于白色身影的接近懵然无觉,似乎只有许贯虹一个人感受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寒意。 “许大先生。”这不是询问的语气,倒像是谙熟已久的一声招呼,然后那白色身影一肃手,“借一步说话。” 两旁的鹤羽门弟子这才遽然有感,刚要警觉的围拢而上之际,便被许贯虹淡淡摆手相止,至少来者不像是有什么恶意,如果他当真有什么不利举动的话,那么许贯虹可以确信,在他们交手的气劲透洩出来之前,这些功力远逊的弟子们根本无从察觉。既然如此,倒不妨听听这位白色身影要说些什么。 白色身影还是荡漾着那层桀骜而洒然自信的微笑,眼角微抬,在确定所有的鹤羽门弟子都退出了数丈开外后,才将视线又转到了许贯虹脸上,面对许贯虹威压滞重,气势灵湛的目光,他分毫不让。 “可以说了,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的耳朵能听到我们的谈话,只希望阁下的话配得上这样的郑重其事。恕我冒昧,还未请教阁下姓甚名谁?”许贯虹用冷冷的发问让自己与对方的寒气针锋相对。 “阒水郎桀。”白色身影竟然向许贯虹欠了欠身,他在注意许贯虹的反应。 许贯虹心中一动,表情却显得极为漠然:“是你?我听过关于你的传闻,阒水的后起之秀,与鬼族勾结,在临江离宫里也曾小露身手。怎么了?是因为七星盟的攻势而令你们再也承受不住,所以你特地来请降吗?” 郎桀大笑,笑的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人说许大先生生硬古板,我看大谬不然。说笑起来面不改色,倒是透着滑稽。” “敢只身来见我,想必不会只是为了嘴上的阵仗,你先笑,笑够了我们开始。”许贯虹倒是不为所动。 郎桀笑声顿止,眼睛睁的浑圆:“开始?开始什么?” “开始你打算做的事。你说的对,我没有那么古板,我不介意趁这个机会取下阒水圣王的首级。”许贯虹反而将双手一背,气劲在全身瞬间提升。 郎桀却仿佛息事宁人的冲许贯虹摇摇手:“成成成,当掌门的不识逗。你看出我是什么出身,你要真有心取我首级,就不会容我在你面前说了这会子话,还把自己的徒子徒孙们赶开,话说你这激将法可不太高明。”看许贯虹眉头微微一耸,郎桀打了个响指:“好,我言归正传。你也别老板着个脸,今天说的是好事。” “你一定想知道,一个上古神兽的化人,一个被莽族培育而出新战神,却怎么成了阒水的圣王?我倒是想跟你从头到尾的说一说,可我们毕竟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而且你也知道的,这里倒底是在虻山边界,我们的形迹还是尽可能隐蔽些的好。所以,我长话短说,我不是你们的敌人,阒水现在也不是你们应该置以重兵的对象,不然何以你们在江南到巴蜀的攻势那么顺风顺水?” 许贯虹什么也没有说,他在听。 “让阒水去咬虻山这块硬骨头,这是我当了这个王之后,所采取的策略。我有进入阒水的办法,就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而据我所知,虻山那个千里生就快要对人间世界有大动作了,当他雄心万丈的出兵之际,他空虚的虻山本境是挡不住阒水精锐的进攻的。” 许贯虹终于忍不住:“我该不该信你的满口胡柴?我不能肯定。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就告诉我进入阒水的办法,至少可以证明你的诚意。” “很遗憾,我用的是最没有奇巧的一个方法,无涉任何密咒口诀、道法玄术,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赚门偷袭之法,我们可以用,却不适用于许大先生这样的伏魔道。我们先不纠缠这个,我知道许大先生这些时日在忙什么,可我也知道妖灵之族数以万年传承下来的密咒妖术是如何了得,想要单凭一己之力打开通境,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就像我现在,受了阒水入境咒法,阒水那些神秘古老的幻境我也是畅通无阻,可我就是没有办法带任何一个不属于阒水的人进入,说也不行,这一点许大先生再清楚不过。” “那么,我是否可以理解成这是你的缓兵之计,让七星盟的攻势因为你的告陈而中止,然后就等着看你带阒水去和虻山打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战争?不觉得说服力还不够吗?” 郎桀给了一个很无奈的表情:“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可你总想用咄咄逼人的语气来占据对话的主动,好吧,反正时间也不多,我就直说了,等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的阒水之军未必能很快占领虻山,这时候我就需要你们伏魔道的力量,将远征在外的虻山大军牵制住,在我们成功之前,决不能让他们返回虻山。” “为什么?我大可以看你们和虻山打一个两败俱伤,然后坐收渔翁之利,伏魔道从来不是阒水水妖的朋友,我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许贯虹故意挤兑。 “这是吞并之战,虻山若是击败了我们,阒水大部将成为他们的臣属,即便是原先许多不属于虻山阒水的散妖也将依时附势的倒向他们,他们的力量将大为增强,然后,你以为你是拣起鹬蚌的得利渔翁,结果却发现这是一只刚刚被喂的膘满体肥的洪荒猛兽,接下来,就该是渔翁成为它的食物了。” 许贯虹轻轻一点头,表示认同郎桀的说法,旋即双目炯炯的逼视郎桀:“你说的这种威胁同样也适用于阒水,阒水强盛之后呢?你们还不是一样以我们为食?” “因为阒水有我!”郎桀说的斩钉截铁,“我花了几百年的时间,做上这个暂时可以号令阒水的圣王,难道只是为了看两大妖族合并成了一个,然后继续为害世间?你知道莽族的衡平之道,人据生世,鬼占死界,阴阳两极,妖灵只有融于世,而不是灭世,这是我的最终目的。” 衡平之道的说法打动了许贯虹,但他还在犹豫,他不确定应该给予这个阒水的圣王几分信任。 “我是决冰寒狼,你可以怀疑一切,但你否认不了这一点,你大可以好好想想,如果我真的想令阒水壮大,为什么不趁你们和虻山打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再行出兵?谁占下风我就打谁,没有风险,稳赚不赔,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这样做,还在今天冒着暴露的风险来找你?” 他是阒水的圣王,但更是一个上古神兽化人,许贯虹可以藐视古老传说中这种神兽在伐魔之战的作用,但却必须承认神兽不可能与妖魔同流合污,诚如斯言,不是另有深意,这郎桀也大可不必在今天现身于此。 思忖良久,许贯虹终于开口:“你需要我们……七星盟……怎么做?” …… 在洛水之滨的云集是疑兵之计,当千里骐骥在虻山本境中得意洋洋的看着炼气士们的计穷智绌,一筹莫展的时候,许贯虹也在警惕小心的观察着虻山的动向。 虻山出兵洛阳,看似是故意绕开了炼气士的阵势,而许贯虹也立刻知晓了约定时机的到来,他派出文字门的师兄弟,联络远在巴蜀的七星盟大部来此集结,而后直扑盘踞在洛阳城的虻山主力。 计划的偏差在这个时候出现,俞师桓轻而无备,或者说是目空一切的先行去解救洛阳,却正好撞上了虻山大军的陷阱重围,是去救援,还是留在这里等待阒水进攻的信号,许贯虹经历了一番挣扎。但他最终决定,按兵不动。他首先相信以七星盟大部的实力,绝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便全军覆没,只能让他们咬牙苦撑,而当虻山本境遭遇袭击的时候,在洛阳城的虻山大军必然要回援,趁着他们回师心切,才是在这必经之路上打击他们的最好时机。 由日暮等到夜深,料来前往求援的妖魔使者早已经出发,这里早已布下了蓄势待发的锁妖气决阵,足以阻遏百倍于他们的妖魔大军一时,许贯虹命令向天空发射北斗信灯,这是给洛阳城幸存并且还有战力的盟友同道们:杀奔此处,前后夹击! “布阵待战。”许贯虹身躯挺得笔直,看着北斗七星的图案布满了头顶的整片夜空。 洛水之滨——这里才是鹤羽门弟子和虻山主力决战的战场。 第108章呼应 洛阳城并没有因为战争的结束而变得沉寂,相反,无数氐秦士兵的蜂拥而入使整座城池都充满了荡气回肠的呼喊,他们穿过纵横参差的街闾巷陌,他们穿过残败错落的蔽舍陋屋,却找寻不到任何一个为敌的对手。 早已千疮百孔,凋破不堪的第五道壁垒,这个人间守军坚持了七天并一直没有落入妖魔手中的地方,将岸躺在枕藉交迭的尸首之间,大口喘着粗气,能让一个慕枫参玄并且修为已臻化境的妖灵累成了这样,足见前番战事之艰楚。如果不是妖魔大军的突然离去,也许不出小半个时辰,他也得将尸骨埋葬在这方已经被太多鲜血浸染的土地上了。 他无暇去猜想何以虻山天军会在局势大好之下掉头他向,只是在奇怪为什么自己和他们系出同源,但现在怎么就那么像不共戴天的仇雠死敌?他杀死对方的时候再没有过去对同族的怜悯,而他们对自己,也是恨不能噬肉啮骨的残虐凶狠。 时势迁易,改变了他和他曾经的那些同族们,他只想好好感受一下这还活着的气息,活着真好。陈嵩在他不远处斜倚着一爿残壁,胸口剧烈起伏,这位以枪法武技著称于世的绝代高手也累坏了,和将岸一样,他们都是幸运的死里逃生。 阿夏、阿奇罗、还有丁晓和訾恒,他们都活着,并且在危机立解之后像是失去了支柱一般横七竖八的瘫倒一地。 比较起来,倒是参战时日最久的嵇蕤还能支撑,他所处的地段,全凭悍不畏死的燕国骑士承受了大部分压力,而他和栾擎天要做的,只是保护在吴王慕容垂身边。 慕容垂脑中一阵阵的晕眩,这是脱力和紧张情绪造成的后果,但他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如海浪拍岸般的沉响,这是千军万马才能发出的声音,又有新的军队来到这里了,他可不认为穷凶极恶的妖魔之军是因为这支军队的到来才落荒而逃的,他只是知道,在己方五千铁骑只剩下数百残兵的窘迫境地下,占领洛阳并守住洛阳的目标恐怕是很难达到了。 栾擎天的脸肿得五官都被挤作了一堆,他和妖兵进行的是拳拳到肉的赤手搏击,从外表来看,他倒像是伤的最惨一个,他努力睁开几乎要眯成了一条线的眼睛,斜望西南,听着那排山倒海的呼喊越来越近。 不过他很快发现从残垣碎砺中钻出了一条黄狗,无食哈着舌头,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眼眶里转着莹莹泪花,却不见往常故作惫懒的贼眉鼠眼。 “你刚才死哪里去了?当你小子呜呼哀哉了账了呢。”嵇蕤一步一摇的走了过来,嘴里学着某人的腔调,然而一想到这个人,嵇蕤心里又是一酸,背后的锈剑好像在嗡嗡的作响。 “我偷偷咬那伙子狗日的来着,这么大阵仗,我帮不上太大忙。”很少见到无食这么情绪低落,但他在最后还是忍不住爆了言必所称的四字真言,“娘妈皮的,短胡子你学他学的一点也不像。” 乾家的都知道嵇蕤在学谁,嵇蕤哑然,栾擎天默默无语,一把搂过了无食,不住揉着他早已结皱打结的脏污黄毛。 幸存的燕国骑士正在识检战场上遗留的尸体,间或看见化成了本相的妖兵尸首,便是狠狠喊着鲜卑土语,零落分尸了泄恨,而忽然响起的破空风动使他们凝然一警,抬目看去时却又直了眼。 几个白裙飘飘,仿佛仙女临凡的女子忽然现身,血战之后能看到这样的场景自然是心旷神怡的,但素来豪放的燕国骑士们却也不敢造次,这样灵玄清奇的身法,又出现在这妖魔肆虐的战场,必是法力无边的神女无疑了。 奇怪的,这几个女子分明手上还执着别的人,而当先那个形貌好生粗爽的红面胖汉正不要脸的握着身边女子皓如白玉的手腕,哼哼唧唧的站起身来时都不曾放脱。 可杜嫚就这样任他握着,只是将眼光淡淡的飘向了另一处。 “死胖子……”无食眼泪汪汪的,看到来人表情也没有好多少,嵇蕤和栾擎天同时见礼:“二师兄。”沉重的脸上有了些欢喜,二师兄果然没事。 “你们这里打的也很惨,就算我们赶到,怕也难以结阵。”秦嫔扫视着死伤狼藉的战场,可以想见这里经历了怎样的恶战,而她手上拉着的,却是脸色煞白却喜尚有些精神的颜皓子。 “没时间了,俞师兄被个妖怪掳走了,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们去往了我来的地方,平常不在眼下,可现在这般体力耗损,我是来喊帮手的。”甘斐总算放开了杜嫚,“老四老五,跟我一起?”他又注意到了栾擎天像是被人饱以老拳的肿脸,“没事吧?老五?” “没事,皮外伤!”栾擎天腾的起身,拍拍胸膛,“钢筋铁骨,抗揍!” “俞师兄?”祁文羽和白文祺已经闻声抢入来,祁文羽一脸焦急:“俞师兄不仅是副盟主,也是本门子弟,没道理我们同门不去相救。” “还有我,是山藏村吗?那地方我也熟。”丁晓也凑上。 “哈,老丁你就算不应声,我也要喊你去呢,就是那小狐狸犯的事,这家伙没安好心!还有你,臊狗子,你鼻子好,那小狐狸身法高明,还真得你这狗鼻子才能闻出他的味儿。”甘斐又一指无食。 无食用呜呜声表示了接受,一脸的没精打采。 甘斐同样也看了看在场的众人,表情犹豫了一下:“还以为你们这里情形好点呢,结果和我们那儿一样,也都累脱了形,那小狐狸手底下有两下子,又说不准他带了多少手下,我们自然人越多越好,可别大场面都扛过来了,阴沟洞里翻了船。” “虻山的小狐狸?倒不曾听说过,不过对付虻山的,你用得上我们。”将岸调息了半晌,现在有了些气力,他和陈嵩自然也不甘人后。 “好!”多了这些好手相助,甘斐再不耽搁,“会飞的跟着我们,耗子受了伤,飞不动了,咱们几个不会飞的只能劳烦紫菡院的师妹们帮忙了,耗子,跟着你姐,回村里救出俞师兄后,你也好好打理打理自个儿……” “快走啦,再晚追不上啦!”脆生生的女声打断了甘斐的絮絮叨叨,众人这才发现,跟着紫菡院女玄士的还有一位青色衣裙的娇俏少女,倒也认得,可不就是覆水庄苑庄主那位千金? 这是伏魔道七星盟的事,慕容垂和他的燕国骑士们插不进嘴去,就看着他们俨然平地飞升的天火流星,刷刷刷的射向了半空。 “等等……”刚刚起飞的祁文羽忽的现身,反转头愕然回望,他看见了远方夜空陡然升起的北斗七星,“是许掌门的信号!” …… 不仅是飞在半空中的祁文羽们,便是还留在洛阳城收拾残局的七星盟幸存者也都看到了,本有两千余人的壮大队列现在只不过三五百人稀稀疏疏的喘息未定,他们仰着头,表情既有些意外也有些隐隐的愤懑。 “什么意思?”德洪道人浑身早成了血人一般,看着远方北斗信灯的双眼就像要喷出火来,“我们在这里拼死相争,他鹤羽门却在做什么?现在倒好,就剩得这几个活人,倒要我们前去增援他们?” 胡二公子悄觑了德洪一眼,却没有说话,他理解德洪乃至整个天师教的心情,这一仗,他的德字辈师兄弟不知牺牲了多少,包括在共盟之会上录名的德修道人,以及曾为时寔看顾疗伤的德方道人,他们都已壮烈战死,凄凄然人死如灯灭,怪不得德洪怒发冲冠。 德馨道人未置一词,他是幼天师,纵然心下哀恼,却也不会把这种怨言宣之于口,他在等胡二公子示下,现在副盟主俞师桓不知所踪,如何举动倒是要听胡二公子的了。 眼见五老观天风子带着所剩无几的门人子弟大踏步走来时,胡二公子倒像是看到了救兵一般,且不说天风子是目下城中众人中位分最尊者,便是他毅然领五老观全门留在后路,以必死之心阻遏妖魔之举也已经赢得了诸同道的敬重,接下来如何行动,显然要唯其马首是瞻,而胡二公子知晓天风子的为人,这才令他颇感欣慰。 “天风子宿主,这盟主呼援,该当如何应对?”胡二公子故意大声问道。 五老观委实是几大名门中伤亡最惨重的,除了天风子,也就只有天清子、浩轩翁、五一居士以及玄霄子、玄瑸子等寥寥数人了,可天风子却丝毫没有犹疑:“什么如何应对?七星盟同气连枝,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天风子豪壮的宣言引起众人一阵喝彩,有人在喊:“观主视死如归,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就听观主的!” 只怕此战之后,盟主之位便要换人了。胡二公子心下暗道,看看火候堪及,众人再无异议,当下朗声宣布:“施放北斗信灯为应,此间即刻往援!” …… “耍人玩是怎么着?”邝雄目视北斗信灯在上空绽放,几十位力宗高手正跟着氐秦鬼御营做着奋勇争先的冲锋。 “是要我们去洛水之滨,和留守在那里的鹤羽门做前后夹击之势。”况三咕哝着,不过看他跃跃欲试的表情,似乎并不介意走此一趟,他们都一样,还没经历到这场惨烈之极的战争。 邝雄迅速做出了决定:“那就不等了!乔小哥,劳烦一下你那顺风疾行术帮忙,去洛水之滨,这次,我们做先锋!” 乔夫热烈的回应:“没问题。” 罗老七发现了力宗阵形的突然离去,不由焦躁大叫起来:“哎,他们怎么走了?咋也不说一声?” …… 在洛阳城里又一次升起的信灯光芒闪耀的时候,祁文羽止住了欲往同行的身法。 “这是七星盟号令,要我们立即去掌门盟主之处!” 严格来说,甘斐还不算七星盟中人,所以他看不到那如烟花飞曳的信号,杜嫚还是拉着他的手,不过明显有些犹豫。 “那副盟主不是七星盟的事了?”甘斐怔了怔,这事却难不倒他,“这样,祁师弟,那是你家掌门,要不你们两个先跟着大队去,也把咱们这厢的情事禀告了。等我们咱们快去快回,救来了俞师兄,这不也是两不耽误吗?盟主知道了也必不见怪。” “只有如此了!”祁文羽和白文祺拱手作别,“诸位保重,等着你们带俞师兄一起回来,我们去也!” 速回山藏村!那小狐狸想用我那莎儿的死敌仇家来讨好献媚,仔细我不知道么?甘斐心里转着念头,只希望那布奴莎可别真被仇恨冲昏了头,反伤了俞师桓,那就麻烦大了…… 光华倏逝,却是飞往了两个方向。 两个方向却又是同样的目的,为了鹤羽门的同袍们,只不过向东的是为了一个人,向西的则是为了一群人。 …… 慕容垂怔然的看着惯会降妖伏魔的神人们就这样离去,整座洛阳城好像只剩下这么一小撮还未死绝的鲜卑勇士们……还有那越来越近的呼喊。 天光已然放亮,将战场上的惨景映衬的愈发触目惊心。当氐秦飞虎骑的先行人马出现在视线分野的时候,慕容垂才醒觉了事态的严重。 来的是氐秦国大军,氐人的甲胄服色很好辨认,看这气势,其众怕不下数万,可自己这里不过几百久战疲累的残兵,而由伏都王率领的后续大军还远在距离洛阳起码一天一夜的路程上,虽然说氐秦和燕国并没有正式交恶,但并不代表他们在得知眼前竟是大燕国赫赫有名的战神吴王之后,不会有什么擒而为质的想法。 可恼,伐魔之战的壮烈成了镜花水月的虚妄,现在却立即迎来了国与国之间尔虞我诈的争衡现实,慕容垂只能下令:“退出洛阳城,避开秦军!” …… 洛水之滨,刚刚升起的日头现出了朦朦的灰暗之光,然而很快就在天际交界之处泛升了一片望不到边的黑云,倒像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蝗群。 返境心切的虻山妖军必然要从这个距离洛阳城最近的入口进入,而这也正是鹤羽门布阵以待的目的所在,现在,他们来了。 许贯虹凝若山岳,他的喊声在银白山川之间激荡旋绕,回音不绝。 “阵起!” 第109章拱卫 虻山的妖灵族群就好像人间百态,以法力高下以及好勇斗狠的程度分作了三六九等,三俊四灵这些都属于虻山的帝王将相,权贵公卿,他们无疑是占统治地位的前几等;其余得入天军营、袭风众的妖灵则属于次一等;圣王卫和新晋的异灵军则处于前两者之间。真正处于虻山最底层的,却还是那五万散妖,如同人世间的升斗小民。当然,这最底层不包括凡子谷幸存下来的人类和从阒水投降过来的那些俘虏,他们根本没有地位可言,只是虻山操持生杀予夺大权的奴隶而已。 讽刺的是,在今天决定虻山命运的,却恰恰落在了那五万底层的妖灵身上。他们中大多由于法力低微又或者生性懦弱,没有被选入天军营的资格,从而也失去晋升的机会。不过他们之中总还是不乏颇有些本领的凶恶妖灵,要么是扩军待选的后备,要么是因为过分的散漫粗疏而不利行伍,因此,当阒水大军开始以鲸吞万里之势发起对虻山的侵袭之际,所遭遇的最大抵抗就是来自于这些妖灵。 两山环绕的一片旷地上,错落着形态各异的茅屋洞舍,这是虻山族众的一个居住区域,基本上保持着兽类习性的建筑风格,现在,大批的妖灵就在这里慌慌张张的聚在一处,就好像看着铁骑强寇的掳劫烧杀行将来临一般,睁着惶然惊恐的两眼,期期艾艾不知所措。 阒水之军在山坳前出现,断海忽纵忽跃,冲在了第一个,身手矫健异常,他指向了那些虻山族众,一脸的杀气腾腾:“降者免死!” 几个虻山妖灵像是如梦初醒,瞬间便是化作黑风奔涌,直向阒水大军的当头迎了上去,任何族群中总是有矢志忠诚的死士的,尽管这种忠诚在当下看来又有些不识时务的愚蠢。 黑风在阒水劲装武士旁穿过,很快便被光华大盛的气劲所阻,而当黑风中露出虻山妖灵的形貌之后,集合着阒水武士协力施为的妖光立时把他们钉在了地上,就像投入了洪涛巨浪中的小小石子,倾没的无声无息。 只有一道黑风尤其强悍,撞开了阒水武士的合围,在对方东倒西歪的身影里陡然高升,却是径自冲向了立在了山坳巨岩之上的断海。 这是底层妖灵里难得的悍勇之辈,一只力量远超于同侪的棕熊怪,如果不是他过于颟顸愚钝的头脑以及惹是生非的暴躁性格,他早就可以成为天军营的一员了,事实上他也一直是圣空部扩军的考察对象,来自于他的反击果然非同小可,寻常的阒水武士还真有些拦不住他,而他一根筋似的脑袋里也想的很简单,先把那个领头的阒水妖怪宰了再说。 距离断海越来越近了,棕熊怪几乎可以嗅到对面呼出的略带腥臭味的鼻息,而断海就这样毫无提防,素漠冷淡的看着棕熊怪,好像在看一头自己撞入陷阱的蠢物。 棕熊怪自然想不到这一点,他只知道对方并没有做出任何防范的动作,很好,待我一把抢上,施以连巨石山峰都可以粉碎的熊抱,把他变成黏稠濡腻的肉酱。 眼前忽然金光一闪,断海不闪不避,和棕熊怪撞了个正着,棕熊怪只觉得自己像是撞上了铜浇铁铸的万仞厚壁,眼前顿时一黑,身体不由自主的被反震而开。 断海此时的动作却是飞快,快到肉眼的速度根本难以追及,在棕熊怪被震开的身体刚刚移出寸许之时,他的大手已经精准的捏住了棕熊怪粗大的脖子。 笑话,如今在豹隐山落下的伤势痊愈,连公孙复鞅都大感棘手的烈芒金身,又岂是你这么一个只识蛮力的二等妖灵所能颉颃的?断海浑身金光熠熠,红色披风猎猎飘舞,他单手举起仍在抽搐不止的棕熊怪,向那群看的目瞪口呆的虻山族众示威。 “降者免死!”断海再次重复,并又加了一句:“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拇指和食指轻松的一扭,棕熊怪的颈骨喀喇一声,硕大的身体重重的摔落山岩,涣散的妖灵好像倏忽飘闪的黑烟。 连一身怪力,在左近村落从无敌手的棕熊怪都被对方如此轻易的诛杀,其余的虻山族众哪里还有思战之心,哗啦啦跪倒了一片,他们对于强大者有着近乎本性的尊崇和畏惧。 一道铁索般的气光幻化而出,越伸越长,仿佛一条黑风缭绕鳞甲遍身的巨蟒,从所有跪倒拜伏的虻山族众肩头穿过,渐渐汇串贯连成了一块错落细密的网格,每一个被穿过的妖灵只觉得体内的妖气被生生的压制,令他们再难运力分毫。 这是专门为了此次入侵而准备的异术,效应类似于对战俘的绑缚擒拿,只是这种异术可以很好的控制住战俘的灵力流动,既是为了在他们身上烙出阒水的印记,也便于在战后的奴役掌控。 在确定这一片土地上的虻山族众皆已臣服之后,阒水大军继续前进,根本不必再担心这些虻山族众还有什么离乱生变之举。 一个浑身赤裸,不着寸缕的女妖欣喜若狂的从破败腐臭的洞里跑了出来,并且不顾羞耻的直接奔向了断海。 “神尊,神尊,是我,我是撷芬庄佳怡,我带你们去那妖马王的宫殿!”她是撷芬庄之役被虻山俘虏的女妖,尽管为了保命,她不得以的向虻山宣誓效忠,但她的际遇还是悲惨的,在被那些异灵日以继夜的摧残轮暴之后,现在只能沦落到在这些虻山底层妖魔之中卖身度日,她成了虻山低贱的妓女。而在看到自己的族群竟然能于今日大举攻入,她又怎能不喜出望外的立即倒戈? “在前面,从这条路飞过去,这样最近……”佳怡还在手忙脚乱的指引,除了久已不见神采的那双大眼睛还能看出昔日俏丽的影子,她干瘪的乳房和瘦骨嶙峋的身体早已失去一个女性应有的魅力。 断海有些动容,他并不认识这个叫佳怡的女妖,但也知道撷芬庄沦陷的消息,在这里看到一个劫后余生历经摧残的同族,却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 “那里。那里,那里,还有跟我一样遭遇的姐妹,把她们救出……”佳怡突然语塞,因为断海一把把她搂在怀里,那种深沉的温柔几乎令她想起在撷芬庄被自己迷得全然失魂的年轻书生。 “苦了你们了。”断海涩声低语。 “神尊……”佳怡鼻子一酸,她现在好像懂得人世间的泪水是因何而生的了。 “我们会为你们报仇的。”佳怡的表情随之一凝,泪光在眼角打着转的同时,断海的拥抱挤碎了她的心脏。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这即将解脱的时刻,断海却要杀了她?她永远也不会明白了,瞳孔在紧缩,身体在僵硬,意识在飞逝,而断海是这么轻柔的放下她的尸身,并解下了自己鲜红的披风将她掩盖。 会为你们报仇的,但阒水不能容忍你们留下的污点,与其让你们带着痛苦和罪愆活着,还不如面对着快乐而死去。断海直起身,面容威肃,他指着红袍下正在渐渐萎缩变形的身体,向低头匍匐,被气光贯穿的虻山族众大吼:“阒水会让你们血债血偿!” 虻山族众于是更加的心惊胆寒,而进发的阒水大军则越发的同仇敌忾。 他们远远看见了那座宫阙…… …… 千里骐骥在咳嗽,不是那种牵心牵肺的剧咳,而是像偶感风寒那样用一只手握拳抵在唇边的轻咳。盈玉在他身边附耳,而他的眼神没有稍动,仿佛在聆听一场丝毫不足为意的小小变故。 殿中每一个虻山妖灵都已站起,他们原本担任着近侍和宫女的职司,现在却让铁甲劲装代替了宽袍长袖和绫罗绸缎,做好了迎击外敌的准备,他们的表情紧肃而凝重,很快就使殿内的气氛变得无比压抑。 千里骐骥对盈玉挥挥手,盈玉躬身而退,又在众人面前几步间化作一道疾飞瞬逝的彩光,直往殿外而去,这次应该不是去哨探查勘,却不知去向了哪里,千里骐骥则止住了轻咳,他用微笑表情说出的话吸引了众人的注意:“真是凑巧,孤说过的那支无能而卑劣的种族,他们似乎知道今天这里高朋满座,所以不识趣的来凑凑热闹。”他用了轻描淡写的语气,并且很显然,他在试图缓和殿内的压抑气氛。 说的是不识趣,却自然有识趣的来接话,喀忒斯一派昂扬振作的神气:“啊,我记得伟大的王所说的那个种族,我享用过他们美丽娇娆的俘虏,回味无穷。” 千里骐骥和喀忒斯一唱一和:“遗憾的是,今天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可没有忒斯吾友所说的那种轻解罗裳的风情,他们带来的是尖牙利齿和不堪一击的雕虫小技,却妄想把这里化为一片战火。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用一场更壮观的厮杀来代替消遣的狩猎?” 千里骐骥终于从王座上漫步而下,步履轻盈的像是去赴至交好友的酒席,他的每一步都带着身上的变化,冕旒王冠悄然隐去,变成了披散乌黑的长发;华贵的镶满奔马的锦袍在竜竜窣窣中化作一片雪白,而当千里骐骥穿过怔然围观的使节团,卓立于殿门之际,他又成为了一袭白衫飘舞的洒拓文士。在他的身边,却是不知什么时候也已尽褪珠翠,只穿着了束腰窄衣的茹丹夫人。 话说的轻松,可千里骐骥自己清楚,既然阒水敢于大举入侵,那么必然是有了极大的取胜把握,今天的虻山面对着自上古之战以来最大的危机。他没有自大到觉得自己还能维持着王的仪范,而后运筹帷幄间便可大退敌军的地步,生死存亡,只有依靠自己的战斗来争取。 池棠早已听到了盈玉前番入殿时的脱口惊呼,他也没想到何以阒水之妖会在今天突然来袭,然而他却忽然意识到,自己迎来了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和韩离到这里来的使命原先只是襄助灵风行事,既侦知前妖王的种种蛛丝马迹,也是窥测一下虻山的虚实,本没有直捣敌巢的意思。可是现在无巧不巧,阒水的入侵无疑将消耗虻山的大部分力量,而他们又是离虻山首脑如此之近,这里妖魔的力量相对单薄,为什么不干脆来个擒贼擒王的痛快之举,以自己和韩离玄晶探秘后已得大成的神兽之力,量那千里骐骥区区一个虻山伪王,又何能抵挡? 池棠只考虑了千里骐骥,其余茹丹夫人、盈玉等一众妖魔并不在思划之列,原因很简单,他们相差太远,根本没有资格作为神兽化人的对手。 兴起了这个念头,池棠便益发心热起来,和韩离现在所化身的昂苏萨的灰暗眼球相对,韩离看出他的用意,却轻轻摇了摇头,他倒不是畏首畏尾,他的传音也明确的表达了他的意思:“稍安勿躁,就算要动手,也要等最稳妥的时机,现在先交给坎吉和慕容他们应对。” 慕容衍又是意外,又是惊诧,赛伦族或许对阒水还不甚了了,可血泉一族却是对他们相当熟稔的了,事实上,千里骐骥对于血泉和阒水的勾结尚未消去疑虑,而自己眼下作为血泉的使者,无论如何也是要作出声明表现出自己立场的: “是阒水之妖?不瞒骐骥王陛下,若依鬼相宏图,裂渊国之战后的下一个目标,便是这阒水一境,如今来的正好,就让地灵和他们打个头阵!” “将军壮心,孤铭感于怀。”千里骐骥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他的表情中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坎吉在一旁正要发话,忽见殿外黑风阵阵,气浪交缠,须臾间便是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妖兵现形,在旷大的宫坪上排开阵势。 噔噔噔脚步声震响,却又是数以百计的银甲圣王卫挤入殿来,围着千里骐骥布成了个弧形的防线,这个情形使池棠想起在氐秦皇宫前所见到的一幕,当真是报应不爽,现在是千里骐骥取代了昔日苻生的角色,同样陷入了被逼宫的境地。 当然,还得看看阒水的力量是不是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撼动外围数千妖兵阵势的程度。 盈玉再次飞返,向千里骐骥禀报:“鸿翼已去求援,本境天军也已尽数来此拱卫王驾。”原来她适才出殿却是做的这事。 千里骐骥点了点头,袍袖一拂,却毫无征兆的袭向了正慷慨请战的慕容衍,慕容衍只觉得骤然间一层浑厚无匹的罡气将自己浑身上下包围,身边绝剑才刚拔出背后巨剑便被震得踉跄而倒,慕容衍豁尽全力,好容易摆脱出罡气的重压,却发现千里骐骥戟指当先,已经定在了自己眉心之上。 第110章释疑 慕容衍在万分惊骇之中又倍感意外,意外在两个方面,一是他不知为何千里骐骥会突然反戈相向,难道是已经发现了他们此来的目的?即或如此,自己却是从哪里露出的破绽?二是由于千里骐骥这短短几招之内所展现出来的实力,有道是残灵九将,术法通玄,作为血泉的佼佼者,慕容衍一向自视甚高,直到在裂渊鬼国见识了大力将军之能,自愧不如之余又猜想其为少见的血灵道向冥思道突破大成者,远超侪类多矣,自己不敌也在情理之中。可若按这般推算,自己与同为虻山三俊的千里生当在伯仲之间,纵略有不如,却也当相差不远。然而适才千里骐骥先是以无比强力的罡气威压令他几乎陷身其间,而后又是疾如电闪般的戟指相制,从头到尾他便是全面处于被动下风,就算是自己裂渊大败后鬼术颇有些亏损,不比盈满精壮之时,但也不应该是这般全然没有还手之力的窘迫境地,难道是千里骐骥即位为王之后,功力术法又大有精进? 慕容衍看着千里骐骥冷冰冰的尖指抵在自己的眉心,只要稍一发力,自己便是破颅穿脑,灵魄俱灭之厄,身形不敢稍动,脑中却反复回想昔日飨食之会后鬼皇和鬼相的对话,他们说的没错,千里骐骥确实总是在隐藏他的真实实力,而他所隐藏的实力甚至可能比鬼皇鬼相预计的还要强大。 圣王卫的兵刃齐齐相指,锋刃所向,不仅是慕容衍和绝剑,也把整个赛伦族的使节团给包括在内。变起仓促,池棠心下一跳,几乎便要以为此来的形迹已经暴露,火鸦神力在体内蕴积,就在将出未出之间,这稍一举动又引来了千里骐骥的淡淡一瞥,坎吉则用一种极为不理解却足够沉着的语调发问:“骐骥王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在贵境面临外敌的时分,却要先对盟友们下手?” 坎吉的话是个信号,听在池棠和韩离耳中,那就是稍安勿躁的意思,在局势还不明了的情形下,先不必急于发难,而且不过是百多个银甲妖兵的兵刃相指而已,这种类似于人间厮斗的举动肯定困不住神通广大的赛伦族,既然如此,倒不妨听听千里骐骥突然翻脸的原因何在。 池棠背后被轻轻一拍,这是相对更为冷静的韩离在示意,池棠心领神会,只是仍然装出一副戒备的神色,这是正常的反应,倒还算自然。 “是啊?骐骥王是什么意思?阒水是不速之客,却拿我们通传捷报的盟友使节撒什么气?”慕容衍接话道,他是青灰冷硬的厉魂鬼身,无论心中再如何转念,看起来鬼面上的表情还是显得沉毅冷肃,倒是在千里骐骥的指下侃侃而言,镇定自若的神色。 “啊,在把一些事弄清楚之前,请恕虻山失礼了。”千里骐骥确定慕容衍完全落于自己指掌,没有威胁之后才淡淡的开口:“请告诉孤,地灵将军。为什么阒水孽族来袭,内中却有血泉一族的气息?” 慕容衍“啊”了一声,看样子却是懵然不解。 “我年轻的将军,婢子前番查探之下,可分明看到了血泉的鬼气森森,嗯,一个金盔金甲骑着大红马的家伙就在阒水孽族的阵列中呢,别说地灵将军不认得他哟。”盈玉皮笑肉不笑的插嘴,这番话倒令慕容衍立刻明白过来了。 她所说的必是天灵鬼将了,虽然慕容衍也不清楚天灵鬼将是怎么和阒水的妖族成了一路的,但也难怪千里骐骥因此起疑,使节团的到来恰好和阒水入侵发生在同一天,本就有些蹊跷处,更何况那入侵之军中还出现了血泉鬼族的序列,想必千里骐骥定是疑心这使节团有里应外合之嫌,故而当机立断,抢先将自己制住,不过这却正好给了慕容衍分说的机会。 “原来是他!”慕容衍微笑着做了恍然大悟状,“正要寻他呢!” “他是谁?”千里骐骥抵在慕容衍眉心的手指没有丝毫松动,目光也阴冷的好像可以封凝万物的玄冰。 “骐骥王陛下感应之力非凡,那么定然可以察觉那一位血泉金甲将军的玄力是在地灵之上吧?血泉地位以实力高下而分,我只请问,骐骥王陛下有没有觉得这位金甲将军有熟悉之感呢?” “你知道孤不必亲眼去看,只察觉玄息流动便可分辨,倒是第一次感应到如此霸道强横的阴煞鬼气,地灵将军的意思,他在血泉中比你地位还高,莫非便是孤缘悭一面的血泉鬼皇本尊不成?” “他是天灵将军。”慕容衍语气平淡,并且敏锐的看到一丝诧异从千里骐骥的逼视目光中划过,便又用更为从容的微笑相对,“骐骥王陛下觉得缘悭一面的鬼皇陛下,其实早就见过。在七月半飨食之会,那位自称是天灵将军的,便是陛下。帝王心思,我们做臣子的无从知晓,也或许是鬼皇陛下觉得通过这种方式来与骐骥王相见更有趣些。今天的这位,才是真正的天灵将军,说出来不怕骐骥王笑话,早在贵我两族缔盟之前,天灵将军早已与鬼皇陛下分庭抗礼,不服宣调了。所以此次征伐裂渊国,天灵将军并没有随行,只是没想到,他竟和阒水勾结在了一起,倒成了他们为虎作伥的帮凶。” 这番话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之间却又自圆其说,千里骐骥略一思忖,便是推断出大概,飨食之会上血泉鬼皇化作天灵鬼将来此大抵是为君者的取巧心思,倒是并不足为奇,如此看来,那日血泉大军借道而过虻山,那巨大辒辌车的排场也就合情合理了,种种疑惑处顿时连串起来,千里骐骥心下早已是信了。 于是,玄冰肃冽的神情成了微风轻拂,千里骐骥收回了手指,笑语间更多了些揶揄:“鬼皇陛下倒是有趣,乔装改扮了不说,可不令孤少了尊仰请益的机会?却是瞒得我苦!” 慕容衍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施然一欠身:“惭愧。” 千里骐骥一个眼色,圣王卫刷的一声,尽收了兵刃,复环列于侧。 “既然是误会,诸友万勿见罪。”千里骐骥的表态自然使坎吉摆手连连,示意无妨,慕容衍趁机请战:“虽说是误会,然毕竟事涉我血泉叛逆,还是那句老话,地灵愿去打个头阵!” 千里骐骥洒然笑道:“这是说的甚话来?前番厮杀之语,不过戏言耳,诸位远来是客,哪有让客人临敌迎战之理?但请安坐,只候虻山佳音,撮尔小贼,岂在话下?” 这话一说,却是谁也不好热烈请战了,不然就显得不信任虻山的战力了,千里骐骥亦是另有深意,且不说今日胜败如何,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能让这些使节团的妖灵相助,杀伐争斗和狩猎消遣是两回事,那只会让他们看到虻山的窘迫;当然既不需要他们出手相助,也不能让他们回去搬救兵,将心比心,血泉也好,赛伦也罢,谁也不是善茬,他们与虻山结盟是因为虻山卓然出众的实力,若是给他们看到虻山今天内外交困的情势,难保请他们来援之举不会成了引狼入室,如今的万全之计,就是把这支使节团晾在宫殿之中,美其名曰坐观战事,聊以取兴;而后死死拖住阒水的来犯之敌,等待虻山天军主力回师赴援,如此底定乾坤,也更显虻山战力之深不可测。 这番用意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对使节团的疑虑暂去,千里骐骥便再不多话,匆匆对使节们行了个礼,便自步出宫阙,银甲圣王卫殿前排列,既是替千里骐骥出警入跸,也将使节团和千里骐骥分隔了开来。 “哟哟,婢子刚才犯了疑心病,差点冤枉了地灵将军,可千万别见怪。”盈玉一迭声的招呼着,“诸位盟友只管殿内宽坐,用不了多长时间的,等骐骥吾王杀光了那群不知死的,就来相陪。”又向喀忒斯使眼色:“鹫王陛下,骐骥吾王可说啦,您是我们虻山半个主人,这些尊客可就先劳烦您代行地主之谊管待好呢。” “庞恩,庞恩。”看来在虻山客居的这段时间,使喀忒斯和千里骐骥有了一种默契,立即心领神会的大笑起来:“来来来,我的朋友们,一边欣赏来自罗马,哦,就是你们说的大秦国的舞乐,一边观看我伟大的骐骥王是如何痛击外敌的。” 几个金发碧眼的异域美人艳光四射的突然在殿内现身,她们是跟随喀忒斯的女妖,而她们脸上洋溢着的灿烂笑容却和紧张待战,气氛凝重的虻山族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喀忒斯一边拍手,一边咋咋呼呼地叫道:“来一段丰收女神的魅舞,配得上即将开始的壮观战争。” 旋律轻快,曲调却有些怪异的音乐响起,这是金发女妖们用牛奶般甜腻的嗓音所幻化而出的声音,而她们也随着音节扭动起丰腴雪白的腰肢。 使节团只能坐回了案席间,喝着带有酸涩味据说是喀忒斯带来的大秦国葡萄酒,池棠不善品酒,但他却很喜欢这种葡萄酒殷红的颜色,就像即将在宫殿外展开的战斗一样,这是血腥和杀戮的颜色。 千里骐骥的离开太迅速了,迅速到池棠的蠢蠢欲动只能暂时搁浅,不过池棠并不担心,他相信,今天一定还会有擒贼擒王的机会。从这角度俯瞰,也足以将殿外的情景尽收眼底,他倒悠然了,先不妨坐山观虎斗,总之是阒水和虻山的同类相残,若能看他们斗了个两败俱伤,自己和韩离出手的把握也就更大了些。 不知道喀忒斯是不是真了解当前虻山局势的严峻,他好像真把自己当成了主持欢宴的主人,并且在舞乐之中又色心不死的向灵风献着殷勤,如果不是慕容衍寒着脸横插了一杠挡住,只怕他就要拖着灵风的手强喝上一杯了。 灵风现在只想着如何前往离神宫,完成师父交给自己的使命,难得千里骐骥和茹丹夫人都已离开,现在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却被这纠缠不休的西方鹫王给破坏了,心下又气又恼,烦恶难当,霍的站起身,冷冷的只往殿外走去。 “冷血和凶狠的杀手似乎很反感狮鹫王阁下对她观赏杀戮的骚扰。”坎吉半是嘲讽半是玩笑的话语算是替灵风解了围,而在喀忒斯刚要耸耸肩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远方传来的震响却使殿中的每一个人都愕然举目而视。 …… 光华各异的妖焰如同万箭齐发,划破了已然昏暗如墨的虻山天空,直往宫坪上的妖兵阵列坠落,而在妖军阵形陡然升起的一层劲风横流的光幕与之剧烈交撼之后,视线之中出现了阒水妖灵的身形。 应该说,这些妖灵的装束池棠并不陌生,一如在长江呼风峡上所见,他们大多穿着暗黄色的劲装,并且维持着人类武士的模样,却和顶盔贯甲的虻山妖军泾渭分明,所以当他们甫一露面便和虻山天军的前列搅在一起时,就很容易分辨。 妖焰的攻击被妖军的光幕消解,这是天军营的精锐部队,本为聚歼鹤羽门炼气士而准备,现在则是被千里骐骥调到了这里,数量在四千以上,又是蓄势已久,一路势如破竹的阒水武士在这里遭到了最猛烈的反击,他们的第一轮冲刺就吃了大亏,分散叫嚣的人潮抵不过严谨周密的阵形,混战颤抖的战斗只进行了一小会儿,数百名劲装武士形消魂丧,而天军的前列阵形仍是甲胄鲜明的岿然不动。 断海在第一波鼓噪溃退的军阵后登场,他现在一身金甲,尽管没有了披风还是显得威风凛凛,眼前浩荡的天军阵形使他吃了一惊,旋即又面露喜色:这就对了,总要是这样的对手来提劲!他在今天第一次取出了趁手的伏荡金枪,发出如怒潮轰烈的啸吼。 两支妖魔的军队终于要开始对决了,千里骐骥立在梯阶上,嘴角冷冷一笑,所有在场的妖众都在屏息以待,没有人注意到,灵风在宫殿的狭僻一角倏然隐没了身形,去的无声无息。 第111章妖战 这一次的进攻再不像开始那么杂乱无章,阒水劲装武士排成了紧密的黄色人潮,在断海的指令下向天军方阵汹涌而来,一道道蕴含妖力的气焰穿梭纵横,似乎令整座宫阙的上空都为之一窒。 天军妖兵持盾竖矛,并且在劲装武士堪堪将近之时,将长矛齐齐攒刺而出,妖力交拼之下气浪滚滚,风转波分,首当其冲的一排劲装武士和少数铁甲妖兵倒下,但更多的劲装武士前赴后继的跟上,血腥惨烈的搏杀旋即展开。 妖与妖如此大规模的战斗,反而没有了预想中光闪影耀,黑风激荡的景象,两支以人间规格建制的妖魔军队一如人间的兵戈杀伐,以肢体和肢体之间最原始的撕扯扑击作为主导,妖术和法力却成了必要时的点缀。这是因为在双方的妖力大体相当的情形下,本相的力量和凶悍程度往往决定了生死成败。 妖灵即便化身成人,可也遵守着天地间物生相克的准则,吃草的怕吃肉的,吃肉的则畏惧更强壮的肉食者,纵使阒水的水族妖灵和虻山的飞禽走兽原本在现实中没有太多交集,但这条准则依然发挥着作用。 这里是铁甲妖兵现出本相将劲装武士一咬两断,那厢是劲装武士的锋利鳍尾把铁甲妖兵开肠剖肚。蛟鲨之属总是在面对鹿兔之流时所向披靡,然虎狼之类却也在与鳊鲢之辈的交锋中大占上风,哪个妖族都有弱小族类也都有强横种群,因此也各有胜败,各有死伤。而当各自强横的一方如同天雷地火般碰撞起来的时候,战斗也真正进行到了最激烈的阶段。 战事正炽,却也在考验两大妖族的成军战力,此间护卫宫阙的天军总数在四千余上下,而阒水此次侵伐足有一万大军,可冲到这里的只是断海率领的先头部队,大体约为五六千众,故而在数量上二者差距不大,不过天军都是精挑细选下来的精锐,阒水先锋则为看似一路高歌猛进,实则未逢强敌的新军,兼之一方主守一方主攻,这一来却是对阒水更为不利,唯一的利好消息是他们的后援近在咫尺,须臾即至,而虻山的天军主力尚远在本境之外,迁延未进,这就是今日虻山与阒水的胜负手,区区一方宫坪成了决定双方命运的罗盘。 这一场血战以劲装武士苦战多时之后的狼狈退却而暂告终止,虻山天军的阵列比前番又缩小了一圈,不过溃败中劲装武士的人数却也远远不及发起冲锋之时。如果说阒水一开始的冲锋是呼啸而来的滔天巨浪,那么现在的情景则是稀疏寥落的辍流败潮,交错陈杂又残缺不全的尸骸仿佛退潮后留在消黯沙滩上的残沫碎藻。 千里骐骥一直看的很平静,无论是战事危迫还是最终大挫敌锋,他只是在阒水败退下去之后才微微点了点头,像是自言自语又是在对身边的茹丹夫人说道:“无论那大力如何愚蠢悖逆,可他这虻山组军的主意还是极好的。只可惜,他组建的军队数量也太少了点,而留给我们扩军的时间又太仓促了些,设若孤现有留守天军一万,定让那阒水之敌今日有来无回。” 茹丹夫人没有接话,就算是千里骐骥真是在对自己言语,那他也只是有感而发,自己只需要做好倾听的角色就是,她悄视千里骐骥一眼,果然发现他目光一霎不霎的望着战场,根本没有任何要她应声的意思。然而此刻的千里骐骥长发披散,白袍飘拂,却好像又回到了昔日氐秦皇宫时节,冷肃孤傲又别具一种浓烈的男性魅力,茹丹夫人心中一颤,不由自主的将娇躯向千里骐骥身边靠了靠,那冕旒锦袍的装束总有些冷硬陌生的隔阂,还是这般模样的千里才让她觉得熟悉而温暖,在她心里,似乎千里骐骥做了虻山的王之后还不如过去自己相伴人君时节的渴慕期盼来得快活。 …… 池棠有些失望,呼风峡上阒水之军的厉害他还记忆犹新,本以为这一番混战下来,怎么也能让严阵以待的虻山妖军折损大半,甚至一举而破,大获全胜也不为奇。可哪里知道得胜的反而是数众更少的虻山妖军,这支阒水之军并没有展现出他们在呼风峡上的那种协调统一、合力并进的实力,也只比在豹隐山前的那支声势浩大却也显得乱糟糟不得章法的复仇之师显得更整齐了一点而已。话又说回来,虻山妖军倒是阵形严谨,趋度有致,虽不见什么妖力特别了不起的人物,可几十个几百个妖兵联合起来,却足以和十倍于他们的乌合之众又或当世第一流的伏魔宗师相颉颃,果然非同小可,怪道共盟之会上那位将岸一再言及虻山妖军的可怕呢。 想到将岸,自然而然的便往他的师妹处看去,事实上如果不是殿外那场激战太过引人注目,池棠的目光也不知会在灵风倩影后扫视了多少遭,尽管她现在是一个条枝异族女人的模样,但落在有心者的眼里,却也一样可以欣赏她婆娑迷离的身姿。 一看之下,池棠赫然发现,悄然蹩往殿外的灵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隐没了身形,她终于可以去完成她师父托付的重任了,顿时心里一轻,这样好,回头真动起手来,自己也就更无所顾忌了,免得自己神力大开,倒让同为妖灵的灵风受了池鱼之殃。 殿中众人适才一直屏息观战,便连那些金发妖姬的舞蹈也止住了,直到此刻众人才缓下心神,舞乐声复起,盈玉又在格格娇笑:“婢子早说啦,这阒水孽族成不了气候,看看,才打了多久?这就败了两次了,一次比一次死伤惨重呢。” “要不怎么是伟大的骐骥王呢?”但凡对千里骐骥的吹捧,喀忒斯一向配合得很好,不过在回过神来之后,他的两眼又开始不安生的在殿内逡巡起来。 不好!这厮还在动灵风的主意。池棠当然知道喀忒斯的视线在找寻什么,正要找由头岔开去,却忽感远处阴煞气涌,非比寻常,转目向殿外战场看去时,便见黑风旋绕,却是个金盔金甲的将军领着一群身影飘忽的鬼卒在视线分野出现。 这就是那个天灵鬼将了?即便相隔如此之远,池棠依然可以感应到从他身上传出的鬼气玄劲,虽不及大力将军那么浑厚,却更显得霸道狠厉。 来狠角色了。池棠忍不住和韩离对视一眼,彼此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称叹之意。 不独是池棠和韩离,殿中众人同样被天灵鬼将所震慑,才扭了不到半刻的金发妖姬们又不动了,喀忒斯怔然远眺,倒忘却了献殷勤的心思;慕容衍更是面容一沉,哪怕是给虻山的这伙子看,他也得表现出对自己口中那位血泉逆臣的愤慨,不过他现在却想的是另一个方面。 慕容衍仅凭对鬼气的感应也能知道,虽说自己排位仅在天灵之下,但天灵远胜于己这也是毋庸置疑的,不然也不至于对鬼皇和鬼相都不买账,可天灵倒底有多强?这却一直是血泉中的一个谜。月灵就说过天灵堪与鬼皇比肩,日灵则嗤之以鼻,言称自己与地灵联手,对天灵必可稳操胜券。慕容衍当然不会把这种眼高于顶的疯话放在心上,却也对天灵是否真能与鬼皇相提并论有些将信将疑,就算血泉现在覆灭,可鬼皇毕竟还是凭借一己之力给裂渊国造成了大麻烦,如果不是大力将军英灵恰在裂渊,则此战鹿死谁手,怕也犹未可知。既如此,当天灵碰上了防范周严的虻山天军,又能有什么惊人之举? …… 茹丹夫人察觉到千里骐骥身体轻微的一震,复又挺的笔直,再看他的表情时,发现他已经轻轻眯起了眼,目光牢牢的锁定了前方越来越近的金甲鬼将,这是遭遇强敌的信号,茹丹夫人很了解,随风飘来的阴煞鬼气也令她感同身受。 …… “神尊少歇,换我天灵来破他阵势。”经过断海身边的时候,天灵鬼将开口道,二者都是金盔金甲,所不同的是天灵鬼将一袭玄色披风座下还有一骑遍身甲胄的火云赤马,赤马雄骏高大,被面具遮护的面孔上露出了升腾着蓝色光焰的双眼,四蹄迈动间,带起一阵光影泛连。 也正因为如此,断海觉得自己要比天灵鬼将小了一圈,气势上也似乎被生生压了一头,登时面带不豫地回道:“不劳天王,我军只接敌小挫,元气未伤,阒水的事还是我们阒水一族来解决,天王掠阵便是!” 天灵鬼将在马背上安坐如山,声音低沉威严:“恕我直言,假以时日,阒水之军自可与虻山天军一较高下,但现在却还不是他们的对手,纵然猛攻之下以数众之优抢得上风,可伤亡益重,却如何镇守虻山全境?勿争一日之长短,以把握战机,速战速决为上。” 断海向来以深谙兵法之要自诩,可在豹隐山弄了个焦头烂额之后便在阒水渐渐失了势,在他心里,他本应该是组建阒水之军的不二人选,结果倒好,这挑子落在了自己曾经的手下,现在又颇得圣王器重的汇涓肩上,更是特地从血泉鬼族请了天灵鬼将来一力培养新军,断海对此又恨又嫉,此际听天灵鬼将这般说,便咬牙冷笑:“好好好,既是天王有心,断海岂有不从之理?便看天王之能,断海为天王掠阵!” 言下之意,竟是作壁上观,绝不插手。刚才自己五六千众都没在对面占到便宜,还落得个铩羽而归,既然天灵鬼将把话说的那么满,那倒要看看,他不过区区数百鬼卒,却怎么啃动那虻山天军的铜墙铁壁。 当然,断海绝不是要坐观其败的心思,今日侵伐虻山,容不得稍许差池,这个大节断海还是分得清的,他只是有心让天灵鬼将露个丑,一旦天灵鬼将攻势稍挫,自己这里重整旗鼓,自然也就掩杀而上,届时圣王本部精锐也该抵达,放着这许多高手坐镇,兵力又是大优,不怕拾掇对方不下。 天灵鬼将却似乎毫无异议,淡然点头:“好,请神尊替我掠阵,看我一战直取千里生首级!” 还在说嘴?断海心下冷笑,看着天灵鬼将促马上前,身后厉魂鬼卒相随,和前方虻山天军的巍巍之阵反差分明。 “列阵稍憩,随时听候本尊号令,俟血泉之军攻势不利时,立即前往救援!”断海故意这么大声向部下喊道,既表明了自己对血泉之军战力的不信任,也是对天灵鬼将暗怀讥讽,他不怕天灵鬼将听见,他不是不知道天灵鬼将一身修为已是绝巅之境,不过他也是个敢硬撼公孙复鞅的主儿,说起来不管胜败高下如何,公孙复鞅的断臂之伤也是拜他所赐,既然敢和公孙复鞅放对,还怕你血泉一将不成? 天灵鬼将充耳不闻,火云鬼马在虻山军阵前停下,却还在不安分的刨着前蹄,大有跃跃欲试之感,身后的厉魂鬼卒也止住脚步,小小的阵势和天灵鬼将拉开了一段距离,看这情形,仿佛他们只是起警跸助势之责,却把冲击敌阵的重任交给天灵鬼将一身来完成。 一众天军妖兵如临大敌,强烈的阴灵煞气源源不断的从对面喷涌而来,令他们觉得面前虽只一人一骑,却好像是在面对着千军万马一般。 火云鬼马又向前踱了几步,距离虻山军阵不过一射之遥,这是个一触即发的距离。 当真是要单枪匹马去冲阵?断海看出了天灵鬼将的意思,不由脸色一变。 说来也怪,天灵鬼将反而仰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是厉魂鬼灵,本没有呼吸的需要,可在最前沿的天军妖兵仿佛已经听到了吸气的鼻息声。 天灵鬼将忽然笑了笑,心下暗道:“地灵居然也在这里,不过他的鬼气有点怪。还有另三大高手,那两个不知道是什么人,但我只知道,虻山的千里生恰好就在前方,竟然比传闻中还要强大。” 金色的噬魂钩戟被天灵鬼将单手举起,戟尖斜而向上,对准了一片昏暮不见星辰日月的虻山天空,火云鬼马猛的跃起,带着明炫诡幻的晶光,直飞向层层叠叠的虻山军阵。 第112章破阵诀 人若飞鸿,马似惊电,金戟破空,直划而下。劲气四溢,罡烈雄浑,嗤喇喇带起风雷之音,就这样撞入矛戟林立的天军阵内。 天灵鬼将单人独骑的迅猛突击,既出乎所有观战者的意料,也使断海悚然大惊,他实在推想不出,也只比自己稍胜一筹的天灵鬼将能以怎样的战法撼动虻山天军的阵势,难道是大话说的太过,以至于像害了失心疯似的孤注一掷? 然而用身家性命来遮全自家颜面的蠢事多存在于极好面子的人类之间,断海并不认为已然勘破生死,再世为灵的厉魂会再效此愚行,或许他们还遗留着争强好胜的品性,但绝不可能如血气方刚涉世未深的少年一般强自死撑。 只在天灵鬼将降身的第一个照面,噬魂钩戟便已划过了一个浑圆的弧形,首当其冲的前排天军妖兵好像经历了一场飓风冲荡,简直是毫无还手之力的被卷集抛落,这一下使数十名天军妖兵丧生。就在血雨腥风洋洋洒洒之间,又一批妖兵包围上来,把天灵鬼将裹在了垓心。 看得出来天军妖兵的训练有素,他们用相近的术法催使力量,协同共施,每一次的穿刺相攻都蕴含了足以匹敌当世第一流高手的雄浑劲力,对于这一幕,池棠自然是感同身受。 在呼风峡之上,千数的阒水之军就一度消解了自己蓬然焕发的火鸦神力,令池棠觉得极为震惊,事后反复思量应对之道,可就算是以现在自己已然玄晶探秘得而大成的功法,也一样没有彻底压制对方的把握。这一点也由韩离给出过解释,其实很好理解,就像人世间再如何出类拔萃的武学高手,当陷身于成千上万士兵的军阵中时,一样没有用武之地,哪怕可以凭借自身的修为给军阵造成一定的杀伤,但最终逃不过万刃齐下,败而授首的结局,此之谓人力有尽时,双拳难敌众。 所以池棠在初时对这位在临江离宫中未曾奉面的天灵鬼将之豪举颇为惊叹之后,却在看他陷入虻山天军的重重包围之际不住摇头,这天灵鬼将勇则勇矣,但却失之持重,天底下没有当真能以一敌万的绝勇之士,任他再怎样英雄了得,也抵挡不住千军万马。想那武林双绝五士,昆仑山绝云堡主端木凌宏,也是三千敌数万,突斩了对方主将才获功成;蓬关五原寨绝煞铁枪陈嵩,利用各种地利之便,才一力诛杀了五百羯赵铁骑,天下已然传为天人一般,这天灵鬼将如今只身面对数千妖兵,既无可倚仗之地利,也少了堪转圜之余裕,又能抵挡多长时间? 雷声大矣雨点却小,池棠给出了这个论调,当真让他现在和天灵鬼将调换个位置,他依然是一筹莫展,苦无良策的局面,正用摇头表示万分不理解,韩离却轻轻碰了他一下,向远处战团一努嘴,而在池棠看到接下来的场景后,又有些瞠目惊舌。 …… 妖风簇密,尽打在天灵鬼将身前,唯听到叮叮当当之声响成一片,天灵鬼将双目迸射青光,金色甲胄在妖力冲撞穿刺下闪耀着点点晶光,并不以妖兵协力的反击为意,这是天灵鬼将的灵甲胄身的能为,身上穿戴的金色铠甲或许只是装饰之用,但这几近金刚不坏体的灵甲胄身才是抵御强击的根本,妖力已然尽数被化解,当然这只是暂时,一人之力总有穷尽处,天灵鬼将自己也清楚,不动声色间挡住千百妖兵的合力倒也从容,可并不代表他能支撑得太久,当对方的反击力道超过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自己一样招架不住。 但天灵鬼将既然敢一人一骑独临万军从中,自是别有克敌制胜之法,岂能只凭借个灵甲胄身的坚韧倒落得干挨打不还手的被动境地? 破阵诀,天灵鬼将赖以成名的独门绝技,亦是结合了他自身特质的不世魔功。他本是天下罕见的战阵奇才,这一套破阵诀无论单打独斗还是以寡击众都有着别出一格的玄奇效力,此诀共有七式,每一式原无强弱之分,却皆是威力奇巨的霸烈战法,与战场上的形势相对应,更是各有千秋,因地制宜的极巅杀伐之术。 一马当先,闯入敌阵,这便是破阵诀的第一式:厉兵秣马。 昔日临江离宫幻境之中,他凭借这第一式,便成功的将四大伏魔高手拉入近战纠缠的局面,当时彼此胜败未分,却也足以令四大伏魔高手暗生剔凛、心怀戒惧。而现在局面比之那时更甚,数千精擅协力共击之法的天军妖兵,其威力自是远在那各自为战的四大伏魔高手之上,当日正堪颉颃,现在却难以周旋。在第一波数十名妖兵被诛杀之后,越来越多围上来的其他妖兵已将劣势扳成了均势,缠斗良久之下,即便天灵鬼将再多杀百多个妖兵,也无法改变陷入重围的窘境。 天灵鬼将不慌不忙,火云鬼马自有灵知般再度高高跃起,立刻便脱出了妖兵的重重包围,却凝悬在了半空。 妖兵不虞对方有此一招,稍一愣怔,几十个擅飞行的妖兵便各按方位,倏然飞身,有心将天灵鬼将死死缠住。 破阵诀第二式:退避三舍。 既名之为退避三舍,便有坐观对方变化之意,妖兵飞来的举措尽入天灵鬼将眼底,而他需要的,就是这种将出未出、略显纷乱的机会。借此良机,天灵鬼将噬魂钩戟荡出,阴灵罡风瞬间迸发,他的玄力远胜于普通妖兵,那几十个不知好歹还要纠缠飞来的妖兵却成了自投罗网的送死客。罡风激荡之下,在半空中支离分解,倒下起了一场腥臭濡腻的鲜红血雨。 破阵诀第三式:偃旗息鼓。紧接着第二式,却是承前启后的两招,施展起来自是顺畅无比,看起来是在避敌锋芒,实则是暗自积蓄力量,觑敌薄弱之处,便开始迅猛一击。 触目惊心的血雨尚且未消,底下的虻山阵形在愕然惊怒中出现了步调上的不一致,虽然这种不一致只是转瞬即逝,但天灵鬼将早察就里,看准了左右阵交接的罅隙,陡然策马飞下仿佛雷落九天,隆隆一片震响轰鸣,转眼间便是成片的妖兵像被推翻的枯枝烂柴般颓然倒地,天灵鬼将这次又击杀了数以百计的妖兵,并且趁势钻入了天军阵形的更深处。 破阵诀第四式:兵贵神速。 当真是好快的速度,死去的妖兵妖灵正刚刚泛散而起,更多的妖兵又尽忠职守悍不畏死的继续向天灵鬼将处围拢过来,在不停的有妖兵被噬魂钩戟的挥搅而抛跌飞出的当口,虻山天军又迅速的整肃了阵形队列,把天灵鬼将牢牢的捺在阵中。 …… 惭愧!断海看了半晌,不得不万分不情愿的承认,且不论天灵鬼将究竟能否突破虻山军阵的阻截,可他以一人之力给对方带来的混乱已经胜过了前番自己六七千人马都没有达成的效果。 厉魂鬼卒在大声呐喊,瞧情形他们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主将会在敌军铁阵中有任何疏失,听在断海耳中,却是声声击打在心头,看着自己重整旗鼓,只不过四千出头的残兵败将们,倒觉得是对自己莫大的讽刺。 不过虻山军阵的阵脚松动已令他颇为心动了,天灵鬼将的突击使虻山妖军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对他的围追堵截的剿杀之上,本是紧密戒备的前阵此刻都转头他向,这是个施以迅猛突击的最佳机会,断海的喉头动了动,他准备大声下令进攻了。 一丝顺着夜风渗入的寒气使断海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他顺着寒气传来的方向望去,昏暮之下影影绰绰,一支千众左右的阵形正稳健的向自己这里靠近,阵形当头的几个人影清晰可见,正是圣王郎桀和汇涓、霓裳夫人一行。 “断海正打算驱兵向前,相助鬼族天王一臂之力。”断海远远的躬身施拜,他是在向郎桀禀报,却避过了自己首次冲锋接战不利的环节,听起来倒像是天灵鬼将一意孤行,以致陷入敌阵,自己正要全力援救的情形。 汇涓在暗笑,他已经发现了断海的损兵折将,情知在进攻中断海的人马在碰上了硬茬之后没讨着好,对比之下,自己直系的晁公遗就显得沉稳得多了,虽说晁公遗所部不过千众,可却是圣王仰仗的御林军,这一点是不可和断海之军相提并论的。 郎桀闻言只是轻轻摆了摆手,这个动作使断海一怔:怎么?圣王陛下不想去救那个天灵鬼将吗? 眼前一霎,郎桀已经站在了断海身边,双手负于背后倒开始饶有兴趣的观起战来,脸上笑意不绝,似乎根本没把天灵鬼将遭遇的困境放在心上。 “臣下去救天王。”断海半是试探,半是请命,他还是不能确定郎桀的真实用意。 这一下郎桀连摆手都省了,他的语气满是信心和欣赏:“天王为战而生,越是面对千军万马就越是游刃有余,既是天王奋勇,你便不要去抢他的风头,在旁好好看着,学学他是怎么单枪匹马陷阵摧敌的。” 圣王觉得那天灵鬼将当真能破了虻山的军阵?断海觉得匪夷所思,可他在望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天灵鬼将似乎也不像自己所预料的那样危迫。 …… 岂止是不危迫?天灵鬼将此时当真是如郎桀所言,在越来越多围上来的妖兵之中愈发显得游刃有余了,他并没有被困住,他只是在调动天军阵形的变化,让自己金戟的挥动之势笼罩更大的范围和更多的妖兵。 这是破阵诀第五式:万夫莫当。 破阵诀从军旅战事中演化而来,自然也绝不仅仅是凭借天灵鬼将自己一身的力量,人马合一,布气吞万里之势,行避实击虚之道才是在万军重围中进退自如的要义所在,手中的噬魂钩戟固然是雄浑睥睨,人莫能当,可座下火云鬼马的神出鬼没,迅疾如电也是大具神效,偏生一人一马又是配合得浑如一体一息,几千妖兵就是找不到克制之法,倒被天灵鬼将杀了个几进几出,死伤累累。 天灵鬼将的骁勇终于打乱了虻山军阵的布署,后阵开始向天灵鬼将逼近,前阵则在舍生忘死的全力牵制,仅仅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厉魂炼就的鬼将,就把他们搅得天翻地覆。自古鬼神之勇,当如是哉! …… “天下能人,何其多矣!血泉有此等人物为将,怪道有吞灭天下,横扫六合之志。”千里骐骥忽然称赞了一句,使茹丹夫人感到有些云里雾里的不明所以,不过千里骐骥旋即一笑:“只是好像以那位鬼皇之尊,也难以支使这等绝世英才。所以孤一直说,宁失忤悖之臣,不坏铁血之纪,这样的人,无论是哪个主君,都会感到头疼的。” 茹丹夫人恍然大悟,这是千里骐骥有感而发,哪怕手下有再杰出的人才,可只要他心怀二志,也绝不能容忍,正如那时候对好不容易觉醒了自己的魔狄那样,天灵鬼将不也是鲜活的例子? …… 破阵诀第六式:势如破竹。 在后阵靠近之时,天灵鬼将再不迁延缠斗,火云鬼马仿佛分波踏浪,一个个沿途抵挡的妖兵纷纷栽倒,就像让开了一条开阔的走廊,直通向后方的虻山宫阙,而打开这条走廊的,却正是天灵鬼将金光缭绕的噬魂钩戟。 马前再无一合之将,嘈嚷喧嚣的虻山军阵转瞬间被抛在了身后,噬魂钩戟倏然翻转,戟尖寒芒烁烁,已是遥遥对准了立在宫阶之上的千里骐骥。 …… “茹丹退下,其势其威,你承受不了。”千里骐骥岂能看不出天灵鬼将的用意所在,也真有他的,生生的穿过了数千虻山天军的阵势,竟这么快就冲着自己径直而来。 茹丹大骇,她见识了天灵鬼将的本领,竟似不在大力将军之下,那时候千里骐骥与四灵联手尚且为大力将军所伤,若非暗使毒计,几乎便要殒命当场,怎么眼看大敌当前,千里骐骥倒反而不闪不退了呢? 她一咬牙,没有听从千里骐骥的指令,双眸腾的变作猩红,却是现出了自己的九尾灵蛇本相,在她的视线中,天灵鬼将跃马腾空,倒像是化作了呼啸而来的金色陨石。 破阵诀第七式:走马斩将! 第113章天王真身 天灵鬼将的临近使周围的圣王近卫在情急之下都涌了过来,即便对方气势若雷落九天,雄浑玄奇莫以相御,他们也必须行使护卫骐骥王的职责。第一批近二十名圣王卫化作风影疾光,反冲而上,直向天灵鬼将的一人一骑撄锋而去,第二批近百名圣王卫则立刻用化身之法在千里骐骥身前形成一层屏障,这一番举动倒把扈从在殿前的人手给抽调一空,也就是说,池棠韩离与千里骐骥之间已然大开通路,不过数百步之遥,这对已经精擅移身纵影之法的他二人来说,也就是呼吸之间便可到达的距离。 然而,池棠倒没有趁机掩袭千里骐骥背后的意思,一则是为天灵鬼将气势所感,极想看看他与千里骐骥究竟如何交手;二则就算和天灵鬼将前后夹击,立毙千里骐骥于剑下,可接下来他和韩离一样也要应付天灵鬼将,甚至是天灵鬼将加上此间的虻山妖军的双管齐下也未可知。当此时,倒不如继续坐山观虎斗的策略。韩离却已经注意到远方到达战场的郎桀,同为五圣化人的寒狼气息使他大为感触,悄悄拉了拉池棠衣襟,意示相询。 “对,就是我说的那个阒水圣王,诀冰寒狼!阒水的大举入侵果然是他一手操持。”池棠传声,嘴唇却是叽里咕噜一串波斯语口型,况且还有那弯曲如钩的大鼻子挡着,自是不虞被虻山妖魔察觉蹊跷,待此话一出,池棠又是恍然,那郎桀显然另有曲衷,纵不明是友是敌,但就凭借着这上古神兽的身份,自己似乎也不该贸然草率的出手,这般一想,更是坚定了静观其变的念头。 池棠思绪翻转,在战场之上却不过瞬息之间,便见飞在半空的第一批圣王卫已然被天灵鬼将金戟荡开,直如流星飞雨,寂然坠殒,彼此之间相差实在太大,他们连一合都没有坚持到,天灵鬼将与火云鬼马来势没有丝毫改变,便是那扑面而来的劲风煞气也更为强烈了。 茹丹夫人低叱一声,觑准来势,身后九尾幻形又像是长练般飞扫而出,千里骐骥面色一沉,伸手拉住她的皓腕,飞快的向后一拖,口中疾呼:“退!” 他也就来得及这快速一拖和发出这短促的警告了,退字方一出口,天灵鬼将便已如陨石破空,直抵阵前,金色钩戟挥洒间,俨然推云开月,结成屏障的银甲近卫一个个翻跌滚倒,虽然死者不多,却也都被这霸道横蛮的罡气震得立足不稳,聚力无门,就在这混乱之势下,天灵鬼将一人一骑早穿透了防御阵形,戟尖的锋芒几乎已经擦到了千里骐骥的面上。 千里骐骥反手一抛,茹丹夫人身不由己的被推出了数丈开外,算是离开了天灵鬼将戟风劲荡的范围,茹丹夫人花容失色,情知千里骐骥多半抵受不住,顾不得收回本相,急待返身来救时,却发现千里骐骥仿佛足下装了滑轮一般,轻轻巧巧的偏身一转,正与天灵鬼将错身而过。 吾王竟有如此身手?茹丹夫人又惊又奇,既然可以滑身偏转以避锋芒,那自然也是可以化身为风纵影成光的躲开天灵鬼将的玄力笼罩,昔日千里骐骥应对大力将军时,便是如此周旋游斗,今日却怎么不故技重施了? 不离开太远,是因为千里骐骥要反击,当真是电光火石之间,他的手指在错身而过之际便化作一道利刃,并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割过了天灵鬼将的后背,利刃与灵甲胄身交划,竟仿若金铁交击般发出桑的一记长响,带起一片火星,眼看着天灵鬼将势在必得的一戟就这样落了空,连人带马向后冲出了数丈才止住。 千里骐骥摩搓着手指,刚才那一下他也不好受,不过他面上却还是微微露出笑意。 天灵鬼将背对千里骐骥端坐马上,却像雕塑一样凝滞了半晌,而后火云鬼马双膝一软,轰然倒地。 不仅是茹丹夫人,便连殿中观战的一众使节也都大感惊异。事实是明摆着的,天灵鬼将何等豪勇无匹?便是喀忒斯这样看好千里骐骥的,也只是认为二者必是一场龙争虎斗的恶战,又岂能想到一招之内,天灵鬼将就吃了大亏? 一众旁观者中,池棠与韩离自是大出意外,而尤其震撼的,便是地灵鬼将慕容衍。这千里骐骥究竟隐藏了多少实力?前番轻描淡写之间就制住了自己,现在又这般挥洒如意的倒胜了鬼族天王? 一招之分,看似有高下,实则无胜败,因为天灵鬼将又昂然站了起来,倒是那匹火云鬼马蜷伏于地,似是失去了行动之力。 天灵鬼将起身的时候,像是不胜其痒的耸了耸刚被千里骐骥划过的后背,玄色披风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了金甲上一道划痕,不过似乎并没有伤及其里。 而天灵鬼将的目光也趁着这当口投射向了殿宇之中,在与地灵鬼将的视线相交的时候,他甚至还笑了笑,对着慕容衍抬手一指,瞧那意思,倒像是极为熟稔的老朋友在打招呼,慕容衍一怔,不知是该继续伪装血泉使者的神色举止,还是暗示对方自己实是另有别情,正在踟蹰间,天灵鬼将又将眼神转到了池棠和韩离的身上,他锁定了目标,这就是先前所感应到的高手,至少不在虻山千里生之下的高手,哪里想到是两个异族条枝客的模样? 池棠和韩离与天灵鬼将坦然对视,彼此都发现了对方的玄力精湛和深不可测,而他二人看到天灵鬼将的样貌,又都是心下一动,这个残灵九将之首的鬼族天王竟是这么的矫然雄奇,不仅不像其他鬼将那般凶神恶煞的狰狞丑怪,甚至比之地灵鬼将慕容衍的阴寒肃漠还多了几分豪杰之气,不禁暗暗称奇,而看天灵鬼将的表情,似乎也丝毫没受到刚才一招落败的影响。 在确定这两个高手在短时间并没有出手的意思之后,天灵鬼将收回了目光,霍然转身,噬魂钩戟在手上打了个转,而后很随意的在地上一顿,只听铿的一声震响,戟柄下的青阶梯台顿时裂开一道碎纹。 喊杀声又起,这是断海利用这个机会再次发起了进攻,已经和虻山妖兵搅在一起混战起来,这次的情况不妙,妖兵在军心未稳之际处在了下风。 一度大乱的圣王卫还要嘈喊着再围拢上来拱卫王驾,却被千里骐骥摇手止住。“去帮天军。”命令很简短,银甲近卫们稍一犹疑之下,便即领命唱诺,加入了宫坪上愈杀愈烈的战团之中。 千里骐骥还是微笑,现在成了他和天灵鬼将对峙的场面,茹丹夫人在不远处看着,暗怀警惕关切之意。 “你没用全力,或者说,是你的藐视导致了为孤所趁。”千里骐骥看着天灵鬼将,又甩了甩手指。 天灵鬼将没有应声,他刚才确实没有用全力,但却不是因为对千里骐骥的藐视和轻蔑,他还顾忌着在殿内的另两位高手,七分力用于对千里骐骥的当头一击,倒留了三分力随时防范着殿内的异动。他刚才也看了,那两个条枝客非同小可,而除了他们和地灵之外,还有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也有着颇为不俗的实力,虽不知他们在虻山是什么身份,但他们似乎也没有立即出手的意思,也许是刚才千里骐骥大占上风的一招使他们安下心来暂不干涉,这边的顾虑既去,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千里骐骥本身了。 天灵鬼将自己清楚,适才落败绝不是没用全力之故,以他的修为,一向是力随念生,施发自如,岂有措手不及之理?他看了看身旁那蜷伏不起的火云鬼马,炫光尽消,精神萎靡,倒像是得了瘟疫一般,这绝不是那错身而过的闪击所导致的。 “不要故意误导你的敌手。”天灵鬼将声若洪钟,“我是鬼族天王,倒是和虻山新君一向未曾得见,今日有幸相会,果然名不虚传。” “孤知道你,看来你的同僚说的没错,你当真是不受鬼皇节制了,便连自我介绍也不用那血泉诸将的套路。”千里骐骥在身后宫坪激斗的战云前卓然而立,益发显得清逸潇洒,他的黑发与天灵的披风都在同一个方向上飘拂着。 “大丈夫既晓人事,又岂能陷于悖妄之徒?不过现在可不是我们交谈叙契的时候,我只是跟你确认一下。我说过了,你是故意用我运力未满这件事来误导我,其心险恶得紧,幸好我知道,我的朱龙马不是那么轻易就会被降伏的,而你看看它现在……”天灵鬼将双目青光一冲,“……你对它下了什么手脚?” 既被说穿用心,千里骐骥也不否认,颇感自得的扬了扬眉:“好一位鬼族天王,既然如此目光如炬,如何反倒料敌不明呢?你别忘了孤是何本相,天下群马皆以孤为神灵,无论仙马凡马,包括阴灵炼砺的鬼马,都对孤俯首帖耳。所以你人马合一的霸道杀伐之术固是摧敌陷阵,天下无敌的利器,但对孤来说,却是正中下怀的反制之道。” 天灵鬼将拍了拍自己额头:“阿也,原是我杀敌心切,一时疏忽了,怪道适才朱龙马不听我令,退避闪躲,倒差点让你给我下了黑手。” …… 原来如此,池棠和韩离恍然大悟,只能说天意弄合,偏偏让凭恃骑术的天灵鬼将碰上了可御群马的千里骐骥,物生相克,才令看起来更胜一筹的天灵鬼将败了一招。 慕容衍亦是释然,却在连听天灵鬼将提及两次朱龙马后心中一动,总觉得这个称谓是在哪里听说过的。 …… “你也够狠毒啊,你的灵气化刃之上有点什么别的东西吧?”天灵鬼将指了指千里骐骥,对方的指节正捏的格格作响,“怎么?想用血泉的毒来毒我?幸好我的灵甲胄身还遮全得住,嗯,你这毒还添了点作料,我现在明白你是怎么弑王篡逆的了。” 和昔日对大力将军的做法如出一辙,千里骐骥的指尖利刃上不仅有鬼蛇涎毒,也有出自虻山蛇妖的剧毒,被天灵鬼将当面说破,他也不着恼,只是针对天灵鬼将的最后一句轻描淡写的反驳道:“一派胡言,阁下以血泉之臣,叛出本源宗主,自立门户,倒来说什么弑王篡逆之举,不觉得太过荒谬了么?”也只能是轻飘飘的反驳了,这事上千里骐骥着实难以分说,便即话锋一转:“你看,孤的什么招数可都一五一十的对你说了,你呢?没了得力的战马,还能与孤一战么?”他自然清楚,陡然失却了惯常的战法,天灵鬼将的战力定是大打折扣,当真较量起来,自己未必便输。 天灵鬼将初时一怔,旋即哈哈大笑:“好个狡诈奸险的虻山千里,你道我人马合一之术被破,便无胜你之法了吗?” 话音未落,玄风骤紧,天灵鬼将浑身金甲陡然大亮,右手噬魂钩戟拔地而起,又斜举相指,左手张开,须臾间霞光万道,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便见光束中渐成细长之形,待光影稍黯时,赫然一柄形制古怪的兵刃持在天灵鬼将的左手之上,却是长约丈八,前后皆有锋矛,刃开三棱的器物。 千里骐骥一凛,看着那天灵鬼将,竟也有了昔日面对大力将军惊天一击前的感觉,而殿中的慕容衍更是一震,盯着那柄古怪兵刃,两眼一霎不霎。 “马上可破百万军,马下能振鬼神威!虻山千里,我让你做我自炼魂成鬼以来,烈魂双刃之下第一个授首之灵!” 千里骐骥的脸上再没有那种成竹在胸的微笑,对方远比他预计的要可怕,但他虽惊而不慌,他已不是昔日那在大力将军雄浑劲击下应付维艰的骐骥千里生,他是虻山的千里骐骥王,再如何强大的对手,他也自信可以较量一番,但前提是,他必须保持足够的冷静和谨慎。 天灵鬼将一步一震,左手双刃,右手钩戟,仿佛金甲天神直向千里骐骥进逼而来,玄风罡气顿时将千里骐骥浑身笼罩,金光在风影中不住闪耀,几有天崩地裂之威。 观者无不瞠目结舌,一个凡人罹身,转生为魂的鬼灵却是怎么达到这种接近了冥思道境界的实力,只有慕容衍在心中暗暗称叹: “武悼天王,名不虚传!” 第114章武悼天王 慕容衍之所以会答应定通所请,作了前往虻山的血泉假使节,倒并不全是在血泉覆灭之后乞降受命的识时务之举。恪尽臣节是愚忠,更何况在鬼皇和鬼相沦为阶下囚后魔功法力的损弭更使他越发清醒起来,为这样骄妄荒昧的主上和奸佞狡诈的权臣去殉葬,根本就是可笑而没有任何意义的,那一场自以为得计的侵伐之战就是明证。 相比之下,新任鬼国之主的裂渊大力王在慕容衍见识了其无上冥思道法力后,称叹敬畏之余又别具向往之意,正如他为人时节鲜卑族勇士的本心,追随真正的强者才是天地至理。既然好不容易拥有了再具灵知的魂魄,为什么要毫无意义的舍弃?为什么不能改换门庭再大有作为一番呢?恰好对方也似乎很需要自己历战之躯的英灵奇魂。 定通的劝说谈不上一拍即合,却也顺理成章的最终达成了效果,而张琰的加入也并不意外,他还寻思着去找寻那个杀害自己的虻山嗷月士,尽管慕容衍说过嗷月士早在飨食之宴那一天化身魔狄,并且已被千里骐骥明正典刑,可对慕容衍素有戒心的张琰又岂会轻信?兼之他还怀着监视慕容衍的意思,所以慕容衍也就心知肚明的让张琰一并随行了,让他用自己的眼睛来一探真假,顺便也用血泉炼魂之法,给张琰作了最好的伪装。现在的张琰看起来,便十足十就是昔日绝剑的模样,美其名曰还是慕容衍的随身近侍、阵前先锋。当然,慕容衍在发现此行的使团中竟然还有那位念兹在兹的俏美冷媚的女精灵,那简直是喜出望外了,张琰的小小龃龉直如风轻云淡,何足萦怀? …… 思绪随着层出不穷的战局而在变化着,慕容衍此刻倒抛却了缱绻之想,把精力都集中到了天灵鬼将身上。不远处是天灵鬼将与千里骐骥的大战一触即发,他却在玄风激荡之中渐渐感悟。 血泉炼魂之术而成的鬼灵,并不是看修为时日的长短而断高下,却是从厉魂本身的冲煞魂灵之气而定根本,换言之,就是真正矫然卓绝之魂才能进入极巅超凡之境,颇有些天赋异禀的意味。所以鬼皇以不到百年之魂却髒然胜于数百年为祟的鬼相,慕容衍弱冠即亡,距今不过三世,却在成为残灵鬼将后列于同侪之上。 仔细想来,慕容衍才瞿然醒觉,天灵鬼将才是残灵九将中最晚炼魂而生的那个,也就是近几年天地日月风雨水火瘟的九将名号才传了出来,可是那天灵鬼将一向只闻其名,少见其身,倒似是血泉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个,不从鬼皇旨意宣调,不服鬼相矫诏管制,便是那屈指可数的血泉中晤面,慕容衍也觉得天灵鬼将只是对自己颇有另眼相看之意,对另几个鬼将则是极为漠视倨傲,倒令那几个敢怒不敢言。 以前不知缘由,现在慕容衍却已豁然开解,那是因为自己和他一样,在炼魂之后凭借自身的英灵神识,从而恢复了自己真正的记忆,没有完全受鬼相的鬼蜮伎俩摆布。区别就在于自己到底还是逊色于鬼皇鬼相一筹,纵有本忆,却多少还是被他们蒙蔽了本心,而天灵鬼将则在觉醒后干脆就采取了自行其是的做派,一方面假意对鬼皇臣服,只作了个闭关修炼,驻守外藩的诸侯王,一方面则向鬼相明确表达了分庭抗礼的意思,鬼相无可奈何,鬼皇却自以为海纳百川的听之任之,直到最后才发现事实上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天灵鬼将的控制力。 推测出了天灵鬼将的真身,慕容衍又是感慨不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天灵鬼将为人之时的战死恰与他那慕容一系也有着直接的关系。 座下朱龙马,左手双刃矛,右执金钩戟,驰骋如电,啸傲纵横,冲阵摧敌若战神临凡,似这等烈烈英绝雄风,近百年来独此一人。以一千孤旅力撼鲜卑慕容数万大军,竟打得从无敌手的燕国铁骑丢盔弃甲、伤亡惨重、连败十阵;打得大燕名将慕容恪亦是一度狼狈不堪,若非此人马疲力尽,粮竭势穷,只怕还当真让他杀透了重围而去。即便落败被擒,身死前那一句“天下大乱,尔曹夷狄禽兽之类犹称帝,况我中土英雄,何为不得称帝邪?”煌煌凛凛,壮绝千古。战时不共戴天,慕容氏嘴上自是恨的咬牙切齿,可心底里却也不无敬佩之意,及至其人薨殁,草木皆枯,蝗群大起,更令其时的大燕国君慕容儁震恐不已,只道天神英灵未绝,故致此等异象,乃亲往吊祭,赐其人谥号:武悼天王。 (按:武悼天王冉闵,其事其行现已纷传沸扬,真伪相间,莫衷一是,笔者再不赘言,因其《杀胡令》为后人伪作,故本文不予引用,乃取其骁勇善战之典故,客串天灵一将,小说家言,识者自断矣。) 慕容衍自复本忆后,对血脉一系倒是极为挂念,武悼天王战慕容之时他虽未亲历,却也多有探闻,却没想到这位武悼天王竟成为了自己的同僚,似此等矫烈英魂,自然不是鬼皇和鬼相之辈所可驾驭的。但疑问在于,他脱出血泉,自立为王也就罢了,却为何要与阒水同作一路,倒对虻山兵戈相向? 闪念之间,天灵鬼将的烈魂双刃已经荡开千里骐骥身形,千里骐骥悬于半空,飘若纸鸢,这次不像第一次交手,没了朱龙鬼马的天灵鬼将,其罡气倒愈加的雄浑霸道,使千里骐骥只办得躲避闪躲,顿处下风。 茹丹夫人见势不妙,忍不住将灵蛇噬尾飞匹长练般疾卷而来,只求阻得天灵鬼将一时半刻,换来千里骐骥进退余裕之境,这一幕观战的池棠自是熟悉之极,说起来自己还因此被害得项下遗创,几乎成了惊弓之鸟的凡俗庸人,不过这一招在月夜刺君时节固是当者披靡、无往不利,此时此刻却全没了效用。 灵蛇噬尾还未及天灵鬼将面前,便已在罡烈玄劲的冲荡之下失了准头,倒好像自投罗网似的直落到天灵鬼将身侧,天灵鬼将看也不看,左手烈魂双刃就势一拖一提,右手噬魂钩戟一绞一割,便听茹丹夫人一声凄厉惨呼,半截蛇尾飙着血花飞向了半空。 回想上一次如是救援千里生,茹丹夫人便被大力将军的冥思道玄力震得受了内伤,这一次更惨,天灵鬼将轻松挥洒之间,就断了她九尾之一,九尾连心,剧痛难当,茹丹夫人惨呼之下,一向艳美绝伦的面孔上竟也隐隐现出皴鳞之像,红艳艳的分岔舌信快速的吞吐一闪。 “退下!”千里骐骥情急大呼,“你不是他对手!”身形一转,转眼飞近,袍袖鼓胀如翼,径向天灵鬼将当头袭来。 天灵鬼将对茹丹夫人只伤而不毙,本就是为了诱千里骐骥近身,现在正中下怀,口中冷笑:“都雄才大略的当了帝王,却如何还是这般儿女情长?”嘴上说话,手里丝毫不慢,噬魂钩戟转刺入千里骐骥的袍袖,烈魂双刃却从另一边反撩而上,对准了千里骐骥的胁下要害。 罡风若天雷击撞,霹雳震响连绵不绝,天灵鬼将身形一顿,只见无数黑色气流像蝌蚪般在他全身密布交错,而后纷纷炸裂,劲气喷溢四下,竟掀起了狂风阵阵,茹丹夫人立身不稳,总算剧痛稍抑,挣扎着向后退避开来。 本是势在必得的烈魂双刃到末了也被卸去了力道,不曾透体而入,只在千里骐骥的袍服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半爿如雪白襟在劲风中翻旋远去,千里骐骥纵身落地,却又晃了几晃之后才稳住身形,胸前衣袍碎裂,露出了肌肤细腻,体格精健而不硕壮的大半个上身,一个疤痂交纵的创口颇为醒目。 千里骐骥暗暗呼出一口浊气,只觉得胸中气血翻腾,烦恶难当。天灵鬼将果然了得,在自己全力施为的破体罡气之下竟是岿然不动,而自己旧力方去,新力未继,只能先自调息,现在就看刚才这一招破体罡气能给天灵鬼将带来多大的消耗了。在这般紧张的局势下,千里骐骥甚至没有忘记看了茹丹夫人一眼,见她虽失一尾,但毕竟尚无性命之忧,又相势识机的退到了罡风波及的范围之外,便先放下大半心来,再转眼去看天灵鬼将时,却发现霹雳雷爆之声戛然一止,黑色气流消弭一清,罡风玄劲倏尔一顿,倒好像是时间突然静止了一般,身后两军厮杀的声音又渐渐变得清晰。 恶战还在进行,千里骐骥却无暇去看上一看,他现在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天灵鬼将身上,他的破体罡气已经施发完毕了。 天灵鬼将钩戟朝天,双刃斜提,身形一动不动,须眉竦然的金色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怔默少顷,忽然一笑:“破体罡气,果然不凡!”雄壮的身体震了一震,又向后退了一步,甲胄铿锵作响,现出了一道道皴纹,零星的甲叶碎片叮叮当当的向下掉落。 池棠悄悄向前走了一步,似乎是交手拼斗已毕,可以他如此高明的眼力,也仍然看不出谁胜谁败,韩离倒是偷偷旁观了一下众人的表情,坎吉和那些条枝武士形貌的赛伦族人一直是那种泰山崩于前犹不色改的淡定神色,也可能是他们黝黑的肤色掩盖了脸上那种细微的表情变化;倒是盈玉沉着脸似是有些焦虑之状,至于那一向举止动作夸张的喀忒斯此时大张着嘴,一副瞠目惊舌的模样。 慕容衍不得不承认,仅从刚才这兔起鹘落的几下交手来看,这位雄烈赳赳的武悼天王确实不在鬼皇之下,能够在血泉中得享天王之称也算得实至名归,而既然不在鬼皇之下,那也就是与裂渊大力王在伯仲之间,想那裂渊大力王在连番不利的情形下,兀自以寡击众打得千里骐骥疲于招架,那么此时此刻的千里骐骥又当如何抵挡?但是看刚才那一幕,他两个似乎仍是未见高下,千里骐骥又如何能有这般实力修为? 天灵鬼将再次将噬魂钩戟向地面一驻,阶石开裂中,他的甲叶也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牵引,停止了掉落,然后他抬起头,先看着千里骐骥沉定安素的脸,视线又缓缓下移,最终盯在了那胸前的创疤之上。 “这是那位大力将军给你留下的印记吧?”天灵鬼将晃了晃脑袋,好像是一头雄狮在振威欲吼,“我听说过那一战,可如果那时候你有今天这样的力量,就不会受此一招。也就是说,你在篡位之后,功力又有了提升,虽然未能达到冥思道之境,却也是极为接近的了。” “冥思得道,谈何容易,吾辈圣灵自得天地造化之气以来,不下千万年,可修成冥思道的仍然是屈指可数,孤苦心孤诣,乃以大力将军成就之法欲窥门径,仍是再难精进,漫说难望大力将军之项背,便是如鬼族天王阁下,孤也只能竭尽全力,不过暂成御衡之势。” “所以我在调息,你也在调息,但是你的成名绝技我已经领教过了,好一招破体罡气,我化解的不易,然而我不需片刻,便可有再战之力,到那时,这破体罡气对我可就不管用了。我倒是很好奇,是什么让你还能如此成竹在胸?继续故技重施?还是有什么别的方法?”天灵鬼将说话的时候,皴裂的甲胄就已经开始神奇的复合,这表明他因抵受破体罡气而损耗的玄力正在恢复。 “那不妨再试试?”千里骐骥微笑,不过落在天灵鬼将眼中,这微笑分明有些故作从容的勉强。 于是,天灵鬼将忽的把手一摊,噬魂钩戟和烈魂双刃转眼间消失无踪,他的笑却是货真价实的轻松:“不打啦,不打啦。我就是测测你的虚实,顺便还有些一会天下高手的见猎心喜,你不错,着实不错,放眼伏魔道,能与你较量的不超过三个,但你还没到纵横无敌的境界,所以我可以放心的把你交给我的朋友去解决,哦,不要误会,这不是轻慢于你,而是你在今天必须死在他的手上。” 说不是轻慢,可这不是轻蔑藐视又是什么?千里骐骥怒极反笑,眼瞳一紧:“孤倒成了俎上鱼肉了,任谁都想来切一刀么?你那位朋友又是谁人?” 清越舒朗的声音从千里骐骥身后响起,伴随着一阵冰凉刺骨的寒风:“不才阒水圣王郎桀,见过虻山千里骐骥王陛下。” 第115章王与王 千里骐骥回头,觉得就像是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其实从五官面目上来说,二者区别甚大,千里骐骥清癯深邃,郎桀则是棱角分明,表面上看起来,只有那精健挺拔的高瘦身形和随风飘摆的一袭白袍如出一辙,即便是那一头不挽发髻的长发也都各有不同,就更不消说郎桀的嘴边还留着一圈修剪精致的髭须了。 然而每一个看到他们的人,却又都会做如是想:他们是如此的相似。 相似源于气质,源于那总是轻弛安素的淡笑,那峻眉朗目扫视之下的威光和那雍容自若,洒脱自信的丰姿卓立。 只不过,此时此刻,千里骐骥似乎现出一丝微微的窘迫,而郎桀则是神色焕发的大见舒朗之态。 宫坪上的恶战还在进行,彼此绞杀混斗的妖灵身形却在此时都像化成了影影绰绰,光华闪烁的衬景,虽万千广众,目中却唯此一人,不得不说有些人天生就具有这样的气质,郎桀是如此,千里骐骥倒也绝不妄自菲薄的相信,自己亦然。 俨然将诸般繁絮尽抛去,殿外梯阶之上,仿佛就剩下了他们两人,而他们之间的对话也根本就罔顾了周遭的一切。 “早就听说阒水圣王是得那阒水鲡妃专宠的一位世间奇男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而更令孤敬佩的是,足下并不止讨女人欢心的本事,竟还能想出这等侵入吾族之境的妙计。” 郎桀踏上一步,他就算在和千里骐骥见礼的时候也一样是背负双手的姿势,这个姿势看起来既显得骄傲也满带着挑衅之意,尽管他说话的语气是那么清越淳和的平缓,现在他与千里骐骥已经是面对面了,站在同一梯阶的两端,相隔不过丈许。 “谈不上妙计,只是利用了你的分心旁骛,以及一点点的出其不意罢了。” “足下倒是谦谨得很,孤还有一点未得其解,你我两族之境皆有密咒暗术相持,不得本境相允者皆无法进入,足下又是怎么做到让这许多阒水族众鱼贯而入的?” “时间不算太紧,倒一发让骐骥王陛下明白。很简单,我知道你的那位迎宾使,啊,就是那位犀兕将军,他只对那化魔之身一人做了放开秘境的允可,而我只需要利用这一瞬间,将这种允可的密咒用极寒之气封锢即可,只要足够冷,冰雪可以凝固一切,凑巧的是,不才恰好精擅此术。”郎桀甚是从容,似乎也不急于和千里骐骥立见高下,这无疑又是给了千里骐骥一个此战必胜的宣示,倒使千里骐骥不为人察的轻挑眉头了一下。 “一个骗局,凝封密咒,把吾族之境变成了大道康庄,当真匪夷所思,却又奇巧绝妙之极,不知道孤那位辟尘统领是为何缘由,倒要允可那化魔之身入境呢?” 彼时变生肘腋,反应不及,辟尘公还没来得及向宫阙内正在管待魔族使节的千里骐骥禀报此事,所以千里骐骥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他不明白一向防备周严的虻山在今日阒水进犯的关键环节是怎生出现疏漏的。 郎桀自是心下了然,他用的那个理由就是一个死结,由不得千里骐骥不会大开界门,至于恰好魔族使节来访,辟尘公又自作主张的纳段覆拒翼入内,纵是小小意外也一样对结果毫无影响。 “直说了吧,我就说被你毒害的虻山王和翼横卫没死,有心来寻你的麻烦。人间有句俗话,想必骐骥王也曾听闻,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若不是你弑王篡位在先而心下忐忑,你的手下又怎么会这般惴惴不安的堕入彀中?” 又触及了千里骐骥心下敏感的所在,他微微冷笑:“荒唐,吾王与翼横圣卫罹于吾族叛臣之手,是孤诛杀此叛臣,才顺天应人的登基即位,你欲夺孤疆土,倒要栽一个颠倒黑白的罪名于孤么?” “黑白有无颠倒,陛下心里清楚。”郎桀针锋相对的接口,忽的又是口气一软,“其实你我做的都是相同的事,只是用的路数不一样罢了。古来妖王魔帝之位,现在不就由你我取而代之了吗?” 千里骐骥怎么也没想到郎桀会这么痛快的承认他对阒水的篡权之举,对比自己藏藏掖掖,抵死不认的行径,竟颇有些直承己非的磊落,面上不由一怔,却没想好该如何开口。 郎桀却也没有等着千里骐骥搭腔,趁着对方愣怔的当口,目光向上一抬,正对上了不远处天灵鬼将望来的眼神,彼此一笑。 “替你试探过了。”天灵鬼将的传音飘入郎桀耳中,“他有些能耐,对付起来倒也扎手,可能还藏着些什么压箱底的招数没使,不过他功力终究有限,或许与你我伯仲,也或者稍逊一筹,总之绝不在你我之上,在我耗损他之后再换你上,应该就是十拿九稳了。倒是在他妖殿之内,还有两个深不可测的高手,是条枝人,不知什么来路,我看住他们,你放心拾掇他。” 郎桀点了点头,看着天灵鬼将精神饱满的扳了扳脑袋,残破的玄色披风像久历杀伐的旌帜随风飘扬,烈魂双刃和噬魂钩戟在地面上拖得当当作响,一步一阶,越行越高。 天灵鬼将却是先走到了刚刚爬起身来的朱龙鬼马旁,身形一晃,早已跨坐鞍鞯之上,朱龙鬼马喀喇喇打了个响鼻,一人一骑便就封在殿门之外,威慑着殿内任何可能产生的异动,同时右手钩戟向殿中一指:“地灵,你如何在这里?还在替那阉种鬼相卖命?”话是冲慕容衍喊的,目光却扫到了池棠和韩离二人的面上。 “莫露虚实,事态分明之前,坐观他们两虎相争。”池棠悄悄向慕容衍传音过去,无论如何,总得先看看郎桀究竟是存何居心,而他们这个伪装的魔族使节团自然是藏在暗处更易于取事,池棠现在无比自信,就算再生变故,以他和韩离的能为,总也足够应付一时,况且虽说郎桀敌友未明,可终究也是上古神兽同源之人,至不济也能有分教处,现在静观其变就是上策。 韩离则大有兴趣的打量着天灵鬼将,他和池棠并没有认出天灵鬼将的真身武悼天王,却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出的不同于寻常鬼灵的矫然英气,竟别生了一种莫以言表的惺惺之意,甚至在和天灵鬼将视线交集的时候,他还欠了欠身点头微笑。 在一个陌生而形容古怪的条枝妖人脸上出现这样的笑意,天灵鬼将也是心下一动,边厢慕容衍却已淡淡冷冷的道:“何若此战之后,再与天王分说?” 朱龙鬼马踢踏踢踏的踱着脚蹄,它是在为前番被千里骐骥所制而感到不安,天灵鬼将却并不担心,现在有郎桀牵制千里骐骥,自己人马一体之术再无可虞,当下转头对慕容衍道:“如此也好,那就请在此处安心观战,勿生事端,稍后再与你叙旧。”就此再不言语,却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了池棠和韩离身上,察觉他们的灵气尚未有波动之像,稍稍心定。 喀忒斯没好气的白了慕容衍一眼,心说这青脸小鬼嘴上说的好听,一派和血泉逆臣不共戴天的模样,现在看局势不妙,倒分明是打定了见风使舵的主意,那些赛伦族的波斯人也是一丘之貉,前面什么血腥和杀戮叫的震天响,如今厉害人物面前一站,屁都不敢放一个。当然,喀忒斯是这么想人家,却不代表他不是识时务的俊杰,他已经开始盘算如何称颂伟大的海神王的说词了,反正远古时节又不是没和海神一族打过交道,那时候给打的一败涂地,只落得据守一隅苟延残喘,大不了今天再俯首称臣一次就是。 殿中最为心焦的便只剩盈玉一个,可看天灵鬼将横戟立马于前,自己委实相差太远,也只能局促不安的凝身僵立,束手无策。 …… 只能说琐罗亚斯德教的大光明术确实是大异中土的奇绝玄术,郎桀与池棠不过数百步之遥却是对他懵然不觉,更没想到天灵鬼将口中的深不可测的高手竟然就是同为神兽化人的火鸦和雷鹰,他正在继续与千里骐骥进行对话: “只不过,你即位之后,把主要的方向定在了对人间世界的争夺之上,嗯,你也发布过大灵征讨令,那是为了肃清阒水在你们虻山疆域内的零星据点,免得我们干扰了你们攻伐天下的大计。我知道,你是了解了阒水那段时日四分五裂的现状,所以敢于漠视阒水的力量。原本这个策略是没错的,魔帝甦醒遥遥无期,鲡妃又沉迷男宠,也就是区区不才;阒水三尊各怀心机,全族四分五裂,再加上还有血泉鬼族帮你们牵制,你就更放心了。但是很遗憾,阒水又有新王,还是区区不才,是我将涣散的阒水重新汇聚在了一处,纵然力量和阒水真正的全盛时期还大为逊色,可也足够在你们属于防范的后背空门处给上重重一击了。顺便说一句,从我进入阒水开始,我的目标就一直锁定了虻山,这一点从未有变。” 千里骐骥冷笑:“足下倒真是处心积虑,两族敌对已久,交斗不足为奇,然而足下又是对吾族哪来的如此深仇大恨,倒这般不共戴天?” “谈不上仇恨,只是那时候虻山三俊名头太盛,我插不进手来,所以阒水的四分五裂之局就给我提供了便利。不过骐骥王陛下已经做了我想做的,三俊去其二,四灵损其半,虽有劲旅雄师却也大部征战于外,说起来我还得多谢骐骥王为郎桀所呈的大好形势呢。” 千里骐骥倒好像变得镇定了:“省省你的冷嘲热讽吧,你还没有告诉孤,你又是怎么和那位鬼族天王勾结在一起了?是仅仅这一个天灵鬼将,还是整个血泉鬼族?据孤所知,血泉大部都在裂渊国征战,难道是他们特地留下一将与你们沆瀣一气,犯孤疆土?” “哦,你说天王?没什么,他是鬼中豪杰,也是血泉的异类,他痛恨一切非其族类的东西,又刚好与我气性相投,所以就来帮帮忙喽。” “族类?那你也是鬼?足下不觉得此语太过自相矛盾了么?” 郎桀语气忽然一顿,颇有深意的看了千里骐骥一眼,然后又笑了:“我一向听闻骐骥王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了。我知道骐骥王是妖灵中少有的心机深沉,计谋百出之辈,而骐骥王一向的习惯就是绝不会自以为是的错过任何致胜的良机。你现在的问题不断,好奇的就像是不闻世事的懵懂少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你在等待远征在外的大军回援,然后你觉得我在认为胜局已定的情形下,会毫无警惕的堕入你的圈套。” 千里骐骥目中厉光一闪,前番所有装出的惊愕、愤怒、惶急以及镇定现在变成了深沉阒幽的阴冷,却和郎桀凌逼而来的寒气混为一体。 “这是一场王与王的对话,尽管其实你我只不过是伪王。你在拖延时间的同时,我也一样在观察你,你很会利用人心,并且懂得用曾经的虚弱来掩盖你今时的强大。”郎桀的目光盯着在了千里骐骥敞开的胸膛上,那个创疤异常醒目,“然而你的强大只是针对其他妖灵而言,如果你技止于此,那么我现在有把握在三百招内取你性命,刚才天王告诉你了吧?你今天必须由我来诛杀,一个更强大的新王亲手杀死了旧王,这才符合妖魔界强者为尊的准则,有便于我接管你的虻山族众,你死之后,阒水和虻山便能真正混为一体,这才是衡平之道的基础。” 千里骐骥不很明白什么是衡平之道,然而强者为尊的准则他却是很明白的,当着虻山族众的面,亲手杀死了曾经的虻山守护神大力将军,这就是自己顺利即位,所有族众诚惶诚恐臣服的前提。只是今天报应不爽,对方不仅看破了自己拖延时间的意图,并且也将用这套准则来施予己身。 只有放手一战了,对方既然明知自己拖延时间仍然漫不为意的交谈了这许久,那就说明对方有了必胜的把握,此刻说破,那就是行将出手的信号,千里骐骥体内罡气再度提起,做好了准备。可恨的是,此次的罡气不比前番气力充盈的第一次,既是未损那天灵鬼将分毫,只怕对这圣王郎桀也未必能讨得了好。 王与王的争斗即将开始,可当奇寒刺骨的冻气从郎桀身上喷涌而出的时候,千里骐骥才赫然惊觉: “你不是妖!” 第116章两王决 白光旋绕,隐现狼形,玄息鼓荡,冰寒彻骨。郎桀每一步向前,都在地面泛结而起了一层晶晶冰凌,而这绝不是一个妖灵所应呈现出来的法相。 千里骐骥似是想冷笑,又似是在错愕,双目怔怔相视,口中喃喃自语:“你……竟然是五圣化人……” 郎桀嘴角一撇,还了个冷峻桀骜的笑意:“陛下才发现这一点?我还以为你早看出来了呢。”落言未讫,双手便对着千里骐骥轻轻一扬。 雪白色的冰晶转瞬将千里骐骥前后通路封阻,而当郎桀戟指如风,直点到千里骐骥额角之前时,才发现自己点中的不过是一个形迹未消的残影。 “动作很快嘛,看来没有受我寒狼决冰的影响。”郎桀倒是漫不为意,脸上仍然保持着轻松洒然的微笑,并且不必四顾探寻,他就直接回头看向了十步开外的地段,那里千里骐骥的真身才刚刚现出。 “一个五圣化人,倒成了妖灵的王,这般荒谬的事情,尔等阒水一族竟然也能接受?”千里骐骥的声音不小,远远的往四下里扩散开去,看起来是在对郎桀说话,实则是让场边所有经历混战的两族妖灵都听的清清楚楚。 遗憾的是,宫坪上的恶战还在进行,彼此绞杀,寸步不让,劲装武士不为所动,天军妖兵无暇他顾,千里骐骥的愤喊倒像是吹拂而过的清风,转眼便消散无存,两军震耳欲聋的厮杀呐喊之音依旧在战场上空盘旋蕴积。 千里骐骥这才省起,既然天军阵势未溃,这圣王郎桀又是怎样堂而皇之的穿军过阵,倒径自到了自己面前,难道也是像天灵鬼将一般破军冲荡,所向披靡?不过他很快就有了答案:天军之阵既与阒水人马纠缠一处,便失却了对旁者的拦阻之效,而以郎桀如此修为,只要巧施功法,便可避闪而过,况且自己那时在梯阶前与天灵鬼将比拼,处地显眼,还怕那郎桀寻自己不着么? 只是此时此刻,任何交战之外的旁绪杂念都显得于事无补,千里骐骥略一思忖,郎桀的凛冽寒气便又兜头笼罩,这郎桀好快的身法!千里骐骥急退身纵影飘逝趋躲之下,半边身子已然被冻得发麻。 “省省吧,是不是五圣化人,你觉得对这些妖魔来说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他们需要的是令他们甘愿俯首帖耳的强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位五圣化人做他们新的君王,没准还更使他们觉得心悦诚服呢,哦,顺便再夸赞你一句,身手着实不错,竟然躲过我寒锋冰魄的两下攻击。”冰凌顺着郎桀运手作势的轨迹一道道凝结,仿佛在宫阶之上瞬间绽开了炫舞冰晶,既显得郎桀潇洒异常,这璀璨生光的场景也更显得别有瑰美之处。 相比之下,千里骐骥就有些狼狈了,在冰焰寒光中只能不住退避闪躲,纵使暂时未露败象,却也分明处在了下风。 “一个五圣化人,怎么可能让妖灵之族兴盛光大?郎桀,你好狠毒的用心!”千里骐骥再次大喊,希冀这样的喊声能够或多或少的影响阒水的军心,事实是明摆着的,上古五圣是妖魔天生的克星,正如饿狼只能领马群走向毁灭,屠夫只会将羔羊视为磨刀霍霍的对象一样,这个浅显的道理为什么那些阒水的妖灵却看不出来?这是一种提醒,或者说是一种挑拨,没准当真能一言惊醒阒水中的有识之士呢? “骐骥王陛下,能不能别像一个胆小鬼似的总是希望用这种手段来干扰你我的对决?你好歹也是虻山的王,如果你反抗的利器只是你的如簧之舌,这恐怕不利于你的子民对你的尊崇。”郎桀说话的声音也不小,语气满带着揶揄。 千里骐骥心下一震,这郎桀当真心思机巧之至,他是有意惑乱彼方军心,郎桀却因势利导的将这种行径说成了畏惧怯战之举,按妖魔强者为尊的法则,自己却是陷入了弱者无能的境地,弱者……又怎么配当虻山的王? 千里骐骥不说话了,既然言词无用,还授人以柄,不如就凭自己的力量实打实的与郎桀较量一场。虽然郎桀的寒狼之力确实非同小可,自己却也没到全无还手之力的地步,再说自己的优势在于未必非要分出胜败高下,只需要拖住对方,迟滞对方,等到虻山天军主力回援的时候,那才真正掌握了主动。 千里骐骥身形一闪,白光与寒芒近乎混为一体,只不过呼吸之间,他便已经出现在郎桀的身后,用快得根本无法看清的速度,指化利刃对准郎桀的后心刺了下去。这是二人交手之后,他的第一次还击。 利指尚未近身,千里骐骥便感到指尖一阵奇寒刺骨,紧接着从手指缘而向后,竟是连手腕、臂膊及至半边肩膀都好像被寒冰封住了一般,大惊之下,浑身罡力一冲,一阵轰然蓬爆的玄劲击撞,两个人影乍合即分。 郎桀单手伸出,蝌蚪般的黑色气流在他张开的掌心渐渐消弭,他在千里骐骥刚一接近的时候就做出了反应,不过千里骐骥的功力倒也浑厚,这一番陡然而生的破体罡气竟阻住了自己转势而下的进招,倒让自己竭尽全力之后方才化解。 也就是这个当口,千里骐骥再次飞闪退开,他一样需要化解郎桀被称作寒锋冰魄的寒狼玄力,根本无法趁对方凝神以拒的机会施以杀招,他在十步开外现出身形,狠狠甩了甩被冻得兀自僵冷的右手,运息中仍感到好一阵气血不畅。 “这就对了嘛,省下妖言惑众的气力,全副身心的与我一战,岂不是最好?”郎桀呼出一口浊气,刚才的破体罡气让他见识了千里骐骥的实力,天灵鬼将说的不错,这千里骐骥是有些能耐,对付起来果然扎手。但也正因为见识过了,郎桀又更有了信心,这千里骐骥功力虽深,但无论比之自己还是天灵鬼将,还是要稍逊一筹,破体罡气耗力颇巨,长此以往下来千里骐骥必然元气大亏,却又将影响他疾若鬼魅的行踪身法,这样推算下来,只怕不必先前宣称的三百合,两百合出头,自己就有把握将他锢身冰封。 “现在貌似是你的话比孤多!”千里骐骥分毫不让的冷笑,只是他心里清楚除了现在表面上的嘴硬之外,自己想要当真战胜对方又谈何容易,心下不由慨叹:这些时日孤体历大力将军冥思之术,纵未大成,却也大有进境。亏得孤还总以病厄之态示人,以作欺敌之相,复自感放眼天下,除冥思道仙圣,余者皆不足论哉。怎知今日先是鬼族天王,后又是这寒狼化人,竟都有这般高明术法玄力,天下高手何其多矣! 郎桀漆眉轻耸,削唇淡笑,袍袖挥摆间,再次向千里骐骥逼近,这一次千里骐骥没有避敌锋芒的预先退开,他在找寻对方身法趋动间的破绽,却见郎桀在寒风激荡中残影重重,竟是无从分辨,心中微凛之际,劲风冰凉,已是直扑面上。 刺斜里一条长练倏闪而至,却是卷向了郎桀的腰间,千里骐骥一怔,旋即猛省这必是一旁的茹丹夫人出手相救,哪里还按捺得住,身形疾冲,破体罡气沿着手臂尽向郎桀当头射去,同时一把拿下,欲待揪住茹丹夫人飞落而来的灵尾,将她抛开这两王对决的战场。 这茹丹,如何总不听话!千里骐骥心下固是埋怨,却也不无感动之意,从大力将军到天灵鬼将,再到这圣王郎桀,她不是不知道她的功力远逊,却几次三番奋不顾身的施援相救,说到底这便是她对自己的情意,但适才天灵鬼将一招之下便断了她九尾之一,现在碰上了不在天灵鬼将之下的郎桀,她又哪里能讨得了好? 隐隐的,似乎听到茹丹夫人传出一记短促的低吟,恐怕已经是受了重创,千里骐骥愈加情急,这一出手倒也颇具威烈气势,郎桀没有以硬碰硬的直撄其锋,而是在千里骐骥的罡气挥扫之下抢先纵退开去。 千里骐骥无暇为首度击退对手而自得,他的手已经抓住了茹丹夫人尚未卷起的灵尾…… 触手冰凉,僵直冷硬,倒好像握住了一块坚冰,千里骐骥一愕,心脏异乎寻常的跳动了几下,待他低头一看,赫然发现那长长灵尾已然被冰霜凝结,竟成了冰凌交错的一条长练,顺着长练望去,茹丹夫人站在丈许之外,身体还维持着飞尾来救的姿势,却已经被寒冰封锢成了僵立当前的一块冰晶雕塑。 “这可怪不得我,是她自己撞上来的。”郎桀在千里骐骥身后笑道,“陛下倒挺有女人缘嘛,这都吃过苦头了,她还是不知死活的舍身来救。我知道的,虻山九尾灵蛇嘛,倒也是虻山的积年老妖了,可惜她的功力还是没有多大长进,比你我相差太远,所以她的出手根本于事无补,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 “你把她杀了?”千里骐骥背对着郎桀,手指轻轻的在冰凌长尾上摩挲,强忍着上前探顾的举动,说话语气阴冷的可怕。 郎桀将两手虚握了几下,指节格格作响:“寒风冰锢而已,和你那个犀兕将军一样,我只是把她冻了起来,没下杀招,等你被我擒住之后,我会解开她的封冻,然后让她选择是臣服于我,还是追随你而去。不过最好要快一点,最多一天一夜,她可能就抵受不住先被冻死了。” 千里骐骥微侧了半脸,恰好足以用眼角扫到郎桀的身形。 “那还好,我们之间用不了一天一夜。” “是的,用不了那么久。”郎桀微笑,然后就看见千里骐骥忽然从眼前消失。 瞧不出,还是个多情种子,这回是拼老命了。郎桀暗道,表情却是不慌不忙,白光在身前一盛,两手猛的拍向身后,正与在他脑后刚刚现形的千里骐骥碰个正着,罡力寒劲交拼,一时轩轾。 正在相持,郎桀忽然手肘一抬,迅猛之极又灵巧之极的打向了千里骐骥的面门,千里骐骥的应变算得飞快,急抽手往面前一封,手肘打在两掌之间,终是豁开了两掌架格,结结实实的夯在了千里骐骥的鼻头。 噗!血花四溅,千里骐骥闷哼一声,身形如装了机括一般飞速弹开,两手捂面,血水从指缝中汨汨而下,便是飞出数丈后降身而落时,又立身不稳的在地上打了个滚方才支撑着站起,身体微微发颤,依旧掩面低头,白袍之上血迹斑斑,再不见平素的潇洒沉定之态。 …… 漂亮!观战的池棠和韩离几乎同时在心里赞道,他们都是武学的大行家,如何看不出郎桀这一手无涉术法,也与玄息神力不相干,纯是人间武道的格击之法,都不禁暗暗称奇,只以为郎桀寒狼化人,又最早经历了囊神的玄晶探秘,其神兽玄力之深厚精纯自是天下无出其右者,可想不到,这个郎桀竟然还是一位武道高手,单看这随机应变又准又狠的肘击,分明已颇有了当世格击大家的风范,只不过这种肘击的路数并不同于中原武学,倒像是胡族豪客的搏斗方式。 …… 千里骐骥好不容易松开了捂着面孔的两手,他不敢在大敌当前的情形下掩面过久,那就是把自己性命攥在对方的手里了,不过幸好,当他睁开泪水迷离的两眼,发现郎桀并没有趁势追击而上,而是意态从容的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近。 可这一点才更令他胆寒,这说明对方对于战胜自己有着足够的把握,甚至连刚才那稍纵即逝的良机都轻易放过,那是准备在正面对决中将自己彻底打倒了。 千里骐骥的鼻梁骨已断,鼻血还在流淌,弄得满嘴殷红一片,其状极惨,在双方术力大体相当,身法各有千秋的情形下,两王的对决却因为他情绪激动的近身相博倒成了自取其辱的败招,这也使得郎桀预估的两百合开外取胜的进程大大提前。 面对一个精擅近身搏击之道的五圣化人,千里骐骥已然回天乏术。 第117章阻援 洛水之滨,冰河山川在旭日影耀之下变得煞白一片,覆盖在丛木草枝之间的积雪在异样的震动之中簌簌发颤,忽然,一瀌艳红的热血飞溅,直洒落在积雪表面,热血冲开了白雪,渗入晶花,在把积雪敷染成血红之前却又悄然凝固。 鹤氅白袍的尸体倒在几为一色的冰雪之中,英俊的脸庞上却只剩下颓败的灰暗之色,两只没有任何神采的枯漠双眼微微张开,正对着青蒙蒙灰茫茫的天际。 喀喇!一只穿戴厚重甲胄的大脚猛的踏下,将那张英俊脸庞踩在足底,脑颅开裂的血浆像是在脚下开出一朵触目惊心的花,镇山君在振臂高呼,他的啸声一遍一遍的在山川间回荡旋绕: “全力破敌,杀回虻山!” 远方,昏黑的妖霾和炫白的玄光交织而成了一团巨大的气罩,隆隆轰响不绝于耳,而从那团气罩延伸开去,由北至南的弧形范围之内,尽是密密麻麻蜂拥向前的天军妖兵。 …… 洛水之滨的战斗在拂晓时分打响,并在接战的一开始就进入了疯狂血腥的阶段。 来自阒水的侵伐使镇山君心急如焚,一旦虻山的本境陷落,他们这支为数两万余众的妖军就成了孤旅疲师,先前所取得的所有战绩都将失去价值,而他们也将在多方的围剿打击之下损失殆尽。只有立刻杀回虻山,勤王救驾,驱退阒水大军,这才是生死攸关的重中之重。 事关存亡根本大计,虻山天军迸发了前所未有的战力,什么邀功争宠,存力保身的心思都变得微不足道,他们的目标明确而坚定,不惜任何代价,在最短时间内冲破伏魔之士的阻击,杀回虻山! 许贯虹选的地段很巧妙,恰在虻山通界之门的外围,既然我们不得其法而入,那么你们也就别想进去了。救兵如救火,这是与洛阳城相距最短的界门,也是虻山天军回援的首选,而一旦发现这里由炼气士相阻之后,绕道而行去往其他界门的企图就毫无意义,倒不是非要从此地过不可,但在时间上就来不及了,与其如此,镇山君索性选择了硬碰硬的全力猛攻,两万多大军,还怕啃你区区百多个炼气士不过?料来不出小半个时辰,天军便可一鼓而下,直抵本境。 可他们碰上了硬茬,他们的对手是以逸待劳多时,并且壮怀雄心蕴结已久的鹤羽门炼气士。现在过去了大半个时辰,鹤羽门炼气士的人数尽管不停的在减少之中,可他们立成的阵势依旧岿然不动。 许贯虹早就在这一带布下了鹤羽门的伏魔绝学——锁妖气决阵。 昔日广良城一役,许贯虹以有心而趁无备,凭借立字门百多位弟子施展而成的锁妖气决阵将广良城内过百名虻山袭风众妖魔尽数诛灭,可谓势如破竹,风卷残云,浑不费吹灰之力。 今天在洛水之滨的除了立字门一百多门人,还有师字门几十位弟子,锁妖气决阵的威力比之广良城时固有增强,却也增强有限,可他们面对的敌手却不再是那袭风众过百的妖魔,而是忧心急切杀红了眼的两万余训练有素的天军妖兵,且锁妖气决阵也非那时围城相困之景,只能是结阵连环负隅相抗之局,时势判易,鹤羽门炼气士们便迎来了自开派立宗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战。 天军妖兵在一开始对气决阵那层玄罡之力堵截的气墙,采取的是前赴后继,持续冲击的策略,并在损折千数之众后取得了成效,外围的气墙被尽数摧毁,负责留守的鹤羽门弟子陷入重围,在殊死拼杀之后尽数罹难,可就是许贯虹亲自操持的气决阵核心地段怎么也攻之不下,镇山君在恼怒愤恨之余却也有些隐隐的叹服敬佩,不愧是和虻山相争缠斗了近千年的伏魔名门,以其一门之力竟有如斯之威,倘若他们加入了洛阳城之战,恐怕天军即便最终得胜,也必伤亡惨重,元气大亏。 不过对方处于此地,其歹毒刁钻之处又远远胜过了在洛阳城中的大军混战,镇山君绝不怀疑凭己方的力量终究可以把这些炼气士全部消灭,可问题就在于时间,就算花上两三个时辰,待到炼气士们力竭之际一举功成,但只怕那时候虻山全境早就陷落于阒水之手了,一个伏魔名门的陨落和根本之地的失陷,这得失之比镇山君自是再清楚不过。 抓紧时间,好在鸿翼在复醒后说了虻山的大致情况,阒水来犯之敌最棘手的不过近万人马,余者大多是乌合之众,不足为虑。哪怕天军妖兵在此地折损一半,剩下的也足够抵挡阒水之军了,所以镇山君此时所下的猛攻令更是不计代价,拼着数千妖兵的性命,你炼气士又能阻得几时? …… 枭啼所部在气罩的东南边沿,天军营四部之中倒是他的圣空部取得的进展最大,这也正常,毕竟圣空部是兵力最为雄厚的一部,他们遭遇了不下四道气决阵的气墙阻隔,但倒底都被攻克了,枭啼亲手撕裂了两名鹤羽门弟子,他一边嗅着手上还未消去的血腥味,一边面沉似水的下令:“攻其一点,以点破面,散开来做甚!” 他不是很高兴,不高兴的原因除了光幕之中的最后气墙迟迟撼之不动,还因为那足舞魅率领的异灵军竟然也挤入了圣空部的作战序列之中,显然那足舞魅是看圣空部这里进展得最好,跑过来分一杯羹,真不要脸,先前啃硬骨头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出手,现在压力大减,倒来坐享其成了。不过都是为了杀敌,彼此又不属同列,枭啼也只能由得他们去,只愤愤的打定了主意,各打各的,我不扰你,你也别搅合我! 正看着前面双方交斗的气幕缓缓缩小,枭啼忽觉身后风声有异,他是夜枭成精,不必挪动身体,头颅就可掉转个浑圆,可当他刚一回头,目光一向敏锐的枭眼就觉得人影一闪。 不远处两名妖兵的身体无端端的绽出了一道裂痕,紧接着体分身断,死的竟是悄无声息,枭啼隐约看到在那两名妖兵的身下似乎有人头晃动。 正诧异间,陡然青光一暴,竟是两柄鱼叉激射而来,枭啼这一惊非同小可,急急将头一缩,鱼叉刷的擦着他头顶斜飞而过,却在兜了个弧线之后再度飞回,又落在一个不知从哪里出现的渔家少年手里。 若非自己感息灵敏,刚才就要丧在这鱼叉飞掷之下了,枭啼吓出一身冷汗,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提气放声的大喊立即响彻了整个战场: “伏魔道的来援军了!” 话犹未了,地面泥雪迸飞,一个矮壮敦实的身影破土而出,黑晶晶的短剑在枭啼脖项上一抹,枭啼的喊声戛然而止。 “杀进去!”俨然撞入洪潮的逆流惊涛,邝雄高声怒喝,手中吴钩剑刷刷的砍倒几个措手不及的妖兵,他的身后,是数十位力宗高手,紧跟着邝雄的,便是双拳挥舞,雄势非凡的童四海,当头对着一个妖兵面门一打,那妖兵眼前一黑,脚步踉跄之下早被霍英的鹰翅枪刺穿了喉头。 乔夫偷袭虽未成,可终究让地底疾行的况三趁隙得了手,天军营圣空部统领枭啼在两大力宗高手的夹击下难逃此劫,稀里糊涂的丢了性命。 “杀呀!”力宗高手们向前方的气幕冲去,他们是第一批赶到的援军。 …… “七星盟廉贞部宿,铁衣门邝雄,特来救援盟主!”邝雄远远的看见了一个鹤氅白袍的身影,正倚仗着气墙玄力与一拥而上的妖兵抵死拼斗,几个力宗好手从后赶上,兔起鹘落的短短交手之下,便将包围上来的妖兵尽数诛杀,他们是生力军,又是从妖兵背后掩袭而来,妖兵猝不及防之下,自是抵挡不住。 再看那鹤羽门弟子,却正是许大先生的首徒,贪狼部宿主事裘立宗。 “裘师兄,七星盟盟友来啦!”邝雄热烈的向裘立宗招呼,裘立宗勉力向邝雄一笑,邝雄正有些错愕,便见裘立宗双目一闭,仰天栽倒。 邝雄大惊,和童四海一左一右,扶起裘立宗,刚一探手,便觉有异,手上湿濡黏稠,赫然便是鲜血淋漓,再看裘立宗身上,胸前一个硕大的血洞,骨肉参差,竟是受了致命的重伤。 邝雄和童四海对视一眼,彼此含泪,很显然,裘立宗早已身受重伤,命在须臾,可即便如此,仍然舍生忘死的与妖兵激战,待力宗高手赶至,除却妖兵,他提着的一口气方才松下,溘然长逝。 在洛水之滨力阻妖军的炼气士们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血战?邝雄轻轻放下裘立宗尸身,视线之中,还在抵御妖军冲击的活动人影已然极为稀疏,伤亡之惨重一看既知,只怕用不了一时半刻,这个看起来依然稳固的防线就将达到极限,分崩离析便在眼前。 “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和妖魔之军死扛?”童四海不解,他一直对鹤羽门没有好感,可在看到了此情此景之后,感佩之情油然而生。 “必须找到许大先生!再打下去,鹤羽门要灭门了……”邝雄同样不理解,他并不知道鹤羽门滞敌阻援的真义所在,他只知道这些炼气士已经竭尽了全力,千年名门,覆亡在即。 邝雄率领的力宗高手们还算精神饱满,不过在出其不意的杀入战团之后,区区几十个人还是迅速被妖军的人潮淹没,幸亏锁妖气决阵的幻化之光和罡风气墙还在,让妖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在阵形垓心的气华最盛处,邝雄找到了许贯虹。 一向沉毅有威的面孔此时竟是显得那么憔悴,额头上布满了汗珠,说话时更是抑制不住的喘着粗气。 “来援者……几众?”许贯虹轻轻打着颤儿,目光甚至都没有瞄上邝雄,而是直勾勾的盯着前方。 邝雄还是第一次看到了许大先生的虚弱,这种虚弱表明他已近油尽灯枯,这不奇怪,以不到两百人的一门之力强阻百倍之敌这许久,已经是了不起的奇迹了,而奇迹所付出的代价就是玄力耗竭,伤亡殆尽。 “不过几十人,后面的盟友过不了多久也能到,可是……许盟主,众寡悬殊,不宜死拼力战,请许盟主下令撤退,别寻良机,再图后举。”邝雄好心规劝,“适才见到裘师兄,他已经……已经殉身了。” “立宗殁了?他也去了……”许贯虹先是愕然反问,接着便是黯然的陈述,出现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而他即便是在如此虚弱的情形下,依然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愿身化作高洁气,英灵长佑不休山。经此一役,死亦不枉。邝门主,鹤羽门撑不住了,还请你们尽可能的守住此处,直到……直到……”喘息良久,竟是再难为继。 “图个什么嘛!明知打不过,又不是脱身不了,为什么非要死守不走?”童四海终于当面提出了疑问,不过他也小心翼翼的搀住了许大先生,只觉得许大先生的身子轻飘飘的,这不是好现象,就像是风中残烛,寂然将灭的前兆。 “龙虎山上,那位将岸所说的果真是实。悔不听其建言,以备制御之举,好在虻山覆灭亦在眼前,诸盟友务必迁延迟滞彼等,不使回援虻山,则紫光音讯起时,便是大事可成之兆。伏魔大计,在此一举……”许贯虹的眼神忽然亮了亮,又迅速的消黯,“……可惜,我看不到了……” 光幕气墙在缓缓的消散,锁妖气决阵终于在抵挡了妖魔近一个时辰之后宣告瓦解,战场上满是妖兵和鹤羽门弟子陈杂交错的尸身,七星盟盟主,鹤羽门许大先生,豁尽全部功力,经络尽断,心脉迸绝,殁于洛水之滨。 妖军齐齐欢呼,迫不及待的向界门处冲去。 玄风劲气又一次飞洒而落,在妖军从中爆裂飞炸,天边再次出现了玄光飘闪的气华,这代表着七星盟的大部已经赶到了这里,然而经历了洛阳城惨绝人寰的血腥大战之后,仅仅数百名体力消竭的劫后余生者,又能给气势汹汹的虻山天军带来多大的阻力? 第118章绝路 “进退有裕,据守何为?”来援的七星盟众人甫一现身便陷入了虻山妖军悍不畏死的重重冲击中,胡二公子一边用掌心白光打倒了几个妖兵,一边费力的从人群中挤将过来,这里的人最多,他发现了邝雄。 然而当他又看见邝雄身边许大先生枯槁僵直,依然保持着裾坐之姿的尸身之后,他质问的语气立时一顿,再说话时甚至还带着难以置信的微微颤音:“这……盟主……他?” “以一门之力操持气阵,耗力过巨,油尽灯枯,故致栋折榱崩。”也真难为邝雄这么一个雄赳赳的粗豪大汉,倒用了这么文绉绉却又无比贴切的措辞来,许大先生以盟主之尊,自是七星盟擎天一柱,如今赍志而殁,可不是整个七星盟栋榱崩折的情形? 胡二公子默然有顷,他如何不知许大先生雄心勃勃,壮志在怀?却绝没有想到许大先生竟会义无反顾的打了一场有死无生的阻击之战,却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了,七星盟志士何其多哉!由不得胡二公子不对许大先生大有改观,深深向许大先生尸身长揖,这是在表达敬仰和哀悼。 不过胡二公子并没有耽搁太久,几乎是长揖起身的同时,他就对邝雄吩咐道:“盟主殉身,副盟主也下落不明,眼下是天璇星巨门部宿天风子观主主持大计,且同携罹难盟友遗体,火速退出此地,妖军势大,不宜硬拼,别寻良机。” 这也是目前看起来最为适宜的策略,如今天军妖兵归心似箭,战力比之往常更狠了三分,可此间的伏魔之士,即便是加上洛阳赶来的七星盟援军,也不过数百人,彼此悬殊太大,无谓死守此地白白牺牲。 可邝雄却想起了许大先生临终的言语,不禁面露难色:“许大先生故去前曾着意嘱托,要我们拖住这些妖兵,直到什么紫光音讯传出,虻山覆灭为止。” “竟有此事?”胡二公子一怔,猛的身后杀声大作,气浪交击的劲风四溢弥漫,斑斓光华疾闪处,现出天风子身形,本是风风火火急恼模样,却在看到许大先生的尸身后一怔,旋即敛容肃然向尸身稽首致哀。 “如何还不走?此间不是常留处,盟主既殁,现在便是老道做主,速速退走,我们这点人撑不了多久!”天风子快人快语,无暇追问许大先生殉难的细节,当务之急却是要让众人立即退开这九死一生之地。 “不能走!不能走!”这回却是一个鹤氅白袍的年轻弟子快步奔了过来,正是立字门弟子张立辉,此时襟氅上满是血迹斑斑,满脸脏污,哪里能看出往日的俊美潇洒之态?他的叫喊声中还带着哭腔:“不能走!师尊说了,这是保证阒水攻占虻山本境之战,务必把这些急待回援的虻山妖军死死拖住!” “阒水?盟主什么时候和阒水有了协约了?我们如何不知?”天风子和胡二公子同时愕然,隐隐对许大先生昔日的自作主张又不通声气的做派颇有些埋怨之意,可眼见许大先生尚且丧生此役,自己又还能作何置言? 张立辉一句话说完,又似乎站立不稳,差点软瘫跌倒,幸好一旁乔夫乔妮兄妹俩往他腋下一架,堪堪扶住。 天风子当机立断:“都打脱了形,这样下去不是被妖魔杀死,也得生生累死,老道定了,挡也挡不了多久,只有立即撤退!不管先盟主和阒水有何约定,七星盟已然仁至义尽,火速脱离此地!能动的带上动不了的,自己人的尸身也不能留在这里,现在就走!”天风子心中还有一层含义不曾明说,无论许大先生是怎么和阒水扯上干系的,可阒水也是妖魔一族,阒水攻虻山,这便是妖魔之间的狗咬狗,无论哪一方得胜终究还是人间大害,七星盟伏魔诛妖为己任,又岂能作他们的挡箭牌? 天风子是名门宗师,此际说话又是斩钉截铁,不容辩驳,众人又哪里还有异议?纵是那张立辉支撑着还待分说时,也被乔夫乔妮夹着一闪身没去了形迹。 洛水之滨的杀声渐渐稀落,按照天风子明智的决断,大部分的七星盟伏魔士都脱离了战场,着急回师的虻山天军眼见通路已畅,又哪有心思穷追猛打?镇山君虎啸震耳,带着大军便直向界门蜂拥而入。 …… 洛水之滨的阻击结束了,这一战以鹤羽门大部战死而告终,虽然没有坚持到最后,但这些炼气士视死如归的坚守,却最终决定了虻山的命运。 …… 虻山九岭十三峰,灵风最不熟悉的,就是这神息崖离神宫了。 当然,这只是针对虻山的其他地方而言,事实上灵风昔日也曾追随大力将军往来过几遭,这里由于事涉虻山妖王甦醒大计,一直是虻山防卫森严的禁地所在。 先王已崩,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新王即位后,则因为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敏感,这一片禁地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灵风触目所及,便只觉得萧瑟荒凉,倒像是渺无人迹的不毛之地一般。 这里或许还是禁地,只不过是现在的千里骐骥王心中犯忌的禁地,所以再没有任何族类涉足,这无疑给灵风带来了行动上的便利。 不同于正烽烟四起,杀声阵阵的虻山各处,这里的萧瑟荒凉使入侵的阒水之军连占领的兴趣都欠奉,所以灵风当真是来去自如,畅通无阻。 她已经在离神宫巡视了一遭,也顺着灌注灵力的灵巢小径直下到了曾盘踞妖王真身的地底深壑之内,千里骐骥显然早就做过了手脚,偌大的深壑空空荡荡,除了似有似无的腥味,竟是全无蛛丝马迹可辨,这使她有些一筹莫展。 就算吾王未死,但他任何存身的迹象也多半不存在于虻山,就算有,恐怕也都被心思缜密的千里骐骥掩盖过去了,时隔多日的旧地重游,企盼从中找出线索,实是无异于大海捞针。 就在灵风打算硬着头皮,再开始第二次更仔细的搜索之时,远远传来的人声令她剔然一警,身形若微风般轻轻一拂,早已隐在了神息崖灰岩之侧。 来的是两个女人,或者称为女妖更准确,她们的形容憔悴,衣裙不整,身上还有残留的脂粉香和别的什么臊臭气混合在一起的怪味道,灵风仔细辨认了一下,却觉得对方极为眼生,似乎并不是虻山的妖灵。 “是真的?你看到佳怡被神尊杀了?”右首那个个子略矮一些的女子面带惊惶之色问道。 “如何不真?我告诉你,现在不管是哪方能胜,都没有我们的活路。”说话的女子看五官倒颇为标致,只是脸颊上一道创疤颇为可怖,而这道创疤也不像刀剑之伤,倒像是被猛兽利爪撕扯而开的,创口旁还外翻着白色结痂的皮肉。 矮个女子既不解又带着委屈:“为什么?好容易来了本族的,却为什么要杀佳怡她们?” “为什么?你以为我们是怎么在虻山活下来的?卖身子求活命,凭这一点,神尊就容我们不得!况且我们不也宣称投靠虻山了么?唉,有时候真羡慕玉芙那样的烈性,倒也解脱得舒泰。”疤脸女子叹了口气,拉着矮个女子在山坳荒坡后伏下身子,“就在这里好好待着,我观察过了,这里很少有虻山妖族过来,应该是安全的,我们躲一时,找机会逃出去,逃出虻山,在外面寻个荒山野岭,就作个苟且偷生的闲散小妖罢。” 这是两个可怜的女俘虏,也都曾是阒水撷芬庄的美艳女妖,矮个的叫馨蕾,疤脸的叫蔓芝,她们和那佳怡一样,乞得性命之后又沦为虻山的娼妓,备受摧残,蔓芝还被一个异灵泄欲之后凌虐破相,就这般悲凉凄苦之下,却发现今天来的阒水同族不仅不是救星,还奉着断海神尊的令,倒成了她们的煞星。 其他的女俘虏都已经被同族杀死了,她们低贱得连蝼蚁都不如,死去时的号哭哀啼只能换来同族阴冷轻蔑的哂笑。然而再如何在他人眼中低贱的生命也仍是生命,蔓芝发现了这一幕幕惨景,带着还懵懵怔怔一门心思重归故族的馨蕾开始了逃亡之旅,并趁着虻山大乱,最终躲到了这里。 还没顾上喘几口气,蔓芝忽然脸色一变,抬起头看时,却见一个身材异常高挑的异族女子立在自己的面前,对方歪着头,眼神中似乎颇为冷漠,却又似乎有些怜悯。 若换到神完气足在撷芬庄的时节,蔓芝自信手底下还有两下子,至不济也飘身纵影的远遁而去,可她现在以这残花败柳之身能悄悄走了这许多路途到得此地,已是极限,况且对方既然能够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则身法灵动疾速比之自己高过何止倍蓰?自己再想逃无异于自寻死路。 馨蕾回头一看,顿时面如土色,抖似筛糠。和蔓芝相比,她属于比较软弱的,蔓芝却是一咬牙:“你……你是什么人?” “霍吉斯,坤……”异族女子一张口,却是一串根本听不懂的音符,蔓芝就看那异族女子忽然顿住,低颂一句:“阿胡拉。玛兹达。” 蔓芝惊诧的睁大眼睛,她看见这个高大的异族女子渐渐变成了身材窈窕,一裾绿裙蹁跹的俏美少女。 “我是说,你们不是虻山的,却是怎么回事?怎生这般……模样?”灵风皱着眉头,她能嗅出这两个女妖身上的臊臭气是从何而来的,凡是经历过虻山雄性兽类淫虐之后又不曾洗净,便是这种味道。不必知道前因后果,灵风也能够看出她们经历了何等的悲惨之事,她动了恻隐之心,尽管表面上看起来还是那么冷冰冰的,从欧菲的形貌变回本相,那是为了方便对话交谈。 “还不是拜你们虻山所赐?给老娘个痛快的,省得老是被你们那些臭烘烘的畜生糟践!”蔓芝咬牙切齿,她察觉了灵风的虻山气息,只道她是留守此处的虻山妖灵,索性豁了出去。 “如果不想死的话……”灵风面无表情,可是眼前这两个女妖的凄惨之状令她心里一阵阵的揪紧,“……我倒是知道出去的路。” 蔓芝和馨蕾闻言一愣,她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有等到两个女妖的回答,灵风眼中绿光倏然一闪,将头偏向了山坳外沿,在那里,正蹲踞着一个体格极其魁伟雄壮的光头大汉,一把带着锯齿的鬼面金刀倒提在手上。 “我就说嘛,老远就能闻到女人的骚味,倒原来是老相好儿。小妖精,今天本王可不是在江上时节了,怎么着?陪本王乐乐?” 灵风冷眼横扫之下,又有几个大汉从四下里冷笑着现身,却是将自己包围了起来。 祁山盗?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 千里骐骥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之上,历经数千载不曾丝毫有恙的门牙此刻也已随着自己一口带血的唾沫飞出去了半截,鼻骨唇角一阵阵火辣辣的疼,有心运气作势凝神御敌,却怎么也聚不拢心神。 继与大力将军那一战之后,他再一次体会到了武道格击之术在比拼中所起的重要作用,现在的情况是自己明明通过术法和玄力尚能支撑,可就是在这方面大体相当的情况下,自己一向不曾放在心上的武道修为却成了短板,这令他在接下来的对决中更加的束手束脚。 高手相争,分毫之差便是天渊之别,更何况千里骐骥已经吃亏在前? 当郎桀再次鼓荡起彻骨的寒锋冰魄以一记穿云破空的飞身斜掠作为进手式的时候,千里骐骥在泪水兀自模糊,鼻血犹然未止的情况下仓促格挡了一招,运力未满的破体罡气完全丧失了准头,以至于这样的格挡显得酸软无力又破绽百出。 郎桀目光如炬,他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顺着千里骐骥出手的空门揉身而进,千里骐骥罡气还没收回,他的手指已经点在了千里骐骥的胸口。 “我不会马上杀死你的,我会把你冰封起来,然后当着你所有族众的面,取下你的首级。” 郎桀说话的当口,坚厚的冰凌一层层将千里骐骥全身包围,而千里骐骥呓语般的声音轻飘飘的传来: “如果你死了,你的族众会臣服于孤吗?” 然后,郎桀看到冰凌已然封结到了脖项处的千里骐骥嘴角微微一扬,这是他熟悉的笑容。 第119章虚影灵体 警兆仅仅是刚在郎桀心头浮现,一股极为锐利刚猛的劲气就已经划在了他的后颈。 寒狼神力焕然而起,冰层瞬间在脖项旁结了一圈,恰与那锐利刚猛的劲气相抵,紧接着,冰层寸寸粉碎,像是落雪飞晶般簌簌而落,郎桀脑中一窒,而随同那冰层一齐碎裂的,还有本已将千里骐骥封锢的冰凌,这是由于郎桀猝遭暗袭,神力转向他移,运势还未完满的冰凌之术便困千里骐骥不住,而千里骐骥甫脱困境,便是利指化刃,迅疾无伦的刺入了郎桀的胸膛。 前后夹击,任大罗金仙也抵受不住,郎桀亢声长嗥,仿佛便是月夜孤狼当空对影,浑身白光一盛,将千里骐骥震得跌跌撞撞倒退几步,自己却晃了晃,踉跄欲倒,一缕醒目的殷红鲜血在他胸前白袍上缓缓流淌。 …… 惊变陡生,刚才分明还是郎桀挥洒如意,胜势已定之局,却怎生转眼间便已中招受创? 天灵鬼将怒吼,座下朱龙鬼马咴溜一声,晶光四溅中,早已是一人一马飞驰而去,池棠和韩离则都是霍然站起,每个人都被战局中出现的变故震骇得目瞪口呆。 就在郎桀适才站立方位的身后,空间像是画卷忽然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气流骤急旋绕,密布着黑星点点,而就在这黑星明炫之中,露出了半匹白色骏马的身体,还有探过马鬃的一只手,手指戟伸,郎桀颈项后那突遭的暗袭显然正是出自此指。 白色骏马缓步踱出,四蹄萦绕着朦胧的白色气雾,那只手的主人也现出了全貌,他端坐白色骏马背上,浑身上下被灰色的斗篷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出他的身材极为瘦长。而就在这灰蓬客与白色骏马整个儿从空间撕裂的罅隙中现出之后,黑色晶光四散而逝,漩急气流也为之一止。 “嚯!”天灵鬼将的噬魂钩戟划过了一条金色弧线,卷起雄烈罡风直向那灰蓬客当头击落,那灰蓬客收指推掌,转眼玄风鼓荡,带起一股淡金色气流,正与钩戟落势撞在一处,嘭的一声闷响,两道金风各自抵消,喷溢而开,灰蓬客在马背上身形一震,天灵鬼将的迅猛进击却也止住了势头。 “鬼族天王,名不虚传。”灰蓬客向天灵鬼将微微欠身,语气很平静,不像是夸赞倒像是在点头招呼一般。 碰到敌手了!即便以天灵鬼将如此修为尚在这一招之下难测对方深浅,情知若见高下绝非一时半刻便能做到,当下冷哼一声,舍了灰蓬客,掉转马头,径奔向了郎桀身旁,翻身下马和抬臂相扶的动作一气呵成,只感到郎桀身体微微发颤,又见他捂着胸前创口,鲜血仍在汨汨而下,不由惊道:“你被那千里伤了?他指上有毒,我替你化毒!” 郎桀由得天灵鬼将探手吸纳,目光则从千里生一直扫到灰蓬客身上,嘴角露出一个不服气的冷笑:“有你的,骐骥王,还藏着这般高手做你的杀招。” 千里骐骥做了个正如斯言的姿势,虽然他现在鼻豁唇开的模样看起来颇为滑稽:“这是孤的好友,千钧一发之际特来相救,只能怪阁下察势不明了。不过这也很公平那,你有那天王替你试探于孤,孤怎么就不能呼朋唤友暗袭于后了?” 千里骐骥和郎桀的一番争斗终于影响了宫坪之上的恶战,现在两拨兵马皆已分开,残余的天军妖兵向后又立成了防守的阵势,而阒水武士怔然驻身,遍立战场,连断海和后面的汇涓及霓裳夫人在内,都看着宫阶之上的龙争虎斗,而这场突兀而生的变故也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他们悬心忧虑于圣王的伤势,却被天军阵势所阻,不得近身而入,现在的情形倒变成了郎桀、天灵鬼将与那千里骐骥和不知来历的灰蓬客之间的对决。 这是千里骐骥隐忍到极致之下扭转局势的胜负手,他对厉影魔驹的召唤本就是瞬发由心,赌的就是灰蓬客是否能知机的立即出手。当然,这一手也很险,可千里骐骥必须要等到对方自感胜局已定的那一瞬间的疏而无备之时。令他满意的是,灰蓬客果然不负所望,一招之下就牵制了郎桀,倒给自己创造了伤及郎桀的良机。 “吾王陛下,看来那时节陛下赠在下厉影良骥还是别有深意那,这不,陛下稍一动念,在下可就身不由己的救驾而来了。”灰蓬客看到了千里骐骥的情状,也立即推断出千里骐骥前番遭受的窘境,但就他个人来说,却也有些恚怒恼火,你千里骐骥把我当什么了?随喊随到的贴身近侍么? “虻山与先生阁下休戚相关,守望相助,今日先生救孤于危难,虻山自然也与先生自此祸福与共,同享天下!”千里骐骥当然要宽慰一下,他唤灰蓬客前来,除了厉影魔驹之便,更主要的是他知道灰蓬客的本领,面对郎桀这样的高手,原也当是此等人物方可敌得,况且此人诚心与虻山为盟,在现在还不必担心他心怀异志。“好在先生天下无敌,诛杀五圣化人也不是头一遭,只不知这一位如何?” “决冰寒狼,果然不凡,比那号风怒狮可强了不少,我如此突施暗袭竟也伤他不得,若非陛下相机而动,致令重创,只怕接下来就更难对付了呢。” “是你杀了怒狮化人?”郎桀冷冷的盯着灰蓬客,“这桩悬案倒是有了着落,只不知阁下姓甚名谁,又是何方高人?” 千里骐骥一笑,正要替灰蓬客介绍几句,灰蓬客却已施然下马,对郎桀躬身拱手: “有幸见过阒水圣王,决冰寒狼尊君。在下巫澜沧,既无盛隆之誉,亦无尊望之声,无名小辈一个,便说与尊君,尊君也是不知的。” 巫澜沧?陌生的名字,陌生的形容,郎桀无从推敲,便即挂起不问,两方的对战现在变成了王与王的对决,正在敏感微妙的当口,只有赶紧拿下了千里骐骥才是正道,既然这个什么巫澜沧出来横生枝节,那就一并铲除就是。 “巫先生来历甚奇,想必是要和骐骥王一条道走到黑了,今日阒水至此,所在必得,既是巫先生亲手杀害了怒狮化人,也算是吾类同侪的不共戴天之敌,郎桀不才,倒要为号风怒狮报此仇怨了。” “圣王识得那位怒狮化人么?说什么不共戴天,了却仇怨,不过是党同伐异之举罢了,在下倒是有意再与圣王讨教几招,不过恕在下直言,圣王身受此伤,又非气力完满之时,只怕未必是在下对手,倘或当真被在下侥幸胜了,不知圣王所部是降是退?” 一番话却令郎桀犯了踌躇,这巫澜沧固是身法诡异,玄功高强,而他浑身所透洩的灵息却分明人躯之像,自己决冰寒狼化人,对妖魔天生就有克制之力,是故面对千里骐骥大占上风,可用到法力卓绝的修行之人身上,这层威力就打了折扣,更不要说自己中了千里骐骥一招,虽说天灵鬼将及时救治,化去了大半鬼蛇涎毒,然毕竟消损了不少,再与之相斗就全无把握,况且那正主儿千里骐骥还躲在后面,自己和这巫澜沧纠缠,岂不是徒耗心力么? “哎,却是奇了。”灰蓬客忽然转头对千里骐骥道,“如何贵境还有化魔之身留存?我分明察觉了此等灵息流动。” 千里骐骥怔了怔,思忖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化魔之身?这可得问问这位阒水圣王陛下了,赚开吾族本境用的诱饵不就是一个什么化魔之身么?” 灰蓬客顺手从怀中取出一幅卷轴,翻阅查看,倒好像根本没把虎视眈眈的郎桀放在眼里。 郎桀笑了笑,这种故意激怒对方的轻慢举动是他很喜欢用的招数,这个巫澜沧倒是信手拈来,运用自如,显然也有很丰富的经验。 “剩下的毒是他虻山自家的蛇毒,毒性虽强,但以你的功力,调息一时总可以化解。”天灵鬼将一手抚过郎桀胸前伤口,鬼蛇涎毒出自血泉,他自然有办法消除,正如他所言,剩下的虻山蛇毒以郎桀的浑厚功力亦能徐徐化解之。 “虻山全境基本上都已经占领了,现在也就剩下这里少数的负隅顽抗之徒了,不足为虑。我们兵对兵将对将,这个灰斗篷交给我,你安心调息,刚才交手一招,还没分出胜负呢。”天灵鬼将关切的在郎桀肩头拍了拍:“等我灭了那灰斗篷,千里妖王就归你,养足气力,当着这些虻山妖族的面,再把那千里妖王当场诛杀,他已经没有别的招数了。” 问题迎刃而解,郎桀放宽了心,他需要的是今天对虻山的完胜,天灵鬼将就是完成这一目标的最大助力。 “天王小心,此人犹在千里妖王之上。”只是一声叮嘱,郎桀对天灵鬼将有足够的信心,他依言盘腿坐下,开始调息疗伤,目光冷冷的向千里骐骥处一瞥,却发现千里骐骥正抹去鼻下唇边的血渍,投射过来的眼神却似乎带着一种得意。 …… 天灵鬼将没有再上朱龙鬼马,向灰蓬客走近的时候,左手一招一展,那柄烈魂双刃再次倏然而现,这表明他将对方当成了需要郑重其事的敌手。 “你是继续在马上,还是徒步相战?”天灵鬼将的双刃对着灰蓬客一指,语气平常的好像在询问今天的晚餐要不要喝酒一样。 看不到灰蓬客的表情,他的脸部被斗篷全部遮住,只能看到一片黑影,不过他还是收起了惺惺作态的卷轴,一翻身轻飘飘的下了马,轻轻对厉影魔驹附耳几句,厉影魔驹打了个响鼻,眨眼间消失无影踪。 “天王骑战天下无双,在下又岂敢乘骑相敌?便和天王现在一样,便是步战。” “好!”天灵鬼将话音未了,猛的金光一盛,直晃得灰蓬客眼前一花,方一侧首时,天灵鬼将雄壮的身躯已然纵至灰蓬客面前,噬魂钩戟斜挥而下。 这一下玄力激荡又极为突然,倒让观战的千里骐骥心里捏了把汗,却发现灰蓬客手不抬身不动,与间不容发之际竟不知用什么身法从戟影中横穿而过,两身交错,风声一窒,灰蓬客的手指生生从天灵鬼将的肩甲上割划而过。 烈魂双刃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撩来,灰蓬客出招未止,却又仿佛柔若无骨的布练贴着烈魂双刃的边沿滑开,天灵鬼将左右两击都打了个空,反应不可谓不迅速,甫觉落空,噬魂钩戟转向突刺,利用这个动作,天灵鬼将才顺势转过身来,戟尖一轻,那灰蓬客早退到了戟风不及的地段。 嗤喇喇,天灵鬼将被灰蓬客割划的肩甲突然裂开,连带着身体都震了震。 …… 郎桀凝息静气,他现在近乎对战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的寒狼神力正在驱散伤口处的余毒,容不得半点分神,正感到热力将毒液徐徐消解,猛可里经脉间一痛,倒像是被一根针在体内狠狠扎了一下,浑身忍不住震了一震。 …… 天灵鬼将完全占据了攻势,就像前番对战千里骐骥之时一样,灰蓬客在如此猛烈的攻击中只能不停的趋避闪躲,然而眼力高明者却能看出来,灰蓬客浑不惧天灵鬼将戟刃双管齐下带来阴煞罡风,他只是在让方不停的出招,就算对鬼灵那种耗损体力的招数未必管用,但却可以引诱其在久攻不下之后现出身法上的破绽。 对此,天灵鬼将完全心知肚明,这还是他第一次遇上如此棘手的敌人,倒不是功力术法上有高下,而是对方总是令自己没有着力之感,那种伴随着兵刃进击的罡风竟像毫无效用,而这种罡气即便是冥思道修为的高手也不敢直撄其锋,怎生这灰蓬客却没有受任何影响? 再这样下去,天灵鬼将将处于极为不利的境地,他的变招也快,就在灰蓬客再一次轻飘飘从他戟刃风影中飘闪而过的时候,天灵鬼将劲力忽变,罡气变成了阴风,灰蓬客的身形很明显的一滞,便是这电光火石之间,天灵鬼将烈魂双刃回挑,终于击中了灰蓬客的身体。 烈魂双刃反搅,灰色斗篷飘若飞絮,却看到了斗篷之下的身体一派金光迷离之景。 “你不是人身!”天灵鬼将赫然惊觉,“你是虚影灵体!” …… 噗!郎桀忽然一口鲜血喷出,颓然无力的软倒。 第120章斩影 郎桀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怎样的暗算,千里骐骥那顺势趁隙的一击绝不仅仅是注入奇毒而已。是的,单单一个鬼蛇涎毒,哪怕再加上虻山本族的蛇妖之毒,都对郎桀无法造成根本性的伤害,充其量也不过是削弱其战力,迟滞其行止,应该说在当前有天灵鬼将及如许阒水之众的出头下,他有充足的时间来化解消弭。 然而千里骐骥的狠毒就在于这一击除了附缘其内的毒液,还随同蕴含了破体罡气的暗劲,你郎桀驱除奇毒可以,却难以抵御随之而来的罡气爆裂;当然,你也可以着力化解破体罡气,但那就只能任由毒素向经络脉息中的渗入,这是相辅相成顾此失彼的阴损招数,郎桀一时不察,便着了道儿。 现在是罡气沿着郎桀刚刚发散而出的玄力趁虚而入,灵息彼此冲突而引起迸炸,郎桀终于抵受不住,一口鲜血喷出,已然受了极重的内伤。 千里骐骥抹了抹血渍未干的面孔,终于如释重负的一笑,在短时间内,郎桀将再无法对他构成威胁,这对于今天的局势来说,简直是决定性的。棋差一着,满盘皆输,他隐忍之下的后发制人已经得到了回报,有了这段时间作保证,群龙无首的阒水之军注定难毕其功,而挥师回转的虻山天军也很有可能及时到达。 还有一个好现象,封凝茹丹夫人的冰凌正缓缓开裂,这表明郎桀的功力在急剧衰弱之中,连维持已然成功的术法都有些难以为继,千里骐骥将手轻轻抚在犹然僵硬未收的长尾之上,感受着刺骨的寒意一分分的消退。 …… 灰蓬客与天灵鬼将的对战也是形势大好,虚影灵体,这一点千里骐骥早在灰蓬客虻山之行的时候,便从白狐的窥测中知晓了,至于这个灰蓬客何以竟用幻化的灵体就能做下这许多大事来,他的真身又在何处,这些就不在千里骐骥目下的考虑中了,他只知道,灰蓬客依然还与虻山有着牢不可破的缔盟之约,他需要虻山的助力,而虻山也同样需要他的援手相帮。 再如何霸道绝伦的力量打在一片虚无之上,仍然是劳而无功的。纵使天灵鬼将已经因地制宜的用上了专门对付灵体的阴煞之力,可是这样的打法对他一向习惯的雄力迸发颇为不适,过于反常的方式使他渐渐变得束手束脚,事倍功半;这在实力大致接近的对决中,却又无疑是极为不利的。灰蓬客在戟风刃影中游刃有余的往来趋避,间或觑准来势巧施还击,天灵鬼将大开大阖的身法却滞慢了下来,灰蓬客防不胜防的阴阳之劲简直就是他灵甲胄身的天然克星,他的肩甲、胸甲,乃至胁下部位都留下了灰蓬客戟指刺划的痕迹。 远处一直呐喊助威的厉魂鬼卒看出不妙来,他们泛带起阴风阵阵,开始做着向天灵鬼将靠近的努力,却被尽忠职守,不退半步的天军阵形挡住了去路。 同样着急的,还有怔立了半晌,观战多时的阒水武士们,断海一声怒喝,再次引军发起了攻击,在他看来,自己同样有与千里骐骥或者这灰蓬怪客一战的能为,他所要做的是速速冲破虻山妖军的阻隔,直冲到对方面前;而汇涓和霓裳夫人眼见郎桀遇险,早已命晁公遗亲领的近卫军投入了战团,可剩下不足两千众的天军妖兵当真硬气,在阒水武士的重重冲击下兀自不溃,尽管两方交斗之中不时有妖兵中创倒地,可阒水想在片刻之间一鼓而下,却也是再所难能。 …… 界门大开,数之不尽的天军妖兵如同倾泻直下的巨浪怒潮,滚滚而入。镇山君亢声长啸,搅得风云变色,天地彻响,他在宣称:大军已归,勤王救驾! 已经有少数冲的过前的阒水武士在不远处布防,几乎只是一瞬间,便湮没于虻山天军的浩荡洪流之中。 …… 千里骐骥察觉到了远方传来的风息鼓荡,抑制不住的仰天大笑,他此刻衣襟残破,胸敞大开,面上也是血污斑斑,鼻豁唇开,便是两颗雪白的门牙也只剩下了长短不一的半截,可谓狼狈之极,然而他的大笑又是如此欢畅舒朗,因为他知道,自己又赢了。 如果再按照这样的形势,安然度过半个时辰的话。 大笑声中,千里骐骥眼角忽然一花,得意还不忘形,这使他迅疾做出了反应,就在他飞退一步,并转眼去瞧时,出现在眼前的那个人却又令他倍感诧异。 这不是赛伦族使团中那个身负不俗玄力的鹰妖卡琉吉么? …… 在刚看到灰蓬客现身而出的时候,池棠还没意识到他看见了什么,他只是对于灰蓬客罕见罕闻的功力身法颇为赞叹而已,可在听灰蓬客与千里骐骥和郎桀寥寥几句对话之后,他赫然猛省: 就是他!那个杀害了家尊的凶手,那个乾家师兄弟们遍寻而不可得的血仇! 此獠果然和虻山有脱不了的干系,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倒将他送到了自己面前,身为乾家弟子,又岂有坐视不问之理? 池棠心系家尊深仇,倒忽略了灰蓬客的另一桩恶行,韩离却是看的清清楚楚,下邳王慕容厉的死犹然历历在目,那时节灰蓬客的惊鸿一瞥也是记忆犹新,谈不上对那慕容厉有什么叹息之情,可既然慕容厉没有死在自己的复仇之剑下,那么同为神兽化人的自己是不是也应该为他的被害做些什么? 几乎是同时,池棠和韩离向前走了一步,劲气已然暗布全身。 坎吉的波斯语询问传了过来,好在并不妨碍大光明术之中的池棠韩离能够听懂。 “你们要出手了?在这个时候?帮助那个妖族对付骐骥王?” “本来是静观其变的,不过我碰上了一个必须要诛杀的人。此时不动,更待何时?”池棠没有用传音,他是直接用沉毅的语气讲出来的,反正说出口来也成了其他人懵然相对的波斯语,又何需担心预之与闻? 果然,盈玉一片茫然,看着池棠和韩离一步步向殿外走去,一股奇怪的玄力在他们身边旋绕,天灵鬼将在和灰蓬客激战,他们的面前一片坦途。 只有喀忒斯隐隐从他们气劲的流动察觉了些许异样,西方的鹫王毕竟不是泛泛之辈,只是问话的第一个字出口,他的身形便即倏闪而没,而在第一个字还没说完的时分,他就已经出现在了池棠和韩离身后: “你们要做什么?” 池棠毫不理会,韩离则冲喀忒斯摆掌一止,俨然不容抗声的架势,嘴里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句。 为韩离气势所慑,喀忒斯怔了怔,他不明白一个初时看起来如此普通的赛伦族侍卫是怎么突然涌起这等凌厉雄烈的气劲的,这是一种连他都感到震悸的力量,所以他只能愕然止步以对。 “昂苏萨在告诉狮鹫王阁下,老实呆着别动,不要干扰他们。”坎吉在殿中促狭的笑着翻译道,而他的下一句话则是在对其他的侍卫说的:“准备吧,到了动手的时候了。” 既然池棠和韩离准备出手,这支伪装的使节团还有什么隐藏的必要?几名条枝武士立刻转手作势,强劲的气流顿时在殿中涌动。 盈玉发现事态不对,大惊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坎吉的一只手悄无声息的按在了她的香肩之上,似笑非笑的凝力未发:“老老实实的留在这里,美丽的狐妖,我知道你的身法很迅速,最好别逼我伤到你。” 殿内所有的虻山侍臣,连如馨和喀忒斯带来的金发妖姬在内,都被赛伦族的武士们看视住了,这些赛伦武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雄浑的气劲迸发,令如馨一众不敢稍动。 慕容衍手一转,戾魂枪顺势而出,却是迅疾无比的抵在了喀忒斯腰间:“给我站着,动一动,立取你性命!”他是早看喀忒斯不顺眼了,把他当成了首当其冲的目标,喀忒斯斜着湛蓝的眼睛,对慕容衍怒目而视。 张琰忽的擦身而过,巨锷剑早取在手中,径去寻那吸干自己鲜血的嗷月士去了,只是他的找寻注定无果,成为魔狄的嗷月士早已在虻山之土中朽烂。 对此,慕容衍只能用撇了撇嘴的表情,表示对张琰一意孤行的无奈。 …… “阿胡拉。玛兹达。” 千里骐骥好像听到了奇怪的咒语,然后就看到那个络腮胡子鹰钩鼻的卡琉吉变成了褐衫短襟,长身卓立的雄武男子,背在他身后的那把剑散发着令人心惊胆战的灵息,而他的面目却又是似曾相识。 远方有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在喜极而呼,那是紧紧抱着怀内物事,在山岩旁静静旁观的嘤鸣,而她的喊声传来后,千里骐骥依稀分辨出:“离火鸦圣,是你?” 不必知道是什么大英雄,千里骐骥很快就认了出来,长安城中亦有一面之缘,这不就是那五圣火鸦池棠么?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又怎么会扮成了赛伦族使者的模样?难道赛伦族此行果然有诈,也有颠覆虻山之意不成?一个接一个的疑问从千里骐骥脑中浮现,而更令他心生戒惧的是,池棠身上那发出的完全不同于长安时节的嚣然气劲。 另一个条枝武士也在发生变化,深凹双目的形容转眼成为了沉肃雍然的玄袍之士,千里骐骥心头剧震,他绝望的发现,这个人竟然也是五圣化人,那混合着气流不时炫闪的雷电光影在告诉他——这是五圣雷鹰。 郎桀捂着气息紊乱的胸口,他没想到会在这般艰危时分看到了与自己殊途同归的两位战友,并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是你们?你们终于通过玄晶探秘了?” 池棠冷冷看了千里骐骥一眼,这一眼神光湛然,竟使千里骐骥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不过池棠并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眼神一转,却看向了郎桀。 “你受伤了,等我做完我应该做的事,再来问你究竟。韩兄,请你帮帮我们这位上古的同袍。” 韩离微笑点头,径走向郎桀,他和郎桀是第一次相见,却并不妨碍那种源自上古时节的惺惺之情,况且玄晶探秘了这么久,对于决冰寒狼,他早就有了既陌生又熟悉之极的认同感。 “烨电雷鹰?”郎桀看着韩离的眼睛。 “西平韩离。”韩离介绍自己,却没再让郎桀说话,他探手按在了郎桀的伤口之上,雷鹰神力与承本同源的寒狼神力融汇在了一起。 韩离助郎桀疗伤,千里骐骥自然认为池棠下一步动作将是直指自己,一边努力使自己激荡的心情平复下来,一边开始暗暗蓄力,寒狼尚且伤在我手,倒要看看你火鸦又修得了何等神通! 不过池棠却转过了头,把千里骐骥晾在了一旁,自始至终,他的目标都是那个灰蓬客。 两大神兽化人的出现显然也影响到了灰蓬客,尽管没有交谈片言只语,可灰蓬客便有些心不在焉了,他的疏神带来了战局的变化,天灵鬼将的戟刃已经将他逼住。 池棠一语不发,浑身烈焰陡然升腾,火光熊熊,却似巨鸟展翅之形,也就是这一刹那,云龙宝剑出鞘,卷着一股炽热焰风,直朝灰蓬客当头斩落。 火鸦神力威烈若斯,即便不是冲天灵鬼将而来,也令天灵鬼将大感炙热难捱,他是阴灵之身,对过于滚热的温度本就有先天的敏感,当下侧身一让,既是避开了池棠的飞纵向前之势,也是把灰蓬客让给了池棠。 一个天灵鬼将就不好对付了,现在天灵鬼将残力未消,灰蓬客分心之下,又如何抵挡池棠的飞身一击?况且池棠出手全无征兆,说打就打,火鸦神力的焕发与云龙宝剑的劈斩几乎没有先后之分,只是霎眼之间,灰蓬客就感到了炎浪滚滚,扑面而来。 这是今世剑术大家与绝顶玄灵之力的完美融合,强如灰蓬客,竟也有些措手不及,淡金色罡气刚从两手间蕴积而起,云龙剑已然击斩而下,划过了他的身体。 火焰燃烧了一切,即便是虚幻的灵体也被炽热的劲风扭曲蒸腾,在云龙剑去势方止的时分,灰蓬客已经消去了影迹。 …… 床榻发出咯噔一响,汲勉忽然睁开眼睛,弹身跳起。 第121章汲勉 啮骨残血刀扬起了一阵刚猛劲突的戾气,狠狠的砍在了灵风刚刚消去的绿色残影之上。 段覆拒翼狞笑,大感扬眉吐气,他对于灵风这般轻盈灵巧的身法路数已是颇为熟稔,不等两旁的杉思集和詹猗惊呼出声,他的啮骨残血刀早已一提一转,运势蹊跷的封在了脑后。 “叮”的一声脆响,灵风在段覆拒翼身后现出身形,然而她志在必得刺向段覆拒翼后脑的迅疾一剑却也被预机在先的段覆拒翼封格了个正着。 对方果然不是昔日在长江上交手的时节,灵风可以感受到段覆拒翼那种足以伤及妖灵的狠恶力道,倒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雄劲冲荡之下,身形一震,正待化身隐遁之际,刺斜里一把弯刀兜了个半圆的弧线,径向自己当头飞斩而来。 灵风长剑反撩,与弯刀相击,火花四溅,震得灵风纤腕一麻,而那弯刀嗖嗖的受阻而返,却落到了那个发须皆卷的赤目胡人手中。 赫然一把巨斧呼啸而落,正是宇文秩看出灵风一瞬间的滞慢,抓住机会杀了过来,灵风见来得凶,长剑陡转,一道青绿光波自剑缘飞射而出,转瞬间化作绿光点点,直若骤密水珠喷洒,罩住了宇文秩全身。 那宇文秩好生了得,口中沉喝,奔雷战斧挥舞得虎虎生风,先自格开了第一蓬绿光,不过灵风术法精深玄妙,毕竟不是刚刚拥有破御之体的凡夫所能抵挡的,宇文秩竭尽全力,却也挡不住接下来密集急速的绿光,绿光穿过了巨斧罅隙,尽数打在了宇文秩身上,嗤嗤作响。也幸亏宇文秩体格魁梧,皮糙肉厚,又用奔雷斧先自化去了大半玄力,这一下恰似害了癫痫般哆嗦了良久,蹬蹬后退之下又一跤坐倒,胸口剧烈起伏,呼呼直喘粗气,却一时起不了身再行追击了。 打倒一个,这并不值得高兴,不仅仅是段覆拒翼变得更为强大,现在另几个祁山盗众也都拥有了这种力量,又都是武艺高强心狠手辣之辈,一时间灵风也没有更好的破敌之策,在近身游斗的情形下倒陷入了苦战。 蔓芝和馨蕾缩在荒坡后,她们还没搞清楚状况,又见这些盗贼凶恶得紧,连那身法如此灵动的虻山女妖都一时拆解不开,自己也不必无谓出头,免受那池鱼之殃,看他们正斗得激烈,已是在寻思觑机远逸的念头了。 刚想悄悄的退开,蔓芝心中忽的一警,抬眼冷睨,便见一个粗布麻衣,面容却着实俊俏的年轻后生正怔怔的望着自己这里。 看他手上也提着把剑,晶光闪烁颇为雄武不凡,但表情却是七分茫然中带着三分萎靡,也不像那几个盗贼那样凶神恶煞。 眼下不是硬拼硬打的时分,此际能够出现在虻山的,绝不可能是什么泛泛之辈,谁知道这俊俏后生隐藏着怎样的实力?蔓芝绽开了一个在撷芬庄熟极而流的媚笑,却忘记了在现在自己这个创痕结疤的脸上,如此媚笑是怎样的狰狞可怖。 “公子,我们和这里不相干的,借开一步,放我们姐妹自去,奴家永世便念公子的好。” 柏尚并没有加入大王一行对灵风的围攻之中,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和这个怙恶不悛的祁山盗格格不入了,但他也没有离开太远,只是徘徊逡巡落落寡合着的心事重重,却没想到在这里还撞上两个形容好生憔悴落魄的女妖。 求存不易,柏尚郁郁有感,半是同情半是事不关己的将身子向一旁让了让,这个举动表明他根本无意留难,蔓芝愣了愣,旋即面露喜色,先对柏尚欠身纳了一福:“多谢公子大恩大德。”不等柏尚说话,急急拖着馨蕾屈身而过,她们不敢施展妖术身法,唯恐惊动了那几个激战正酣的盗贼,倒像是人间走避灾患的寻常妇人一般,不过在与柏尚错身之时,蔓芝还是凝神屏息的暗自戒备,她还得防备柏尚是不是在猫捉老鼠似的欲擒故纵。 柏尚忽然一动,这使蔓芝立刻运起了妖力,既是对方行将出手,自己拼将了残余的力量奋死一搏便是,总不能坐以待毙,几道鳞片之纹隐隐在蔓芝的疤脸上浮现,可当她再看向柏尚时,却发现柏尚的举动根本不是针对她们的。 柏尚长剑斜举,纵然迷茫错愕,剑身却没有一丝颤动,而他剑尖所指,却是倏然从虚空中踱步而出的一骑白色骏马。 连段覆拒翼几个也停止了攻击,他们看着这匹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走出的白马一脸懵怔,灵风的压力顿减,利用这稍纵即逝的间隙飞身一闪,绿光飘逝中早脱出了战团。 不过她也对这匹白马甚感诧异,她在虻山时节并没有见过千里骐骥的厉影魔驹,但她却从厉影魔驹的身上感应到了千里骐骥的气息。 “什么东西?”段覆拒翼用一种听起来很凶恶的语气喊道,啮骨残血刀打横一架,瞧这架势,好一派神阻杀神,佛祖杀佛的嚣绝雄荡之气。 厉影魔驹前蹄微踏,又扬起了好一阵烟霞雾罩,而就在这蹄声得得的轻响之中,段覆拒翼和几名祁山盗也都感到了一种颇为诡异的牵扯之力,这牵扯之力并不如何强劲,却偏偏令人软绵绵暖洋洋的提不起力道来,便似是酒醉醺然,既虚软乏力又是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泰轻畅。 “澜沧王募英纳才,你们还有大用,厉影得澜沧王授意,特接尔等离开此地。” 白色骏马分明是在呼哧着打响鼻,然而每个在场的祁山盗脑海中却好像有个清越淳和的声音在喁喁私语,不自禁便是神情一滞。 黑晶光芒闪闪点点,将祁山盗众裹入其中,气蕴霞蒸之间,却又一个个神奇的消去的影踪。 厉影魔驹自虚空而来,往虚空而隐,临去前的一瞥,恰和灵风剔然相视的眼神交集。 转瞬间,尽皆消失无迹,直若梦幻,荒坡后的蔓芝和馨蕾看的目瞪口呆。 灵风却从厉影魔驹的身上想到了什么,她想岔了,她认为厉影魔驹是奉千里骐骥的谕旨而来,千里骐骥能在与天灵鬼将的恶战中分心旁骛,是不是池棠那里又出了什么变故? 离神宫的探查无功而返,却还要牵记池棠他们的安危,灵风决定立刻回去,身形一闪,绿光早纵飞向前。 光影瞬转,灵风却又在蔓芝和馨蕾面前现形,她们吃了一惊,不知灵风要将她们怎生区处。 “想出去?凌绝峰明德庐中草席之下,自有脱出之径,那里是唯一一条不受虻山密咒护持的密道,好自为之吧。” 话音犹未绝,伊人已杳然,只留下蔓芝和馨蕾面面相觑。 …… 汲勉用力的摇了摇脑袋,似是还有些懵然震荡之状,不过很快他灰暗朦冷的眼眸便是淡金色光芒一闪,整个人又镇定下来。 顺榻而下,赤着的双脚踩着松软的布履,而后苍柏劲松般挺立站起,低头看了看干净整齐的内服小衣,这表明在他人事不省的这段日子里,仍然被悉心的照料着,他嘴角一弯,露出个像哭又像笑说不清是感动还是难过的神情。 拉开房门,熟悉的乾家木屋呈在眼前,鼻中似乎还能嗅到那股古老木椽的淡雅幽香,清晨的阳光明妍而不炽烈,汲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出。 “啊!三兄弟醒了?”一个中年仆妇正抱着木桶沿行廊走来,见到汲勉先是一怔,又立时面现喜色,“我去告诉大嫂!” 汲勉微笑,刚开口道:“七婶,我自己……”那仆妇已经欢天喜地的往回跑去,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喊:“三兄弟醒啦,三兄弟醒啦……” 汲勉笑容一止,神情又变得阴郁起来,顺着那中年仆妇奔去的方向信步而行,看步伐并不是快步疾走的情形,可速度竟也丝毫不慢,两年多不曾亲见乾家本院,此时顾目所及,却是熟悉中透着陌生,恍若隔世。 正堂的屋门大开,露出了李氏又惊又喜的面容:“七婶,你是说老三……” 不等那七婶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话,李氏已经看到了越走越近的汲勉,急忙抢上前去:“哎呀,老三几时醒来的?这……身子还没大好,如何便出了门?” 汲勉向李氏摊手一礼,热乎乎的喊了声:“大嫂。” 李氏看着汲勉清瘦的脸颊,忽然眼圈一红:“这可担心死嫂子了,就是怕你……怕你醒不过来……” “没事的,是我魂魄为妖魔所拘,几次都挣脱不得。如今那妖魔为高人所制,我的魂魄也就归了本窍。”汲勉在李氏面前就像个循规蹈矩的小弟弟,说话时身体微屈,两手贴在大腿旁,毕恭毕敬。 “你怕是还不知道,家尊他……”李氏语气一顿,有点担心刚刚醒来的三师弟经受不住如此噩耗。 汲勉却平静的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时候我可是和家尊在一起的。嫂子,烦劳给师弟换一套本门服色,还有孝带一副。” …… 正堂乾道元的灵位之下,汲勉褐衫短襟,褐衫外又罩了一爿素白麻衣,额头缠着一条孝带,郑重其事的几番叩首,而后趋躬默然良久。 在汲勉做整套仪式的时候,李氏忍不住又泪水潸潸,直到汲勉除下孝带,横陈于灵牌和寂灭的白玉灯盏前后,她才问道:“老三,你是和家尊一齐遭了难,家里大哥他们都咬牙切齿的要寻仇呢,只不知这凶手可有眉目?” 汲勉怔了怔,然后淡淡的回答:“就是那个拘我魂魄的妖魔,师弟已有分数,自然放他不过。”像是不想多谈这个话题,汲勉又立刻岔开:“大师兄他们呢?” “大哥他们说是盟里有安排,却是去中原了,这一去好几个月下来,也没个音信,还不知怎样了呢,可生生急坏嫂子了。哦,你还不知道吧?现在伏魔道结成了一个大门派,叫什么……七星盟的,还有……”李氏一想起这两年来诸多事体,汲勉都还不知晓,有心尽述,却是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脑中思量了一会儿,才道:“唉,事情太多,一时也说不清楚,嫂子先给你弄点吃的,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汲勉向李氏深深一躬:“师弟晕阙时日,可生受大嫂了。” “这是说的甚话来?都是自家里人,我这做嫂子的哪有不看待的道理?你先坐,嫂子给你下厨,嫂子现在可学会了好几手富贵菜呢。”李氏毕竟心下欢喜,一把抹去了面上残泪,便即要风风火火的转身下厨,不过提到富贵菜,李氏倒是省起话题来:“老三还不知道吧?现在乾家可兴旺呢,不仅那七星盟里许多豪杰之士向我们乾家投单挂靠,便是本门里,你也多了几个师兄弟妹呢,一个大户人家的九师妹,一个来历甚奇的小师弟,对了,还有个火鸦乾君化人的池师兄。” 汲勉的表情似乎有点奇怪,不自禁的摸了摸脑袋,未置一词。 “你早醒来这么半个月,就能见到你那个长的像天仙似的九师妹和体质清奇的小师弟啦。不过你那九师妹大家大户的,她那父母还在我们这里住了许久来,却是说什么回家过个冬节,这才齐齐的都接着回去了自家庄上,怕是要出了年才回来。本是要邀嫂子去的,嫂子一则是不惯出远门,二则这偌大乾家,总要留人看顾着,便没有随同前往,再说,那时候老三你不也是昏迷着嘛,嫂子哪能离开呢?……” 李氏的话匣子打开便收不住了,就像是寻常妇人的絮絮叨叨。 “嫂子……”汲勉忽道,他已经走出了正堂,“……我不饿,我这就去寻大师兄他们去,要为家尊报仇,这事迫在眉睫,这阵子外面不太平,嫂子千万不要出去。” 汲勉的理由很正当,李氏双手湿漉漉的从紧挨着的庖厨转出身来,一脸讶色:“这么急?给家尊报仇自是刻不容缓,可你这般刚刚醒来,可要不要紧?” 汲勉给了李氏一个温柔的笑容:“全仗着大嫂照拂,将养了这许久,身子骨好着呢,大嫂只管安心。”掉过头去,笑容立逝,表情又变得沉郁深邃。 “啊,老三,也不急这一会儿。”李氏将手在粗袄裙上揩了揩,“能不能替嫂子看一看,那悬灵室里……本命灯都还好不好?” 第122章入伙 静室悬灵,乾门家风。 当青石砌就的楼阁内墙壁向两侧分开的刷拉拉声响传出的时候,汲勉将身子一横,有意无意的挡住了李氏悄睨向内的视线。 悬灵室只有乾家本门弟子才能进入,这是恪守的门规,李氏虽然是现任乾家家尊的内眷,却也不能破例,然而这几日李氏便是觉得心神不宁,大感不安,此际眼巴巴的看着汲勉缓步走进,又见两壁复合,难见内详,更是一脸紧张的期待之色,手足间竟也有些微微的颤抖。 青石铺陈,圆柱伫立,纵然光线昏暗,也令汲勉足以将室内的情景尽收眼底。 化戾池依旧水黑如墨,雕凤玉尊和三足玉鼎一如离去时所见,没有丝毫变化,而在化戾池之后的桌案之上,便是左右排列开来的十一盏玉灯。 上首偏侧的那盏玉灯燃烧得最为炽旺,白花花的晃煞人眼,这是属于池棠的本命灯,汲勉探手一拈,似是被灯火所炙,眉头很不舒服的皱了一皱。 再看那十盏玉灯,左首第一盏和第四盏以及右首的第三盏和第四盏都已熄灭,在其余灯火映耀下,显得分外愁惨,这是乾冲、薛漾、郭启怀和邢煜的本命灯,汲勉没有见过他的九师妹董瑶和小师弟姬尧,只知道最早的乾家八大弟子之中,已然牺牲殉难了一半。 两行清泪滴洒,尽落案前,汲勉微微哽咽,深深一顿首,而当他直起身来之时,早拭去了腮边残泪,目光灰暗浑浊。 …… 长安宫变,杀伐正起。 薛漾跟在池棠和魏峰身后,急急向内宫中奔去,一个内侍惶恐的在宫柱旁跪身低首,一派抖似筛糠,畏畏缩缩之相。 薛漾若有所感的转过头,看了看那跪在地上的内侍,脸上有些疑惑,脚步不禁放缓。 徐猛在身后一推薛漾:“快些,迟了那暴君就跑了。”薛漾拗不过,只得再次快速的奔跑起来。 直等薛漾远去,确定身前再无人经过后,那内侍才立起身,摸了摸脸上堆得厚厚的香粉,自嘲的一笑: “好险,怎知这长安虻山地界,倒遇上了本门弟子,若非虚影灵体之术着实巧妙,又强自抑制自身玄息,几乎便让六师弟看破。” 他的身形倏地跃入了殿外的黑暗之中,像随风飘摆的纸鸢越行越远,终至湮寂无踪。 …… 六师弟怕是根本不会意识到,他那天的蹊跷感觉究竟从何而来,而他也再不可能知晓一切的缘由了。 这是好事,可汲勉还是觉得难过,小时候的过往总总齐上心头,还记得仍是孩子的他们嬉笑游戏的一幕一幕。 纵是成大事者必须心狠手辣,可我又如何能做到完全的心如铁石?他日我身登大宝,自当建祠以祭,全我手足之情。然而现在,我必须为我的大业硬起心肠,所有阻碍我者……绝不宽恕!就像对家尊那样…… 惆怅之情转瞬即逝,汲勉再转过身来的时候,眼角的泪光已是荡然无存。或许是看到同门师兄弟的音信而使他有些心神不宁,他并没有注意到,右首第一盏白玉灯的亮光飘忽闪烁得犹为欢跃。 石壁门开,石壁门闭,汲勉用轻松微笑的表情迎上了李氏殷殷切切的目光。 “本命灯亮得好着呢,他们都没事,我这就去寻他们。” 汲勉隐瞒了实情,李氏却顿时如释重负的拍了拍胸口:“哎呀,可生生担心死我了,都没事便好,都没事便好。” “大嫂保重,记得我说的,这阵子外面不太平,就留在家里,别出去了,等我……等我们回来。”汲勉的心里沉甸甸的,一边说一边径直向虚境开启的方向走去。 李氏犹然欢喜无限的慨叹了好半晌,看汲勉渐渐拉开了数十步的距离,才省起发问:“哎,三弟,要不要先去竟陵董家走一遭?你那新收的师妹师弟都在那里呢。”既然得知乾冲等人没事,李氏便放宽了心,妇人家的琐碎心思又起,她是寻摸着让汲勉就近见见素未谋面的董瑶姬尧,既认个脸也是方便照应照应的意思。 竟陵董家?汲勉心下嘀咕,表面上则不露声色,远远的抛来一句:“嗯,若是得便处,我就去探视一番。” …… 玄山竹海侧方的湖面中央,灵泽上人从冥想中睁开眼睛,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神色。 九黎玄体,果然了得,竟生生阻住了我的冥思感知,着眼四海九州寻那血仇凶手,怎知其人就在眼目之下,乾道元啊乾道元,你以为得了个不世出的奇才,又岂能想到偏偏养了个反噬毒蛇?命理使然,你为此殒身罹难,也是在劫难逃之数。 正思虑间,灵泽上人陡然一怔,宽厚的身形以难以想象的灵敏伏地贴耳,两道浓眉几乎连到了一起,然后他抬头,长吸了一口气。 …… 败叶残朽,山色如霜,步出了乾家虚空之境,汲勉在谷坳内又远远的行走了良久,一直走到了脱离乾家本院灵力覆盖的范围之外,才凝身止步。 玄气流动之下,汲勉轻轻一招手,厉影魔驹再次破空而现,在看到了汲勉的形貌时,还咴溜溜嘶鸣了一记,它认得这种灰蓬客的灵息,所以即便眼前人物发生了改变,它也一样清楚对方是谁。 只是这次跟随厉影魔驹同时现出的,却还有几个手持兵刃,凶神恶煞般的大汉,尤其当先那光头,目光懵怔的在汲勉褐衫短襟上一扫,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登时横眉竖目起来,锯齿金刀一荡,先发制人的向汲勉当头砍来。 “你是乾家的人!”段覆拒翼咬牙切齿,他把在董庄的失败视为毕生的奇耻大辱,对协助池棠相制于己的嵇蕤薛漾记忆犹为深刻,那一身褐衫短襟自然也成了芒刺在背的深仇大恨,如今汲勉服色相同,怎不令他怒意难遏? 首领大王先动了手,一直迷迷瞪瞪的宇文秩、詹猗几个自也迅疾做出了反应,各持兵刃,腾身纵扑,封死了汲勉任何可能的退路。 “咄!”汲勉吐气开声,眼中淡金色光芒一闪,段覆拒翼只觉得罡劲流冲,脑中一窒,不由自主的向后倒退几步,啮骨残血刀生生止住了势头。 汲勉猛然间浑身金光大作,两手一抬一按,雄浑气浪却似万钧重压,令几个祁山盗再难动弹,齐齐瘫软。段覆拒翼兀自强项,豁尽了全身力气相抵,可明明是现在连妖鬼都忌惮的神躯奇力,却仍是在这种万钧重压之下被渐渐摧弭,膝盖发软,一寸一寸的缓缓弯曲,终于抵受不住,跪地而倒。 “你……你待怎地?”段覆拒翼心中大骇,即便是面对那阒水妖王郎桀,他也没有如此狼狈的无力之感,只是他一向死硬,此际仍然握紧了啮骨残血刀,不肯放松分毫。 “一个很不错的化魔之身,而你好像还有了些别的什么力量加注,我需要你这样的人。”汲勉冷然相视,嘴角却漾开了欣赏的笑纹,“我是九黎澜沧之帝君,也就是你的主人,你和你的手下将作为我的臣属,我许你们人间富贵。” “人间富贵?凭你区区一人?别忘了,本王跟着的那个什么妖王可是势大力强,虽说你能耐不小,可也不见得能胜过那妖王,既然如此,本王凭什么要为你卖命?”段覆拒翼很实际,他和郎桀之间也没有忠诚恩义可言,不过却不妨碍他借郎桀来抬抬自家身价,至少也能多探知些此人的虚实。 “是做妖王的奴隶,还是做人帝的重臣,我想你自己会做出明智的选择。而你要知道,我……绝不仅仅是一个人。” 不等段覆拒翼说话,汲勉又做了个手势,厉影魔驹仰脖一晃,神奇的吸力转瞬间将在场的众人尽数笼罩,段覆拒翼只感到景象快速流转,目中晕眩,禁不住两眼一闭,而等他再睁开眼来之时,却发现眼前场景已变。 这是一片幽深昏暗的山谷,人头攒动,影影绰绰,杀气萧瑟,凛意遒然,竟似有数千杀伐之众尽伏于内,一个双眼微吊的年轻男子正快步迎了上来,初见汲勉时分明一怔,不过在看到厉影魔驹如影随形的相从于侧之后,便堆起笑来:“是澜沧王?” “正是我之真身。”汲勉点点头,又很随意的挥了挥手,让那年轻男子免礼起身,可那年轻男子还是依足了礼仪叩拜了方起,一脸奉承的谄笑,“小人这便通知殷大人,就说澜沧王回来了。” “这几位是新入伙的异人,让殷大人给他们归置一下。” 段覆拒翼和几个祁山盗瞧得目瞪口呆,那年轻男子倒是颇为精练的迎了上来,却在和段覆拒翼一照面之下都愣住了。 年轻男子目不转睛,口中期期艾艾:“你……你是……大王?” 段覆拒翼赫然省起:“是你?本王在关中时节锐步寨的那个眭术?” “哦?老相识?这便好办了,眭术,你与他说说详细,倒省得我再费口舌……”汲勉只吩咐了一声,却走向了不远处一个正一直端详他面容的小胡子精瘦男人。 “是我,别看了,这是我的真身,你往日所见,只是我幻化出窍的虚影。” 小胡子精瘦男人忽然泛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是斩魔士,这下我全然明白了,何以在我夜探那位晕厥不醒的斩魔士时,你却会突兀出现,你就是他,他就是你,我倒是全然被你骗过了。” “兹事体大,不得已耳。” “那为何今日却以真面目示人了?” “因为有人破了我虚影之术……”看那小胡子精瘦男人神情一愕,汲勉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正要和陷地君说此事,贵族虻山,今日怕是凶多吉少,阒水与血泉合兵进犯,还有三大神兽化人亲身以降,骐骥王支撑不了多久,而我也尽力了,回天乏术,落得影丧身退。还是开始我们自己的大业才是正道,你和这位厉影灵骥便就随我一起,待我们成了气候,总还有复兴虻山之机。” 陷地初时面色大变,待见那厉影魔驹在汲勉身旁俯首帖耳之状,心下便有了定夺,识时务者为俊杰,澜沧王这等高手尚且铩羽而归,今日虻山之厄看来确是难以扭转了,既如此,何如择木而栖,再图后举? “虻山陷地,愿为澜沧王效犬马之劳。” 现出真身的汲勉比总是云山雾罩的灰蓬客要更多了些鲜活之气,当下轻拍陷地肩头笑道:“陷地君不是一直这么做的么?” 陷地有些受宠若惊的沉默着,听着汲勉继续喃喃自语道:“不过洛阳那一场旷世之战我终究是错过了,我想去看一看……至少看一看我那些死去的师兄弟们,也不枉此世结识一场……”忽的,他浑身一震,目中光芒疾闪而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凝身聚神良久。 看这情形,似是汲勉察觉到了什么,可陷地茫然四顾,他的感知之力远逊于汲勉,自是不明所以。 汲勉嘴角一牵,向着东南方向悠悠转身,语调深沉:“现在……出大事了……” …… 汲勉的估算没有错,在他被池棠惊神绝世的一剑冲散了虚影之后,千里骐骥就陷入了回天乏术的境地,因为池棠没有丝毫耽搁,云龙剑带着雄浑若强风巨浪的火鸦神力又将千里骐骥团团笼罩。 千里骐骥咬紧牙关,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会放弃,池棠剑势激荡,固是大占上风,可他趋身闪躲,巧妙周旋,却是又重演了前两阵对敌天灵鬼将和郎桀之局。 然而可一可二不可再,第一次是天灵鬼将化解破体罡气之后,主动脱离了战斗,把千里骐骥留给了他看起来可稳操胜券的郎桀;第二次则是郎桀行将取胜之际,被千里骐骥孤注一掷似的召来了灰蓬客所伤;可这第三次,便连千里骐骥也知道,他除了死撑硬扛,真的再没有后手的招数了。 他只有等,等回援的天军及时赶到,这个目标并不遥远,事实上大批的天军妖兵已经出现在了视野,距离混战未止的宫坪只有数百步的距离,退闪之间,千里骐骥抬眼一瞥,他甚至可以看到冲在最前的妖兵从铁盔下呵出的白气,这令他心中一热,也似乎更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 韩离正替郎桀疗伤,看到远处情形,反手便摸在了腰间璜剑之上,寒狼受伤,火鸦力战妖王,眼看又是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也该他烨电雷鹰一试身手了。 “没事!我早有准备。”得了韩离助力,郎桀的脸色好了不少,似乎并不以如此数众的天军回援为意,他撑起身子,喘了几口粗气,忽然扬声喊道:“嘤鸣姑娘,有劳相助!” 第123章云龙之力 郎桀大喊嘤鸣的时候,池棠依然全神贯注于对千里骐骥的剑势进逼,竟是恍若未闻。 按说以池棠现在之修为,又是千里骐骥计穷智绌,久战之下的疲敝时分,本不当如此小意谨慎,可他已然见识了千里骐骥的狡诈阴狠,同为五圣化人的郎桀就是前车之鉴,也深深体会了在裂渊国大力将军那郑重其事的告诫: “……如果在你们通过玄晶之力,觉醒了自己真正的力量之后,突然发现在面对面的较量中,他已经完全不是你们的对手的时候,你还能保证没有任何的轻视之意吗?……强者在面对弱者的时候总是难免大意的,尽管那可能只是那所谓弱者的伪装。” 果如是言,倘若不是有郎桀先行出手,或许池棠在自以为胜局已定的情形下也难逃那一指之厄,这令他一阵阵后怕又庆幸,暂时顾不得追查灰蓬客的下落,他现在是全无保留的把力量释放而出,不放千里骐骥半点空处。 如果说在长安城中,池棠与千里骐骥第一次照面虽然交手短暂,却是各擅胜场,平分秋色之局,那么现在却是池棠主攻、大占上风,千里骐骥辗转闪躲、极为被动的局面了。 这也并不奇怪,彼时池棠神力初醒,学艺方成,纵是与当世第一流的伏魔宗师差相仿佛,却终究未能体现出对一等妖灵之属的完全压制;然而现在的池棠,经历长安除鬼君之历炼,得落玉净池沁灵取菁,豹隐山力斩绝浪,呼风峡大战妖军,更得裂渊国囊神冥灵玄晶的探秘大成,一身能为便比之上古火鸦本尊,亦是丝毫不逊;再看那千里骐骥,固是为大力将军所伤之后痛定思痛,潜心埋首人间典籍,以大力将之法锻修冥思道奥义,可说已然大有精进,却倒底未入冥思道天人合一,仙圣玄体的境界,如此相较之下,先是在本力修为上输却了一筹,更不要说五圣神兽本就是妖灵天生克星,池棠的剑术又是防不胜防,而千里骐骥偏又屡经强敌,耗损之后自然相差更大了。总算他极有韧性,生生的在滔天焰影之间穿梭退让,倒是堪堪支撑到了五十合之上,而这也近乎到了他的极限。 大批天军妖兵到来的声响终于传入了池棠的耳中,或者说是那种浓烈无匹的妖氛之气使池棠遽然有感,凝神冷目扫视之下,唯见远方黑云蔽天,怕不是妖众齐集,其数成千上万。 云龙剑聚芒连影,飘闪若幻,一度狼狈不堪的千里骐骥忽的嘴角微动,面现了一丝喜色。 池棠不动声色,剑招忽变,原先如江潮奔流滔滔不绝的剑势倏然顿止,千里骐骥心下正在欢喜,不自禁的悄觑向远方天军浩博之阵,怎知这瞬息之间,对方那令自己已经甚为熟悉的进手招数会如此意外的发生变化,方觉有异,云龙剑赤焰陡转,正击向了自己避无可避的身法间隙。 又吃了不谙人间武学的亏,当然即便这一招这般精妙,千里骐骥凝神相应之际竭尽全力,总也有避闪而开的可能,但他偏偏在刚才顷刻间出现了些许的分神他顾,高手相争,只差分毫,千里骐骥乐极生悲,再也腾挪不开,眼睁睁的看着赤焰缭绕的云龙剑刺向了心口。 火焰将白色残袍焚卷,剑尖未及体,先自传出了一股炙烧的焦糊味,烧着的不仅仅是千里骐骥的衣衫,还有那胸膛创口旁的肌肤。 剑身火苗突然奇怪的晃了晃,接着,整柄云龙剑嗡嗡的发出震鸣,竟带引得剑势止不住的一滞,这一幕池棠熟悉之极,昔日落霞山紫菡院,自己第一次手持云龙剑时,便出现了这样的异象。 云龙剑虽出变故,池棠却没有任何松缓,剑尖稍顿,自己却揉身而上,左手在已经闭目待死的千里骐骥肩头一拍一锁,却是将长剑穿刺改成了赤手擒拿,这暂时保住了千里骐骥一条性命,不过他全身似乎被火鸦神焰燎烧炙烤,苦不堪言,这番落入池棠之手,竟是全无还手之力。 妖酋巨孽,今朝已缚于指掌,自月夜刺君以来深患魔仇的积郁现下一扫而空,池棠长舒一口气,左手牢牢拿住了千里骐骥,这才有余裕探看右手云龙剑的异象由来。 这是云龙三体间彼此呼应的征候。 一切都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池棠很快就发现了云龙剑感应之像的源头,一身绿裙的娇俏嘤鸣在宫坪外山坳旁正捧着一方发着绚烂光华的物事向天而举,池棠不由一奇:“这锦屏苑的嘤鸣姑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 “本是我欲借此物,伏压虻山群獠的,哪知道倒被那千里生暗算,你是烨电雷鹰,又一样经历了玄晶探秘,你出手也行。”郎桀对韩离笑得竟有些神秘,目光向远处嘤鸣手中物事一转,又对韩离使了个眼色。 韩离却丝毫没有意外的神色,雍然沉定的挺身站起:“你带来了云龙骨?” 郎桀双目一圆,冷峻的笑意顿时变得极为吃惊:“你……你却如何知晓?” 韩离轻抚项下珍珠,表情似笑非笑:“寒狼天卫,大家都是去过玄晶探秘的,又怎么会不知道云龙天神的由来?看来我们推想而出的办法有一条是相同的,以云龙之力激发天卫之能,可御妖王。” 郎桀略一愣怔,旋即哈哈大笑:“是也是也,大伙儿殊途同归,你们这趟玄晶探秘,定是大有所获了。既然知晓,便不必我再多言,看你的了。” 天灵鬼将从后走来,扶住郎桀,目视韩离:“我说这殿中另藏的两大高手是何等人物,却没想到竟也是神兽化人暗伏于侧,今天虻山覆亡已成定数,你去罢,圣王交给我看顾,顺便说一句,那一位火鸦神兽好生了得,千里骐骥已为其所擒。”说着,大拇指冲着侧旁一翘。 韩离循向看去,池棠单手拿住千里骐骥,一派昂扬张望之色,而此间郎桀有天灵鬼将看顾,自也没有疏失之虞,火鸦寒狼今日都已大显身手,现在,可就该看自己的了。 韩离雍雅一笑,施施然滑步而出,几下纵跃,轻飘飘荡身飞起,动作迅疾之余亦是大见潇洒之态,两手张开,璜剑脱壳而出,隐隐有风雷之声,在经过嘤鸣头顶之时,猛的全身电光一亮,嘤鸣手中物事感应更甚,绚烂光华汇成了一条直线,径射入了韩离背后。 …… 北溟天池云龙骨,这是郎桀为此战准备的胜负手,也是他在玄晶探秘之时便即领会的克制妖王之道。 不过郎桀最终选择了篡位为王,以妖族对妖族的策略,那个天池中泯然不知其踪的云龙骨倒没有去找寻,这也怪他不得,天池灵地,自有玄法相控,自己一个莽族外客,便是身入其中也是一筹莫展。 他却是从北溟三友出身的公孙复鞅身上想到了办法,公孙复鞅是冥思得道,可若贸然相求一助,且不说阒水已与其结下了深仇大怨,便是自己这表面上阒水圣王的身份,也是诸多生变之患。 不过傅嬣带着雅风四姝前往裂渊国找寻公孙复鞅的行程却给他带来了机会,彼时血泉大军正在往裂渊国行军途中,自己的灵息迥异,倒容易被那血泉诸鬼察觉行踪,天幸天灵鬼将与己矢志同心,亲身以往,先扣住了傅嬣一行,以人质相胁,逼得素为公孙复鞅心腹的雅风四姝去那北溟天池,觅得云龙骨骸一块,就此同携,用于征伐虻山之战。 云龙骨自有克制妖魔之力,这就注定随同出战的大批阒水妖魔不能近身,而那雅风四姝是慕枫得道,已是半仙之体,倒是不惧云龙骨那种侵蚀妖魔的力量。可她们也不信阒水之众当真会对虻山动手,兼之又有豹隐山结下的仇怨,倒是有了用云龙骨挟制阒水的心思。 郎桀只能向她们展示自己的寒狼真身,并在她们的将信将疑中做了个折中,将傅嬣和另几位女仙软禁在距离虻山边界不远的巴蜀山野中,让嘤鸣带着云龙骨随军同行,总之云龙骨在她手里,群妖又避之唯恐不及,自然不必担心会被阒水抢夺了去。而嘤鸣只需要在紧要关头取出云龙骨相助,郎桀的寒狼神力自然可与云龙之力相汇一处,如此便可以策万全。 郎桀不知那妖王其实未死,他只知道单以那千里骐骥而论,自己和天灵鬼将联手,断无拾掇不下之理,这云龙骨的后手却是为了对付那骁勇善战的虻山天军准备的,郎桀把任何出现意外的可能性都考虑到了,哪怕远征在外的天军大部及时返回,他也必须保证今日的侵伐之举奏凯功成。 计划出了一点偏差,郎桀倒先被千里骐骥的暗算所伤,好在这一点被机缘巧合同在虻山的另两位神兽天卫所弥补,池棠接过了郎桀的担子,击溃灰蓬客虚影灵体在先,生擒千里骐骥于后,而现在,则又到了烨电雷鹰韩离一显身手的时分。 …… 韩离于云龙之力的运用早已是驾轻就熟,在冥灵玄晶的幻境之中,他不止一次的凭借公孙复鞅取来的云龙骨与那鳞神妖王做过面对面的较量,此番更是信手拈来。 云龙之骨透洩而出的神力已然与他的神兽之力融为一体,电光闪耀中,雷鹰雄骏之形若隐若现,韩离悬身半空,恰似雄鹰振翅,怒隼翱空,璜剑挟着雷霆之威,对准了下方如潮水喷涌般浩浩汤汤催压而至的天军大队,割划而下。 雄浑的雷电之力骤然爆发,掀起了一蓬罡烈的气浪,首当其冲的百多名妖兵连惨呼都没来得及发出,瞬间化作了焦炭,尸骸乌黑扭曲,面目焦糊难辨,死状奇惨。 上古的一幕似乎又重现,却不得不说此世的妖军比之上古时节的各自为战要强大了许多,如斯之威并没有让他们退缩,合力绽放的妖术气劲从后阵袭来,他们依然在向前冲锋。 挟龙神之力,行破军之姿。韩离孤鸿桀枭般降落,手中璜剑却似捷燕穿影,灵雀钻枝,每一下划过却都迸发出雄绝的雷火电光,滋拉作响声中,妖兵残躯抛跌,断肢飞洒,倒像是汹涌人潮中卷起了飓风漩涡。 一人独对万千之众,所向披靡当者立绝,何其壮哉? 郎桀由衷赞叹:“比我想象的还要得劲那。”天灵鬼将则看的心荡神驰,忍不住见猎心喜,大有跃跃欲试之意,倒要看看自己倚仗的破阵决与之相比究竟谁高谁下,可是除了那雷电之威,穿杂其间的那种云龙之力又使他望而却步,这种力量不是他一个厉魂鬼身可以驾驭的,当真跃身以向,加入战圈,不仅帮不上任何忙,自己还要全力应对云龙之力的反噬。 宫坪上的战斗也为之一止,这般的神威绝力,无论虻山还是阒水都是退避三舍,天军阵势骇然相顾,阒水武士畏缩低首,这不是他们敢于插手的作战。 千里骐骥目光低沉,最后一丝力量也仿佛被抽离而泄,身体一软,任由池棠紧紧捏着他的肩胛,拖到了郎桀的面前。 “郎先生,你要如何处置他?你的这些妖魔臣属,又将如何举措?”池棠对此刻韩离的大显神威并不意外,类似的场景在冥灵玄晶的幻境中不知见过了多少次,他现在关心的是,这个郎桀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 韩离璜剑反插入土,地面在颤抖中裂开了长长一道皴纹,沿途所经的妖兵纷纷筋断骨折,好像被劲风吹扫得七零八落的稻田。 郎桀拍了拍手,没有回答池棠,而是运起玄力,让他的声音清晰无误的传遍了整个战场: “千里骐骥已然受擒,虻山之众降者免死!” 喊声在空中激荡,云龙之力使地面的震动良久未消。 …… 地面持续震动着,隐隐听到了隆隆的闷响,蔚蓝的海水不安的拍击着怪异的绿色沙礁,暗红色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几乎令人窒息。 赤空荒海血苍穹,这是阒水的禁地,在屏涛坞早已湮没于地下的现在,这里仍然未受任何影响的存在着。 硕大的尾鳍猛然在海面上掀起了巨浪,蝦蜍鼍龙露出狰狞可怖的头颅,仰天唳嘶,震耳欲聋。 金发白裙的芙蒂雅立在孤岛山崖之巅,对着隆隆闷响传来的方向欣喜的跪下双膝,她的眼角甚至有夺眶而出的激动泪影。 “海神甦醒了!” 第124章甦醒 魏曦斜倚榻脚,迎着冬日朝阳,一边不耐其寒的向手里呵着热气,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身旁弯下纤腰,一翩窄裙勾勒得玲珑曲线毕露的艳美女子,枯槁焦黄的瘦脸上满是渴切难耐的神色,喉结也在一颤一颤的发着抖,而那艳美女子恍若未觉,只是恭恭敬敬的向桌案上放置着早膳的碗盏,不过她虽然背向魏曦,颊上却浮起两朵红云,间或嫣然浅笑,显然对身后魏曦的举止神情了然于心。 “雨桐……”魏曦终于忍不住开口,一脸的嗫嗫嚅嚅,“……今晚……再留下来,好不好?”他是儒家名士,要说出这等话来确实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 那叫雨桐的艳美女子在桌案半摊的书卷上一扫,也不回头,抿嘴笑道:“公子读的是圣贤书,如何便这般孟浪逾矩,也不怕旁人听见了笑话。” 魏曦面容一动,似是情难自已般轻轻从后揽住了雨桐的腰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与你男欢女爱,旁人笑话甚来?”说着,便喘着粗气要凑嘴吻向那雨桐粉嫩雪白的香颈上。 雨桐格格娇笑,将头一偏,避开了魏曦猴急猴急贴近的嘴,灵巧的缩身,已从魏曦的臂弯脱开,故作羞不可仰之状,捂住了半边娇靥:“哎呀呀,怎生说着说着便毛手毛脚起来?嘻嘻,这事公子又不是不知道,得娘娘答应了,小婢才能来侍奉枕衾呢。” 魏曦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娘娘这些时日深居简出,等闲难见一面,我却如何说得上话去,可不是生生要了我的命来。” 雨桐向魏曦欠身一福,水汪汪的大眼睛对魏曦来说简直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 “那就只能等凑巧的时候喽,嘻嘻。早膳齐备啦,公子请用,小婢告退。” 看着雨桐袅袅婷婷,风情万种的离开,魏曦想喊又不知如何措辞,怔然半晌之后方才恨恨一声长叹,再看桌案之上清粥米酒,鲞鱼肉干,菜果瀣酱,杯盘罗列,倒是极为丰盛,只是自己现在怀中体香犹存,腹下烈火依旧,又哪里有半分动箸取食的心情? 魏曦是屏涛城主虞洺潇请来的名士大儒,只是这名士大儒的名头也只局限于几个偏僻的县城之中,搭不上任何朝堂的青睐,所以魏曦一直郁郁不得志,如果不是这屏涛城主郑重相邀,只怕自己便当真在那山野之乡困苦终老了。 屏涛坞湮没于地下,却并不代表入魏曦这样加入阒水的人间士子也随之魂消影散,事实上按照圣王的安排,他们这些人间士子立刻便被转移了地点,依旧是饱食终日,居憩适意,被阒水待作了上宾,而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将自己人间所学尽用于阒水的变革之中。 魏曦在这些士子本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既不会莳花种木,也不懂空桑酿酒,当不了巧手工匠,也做不成擅馔庖厨,更没有什么经天纬地的明见卓识,除了腹中那些个孔孟之道的儒家经典,他近乎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却是阒水圣王新政,大行其道,继为家主的那位娘娘又心伤虞城主之死,寂寥之下也需要有人分说排解,于是时不时的,便请魏曦在幽宫中坐而论道,魏曦别的不行,寓教于说的讲讲故事却也动听,便由此时来运转,在一众人间士子之中倒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 魏曦迂阔或有之,却并不是傻子,他又怎会看不出这之前的虞城主,后来的娘娘,以及这满境的臣属婢仆颇有异样?不过人也好妖也罢,就算是打着养肥了自己再砧板上剁一刀的主意,他也不在乎了,且顾今朝快活遂意,哪管他年生死存亡? 他注意那雨桐很久了,自从在虞城主迎宾之宴上,这个娇娆妩媚的可人儿翩然起舞之时就留意上了。可惜那时候,雨桐却是派给了那姓滕的胖公子,不过那姓滕的无福消受,后来听说是恶了城主,将姓滕的逐出了事。雨桐却在某一日娘娘大喜之下,赏了自己作一夕之欢。 那一晚,云雨几度,魏曦沉湎温柔乡中流连忘返,如痴如醉,几不知身在何处,刚才求欢不成,心中沉闷,无意饮食,顺手拿起案头书卷胡乱翻了几页,又是心头乱撞的看不进眼去。 正要赌气似的将书卷一扔,魏曦眼角忽然晃了晃,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只见一个一身宽软青袍的老者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站在桌案旁,伸手便一把接过了书卷去。 来人默不作声,却是气度威严,举手投足间透洩着令人绝无法抗拒的气势,魏曦怔怔相视,见他总有五六十岁上下,皮肤雪白,眼角额头有着微微的皱纹,双目碧绿如翠,一头金白相间的长发像波浪般打着卷儿,在脖际蓬散开来,发丝中缕缕金光清晰可辨,偏又生就了一个极为高大的体格,站在魏曦身旁,魏曦的头顶只达到他肩膀的位置,再看敞开的青袍襟祍下,发达健硕的胸肌鼓胀欲出,上面还密布着金色的绒毛。 “这里就是接纳人间士子的地方。” 从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魏曦吓了一跳,惶然回看,一个身材颀长,唇上一抹髭须,形容颇为清癯潇洒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门口,同样出现的全无声息,不过他的嘴角还有一丝淡然笑意,不像那高大老者这般令人倍有压迫之感。 老者正念着书卷中的一段,口音有点生硬,像是胡族人大着舌头在说南国汉话:“……鱣,大鱼。似鱯而短,鼻口在颔下,体有邪行甲,无鳞,肉黄,大者长二三丈,今江东呼为黄鱼……”又翻看了几页,转头对门口的中年男子笑道:“哈哈,这书中倒是有趣,却不都是在说我族族类?” 中年男子报以微笑:“历时变迁,人间相称早不同于以往,看看这些倒是大有益处。” (按:魏曦所观书卷,乃是晋时名士郭璞所著《尔雅注疏》,老先生翻开所在,正是其中《释鱼》一卷,事有凑巧,并非全书皆为水族之类也。另,鱣者,即今日黄鳝之谓,也是久未露面的无鳞先生的本相。) 两人一问一答,直将魏曦视作了无物,魏曦心里慌张,结结巴巴地问道:“二……二位先生……何许人也?” 高大老者一侧头:“啊?哦,你是问我是什么人是吧?” 忽听楼阁梯台脚步纷沓,几道光影倏然一晃,片刻间就出现在魏曦的房中。 以往对于这些人间士子,阒水的妖灵总还保持着表面上的伪装,任何可能暴露妖术身法的行径也都小心翼翼的收敛起来,这一次却是完全顾不上魏曦在一旁的瞠然相视了。 魏曦心里早已有数,对此倒不惊讶,他惊讶的是现身于此的几人,那位一直高高在上,如冰山美人般的娘娘此际正向身边的这位老者跪倒,而和她一起的还有主管樊公泰以及精神矍铄,在府中很有地位的一位叫意绝叟的老人,另一个,则是位金发白裙,一身异国装束,自己却从未见过的秀美女子,他们的跪拜是如此虔诚,以至于魏曦顾不上参见娘娘,却转向了那位高大老者,一脸骇异,连娘娘都向他跪倒,这老者又当是何等来头? “海神族族众恭迎大帝甦醒。” 娘娘的话使魏曦双膝一软,忙不迭的拜伏于地:“……小人邰望魏曦,觐见……觐见大帝陛下……”他不知道这是哪个大帝,但既然号称为大帝,那必是尊崇无比的身份了。 高大老者一手拿着书卷,一手却漫不经意的冲跪倒的众人抬了抬手:“哎,是不一样了啊,这是这些年新学会的礼仪教化?那个什么圣王弄的倒也有趣。” 鲡妃心里一咯噔,想不到魔帝甦醒之初便似乎对阒水现在的情形了若指掌,旁的也还罢了,偏偏就是这圣王郎桀一节最是触忌,虽说妖魔之间没有什么贞节之说,但毕竟是自己将郎桀抬到了阒水圣王的位置,这对于魔帝来说,便是十足的篡逆之举,念及于此,鲡妃更不敢抬头,深深跪伏不起。 鲡妃都是这样,那樊公泰和意绝叟马首是瞻,自然也不便起身,倒是那金发白裙的芙蒂雅受华夏礼制熏陶甚少,欣喜万状的站了起来:“海神,怎么赶在今天甦醒了?可比预计的时日早了一个多月。” “天神之力遥遥相唤,我就想,是该出来的时候啦。”魔帝的表情极为轻松,像是在和他们闲话家常,芙蒂雅微微一怔,总觉得这三千年没有见过的海神比之上古时节,似乎大有异样之处。 “阿鲡,我一直很有兴趣认识一下那位年轻的圣王,他在哪儿?” 魔帝越是和颜悦色,鲡妃就越是心中忐忑,臻首低垂,连眼神都不敢与魔帝交集,惶恐地答道:“他……他带着阒水族众大部,去攻打虻山了,哦,就是那圣山族。” “哈?”魔帝的表情分明带着一种激赏,“这样的事他也敢做?这可是过去我都没能达成的壮举,麒麟能饶得了他?圣山族的老巢他是怎么进去的?” “他说……他自有办法进去,还有……还有那麒麟老妖,听说是被他手下的马妖毒害篡位,现在的圣山族,是那马妖僭位为王……”鲡妃忽的止了口,她猛省说到僭位为王,现在的阒水又何尝不是如此?自己一时未察,倒又触及了最为敏感的环节。 魔帝却根本没有在意,倒是不住的啧啧称奇:“三千年下来,当真是天翻地覆,麒麟会被马害死?我不信,倒要去看看。” “和云龙之力传来的方位一致。”一直在门口的中年男子忽然接口道,“让我猜想的话,恐怕是那位圣王正用云龙之力对付虻山的敌人呢,也就说,这一遭走下来,正好把你想做的事给一并做了。” 陌生的声音使鲡妃大感惊诧,她不敢看魔帝,却不妨碍转过头望了那中年男子一眼,只觉得那男子竟透着些眼熟,意绝叟陡然一震,不可置信的惊呼出声:“你……你是……怎么可能?” “好!事不宜迟。”魔帝将书卷一闭,稳稳的放在了案头,抬步迈出,“你和我走一遭。” 中年男子不卑不亢的欠身一躬,表示愿随同往。 直到魔帝的身影在甫一出门之际便化作青光倏然消失的时候,他的笑声还在半空中回荡:“哈哈哈,这一出来就碰上了这么热闹的事,快活也!” 再看那中年男子,竟也同时隐去了形迹,想必是与魔帝偕路并身而去了,芙蒂雅脸上喜色已退,代之以惘然疑惑的忧意:“不觉得……海神和过去有些不一样了么?” 鲡妃现在总算可以站起来了,她没有顾上接芙蒂雅的话茬,而是问意绝叟:“那个人,不,那个妖灵,是谁?我怎么会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意绝叟悄声附耳,鲡妃面色一凛,身上的寒气也加重了几分:“是他?” …… 从虻山西南方向冰锢封存的界门开启处,浑身密布乌黑鳞甲的暮觉子正在大声下着进军的指令,一个红袍银甲的年轻人环抱两手,带着淡淡的微笑注视着密密麻麻的阒水妖众从界门鱼贯而入,他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余岁年纪,面容清雅,颌下无须,倒是个一等一的俊品人物,不过他的两鬓下却分别连成了银光闪闪的鳞片之状,注目之下又显得分外妖异。 他就是阒水三大神尊之一的凌涛神尊,一万阒水大军是此次攻打虻山的主力,而由凌涛率领的近三万阒水妖众则是用以侵占虻山全境的后续部队,换句话说,那一万大军算得是阒水精锐,而这三万后部则多半相当于趁势压上的民夫壮丁了,他们比不上一万阒水大军的训练有素,但如此数量也足以保证对虻山妖族的压制。 辟尘公和界门旁戍守的几十名圣王卫妖兵此刻都成了封凝的冰块,并且已经被抬到了凌涛身后,这是今日侵伐之战第一批俘虏,而就在凌涛感受着背后冰块传来的寒气之际,却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他猛然抬头,两眼银光冲出,在半空中扫了一圈,却发现刚才似乎只是自己心血来潮的错觉。 暮觉子身为乌鳞斥候,自然也对灵息有着极为敏锐的感知力,他默然片刻,才缓缓道:“神尊是不是觉得有一股怪力从此间翻涌而过?” “你也察觉了?可我探看之下却全无异常。” “其势雄烈难当,其速迅逾雷电,我们刚有察觉的时候,这股怪力就穿过了虻山界门了。”暮觉子冲着界门内的虻山之境一指:“不过这是属于本族的气息,我想,很有可能是鲡妃娘娘新派来的援军,我们不必担心。” “新的援军?如今阒水精英尽出,又有何人当得起你适才所称?连我的斗目神光都跟不上?”凌涛俊目一朗,表情却露出了不解。 没有人能够看见,这股雄烈无匹又迅疾逾电的奇力飞速穿梭,早到了战事方止,妖氛冲天的宫阙上空。 第125章一统 战争已经进行到了尾声,或者说,今天阒水对虻山的侵伐之举已经到了尾声。纵然烨电雷鹰凭借云龙之力给虻山天军带来了极大的杀伤,可如果矢志一战的话,镇山君并不认为以这数以万计的天军妖兵会当真为烨电雷鹰一人所阻,对方就算得到了云龙骨的大幅提升,毕竟也只是一人之力,万夫莫当从来都只是形容而已,并不曾成为现实。事实上韩离在初时的纵横捭阖之后,剑招的速度也在持续作战中渐渐迟缓了下来,而那一度嚣然四溢,莫之能御的雷鹰与云龙神力的结合,也在妖军付出近千众的伤亡之后,渐渐变得可堪抗衡了,这是成千上万妖兵齐心协力的结果。 真正使他们失去了战意的,是郎桀那激荡回旋的喊话: “千里骐骥已然受擒,虻山之众降者免死!” 每一个舍生忘死,前赴后继的妖兵都看到了宫阶梯台之上,那委顿无力,被褐衫短襟的火鸦化人所制住的千里骐骥,曾经威严的气势,深不可测的仪容,现在皆已荡然无存。君王的被擒使虻山天军的戮力向前变得再无意义,他们失去了赖以倚仗的心理支柱,军旅之士的铁血壮心被强者为尊的准则替代,镇山君低沉哀号,喉头咕咕作响,而所有还活着的妖兵都像是忽然间被抽离了浑身的力道一般,束手止身,当当啷啷,兵刃丢满了一地。 韩离璜剑横指,暗地里调匀了激战良久而有些紊乱的灵息,妖魔之军的顽强和悍不畏死出乎他的意料,如果不是他们现在主动放弃了抵抗,恐怕自己最多也就只能再支撑半个多时辰了。 以已得大成的雷鹰神力与云龙骨的激发之效相融合,尚且这般不易,这是韩离在玄晶探秘时所没有感受到的,看来妖魔成军确实对本身实力有了质的提升。 郎桀挺起胸膛,雪白的衣襟上血迹煊然,不过他现在展现出的气势看不出他究竟受了多重的内伤,他向远处群妖张开双手:“今日起,阒水虻山,并为一统。你们都是大一统的妖灵之族的子民。千里生弑王篡位,穷兵黩武,带你们走上的是一条注定失败的道路,而我,圣王郎桀,将使妖灵之族真正光大兴盛!” 郎桀的话引起了阒水妖众的齐声欢呼,虻山的妖兵们却大都垂头丧气,不过也大都没有露出仇恨愤憎的神色,他们用这种萎靡不振表达了甘愿投降的含义。 池棠不舒服的皱了皱眉,斜睨了郎桀一眼,什么意思?妖族一统也就罢了,还说什么真正光大兴盛?他是真要做这妖魔怙恶不悛的王了吗? 当下将擒捏千里骐骥肩胛的左手一紧,在未明其意之前,他绝不会把千里骐骥交给郎桀。 “恕我不合时宜的提醒一句,郎先生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什么出身,你一个五神兽天卫镇妖化人,倒好像对做这个妖魔之王乐在其中那。”池棠在郎桀耳后冷声道,这是提醒,更是警告。 郎桀一笑,并不急回答,他在向断海、汇涓示意,战场上放弃抵抗的虻山妖兵数量委实太多,这需要一段时间的归拢和安置,而此事也是事不宜迟,趁着他们战意瓦解的时分从速解决才是正理。 “不要伤害他们,现在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是我族的同侪。”总是要安抚一句的,郎桀同样让这声音传到了每一个虻山妖兵耳中。 尘埃落定,虻山再不复存焉。看着一道道铁索般的气光射出,纵横交错的在层层叠叠的天军降兵群中穿绕而过时,郎桀才转过身来,迎上了池棠警惕的目光。 “如果妖灵一族再不危害人间,再不杀人吃人,你还觉得必须要将他们除之而后快吗?” 池棠一怔,千里骐骥却有气无力的冷笑:“孤说过,一个五圣化人,怎么可能让妖灵之族兴盛光大?你是要将整个妖族带向覆灭,而无论虻山,还是阒水,却都被你骗了。” 池棠手上加力,暗劲直透经络,令千里骐骥闷哼一声,说不出话来。 “你是说,你是要让所有的妖魔从此再不搅扰人间世界,做那安安分分的化外之灵?”池棠心里一动,他没有那种族类有异便即不共戴天的偏狭之见,倘若妖灵之属再不危害人间,岂非幸事一件?当真是这样的话,又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呢? “不是为了这样,我为什么要从莽族不远万里的来做这个劳什子圣王?我不知道你玄晶探秘想出来什么办法,可这就是我的办法,做他们的君主,让他们按照我的意旨行事,还不仅仅是一个阒水,是所有的妖灵。”郎桀看池棠面露沉思之色,便又一笑,“你可以先保留你的俘虏,等此间受降已毕,接管了虻山全境,你可以当着他们的面,亲手诛杀这个伪王,他用心险恶,活下来遗患无穷,留他不得。” 池棠看了千里骐骥一眼,对此倒没有什么异议,千里骐骥嘴角冷笑,双眼似闭非闭,还是一副不甘不服的神色。 “差点忘了,一会儿问问你那个女人,是陪你一起死,还是愿意在这妖灵之族苟活下来。”郎桀手一挥,冰凌立解,淅淅沥沥的掉落之际,茹丹夫人浑身打着寒颤,却在看到千里骐骥受擒当前的时候,惊呼一声,看情形是想抢进身来相护,天灵鬼将没容她稍动,黑气一涌,已将茹丹夫人再行制住。 千里骐骥眼皮一抬:“别动她,千刀万剐,只在孤一身,与她无干!” 茹丹夫人泪光涟涟,神情哀戚,奈何黑气旋绕紧缠,竟是难以动弹也作声不得,天灵鬼将耸耸肩:“真是个多情种子,放心,难为女人,就算她是个凶狠的蛇妖,也不是大丈夫所为!” “庞恩庞恩!”殿内传来了过分夸张的语调,喀忒斯被慕容衍押着走了出来,不过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似乎也不以此为忤,“伟大的妖灵族的王,请允许我向您表达由衷的敬意,您完成了绝无仅有的壮举,即便是远在西方的我,也将倍感振奋的向您臣服。” 对于这个朝秦暮楚的西方妖王,郎桀并不是很在意,却注意到了随同而出的赛伦族的武士们。 “等此间事了,我们应该好好聊一聊了,看来你们那里的故事也很精彩,你们是怎么会来到这里的,而这些条枝人朋友又是怎么回事?”他对池棠道。 池棠深表赞同:“是应该好好聊一聊了,我要知道你之后究竟作何打算。不过我还是先要谢谢你,不是你的提醒,我和韩兄便不会有裂渊国之行,也就不会发生现在的情事了。” 郎桀爽朗大笑:“是也是也,至少这次我们不必做贼似的偷偷交谈了,还得用什么密咒羁縻之术防止泄露于外,我们堂堂正正,想怎么聊就怎么聊。” 绿风一晃,灵风在池棠身边不远处现出形迹,看到眼前的情景倒颇有些意外,刚刚被押出宫阙的盈玉却是眼睛一亮:“你怎么回来了?” 韩离正走过嘤鸣身旁,礼貌雍雅的点头示谢,嘤鸣捧着云龙之骨,对韩离嘻嘻一笑,她是第一次见到韩离,不过对方五圣雷鹰的身份倒令她没有产生什么敌意,云龙骨上的绚烂光华已然消泯,这是暂时停止了灵力运用的结果。 一切都在趋于平缓,兵戈杀伐的结束竟使周遭有一种对比鲜明的宁谧。 就在嘤鸣张口欲言的时候,陡然觉得手臂一颤,正有些诧异,云龙之骨忽然黑光一盛,猛的冲天而起。 惊变陡生,韩离的反应也是奇快,身形一纵,雷鹰神力骤然焕发,电光影耀,右手探出,便待攫握云龙骨在手,然而这次却极为蹊跷,且不说自己的雷鹰神力与云龙骨没有起到任何融会贯通的反应,这云龙骨竟也似被一股劲绝无俦的吸力所引,韩离根本无法阻滞分毫,眼睁睁的看着云龙骨越升越高,落在了一个从半空中突兀现出身形的高大老者手中。 云龙骨上的黑光显然是与这高大老者的灵力起了感应,转瞬之间,前所未有的巨大罡风玄劲满布半空,高大老者浑身黑色光华环绕,却似是黑煞神灵悬浮于空。 郎桀浑身一震,面上现出即便是前番中了千里骐骥暗算时也没有过的惊骇表情,千里骐骥则是悚然抬头,一脸不可置信之色。 “不好!是他!”郎桀怒吼,寒狼神力带着寒冽白光焕然而起,尽管他只是调息疗伤初愈,可此际竟是豁尽了全身功力,经脉震荡之下,胸前的创口又渗出鲜血来。 千里骐骥震惊之后,便是抑制不住的怪笑:“哈哈哈哈,用尽了心思,倒惹来了阒水魔帝,郎桀啊郎桀,孤看你怎生收场!” 池棠初时诧异,却在听到千里骐骥所语后瞿然一凛:“阒水魔帝?这个突然出现的老者是阒水魔帝?” “是他!没想到他竟在这个时刻甦醒,还到了这里!”郎桀已然欺身向前,不由分说的双掌推出,寒锋冰魄之气径击阒水魔帝身前。 然而如此雄浑的冰魄之气被阒水魔帝黑光一搅,竟是轻轻巧巧的寂灭消弭,仿佛随手虚划,便即熄灭了灯火之光。郎桀大惊,情知以上古神兽之能,在单个较量之下,比这位远古海神实是相去甚远。 魔帝的到场使每一个妖灵都变得诚惶诚恐,不仅是阒水一众,便是那些投降的虻山妖灵也都急急拜伏跪倒,这是对远古神灵本能似的敬畏。 威慑之下,在浩然阵形的尾端,足舞魅对本部的异灵军下达了退身而走的命令,他们是异灵,本是出于千里骐骥的知遇之恩才追随于后,如今虻山覆灭已成定局,千里骐骥凶多吉少,如此索性便起了另立门户的念头,恰好魔帝身临,全场震恐,足舞魅便抓住这个机会率众离开,倒是走的悄然无声。 异灵脱逃,群妖惶然,只剩下几位神兽化人和那天灵鬼将还有思战之心,池棠当机立断,他在玄晶探秘中找到的方法除了运用云龙之力,还有就是凭借人间武道之术与妖王抗衡周旋。现在妖王变成了魔帝,这套办法也应该一样奏效,他和韩离是当世武林五士之一,而那郎桀本就是莽族战神出身,从棘楚之能便可见其武技一斑;天灵鬼将则是武悼天王,一戟一矛天下无敌,这四大高手各运绝学,且看能否有以弱胜强的机会。 现在的问题是,魔帝竟然与云龙之骨激发的奇力相融汇,这无疑比玄晶中对战妖王试演时节更为凶险,池棠云龙剑神焰鼓荡,心中却殊无把握。 不过看那魔帝,四大高手汹汹待进,他却摩挲着云龙之骨,一脸欢畅无比的神色。 “哦,你就是那个年轻的圣王那,了不起,将两大族合并一统,干的着实不错。”魔帝的称赞使郎桀一怔,“哈哈,竟然还找到了其他的天卫相助?火鸦雷鹰,果然厉害,这一身修为已经和当年一般无二了,不过那怒狮和玄龟却在哪里?咦,这只凶鬼很了不起,怎么有这般强劲的功力?睡了几千年大觉,天下能人辈出,可比我那时候热闹多了。” 寥寥几语,将四大高手尽言于内,却是谈笑风生,全然不以为意,池棠暗生剔惧,和韩离对视一眼,他们在等待最合适的出手契机,郎桀却有点沉不住气了,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功告成的末了,阒水魔帝倒提前甦醒了前来搅局,必须要克制住他,不然这辛苦筹谋的战果将终成泡影,甚至有可能是为这阒水魔帝做了嫁衣。 统一的两族妖灵,在阒水魔帝的辖管下,又将给人间世界带来怎样的灾劫,郎桀只是想一想便觉得心惊肉跳,顾不上向池棠韩离预先知会,身形迅疾一闪,已是觑准了魔帝疏而无备的胁下空门。 这不是个好主意,池棠和韩离不像郎桀那样忧心过甚,倒是看的分明,魔帝手持云龙骨,胁下露出空门是不假,可只需轻轻的一落手,这个空门就将变成诱敌深入的陷阱。 “动不得!”池棠飞向半空,韩离相从而至,两个人都是相同主意,攻魔帝之不得不救,从而助郎桀安然身返,一柄云龙剑,一柄璜剑,各带离火奇焰和雳闪烨电,轰然击向魔帝面门。 黑光流转,好像滴溜溜在魔帝面前围成了一圈护罩,坚不可摧,剑尖方触护罩边缘,池棠便感虎口剧震,浑身上下如遭电噬,竟是再难寸进,只得在对方趁势反击之前疾速退身,边厢韩离也是相同情形,两大神兽化人,在探秘大成之后联袂出手,还是首次处于这般不利的境地,心中越发剔凛。当然,这并不全是魔帝力量的反震,其中更大有云龙骨的激发之效,只能说魔帝功力果然最强,连云龙骨催发的云龙之力也都悉数为其一身所驭。 这里池棠韩离一招即退,那边郎桀也遇上了对手,一个颀长清癯的中年秀士鬼魅般从魔帝之侧现身,看不清如何出手作势,青衫几乎连成了一片目不暇给的虚影,郎桀起手运掌相击,而后变掌为拳,再然后拳脚并用,一整套搏击身法固是干脆利落已极,却也被那中年秀士化解的干干净净,突袭已无效力,郎桀不敢耽搁,只得回转降下身来,与池棠韩离比肩并立,又拉住了跃跃欲试的天灵鬼将。 “好一招狼圣冰魄。”那中年秀士还在夸赞,身形在空中翻旋不止,显然对郎桀诀冰寒力的化解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自如。但几招兔起鹘落,没让郎桀占到半点上风,此人的修为功力也绝不在先前的千里骐骥之下。 魔帝身边又是哪来的此等高手?池棠面向郎桀,意示询问,郎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是全不知晓。 那中年秀士倒自己跟了过来,一边说话一边抖落手上零落的冰晶:“三位神兽且住,海神并无恶意,也不曾动武相犯,三位却如何出手在先了呢?” “笑话,以阒水魔帝之能,我等若不抢先出手,难道还等他消消停停的拾掇我们不成?”郎桀冷冷回道,不过话是这么说,再看那魔帝时,却发现他手持云龙骨,一派舒泰欢喜之色,看过来的眼神倒确乎不见什么恶意,池棠和韩离更是大有感触,适才进击一招,魔帝只是纯粹防御,并没有采取任何还击的举动,而这肯定不是他措手不及的缘故。 “海神不再是昔日沉睡之魔帝,如今器局廓开,已得大道,不枉十年彻悟之功。”中年秀士面带微笑,神情也是温和可感。 池棠端详他良久,心中一动:“你又是何人?竟知这魔帝底细?” 中年秀士拱手一揖:“在下北溟羡林姬念笙。” …… “我们现在还能去哪里?”盈红眨巴着三角眼,神色紧张的问足舞魅,他们的脱逃有惊无险,可在这片虻山本境之外的苍莽山野中,却迷茫着不知何去何从。 足舞魅怔然四顾,连番恶战之下,他的异灵军也只剩下不足三十众了。 “虻山反正是完了,可就像骐骥王说的,我们是远胜侪辈的超卓异灵,决不能做孽族低贱的子民,实在不行,寻个山头先自躲躲,避过了风头再说。”足舞魅对此也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虻山已告陷落,天地虽大,又能找到哪个山头做我们的容身之所?别忘了,伏魔道和我们结下了血海深仇,那些阒水的也决计放我们不过。”一个异灵满是忧虑的叹了一口气,“唉,若是白狐狸在就好了,他的鬼点子多,一定知道现在哪里是最安全的。” 这话一说,倒提醒了足舞魅:“对了,有谁看到白狐狸了?按说他是和镇山君在一处的,可是从洛阳到虻山,我就一直没有见着他。” 一众异灵面面相觑,他们都没有见到白狐。 “欲寻白狐先生下落,在下倒是略知一二。”幽幽的声音由远及近,整句话说完的时候,出声者也在足舞魅面前倏然现出了身形,峨冠博带,面色白皙,正是那袭风众的慕萤。 “你不是异灵,怎么跟在我们后面?”足舞魅目露凶光。 慕萤却是安之若素:“在下与诸君皆为虻山逃徒,何由强分族类?如今涸泽之鱼,正当相濡以沫,不知舞魅统领以为然否?” 一番话说的足舞魅没了脾气,当即接上先前的话题:“你说你知道白狐狸的下落?” 慕萤微微颌首:“诸君随在下同往,便知白狐先生去向,只盼白狐先生安然无恙。” …… 被冰雪和鲜血覆盖的洛阳城,现在已经升起了氐秦的旌帜,城门吱嘎嘎的打开,走出了几个寥落的人影,程一帆默然无语,张岫面带悲愤,以及身后不到十人的老军伤兵,这是大晋镇守洛阳仅剩的幸存者了。 作为洛阳城新的守将,邓羌没有难为他们,在表达了对他们困守孤城,浴血奋战的敬意之后,将他们礼送出境。 就像程一帆对张岫曾经说过的那样,世人总要知道,这些矢志坚守洛阳的英雄们是在和怎样凶残可怖的敌人作战,又是在经历了怎样的血雨腥风之后壮烈悲怆的牺牲的,带着这个信念,程一帆和张岫踏上了返回南国朝堂的归途。 第八卷凤翥龙翔 第001章北溟念笙 北地中原,战云愁惨,杀气密布,肆虐冲荡的风雪总似乎带着一丝一丝的血腥味,然而在一江之隔的南国之境,却又是歌舞升平,市列珠玑,说不尽的繁华景象,便是这如期而至的飘雪,也仿佛翻旋环绕在半空中的琼花玉粒,一派美不胜收的喜庆之气。 在这漫天飞舞的絮絮飘雪之中,位于建康覆舟山脚下的祀陵尉署正缓缓打开大门,门上兽口吞环发出哐当当的声响,一脸精干之色的吴平踮着小碎步迎了出来,带着一脸奉承巴结的笑意,向雪地里站立的一行一躬到底,嗓音阴阳顿挫的透出欢喜之情: “祀陵尉尉官司马吴平,不知大司马府诸位大人来此,有失远迎,万乞恕罪。” 对面是四人四骑,分别是两男两女,一身玄袍,身形在马背上笔直挺立,浑不以这冰雪朔风为意。再后面,则是几位戎装军士围着一辆牛车,车舆宽大,遮蔽极密,也不知内中装的什么。 而跟随吴平相继步出的,一个是体格精壮的年轻人、一个是一身青袍的胖书生,另一个却是荆钗布裙,服饰普通的女子。三个人俱各一礼,只是年轻人拱手抱拳一派公事公办的神色;而胖书生则轻轻一揖,虽是一脸坑坑洼洼的疙瘩以及一抹表明已不大年轻的唇上髭须,可举手投足间却自然有着一股洒脱不羁的风采;倒是那荆钗布裙的女子,裣衽时微微低头,姿态极为优雅。 四位玄袍男女都没有下马,别具倨傲之气。当头一个身材修长,脸上却涂满花纹的女子朗声宣道:“大司马有谕,公府中异物一件,着令祀陵尉交管接收!” 奇哉怪也,祀陵尉固然是桓大司马倡议创立,也应该是大司马最直系的附从署衙。可偏偏大司马对祀陵尉却一直处于殊少问津的状态。如何在这冬节过后没几天的时间里,就接到了大司马府交接物事的传谕? 吴平素来勤于揣测朝中诸事纷端,此际却也颇为猜想不透,更不知那大司马府交接的究竟是什么物事,居然劳动了四位公府剑客亲自押送。对面四骑玄色衣袂随风飘洒,衣襟摆角晃卷分明,那说话的纹面女子衣襟摆角处是一只金线织就的雉鸡;另一个娇小身形的女子则是一只浮掠之状的燕子;至于那两个男子,左边一个五短身材的绣着一只轻巧的云雀;右边那个相貌粗朴的剑客,衣襟末厢却分明是一只野鸭模样。 夺魂彩雉、掠室捷燕、遁影灵雀和锐蹼邪鹜。吴平在心中一一印证,在想到锐蹼邪鹜的时候,还不自禁的又看了那寻常乡农也似的剑客一眼,暗暗称奇:早就听说锐蹼邪鹜死于非命,如何现在倒又出现了? 听见夺魂彩雉说话,那荆钗布裙的女子忍不住抬头相视,夺魂彩雉顿有感应,纹彩下一双美目立时迎上了对方的视线,这一交集,两人都是一震。 “你……你莫不是……”夺魂彩雉轻灵的从马背上一掠而下。 荆钗布裙的女子向前一步,在这飞雪飘舞之下,便当真是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倩影蹁跹,明艳不可方物,语气恍如梦中:“真的是你?阿依彩?” …… 沉默,凝视,最为明显的就是那曾蓬勃待出的火焰在池棠身上悄然隐去,这是消除了敌意的表现,这使那中年秀士有些意外,他本来还准备了更多的说词,却没想到自己报出名号后的效果竟是如此立竿见影。 韩离与池棠同心相应,见池棠如此,他也将凝身作势的雷鹰神力尽化作了烟云弥散,事实上他也觉得蹊跷,至少那个阒水魔帝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穷凶极恶,况且这位自称姬念笙的中年秀士也着实令人心生亲近之意。 只有郎桀和天灵鬼将还保持着剔然警凛的情形,一双冷冽晶烁的寒眸和两只金光湛然的鬼眼直从中年秀士又转到了正手握云龙骨,一派欢欣豁然之状的阒水魔帝身上。 “感谢你们的信任,不至于一语不合之下便即大打出手,我还以为浑身冒着火焰的人,脾气也一样火爆呢。”中年秀士冲池棠霎了霎眼,尽可能把原先剑拔弩张的情势变得更轻松些,接着对半空中犹然喜形于色的阒水魔帝招了招手,便见黑光一闪,阒水魔帝倏的便站在了他的身边,身形的迅疾几乎比眨眼的速度还要快。 这个举动使郎桀和天灵鬼将同时做出反应,郎桀身上的寒气骤然加剧,而天灵鬼将的噬魂钩戟和烈魂双刃也在刹那间闪现,锋刃所指,正对着阒水魔帝的方向,只是在阒水魔帝没有做出下一步动作前,两人俱都凝势未发。 “放轻松些,我说过了,海神没有恶意。”中年秀士微笑着对郎桀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又转头对阒水魔帝道:“老爷子,不打算说些什么?这位年轻的圣王似乎对你的到来很紧张呢。”他的身材本已算得颀长,几乎和韩离等量齐高,然而在阒水魔帝身前,他却仅仅只到了魔帝的耳下位置。 无论是阒水的劲装武士,包括断海、汇涓、以及霓裳夫人和晁公遗在内,在面对自己真正的故主之时,都已心怀忐忑的跪拜于地;至于本已归降投顺的虻山族众,更是匍匐蜷身,因远古神灵的无上之威而惶然震恐。极目所见,可以说除了正押送虻山俘虏步出宫外的赛伦族武士以及慕容衍、灵风和嘤鸣这寥寥数者之外,满场再无一个站立之人。 这是远古神灵与生俱来的威势,然而阒水魔帝却似乎懵然不觉,他只是将正与自己神力起着奇妙感应的云龙骨贴身放起,然后对郎桀打了个响指,这个动作有些佻皮,和他那高大威猛的形象颇为不符:“年轻的圣王,你先忙你的,我逛逛,等你忙完了,我再同你和你的朋友们聊聊。” 即便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池棠和韩离还是忍不住惊讶的对视了一眼,这还是阒水魔帝吗?这简直是个知心可意,顽童也似的老人。 千里骐骥在萎顿中也不禁愕然一瞥,他不能理解,郎桀这种显然的篡逆之举,是怎么得到了魔帝的纵容和宽恕的。 如此意料之外的变故使一向自矜桀骜的郎桀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天灵鬼将在一怔之后又悄悄的轻声附耳:“我不知道那个传说中的魔帝是什么样,但现在看这老家伙……至少不那么讨厌。” 确实是……不那么讨厌。郎桀给的回应还算从容,并且也显得不亢不卑,尽管他的回应停顿了那么两个呼吸的时间。 “好的,我先忙我的,我们最后再谈谈。”当郎桀发现阒水魔帝居然是这般情状之后,一度也有些如坠云雾的恍惚,总算目前对方还没有表现出敌对的意图,不过在把虻山全境完全安定下来之前,他还顾不上去推敲详情就里。 “哦,那个马妖……”阒水魔帝在动身前忽然指了指不远处的千里骐骥,这令千里骐骥心下一紧,“……在我们聊完之前,最好先别杀了他,他或许还有点用处。”阒水魔帝的气势应该是不容抗辩的,可他偏偏在说完之后还对郎桀开玩笑似的霎了霎眼,这与中年秀士刚才对池棠韩离的表情如出一辙,也无疑冲淡了话语中的指令的意味,所以郎桀用耸肩的动作回答:“悉听尊便,老……”一时有些难以措辞,他没想过用怎样的名谓来称呼这位原本视若仇雠、现在却全无敌意的魔帝。老东西、老家伙既轻蔑也不敬,可老陛下、老帝尊又过于恭顺了些,他连对方的真正用意还没有摸清,究竟是敌是友也得过后方知,一个拿捏不准,就是不合时宜之举,因此一个老字顿了半晌,却没了下文。 “老爷子,他喜欢这个称呼。”中年秀士接口道,一脸暖洋洋的笑意。 阒水魔帝说逛逛竟然就真的是胜似闲庭信步般的拾级而上,一边观赏着氐秦、羯赵与故汉风格糅合的虻山宫阙,一边不住口的啧啧称奇,倒像个初入繁华都市,目不暇接观赏华屋广厦的乡闾老汉一般。 中年秀士对郎桀做了个请君自便的手势,跟在魔帝身后便待同行。 池棠一直在观察着这个中年秀士,他觉得是该和他对话的时候了。 “阁下是念笙子前辈?” 中年秀士的脚步顿了顿,他对池棠的印象不错:“我刚才说过,在下北溟羡林姬念笙,念笙子是我在伏魔道时,别人对我的称呼。” 北溟羡林姬念笙,韩离或者未明所以,池棠却是记得清清楚楚,他还能是谁?自然便是北溟三友之一,专司降妖除魔,小师弟姬尧十年来不知所踪的亲生父亲,赫赫有名的念笙子了。 遥想落难董庄时节,历历往事齐上心头,虽只一年有余却也恍若隔世,可说皆和这念笙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为小师弟找到亲生父亲,为黄狗无食找到主人,甚至为锦屏公子再寻昔时故交,一度也是悬在池棠心头的一桩大事,可那念笙子自犯界阒水之后,便如黄鹤杳然,再无音信,池棠耿耿之余,也只剩下神思徜徉,又岂能想到这念笙子竟与阒水魔帝做了一路,还分明是过从甚密的情形。 ……一身五色道衣,肩头伏一通臂神猿,身边一只摄踪仙犬相随,本是北溟天池羡林五色麋鹿,修慕枫道而成人身,虽是麋鹿成妖,却最恨妖魔荼毒世间,素以降妖伏魔为己任,本领高强,不知除去了多少凶魔狠妖…… 关于姬念笙的描述又浮现在池棠脑海,如今得睹真颜却又觉得和自己的推想颇多不符之处。 姬念笙和姬尧的五官并不是很像,姬尧年岁尚幼,还没有长开,生了一张极为可爱的圆脸,姬念笙却是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肤色微黑,整个人看上去没有任何妖灵成精的痕迹,既不像郎桀千里骐骥冷峻不羁的长发披散,也不像公孙复鞅孤逸清傲的峨冠博带。他不仅将一头黑发梳拢起来,还规规矩矩的包上了一方与袍色相同的巾帻,一袭青衫也是时下最为常见的款式,甚至还有些露出线头的磨损,和饱读经史,却又落魄贫困的寒介士子倒像了个十足十。他身材颀长,体格匀称,双目饱满,眼角微微向刀裁般的鬓边斜挑而起,这使他清癯儒雅的气质平添了几分桀骜的风采,抛却那抹唇上髭须的话,或许他的样貌还能年轻几岁,而当池棠聚灵直视相向的时候,便可以隐隐在姬念笙额头看到两枝鹿角的形状,而他那身青衫竟也透出五色光华来。 池棠找上姬念笙,正是要说姬尧的情事,不过在姬念笙遁身隐迹之后一年,姬尧才出世,他当然不知道姬尧是谁;而至于翠姑,恐怕他也同样不知道这位因他化解魅毒而掳去交合的女子的名字,好在他们都有一个说起来令人分外忍不住笑意盎然的故交旧识。 “无食……”池棠真的有些怀念他的四字真言了,“……是我们的好朋友,从他那脏话百出的嘴巴里,我听说过你。” 姬念笙一怔,目光中掠过一丝温情,嘴角顿时绽开笑意:“那只坏犬儿?你竟然认识他?哈哈,恐怕这家伙不会说我什么好话,不过他就算说好话,听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好话。他现在在哪里?待此间事了,我倒要去寻他。” 这下连韩离也不禁莞尔,无论是谁想起那只贱兮兮又可爱的黄狗,都会是这个表情的。 很好的切入点,以至于魔帝转头招呼姬念笙时,姬念笙都示意再略停片刻,很显然他对于无食也有着难以割舍的关爱之情,而池棠可以肯定,当他把接下来的话都说完之后,姬念笙将会抑制不住的欣喜若狂。 然而就在此时,池棠觉得自己的衣襟被人从后面轻轻拉了一拉,一回头,嘤鸣的大眼睛扑闪闪的映在自己脸上,一副受了委屈楚楚可怜的模样,灵风则站在她身边,两个绿裙倩影并在一处,娇俏明丽。 值此当口,池棠也没忘记对灵风轻轻一笑,千言万语尽在对视一瞥之中,就在半个心跳的时间里,他就转向了嘤鸣:“正要问你呢,你怎么竟来了此间?还和……还和那圣王在一起。” 嘤鸣的表情却还有些不满:“离火鸦圣,你好像跟那个阒水圣王在称兄道弟呢。” “这位是……”韩离好奇的问道,他和嘤鸣适才已有施运云龙骨之谊,却彼此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姓。 “哦,她就是锦屏公子的部属。” “烨山孔雀?公孙复鞅?”还想追问无食下落的姬念笙突然插口道。 是也,姬念笙不仅是姬尧的父亲,无食的主人,也是那位锦屏公子的故友,池棠感到所有的联系都接到一起了。 “对,正是他,池棠慕北溟三友之名久矣。” 嘤鸣打断了池棠和姬念笙的叙契:“喂喂,离火鸦圣,你倒是赶紧帮个忙,云龙骨给那老魔头夺走啦……”(姬念笙很认真的替她纠正:“不是老魔头了,你可以喊他海神或者老爷子。”不过嘤鸣丝毫没有理会)“……这可不关我的事,但依照前约,那个阒水圣王该把夫人和我那几个姐姐放回来啦!离火鸦圣,你和这位雷鹰可得替我告诉他,不许他反悔!” 第002章圣灵殿 “你是说傅姑娘还有锦屏苑的几位都落在郎先生手里了?”这个消息令池棠大感震惊,他几乎已经接受了郎桀明为妖族之王,实则另怀伏魔之意的做法,可他竟将傅嬣等锦屏苑女仙强行关押,胁迫为质,这可无论如何都不是善举。 “还有天池的施姒已姐姐呢!”嘤鸣气呼呼的补充。 池棠顾不上追问详细,当下提气纵声:“郎先生,你擒住那锦屏夫人是何道理?”语声隐含质问之意,在宫阙殿宇之外激荡旋绕,远远的传播开去,倒引得宫坪上群妖愕然张望。 “愿求相助,输诚不易,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行此下策,岂有他意哉?放心,已经唤族众将她们带过来了,你如何不想想,公孙复鞅何等修为,我待行大计,不是确有所需,又怎么会去招惹他的夫人?”郎桀做了个不得已的表情。这番解释倒是合情合理,而就算池棠全不知情,现在也多少猜出此事必与云龙骨有关。 郎桀并没有多牵扯这个话题,解释之后,又继续他那在阒水魔帝所引起的动荡骚乱之前所应该做的那些事情,收拢战俘,抚境安民,尽管这些所谓的子民都是磨牙吮血的兽类妖灵。兵戈角逐的你争我夺早已止息,如果不是那位阒水魔帝突然到场的话,这场妖灵一族的大一统之战也应该早就尘埃落定。这举动也令池棠安了心,这种坦荡使他确定,郎桀或许真的没有什么恶意,而既然他说傅嬣一行即将到来,那么自己当面相询便可知其真伪。 正要安慰嘤鸣几句,姬念笙却又惊奇地问道:“夫人?公孙复鞅的夫人?你是说,烨山孔雀他成婚了?他也会成婚?” 嘤鸣正没好气,白了姬念笙一眼,她虽然也知道北溟三友的旧事,可她并没有亲眼见过姬念笙,再加上心悬主母安危,又有魔帝之事搅扰,因此也没有把姬念笙和三友之中的羡林麋鹿对上号,她甚至没有听清姬念笙的名字:“我家公子如何不会成婚?” 姬念笙对嘤鸣的态度倒是不以为忤,事实上嘤鸣就算是发点小脾气,也是少女娇嗔可喜的模样,所以他的笑容丝毫未改:“他是冥思得道的仙圣之姿,早休了凡心尘念,竟也会学人间男女嫁娶婚配,如何不令我大感意外?” 不等嘤鸣说话,池棠却已恰到好处的接上:“锦屏公子与傅姑娘两情相悦,喜结连理,已是千古佳话,自不待言。倒是有这么一桩异事,一位慕枫得道的仙灵之属,却与人间女子诞下子嗣,未知念笙子前辈作何感想?” 姬念笙并没有出现池棠预想中的表情变化,甚至连嘴角那抹淡慵的笑意都没有改变分毫,只是原本晶亮闪烁的双眸陡然间蒙上了一层朦朦的雾霞。 “离火鸦圣是在说我呢,你认识无食,想必这口无遮拦的坏犬儿一定把我的很多事都告诉了你,看来你们交情不错。是的,我确实有一个跟人间女子生下的孩子,我想这不是什么秘密。” “你就没想过这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池棠紧接着发问。 姬念笙目光一转,盯在池棠脸上,瞳中的那层雾色倏然散去,而后嘴角深深的弯起,笑得越发轻逸潇洒:“我当然很想见他,本打算通过无食再去寻他的,不过我现在发现你有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冲动,而你脸上的表情也告诉我,你说的是好消息,并且一定跟我的孩子有关,既然如此,何如我洗耳恭听?” 敏锐的观察力,深谙人心的聪慧之性,宝儿或许也继承了他的这个优点,池棠会心的笑了起来:“无食受你之托,留在董庄看拂你的孩子和孩子母亲,你要你的孩子承你降妖伏魔之志,现在如你所愿,他就在乾家门下,我的小师弟——乾家斩魔士姬尧。” “叫什么名字?”姬念笙峭眉一动。 “姬尧,你的姓,帝尧之尧。”在这个当口,池棠当然不会说出姬尧名字的真正含义,至少把关于他养父花房姚三的枝节尽都略去。 这回轮到嘤鸣反应过来了:“你是说,他就是公子一直悬记于心,那个小宝儿的亲生父亲?公子那个有着金兰之谊的至交?” 池棠微笑颌首,韩离恍然大悟,他在大司马府曾经见过这位乾家可爱的小师弟,听了池棠这番话,才算弄清楚了由来始末,敢情这身手高绝的姬念笙竟是姬尧的父亲,那当真是不期而遇的巧合了,怪道那池棠一听姬念笙之名,便自放下了对对方的戒备之意,却原来是此缘故。 池棠可以肯定姬念笙的内心像炽热的火焰一般熊熊燃烧起来,尽管他表明上还是一副安之若素,镇定泰然的神色,可是他额头那两枝鹿角的幻形忽然清晰了许多,而他身上灵息玄劲的运动也显然加剧,以至于身上青衫透出了五色光华。 “姬尧……很不错的名字,而他竟然入了乾家斩魔士门下,还是火鸦神兽的同门,这简直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好消息。”姬念笙像是在直视池棠,可眼神却又飘移晃闪着不知看向了哪里,而池棠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那抹似有似无的晶莹泪光。 “嗯,公子也一心要将宝儿,哦,小姬尧收入门下呢,不过小姬尧说啦,一定得跟着他乾家的大哥哥们学本事,这叫什么先来后到,嘻嘻。”嘤鸣补充道,同时也做了些不篡改姬尧原意的发挥,在知道姬念笙的真实身份后,她的态度有了完全不同的改变。 “你也见过他?”姬念笙的大眼睛扑闪闪的眨着,充满了期待。 “粉雕玉琢的可爱娃娃,一笑就有两个酒窝……” 姬念笙的身体不为人觉的晃了晃,一如人世间每一个舐犊情深的父亲,在知晓了姬尧的消息之后,他已经欣喜若狂,不过却仍然勉强维持着清奇高深之态迈开了步子,像是要随着阒水魔帝信步而行的情形。 在与池棠错身而过的时候,他忽然伸手在池棠肩头一按:“此间事了,带我去看他。” 池棠没有直接应承,轻轻抛下一句:“那我至少也得先知道,这十年你和那位……老爷子倒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曾经怙恶不悛的魔帝放弃了荼毒人间,却成了一个止息干戈的达者?” 姬念笙侧过了头,笑意复萌:“会告诉你的,就在今晚,我想今晚会是一个大家交换彼此故事的好时光,我们有很多话题。” “阿笙,那边的房子很漂亮,陪我去看看。”阒水魔帝看来已经参观了虻山宫阙一遍,他现在指的是远处尚未完工的圣灵殿所露出的尖尖一角。 “啊,我至尊无上的海神,对于那所奇迹般的宫殿,鄙人恰好有幸参与其中的建造,或许可以为您略效微劳。”在俘虏队列中喀忒斯完全没有自觉的向魔帝大声献着殷勤,好像他是这里热情的主人,而魔帝不过是他邀请来的贵宾,一旁的盈玉用冷笑表示鄙夷和嗤之以鼻,而喀忒斯竟然旁若无人的迎上了魔帝,一副恨不得立刻跪下去亲吻他脚趾的神情。 有魔帝在,又何须担心这个来自西方的鹫妖能弄出什么玄虚来呢?况且严格来说,他同样也是受邀来虻山的客人,似乎并不应该划入虻山俘虏的行列。而他现在的行止无疑也表明了顺从臣服之意。 所以看守的赛伦族武士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郎桀也对此熟视无睹,至于天灵鬼将,此时已经来到慕容衍身旁,开始了他们互诉原曲的交流。 于是,喀忒斯跟在阒水魔帝和姬念笙身后,亦步亦趋的向圣灵殿走去,他们没有用纵影飞身的法术,用魔帝老爷子的话说,沿途的风光他也不想错过。 …… 魔帝的离开,使在场所有妖众的畏恐稍稍缓解了一些,如断海、汇涓诸妖已经抬起身,围在了郎桀身遭,既然魔帝本尊都没有质疑新立圣王的身份,并且还听之任之的大开方便之门,这便使他们松了一口气,他们避免了一个艰难的选择。事实上曾不止一个阒水妖灵做好了跟从老魔帝,对圣王反戈一击的准备。其间凶险,郎桀自是心知肚明,好在结果竟是出乎意料的可喜。 赛伦族的突起发难也使阒水之军把他们当作了同道盟友,宫殿中被押送出来的虻山妖众连盈玉、如馨在内都被转交给了阒水的劲装武士,坎吉操着他流利的汉话开始和郎桀交谈起来,中土华夏的魔族势力在一夕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是赛伦族不可错过的交好契机。 倒是池棠和韩离现在无所事事,大战戛然而止,剧变尘埃落定,看着红袍金甲的断海面无表情的从身边走过,池棠不由想起豹隐山那一场血腥惨烈的恶战,感慨之余又不禁带着疑惑:莫非新的时代要来临了?这些凶狠残虐,食人无厌的妖魔当真可以与人间世界相安无事么? …… 圣灵殿坐落于虻山的凡子谷中,它现在已经颇具规模,和那片完全照搬人间制式的宫阙不同,这座建筑充满了参玄修道者的灵慧之气,巨石砌就的墙壁高高矗立而起,砖石间却又错落有致,形成了一个从各个角度看都会随着光照变化而弥散出不同霞彩的奇异构筑,这是将妖灵的法术蕴育其内的结果,恰似满天繁星立呈于眼前。 围绕圣灵殿的,并不是常见的阆苑芳葩、奇花异草,竟是一丛丛聚而不散,氤氲飘袅的朦胧气雾,置身其中穿行,步履间轻微风动,气雾亦相应缭绕,时而化作绰绰侍女在身边翩翩起舞,轻语呢喃声犹在耳;时而变成濛濛卫士分两旁跪地参拜,恭伏有仪凝然于侧;魔帝看得兴起,伸指轻拂,气雾直从指缝中溢流而过,却又灵巧的幻化成两只轻盈穿嬉的雾蝶儿,飘纵远逝。 “不可思议的美丽,不知道是出自谁人的构划。”魔帝由衷赞道,又皱了皱眉,“别说是那只马妖,他应该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姬念笙跟在魔帝身后,面上带着微笑,神思不属,对眼前的景象近乎视而不见,倒是喀忒斯适时的接口道:“听说这不是那位千里王……啊对不起……那位马妖的主意,而是出自先前一个叛逆者的手笔,好像是一只熊妖吧,我并不是很清楚啦……” “是熊罴?麒麟的亲随?”魔帝记得虻山妖王曾经的四大亲随,其中熊罴应该是最厉害的。 喀忒斯没有心情在熊罴这个话题上多说下去,他最终是为了自彰自显他的功绩:“……不过后来是由我接手了这座奇观的建设,我对它的宣称是……缪库拉!我至尊无上的海神,这是西方的词语,就是奇迹的意思。而恰好,我在这奇迹之上,又加了些来自西方的特色,比如迈锡尼人那种石柱砌块榫接的手法,还有罗马那种半圆形拱券以及交叉拱顶的风格……” 魔帝并不理会喀忒斯的喋喋不休,他注意到了姬念笙的心不在焉。 “在那位火鸦天卫和你交谈过后,你就变得若有所思,不过我也看得出来你心里洋溢的欢喜之情。” “你会知道的。”姬念笙带着暖暖的笑意说道,他暂时还没打算将这个喜讯分享。 “好吧,这是你一向的做派,喜欢让别人自己去想。”魔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记得你和那位火鸦天卫的最后一句也是这么说的,你准备在今晚告诉他们你和我这些年在海底深壑中的过往吗?” “总要说清楚的,这件事上不能让他们有太多的误解,现在距离我们的目标已经完成了一大半,我们可不愿意在最后的环节出什么差错。”姬念笙好像回过了神来,用一种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口吻反问:“你是真不记得你在三千年前是什么样子了吗?” 喀忒斯的说话声本已小了下去,现在却又找到了发挥的机会:“啊,我可是记得很清楚,我至尊无上的海神,您的神迹使海水沸腾翻涌,卷起的浪头胜过人世间最高的山峰,雷霆闪电则伴随着您每一次的降临,即便是再伟大的英雄也不敢稍有违忤您的旨意,他们在您面前弯下那曾无比高傲的双膝,膜拜畏服于您的威严,而您,可以轻而易举的撕裂他们的身体,用他们滚热的血肉作丰盛可口的飨祭……” 魔帝对喀忒斯作了个打住的手势:“谢谢你让我回忆起我曾经的凶恶狂暴。” “这怎么是凶恶狂暴?您还记得我的吧?三千年前,在西方的大陆上,我和我的族群被您的神力震撼得毫无还手之力,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您才是最应该统治世界真正的伟大神灵。” “这三千年来,无论是妖灵还是人类,在这上面的本事都大为见长,这种事拿现在的语言来形容,就是……拍马屁。”姬念笙对魔帝解释,并且并不介意他说话的声音足以让喀忒斯听的清清楚楚。 喀忒斯连脸都没有红一下,表情真诚的像是初生的婴儿:“哦不,这是我发自肺腑的感想,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大其词。” “拍马屁?”魔帝在喀忒斯肩头一拍,用的劲差点让喀忒斯垮了半边肩膀,不过魔帝显然是喜气洋洋的,“我喜欢。” 喀忒斯龇牙咧嘴的陪着笑,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我还打算在这里建造一个雕像。”走过圣灵殿雕砌精美,奇巧多变的前庭,喀忒斯不自禁的弯着腰向内相延,不明质地的地板铺陈延伸开去,闪着璀璨斑斓的光华。 “雕像?”魔帝一如所料的露出了叹为观止的神情。 “这座奇观就是为了妖灵成为天下主宰的纪念而建。我想,随着至尊无上的海神甦醒,这一天将会很快到来。到那时候,我们将在这里建成海神的巨大雕像,用于铭记和瞻仰。”虽然目前似乎是那位阒水圣王郎桀在主持妖族一统的大业,但喀忒斯可不是傻子,他很清楚现在谁才是这片疆土中的最强者,跟准了阒水魔帝,是稳赚不赔的赌注,远胜于昔日与千里骐骥的联合结盟。 “天下主宰?”魔帝收回了览景赏胜的欢愉目光,却和姬念笙大有深意的对视一眼。 第003章庆功宴 宫阙外的衢道上,那排列两侧的高大木桩被一根根的放倒,劲装武士收拢起木桩边撒落的一堆堆残朽干尸和骷髅头骨,同为血灵妖魔,他们并不是很理解此举的含义,但却将来自圣王的指令执行得一丝不苟。 密密麻麻几乎将衢道填满的大批虻山妖众被押送而过,他们之中既有本土本境的妖灵臣民,也有已经放弃抵抗,依旧披挂着甲胄的天军妖兵。一直担心的屠杀和凌虐并没有出现,显然那位阒水圣王的宣称得到了落实,他们是新的大一统妖灵之族的子民,再没有虻山阒水之分,相比之下,他们的庆幸之情远远超过了战败者的屈辱之心。妖族的法则起了很好的作用,接受更强的强者统治,似乎也并不是不可接受的事情。过去对那位千里骐骥王的敬畏拜伏早已在阒水、五圣化人以及魔帝神灵的三重冲击下变得烟消云散,就像千里生取代虻山妖王那次那样,他们这一次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太大的不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纵然依旧是浑不见月轮星光的天空,可是谁都能嗅到那股日新月异的变革味道。 阒水的庆功宴在原属于千里骐骥的旧时宫阙中举行,不同于以往妖魔饮宴之会动辄以人血为酒,人肉为肴的可怖场景,这次的筵席肴馔丰盛,却大多用的是虻山储备下的粮秣蔬果,当然,也并不代表内中没有风干的人肉,让吃人习以为常的妖灵在一天之内就改掉这个习惯未免不太现实,而用现成的肉类来犒劳立下功劳的妖灵族众,这也在情理之中。 或许是为了表现两族一统的亲和力,饮宴中甚至还有歌舞,除了虻山原有的女妖,喀忒斯也踊跃的让自己带来的舞姬加入其中,他觉得经过一下午的努力,他和老魔帝处得很不错,这也是令他倍感振奋的原因。 筵席的桌案做了别出心裁的调整,自王座丹墀以下,席案排列着铺开了一个旷大的圆圈,郎桀带着阒水本部的三大神尊、以及暮觉子、霓裳夫人一众妖灵坐在左首弧形之内,天灵鬼将和慕容衍紧挨着郎桀;右首则是魔帝坐在了第一个,池棠、韩离还有姬念笙相邻落座,赛伦族的使者们则安排在席位的尾端,恰由他们做了个连接两道圆弧的收尾,他们本也是妖灵,便与阒水之妖攀络起来也不尴尬。 这样避免了尊卑有序的繁文缛节,却也很好的突出了主次,郎桀和魔帝一左一右,隐然便传达了平起平坐之意,不过看魔帝倒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面前对他来说十分新奇的美酒佳肴之上,对于这种席位安排倒全不为意。 池棠颇为满意,他可做不到在阒水那帮血灵妖魔之中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说来也奇怪,对于他身边的阒水魔帝,他倒是接受的很快,在他看来,魔帝就像是个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却又透着些可爱的老顽童,自己竟会对这个远古神灵有这样的观感,简直不可思议。唯一的不满则是那个恬不知耻的喀忒斯又坐在了距离灵风仅隔了两个位次的近处,当发现那位风姿绰约的条枝女妖变成了孤媚冷俏的华夏丽人之后,喀忒斯竟然全没有收敛的迹象,好在灵风依旧是冷冰冰绝不稍加辞色的情形,又有坎吉和另一名膀大腰圆的赛伦族武士夹在他们之间,这令池棠多少感到有些解气。 池棠的另一边则是在下午来到此地的傅嬣,郎桀对她和那几位锦屏苑的女仙确实还算客气,除了软禁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出格的举动了。但这种胁迫毕竟使傅嬣颇为不喜,若不是她发现郎桀其实是上古神兽化人,有心看看他究竟是何打算,恐怕也不会允许嘤鸣携云龙骨同往了。 而在傅嬣第一次踏入虻山疆界,发现了眼前妖族一统的实情之后,就更加的警觉起来,她认为妖族的一统将使妖魔的力量得到极大的提升,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她甚至有了拼将个鱼死网破的准备,尽管她也知道以自己这区区几人之力,面对如此庞大的统一妖族根本就是蚍蜉撼树。 幸好她看见了池棠,从池棠口中,才知晓情势的发展完全不是她所想的那样,尤其是池棠同时还告之了公孙复鞅在裂渊鬼国的近况之后,这使傅嬣松了一口气。谁能想到曾经兴风作浪,为恶多端的血泉鬼族就这样在短短的时日内宣告覆灭?而姬念笙适时的插话则更令她意外了,她夫君念兹在兹的故友竟在这里出现,还有那几乎使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阒水魔帝,和池棠一样,她渐渐察觉了妖魔之界一朝倾易的变革之像。 她带着雅风四姝和濯泉女仙施姒已接受了郎桀所谓谢罪的庆功宴的邀请,她还要多观察郎桀来证实自己的推想,而现在,她惊奇的看见姬念笙居然和那施姒已叙起旧来,天池和羡林相邻咫尺,他们本就是故识。 …… 就在歌舞笙箫声中,郎桀正翻看着手中的竹简,在他案前,立着一位战战兢兢的老者,老者满脸煞白,微微佝偻着身子。 “修史为纪,这千里生还真想得出。”郎桀一目十行,厚厚的简牍片刻间便已尽阅,然后和颜悦色的看向案前的老者,这是虻山凡子谷唯一的幸存者——治史书吏刘逊。 “不必害怕,老先生,曾令你魂飞胆丧的魔王再不会加害于你,如果你想离开,我随时可以送你出境。” 刘逊夥着腰,不住点头:“小人……小人不敢……” 郎桀没有追问他不敢什么,只是卷起竹简,往他手里一送:“不过在送你出境前,我倒希望你把这篇《虻山纪》写完,放心,这是属于虻山的最后一晚。” 刘逊忙不迭的跪地拜倒,顿首连连:“小人谨遵……谨遵大王懿旨。” …… 几个阒水劲装武士还算和善的将刘逊带了下去,看刘逊颤颤巍巍,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池棠心下老大不忍,本有心唤他来同座,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在脑中一闪,刘逊对妖魔的畏惧本就是见多了妖魔食人的惨景之后落下的阴影,让他再在这妖灵环侧的情形下再置身良久,恐怕只会更加的惶惑不安。也罢,如果以后的妖魔真能像郎桀所说的那样,这片阴影终究能从这位老人的心中祛散。 郎桀吁了一口气,列席与宴的人不少,更是将方今天下的几大族类尽含于内,可他最为在意的,却仍然是与自己并肩联袂,两两相对的阒水魔帝,他在刚才翻阅《虻山纪》的时候,就一直在思忖措辞了。 看魔帝用手抓着案上菜肴,吃的汁水淋漓,趁隙又往嘴里大灌一口美酒的样子,郎桀决定还是开门见山,事实上阒水的几大妖灵都因此怀着心事,庆功宴显得颇为沉闷,即便是欢畅的轻歌曼舞也掩饰不住那股盘旋于筵席之上的忧怅气氛。 “老……我还是叫你老爷子吧,我需要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好像对于我的所作所为并不放在心上,可这倒令我有些不安了。” 舞乐顿止,舞姬知情识趣的退往了边厢,阒水诸妖都紧张的注视着魔帝,殿中立刻陷入了别样的寂静中,池棠侧过头,眼中只看到魔帝依旧低着头,腮帮因为咀嚼而一鼓一鼓的。 “为什么不安?你做的很好,年轻的圣王。你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我的预期,还省了我的事。”魔帝漫不经心的冲郎桀挥挥手,转而向桌案上一碗炖得酥烂的肉羹发起了进攻。 这不是郎桀需要的答案,然而魔帝的言谈举止还是令阒水其他的妖灵宽心了不少,至少这不是兴师问罪的行止。 “我才发现,你的汉话说的很不错,我记得在你沉睡前,你应该只会用古妖族语来说话。”郎桀在旁敲侧击,希望魔帝能够接上话茬。 “没错。”姬念笙从他的席位上站了起来,“那我想锢冰狼圣也一定能理解,他在沉睡之前,世间还只是刚刚摆脱了茹毛饮血的时候。所以,我们还是让一位老人尽情享用现在的美食,有什么问题,由在下代为回答就是。” 魔帝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连头也没有抬起,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哝,这表示了赞同。 郎桀的视线转到了姬念笙身上,嘴角淡笑:“北溟念笙子,身为化去横骨的得道妖仙,却以诛妖除魔而闻名于伏魔道。十年前,你孤身直犯阒水禁地,为阒水族众所伤,自此下落不明。可当你在今天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却又与阒水魔帝本尊亲密得如胶似漆,对此,我倒是很有兴趣知道,是什么让你发生了这样的改变?” 十年前那场念笙子勇闯阒水之战,其时断海尚在闭关精修,凌涛远遁落隐幽池,汇涓还是断海手下踏浪七英中的捷影,对此事固是不甚了了,真正知晓详情的,却只有那乌鳞斥候暮觉子了。那一战由阒水鲡妃亲自率领三千族众全力施为,声势可比昔日甘斐大闹屏涛坞时节大多了,但饶是如此,也只当场手裂了念笙子的通臂神猿,念笙子则以一身之力生生杀开了一条血路,自此难觅其踪。所以暮觉子不自禁的缩了缩头,回思那日场景兀自觉得咋舌不下。 “确定以我的故事做开场?我本来以为你和他们需要先交流呢。”姬念笙指的他们正是池棠一行。 “我听天王说过了,大致了解了一些。但在知晓你们的真正目的前,我只能把其他所有的事放置一边。” 姬念笙很有礼貌的向郎桀欠了欠身,池棠竟从他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笑容中看到了姬尧展颜一笑的影子。 “从何说起呢?那首先从我这十年的经历说起吧,正如我对离火鸦圣在日间说的,今晚是大家交流彼此故事的好时光。”姬念笙对池棠和韩离笑了笑,信步离开了席案,直走到位次环列所形成的圆圈中央。 “没错,我是一个妖灵出身,但这并不妨碍我对那些以杀戮食人为乐的同类的憎恶,从我离开北溟天池羡林的那一天起,或者说,在我与我的一位好友反目成仇的那一天起,我就与血灵道妖魔势不两立了。” 没有哗然,断海沉着脸,霓裳夫人殷红的嘴唇变得更加醒目,凌涛冷笑,而汇涓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表情却都有些不自然,在他们修炼成精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咬啮吞食的人肉数不胜数,姬念笙的话使他们有了一种本能的抵触,不过看在阒水魔帝雄踞于后的情形上,他们选择了置若罔闻。 “这是另一个故事,我不想让我的故事由此变得繁琐冗长,所以我还是说回这十年。对阒水本境的那次突袭想必在座的还有几位记忆犹新。” 暮觉子维持着缩头的姿势,悄眼觑去的目光证明了这一点,而郎桀则用清越的嗓音为这一个话题打了圆场:“可惜我并不曾亲见,那时候我还只是名义上的圣王,在接到有外敌侵入的消息时,是潆汐主持的会剿,而我只是在寝宫中为她暖着床榻。” 郎桀的视线飞快的在魔帝面上一转,却发现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或许他并不知道潆汐这个后世所取的名字就是他曾经的宠姬鲡妃,但郎桀也并不能确定,这一点很容易从字里行间的联系中推断出来,也可能魔帝确实根本就不在意。 姬念笙显然知道潆汐指的是谁,他微笑着点头,仿佛那一天的惨烈厮杀只不过是一场不萦于怀的相逢陌路:“我觉得我本事不错,可我还是低估了那位鲡妃和她手下数以千计的妖魔们。毫无疑问,我寡不敌众,遍体鳞伤,只是侥幸的从阒水疆界中脱逃而出,并且差点还是没能逃过追兵的最后剿杀。” 姬念笙的眼神再次泛起濛濛的柔光,这是因为他想起了那一晚迫不得已之下的交合,也由此诞下了他的子嗣,池棠会意的点点头,尽管他仍然对念笙子强掳翠姑的行径并不以为然。 重要的是姬念笙接下来的话,这将揭开阒水魔帝究竟为何大改性情的谜底。 第004章海底深穴 “我需要疗伤,去往一个不为阒水妖魔所能察觉的所在。可我也不能留在你们最后知晓我行踪的人间庄院,我知道你们的斥候会紧盯在那里,我任何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而一旦我被发现,那么不仅是我,那所人间庄院也会被你们毫不留情的消灭。” 姬念笙话语间隐含的用意没有明说,池棠却是心知肚明,这更是为了保护翠姑和行将出世的宝儿。他说的没错,事实上孤身出行的董三小姐正是被盘踞在董庄附近,念念不忘追查念笙子下落的阒水思欢子所擒,如果不是自己和两位乾家师弟到的及时,董瑶还不知将迎来如何凄惨的噩运呢。想起董瑶,池棠倏忽间便感到一丝恍惚,只不过是分离了短短数月,自己却觉得像相隔了数载春秋这般久远,这不是由于渴慕心切的思念,却恰是因为自己心态上刻意的疏离。愧赧之下,池棠强忍着几乎下意识转看向灵风的举动,而由董瑶再想到乾家同门之时,他更是不自禁的揪然一紧:似乎妖魔对人间的征战在此时告一段落,那么在洛阳的伏魔同道们究竟怎样了?乾家的师兄弟们又安然否?前番曾一度因为这个念头而变得躁急焦虑,只是接踵而来的种种变故又令自己疏怠相忘。 池棠被烦杂的思绪引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师兄弟们和战况的忧心忡忡更有些坐立不安,然而大殿上姬念笙的声音依旧在旋绕激荡: “但你们同样低估了我对妖魔的恨意,你们不会想到我没有远遁于外,却迎着追兵前来的方向反其道而行之,在你们追击的罗网尚未编排开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妖魔会把人间衢道上一个踽踽独行的乡野村汉和一个慕枫道妖灵联系起来。我很好的隐藏了我的气息。我知道你们的屏涛城很兴旺,而最妙的是,它还要维持在人间的模样,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这就是一个积贮待兴的豪强坞堡。” “你是说,你躲进了绝浪的城坞中?真是不可思议,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吗?所以我说娘娘对绝浪太过娇纵了。”凌涛用幸灾乐祸的语气发表了意见,他和虞洺潇一直不和,隐居于落隐幽池也是由于虞洺潇的排挤所致,况且虞洺潇的屏涛城的名字就是针对他的,这令他一直耿耿于怀。 “对于死去的神尊似乎不必这么急着落井下石,我们还是听听这位鹿妖是怎么说的。”断海打断了凌涛的抱怨,眼神有意无意的扫了池棠一下,他没有亲见,却也知道绝浪神尊虞洺潇在那一场足以令自己刻骨铭心的恶战中,是死在了这位离火鸦圣的手下。 “我没有进入屏涛城,而是反投入了屏涛城旁的鄱阳湖中。我知道那里有着直通魔帝本尊的虚境结界,所以我选择疗伤的地方恰恰是你们的根基所在,也就是吸取天地山川之灵气,等待魔帝痊愈甦醒的地方。既然是吸取天地山川之灵气,为何不能为我疗伤所用呢?” “很好的想法,但恕我直言,即便你知道那个禁地所在,可你没有能够进入禁地的密咒,一如我为进入虻山本境而做的努力一样,你又是怎么进去的?”郎桀忍不住发问。 “我看到了你进入虻山的方法,看似简单却又巧妙之极,然而最重要的,是你拥有冰锢结界之门的法力。我不像你,那时候的我重伤未愈,玄力也仅仅足够用辟水决维持在水底深处的呼吸而已,所以我只有依靠其他的力量。呃,老爷子,你觉得我可以说吗?”姬念笙的忽然一提声调,对右侧首席上正埋首于据案大嚼的魔帝喊道。 魔帝碧眼一抬,下颌的金色胡须上满是食物的碎末:“我觉得还是和年轻的圣王在私下里讨论吧,如果他最终认同我们的方式的话。我可不想把那里变成门户大开,出入自由的所在,我总得有个能睡安稳觉的地方吧?” 这一说,满场众人却都又好奇起来,莫非自古以来密咒加持的妖界本境竟真的有什么绝大的漏洞,何至于一听此法,就能变得门户大开,出入自由了呢?池棠本有些焦虑的心情被这个新的话题所吸引,止不住诧异起来,若当真有此漏洞,数千年伏魔道高人辈出却何以从未发现? 郎桀则听出了弦外之音,什么叫认同他们的方式?这个阒水魔帝果然另有用意,暗藏机心,当下也不动声色的向姬念笙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好吧,按照海神说的,先跳过这一节不提,只说我。总之我就这么进入了那个赤空荒海血苍穹的禁地,并且直接延着吸纳灵气的章鱼触角,达到了海神老爷子沉睡不醒的海底深穴之中。”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十年你就像完全消失了一样,再也察觉不到你的行踪。你躲在了世间最隐秘也是最匪夷所思的地方。”郎桀做出如是结论。 魔帝哈哈大笑了起来:“用他教给我的成语是怎么说来着的?嗯,他打着鸠巢鹊占的主意,为我甦醒而灌注的灵气,倒有不少送进了他的体内。” …… 海底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黑暗,那只沉睡的巨大章鱼似乎本身就能够因为灵气的注入而带着陆离斑驳的幽光,或许是由于章鱼体肤的缘故,这种幽光又散发出一种柔和的暗红色。 当然,在带着满身伤痕,兀自在气喘吁吁的姬念笙视线中,他根本看不见那只章鱼的全貌,眼前仿佛连延起伏的暗红色山峦,静静的矗立于深海之底。 山峦拱绕的中心,则是一片幽深阒静的旷大黑洞,从对阒水的了解,姬念笙知道那里就是魔帝沉眠未醒的地方,被阒水的族类称作——海神之宫。不过姬念笙还是愿意称呼其为海底深穴,事实上,从看上去的第一眼,这里就是洞穴的样子。 海底强大的深压被姬念笙仅存不多的慕枫道法力消解,这一点令姬念笙颇为意外,他本以为自己会因此耗费更多的力量,所以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跃入了黑洞之中,浑没有以其处于比海底更深的洞穴为意。 洞中既不陡峭,也不阴冷,而一种奇怪的力量将海水阻隔于外,姬念笙沿着洞壁攀援而下时,甚至感到了温软的弹性。 拜那种柔和的暗红光线所赐,姬念笙在双足踏实地面后很清楚的将洞里的情景尽收于眼底,古老而迥异于华夏中土风格的雕像如同高大挺直的巨树蔽连成林,方形的石阶带着线条诡异的刻纹一直向内延伸,姬念笙每走一步,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落在石阶上的悠旋回响,而他自己很清楚,他即便在积雪盈尺的地面上也不会留下任何足迹的,无疑,这种石阶的质地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普通。 姬念笙还没有去琢磨石阶质地的雅兴,由于这种自己无论怎么控制都落下回音的脚步声,使他感到自己无所遁形。他必须做好防范的准备,尽管以他现在衰弱的功力或许连阒水三怪的随手一击也未必能接得下,况且如果在这片诡谲莫测的地域中真有守卫的话,那也一定是绝不逊色于阒水三怪的妖魔。 好在想象中的突然袭击一直没有出现,姬念笙小心翼翼的一直走到了石阶的尽头,然后他看到了一座凸起的小丘,暗红色的管道从小丘的四周扩展开去,又嵌入洞壁向上铺陈,显然与洞穴外的巨大山峦结成了一体。 仔细看一看,这种暗红色的管道还隐隐透出紫色的光华,并且随着管道向小丘处流动,不时产生的隆隆震动分明就像个活物。其实这就是活物,姬念笙看到的这些暗红色管道正是那只巨大章鱼的触手,但在当时,姬念笙还完全没有意识到,在他顺着小丘与管道之间的缝隙穿行了小半圈后,他才骇然发现,这不是什么小丘,而是一只前所未见的生物。 巨大的身体足有三五丈高,蜷缩在一起时便像是隆起的山丘,这给了姬念笙第一眼后的错觉,现在似乎是转到了正面,于是一条细长的脖颈带着一颗硕大的头颅便呈现在眼前。 鳞片宛如褶皱交错的石痕密布在它的全身,而覆盖在身体上的两片隔层让姬念笙辨识了很久才确定是翅膀,还有它的头颅,丑陋、狰狞、向后盘结的双角像两柄开刃分叉的弯刀。 姬念笙省悟过来,他所看见的正是沉睡中的魔帝本相,那些暗红色的管道也并不是从他身上向外扩展,恰恰相反,是从外部直连到了他的身体之上,管道现出的紫色光华正是阒水秘术汲取的灵气精华。 姬念笙倒是知道自古相传阒水魔帝的本相就是统御水族的蛟龙,然而眼前的生物除了头颅和传说中的蛟龙有几分相似之外,其他根本就不具备一条蛟龙的特征,是传说有误? 姬念笙端详了半晌,最终得出结论,蛟龙本就是后世想象中所描绘的水兽,还有以鳄鱼形貌为设定者,其实没有任何人见过这种传说中的生物,既然如此,眼前的这个……姑且算是蛟龙罢,又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呢? 事态进行的出乎意料的顺利,或许是自己进入禁地的方式太过匪夷所思,阒水数万妖魔竟再没有任何阻挠,现在阒水魔帝近在眼前,睡的像是襁褓中的婴孩,生杀大权不可思议的操持于自己之手。 这是个诱人的想法,姬念笙也曾雄心勃勃的放下过豪言,先诛阒水魔帝,再除虻山妖王,他先前对离宫的进攻也正是立威之意,但在与阒水妖魔的恶战中已经使他原本有些狂傲的念头变得清醒起来。公允地说,自己的一败涂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且不说成千妖魔对自己的围剿众寡悬殊,单是那阒水鲡妃和三大神尊中的任一个,自己也无必胜把握,既如此,曾经令他们绝对的俯首帖耳的阒水魔帝,自己又有什么对敌的资格? 纵使魔帝现在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到来,可姬念笙不认为当真自己动起手来,就能够伤及魔帝。 不过,如果自己旧伤痊愈,功力再得精进,那就该当别论了。 姬念笙站在了蛟龙的身边,抓着吸附在蛟龙身上的暗红色管道,背后甚至能够感受到蛟龙沉重滚热的鼻息,接着,他的身体开始缩小,渐渐成为一个目不可见的小小粒子,没入了暗红色管道之内。 近在咫尺,姬念笙已经看出来这暗红管道其实是粗大的章鱼触手,这又是一个意外之喜,他本以为这种管道别施了护持之法,令自己难以接近,然而现在这样的活物之体却更便于自己暗渡陈仓般的变化腾挪。 他所化成的小小粒子,就像是渗透皮肤的水渍,进入了章鱼触角的内里,然后再恢复本相,在魔帝与天地灵气的输送路径上成功建立了一个分输阻隔的截点,这个截点,就是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换言之,本是为魔帝甦醒而灌注的天地灵气,从现在开始有一大半输送到了他的身上,一个偷天换日的变化,而无论是在禁地中虔诚侍奉的神祭芙蒂雅还是本就昏昏欲睡的巨大章鱼却懵然不觉。 经过姬念笙巧妙的消解吸纳,这样的疗伤方式几乎是立竿见影,若澎湃怒潮般的天地灵气在两天之内,彻底根除了姬念笙恶战之后的创伤,而姬念笙本就颇为高强的玄功劲力也在灵息灌输涤荡之下尽复旧观,并在持续加强中。这令姬念笙大喜过望,按照这样的速度,一直横亘在修炼瓶颈上的冥思道大关,将由无可遏制的功力大涨而变得无足道哉,以功力雄厚而论,不出一个月,自己就将成为古往今来的第一强者。 他的沾沾自喜没有维持多久,当他发现日以继夜输入身体的灵息已经超过了自己所能消解吸纳的极限之后,他就变得进退两难的大惊失色了。 很简单,这种天地山川的灵息犹如倾注而下的水流,自己的身体则是接纳水流的容器,如果说魔帝身体的容器是累觞三升的阔口铜觚,那么自己只不过是止酒一合的小小瓯盆,过多的水流已经令自己容纳不下,却反而引起了满溢之患。 真是愚蠢,姬念笙后悔不迭,自己应该早就想到这在修炼中最基本的道理,是天地灵气的效用使自己利令智昏了。而最大的问题是,由于这几日贪婪的吸纳,已经把灵息的灌输引入了固定的轨道,欲罢而不能,欲休而不止,他只能接受这两个下场:一是不管不顾的抽身而走,然后在灵气固定轨道的巨大冲力下灰飞烟灭;二是继续下去,眼睁睁的看着灵气在体内积聚膨胀,最终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他已经没有了第三个选择。 第005章龙语 在经历了那么多险死还生的灾劫磨难之后,却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候真正陷入了绝境,这使姬念笙感到啼笑皆非。 崩决如大河奔荡的天地灵息还在源源不断的涌来,现在这样的灵息再没有畅暖经络,洗髓涤脉的快意,姬念笙所体会到的,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阴冷死气。 他只能在足以置身的章鱼触手内竭尽全力的后退,一步一步,慢得好像蜗牛的蠕动,而这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效果,充其量只能稍微延缓一下自己身体爆裂的时间。 转机在姬念笙被体内灵气漫溢得几乎眩然欲呕之时出现,触手似乎是被什么外来的巨力挤压,濡软的触手内壁一下子缩紧,骤然释放的气压将姬念笙弹射而出,他只觉得口鼻间倏尔一朗,噩梦般缠绕周身的灵息荡然无存,而自己在翻了一个浑圆的弧线之后,四平八稳的在萦然回响的石阶上立定了身子。 姬念笙没有顾得上庆幸,他很快发现了自己得以脱身的缘由,在他的正前方,那条蛟龙——姑且算它是蛟龙罢,正伸着雄壮巨大的龙爪攫紧了那个自己曾以为是暗红色管道的章鱼触手,大半个头颅都探入了触手之内,大口大口吮吸着触手中传输而至的天地灵息。 阒水魔帝醒了,提前甦醒了,也就是说妖魔对世间再度展开侵伐之战的时间,要比预计最少早上了十几二十年。姬念笙由震惊而渐渐变得骇惧起来,他虽然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少闻世事,却也知道,以目前伏魔道一盘散沙和人间诸国战乱频仍的情形,对于甦醒的魔帝及其率领的阒水妖族来说,根本不堪一击,这还没有算上同样蠢蠢欲动的虻山。 得迅速对这个危机做出应对,而这正是自己锲而不舍潜身至此的目的,现在的自己,不仅完全治愈了阒水本境恶战的伤患,几日内天地灵息的裨补也是大见奇效,谢天谢地,在灵息把自己爆裂之前,自己就得救了,使自己拥有了即便是神完气足的昔时之身也颇有不如的力量。换言之,一个功力大进的姬念笙诞生了,魔帝救出了一个看起来注定要恩将仇报的掘墓人,纵使这是出自魔帝阴差阳错的无心插柳。 触手挡住了蛟龙的视线,或许正是因为自己这几日的鸠巢鹊占,使一直安享于灵息输送的魔帝断了顿,从而将他提前促醒,这点可以从他如饥似渴的吮吸似乎就能得到印证。而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他很可能正像每一个刚从酣然美梦中初醒的孩童一般,迷蒙,昏沉,迟钝。 这也许是自己出手给予致命一击的最好时机,姬念笙额头的双角形状异乎寻常的闪烁了一下,雄浑的玄劲霎时蕴满全身,目光彻如冷泉,飞快的找寻着蛟龙身体上最致命的要害,并在瞬间做出决定:攻击咽喉下的柔软部位,争取在最短时间内让他的脑袋和身体分离。 杀意刚起,蛟龙却已有了警觉,吮吸声忽止,硕大的头颅从触手中抽了出来,定定的看向了姬念笙,姬念笙心下一顿,他抬头看着蛟龙的双眼,对方那双翠绿的眼瞳竟似有一种莫以名状的魔力,自己只感到全身酥软着昏昏欲睡,又像是酒意醺然着如醉如痴。 大事不妙,魔帝的法力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强大,如果继续和那双翠绿眼瞳对视的话,看起来迷蒙昏沉的倒反而是自己,姬念笙呓语般的轻哼了一声,暗自挪步,想要逃离对方视线笼罩的范围。可这绝不是易事,而就在他轻哼的一刹那,蛟龙细长的脖颈仿佛缠绕蜿蜒的灵蛇一般扭动伸长起来,硕大的头颅转眼间就停在了姬念笙呼吸可及的地方。 姬念笙从没想过自己会仅仅因为目光的注视就起了发瘆的感觉,即便是面对阒水成百上千的妖魔,自己也没有这么忐忑惊慌过,可他不敢再动,唯恐面前的龙头稍一张口,就把自己吞下。 蛟龙果然张开巨口,紫黑色的舌头和白森森的利齿清晰可见,不过这并不是为了吞食,姬念笙听到一串短促的音节带着热乎乎的风扑面而来,蛟龙是在对自己说话。 这是属于古妖族的语言,一度流行于远古时期灵兽之间的交流,在近三千年早已绝迹,不过姬念笙得道于数千年前,正赶上了这种语言消失前的最后时光。 古妖族语言并不复杂,和现在的华夏语比起来简直可以算得上是言简意赅,所以尽管姬念笙多少对此有些生疏,也不妨碍他听懂了蛟龙的话。 “我睡了有多久了?” “几千年吧……”姬念笙用华夏语警惕的回答,他还不了解对方究竟清醒到了怎样的程度,不过对方在说话的时候,翠绿眼瞳的魔力似乎就减弱了不少,这使他很快恢复了神智。 “等一等,你的语言……”这句话是用古妖语说出的,然而蛟龙口鼻间一道火红的光焰一闪,姬念笙猛然发现这道光焰竟是直冲自己面门飞来,还没来及的飞身闪开,光焰已然从眉心间穿过,姬念笙浑身一震,愕然少顷,却也没感到什么不适,接着就听到蛟龙的下半句话:“……倒真是博大精深,不得不承认,比过去要好听了许多,也复杂了许多。” 这是字正腔圆的华夏语,也是姬念笙惯常用的语言,不同于南国官话,而是先秦时节的语系,自秦汉以来倒成了现在独具一格的西北方言,连几个上扬声的口音也模仿的惟妙惟肖。 “你是在学我的语言?”姬念笙有点明白刚才那道穿过眉心的火红光焰是在做什么了,不可思议,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方便我们的交流。”蛟龙开始直起身,也没忘记将章鱼的触手舒舒服服的贴在了胁下,而当他在姬念笙面前完全直起身子的时候,就当真像一座小山丘矗立于前,“你让我饿了好一阵了,我刚才在里面嗅到了你的味道。” 姬念笙寻思了一番才理解此话的含义,所谓饿了好一阵应该就是指自己这几天汲取天地灵气的所为,想必在那触手之内也确实留下了自己的体息,看来自己所想的没错,确实是因此提前促醒了魔帝。 “偷吃的小伙子可不大好,况且你吃的方法也不对,如果不是我醒来的及时,你就只能成为一摊混杂在其中的血水了。” “你是有意救我的?” “不然呢?其实我大可以等你粉碎后再消消停停的受用的,啊,消消停停,有意思的语言,我还没有饿到连这一小会儿都等不了的地步。可我觉得奇怪的是,某人似乎并不感激我的相救,好像还对我起了杀意,对,就是说你,小伙子,不要想瞒过一个年纪远比你长的老人的目光。”蛟龙好像是笑了一笑,看在姬念笙眼里却显得阴险狡黠。 “我无意隐瞒,既然你知道这一点,那你也应该清楚我对你的杀意天经地义。”姬念笙豁出去了,他在蛟龙面前义正言辞,魔帝甦醒的程度远超乎他的意料,这也表明他的胜机在相应的减少,或许根本就是毫无胜机,不过他不在乎了,痛痛快快的来个了断总好过畏畏缩缩的藏头露尾。 “为什么?你也是圣灵得道,既没有天卫神兽的身份,也没有圣山一族的气味,我们似乎不应该这么不共戴天……”蛟龙又笑了,“天啊,现在的语言多么精妙,这些贴切无比的词汇是怎么出现的?” 姬念笙没有理会蛟龙末了的赞叹,他直接回答了蛟龙一开始的疑问:“为什么?因为你是阒水魔帝,而我恰好又是与任何妖魔势不两立的……妖灵。” “阒水魔帝?是说我?让我想想,我记得那时候我都被称呼为海神,阒水这个名称不很好听,阒是寂静阴暗的意思吧?为什么我的族类就代表了寂静阴暗?魔帝,这个名字我也不喜欢,魔是神的反义,那为什么作为神的我却要戴上一个魔的称谓?” “现在可不是咬文嚼字的时候。”魔帝的反应使姬念笙大为意外,他把这个看作了魔帝胜券在握的拿腔作调,所以他的表情依然充满敌意,“反正我也无所遁形,何不现在就来一场干脆利落的厮杀?面对你,我知道我的希望渺茫,但我不会坐以待毙。”劲气再次积聚而发,姬念笙的青袍隐隐鼓起。 “刚刚逃脱了死亡,就别急着再回到它的怀抱,小伙子。况且我对取你性命全无兴趣。”蛟龙无视姬念笙的蓄势待发,相反还背过了身子,章鱼触手传来的灵息使他看起来像是在洗濯沐浴的舒泰模样,姬念笙犹豫了一下,最终放弃了趁隙施以突袭的想法,且不说这想法能有几成把握,哪怕是现在魔帝所表现出来的与传说中大相径庭的古怪反应,也使姬念笙决定再等一等,至少要了解魔帝倒底在想些什么。 “很高兴你暂时中止了白刃见血的准备。”即便是背着身子,蛟龙也对身后的情形了若指掌,“既然如此,请你告诉我,你认为我们圣灵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在漫长的沉眠中,这种隐隐约约的思绪总是在困扰着我。幸好我醒来之后见到了你,小伙子,两个人一起思考总好过一个人陷入冥思苦想中而精神恍惚。” 传说中凶猛狂暴的阒水魔帝竟成了一个深沉睿智的哲人?姬念笙分外感到不解,可眼前这一幕又令他不得不相信,因为按照原先的设想,现在的结局应该是短暂的交锋之后,自己被撕裂粉碎得连渣都不剩。 “妖魔希冀成为世间的主宰,似乎这就是你们存在的意义。”姬念笙没有深思便即脱口而出,当他走到蛟龙身边坐下的时候,发现蛟龙正在沉吟之中,根本没有任何戒备。 “事实上,我们确实曾是世间的主宰,可那又如何?我只记得我和那只麒麟彼此都看不顺眼,好像是欲求不满的相互抵触,但这真的是因为未能权柄独掌的欲求不满吗?我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麒麟?你是说虻山妖王?” “你们现在是这么称呼圣山族的了?没错,就是他,我们都是神之一族,他是鳞神,我是海神,还有囊神和……”蛟龙在思索中陡然一震,翠绿眼瞳中的光芒像碧波清潭一般粼粼泛播。 就在这样的光芒中,却还有丝丝缕缕的火红色光焰在闪烁着,与绿芒交错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片奇诡瑰丽的画面,姬念笙弹身而起,被这突然现出的变化震慑得惊骇莫名。 或许刚才正是魔帝甦醒后的迷蒙状态,现在他将回归本性,姬念笙没来由的兴起了这个念头,却发现蛟龙并没有做出其他动作,只是在这两种光线的交替变幻中开始渐渐缩小。 直至光芒大盛,晃得姬念笙睁不开眼之际,才轰然飘散,整个洞穴热风四溢,姬念笙再度睁开眼时,便看到了一个老者赤裸全身站在刚才蛟龙盘踞的地方,长着一张大秦人的雄毅面孔,肌肉雄壮,身材高大,当然这种高大只是针对常人而言,和蛟龙相比又不可同日而语,胸口、手臂、耻部还有那两条明显比常人高出一截的大长腿上,密布茂盛的金色体毛。 蛟龙化作了人形,而这显然就应该是阒水魔帝的本来面目,记得上古时的海神族确乎是在西方征战的,魔帝有这样的形貌倒也是情理之中,而且虽然还比本就颀长高瘦的姬念笙又高出大半个头来,但姬念笙已经觉得心理上好受多了,没有了蛟龙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后世的年轻神族,请帮助我们共同参悟这横亘数千年的问题。”老者的语气异常轻柔,姬念笙甚至听出了一丝女性的温婉,而在如此雄壮高大的男子身上出现这样的语调,更加深了怪异的感觉。 老者的双眼依然是翠绿的,但没有了先前蛟龙的那种魔力,只是更加显得深邃迷幻。 明显是注意到了姬念笙愕然愣怔的相视,那老者竟然对他轻轻的点了一下头:“三千年的沉睡,使我成了他,他也成了我。” 第006章神灵 姬念笙显然对眼前突然发生的变故,尤其这个看起来如此威猛雄毅的老者竟会出现一种柔情似水的异样感到震骇莫名,他浑不自觉的摇了摇头:“你……你说什么?” “沉睡了几千年,我也和他斗争了几千年,他不记得在五百年前发生的事了,那时候的他还有着未曾消泯的凶顽,幸好现在不同了,经历了最后的融合与纠缠,我成了他,他成了我。” 姬念笙注意到魔帝现在的口音有了些微的变化,带着些南方偏远之地的土白和破口音,但他还是对对方最后的重复懵然无解,什么叫我成了他?他又成了我? 好像是看出姬念笙的茫然,老者微笑着向他走近,而用姬念笙久历人世的见解来说,他只想到了轻移莲步这个形容的字眼,很难想象这是怎么在一个体格高大魁伟的男子身上发生的,总之是娉婷优雅的仪态,当然是在忽略了对方的形貌之后。 “除了天神云龙,另四位神祇之中,我是他唯一没有提及的那位。我想是对我的回忆给他造成了一些不适应,好在这种不适应只需要一小会儿的时间就能消除,而这恰恰给了我和你对话的机会,孩子。” 从姬念笙作为一只麋鹿诞生开始,直至其后的修玄得道终获大成,在他这几千年的岁月里他就从来没有被称作过孩子,这个陌生疏远的称呼竟使他心内蹊跷的掠过一丝暖意,但他还是无法理解老者言语中的含义,他倒是略微知晓些远古五灵的传说,那个走兽由麒麟所辖,水族归蛟龙统领的传说,也知道麒麟和蛟龙恰恰就是妖魔虻山阒水的首脑,但也仅此而已,什么神祇之类的称谓,却是不甚了了。 那老者免不了又用女性的温柔微笑向姬念笙解释道:“你总该知道距离现在久远到全然被遗忘的岁月里所出现的五位神祇,天神云龙,鳞神麒麟,羽神凤凰,海神蛟龙和囊神弥蛛。而我,就是羽神,被后世称为凤凰的神灵,我喜欢这个名称,尽管出现在这里的,只是我灵神的一部分。” 姬念笙瞠目结舌,他完全没有想到整件事竟会发生这样曲折离奇的峰回路转,他需要时间来消化对面这位老者的话语,因此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洞穴中只剩下了那老者一个人的独白。 “任何出现在这里的生灵,无论是神之一族还是肉身凡胎,都绝不是偶然。我想一定天神云龙的智慧在冥冥之中做出的安排。上一次的那个年轻人最终促使了海神本性的削弱,用他的生命为我提供了成功的机会;而现在的你,我相信是彻悟未来的关键人选。” 姬念笙愣了好半晌,不过当他开始说话的时候,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雍和低沉:“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是,传说中禽羽之主的凤凰和残忍暴虐的蛟龙混为了一体,就如你所说,你成了他,他也成了你,那你现在究竟是凤凰?还是蛟龙?” “都是,这就是我成了他,他成了我的含义。或者说,即便他的躯壳依然是海神的模样,可他的魂灵思想,已经是我和他共同融合的一体。几千年的努力之后,他早已不是昔日那条残忍暴虐的邪龙,就像是经历了成长而变得成熟睿智的人类一样,过去的所作所为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然变得难以理解。” “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这位魔帝依然是魔帝的样子,可他内在的元灵已经变成了你?”这个问题不难理解,天下本就有类似的元灵附身的法术。 老者的微笑更深邃了:“不,他仍然拥有自己的元灵,只是由于我灵神的影响,使他的内在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变化,但思想还是他自己的,虽然其中有我的一部分。” 姬念笙决定从这个绕来绕去的话题里解脱出来,他姑且认为这还是和元灵附体差不多,重要的是,面对一个举止怪异的娘娘腔总比张牙舞爪的凶神恶煞要好。 “你刚才还说了什么天神云龙的智慧,似乎我的闯入是天意使然,还说我是什么什么……彻悟未来的关键?你是海神也好,羽神也好,我只想说承蒙错爱,可实际上我本就是被你的族类追赶得走投无路,并且打着取你性命的主意而来的。说实话,能够真的进入到这里,运气好的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觉得这是意外,所以你似乎不应该对我报以太大希望。” “仅仅是运气吗?包括你利用蝦蜍鼍龙的潜入?漫步海神之宫的畅通无阻?以及灵气爆裂前的及时得脱?孩子,真正的运气不会接二连三,你更应该相信这是有意的安排。” 姬念笙为之语塞,他瞬间省悟了这个道理。其实他进入阒水禁地的方式简直凑巧离奇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那只拱卫赤空荒海的蝦蜍鼍龙突然在自己置身的鄱阳湖底游过,而他恰好灵机一动,化身小小粒子依附于蝦蜍鼍龙如嶙峋怪石般的体肤内,让这只不受虚境密咒之力的远古巨兽带着自己就这样穿入了禁地虚界之中。现在想来,与其说这是天无绝人之路的蹊跷奇遇,还不如看成是蝦蜍鼍龙的特意接送。 “你也许是对的……”姬念笙甚至怀疑这几日在章鱼触手内的吐故纳新也是出自什么故意的安排,不然无法解释为何那蛟龙醒来的如此及时,又分毫不差的从几条触手中选中了自己容身的那一条。“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是你们选中的那一位,我只是一个修玄得道的麋鹿而已,并且对我那些食人无厌的同类有着切齿的恨意,在你们面前,我不过是个法力低微的异类,我不认为我是我能给你提供什么帮助,事实上,能够杀死你倒是我最大的愿望。” “天神云龙的智慧浩博精深,而既然眼前的他并不是你先前所想的他,又何必执拗于对立的情绪而念念不忘?试着和他一起,解读未来的答案,然后再决定自己该怎么做,这样不是更好?” 老者面上的微笑在渐渐淡去,眸中深邃迷幻的色彩也在悄然黯淡,姬念笙还想追问的时候,就听到老者用前番那种字正腔圆的西北口音说道:“……还有囊神和羽神,你知道吗?我一度和她们闹的很不愉快,但现在想一想,我还是更讨厌那只麒麟一点。说真的,我挺怀念她们的,如果她们还在的话,以她们那种超卓的智慧或者不至于让这个问题纠缠我那么久,我做梦的时候净想着这事了。” 她又变回了他,姬念笙不知道自己这么形容确不确切,总之老者举手投足间再没有任何女性的特征,走起路来昂首阔步,虎虎生风,章鱼的触手像是暗红色的绶带盘结于身,姬念笙还注意到随着老者的呼吸,一股似有似无的玄劲正从章鱼触手内扩张开去。 姬念笙几乎一眼之下就明白了这样做的用意,如果把自己对天地灵息的吸纳比喻为吃的话,那么看来那老者说的没错,自己吃的方法不对,一味的接收却没有像他现在这样的释放,当然,前提条件是自己要有这种释放的修为功力,自己还当不了窃占鸠巢的喜鹊,充其量不过是一只偷吃的小鹪鹩罢了。 “你们……”姬念笙想了想,发现这个说法有点诡异,当即改口:“……你觉得一直纠缠你的是什么问题?” “圣灵得道,所欲何为?”老者的声音带着深切的迷惘和空灵。 …… “你们现在有答案了?”郎桀脸上带着一丝冷笑。 姬念笙的故事有所保留,在斟酌之下他放弃了关于羽神的那一部分,这件事即便在这十年中他也对魔帝只字未提,他不知道所谓魂灵思想的融为一体倒底是什么含义,事实上在那次短暂一晤之后,那位羽神就再也没有出现,他不敢确定魔帝是否会因为对羽神的敏感而故态复萌,他也没有任何尝试的意思,必须得承认,十年来的朝夕相处、扶携共进使他喜欢上了这个老人,他们彼此都将对方当作了至交好友,所以他也不想让这一点成为困扰魔帝的源头。 故事在后来略显生硬和突兀的转到两人这十年的友谊之上,其中包括姬念笙时不时带回的外界讯息,诸如涉尘妖使的创立,阒水圣王的当权,还有屏涛城坞的覆灭等等,使魔帝对外界的日新月异并不陌生,但郎桀对此仍然将信将疑。 “当然有答案了,不然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姬念笙仿佛浑然不觉郎桀的逼视,向与宴众人还微微欠了个身,“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还是愿意先听听圣王的意向。” 魔帝在为自己漆纹精美的羽觞中第七次注入美酒,雪白的皮肤上涌起两团醺然的醉红,并且用一个长长的饱嗝表达了自己的漫不经意;姬念笙则直接返回了自己的案席之后,右边的施姒已熟稔的向他轻声追问,而左手的韩离则报以礼貌的笑意。 “不敢说念笙子先生所言不尽不实,我只是还有一些困惑。”郎桀站起身,对着相邻的魔帝一摊手:“恕我直言,我们都知道曾经的老爷子是怎样的性情,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会使他变成了这样?这当然是令人喜出望外的好事,可我还是想知道详情,别说只因为是你们的行思坐想。” “我那时候就那么令人讨厌?”魔帝总算抬起头,耸肩时一副无辜的神色。 “我说的很清楚了。”姬念笙不疾不徐地回道,现在的他温和得像是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一滴水落在岩石的表面,世人看起来不会有任何变化,可如果是几千年的持续滴落呢?泰山之溜以穿石,更何况是久经岁月的思慧性情呢?” “这个解释并不能令我宽心……”郎桀有些不依不饶,但池棠立刻开口,为他们的纠葛打了圆场:“或许我们不必急于如此刨根问底,现在的……海神,至少是我们乐于面对的,还是解决眼下最实际的问题为要。郎先生,在你一统虻山阒水两族之后,接下来又将作何打算?” “这也是我刚才表达的意见。”姬念笙微笑着补充道,“今晚应该听到的故事很多,而我和老爷子的经历只不过是一个开场,总要彼此掌握的讯息对等才公平。也包括你,离火鸦圣,我对你们,还有这些异族朋友的由来非常感兴趣。” “旁枝末节先不问,先说重点是正理。”郎桀也笑了,他对池棠做了个先请的姿势,“鸦圣不妨先说,我从天王处大抵知晓了一些,不过详情还得亲历者说出来。” 池棠也不推却,这支使节团的来历是绕不过去的话题,自己要做的就是尽快把它叙述完,也好听一听之后郎桀的筹谋。 …… 池棠的故事并不复杂,但却对满座尚未完全知情的阒水妖灵来说足够震撼。 血泉鬼族一度也是圣王想要拉拢的盟友,他们的实力在中土华夏也已髒然与虻山阒水鼎足而三,虽然和他们缔结的盟约既不可靠也注定短暂,但他们却是制衡虻山的重要力量。 就是如此强大的血泉鬼族,竟在短短两日间被裂渊国打得全军覆没,鬼皇和鬼相皆已沦为阶下囚,从此失去了兴风作浪的可能,这是足以与虻山阒水的一统相提并论的大事。 雄心勃勃如断海、已经开始在盘算以现在妖族一统的实力若与裂渊鬼国开战能有几分胜算;心机深沉如汇涓,则凝神静忖接下来的大势走向;而其他如霓裳夫人、暮觉子几个,却是骇然失色,目瞪口呆;只有凌涛依旧一副孤冷不萦于怀的淡漠神情,把震撼的心情隐藏的很好。 “真想见识一下那个战胜了鬼皇的裂渊大力王,我不信一个虻山妖族化身的鬼灵能有这样的实力!”天灵鬼将嘀咕道,不知道是因为争强好胜还是钦慕向往。 池棠也没有把所有事和盘托出,他不想把裂渊大力王关于妖王未死的推想公布于众,尤其是在这虻山阒水归于一统的庆功宴上,但这依然没有瞒过缜密心细的郎桀。 “仅仅是为了刺探虻山的近况,居然就要出动两位五圣化人?这不合理,一两位使者就能达到这个目的,比如赛伦族的坎吉先生。你们的兴师动众一定是为了别的原因。” 第007章本性 池棠目视郎桀,既不否认,也没有承认,然而却确凿的表达了默认的意思。 郎桀看懂了池棠对视的含义,对方对他显然有所保留,这是源于那种不信任,所以他也不以为忤的笑了笑:“看来在我得到诸位的认同之前,很多情事还没有办法顺利的交流,我希望开诚布公,那就让我先来说罢。” 这句话并不仅仅指池棠,却也把前番的姬念笙给包括在内了,不过姬念笙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圆睁着大眼静静等着郎桀说下去的样子。 郎桀施然起身,纯白的襟祍处还有日间恶战留下的血渍,看起来好像白雪皑皑中的一抹殷红,他端着酒樽,首先环场一周遥遥相敬,阒水和赛伦族的妖灵纷纷举杯奉迎,那喀忒斯尤其踊跃,一脸粲笑,姬念笙则只是微笑点头示意,韩离与傅嬣以及灵风和锦屏苑几位女仙都是安坐不动,池棠稍稍欠了欠身,双眼一霎不霎的落在郎桀面上。 倒是阒水魔帝有了反应,向羽觞第八次倒酒,然后对郎桀高高举起:“好喝,我沉睡前那时节酒还酿的不地道,没今世这般适口。” 喀忒斯忙不迭的献殷勤:“海神若是喜欢,小妖那里还有,都是产自西方的佳酿,别有风味。” 郎桀并不理会喀忒斯,视线从池棠直转到魔帝,看魔帝一饮而尽后方才将酒樽微一沾唇,他本就不是为了敬酒,只是为了在说话前缓和一下气氛。 “我说过,我会和你们好好聊一聊的。没错,我是一位五圣化人,本就应该是所有妖魔的克星,可我身为五圣化人,不仅没有对妖魔赶尽杀绝,甚至还做了他们的王,我想池先生便是对此大为起疑了?” 池棠双足不丁不八,如岳临渊,淡淡颌首:“愿闻其详。” 郎桀嘴角一扬,笑容更透出那股与生俱来的桀骜之气:“前番种种,诸位纵不知晓,却也可以大致推断,是我潜入阒水离宫,做了那鲡妃的入幕之宾,借此得而登圣王之位。” 一众阒水妖灵对此倒没有什么异议,如汇涓和霓裳夫人几个心思精细的则悄悄的看了看正开始品尝第九觞美酒的魔帝,妖族虽无贞节之说,但鲡妃毕竟是魔帝过去的宠姬,护偶是生灵的本性,却与贞节操守无关,他们担心魔帝因此有什么不豫,倒又生出事来。 魔帝还是置若罔闻,丝毫不为所动。 似乎是等待魔帝的反应,郎桀的语气也顿了一顿后才续道:“可我认为,妖人之争已历数千载,死伤累累,厮杀不断,却是没有从根子上去解决这个问题。” 魔帝放下了羽觞,面露会意之色,很显然他一直在留意着郎桀的话语。 “昔年崇伯鲧治水,乃以息壤填堙堵塞洪水之势,结果呢?洪水遇阻反溢,一泻千里,其害更甚。这数千年妖与人彼此交斗征伐,愈演愈烈,难道不和息壤堙水有相似之处?”看池棠喉结动了动,欲待开言,郎桀对他摆手一止,忽然扬声:“我问在座诸位同族,你们大都血灵道出身,这杀人食人,究竟有何好处?” 几个阒水妖灵都是一怔,血灵道妖魔自具灵智始,杀人食人便是天经地义,可倒底有什么好处,却是谁也说不上来。 “都说人乃万物之灵,食彼血肉,对修行更有裨补之效,不过这几千年来,我也不知吃了多少人,这修为却还是靠自家参悟习练而得,除了填填肚子,似乎也没看出什么效用来。”断海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其实到了他这一层境界,已是妖魔出类拔萃者,早不像寻常血灵道妖魔多餐人肉,有时候吃人更多是为了恫吓人类。 汇涓的桌案上恰好放置着一豆肉脯,他若有所思的用牙箸挑开暗红色的肉干:“若依小臣看,吃人是我族同类在修玄得道时节最先知晓的修炼法门,也是承自妖族故老相传,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都说人肉鲜美,只怕多半也是诸同族先入为主使然,其实若论适口美味者,同族化去横骨前种类各异,也各有所好,这人肉嘛……倒也不见得有多好吃。”汇涓是江豚成精,以他的特性,自是更爱吃鱼虾之属,对人肉本就没有什么嗜好,像是为了表明这一点,他又悻悻然将牙箸往案上一丢,没再碰那豆肉脯。 “说到这一层,我想起来了。”魔帝已然半酣,满脸通红,他一发话立刻吸引了全场的聆听,“这个什么吃人肉有好处,是那麒麟首先散布出来的消息,那时候不是为了和人争斗嘛,这个法子还挺见效,神族和人类自此后势不两立,打起来更狠。” “那你呢?老爷子?你当时就没有推波助澜?你的阒水一族又何尝不是惯以食人为乐?”池棠忍不住用一种愤怒的语调反问,他当然知道在场众人都小心翼翼的逢迎着这个未知玄虚却又无比强大的魔帝,但他秉性刚直,一想到妖魔食人的累累罪行便是心生反感,因此脱口而出。 魔帝先是愣了愣,韩离、傅嬣几个心里为池棠捏了把汗,尤其韩离,暗自戒备,以防万一魔帝突然反目。哪知道魔帝翠绿眼瞳一转,首先哈哈赞了一记:“推波助澜?这词儿精当,可得赶紧记下。”然后眉头皱起,扮了个苦脸:“当时我和那麒麟算是一伙儿的,他这个主意有效,我为什么要反对?当然……嗯,就推波助澜了,哎呀……”说着,魔帝又懊恼的拍了拍自己额头:“瞧瞧我那时候干的事儿,还真是愚蠢!” 是魔帝刻意作伪还是现在已经脱胎换骨得如此率直真性?不仅池棠,连郎桀都下意识的瞟了姬念笙一眼,不过姬念笙还是淡然雍雅的笑着,分明是毫不意外的神情,悠悠言道:“世间的达官贵人不也常以龟鹤为食,以期延年益寿?结果呢?有什么效应?不过是慰藉心理的自欺欺人罢了。” 姬念笙像是阖棺定论,声音却也传出了宫殿之外,落在一直被押在梯阶之下候命的千里骐骥耳中,千里骐骥浑身被玄劲妖力束缚,早已恹恹的动弹不得,此际却不禁苦笑,这使他想起了一年前在氐秦皇宫新年大宴中所食的龟鹤延寿羹,当时自己不也正是这么想的?他当然早已看破以食人血肉裨益妖魔修行纯熟子虚乌有,但他从来没有阻止过妖魔食人,这是整个妖族取代人间世界的最大动力,为什么要阻止?可令他担忧的是,似乎这件事正在殿内被渐渐揭开真相。 众人语声一时间在场上沸沸扬扬,开始了对食人一事的众说纷纭,坎吉正在叙说赛伦族的一些观念,他们并不觉得吃人有什么太大的罪恶感,事实上即便是人类自己,也常有同类相食的情事发生,兵燹战乱频仍,灾厄饥荒连年,这些事屡见不鲜,更不要说天下间还有些以食人为习性的原始部落,这方面似不必专非,问题在于妖灵的修为和食人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他们是琐罗亚斯德教的教众,受血灵道影响极浅,这番一说,顿使阒水众妖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郎桀此时倒不急插话了,他需要的就是这个话题展开的讨论,妖魔食人的理念早已根深蒂固,原非一日间便可革除此弊,总是该多说说,多想想,才能让他们接受起来更顺当些。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郎桀才清了清嗓子,殿中语声倏寂。 “这一节能想明白,才能清楚妖灵与人类之间本就不是不共戴天之局,所以我愿意像疏导河道的禹帝一样,让妖灵和人类各循己道,以成衡平之格局。” 鲧和大禹治水的旧事发生在魔帝沉睡之后,十年来魔帝与姬念笙共处,多也是参悟妖灵大道,于史事却是不甚了了,所以魔帝并不清楚郎桀信手拈来的范例,然而他对郎桀的后话却很有兴趣,打了个醺然的酒嗝,翠眼生光:“如何各循己道?” “虻山阒水,秘境甚广,我族安居于内,专修参玄,晓命知天,汲采人间聪慧,天地灵息,却不涉人间纷争。”像是知道自己的变革之举太过空泛,郎桀又加了一句:“设若世人颓敝,荼坏天下,天道必有所取,我族自可取而代之。” 郎桀毕竟是五圣化人,说到底还是在为人间谋划,池棠感到宽心,他听明白了,郎桀这是采取的和平共处,顺天应人的法子,从人类的角度,这法子自然极为有利,妖魔一族将不再为害人世,可从妖魔的角度来说,此举未免缺乏吸引力,妖魔本性残虐好杀,把他们约束在虻山阒水的秘境虚界中自生自灭,在一开始迫于郎桀的强力压制或可收敛一二,但时日一长则必生祸端。 池棠不再炯炯而视郎桀,却把目光投向了在座的众多妖灵,果然,众妖灵听说之后大多显得不以为然,他们也是首次听说郎桀的举措,断海沉下了脸,凌涛则是古井不波的冷峻,霓裳夫人的媚笑有些不自然了,即便是素来自视为心腹的汇涓,此际的表情也颇为疑惑。 郎桀想做疏导洪流的大禹,却在对妖魔本性上不经意落入了息壤堙堵的故局,可郎桀还在侃侃而谈:“以此法施行,我族潜心修炼,不出百年,则玄术精进,能为大长,那才是真正的兴旺……” 池棠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面对郎桀,他的敌意在消退,然而随着敌意的消退,更多的担忧却在兴起,郎桀固是极有才略,这个从成功攻伐虻山,进而妖族一统就可见一斑,但他过多的沉浸在世间衡平的理想之中,现在看起来,过于一厢情愿了。 魔帝从先前的兴趣盎然到现在的微现失望,想要说话,却在和姬念笙对视一眼之后又端起了羽觞,这回没有急于饮酒,而是看着羽觞上黑红相间的漆纹默然不语,视线忽一转,投向了殿宇内阴影笼罩的偏狭角落。 “年轻的圣王……”姬念笙礼貌的打断郎桀,“……恕我直言,阁下对以后的谋划之思似乎远不如对虻山的进攻之策。” 郎桀倏然止口,对姬念笙的直斥其言也不着恼,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思路的欠缺之处,这只能说是自己方略最完美的结果,内中曲折反复,困难重重自不待言,但他认为这可以通过长时间的统治来逐渐改变,就像妖魔食人习性的养成,焉知此方略不会对妖魔心性造成潜移默化的影响? “玄术精进,能为大长……哪怕整个妖灵之族都成了冥思道,其后又能如何?他们不是在覆雪莽原成长的,所以他们不会理解你衡平天下的理念。”姬念笙的表情并不像言语中那么咄咄逼人,至少是很诚恳的和郎桀讨论的架势。 对方很清楚自己的来历,郎桀并不意外,威名赫赫的北溟念笙子若是不知道自己的来历才值得奇怪,他耸耸肩:“那么念笙子先生,或者说,海神老爷子有什么高见?”他知道今天来自魔帝的主张才是关键。 “妖灵成精族类各异,本性却是难改,你不可能让一头猛虎去吃斋茹素,也不可能让一条饿狼变得淑钧温和,过分压制他们的本性,结果就像你说的那样,一泻千里,为害更甚。”姬念笙用郎桀自己的话来提醒郎桀。 “是的,他们喜欢杀戮,喜欢鲜血,具备人形的同时他们还保持着兽类的本能,难道念笙子先生是让我对他们放任自流?然后将凡世人间变成他们的猎场?” “我反对妖魔食人,但经过这十年与老爷子的共同参悟,我并不反对让妖灵保持自己的本性,这种本性说好听点是活力进取,说难听点就是嗜血凶顽。刚才圣王问我们是否有答案了,我说是,那么现在我不妨告诉圣王,我们的答案就是让妖灵充分施展嗜血好杀的本性,这才是最适合妖灵的出路。” 第008章天外有天 此言一出,池棠悚然心惊,这是什么意思?他竟然要妖魔充分施展嗜血好杀的本性?难道又要在天下掀起一阵血雨腥风,这才是他和那阒水魔帝的本意?尽管他先前对姬念笙极有好感,此际却也按捺不住,霍然转身,目中神光一冲,紧紧的盯住了姬念笙。 傅嬣和韩离一左一右,逼近姬念笙,两个人的手都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之上,施姒已在姬念笙身旁不知所措,有心分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和他们剑拔弩张的气势相比,一众妖灵却不自禁的露出了释然笑意,汇涓看看郎桀,又看看姬念笙,最后转到了安之若素的魔帝身上,眼见立论相左,争执不可避免,他已经在盘算两方实力相较的高下了,最终决定一旦生变,立即投入魔帝麾下,至少是不能明目张胆的跟从郎桀,一个魔帝就能对抗三大神兽和天灵鬼将的联手,更不消说还有个今非昔比的姬念笙在旁,料想那傅嬣和几个锦屏苑女妖也难抵敌,实力差距是显而易见的。 天灵鬼将也做好了准备,虽然他并不是完全赞同郎桀过于理想化的主张,但却颇有豪义之气,当真双方动起手来,自己自然是毫不犹豫的站在郎桀一边,至于两方实力的高下对比,管他娘! 喀忒斯觉得自己又找到了奉承的机会,卷舌头说出的汉话就像喳喳乱叫的喜鹊一样聒噪:“我迫不及待的想要在摄人心魄的圣灵殿立起海神壮观的雕像了。我完全赞同海神和姬先生的主张,下午我就说过,随着至尊无上的海神甦醒,妖灵成为天下主宰的这一天将会很快到来。” “天下主宰?”姬念笙察觉到了傅嬣和韩离的靠近,也发现了场上气氛的骤然紧张,但他还是泰然安坐。韩离迎上了姬念笙澈朗明亮的目光,心下一动,以他观人阅历来说,眼神清明若此,当绝非大奸大恶之辈,不过他还是一手搭在剑柄璜铋之上,没有放松戒备之意。傅嬣则白裙一闪,却是冷冷的立在了姬念笙身后。 姬念笙浑不以为意,露出了下午就曾出现过的揶揄微笑:“天下?何为天下?便是说这天似盖笠,地法覆盘,八荒四海,锦绣河山了?”忽的一拂袖,面容一端,“谬之极矣,目光短浅,器局太小!” 在场众人都是一愕,放眼六合八荒、四海九州尚嫌目光短浅、器局偏狭,那当真目光长远,胸襟恢廓起来,又该是如何情形? “星宇浩瀚,苍穹无极,你我目中所见的世界相比之下,又算得什么!”姬念笙站起身,悠悠转身,望向殿外的灰暗天幕,只可惜虻山虚境蔽掩,难见漫天星斗之光。 “搬山倒海,移形换影,不受三灾之厄,不涉五行之变,我辈圣灵如此参悟天地造化玄机,为什么还要执迷于小小一隅?物生其法,必有所用之处,然而这发挥效用的所在,绝不是如此渺小的人间世界,我辈圣灵最终的出路在其他的世界。”姬念笙说的慷慨激昂,众人仍然大惑不解,但池棠、韩离并郎桀这几个参与过玄晶探秘的神兽化人却似乎感悟到了什么,他们的感悟来自于冥灵玄晶之前与囊神残留的元灵所进行的对话: “……我们所能见到的天幕远远要比你们想象的广博浩瀚,我们的世界只是这天体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罢了……” …… “凡人坐领江山,因为这个世界是属于他们的世界,我辈圣灵的应运而生,却是为了开拓,征服,征服这个世界以外的世界,一个又一个肉骨凡胎绝对无法涉足的世界;那里会有无数我们意想不到的强敌存在,所以,必须让我辈圣灵充分保留嗜血好杀的本性,在征服那些世界的战争中再大展拳脚。”姬念笙对明显表现出敌意的几人做了一个宽心的手势,“现在明白我说的话了吧?妖族的战场不在这个世界,也和圣王不涉人间纷争的本意没有任何冲突,诸位,是不是可以不要再这般如临大敌了呢?” 魔帝哈哈大笑起来:“才说那个吃人的事儿,可看他们几个的眼神,像是要生生把你吃了一般。” 魔帝的打趣声中,韩离松开剑柄,傅嬣俏脸一红,天灵鬼将复回座中,只有池棠和郎桀两个还怔立着若有所思。 …… “神话是人类想象出的美妙故事,天体中一定还有拥有生命和灵知的世界,但没有任何一个族类会是这个天体的主人,大家都一样,不过是这个浩瀚天体中的尘芥而已……” 囊神的话一再在池棠脑海中浮现,两相印证之下,使他隐隐抓住了姬念笙话语中的实质。他们要让妖灵一族去征服这个天体之内其他拥有生命和灵知的世界,战事将在异界展开,再与人类世界毫无纠葛,如此得保天下安宁,这对于久历妖魔之患的人间来说,实在是个喜出望外的好消息。 想明白这点,池棠对姬念笙和魔帝那短暂泛起的敌意顿时烟消云散,他向姬念笙点点头,表明他听懂了对方的意思,姬念笙倒有些奇怪了,满场众人大多凝神沉吟,这本在意料之中,事关天体星辰,也充分说明了一句古话——天外有天,但这对于仅在这个世界长成的生灵来说,突兀听闻,必是一时之间难以尽解,可这离火神鸦却怎么这么快就明白了? “好主意!倒底是先生和老爷子十年苦思而获,是我目光短浅了,偏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倒差点把妖灵一族带到歧路上去,郎桀佩服!”郎桀沉思之后突然开口。 姬念笙用试探的语气反问:“你们二位真明白我说什么了?我是说……这个世界复世界像绕口令一样的说词,你们听懂了?不必我继续解释了?” “有必要再向他们解释解释,不过我相信,我和池兄,还有这位郎先生,都听懂了。别忘了,我们可曾经是天神的汉内塔。”韩离笑道,听懂姬念笙意思的并不止池棠和郎桀两人。 古妖语的汉内塔令魔帝大生感慨,翠绿的眼眸亮了亮,池棠在刹那间有了种错觉,他好像看到魔帝的身后有丝丝缕缕的火红光焰在闪烁,然而一霎眼之后,却又逝灭无形。 “可以在之后几天对他们进行详细的讲解,很高兴这几位汉内塔立刻就听懂了并且还表示了赞同,这至少说明我们可以不再有分歧和隔阂,我们是不是可以再坐下来畅饮美酒呢?我记得今晚是庆功宴罢,刚才的音乐和舞蹈呢?已经停止很久了吧?” 魔帝的提议使场上气氛为之一轻,舞姬扭动着腰肢款款进场,浓重异域风味的音乐又开始响起,尽管在座的大部分妖灵还对姬念笙的话语颇感费解,但几个重要人物明显的前嫌尽释也落在他们眼中,不管是什么决策还是方略,听凭这些强者的吩咐就是,所以他们很快也有说有笑起来。 魔帝第一次和郎桀碰了个杯,看起来他很喜欢这种后世的敬酒方式,而在知道了对方的最终方略之后,郎桀已然如释重负,魔帝的甦醒现身不仅没有对他的一统大计造成不利的影响,甚至还大有帮助,为妖灵一族的去向提供了一个极佳的归宿,此时的他在魔帝面前就真像一个毕恭毕敬的晚辈,推杯换盏之下,魔帝轻声道:“现在的问题在于如何开启去往其他世界的通路,云龙之力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拍了拍胸前微微凸起的硬物,那是他一现身就攫取在手的云龙骨,郎桀点头表示了解,反正他也拿不回来,索性对云龙骨不置一词,“而你既然立刻听懂了阿笙的话,那你就肯定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其他神祇遗留的力量,想要开启通路,我还需要他们的力量,我是说鳞神、囊神,还有……” 魔帝一顿,双眉皱起,像是就在嘴边却在一闪念间遍寻不着的索解,眼瞳中的翠绿色渐渐开始迷蒙。 郎桀低头侧耳,所以他没有看见魔帝露出的些微异样,只是面现疑难之色:“囊神所在我倒知道,可天神云龙之首未知所踪,羽神凤凰杳无音信,还有那鳞神……你也知道,鳞神妖王被他那手下千里生给暗害了,尸骸何在却要问那千里生了。”忽然眼睛一亮,“啊,是了,怪道老爷子日间不让我杀那千里生,却是留他有此用处,我叫人把他带上来!” 也不等魔帝回答,郎桀陡然扬声:“带千里生!” 魔帝的迷蒙只持续了刹那,在郎桀声线忽朗之下他又恢复了酒意醺然的模样,似乎并没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古怪。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直押在殿外的千里骐骥便已应声带到,候命的阒水劲装武士用移形之法省却了来回的反复。 跟随千里骐骥一齐被带进来的,还有同样被玄劲妖力捆缚得严严实实的茹丹夫人,辟尘公、镇山君和盈玉几个,虽说妖族一统,但这几个虻山的首脑还未得宽赦。 “孤名千里骐骥,再不是千里生。”千里骐骥说的有气无力,但语气却十分坚决。 郎桀自不会和他去计较,挥了挥手,让几个欲待上前喝斥的劲装武士退在一边。 “千里,今朝已为阶下囚,全看在海神面上,暂时饶你不死。我只问你一句话,若是据实禀呈,或者我也能放你一条活路。”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有死而已,复何言哉?”千里骐骥勉力让自己站直身体,即便失败了,他也要保持自己王的威严。 茹丹夫人在他身后面露心急之色,却也素知他性情刚硬,要他软言软语的乞命告饶,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郎桀洒然一笑,妖灵本无道德操守,礼义廉耻之说,但现在的千里骐骥却分明是一个孤高矜傲性情者之所为,这不是普通的妖灵所具备的。 他没有接千里骐骥的话茬,而是单刀直入:“你暗杀虻山妖王之后,将其遗骸置于何处?” “暗杀吾王?无稽之谈!”千里骐骥决计不承认这一点。 “早间狼圣用那几个凡夫赚开吾族界门之时,不是说什么翼横卫尚存的切口来?你不去问那翼横卫,倒问骐骥吾王做甚?”那辟尘公好生强项,当下出言讥嘲,这使千里骐骥心下一暖,虽是势败受擒,可总也有几个忠心耿耿的部下。 千里骐骥摆明了一副听凭发落,生死置之度外的不合作态度,郎桀一时也有些无计可施,正想从另几个虻山首脑身上撬开口来,池棠却忽然插言:“前番郎先生说我们兴师动众所为何来,现下不妨明告郎先生,我等乔装改扮至此,正是为了探察那虻山妖王的踪迹……”他现在已是疑虑既解,自然再不犹豫,斜瞟了灵风一眼,续道:“已得确切消息,虻山妖王,其实未死。” 池棠的话令在座的阒水妖灵都吃了一惊,便是千里骐骥在闻言后也是心中剧震,自己如此谋划,下手狠决,却怎么还是未能除去那虻山妖王?想到妖王很可能暗中窥伺自己已久,自己却得意洋洋,疏而无备的对人间大兴征伐之举,不由又是一阵阵后怕。 郎桀和魔帝却是丝毫没有意外的模样,魔帝嘿嘿笑道:“我就说嘛,那麒麟老妖虽然混账,但还没孱弱到给自己手下小妖给灭掉的地步,真当我们这些神祇是白活的?” “果然如此。”郎桀颌首沉吟,“这样一来却又奇了,千里篡位也不少时日了,那妖王既然未死,却如何能一直隐忍不发?而他又下落何处?” 池棠都说了,灵风也不再隐瞒,俏盈盈站起身来:“小婢日间去那神息崖离神宫打探了,全无蛛丝马迹,只怕……只怕是千里先生之后又动了手脚。” “啊,我说如何野性的沙漠艳蛇怎么变成了瑰丽的中土之花,原来是去做这事去了。”喀忒斯不合时宜又开始甜言蜜语了,一双眼贼溜溜的在灵风身上乱转。 千里骐骥看向灵风嘴角苦笑:“枉孤昔日如此看重于你,可你这般不识抬举,宁可取罪附逆,也不改投门庭。只可惜孤之虻山高手凋零,倒让这些宵小贼子趁隙而入,说实话,孤倒是想念大力贤兄在的时节,他若在此,孤岂能有今日之败。” 灵风撇了撇嘴:“谋逆作乱的是你,害我师父的也是你,如今扼腕叹息的还是你,不觉得太过假惺惺了吗?” “哎,我就奇怪了……”魔帝酒意酣浓的站起身,“这马妖在叹他这里高手凋零?可那个一直在角落里偷听我们说话的家伙是怎么回事?他不就是圣山族的高手么?” 第009章暗藏之客 即便玄功深湛如魔帝,骤然饮下如许美酒,一个把持不住便有些不胜酒力了,说话时候舌头有些僵硬,而且他带着西北陇上的语调本就颇多卷舌音,这样一来就更加听不真切他在说什么,尤其是初时只是对着千里骐骥侃侃而谈,怎知话锋突然一转倒另有所指。 池棠也是脑中绕了一绕,方才瞿然猛省魔帝是在说些什么,却见魔帝颠着醉步,摇摇晃晃的直往殿中偏狭的犄角处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在冲那里招手。 是说另有虻山妖类暗伏在彼?可为何在座这许多当世顶儿尖儿的高手,就在眼皮子底下却懵然不觉?池棠有些怀疑,无论是早已炉火纯青的玄灵察气觅魔之术还是已臻化境的武道听风辨形之法,他都没有发觉这殿中竟会另藏有一人。 在偏狭角落的暗影中,一人缓步踱出,这使池棠大为惊讶,疑虑惑然尽去,代之以一种深深的震骇,可别以为经过了玄晶探秘,功力大成之后便小觑了天下的能人异士,且不说这魔帝锐敏聪察之技自己已然难望项背,便是这灵谲诡秘的暗藏之客,能在满场高手环伺之下犹然潜伏多时,只怕未必便在自己之下。 联想到魔帝前番的话,池棠又是一凛,遮莫此人便是虻山什么不为人知的高手?又或者,就是那未知所踪的妖王本尊?当下凝神起身,直看在那人面上。 不止池棠,全场目光齐刷刷射向那方,他们不像池棠思绪百转,因此看过去的眼神泰半是惊奇诧异。 那人体格矮小,蜷曲着两条短腿,一副夥背弯腰的佝偻身形,肤色暗黄,淡眉倒挂,小眼无神,形容愁苦,看年岁倒不甚大,纵使如此丑陋显老,却也至多不过像是二十五六岁的光景。 “好厉害,想老爷子的话想出了神,呼吸上一时粗重,倒底还是给老爷子发现了。”矮小的年轻人自然而然的用上了他们对魔帝的称呼,似乎颇为熟稔亲切,然而魔帝也是一怔,他也从来没见过这个年轻人,不过却知道这年轻人绝不可能是虻山妖王,只是对方高深莫测,一身神而玄之的淡淡灵息蕴动,分明是堪及冥思道境界的迹象,可他思来想去,还是没想出此子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 魔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在吮吸殿内漂浮的馨香气味,那年轻人却又像是知道魔帝在做什么,愁苦的面容上露出说不清是皱眉还是展颜的表情,还将身子向前凑了凑:“老爷子闻出什么来了?” “不香不臭,不腥不臊,还好我鼻子够灵,你是圣山族的出身没错,不过却没有这一族惯有的体味,嗯,这是慕枫道加上其他什么玄灵之力的效果,怪道有这般身手。依我看,你比这几位汉内塔,还有那个马妖,已是差不太远了。” 年轻人向魔帝竖起一个大拇指:“老爷子好眼力,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看起来那年轻人也没什么恶意,就算被魔帝察觉,这现身的也大大方方,泰然自若,魔帝执手相引,倒拉着他直来到了宴席场上。 灯光照射之下,便是千里骐骥也看清了来人,甚至灵风也轻噫了一声。 他们都认出来了,这不正是那个在魔境树牢一向少言寡语的狱卒地爬子? 千里骐骥只是认识地爬子,在他眼里,这鼹鼠小妖虽是修习慕枫道,但仅仅粗略感知也可知道其功力平平,全无过人之处,把他安置在沉眠之森的魔境树牢,与其说是物尽其用,还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放逐,也就是这种闷声不吭气的榆木脑袋才适合沉眠之森的幽暗昏沉,虻山欲大出天下,决计不需要此辈圣灵的加入。 而由于都是虻山少有的慕枫道,所以灵风和烨睛也都与地爬子结识,但他们只是泛泛之交,地爬子形貌丑陋,讷然枯槁,无论灵风还是烨睛都没有和他攀络的兴趣。 怎知那个魔帝口中的虻山高手竟是此人,千里骐骥一脸意外,倒没再端落魄君王的架势。 在众人注视下,地爬子也不见礼,也不示意,却将手一抬,一道灰褐色的气流像是从手腕上脱落的丝绦,飘然及地,又在地面轻轻扬起,片刻之后,气流纷腾翻涌,渐渐聚成了一个人形。 “他是你们带来的吧?整片沉眠之森都差点被他吵醒了。” 池棠看着那气流汇结的人形露出了横眉怒目的面相,愕然失声:“义节?” 看那人形须眉竦然,器宇轩昂,单手还持着巨大的铁剑,可不正是那以绝剑之名随慕容衍同来此地的巨锷士张琰? …… 张琰一心复仇,乃是剑侠豪士过分执念于恩怨的心性使然,憎恶的地灵鬼将做了一路,这让他把怨气都注入了杀害自己的虻山嗷月士身上。 他飞身而出,找寻仇家之际,正是池棠韩离与一众赛伦族武士行将发动之时,殿外天灵鬼将与灰蓬客激斗正酣,郎桀方自受袭被创,千里骐骥着意调息,远处群群汹汹,大批天军妖兵回援杀到,一派纷战激剧之势,谁会注意到一个飘渺无形的鬼灵悄然而隐? 张琰虚身浮掠,遍观杀伐之场,就是不见那嗷月士踪影,可他还是不信那慕容衍所说关于嗷月士化身魔狄,最终被千里骐骥诛杀当场的信息,当下越行越远,不知不觉的陷入了一无所获又锲而不舍的循环反复之中。 目中所见,虻山群妖或聚而受擒,跪地拜伏;或狼奔豸突,号哭逃散,阒水武士势如破竹,攻取了一处又一处虻山族落,虻山九岭十三峰,大半落入了阒水之手。 极为顺利的进攻态势在一处神秘的所在遭到了打击,几十位阒水的散兵游勇发现了深幽阒静的沉眠之森,未明其详之下他们发起了冲锋,却在转瞬间被眠森之力吞噬。 张琰远远的看见,坚定了内中必有虻山高手操持的想法,很可能便是那身居虻山高位,却一直藏头露尾的嗷月士,此念一起,顿时不管不顾的潜入进去。 一个深谙武技之道的鬼灵,便是真正的身动若鬼魅,行止如幽风。被眠森之力影响的古树盘枝能够察觉到异类的侵入,却一时牵缠无果,凡张琰所经之处,森林便似活了过来,地开土裂,根茎翻绕。 直至眼前出现一团蜂巢状的藤蔓,内中忽然探出了地爬子诧异张看的小脑袋。 张琰根本没把地爬子放在眼里,强如残灵鬼将、虻山四灵,自己也能够凭借倏闪即逝的身法和无坚不摧的剑术与之周旋颉颃,更何况这一看就着实丑陋平庸的小妖? “嗷月士何在?”巨锷剑几乎是随着问话的第一个字脱口而出时就定在了地爬子面门之前。 “嗷月士?”地爬子眨了眨小眼睛,“倒是在这里关过一阵,不过他离开后就再没有回来过,听说是给那位骐骥王明正典刑了。你得知道,凡是被关在这里的囚徒就从来没有回来的,他们都死了,不过也好像有例外,比如和我聊的很愉快的那个蝙蝠精,还有……” 张琰没有管地爬子后面的话语,脑子里轰然震鸣,嗷月士当真死了?一直不相信的消息从这个小妖口中得到了证实,失去了快意恩仇的爽烈,又令他一阵阵的怅然若失。 身后的树根像巨蟒一样缠绕过来,张琰却轻轻巧巧的从树根罅隙中穿插而过,根本就没有费心闪避,这些魔力对肉身很有效,却很难真正困住一个虚无飘渺的魂灵。 一再失手的反常触发了沉眠之森更大的反应,地面在隆隆震响,森林的深处已经有树木迸发的声音传出。 张琰意兴索然,也不再管那地爬子,悻悻然转身待行。 “你这样可不好,这里从来没有过蕴含着阴煞玄力的魂灵进入过,如果吵醒了这片森林,会有大麻烦的。”地爬子整个儿从藤蔓里爬了出来,单手轻挥,灰褐色的气流开始向森林的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你也是虻山的妖魔?看起来本事不小。”张琰有些意外,一度颇为萧索的神情竟又有了些许的兴奋。池棠韩离都曾与他齐名武林,今日眼见就是大显神威之局,张琰自知他们天赋异禀,而自己一介鬼身,本无相竞之意,可他毕竟是昔日的武林大豪,逞强争胜之心难免,报仇已是难有指望了,可如果能就手斩杀这个看似能为颇为不俗的虻山妖魔,日后论功起来,自己也面上有光,不枉虻山行走一遭。 对于妖魔异类,张琰自不会有任何顾忌,看那地爬子分心旁骛,森林在其施法下正渐渐平复,他也不多话,陡然运力,巨锷剑斜划半圆,却是从一个极难反手抵御,又无法及时退让的巧妙角度直斫地爬子当头。 地爬子转过头来,小眼睛雾蒙蒙的看了张琰一眼,然后另一只手抬起,对张琰一指。张琰无法想象,在自己如此迅逾雷电的一击之中,对方是如何从容的完成这一套动作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一刀斫出的时候,自己的动作就变慢了。 电光火石之间,张琰只来得及看到地爬子指尖灰褐色光芒一闪,接着就是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张琰全身被灰褐色气流笼罩着缩回指尖,地爬子漫不经意,仍然将全副精力都用在了对沉眠之森的安抚之上,张琰的消失看来使森林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再看地爬子的表情,倒像是在哄一个不肯入睡的婴孩一样,专注而满是和蔼慈祥。 “嘘……好了好了,继续睡,继续睡……” 良久,沉眠之森归于沉寂,地爬子眺远相望,尽管头顶的茂密枝叶使他难见天日,可他却又像是看到了什么。 “阒水魔帝竟然也来了,这倒是越发有趣了。” …… “我无意与他为难。”地爬子没有说张琰先起杀心的事,一副淡淡漠漠的表情,在魔帝席案旁盘腿坐下的时候,似乎也没显得身量矮了多少。 张琰踉跄退步,慑于地爬子之能,也知道此际似乎并不是再起厮杀的时候,他没有冒失的冲上去,而是选择飘回了池棠座旁。 “义节,没有大碍吧?”今日繁事驳杂,池棠倒疏忽了张琰,看到他终于安然无恙,心里为之一宽。 张琰紧盯着地爬子,小声告诫:“这个妖魔,不简单。我看比我见识过的那几个残灵鬼将只强不弱。” …… 慕容衍赫然发现此时的张琰回复了在裂渊国诵经安魂之后的本貌,自己给他施为的血泉秘法竟是荡然无存,这是大法力侵蚀后的迹象,只能是那个鼹鼠精所为,更是心生戒惧。 …… “本来就是来观瞻老爷子尊范的,顺便也听听你们的故事。”地爬子对魔帝倒是不失敬意,看魔帝返身落座,对他欠了欠身。 “阁下是……”郎桀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虻山地爬子,沉眠之森的看守。” “既是虻山族类,又有这身能为,如何昨日我族进犯,阁下全无动静?却在今晚欢宴叙功之时不请自来?”即使没有魔帝,有自己和池棠韩离这几位神兽化人在此,这个地爬子再如何高强也浑不足惧,郎桀只是要知道这个神秘的地爬子用意何在。 “我虽然是虻山出身,但兴亡之事却和我无关,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地爬子不亢不卑的回话令千里骐骥轻哼一声,自己倒底没有错,似这般全无进取雄心之辈,就算真是天下第一,也和虻山全无瓜葛,倒是这地爬子是哪里修炼来的本领却是值得探究。 有相同疑问的显然不止千里骐骥一人,郎桀紧接着发问:“不知足下这一身神而明之的能为又是从何而来?请恕郎桀眼拙,倒是一向不曾知晓虻山还伏得足下这般的高人。” 所有的目光都直勾勾的盯在地爬子的身上,地爬子枯槁的面容却像是褶皱的纸张被突然抹平,而直到到他开口说话后很久,众人才意识到刚才他是在微笑。 “当不起高人之称,别说那时候的大力将军,就是此间的骐骥吾王,我还是大有不如之处。只不过无所事事的时候多了,也就更有空多想想事,想着想着,就发现自己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沉眠之森的力量和我的修行融汇大成的结果。” 第010章归心似箭 “沉眠之森?回头倒要见识见识,怎生下午闲逛就没注意这般所在。”魔帝嘿嘿笑了起来,因酒意而显得行止有些疏浪,不过看在池棠眼里,这也算是好事,能这般放浪形骸之人至少证明不是心怀叵测之辈。 “回到老问题上……”郎桀倒一直保持着清醒,双眼一霎不霎的盯紧了地爬子,“足下的修为非同小可,如我等之能尚未察觉足下隐伏在侧。适才足下自己也说了,是想海神之语想出了神才被发现,恐怕不独独是因为天外有天的议题罢?” 地爬子回应的十分干脆,也许是他立刻就明白了郎桀的意之所指,也许是他根本就没想过隐瞒:“嗯,如果是说关于虻山吾王的意思,没错,我略知一二,当然,是吾族的先王,并不是这位骐骥王陛下。” 千里骐骥两眼亮了一亮,事涉虻山妖王,这使弑君篡位的他分外着紧。 “吾王确乎是死了……”地爬子的第一句话就使众人为之一愕,不过接下来的话又令他们恍然大悟,“……只是这种死亡仅仅局限于肉身躯壳的范畴,到了这种境界,肉身躯壳本就没有这么重要了,我以为骐骥王应该清楚。” 千里骐骥面露思索之色,沉默无语。 “元灵才是我辈生灵真正的存活之道,我很意外的是骐骥王陛下只是看到了吾王枯朽的尸体便觉得大功告成了?事实上不仅是吾王,便是翼横圣卫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他们都活着,只不过元灵都附在了另外的躯壳之上。就像……老爷子那样。”地爬子看了魔帝一眼。 魔帝懵然不觉,醉醺醺的自斟自饮,注意到了地爬子的眼神,他又嘿嘿笑了一声,在座诸人也没有意识到地爬子最末一句中的含义,他们更关心的是虻山妖王的行踪。只有姬念笙神色微动,看向地爬子的目光愈发显得深邃迷离。 “那么足下知道现在妖王在哪里喽?”郎桀紧追不舍。 地爬子神情木讷的摇摇头:“我只是通过气息的异动由此推断,可吾王也好,翼横圣卫也罢,我并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但我可以肯定,他们现在寄附的躯壳并不足以完全施放法力,并且肯定没有对抗骐骥王的把握,所以他们一直隐忍不发。如果我是他们的话,我现在采取的策略必然是先恢复自身的法力。” 魔帝乜斜着双眼:“就算他们另有了躯壳,可怎样才能恢复自身法力呢?” “我不知道。”地爬子闷声回答。 有了地爬子的论述,虻山妖王和那翼横卫的仍然存活已经是毋庸置疑了,池棠心下反复盘算,一天不能肯定妖王的下落,那么现在看起来对人间颇为有利的局面就存在着变数,而姬念笙眼里的光芒却陡然锐利了许多,很显然是翼横卫的消息刺激了他。 “必须找到那麒麟老妖的行踪,不把他解决了,接下来的路数就不安稳。”魔帝也想到了这一层,说话的时候双眉皱起,或许只有那虻山妖王才能令他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事情很明了了,之后整个妖灵一族的举措除了开始向征服另外的世界准备之外,找寻虻山妖王也是当务之急,无论是郎桀,还是池棠、韩离这样的五圣化人,都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最好的消息是魔帝站在自己这一边,当真面对虻山妖王,就算对方完全恢复了本身法力,那也是稳操胜券之局。 关于虻山妖王和天外有天的话题告一段落,在殿外等候已久的晁公遗适时的进入,对虻山的处置是由他一手操持的,他需要把现在的情况如实禀报。 “如何?”郎桀复回席上坐下,反问的话语言简意赅,他清楚晁公遗要说些什么。 “虻山族众计数已毕,五万三千六百八十七口寻常族众尽皆归附圣王陛下,虻山天军尚余一万八千九百六十六口,亦全数降服,已经将他们用归化之术相并之,可保他们再不敢生贰心逆志。虻山天军四大统领仅存三口,内中圣空部统领枭啼阵亡,只是那虻山异灵军数十口全无形迹,只怕是趁乱脱逃而走。” 千里骐骥心中一动,他相信异灵军对他的忠诚,他们能够存身于外,那就说明自己还没有完全的山穷水尽,没准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再图后举,想到这里,他的求死之志已有动摇,或者可以和那郎桀虚与委蛇下去,只要自己活着,就还有希望。 郎桀却在这数字中进行了推算,虻山天军三万之众,如今已是折损了一万有余,充分表明虻山虚境外的战事要远比自己预先估算的激烈得多,他也要知道伏魔道的情况。 境外直接主事的是镇山君,这方面他最有发言权,郎桀直接问向镇山君:“此番人间用兵,战况究竟如何?” 这正是池棠一直关心的问题,当下屏息静气,只等镇山君发话。 镇山君依旧甲胄遍身,胸前两个凸起的虎头分外显眼,铁甲上还有斑斑驳驳的血迹,郎桀问话,他作为囚犯不敢不答,但还是先看向了千里骐骥,在得到千里骐骥目光中允许的暗示之后,他才瓮声瓮气的开口,和那时节的清凛虎啸判若两人。 “我们是去攻打的洛阳,七天没攻下来,凡夫守军五百余人,还有陆陆续续赶来的伏魔道,还有北境莽族的人马,哦,对了……”镇山君像是才想起来,语气是冲千里骐骥说的,“那将岸和陈嵩两个逆贼也来了,还有那两个离奇逃出虻山的家伙,那个天青会主和蝙蝠小妖,他们也到了。” 陈寨主也参加了这场大战?池棠心头一热,至于那个天青会主,天青会他是知道的,却也只是几面之缘,天青会主丁晓更是没有任何交情,而镇山君口中的蝙蝠小妖,池棠也根本没想到颜皓子身上,这段旧事他不甚了了,便也未及深思,他还是关心乾家子弟有没有参战,以及那陈嵩究竟如何了。 “不要扯到别的话题,我只问你战况如何。”郎桀催促道。 看千里骐骥面上没有什么反应,镇山君只得继续回道:“打洛阳本就是诱敌之计,不过守军的顽强倒是出乎意料,六天下来基本上把他们尽数诛杀,只剩下最后一道关卡,也已是胜券在握。但就在第七天上,伏魔道大批援军赶到,是我们将计就计,发动早已暗藏好的主力伏兵,一日之内变成决战之局,杀伤伏魔道大半,我估摸着灭了他们起码一千多人,只是……只是接到本境遇袭的消息,不得以才班师收兵,急返本境。在洛水之滨又遇到鹤羽门炼气士的阻截,苦战之下方才突破,却还是回来的晚了。” 镇山君并不知道,七星盟的盟主许大先生也在这场阻击战中殒命亡身,不然肯定要炫耀炫耀自彰其能。 池棠听得心惊肉跳,脑海里反复回旋着镇山君刚才的话语:……六天下来基本上把他们尽数诛杀……杀伤伏魔道大半……登时语带焦躁的追问:“你说的那些对战的伏魔道,都是那些门派?” 镇山君瞟了池棠一眼,从月夜刺君时节他们第一次朝相算来,如今二者已是天差地远,池棠在他面前自然而然就有着那种令自己颇含畏惧的压迫感。 “刚才也说了啊,鹤羽门,北境莽族,还有那什么五老观、紫菡院、天师教,还有大大小小基本上所有的伏魔门派,增援洛阳的足有两千多人。”镇山君一五一十的道来。 “可有乾家斩魔士?”池棠语气更加急促了。 “他们一直在啊,我们也是接仗了才知道乾家那伙子早就在洛阳了,我们的先锋在第一晚还吃了他们一个大亏,七天下来他们还在扛着,对了,绝啸就死在他们手里,嗯,末了又来了一个,就是和那天青会主和蝙蝠小妖一起到的,一身古怪玄功,倒给我们带来很大杀伤。”镇山君不十分肯定甘斐是不是乾家的弟子,但那身斩魔路数,又使他觉得或许跟乾家有极大相似之处。当然,他也没有说出甘斐那一身颇似千里骐骥的破体罡气,总之他也不知详细,索性略去不提。 池棠牵念悬心于乾家弟子,韩离则更有担忧之处,也跟在池棠之后发问:“可知洛阳城人间守将?” 镇山君一脸愤恨和敬佩相揉杂的古怪神情:“不知他名姓,就知道他体格魁伟,身材高大,虽没有什么法术,可一身云龙破御之体也厉害得紧,想起来了,他用的也是大铁剑,和他一样。”镇山君还朝张琰指了指。 这下韩离池棠都知道是谁了,吴兴沈劲,说起来他两人都和沈劲有故旧之谊,池棠还是对这个沉毅威肃的将军颇有好感的。 “那他后来如何了?” “第七天我天军合围的时候,据说是给异灵军的杀了。” “那那些乾家斩魔士呢?”池棠更着紧了。 镇山君有些畏惧的缩了缩头:“死了几个……” 千里骐骥暗露笑意,被阒水趁虚而入,又有这假使节团里应外合的曲折不说,至少这一场虚实相间的洛阳之战还是很成功的。经此一役,伏魔道的力量最起码折损大半,元气已伤,只可惜被这阒水郎桀坏了事。 池棠脑子嗡的一下炸开了,乾家众师兄弟的身影一个个浮现,他在乾家最为交好的便是甘斐、嵇蕤、薛漾,还有那大师兄乾冲,亦是一向敬重仰慕。听说乾家弟子有伤亡,他心里好一阵扑扑直跳,他只道甘斐功力尽失,定不会涉此战事,可另外几个人却肯定参与其间,如果他们中有人损折,自己当真……当真是心痛如绞了。 事实就是如此残酷,薛漾、乾冲,音容已杳,将一腔热血洒在了那片雪白血红的土地之上。 池棠坐不住了,腾地起身离座:“我立刻去洛阳,看那里究竟如何!” “这么急?”看池棠的意思当真是即刻就要动身,郎桀甚是惊讶,“此间大事未了,鸦圣这便要走?” “我一刻也不能留了,怪我,同门浴血奋战,我却置身事外,此际想来委实心急如焚,我马上出发,开虚境之门,我要出去!” “我和池兄同往,此间事由海神和郎先生做主便是,但大计可定,尚请赐告。”池棠要走,韩离也不会留着,一齐站起身来。 “我也去。”傅嬣听说内中还有紫菡院的姐妹,也是一片牵挂之色。 “公孙夫人也要走?接下来只怕免不了裂渊国一行,尊夫在彼,公孙夫人尚需折冲一二,也全我唐突之罪。”征服天外之天的决策免不了找寻远古神祇之行,裂渊鬼国由于囊神的缘故是避不开的一环,而因为公孙复鞅正在裂渊国,确实需要傅嬣接洽方能免生龃龉,况且毕竟郎桀强掳为质在先,纵无恶意,也是极为失礼的了。 “无妨,雅风四姝代为接引。”傅嬣转头吩咐,“依依,你们几个带郎先生去鞅那里,只说事急从权,情有可原,鞅是恢廓之性,必不为怪。” 雅风四姝屈身答应声中,池棠几个归心似箭的便已聚在了一处,灵风自告奋勇:“若要出这虻山之境,我自有密道可行,我带你们去。” 当真是说走就走,池棠也不再施礼拜别,只让灵风带路,光影飘纵之下,身形一闪一晃,几个人早已踪迹全无。 喀忒斯一脸不依不舍之情,慕容衍也有些按捺不住,悄声对天灵鬼将道:“我与他们一路前来,不好舍他们独留,我跟去看看。” 天灵鬼将不虞有他,自是点头应允,他现在一门心思是同往裂渊国一行,大家都是鬼灵阴魂,去那里正好相就,况且还有个令他心痒难搔的裂渊大力王在。 宴席正因池棠等人的离去有些嘈杂,郎桀正要继续问下去,忽听身旁鼾声大作,转头看去时,便见魔帝伏于案上,终于不胜酒力,酩酊大醉。 也罢,今晚欢宴先散,明日再定大略。郎桀以目示意,自有汇涓和霓裳夫人知机的接过话头,不一时,歌舞尽止,群宾告退,便是千里骐骥这几个俘虏也被晁公遗押了下去。 殿中只剩下郎桀、天灵鬼将、地爬子和姬念笙了,姬念笙上前搀扶酣然沉睡的魔帝,就在此时,一股玄灵之气掠过,火红光焰陡然从魔帝背后升腾起来。 郎桀愕然之下,耳中只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 “很久不见了,寒狼天卫。” 第011章献仇 相比于血雨腥风、战火燎烈的洛阳城,群山蔽掩之内的山藏村宁谧得像是另一个世界,这是冬至之后第九天的傍晚,寒冬岁月山里更是黑得早,炊烟仿佛笼罩村落的薄雾袅袅漂浮,薄雾下透出点点灯火之光,熟悉的山歌声亢然远播,村里的后生们依旧沉浸在饱食窝冬的轻快气氛里,聚在一处饮酒欢宴,酒至半酣时便是放声高歌。 聚会中并没有那个令后生们眼热心动的窈窕身影,不过好在二壮将老族长的孙女,那个他一向有意的梅丫给拖过来了,梅丫不比黛丝莉娇娆妩媚,却胜在秀美清丽,兼之又是山藏村本乡本土长大的姑娘,倒是更多了些亲和之力,没了老族长在旁,梅丫全不似往日里矜持羞涩的少女模样,甚至还和后生们碰了几大碗甜腻腻的米酒,粉脸上艳扑扑的透着红光。 谷生的目光直从梅丫转到正有些忸怩不安的二壮身上,挤眉弄眼的唱着: “弗见哉~~~~奴奴心里头酸,用心装侬一般般,闭哉眼睛哟哦~~~,哥哥亲个嘴来~~~~接连唤声~~~俏心肝……” “俏心肝哟~~~”众后生齐声应和,哄成一团,有几个拽着二壮,喷着酒气怂恿道:“哎,梅丫都在这咧,恁伢倒憨笨木头一样,去亲一个呐!” 二壮虚虚的看了看梅丫,心下早是跃跃欲试了,只作却不过的情形被几个后生夹着半推半就的向梅丫凑近,梅丫杏眼一睁,俏脸一板:“你敢!” 当真是御旨纶音一般,二壮顿时泄了气,慌里慌张的缩了缩头,就要从几个后生的胳膊里挣脱,这回是真的挣扎了,酒喝多的几个后生抵不住他力大,倒让他逃了开去。 “不得行哦,梅丫不肯的。”二壮生怕几个后生不依不饶,一边退一边连连摆手。 “哼,要是给爷爷知道了,准用族法治你!”梅丫叉着腰,看似是在生气,却是极具娇嗔之态。 有后生打趣:“才不会哩,老族长得了二壮这孙女婿上门,高兴还来不及呐,二壮别怕,哥哥替恁伢壮胆,亲了女娃,女娃就啥都从你咧!” “切,个个嘴上倒是能为得紧。”梅丫嗤之以鼻,“怎么甘大叔家的你们眼红了这么久还不敢上?今晚莫得人家在了,就欺负到我身上了?” 梅丫是个心思敏锐的姑娘,黛丝莉在村里这些时节,一众后生有贼心没贼胆的情形早落在她眼里,这时候就是用此事来堵他们的嘴,定然大见成效。 果然,原本嘈嚷成一片的气氛立时现出几分尴尬,自从甘斐和那两位远亲在前几日突然离开之后,黛丝莉便是闭门不出,后生们几次相邀都被谢绝,心下好生郁闷,一个满脸麻子的后生挠挠头:“人家心在甘哥身上,厄们总不能坏了甘哥的好事吧?” 梅丫本也是抢白一句让他们不至酒醉之下过于放肆,倒不想当真提及了众人隐憾之情,当下也不再深言,端起陶碗:“哼哼,让你们胡闹!来,前者谁挑头撺掇二壮哥的?自罚一碗!” 后生们又热闹起来,刚才的尴尬倏然而去,推杯换盏之中,梅丫悄悄的向村落最边角的方向微瞥了一眼,却忽然皱起了眉头,那里的那种若隐若现的古怪气息似乎变得更浓了。 …… “晚饭弄好啦。”黛丝莉推开房门,托盘上的碗盏热气腾腾,“肉糜羹,这是给洽儿的,冬菇萝卜汤,这是莎儿最喜欢的,放心,我分灶做的,汤里没沾上荤腥。” 布奴莎半靠在土炕上,以手支颐,在昏暗微弱的灯光中若有所思,洽儿却一骨碌爬起身来,跳下土炕,嘴角抽搐着向黛丝莉展开笑颜,然后接过了托盘上的肉羹,一手捧着,一手用木勺西里呼噜的吃了起来,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颇大。 看布奴莎不为所动,黛丝莉轻柔的将托盘放在她面前,侧身在一旁坐下。 “还在担心你的父亲?” 布奴莎点点头,同时又用目光向黛丝莉表示了谢意,只是那碗香喷喷的萝卜汤丝毫没有勾起她的食欲,自甘斐走后,她越想越是担心,那白狐都说了洛阳无比凶险,父亲却还是身入险境,这令她寝食难安。 这方面黛丝莉和洽儿都比她要看开许多,黛丝莉是对甘斐总有一种莫以言状的信心,她固是不知洛阳战事如何,但昔日在广良城这般可怖的情景下,甘斐尚且能将自己安然救出,现在甘斐神力复生,修为益精,那就更足以逢凶化吉。至于洽儿,她似乎对甘斐本就有那种虽非骨肉亲生但却极为玄妙的感应,爹爹到现在都不曾有事,这使她极为安心,纵使口不能言,可通过意念交流她和布奴莎也不知说过了几遭,偏偏布奴莎仍然牵记不下。 现在没事并不代表之后也能安然无恙,布奴莎担心的是这一点,只是她并不想对洽儿提到这一点,不必让洽儿和自己担上同样的心事。 几天下来,黛丝莉也清楚并不能靠言语劝慰便能让布奴莎从忧心忡忡中解脱出来,转移她的注意力或许是一个好办法。 “尝尝这个萝卜汤,我特地用龟兹方法炖的汤。” 却不过黛丝莉好意,布奴莎只得轻舀一勺,送进了嘴里,汁水鲜香,咸淡适宜,还有一股草菌香气,饶是布奴莎这几天食不知味,却也禁不住精神一振。 “黛姐姐还做得一手好菜?”布奴莎决定再来一勺,她吃食的样子不像洽儿那么粗朗,只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洽儿端在手里的肉羹已经少了一大半。 “哪会做什么菜呢,也就是从龟兹过来的路上自己照顾自己才学会的粗疏手艺,说到饮食烹调,你们中原人才是行家……”黛丝莉看了看布奴莎的样貌,才意识到自己说法有误,捂住了嘴吟吟笑道,“瞧莎儿妹妹这样,也不是中原人那,倒是活脱脱西域美女的形容,是我说错了。” 布奴莎淡笑了笑,没有分辨她其实连人都不是,又何来中原西域之别? 黛丝莉的目光一落到布奴莎面上,就有些离不开了:“莎儿妹妹这般美,别说是男人,就算是我也是越看越爱呢,你要是在龟兹,肯定早就被龟兹王抢进宫了。嗯,你这样的身段,跳起洛丽巴塔来,一定能把男人的眼珠子都给勾走。” “洛丽巴塔?”布奴莎对这个词非常好奇。 “是龟兹的一种舞蹈,用汉话解释就是从鲜花变成的仙女。” 那不就是花妖么?布奴莎觉得也可以这么翻译,不过她看到黛丝莉已经做起了动作,纤长两手相抵,贴在下颚之上,扬眉动目,晃头移颈,却似琼玉轻点,星晨寥灿,即便是黛丝莉斜坐于炕头,身形尚未完全舒展,然腰肢亦是随着移颈节奏翩然而动,当真是将女子的婀娜体态尽显无遗。 “喏,就是这样,洛丽巴塔舞。”黛丝莉介绍道。像是看到布奴莎专注而视的目光,她特地从炕头站起身来,又这般跳了一遍。 女孩子总是对这种彰显美丽的物事感兴趣的,布奴莎眼前一亮,忍不住跟着黛丝莉起身,学着她的姿势,将两手抵在颌下,头颈扭动:“是这样么?” “放松放松,脖子不能太僵硬,记住你是花丛中最美丽的一朵,迎着太阳迫不及待的要展示你的美丽。” 布奴莎学的很快,只片刻之后,便已跳的有模有样,黛丝莉赞不绝口,洽儿也在拍手大笑。 曼妙的舞姿使布奴莎稍稍从忧虑中释放,突然间,她绽放出的明媚笑容阴暗了下来,就像是一片乌云遮住了日头,蔚蓝色的双眼一动不动,紧紧盯在了炕头之上。 黛丝莉正感诧异,却见洽儿也是相同的神色看向自己身后,登时顺着她们目光的方向转头看去,心下一跳,那个青衫俊美的年轻人就像上一次见到的那样,无声无息的出现,又盘腿裾坐于炕头。 “你真的很适合跳舞,没有言辞可以形容你舞姿中的绝美。”白狐迎着布奴莎的视线,深情款款地说道。 “你怎么来了?我父亲呢?”布奴莎的语气很生硬。 白狐脸上露出了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在从炕头飘然落地的时候,还没忘记彬彬有礼的向黛丝莉和洽儿温柔的一笑致意。 俊俏的颜容总是容易令他人心生好感的,尽管白狐再次成为不速之客,但黛丝莉还是用欠身弯腰的礼节回应,洽儿则狠狠的盯着白狐,她察觉到了另一股奇怪的气息,就在白狐身上。 “是说那位甘先生吗?他终究没有听我的劝,还是去了那杀伐之场……”白狐的笑意更深了,这点上他没说假话,至少他离开的时候,甘斐还在浴血奋战,并没有伤重垂危的迹象,以至于自己根本没有趁隙将奄奄一息的他带回来的机会。当然,仅限于那个时候,可以想见再之后两万天军伏兵合围的情景,料想他就算没有当场毙命也多半只能落荒而逃了,只是这并不在他需要回答的范围内,“……我本以为他会遭遇凶险,不过他却是把凶险带给我的同族,虽然这么说有点古怪,但我确实为他的神武而折服。” 布奴莎并不全然尽信,不过没有听到噩耗总也是值得宽慰的事,她继续冷冷反问:“那你过来做什么?” “因为你的缘故,就算背弃我的族类我也在所不惜,所以我是打算悄悄潜在令尊的左近,必要时回护于他的。如前所述,我这是多此一举,令尊的加入已经使胜负之势转易,天军对洛阳的攻伐只怕难逃兵败铩羽之局。”有必要投其所好的来点夸张,白狐自己清楚,虻山天军已是胜券在握,不然自己也没有机会来偷偷做自己的事了。“也就是说,用不了几天,已经成为伏魔道英雄的令尊将会凯旋而归,和你们团聚。” 黛丝莉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喜色,布奴莎和洽儿却是神色未改,她们可没那么容易去轻信一个虻山异灵的话。 “这对你们是一个好消息,而布奴莎姑娘,我还有一个好消息带给你。”白狐故意顿了一顿,直视过去的炽热目光仿佛是想将布奴莎的冰冷融化,布奴莎微蹙眉头,很不舒服的移开了视线,白狐心中暗笑,这才续道:“我知道一些姑娘的过往,明白姑娘是怎么成为阒水鲡妃娘娘的高足,又是如何失去至亲,身怀深仇大恨的。” 前一句是虚,后一句才是用意所在,布奴莎面容微变,樱唇动了一动,终是没有出声。 黛丝莉还在奇怪,鲡妃娘娘她不知道也就罢了,怎么这个莎儿还失去了至亲,另有深仇大恨? “宛月洞赤目姥姥,一个与世无争,温和慈祥的圣灵,既无祸乱天下之行,亦无荼害世人之心,只不过因为血灵道的出身,便被那伏魔道凶徒杀害,这个人的名姓想必姑娘无时或忘,鹤羽门的……俞师桓” 最后俞师桓三个字,是白狐和布奴莎同时念出的,布奴莎咬牙切齿,蔚蓝双瞳中隐隐有别的光芒在闪烁。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也是用你那种窥探他人心意的法术干的?”被撩动心事的布奴莎气势大变,原先的少女情状尽成了厚霾积压的阴沉,洽儿担心布奴莎性情生异,急忙上前握住布奴莎右手,布奴莎身体一震,倒底没有挣脱。 “既求伊人垂青,自然备细与闻。”白狐避重就轻,唯恐布奴莎再在这术法上纠缠下去,立时转向了今天此来的重点,“也是天不负我,洛阳之战,这位鹤羽门俞师桓就在阵中,我知道姑娘对其恨不能敲骨吸髓,甘冒奇险,终于将他生擒,带来此间,献给姑娘,让姑娘亲手发落!” 第012章两难 黑色气芒从白狐青色袍袖下飞出,又在地面上滴溜溜转了几圈,陡然气流四溢,蓬然而开,顿时现出一个蜷成一团,鹤氅白袍的身影。 黛丝莉见此异象不禁惊呼一声,骇然向后退了一步。 布奴莎身上的玄力猛的一盛,只在初一朝相之下,她就看得分明,那鹤氅白袍之人可不就是那自己时时深恨于心又索拿不得的俞师桓? 此时的俞师桓并没有那日在钟山上所见的清矜孤傲的表情,面色极为枯黯,脸上脏污交杂,本应是雪白的鹤氅之上血迹斑斑,显然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厮杀,胸口一起一伏,曾经炯炯生光的双眼现在也已浑浊失色,只是那种坚定依旧,素素淡淡的回望向正用极度仇恨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布奴莎,似乎是有些疑惑。 纵是气力大损,俞师桓英俊的五官还在,待看清了黑光下竟是这般俊美的年轻人,黛丝莉的震骇之情稍减,正要上前问话,却被洽儿一拉,示意不急出头。 “你擒我来这里做甚?要杀我俞师桓,随时动手就是,何必兜这么一大圈?”俞师桓被妖术擒缚,动身不得,但白狐刻意留下了足以让他开口说话的松裕,不过俞师桓被缚体缩身,化为小小一团黑球之际,并不知整件事的往来始末,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洛阳力战不支的最后一幕。 “俞师桓,你还记得我么?”布奴莎心里扑扑直跳,这是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意和激动所致,洽儿还攥着她的手,明显感觉到了她体内灵力流转的加剧。 俞师桓很奇怪对方对自己的切齿恨意究竟从何而来,他印象中从没有见过这位金发碧眼的异族尤物,只是丰富的伏魔道经验使他一眼看出了布奴莎的本相:“你是谁?慕枫道的兔妖?”又看了看洽儿和黛丝莉,脸上的疑惑之色更重了,这两个是凡人倒是确认无疑,两个凡人女子却怎么和一个兔妖居憩一处? 白狐此际倒不说话了,悠然自得的向边上一让,他把俞师桓留给了布奴莎,可以肯定,一旦布奴莎终于能够亲手了结这不共戴天的死仇,在心神疏泄之下,她对自己的抵触必然会有极大的松动,那将迎来自己攫取芳心的最好机会,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到这一刻的到来。一旦自己抓住机会,那么就算她最后知晓了伏魔道大败亏输的消息也没有关系了,甘斐未死固然对她影响不大,真死了甚至还更利于自己趁虚而入的慰藉爱抚,怎么算,自己都已是稳赢之局。 “除夕之夜,钟山之上,你忘了么?”布奴莎向前一步,就站在了俞师桓面前,同时轻轻挣脱了洽儿的手,她不想自己动起手来的灵戾之气伤到洽儿。 “除夕?”俞师桓回想,他对这些人间的节日素来没有什么概念,但布奴莎提到的钟山使他有了印象,“你是说建康城边上的钟山?是不是除夕我记不清了,不过我倒是去过钟山,再那里除过妖魔……对了,那妖魔正是兔妖,你也是兔妖,莫非你们有什么渊源?” “我奶奶究竟有什么过错?你只说她吃过人了,便不问青红皂白将她诛杀,可自我记事起,我就从没有见过奶奶害过人,见到人都是躲着走,这样的妖灵,对于你等伏魔道来说,便当真杀无可赦么?” 哪怕是早一个月前,俞师桓也会理直气壮的应声:妖人不两立,天理可昭然!但经历了洛阳城生死一线的拼斗之后,他忽然想通了很多,至少再不是过去依承孤山先生那种非我族类除恶务尽的心性了。沉吟有顷,半晌无语,他想起了那个可怜的老兔妖,抛开自己当时矢志修行《降妖谱》的执念不说,真按情理论之,那老兔妖本就没有必杀之罪,他当然知道对方的血灵道气息很弱,也完全相信对方告饶时的陈情,但他还是毅然决然的下手了,觉得是那么的理所应当,现在想来,自己确是大有乖张之处。 正思忖间,俞师桓脑海里忽然电光火石般一亮,愕然抬头:“你是那个小兔妖?那个没有吃过人的女娃娃?” 尽管布奴莎面容样貌变化得匪夷所思,俞师桓还是确认,只可能是那个小兔妖,那一晚那女娃娃仇恨的目光和现在的异域美人一般无二。 布奴莎凄然一笑:“不错,你终究是想起来了,我的名字因你的恶行而改,布奴莎,兔族复仇的誓言。你以为我们的仇恨仅仅是你对我奶奶的杀害么?” 俞师桓似是不明白布奴莎的意思,愕然相视。 “泣珠姐姐,我的第一位恩师。为什么连雷鹰化人,还有……还有我父亲都没有想过要杀害她,你却迫不及待的取了她的性命?” 俞师桓没有在意布奴莎口中所说的父亲,他根本想不到那位父亲竟然就是在洛阳与自己再次并肩作战的甘斐,泣珠姐姐这四个字让他想了好半晌才省起。 “你是那个鲛人公主的弟子?却是巧了,也是,我是在建康城大司马府取其性命的,你又是钟山一带得道的妖灵,两厢皆在一处,你和那鲛人公主有此渊源,倒也不奇。对于你那位祖母,我或许还有三分负疚之情,可对于这心怀叵测的鲛人公主,我绝无宽纵之意。哪怕再来一次,我诛之也绝不会有一丝手软!既是仇怨已结,多说无益,俞师桓现在全无还手之力,是杀是剐,悉听尊便罢了!”俞师桓自知今日决然无幸,在杀死云泣珠之事上又是问心无愧,因此语气也刚硬起来。 布奴莎面色稍一犹豫,旋即露出怒色:“我对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死的明明白白,并没有指望过你有什么痛悔之意,能得你对奶奶三分负疚之语便已是出乎意料,不过这也不会让我对你有一丝手软。你说过,只要我修成了法术,就可以来找你报仇,现在……我来了,鹤羽门俞师桓!” 俞师桓夷然不惧:“我也说过,你既然修成人身,就好好做个人,不要去害人,我今日死在你手里,自然还会有伏魔同道为我讨还血债,动手罢,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伏魔同道?经过洛阳一役还能活下来多少?而活下来的自保尚且难能,谁还会为你讨还血债?白狐不以为然的想到,却也不禁有些兴奋,一直在期待的时候终于要来了。 布奴莎的双瞳变得血红,可俞师桓最后的一句却让她心里咯噔一下,洽儿赶来再次拉住了她,稚嫩的女声在她脑海里瞬间浮现: “姐姐,不可以!如果你杀了他,爹爹便决计容你不得,这可是他的伏魔同道啊!” 这正是布奴莎担心的地方,父亲恩怨分明,当真知道了自己是杀死俞师桓的凶手,他会不会为这个可恶的炼气士来个大义灭亲呢?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布奴莎太了解甘斐了,唯有的变数是甘斐究竟会亲自手刃自己,还是将自己擒之交给整个伏魔道处置。若是以前,布奴莎根本不屑一顾,但这几月的相处下来,她再次有了亲情的感觉,因为已经失去的一段亲情,再舍弃刚刚得到的另一段亲情,她发现自己也进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见布奴莎迟迟不动手,白狐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他要立刻达成布奴莎的复仇,可别坐失良机,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作出缅怀哀悼的情状:“赤目姥姥年高德劭,若非遇害身故,小可原也当是去请益求教的……” 笑话,他白狐异灵修为,放眼当世,除了几个最顶儿尖儿的高手,他已是妖魔界第一流的造诣,那赤目姥姥不过功力平平的小小一妖,他又需要请益求教个甚来?此语中诱使之意昭昭,落在布奴莎耳中,更是煽风点火,眼见布奴莎神色一厉,杀意更盛,洽儿劝解无果,不由得对白狐怒目而视。 …… “笃、笃、笃” 短促轻微的敲门声使室内本已极为紧张的气氛为之一缓,布奴莎双眼的鲜红色倏然消褪,怔怔了少时便又有些不知所措了,虽不知来人是谁,但这般叩门的方式必是山藏村的村民无疑,问题是,现在布奴莎的存在还是一个秘密,而此屋中的异样更不能被村民们知晓。 黛丝莉正被面前发生的一幕震慑得目瞪口呆,此际回过神来,和洽儿布奴莎快速的交换了一下眼神,白狐见机的快,敲门声甫一响起的时候便上前一把抓住俞师桓,隐去了身形,布奴莎则立刻向黛丝莉示意:只管开门应客,她自有办法藏身。 “谁呀?”黛丝莉定了定神,这是为了争取时间,话音未落的时候,她就看见布奴莎身形一闪,转眼间消失无踪,室中只留下了洽儿。 “是厄。”门外传来谷生熟悉的声音,一旁的马厩里,小褐正欢快的打着响鼻,可想而知,谷生是在给小褐喂食。 这还是晚饭时分,用睡下的理由来推托并不合适,好在布奴莎已经隐身,黛丝莉便不再顾忌,事实上刚才室内的惊心动魄也使她需要看到熟人来纾解一下紧张的心情,所以她直接拉开了木门。 门一开,便是浓重的酒气混着室外的寒风倒灌而入,室内的灯火被吹得一暗,黛丝莉定睛看去,发现除了谷生,竟然还有那族长的孙女梅丫在,二壮则立在马厩旁,向小褐的食槽内添加草料,小褐低头啃嚼,马尾直晃。 “大伙儿聚餐,有些美酒肉干的惦记着姐姐,这便给姐姐送来,可别甘大叔人不在,就全让姐姐一人操劳了。” 说话的是梅丫,黛丝莉是西域胡女,本来也热情开放,虽没有接受任何村里后生的追求,但她也很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这无疑抢了原本村里最受欢迎的梅丫的风头,正是这种女人家彼此相竞相嫉的心理在作祟,所以她们之间的交往并不深,没想到今天倒是梅丫主动上门示好,黛丝莉顿时有些惊讶。 “这可多谢妹妹挂念了。”黛丝莉的汉话现在已经颇为纯正,接过了谷生递来的酒食。 “你们先出去,我和黛姐姐有话说。”梅丫显然也喝了酒,说话的语气带着点颐指气使,二壮自然是立刻依言而退,而黛丝莉发现连谷生也是服服帖帖的向院门外走去,除了一开始打了声招呼,他没有说过只言片语。 “妹妹还要说什么?”现在的气氛有些古怪,黛丝莉只得偏身将梅丫往屋里让。 “小洽儿,看姐姐给你带什么来啦?”梅丫手一翻,掌心托着几颗松糖,洽儿抽搐着嘴角笑了笑,毫不顾忌的将松糖送进了嘴里。 “嗯,好香,是姐姐烧的吗?”梅丫嗅了嗅鼻子,看到了炕头放置的碗盏,“肉糜还有萝卜汤的味道。” 黛丝莉掩上房门,笑道:“妹妹今晚喝了不少罢?小心老族长知道了又要数落你。” “几碗米酒,不妨事的,在家里爷爷也常和我喝呢。”梅丫大大咧咧的往炕上一坐,正坐在前番白狐现身的位置上。“哎,萝卜汤没怎么动,肉糜倒是吃完了,姐姐怎么将两样物事分开烧?肉糜和萝卜炖一起,那才更香呢。” “洽儿喜欢吃肉,我这几天却是想吃些清淡的,这不,刚吃了几口,妹妹便来了。”黛丝莉总觉得梅丫是在暗指什么,便不动声色地回道。 “不对吧?这萝卜汤都凉了,姐姐说是刚吃,就不怕冷汤吃坏了肚子?”不必探手去试,也可以看到萝卜汤碗没有一丝热气冒出。 “妹妹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些?”破绽太大,黛丝莉索性不答,直接反问。 梅丫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揽着正吃糖的洽儿忽道:“甘大叔他们不在,家里好像是来了客人吧?” “怎么可能?这大雪封山的能来什么客人?”黛丝莉的语气不太自然,心里大是疑惑。 “小洽儿,家里是不是有客人?”梅丫这回却在问怀里的洽儿了,洽儿含着糖不住吸吮的嘴唇抽搐了几下,目光和梅丫交集了半晌,隐隐察觉出了什么。 异样的宁静没有持续多久,室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撞到了墙的声音,室内几人同时一怔,连梅丫都现出了诧异之色:“连爷爷都惊动了?” 第013章世外高人 梅丫从炕上像装了机括一般弹起,动作竟是无比迅速利落,洽儿看得咋舌不下,这个原本平平常常的农家少女几时变得如此身手了得?自己和爹爹先前居然还全无察觉。 变故迭起,黛丝莉愣怔一旁,只见梅丫一个纵步后便已推开房门,顺着梅丫径直冲出的方向看去,朦朦胧胧的黑暗天幕下,一个披发的老人悬于半空,围绕身边的一圈白光映照分明,如此寒冷天气,那老人身上却只松松垮垮罩了一拢纱袍,纱袍随风飘摆,轻逸如仙。 再看那老人戟指所向,正是自家院落外,白狐一手抚额,一手支在柴扉之上,半仰着头,露出的半边脸充满了惊异。 黛丝莉认得那老人是山藏村的老族长,往日见他总是驼背弯腰的盘坐着在家门口懒洋洋的晒太阳,一如每一个生活富足,又年岁已高行动不便的老人一般,有时候还要梅丫替他梳洗发绺,不过他那头披散的白发却从没有真正被束拢过,怎知现在神清目朗,竟似完全变了一个人。 不远处的谷生和二壮看得瞠目惊舌,见梅丫向那白狐奔去,二壮忍不住大喊:“小心哩,这厮古怪!” “爷爷!”梅丫没有管二壮,看她的举动,倒是大有和白狐较量一番的意思,那白狐何等机警?觑准梅丫来势,忽的身形一晃,气流氤氲,早已踪迹全无。 对方的身法好快,梅丫蓄满了力道却发现失去了自己对手的影踪,心下刚一动,身边风起,不由骇然色变,对方的反击竟是神出鬼没,自己极难抵挡。 梅丫转身已是不及,电光火石间,募的白光一闪,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护罩相阻,前番在屋中听到的重物撞墙的声音再次响起,白狐在梅丫身后现出身形,相距不过几寸之遥,却抱着脑袋跌跌撞撞的连退了几步。 “梅囡退下,恁不是他对手。”老族长在半空说话,仍然是极为浓重的土白口音。 梅丫本来是跃跃欲试,却不想碰到这般厉害的敌手,再不逞强,飞快的斜跃开去,趋纵时身上隐隐现出和那老族长身旁相似的白色光影,几步间便和白狐拉开了距离,立在谷生和二壮之间,对白狐怒目而视。 白狐在头上揉了好几遭才放下手,目光斜睨半空中的老族长,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在这偏僻的村落中又碰到了世外高人。他原先避在室内,很快就发现那梅丫来意不善,他自然不惧梅丫,却也不想横生枝节,顿时悄悄转往屋外,哪知道刚潜至院门处,就好像突然撞上了一层无形的气墙。气墙功力深湛,髒然是第一流伏魔人物施为,这一下太过意外,一个不防便着了道,身形被生生震出,然后就看到了离奇凌空相逼的老族长。他知道当真与这老人纠缠起来,并无取胜把握,恰好那梅丫出门径向,待听到“爷爷”这称呼,白狐又起了擒获梅丫,挟而为质,借机脱身的念头,哪知道眼看得手,却被那老人故技重施,又吃了无形气墙的亏,连折了两阵,白狐心下恼怒,也分外不甘,素来淡然若定的脾性此际也有些方寸微乱,反问的语气带着气急败坏:“阁下又是何方高人?藏得好深那,我往来了几遭,竟从来没有发现这里竟然也是藏龙卧虎。” “恁伢就盯着人家女娃子哩,厄这把老骨头又哪会放在眼里。”老族长倏然落地,只是依然保持着盘腿裾坐的姿势,看在白狐眼里,分外透着不把他当一回事的意思。 梅丫赶到老族长身边,像是受了委屈般唤道:“爷爷,怎生连你也来了?” 老族长嘿嘿一笑:“小囡喝了些酒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自家个跑过来捉妖,要不是厄及时出手,小囡还不晓得要遭什尼罪哩。” 梅丫脸上发烫,好在本就因为几碗米酒变得酡红,此时再红一些也看不出来。 这里声响惊动了村里,好些个后生本就未睡,一时未散,便都趁着酒意,取了农具家什,掌起火把,咋咋呼呼的从各处奔来。 “二壮伢子,叫人都回去,这里用不着他们哩,还有恁两个,也走,看到的事不许告诉其他人,就说来了个小蟊贼,叫赶跑了。”老族长指的是手足无措的二壮和谷生两个,他的话在村里就是权威,他们岂敢有违,如梦初醒般应了一声,二壮依依不舍的又看了梅丫一眼才返身离去,迎向了奔来的众多村民,不让他们置身此间。 堂堂虻山异灵的佼佼者却被称作了小蟊贼,白狐冷冷一笑,他在找寻对方的身法破绽和法力罅隙,在没有完全清楚对方的虚实之前,他不想冒然动手。 看旁人都已走远,老族长这才面向白狐:“恁伢也来过几次哩,有甘小哥他们在,厄一直莫管,恁倒越发得意起来哩,还带了个人来?今天却放恁不过,想走可以,留下人来。” 白狐青袖一紧,心中剔然,这老家伙莫不是在说那俞师桓? 边厢黛丝莉和洽儿听得如坠五里云雾,老族长又在冲她们招手:“两个女娃子来厄这里。” 有老族长镇着,白狐自不会轻举妄动,冷冷的看着黛丝莉和洽儿经过身旁,到了老族面前,黛丝莉吃惊的微张着嘴:“老……老族长是……”,洽儿口不能言,看在老族长脸上的目光却满是好奇。 老族长笑眯眯的摸了摸洽儿的小脑袋,满脸的皱纹好像缩成了一团,可接下来的话又令洽儿心里一紧:“还有个小囡呢?” 话是对洽儿说的,当然也没指望她会回答,老族长的眼神有意无意的瞥向了洽儿身后的暗影里。 蓝光一闪,布奴莎从洽儿身后现形,向老族长盈盈拜倒:“莎儿拜见老族长。”自从被老族长的眼神笼罩,隐身在后的布奴莎就知道自己无所遁形,干脆现了身,她见过老族长无数次,虽然当时是共用着洽儿的身体,但总也算是相识之人,倒也并不惧怕,只是好奇惊诧之意更甚,连自己都没有发现过这老族长的深藏不露,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突然间出现这样一位异域绝色佳人,饶是梅丫早有察觉也大感吃惊,眼见布奴莎艳光四射,媚骨天成,称叹之余又有些艳羡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妒意,当下哼了一声:“甘大叔家的古怪就是你吧?” 甘斐和丁晓、颜皓子另有别情,旁人不知,却瞒不过家学渊源的梅丫,昔日洽儿身具异样的情形,梅丫也早有所觉,只是爷爷叮嘱,便一直不曾点破,直到布奴莎重回躯壳,今晚白狐又携俞师桓来此献仇示好,布奴莎在屋中斟酌两难之际,灵戾之气越发明显,使梅丫自感再不能置之不理,恰好又喝了几碗,趁着酒兴径自前来捉妖,于是便有了室中那一出。也幸亏老族长甫一感知,便即赶来,否则以梅丫这半吊子能为,别说那异灵白狐,就是和布奴莎相较,她也是远为不如。 和梅丫隐含敌意的表现不同,老族长还是和蔼慈祥的笑着,好像早就知道了布奴莎的存在和过往经历,不住点头:“小囡改过从善,还认了甘小哥做爹爹,蛮好蛮好。” “爷爷,她是个妖怪,你怎么还夸她呢?”梅丫表示不满。 布奴莎也颇为意外,总以为自己就算不被当妖魔处置,可也免不了被训斥几句,哪里知道老族长竟是如此态度?抬头看到老族长慈和温暖的目光,心头掠过昔日奶奶对自己的温情,又闪现父亲的关爱,还夹杂着适才报仇未得的痛心和不知何所由来的怅然,不由得鼻子一酸,当她发现珠泪从脸腮旁滑落,一如泣珠姐姐曾经的情形时,连自己也大愕不已。 “就是嘛,女小囡该笑就笑,该哭就哭,这可多好?什尼妖不妖人不人的,有了真性情,便是善类。”最后的一句显然是对梅丫的谆谆教导,梅丫也听懂了,顿时嘟起嘴,她还没有那么快放下族类有别的戒备之心。 “恁看看,便是厄家小囡,也没那么快接受这一点,所以,对于那位年轻人,恁是不是也应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就像恁自己这样。”老族长好像什么都知道,这回却是在对布奴莎循循善诱了。 无论是老族长的神情还是言辞,仿佛都带着种魔力,布奴莎眼角边泪迹未干,心里又是一软,改过自新四个字使她陷入沉思,她曾是附从阒水的妖灵,纵然没有亲手为恶,但屏涛坞告密于先,撷芬庄修行于后,未始便没有害人之意,只是心底那份清灵从未有变,也正是这一点,使她力拒了白狐的诱惑,附灵于洽儿身上。改变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找回了一个女孩子应有的时光,与洽儿的姐妹之情是多么温暖?在广良镇为父亲出气的那一晚是多么舒心?当自己重回己身被父亲真正接纳的那一天又是多么快乐?她完全变了,这种改变让她觉得充实自然,而这过往种种,只要有一步行差踏错,自己又怎么会有今天? 充实自然来自于自己的本心释放,她是天真善良的布奴莎,而不是那个执迷于复仇深恨,扭曲得连自己也不适应的布奴莎,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沉浸在仇恨中,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设若奶奶仍然在世,她又更愿意看到哪一个自己? 泪水就像荡尘涤垢的清淙河流,渐渐冲开了堵塞在心门的淤积,这使布奴莎第一次审视自己,终于有了新的认知,宽恕是伟大的情操,她开始触摸到了它的实质。 白狐一直在冷眼旁观,除了警惕那老族长之外,他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布奴莎身上,然而他的内心随着布奴莎的变化却在渐渐冰冷,他沮丧的发现,所有谋算好的结果都成了泡影,曾经极度企盼的机会在行将达成的时候,又飘然远逝,并且再不会来了。 奇怪,为什么心里会觉得酸涩,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机会的失去,总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在作祟,白狐觉得自己的呼吸粗重起来,浑身像是承受着万钧重压,一开始他以为是那老族长暗自施展的手脚,但很快就发现这是源于自己的心神。 不妙,这对接下来的交锋很不利。白狐无暇多想,当务之急还是要准备脱身,他本以为那老人是自己的强敌,可对峙得越久,他就越感觉自己根本没有成为对方敌手的资格,除了那两招气墙相阻,那老人就再没有出手,谈笑风生,泰然自若,可自己呢?被这份威压震慑得竟是不敢稍动。 还是那个老问题,这老家伙究竟是谁?看那老人仍在与布奴莎对话中,白狐脑中快速转动,搜肠刮肚,找寻可能利用的一切契机。 回想到那老人先前的话,白狐眼前忽然一亮,“想走可以,留下人来!”刚才那老人是这么说的吧?现在俞师桓对自己已经没什么用了,本就是为了向布奴莎市惠卖好的,在如今吾族战事大定的情形下,也不争这一个地位虽高,功力却还未臻绝巅之境的伏魔道副盟主,今天想办法先逃出去,以后总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白狐当断则断,能屈能伸,袖底一拂,缚体缩身的黑光落地,现出了俞师桓的身形。 “老先生是布奴莎的近邻,小可又岂能当真干戈相向?这便告退,老先生要小可留下人来,小可不敢有违,这便送还。” 俞师桓的身体忽然拔地而起,直冲老族长面前射去,其势疾如电闪,这是白狐耍的小花招,用这种方式给自己争取遁身离开的余裕,当然他也不怕老族长得了俞师桓后强行截留自己,且不说这种世人高人最重身份,信然守诺,就算当真反悔,他还在缚体缩身的秘术上留有暗劲后招,一旦发现事态不谐,他可以保证俞师桓还在自己掌控中,只除非自己已然远离,脱开了这暗劲后招的发动距离,如此自己也算得安然离开,俞师桓还在不在掌控便无足轻重了。 也亏白狐短短时间想出了这个法子,俞师桓这里疾飞而去,他便已隐身远离,果然,那防不胜防的无形气墙再没有出现,白狐心下大喜,顿生轻松之感。 老族长似是早看穿就里,拈指一点,轻轻化解俞师桓来势,俞师桓浑身一轻,洒然落下,双足还未及地,便是恭敬拜倒:“鹤羽门俞师桓,多谢前辈相救。”他先前虽是难以动弹,神智却未失,知道全仗这世外高人在此,自己才得脱困缚。 老族长还没说话,身边的梅丫又是一跺脚:“哎呀,爷爷,怎么让那个妖怪跑了?” 老族长微笑着扶起俞师桓,口中却道:“厄答应过的,他可以走,人却得留下,这怪倒是机灵,记住了这话茬,厄又岂能言而无信?”脸上忽然掠过一丝狡黠,“只不过他要是走不掉,却不能怪厄哩。” “爷爷是说……”梅丫一时未解。 …… 在白狐离去的方向上,天空中陡然出现数十道玄灵之气散溢的光华,从洛阳城追击而来的伏魔同道们终于赶到了。 第014章恕仇 甘斐心急如焚,他担心布奴莎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若是当真杀害了俞师桓,堕入那小狐狸不怀好意的彀中不说,只怕自己也必须要对整个伏魔道有所交待,布奴莎成为自己女儿的时日不长,但那份父女亲情却又是实实在在的,他可不想面对大义灭亲的结果。 一路上甘斐一直在想,要他对布奴莎下手,又或者眼睁睁看着其他伏魔同道诛之为俞师桓复仇,可一触及这个念头,他便是直打哆嗦,不忍再想下去了。为今之计就是加快飞身而行的速度,只盼在那小丫头做出傻事前,一行人能够及时赶到。 眼见山藏村近在眼前,还有玄灵之气透洩而出,甘斐心里一咯噔,果然事发了,一手被身边的杜嫚攥着,另一手却不自禁的扬起了宽刃长刀,只希望这刀锋将饮哸为恶妖类的鲜血,而不是痛苦的夺去自家莎儿的性命。 “娘妈皮的,这里有味儿!”一行人中,还是无食的鼻子最灵,旁人尚无察觉,都将注意力放在不远处的村落之上,他却发现了下方倏闪即逝的妖灵气息。 紫菡院的女弟子是主持飞行疾赶的主力,有了无食的提醒,她们也感应到了一丝异样,倒不是她们的觅魔之术远在其他同道之上,而是紫菡院玄术秘法皆是男性妖灵的克星,恰好又在白狐心神不定,情欲炽热之际,饶是他身法诡谲超卓,却还是被她们辨出了蛛丝马迹。 秦嫔转头示意,一众女弟子心领神会,飞行的队列渐渐变化,团团围住了下方积雪皑皑的山林,陡然间,女弟子们斜掠滑翔而落,堪近地面之时,又将所携同道轻轻一抛,这几个多是力宗俊杰,身手矫捷,凭空而降若气吞万里,双足刚刚踩及雪地,兵刃便已在手,在他们身后,刚刚落下身形的紫菡院女弟子们已是结成阵势,紧紧的看住了这片山林的所有出路。 甘斐早已不耐,宽刃长刀上黑光一闪,破体罡气劲风呼啸,直射入山林之中,口中沉喝:“出来!” 罡气穿过山林,翻绕迸炸,地面微微震动,树木枝头积雪簌簌而下,直到此时,几位乾家师弟才算真正见识了甘斐现在的能为,嵇蕤和栾擎天站在甘斐身后,瞧得咋舌不下,不住寻思,二师兄功力失而复得,却是从哪里习得如此更胜从前的本领? 将岸和陈嵩则脱开了大队,他们直接立在了山林高树之顶,将岸神目如电,陈嵩双眼炯炯,留意着山林中的异动,看甘斐罡气尚未覆盖完全,将岸反手一抬,自身的玄天罡气亦是绽然而放,几株山林最旁侧的树木喀喇喇从中断裂。 无食冲着山林汪汪大叫,一边叫一边骂:“没错,狗日的就藏在里面,是股子狐狸味儿,娘妈皮的藏得好鬼,仔细搜,他跑不了的!” …… 白狐也没想到伏魔道的追兵来得这么快,看到为首的甘斐以及将岸陈嵩一行,心里暗暗叫苦,甘斐能够推断出俞师桓的失踪和他有关,甚至立刻猜想到他带俞师桓来山藏村的目的这并不奇怪,可他实在想不通,怎生这些伏魔道抛开了艰危无比的洛阳战局,竟然追到了这里? 白狐对洛阳还停留在虻山天军合围之势已成,伏魔道岌岌可危,胜局就在咫尺之遥的印象里,要不然他也不可能有这份闲情逸致,放下了天军参事的职司,倒来为这情场欢爱奔波。他又哪里知道,自他离开后不久,情势急转直下,阒水突袭虻山本境,天军仓促班师回援,这两天下来,虻山已被阒水一统,便连他的骐骥王也成了阒水圣王郎桀的阶下囚。 能够从那个老人的手下走脱已是万分庆幸了,何曾想到这没走多远,伏魔道追兵便已近在眼前,白狐再如何自负也知道,单一个甘斐自己就讨不了好去,就更别说还有那曾经的天军副将将岸以及这许多伏魔道高手环伺四周,尤其那紫菡院的剑阵,怕是数百天军之阵尚且未必攻得下,何况当前只己一身之力,惶惶然正如惊弓之鸟,却如何抵敌? 力战自不可取,白狐连现身依靠巧舌如簧觑机逃走的念头都没有起,只要给他们发现了形迹,自己就根本没有走脱的机会,只有把自己隐藏起来,让他们遍寻无获之下露出罅隙破绽,这是今日全身而退的唯一希望。 白狐的隐身本领当真是冠绝当世,他将自己身形缩小得与满地积雪混为了一体,随着碎雪土屑一起迸开飞溅,并且绝不稍动,竭尽全力的使自己接近龟息之态,连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那些伏魔道又能如之奈何? 事实上,如果不是有鼻子异常灵敏的无食和对男性妖灵之气极度敏感的紫菡院女弟子在,白狐在一开始就会被忽略,从对方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即便是现在,他们也只是感知到白狐的些微气息,却无法确定方位。 若说单一个白狐,本用不到这么大阵仗,但临来时,众人听甘斐说过,这白狐手下爪牙众多,而且都是身手不俗之辈,因此极为郑重其事,不敢稍有懈怠。 场上最着急的却是甘斐和苑芳菲,甘斐牵记布奴莎所为,山藏村传来的玄灵之气虽非妖氛,却也更令他放心不下,罡气搜索一时无果,当下再不耽搁,抛下一句:“你们在这里盯着,我去村里先看看!”看甘斐迈开大步,向山藏村疾奔而去,苑芳菲青影一晃,纤细的身形仿佛足不点地,借着厚厚的积雪疾速前行,几下子就赶在了甘斐头里,她是太过担心俞师桓的安危,到这里就是为了救俞师桓的,那还有心思和那不知其踪所在的妖魔纠缠? 再往后,却是丁晓和颜皓子紧紧跟来,他们在山藏村轻车熟路,也同样对那玄灵之气颇为好奇,丁晓青光遍体,速度远在徒步飞奔的甘斐之上,一手拖着翅膀受损,身法大不利落的颜皓子,很快追上了甘斐,伸出另一只手:“甘兄,我带你走,更快些!” 甘斐刚和丁晓把手搭上,便见村头现出几个人影,一圈白光环绕,布奴莎和洽儿还有黛丝莉赫然在列。 甘斐狠狠眨了眨眼睛,疑心是自己眼花,心头忽又一跳,人影最侧旁,却不正是那俞师桓? 已经抢在最先的苑芳菲嘤咛一声,语气充满了欢喜:“俞师兄,你没事啦?” 这使甘斐肯定,面前的一幕绝不是错觉,疑惑恍惚只是一刹那,惊喜之意很快从心底涌现,不管发生了什么,谢天谢地没有出现自己最担心的事,甘斐喜极而呼:“乖闺女,爹爹回来啦!” 洽儿早迎了上来,和甘斐撞了个满怀,甘斐收回长刀,一把将洽儿狠狠抱紧,旋即又把她高高举起,又笑又叫:“哈哈,乖闺女哦。”如此狂喜之下,他甚至还很细心的拭去了洽儿嘴边残留的汤渍。 黛丝莉静静站在一旁,微笑不语,甘斐转向她,却很礼貌的点点头,表示招呼,又直望在布奴莎脸上。 “你这丫头,急煞爹爹了。” 布奴莎的笑容很甜美,连那熟悉的吐舌头俏皮表情也显得分外可爱,甘斐不由的看了看一旁的俞师桓,这是怎么回事?莎儿见到了仇人,却还好端端没事人一般和他站在一起,她面上的表情却又为何如此平静? 俞师桓对苑芳菲那种异乎寻常的热情似是颇不适应,却没忘记在和甘斐眼神对视之后拱手一礼:“多谢甘师兄远来相救之情……”语气略一顿,回看布奴莎一眼,“……也多承令媛恕仇不杀之恩。” 布奴莎的笑容一敛,表情变得深沉,甘斐还是第一次看到布奴莎现出这样成熟的神态:“我不杀你,只是因为我不想作恶,失去我的父亲和姐妹,并不代表我原谅了你对奶奶下的毒手。” 甘斐奇怪的发现,一向心高气傲的俞师桓在布奴莎的抢白之下竟是异常淡然,还向布奴莎微微欠身:“俞师桓遇事乖张,秉意执妄,现下思之,亦尝有痛悔之意。姑娘以德报怨,更令俞师桓惭愧,喜见姑娘得证大道,堪为俞师桓楷鉴。” 俞师桓几时变得这般谦逊了?莎儿又得证了什么大道了?甘斐越听越奇,苑芳菲则用复杂的眼光看着布奴莎,布奴莎的美艳令她大为吃惊,也令她隐隐含着敌意,倒不是因为对方身为妖灵,而是在心上人面前出现这样一位绝色佳人,还有恩怨纠葛,这使她几乎下意识的有些不舒服的联想。 少女心态,俞师桓却哪里能想到这些?见布奴莎面对甘斐复展欢颜,乖巧的向他怀内一靠,甘斐乐呵呵的,一手抱着洽儿,一手揽着布奴莎,跟她们脸贴脸的好一阵亲热,便对甘斐拱手一示:“甘师兄,这位是颜无当前辈。” 甘斐这才注意另两个人影,那老人盘腿裾坐于后,一脸笑眯眯的和蔼神色,身边梅丫微侧着脸,见甘斐眼神看来,才轻声喊道:“甘大叔。” “啊?这不是……”甘斐几乎又要疑心自己眼花了,端详了几遍终于确认,“这不是梅丫和……老族长么?老族长,恁……恁几时……”一跟老族长说话,甘斐就不禁用起了本村土白。 “恁伢出息咧,什尼几时?恁伢刚来村里,厄就晓得恁是什尼人哩。”老族长笑着指了指甘斐的宽刃长刀,“虽然没了功力,这把刀却瞒厄不过,全是伏魔戾气哩。” 甘斐愣怔了好半晌,脑中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昔日刚进山藏村的一幕幕情景又再浮现,无论他怎么想,他还是无法把那个老态龙钟的老族长和伏魔之士联系起来。 老族长又指了指甘斐身后的丁晓和颜皓子:“还有恁两个,不是晓得恁们也是伏魔道中人,村里就那么快接纳恁们了?真当厄这族长老糊涂咧?” 颜皓子挤眉弄眼的扮了个鬼脸,思量不出老族长倒底用什么法子隐藏了自身灵力,竟是完全感应不出丝毫异样,而丁晓在惊讶之后又规规矩矩的上前行礼:“晚辈有眼无珠,不识前辈云龙暗隐,一向多有失礼,尚乞前辈恕罪。” “罪什尼罪,恁伢早就来过这里哩,那天晚上的蛾子精不就是恁捉住的?拂袖天青,一朗乾坤,天青会的名头也是久仰的咧,丁会主果然不凡。” 连那晚对慕萤的擒获,这老族长竟也悉数了然,丁晓大为感慨,而事后从慕萤口中得知,他来此地,纯是为甘斐和布奴莎的气息所引,然而以那慕萤如此高明的感知之力,竟也对这老族长懵然无觉,更可见老族长之深不可测。 适才俞副盟主说了老族长名姓来,颜无当?丁晓总觉得自己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的,凝神回思,一时无语。 甘斐还在发问:“老族长,恁这般厉害,如何不早对厄说?恁也晓得厄是什尼人了嘛,倒瞒得厄苦哩。” 听着甘斐别扭的口音,连俞师桓也有些忍俊不禁。 “恁伢傻咧,真以为恁是乱撞撞进村里来的?不是发现恁伢是落难的伏魔道,还带着古怪的女小囡,厄能放恁伢进来?” “老族长也察觉厄闺女那时候有古怪?”甘斐挠挠头。 “甘大叔,别说爷爷了,就是我也能看出来哩。”梅丫在老族长身边接口,“你家小洽儿那时候身上灵气飘浮,眼睛里时常发出蓝光,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哩,后来才发现你是真真正正蒙在鼓里。” 甘斐面露尴尬之色:“那时候……那时候不是身子骨不大好嘛……不过这也挺好,恁瞧,厄现在两个乖闺女哩。” 洽儿两手环住了甘斐的脖子,布奴莎……源于复仇誓言的名字已然大不恰当,现在开始,她就是莎儿了,莎儿依偎在父亲的臂弯里,甘斐笑得容光焕发:“敢情老族长都晓得,就厄一个傻子一样什尼都被瞒着。”忽然想起,“那老族长那时候还让厄大破费?帮人倒是帮到底呐!” 老族长眼一翻:“恁伢财主哩,花点钱给村里不当得?” 甘斐连忙陪笑,他现在心情大好:“当得当得,把厄花成穷光蛋也当得。” 正在叙话,沉思良久的丁晓猛的抬头:“前辈是叫颜无当?听浪岛凝露城前城主颜无当前辈?” 第015章立行相援 这话一说,甘斐又愣了愣,颜无当这名字适才俞师桓就说过,不过当时他被眼前情形弄得大为惊诧,完全忽略了这老族长的名姓,即便是丁晓再次提及时,他还是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丁晓末了的那句注解: 听浪岛凝露城前城主颜无当。 有了这个前缀,甘斐猛可里便想了起来。 现任凝露城主邹兰舟接任的,正是这位颜无当的位置。昔年伏魔道虽未如现今这般强盛,却也着实出了几个术法卓绝的高手,天台山无当道人便是其中之一,一身御气修为独步天下,即便是以炼气闻名的鹤羽门诸宗师也是自愧不如,誉其为伏魔道自南疆开山子之后最为杰出的人物。 原本无当道人的身份地位,纵未必冠绝当世,却也足以开门立派,自成一代宗师。偏是无当道人是个恬淡淑和,清静无为的性子,那时节汉帝失道,乱象渐生,他憎恶时局之下却是自荐,去那孤悬海外的听浪岛做了城主。此举固然在伏魔道极受推崇,但明眼人都清楚,这是再不涉中州华夏纷争,远避世外的意思。 正是无当道人去凝露城时,重新用回了俗家的名姓,颜无当。 颜无当这一去便是数十年,渐渐传来思乡心切的消息,也正因为如此,伏魔道再次推选了凝露城主的人选,五老观邹兰舟以壮年之龄受命接任,然而交卸了职司的颜无当返回中土之后便已全无了音信,历历百年下来,伏魔道只道这位前辈耆宿自甘湮泯,怕是早就寿终正寝了,怎知在这山藏村内竟再睹其人。 “老族长果真是他?”甘斐两眼圆睁,说这话当然不是不信,而是心下极度震惊的表示,“如何不再重归伏魔道,倒躲在这偏僻山野作村叟乡翁?” “本来以为过了这许久,家国故土能重归宁和,哪里晓得不仅莫变好,倒是越来越乱,厄老头子心灰意冷,又不能老了脸皮再回小邹伢子那里,干脆就寻了这里一个遁世逍遥的所在,还是做以前凝露城的老勾当,接纳些避难的老百姓。” 在寻思了一下之后,甘斐才反应过来,这颜无当口中的小邹伢子指的是凝露城主邹兰舟,邹兰舟身份尊崇,伏魔道辈分又是极高,在他嘴里倒变成乡野顽童一般,不由颇有些滑稽之感,忽然想起什么,一脸的错愕:“凝露城的老勾当?老族长是说这村里的乡亲跟凝露城那边一样,都是经历过妖魔之事,以防磁石之患的凡人?” 回想二壮、谷生那些后生,凡人倒是可以肯定的,却怎么也不像是经历过妖魔之事的人,又一转念,便是这颜无当,不是今晚主动现身,自己也休想察觉分毫端倪,那些村民若都是此般,倒也不是绝不可能。 “哪能哩,又不是真的凝露城,反正这小山村建成后等闲人也接近不得,是厄那时候看到一批躲避战乱的难民逃到了左近,着实可怜,便放他们进了来,几十年下来,倒成了个大村落,都是些被人间乱世赶来的普通人,和见莫见过妖怪莫得关系哦。”颜无当返回中原的时候,正是华夏古往今来最为动荡的播乱岁月,八王纷争,五胡纵燹,黎民百姓背井离乡,十不存一,山藏村的规模也正是接纳了侥幸闯入了这一带的一小部分难民之后才渐渐变大的,倒成了一方远离战乱的世外桃源。 “恁伢是遭了难的伏魔道,就是看在这一点上,厄才将恁留下,看恁伢不晓得什尼回事的又有了本事,厄也高兴哩。本来让恁去留自便也就罢了,哪晓得惹来这个事咧?厄和他师祖是老交情,鹤羽门的徒孙有难,厄可不能不理。”颜无当朝俞师桓手一挥,他和鹤羽门的那几个前辈确是莫逆之交,辈分算将起来,俞师桓还真是他徒孙辈的,又冲梅丫白了一眼,梅丫知道爷爷又要数落她,顿时嘟起嘴,“结果梅囡不知轻重,那个妖怪哪里是她可以对付的?结果嘛,还得厄这老骨头亲自出手哩。” 尽管还不清楚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结果终归是令人满意的,甘斐大喜之下并没有多想梅丫这孙女是怎么会玄灵之术的,他还是关心闯入村里的妖魔详细:“那个妖怪?就是那只狐狸精吧?来了多少?都被老族长收拾咧?” 颜无当不以为意的打了个呵欠:“莫多少,就那一个,厄发现恁们来了,就故意放他先走哩,怎尼?抓住了莫?” “围住他了,这家伙贼得很,一时还没抓住。”听说只有白狐一个,甘斐顿时放下心来,放着那许多伏魔道好手在彼,这是杀鸡用牛刀的阵仗,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失。 “噫,一个小妖怪还莫抓住?走,去看看,厄也瞧瞧伏魔道现在的后生们。”颜无当倒是来了精神,不等甘斐说话,身形倏的向半空中一升,倒像是驾风腾云,梅丫就站在他身边,一齐被带到了半空,两个人连姿势都没有丝毫变化。 说走就走,老族长精神好哩。甘斐抱着洽儿,拽着莎儿,身后跟着黛丝莉,追着老族长就往山里方向赶,丁晓和颜皓子自然也不落后,俞师桓正要动身,忽然想起身旁还有苑芳菲在,交谈了这么久,他一直还不曾正眼瞧过苑芳菲,感于对方远路来救之情,才提起的纵影玄气又放下,对苑芳菲一肃手:“师妹请。” 豁然开解的俞师桓很少对平辈同道如此有礼,这使苑芳菲有些意外,大眼睛明晃晃的映在俞师桓脸上,看他苦战之后的尘垢血污未除,心下又是一阵阵痛惜相怜,不知不觉伸出纤纤素手,轻轻拉住了俞师桓衣襟一角。 这个举动使俞师桓心中一动,他第一次直视苑芳菲,立即迎上了盈盈水波般的目光。 “嗯,师兄,你……你没事了吧?”苑芳菲心里又如小鹿乱撞起来,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次在紫菡院并肩抗敌的时光之中,这次她没有羞涩的低下头,而是勇敢的和俞师桓对视,让自己的情意表现得足够明显。 “无妨,多谢师妹。”俞师桓纵是修玄高士,却也没有颟顸木然到全不知人心世故的地步,只是面对少女的热情,他有些尴尬,对视之中倒是他第一个收回了眼神,有意岔开话题,“此番俞师桓为小妖暗算,却是有劳师妹这般奔忙解救,当真赧颜无地了。” 眼角余光察觉苑芳菲情意绵绵的欲待应声,俞师桓急忙接道:“只不知除了师妹,甘师兄并那丁会主几位外,还有哪些同道盟友前来?” 苑芳菲不虞有他,只知道详尽回答心上人的垂问:“还有乾家和飞剑门的几位师兄,紫菡院的师姐们,嗯,那个豹道兄和陈大侠也来了,可足有好几十人呢。” 来了这么多?俞师桓大感震惊,他首先想到的是濒临绝境的洛阳战局,几十人看似不多,但在洛阳以寡击众的奋死血战之中,这几十人就是相当可观的力量了,不由暗生自责:俞师桓啊俞师桓,若因你之故反致洛阳城陷落妖魔之手,你便当真是百死莫赎了。 “洛阳城战况如何?”俞师桓语气急促的追问,脚下迈开的步伐开始加快。 “妖魔退兵了,不然我们怎么可能过来那么多人?”苑芳菲一边回答,一边很知心的攥紧俞师桓的衣襟,忽一发力,青光带着俞师桓沿雪地飞快的向前滑行。 退兵了?俞师桓满腹狐疑,眼见那妖军其势汹汹,正是一鼓而下的大好局面,怎么可能舍弃这苦心孤诣创下的大好局面于不顾,倒退兵回师,转身他向了呢? “不过……”苑芳菲小心翼翼的提醒,“……临来时,盟主传来北斗信灯之讯,是我们兵分两路,本来你那两位文字门的同门也要一起来的,最后他们跟着大队盟友前往盟主那里,我们几十人则先赶来救你,天幸,你没事。” 不知不觉,苑芳菲把对俞师桓一直恭敬却也略显生分的称呼从俞师兄改成了更为亲昵的你字,俞师桓懵然不觉,神情愈加紧张,是许大先生那里发动了,许大先生一直说要直入虻山本境,洛阳妖军的退兵很可能与此有关,可如果许大先生真攻入了虻山本境,却如何应对来自本境妖魔和班师妖军的两面夹击? 又将是一场血战,这一战将比洛阳之役更为惨烈。 眼见已到山林之前,颜无当正施然坐地,刚刚知晓了他身份的一众伏魔道弟子齐齐见礼,山林高枝顶端,将岸陈嵩两个则远远相望,看情形,尚且未曾拿住那白狐。 …… 颜无当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无食却在发现甘斐左抱右拽之后看直了眼。 “我了个操,娘妈皮的死胖子啥时候这般艳福齐天咧?” 年齿尚幼,瘦小貌寝的小洽儿暂时忽略不计,那莎儿和黛丝莉可是实实在在的大美人,尤其是莎儿,虽然用粗陋衣衫遮住了艳光四射的身段,但那份金发碧眼的异域容光甚至更胜昔日的莫羽媚,不过无食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这小美妞的。 “我闺女!”甘斐匆匆向两位师弟介绍了一下,又着急问:“还没抓到那小狐狸?” 嵇蕤摇摇头:“用了各种法子,这妖魔就是不敢现形露面,看来他也很清楚一旦现了形迹就是死路一条,不过他的隐匿身法当真高明。”又疑惑的看了看莎儿,这是个慕枫道妖灵,几时倒成了二师兄的女儿了? 就混扯吧,三个都是你死胖子的闺女?无食心下老大不信,洽儿和莎儿也就罢了,黛丝莉在后面那水汪汪眼神看在甘斐身上的样子,这他娘的是女儿对父亲的眼神嘛,真当老子是狗就啥都看不出来咧? 换作平常,无食一准早就嚷嚷开来,可现在还对薛漾之死戚戚生悲,这一迟疑之下就没叫出声来。 风声一动,却是将岸携陈嵩来到甘斐面前,洽儿记性极好,冲他们展颜一笑,将岸歪了歪头,陈嵩则用尚存的左手在洽儿头顶一抚,微笑回应。然后,他们两个才齐齐盯住了莎儿。 “有什么疑问过后再说,先拿下了那只小狐狸,听老族长说啦,今晚上就他一个,我们这么多人,要是还让他跑了去,那可是丢大脸了!”甘斐知道他们要问什么,但在擒获白狐之前,他还顾不上解释。 “副盟主!”秦嫔看到了刚刚赶到的俞师桓,和紫菡院众弟子们齐声招呼,俞师桓既然安好,这次的行动就算成功了大半。 俞师桓停下脚步,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七星盟的副盟主,真是奇怪,在过去这个身份总是令自己觉得煊赫荣耀,却在险死还生的激斗过后变得那么不屑一顾。 他忽然向众人弯腰躬身,用最郑重的礼节向他们表达了感激之情,甘斐和苑芳菲已然见识过俞师桓的改变,在场众人却是首次得见,都生出了颇为怪异的感觉。 但当他施礼之后,说话的语气却显得颇为冷峻:“为俞师桓一身,何其谬矣!诸位随我立时离开,共赴盟主之援,不可有误。” 还是那个不近人情的俞师桓,众人皆作如是想,只有苑芳菲知道,这是刻不容缓的局势所致,他现在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却和昔日于公于私都是一般的倨傲做派大不相同。 “啊?那小狐狸不管他了?”甘斐大感意外,其他人却都听从了副盟主的号令,紫菡剑阵开始收回,杜嫚看了好几眼之后,才踱到了甘斐身旁,这是准备轻车熟路的携甘斐同往飞行的意思。 “也只是一个妖魔而已,不值得徒耗时光,盟主之援才是重中之重。”俞师桓头一转,又向颜无当欠了欠身,“再说,有前辈在此,那妖魔决计无法走脱,就把此妖留给前辈。” 颜无当老脸一怔,看俞师桓一派风风火火之态,却颇为古怪的笑了笑。 “诸位盟友,这便走!”俞师桓手一伸,正搭在苑芳菲皓腕之上,苑芳菲啊了一声,又惊又喜,白光一纵,早裹着她一齐飞向了天空。 “老族长,闺女恁帮厄看着,小心那狐狸精,不许他碰厄闺女!”甘斐的声音也从空中飘了下来,在他原来站立的地方,只剩下洽儿、莎儿和黛丝莉仰头相望。 第016章将计就计 甘斐走的当真极快,还没来得及和两位女儿一叙别来情形,便在杜嫚带引下倏地飘然而去,白光远逝若流星疾闪,倒令洽儿和莎儿愣怔了好半晌,黛丝莉碧眼光泽隐黯,甘斐自回来之后除了那礼貌的对视颌首一笑,便没有和她说上只言片语,这让她心里闷闷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丁晓和颜皓子也随着甘斐一起,或者说是响应俞师桓这副盟主的号令,转眼也消去了身形,这下连个相识说话的人都没有了,黛丝莉怅然少顷,又幽幽的转过头来,却发现老族长一脸为难的挠着白发飘索的头皮。 “恁伢交待得利落,厄却不好办哩。” 梅丫还道爷爷是接着那甘大叔的话茬,不由皱眉道:“咋地了嘛,甘大叔不让那狐狸精碰他闺女,爷爷还有什么难办的?”说是甘大叔的闺女,梅丫忍不住向洽儿和莎儿那里瞟了一眼,洽儿这年岁倒还像是甘斐女儿,可那莎儿这般活色生香的艳媚女妖却怎么也看不出来,有机会,倒要好好听听这父女三人的由来过往。 “不是说甘伢子,是那个俞小伢,什尼不好说,非把那个狐狸精塞给厄,厄是放下话来的,哪晓得这帮子伏魔道倒先走咧,这叫厄怎生是好嘛。” 梅丫更是不解:“有什么难为的?爷爷那时候为了救人也只是一说,此一时彼一时,是那狐狸精自己没走脱,爷爷已经放他一回了,这次却饶他不过,就算不立取他性命,总也将他生擒活捉了,免得再出去祸害人!再说了,爷爷真拿了他,自然也就不用担心他再去纠缠甘大叔的闺女,这可是一举两得。” “话是这尼说,可爷爷也是伏魔道上言出必践的人咧,不合放出了话去,哪有就这尼反悔的道理?”颜无当还是显得顾虑重重。 “欷,爷爷是迂腐得太过哩,跟只妖怪守什么诚节信义!”梅丫不以为然,“爷爷不敢拿他,我去!要是折在他手里,看爷爷救是不救。” “噫……”颜无当冒出个中州土人常见的感叹词,“……小囡越发混搅咧,恁可莫胡闹,他凶恶得紧,恁不是对手的。” 看梅丫赌气似的要往山林里钻,颜无当急忙阻止,随手一挥,便是层层气团裹住梅丫,不让她冒然行进,梅丫难得的在爷爷面前起了女孩子家的小性子,只用手在气团中乱打,却是全无效用。当然,颜无当对孙女使的招可比前番阻住白狐的气墙要温柔多了,气团只是簇集相拥,不放空处,却也没什么刚戾之气。 祖孙俩小起龃龉,莎儿赶紧拉着洽儿前来相劝。 “梅丫姐姐,不要鲁莽。那狐妖在虻山之中也是第一流的高手,又是奸猾狡诈,诡计多端,极不好对付,他本是冲我来的,可别让姐姐身陷险境。” “哼,是爷爷自己非要守什么信诺,放着妖怪在那里却无动于衷,我怎么办?要真出个三长两短的,那也是爷爷的事了!” 这叫什么话?就算先前看不出这梅丫实是暗藏灵法的修玄之人,但性情却不该如此大异,她是个明理懂事,也难得的具有山里人少见的文秀之气的女孩子,可怎么现下如此胡搅蛮缠? 莎儿心中思索,再看梅丫表情时,却发现梅丫对自己不为人觉的悄悄眨了眨眼,似乎是在暗示什么,莎儿正感蹊跷,便见梅丫不知使了个什么身法,竟从环绕全身的气团之中挣脱开来。 “梅囡不乖哩,爷爷要生气了呐!”话是这么说,颜无当还是盘坐于地,一圈气劲将他略略抬高了几寸,衣袍上没有沾上丝毫的雪水泥泞。 “生气才好哩,把气撒在妖怪身上!”梅丫更来劲了,甫脱气团之困,便是陡然加速,粉衫在夜幕幽光下仿佛桃花摇曳,刹那间便是蹿出数丈之遥,以莎儿并不算见多识广的慕枫道眼光来看,这是介乎于御气凌风和移形换影术之间的一种玄灵身法。 “小心!”尽管没弄懂梅丫对自己眨眼的含义,莎儿还是忍不住高声提醒,梅丫已经置身于山林之中,满地残雪断枝。 也就是这么短短一瞬,梅丫身后气流忽紧,连莎儿都看出来,这是隐藏多时的白狐要进行偷袭的征兆。 “嘭嘭嘭!”无形气墙传出闷响,围在了梅丫身遭四周,气劲交碰,罡风四溢,梅丫一直板着的脸露出得意欢笑:“爷爷,他中计啦!”话音未落,又是错愕一止,但见身后的气流崩离飞散,唯有四面气墙之形若隐若现,哪里有白狐的身影? “你们爷俩作得好戏。”白狐的声音冷冷的从莎儿身后的方向传来,莎儿和洽儿骇然回首,便见白狐一手捏在黛丝莉的粉颈之上,又把她挡在自己身前,面向着颜无当,露出的半边俊脸之上笼罩了一层戾气。 …… 颜无当自然还没有迂腐到这个份上,前番容白狐脱身,一是为了确保俞师桓无恙,二是察觉到大批伏魔道来此,索性便送个顺手人情,这般局势下,白狐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脱的。 白狐确实不可能逃脱,但他凭借卓绝的潜伏之术躲了起来,随着时间的增长和他体力上的消减,最多坚持到拂晓时分他便难以支持了,到那时候,伏魔道群起而攻,只怕死无葬身之地都还是轻的。却是恰好俞师桓心急七星盟战事,刚刚脱困便是义无反顾的下令举众回援,这倒也不能算是失误,毕竟俞师桓认为有垂名伏魔道数百年的颜无当前辈在,这小小白狐还不是手到擒来?放着这许多同道盟友只为了一个妖怪而郑重其事,未免又太过不宜了,既然众盟友是为了救自己而来,自己已然获救,便再没有耽延辰光的道理。 一众伏魔道尽数离开,却把难题留给了颜无当,所谓难题并不是白狐修为能对颜无当造成多大威胁,也更不是什么为了守诺而挤兑得自己不方便动手的荒诞理由,而是白狐这潜藏之术当真玄妙,这和先前的潜行不同,那时候白狐又不知尚有此等高手暗伺在侧,一个不察之下便是接连失机,尽落下风;这一次却是干系到自家生死存亡的紧要关节,白狐用的是更为耗费功力,也更加高明的潜藏之术,一众伏魔道以如此巍然之势尚且在短时间内遍寻无果,颜无当自然也觉得颇为棘手的了。 好在他与梅丫之间早有默契,只不过眼神略一交换,二人便计较已定,明知白狐肯定是凝神屏息的关注着自己这里,一方面颜无当只作顾虑前言之状,犯难犹豫,这是放松白狐的警惕,然后梅丫故意和爷爷争执起来,却暗暗靠近了险地,这是给白狐铤而走险的机会。颜无当自然是白狐不敢碰的,但难得梅丫落了单,这是白狐挟而为质,谋求脱身的唯一可能,事实上第一次和颜无当朝相,白狐正是这么打算的,当时被颜无当及时出手所挫,而现在对方在明他在暗,故技重施却反而有了成功的可能。 白狐一开始确实做如是想,当前的情形下,他不可能天真的把希望都寄托在颜无当言辞的空子上,先前那是手里有俞师桓这个人质,对方两相权衡后,肯定认为为了擒住自己而罔顾人质的安危显然不可取,这也是他加以利用的成功所在;现在却不同了,一旦对方发现了自己,将会毫无顾忌的对自己剿灭扑杀,而通过他事后的判断,这位老族长深不可测,自己全身而退的希望极其渺茫。 但如果一直这般默不作声,潜身相隐,就当自己不存在呢?办法是好,却力有未逮,如前所言,这般术法毕竟耗费功力甚巨,他必须在天亮前找到逃出去的罅隙,最好的办法就是和前番一样,找到一个人质,让对方心有所忌,这样自己才能有离开的可能。 还有谁会比这个老家伙视若掌珍的孙女更合适的呢?然而真当梅丫主动的送上门来,为他提供了一个连想都不敢想的好机会之后,他犹豫了,狐性多疑,再加上他本就是玲珑心窍,一个拥有这等修为的世外高人绝不可能露出这么大的破绽,再重头到尾思忖了一番,虽然看不透颜无当和梅丫心中所想,但他却在冷静注视下发现颜无当口中连连急呼,身前的玄力却在悄然积聚的时候,豁然醒悟。 好险!差点上了这个老家伙的当!白狐惊出一身冷汗,并在察知就里后决定将计就计,在场的另几人,莎儿和洽儿就在颜无当身前不远的地方,可要真要裹挟她们的话,先不说自己对莎儿绝不忍心下手,便是莎儿也是慕枫得道,这是给行动平添变数,况且颜无当就在一旁,只怕自己刚一靠近就会被这老家伙察觉,风险太大;只有黛丝莉堕在后面,她是凡人,脚程又慢,离那颜无当还有一段距离,若要下手,倒是只有对她才成算最大。 白狐一拿准主意,便即实施,首先要做的就是声东击西,悄施玄功,在梅丫身后形成欲待偷袭的假象,其实那只不过是灵气汇成的虚影,待颜无当注意力完全被这虚影转移,他立刻返身转向,以他身法运行的速度,只不过两个心跳之间,全无防备的黛丝莉便落在白狐手中。 …… “好个小狐狸,用这等诡计算计厄!”诱计不成反中计,饶是颜无当清静无为之性也不禁有些暗恼,只不过从表情上看,除了原本昏蒙蒙的双眼更亮了些之外,倒也没有别的变化。 “彼此彼此,老先生又何尝不是在算计我?”白狐在颜无当手底下吃了两次亏,这回算是扳回一阵,心里顿感大出了一口恶气。其实挟制黛丝莉本不是最合适的人选,毕竟她和那颜无当非亲非故,但白狐只能赌一赌,这老家伙看起来和善,只怕绝不忍见伤及无辜,慈悲为怀就是妇人之仁,现在看起来,似乎自己赌对了,对方投鼠忌器,没有运使任何玄灵之术。 梅丫疾步赶回,将近之时又被莎儿拉住,只得气鼓鼓的对白狐怒目而视,洽儿心下焦急,却不敢妄动,生恐危及黛丝莉性命。 白狐不大敢去直视莎儿冷若寒霜的脸,一度使他以为可能出现的曙光似乎在被阴霾一层层掩藏,而他不想在这生死关头被患得患失的心理影响。 “我绝无意伤她,只求安然离开此地。”白狐把语气放缓,“我是为情而来,并不是来结仇的。” “那就先放了黛姐姐,如果你真像你所宣称的那样……喜欢我的话。你知道,我决不能容忍你伤害我的任何一位亲人。”莎儿说的没错,黛丝莉对她日常的照顾使她铭记于心,真的像是亲人一样。 “事关生死,布奴莎,请原谅我暂时还不能这么做,我必须先得活下来……”白狐捏在黛丝莉颈上的手没有丝毫放松。 “说的好像厄要置恁于死地一样,厄莫说要弄死恁吧?”颜无当插话道。 “落入老先生之手,只怕对于我这样的妖灵来说,是生不如死,我知道老先生的御气之术已臻化境,我自知不是对手,让我走,我保证不会伤害任何人。” “好,留下人来,恁可以走哩。”颜无当回答的倒干脆,干脆得连白狐都觉得有些意外,他不敢轻信。 “老先生说的轻巧,上一次也是让我走,可我相信,老先生是发现了伏魔道那伙子快到了才让我走的吧?这次又想暗藏什么后招?” 被白狐说破前番心思,颜无当面不改色,嘿嘿笑了笑:“有什尼后招能瞒过恁这个精细小妖怪?厄都上恁当咧。” “等我离开,再留下人。这点你可以放心,我对布奴莎姑娘一往情深,绝不会伤害她的亲人的。”白狐没有等颜无当应允,手指加力,拖着黛丝莉便向山谷外的方向移动,他这是不给对方任何预留后招的机会。 黛丝莉心里并不十分惧怕,只是受制于白狐,身不由己的相随而动,她的脚步慢,白狐在这短短距离内还不敢施展身法,因此两人缓缓移动,直经过了莎儿身前。 两身交错,白狐倒底还是看了莎儿一眼,莎儿目光森冷,令他心头一软。 “不管你怎么想,你都应该相信我的真心,我会再来的,到那时候我会向你的这位黛姐姐赔罪。” “甘大叔说过不让你再纠缠他闺女的,你还敢来?”莎儿还没说话,梅丫倒不服气的突然冒出一句,“真当我们这里是进出随意的么?” 白狐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可倒底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只是有种巨大的危机即将降临的预感。 一股青绿色的气浪陡然爆发,像是倾注直下的飞瀑巨潮霎时间将白狐震飞。 第017章灵威 夜幕的浓云厚积,看不到半点星光月色,大雪之后的洛阳上空,又在淅淅沥沥滴洒着冰冷的雨点。 倏然间,顺着雨点下落的方向,几道光焰飞速一晃,雨点尚未落地,光焰便已翻然绕转,露出了几个人的身形,立在一处破败的村落茅屋旁。 池棠直起身子,将头偏向了东南方,目光炯炯,侧首眺望良久。 灵风在他身后,先环视了四下,这是个在战争前就被废弃的小村庄,距离洛阳城不过三五里之遥,房舍残坏鄙陋,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满目荒凉,更是全无人烟痕迹。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即将赶到洛阳城的时候,池棠却突然飞身直下,倒在这里落了脚,可这里并没有丝毫异样,无论洛阳经历了怎样的血战,这里似乎也不曾遭受波及。 不过她没有开口发问,可自作主张跟过来的慕容衍在雪地上凝着青灰色的脸说话了:“池先生,这里是有什么古怪么?我怎么感应不到?”从虻山出发时,傅嬣是走在了最先,现在也不知到了哪里,这一行却是只有池棠、韩离、灵风和慕容衍张琰这两个鬼灵。 “感觉到了吗?”池棠的回答初听起来颇为奇怪,倒像是生生将慕容衍顶了回去,慕容衍灰瞳一闪,才发现池棠说话的对象是站在他身边的韩离。 “感觉到了,是从那个方向传过来的。”韩离同样远望着东南方,两个人没头没脑的问答和举动使同行的几人都有些茫然的向那里张看,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相信不是那位郎圣王的气息,他正忙着和那老爷子操持一统大计,而且他们也是在我们身后的方位。” 韩离点了点头:“也不可能是狮子,慕容厉是我亲眼看他丧了命,号风怒狮的元灵没有那么快就复苏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御水玄龟。”池棠和韩离异口同声,又对视一眼。 什么?饶是灵风一向淡然镇定,初一听说此语也不禁方寸间一跳,令人震惊的事情在这段短短的时日内真是接踵而至,从血泉对裂渊国侵伐开始,再到虻山一夕之间改朝换代,然后是阒水魔帝甦醒,性情大变;现在则是那神秘的第五位五圣化人也突然出现了。 同行的灵风、慕容衍和张琰对此懵然无觉,可从东南方向某个并不算太遥远的所在传来的灵威之气,却使经受了玄晶探秘并且神力大成的池棠和韩离为之一凛,上古神兽之间的那种奇妙的感应在心底涌起,他们立即降落,在仔细察觅之后又做出了进一步的确认,只可能是那一直未知其踪的御水玄龟化人在运使他的神力。 在这个时候意外的有了玄龟化人的信息,便连池棠也是惊讶不已,在他的原计划中,他本是准备在裂渊国一事终了后,前往那相传是玄龟栖息之地的北溟天池去一探究竟的,也就是因为使节团的缘故,才暂告中止。现在看起来,这个计划似乎是可以彻底取消了。 “当真是风云际会,天下的英雄豪杰都赶在这个时候登场了。”韩离提议,“要不要去看看?那位战友倒底是何方神圣?” 池棠心下意动,可略一思忖,便坚定的摇了摇头:“不,先去洛阳,看一看七星盟情形再说。”除了七星盟的诸多盟友,最主要还是池棠心悬同门乾家师兄弟们的安危,他现在心神极为不宁,纵是玄龟化人这般紧要的情事也要往后放一放了。 韩离知道池棠心结所在,他也对人间首次与妖魔大战后的战况极为忧心,他甚至不清楚大司马府的同僚们有没有加入到这场血战之中,有必要去亲往一睹后方能稍稍心安。 “或许在我们寻到他前,他就先找上我们了也说不定。”池棠像是在宽慰自己,紧接着对另几人一示意,“走,先进城。” 不远处的洛阳城池隐隐能看到灯火之光,这是有人尚在的迹象。 “有意思的是,在你们对话的时候,已经有人悄悄过来了,看来他们发现了我们。”慕容衍又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模样,说这话的神情就好像刚刚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提醒一声而已。 张琰的巨锷剑早已握在手中,和池棠韩离不一样,他与慕容衍归根结底还是属于鬼灵,对于生人气息总是要比他们要更敏感一些,在他发现有人悄无声息的逼近,并且很快向两翼扩展,隐隐对这小村庄形成包围之势的时候,他就做好了防卫措施,这和对凡人有没有敌意无关,而是一种江湖中人下意识的本能。 “是人?”池棠快速的运起察气觅魔之术往四下里一探,没有查出任何妖灵鬼气,倒是听到了纷沓的脚步和兵甲器仗的金铁之声,来人数量不少,当有百众上下。 看来刚才自己对远方神兽化人的气息太过专注,倒忽略了其他人的靠近,不过这些凡人倒也颇为了得,如何自己在此地驻足不过半炷香时间,他们倒已有了察觉,又不像是七星盟伏魔道的人物,人间几时有了这般劲旅? 确定是人之后,池棠和韩离并不担心,虽说原先是打算直飞落城中,但现在能和戍卫此城的人间之士先行朝面,也是应有之宜。 池棠提气纵声,向村外喊道:“七星盟天权星文曲部宿乾家弟子在此,未知来者何人?”这一声高亢雄浑,在夜空中激荡开去。 他相信经过了洛阳之战的凡人,对七星盟绝不应该陌生。 果然,刚才还一片死寂的村外响起了一阵纷杂的低语声,这些人动作好快,低语声竟是从三个方向飘了过来,除了后方,他们几乎已经完成了对这个村庄的包围。 片刻间,一个洪亮的嗓音响起:“乾家高士大半捐躯,你却是哪来的乾家弟子?这鬼灵之气又是怎么回事?” 池棠身形晃了晃,脑中如五雷轰顶,大半捐躯四字反复盘旋,这一滞之下,眼角顿时湿润,却再作声不得。 灵风担心的看了池棠一眼,韩离轻拍池棠肩头,替他回答道:“乾家池棠,大司马府韩离得讯时日已迟,特赶来相助!”他特地抬出了自己的名号,按他料想,这些人多半是守城的晋国军士,有大司马府为引,必有效用,也免生误会。 话音刚落未久,便听衣袂破空风响,一个魁伟的人影由远至近,直从村外奔来,韩离细观之下,来人步法间明显有些武林中轻功的意思,只是下盘沉稳坚实有余,轻盈灵动颇显不足。 那人刚到面前,便是手一翻,韩离以为他是拔取兵刃的动作,哪知道火折一晃,却是掌起了松明来,那人借着火光映照,直看过来。 韩离也在审视那人,见他身高体壮,面容威毅,颌下一圈髭须,身上却披着犀甲,不禁心中一紧,那人衣甲绝不是晋军制式。 那人只是快速的看向慕容衍和张琰,无疑这两个鬼灵是他最为着紧的,事实上他们正是被这种鬼灵之气吸引而来,慕容衍一脸从容,对他耸耸肩,张琰的巨锷剑颇为显眼,漠然对视,那人目光又一转,从灵风面前一掠而过,最终锁定在池棠身上。 “果然是池大侠?”在看清池棠样貌后,那人终于如释重负的轻呼一声,一脸的警惕变得松缓。 池棠还在怔忡悲怆中,被韩离轻轻一拉才回过神来,对来人端详半晌,忽然脱口而出:“你是……鲁扬鲁兄弟?” …… 白狐在一开始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那种危机来临的预感救了他,他提前向一旁让了一步,就是这一步使突如其来的气劲发生了微小的偏差,青绿色的气浪与其说是打在他身上,倒不如说正好推了他一把,巨大的罡力将他震抛而起,又身不由己的斜向飞开。 还有高手隐伏在侧?白狐不能确定,在对颜无当和他孙女的一再走眼之后,他觉得这个原先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山村充满了神秘,但就在自己斜飞在半空之际,他又迅速反应过来,自己不正是要脱身而走的么?这袭击却阴差阳错的给自己提供了最好的契机。 也是他身法当真高明已极,青绿气浪翻滚之中,他倏然一转,身形在转瞬间变小,顺着气浪产生的巨大冲力,像是波涛汹涌中随风起落的一叶孤舟,被远远的推送开去,直至湮然飘逝,再无踪影。 …… 莎儿首当其冲,这种罡气对洽儿和黛丝莉这样的凡人之身并没有危害,却令慕枫道出身的她大感惊骇,也幸亏她兔精本性使然,第一时间便想到飞身退开,气浪兀自喷涌,她则灵巧的几个退步纵身,感觉脱开了气浪笼罩范围,方才飘然落下。 双足刚一及地,只觉得脚下暗劲未消,立足不定,踉踉跄跄向后翻跌,忽然身后一股极为淳和的热力一抵,正是颜无当拂袖出手,化解了暗劲,让莎儿站稳了身形。 这股气浪并不是冲自己来的,可自己这般灵动身法,又是及时退避,尚且抵受不住,当真是好厉害的功法,更奇怪的是,自己忍不住便是一阵阵头皮发麻,心寒胆颤之意,莎儿顿生惧怯,再看了看气劲传来的方位,更是瞠目结舌。 梅丫浑身上下被一层若隐若现的青绿色光影环绕,周遭尽是罡风盘旋,她却没事人似的一手拖过了刚刚被救下的黛丝莉,又拉上不明所以,一脸愣怔的洽儿,然后转头对颜无当大发娇嗔:“爷爷,那狐狸精趁机跑啦,弄巧成拙哩!” 难道这种可惊可怖的力量竟是从这毫不起眼的梅丫身上发出的?不可能呀,她有这等能为,老族长为什么还要一再救她,那般顾忌白狐的情形?莎儿愕然之下又看向颜无当,却见颜无当神情古怪的挠着头皮: “噫……还是搞砸哩,这神兽元灵当真不好把握,小囡身子骨弱,用不当呐。” 梅丫撇了撇嘴:“这又不怪我,三年前爷爷说我年纪小,用不得,今天可是爷爷主动催发的,你看看,反而让那狐狸精跑了,连他的毫毛也没伤着。” 颜无当絮叨叨的给自己台阶下:“想弄他个出其不意嘛,哪晓得还是不灵光,再说那小狐狸也贼的紧,倒是让他跑咧,好在人是救回来哩。” 莎儿眼睁睁的看着那层青绿光影在颜无当举手作势之下渐渐消湮,她已经意识到了前番自己的心寒胆颤是从何而来。 这个村姑一样的小姑娘身上,竟然蕴藏着上古五圣神兽的元灵。上古五圣是所有妖类天生的克星,难怪自己初一感知之下,便是抑制不住的惊骇惧怕。 “噫……还差点伤到莎小囡,不得行不得行,还得等恁再大些才能运使。”颜无当招手让梅丫带着黛丝莉和洽儿回来,一副懊恼不已的模样。 “爷爷老说我天赋异禀,结果一次不能用,两次不能用,倒底要我多大了才能用嘛。”梅丫在颜无当面前嘟起嘴,听她话里的意思,这显然不是她第一次运使上古五圣的力量了。 “啧啧,爷爷也揣摩了很久哩,就是不得其法,回头让爷爷再想想。”虽说白狐在他弄巧成拙之下倒反而逃走了,总算几个人都没什么妨碍,颜无当应付了几句之后就打算先回村里了,“回去再说,恁看恁黛姐姐也是刚救回来,压压惊。” “老族长……”莎儿目光复杂的从梅丫身上扫过,决定还是把这件事弄清楚,“……梅丫姐姐身上怎么会有五圣元灵的?” “说来话长哩。”颜无当抬起手,指缝间青气未消。 …… 在飞行了很远之后,白狐终于确定自己是逃出来了,庆幸之余又是一阵阵的后怕,夜空中的寒风刀刮般吹在脸上,又令他冷静下来。 没错,那股青绿色气浪是来自于上古五圣的力量,在发现了这一点后,白狐更感到事态的发展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他已经可以确定这个五圣化人是蚀水龟圣,火鸦和雷鹰是早就知道的了,那个怒狮的首级已经由灰蓬客进呈给了骐骥王,他还不知道寒狼就是阒水圣王,但加上这个蚀水龟圣,如今五圣已现其四,就算内中少了个号风怒狮,可对于虻山攻伐天下的大计来说,这也绝不是什么好消息,必须立刻返回虻山,向骐骥吾王进言,早作防备。 料想骐骥吾王正在他的宫阙之中庆功罢,自己能够带回去这么重要的消息,至少也可以掩饰自己偷偷前往山藏村的疏失,白狐正在思忖,忽然发现远方的天空有熟悉的妖气涌动。 这是属于异灵的妖气。 第018章知遇之恩 在这里发现异灵的妖气这并不使白狐感到意外,在他对之后的战况一无所知的脑袋里,仍然认为在洛阳一战大胜之后,只怕这人间中原地界都成了虻山妖族肆意驰骋纵横的范围,那么在这范围内看到虻山异灵的行动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唯一奇怪的是,这些异灵的数量不少,看妖风运行的方向,似乎是直往山藏村而去的,难道他们是知道我在那里,所以特地过来找我的吗? 那个村子里有个不知由来的伏魔道人物在,还有御水玄龟化人潜于其中,并不好对付,还是通知他们一下,别去触这个霉头。 白狐身形一晃,却向异灵妖气所在的方位靠拢,忽而心下一转念: 山藏村也就是这两个高手,可前方异灵感知似有数十之众,那么合我等之力,再回山藏村,任那两大高手再如何厉害,也足可一战了,甚至是大有胜算之局,如果能将那玄龟化人的首级再进献于骐骥吾王驾前,岂不又是大功一件? 这个念头也就是在白狐脑中一闪,可当他想起布奴莎之后又立刻抛开了这个念头,对布奴莎一直求之不得的郁闷使他立下决心,他知道山藏村对布奴莎意味着什么,她把那个胡女都视作了亲人,那么那些村民也就是她的近邻乡亲,他们之中有谁若横生意外,她必然伤心欲绝,而倘若他们的意外是源于自己之故,布奴莎就真正堵死了对自己心动的任何缝隙。 宁愿舍弃大功,也不要布奴莎因此伤心,战况大好,总有两全其美的方法的。 白狐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对布奴莎的追求从过程变成了目的,竟真像一个陷入情网的年轻人一样开始为对方设想,他只是决定在那些异灵军的同侪面前,绝口不提此事。 白狐的接近并没有使那些急速飞行的异灵们有所察觉,他的身法本就是异灵中最出色的,更不要说异灵们此时还忧心如焚,神思不属。 慕萤忽然出声:“先生来了。”蛾类的敏锐知觉以及对白狐的熟稔令他成为唯一一个发现白狐的虻山妖灵。 一众异灵化身的各色光影倏然止住,气华翻绕中足舞魅现出身形,环目四顾,连声追问:“白狐狸来了?在哪儿?” “你们果然是来找我的?”白狐面带笑容,意态潇洒的从慕萤身边现身,悬在半空。他在同侪面前向来是这样淡然若定,举止优雅的模样,根本看不出他其实是从山藏村落荒而逃的。 足舞魅吐出一口浊气,其他异灵一个接一个的从光影中现形,还没有说话,白狐便眉头微皱,他发现这些素来趾高气昂的异灵们此时竟然颇有狼狈之相,气色上也不大好,正要施展窥心知意之术一查究竟,足舞魅的第一句话就让他为之一怔: “虻山陷落于阒水之手,骐骥王被擒,虻山完了。” …… 蓝天白云相蔽,明山秀水掩映。 一身雪白长袍的清秀年轻人一手捧着书卷,飘逸若仙,足不点地般从飞瀑直落的石拱桥上信步而过,水珠点点,却在将近年轻人身边之时被一层无形的力量纷纷弹开。 天地造物,鬼斧神工,石拱桥后是一片旷大的平地,正是山石旁凸,经日积月累后形成的奇异之境,平地上青草如坪,露出了一方浑圆的清幽洞口。 白袍轻拂,草尖微摇,年轻人直至洞口时才略感诧异的抬起头,细长的凤目眯缝起来,先将书卷收入怀中,然后才向洞内欠了欠身,声音清醇悦耳: “荒山僻野之精,未知佳客远来,有失迎迓,尚请恕罪。” 从洞内首先传出的是银铃一般的格格娇笑声,然后是另一个男人剧烈的咳嗽声,娇笑顿止,接着又是一阵轻轻敲打之响。 年轻人想了想,终于还是走入了洞中。 一个长发披散的男子裾坐在石榻之上,亦是一身白袍胜雪,面容清癯深沉,只是脸色有种不健康的煞白,持续不断的咳嗽似乎证明了这点,不过他一边咳嗽,一边用深邃的目光打量着年轻人。他身边半倚着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一身尽显玲珑体态的纱裙,眉目间满是浓浓的撩人风情,却悉心关切的对那长发男子不住抚肩拍背。 长发男子身前的石桌上则备上了一套制作精美的茶具,茶炉里的水咕噜噜的翻滚,冒出腾腾热气,杯盏中茶香四溢。 年轻人的视线快速的在那女人身上一转,却又不为所动的收回了目光,这女子美艳娇媚,确是尤物,可惜这只是增长男人的欲念,却生不起情思缱绻的心肠,况且看她神情怜爱无限,尽在那长发男子身上,心中早有所属,这不是他需要的女人。 与那长发男子的对视中也没有擦出火花,长发男子的眼神是闪耀着强光的,倒像是要生生看破年轻人所隐藏的所有心事,年轻人却选择了内敛平静,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看穿他人心底所想,这才是自己最拿手的本领。 然而他却看不出对面长发男子在想什么,他当然知道对方是妖灵得道的高手,但能够令自己无从注目,莫知虚实,这说明对方拥有妖灵中罕见罕闻的修为,也许没有达到冥思道的高度,却也可以肯定绝不是自己能够颉颃的,如此身手的妖灵,不请自来的找上自己,又能是为了什么? 不过他也注意到了,在那长发男子半掩的宽袍襟祍下,胸膛上一道创口若隐若现,不过这并不是对方持续剧咳不止的理由,拥有这般修为,肉体上的创伤不会对他造成如此深重的影响,有了这个判断,咳嗽之音声声入耳,却使他觉得有种过犹不及的虚假之意。 但年轻人没有说破,用恬淡亲和的微笑静静等待着对方首先发话。 咳嗽终于停止,长发男子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孤欣赏手不释卷的圣灵,有这种习惯的圣灵都是了不起的,只可惜,吾辈圣灵万万千千,具备这一点的除了你之外,孤也只认识一个;而更可惜的是,为大事计,孤还不得不亲手杀了他。” 书卷是在自己进洞前就收入怀中的,可这一切却被对方悉数了然,年轻人不置可否,他轻轻点了点头:“不过是修炼的古传之法,不是什么经书典籍,尊客谬赞了,还未请教尊客是何方高士?”他听到了对方言辞中自称为孤,可在整个妖魔界中,除了犹然沉睡龟息未醒的妖王魔帝,谁还能有这份称孤道寡的资格?他当然不认为对方就是妖王魔帝本尊,对于自己来说,对方固然是超卓如神,但相比于传说中妖王魔帝巍然弥天的无上法力,对方无疑还显得逊将不止一筹。 “坐。”长发男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向石桌旁自然形成的胡床形石块一指,他明明是远来之客,口气却不容抗辩得俨然此间主人。 年轻人丝毫不以为忤,甚至还有些许的欣赏之意,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依言在石块上施然落座。 “请茶。”长发男子身不起手不动,石桌上的茶盏却应声移到了年轻人的面前。 年轻人再次顺从的托起茶盏,滚热清香的水流滑落咽喉,然后将空盏一示:“好茶。” “你也懂品茶之道?”长发男子像是来了兴趣。 “不懂。”年轻人老老实实的承认,“但总知道喝下去的味道好是不好,既然觉得好喝,那就必然是好茶了。” “也是一说,足下可人。”长发男子目光中的凌人之气在减少,赞赏的意味却在加强。 “先生过奖。”年轻人不冷不热的欠了欠身,对方到现在都没有回答自己刚才的问话,更没有说明来意,他却有耐心继续等下去。 长发男子话锋一转,指了指年轻人:“你是圣灵中的异类,玉屏山风光虽好,你却不应该在这里蹉跎岁月。” “小可只是刚刚炼化了横骨,还未得玄法大道的蠢笨精怪,不当先生另眼高看。”话是这么说,年轻人心里却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不可能拒绝对方的要求。 “孤知道,越是看起来清高自矜的人,越是有着自己的抱负,只不过在看到希望的光明之前,他宁愿选择独处僻隅,孤芳自赏。你也不想你这种远超于侪类的天赋被埋没吧?你就没有想过,用你的本领成为妖族一统,主宰天下的重要助力,又将是如何施展抱负的快意?” 年轻人沉默,心里却是一动,他清楚自己的实力在整个妖魔界中属于怎样的层次,如眼前这位长发男子少有与匹的修为虽不可相提并论,可凌驾于十之八九妖类之上的自信还是有的,况且当真古法所载可以修炼大成,也并不是不能与这长发男子一竞高下,按照这样来看,他至少也应该是足以令妖魔界侧目的地位,然而他也清楚,他是个散妖野怪,不从于虻山,不附于阒水,失去了这两大妖灵种族的支撑,他只能注定在这方人迹罕至的玉屏山消隐避世罢了。 那么主动去投靠这两大妖灵种族呢?凡俗之辈或许使得,这叫讨个出身,但矫然拔群如他,却决计不屑为此,那只不过是乞求残羹冷炙、傍树依枝的弱者才会去做的事。天性傲骨既不屑为,现实也就变得极为残酷,泯然世间于是就成了天经地义。 心窍玲珑的他几乎一下子就被长发男子的寥寥几语说中了心事,对方说的没有错,能够施展自己之所长,为妖魔一统天下建立丰功伟业,这就是自己一直隐藏在心底不足为外人道的抱负。 想到这里,年轻人又再次认真的端详对方,几乎要怀疑对方是不是也同样拥有窥知他人心思的术法。 看到年轻人的表情,长发男子就知道自己的言语起了作用,他给了年轻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孤要你做孤的羽翼,完全施展你的胸中抱负。自今天起,你便是吾族虻山的股肱重臣。” 长发男子的语气是如此肯定,根本就没给年轻人托词拒绝的机会,他好像天生就有这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本领。 直到这时候,长发男子才介绍自己:“有幸相识,孤是虻山之王,千里骐骥。你呢?你叫什么?” 虻山什么时候又有了个新王?难道不是那个妖王才是虻山的首领么?年轻人脑中的疑问快速一转,又略一踟蹰,然后才向长发男子弯下了腰:“在下以本相为名,就叫白狐,自今天起,愿为千里骐骥王略尽绵薄。” …… 白狐后来知道,他是所有异灵中唯一一个由千里骐骥亲自招徕的,这使他更感于千里骐骥的知遇之情,即便总有些生性中的散漫,但他确实对千里骐骥忠心耿耿,对虻山的攻伐大业殚精竭虑,这一点在千里骐骥惩罚性的褫夺了其一应官爵之后也从未有改,骐骥吾王赏罚分明,又是自己失职在先,又岂有心怀不满的道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洛阳城行将大功告成的局势下,短短两天,事态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不仅对人间世界的侵伐铩羽而归,甚至连虻山都已不复存在,那个自己怀着感恩报效之情的千里骐骥,也成了阒水的阶下囚。 大志未遂的颓丧,功败垂成的懊恼,求恋无果的酸涩,恩主落难的悲怆,还夹杂着自己自行其是却错过虻山存亡关键时刻的自怨自艾,诸般情绪齐现心头,太阳穴诡异的跳动起来,血行一遍又一遍的上冲脑门,一时间,令白狐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大伙儿趁着那魔帝现身的时分,侥幸逃了出来,就是来寻你拿个主意,我们以后倒底该怎么办?”足舞魅还没有注意到白狐的异常,一脸沉郁地说道。 慕萤却赫然发现白狐原本肌肤白皙的脸上好像突然涂上了一层鲜红的血脂,骇然插口:“先生,你怎么了?” 白狐猛的爆发出一记撕心裂肺的大叫,仿佛是兽类发狂时歇斯底里的嘶号,一口热血喷出,溅了足舞魅和慕萤满头满脸,众异灵愕然相视之中,白狐从半空中笔直的坠落。 第019章一瞬白头 足舞魅大惊,凸顶红光一闪,急急去赶白狐直坠而落的身体,可白狐去势疾速,纵是足舞魅身法足够迅敏高强,却又哪来追赶得及? 噗的一声闷响,白狐坠落的地面像是凹陷下去一块,积雪交错开裂,现出一道道皴纹。 足舞魅长足轻点而落,发现凹陷的中央全无声息,心中一震,莫非他们费心找寻的白狐这就殒身而殁,作了虻山的殉葬?当真如此,这未免也太过离奇荒诞了。 刷刷刷,半空中一时看得目瞪口呆的众异灵们现在都跟了过来,围着凹陷的雪地远远张望,盈红嘴前细细长长的尖刺微微颤抖,对足舞魅做了个莫名所以的表情。 足舞魅暗吐了一口浊气,没有对盈红做出任何表示,而是和慕萤对视一眼,彼此犹豫了少顷,抹去脸上刚才溅到的血珠,两个人才挪步缓缓向凹陷的中央走去。 他们距离那里不远,如果施展移形身法的话,转瞬间就能到达,但他们刻意没有这么做,这是为了给他们承受意外的准备时间,足底踏在雪地之上,发出嘎嘎的轻响。 还好,没有出现肢体四分五裂的场景,慕萤首先便看见白狐仰面朝天,四肢分张,一动不动的身体。 “先生……”慕萤这回没有再坚持走路,而是黑雾裹住身形倏然一闪,立刻出现在白狐身边,伸手便要去搀扶。 甫一触及白狐手臂,慕萤忽感指尖如触炭火,生生燎烫得浑身一抖,不自禁的缩回了手,再看白狐时,皱眉忍痛的神色顿时变得僵滞。 “怎么了?白狐狸没事吧?”足舞魅向前一步,却在看到白狐之后,露出了和慕萤一样的表情。 细长的凤目淡淡的看向漆黑的夜幕天际,一直被儒士方巾裹帻的长发披散开来,原先黑亮的长发如今却化作了寸寸银丝,和周遭的白雪融为一体。 而白狐曾经俊雅如玉的脸庞却像是翻起了两片火云,顺着双颊直插鬓角,将五官容颜衬得说不出的诡异古怪。 身下的雪在悄然融化,渐渐响起了水珠滴答的轻响,足舞魅和慕萤只觉得眼前一花,眼皮霎了一霎,再睁开后,就看到白狐已然站起身来,白发垂撒,两颊的火云尽消,肤色更显光滑细腻,凤目晶芒流离,面上表情却是平静如水,不知喜怒,和前番嘶声大叫的情景判若两人。 饶是足舞魅见多识广,此时也有些结结巴巴起来:“白……白狐狸,你这是怎么……怎么了?你的……头发……” 白狐这才有了反应,看了足舞魅一眼,只是从足舞魅眼中看来,这一眼又似乎并没有映在自己身上,当真是深邃若幻,难明虚实。 “家国已丧,天涯沦落,异灵不屈,誓死相争。”白狐答非所问,说话时也没有用什么力道,可任谁都听出来他的坚定决绝。 “不是吧?都这般了还争个甚么?再说骐骥王都完了,我们屈与不屈,又何济于事?”不远处一个嘴边露出两只螯角的异灵不满的嚷嚷道。 话音尚未落,足舞魅眼前又是一花,似乎是白狐的身形晃了晃,可在定睛看去时,白狐却依旧站在原地,轻轻摩挲着手指,淡淡的道:“心志不坚,贪生怕死者,格杀勿论。” 就在白狐开口说话的时候,那螯角异灵突然身体一僵,一阵低沉的闷响从他体内传出,他愕然俯首相视,却被胸口骤然迸发的气劲冲去了半个头颅,气劲带着血水,高高飚起,又像落雨飘零般四下洒落,残缺尸骸双膝一软,扑通跪地,便在这血雨之中颓然瘫倒。 也就在这时候,白狐口中的最后一个字刚刚结了尾,连正眼都没有向那尸骸处瞧上一瞧。 螯角异灵的横死使其他异灵惊呼出声,待听清了白狐话中所言后,又都是一凛,显然这螯角异灵被杀必是白狐所为,可他究竟是何时出手,又是用怎样的术法取了螯角异灵性命的,一众异灵这么多双眼睛,竟是没有一个能够看见。 足舞魅毕竟是异灵军统领,虽然目光没有跟上,但从气流的异动却可以判断,就在刚才那短短的一刹那,白狐便是移身纵影,先去了那螯角异灵身前,就手诛杀之后又飘然而回,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更是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你……你这是……”足舞魅不由的感到一阵阵寒意,那螯角异灵固然是不如自己,可自己要取胜也必然要恶战一场,至少绝不可能如白狐这般轻描淡写,挥洒如意,却是奇了,他一向对白狐推崇备至,那是敬对方谋思深远,机巧聪慧,可按杀伐争斗之技来说,自己却是与对方在伯仲之间,可为什么这白狐大叫一声,吐血一口,又变成白头如霜之后,竟突然具有了这等可惊可畏的修为? 相似的情景又在足舞魅脑海里浮现,那是在血飨之会第三场的角斗中,那个宣称自己是魔狄的嗷月士,不也是在突然间修为突飞猛进,自己曾以为稳操胜券的战局,最终却是和鸿翼联手,百般周旋之下才勉强打了个平手,难道这白狐也是如此? 足舞魅的设想没有错,相似的例子在妖魔界已有好几个: 大力将军为千里骐骥毒计陷害,在情势逼迫下爆发,从那惊天动地的一枪刺出之时,便已踏入冥思道的境界,这固然是大力将军厚积薄发之故,但那处于临界点的爆发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千里骐骥依法施为,却终究未臻冥思道之境,说到底还是缺少了这么一个临界点,原本与郎桀和天灵鬼将两战是最好的机会,但一向心思机敏的他却选择了取巧,倒底和最终的关键一步失之交臂。 阒水撷芬庄女妖玉芙,原先只是功力平平的寻常妖灵,只因魔境树牢之中堪破情关,得窥仙格修炼之道,修为亦是一日千里,只是受限于悟道时日终究太短,自身资质又相对平庸,却死于同样实力陡然大长的魔狄偷袭之下。 相比于玉芙对情感的彻达之悟,魔狄却是被畸形的占有之欲激发,纵然走的是歧路,功力修为上的提升也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天资又比玉芙强上太多,因此一旦悟道,便体现了极为强悍的战力,而也恰恰是因为他悟道的时间最为短暂,又是在角斗生死场的关键时分,在更高的提升之前,他就被有心铁血肃纪的千里骐骥立毙当场。 到现在,白狐成了突破临界点的第四位妖灵。他对上古秘籍所载的那种两情相悦,阴阳融汇的欢爱之情梦寐以求,也因此对令他心动的布奴莎念兹在兹。但他忽略了一点,知晓情爱之真,妖灵便可迈入仙格,而情爱却是多种多样的,两心相印,缱绻共携固是缠绵悱恻,绕指柔肠;然情深一往,寤寐思求亦是刻骨铭心,辗转反侧。布奴莎虽然一直没有接受白狐,但白狐在孜孜以求的过程中却不知不觉踏上了另一条道路,他终究是品尝到了那种撩动心扉的酸涩滋味,正自怅然落寞之际,又恰逢虻山陷落的噩耗冲击而来,多种情绪的交杂促成了临界点的爆发,百感交集,吐血坠落,戾气上涌,却终于冲破玄关,一瞬白头,已然将修为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就像千里骐骥邀请他的时候他所想的那样,倘若按古法所载修炼大成的话,也并不是不能与千里骐骥一竞高下,但现在才刚刚悟道的他还仍然逊色不少,这需要日积月累的持续修炼才行,这是他比那位魔狄有利的地方,不过比之其他异灵,彼此相去已不可以道里计了。 …… 既然变强了,心伤于虻山之难的白狐便自然而然的将自己放在了坚守不屈,誓死抗争的虻山异灵军首领的位置上,此刻的他再不像过去那样于知心晓意后再循循善诱的做派,而是用了骐骥王铁腕治国的法子,如果这些仅存的异灵军们还是一盘散沙,各怀机心,那么永远没有可能救出骐骥吾王,重振虻山大业。 谁也没有想到一直清雅睿智的白狐竟会在一言不合之下就痛下杀手,而这份过于强大的威慑力又使异灵们噤若寒蝉,在白狐似乎可以贯彻人心的目光扫视之下,初时还有些群情激奋的异灵们慌乱的低下了头,这是臣服顺从的表现。 “诸位既从虻山脱逃而出,绝不附逆从乱,那就说明诸位还有坚贞不屈的骨气,誓死抗争的勇气,我相信刚才那一位只是个例外,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怯懦的论调。而且,最好连想都不要去想,我们现在就是一群不容于世间的游魂,却可以成为世人闻风丧胆的凶魔。”训斥完了,总还要有些鼓励,白狐努力想着千里骐骥往日里的行为举止,他不是完全模仿,而是在借鉴。 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白狐夺去了主事之权,足舞魅在回过神来之后却没有什么不满,在过去的卷松客失踪后,他是一直主张让白狐成为异灵军的统领的,只是白狐上调中枢,这统领的位置才落到自己身上,像现在白狐这样的情形,他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白狐?”总是带着好友间相唤的白狐狸变成了循规蹈矩的本名相称,足舞魅用这个方式表达了他对白狐的拥戴。 “愿从卿相驱策。”盈红立刻知机的向白狐躬身,刚才被杀的螯角异灵正是她带来的属下,不过连统领足舞魅都对白狐俯首帖耳了,她又怎么可能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属下去和如此强大的白狐翻脸呢?她显得更为恭敬,甚至用上了白狐在虻山最尊崇的官位称呼。 有两个最强的异灵表态,其他异灵纷纷低首,他们大多桀骜不驯,目中无人,却在绝对的强者面前不敢稍有违忤。 “我答应过你,要让你在虻山出人头地,可惜的是,我一直在失言。”白狐对慕萤一招手,“但现在不会了,你我祸福与共,共创大业。” 慕萤神情平静,对白狐欠身:“得蒙先生提携,慕萤幸何如之。” 白狐看着慕萤,暗暗点头,在这支队伍里,这个熟读经典,清高自矜,本是袭风众一员的妖灵倒成了他的心腹。 “足舞魅来寻我,是想寻我拿个主意,慕萤,你倒说说看,接下来我们应该何去何从,怎生谋算?”白狐现在要突出慕萤的重要性了,他相信慕萤不会让他失望。 慕萤感受到了白狐的器重之情,面上似是不为所动,对一众向他露出诧异目光的异灵道:“眼下的问题在于,我们确实如先生所言,成了一群不容于世间的游魂。伏魔道恨不能对我们斩尽杀绝,这自不必说;而虻山尽落阒水孽族之手,我们作为虻山余党,阒水必然放我们不过,我们处在伏魔道、人间和阒水势力的夹缝中,更重要的是,我们昔日的虻山同族很可能也将对我们反戈相向,他们选择做了阒水的顺民,向新主人献宠邀功也是司空见惯之事,我们必须也对他们小心提防。这般推算下来,我们的当务之急首先是求存,然后才是行事。” 白狐不发一语,但他的表情表现出肯定,一众异灵也是听得颇为专注,慕萤精神一振:“求存则必先寻我们的安身之处,洛阳左近肯定不行,虻山阒水和人间伏魔道都在这里云集,我们施展的空间太小;而如果远避江南,那就更不可取,那里是伏魔道主力所在,更是阒水的老巢,我们去了就是自投罗网;同理西南西北之境也是一样,而且路途更远,变数更多。” “北面呢?那里的不休山鹤羽门差不多算是灭门了,而覆雪莽原远离中土,鞭长莫及,我们可以潜入不休山和覆雪莽原之间的地段落脚。”足舞魅提出建议。 “表面上看起来这是最好的选择,但我认为不可取。别忘了我刚才说过的,我们昔日的同族或许正迫不及待的要拿我们邀功请赏,而由于不休山的缘故,北面一直是虻山重兵布防的所在,这让我们的置身之地更为危险。”慕萤倒底是袭风众出身,各地情势说起来如数家珍,“而最关键的是,如果骐骥吾王没有遇害的话,我们必须要有方便潜入虻山的捷径。” 白狐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救出千里骐骥是这支队伍的第一目标,慕萤对此显然心领神会。 “这就决定了我们的安身之处既要相对安全,也要离虻山近一点。” 有异灵忍不住道:“这不是废话么,问题是哪来又安全又离虻山近的地方?” “东西南北皆不可,那就只有中路,而恰好,我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慕萤悠悠道。 第020章营中相会 能在刚刚抵达洛阳的时候就见到过去的故友旧识,尤其是还有并肩抗敌生死与共情谊的手足,这还是令池棠颇为喜悦的,可是这种重逢的喜悦也只是稍纵即逝,鲁扬的表情十分沉重,这使池棠有了不好的预感。 “鲁兄弟看到我同门了?何出大半捐躯之语?” “进营里说,一言难尽。”鲁扬眼神转到韩离身上,“大司马府驭雷惊隼,西平驭雷士?” 韩离点了点头,池棠补充道:“韩兄也是伏魔之士,与我一般,我是火鸦,他是雷鹰。” 鲁扬大为惊奇,对韩离一抱拳:“久仰。” “这几位也是一路之人,虽然是鬼灵之……”池棠说到一半,才发现慕容衍、张琰和那灵风都隐去了身形,在人间世界,他们毕竟还是显得太突兀了,既然误会已除,他们也没有必要总是用显形的模样来刺激人间军士的敏感。 听说是和池棠一路的,鲁扬纵有些诧异也略过不问了,鬼御营的战士什么古怪没有见过,有几个鬼灵妖精随伏魔之士同行,也不足为奇。 当下鲁扬对村外一招手:“收兵,自家人!” 直到池棠和鲁扬步出村外,才看到百多名犀甲武士影影绰绰的站在一起,池棠不由称叹,这些武士似乎皆有破御之体又保持着军旅之士令行禁止的严整,确乎不凡,怪道能与妖魔争竞。 “大秦鬼御营,就是池大侠离开长安之后创建的,那时节逼宫一战见识了妖魔,可不能再不做防备,现在足有三千余人呢,嗯,魏大侠,七哥他们都在营里,当将军。” 回想自己离开长安时,这御魔之军还仅仅停留在意向之上,这不过一年未满,倒已经颇具规模,池棠一阵欣慰,人类面对妖魔毕竟还不是全无还手之力,那龙虎山共盟之会听闻的传言不虚。 韩离却想到了南国的祀陵尉,创立祀陵尉的初衷也是为了抵御妖魔,后来听说是自己的好友滕祥在甘斐推荐下成为祀陵都尉,如今一别经年,也不知那祀陵尉进展到如何了。 “池大侠别看这洛阳城外死气沉沉的,其实鬼御营早就布满暗哨,不分昼夜,轮番派人监视,谨防妖魔去而复来,这不是察觉池大侠这厢刚才气息有异嘛,我便带人包围过来了,还好只是一场误会。” “洛阳战事究竟如何?”池棠想了一想,既然鲁扬对于同门的消息避而不谈,那就问问战况。 鲁扬头前引路,脸上则有些不自然:“我们还是来晚了,刚到的时候,这里的妖魔便不知怎么的全退了兵。现在洛阳城由大秦大军接管,拾掇了城里一整天,听说至少归拢出好几千妖魔的遗骸,还有不计其数的凡人碎尸残肢,有胡人的,也有晋人的,唉,可想而知,这一仗打得很惨。” 言及了战况的惨烈,气氛显得沉闷起来,池棠心中好一阵发虚,他在担心究竟是哪些同门捐躯,而韩离这才推断出大概,原来是氐秦国最后出兵,恰好占下了几成血海地狱的洛阳城。 进入了洛阳城内,池棠和韩离才知道氐秦国兵马的阵仗有多大,目中所见,尽是顶盔贯甲的士兵在往来巡视,城头灯火通明,一样站满了全副武装,剑拔弩张的士兵们。 细密的冷雨打在士兵身上,多是发出扑扑的闷响,这显示出他们穿戴的铠甲多是皮质,没有那种雨滴落在金铁上的脆音。 鬼御营士卒看起来在氐秦国军中的地位颇高,寻常军丁一看到他们便是恭敬行礼,也省去盘查的手续,而那些鬼御营士卒则是大大咧咧,一派理所当然之态。 灯火之光也照亮了洛阳城,池棠注意到地面足迹纷杂,泥泞不堪,城外盈厚逾尺的积雪并不复见,而残垣断壁更是数不胜数,一派寥落凄怆之景,可以想见这些天来在这里经历了怎样的战火砥砺。 鬼御营的大营驻扎在靠近城南的粮仓外,占地颇广,这里的灯火不像外间那么明亮,而是幽幽清冷的发着白光,映得牛皮大帐忽明忽暗,在深夜里倒是平添了几分萧索之气。 “歇一会儿,喝点热汤暖暖身子,拂晓时分去城东换班。”鲁扬对跟在后面的百多名犀甲武士吩咐道,然后带着池棠韩离向大营深处一引:“随我来,大帐在这里。” 也不知走了多久,在一个并不起眼的牛皮帐前鲁扬停下了脚步,隐隐从垂下的帐幕缝隙处透出灯光,鲁扬对池棠韩离示意,一抬手,掀开了帐幕。 池棠眼前倏然一亮,又是一阵暖风拂面,低头探身走入时,他看见军帐中央写放沙盘旁,几个人抬眼相视。 池棠第一眼就认出了红袍犀甲,面容魁毅的烈戟士魏峰,而魏峰对他瞠视片刻,目光掠过一丝意外,却也立刻面现喜色:“池兄?怎么是你?” 池棠微笑抱拳:“魏兄,很久不见了。” 魏峰没管池棠的抱拳,而是大踏步过来,给了池棠一个热烈的拥抱,还未开言,又看到池棠身后的韩离,不由一怔,他虽然不认识韩离,但来人气度雍然,身怀绝技也是一眼即知。 “韩兄,这位便是我曾说起过的扶风豪侠,烈戟士魏峰魏大侠,虎烈戟天下无双,龙腾掌冠绝当世。”池棠又向魏峰一指韩离,“魏兄,这位是西平驭雷士,大司马府首席剑客,韩离韩大剑客。” “西平驭雷士?”魏峰双眼露出惊异之色,急忙向韩离行礼,“闻名久矣,今日得见,大慰平生。” 韩离向魏峰点点头:“有幸见过魏大侠。”他不像魏峰表现的那么热烈,一是性情使然,二是他毕竟还是晋室大司马府的剑客,算是为桓大司马效力,魏峰看情形却是氐秦国统兵将领,两国目前虽未交阵接仗,但也颇多龃龉,早晚必是刀兵相见,他不能显得和敌国将领太过热络。 就在双方相见的时候,池棠听到一旁传来一记轻噫声,循声看去,见是一个鼻直口方,浓眉阔目的短髯壮士,倒没有穿着氐秦国的犀甲军服,乍一看还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此人。 魏峰对韩离稍显冷淡的礼貌并不以为意,他就算做了将军仍是昔日江湖上豪侠的爽烈脾性,哈哈大笑:“好,虽说营中不得饮酒,今日五士已聚其三,当为相庆,便偶一破例。鲁兄弟,你去喊几位长安城里的老兄弟们来,故人再会,权作小酌,告诉他们啊,来了可不许喝醉。” 池棠很想告诉魏峰,其实今日是四士相会,巨锷士张琰的魂灵正遁身在此,不过略一犹豫,便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刚刚久别重逢,令人惊骇的事还是先不提为妙。料想张琰相随己侧,想现身的时候自然会现身。 鲁扬答应一声去了,魏峰则一手一个,拉着池棠和韩离便往里厢军案前走去,边走边说:“那罗老七正带人在城东盯梢,少时便回,闻到酒香,他自然不请自来,其他几个长安城时的老兄弟都在,哦,彭城犀首剑不愿军中效力,早是先回了,还有景略,他现在当了宰相,忙得很,可能过几日才能来洛阳,那邓伏骥却在防备燕军动向,也脱不开身。” 韩离忽然问:“怎么?鲜卑燕国也来了?” “是啊,城东数十里外出现了燕军旗号,其实他们的先锋已经来过洛阳了,城东那里满地的燕军人马尸骸,惨不忍睹。唉,说来惭愧,这惊天动地的一仗我们错过了,偏是我们坐享其成,占了这座中原故都,仔细想来,心中不安那。来,坐。”魏峰相延池棠韩离坐下,又让原先和他一齐站在写放沙盘旁的几个将领一同与座,也不用亲兵,亲自动手,从架在炭火上的陶壶里给池棠和韩离各倒了一大碗热腾腾的米汤。 “军中简陋,酒肉少时齐备,先喝些热汤暖暖。”魏峰招呼着,又接上先前的话题,“后来从留守的晋国官员口中得知,那支燕国骑兵可是由大名鼎鼎的吴王慕容垂亲自带领,与洛阳城的妖魔好一阵恶战,魏某敬佩他的胆勇,当真在城里见到他,也必是恭敬相迎,他倒好,许是担心两国纠葛,却先自退了出去。其实那,看了这洛阳城的满目狼藉,无论是氐人、鲜卑人、还是晋人,哪还需要这些顾虑?在妖魔面前,我们同仇敌忾。” 韩离听出了魏峰的弦外之音,暗道这烈戟士外表粗豪,心思倒着实缜密,自己的顾虑他心知肚明却并不点破,只是借着说吴王慕容垂来旁敲侧击一下。 明白归明白,韩离还是不接口,而是岔开话题:“此间还有留守的晋国官员?” “啊,一个洛阳令姓程的,一个姓张的校尉,还有不到十个老弱残兵,五百余壮士困守孤城七日,对手还是穷凶极恶的妖魔鬼怪,了不起!”魏峰由衷赞了一声,又续道,“只是他们心急回朝禀报,却是在前日一早离开了。” 池棠跟上一句:“那这里的晋军主将呢?我知道他叫沈劲。” 魏峰神情黯了一黯:“他的尸身在城东一带找着了,首级面目难辨,身上创痕累累,已经收殓入柩,待景略到此,亲自主持吊祭。” 证实了沈劲牺牲的消息,池棠和韩离心中都是沉甸甸的,而池棠更是有种说不出的忧急,他努力使自己接下来的话没有表面上的情绪波动:“听说城中还有我同门师兄弟在?” 魏峰眉头轻跳,却不言语,就在此时,军帐一掀,亲兵托着食盘走入,在军案上一一放下,食肴简单,十几根焖得通红的棒骨,一大迭焦黄的面饼,酒却是大瓮盛装,开封的瓮口酒味辛辣,显是极烈的烈酒。 魏峰找到了转换话题的机会,起身倒酒:“来来来,冬夜苦寒,烈酒暖身,先喝将起来。” 池棠还待开言,却被魏峰抢先将酒碗一端:“来,池兄韩兄,我先干为敬。”言讫仰脖倒灌入口,酒水淋漓,洒在胸前犀甲之上。 没奈何,池棠只得陪了一碗,烈酒入喉,酒劲上涌,倒引得他呛咳了好一阵。 “池兄,你看看这位,是否相识?”魏峰不等池棠说话,却将那短髯壮士往池棠面前一拉,那短髯壮士面露微笑,对池棠拱了拱手:“池大侠,久违了。” 被魏峰一再打岔,池棠一时再不好追问,又见魏峰说的郑重,便一边回礼,一边仔细端相那短髯壮士,越看越觉得眼熟。 “去岁七月十五,在下在林左相伏,池大侠却是在林中的位置,怎么,池大侠已经忘了?” 池棠目光一闪,霍然站起:“你……你是乐陵飞云掌宫灏宫兄!” …… 宫灏在长安刺君时节与池棠相识,并在那场阴差阳错的寻仇之后,加入了魏峰的鬼御营,他心下其实早已相信了魏峰所言,但还是要亲身验证之后方才能够确定。 这一留,便是脱胎换骨,有了月夜妖魔之事的经历,他的胆气已得磨砺,兼之武艺高强,更对妖魔深怀恨意,在魏峰有意诱发之下没用多久便开解了破御之体,再加上武林中人的见识阅历,很快便与魏峰罅隙尽消,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 池棠进帐之前,他正与魏峰商议鬼御营在洛阳的警备举措,看到池棠也是令他惊诧之极。 久远渺淡的记忆复回脑海,曾经一度以为已经盖棺论定的刺君过往再次旧事重提,而随着宫灏的出现,池棠的疑惑又起: “宫兄竟也得以幸免于难,却是如何得脱来?” 宫灏少不得又将那日自己如何先行跃下,却被随行车驾中的女妖突起发难,自己又如何侥幸跌落地道之中的经历又说了一遍,往事总总,故景再现,池棠心中激动,执住宫灏两手:“万幸万幸,宫兄得脱此难,好教宫兄得知,陈嵩陈寨主也未罹难,他为妖魔所掳,数月前才从妖魔老巢脱出,是也是也,早就听说那日还走脱了一人,我和陈兄一直推想不出,倒算在了夏侯通身上,没想到居然是宫兄……” 池棠的话引起了韩离的注意,缓声沉吟道:“是说那位白墨大子夏侯通么?” 第021章离殇 世事往往由于种种意外变得离奇曲折,而其实真相就在淡淡薄雾的遮掩之下,却总是在阴差阳错中失去拂开薄雾的机会。 韩离和夏侯通在高平城共事多日,还算是颇有交谊,也知晓了夏侯通编排的所谓刺君内情,那时节不识得池棠,又是大司马北伐攻城的紧要关头,韩离脑中只是略略一过,便没有再多念及。 池棠和乾家弟子来到高平城的前一晚,夏侯通托词远行,韩离根本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其后与池棠结识,又是处理乾家家尊的丧事,又是针对河洛一带鲜卑鬼军的进剿,后来又是结伴同行,前往裂渊鬼国,更经历了玄晶探秘的修炼大成,两个人越来越熟稔,却偏偏关于夏侯通这一节像是记忆里的死角,韩离始终没有向池棠提起过。 直到池棠此刻与宫灏旧事重提,两相印证,韩离才瞿然一醒。 于是,关于刺君之事最后的疑点得以豁然开解,虻山妖魔悬而未得的另一个脱逃的刺客,正是这乐陵飞云掌宫灏;而池棠和陈嵩一直认为的夏侯通,则确定无疑是与妖魔里应外合的奸细了。 “鼠精陷地看来是化作了那夏侯通混在你们之中,引你们中计。不过这次在虻山,并没有看到他。”池棠耳边传来了灵风的声音,她也一直隐身于旁,一旦想清楚了其间关节,便即出言提醒。 “真正的夏侯通只怕早就罹难了,我们见到的夏侯通是妖魔变化的。”有了灵风的提醒,池棠向众人解释,在座几人除了魏峰宫灏,还有两位鬼御营的将领,不过他们对妖魔鬼怪之事早已阅历颇丰,听了自然也不会大惊小怪。 宫灏大有愤愤之色,正摩拳擦掌,指节格格直响:“好小子,最终这奸细是落在了假夏侯通身上,那时节险些冤枉了魏大侠。是了是了,难怪端木堡主的金龙令符丢失的这般蹊跷,必是那假夏侯通运用妖术窃取了来,然后假作端木家的弟子,诱骗我等上钩。” “端木堡主?绝云堡端木凌宏?他也和此事有关联?”作为双绝五士中的第一人,尤其还是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韩离不禁关注的问道。 魏峰哈哈一笑:“那时节宫兄弟疑心是我害了诸位英雄,却是请了端木堡主来,到我扶风家中大打出手,差点没要了我的小命。” 宫灏嘿嘿陪笑:“还不是那假夏侯通闹的,尚喜误会全消,前嫌尽释。” “端木堡主没和魏兄一起?”池棠对端木凌宏素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自是仰慕已久,也不由想见见这位盛名天下的武林盟主。 “端木兄知道了妖魔祸乱的消息之后,倒是让许多弟子门人入了我鬼御营,他却另有去处。”魏峰对端木凌宏称了个兄字,显见二人交情已为不浅。“不看不知道,端木兄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人,我们为了对付妖魔这般勤修苦炼,可军中能以一己之力伤及妖魔的还是不过十之二三,但端木兄自身的武学修为,就已然有了克制妖魔之道,这是天生神勇,不服不行。若是我等习武之人都如端木兄一般,那日刺杀暴君时节,这许多英雄侠士也不致死于非命了。” 宫灏叹了一声,话题转了一圈,又绕了回来,欷歔了一会儿,池棠又想起刚才灵风的提醒,转头对韩离道:“韩兄前番说,那夏侯通也投在了大司马麾下?” “嗯,多亏他和白墨义士相助,大司马才拿下了高平城,那时刺杀鲜卑下邳王慕容厉之事他也有参与。却是在池兄和乾家诸高士到来的前一晚,突然向大司马请命哨探军情而去。现在想来,多半是预先察知兄等将至,不敢朝相,借故远避。池兄放心,他不敢回来也就罢了,倘若还不死心去诱大司马,我等返国入朝,必让他无所遁形。只是目下这虻山情形,他恐怕……”韩离话没有说全,他并不知道关于夏侯通已经在大司马幕府引起了一场风波,陷地身份已然败露,不是灰蓬客出手相救,只怕早就被大司马明正典刑了。韩离只是觉得在虻山被阒水相并,妖灵一族新政待举的当下,那夏侯通再回大司马幕府,以求晋身祸国似乎并无可能。 夏侯通之事且放在一边,韩离的话又使池棠陷入沉思,虻山鼠精既是夏侯通,那么在三师弟卧室旁的气息也可以肯定是夏侯通所留,再联想到杀害家尊、重创三师弟的那个神秘灰蓬客,这夏侯通多半也应知晓其底细。 那天灵鬼将不是说那灰蓬客是虚影灵体的么?明明在虻山和那灰蓬客交了手,可池棠却感到那灰蓬客更神秘了,在那虚影之后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人?他后来问过千里骐骥,千里骐骥固然强项不语,可茹丹夫人却生恐惹恼了鸦圣,替千里骐骥作了回答。 可问题是他们其实也并不知道灰蓬客究竟是什么身份,池棠一头雾水,只觉得这灰蓬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伏魔道和妖魔界折冲樽俎,进退自如,连杀乾家家尊和号风怒狮,又暗袭寒狼郎桀,与天灵鬼将激斗良久,此等人物只怕是天下少有的祸乱之源。 从灰蓬客一事复转回了乾家同门身上,池棠腹中酒意浓烈,浑身滚热,再次准备发问,不知道师兄弟的安危与否,他终究惴恐不安。 恰在此时,帐门掀开,几个体格魁伟的大汉走了进来,还没看清样貌,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刚回营里,俺便听说是池小哥来咧,人涅?” 池棠转身,看见了罗老七黑里透红的圆脸,衣着样式和那时大有不同,却还是万年不变的黑衣黑裤,宽刃大刀别在腰间,身体越发厚实。 “七哥,一向可好?”纵然心下惴惴,但故友相逢,池棠还是挤出了一丝笑容。说起来,那鬼君苻生正是在他们两个联手下授首殒命的,那龙虎山计数论功之时,至少有一半功劳得算在这个罗老七身上。 罗老七没有像池棠料想中那样露出大大咧咧的神情,甚至连一向常见的爽利笑意也没有现出,而是在池棠胸口捶了一捶,这是他表达问候的方式,可接下来的话又使池棠心内一震。 “你没事就好咧,别像薛……” “老七,坐下先喝酒,今晚老友相聚,旁的以后再说。”魏峰忽然打断罗老七,似乎是还担心他缠夹不清,就手将面前装满烈酒的陶碗往罗老七一抛,这一手运力巧妙,拿捏正好,罗老七只是一抄手,便稳稳的接住了陶碗,默立半晌,猛的将烈酒一饮而尽,然后沉着脸闷闷的在池棠身边坐下。 另几人纷纷上来见礼,池棠认得都是在长安城的旧识,多是魏峰手下的关中豪客,那莹玉阁的掌柜沈渠也在其中。 罗老七口中戛然而止的薛字使池棠心跳加剧,只可能是薛漾,这是他和罗老七唯一都认识的姓薛之人,再联想到关于乾家同门的问话,魏峰一再的支支吾吾,必是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而这只能是和薛漾的生死相关。 到了这时候,池棠反而不急于追问了,不动声色和几位豪客一一回礼,他们现在都加入了鬼御营,言谈举止间减了不少江湖气,却多了军旅之士的威毅刚凛。 气氛并没有因为众人的齐聚而显得宽松多少,在又和韩离相见,彼此致意之后,众人却都喝起了闷酒。 魏峰看了池棠一眼,还在不住劝酒:“自长安相别,堪堪将近一载,每尝忆起与池兄以武相会时节,便是不胜欢喜。除了景略为相,暂未身至,那日长安莹玉阁的老兄弟们可都又聚到了一起,来来来,诸位该当痛饮。” 眼看陶碗烈酒又要灌入口中,池棠却伸手一止,端着酒碗站起身来,目光巡视一圈,缓声道:“魏兄且慢饮,适才所言,那日莹玉阁诸友除景略兄外都在这里了……可我怎么发现少了一位?” 魏峰的笑容微微发涩,他知道池棠要说什么,几次遮掩仍然还是没有遮掩过去,他本是想等池棠吃饱喝足,心情放松之后再告之的。 魏峰没有说话,罗老七却幽幽冒出一句:“是少了一位,薛老六嘛……” “可知我六师弟何在?”池棠抑制不住的急切起来,刚才故作淡定的神情荡然无存。 魏峰抢在罗老七之前深深叹了口气,接口道:“原是要等池兄休憩好了再……” “六师弟究竟如何了?”池棠很不客气的打断魏峰。 “留守的晋国官员已经告诉我们,乾家的斩魔士在守城御魔之战中大半捐躯,我们却并未亲见。昨日在城内界桥旁的碎石瓦砾之中,翻出了一具尸体,面目尚可辨,尸身也算完好,已是确认无误,正是……正是荆楚乾家……”魏峰语调沉重,担心的看着池棠,“……薛六侠。” 陶碗掉在军案之上,并没有摔碎,碗中的烈酒倾泻而出,涂满了半边军案,又顺着案角汨汨流淌,滴滴答答,尽落于地。 池棠如遭电噬,身形晃了晃,最担心的事却成为了现实。在乾家师兄弟中他最为交好的就是薛漾,从董府初遇,到落霞山首经伏魔道之事,而后又是长安合力逼宫除妖之举,巴山蜀水锦屏苑之行,算起来,自己在伏魔道焕醒复苏的成长,倒有大半时间是和这六师弟在一起经历的,可现在得到的第一个噩耗,却偏偏就是这位六师弟。 薛漾的音容笑貌又浮现于眼前,那黑黢黢脸上分明讷然憨直的笑容,却透着聪慧狡黠,拂芥青山上的悲怆激愤,鄙陋客栈里的连榻夜谈,落玉净池中的喁喁私语,还有他面对风盈秀的无可奈何和在翩舞面前手足无措的羞涩矜持……一幕一幕,如此鲜活,仿佛还在昨天,却终究化作凄凉悲苦的离殇感怀。 ……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我还以为……”薛漾吸了吸鼻子,又凑过身来,直勾勾看着自己的脸上满是那种捉摸不定的笑意,声音低的只有他和自己才能听见:“……以为你是妖怪呢。” …… …… 洛阳东门,曾经是人间勇士守御的最后一道壁垒的地方,现在成了一片惨不忍睹的停尸场。 池棠赶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冷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混着泥湿的气息在鼻端盘旋,闻之欲呕,还可以看到大战之后的满目疮痍,那些被重新垒在一起的碎石瓦砾像是一堆堆新建成的坟茔。 毡布在旷地上支起了一个巨大的棚顶,地上铺着草席,可草席之下却又是密密麻麻的凸起,数之不尽,池棠掀开草席一角,便见到几块已经被冻得僵硬的碎肉和半只残缺不全的断手,触目惊心。 “这里放的都是碎尸,找不齐也拼不全了,待整个洛阳城都归拢尽了,再置入棺椁。谁和谁的没法分清,但他们都是抵御妖魔的人间勇士,我想他们不会介意被埋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枉同生共死一场。”魏峰在身后黯然道,他却不过池棠立刻要来看薛漾的要求,只能陪着他一起来了。 “这里是从城里搜集到的兵仗甲胄,有晋军的,有燕军的,还有不知是哪里的,就堆在了一起。”魏峰指着毡布大棚旁像小山一般高高堆积而起的铠甲兵器,大多也是残缺不整,血迹斑斑。 韩离注意到其中不仅有属于晋国军士惯使的铁矛、环首刀,也有胡人常用的弯刀、雕弓,不由暗自叹息,无论人世间几个国家有什么恶行劣举,但在这场人与妖魔的战争中,他们是同样英勇而正义的。 旷地之侧,还有一幢幢保存尚算完好的房屋,这些房屋距离城门不远,很可能以前就是城门戍守军士的营房。房屋前还站着一排氐秦士兵,表情凝重,在看到魏峰一行之后,纷纷挺直致礼。 “这里面堆放的,就是基本还算完好的尸首,我指的是至少还能找着首级,或者大体还能分清的遗骸,都已经收殓入棺了,你说的那个沈劲将军在这间。”魏峰说的是左侧的房屋,却推开了右边的房门,“薛六侠在这间……” 第022章问计 白马寺破败依旧,大部分的残坏房舍却被修补了起来,古刹前高高飘扬着黑色的大纛,寺内寺外都站满了森严戒备的卫兵,早前躲避此间的难民已经不知去向。 这里现在是燕国征东大军吴王慕容垂的行辕,在率领残兵退出洛阳后一天,伏都王慕容暄带着五万步骑赶到了。双方在洛阳城外二十余里处会合,并将行辕大帐设在了白马寺中。 尽管亲兵们用最快的速度修缮了房屋,可寒风还是从并不严密的门窗罅隙间呼呼的灌入,正堂大殿中央的炉中炭火被吹得异样通红,而古旧黢黑的佛龛也在袅袅飘起青烟。 慕容垂没有去管炭火,自有亲兵去拾掇,他裾坐在毡毯上,身上披着厚厚的皮裘,原本俊伟雄奇的面孔却透着几分憔悴。身后泥塑的巨大佛像遍体斑驳,双眼低垂,倒像是在对他默默注视。 在大殿中,慕容暄静静的坐在慕容垂的下首,这是距离慕容垂最近的位置,无疑也说明了他仅次于慕容垂的地位身份,经过了首次出征的洗礼,他脸上的那种骄矜自负的笑意敛去了不少,倒更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之气,正很认真的听着一旁傅颜、车焜陀几位将军的争论。 “都探清楚了,城里的氐人最少有五七万,主将是邓羌,他可是最得那苻家小子重用的,平定朔方叛乱,刘卫辰三万精骑被他一阵打垮,是个厉害人物。况且后续人马还在源源不断的赶来,大王,久峙不利那。”傅颜最为钦佩慕容垂,在慕容垂面前毕恭毕敬,说了这许多也并不是对慕容垂现在采取的方略有什么不满,他只是给出建言提议,让慕容垂定夺。 车焜陀是燕国大部落车焜族的首领,在大司马北伐之役他是后期加入,不过倒正好赶上了晋军南归的好时机,战功来的轻易,又仗着族中车焜武士能征善战,满不在乎的道:“我可以带本部人马先行绕到他们的后方,趁那些氐人援军急着赶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掐断长安到洛阳的通路,到那时候,洛阳就是孤城,我与吴王两路齐下,一战可成。” 对于这种徒有血气之勇,却分明异想天开的言辞,慕容垂未发一语,他知道这未必真是车焜陀无谋,只不过是在自己面前彰显胆气豪勇罢了,士气可鼓不可泄,所以他还是对车焜陀点了点头。 “阿基托,你是怎么看的?”慕容垂转头,却问向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慕容暄,阿基托是慕容暄的小名,慕容垂以叔叔的身份这么唤慕容暄,那也是透着亲昵的意思。 慕容暄向慕容垂恭敬的半屈着身子:“王叔垂问,小侄不敢不答。我认为车焜将军胆气可嘉,却失之计较;傅右卫老于军旅,则是持重之议。” “嗯,你说说看,方今之计,何者为宜?”自慕容恪、慕容厉之后,慕容暄就是燕国脱颖而出的最杰出将才,那一次两军分隔,遥相呼应,却未有共事,慕容垂对慕容暄所知不深,这一次他倒很有兴趣听听他的见解。 “现在不是如何交战的问题,如傅右卫所言,城中秦军数万,又有上将掌兵,兼且后援就在咫尺之遥,我等不过区区五万人马,以远来疲敝之师犯坚城雄兵之险,小侄窃以为断不可取也。”慕容暄微微抬头,看慕容垂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才小心翼翼的又道:“况且,王叔五千精锐先行,固是胆略超群,然现下不过数百骑势穷而归。小侄知道王叔经历的是怎样惊天动地的一战,可终究首战未利,大军士气已馁,如此情形下再强行攻打洛阳,几无胜算。” 当慕容暄一行看到慕容垂带着从洛阳退回的数百残兵之后,可着实大吃一惊,即便慕容暄知晓妖魔之能,但短短一天之内,五千飞獠雄骑只存得这几人零落而归还是大出他的意料,毕竟这五千飞獠雄骑是受了嚓玛鲜卑巫灵之血加持的,纵然不敌,也没想到伤亡竟是如此惨重。 先锋兵马受挫,后续的大军自然士气不振,慕容暄说的也是实情。 慕容垂对慕容暄直陈自己的败绩并不以为意,相反还很欣赏他的坦诚,军旅不是朝堂,少来些勾心斗角,曲意奉承,更不要有什么瞻前顾后的顾忌,有什么便说什么。 慕容垂点了点头,这一次的点头是实实在在的了,他拉紧把自己裹得严严密密的皮裘,坐直了身体:“那依阿基托的意思,既然接战必败,我们也应该立刻收兵,不在这里遥相对峙,徒耗时日了?” “单从眼下的形势,这是上上之策,毕竟我们劳师远征,军粮接济更难比长安往洛阳的输送,退兵是肯定的。”看慕容垂未置可否,慕容暄又跟上一句:“但正因为是王叔统兵,所以此策就绝不可行。” 慕容垂眉头皱了皱:“此话怎讲?” 慕容暄环顾堂内诸将,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这里都是王叔的老部属,小侄就明言了。王叔所奉王命正是为夺取洛阳而来,原本以为是南人驻守,破城不难。可谁能想到,姆噶伽肆虐于前,氐秦人出兵于后,按说情势大改,为将者随机应变,退兵理所应当。但若王叔就此收兵还朝,陛下圣鉴聪睿,尚有宽赦之处,就只怕……”慕容暄压低声音:“……太后和太傅会借题发挥,陷王叔于不利。” 这一说,傅颜、车焜陀和另几个将军俱都缄口无言,谁都知道吴王和可足浑太后、太傅慕容评之间的恩怨,这也是燕国朝堂公开的秘密。若不是昔日有太宰慕容恪居中调停护庇,慕容垂早就被他们以子虚乌有的罪名下狱动刑了。 慕容恪在邺都遭晋人刺客暗杀身亡,对外宣称却是突发恶疾而薨,慕容垂得以统军前来洛阳,在慕容王室内部正是以为慕容恪报仇的名义,如今未有战报相传,倒先班师退兵,却分明给了太后太傅问罪怯战失机的口实。 而慕容垂正是顾及此点,才领大军在此,进又不进,退又不退,好不尴尬。现在慕容暄一语道破内中玄机,慕容垂不由面带苦笑,话还得说的好听:“太后和太傅一心为国,纵与孤王政见上稍有龃龉,却也明察事理,待他们知晓实情,必不致罪我也。”话是这么说,可在座诸将谁都可以想见,一向昏聩的可足浑太后和慕容评太傅将会借此给慕容垂罗织怎样的罪名。 慕容暄见众将皆有忧色,慕容垂又是神情苦郁,顿了一顿之后又道:“王叔是大燕国基石,擎天一柱,更不能有丝毫闪失。是以小侄自作主张,昨夜已派轻骑密使径回邺都,面见皇兄陛下,将此间详情据实以报,先为王叔讨一纸退兵敕令。待敕令到时,王叔依旨班兵,师出有名,自然再无差池。” 这是个极好的主意,几个将领顿时大见释然,便是慕容垂眉眼间也舒朗了不少,请令于朝于他自己固然也使得,只是太傅慕容评执掌燕国军要,这一节却绕不过他去,自也瞒他不得,但退兵令要从他手里下,免不了另生枝节;而慕容暄以天子近弟的身份,直接向大燕国皇帝要了退兵懿旨来,这却可策完全,便是那太后太傅有心为难,在皇帝懿旨面前也无隙可乘。 这慕容暄将略出众,对庙堂国器中的微妙关系也把握得极为老练,倒是王族中少见的后起之秀,慕容垂心中大喜,面上还是淡然若定:“能有阿基托如此周全,倒是免了周折。只是未得王命之前,五万大军兵临城下,倘若洛阳氐军反攻而出,两相纠缠,只怕伤折甚重,退师堪虞也。” “不怕,秦国锐士虽勇,我大燕铁骑也是冠绝天下,他们舍坚城不守,倒轻师以进,便是弃长就短,自取灭亡。旷地野战,大燕无惧!更何况小侄以为,一月之内,氐人必不敢出。一是未知我大燕虚实,两国毕竟还没有正式宣战;二则城中危境未解,妖军虽去,焉知再不复来?满城惶惶,定是枕戈相待,又岂敢另起战端,两面受敌?” 慕容垂大感满意,他的反问本就是对慕容暄的一次考校,看到这晚辈王侄谋思缜密,明见卓识,一番剖析鞭辟入里,终于露出笑意:“所言甚是,大合孤意!”忽又朗声对众将道:“传孤王将令,全军按兵不动,严加戒备,擅自出营接敌者,斩!” …… 慕容暄的寝帐没有安排在白马寺内,而是扎在了寺外的山道口,灰黄色的帐篷覆盖了一层白雪,伏都王旗在狂风中嗤喇喇的招展。 “吴王很欣赏你。”光头的嚓玛从冥想中睁开眼睛,迎向刚刚掀帐而入的慕容暄,慕容暄淡淡的挥了挥手,原先在帐中服侍的亲兵顺从的退出,现在的亲兵只是普通武士,曾经的那支战神之军早已灰飞烟灭,有了那一次的教训,慕容暄和嚓玛现在加倍的低调内敛,而他们之间的谈话从来不会让第三个人在场。 “六敦王叔心里清楚的很,他只是需要有一个人替他把话都说出来,尤其是牵涉到太后和太傅的部分。”慕容暄并不惊奇于嚓玛对行辕中的对话了若指掌。 嚓玛满是奇诡花纹的脸在营火映照下明灭不定:“可他终究还是找上了你,这说明他了解你的能力。” “派出去的密使怎么可能瞒过他的眼睛?我越来越理解太后和太傅对他的顾忌,也包括先皇对他的提防,如果没有恪王叔制衡他的话,也许他早就成为大燕国真正的实权者了,就像南人的桓大司马那样。” 嚓玛笑了笑:“遗憾的是太原王已经故去了,世人只看到太原王对吴王的护庇,却没有想到过太原王的存在,恰恰是对他的制约,看来小王爷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六敦王叔在培植他的力量,而我……则有幸的入了他的法眼。既然如此,我何不顺水推舟,也卖六敦王叔一个人情。”慕容暄将佩刀一解,置在案头,又伸出手,舒舒服服的坐下,在营火堆前烘暖,嚓玛在他的寝帐中等到现在,绝不仅仅是为了说这些事。 嚓玛的语调突然一转,声音有些空灵,脸上的表情分明充满崇仰:“殿下来了,我可以感应到他的气息,虽然和那时候稍有变化,但我可以肯定是他,就在洛阳城里。” “祖阿大?”尽管只是没头没脑的殿下二字,慕容暄却立刻知道嚓玛是在说谁,“妖孽魔物在洛阳发起了对人间的进攻,我想祖阿大加入其中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可那两只远古神兽却和他在一起,而且小王爷不要忘了,洛阳城的妖魔都已经离开了,这个时候殿下却出现在城里,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吗?” 慕容暄愣了愣,他清楚嚓玛所指的远古神兽,那个火鸦和雷鹰,一度和祖阿大大打出手,祖阿大还在雷鹰手下吃了个亏,这些他都是亲眼所见。而居然现在两位神兽和祖阿大在一起,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被两位神兽给捉住了。 然而嚓玛接下来的话又令他大感意外:“奇怪就奇怪在,他们之间相安无事,没有什么敌对的气氛,并且殿下似乎一直跟在他们身边。” “有没有办法联络上祖阿大?这些事情还是亲自问他才能揭开谜底。” “我会用一些法术来提醒殿下我们所在的位置,不过殿下能不能感知到,又会不会来,这我可不敢保证。” 帐外忽然有亲兵禀报:“殿下,凤阁密使求见。” 一听到凤阁密使,慕容暄不禁用眼角瞥了桌案上的布袋一下,那是阿勒闵的骨殖包,当那位凤阁使荔菲纥夕把它交到自己手上的时候,自己竟然难以抑制的在心底划过一丝悲痛,最亲信的心腹却死在与南人并肩御魔的战场,这又使他替阿勒闵感到不值。 真正的大业还未开始,你却已经成为这小小布袋中的骸骨之烬。 他收下了骨殖包,为了纪念,又把骨殖包放在朝夕可见的地方。 凤阁密使自从交付了骨殖包后就一直没有再露过面,却在这个天将昏晚的时分求见,又为了什么事? “叫她进来吧。”慕容暄和嚓玛的对话不得不暂时中止,而当帐门掀开,荔菲纥夕纤细高挑的身影刚刚步入的时候,嚓玛陡然一声闷喝: “王爷小心!” 第023章求法 慕容暄还没顾上去用欣赏的目光去审视荔菲纥夕的俏丽面容,便猛的感觉荔菲纥夕身边的气流有异,嚓玛那里提醒声未毕,他这厢就从营火堆旁弹身而起,身形还没站直,案头佩刀便已出鞘在手。 一整套动作不可谓不利落,抛却昔日跟从嚓玛修习巫灵之术的天赋,他在武技刀法上的能为也一直是矫然出众的,或许比王族第一刀客慕容厉和近身侍卫阿勒闵要略逊一筹,却也足以在人间武林扬名立万了。 然而慕容暄佩刀尚未顺势斫出,便感面前身影一晃,一只纤指轻轻巧巧点在自己额头,令自己不敢稍动,鼻中一阵阵馥郁的女子体香。 这是一个身着华丽长裙的陌生女子,那长裙的形制更像是贵妇所着,只是领口开祍处甚阔,露出了一大片雪白的胸前肌肤,腰间和修长两腿旁的衣裙质地分明又是薄如蝉翼的轻纱,娇娆体段若隐若现,既显身材,又多了几分风流魅惑的意味。 慕容暄凝身未动,双眼却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遭,他这个年纪本就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时候,面对大司马府的几位美艳剑客如是,面对那荔菲纥夕亦如是,更何况眼前这个明艳不可方物的绝色尤物?当然,他也清楚,对方身上蕴含着不属于人类的气息。 嚓玛才刚刚出声示警,一个青色衣衫的矮胖男人便像鬼魅一样倏然在身边出现,尽管并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嚓玛却能感觉到浑身上下尽在对方玄力笼罩之下,这使他也紧张的僵住了身子,唯恐稍有动作,便被对方直取要害。这番僵直只不过短短霎时,嚓玛额头的冷汗却已涔涔而出,雕满花纹的脸上肌肉在不自然的颤动着。 “慌什么,又没打算要你们的性命。”矮胖男人忽然开口,听语气既不冰冷,也不凶恶,而这一开口,嚓玛顿时觉得笼罩全身的玄力似乎又放松了几分,心下稍宽,这是一只妖灵,究竟有多厉害?他不能肯定,只知道面对他的压力并不比面对衍殿下轻松多少,恐怕是与衍殿下相同级数的高手,绝不是自己所能颉颃的。 奇怪的是这样的妖灵,为什么和那凤阁密使搅在了一起?又为什么如此突兀的找上了自己和小王爷?在现下这般波诡云谲的洛阳城左近,他们就不怕那些伏魔道人物么?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但嚓玛持重的没有应声说话,先抬眼看慕容暄,还好,小王爷虽然也一样受制于敌,但那华服美妇似乎也没有什么恶意,然后嚓玛才将眼神转向了正清清冷冷,神情淡漠站在帐门前的荔菲纥夕。 “放心,他们是我在洛阳城见过的……”荔菲纥夕想了一想,才确定了措词,“……战友。而他们到这里来,也只是让我为他们引见一下嚓玛大人。” 是冲我来的?嚓玛心中一跳,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没有打算出声呼喊帐外的亲兵队前来救驾,且不说自己只要稍有异动,那矮胖男人一定毫无疑问的将自己先立毙于前,而就算亲兵闻声闯入,也奈何不了这一男一女两只妖灵,还是听听他们找上自己的理由罢,未必便是于己不利的事。 “斛瑟罗孤何德何能,倒引得两位尊灵前来相见?”嚓玛挤出一个笑容。 矮胖男人开门见山:“鲜卑巫灵之血的术法,是你精研的?” …… 撷芬庄的丑胖男人从洛阳冲阵而出,又和绕道而行的盈萱在南城外三十里开外会合,然而接下来并没有离开太远,丑胖男人便在体内一阵阵巫灵之血的冲荡下不得不止住了奔走的身法。 巫灵之血与异灵之体的融合虽然大见神效,但丑胖男人初时以蟾液毒浆毙敌数百,后又力闯虻山天军军阵,固是挥洒如意,当者披靡,可毕竟耗力甚巨,本身的体力下降之后,巫灵之血又起了反复,丑胖男人足足花了三天,才以调息之法将巫血强行压制,看起来已无大碍,但丑胖男子自己清楚,自己功力大涨确是不假,却必也是对巫灵之血的消融汲取尚未臻炉火纯青之境才致如此反复。想想又是后怕,幸亏是冲阵而出后又行了这许久方才发作,可倘若再逢强敌,又出现体力消损的情形,只怕不必敌人动手,自己倒先在巫血反噬之下呜呼哀哉了,此隐患不除,自己终究不安。 这三日,丑胖男人伏于积雪深厚的隐秘山林中,盈萱则是做了他的护法,丑胖男人决心回去再去寻那荔菲纥夕,他只道只有这鲜卑女子才知晓巫灵之血之真义,或可从其口中探知究竟,以绝隐患。 当他携着盈萱再潜回洛阳时,正是虻山天军伏兵尽起,七星盟援军举众被困的当口,那一场厮杀直教天地变色,山河俱裂。丑胖男人自知绝无置喙之能,远远旁观,唯求那荔菲纥夕能够幸免于难,不枉自己去而复返这一遭。 待到虻山退兵,七星盟大部他向,转眼却又是氐秦大军入驻的情形,等确定了城中再无伏魔道之后,丑胖男人才小心翼翼的进城寻找了一番,纵然没有了伏魔道中人,可他也能察觉到那些氐秦鬼御营的厉害,虽说当真交起手来自己也不惧,可能够不起冲突,自是相安无事为好。这一来又给搜索增加了难度,丑胖男人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发现,城里的鲜卑人都退到了城外,那荔菲纥夕多半便和他们在一起。 等他好不容易一路跟来,最终在燕国大营找到了独处一帐的荔菲纥夕的时候,已经到了天近黄昏的时分。 荔菲纥夕对于丑胖男人的再次出现虽感意外,却并不惧怕,在她看来,丑胖男人身上流淌着阿勒闵的血,见到他就好像阿勒闵还活着一样,这种感觉很奇怪,却分明透着触动心潮的暖意。不过在得知丑胖男人的来意之后,她也不得不遗憾的表示爱莫能助,毕竟她对巫灵之血的了解仅仅来自于在洛阳城刚刚得脱囹圄后与阿勒闵短暂的交流。 她还记得她的檀唇贴着他的手腕,吮吸他的血,鼻中满是他的体息…… 她几乎便要恍惚迷离,却在朦胧怅惘的时分灵机一现,阿勒闵说过他的巫灵之血来自于小时候嚓玛对他的锤炼,而吴王的五千飞獠雄骑不也是被嚓玛赋予了巫血之术么?这样看来,巫灵之血的真义或许只有问嚓玛本人才能尽解。 于是,荔菲纥夕带着丑胖男人和盈萱,来到了伏都王和嚓玛的营帐。 只能说嚓玛的感应太过灵敏,以至于丑胖男人和盈萱不得不用先行出手相制的方式才能有一个说开话的机会。 …… 一个蟾蜍成精的妖灵,却和巫灵之血发生了融合,嚓玛觉得匪夷所思,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既然对方有求于己,那么自己也就有了漫天开价的机会,妖孽厉害是厉害,但至少相比于人类的机心权变,他们的脑子一向不好使。再看丑胖男人这副不堪言表的尊容,似乎更印证了嚓玛的想法。 “倒是曾听凤阁密使说过来,鲜卑的秘术竟能与尊灵的道法相融,这却是旷古未有的奇闻,假以时日,尊灵借此修成无上玄功,必为震铄古今的天下第一玄灵至圣。”嚓玛先捧了丑胖男人一句,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既描绘了无比美妙灿烂的前景,却也无形中说明了鲜卑巫灵之血的重要性,更抬高了自己待价而沽的地位。 听到这句话,嚓玛发现那个华服美妇倒是眼前一亮,丑胖男人却依然是没有表情的一张肥脸,灰蒙蒙的眼珠盯着自己,难窥心意。 “很好,巫灵之血究竟是如何始末由来,融会贯通还需何等法门,尚请法师明言。”丑胖男人终于说话了,虽说还是素漠淡然毫无所动的模样,但言辞间却已经足够客气了。 嚓玛的冷汗在渐渐消失,举动时更自然了些,当下眼角一转,试探似地笑道:“二位尊灵既是来寻小人,是不是可以不必为难小王爷?” 盈萱轻盈的一晃身,抵在慕容暄额头的纤指早已收回,彩影翩然飘闪中,转眼站在了丑胖男人身后,同时又嘴角带笑,淡淡瞥了正一阵阵目光迷离,定定的看向自己的慕容暄一眼。她是魅惑引诱之术的行家里手,自得道以来阅男子无数,如何不知道这小王爷受制于己之时却动了色心,也就是现在有求于那嚓玛,她又暂时休了那风月勾当,不然的话,当场就能让这不知轻重的小王爷形消骨枯,一命归西。 慕容暄不知盈萱的厉害,见佳人眼波盈盈,视己而笑,只道两相有情,哪还会顾忌她妖灵的本相,顿时故作高雅的用鲜卑贵族男女相见的礼节向盈萱一躬身,佩刀回鞘,满面春风:“既然是寻嚓玛的,便也是小王的贵客,二位尊灵就在小王帐中暂憩,虽说简陋了些,总还可保清净,没有小王的命令,绝不会有人靠近此处十步之内。” 盈萱格格娇笑,更撩拨得慕容暄色授魂与,丑胖男人则咕嘎一声,不知道是表示感谢还是对慕容暄的讨好不屑一顾。 “凤阁使,你也同来。”慕容暄神采焕发,邀请荔菲纥夕一齐在营火堆旁落座,荔菲纥夕是引路而来,本不想和这年少俊俏的伏都王有什么交集,不过在一眼看见桌案上的骨殖包之后,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留下来了,只是紧挨着盈萱,倒与慕容暄有一段距离。 从荔菲纥夕的举动来看,至少是对身为王爷的慕容暄不怎么恭敬,但慕容暄正心荡神摇之际,自是毫不介怀,相反,倒真像一个热情待客的主人,对帐外拍了拍手。 “马奶子,烤羊,大袋子麦酒……”慕容暄大声吩咐,旋即声音一小,直看着盈萱道:“不知二位尊灵口味,军中粗食将就一用,正是晚膳时分,吃饱了再行正事。” 盈萱抿着嘴,故意瞟了慕容暄一眼:“哟,这可多谢小王爷体贴了。” 丑胖男人来寻的正主是嚓玛,可这慕容暄喧宾夺主的一打岔,嚓玛又老僧入定般坐在一旁,心下便有些不耐,但转念一想,凡人定时而餐也是常理,自己似乎也不必太过急切,待他们吃饱喝足了再说,当下一语不发,只看那慕容暄口若悬河。 “……真是想不到,凤阁使在洛阳倒结交到如两位尊灵这般了不起的战友,这可是……” “你又是哪里知道我们了不起了?”丑胖男人眼一翻,冷冷的插话反问。 慕容暄怔了怔,关于荔菲纥夕转述的洛阳城中大战景况多也是阿勒闵战死那一段前后的经历,至少关于这丑胖男人和华服美妇的内情他就知之不深,只知道这丑胖男人阴差阳错的吸入了阿勒闵体内巫血,一度大显神威,想到这一节,慕容暄心头一宽:“尊灵以一己之力,破妖魔万千之众,如何不是了不起?还有这位……这位夫人。”慕容暄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盈萱,“也同样……同样……”转念一想,似乎在荔菲纥夕的转述中不曾说过这华服美妇有什么过人之处,不由有些接不上口。 盈萱再次格格笑道:“哟,我可不如他,他是一己之力破敌扬威,我嘛,就只能跟在他后面侥幸讨个活路咯。” 丑胖男人正色欠身,表情有些惶恐:“小姐,言重了。” 这丑胖男人和这华服美妇之间的气氛有点奇怪,慕容暄敏锐的感觉到了这一点,盈萱看在自己脸上和对那丑胖男人注目的眼神是决计不同的,一个像是她眼瞳中浮于流光的虚影,一个却分明是深镌于眼帘的印记。 “小王爷好像对于我们是什么一点也不介意?”注意到慕容暄的心潮一动,盈萱收回凝视丑胖男人的目光,倒主动问向慕容暄。 “洛阳一战惊天动地,世人大都蒙蔽,可小王却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若尊灵一族也不是什么秘密。况且,小王本就是本族玄灵一脉,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族中玄灵一脉?你也有巫灵之血?”丑胖男人的长舌赫然一闪,“我要是再吃了你,不就是修为更深了吗?” 第024章君临 慕容暄本就是得意洋洋自显自彰,以求搏佳人一粲,那知道祸从口出,倒引起了对方的杀意?看那丑胖男人哧溜溜滑腻长舌宛如赤练蛇一般在阔嘴前吞吐,虽然表面上竭力维持镇定,可头皮也是一阵阵的发麻。 “尊灵且住,小王爷没有巫灵之血,吃了他也全无益处。”嚓玛再也坐不住了,如遭电噬般弹身跃起,挡在慕容暄身前。 “法师终于又肯开口了。”丑胖男人的长舌缩了回去,直看在嚓玛面上,他本就没有真吃慕容暄的意思,除了对慕容暄看盈萱的那种目光令他颇为不喜所以故作惊怖之外,他还要试探一下那嚓玛在弄什么玄虚。 盈萱笑意盈盈,软绵绵的放低了半边身子,斜倚在丑胖男人背上,说不尽的风情万种,烟视媚行,慕容暄此刻却已不敢直视,而荔菲纥夕则端坐一旁,全无举动,她一眼就看出丑胖男人刚才的恫吓之意,却丝毫没有阻止的念头。有了洛阳城的短暂交集,她一直不觉得这两位妖魔有什么穷凶极恶之处,相反,对自己来说还颇透着亲近,况且她也讨厌慕容暄像饿狼般审视自己的眼神,有那丑胖男人震慑一下,也是自己乐见之举。 嚓玛的脸上肌肉又跳了跳:“尊灵容禀,非是小人缄口不言,只是巫血之术博大精深,小人正穷竭心智,务求一语中的。” 丑胖男人和盈萱忽的一闪,倏然间隐去了身形,嚓玛正感诧异,便见帐门一掀,却是适才得了吩咐的亲兵们备齐了酒食,正一个个低头举案而入。 这两个妖灵好敏锐的感应,好迅捷的身手,嚓玛暗自赞道,看着亲兵们将食案纷纷放下,慕容暄寒着脸一挥手,亲兵们又低眉顺目的退出,在他们眼里,只道是王爷设宴款待那凤阁密使,虽说气氛略有古怪之处,但他们也不敢有丝毫疑问。 最后一个亲兵后脚刚离,慕容暄还没来得及强作笑容的举杯相邀,丑胖男人赫然又出现在嚓玛身后: “你先说来,有没有用我自有分数。” 丑胖男人改变主意了,他要立刻知道巫灵之血的奥义,不打算等这些凡人慢条斯理的饮宴之后再求法问教了。 “尊灵……尊灵何必如此心急,且坐且饮,漫而论道,岂不快哉?”慕容暄的表情有些勉强,他倒是看出来刚才那丑胖男人是在虚声恫吓,但对方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却令他颇为惶恐。 “且坐且饮?我可是吃人的,当心勾起我的馋虫,到时候不管你身上有没有巫灵之血,我恐怕都会忍不住拿你果腹。”丑胖男人的话使慕容暄神情一僵,脸色陡然变得煞白,丑胖男人却凑近嚓玛,嘴里呼出的热气直喷到嚓玛颈背上,“所以,法师最好快点说出来,不要耽搁的太久。” 盈萱扑哧一笑,慕容暄明知此时佳人必是艳光大射之态,却哪里还敢去看上一看。 嚓玛心下暗暗叫苦,他还没找到利用对方的适宜措词,对方却已经利用小王爷先把自己给逼到了无法转圜的境地。 “巫灵之血是我族中不传之秘,非三言两语可述其精要……” “那就长话短说。”嚓玛还想言语周折,却被丑胖男人硬邦邦的顶了回去,他打错了主意,看那丑胖男人容寝貌陋便当对方是粗蠢妖灵,倒暗怀机心,妄图取利其中;却不想丑胖男人异灵之身,自来便是他将计就计的份儿,几曾轮到别人来算计他?昔日若非白狐看破,便是那卷松客都着了他道,像嚓玛这等小小伎俩,又哪里瞒得过他去?也就是心急于绝除体内隐患,修成超卓秘术,他才按下了坐观其谋的念头。 “尊灵垂问,小人不敢不答……”嚓玛看起来完全收起了原先的心思,表情也变得无比恭顺,“……灵血融汇之法,首在药力贯通之效……” …… 曾经如此熟悉的面容却因为死亡变得陌生起来,褐衫被泥垢血水浸染得看不出本来服色,池棠也一次次用洗濯的清水揩抹过薛漾早已硬邦邦的身体,腹下的创口清晰可辨。 池棠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泪水无声的从脸颊上滑落,他在深深痛悔,在裂渊国的玄晶探秘使他错过了和同门师兄弟的并肩作战,从整个伏魔道大计来说,他前往裂渊国并没有错,甚至还是相当关键的环节,伏魔道七星盟需要远古神兽的力量,更何况他还带着韩离同往,这是为伏魔道贡献了两大神兽化人的战力,至于洛阳之战和他的玄晶探秘发生了时间上的冲突,这就更不是他所能预料到的了。但他还是觉得无比负疚,就算以他玄晶探秘前的本领,也一定能在这场惨烈的大战中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也许,六师弟就不会战死了。 池棠也问了其他师兄弟的情形,但魏峰只听说了乾家弟子大半捐躯的消息,却并没有在城中发现其他乾家弟子的尸体,可这并没有让池棠觉得心里好受些,他还记得乾冲在英灵冢和他的对话,被妖魔杀害的牺牲者往往骨殖残裂难辨,难寻尸身,屋外草席下的累累残尸也正说明了这一点,事实上像薛漾这样大体保持完整的尸体屈指可数,即便是沈劲,也是身首异处,只不过首级正好在尸腔旁罢了。 城里并没有其他七星盟的消息,也不知他们去向了哪里。好在虽然现在的局势并不明朗,但由于郎桀和那阒水魔帝的出现,妖魔界和人间的征战暂时中止总是可以肯定的,这给了池棠足以哀悼的时间,他陪了薛漾足足一整天。 有没有可能在裂渊国找到他们的未泯英灵,就像死后依然踞身于裂渊国的大力将军那样,这个想法倒一度使池棠精神一振,就算牺牲的师兄弟们肉身不存,但仍能与他们的灵魂交流总也聊以足慰,对此,慕容衍现身说法,明确表示这是不可能的。血泉的厉魂也好,裂渊的英灵也罢,那都是凤毛麟角的特例,并不代表灵魂可以指名相定,不然的话,这世间早就乱套了,血泉也绝不仅仅在百多年来只炼就九位残灵鬼将以供驱使。 被玄晶之力吸纳,而后渐渐失去前世的记忆,最终成为轮回的灵体,记得在裂渊国那位定通大师也说过此语,池棠的希望破灭,更是神情萧索。 …… 又过了一天,氐秦国的后续大军络绎不绝的涌入洛阳城,人喊马嘶,其声喧天,倒给这座经历了血战之后的城市带来了许多生气。 “景略来了,走,池兄,一起去见见。”魏峰招呼道,也是见池棠心神抑郁,魏峰想让他舒舒心,又看到一直陪在池棠身边的韩离,便一齐相邀,“韩兄也来,这一整天都窝在这里,也太憋闷了,别当景略是秦国侍中,只作是江湖好汉相聚。” 韩离知道魏峰口中的景略便是现在氐秦国侍中王猛,久仰其于大司马帐中麻布短衣、扪虱而谈的风姿,倒是有心去见上一见,当下慨然相允。 池棠毕竟在长安与王猛有故旧之谊,自没有推托的道理,只是临去前替薛漾仔细整装,小心翼翼的盖上棺木,又拜了一拜后方才动身。 冷雨飘落依旧,冲开积雪,却在地面结起了一层薄冰,相载的车马吱嘎嘎的起行,车夫嘴边喷着白气,呼叱有声。池棠和韩离坐在车里一脸凝肃,随着车马驰离而距这片停尸场越来越远,还能看见有军士向那里靠近,并将怀里捧着的物事默默无语的放在草席之下。 甲胄兵仗堆积的小山比前一日更高了些许,几爿玄黑色的铁甲夹杂其间,在冷雨的浇淋下镗镗生光,池棠眼角一带而过,却在一凛之下旋即复转凝视。 “池兄,看到什么了?”注意到池棠的表情,韩离循着他的视线回望,却没有看到什么异样。 “没什么……”池棠言不由衷,却也没有再去确认的勇气,但他知道自己多半没有看错,那几爿铁甲分明就是五师弟砺锋庐锻造的器具。他不敢,也不忍去猜想这些铁甲原先的主人究竟怎样了。 …… 王猛的驻地在洛阳内城北宫太极殿旧址的凌云台旁。故宫残破,大战之后的痕迹随处可见,马车刚过了内城门,魏峰便带着池棠、韩离下车步行,一路上皆是顶盔贯甲的卫兵,看起来警备森严。 看那王景略昔日倒是洒脱率性之人,想不到成了氐秦的权臣之后,倒弄了这般大的排场,这倒也无可厚非,毕竟他现在是氐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股肱之臣,又是身处洛阳凶危之地。池棠暗自心忖,随着魏峰拾级而上,在顶端刚刚踏足,一人便呵呵大笑着张开两手,迎了出来。 “池英雄,别来久矣,一向可好?” 看到此人,池棠恍然大悟,怪道这一路上甲士森森,卫兵如林,却原来是氐秦国君苻坚亲身至此。 一年不见,苻坚伟岸的体格倒是丝毫未变,穿戴着一身金甲,披着一领缎龙锦袍,双目扫视之下,紫光湛然,颌下微留髭须,却是更增了几分雄武之气。 对于这位曾经的东海王,池棠的印象倒并不坏,尤其是相比于他兄长苻生的种种倒行逆施,便说这即位不满一年的氐秦新君是改天换地也不为过。那王景略如此雄才大略,尚且愿意报身以效,确乎大有识人之明。再看苻坚身旁,一人貂尾高冠,面露微笑,不是王猛又是谁人? 氐秦国君亲自出迎,这已是极为隆盛的礼遇了,池棠却既不叩拜顿首,也不山呼万岁,按照江湖礼节欠身抱拳:“山野草民,未敢当陛下亲迎之礼。”又向那王猛一拱手:“景略兄,又见面了。” 来人如此不亢不卑,引得两旁卫士纷纷侧目,苻坚毫不在意,大笑声中执起池棠两手:“事急从权,却是未掌天子帜旄,非是有意欺瞒池英雄,还望池英雄勿怪也。哎,哪一位是西平驭雷之士?”话是在问池棠,眼睛却已经看到了韩离身上。 韩离见苻坚贵为天子之尊,却有如此礼贤下士之举,更兼其形容雄奇,竟与桓大司马颇有相似之处,亦是心下暗自称许,面上不露声色,向苻坚淡淡躬身,左手不自觉的划过项上的珍珠:“大晋大司马府韩离,见过秦国君上。”言辞之间极有分寸,既点明自己身为大司马府幕下,也只称苻坚为秦国国君,不提天子陛下之谓。 苻坚笑容不改,连连颌首,又回问王猛:“景略,昔年你在桓大司马帐中时,可曾与这位韩英雄相识来?” 韩离抢在王猛之前答道:“景略先生与桓公相见之时,韩离还不曾投入大司马麾下,久慕扪虱高士之名,却是无缘得识。” “今天不就认识了吗?”王猛向池棠和韩离各作了一揖,和长安第一次相见时比,如今身着官服的他倒是更多了些威严刚厉的气质。 “天下五士,今聚其三,大快人心矣。”苻坚延池棠韩离入内,魏峰显然早知苻坚亲至,此际也全无意外之色,倒是池棠颇有些诧异:“洛阳历妖魔之患,陛下何故亲涉险地?” “又不是第一次见识妖魔鬼怪,朕却惧他甚来?况且洛阳千年帝都,岂可坐视落入妖魔之手?朕让邓伏骥、魏公烈引军为先锋,朕再与王景略并十万大军为后援,务求与妖魔决一死战,不让寸土分毫。” 王猛接口道:“陛下洪福齐天,中军还未至,妖魔倒先退兵了,我辈凡夫不知就里,还要请教池大侠是何缘故呢。” “虻山根本之地为他族之妖吞并,那位你们见过的千里国师也已遭擒,虽不知日后如何,但目下人间与妖魔的战事可以暂告中止了。”池棠对此并不想隐瞒。 这个消息却使苻坚、王猛和魏峰同时吃了一惊,魏峰更是急切追问:“竟有此事?池兄如何不早说?那虻山之军就此覆灭了?” 王猛则立指关键:“虻山既然是被另一个妖族吞并,那就说明那个妖族更为强大,可为什么同为妖族,那个妖族便不思谋取人间,祸害天下了呢?” 此事说来话长,苻坚已经邀众人在宫室内落座,池棠略一思忖,正要详尽相述之际,猛可里心下一跳,顿感远方灵息翻涌,妖氛四溢。 第025章战阵又起 倏然而现的妖氛倒不是群妖恣纵的情形,事实上,池棠几乎立刻就确定,妖气仅仅来源于一只妖魔,一只分明透着血灵道气息,却还有种别的什么古怪玄力的妖魔。而之所以令他和韩离心下生警,也是因为对方妖力极其强大之故。 池棠和韩离首先腾的站了起来,面向东南面,那里正是妖气传来的方向,这个举动使苻坚一怔:“二位英雄这是……” 很快,魏峰也霍然起身,面露惊异之色:“池兄韩兄也察觉到了?”对于妖力的感知,他终究还是逊了池棠韩离两大神兽化人不止一筹,池棠韩离凝神侧目之际,他却要晚了少时方才赫然有感。 却是奇了,按说虻山阒水刚刚一统,余波未平,当不会有什么针对人间的举措,可现下这一只出现在洛阳附近的强大妖魔又是所为何来?池棠首先想到的就是在虻山庆功宴上曾言及的脱逃于外的异灵军一众,他没有和异灵军中的哪一位交过手,但既号之为军,总也该是数量极众,绝不应该只此一身。况且这妖魔妖力诡异刚劲,有如此能为者,天下屈指可数,倘若是异灵军中一员,就不会令那千里生有高手稀缺之叹。推翻了这个想法,这只妖魔的窥伺在侧就颇堪玩味了。 几个人这般表情,苻坚也反应过来了:“莫非妖魔又出现了?”神色一肃,“城中十数万大军,早有决死之心,来的正好,也教他们瞧瞧大秦锐士的厉害!” “不必陛下轻动,鬼御营即刻出兵!”魏峰慨然应声,想必现在鬼御营已经有了反应。 “无妨。”池棠却淡淡摆手,“妖气虽重,不过一身。我与韩兄倒要见识见识,陛下安坐,我等少时即归。”话说的轻描淡写,更是别具自信之意。 苻坚在长安城中就已见识过池棠火鸦神力,想那鬼君苻生何等可怖,一度令群雄束手,众军靡溃,不也被池棠一招授首伏诛了么?(虽说最终下刀的是罗老七,但无论苻坚,王猛还是魏峰,都眼光精到的把功劳大部分算在了池棠身上。)待听说只不过出现了一只妖魔,登时大感放心。 池棠和韩离彼此以目示意,都已心领神会,二人身形忽的一闪,一道赤焰红风,一曳电花蓝光从宫室内飞射而出,室中玄气激荡,早不见二人影踪。 此时天过酉时,暮色昏暗,两道光焰在天际分外显眼炫目,苻坚看的瞠目惊舌,王猛施施然站起,目送光焰越去越远,消逝于如墨天幕之中,嘴角带笑:“了不起,池君一别经年,能为却是更有精进,还有那位驭雷士韩君,亦是一般了得,真不知道这两大异士却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有他们在,妖魔已不足惧也。” 苻坚远眺的目光既有敬叹,也有着向往:“如此神人,若能与魏将军一般,同为朕之大秦所用,何愁天下不定?” “这事急不得,倘若池君前番所言为实,妖魔对人间再无染指之心,天下格局生变,能人异士自当别寻行济天下之法,到那时,自然水到渠成。” “但愿如景略所言,则是大秦之幸,天下之幸矣。”苻坚把王猛的话当成了宽慰的劝解,语气带着憧憬,也带着憾意。 君臣二人叙谈,魏峰却一直审慎的判断着妖气所源,鬼御营对妖魔之气一向反应敏锐,除了少数人天赋异禀、自辟蹊径锤锻出的感知之法外,更多的则是依靠祁文羽以炼气术造出的伏魔罗盘指引,百里之内,但有妖魔鬼怪之气,罗盘的罗针便会转动,直指妖魔踞身所在,百不失一,灵验无比。 巡查警戒洛阳城的鬼御营官兵都配备了这伏魔罗盘,能够那么迅速察知池棠一行前来的鬼气正是罗盘的功效。此际魏峰身上却不曾携带,因此只能靠相比于伏魔道术还颇为粗浅的感应力来搜索,查辨良久,魏峰才神色一动:“妖气是从城东外燕国大营一带传来的,池兄降妖无虞,却只怕和燕国大军纠缠,反失诛妖良机。” “哦?在燕国大营一带?难不成这妖魔和燕国有什么瓜葛?”王猛眼睛一亮。 魏峰摇摇头:“这不好说,按理那吴王慕容垂也率军在洛阳城与妖魔好一阵厮杀,打的不含糊,不应该和妖魔同流合污。” 听到慕容垂的名字,苻坚倒又有了兴趣:“无论有没有瓜葛,传将令,列军出城,为池英雄掠阵,朕倒要会一会那位燕国战神。” …… “什么?这个时候秦国倒出兵了?”慕容垂眉头微皱,氐秦军的反常之举令他颇为意外。 “惧他何来?他守在城里,我们一时奈何他不得,他倒出了城来野战,这不是自寻死路么?我亲率铁骑当头掩杀,打他个措手不及!”车焜陀大大喇喇的请战,拍得胸口皮甲嘭嘭作响。 傅颜则给出了持重的建议:“尚未知秦军虚实,按兵不动为上。” 另几个将领也是各执一词,有主战的,有主守的,正堂内嘈嚷成一片。 慕容垂眼角一瞥,看到旁侧空荡荡的席位,那是属于慕容暄的位置,面色一沉:“已经吹了几遍号角了?” 慕容垂一开口,正堂顿时安静下来,众将面面相觑,不明慕容垂意之何指。 “号角一声,人起帐,甲罩身;号角两声,弓上弦,刀出鞘;号角三声,马备鞍,缰在手;如今这是第几遍了?伏都王人呢?”慕容垂很有些失望,感觉慕容暄倒底纨绔习气,不堪大用。 号角声还在大营上空呜呜鸣响,盘绕回旋,堂内却是鸦雀无声,针落可闻,涉及王族的话题使众将不好接口,傅颜则是面现不出所料的神情,两眼定定的只看在慕容垂脸上。 默然半晌,慕容垂忽的将裹住身子的皮裘一掀,露出披挂整齐的精美银甲,昂然站起身来。 两名亲兵在悉心为他身后结束鲜红的披风,慕容垂面无表情:“紧守营盘,前军出迎,孤王亲往,看他氐人在打什么主意!” …… 与妖魔的血战才刚刚过去几天,碎尸残骸像挥之不去的阴霾在提醒着世人这场战争的血腥惨烈,然而就在这片阴霾之下,久历摧残的洛阳城再度被战云笼罩,这次却是人与人的厮杀。 没有任何叫阵打话,在氐秦先行兵马刚刚靠近燕国营盘便被一阵乱箭射倒之后,激战骤然爆发。紧闭的寨门大开,在连绵若长龙蜿蜒的火把映耀下,慕容垂一马当先,带着五千精骑呼啸而出,毫无怜悯的收割着还未从打击中反应过来的氐秦士兵的生命。他心里憋着一股气,既有退出洛阳城一无所获的不甘,也有对氐秦坐享其成的不齿,更把那种压抑在心底的来自于朝堂中倾轧的不愤一并宣泄出来,这些氐秦的先锋军士成了首当其冲的牺牲品。 邓羌也憋着一股气,他本有心用本部三万飞虎骑和那些妖魔酣战一场,一吐昔日虎狼冈上的恶气,哪里知道大军甫至,妖魔却已退兵,倒像是蓄满了力道的双拳不知往哪里挥出。 而现在他又吃了燕国的一个暗亏,他只是奉令在燕国军营前排开阵势,并没有立即接战的准备,不曾想这些燕国骑兵仿佛一头头饥渴已久的饿狼,转眼间便气势汹汹的冲杀出来,先行兵马措手不及,伤亡惨重。 不等主上的将令了,邓羌如猛虎般咆哮起来,手中的宝剑在夜色下森然生光,他的大吼在军阵前方激荡:“杀过去!杀光这帮鲜卑蛮子!” 人潮汹涌,俨然巨浪交撼,喊杀声震彻天际,运劲使力的低叱,金铁兵刃的碰撞,引弓按弦的闷响,箭矢破空的尖啸,驭马奋蹄的唿哨,还有中创濒死的惨呼……此起彼伏。 当邓羌带着主力飞虎骑加入战团之后,慕容垂也感到了压力,氐秦以参照汉人军制的锐士步卒称雄,骑兵却一直是以北地部落为主的燕国强项。然而邓羌的飞虎骑却不一样,自从那日虎狼冈幸存的骁骑战士大半加入了鬼御营之后,新君新政的氐秦又设立了这么一支专以骑射和马上格击见长的骑兵部队,谓之以飞虎骑,而作为飞虎骑主将的邓羌,他的假想敌不仅包括了割据天下的诸国军队,也同样考虑到对付妖魔的可能性,因此他对飞虎骑的锤炼极为严苛,更是将飞虎骑练成了天下罕有的铁血新军,除了因成军时日较短,而至大规模战阵经验欠缺之外,其他方面俨然已足以与最强的燕国飞獠雄骑一较高下了。 现在是硬碰硬的较量,没有任何花巧可言,燕军是占了出其不意、士气大振的便宜,秦军则胜在人多,兼之武勇精强,战不多时,已经将燕军铁骑裹在阵中。 …… 苻坚带着中军赶到了,面对厮杀甚烈的战场他并不急于杀入,整座洛阳城几乎云集了氐秦国一大半的力量,足有十二万精兵强将,而对面的燕国大军满打满算不过五万上下,两个打一个还有空余,完全没有必要担心。 对于邓羌未等指令便即开战的举动,苻坚也并不见怪,第一线的将领会做出自己最正确的选择,而他一向尊重他们的选择,拘泥于陈约固法只会让他们束手束脚。 王猛淡淡的望去一眼,并没有说话,虽然不做任何表示,苻坚却知王猛心下必是有所不满了,这和他的主张有些背道而驰,以他尽公不顾私,极心无二虑的性情只怕事后还要追究邓羌自行其是的过错,出于为好友打圆场,苻坚便大笑道:“邓伏骥见机果决,甚合朕心,正是大将之风。” 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王猛心知肚明,却不说破,扫视战场:“本以为拿下洛阳,不致令燕国立时反目,现在看来倒是错了,如此全无交涉便即开战,看来燕国是对主上占取洛阳耿耿于怀。这般也好,索性便大军北上,一举灭燕。” 两军阵营的火把光亮使苻坚得以把战局尽收眼底,慕容垂银甲红袍,在战阵中颇为显眼,很快就引起了苻坚的注意:“哈哈,邓伏骥看来是遇到对手了,你看那燕军虽少,却在那将带领下打得有声有色,邓伏骥围攻多时仍然战之不下,此人是谁?好生了得。” 王猛凝目相视,眼见邓羌飞虎骑合围之势已成,燕骑固是勇悍,但人数却是越战越少,但那银甲红袍之将依旧从容不迫,带着剩下的骑兵在合围圈中灵巧转折,往往在包围即将形成的时候,便从两阵罅隙间如旋风般脱身而出,邓羌几次下令堵截,却总是慢了一步。 再看这彪燕国骑兵且战且走,渐渐迂回到本营寨前,忽然营门又开,寨头矢飞如雨,射住秦军阵脚,就在乱箭的掩护下,剩下的燕国骑兵打马回营,闭上寨门的时候,营内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声,只留下秦军飞虎骑在营外索战无门,空自着急。 “好!进退有据,来去自如,见机果决,诚为良将!”苻坚脱口赞道,那见机果决四字本是给邓羌的评语,此刻却原封不动的照搬到了那银甲红袍之将身上。 “此人就是吴王慕容垂。”王猛已经认出来了。 “慕容垂作先锋?”苻坚不胜讶异,很快又是一脸欣赏之色,“厉害厉害,果然名下无虚,邓伏骥已经是不可多得的上将军了,可这一比倒被他给比下去了,若得此人为将,天下尽在指掌中矣。” 王猛没有接口,主上胸襟恢廓固是明君之德,但爱才心切不具识人之明却也是隐患,这慕容垂和那些能人异士不同,他得慕容皝之宠,本是差点成为燕国储君,只因群臣劝谏才罢,慕容儁即位便对他百般防范制约,虽然慕容垂一直掩饰得很好,令慕容儁找不到治罪的口实,可王猛绝不认为以慕容垂的心性会甘于久居人下,野心的种子早已在他心底播下,一旦有了生根发芽的土壤,那就是祸乱的开始。 好在只要自己随主上一天,就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以后秦燕两国交战,绝不生俘慕容垂,一经擒获,立即斩杀,绝了主上的念头。王猛暗暗下定决心,并不打算再在慕容垂的话题上纠缠下去,他转头问观战多时的魏峰:“魏君,有此一战,想来池君已将妖魔除去了吧?你能感知他们的玄气,倒是跟我们说说现下如何了。” 魏峰看着手中的伏魔罗盘,摇了摇头:“池韩二位适才神力大涨,可妖气仍在,未知何故,不过我已让左卫军顺着气息跟过去了。” 第026章同生共死 丑胖男人没有置身于伏都王的营帐内,现在的他正在离燕国大营不过里许的幽深老林里,枯枝盘根和大雪封山使这里足够僻静,正是呼吸吐纳,调息运功的好地方。 盈萱像是足不沾尘的艳魅精灵,飘悬离地,眼神专注的看在丑胖男人忽红忽白的脸上,荔菲纥夕则淡淡的踞身坐在一旁老树之下,原先桌案上的骨殖包却已经拿在手里,纤指轻抚,若有所思。用她的话来说,能够看到巫灵之血与妖灵之力的真正融汇大成,想必已经在鹿神神殿的阿勒闵也会欣慰不已的。这是谁也无法拒绝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而荔菲纥夕自己清楚,她只是为了争取和阿勒闵多在一起的时间,她的体内也同样流淌着他的血,前番把骨殖包交给伏都王,那是公事公办,现在她又可以把他要回来了。 在荔菲纥夕旁侧的一块被积雪覆盖的土丘边,则裾坐着嚓玛和慕容暄,嚓玛表情恭顺,嘴角微带笑意,似乎是很满意自己对丑胖男人的提点帮助而有些沾沾自喜;慕容暄却是目光闪烁,间或和嚓玛对视一眼,也是神色阴沉,默不作声。 就算这丑胖男人要修行练功,可离开时却指名要将他带上,这令慕容暄很不舒服,他和嚓玛都明白丑胖男人的意思,一旦嚓玛的传授之法有异,或者暗自动什么手脚,自己就是被挟制的人质,随时有生命危险。现在他倒暗暗祈祷嚓玛别想什么歪心思了,甚至连盈萱偶尔抛过来艳光四射的眼神也不敢相视,这摆明了是对自己的监视。 淡然若定,成竹在胸,那是在常人前的另一张面孔,那曾经被战神之军培养起来的自信骄傲早就被那火鸦神兽击得粉碎,面对同样凶悍强大的妖魔,他自然也没有了谈笑风生的底气。 丑胖男人修行了一天一夜,看来用那小王爷为质的做法很有效,嚓玛果然没有丝毫隐瞒,他给出的调节融汇之术异常管用,体内的劲气正在平缓的与巫灵之血渐渐融合,热力从经脉中向全身扩展,而只需要再用这种方式运转一周天,这身奇诡和雄厚的混合功力就真正属于自己收发自如的力量了。 天近暮时,山林间早已暗了下来,即便身穿着厚重的貂裘,慕容暄还是不禁哆嗦了一下,这里实在太冷了,嚓玛立刻知机的打起火石,掌起火堆,让慕容暄取暖,一切进行的自然而然,全无异样,盈萱也只是斜睨一眼,又关切的转回丑胖男人身上,她知道现在正是修炼行将大成的关键时分。 一周天运行已毕,丑胖男人长舒一口气,方待微笑睁眼,陡然间浑身热力仿佛沸腾起来,巫血与玄劲彼此交融,在经脉间跳跃喷发,丑胖男人只觉得通体舒泰,畅美难言,妖气抑制不住的膨胀而出,身遭积雪瞬间溶化,咝咝的向四下流淌蔓延。 雄劲刚猛,沛然莫御,这是与丑胖男人过去完全不同的强大妖力,盈萱又惊又喜,荔菲纥夕也遽尔一凛,嚓玛更是迫不及待的向丑胖男人匍匐拜倒,一迭声的道贺:“恭喜尊灵,不过一日,便已神功大成,天下再无抗手!” 丑胖男人恍若不闻,在妖力蓬发的浩然之势中,忍不住纵声长啸,啸声激荡,罡风旋绕,林间枝头的积雪霎时土崩瓦解,飞洒而落,倒像是山林中又下起了一场大雪。 慕容暄却看到嚓玛悄悄对他做了个手势,火堆的火苗似乎在刹那间一晃,蹿出了诡异的绿色,然后他感觉到了远方传来的玄灵之气。 “是火鸦和雷鹰神兽!” …… 在术法融合的窍门上,嚓玛确实没有敢用什么手段,但丑胖男人还是料错了,嚓玛仍然还是利用了他,恭顺拜伏只是表面上的伪装,嚓玛真正的意图,是用巫灵之血融汇后的促发之气,吸引洛阳城中的两大远古神兽到来,融血大成的丑胖男人固然实力强劲,但远古神兽是妖灵族类天生的克星,他们之间的战斗一定是惊天动地,能够除去这个丑胖男人,自然出了一口被胁迫受制的恶气,即便一时未能诛杀,也能使他无暇分心他顾,这无疑更便于自己和小王爷的脱身。而远古神兽一旦赶来,那么和神兽在一起的衍殿下多半也随行而至,突然闪现绿焰的火苗正是沿自慕容衍留在巫谱上的记载法术,这是告之衍殿下:我们在这里。一旦远古神兽和丑胖男人的争斗开始,势必惊动留守在洛阳城的氐秦国大军,他们会因为新的妖魔出现而更加小心谨慎,这就给了燕国大军在对峙后从容退兵的机会。 一举多得,最妙的是无论从哪一点来看,都与自己没有半分关系,哪怕这丑胖男人侥幸未死,脱逃而走,事后有心报复,也怎么都算不到自己头上,嚓玛心下暗自得意,他在等着看一场好戏。 …… 连慕容暄都感知到了两大神兽化人的靠近,就更别说感应力更在其上的丑胖男人和盈萱了,林间啸声未毕,盈萱便是耸然动容:“不好,怎么附近还有五圣化人?这一来还来了两个,老蛤蟆,斗他们不过,避之则吉。” 丑胖男人轻轻一抬手,丑陋的面容竟似蒙上了一层红润的光泽,啸声的回音犹然旋绕。 “离火鸦圣和烨电鹰圣,真是意外,被他们察觉了我们的置身之处。跑是跑不赢他们的,与其仓促逃走,处处受制,不如凝神守势,以备一战!小姐,你走,我替你挡着。” “我不!你又要这样!”盈萱出乎意料的表情坚决,她想起了撷芬庄最后的时刻,这只老蛤蟆为了保护她不被北境莽族发现,竟然愚蠢的先行现身,自投罗网的冲入了莽族的包围。可是这家伙难道忘了,她最后不也一样自投罗网,愿以身代了吗?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今非昔比,大胜从前,与他们一战未必就死,小姐先走,我就不会分心。”气势虽然不同了,可丑胖男人在盈萱面前的表情恭顺依旧,而盈萱很清楚他这句话中,安慰的成分更大些,哪怕他已是天下罕有的妖灵高手,可面对两大五圣化人,也是绝无幸理。 这家伙还是要支走我,盈萱不明白心里哪来的欣悦幸福和气恼悲苦离奇交杂在一起的情绪,她摇了摇头:“不,要战,我就陪你一起战!” 丑胖男人的神情有些着急,气息感知下,五圣化人在极短的时间内距离这里更近了,他想要推走盈萱,又生恐冒犯了她,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小姐……你……你……五圣化人是我引来的,是我犯的错,就让我去应对,你根本没有必要留下来……” “你怎么不明白?”荔菲纥夕在一旁幽幽的叹了口气,将骨殖包轻轻的揣入怀中,“她是决心要与你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丑胖男人一愕,再看向盈萱的时候,却发现她坚定的表情之中竟有一种别样的温柔,再如何颟顸迟钝,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热力在体内运转得更为剧烈了,而这种剧烈竟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动力和轻快,让他感到自己像是在腾云驾雾一般。 第一次,他收起了总是蜷曲的两腿,站直了身体;第一次,他张开两手,将面前火热的娇躯轻拥入怀,听着两颗心脏用同样的节奏怦怦跳动;第一次,他仰起头,印上了那两片嫣红的樱唇…… 荔菲纥夕看的脸上发烧,抚摸在怀中凸起的骨殖包上,为什么,为什么在洛阳城那段短暂的相聚时日中,自己没有勇敢的去吻一吻他呢? “好!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丑胖男人分开热吻的双唇,看着脉脉含情的娇靥,豪气干云地喊道。 慕容暄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从没有想过妖魔,或者用鲜卑语形容的姆噶伽,竟会出现这般温情的一幕,嚓玛暗暗冷笑,抬头看了看天际。 “感人的男欢女爱,真是不可思议。遗憾的是,他们错过逃走的时间了。” …… 池棠和韩离对于妖气传出的方位感应极准,他们是看准这片山林径飞而来的,没有出现魏峰担心的情形,他们只是从燕国大营的一角斜掠而过,戍守的燕军士兵根本没有察觉。 “交给我。”韩离对池棠道,“你压阵。” 池棠笑了笑,算是默认,看来经历玄晶探秘之后,这位雷鹰化人正是战心勃发,在虻山利用云龙之力还没有打过瘾,这里碰上了个不知名的妖魔高手,还是要抢战争先。不过他并不担心韩离的安危,那妖魔虽强,但还没到能危及神兽化人的地步。 已经到了山林上空,池棠正要和韩离降身飞落,猛的感觉气流有异,稍一错愕间,无数道白色的光点仿佛骤密迅烈的冰雹,从下方疾射而出。 “好家伙,知道我们到来,竟是主动出击。”池棠没有为猝遭袭击而吃惊,相反还有些兴奋的快意,很难碰到面对五圣化人尚敢负隅顽抗的妖魔了,他和韩离力随念起,飞行的光焰倏忽一消,身前光幕顿现,一个是火焰燎烈的红光影幕,一个是电光穿绕的蓝色隔层,白色光点落于其上,嗤嗤作响,良久不绝。 灵风从池棠身后出现,若不是池棠影幕遮挡,她还真没有十足把握完全避开这些白色光点,稍一辨析,便在池棠耳边提醒:“是阒水的运术法门,这些光点蕴含剧毒,厉害异常。” 阒水大部不是跟随郎桀在虻山了么?这里怎么倒冒出一个来?池棠有些奇怪,不过他很快又有了新发现,这些光点是液体,在高速运行下才形成了密集的白色光点,而这种毒性似曾相识,思忖片刻后赫然想起,那在豹隐山虹琼飞瀑前令自己毁容伤面的蟾液毒浆不就如出一辙么?莫非是那只巨大蟾蜍? 慕容衍神情郁郁的现出形体,他是躲在韩离身后,这么些天下来,他已经看出灵风和池棠那种看似平常实则彼此心映的情形了,这令他颇为怅然若失,心底莫名的高傲又使他最终选择了和灵风保持距离,就像完全不在意一样。而现在,另一件事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个山林下有本族后嗣和那个精通衢丹图耶术的嚓玛在,嚓玛还发出了提醒的信号。 他们怎么在这里?又是怎么和那妖魔混到一起的?慕容衍有些担心,却并没有冒失的闯入山林,说实话,那妖魔实力的强劲颇为出乎他的意料,以两大神兽化人的本领尚且在小心防范着对方的法术,只怕自己和对方交起手来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白色光点源源不断,耗之不尽,不能这般只守不攻,韩离看了池棠一眼,池棠会意,云龙剑脱鞘而出,剑身焰光腾腾,斜挥而斫,一阵炽热的罡风卷起,直落其下,白色光点稍一触及便即在嗤嗤声中化解,终于被罡风一扫而空,只留下一股刺鼻的怪味在山林上空飘荡。 韩离像是离弦之箭般飞射直下,在罡风刚刚抵至山林的时候,一抹电光已然钻入林中。 璜剑挥舞时隐含风雷之响,这是韩离驭雷士得名由来,也是他的剑术绝技;剑身电花闪耀,光影迷离,这是玄晶探秘大成之后的雷鹰神力,如此能为,谁敢直撄其锋? 一个矮胖的身形从电光剑影中以匪夷所思的敏捷穿梭而过,韩离依稀听见咕嘎一响,面前风声忽起,来的好快,韩离心中一凛,璜剑回转,横封于前,只感到剑身一震,电流滋拉闪耀,矮胖身形疾退。 这是借以制敌的好时机,已臻剑术绝巅的韩离自是不会放过,忽然吐气开声:“咄!”,雷电之威大盛,汹涌劲风直逼那矮胖身形。 嘭,撞击声宛如闷雷轰鸣,反冲而来的气浪使韩离面上一窒,一向无往而不利的雷鹰神力受到了阻碍,再看那矮胖身形,双手伸出,一圈暗白光影浮蕴其上,竟是硬生生的将自己的进击挡住了。 这就是那妖魔了,却是眼生。韩离收敛心神,面如止水:“何方妖孽?” 矮胖身形从抬起的双手旁露出了半边丑怪却颇见神采的脸:“阒水碧寒潭,灵蟾真君。” 第027章灵蟾真君 丑胖男人本没有名字。在他成精得道以前,他就完全没有同类对于蛇蜥之属的那种天生的恐惧,他甚至吞杀了十数条本待以他果腹的毒蛇,但他的同类却从没有注意过他,包括整个阒水的族群,也只把他当作跟从阒水碧寒潭血睛棘蟾的众多法力平平的族子族孙而已,而他也在懵懵懂懂中自甘于泯然众人。因为平庸,因为可有可无,所以他被派往了阒水建立在虻山疆域内的前哨撷芬庄,做那些专一诱惑凡人男子的女妖们的杂役仆从,这是阒水族众最卑下的位分职司了,仅仅比抓来的奴隶要好一点。 可是对撷芬庄女主盈萱的那种感情,使他在不经意中释放了异灵的真正力量,从那时候他就觉得自己不一样了,他知道自己有多强,但他还是没有自己的名字,他太丑陋,太不引人注目,根本不配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直到今天,他终于感到自己应该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字了,一个可以让恋人温柔呼唤的名字,他不要再做那只患得患失,像尘芥般渺小的老蛤蟆。于是,卷松客在招徕他时曾经用过的称呼令他再无犹豫,碧寒潭灵蟾真君,他对韩离宣名的时候,心底涌起一阵骄傲。 碧寒潭?韩离眉头轻挑,似乎是在哪里听说过的,他习惯性的抹过面孔上那条笔直的疤痕,又最终停留在围绕脖项一圈的珍珠上,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他错过了什么,他的眼里只有这位自称为灵蟾真君的丑胖男人,如此矮小的身形竟蕴含了如此巨大的力量,能够毫无花巧的震开自己的雷鹰神力,单单从功力上来说,他只怕已不在大力将军或血泉鬼皇之下。真是奇怪,阒水怎么会还有此等高手?又为什么没有跟从郎桀加入对虻山侵伐的行列?韩离又想起在虻山见到的那个貌不惊人的地爬子,不禁慨然有感,大抵妖界便像是人间武林一样,草莽之间往往藏龙卧虎,天下高手不知凡几,绝不仅仅是声名远播的那些人。 韩离的推论固是丝毫没有轻敌之心,但也无形间把灵蟾真君估计的过高了。不错,灵蟾真君本就是异灵之身,能为远超同侪,又刚经历了巫灵之血的融会贯通,更重要的是,在他知晓盈萱心意之后,那种情感上的突破又激起了功力修为的进一步提升,就像不久前的异灵白狐一样,他成为了妖魔界第五位超越的妖灵。与此相应,盈萱是第六位,或者更准确地说,盈萱才是第五位,在她下定同生共死的决心之后,修为境界向全新领域的进步就开始了,要比灵蟾真君早了那么一小会儿。 不过他们的情形与白狐类似,境界突破却没有经过修炼的时间积累,因此短期内没有质的飞跃,这方面灵蟾真君和盈萱又不同,他毕竟迭逢奇遇,几方相加,功力倒已是非同小可,但说到与裂渊大力王又或血泉鬼皇相比,终究还是逊了一筹,韩离倒底还是所经妖魔高手太少,才致有如此误判。 误判带来的结果是,韩离愈加持重,这对于灵蟾真君来说,并不是什么利好,他从雷鹰化人的凝身蓄势中可以看出,接下来的交锋,自己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刷,池棠稳稳的落地,连雪地上踩出的脚印也只是浅浅一层,现在他收起了火鸦的焰力,云龙剑也已推回背后鞘中,抄起两手,冷冷的站在灵蟾真君左前方不足十步之遥的地方,这是掠阵,也是威慑,明确的告诉对方,对付你,一个神兽化人就够了。 荔菲纥夕看到韩离的时候就觉得有点眼熟,待看清这从天而降的神人竟是在高平城中那位大司马府的首席剑客之后,更是大吃一惊,向前一步,有心上前相认。按说此时双方遥相对峙,稍有气劲牵动便是大打出手之势,可她还是觉得必须要说清楚,这两位妖灵并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样怙恶不悛,当然造成这种感觉的,除了巫灵之血带来的亲切感,他们刚才的真情也将她深深打动,她要为他们讨个情,没必要非斗个你死我活。 荔菲纥夕脚步刚动,池棠便在一旁出声提醒:“不要走过去,那里一触即发,你贸然闯入,反受其害。” 池棠并没有认出荔菲纥夕,却察觉了荔菲纥夕的凡人体息,只道是那妖魔掳来的人间女子,还安慰了几句:“放心,用不了多久就能除此凶獠,你已经没事了。” 荔菲纥夕霍然侧首,她看清了池棠的形貌,褐衫是最显著的标识,只是池棠的脸让她怔了一怔,上一次她见到池棠,池棠尚是半黑半白的丑怪面容,哪知道现在已尽复旧观? “是乾家池先生?”荔菲纥夕用汉话犹豫着问道。 这一问,池棠几眼扫视之下,顿时认了出来:“是荔菲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吓,池先生,当真是你?”荔菲纥夕虽感诧异,却不意外,在洛阳她都见过那么多乾家弟子了,这池棠也是乾家一员,纵然错过了洛阳大战时节,但这个时候赶来也是情理之中。 一时无暇叙说详情,荔菲纥夕赶紧为两位妖灵求告:“啊,池先生,喊那位韩大剑客莫急动手,这两个……两个……” 池棠倒是记得荔菲纥夕也见过韩离的,叫出韩大剑客不足为奇,只是为何让他不要动手却是颇以为异,还未及开口说话,形势便是突变。 韩离与灵蟾真君对峙片刻,谁也不放谁半些空处,韩离素以稳如泰岳的镇定著威武林,此际自是全无破绽,不曾想那边厢池棠一声荔菲姑娘令韩离一奇,怎么这个鲜卑女战俘竟会出现在这里?这一奇引得气势稍稍一松,却被灵蟾真君发现了机会。 首先发起异动的还不是灵蟾真君,就在韩离持剑的右手下方,七彩光芒突然一闪,韩离顿时感到肘下一紧,竟是有股极为凌厉的真气直刺过来,变生肘腋,转剑变招已是不及,韩离也是身手了得,雷鹰神力骤然迸发,背后忽现一双蓝色电光交汇而成的硕大翅膀扑闪生风,竟生生的将近身前的七彩光芒震散,跌跌撞撞现出一个人形。 不等韩离看清人影面目,灵蟾真君已经疾扑而来,其势直如雷霆万钧,韩离璜剑一指,一丛电光瞬间将灵蟾真君全身包围,灵力交撼碰撞,噼啪作响不过霎时,灵蟾真君便从电光中挣脱而出,韩离料敌在先,剑尖早封在他必经之路上,灵蟾真君直待扑落的身形急急飞退,韩离揉身进逼,不给灵蟾真君任何脱走的余裕,这一手妙到毫巅,正是武学中对时机把握的绝顶之境,不防面前黑影一晃,竟有一物横空突兀而至,恰是卡在韩离跃身向前的步点上,转辗腾挪已是不及,眼看那物就要贯脑而入,还是韩离背后电光双翅一拍,带动身体堪堪一偏。 “呼”,那物从脸颊边疾飞而过,一击未中,却又立刻向回飞缩,韩离这才看清那灵蟾真君阔口大张,这险些穿透了自己脑袋的物事竟是他的长舌。此怪果然厉害,退避躲闪之际还伏得这般险恶后招。 …… 池棠无暇顾及形势的变化,也没有和荔菲纥夕交谈下去,他忽然察觉到了另一股奇怪的灵力,由远及近,已经穿入了山林。 这股灵力之所以奇怪,是因为这种气息,池棠曾经在与千里生交手时感受过。 他对荔菲纥夕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荔菲纥夕同样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她也感应到了这股并不陌生的气息。 “我去看一看,你留在这里,小心些。”池棠警觉的对荔菲纥夕吩咐一声,迎着那股灵力传来的方向,大步走去。 “他是……”荔菲纥夕话刚出口便是一迟疑,难道他们之间不应该是早已相识的吗? …… “还有一个,我替你接着了。”灵风不知什么时候现出身形,和一个华服美妇斗在一处,那华服美妇衣裙挥洒之间,七彩光芒流动,正是适才被震散的光影中露出的人形。 盈萱一直隐伏在侧,五圣化人实在太强,即便她和灵蟾真君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提升,却也知道当面对敌,击败五圣化人的希望渺茫,只有出其不意才有一丝胜机。就在韩离与灵蟾真君对峙之时,她已经悄无声息的靠近了韩离身侧,待韩离心神稍分的那一瞬间,她陡起发难,却还是被韩离的无上神功震退。 这一下身形暴露不说,自己还立刻被缠上了,灵风给她来了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乍然而出的突袭险些让盈萱中了招,好在她前番的超越使她在间不容发之际躲开了灵风迅疾无伦的长剑穿刺。 灵风是在虻山得以与虻山四灵相提并论的人物,而那盈萱过去连异灵都罕的三招都接不下,本就比灵风相去颇远,就算现在悟情感道,境界大有提升,法力也未见得胜过灵风多少,况且灵风身法绝妙,盈萱无疑便是相形见绌,又接连失了先机,此番交手便被灵风疾风暴雨似的攻击逼得连连后退。 既然灵风大占上风,韩离自然放心:“有劳灵风姑娘。”目光又转在灵蟾真君身上:“好一个灵蟾真君,竟然还埋伏了一个帮手。” 灵蟾真君好容易化解了韩离的进招,刚刚站稳了身形,担忧的看了盈萱一眼,心神一震,喉底又咕嘎响了一声。 机会来了!韩离心中暗道,背后电光双翅猛的一拍,赫然便是漫天光影交错,直压当头,灵蟾真君没有想到对方的攻击来得竟是这般全无征兆,又是迅猛爆烈已极,仓促下急急将两手在面前一挡,同样运起全身劲力相御,只听得电花噼啪作响,璜剑剑光一闪,灵蟾真君踉跄而倒,韩离同样运用了他的一时分神,令他选择了最为不利的方式应对,并在兔起鹘落的几招交撼之后,逼出了他的破绽,剑尖灵巧的在他胸前一点,也大亏他功力浑厚,化解了大半罡劲,虽未致命却再也支持不住,巫血与异灵相融的力量终究没能扛住上古雷鹰的神力,灵蟾真君一败涂地。 盈萱的身法更乱了,她急切的看往灵蟾真君的方向,本就左支右绌的局势又岂容分心旁骛?灵风绿焰倏闪即逝,又在盈萱侧方出现,一剑格开盈萱法度全失的遮架,在行将刺入的时候略一犹豫,改刺为拍,剑身重重的打在她的胸口。 …… 越来越近了,池棠已经可以感应到那股灵力波动中所产生的罡气,怪事一桩接着一桩,又是哪里来的妖魔置身此间?之所以肯定是妖魔,是因为这罡气与千里生极为相近,虽然没有血灵道妖魔的气息,恐怕也是因为来者修为极高之故,那千里生,绝浪老怪不也很难察觉妖气么? 先发制人,最多不取对方性命,拿下了再行盘问。池棠一旦决定便毫无拖泥带水,听雪地沙沙脚步声响,就在十余步开外,猛的飞身跃出,火鸦神力焕发,焰光闪耀,云龙剑应声出鞘,径取来者当头。 焕发的火焰使来者遽然警醒,罡气大盛,却也照亮了漆黑的山林,当的一声震响,一柄宽刃长刀斫在了云龙宝剑的剑身之上,火星四溢,黑色的罡气穿绕于熊熊的火鸦神焰之中,嘭嘭的闷声爆裂。 来者的红脸膛满是惊喜:“池师兄,是我!” 池棠的目光从冷厉转为亲切,焕发的神力瞬间消散:“二师弟,是你?” …… 不得不承认,这灵蟾真君修为不俗,不是利用他那一瞬间的疏神,只怕胜的还没那么轻易,韩离璜剑一收,气定神闲的立在蜷缩难起的灵蟾真君面前。 盈萱轻声闷哼,软绵绵的倒了下去,灵风翩然止身,长剑推而入鞘。 韩离转头相视,微微一笑,灵风的本领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大有进境,他可以感知到那个女妖本不弱,却被灵风胜得干净利落。 “一并拿下,问问他们在这里意欲何为。”韩离对灵风道,身形略略一侧,刹那间,灵蟾真君弹身而起,身形带着一抹异样的光影,他的手指伸出尖利的锋刃,直向韩离的面门。 多么熟悉的一幕,韩离刚回过头来便是神情一窒,心里却又是一痛,稍一迟疑,便眼睁睁的看着锋利的指尖刺入自己的眉心。 第028章寒夜 …… 让别人在看着你的时候,都能记得我;让所有妖魔在以后与你为敌的时候,都能记得我;让你每次看到你自己的时候……都能记得我…… …… 云泣珠的笑容温婉秀雅,却总有一种淡淡的幽怨哀伤,这一幕依然就像发生在昨天,正如现在,锋利的指尖抵在眉心之间,虽然穿透了皮肤,但韩离并没有感到刺痛,一条血纹顺着曾经的疤痕在缓缓扩张。 灵蟾真君凝力未发,这是一场各自利用对方犯错的战斗,不过灵蟾真君并不确定刚才自己这近乎于孤注一掷的招数是怎么得手的,烨电鹰圣在刹那间似乎出现了一丝绝不应该有的迟钝,但……管他呢,现在受制于人的是他不是我。 “放开小姐,让我们走,我保证不杀你。” 韩离目光一霎,从离神恍惚中反应过来,他抬眼看了看眉心间的手指,却很奇怪的笑了笑:“你抓时机的本领很不错,有这份判断,那你应该选择立刻杀了我,你和她不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韩离的笑容太过淡然,以至于灵蟾真君不舒服的皱起眉头,眼角扫过一旁,灵风早已将盈萱挚在手里,这回没有用剑,而是同样用手指顶在盈萱的太阳穴上,一旦灵蟾真君有进一步的举动,她锋利的猫爪就会毫不犹豫的贯穿盈萱的脑颅。 “我不敢保证,我杀你的时候小姐能够安全,这只猫妖的动作很快。”灵蟾真君只能苦笑,“况且就算我杀了你,还有另一位五圣化人在,尽管不知道他现在去了哪里,但我肯定他不会让我们安安生生走的。” 韩离居然就这样雍雅的点了点头,灵蟾真君小心翼翼的随着他点头的幅度将刺入眉心的指尖轻轻缩了缩,看起来他要更在乎韩离的性命。 “很少见到如此为他人着想的妖魔,她是你的……”韩离朝盈萱努了努嘴,语气一顿,才想到合适的措词:“……眷侣?” “我说好与她要同生共死的,但既然有活路,为什么要那么着急死?让我们走,你也不用死。”灵蟾真君恫吓似的又将指尖紧了紧,血纹渗出了几滴血珠。 “你的思路很清晰,却偏偏漏说了一样……”灵蟾真君愕然看到韩离漫不经意的举起手,握住了自己的指尖,自己却像着了魇一样动弹不得,然后目视着韩离将自己的指尖从创口拔出,他松开手的时候,笑容更加深沉了。 “……你杀不了我,你错过了唯一有可能伤到我的机会,那是在你的手指刚刚点入的时候。”韩离抹去眉心间的血珠,那条血纹像是融化的冰雪般迅速消失,“可你想着和她全身而退,却还来与我谈条件。” 灵蟾真君这才发现,韩离身后那双电光之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自己包住,仿佛双臂环抱一般,而自己却懵然无觉,上古五圣,可怕的力量,瞬间扭转了形势,受制于人的现在是我而不是他。 灵蟾真君沮丧的想到,又向盈萱处投过去一瞥,迎上了盈萱一泓秋水般的目光,这使他反而释然了,还以温柔抱歉的微笑,他不在乎韩离接下来怎么处置他了,既然他和盈萱同生难求,共死又何妨? “他们不是那种一心害人的妖魔,在洛阳时,也和我们并肩作战过。”荔菲纥夕适时的插话,雷鹰与异灵的交斗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也足以令人叹为观止,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苦于没有开口的机会。 “是吗?我也觉得奇怪,明明是有血灵道妖魔的气息,却没想到竟是这般出奇的情景。”韩离没有下杀手,但也没将电光之翼收起,“杀与不杀,且和池兄计较,他比我这方面经验多。嗯?对了,刚才池兄不是和你在一起么?现在却去了哪里?”韩离注意到荔菲纥夕身旁的池棠不见了。 “你是说乾家的池先生?”荔菲纥夕向外一指,“他去那里了,他的同门……” 话音忽然一窒,韩离也立有所感,向荔菲纥夕手指的方向转头看去,树木掩映间,两个人影赫然而现,不过韩离却查辨分明,这两个人影中,一个是慕枫道妖灵,另一个却是颇具玄灵之气的凡人。 “师兄!”灵风忽然喊出的声音使韩离一怔。 …… 寒夜凄冷,山风萧瑟。 池棠和甘斐热烈的拥抱,但重逢的喜悦很快便被心中涌起的哀恸替代,池棠觉得心头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述,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愣怔了半晌,最终呓语般喃喃低声道:“六师弟……不在了,我看到了他的尸体。” 甘斐的神情同样黯然:“我知道,还有大师兄、七师弟和八师弟。” 连乾冲也牺牲了?池棠的眼角不禁再次湿润,英魂冢的对话一语成谶,又想起从思欢子口中听说郭启怀双刀英姿时的那种向往,最后,邢煜那稚嫩可爱笑容反复在脑海里浮现。 对师兄弟们的哀思使他们陷入沉寂,彼此相对,默默无语良久,池棠才想起来问甘斐:“你是怎么来的?不是说你……” 最后一次与甘斐见面的时候,还是那个从乾家离开的新年清晨,那时节,甘斐雄豪威武,意气风发,和莫羽媚并辔而行,在身后师兄弟们嬉笑声中,悄悄红了脸;这次第,倏忽一年未至,却已物是人非,甘斐脸上的虬髯没有过去那么茂密了,体格更是清减了许多,形单影只,眉宇间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落寞,而他的身上也没有穿着乾家弟子惯常的褐衫短襟,最重要的是,早听说甘斐功力全失,几成废人,现在怎么又有了这般与虻山千里生的破体罡气极为相似的力道? 别来种种,波转周折,原非一言可尽,甘斐叹了口气,还没说话,林边脚步声竜窣,光影氤氲,池棠抬眼望去,首先便看到俞师桓鹤氅白袍立在当前,身边站着的是那位覆水庄的苑家小姐,再往后则是好几位紫菡院女弟子,白纱照面,难窥真容,忽然一阵熟悉的犬吠声传来: “娘妈皮的,张老五,你总算回来咧。” “池师兄!你的脸好了?”嵇蕤和栾擎天远远地喊道,语气充满了惊喜。 …… 俞师桓因为心悬于洛水之滨的战事未决,率领着回援一众更是全速而行,原本只是越过洛阳径往洛水的,却恰好那灵蟾真君汇融大成的妖气也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很快,俞师桓也感应到了池棠与韩离神兽的气息,这一系列的发现使俞师桓愈发慎重起来,虽然明面上只感知到一只颇为强横的妖魔,但连两大神兽都惊动了,焉知不是那里又埋伏了一支妖魔的大军?洛阳城外群妖潜地隐伏的旧事殷鉴不远,可不要再重蹈覆辙。 当下也顾不上推敲何以池棠韩离两大神兽化人同时出现在这里,俞师桓立即开始了行动,随行的七星盟众人降落云头,小心翼翼的向这片传出异样之气的山林靠拢,将岸和陈嵩却是先径飞入了山林之内,这下甘斐也按捺不住了,明明池师兄的气息近在眼前,哪里还耐烦谨慎缓慢的行进,立刻自告奋勇要打个头阵,用他的话来说,这是用自己来做吸引妖魔发动的诱饵,就算当真山林里妖魔伏兵四起,以自己的刀法也足以支撑一时。俞师桓深知甘斐的本领,又不忍拂他情面,也只能允了,另几位乾家弟子本也有心随甘斐一起,可又觉得违忤俞师桓指令太甚,更不合七星盟法度节律,犹豫之后,终究没有讨令同往,目视着甘斐一马当先,腾腾奔入林内。 有了这前后之差,才有了池棠和甘斐这少时叙契,其实池棠骤然见到甘斐固是惊讶欣喜,甘斐却已是料之在先,不仅仅是对池棠,他也同样知道韩离就在不远处,就是存了心前来相见。 …… 看到一众伏魔同道,池棠倒不是很意外,自离开虻山之后,傅嬣便已先走一步,按照情理推算,她也应该会合了同门,赶来此地了。只是来的不是傅嬣,倒是这一向看不入眼的俞师桓,这却大为意外,尤其是俞师桓一反常态,在看见自己之后竟然还极为礼貌平和的一躬身,道了声:“池师兄安好。”之后,池棠就觉得不可思议了,这个一向冷峻倨傲,目中无人的副盟主是怎么了?不过半年未见,倒生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没有叙说别来情事的余暇,池棠匆匆介绍了几句便引着众人直往林中而去,他没有注意到紫菡院女弟子中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形渐渐的和他拉开了距离,透过面纱,秦嫔远远看着池棠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对他的容貌重归旧颜竟有些莫名的欣慰,却也因为突兀中的相见而有些神思不宁。或许是憎恶这种感觉的缘故,秦嫔没有上前问候致意,这段拉开的距离更是她的刻意疏远。 …… 林中的相见同样充满意外错愕,灵蟾真君目视将岸和陈嵩从暗影中缓缓走出,喉头咕嘎响了一记,而将岸则瞪着灵蟾真君,显得难以置信:“刚才的气息是你发出的?在洛阳时节还不曾见你有这等修为。” “纵有通天之能又如何?如今不还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灵蟾真君自嘲,好在灵风在情势反转之后没有再对盈萱做什么伤害的举动,而是以缚魂雾索将盈萱捆缚起来,自己却上前与将岸叙话了。 第一句话就令将岸和陈嵩愕然当场。 “师父在裂渊鬼国,做了裂渊国的鬼王。” “啊?你……你莫诓我,师父没死?”将岸欣喜若狂。 “熊兄无恙?天大喜讯矣。”陈嵩神色大动,无论如何,他和大力将的情谊是真挚的,听闻好友尚在,自也是喜上眉梢。 “从表面上来看,其实大力王已经死了,只是他的英灵并未消泯,从这个情形来说,他又算是活着。”韩离替灵风出口解释,并且在陈嵩望向自己的时候,用江湖礼节一拱手: “西平韩离,久仰蓬关五原寨陈寨主之名,今日一见,幸何如之。” 陈嵩并不意外韩离竟然认识他,铁枪一收,向韩离欠身回礼:“西平驭雷士,大司马府第一高手,更是五圣雷鹰化人,早听负剑士池贤弟说起,想不到能在这里碰上,不胜欢喜也!” 韩离在双绝五士中,原本只与那绝云堡主端木凌宏有一面之缘,现在倒好,除了那远在江东,缘悭一面的百舸帮蛟刀士骆祎,双绝五士的所有人物都已得见。看这陈嵩虽然右手已失,但举动间沉稳威毅,如岳临渊,自有一派宗师气度,更兼身上玄气缭绕,别具一格,不由暗自称许,果然非同凡俗,未负绝煞铁枪之名。 灵蟾真君和盈萱现在被擒在了一起,灵风的缚魂雾索和韩离的雷鹰镇翼已经可以确保他们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了。荔菲纥夕不声不响的往盈萱身边靠了靠,见他们一脸平静,心满意足的听天由命之相,又有些艳羡的感慨,轻轻对盈萱附耳道:“我回头跟他们说,叫他们不要伤害你们。” 灵蟾真君没有说话,盈萱却靠在灵蟾真君肩头,淡淡一笑:“那可多谢你啦,不过嘛,要杀就请他们把我们一起杀掉,要活,也得是我们一起活着。” 荔菲纥夕不经意的摸了摸怀里的骨殖包,深有感触的点点头:“我知道的,你们要同生共死,谁也不会离开谁。”忽然心头一动,目光扫视山林四下,却发现那伏都王慕容暄和嚓玛都已不知去向。 远方传来号角和战鼓的声响,厮杀的呼喊像是寒夜里冰冷的风,哗哗哗的似远似近,此起彼伏。这才过了几天,怎么又打起来了?这令荔菲纥夕秀眉微蹙,心里又泛起一阵担忧,人间诸国在与妖魔的抗争中难得的做到了同仇敌忾,却在危机刚刚消除之后立刻反目成仇,征战杀伐的岁月好像永远看不到尽头。 灵风还在跟将岸说着裂渊国的详细,韩离看将岸陈嵩听的入神,便悄然蹩转过来,在灵蟾真君身边蹲下。 灵蟾真君抬起眼,发现韩离的手抚在项间珍珠之上,若有所思,灵蟾真君注意到了那串珍珠,目光一闪,喉头动了一动,却没有说话。 “我想起来了……”韩离沉吟道,“……你说你是阒水碧寒潭的,而你刚才突袭我的最后一招也让我觉得很熟悉……” 韩离眼神一转,直盯向灵蟾真君灰蒙蒙的双眸:“……你认识云舞晴,或者说,是云泣珠?” 第029章据实相陈 这个疑问在韩离看似慢了一拍,被灵蟾真君的利指刺入之后就已经想到了,相似的情形,相似的身法,而灵蟾真君原本的功力运使时,浑身是黑气与白气的环绕,可就在这暴起突袭的一刹那,却抹上了一层绚丽的蓝色光影,这与云泣珠当时如出一辙。 那一晚的情景犹然历历在目,云泣珠的斥喊萦绕耳边。 “……你难道忘了,你因为爱上一个敌人而遭受到的罪罚?到现在,你的真身都被锁于碧寒潭底……” 碧寒潭,韩离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个丑胖男人先前是如何说来?阒水碧寒潭,灵蟾真君。 “鲛人的眼泪。”灵蟾真君的目光在停留在韩离的项间珍珠上,“本来我就有些奇怪,为什么一个丰神俊朗的五圣化人,会带上这般女里女气的饰物,不过现在我看清了。” 韩离的身体向前倾了倾,对于一向处之泰然的他来说,这已经是颇为急切的表现了:“你果然认识她们?” “碧寒潭里深锁着的鲛人公主和她那高傲的妹妹,我当然识得,我的族群就是那里的守卫。” “碧寒潭在哪里?” 灵蟾真君转过眼神,看着韩离动容的脸:“没有用的,那里是阒水秘境,就算我告诉你方位,可你没有接受过阒水施加的密咒,你就根本找不到这个地方,更不要说进去了。” 只怕未必,韩离心道,那姬念笙不是有什么进入阒水秘境的法子吗?那时候阒水魔帝还不让他说来着,就算自己终究难以进入,可不是还有那阒水魔帝在吗?想必性情大变的魔帝多半不会拒绝自己前往碧寒潭的请求。 韩离心下转着念头,盈萱却另有所感的看了韩离一眼,又在那串珍珠上徘徊良久,忽然笑了:“我想起来了,鲛人云泣珠要诱惑的就是你,这件事不久前倒是在阒水传得沸沸扬扬的,就是我那远离阒水之境的撷芬庄也听了不少传闻呢。可我就奇怪了,云泣珠不是已经被你们杀了吗?你为什么想知道碧寒潭在哪里?你去碧寒潭又有什么意义?” 她不是我杀的……韩离还没有回答,便听到了纷沓而来的脚步声,转头看去时,却见到了那个杀死云泣珠的人。 池棠带着众多七星盟中人过来了,韩离多半并不认识,除了乾家的几位,他本来就没什么伏魔道的熟稔之人,但俞师桓偏偏就是唯一的例外。这当口,甘斐俞师桓并立于前,依稀又回到了大司马府那一夜的时分,韩离心下欷歔感怀,却主动迎了上去。 “尊君,又见面了。”甘斐向韩离招呼道,“你现在修为不得了,我隔老远也能感应到了,只怕不在我池师兄之下,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和池师兄还不认识吧?” “世事离合,多有辗转,倒是甘兄现在大好了?”韩离注意到甘斐又留起了髭须,走动时已不是大司马军营中脚步虚浮的模样,身上更是有一种怪异却强劲的玄气流转。 “好不好的谈不上,总算不是个废人了。”甘斐的笑容有些勉强,与韩离擦身而过时又压低了声音:“羽媚葬在哪里?” 韩离一怔,倒没想到甘斐突然问起这个,回想莫羽媚棺椁在自己离开时还置于大司马行辕之中,这许多时日下来,要么是在高平城左近落土,要么是随大军班师直回南国安葬了,自己确实不知,便只能摇摇头:“惭愧,韩某久行于外,未明详细,待日后面见桓公,自然知晓。” 甘斐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却留神注意起被擒受制于一旁的灵蟾真君和盈萱来,盈萱他不曾见过,灵蟾真君倒还是有印象的。 那里俞师桓欠身施礼:“韩先生,别来久矣。” 池棠已经向众人介绍了韩离,众人早就听说过南国大司马府有这么一位上古雷鹰的化人,还是在武林中与池棠齐名的卓绝剑士,此际群相注目,倒是都颇感好奇。 韩离微笑着先回了俞师桓一礼,又向众人拱手致意,这般谦冲随和的举动给众人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还未及叙话,俞师桓已经走到了灵蟾真君和盈萱面前。 “只有这两个妖魔?倒有这般气势?”俞师桓面带诧异,“这里再无其他妖魔了?” “就他们两个,是以前阒水撷芬庄的,给北境莽族抓了来,在洛阳城里见过。公允地说,他们和我们也有并肩御敌之谊,虽然后来先行离开,却也杀了不少虻山妖兵,帮过我们的忙。”洛阳之战后,莽族仅存的两位族人阿夏和阿奇罗不知去了哪里,并没有参加解救俞师桓的行动,因此现在是同样自始至终参与洛阳之战的嵇蕤在介绍,他说的不偏不倚,既表明他们是妖魔,又承认了他们在洛阳之战的贡献。 “是的,他们杀了很多对方的妖魔,甚至还打退了一次来势汹汹的进攻,他们是我们的战友,不要……不要杀他们。”在看到嵇蕤、栾擎天以及将岸陈嵩这些旧识之后,荔菲纥夕感到自己的求情更有指望了,立即起身说道,她知道俞师桓是他们中主事的,说话时面向着俞师桓,表情诚恳。 俞师桓很意外竟然会有一位凡人在替两只妖魔求情,目光在灵蟾真君身前一扫,池棠则很惊奇的发现,俞师桓在对荔菲纥夕说话的时候,竟然面带着温和微笑的。 “杀虻山,他们固然有功。可他们身上有那股子挥之不去的血灵道妖气,他们毕竟是吃过人的。” 对于血灵道妖魔,七星盟向来绝不手软,俞师桓这一说几乎已经判定了他们的生死,可临到发落之际,俞师桓这一次却犹豫了一下:“这样吧,功过暂不相论,生杀还需慎重,俞师桓不敢擅断,这便擒押带走,待与七星盟大部会合之后,再让盟主亲自发落。” 这个处断令池棠刮目相看,这俞师桓当真是洗心革面了?要是往常,定必是冷冷一剑,早割下了那两妖头颅去,哪里还会这等知情达理? “不耽搁了,既然此间妖魔已伏,这便立即赶往洛水之滨,池师兄,还有这位……韩先生,同道往援,尚请相助一臂之力。” 韩离只道是伏魔道还有大事,岂会推辞?慨然相允:“分所应当,愿附骥尾。” 池棠却略一沉吟:“副盟主,且慢。” 他看俞师桓依然心急赶赴洛水之援,决定还是把这些时日自己所经历的世间剧变据实以陈,这件事可拖不得,就他所知,洛水战事早已了结,去也是扑个空,总要让这里的同道盟友们先行知晓内情。 “洛水之滨战事已毕,那里并无我盟同道,这是池某在虻山确认的消息。” “什么?池师兄未逢其会,竟是身在虻山?”不仅俞师桓,所有听到的七星盟一众都是大吃一惊,连甘斐都愕然相视。 池棠计较已定,侃侃而谈,从裂渊国尽歼血泉鬼族开始,直到虻山为阒水所灭,魔帝甦醒而现,却蹊跷的性情大变,甚至连郎桀就中取事,姬念笙复出,妖族对于天外之天的构想决策,无分巨细,和盘托出。 众人的表情从错愕渐渐变得惊讶,又从惊讶转为疑惑,竟是浑然不觉时间流逝,这一说便是大半个时辰,远处的鼓角争鸣早已消湮无声,更衬托得整个山林中一片寂然,只有池棠阴阳顿挫的语调飘转回荡。 张琰的身形悄无声息的在陈嵩背后出现,轻轻唤了声:“陈寨主,久违了。” 陈嵩正听池棠说得瞠目惊舌,闻声霍然转身,铁枪骤然攫紧,却在看清张琰形貌之后再度低垂。 “巨锷士张兄弟?” 这无疑为池棠的叙述增添了确凿的注脚,疑惑之情渐渐消散,代之以如释重负的松弛和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 其实如将岸、陈嵩,还有丁晓、颜皓子这些有过置身于虻山经历的,稍一印证便知池棠绝无虚言,更何况将岸已听师妹灵风说了内中些许枝节,早就深信不疑,只是他清楚自己虻山妖灵出身,素为大多数七星盟提防,这番话他还是缄口不语为好,由在共盟之会上大出风头的池棠娓娓道来,自然是最佳人选。 灵蟾真君和盈萱身不能动,耳目却是无差,这番话听得明明白白,亦是俱各大惊,圣王竟然当真攻下了虻山?连魔帝都甦醒了?这可是改天换地的大事。 直到池棠言语已毕,众人沉默良久,俞师桓才呼的长吁了一口气。 本以为人魔大战的汹汹之势刚刚拉开序幕,怎知池棠言来却分明是狂风呼啸雨未临的情形,当真如此,妖魔两族一统,征伐于天外之天,与人间世界再无纷争,岂不是伏魔道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绝好景况? 兹事体大,俞师桓心下相信池棠所言,可接下来如何区处却也斟酌不定,当然,这也不是他这个副盟主就能决断的事。 “果如池师兄所言,实乃天下大幸。然当务之急,总要与盟中大部盟友相会,告之盟主才好。”俞师桓气度逊雅得使池棠大不适应,“池师兄自出虻山,可有七星盟音信?” “径往洛阳,吊唁缅怀,何曾见得其他同道盟友。”池棠喟然一叹,他的话使一度有些兴奋欣喜的气氛寥落下来,纵使妖魔之患已绝,可整个七星盟也付出了极大的牺牲。 “施北斗信灯,召唤同道回应。”俞师桓下令。 …… 北斗七星的光华在寒夜中再度升起,将天幕映照得越发清冷。 池棠固然是将所知之事尽数说出,但关于整个洛阳之战,尤其是几位师兄弟如何罹难的详情还一无所知,趁着这当口,他开始向嵇蕤和栾擎天询问此次洛阳之战的始末经过。 悲戚的回忆再度充满了内心,听到伤情处,池棠忍不住又是潸然泪下,几位师兄弟死的壮烈,人间守军战的英勇,韩离也听得心内酸楚,原来不止是乾家弟子,鸣凤寨的流民军,白墨家的义士们,还有沈劲的吴兴部曲,他们都将鲜血洒在了这片土地上。 甘斐站在山林的一角,虽然没有转头,但嵇蕤叙说的声音还是传入耳中,颜皓子神情落寞的倚着树根,无食则恹恹的伏在一旁,他们都再次被勾起了伤感,甘斐心里不好受,突然一拳打在粗大的树干上,震得枝头积雪簌簌而落。 “乾家为这一仗等了那么久,结果呢?真到打起来了,池师兄不在,我也不在,三师弟也……”甘斐的自怨自艾戛然而止,回想起来了什么,他转过头,盯着颜皓子,两眼一霎不霎,颜皓子被盯得毛骨悚然:“干什么?胖老二?盯着我做甚?” “你确定是在虻山察觉到了老三的气息?” “骗你做什么,我那时候以为老三也给抓进来了,可后来一想又不对,他不是晕厥不醒,人事不知的吗?”颜皓子皱眉思索,虽然自相矛盾,但他确定自己在虻山魔境树牢中感应到的气息决计不会有错。 “我反正从没见过你们那个老三,昏迷的时候不算啊。娘妈皮的,这事我可帮不上忙。”无食的嘀咕颇有些自作多情。 自从那日不经意间触及了推断的茫点,甘斐还一直没有顾上好好去推敲一下,现在越想越是觉得古怪重重,他抬眼看了看仍然沉浸在悲伤中的众同门,决定还是不用这件事给他们雪上加霜了。 “等这里有了结果,我们立刻回乾家,老三是在家里躺着吧?我有办法把他弄醒,亲口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一想到像父亲一样的家尊乾道元被暗害,甘斐又是一阵阵揪心般的痛,那时候自己废人一个,懵然不觉,如今大师兄也殁去了,自己则应该当仁不让的承担起为家尊复仇的责任来。三师弟没事便罢,若是当真和杀害家尊有什么瓜葛,自己便决计饶他不过。 “老三昏迷了这么久,别说老大他们了,就是那灵泽老仙和锦屏公子也是一筹莫展,你有什么法子弄醒他?”颜皓子表示怀疑。 甘斐拳头一握,骨节格格直响:“别忘了,池师兄来之前,门中弟子中老三被推为第一,我被推为第二,这第一第二怎么分出来的?还不是我们天天比试切磋的结果?武艺刀法他不如我,灵功玄术我不及他,但并不代表我不知道他玄术中的弱点。” 第030章心魔 “我记得你,斩魔士,虽然你留了胡子。”灵蟾真君忽然阴测测的道,他被羁押的所在距离甘斐不远,而甘斐和颜皓子、无食的交谈也一字不落的传进了他的耳中。 甘斐头也没有回:“我也记得你,我们在那片黑森林里见过,我一来就看到你了。” 荔菲纥夕没有离开灵蟾真君和盈萱,这回却是很仔细的打量起甘斐来。 “嗯,那个大闹屏涛坞的斩魔士,幸亏布奴莎的提醒,我们才没有贸然出手,你很了不起那。不过后来我听老蛤蟆……”盈萱也开口道,不过刚一提及老蛤蟆便即改口。“……我听灵蟾告诉我,那是我们弄错了人,但我现在才可以肯定,我们没有弄错。” “也错也不错,那时候的我根本就不是曾经的斩魔士了,对不起,倒害得你们虚惊一场。”甘斐语带戏谑,回转过身来,面向灵蟾真君,颜皓子忍不住在一旁笑道:“这蛤蟆精就是抓住小爷的那个,娘妈皮的用那长舌头,腻心死了!(无食有气无力的抗议:“娘妈皮的不许照搬老子的粗口。”颜皓子白了他一眼,只作不闻。)还有那骚娘们,浪得很呢。” 灵蟾真君没管颜皓子的污言秽语,看着甘斐:“虽然不知道你又发生了什么事,但你确实和那时候完全不同了,和我一样,你的修为大有进境,便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甘斐耸耸肩,视线在盈萱脸上一撩,很快又感受到了荔菲纥夕注视的目光,他再看荔菲纥夕时,荔菲纥夕却又把头低了下去。 “有点眼熟啊,洛阳城里见过的。”甘斐一直没对荔菲纥夕太注意,现在看过去倒觉得对方其实颇为俏丽可人,“我很好奇,为什么她一个凡人女子,倒对你们两个妖魔如此回护有加呢?你们是不是用了什么蛊惑人心的法子?我记得你好像也有过一个凡人奴仆吧?是个男的,还差点杀了我。” 盈萱没有记起甘斐说的是谁,毕竟那个眭术在撷芬庄的时日短暂,而盈萱也确实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过,这一提起倒是颇感费解,正在思索之际却被荔菲纥夕打断了:“他们不是恶人。”荔菲纥夕话刚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抬起头直视着甘斐,“他们不是那种凶恶害人的妖魔,我至少能在他们身上感受到真挚美好的情感,这是很多世人都不具备的。” “可他们吃过人,血灵道的妖气触鼻可闻。”甘斐不以为然。 “吃没吃过人是你们判断妖灵善恶的唯一准则吗?”荔菲纥夕立刻接口。 甘斐笑了笑:“那得分他们是主动吃人,还是逼不得已。” “这样说来,我们是罪大恶极。”盈萱悠然开口,表情有一种超脱物外的从容,“撷芬庄就是诱引好色男人进来,然后吸尽他们的精血,最后食肉寝皮的地方。啊,我记起来你说的是谁了,那个人奴,就是他为了保命而用他自己同伴的血肉,让我们享用了一场烤炙大餐,知道是怎么烤炙的吗?他建议用渔网把他的同伴勒紧,让皮肉鼓突出来,然后活生生的割取而食,这是为了保持肉质的鲜嫩。那么我便要问了,你觉得这个人奴和我们比起来,谁更可恶?谁更该死?顺便说一句,为了表现他的臣服,他毫不犹豫的吃了人肉汤,他也吃过人了,那么你们伏魔道碰见这样的人,也是不由分说的立即取他性命吗?” 荔菲纥夕心头一颤,诸如此类的暴行,她已经不止一次的见过,邺都围城之时,被吃掉宫女的惨嚎声犹然在耳,过去了那么多年,这一幕幕还像噩梦一般缠着自己,在那个时候,人与妖魔又有什么分别? 类似的食人方式,甘斐也曾经听过,那是在屏涛坞中那虞洺潇要处决自己时半真半假的恫吓,便想一想也觉得不寒而栗,只是此际盈萱咄咄逼人的反问却使甘斐陷入沉思,他不好回答,而盈萱新的问题又来了: “还是说,其实你们伏魔道判断一个妖灵该不该杀,并不在于他是否吃过人,而是他究竟是人类还是妖灵。” “如果真像刚才这位离火鸦圣说的那样,妖灵一族早晚会绝迹于世间。可你们会发现,这仍然是个吃人的世界,到那时候,你们这些伏魔道又将怎么做?开始杀戮那些吃人的人?” 甘斐忽然发现,池棠、韩离以及嵇蕤栾擎天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交谈,却来到了自己身边,盈萱一连串的质问同样也触动了他们。 池棠首先想到的,是在虻山那场庆功宴中说到的关于人肉的话题,那是上古妖族与人类开始争斗时,由虻山妖王麒麟布下的谣言,现在证明这种食人以增修为的血灵道法根本子虚乌有,但尽人相食的惨剧自来屡见不鲜,其中真正妖魔所为只占了一小部分。 话题又回到了那一晚在鄙陋客栈中与薛漾的长夜深谈,斩妖伏魔多是基于族类有异的水火不容,千百年来,伏魔道只将全副心神用于妖魔身上,却完全忽略了人心生魔,罪行累累,罄竹难书,或许这盈萱说的有道理,当真妖灵一族绝迹于人世,再不相扰,伏魔道接下来的使命便将是如何驱除心魔之祟。 …… 突然响起的脚步声使众人一警,待看清了从林外走入的是一队玄衣犀甲的人间军士后,众人又松弛下来,不过俞师桓还是有些诧异,为何这些凡人士兵来的如此毫无征兆?按说以他的功力,当在几里开外就能感知到他们粗重的呼吸。 “吓,是伏魔道的。只管放心咧,俺们是鬼御营的,跟你们一伙滴,俺是罗七哥!”罗老七粗豪的嗓音响起。 利用伏魔罗盘和鬼御营特有的潜行之法,罗老七率领的左卫军终于抵达了这片山林。待发现山林中妖魔受擒,伏魔道群相汇集之后,罗老七便现身来见,他没见过几个伏魔道中人,但对伏魔道并不陌生,且不说鬼御营教头祁文羽就是伏魔道鹤羽门门人,就是经历了洛阳城这满目疮痍之后,也知道伏魔道所起的作用了,况且临入洛阳城时,在城外他还随魏峰见过不少伏魔道力宗的高手。这下子出来相见,罗老七分明就是没把自己当外人。 俞师桓倒是对氐秦鬼御营知之已久,祁文羽能当上七星盟贪狼部宿的副主事,很大原因也是为了招纳这鬼御营之故,俞师桓看那罗老七身高体壮,虽说是形貌粗犷,却也大有雄豪勇武之气,颌首道:“原来是鬼御营壮士,久仰大名。” 俞师桓还真不是客套之词,罗老七的名头他早就听祁文羽提起过,不仅是因为他是鬼御营中难得的高手,更是直接斩下了氐秦鬼君苻生首级的好汉,纵然大半功劳要算在池棠的火鸦神力上,但就那一手在鬼君弥天魔力前毫不示弱的刀法,也足以在伏魔道扬名立万了。 看来在鬼御营呆得久了,罗老七倒懂了不少礼数,还向俞师桓拱手相邀:“既是除了妖魔,不如就随俺回洛阳安歇,在这老林子里头杵着算个甚么嘛。” “有劳壮士费心,七星盟另有要事,少停即行,就不叨扰了,多谢好意。”俞师桓微笑婉拒,不过过了这许久,北斗信灯的回音还没到,这令他有点不安。 “七哥,确是还有要事,尚请回覆国君陛下和魏兄,我和韩兄也要一并前去,待诸事大定,再来相见。”池棠知道罗老七一行是为了自己而来的,心下颇为感激。 “你们也不回去咧?什么要事?是不是打妖怪?俺们一起去咧,入他娘,自从到了洛阳,就没捞上跟妖怪打,憋坏咧。”罗老七胸脯一挺,气势昂扬,却在看到池棠身后的人影后愣了一愣,语声一顿,连赶上几步,直凑到跟前,低头细看。 “差点忘了。”池棠忽然想了起来,“这位就是荔菲姑娘,你的老相识。” 说起来,和罗老七初次相识的时候,那罗老七就色迷迷的一直缠着荔菲纥夕了,只不过那时候罗老七还是一个护商师,而荔菲纥夕却是伪装成行路女子的鲜卑细作,这番久别重逢,定必是大有叙契之处。 池棠忍不住莞尔,却想到如果薛漾在这里,一定又是妙语连珠的大开他们的玩笑了,顿时心中一痛,刚刚现出的一丝笑容立变黯然。 其他人并不知道罗老七和荔菲纥夕这段过往,甘斐怔怔的看着一个黑大汉走近,分手一拨,将自己推开,然后蹲下身子傻呵呵的张望。甘斐倒不觉得对方推开自己用了什么力道,但心下却微生不快,只看黑大汉浑人一般的模样,才没和他计较。 “宝贝儿,当真是你?” 荔菲纥夕倒是早认出罗老七来了,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和他在这里相见,可又着实有些害怕罗老七的粗莽冒失,只得低了头,全不见刚才和甘斐对话的镇定,轻轻嗯了一声。 罗老七可不管别人怎么想,听荔菲纥夕答应,就毛手毛脚的去拉荔菲纥夕的手,按他的心思,那时节抱也抱了,身子也见了,就差脱裤子干那调调了,况且后来薛漾的话更撩拨得他耿耿于怀,这会子老相好再见,拉个手算个屁大点的事? 荔菲纥夕手一缩,却撞到胸前骨殖包上,这一下猛然惊觉,直往后退,却是有些推拒了。 罗老七那时候就是憋出来的病根,现在多经人事,本不致如此猴急,可他觉得自己又没做什么,不过是想拉个手搂个腰说说体己话儿,怎么这小女娘倒脸皮薄起来了呢? 如此拉拉扯扯,旁人各有行事,不曾注意,甘斐却就在一旁,有点看不下去了,从他的眼里看,这他娘就是无赖恶霸欺凌良家妇女的情形,顺手一扳罗老七肩头:“哎哎哎,怎么个意思?调戏民女那?” 也是甘斐心情不豫,看到这情景又是颇感焦躁,手上就没注意力道,罗老七却是一腔情浓,当不住甘斐神力,登时翻身一倒,跌了个四仰八叉,倒把甘斐弄得一愣。 “入你娘!”罗老七忽的跳起,大刀瞬间在手,横眉竖目的直往甘斐面上砍去。 虽说变起突兀,来势凶猛,但罗老七又哪在甘斐眼里?刀风尚未及体,甘斐的宽刃长刀也已打横斫出,两把大刀当的一撞,甘斐岿然不动,罗老七倒又踉踉跄跄的趔趄退步。 “哎,你们怎么打起来了?”池棠哪里能够料到身后骤然开打?他正和俞师桓叙话,一感到劲风鼓荡,便即回身相阻,一手按在甘斐身前,一手抵住罗老七肘下,倒和昔日在长安莹玉阁解斗情形差相仿佛。 无食来了精神,兴冲冲的跑上来看热闹,几名鬼御营军士则向罗老七身边赶来,罗老七嘴里骂骂咧咧的,还不肯干休,甘斐却是漫不经意的冲他招招手。 “这是怎么回事?”俞师桓飘然飞身,挡在甘斐和罗老七之间。 小小的争闹引得众人注目,杜嫚瞥了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他处,只作不见,丁晓和苑芳菲却靠拢了过来,不过苑芳菲是站到了俞师桓身边,丁晓却是和嵇蕤栾擎天一齐拖住了甘斐。 “老子在叙旧,他摔老子做甚?”罗老七交手一招就知道那胖汉厉害,可他一向是发作起来天王老子也不顾的性子,哪肯示弱? “你那是叙旧?人家姑娘都往后退了你还去搂她,爷看不过去提醒你一下,哪知道你这么不经摔?爬起身就来砍爷,爷还没说你呢。”甘斐现在并不生气,只是觉得莫名其妙。 池棠简直有些哭笑不得,本以为像甘斐和罗老七这般脾性纵不是一见如故,可也应当是性情投契的情形,却怎么也没想到竟至于弄成大打出手的地步。 “好了,你两个争风吃醋,像什么样子。”俞师桓不得不沉下脸来斥道,一个是于己极有恩义的伏魔道友,一个是初次会面的人间同行,叫他能说什么?索性各打五十大板,两相化解为宜。 甘斐眼一直:“争风吃醋?我跟他争哪门子风,吃哪门子醋?我……” 噗嗤,荔菲纥夕忍不住笑了出来,便是那灵蟾真君和盈萱也有些忍俊不禁。 “怪我。”荔菲纥夕敛起笑容,“七哥和我很久不见,我却是不惯他亲热举动,倒让甘先生路见不平了。” “哎,那时候你不是挺喜欢俺这样的嘛,怎么现在……”罗老七立时叫嚷起来,前番剑拔弩张之势顿告消解。 俞师桓和池棠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却彼此感觉到了对方的善意,曾经的龃龉在这一眼中烟消云散。 第031章纠情 小小的龃龉转眼风平浪静,罗老七好像完全忘却了刚才的怒火填膺,直凑在荔菲纥夕身边低声细语,手又不老实的揽住了荔菲纥夕的腰,荔菲纥夕蜷着身子抱膝而坐,像是抵拒又像是羞涩似的把头歪在一边。甘斐愣了半晌,倒底还是挠着头咕咕哝哝的走开了。无食没看成热闹,百无聊赖的又向树根旁一趴,几个鬼御营士兵则还在像戍卫般站立一旁,不过他们也识相的离了罗老七十几步开外,给他留下说体己话的空间。 池棠总觉得要对刚才俞师桓眼里的善意表示些什么,抬头看了看天际,没话找话的对俞师桓道:“怎么?还没有回音?”虽说同是七星盟中人,也能够看到北斗信灯的光芒,但他还是对这种异术不太适应。 “过了这许久,还不见回音,可见他们多半不在这一带。”俞师桓没有解释太多,北斗信灯目光可视的范围是在三百里上下,这说明方圆三百里之内,并没有七星盟大部的踪迹,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遇险了,根本来不及施放回应的讯号,但这个可能性不大,再如何伤亡惨重,毕竟经历过洛阳大战的七星盟还有数百人,依然高手云集,要让这支队伍遇险,起码需要十倍于他们数量的妖魔,可当真如此,那种浓郁的妖气又瞒不过这里的耳目了。“或许我们应该先往洛水之滨走一遭,无论那里还有没有同道在,总能留下些判断动向的痕迹。” “或许也只能先如此了。”池棠点点头,忽然又对俞师桓笑了笑,“副盟主,我怎么觉得你像变了一个人?” 这是池棠第一次用如此亲和随意的口吻与俞师桓对话,俞师桓哈哈一笑,指了指池棠的脸:“池师兄不也是一样?神威凛凛不说,便是这模样也是容光焕发了。” 他也会开玩笑了?池棠心里啧啧称奇,俞师桓笑声一顿,看了看不远处的甘斐:“其实还是要多谢那位甘师兄的千金,不是她的以德报怨,俞师桓又岂能醍醐灌顶?” 这方面俞师桓说的并不详尽,其实促使他心态发生改变的,却是在洛阳城血战中行将力竭,神思恍惚之际,太多同道盟友的牺牲壮举一次次的撞击着他的心门,至于莎儿的恕仇之德的感悟,只不过是最后一步罢了。 池棠这一惊非同小可,愕然扭头:“二师弟,你几时有了女儿?是和……”池棠没有说出莫羽媚的名字,这是生恐再惹甘斐伤心,却也没有想到假如甘斐真和那莫羽媚有了女儿,短短一年不到也最多只能是刚刚出生的婴儿,又怎么会和俞师桓有什么恩怨纠葛。 甘斐嘿嘿咧开嘴,一想到女儿们就冲淡了他心中的愁思烦绪,神采飞扬的冲池棠竖起两根手指:“我俩闺女呢,不是亲生的,胜似亲生的。” “娘妈皮的其中一个美的吓死人,对哦……”无食本来是蔫蔫的接话,却突然抬起头对韩离喊道:“老电隼,就是那天晚上跟那小鱼妖一起勾引你的小兔精,那个金发蓝眼睛的,还记得不?” 是她?韩离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个离奇出现,却又诡异遁去的蓝眸少女,不过他满脑子都是云泣珠的影子,对那蓝眸少女的形貌已经颇为模糊了,只记得她的眼眸蔚蓝如海。 “说来话长,找机会让你们见见。”甘斐脸上露出了父亲才会有的微笑,他感到最畅快的是莎儿用了最完美的方式,给自己一度忧心如焚的事带来了最完美的结局,想到这里,他又迈开大步,直往罗老七那厢走去。 罗老七听到脚步声靠近,以为甘斐还要来找麻烦,且休了温言柔情,却对甘斐怒目而视,哪知道甘斐步子一转,径自走到了一旁的灵蟾真君和盈萱处。 “忘了告诉你了。”甘斐对盈萱道,盈萱面露疑惑之色,不知这胖大汉突然返回要说什么,“我那个闺女就是你那撷芬庄里出来的,她以前叫布奴莎,现在叫莎儿。” “布奴莎妹妹?她可是从不肯吃人肉也不愿意让那些男人近身的,她是你的女儿?真是难以置信,自从出事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她竟然还活着……”布奴莎是被若歧带到撷芬庄的,和盈萱说不上有太深的交情,但撷芬庄现在不复存焉,能够知道过去的庄中故人,总还是有些欣慰的。盈萱忽又想到,那时候布奴莎一提起炼气士俞师桓便是咬牙切齿,可现在那俞师桓不就在眼前?还和这个自称是布奴莎父亲的斩魔士在一起,内中还不知是怎么的离奇曲折呢。 “我见过你的女儿。”荔菲纥夕站起身来,趁机也摆脱了罗老七的臂弯,罗老七大为不满,吭吭吱吱的一并起身,“在南国的军营里,你牵着马,马上那个瘦弱的小女孩,我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奇怪……” “啊?你那时候就见到我了?”甘斐一奇。 “嗯,你那时候没有胡子,神情寥落,像是极度伤心的样子。” 是离开羽媚的那一天,甘斐永生难忘,脸色暗了一暗:“啊,你说的是洽儿,我的另一个闺女。” …… 俞师桓并没有在意甘斐和他们的叙话,他正在安排人手,在这么久都没有得到回应的情形下,他决定还是要往洛水之滨走一遭。不过既然那里的战事已定,全员赶去就没有必要了,遴选一些飞行身法高超的盟友前往一探究竟,剩下来的人可以留守此地,待有确定音讯了再行会合。 自己肯定是当仁不让,他也更急切于知道盟主许大先生的消息,池棠和韩离也得一起,不仅是因为他们神兽化人,本领卓绝,更需要他们亲口把虻山阒水发生的剧变告诉许大先生。俞师桓要去,苑芳菲自然不肯留下,再说她也要和父亲与同门会合,而秦嫔和一众紫菡院女弟子也要随往同行,毕竟她们的御气凌风术更为高明,这般遴选下来,近百人的队伍也就剩下的不多了。 留守人员中需要一个主事的高手,既可以及时与七星盟回应,也方便看守那两个受擒妖魔,这个人选原本当从将岸和甘斐中推选,可将岸是虻山出身的慕枫道妖灵,对七星盟中也一直是若即若离的态度,交给他显然不合适;甘斐能为身份没有问题,可他偏偏不曾参与七星盟之会,旁的不说,单是北斗信灯一节他就毫无所觉。到末了,这个人选落在了丁晓身上,总也是天青会会主,况且本领不俗,也经历了诸多恶战。 去向七星盟主详解往来原由,池棠自是责无旁贷,待俞师桓调拨已定,便即整装待发,临行前除了和几位师弟及陈嵩将岸道别外,他还向灵风叮嘱了几句,灵风和将岸久别重逢,张琰与陈嵩也要互叙契阔,他们就不必一齐跟去了,池棠没有看到慕容衍的身影,不过念及他过去地灵鬼将的身份现身不便,也就没有多想。 “这小猫儿是谁?池师兄闺女?”甘斐从没见过灵风,只觉得池棠在和灵风说话的时候,两个人神情颇为亲密,看在眼里便感到颇为突兀。 “你以为都跟你的情形一样?人人收个妖灵当闺女?”颜皓子撇了撇嘴。 “要么和你一样?护身妖灵?”甘斐一捅颜皓子,“我看他们关系不寻常那。” “死胖子怎么现在尽操这些心?娘妈皮的前面黑老粗跟老情人叙旧你是这样,现在看到张老五你还是这样,咋地看到人家你眼热啊?你不缺女人那,村子里那个……”无食有些故态复萌,嘴里啰嗦个没完。 甘斐打断了无食的唠叨:“不是,我是说……池师兄这样,那九师妹怎么办?” 嵇蕤和栾擎天相对无言,他们又何尝看不出池棠与灵风之间的情景,只是不像甘斐心直嘴快,倒讲了出来。 …… 光影环绕,离地而起,山林中的众人转眼走掉了绝大部分,池棠韩离今非昔比,化身飞行的光焰倒是走在队列之前,还留在原地的除了乾家的几位,也就剩丁晓、訾恒和陈嵩将岸寥寥数人了。 罗老七的体己话也说的差不多了,丝毫没有看到荔菲纥夕愿意相从的迹象,不由大为纳罕,看荔菲纥夕冷冰冰转到一旁,又在那两个妖魔身边坐下,他忍不住向乾家弟子这边张望,要是薛老六在就好了,他能帮俺拿主意,想到薛漾,罗老七又有些伤感,满腹的火烧火燎顿时大为减弱。 恰好和甘斐视线交集,罗老七瞪了一眼,这个胖子可恶,比薛老六差远了,要不是老子打他不过,早一拳揍扁了他胖乎乎的脸了。 甘斐也只是略一霎,便将眼光移开,这黑大汉哼哼唧唧个还没完了,爷可没工夫搭理。 看灵风站在将岸身旁,若孤梅冷芳盈盈俏立,甘斐想了一想,还是打算上前攀攀话儿,反正在这里等着也是无聊,不如去套套内情。 身子刚一动,嵇蕤就拽住甘斐:“二师兄,你要做什么?真去问那灵风姑娘?这话能当面问吗?” “你认识这只小猫?” “池师兄灵神焕醒的时候就见过了,我还跟她交过手,是虻山大力将的高足,不过后来大力将被千里生篡位所杀,她就和她师兄……”嵇蕤朝将岸一努嘴,“逃了出来,加入了锦屏苑,成了我们的同道,和池师兄一直颇有渊源。” “不管什么渊源,你也看见了,九师妹对池师兄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要真有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情形,你忍心看那九师妹伤心欲绝?”最先发现董瑶对池棠情意的就是甘斐,嵇蕤苦笑,二师兄还不知道他不在的这些时日里,董瑶和池棠已经算是挑明了的一对,不然只怕更为着急了。 嵇蕤只能劝解:“要我说,她和池师兄怎么样是他们的事,我们局外人,说什么都没用。” “我也知道没用,可……我们同门就剩这几个了,我不想再看到有谁再痛苦难过。”甘斐的用意在这里,他又何尝想去管这些琐碎?但是牵涉到同门之情,他这个二师兄总要做点什么,不然就于心不安。 “那池师兄呢?你若是妄加干涉,让池师兄痛苦难过又该如何区处?” 甘斐眼睛瞪得滚圆:“你是说……池师兄已经和这小猫……” 嵇蕤叹了一声:“这种事怎么说的准?” …… 灵风淡淡的回望了一眼,又淡淡的转过臻首,恍若未闻。 …… 栾擎天插了进来,经过这几天,他原本肿胀的脸已经大为好转,黝黑臂膊上也结起了一道道厚厚的创疤:“二师兄,恩怨情仇,这情之一字最是复杂,我们旁人妄加干涉,往往适得其反。便顺其自然,到时候自有分晓,急是急不来的。”别看栾擎天铁铮铮一条大汉,只在砺锋庐里打熬气力,却是乾家行事最有条理的人,不然乾家财权也不会掌于其手,一番话说的甘斐哑口无言,而接下来的话又令甘斐嵇蕤同时神情一凛。 “倒是这个仇字,乾家血仇累累,大半已报。只有家尊遇害之仇,依然悬而未决,关于那个灰蓬怪客……” “我前番已经跟颜皓子商议过了,等这里的事有了眉目,我们立刻回去,我去找老三,想办法弄醒他,问个究竟。” “二师兄也觉得现在三师兄的嫌疑最大?”嵇蕤一个也字说明了他心中和甘斐同样的想法,三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弄醒三师兄?二师兄有办法?”栾擎天同样抱以疑问。 甘斐把前番对颜皓子说的又复述了一遍,栾擎天想了一想,便即恍然,嵇蕤却还没明白过来:“三师兄是因受伤而至昏厥,便是二师兄知晓三师兄运功诀窍,却也和如何弄醒他全无关系啊。” “是这样的,二师兄的意思,如果真的……真的是三师兄所为,那么他的昏迷就是装的,绝不敢放任二师兄直取其命门而置之不理的,这样一来,三师兄不就醒了?可问题是这个方法一旦奏效,无论三师兄说什么,他也洗脱不了杀害家尊的嫌疑了。”栾擎天替甘斐解释道,说到最后,表情更加沉重。 “我宁可这个法子没用,老三还是昏迷不醒,那至少说明……不是他!”甘斐烦躁的挥挥手,像是要赶走心中淤积的浓霾。 …… “司马,你看!”一个鬼御营的士兵忽然喊道,他手里捧着圆圆的物事,正是鬼御营的伏魔罗盘。 罗老七还在打主意是先收军回营,还是多陪荔菲纥夕一会儿,待伏魔道消息定了再走,闻声立即赶了过来:“出什么事了?” “西南方向,罗针指定,有妖魔出现!”那士兵指着伏魔罗盘,罗针在西南方向摇摆不定。这是有妖魔在那个方位出现的迹象。 “入他娘,正手痒呢!”罗老七也没多想何以这个时候又出现了来历不明的妖魔,顿时来了精神,摩拳擦掌,大声喊道:“左卫军集结,西南方向,立即前往诛杀!” 第032章求助 不仅是鬼御营的军兵,论对妖气感应之力,在场的除了陈嵩外无一不是好手,所以一众七星盟中人也都略有诧异的抬起头,不过他们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和鬼御营的剑拔弩张大相径庭。 “哎,你们是准备迎过去?”看鬼御营整装待发、欲将奔走之势,甘斐好心的提醒,只是他说话的方向不太对,恰好是冲着罗老七,看在罗老七眼里,倒像是故意的撩拨起哄,便黑着脸不作应声,口中犹自喊着令:“左卫军进发!” “我要是你们,就不费这个事了。”甘斐撇着嘴朝妖气传来的方向指了指,“这是直接朝我们这里来的,不必你们跑过去迎战,那家伙也要过来。要我说,还是留在原地,以逸待劳的好。” 罗老七瞅着甘斐的嘴脸又觉得他是在取笑说风凉话,忍不住低声暗骂:“入你娘,听你个囚囊的话倒有鬼咧。” “那黑老粗在骂你。”无食耳朵灵,唯恐天下不乱的冒出来一句。 骂就骂呗,比拳头动刀子,爷都不放你在眼里了,还能怕你的嘴皮子?甘斐挺大度的充耳不闻,大喇喇往雪地里盘腿一坐,他已经规劝过了,对方听不听就不是他的事了。 能够如此好整以暇,也是因为这新出现的妖气颇为微弱,并且也只不过是区区一身,虽然不知道何以敢径向着伏魔道高手云集的所在而来,但完全可以肯定这妖魔对他们造不成任何威胁。既然如此,倒不如看看那妖魔到此所为何故,所有人都没有现出戒备之意,只有盈萱闭目少时,又颇感惊讶的睁开眼来。 “二师兄说的没错,诸位壮士不必大动干戈,那妖正是向此处而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道行,放着我们这许多人在此地,他决计讨不了好去,还不如静观其变,再做分晓。”嵇蕤出口劝解道,他听薛漾说起过这个罗老七,所以对罗老七印象不坏,谁知道对方和二师兄互相不对眼是怎么闹起来的,不禁颇有些尴尬处。而他还存了个心思,池师兄已将妖魔两族情形告之,当真是与人间争斗止息的话,焉知这突兀其来的妖魔不是妖族遣来的使者?未明来意的情况下,让鬼御营先行出手剿杀,只怕颇为不妥。当然,这也是因为来者委实实力太弱,以嵇蕤推断,哪怕只让这鬼御营一队军士小试牛刀,亦足可将那妖诛除,此番开口,也是免生枝节的顾虑。 罗老七对甘斐气咻咻的,却并不代表他不尊重七星盟,又是看起来颇为稳重的嵇蕤相劝,心下早已是信了,再看伏魔罗盘,罗针所指,跳动幅度极为缓慢,这也表明了妖气的低微弱小,若为此用整个左卫军群起相向,颇有牛刀杀鸡之嫌,便杀了那妖魔也吃众人笑话,顿时哦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嵇蕤的意见,举手向军士们示意:“结阵以待,看看来的是什么鬼东西!” 妖气还真是冲着这里来的,血灵道的气味已经夹杂在寒夜的朔风中飘传而来,也不浓烈,如果不是众人都是经年除妖的行家里手的话,这种味道几乎极难识辨,陈嵩就有些跟不上,身上的青气盛了盛,还不自觉的用上乾家弟子吸鼻子的方法,还是一无所觉,这没办法,能让他有感应的都是大力将军、千里生和茹丹夫人这样的高手,寻常的小妖还真有些察辨不清。 “不是虻山的。”将岸忽然道,眼角向山林的斜上方瞥去,忽的手一抬,玄天罡气泛然一卷,口中沉喝:“下来!” 淡金光华缭绕,裹着一道黑气倏然坠地,地面雪泥如屑,四下翻飞,向前滑行了好一段距离,才从黑气中露出了来者身形。 甘斐看似漫不经意,瘫坐一旁,转眼间却已弹身而起,几步起落,宽刃长刀罡劲蕴伏,直定在对方当头,几乎是同时,绿色光影一闪,灵风现出身来,长剑斜指,却是和甘斐一左一右胁制对方的情形。 这小猫动作倒也利落,甘斐暗自赞道,目光在灵风面上扫了一眼,却只觉得她面目冷媚冰寒,神情难测喜怒,心下不由微微一动,视线一转,又将注意力放在刀下那妖魔身上了。 待看清来人,甘斐又有些奇怪,这是一个女妖,衣裙残陋,体态瘦削,而这种瘦削分明是长期饥馁所致的干瘦,她抬起的脸上满是惧恐惶急之色,左颊上还有一道皮肉外翻的可怖创疤。 “你们……你们不是伏魔道么?怎么用的是……虻山的术法?”女妖的神情更为畏惧了,也难怪她作如是想,逼她现身的是将岸,刀剑相指的甘斐则有着承自千里骐骥的罡气,至于灵风,身法本就是虻山所源。 “哈,听你的意思,你倒是来寻伏魔道的了?”甘斐的长刀晃了晃,“说!你倒底是来做甚么的?” “啊,是你,我记得你,是你告诉我们怎么逃出来的。”那疤脸女妖面向着灵风,语气颇为惊喜,竟是不由自主的要站起身来。 “不许动!蹲好!”甘斐把长刀往下一压,却好奇的看向灵风,听起来这疤脸女妖倒是这只小猫的旧识。 灵风端详了那疤脸女妖半晌,这才猛然省起,对方不就是在虻山离神宫外遇见的阒水女俘虏?由于同情她们的悲惨遭遇,她还为她们指明了逃出虻山的路径。算起来,前后也不过几天时间,这疤脸女妖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灵风还仔细观察了疤脸女妖一番,发现她虽然形容枯槁依旧,气色却好了不少,那触鼻的臊臭味也已荡然无存,且她的衣裙敝旧而不褴褛,跟虻山时节大不相同。 “你认识她?”甘斐第一次对灵风说话。 灵风点点头,收起了长剑,看灵风这般举动,甘斐想了想,也同样将宽刃长刀收回。 “谈不上认识,只见过一面,是关在虻山的女俘虏。” “是蔓芝吗?”盈萱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些许怅惘。 疤脸女妖浑身一震,循着声音望去,目光显得难以置信,她看到了树根旁动身不得的灵蟾真君和盈萱。 “盈萱姐姐?老蛤蟆?你们怎么在这里?”疤脸女妖忽然起身,向他们拔足奔去,这一回将岸和甘斐对视一眼,没有出手干涉。 丁晓毕竟身负看守之任,看那疤脸女妖将近,便将手一挥,青气横阻,直如铁壁铜墙,令那疤脸女妖寸步难进,与此同时,鬼御营呼啦一下,全顶了上来,保持着三三成垒的阵形,围着疤脸女妖散开一圈。 看到这情景疤脸女妖也知道盈萱和灵蟾真君是伏魔道的俘虏了,她没有再做向前的尝试,而是扑地跪倒,陡然发出一阵怪异尖利的凄叫。 叫声在寒夜中穿梭翻绕,揪得人心里一阵阵的发瘆发麻,好像是夜枭泣啼,鬼魅哭号。 “虻山的糟践我们,折磨我们!阒水的恨我们,杀我们……姐姐,撷芬庄的姐妹们好惨,我们无处可活了……” …… 蔓芝是趁着魔帝新出,虻山大乱之际,和馨蕾一起按照灵风的指引,偷偷找到了凌绝峰明德庐草席之下的暗道洞口逃出虻山的,这也是昔日灵风烨睛离开虻山的路径。 不过和那时候不同的是,一出此暗道,灵风烨睛便携着伤重昏迷的将岸陈嵩疾飞远走,用最快的速度拉开了虻山袭风众追兵的距离;蔓芝和馨蕾却唯恐飞行的术法引起虻山的注意,只像个凡人一样,在出境疆域外的崇山峻岭中徒步而行。 看似逃出了生天,但蔓芝和馨蕾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她们已经不容于阒水同族,一旦被他们发现,就绝无幸理,佳怡她们就是前车之鉴;而虻山妖魔对她们的摧残更是令她们恨之入骨,阒水虻山皆成死路,天下之大,竟是再无她们的容身之所。 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哪怕难逃必死,但求生的本能还是唆使着她们在山林里越走越深,直到她们看见了群山掩映中很难被人发现的一方宅院,几幢茅屋,鸡鸣犬吠之声若有若无,袅袅炊烟随风直上,却和环绕山野的云雾混为一体。 此处还会有人家?蔓芝和馨蕾大为惊奇,而她们潜身过去一探究竟的时候,却先被宅院的主人察觉,两个饱经摧残的女妖在意外遇到的那一大家子奇奇怪怪的族人面前,登时有些大为惊讶的发懵。 这是因为他们也都是妖灵,一群与世无争,像山野乡民般存在的妖灵。 家里的主人是一只还未完全得脱本相的驴怪,女主人则是额头鼓突,粗手笨脚,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女鹅精,三个女孩儿倒是有了人样,但一个个小鼻子小眼丑陋异常,却是母鸡成精,她们是驴怪的妹妹;一个涎着脸又黑又胖像是傻子似的猪妖则管驴怪叫舅舅;还有一个癞皮狗化人的家伙则宣称是驴怪的小弟,最大的喜好就是抬起自己的腿,然后低下脑袋从一个很奇怪的角度闻自己的裆下。 对于蔓芝和馨蕾,这一家没做出什么戕害的举动,甚至在知道了她们的过往后还开了个家族会议,最终决定收留了她们。 “唉,怪可怜的。”驴怪很惋惜地叹道,“不嫌弃的话,就住这里吧,幸好前阵子我还了最后的人情,我们和这个世界的纷争再没有关系,就独门绝户的过自己的日子。” 这里是诀山的一个支脉,过去盘踞于此妖魔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几乎相同于虚境幻界的地方。说是相同,是因为那妖魔巧妙的利用了虻山疆域边的结界运法相连,并不是真正依靠自己法力形成的,结界的力量不仅避开了人间伏魔道的耳目,甚至也极难被虻山的妖灵所察觉。如今诀山大王早已死去,这里却成了遁世安居,不涉人间的绝佳所在。 驴怪本质上还是善良的,不然也不会在明知薛漾已死的情形下,依然保证了壁垒机关的安置建造,这是为了相谢对方曾经的不杀之恩。在这件事办完之后,用驴怪的话说,就是还了最后的人情,他是铁了心带着这一家子远逸世外的安身立命了。 驴怪接纳了蔓芝和馨蕾,当然,也不无留住她们免得这里的讯息泄露于外的意思,但不管驴怪存了什么念头,对于她们来说,已经是足够幸运的意外之喜了。 她们没有想到过离开,短短的几天时间就使她们对这里产生了依恋之情,经历过那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这里何尝不是她们最好的归宿呢? 平静的生活骤临即逝,前日一批不速之客的到来把这片清闲悠适的世外桃源变成了血腥恐怖的修罗地狱,驴怪在百般求饶并甘愿为奴的情形下留住了性命,可他的一大家子被全部杀害,猪妖和癞皮狗在化作本相之后被残忍分食,鹅精和三位鸡妹妹因为长的太丑,被撕成了碎片,馨蕾由于姿色尚存而沦为他们泄欲施虐的对象,蔓芝则很侥幸的逃脱了。 不速之客到来的时候,她正好去了山中采药,逃过了此劫,不然她不能肯定自己会迎来怎样的悲惨下场。 这次她没有继续逃命,在她看到了这群不速之客后,她咬牙切齿着发誓,一定要杀掉他们!杀光他们!不仅仅为了救出和自己情同姐妹的馨蕾,更是为了向那些臭烘烘的畜生们复仇! 虻山异灵军,她认得他们! 自己的力量太弱,想要复仇只有借助其他的力量,可问题是阒水再不是她的族群,虻山又是势不两立的仇雠,思来想去,蔓芝决定去找伏魔道,哪怕伏魔道最终不会放过自己,可他们对付异灵军也一定不会手软,就冲这一点,这种饮鸩止渴似的求助也在所不惜。 妖人大战在洛阳展开的消息,她也是知道的,那里有很多伏魔道在,她不介意自己的妖力会被对方察觉,全速施展着本已极为虚弱的法力,向洛阳靠近。 然而,灵蟾真君释放的妖气和火鸦雷鹰五圣化人的气息使她在将近洛阳城之际略略改变了方向,她来到了这片山林,而竟在此地又遇上了撷芬庄的女主,这是完全意想不到的,种种抑郁烦愁在乍逢故友的感触下释放而出,那记凄叫是她隐忍已久的宣泄。 “你们要把我怎么样都可以,不过绝不能放过那些畜生!” 第033章起行 蔓芝现在也成了俘虏之一,相对于在虻山为俘的时节,在这里成为俘虏的待遇简直判若天渊,没有人凌虐她,侮辱她,折磨她,还让她像受伤的孩子一般伏在盈萱的怀里,盈萱怜惜的抚着她枯槁的发根,神情温柔而哀伤。 所有在场的人都是沉默着听完她的叙述的,尤其是那些异灵在诀山施暴的情形,妖魔对同类的摧残同样令人耳不忍闻,甘斐已经在摩拳擦掌了。 “你说的那些异灵,数量有多少?”丁晓很审慎的问道。 “近三十个。”蔓芝喉底还有些微的颤音,听起来像是惊魂未定,只有盈萱清楚这是蔓芝表达愤怒和痛苦的方式。 “剩的不多了嘛。”甘斐满不在乎的晃晃脑袋,“就是在洛阳跟我交过手的那一伙子,可以拿下。” 不仅是甘斐,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和异灵交过手,尤其是将岸和陈嵩,他们在撷芬庄就和初始创立的异灵军恶战了一场,对于这虻山新兴势力的凶狠,将岸深有领教,不过他也和甘斐一样有信心:“可以,我们一起去,数量上我们不如他们,但大可以一战,胜算占七成,如果我们足够谨慎小心的话。” 丁晓思忖了半晌,倒不是他们被一个女妖矢志复仇的请求打动,而是明知还有妖魔作祟,祸害世间,他们绝没有道理置之不理。 “既然确定要去剿灭他们,我们或许应该通知一下副盟主他们,会合了大部,尤其是池师兄和韩先生能一起去的话,把握就会更大些,他们应该还没有走太远。”丁晓看样子像是又要抬手发讯号。 “慢慢慢,一来一去,徒耗时日,也没有必要,你都听见了,那伙子异灵躲在诀山,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更重要的是,我们务求一网打尽,倘若稍有耽搁,让他们再逃出去这么几个,不是更生祸害么?”甘斐觉得没有必要如此劳师动众,异灵军确实实力不俗,但就这三十个不到的家伙,放着在场的几大高手在,也完全足以应付了。“只要我和嵇师弟、栾师弟,还有豹老兄和陈大侠一起,足够收拾他们了,老丁你就和剩下的人在这里留守,给我们和池师兄他们那里互通个消息,这叫两不耽误。” “还有俺们鬼御营!”罗老七忽然站了出来,说起话来神采奕奕:“刚才是说哪里来滴?诀山?去那地方不可没有俺罗七哥,那边方圆两百里,谁不知道俺罗七哥名号?” 荔菲纥夕闻言心中一动,那时节遭遇诀山驴怪掳劫,罗老七刀斩妖首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看罗老七现在激昂振奋的模样,隐隐觉得刚才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太过冷淡了些。 罗老七倒不是在向丁晓请战,他只是告诉一声,便兴冲冲的安排起来:“殷校尉,立即去大营报之魏将军,就说左卫军直向诀山除妖而去,辰光太紧,来不及请令了。俺们左卫军就当个先锋,让魏将军即刻出兵一同往诀山来!俺路上留下记号。” 罗老七在鬼御营里向来我行我素,这种事情看来也不是第一遭,那个被称作殷校尉的军士倒是见怪不怪的道了声诺,径直拔足飞奔,身形不一时便没于夜幕山林之中。 罗老七遥遥冲荔菲纥夕咧嘴一笑,一口大白牙晃得人霎眼,手臂高高举起:“左卫军,西南方,起行!”语调又突然一转,柔情万丈的一声唤:“等俺回来。” 话是对荔菲纥夕说的,荔菲纥夕低了头只作不闻,却惊得甘斐一哆嗦,看着罗老七带着一众军士齐齐转身,竟是就这么开拔而去,心下直嘀咕:这黑老粗行事毛躁,脾气暴烈,如何面对女人便是温吞水一般,当真人不可貌相。 面对罗老七的自说自话,还立即付诸行动,丁晓也是哭笑不得,有心劝止,可人家现在终还是氐秦国之军,不奉七星盟号令,况且这般风风火火,又岂是能劝止得了的? “哎,这异灵妖魔盘踞所在,你们还不知路径那……”丁晓的话没有起到丝毫作用,良久之后,才远远的从山林彼端传来罗老七洪亮的声音:“俺就是那里出身滴,只管放心咧。” …… 好家伙,如何行动尚未议定,他们倒先自去了。丁晓看看甘斐,甘斐摆摆手:“那还等什么?事不宜迟,我们也得出发了,总不能叫这伙子凡人给比了下去。” “我带上她,让她做向导。”灵风冲蔓芝招了招手,有了盈萱的安慰,蔓芝的情绪已经好了很多,她对灵风也没有什么恶感,见她相召,便即起身:“嗯,我随你们去,那地方偏僻隐秘,不是预先知道所在,极难找寻。我和馨蕾也是机缘巧合,才误打误撞的闯入的。” 丁晓有些犹豫,蔓芝毕竟是血灵道女妖,如今却把她放出去,未免大有不放心处,灵风看出丁晓忧虑所在,淡淡说道:“放心,只是让她带路,既不解她术法之缚,也不必她加入战团,完事之后我再将她带回来。” 这倒也是,灵风的缚魂雾索之术连更强的盈萱都制压得服服帖帖,这蔓芝又能弄出什么玄虚来?丁晓一拱手:“如此就有劳灵风姑娘了。” 盈萱向蔓芝叮咛了几句,大抵是让她小心自保之意,灵蟾真君沉默多时,此际却突然开口:“能不能让我也去?” 丁晓用凌厉的目光扫了灵蟾真君一眼,这个蛤蟆怪还真是异想天开,以为他们会放虎归山? “别忘了,不是蔓芝自请受缚,前来报讯,你们甚至都不知道那里有虻山异灵为恶,你们是为了除魔伏妖,我却是为了替撷芬庄报仇,为了达成蔓芝……”灵蟾真君望了盈萱一眼,盈萱目光盈盈,满是欣慰嘉许,“……还有小姐的心愿,我认为我应该加入。而你们的力量确实显得单薄了一些,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灵蟾真君说的没错,决定动身的只有甘斐、嵇蕤和栾擎天,再加上将岸、陈嵩、灵风,就算翅膀受伤的颜皓子和无精打采的无食同往,也一共只有八人,不,是四个人,三个妖灵和一条狗,尽管甘斐、将岸对此行自信满满,但异灵军战力倒底非同小可,七成胜算的预估未免太过乐观了。 丁晓凝视灵蟾真君灰蒙蒙的双眼,似是要从中看出他的真实想法。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也请记得,小姐在你们手里,除了和那帮异灵厮杀,我其他什么事也不会做的,我会和蔓芝一样,除掉那些死仇之后就回到这里,回到小姐的身边,听凭你们处置。” 所有人都能看出灵蟾真君和盈萱含情脉脉的样子,这是妖灵中极为罕见的情形,不是说妖魔之间就没有男女相配,但那多是为了放浪形骸的交媾纵欲,却缺少了两情相悦的欢愉缠绵。而灵蟾真君这样的表态说明,只要盈萱在伏魔道手里,就足够制约他不敢做出任何异行来。 对于嵇蕤、栾擎天他们来说,他们和灵蟾真君在洛阳城中就有过并肩抗敌的交集,心里或多或少还有些类似于同袍之谊的观感,哪怕那灵蟾真君曾先行脱出战场,却也用闯阵突围的方式相助了一臂之力,也许让他加入现在对异灵的讨伐之中,倒并不是完全不可接受的事情,只是这番话谁也不好说出口,谁也不敢完全保证灵蟾真君会不会借此再生祸端。 “你们也听过那位火鸦化人所说的了,如果妖族与人间从此两不相犯,我们就不再是势不两立的对头。而现在,我们又要面对共同的敌人,在这种情形下,请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冒着小姐被你们伤害的危险,再给自己找些不必要的麻烦?” 灵蟾真君的话使丁晓目光稍有松动,他觉得对方说的似乎不无道理。 “哈,妖魔和人世间的局势还没有完全定论,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演变成怎样的情况,所以你的理由并不充分。”甘斐走到了灵蟾真君面前,他已经结束停当,宽刃大刀背在身后,麻衫半敞开怀,一副雄气赳赳的架势。 灵蟾真君喉头咕嘎了一声,他有过感应,经历了巫灵之血的融汇大成,曾一度与自己伯仲之间或稍胜一筹的将岸已经不是自己对手,放眼在场者,只有这个斩魔士带着一种自己难以估算的力量,或许未必就在五圣化人之下,相应的,他的话在众人中也一定极有分量,自己参与复仇的希望变得很渺茫了。 甘斐看看灵蟾真君,又看看微现失望之色的盈萱,忽而一笑:“不过,我可以让你跟我们去,在乎自己女人的男人,不会把愚蠢用在歪心思上。老丁,帮个忙,解开他缚身的术法,既然要他为我们出力,总不能让他束手束脚的。” “这是韩先生的术法,我不是很擅长……甘兄,这样不好吧,万一他……”丁晓皱着眉头,他还在踌躇。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甘斐冲丁晓眨眨眼,“老丁,向你讨个令,我把他带过去了。” 甘斐不等丁晓作出进一步的表示,骈指向灵蟾真君肩头一点,又横向一划,罡气挥发,电光闪耀,滋滋有声,片刻间一股热风蓬然四溢,灵蟾真君扭了扭脖子,喉底咕嘎一声,他又能动了。 灵蟾真君没想到最终还是甘斐答应了自己,对甘斐致谢似的点点头,又踮着脚温柔的向盈萱唇上一点:“我来为你们报仇,等我回来,别担心。” 盈萱神情迷离:“我等你。” 甘斐很满意灵蟾真君没有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面向将岸一行道:“我们出发!” “嗖”,数道光焰飞入天际,却留下甘斐和嵇蕤、栾擎天面面相觑,脸丢大了,他们一心前往除魔,倒疏忽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乾家弟子不会飞。 好在光焰离开之后瞬间复又转回,将岸一手携着陈嵩露出身形,用另一只手捞起嵇蕤,向空中飞去,灵风在栾擎天身后一晃,这不是她第一次带着乾家弟子一齐飞行了,动作轻车熟路,栾擎天魁梧的身体被她毫不费力的拉起,飞离前,她对甘斐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因为她同时还带着不让施展妖力的蔓芝,只有两只手,所以只能带两个人,不过这个抱歉的表情倒更像是在揶揄。 这小猫故意的!她听到了我和师弟们的对话,带上了五师弟却就是不带我!甘斐气咻咻的想到,一转身,颜皓子爱莫能助的站在一旁,半边受创的翅膀耷拉着,无食则幸灾乐祸的吐着舌头。 “老丁……”这俩家伙靠不住,甘斐只能转而向丁晓求助,丁晓面无表情的冲他身边一指。 黑风一晃,灵蟾真君矮胖的身体现出,很严肃地说道:“你们斩魔士空有一身好本领,却不会飞,这是个令人费解的问题。不过是你同意让我加入的,为了回报,我带你飞。” 甘斐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因为灵蟾真君拉起了他的手,丑陋的面容近距离看起来更是无比恶心,甘斐十分怀念杜嫚的柔荑相执,那肌肤滑腻,香风呼吸可闻的情景和现在比起来就像是从富丽堂皇的宫殿一下子跌入了臭不可闻的茅坑。 “为什么我要和一只癞蛤蟆手牵手的一起飞?”甘斐神情懊恼沮丧,紧接着在黑风漫卷中,与灵蟾真君消去了身形。 “娘妈皮的,他没有带上我们。”无食幽幽的道。 “我想是因为两个胖子在一起,实在是太挤了。”颜皓子抬头望天。 呼的一声响,黑风再次转回,灵蟾真君长舌一伸,将颜皓子和无食一并卷起,又往背后一丢,让他们稳稳的坐在了自己背上,颜皓子大呼小叫:“腻心,腻心死了!” 看到这一幕,甘斐忽然觉得自己还算是幸运的。 黑风远去,尽逝暮空。 …… 山林里的人更少了,丁晓不能确定甘斐放出灵蟾真君是不是真的没事,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一定要看紧盈萱,不过他发现此时的盈萱倒是表情平静的坐回了树根下,不像个俘虏,倒像个闲逸休憩的贵妇人。 她身边的那个凡人女子也没有离开,还和她交头接耳的轻声低语起来,难以想象,一个凡间女子和一个血灵道出身的女妖是怎么出现这样的友情的。 丁晓没有干涉她们的交谈,只是对訾恒吩咐:“还是要通知副盟主他们,去不去相助由他们自己决定,但不能不告诉他们这件事,还有,记得告诉副盟主,那蛤蟆精也跟甘师兄他们一起去了。” 丁晓天性散淡,这在以前往往是更恪尽职守的好友路朋所操心的事,念及于此,这使他又产生了些许的感慨,如果不是广良镇那一场猝不及防的遭遇战,路朋也许还能活着吧……说起来,跟那些异灵的初次交锋,不就是发生在广良镇么? 再次想到异灵,丁晓忽然记起来了,他探手入怀,摸到了那团鼓鼓的布囊。 第034章惑魂蝠音 白狐进入虻山的时日较晚,所以根本没有听说过什么诀山大王这样的小角色,如果不是慕萤的指引,他根本没有想到竟会有诀山这么一个既隐秘安全又靠近虻山本境的所在。 诀山分为多条山脉,处在人间三国的交界,而白狐率领异灵踞身的所在,又是这多条山脉中最为荒僻的一条。山势险峻,路径崎岖,旅人往往要翻过像镜面一样光滑的山峰顶端,才有可能走出山去,到达氐秦国的边境。相比于另几条山脉通路的便利,这无疑是使这里荒僻下来的一大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昔日诀山大王的盘踞,难得有经过的行人都被掳食一尽,自然就更加人迹罕至了。 而这里的环境简直得天独厚,恰是处于虻山本境的结界处,诀山大王为了保护自己的巢穴,把这里融入了结界法力的笼罩范围。这样一来,不仅人间伏魔道难觅其踪,就是虻山本族也往往忽略了这近在肘腋却毫不起眼的小小山脉,于是,诀山成了当下最符合白狐要求的地方。 这么个绝佳的地方竟然还住着一群隐逸世外的妖灵家族,这令白狐有些意外,异灵军欲行大事,决计不允许走漏丝毫风声,所以他就没有干涉部下对这个可怜妖灵家族的杀戮,既是为了灭口,也是为了让异灵军重温一下好杀嗜血的本性。留下了小驴怪是因为对方捣头如蒜,说尽了各种乞命求饶的软话,而他也需要从小驴怪的口中探知诀山左近的详情;至于还有个被留下来施虐轮暴的女妖,那只是让异灵们释放旺盛凶戾精力的工具而已,在行将进行大事之前,这种释放是必要的,既然已经有了现成的女妖,总好过出去掳掠凡间女子而冒着泄露形迹的风险。当然,无论是小驴精还是女妖,在利用这几天找到了潜入虻山的机会之后,终究难逃一死。 农家常见的粗木桌上还残留着隐隐的血腥味,白狐记得前日那个蠢笨肮脏的猪妖就是在这张粗木桌上被撕裂成了一块块冒着热气的碎肉,虽然当天这些碎肉就进了异灵们的肚皮,可这股难闻的气味却还是时不时的钻入鼻端,令白狐微微皱起眉头。 粗木桌上还放置着一套粗陋的茶具,茶炉下的火舌忽闪闪的跳跃着,陶瓮中的水咕噜噜的翻着泡。 足舞魅浑然不觉白狐对血腥味的反感,他只是坐在粗木桌旁一脸焦急之色的等待着,细长的双足不自禁的翘夹在一起,不住抖动,晃得桌椅嘎吱嘎吱的响个不停。 “去了多久了?该有整整一天一夜了吧?”足舞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白狐皱眉不语,他很想学千里骐骥那样淡然若定的烹茶品茗,但粗木桌上的茶具显得是这么的不协调,再加上那该死的血腥味,使他根本品尝不出茶莊的香气。不过也有可能,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学会品茶的缘故。 他放下了浅啜了一小口的茶杯,目光漠然的望向屋外,慕萤带着那个小驴怪潜往结界之处了,这是很重要的一次尝试,关系着他们能否神不知鬼不觉的成功进入虻山,救出千里骐骥王,但已经过去了快一天一夜,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 “会不会他们被发现了?已经让那些阒水的孽族们抓住了?”足舞魅看白狐没有反应,又沉不住气的嘀咕起来。 白狐的眉头皱的更深了,刚要说话,却陡的一抬头,霍然起身:“来了!” 足舞魅几乎是跳起来的,焦急烦躁的面上顿现喜色:“是慕萤回来了?”在过去,他与白狐的感知能力是半斤八两,可现在却已是相去甚远,在白狐已有察觉的情形下,他则懵然未辨。 “不对,还有旁人的气息。”白狐满头银发一耸,已然飘出屋外,双足还未及地,喝声已传遍周遭。 “各依方位,潜身埋伏,准备迎敌!” “怎么回事?除了慕萤他们几个,还有谁?”足舞魅紧跟着跃出,和白狐警惕森然的表情不同,他在追问时还带着一丝茫然。 “在慕萤身后多出了新的气息。” “难道是阒水孽族押着慕萤回来要对付我们的?”足舞魅首先便往坏处想。 “但愿不是,不过我们也不能全无防备,让其他的异灵藏好,一有不对便即绞杀,绝不留手,全力施为。” 白狐的话语间杀气弥溢,足舞魅不禁心下一凛,却疑惑地问道:“那我们呢?跟着他们一起躲起来,看清了情势再行现身?” “伏者在暗,我等在明,就在此地等他们到,来者未明敌友,却也不能让对方一眼就瞧破了我们的虚实去。”白狐双手相背,倒真是静候相迎的架势,足舞魅点点头,视线下意识的扫视四下一圈,整个茅屋院落看上去极为平静,可他很清楚,在平静的表面下却隐含着杀机重重。自从白狐统领了异灵军,那些桀骜不驯的异灵们竟是变得出奇的顺从,简直有了铁血军旅令行禁止的意味,刚才白狐只是呼喝一声,那些分散在四周的异灵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藏身窥伺于暗处,只等给予来敌以雷霆一击。 能够将异灵糅合成如此有力,曾经是异灵军统领的足舞魅惭愧之余又有些欣慰,毕竟是白狐狸更有能耐,我早说了,他做异灵军的统领要远远比我合适。 足舞魅也像白狐一样,负手昂立,前番的忐忑不安倒渐渐化作了从容不迫的气定神闲。没过多久,他就感应到了慕萤妖气的接近,但无论他如何运功作法,可除了跟随慕萤前往哨探的另几个异灵和那只小驴怪之外,他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其他的气息。 西北方的天空出现了几个小黑点,须臾间黑点越来越大,却是飞速降落的几道黑光,直至黑光倏然一散,当先慕萤峨冠博带,向白狐躬身一礼。 另几个异灵也现出身来,他们都是以身法灵便著称的异灵,跟着慕萤既是护卫也是助手,慕萤的灵智矫然于诸异灵,厮杀作战的能为却相对低下,所以这几个异灵的扈从也显得很有必要。内中一个异灵恶狠狠的手一推,小驴怪踉踉跄跄的跌入一旁的谷草堆里,然后又急急忙忙的爬起身,带着满头满脸的草屑向白狐连连叩首。 白狐根本没有搭理那小驴怪,只定定的看着慕萤。 这样的目光足以令心怀叵测者暗生惊惧,但慕萤却神色如常:“这小妖说的没有错,那边连接着虻山本境,位置选的准的话,不必虻山密咒加身,甚至都可以徒步进入,但这个地段太过狭小,只能容一人通过,还得是化作人形侧着身子,不能运用法力的通过。” 慕萤所说的是虚境幻界少有的特例,也是因为昔年诀山大王擅自挪用结界法力的缘故,妖境与人间世界的接口处被扯开了一道罅隙,就像是广袤无垠的地表上出现的一道被草木掩盖的小小裂缝。但世人却可以通过这条裂缝,直接进入虻山的本境之内。只是由于这条裂缝太过微小,才没有引起伏魔道的注意。当然,从慕萤的描述来看,就算伏魔道发现了这条裂缝,也根本于事无补。这对白狐来说倒是个好消息,至少方便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 但白狐却似乎并因此而稍有色霁,连阴沉的目光都没有丝毫松动,他只是在慕萤说完之后淡淡的点了点头,用很缓慢的语调说道:“比起这个,我更好奇的是,你是和谁一起回来的?” 慕萤怔了怔:“先生说什么?”稍一咀嚼白狐话中含义,他又是瞿然一惊,“先生是说在下被人跟踪了?” 慕萤愕然转身四顾,连那几个异灵也是一脸讶色,耗费了一天一夜是因为他们徒步穿越了那个罅隙,并在进入虻山本境之后立即返回,这一天一夜他们几乎和慕萤形影不离,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情况。 白狐叹了一声,他可以肯定慕萤没有任何问题。可令他在意的是,这位神秘的尾随者竟有这般高明的身法,连素来感知敏锐的慕萤都没有丝毫察觉,也幸亏是自己一瞬白头,远胜从前,才算窥知了些许端倪,要是事情因此败露,自己恐怕连什么时候着的道也不清楚。 “何方上灵,还请现身一见。”白狐忽然对着慕萤身后唤道,言辞倒是客气有力,不过指掌间却在暗暗运力,只要来者稍有不善,他便准备立即扑杀。 “白狐卿相,有你的,我这般运施术法,却终究还是没有影响到你。”一个清越低柔的声音从虚无中传出,气流运行的轨迹稍稍一滞,便出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喝!”足舞魅和另几个异灵齐声闷哼,就待出手,足舞魅的凸顶已经绽发出邪异的红光,这是他蓄满力道的表现,可在看清了来者之后,纵步而出的身形硬生生的停了下来。 “鸿翼?怎么是你?” 鸿翼的气色看起来并不好,原本就是煞白的面孔现在更是呈现出了青灰色,细长双目光彩涣淡,即便是露出口唇的獠牙似乎也没那么尖利了。 他也是倍受骐骥王器重的异灵,而对足舞魅来说,他们还有联手共御魔狄之谊,尽管不知道鸿翼来这里是什么目的,但足舞魅可没有立下杀手的魄力。 “都是异灵军出来的,你们的气息我隔老远就能感应到,况且那一片地段正好是我轮值巡视,于是我就跟过来了,看看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没想到白狐卿相也在这里,你的头发是怎么了?” 白狐没有回答鸿翼关切的询问,而是冷冷的反问:“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混在他们中间却让他们毫无察觉的,我承认你的身法一向高明,但我觉得你还没有高明到这种地步。” “怎么了?这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我没有刻意收敛我的气息,但我可以影响他们的感知力,白狐卿相,你忘了吗?我的惑魂蝠音。” 鸿翼这么一说,白狐便即恍然,之所以其他异灵对鸿翼没有察觉并不是因为鸿翼的身法已经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而是他用独门绝技惑魂蝠音干扰了他们的视听和感应力,因此他才得以从容隐身其中,全无暴露之虞。也是自己的境界提升,功力大长,又是缜密警觉,才看破了鸿翼的行止。 就算揭晓了答案,白狐的表情还是没有改变,他用刚才凝视慕萤的目光盯住了鸿翼,对方心中的任何玄虚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既然都是异灵军的故友,你又发现了他们,为什么不立即现身相见,倒要用惑魂蝠音自隐己身,还一路这般鬼鬼祟祟的跟从而至?” 鸿翼面现苦笑:“我怎么知道你们现在是哪边的?虻山大乱后你们就不知去向,所以我要跟来看看,看看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那么你又是属于哪边的?”鸿翼没有说谎,这点白狐可以肯定,而且确实只有他一个,这使他心内稍安。 “还用说吗?是我甘冒奇险去洛阳喊回了出征的大军,但因为伤重而昏迷在了天军营里。等我醒来,噗,改天换地,虻山不再是虻山,却成了与阒水一统的新妖族,骐骥王做了俘虏,你们全无音信,而我却已经被阒水施与了代表臣服归顺的法术烙印,我还能怎么样?”鸿翼的表情有些激动,或许也是因为他看到了白狐眼中的敌意。 “看来我们不是一边的了。”白狐叹了口气。 “等等,鸿翼!”足舞魅是见识过白狐现在形如鬼魅的身法的,也见识过他举手投足间立诛异灵的厉害,他知道白狐这一声叹息之后必然是毫不犹豫的对鸿翼立行杀招,但鸿翼曾经救过他,他不能看到鸿翼就这样死去,所以他立刻挡在了白狐身前,却在对鸿翼说话:“你现在的遭遇是因为逼不得已,这不是你的罪过,大家都是异灵军的同侪,我只问你,如果我们异灵军抱成一团,只为救出骐骥吾王,重振虻山大业,你加不加入?” 第035章硬打硬撞 白狐高深莫测的笑了笑,足舞魅预料的没有错,他确实已经准备在鸿翼猝不及防的情形下直取其首级,也就是足舞魅见机的快,倒救下了鸿翼的性命,所以现在鸿翼的回答就很关键了,这直接决定着他的生死。 鸿翼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回瞪着足舞魅,这对于白狐来说,并不是一个好信号。 “你们是打算救出骐骥王?” 足舞魅紧接着开口:“你不认为这很有必要?我们一直是骐骥王忠心的部下。”这话更多的是说给白狐听的,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愚忠,但他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应该说什么话。 鸿翼没有在意白狐肃杀冷厉的目光,他只是用苦笑回应: “骐骥王现在还有必要救吗?” “什么意思?”白狐突然反问,他目光里的寒气更重了。 “你们不知道?”鸿翼作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们曾经的骐骥王,现在已经成为了阒水魔帝的拥戴者?” 白狐眉头一挑:“说明白一点。”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亲眼看见骐骥王从一开始拒不屈服的俘虏,变成了完全归从于阒水魔帝的臣子。白狐卿相,这样的骐骥王,你认为还有解救的必要吗?”鸿翼目视白狐,虽然问题是由足舞魅提出的,但鸿翼也能察觉出谁才是现在真正的首领。 “吾王刚直孤傲,绝非甘为人下者也。我不信骐骥吾王真会这样,他是在与阒水魔帝虚与委蛇,我一定要亲自问他。”白狐现出了一种坚定的表情。 鸿翼耸耸肩:“可以,我会让你有这个机会。”又是大有深意的看着白狐,“我知道你的打算,白狐卿相,如果我现在表现出一丝与你们背心离德的意思,你就会毫不犹豫的杀了我。但我不想隐瞒自己,我赞同等你见了骐骥王再决定如何区处的主张。” 白狐没有因为鸿翼说破自己的心思而有丝毫色改,还是平平淡淡的道:“你说你会让我有这个机会,那这个机会在什么时候?” 鸿翼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着头看了看这方所在:“真是个奇妙的地方,这里与虻山近在咫尺,可我们竟然全无知晓。好吧,你可以等三天,三天后,阒水魔帝一行将要前往裂渊鬼国,和那个赛伦族的使者一起,去拜会那个虻山曾经的守护神。而和魔帝一起的那位姬先生则会和诀冰狼圣前往拜谒伏魔道,这个当口,虻山管辖者是阒水那个叫断海的老怪,骐骥王并不相随同往,这是个最好的契机,我可以带你们进入虻山,直接面见骐骥王。这三天我也可以不回去,就在这里,省得白狐卿相觉得我会暗动什么手脚来向新主子邀宠,反正现在虻山律纪松散,不会有妖灵在意我的迟滞未归。” “言重了,我相信你不是见风使舵的小人。”白狐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这三天,我们老朋友就多聚聚吧,你也别回去了,第三天头上,你带我去见骐骥王。” 谁都听出来白狐谨慎防范的意思,但谁也不会去说破,连鸿翼也只是不出所料的笑了笑:“好,我就随着你们,第三天一大早,我带你们过去,你们也都有虻山入境的密咒,有我引路,大可以堂而皇之的进入。” 白狐看似随意的一挥手,而后点点头:“那就说定了。”足舞魅完全知道白狐这一挥手的含义,那是叫所有隐伏的异灵们解除戒备了。 …… 茅屋中传来女人的呻吟和喘息,这是其他异灵们蹂躏馨蕾的声音,拿她泄欲的日子不多了,也就是三天,三天后,她和那个乞活幸存的小驴怪都将迎来相同的下场。 …… 只不过,在这里的异灵们没有等到第三天,因为在第二天的晚间,伏魔道高手突如其来的进攻就开始了。 如果白狐知道,是因为他们对周遭感知的一时疏忽而使蔓芝离开,却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一定将暴跳如雷。 …… “是这里。”蔓芝冲远处的茅屋宅院一指,她和灵风一起,已经飞行了快一整天了。 灵风没有说话,转头望向同行者,做了个暗示的表情,将岸在她的左首,而那个丑胖的灵蟾真君正带着有些累赘的一伙子飞行在她的后方。 “到了?有什么说的,下去干!”一整天和灵蟾真君的执手相牵,已经令甘斐颇感不耐,听说到达了目的地上空,巴不得立刻冲下去来个横扫千军,顺便也摆脱和灵蟾真君如此恶心腻味的亲昵之举。 “甘老二,不要托大。我说过,小心为上。”将岸提醒甘斐,陈嵩却看着甘斐忍不住莞尔一笑,这位乾家的二弟子太符合江湖豪客的脾性了,只可惜他一直处身于伏魔道而致在武林中声名不显,不然的话,单就他的刀法,也足以与当世双绝五士一较短长了。 甘斐没注意陈嵩欣赏的目光,眼睛一瞪:“怎生小心?远远的降落下来让他们无从察觉?然后我们像耗子一样偷偷摸摸的过去?” 灵蟾真君背上的颜皓子立刻抗议:“胖老二,说谁呢?” “哦,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的过去?”甘斐改口的也快。 颜皓子挠了挠头,表面上这话挑不出刺来,可他总隐隐感觉自己似乎是被讽刺了。无食会意的咧了咧嘴,老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娘妈皮的就不告诉你你其实还是被骂了。 “总得知道对方的分布方位才好行事,先绕着飞一圈,感知一下,察其薄弱之处,再从其薄弱处一举杀入。”将岸倡议。 甘斐一手与灵蟾真君相执,扑面而来的劲风吹得他脸上肥肉如沸腾了似的不住弹动,他的另一只手却直接拔出了背后的宽刃长刀,瞟了将岸一眼:“豹老兄,我只知道你在感知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感知着你,这样只是给他们更多防范和准备的时间,与其如此,还不如干脆弄他个措手不及!” 将岸一怔,觉得此话大有道理,不防甘斐言语方讫,便忽然手一松,倒把灵蟾真君吓了一跳,就看到甘斐像个挟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的秤砣,嗖的往下直坠。 “牛!”陈嵩暗地里竖了个大拇指,他左手被将岸牵着,右手没了,想做这个动作也做不了。 …… 外来力量的突兀而至,瞒不过白狐的感知,他正和慕萤、足舞魅和鸿翼在商讨明天的事宜,却愕然的抬起了头。 “麻烦来了。”白狐的表情阴沉森冷。 …… 甘斐双脚落地,下坠的冲力使他在地上打了个滚才算化解,一起身便是大刀一挥:“爷来也!” 罡风随着刀势的挥动向四下弥漫,这样的劲气对于大多数异灵来说并不陌生,须臾间,一个藏身于草垛后的异灵被震了出来,甘斐的刀来的好快,一刀砍下,身首异处。 不得不承认,甘斐这一下看起来草率鲁莽,却别有奇效,将岸和陈嵩随之降落,一起的还有嵇蕤,将岸玄天罡气一盛,又将一个伏在茅屋之侧的异灵赶出,嵇蕤碧痕剑青气一逼,那怪手足无措,陈嵩铁枪枪杆反撩,将那怪挑在半空,而后枪尖一转,直接刺了个通透,一套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甫一交锋便丧了两个异灵,白狐于屋后觑见,更是震悸交加,是怎么惹了这一群刺头来?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但见那甘斐一人一刀,冲在当先,其势嚣烈若猛虎出林,埋伏于此的异灵们大都在洛阳见识过他的厉害,此际又哪里敢来直撄其锋? 又有几个异灵飞出,却绕开了甘斐,与将岸一众斗在一处,甘斐也不搭理,竟似是早知白狐藏身之处一般,径直朝茅屋方向冲来。 白狐冷笑,是这胖汉的风格,蛮不讲理的硬打硬撞,好像是粗莽冒失,可也着实横蛮霸道。 他在茅屋前现身,还颇为有礼的向甘斐一躬:“兄台,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甘斐瞠目以视,半晌方才诧道:“我操,是你?你是怎么从山藏村脱的身?那时候藏的好贼那,可让爷好找!咋几天不见就白了头?这般少生老相,跟我闺女可就更不般配了。” 蔓芝当时并未看见白狐便即逃走,所以在事后的复述中也没有提及这个满头白发的青衫秀士。当然,如果当时蔓芝看到了白狐,她就走不了了,白狐的感知力会立刻发现她这个漏网之鱼。因此甘斐并不知道白狐会出现在这里,他只是察觉到这茅屋中传出的玄气灵息尤为强大,他对小角色不感兴趣,找的就是高手,故而一路径向,此际真见到了白狐,意外之下又忍不住揶揄讽刺起来。 白狐还是报之以笑容,虽然心里很不舒服,他就是因为对莎儿百求而不可得的思慕之情才造成的境界上的提升,强则强矣,这个心结仍然在,不能与莎儿琴瑟相谐,一直是他不足与外人道的隐痛。 无食自降落后就是跃跃欲试的状态,这下子逮到机会了:“娘妈皮的,小狐狸更丑了,弄死他,不能让他这只癞蛤蟆再想吃天鹅肉!” 灵蟾真君面无表情的瞥了无食一眼,这只脏话狗子口无遮拦,你这是揭对方的短,还是灭自家一伙的威风?罢了,癞蛤蟆一节不与你计较,反正天鹅肉我也吃上了不是? “虽然不知兄台何以至此,但我并不想与兄台兵戎相见。”白狐尽量克制着心中的不豫,还是彬彬有礼的示意。 “嘿,你个色狐狸把人间成语倒是用的一套套的,少跟爷惺惺作态,你仔细爷不知道你当时名为奉劝之举,其实暗怀相害之意?得了吧,该打打,该杀杀,藏着掖着也不自在,没得让爷还将你瞧得小了!”白狐昔日的伎俩如何瞒得过江湖经验丰富的甘斐之眼,只是心急于伏魔道相助之事,才看似被引入彀中的前往洛阳。 白狐心下一震,这个也被他看破了?布奴莎面前只怕自己落不了好去,只希望他还不曾对布奴莎明言以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争取让他再没有说出的机会。 无食还在起哄:“米不粗,藓有壳,娘妈皮的别以为只有你个小狐狸才会掉文!”言下之意昭昭,咱无食也不是不通文墨的粗陋之徒。 有无食这话一打岔,白狐便找到了甘斐稍一疏神的机会,先下手为强,甘斐只觉得人影一花,猛然间劲风直划颈际,一凛之下,破体罡气应念而生,嘭嘭嘭闷响声中,他用长刀遮架着的身形晃了一晃,而白狐则退了几步,为了化解破体罡气,他神出鬼没的身法终究没有奏效,还落在了下风。 “不对啊,你头发变白了,功力倒变强了,能耐不小啊。”甘斐可以感受到刚才白狐身法带来的压力。 白狐却是暗自忌惮,在如此境界提升,功力大长的情况下,他仍是不敌眼前这红脸胖汉,对方身上与骐骥王极其相似的罡气简直就像是他天生的克星。 其实假以时日,只要白狐经过几年以上的锤炼,完全可以与甘斐分庭抗礼,他吃亏就吃亏在境界提升的时日太短,实力还没有形成真正质的跨越。 取胜暂无可能,但并不代表不可以周旋,把这个最强一人牵制住,那么其他异灵就可以凭借数量优势形成对其他来犯者的反制。各处潜伏的异灵都已发动,正与对方拼杀得激烈。 凭借着超卓的身法,白狐开始了牵制甘斐的努力,甘斐固然勇悍,可要在短时间内击败白狐,却也是难能之事,一个刀法雄烈步步紧逼,一个辗转退避忽隐忽现,竟也是一时轩轾不分。 “呼!”一条长舌破空而至,来势迅猛谲奇,匪夷所思,若非白狐心中警兆甫生便即晃身飞退,这条长舌便已是贯体而入了。 好厉害的招数,白狐惊出了一身冷汗,可还顾不上细辨来敌,又是急急化身如电,在甘斐罡气鼓荡的刀风中连连穿梭退避,霎时间,身形已退出了十丈开外,总算暂时脱出了甘斐刀势的笼罩范围,却也在刚现出身形来时,跌跌撞撞的趔趄了几下。 “这小狐狸是爷的,你不要管!”甘斐还不乐意呢,正冲着一旁的那个蹲踞于地,作势欲扑的丑胖男人喊道,而那条长舌正飞速的缩回丑胖男人的嘴里。 第036章物生相克 利用这难得的喘息空隙,白狐终于有机会定睛看了那丑胖男人一番,令他意外的是,自己竟然还对这个男人有印象,阒水碧寒潭成精得道的异灵蛤蟆怪,撷芬庄操持着仆役贱业的最强者。 记得当时的卷松统领一度以为已将其纳入麾下,还打算借机趁势的一举荡平撷芬庄,而如果不是自己用窥心之术预先看破了对方将计就计的用意,只怕初创首战的异灵军就要栽一个大大的跟头。那时候,为了对付这只蛤蟆怪,卷松统领特地找了物生相克的狸獾精狸狸儿前往,还差点当场要了这蛤蟆怪的性命。 事情过去的并不久,无非是那时节的初夏热浪变成了今日的凛冬寒风,掐头去尾算将下来,也只是半年出头的辰光,但这一切对白狐来说,又像是经历了无数寒暑更替的岁月那样遥远,他甚至快记不起来那个黑肤昆仑奴一样的狸狸儿究竟长的是什么模样,却刻骨铭心一般的记得就在那一晚,他第一次见到了布奴莎。 这恐怕就是他对这蛤蟆怪还有印象的原因吧,虽然那晚他自负清高的远遁一旁,静观撷芬庄群英阁的龙争虎斗。 然而这只丑胖的蛤蟆怪现在却完全不一样了,尽管适才突如其来的长舌飞袭没能伤得了他,但这匆匆一瞥也足以使白狐感知到,对方那怪异而雄浑的玄力流转与昔日的普通异灵已经判若两人。 这厮也是另有际遇,才有这般非同小可的能为吧?就像我一样。白狐暗忖,这个发现更使他心下一紧,一个甘斐已经非常棘手了,再增添了这样一位绝不在其之下的高手,今日之战的形势绝不容乐观。只是那斩魔士甘斐和这个蛤蟆怪是怎么走到一起,又携手并肩至此的,这倒是令人意外的事情,难道这么短短的时日内,妖族已然与人间伏魔道休止干戈,相安无事了么? 诸般念头在白狐脑中接连闪现,也不过是短短一瞬,灵蟾真君却有些不以为然的看向甘斐:“什么你的他的,我只知道在这里的所有异灵之中,便是此子最强,你我联手可以保证在最快时间内将他击杀当场。” “爷能对付得了!”甘斐不是不知道灵蟾真君的说法极有道理,但与白狐的诸多宿怨恩仇,尤其是其对自己爱女莎儿的贼心不死使他更不想用联手的方式来解决这个祸患。况且,不管这白狐是因为何故而增强了修为,自己总也有信心拾掇得了。 好在甘斐几乎立刻就找到了理由,他向身后一指,那里的厮杀正颇为激烈:“他们那里更需要你帮手,有你干掉那伙子异灵的工夫,爷早就把这色狐狸拿下了!” 这个理由也说的通,将岸陈嵩和嵇蕤都遇到了敌手,他们固然本领都在单个异灵之上,但终究吃了以寡敌众的亏,又是孤身以犯未明地利,在一开始的进击之后,他们便被十余只异灵给包围了。异灵们打定了消耗迟滞然后寻隙而趁的主意,和在洛阳的那次正面交锋不同,他们很快就陷入了左支右绌的局面。 灵风在甘斐跃身而下的时候,便紧随着将岸向下降落,她并不了解甘斐,对于这个多管闲事的乾家二弟子印象也不好,携飞同行的那一幕就是她的故意,这是在向甘斐表达不豫。但现在她不得不承认,甘斐这一手硬打硬撞的做派还蛮对她的脾胃的,很多时候最简单粗暴的做法反而是最有效的,如果真的要事先谋定而动,为了寻找出手的最好机会,那么往往就失去了最好的机会。就像甘斐说的那样,他们观察的越久,就越给了对方准备的时间。所以将岸落地的时候,一行三人成功的诛杀了窥伺一旁的异灵,而到了灵风的时候,却已经遭到了对方的反突袭。 绿焰只是刚刚触及地面,灵风便感到脑后风声骤起,她左手蔓芝,右手栾擎天,正是施展不开之际,对方时机拿捏的既准且狠,不是个只知道凭借法力妖术肆逞的异灵。 这方面,灵风师从于大力将军,又经过池棠的耳濡目染,同样也是身手机巧,战力远远高于自身法力的妖灵,想那月灵鬼将何等了得,不也在裂渊国一战被她杀得魂飞魄散,这突袭的异灵又比月灵鬼将若何? 灵风身形微微一凝,左手松脱蔓芝,右手却冲着劲风来势将栾擎天一抛,同时纤腰一扭,贴地斜滑,绿焰消散之中,长剑早已在手,眼前红光一闪即逝,剑身与来物相交,咯珰一声脆响。 栾擎天也是身手矫健,魁伟的身体犹在半空,铁臂便已扬起,觑准来物,一把就待箍紧,不防那物闪动飞快,借着与灵风长剑的反震之力,竟是生生从栾擎天臂弯中擦掠而过,两身交错,栾擎天只觉得浓烈的血腥味触鼻,肩胛处更是微微一痛。 大亏砺锋庐锻造的铁甲先自抵去了三分力道,栾擎天吃痛之下又反应奇速,就手于背后捞起邢煜的狼牙棒,鼓足力道横挥了半圆,银色狼牙棒上一沉,栾擎天这才被震落了地,向后退了几步方才稳住身形,再看刚才肩胛吃痛处,铁甲皴裂,凹陷的缺口中已经渗出血来。 栾擎天暗道惭愧,不是依靠故去八师弟的兵刃相解,只怕刚才自己就要遭殃,当下敛身吁气,握紧了手中的狼牙棒,只看向那突袭之敌。 那异灵与灵风和栾擎天交手两招,便似是蜻蜓点水,一触即收,也只是近身之下被栾擎天的狼牙棒给逼了回来,在几步开外现出身形来,却是个身着淡黄长衫的枯瘦体格,两手捂着嘴,嘻嘻怪笑,瘦削的肩膀不住颤动。 这一笑,灵风和栾擎天才看出来对方是个女子,待她怪笑了半晌,放下了捂在嘴边的两手,却又是一惊,那嘴前伸出来一条细细长长的尖刺,一道红线附于尖刺之上,犹然未褪。 “好利落的身手,差一点点就能把你的血吸干了。”长衫女子指着栾擎天。 这就是肩头铁甲裂口渗血的原因所在,栾擎天看出对方是一只蚊蚋成精,倒是凶狠得紧,竟在这短短一霎之间就差点重创自己,不敢稍有小觑之心,重重的哼了一声。 “小女子名唤盈红,这位妹妹不知叫什么?长得这般水灵灵娇艳模样?便是我看了,也忍不住想疼疼你呢。”盈红故意撩拨灵风,她早就隐伏在一旁了,没赶上与将岸三人的交锋,却察觉了灵风的临近。单从灵息感知,灵风这一路是最弱的,所以她索性借着灵风降身之势突施杀招,本以为一击必中,不曾想对方修为不俗,竟是成功躲避了开去,不仅成功躲避,甚至还反击了一招,这令盈红颇感惊异。不过也是她身为异灵来虻山太晚之故,并不知道虻山还曾有过这位大力将军的女高足。 “真蠢!”灵风偏着头,剑身低垂,两眼却紧紧盯住了盈红,这只女蚊妖并不好对付,可与昔日的虻山四灵比肩,只有在交战中寻找可以致胜的破绽。 蔓芝被松脱之后就不知去向了哪里,不过她被封锢着妖力,就算在场也帮不上什么忙,四周又有了妖力的流动之势,这表明又有新的异灵即将加入战端,可这里只有灵风和栾擎天两个,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 “我对付这女妖。”栾擎天的狼牙棒挥了挥,他在洛阳时生生扼杀了异灵被甲子,完全有信心再应付这个女异灵,新的敌情就让灵风去解决,这一声就是各有分工的提醒。 话音一落,栾擎天便即阔步疾冲而上,这也是说打就打,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时间。 刚跨出第一步,栾擎天陡然肩头一酸,心下正自诧异时,顿感自肩头以下,半边身子好像被麻痹了,气不能运,力不能通,这第二步就成了立足不稳的跌跄,头朝下扑地栽倒。 “倒也,倒也。”盈红根本就没有任何迎敌的表示,却拍着手嘻嘻直笑,看着栾擎天倒地。 灵风眉头一皱,立时抢上,赶到栾擎天身边,一探鼻息,倒是性命无忧,栾擎天再也无力爬起,口中断断续续地说道:“这……这女妖下了……下了……毒……” “嘻嘻,给小女子的蚊锋叮刺咬了一下,哪能是那么不痛不痒简单的事?”盈红一脸得色,栾擎天先前的狼牙棒横挥确实是将她逼退,令她无从尽吸其血,但她嘴前尖刺蕴含着自身修炼的毒素,却倾注而入,纵然对修玄之士并不致命,却也是麻痹其身,克敌制胜的奇术。 栾擎天初时毒性未显,倒有一战之心,现在却是被创瘫身,再难出手了。 就剩自己一个了,不仅要面对那狠戾蚊妖和其他即将赶至的众多异灵,还要护得这斩魔士周全,灵风大感情势危迫,却也束手无策,只能咬牙苦撑。 她心下暗凛,面上却还是冷静之色,盈红则来了精神:“妹妹,就你一个与我交手了,放心,我可舍不得把你留给其他异灵同侪,我会把你全身香血吸干,一滴都不会剩,到那时候,我倒很有兴趣瞧瞧妹妹是怎样的姿容呢。” 灵风长剑握紧,她知道对方这是在故意激怒自己,而自己一旦露出愤恼的神情,对方的攻击便会立时杀至,既然如此,自己何不卖个破绽?就像对付月灵鬼将那样,创造出杀敌的机会。 “真蠢!”灵风故意像猫类愠怒时那样露出了暴绝之姿的利齿,目中绿光一闪,而她的注意力却都放在了观察对方的动向上。 果不其然,灵风利齿方现,盈红身形即动,嘴前尖刺的红光异常邪烈。 来的正好!灵风的长剑一触即发,她觑准的就是盈红尖刺的中端,这需要她先避开盈红的穿刺,并在其下一个动作开始前精准的反斫。 …… 咕嘎一声,一条如蛇信般灵巧的长舌陡然伸出,正将盈红卷了个正着,盈红正带着得意的笑容顿时失色,嘴前尖刺的红光迅速消退,而她全身开始古怪的扭曲,口中响起了尖厉的嗡嗡声。 灵风愕然回头,便看见灵蟾真君阔嘴大张,长舌伸出的样子。 然后灵蟾真君的长舌疾缩,盈红扭曲的身体已经开始像痉挛般抽动着,转瞬被灵蟾真君卷入了口中,囫囵吞下,尖厉的嗡嗡声戛然而止。 曾令灵风感到将是一场恶战的交锋竟是被化解得这么不可思议,那个凶悍的女蚊妖在灵蟾真君面前,连试图反抗的机会也没有。 其实且不说盈红与现在灵蟾真君的法力差距,就说灵蟾真君以蟾蜍本相,卷食蚊蚋之属本就是物生相克的法则,而盈红又将注意力都放在灵风身上,岂能提防灵蟾真君毫无征兆的长舌闪袭?是以盈红以髒然异灵第四大高手的身份,却落得个稀里糊涂殒身亡命的下场。 灵蟾真君舔舔嘴唇,拍了拍肚子,看似漫不为意的向灵风点点头,背后却忽然绽出一蓬白色光雾,光雾之中他的矮胖身形竟有种出奇的伟岸之感,但闻嗤嗤声连绵不绝,几个悄然靠近的异灵转眼间形销骨散。 当真是胜的挥洒如意,只可惜曾经交锋的异灵现在都已不在,灵蟾真君倒很想和那狸獾化身的狸狸儿再比试一次,一雪前耻。 好帮手,让他跟来还真是跟对了。灵风表情冷若冰霜,却仍然用点头向灵蟾真君致意:“谢。” 一个字,言简意赅,灵蟾真君毫不介意,眼角扫过动弹不得趴在地上的栾擎天:“他需要时间来化解毒性,伤不了性命,却难以在这场战斗中坚持了。” “你看着他,我去助我师兄。”灵风注意到了将岸三人的苦战,怎可能置之不理?只有把看顾栾擎天的任务交给灵蟾真君了。 灵风身形一晃,灵蟾真君随即手一抬,灵风顿时感觉像是撞入了一块绵厚的气墙,只得复现出身来,面向灵蟾真君:“为何阻我?” 灵蟾真君叹息着摇了摇头:“你们都是一般……人也好,妖也罢,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好像自己就能够解决一切似的,你觉得我们两个中,谁去助那位豹先生更管用些?” 灵风愣了一愣,她只能语塞,就看看灵蟾真君举手投足间诛杀异灵的身手,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是明摆着的。 “你看着他,我去。”灵蟾真君忽的一跃身,这是灵风所见过最潇洒的蟾蜍跳跃的身姿。 第037章恩怨分明 茅屋沿着山岩所形成的一片平坦的阔地,被用作了晒草场,至少对于普通的农家庄户应该是这么称呼的。大垛大垛的草料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把这里变成了参差错落的地形。 将岸陈嵩和嵇蕤就在这片晒草场的中央,面前是高低攒差的草垛所形成的阻碍,而草垛之后便是影影憧憧的茅屋,异灵就是凭借着草垛的掩护,有效的弥补了他们功力上的差距,神出鬼没的身形令将岸三人感到尤其的狠厉难当。 黑色光影像是突兀而生的闪电,从草垛后气势汹汹的射出,将岸玄天罡气一涌,早遮挡在三人身前,黑光却在玄天罡气之前倏然而逝,就仿佛将岸蓄足了力道挥出的一拳却打在了毫无着落的空处,迷瞪瞪无法捉摸间,陡然后方风声又起,三人警觉的转身招架,真正的攻击却又在事先毫无征兆的第三个方向出现。 异灵之所以被称之为军,毕竟还是有联手作战,互补协调的娴熟经验,这样的攻击并不是寻常的伏魔高手所能抵挡的。幸好是将岸的奇绝功法、陈嵩的武道修为以及嵇蕤丰富的除妖经验起了作用,才能使他们在异灵防不胜防的突袭中勉强支撑着。 陈嵩的铁枪像长了眼睛一般直转到劲风袭来的所在,将岸反掌击出,突袭的异灵不虞对方的应对如此疾速,仓惶中捂着头便即飞退,身形甫一露出的刹那,嵇蕤碧痕剑的青光宛如划破天幕的霹雳,直打在身形显现的顶端,气流因碰撞而显得恍惚迷离,另一个异灵已然有备而来的化解了嵇蕤的剑气,表面上看两方各擅胜场,谁也没能奈何得了谁,但新的异灵又开始了攻击,将前两个突袭未果的异灵换下……由是周而复始,将岸三人疲于招架,异灵们却总能得到喘息的机会。 这不是一个好的现象,成功的车轮战和消耗战术总有将将岸三人力量耗竭的时候,到那时候,才是他们真正危机的开始。 陈嵩是武学大家,对于其中的利害犹为清楚。然而局势如矢箭在弦,他们没有调整的机会,只能见招拆招,徒然耗损下去,形势就此陷入了一个无法开解的死局,就像武林中两大高手的比拼,功力稍弱的一方被另一方拖入了内力相较的局面中。拼上了,便是明知于己不利又不得不为,不拼,战败就在眼前,由不得你别寻良法相敌。 七成的胜算,未免太过高估了自己而低估了对方,将岸现在深有感触。可能是在洛阳城的大战给他造成了这种错觉,其实只要冷静的想一想,昔日撷芬庄前,那一个异灵狸狸儿就一度使自己颇感到棘手,又怎能如此轻视了异灵军的力量? 如果那个乾家的胖老二在这里的话,也或许可以倚仗他谲奇的罡气和雄烈的刀法与对手形成相峙,但这家伙勇悍争先,早抢进了头里,钻进了最里厢的茅屋不见踪影,倒把与大部异灵交战的任务留给了他们,要是那鸦圣和鹰圣在此,必不致如此苦战矣,将岸有些后悔的想到。 长时间的碰撞终于使三人一体的防卫出现了百密一疏,陈嵩刚刚震退了侧翼异灵的撕扑,而嵇蕤的碧痕剑气也将另一边的异灵逼开,将岸的玄天罡气却在填补空隙的时间上出现了稍稍的滞慢,这转瞬即逝的破绽被一个额头生着一双触角的异灵测知,竟是趁机欺身而入,首要的目标便是这方面感应能力最为迟钝的陈嵩。 陈嵩右手已失,全仗着左手铁枪运使如风,可应对电光火石间的猝然遇袭终究慢了半霎,身前玄气先自与异灵妖风搅扰,铁枪与左胸前的空当却难以遮护周全,眼看着那触角异灵的一只螯手利爪从空当中刺入,直取心口。 吾命休矣!陈嵩心下一沉,想不到自己自修玄术,纵失一手亦尝睥睨于群妖之间,却在今日命丧异灵之手。 鼻端陡然拂过一阵烘然腥气,风声从耳旁刮过,他忽然看到灵蟾真君从匪夷所思的角度现身而出,一手正攫住那异灵的螯手利爪,却用一种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感慨欷歔的目光看着自己。 “我曾经请你们帮过我,所以我欠你们这个情。”灵蟾真君手一撇,那触角异灵厉声高叫,面容扭曲,表情狰狞可怖的跌出身来,“咔吧”,利爪脱腕,迸溅出一股黏稠的白色液体,灵蟾真君再复转手一挥,触角异灵斗大的头颅与身体分离,在半空中翻转了几遭,嗵的掉在了地上。 灵蟾真君更不稍停,向前跨了一步,同时将矮胖肥厚的后背向前一转,一蓬白雾从背后喷出,顿时又有两个异灵捂着脸怪叫着从雾气朦胧中摔落,脸上冒着烟气,嗤嗤作响,在地上不过挣扎了片刻,便即不动了,刺鼻的臭气伴随着身上冒起的青烟,令将岸轻轻挑了挑眉毛。 “好厉害的毒浆,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你的毒性还没有这么强烈,不然也不至于被那昆仑奴那般压制了。” “碧寒潭蟾液毒浆和巫灵之血的融合,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抵挡不了。”灵蟾真君面色平静地说道,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短短的两手挥出,白雾缭绕,使将岸三人身边蕴积的妖气流动陡然一轻。 “他们帮过你?”嵇蕤不知道灵蟾真君在说什么,这显然是来解救他们的举动,可在他印象里,无论是将岸还是陈嵩,看到这灵蟾真君时都是一种不以为然加上淡淡厌恶的态度,很难想象他们之间还有过什么施恩相惠的过往。 “在撷芬庄前,我请他们两害取其轻,帮助我们一起对付虻山的。”灵蟾真君对嵇蕤倒没有敌意,这位乾家弟子从没有做过什么对他和盈萱不利的行径,便是自己被雷鹰所擒面对伏魔道发落之际,也是这乾家弟子做的介绍,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求情,可总也是在说自己的好话,他也同样承他的情。 “所以我现在来帮他们,天经地义。”灵蟾真君甚至对嵇蕤笑了笑,尽管他的相貌丑陋,这一笑又是说不出的面目可憎,但嵇蕤还是感受到了笑容中的友善温和。 将岸不领灵蟾真君的情,他还不大习惯去接受一只来自阒水的血灵道妖灵的善意:“难为你还想着,不过你不必太把那一天我们同意帮手的允诺当回事。事实证明,我们并没有达成你的请求。在最终失败的时候,我们就先走了,根本没再管你们。” “可你们毕竟和我们联手抗敌了,只能说是我们自己的力量太弱小,失败和你们没有关系,这份恩情,我和小姐总也是记得的。” 将岸很奇怪的看了灵蟾真君一眼,而陈嵩的目光中也流露出意外,这根本不像妖魔所能说出的话。 灵蟾真君没有在意他们的眼神,他还在进行对异灵们进一步的制压,强劲的妖力卷起一阵飓风,把草垛吹散,草屑与雪晶沸扬如絮,藏身于后的异灵们纷纷后退。 “恩是恩仇是仇,对你们,我是报恩之心,可对他们,我便是复仇之念。报恩的同时也在复仇,这种一举两得的事,你们不必觉得有所亏欠,我可从没有指望过让你们对此表示感谢。”灵蟾真君忽的长舌一伸,卷住了一个逃身不及的异灵,把他送进了自己大张的阔口中。 “救了我的性命,无论如何我都是要谢的。”陈嵩是大丈夫胸怀,很诚恳的向灵蟾真君点了点头,他赞赏灵蟾真君的恩怨分明,就像是对对方的呼应,他的铁枪飞掷而出,挟着迅猛的罡气穿透了一个异灵的脑袋,而就在那异灵浑身一震的时候,陈嵩纵跃已至,一把拿住从异灵前额突出的带血枪尖,向前一抽一拽,铁枪在手,异灵在他身后双膝一软,颓然倒地。 “漂亮。”灵蟾真君欣赏的表示了夸赞,他注意到了一个正向一旁茅屋中冲入的人影,这使他决定暂时脱离这里的战场,“地利之便已不存,又杀了几个,你们应该可以更好的应付了。” “谢。”将岸说出了与灵风一样言简意赅的话语,无论如何,灵蟾真君适时的杀入使他们扭转了颓势,这只蛤蟆怪突飞猛进的修为功力确实令人刮目相看。更幸运的是,他现在是他们的战友而不是敌人。 不过将岸不能确定灵蟾真君有没有听到这个字眼,几乎在他刚一出声的时候,灵蟾真君黑风一晃,已然没了踪影。 灵风从后赶来,她一手提着难以动弹的栾擎天,一手握着长剑,只是剑尖朝下,剑身低垂,这使将岸颇为诧异,听后面的动静也不小,师妹却是怎么能在这种状态下安然过来的? 嵇蕤却是一惊:“五师弟怎么了?”他看到栾擎天虽然身不能动,但胸口起伏,呼吸还算正常,面部神情僵硬,目光却能转动,这是术法受身之相,倒并非伤体致命之危,不禁心中稍安。 “他被蚊子怪叮了一口,尚无性命之忧,不过暂时动不了了,得等这阵毒性过去。”灵风解释。 “那你是怎么杀过来的?”将岸还是感到疑惑,面前的压力大为减小,异灵在退却中所组织的抵抗已经很零乱了,这给了他反问的余裕。 灵风没有回答,她也不必回答了,因为将岸陈嵩和嵇蕤同时看到灵风身后的阴风一紧,却现出了张琰巨大铁剑反斫向后的身形,紧追而来的一个异灵大呼小叫的惊慌退避,张琰又瞬时隐形,令对手更加难以捉摸。 “想不到是巨锷士随同而来,这一路可都把我们瞒过了。”陈嵩笑了笑,鬼灵张琰的随行既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只能怪自己临行仓促,倒没顾上和这位幽冥两隔的武林同道知会一声,可人家身法别有奇巧之处,竟也是一同前来此地。 张琰在山林中那位蔓芝复述此间情状时就悄无声息的隐去了身形,心里早打定了前来降妖伏魔的主意,待到甘斐宣称起行,便隐在灵风左近,不声不响的跟了过来。 他是鬼灵之身,虽说是厉魂炼就,又得了裂渊大力王切磋试技的锤炼,修为早就胜过寻常鬼怪。但终究异灵强横,单以实力而论,他或可与对方周旋相抗,却并没有稳操胜券的把握。不过伴在灵风身侧,一明一暗,虚实相抵,却是别有奇效。先前灵风与盈红对峙之际,他已是含劲蓄势,以备给盈红迎头痛击,若无灵蟾真君物生相克的突施奇袭,他和灵风也可一挫盈红之锋。待到灵蟾真君援手他向,灵风照拂栾擎天无暇分身,又是他暗助相帮,忽隐忽现间连打退了好几个异灵的追击,这才护着灵风与将岸一行会合。 嵇蕤感激的主动拉过了栾擎天,横架着他臂膊担在肩头:“五师弟交给我,灵风姑娘只管交战。” 灵风也不客气,微一颌首,长剑翻飞闪耀,却是给一众更添了锋锐之气。杀来诀山的一众高手,现在除了甘斐和灵蟾真君,以及和他们一路的颜皓子与无食,其他人都聚到了一起,战圈固是缩小,可局部力量则大为增长,对手又是阵脚松动,是以他们纵然以寡击众,却也可进退自如,颉颃一时了。 …… 纠缠良久,白狐已是大为焦躁,甘斐拒绝了灵蟾真君联手共敌的好意也曾使他心内窃喜,总以为拖延对方的时间将会更久,不曾想对方越战越勇,那长刀运势和破体罡气的结合愈发自如,只是过了小半个时辰,自己的身法便越加迟钝,怕是支撑不了多久,就要被甘斐立斩于刀下了。 其他的同伴现在都不在身边,白狐也可以理解,想必他们都加入了对阵这伙莫名其妙而来的伏魔士的战斗中,而他们也一定对自己很有信心,总认为自己完全可以拾掇得了对方。 但他们又哪里能知道,这个斩魔士的修为委实太过不可思议。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那孱弱而不堪一击的模样,怎生短短半年时间,竟有了如此可惊可畏的能为? 白狐知道自己拖不下去了,他必须要行险,才能够有一线胜机。 第038章裂缝 甘斐打定了完胜擒敌的主意,最少也要将这可恶的白狐当场诛杀,免得他总是阴魂不散的纠缠着莎儿,至于对方又是怎么在离开山藏村后又赶到了这里,还纠集了一群异灵在一起,那必也是兴乱作恶的筹谋,这就令他的杀机更加的心安理得了。 所以,当白狐在罡气翻绕中如孤舟穿浪般一再闪躲退后之时,甘斐便只能一步一步的进逼而上。对方看似岌岌可危,可甘斐也不好受,他胜在刚猛无俦,却吃亏在不擅移形飞身之术,因此刀风笼罩于白狐身遭数尺之径,不曾放半些空处。他知道,只要刀法与罡气的运使稍稍出现一点罅隙,那么白狐就会从这个罅隙中脱逃而出,再想追上可就麻烦了。 这样一来,法力玄劲的消耗也就更为加剧,虽说对比在洛阳内城的那次血战,要出现自己体力耗竭的状况言之尚早,但甘斐并不能保证能够一直保持对对方的压力,这白狐很明显比上次见面时要强了不少,即便比之前几日山藏村察觅所感,那股气息也完全判若两人了,甘斐表面上固是横蛮嚣张,浑不将他放在眼里的神情,可心里却丝毫不敢有轻视之意。 况且白狐也并不是一味退逃闪躲,总能抓住甘斐刀势旧力方尽,新力未继的瞬间还击,甘斐必须打醒十二分精神才能化解,两眼片刻不离对方身形,却没注意被白狐越拖越远,竟是和茅屋庭院的主战场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白狐小心的躲闪着,目光却敏锐的扫过四下,目中光影炫然,依稀可以察觉到一路上慕萤留下的些微印记,这是慕萤前往哨探虻山时残存下的气息,前后已经过去了两天有余,如果不是白狐的幻煌之术已臻化境,又是天生的异灵感知,还当真极难发现这一条线索。 把这个斩魔士引到那条据说是虻山本境与人间世界接口处所产生的小小裂缝之中,如果这条裂缝真像慕萤说的那样,那么既可以成功起到拖延迟滞甘斐的作用,甚至还能因势利导给自己创造反败为胜的契机,这就是白狐打算进行的险招,因为他也没见识到这条裂缝的真正玄异,所以他只能赌上一赌。 一个攻得迅猛,一个守的严密,白狐且战且走,于幽深山径间闪逝穿行,甘斐越跟越紧,沿路劲风鼓荡,碎石飞雪,草絮泥屑,卷成一团。 东方的天幕出现了一丝鱼肚白,按照事先的约定,此刻本应该是和鸿翼潜入虻山的时分了。白狐暗自心恼,只有先把这伙斩魔士消灭了,才能去实现与骐骥王的会晤,可到那时候,还不知道计划会出现怎样的变数。 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片怪石嶙峋,草木相掩的山脚旷地,地面灰蒙蒙的发着暗光,而慕萤的气息一直向前延伸,消失在远方山脚下的尽处。 找到了!白狐一喜,他可以肯定这就是慕萤所说的罅隙裂缝,这里不仅有慕萤的气息,另几个一同前往的异灵,甚至那只卑贱的小驴怪的气息都还在,他们就是在这里停留,并徒步穿过了裂缝。 甘斐只看到白狐突然转了方向,竟像离弦之箭般向山脚下的巨石飞去。这是抵挡不住,有心寻死么?甘斐可不认为这只狡猾的小狐狸会做出这等事,好在对方还在自己罡风波及的范围内,当下奋身纵步,紧追了上去。 白狐气息就在山脚巨石前突然消失,甘斐跃身方至,不由一愕,对方是怎么能够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隐匿行踪的?待他略一审视,赫然便见巨石之间一条狭长幽深的壑口,侧耳听去,内中除了怪异的风声,却还有竜竜窣窣的轻微响动。 哈哈,狐狸躲进洞里去了。甘斐大喜,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逃脱猎人的追捕了吗?长刀一翻,虎躯一挺,径直抢身而入。 …… 茅屋的门被喀喇撞开,蔓芝首先就看到了稻草铺就的床榻上全身赤裸的馨蕾,肌肤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别样的煞白,而馨蕾就这样如同一摊软泥似的躺着,两腿被分开,即便是听到破门而入的声音,她也只是微微的一抽搐,再没有任何反应。 “馨蕾,是我,我带人来救你了!”蔓芝心内气苦,她现在无法运用妖力,只能像一个普通妇人一般急往床榻边跑去。 馨蕾的呼吸已经极为微弱了,她只是轻轻抬了抬眼皮,喉咙发出嘶哑干涩的轧叫,听起来像是人类哮喘淤痰的浑浊之音。到得近前,蔓芝才看见馨蕾一丝不挂,身上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两腿之间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臊味,半边椒乳不知是被咬啮还是被撕扯得垂挂一旁,却被妖异手法止住了血流,皮下血肉清晰可见,看起来触目惊心。 蔓芝在撷芬庄就与馨蕾交情最好,她们又同时在虻山遭了难,一路扶携相助才逃到了这里,想不到短短几天时日,这馨蕾就被折磨得没了人形,其状之惨远甚于虻山为俘时节。 如果会哭,蔓芝现在一定是泪流满面,可她只能抽着鼻子,两手微颤的捧起馨蕾的头,馨蕾气若游丝的睁开眼,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馨蕾,没事了,没事了。”蔓芝搂起馨蕾,让她绵软无力的靠在自己身上,脸贴着脸,感受着她近乎冰凉的体肤,“知道吗?我逃出去后就喊伏魔道的高手来救你了,还有小姐,小姐也在那里,还记得老蛤蟆吗?他也一起来了……” 屋内轻轻一响,蔓芝愕然止声,循声看去时,便见到双足瘦长,额头高凸的足舞魅从暗影中走出,两手反抄在胸前,一脸阴冷的神情。 “我就一直在奇怪,按说慕萤找的这个地方不错,应该不会是我们自己暴露了行踪。所以我就想,那些伏魔道的到来恐怕是和这里的人有关。果不其然,我们是不是在那天没有发现你?倒让你溜出去通风报信了?” 蔓芝放下馨蕾,当她看到足舞魅时便清楚当下绝无善了之局,她在虻山就见过足舞魅,知道这位异灵军统领的心狠手辣,她并不是个性情刚硬的女妖,不然也不会选择投降虻山,但在经历过这么多悲惨的遭遇之后,她反而变得坚强了,只可惜她现在被封住了妖力,便想殊死一搏也没有办法,只能用凶狠的眼神死死的盯住足舞魅。 “撷芬庄的女奴,我记得你们,说起来,还是我们把你们捉住的,怎么那个时候就知道用身体来换取苟活的机会,现在倒扭扭捏捏起来了?”足舞魅用讥嘲的口吻说道,在弄清楚遭到的袭击是怎么回事之后,他就准备出手了。当然,他出手的对象只是针对茅屋外激战正酣的伏魔道高手们,至于眼前这个始作俑者的小女妖根本就不足挂齿,他只需要轻轻一弹指,就能轻松的沿着这小女妖脸上的创疤彻底分割开她的脑袋。 “来救你的同伴,可以理解,我不怪你。但我不能接受的是,你为什么喊来的帮手是伏魔道的人?你根本不配做一个妖灵。”足舞魅抬起手,然后就看到蔓芝像一头被激怒的母豹子一样跳了起来。 没有妖力,可她还有牙齿,就算死,也要在勇敢的战斗中去死,而不是呆若木鸡的任人鱼肉,蔓芝豁出去了,这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彰显,她也知道如此举动不会有任何作用。 足舞魅气定神闲,他有充足的时间来观察在对方扑来的身体上如何切割,他改变主意了,将手指穿入这小女妖的锁骨之间,再经过她的双乳直抵腹下,只凭借她跃来的冲力把她给开膛破肚,说起来,这更像是自己杀了自己,相信在她的五脏肚腑流满一地的时候,她还是能有自己的意识的,她会省悟自己的行为是多么愚蠢的自取其辱。 完美的想法,足舞魅露出一丝狠戾的笑意,他不认为自己有多恶毒,只是残忍而已。 他的手指在最合适的时机伸出,恰是在蔓芝一口咬向他咽喉的当口,他好像已经可以感觉到手指戳入对方体内的湿濡爽润。 紧接着,蔓芝咬到了他的咽喉,一摆头,扯下了一大片血肉,足舞魅剧痛,忍不住便要嘶号起来,可就在这一刹那,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不仅是声音,他全身上下也都难以动弹分毫了。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下了定身术?足舞魅心中惧骇已极,明明痛入骨髓,他却只能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睁睁的看着蔓芝一口一口的咬下自己的血肉。 脑后风声一起,足舞魅察觉到自己高凸的额头被什么东西攫紧。 鹤顶丹红,自己妖术的罩门所在,一旦落入敌手,那就代表着自己离死不远了,犹记得唯有过的一次遇险,是被那自称为魔狄的嗷月士所制。可问题是,这小小房屋之内,又能有什么足以与魔帝相提并论的妖灵,竟使自己全无察觉的着了道? 没有运起妖力的鹤顶丹红不堪一击,高凸额头像蓄满了血水的鼓囊一样蓬然爆裂,异灵军曾经的统领足舞魅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而就在他妖灵涣散前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个丑怪的驴脸从脑后大张着喷出热气的嘴,自己的鹤顶丹红是被这驴脸生生咬碎的。 是这只百般乞怜,求活性命的小驴怪?足舞魅不肯相信,意识逝去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了从茅屋门口传来的声音: “你的仇人还真不少。” 这才是真正定住了他身的高手,足舞魅直挺挺的栽倒,却再也无法得睹真颜了。 …… 灵蟾真君是在看到蔓芝冲向茅屋的身影之后便跟了过来,不过他察觉到足舞魅窥伺在侧,所以他也很机警的隐藏起来。足舞魅对蔓芝掉以轻心,大喇喇迎敌出指之际,却被灵蟾真君把握住稍纵即逝的突袭机会,强大法力运使下的定身术施加于毫无防备的足舞魅之身,这是致命的一记暗招。 若是足舞魅当真与灵蟾真君面对面的较量,全神贯注之下至不济也足以抵挡数十合,可一旦为其所趁,竟是败的如此不堪一击。 而同时出手下了杀招的除了直取其喉的蔓芝,还有那只可怜的小驴怪,他的家人尽数被异灵杀害,他的乞活偷生的用意只是在寻找向这帮异灵报仇的机会。他现在找到了这个机会,蔓芝咬到足舞魅第一口的时候,观察已久的他也从屋后撞入,看似胆小懦弱的他第一次露出了利齿,并且毫不犹豫的咬下了足舞魅的鹤顶丹红。 灵蟾真君再不去看被啃噬的足舞魅尸骸,他走到床榻边,扶起馨蕾,悉心的为她盖住了赤裸的身体,语带温柔:“老蛤蟆来了,馨蕾,再不让你受苦了。” …… 甘斐初进入裂缝之时,还没觉得多大异样,直到往内中拱进之后,才发现前路越来越小,原先勉强可正面钻入的壑口,现在却只能侧着身子勉强挤过。令人堪忧的是,自己前进的太远,想要沿原路返回,费神劳力不说,也失却自己前来诛妖杀敌的意义,便只得硬着头皮向前直赶。 但这样的情况对自己很不利,由于侧着身子的缘故,使他完全没有施展的空间,一旦遭遇敌袭,根本无从举刀相御,届时恐怕只能依靠破体罡气的灵效了。 甘斐大口呼吸,倒没有什么呼吸不畅之感,也不知这裂缝深处的空气从何而来,而那个吸引着自己向前的悉索响动竟也忽然归于沉寂。 那色狐狸要有动作了,甘斐心中一凛,伸在前端的长刀紧了紧,可四下里一片漆黑,他已然目不见物,只能依靠耳旁的风声来判断周遭的形势,可风声颇有古怪,既不尖锐,也似乎极为混乱,更是难测风向。 只是试一试罡气,甘斐一提力,只待将罡气运于全身,怎知一提之下全无反应,这些日子运用自如的罡气竟是空空荡荡,又像回到了昔时废人一般的情形。 第039章燧石生光 颜皓子和无食没能加入到甘斐对白狐的追击中,不是他们不想,也不是他们跟不上,而是他们被另一个敌人挡住了。 “我记得我们应该有一场对决没有如期进行。”鸿翼的表情落在颜皓子眼里似乎有些阴测测的。 不过对于能在这里见到同为蝠妖化身的鸿翼,颜皓子还是颇为意外:“是你?吸血蝙蝠?”旋即抬眉作色:“好啊,那次小爷正嫌不过瘾呢,来来来,这次小爷和你见个真章!” 鸿翼注意到了颜皓子背后萎缩的半边翅膀,讥讽似的支了支长牙:“我看算了吧,你现在远不如在虻山的时候,再说你本就不是我的对手,打起来没意思,胜之不武。我倒是对那天青会主更有兴趣些,怎么?今天他没跟你一起?话说你们两个可是虻山最高赏格的逃犯,把你们抓回去,便有封侯赐爵之赏。” “哎,这操蛋的狗日玩意是谁啊?你认识?”无食乜斜着眼,用一种嚣张的态度故意问颜皓子。 颜皓子也没好话:“一只异灵的蝙蝠怪,那时候给安排成小爷的对手,不过这厮没种,跟另外一个鹤精联手去打狼妖去了,还差点被揍死。” 对于这种完全歪曲事实,旨在灭敌威风的话语,鸿翼根本没往心里去,龇牙一笑:“看来你今天身边换成了一只杂毛狗儿,只会说人话?变不成人样?那就更没较量的必要了。” 无食大怒:“娘妈皮的,信不信老子一口咬死你?烂牙蝙蝠?” “省省力气吧。”鸿翼面对剑拔弩张的颜皓子和无食,倒反而背转了身子,“行啦,他们大势已去,你们这一闹,估计巡界的虻山护卫也该过来了。我是好心,你们法力太弱,加入战团有死无生,我看大家都是蝙蝠成精,不忍心看你枉送性命,留你少时,自见分晓。” 颜皓子跟甘斐就学得个鸭子臭了嘴还硬的脾性,感觉被鸿翼如此小觑,更是怒火中烧:“放你娘的猪瘟屁!你倒还好心了?来来来,小爷就跟你一个对一个,分个高下,小爷要喊帮手,他娘的就是你生的。” “真不要咱俩联手?”无食可怜兮兮的。 颜皓子还要说话,却忽然收了声,他察觉到了强大玄气的临近,而鸿翼正对着前方微微躬身。娘的,这吸血蝙蝠不要脸,小爷没说喊帮手,他倒先喊帮手了,小爷不能吃这眼前亏。 黑风一晃,露出了几个人影,颜皓子一看,当先一位竟也认得,看那膀大腰圆,体格魁梧,一身银甲威风凛凛,可不就是那虻山四灵之一的辟尘公? 火鸦哥这消息不对啊,不是说虻山跟阒水一统了么?辟尘公不是作了阶下囚了么?怎么还这么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这里?颜皓子心下直犯嘀咕。 “不是说好你带他们来的吗?怎么这里倒先打起来了?”辟尘公一边问一边留神看了看颜皓子和无食,认出颜皓子时也不由一怔,没想到竟会看到这个在虻山离奇脱身的囚徒。 鸿翼禀道:“也是蹊跷,夜间忽然来了一群伏魔道,不由分说便是一场恶战,倒坏了先前谋划。” “也好,索性便一举拿下,辟尘上灵,劳烦你去助他们一臂之力,这算是妖灵之族和伏魔道第一次联手罢。”身边一个瘦小的身形闷闷的道。 这瘦小身形看起来不起眼,那辟尘公竟是立刻躬身领命:“是!”一招手,便带着另几个银甲妖兵直往战阵而去。 “你说的那个白狐卿相呢?”矮小身形还在与鸿翼说话。 “被一位伏魔道高手逼走了,白狐卿相今非昔比,功力大增,可那伏魔道高手也真是了得,逼得他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眼看着去往了虻山本境方向,我唯恐给那白狐看出破绽,不敢置身其间,只能由得他们去了。” “那是咱家胖老二,大名鼎鼎的乾家二弟子甘斐是也!”听到他们言语中说及甘斐,颜皓子忍不住炫耀道。 “哦。”矮小身形从鸿翼身侧露出了半边脸,“我好像听你说过。” 颜皓子两眼陡然睁得滚圆,来回打量了那矮小身形好几遭:“你……你……你不是那个……那个……地爬子?” “是我,你好。”矮小身形竟是完全没有重逢的惊讶,好像早就知道颜皓子在这里似的,很随意的点头招呼。 颜皓子被囚于沉眠之森的魔境树牢时,就和这地爬子关系不错。只道他是魔境树牢的狱卒,又是个慕枫道的妖灵,自分必死,便苦中作乐的和地爬子交了朋友,有关沉眠之森的内情便是听地爬子对自己说过,当然,颜皓子也没少了对自己的自吹自擂,更是把那甘斐夸的古往今来第一英雄好汉也似,仿佛甘斐厉害了,他便也脸上有光,地爬子说他听颜皓子说起过甘斐,倒还真不是信口胡诌。 可是万没想到,这个魔境树牢的狱卒,看起来平平常常的鼹鼠精是怎么会来这里的?又是怎么拥有如此的身份地位?连辟尘公、鸿翼这些妖灵都对他恭恭敬敬的? 池棠说起虻山之事时,对地爬子并未多言及,所以颜皓子现在一头雾水,看向地爬子的眼神惊喜中带着疑惑。 …… 这一惊非同小可,甘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是这般蹊跷的再遭旧厄,正方寸大乱之际,身下劲风忽起,腰胁间一痛,也大亏武者本能还在,及时将长刀收了一收,只感觉一团毛绒绒的物事倏然飞退。 甘斐勉强探手,在自己刚才吃痛的地方摸了摸,手指一搭,略有湿黏,应该是出了点血,但也不是什么重伤,毫无疑问,这是那只骚狐狸发动的袭击所致。甘斐更奇怪了,自己这般情形应当是对方有意为之,可既然对方察觉出自己再无罡气蔽体,只需要运用其自身的妖术法力,岂不是轻轻松松就将自己收拾了?何至于来这么一下,还给自己长刀随手一收给逐开了? 甘斐并不知道,这条裂缝是由两方结界的交错而形成,此间力场紊乱,就是不能施展玄术法力。前番慕萤和一众异灵到此,也一样得老老实实的徒步通过。白狐找到这里,正是为了暂时遏制甘斐的罡气的。他赌对了,现在甘斐就只是一个寻常的武夫,全无降妖伏魔之能。 可问题是,甘斐的罡气被限制了,白狐自己的法力也施展不了,对此,白狐早有计较,在进入裂缝的瞬时间,他回复本相,变成了一只毛色纯白,纤瘦长尾的狐狸。 同样是狭小的壑口,机敏灵巧的狐狸和体格胖大的男子就完全不同了,甘斐侧身推挤,行进艰难,白狐却是进退有裕,来去自如,他本可以从容的就此逃之夭夭,但他有心就在这里把甘斐铲除,毕竟能限制对方罡气的情形仅此一次,他可不愿错过,所以他引诱着甘斐深入,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最好机会。 斩魔士和妖灵的对决演变成了一人一兽最原始的搏斗,想要杀死甘斐,白狐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兽类的撕咬和抓扑能够伤及对方的要害,刚才对腰胁的攻击就是第一次尝试,利爪抓破了甘斐的皮肤,却在长刀刀锋的逼迫下不得不仓促身退,白狐在寻找第二次机会。 大家的机会都是对等的,倘若自己一个不小心,被甘斐一刀砍中,也一样是抵受不住的,白狐知道自己必须足够谨慎和警觉。 天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甘斐脑中迅速的盘算着,在经受了袭击之后他已经冷静下来,看来玄力罡气的影响都是一般,也真亏这色狐狸寻到这般一个所在,不得不承认,这色狐狸的办法还真是管用,在大家都没了法力的情形下,被这狭小壑口弄得束手束脚的自己连刀术也无法运使,从地利的角度来说,自己是完全处在了下风。而刚才那一团毛绒绒的物事,不消说,必然是色狐狸用了本相来袭击。狐狸就是狐狸,再狡猾,可终究不是猛兽,爷的反击不就奏效了吗? 甘斐毕竟除魔经验丰富,这么短短的工夫,已经把前后原由推算的八九不离十,现在情况很明显了,是在黑暗中继续等待对方下一次的攻击?还是火速脱离这块险地?甘斐几乎没有犹豫就做下了决定,他可不会做那种干耗着不走等死的愚行。 不过他脱离险地的方向却选择在了前方,尽管不知道前路还有多遥远,但那白狐也在自己前方,袭击必然来自于这个方向,向前进不是逃跑,更是对对方的逼迫。换言之,也是一种变相的进击,爷可没打算今天饶了你,况且执刀的右手也伸在前端,在对方发起袭击时,只有前端才能做出最快反应,当下心一横,加快步伐,向前挤去。 这里没有光线,又有力场干扰,白狐纤毫必察的慧目派不上用场,总算他可以像所有兽类一样运用自己的嗅觉,这方面是他的一个优势,甘斐的动作没有瞒过他,加速的前进也把他给逼到了不得不再次出击的境地。 刚才攻击腰胁看来有些失策,只想到避开对方刀锋遮挡的头部要害,却没想到长刀对腰胁部位的回防也很迅速,但如果我以静制动,蜷于地面,待他靠近时忽的一口咬住他足踝,等他倒地后在扑噬其下阴,却看他如何抵挡。 可甘斐大踏步而来的动静使白狐放弃了这个念头,对方脚步沉稳,每行一步,都有个侧足翻踢的动作,想要悄无声息的咬他足踝再所难能,白狐暗自称赞,好个斩魔士,竟是想到了我头里,防范的全无破绽。 可若再不攻击,那就只能给甘斐逼得不住后退,并且直到对方穿过这条裂缝,自己都将一直被动的全无还手之力。 或许,最合适自己突袭的部位,是在对方的身后? 白狐心中一喜,这是个好主意,凭借着轻巧灵便的身形,沿着石壁快速攀行,从斩魔士的头上越过,落在他的身后,那里没有长刀的威胁,自己可以随意的发起攻击。唯一的顾虑是越过那斩魔士时所要承担的风险,自己行动的声音不可能瞒过对方的耳朵,这就必须保证自己的速度足够快,快到对方不及反应。 白狐做好了准备,从脚步声和气味,他可以感觉到甘斐已经走到了距离自己不过几步的地方。 就是现在!白狐腾的跃起,刻意将风声搅得更响一些,这是在迷惑对方,最好对方以为这是自己第二次攻击的征兆,全力凝神于前方,自己就可以从一旁石壁快速攀行而过了。 果然,甘斐立即有了反应,脚步一顿,几乎是同时,白狐在右边石壁微微凸起的表面上四足一点,在呼吸可闻中与甘斐擦身而过,他毛茸茸的长尾甚至扫到了甘斐额角。 令白狐没有想到的一幕发生了,甘斐的长刀扬起,没有斫向自己,却擦刮着石壁一撩,一蓬火星溅出,火星的光影正与自己警惕注视的视线撞个正着,白狐碧幽幽的目光一闪,他的身形暴露了。 燧石生光,人类最古老的智慧,现在被甘斐用于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裂缝之内,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也足够保证他的成功,左手迅速的抬起,一把揪住了白狐的长尾。 你只注意提防我的刀,却没注意武人的手也一样致命,甘斐没打算手下留情,左手刚刚抓实长尾,便已力贯臂膊,向石壁扫去,他要把白狐生生砸烂。 狐类的尖亢唳叫在裂缝中震鸣,甘斐没有等到对方骨肉碎裂的声音,一种离奇的吸力瞬间将他包围,然后他就像被拉拽着的纸鸢般飞速从裂缝中穿出,从黑暗到光明只经历了短短一瞬,突忽而至的亮光使他猝然一闭眼,而等到他再睁开眼时,他就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石阶明净,陈设雅致的屋舍之内。 甘斐右手的长刀还在,左手提着的白狐却已不知所踪,鼻端里满是一股茶香与女子馨香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而自己身后则传来了衣衫摩擦的声响。 甘斐立刻转身,宽刃长刀横在身前,这一次,罡气应念而生,黑色的气流在刀身旋绕。 他眼前是一个长发披散,一身白袍的男子,神态悠适的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而另一个明艳不可方物的绝色女子正典雅娴静的向桌案上的杯盏中倾茶。 第040章定澜冰晶 茅屋前的激战仍在进行,将岸几人环形站列,将嵇蕤和栾擎天拱卫内中,虽然缺少了这两位斩魔士好手,但灵风和张琰虚实相替的战术有效的弥补了这一缺憾,异灵数多势众,反击也是来得气势汹汹,却一时奈何他们不得。 铁枪一挡,枪杆嗡的一声闷响,陈嵩借着震力肩头一缩,瞬时枪尖反搠,眼前的黑风晃了晃,待铁枪收回来时,枪尖已有斑斑血渍,沿着锋侧黏哒哒悄然滴落。 陈嵩并没有因为成功击退对方而沾沾自喜,对方伤而未死,还留有战力,他甚至开始怀念甘斐或灵蟾真君起来,要是他们在这里,一定是极为利落干脆的将这伙异灵诛杀得七零八落了。 “天快亮了。”将岸抬眼一瞥天色,忽然冒出一句,他们的战斗已经进行了两个时辰左右,按照这样的形势来看,仅凭借眼下这几人,就算能够坚持,可时间一长就必然会出现折损,而他的担心并不仅止于这一点。 别忘了这里是诀山支脉,最为靠近虻山本境疆界的地方,他不相信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战斗,异灵妖气弥漫,又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虻山留守的妖族会全无反应。 将岸忽然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罡烈妖气由远至近,他的担心变成了现实,他知道是谁来了,豹纹遍布的臂膀一紧,却将大半的提防之意都放到了来者身上。 灵风微微侧过头,她毕竟经历了虻山的那场动荡变革,所以不像将岸那么戒备警觉,她只是奇怪:“他被放出来了?” 黑烟腾腾宛如飓风劲卷,须臾间,黑烟中露出一头目生红光的硕巨犀牛,鼻头尖角锋锐若弯刃,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眼前。 “辟尘!”将岸大喝,玄天罡气骤然迸发。 出乎意料,硕巨犀牛一偏身,倒撞向了异灵盘踞的所在,恰和玄天罡气交擦而过,倒让将岸的奋力一击扑了个空。一只异灵躲闪不及,从藏身处被犀牛尖角高高挑起,旋即身体被撞得四分五裂,血肉喷飞。 犀牛止住脚步,就地一转,现出了魁伟高大的银甲人形,抹了抹沾染血迹的额头,颇为讶异的看向将岸和陈嵩:“是你们?”身后瞬间出现好几个虻山银甲近卫,却是不由分说的和异灵们斗在一处。 看起来辟尘公是来对付这群异灵的,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他也算是己方的帮手,但将岸却没有丝毫放松,他还是目光含威的直视着辟尘公。在虻山篡位那一次,就是他们三灵联手缠住了自己,而正是这个辟尘公,生生扭断了自己一条腿,下手着实歹毒,这也可算是故仇旧怨了。 陈嵩与将岸并肩而立,铁枪斜指,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他便即揉身穿刺过去。他同样憎恶虻山四灵,最为咬牙切齿的嗷月士不见行踪,可这个辟尘公却是四灵之首,更不可掉以轻心。 和陈嵩将岸的剑拔弩张不同,灵风冷冷上前一步:“你不是和千里生一起被捉住了么?几时被放出来了?” 辟尘公的表情有些复杂,在黎明前的暗影中就更加难以捉摸用意:“你不是带着那鸦圣鹰圣去洛阳了么?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这里?”像是知道灵风根本就不会回答,他又紧接着道,“圣王卫还在,我也还是圣王卫的统领。” “你决定效忠于阒水了?”灵风倒不是出言讽刺,她只是在奇怪这辟尘公转变的好快。 辟尘公却把这当成了讽刺,不自然的扭了扭头,答非所问的道:“现在没有什么阒水虻山了,现在都是妖灵一族,你不是知道吗?” 也许是言谈间令辟尘公有些分神,一个异灵忽然在他身后出现,张开的利爪直刺向他后脑,他却还完全没有反应。 罡气与铁枪同时绕过了辟尘公的脖子,把那异灵震的踉跄后退,将岸和陈嵩一左一右,站在了辟尘公身边。 “我从没想过我还会救你。”将岸的视线半转,正迎上辟尘公有些意外的目光,“但现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说实话,抛开最终兵戎相见,各为其主的时刻,虻山四灵一直都和将岸关系不错,辟尘公好像又回到了过去,一时又有些恍惚起来,嘴巴张了张,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可要对付这帮异灵,你们来的力量太小了。”将岸不再迟疑,杀向辟尘公身后。那几名虻山的银甲近卫只是起到了暂时的阻滞作用,面对实力明显高出他们一筹的异灵军,即便占了出其不意,又是生力加入的先机,也依然抵敌不住,一个异灵一头撞翻了一名银甲近卫,正扑上去开始撕咬,兽类的咆哮声不绝于耳。 灰褐色光气好像夏日清晨忽然蕴蒸的轻雾,在悄然无觉中弥漫在整个战场,将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动作还有周遭的景物似乎都变得极为恍惚滞慢。 只有眼角旁掠过的一个矮小身形迅疾如风,这是与所有人动作都完全不同的快速。将岸的玄天罡气还只是刚刚施发,金色气流在灰褐轻雾中迷离方耀,矮小身形已经来到了那撕咬的异灵身前,手一拂,异灵便被高高的抛起。 又是一个眼熟的身影,当将岸看清了对方之后,却也大生诧异,这不是那鼹鼠成精的慕枫道妖灵么?这个魔境树牢平平无奇的看守,怎生有了如此高深莫测的功法? 颜皓子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自己人!自己人!”喊了两嗓子又意识到不对,立刻改了口,“自己妖,自己妖!帮我们打异灵的!” “干死这帮子娘妈皮的!”不消说,这是无食跟着在大呼小叫。 矮小身形还有余裕一转身,对将岸点了点头:“将岸副将,很久不见。” 张琰从灵风身后现出了虚渺的身形,表情一怔:“这家伙怎么来了?” 战局在地爬子的加入后得到了扭转,而这仅仅是开始,因为地爬子又抬头望天,冲着异灵们或退或避的方向一指。 天刚破晓,整个天空正是一片灰蒙蒙的暗色,却陡然出现了一个极为炫目的人影,银色的甲胄发着耀眼的光芒,红色的披风随风铺展,俨然飘荡着的一抹彤云。 “不必地爬子先生提醒,这伙子异灵余孽逃不过我的斗目神光。”银甲红袍的人影双眼射出两道银光,这是个清雅俊逸的年轻人,两鬓下银光闪闪的鳞片连成了一团,别具奇诡之状。而就在他银光照曳的视线中,所有异灵的处身方位一览无遗。 将岸耸然动容:“阒水的凌涛老怪也来了?” 尽管凌涛神尊在近百年隐居不出,但虻山与阒水交恶争斗数千年,将岸还是跟这个凌涛神尊朝过相的,现在认出对方,更是大感吃惊。 凌涛依然悬身于空,身遭银光缓缓蕴积,及至红袍猛然一扬,银光便似积云成雨,化作密密麻麻的无数银点,激射而下。 破空之音此起彼伏,银点霎时间尽落,搅起好一阵玄息交撞的劲风鼓荡,很显然,这些银点全是冲着异灵射去的,而异灵们正在运用自身的玄力拼死相抗。 不一时,涣散的妖灵开始从各处袅袅升起。在与银点的抗争中,大多数玄力稍弱的异灵就此成了牺牲品,将岸只看到一个异灵眼神涣淡的从藏身之处一步一顿的艰难走出,身上已经有好几个被对穿而透的创口,很离奇的没有见到血水流出,然而那异灵只走得两步,便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银白色的光影在他的创口处蔓延开来,直至他全身被银白色包裹,将岸才看出来,他已经变成了被冰晶所锢的一具僵硬的尸体。 定澜冰晶,这是凌涛神尊的独门绝技,想那霓裳夫人的寒玉紫冰之术正是承自其法,也不过只有定澜冰晶五分神髓,便已足以跻身于阒水一流高手之列,更可见这定澜冰晶术的厉害。这番一出手,便是立竿见影,也是异灵们迭遭突袭,恶战良久,大半倒着了道儿,近三十名异灵,此刻只剩下不到两三个功力精强之辈,却也是强弩之末,狼狈不堪了。 对方高手频出,己方大势已去,那两三个幸存异灵哪里还有死战之心?失魂落魄狼奔豸突而去,满腔雄心抱负,壮志豪情,尽作烟云消散。 …… 灵蟾真君横抱着馨蕾,步出茅屋,身后跟着嘴角尚有血迹的蔓芝和一到人前便即一派畏畏缩缩之态的驴怪。灵蟾真君举目远眺,嘴角微现笑意:“是凌涛神尊。”馨蕾在灵蟾真君怀内一哆嗦,蔓芝也是目光一寒,她们降顺虻山的罪状还在,明正典刑的命令是另一个神尊断海下的,可谁知道这凌涛神尊不会依令而为呢? 追击逃敌的任务自然有其他妖灵去完成,那两三个元气大伤的异灵也没有什么威胁了,凌涛却察觉到了灵蟾真君的气息,身形倏的从半空中一晃,转眼便在灵蟾真君身前降落。 蔓芝下意识的屈身弯腰:“参见神尊。”灵蟾真君却没有动,只是对凌涛淡淡的点了点头。 凌涛没有在意灵蟾真君的慢不为礼,反复端详灵蟾真君:“奇了奇了,没想到这里还会出现阒水的同侪……”凌涛猛省自己的失言,又连连拍了拍额头,这个举动使他增添了不少亲和力,“……呀呀,现在都是妖灵一族,我应该说过去的阒水的。你是血睛棘蟾的族人?” “我是碧寒潭灵蟾真君,确实是棘蟾老祖的族孙,后来去了撷芬庄做杂役。”灵蟾真君还是介绍了自己,态度不卑不亢,根本没有在意从这个身份上来说,他实与凌涛神尊天差地远。 “不是吧?你这等修为,漫说是血睛棘蟾,只怕我们几个神尊也轻易胜你不得,别的不说,至少那位新的汇涓神尊就肯定不是你对手。”凌涛冲灵蟾真君眨眨眼,“你却怎么会是撷芬庄的杂役?话说回来,撷芬庄要有你在,又怎会沦陷?” 说来话长,灵蟾真君并没有多解释,神情淡然的笑了笑:“际遇离奇,另有曲折罢了。” “奇奇奇,修为本领高明,便是言谈也这般不俗?”凌涛啧啧称叹。 凌涛这一说,灵蟾真君才省起,似乎与盈萱小姐两情相偕之后,往日里那种卑微低贱的形象便已是荡然无存,自己得到提升的并不仅仅是实力。 “不过撷芬庄既然沦陷,那里的同侪姐妹不是都罹难了吗?就算有活着的,也成了附庸虻山……过去的虻山的奴仆,断海神尊可下过令,把她们杀了以全阒水气节。”凌涛忽然话锋一转,视线扫过蔓芝,又定在了灵蟾真君怀中的馨蕾身上。 终于还是来了,蔓芝心中一紧,不敢将头抬起,她现在的坚强在面对本族的神尊时却怎么也表现不出来。 灵蟾真君沉默,体内的劲气却在凝聚,摆明了,撷芬庄的妖灵他是保定了,神尊要想将她们正法,也得先过他这一关。 凌涛抬起手,这个动作使灵蟾真君更加戒备,然而手却轻轻的拍在他的肩头,然后他看到了凌涛的微笑:“不过既然虻山阒水都归为一统,什么归降虻山,有损阒水气节之类的罪名就不存在了,她们无罪,先治好她们的伤吧。” 蔓芝霍然抬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还有……”凌涛又捅了捅灵蟾真君肥厚的胸膛,又眨眨眼:“……我很欣赏你。” …… “这算是虻山和阒水第一次联手么?”将岸对着辟尘公揶揄道。 辟尘公看了地爬子一眼,还是重复他那句老话:“现在没有什么阒水虻山了,现在都是妖灵一族。” “这几个都是我们朋友!”颜皓子跑了过来,对着将岸几人得意的一翘大拇指,他是在向地爬子说话,能够和这个深藏不露的鼹鼠精有了交情,这使他有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 “嗯,将岸副将,灵风上灵,我们都不陌生,这几位是?”地爬子的礼貌显得很内敛。 “我们乾家嵇老四,栾老五……天,老五怎么啦?”颜皓子才发现栾擎天的异状。 “中了蚊妖的毒,没事。”嵇蕤摆摆手,看着地爬子大感好奇。 颜皓子这才放心,一指陈嵩:“这位其实我也不熟啦,不过也见过几次,跟豹老兄在一起的。” “蓬关五原寨陈嵩。”陈嵩欠了欠身,还维持着单手持枪,立如泰岳的姿势。 地爬子灰蒙蒙的眼睛忽然一亮,看在陈嵩面上:“你叫陈嵩?” 第041章悟情之殇 陈嵩在虻山时节只时在探察出路时于远处遥遥望过沉眠之森的偏隅一角,慑于那里的深幽诡异,故而未曾靠近,并且他很快就发现了神息崖的玄妙,也就将沉眠之森的所在置之一边了。而他也并没有遭受囹圄之灾,自然也不可能在魔境树牢见过这个籍籍无名的狱卒。 地爬子几乎一直处于和整个虻山隔绝的状态,因此也不曾识得这个跟随虻山守护神的人间武者,今日的相会倒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听地爬子的语气有异,陈嵩不由又看了地爬子一眼,他不知道对方的惊讶从何而来。 “你去过撷芬庄?”地爬子侧着头,从另一个角度看着陈嵩的脸,小眼睛连眨了好几下。 “是的。”不远处,灵蟾真君正和那个银甲红袍的英俊年轻人交谈着,陈嵩觉得对方知道这件旧事也不奇怪。 “那就应该是你了。”地爬子在怀里摸索了一番,等他再抽出手来时,手上便多了一爿黑黢黢的物事,摊在了陈嵩眼前。 陈嵩满是费解疑惑,先留神看了看那黑黢黢的物事,可以辨认出是藤蔓编成的块片,有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再看这藤片上还有轻微的莹光浮动,倒是别具瑰美之状,略晃了几眼,又觉得似乎是一些大小不一的文字,并不是符合时下字体的行楷草书,倒像是故汉时节流行的篆隶之文。 陈嵩武学修为冠绝天下,经史诗书却是平平,也只大多认识些字罢了,要他一下子就看出这些先朝篆隶可就有些费劲了,当下左右端相,口中默念:“……心……嵩……知……” 地爬子很善解人意的将藤片变了变位置,让位于中央最明显的八个字正对陈嵩。 这下陈嵩认出来了,表情一怔,八个大字书写分明: 我心缱绻,嵩君知否。 这些都不是什么生僻字,一旦看准了就很好辨认,字迹娟秀,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可这是什么意思?谁在缱绻相思?嵩君又是何人?陈嵩大惑不解。 “在沉眠之森的一个女囚徒写的,她是撷芬庄的俘虏,因为拒不降顺骐骥王,而被骐骥王用作了飨食之会上的牲胙。我听说了,她突然爆发的实力连骐骥王都看走了眼。只可惜被偷袭身死,不然还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周折风波呢。” 陈嵩一头雾水,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颜皓子在一旁却忽然道:“啊,你是说那个叫玉芙的阒水妖精吧?我记得,她是被安排在第二个出场的,厉害得很,要不是那嗷月老狼也弄出了古怪,趁其不备在她背后下了杀手,她可没那么容易被击败呢。” 颜皓子说出了她的名字,地爬子凝视着陈嵩的双眼,却发现他全无所动。 “她实力的大幅增强是因为彻悟了情爱之真。自古尝有言,妖若有情,妖则成仙。她已经在通往了仙格的道路上,遗憾的是留给她的时间太少了。”地爬子晃了晃掌心的藤片,“后来我在囚禁她的藤牢中发现了密密麻麻遍布的字迹,这是用引泪成印的术法留下的,可以想见她当时的相思之深,情恋之苦。这都是缘于字迹中所说到的那位嵩君,所以我取下了其中一片,存了个心思,如果有朝一日我能遇上这位嵩君的话,我一定要让他知道曾有一位美丽坚强的女圣灵是如何的渴慕倾心于他。” 陈嵩有些明白了,却怎么也无法相信:“难不成阁下认为这个嵩君就是我?这不可能。” 地爬子轻轻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我可以从她留下的术法看出来很多东西,在她生命中唯一留下嵩字印记的,只有一个叫陈嵩的男人,这是你的名字吧?而你又承认你去过撷芬庄,如此一印证,我想不出来这个人除了是你还能是谁?” 陈嵩如坠五里云雾的愣怔了半晌,又异常坚决的摇了摇头:“绝不可能,撷芬庄我与豹兄不过置身少时,除了那蛤蟆精和撷芬庄女主,我再与其他女妖没有交集……再说,陈某有妻有子,又几曾会引得一个女妖渴慕倾心,相思缱绻?” 颜皓子见陈嵩有些激动,好心的提醒:“陈老兄是不是不记得了?那个姑娘个子不高,蛮漂亮的,穿着墨黑色的裙子……” 陈嵩皱眉,反复回想在撷芬庄时的历历过往,那是光影陆离,气芒翻旋的一个夜晚,又是战况紧急之时,可是除了记得和将岸联手,一起诛杀了一个鹰妖之外,其他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回忆在一瞬之隔戛然而止,陈嵩只记得与将岸共诛鹰妖潜飞龙,却完全忽略了在那之前的短短一幕: …… 陈嵩大步赶来,一把抓住枪柄,臂上一抖,将攫住了娇小女妖的潜飞龙甩落开去。 他没有任何停顿的继续向前追击,死里逃生的娇小女妖却一直看着他,眼波盈盈闪烁,一霎也不霎。 …… 地爬子叹了一声,不由分说的将藤片往陈嵩手中一塞,陈嵩想要推开,却在手指与藤片相触的一刹那,脑海中倏然浮现了一张明丽娇艳的脸庞,贝齿微露,脉脉浅笑,那盈盈相视的目光令他心中没来由的轻轻一颤。 身体一顿,陈嵩终究还是将藤片捧在了手里。他想,他应该是见到了她。 …… 玉芙将自己的满怀相思都倾入了潸然而落的泪水之中,她不是鲛人,没有坠泪成珠的能为,但并不妨碍她把泪水化作了字迹,又在字迹里留下了自己的音容笑貌,只有那个她思念着的男人才会看到。 …… 可是……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女子,她是一个女妖,又为何会对我这般用情至深?陈嵩搜肠刮肚,还是没有任何印象,然而面对着脑海中那张正渐渐淡去的笑靥,他又有了一种莫名负疚的哀伤。 “老蛤蟆!”颜皓子决定帮陈嵩一把,无食则助长声威似的汪汪大叫,引得灵蟾真君愕然回顾。 “那个……叫玉芙的,你认不认识?” …… 噬狼不辨方向的疯狂穿行于诀山的山石草木之间,他的名字来自于他还是一只灰兔时节的所行所为,他吃掉了本欲以他为食的饥饿野狼,这也使他在成精后得以成为异灵的一员。和普通的兔精不同,他的体格强壮,身材魁梧,倒像是一头灰熊,只是分开的兔唇小小的暴露了他的本相。 能够吃狼的兔子,如此狠戾的本性造就了他矫然出众的修为,在异灵军中,他一直都是强者,只是因为加入异灵的时间较晚才没有脱颖而出。不过在银背巨猩都罕、角马怪厉公腾、鲮鲤精被甲子一众元老异灵相继损折之后,他认为自己到了扬名立万的时候,且不论白狐卿相和统领足舞魅,还有倍受骐骥王器重的鸿翼,他自忖已可与那后起之秀盈红一较高下,更妙的是,盈红也死了,他几乎可以想到自己成为白狐卿相左膀右臂的时刻了。 幻想来的快,去的更快。在盈红死后不到两个时辰,他就陷入了窘迫的境地,阒水凌涛神尊的定澜冰晶把他们打得一败涂地,也幸亏他天性机警,很聪明的在对抗了少时后便即选择逃跑,才侥幸逃脱了和大多数异灵一样的下场。 虻山的银甲圣王卫在后面紧追不舍,另外两个异灵成了他的挡箭牌,在圣王卫与那两个异灵绞杀起来的时候,他从相反的方向远远逃遁而去,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噬狼只觉得阳光从当头洒下,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却更感到晃眼,好消息是追兵并没有跟上来,也许他们已经被自己远远的甩下了。 救什么骐骥王?当什么异灵军?全是扯淡!噬狼心中懊恼的想到,自己也是患了失心疯,还真打算这样跟着白狐做什么重振吾族、兴复虻山的美梦,现在可好,还没行事便落得个全军覆没,自己也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罢了,罢了,这次逃出去,找一处深山老林,快活吃人度日是正经。 正满心想着日后退路,噬狼心中警兆忽现,疾奔的身形猛的一定,然后飞速的向后一退,也就在这时,一股罡烈的戾气划过面前,嘭,石屑飞溅,刺刮得脸上生疼。 好险!噬狼惊出一身冷汗,只要自己反应稍慢半霎,这罡烈戾气就将穿透入脑,要了自己的性命去。当下凝神抬目,直看前方,便见到一个相貌粗豪的黑大汉披着半爿掩心甲,手中一把宽刃大刀,正用一种急不可耐又欢喜无限的表情看着自己。 不是虻山的追兵,也不是寻常伏魔道,噬狼注意到两旁还有身着犀甲的黑衣武士战列,三三为阵,兵刃齐指,人数不多,却透着精悍勇壮。 是人间的军队,一场洛阳大战打下来,噬狼领教了人类的威力,虽说大部分凡人确实不足一哂,可焕发了破御之体的人也越来越多了起来。不过这伙子人怕是打错了主意,我可不是什么普通妖灵,也不是离开了大队人马就一无是处的天军士兵。 噬狼没去推敲这些人间军队是怎么挡在自己面前的,倒存了杀意,尤其是当头那个黑大汉,那突袭而来的戾气无疑就是这黑大汉施展的,力道还行,看来破御之体已经用的很娴熟了,不过黑大汉没有什么法术,这在与异灵的较量中就是致命的弱点。 而他也很讨厌被一个凡人用那种眼神瞧着,那种好像是色中饿鬼摸上了女人大腿,贪食老饕看见了美酒佳肴的眼神。见鬼,这应该是我看向你们这种凡夫的神情。 噬狼抖了抖身子,弯下腰,两腿微微一曲,他决定先拿那黑大汉开刀。 “嘿,见了老子,不想着逃,还要来比划比划?带种!”黑大汉眼神一亮,笑的更欢了。 当真是片刻之间,噬狼弹地纵身而起,却似是离弦之箭,挟着无比强烈的劲风,直扑黑大汉面上。 黑大汉反应极快,话声余音未落,手中大刀便对着噬狼的脑袋恶狠狠的砍下,罡风弥溢,竟也不弱。 黑大汉的举动早在噬狼意料之中,他的飞扑本就是诱敌,待见刀锋及体,他又轻巧巧一转,侧过了身子,两条粗壮的长腿对准了黑大汉裆下,呼的飞踹而出。 这是兔类的绝技,弹腿后踢。昔日莎儿藉洽儿之身在广良镇上运使此招便已大显威力,如今雄壮刚猛的噬狼再施其技,其间狠恶又岂可同日而语?他没有用太多法术,只此一招便可以保证生生踹裂黑大汉的下半段身子。 双足犹未近身,噬狼却感到了一丝不对,两旁的犀甲军士竟是异常迅速的围拢了过来,挺起手中盾牌,像一圈铜墙铁壁一般威凌而近,令他几乎立刻就有了一种呼吸不畅的压迫感。 而黑大汉却用一种极为奇巧的身法向边上一让,使噬狼的弹腿后踢踹了个空,手中大刀趁势一斫,口中舌战春雷般一声:“入你娘!” 噬狼轻敌了,为了不被诀山附近的追兵察觉,他只是有限的释放了妖力,并没有全力应战,而他没想到的是,这群人间军士竟也有着老到的除妖手法和相当不俗的战斗力。 铁盾合围抑制住了他的妖气,以致于他在情急之下的猛然释放被阻滞了稍稍一霎,也就是这电光火石间的些微迟慢,黑大汉的大刀干净利落的劈开了噬狼的身体。 “吼!”十数名军士发出嘹亮的欢呼,黑大汉提着噬狼的半爿残躯兴高采烈的挥舞。 …… 鬼御营的潜行之法其实是暗合奇门遁甲术的一种变通,速度上肯定比不了御气凌风或移形换影的术法,所以罗老七带着所部左卫军赶到诀山附近的时候,战斗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说是对诀山一带了若指掌,那是罗老七的自吹自擂,他熟悉的路径是这条诀山支脉以东的二百里地界,如果不是伏魔罗盘因为那场激战而有所反应,他恐怕只能在山里转着圈子一无所获。 也是来的凑巧,倒和亡命奔逃的最后一个异灵噬狼撞了个正着,从洛阳之战开始就摩拳擦掌的鬼御营到现在还不曾杀得一只妖灵,哪有放过这到嘴肥肉的道理?不合噬狼轻敌,却被他们取胜的轻易,也算是他们在这一场大战中的唯一战果了。 “有了第一个,更多的必然在后面!”罗老七精神大振,正要催促着一众军士再复前行,便见一名军士皱眉抬头,对他举了举手中的伏魔罗盘,上面的罗针没有指向,却在飞快的转着圈子。 这是利用伏魔罗盘定下的通信之法,只表达了一个意思:众军集结,速归本营。 “将军在叫我们回去。”军士还是向罗老七重申了一遍,也是在提醒罗老七军令如山。 又出了什么事?罗老七跑了两天,只斩得一妖,正在兴头上,就这么回去自是心有不甘,可一想到魏峰那威严的面孔,又有些犯怵。魏峰对他素来宽纵,但自己也不能太蹬鼻子上脸不是?当真违忤了军令,只怕绝无轻恕之理,罗老七是外表犯浑,心里一本明帐则清清楚楚。只得恨恨锤了锤大腿,一瞪眼睛:“那还说什么?回去咧!” 第042章抚意居 甘斐迅速的打量了一番周围,这是一方不大不小的憩室,轻逸闲雅的格局,刚刚熄灭的瓷灯还飘着一丝青烟,室外的光亮透了进来,似乎已经到了白天。 而他最终还是把目光转了回来,横刀所指的方向没有丝毫晃动偏移,却又忍不住偷瞥了那女子一眼,这纯是一种美丽女人对他的吸引,况且这样艳光四射还带着妩媚风韵的女子向来是他喜欢的类型。 那女子倾茶已毕,正将茶盏奉到了长发男子面前,似是察觉到了甘斐的视线,忽而眼波流转,对着甘斐嫣然轻笑:“壮士既至,何不入座?” 嗓音清啭,更带着浓浓的撩人风情,甘斐脑中募的一滞,旋即清醒,喜欢漂亮女人虽然不假,可不代表他是个色授魂与的毛头小伙子,这一套,爷看得多了! “那只狐狸呢?”甘斐冷冷的开口,看向那绝色女子的目光透着威压,仿佛完全变了个人,“你们又是什么人?” “既然来了,便是抚意居贵客,足下入座叙话,岂不为好?”长发男子的笑意洒然,神态轻松的接过了女子手中的茶盏,又对着甘斐伸手一肃。 嘭,室内中央忽然发出一记闷响,四周的气流很明显的晃了一晃,然后一只毛色纯白的狐狸倏的现身,在地板上打了个滚,身形瞬间开始升涨,待他再起身时,已经变成了一个长长白发披撒,落落青衫飘拓的年轻人,可不就是那异灵白狐? “哈,色狐狸在这里!”甘斐将那一男一女暂时抛诸脑后,宽刃长刀突转,破体罡气顺势迸发,径取白狐的脖项。他和那白狐都心知肚明,在裂缝中的一番较量已经是不死不休之局,谁杀了谁都是除却了心头大患,再没有过去的那种顾忌和隐忍。 长发男子忽然拂袖一挥,甘斐只觉得一股极为相似的罡气从对方的袖底泛起,却和自己犹未触敌尚在半途的罡气后发先至的撞了个正着,气劲交揉,在空中不住噼啪爆响,整个室内一片劲风四溢。 无往而不利的破体罡气第一次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更令人惊奇的是,两股罡气在反复纠缠交撼后,竟渐渐融汇在了一起,不过少时,爆响声戛然而止,劲风罡力消泯无形,扩散而逝的气浪擦过甘斐的额头,撩起了他的几丝乱发。 “骐骥吾王,白狐终于见到你了!”白狐根本没有在意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却立即扑地跪倒,向那长发男子行起了帝王之礼。 甘斐霍然转身,面对着那长发男子,他知道对方是谁了。 “骐骥千里生?是你?”又看了看那静静坐在一旁,只用恬淡笑容相视的绝色女子,不消说得,她必然就是虻山有名的九尾灵蛇茹丹妖姬了。 长发男子的表情淡然,轻轻抬了抬手,一股柔和的力道托起白狐,阻止了他的参拜跪谒。 “我已不是骐骥王,不过也不再是那位骐骥千里生。”长发男子将视线转向了甘斐,“我还是喜欢千里骐骥这个名字。而使我豁然开解的是,我终于找到了我失去那一部分罡气的原因了。” 七月半月夜血飨,千里骐骥追击的罡气被时空的错位所截留,蹊跷的不知所踪。这一节,千里骐骥事后反复思索,却仍是难明其故;至于其实这些罡气阴差阳错的贮于自己体内的结果,若不是之后将岸的提及,甘斐恐怕也同样是似懂非懂的一头雾水。值此当口,甘斐却并没有详加说明,只是拉开了架势,罡力难占上风,幸好还有一手骁悍难当的刀法,这是他与这些顶级妖灵争竞的最后倚仗。 白狐正因为千里骐骥的话而有些目瞪口呆,千里骐骥却已经再次向甘斐肃手相迎:“这位壮士,我本无敌意,这里也不是你死我活的厮杀之场,坐下说话,请茶。” 茹丹夫人嫣然一笑,依言微微倾身,注茶一盏,又笑盈盈的对甘斐抬手相奉,像是温柔贤淑的女主人在礼貌的款客而待。 甘斐目光一扫当前形势,立刻做出决断,长刀一收,却没置入背后刀鞘,就倒提在肩腋之间,然后大喇喇在桌案前正对着千里骐骥盘腿坐下,左手一招,玄气牵引,直将茹丹夫人手中的茶盏凌空接过,就口饮下之前,还向千里骐骥和茹丹夫人举盏一示:“谢茶。” 事情是明摆着的,单一个千里骐骥只怕自己就未必能抵挡得了,还不论那茹丹夫人和白狐窥伺在侧,就算他自恃勇力,这眼前亏也是吃定的了。这情形有点像在屏涛坞面对阒水鲡妃和绝浪老怪的时候,不过那时候双方已经撕破了脸,正是大打出手之际,此刻对方却是一派先礼后兵的矫揉作态(至少甘斐是这么认为的),既然如此,索性与他们周旋应付一番,看看他们究竟闹的什么玄虚,当然,他也绝没有放松警惕,刀不入鞘,就是方便随时动手的意思。 甘斐并不担心对方在茶水里动什么手脚,其实对方只要存心加害于他,有的是机会,不必用什么下毒放药的招数。况且他也警醒着观察过了,茶水皆出自千里骐骥面前器具,茹丹夫人也不曾有什么暗运妖力的迹象,这表明她没有施毒的举动。 一口入喉,茶莊清香,水温却是极烫,甘斐费了好大劲才没让自己呛咳出来,不过面色憋得紫涨,表情也有些僵硬,见到他这样子,茹丹夫人抬袖掩口,似是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 不对啊,传闻中茹丹妖姬烟视媚行,冶荡放浪,几曾成了这般温婉端庄,守仪知礼的贵妇风范?甘斐将茹丹夫人的行止尽瞧在眼里,心下暗暗纳罕。 “此茶名为雾山香舛,乃受落霞光照之后以玉莲香露烹煮而成,是我一位故友所遗,堪称仙品,壮士这般鲸吞之饮,未免可惜了也。”千里骐骥表情平和温雅透着亲切,没有去看一旁愣怔站立不知所措的白狐,却亲手又为甘斐茶盏续上了水。 有心豪气干云,那分明是把茶当酒来喝了,哪知道闹出这么个笑话,甘斐偷偷吁了吁凉气,决定在气势上扳回一程:“我听我池师兄说了那,你不是成了那什么圣王的阶下囚了吗?怎么还在这里没事人似的饮茶看书?话说这里又是何处?你是怎么给放了出来的?” “壮士知道此事?消息传的好快,不是前往伏魔道的使节还不曾出发么?”千里骐骥有些意外,又微微思索了片刻,“你说你那位池师兄?是那位离火鸦圣么?是了,你也是斩魔士,说起来,这一年来我还真和斩魔士有缘呢。除了贵门那位池鸦圣,我记得还有个在长安见过的,就是黝黑面皮,使一把锈剑的那个,他当真是心思机巧,智谋百出,现在想来,由不得我不佩服。” 这是说起了薛漾,甘斐心里一痛,语气显得不耐起来:“少废话,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敢对骐骥吾王如此不敬?白狐眼神一厉,刚要发作,千里骐骥却好像早就察觉了他情绪的波动,目光如电般倏然在他脸上一转,白狐顿感心头血行一跳,低下了头,不敢再动。 “没事,你大可以让他来,我的刀已经准备好了,正愁没见血呢。”甘斐嘴角扬起一丝冷笑,他没有往白狐的方位看上一眼,却早就对白狐的动作了若指掌,他现在的冷笑是对着千里骐骥发出的,嘴上是说白狐,可也是对千里骐骥的挑衅。 千里骐骥浑若无觉,目光向白狐一转之后再复淡然:“我理解你的敌意,事实上哪怕就是几天前,你与我相见,也必然是一场彼此绝不留情的争斗,我承认对付你有些棘手,但不会比跟伏魔道几位宗师较量更难,你的长处在于把我的罡气与你自身的玄力融合得很巧妙,而且你的武艺相当高明,短处却是你术法上的缺陷,你有与天下任何高手周旋的心气能为,却没有战而胜之的实力。” 这番品判倒是精当,尤其是从虻山三俊之一的千里骐骥口中说出,更是令甘斐大感吃惊,不过他夷然不惧,嘴角的笑纹更深了:“千里老妖说的不错那,要不,就我们俩试一试?看看我这只能周旋的心气能不能对你战而胜之?” “我还少说了一个你的长处,显然你对形势的把握很精准,总是试图把方向引向对你有利的一面。比如刚才你就是在挤兑我,想让我草率的做出和你单搦对战的决定,这样你就规避了茹丹和白狐、或者其他帮手对你的风险,虽然被我看破,但……值得夸奖。”千里骐骥的笑容透出赞赏,“而我刚才也说了,这种你我大打出手的局面会出现在几天前,可绝不是现在,不然我何必从那条古怪裂缝中解了你的交斗之困,又把你引入虻山,还在抚意居中以上宾之礼相待?” 尽管多少猜想出了一些,但从千里骐骥口中得到证实之后,甘斐还是不由怔了怔:“这里是虻山?你说这里是虻山妖境?” “是的,这里就是虻山,抚意居,在我做那个什么王之前,这里一直是我居憩的所在,现在嘛,用你们人类的称呼来说,这里也是我的家宅。” 甘斐忍不住回头,望向室门外。天色应该已是大亮了,可除了隐隐约约的篱笆院栏,他什么也没有看到,难以置信,这里竟然真的就是伏魔道数千来亟盼进入却苦求无门的虻山本境之地,他又没有陈嵩的际遇,也不像池棠韩离以魔族使者身份潜入,倒是对这方神秘的土地大生好奇之感。 “施术匆忙,未及让壮士观瞻,不过我们还有时间。”知道甘斐在想什么,千里骐骥笑着补充道。 还有时间?甘斐仔细揣摩千里骐骥话中用意,他听说过千里骐骥杀害鹤羽门衔云子的心狠手辣,难不成这千里骐骥会转了性子?还是和池师兄口中说的那个什么圣王以及魔帝有关系?只有这个原因最为顺理成章了,甘斐肩腋间的长刀略松了半分,心中的疑忌终究未去。 “我不管你为什么把我拉了过来,但你显然没存什么好心,既然已经知道我和这色狐狸在那裂缝之中,为什么早不拉晚不拉,偏偏就是爷拿下了这色狐狸,正要取他性命的时候才发动?你这是拉偏架,若是我被这色狐狸制住要取了性命呢?你还会不会及时发动?” “不会。”千里骐骥的坦承使甘斐的咄咄逼问为之一顿,他没想到对方竟会应的这么干脆。 “妖灵一族和人间伏魔道的和议尚未缔结,妖与人在表面上还是敌对的两方,相信你看到妖灵时也不会手下留情,我又与你没有交情,为什么要救你?如果是白狐制住了你,我会等他杀了你以后再将他拉过来的。” “哈,够坦白,那为什么你改了主意?我是说,救出这色狐狸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把我拉来这里作什么上宾对待?” “你展现的实力赢得了我和茹丹的尊重,你应该在伏魔道的地位不低,说的话也一定有些分量,那我当然要与你结好,为之后的议和做一个好的表率。”看甘斐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千里骐骥又加了一句:“让你我易位而处,如果你和妖灵一族有什么意向必须达成而需要有所凭恃的时候,一个像我这样分量的妖灵或一个无从轻重的小妖之间,你会怎么处理?相信你对无从轻重的小妖一定是毫不犹豫的除去,而对像我这样的妖灵另眼看待了。这是相同的情况,人间妖界都一样,从没有什么平等,因为你配得上我的上宾之礼,所以我对你另眼看待,而至于发现你的罡力是我的一部分,那就是意外的惊喜了。” 甘斐语塞,众生平等永远只是存在于理想中的虚幻,他不得不承认千里骐骥说的对,一个无足轻重的对手,连他的生死都如同尘芥一般渺小,就像自己身为废人的时节,当真就此殁去了,除了相依为命的洽儿和遍寻自己不得的同门师兄弟们,谁又会去在意? “总应该认识一下,请教阁下大名。”千里骐骥端起茶盏,礼貌的对甘斐一敬。 “以祈甘雨的甘,有斐君子的斐,荆楚乾家弟子甘斐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久未提及的自介之语令甘斐生出了一丝朦胧恍惚的感觉。 第043章归顺 “原来是乾家甘壮士,失敬。” 千里骐骥从没有听说过甘斐的名字,也有可能偶有耳闻,却从没放在心上过。毕竟甘斐只是伏魔道的一位二代弟子,又是在虻山疆域之外的荆楚乾家斩魔士,和虻山的交集并不多,单从辈分地位来说,自然不可能与许大先生、衔云子又或孤山先生、蜀中五老这样的前辈耆宿相提并论,可奇就奇在,这么一个声名不显的二代弟子,竟会拥有如此实力,这就太不可思议了。 千里骐骥慧眼如炬,他从甘斐的短短几步的身法之中便将甘斐的战力推断了个十之八九,他前番的判语正是由此而发,听起来自是全无错失之处,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越是这样的人,在实战中的战力就越难以评测,或许在术法修为上,甘斐比之伏魔道几大宗师尚有一段距离,可作战时那种因势利导,临机处变的能力却往往比伏魔宗师更难应付。类似的人物,陈嵩算一个,而千里骐骥曾经见过的另一个乾家弟子薛漾,也是如此这般的战力,差别在于,甘斐的玄力气劲远在薛漾之上,似乎并不仅仅是自己破体罡气的催发之效,这就是其与天下第一流高手争衡的资本。 白狐则从千里骐骥的一番话中听出了蹊跷,不等甘斐说话,他便惶急抬头:“和议?妖灵与人间要缔结和议?从此再不相争了?骐骥吾王陛下会赞同如此行事?” “这里没有什么骐骥王,更没有陛下,我已经说过了。”千里骐骥神色平静地说道。 白狐早就注意到了,一向称孤道寡的千里骐骥现在自称时都是平平淡淡一个我字,而他也恢复了白袍飘洒的装束,这看在白狐眼里,总觉得比之过去那冕旒加身的形象多了一层不协调。 “是白狐错失在先,以为胜局已定,倒……倒先自离开,又犯了老毛病,事后方知骐骥吾王之陷,虻山吾族之失,白狐自请罪罚!” 甘斐嗤了一声,他倒要看看千里骐骥如何区处,千里骐骥却深深凝视白狐,良久之后又和茹丹夫人对视了一眼。 “看得出来,你是如何的自责与悔恨。”千里骐骥手指微拂,倒像是隔空在轻捋白狐的长长白发,发丝无风自动,飘摆若淙流银泉。白狐就这样僵直的站立着,仿佛一个受了委屈正受长者关抚的孩子,一动也不动,嘴角却在微微抽搐。 “不过朝夕数易,却已是改了天地,便是你,也变作了苍然华发。”千里骐骥止住了手指的拂动,银丝垂落,披撒双肩,他好像看见了自己——过去的自己。 “只可惜,你的变化是因为情爱的刺激,这种恋情看来发展的很不顺利,你在倍受煎熬,而我这里的消息却只是引起你变化的一个诱因罢了。” 白狐愕然抬头,他没有想到千里骐骥会突然说到这个方面,自从一瞬白头,他以为自己已经割舍下了对布奴莎的念念不忘,满脑袋充斥着如何救出骐骥王,重振虻山大业的念头,可经千里骐骥这一提,他才发现,他的心底无时或忘,沉痛的快要窒息,或许感于骐骥王知遇之恩的奋发只是发泄满腹忧怀愁思的一个最合适的理由,而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一切都来自于情根深种,却得不到任何呼应的悲切哀伤。 想到这里,白狐又是一凛,对甘斐所起的杀机,难道不正是这种莫以名状的恨意唆使?他抬眼下意识的望向甘斐,却和甘斐的目光不欺然的在半空中交集。 他是真喜欢莎儿?甘斐也在想着,他一向认为白狐对莎儿的纠缠是一种情欲上的引诱,可是这一次,他却从白狐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枯黯若死的悲痛,不由心中一动,这种悲痛,他在羽媚逝去后的那段日子里,时常在镜中的自己面孔上看到。 “能够醒悟情爱之真,这是每一个妖灵梦寐以求的时刻。你走上了岔路,但并不是不可以弥补。”千里骐骥像是有感而发,轻轻揽过了茹丹夫人的纤腰,茹丹夫人满足而幸福的依偎在他的胸前,使甘斐和白狐这两个都因情而神伤的男子泛起了一种艳羡的暖意。 “所以我归顺了,与其说是归顺于魔帝或狼圣的威力,毋宁说成是我向茹丹的深情屈服。我总是在争,争权争势争天下,争吾族大兴,争丰功伟业,总认为这些才是满足我生命的一切,却没有想到,真正最值得珍惜的东西一直在我身边。”千里骐骥搂紧了茹丹夫人,“我还没有真正领悟,像她那样的情深一往,但我每次感受到她的情意时,却总是说不出身心舒朗,这才是吾辈圣灵炼化横骨,修身悟道的真谛,是魔帝令我体会到了这一点,所以我和茹丹都将追随魔帝,去往天外之天的征程,并在征程中继续参悟,直到我参透情爱之真,脱胎换骨。” 甘斐扫视了千里骐骥和茹丹夫人好几遍,直感到这说法匪夷所思,白狐却怔怔出神,目光迷离。 “这几年,有越来越多的圣灵走在了头里,还记得飨食之会的那场角斗吗?那个来自阒水的女俘虏,她是如何迸发出神奇的力量的?还有魔狄,也就是那个嗷月士,他又是如何实力大涨的?但是他的改变不很好,你现在就有点像他,这不行,你需要找回心里真正的自己,思恋真情不是得到,而是奉献。”茹丹夫人看着白狐,能够感受到他心内那种纠结痛苦的阴影。 “奉献?”白狐皱眉,他不理解这个行为。 “白狐,你是七窍玲珑心,又习得了什么窥心之术,你认为世人心中所想尽在你之掌握,所以你骄傲自负,你把自己看成了智者。我不否认你的智谋凌驾于大多数圣灵之上,但这不是真正的智慧。以为能够看穿人心的自信往往会被人心所玩弄,你永远不可能看透,只会在那种自以为是中变得愚蠢。我建议你摒弃你那个被事实证明完全是虚妄的窥心之术,然后去重新感受这个世界,我想,你终究是能够明白奉献的意义的,到那时候,你就会和我们,不,是和现在的茹丹一样,从妖变成了仙。”千里骐骥的语声轻柔,轻柔到白狐都兴起了陌生之感,他心目中那个雄才大略,却带着些阴鸷冷狠的帝王变了,变得让他不敢相认,但他也不能确定,过去和现在这判若两人的千里骐骥哪个才更令他觉得真实。 “你已经做出了愚行,虽然我很感谢你们为救出我而做的努力,以及你们的忠诚,但这显然不是明智的决定,诀山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但你真认为可以瞒过魔帝和狼圣的法眼?而你的行事更是漏洞百出,结界之处的裂缝又怎么可能不被严加防范?亏你还让先行前来探路,你们的行踪都已经被这里了若指掌。” 白狐从迷茫中遽然惊醒,他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阒水的神尊和那位地爬子已经带着圣王卫准备好了,就等着你们自己撞上门去,即便没有这些伏魔之士的干涉,你们也一样会被尽数擒拿。” “怎么会这样?”白狐根本不知道地爬子是谁,他也顾不上追问,他震惊于千里骐骥说出的真相,他觉得自己一行异灵军已经足够隐秘。 “你会知道的,我想到了这个时候,异灵军应该已经全军覆没了,我知道这些异灵足够凶悍,这保证了他们的战力,也使他们缺少相应的隐忍力,俘虏不会太多,大部分应该是战死了,很可惜他们不能加入到天外之天的征战,这是妖灵一族的损失。”千里骐骥露出了遗憾的表情,惋惜的摇了摇头。 “闹半天是我们多事了?”甘斐很满意千里骐骥所说的战况,他对其他人交战的情形还无从得知,不过现在看起来,池师兄所说的都得到了印证,妖魔是真的打算对人间放下屠刀,而致力与那个什么天外之天的目标之中。 “有趣的是,你们这些伏魔之士里还有来自阒水的异灵,更有出自虻山的故友,从这一点来说,似乎是天意让你们来到了这里。”千里骐骥温柔的对臂弯中的茹丹夫人示意,茹丹夫人轻笑着直起身来,又开始向甘斐的茶盏中注茶。 “时间差不多了,再饮几盏,我带你们去见面。” 甘斐一愣:“见谁?” “诀冰狼圣,他将带着前往伏魔道的使节在下午动身。” …… 关于玉芙,灵蟾真君给不出什么特别的答案,他当然认识玉芙,但也只是众多撷芬庄女妖中的一个,记得是一只纤小的凤鲚成精,化身为人时自然是美的,却又说不出关于她其他方面的事情。 这方面蔓芝和馨蕾倒是知道,可一听提及玉芙,便联想到她的坚贞不屈,再联系起自己的乞命苟活,心下更不是滋味,况且凌涛神尊不罪之语刚刚发出,惴惴不安之下觉得还是先不要触及这份敏感为好,所以蔓芝低下头只作未闻,馨蕾本就是倍受折磨,虚怯无力之像,她的缄默更显得顺理成章。 不过目前陈嵩似乎并不需要这些,他对玉芙还完全没有概念,只能沉浸在刚才所见的倩影丽容中若有所思。 “神尊是怎么会来这里的?”灵蟾真君还没顾上问,被颜皓子一打岔之后,他才对凌涛道。 “捉拿逃犯,仅此而已。这伙异灵在虻山边界留下了信号,我们很快就发现了,鸿翼是我们的内应,地爬子和我则负责把他们一网打尽。本来是等着他们自投罗网的,结果你们倒横插了一脚,所以我们也就主动杀过来了。”凌涛说的轻描淡写。 蔓芝却觉得有些奇怪,这些异灵警醒的很,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机夺下诀山这一方灵地以作栖身,又怎么可能在虻山边界留下信号? 她只道必是凌涛神尊神通广大,感知之术非凡,略一疑惑便即开解。没想到凌涛却跟了一句:“我们本来也好奇对方为什么会留下信号,还以为他们打着诱敌的主意,不过现在我全清楚了。” 说着,手向旁侧一指:“那个信号和你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是你干的吧?”手指所向,正是那畏畏缩缩的小驴怪。 “是小的做的,小的恨他们杀了小的全家,百般哀求留下了这条性命,便是要找他们寻仇的。小的趁探路做向导的机会,在边界之处留下了体气,让大王们早做防备。” 小驴怪一口一个小的,口气恭顺之极,又谨慎小心的耸耸耳朵,目光中满是惊疑之色,但这个神情瞒不了蔓芝,刚才在茅屋内,她亲眼看到小驴怪啃食足舞魅时,那种满含恨意和凶暴的样子。 原来如此,源于这诀山小驴怪的渺小卑微,白狐暂时留下了他的性命,以为是多了个贱如蝼蚁的奴仆,现在则为这种漠视和不以为意付出了代价,渺小卑微的驴怪使异灵军的行动在一开始就注定了有去无回的结果,至于甘斐一众的突然杀入,只是不影响最终结局的另一个意外罢了。 “很好,你还是山精野怪吧?示警有功,可以将你纳入妖灵一族。”凌涛表示了赞扬,又注意到灵蟾真君一直没有放下馨蕾,眼角一扫,便见到了馨蕾的惨状,眉头微皱:“她是怎么了?” 这回是小驴怪解释了,他正因为得以列入妖族门墙而精神一振:“那些畜生穿了她的琵琶骨,不让她运用术法,也不让她恢复本相,说是能够一直维持女人的样貌,方便他们……他们……” 后面的话在踟蹰措辞中不了了之,但谁都知道意思。 “走吧。”地爬子忽然向其他人招呼道,前往追击的银甲圣王卫正在收拢,押着两个血肉模糊的身形,那是两个奔逃中被重伤生擒的异灵,他们似乎是唯有的两位幸存者。 “走?你说我们?要我们去哪里?”灵风奇道。 地爬子小眼睛眨了眨,嘴角淡笑:“对于将岸和灵风上灵来说,算是重归故里;对于颜皓子还有这位陈先生来说,算是故地重游;对于其他诸位来说,算是前往妖灵一族第一批的客人。” 第044章等判之较 甘斐谢绝了千里骐骥携飞同行的好意,作为首位登入虻山本境的斩魔士,他很想亲眼看一看虻山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曾经听丁晓和颜皓子描述过一些情景,不过他们多是在沉眠之森的魔境树牢中羁押,便想多说虻山景致也无从说起。 按照过去无数次的推测,甘斐总觉得这种妖魔地界应该是血红色的天,乌黑且丑陋的地表,并且还要配上鬼哭狼嚎的风声。可事实证明,这只是存在于以妖灵为敌的人们脑海中的臆想,双足踩及之处青草如茵,脚底柔软而轻适,植被旁裸露的地面呈现出黄色的沙土,而头顶上的天空则是蔚蓝如洗,简直就是置身于令人心旷神怡的明秀山野,又哪里有印象中魔窟地狱般的恐怖场景?唯一的奇异之处就是空中看不见丝毫日头云霞,好像是蒙上了一层光滑平整的缎纱。 千里骐骥和茹丹夫人同样用悠闲的神态走在前方引路,看茹丹夫人挽着千里骐骥臂弯款款漫步的样子,分明就像是浓情笃密的一对璧人,白狐则刻意和甘斐拉开了一段距离,远远的撇身一旁,时而目中迷茫的看看千里骐骥,时而警惕的偷眼一觑甘斐。 路上还遇到了其他的妖灵,用甘斐的感应来看,对方明显是血灵道出身的普通妖魔,法力不强,血腥味弥散,即便化身成人形也大多面目丑陋,如果是在人间世界碰上,必是毫不费力一刀两半的那种。可奇怪的是,他很难得的从这些血灵道妖魔的身上看到了平和的神情,纷纷向千里骐骥躬身行礼,举止仪态自然中透着亲切,而即便是发现了他这个豪武负刀的伏魔之士,他们也只是微微一愣,注目了片刻之后又自静静的退下。 “我曾经想过以铁血治族,仿造昔年强秦之法,把过去的虻山变成一个律纪严明,万众齐心的圣灵之邦。”千里骐骥看来读过不少人间经史典籍,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 甘斐初时却没有反应过来,隔了半晌才省悟此秦非彼秦,他说的不是现在的苻氏氐秦,而是几百年前攻灭六国,一统华夏的嬴氏大秦,不由有些奇怪,怎么他倒说起了这个? “不过我觉得现在魔帝和狼圣用的法子也不错,让妖灵族众把戾气和战意用在天外之天的征服中,我们这个世界还是太小了,小到微不足道,我辈圣灵将炼化横骨,修道参玄的能为用在这个世界的争夺上,未免太过不值得。” “你能说出这个话来让我很吃惊。”甘斐承认,谁不知道千里骐骥为了谋取人间世界的处心积虑?现在倒有了这般说法,虽然不能肯定是不是在人前的乔装掩饰,但能宣之于口,就已经足以令人震惊了,“你要是早个三四千年能这样想,可不是少了三四千的祸害?” “祸害?那是你从你们凡夫的角度来看。如果这样说的话,你们的太牢三牲也一样会视你们为祸害,只不过它们口不能言罢了,说到底就是高等族类对低等族类的弱肉强食,谈不上祸害不祸害的。” 甘斐眉毛一扬:“这话说的倒像你一贯行事,在你们这些妖魔眼中,我们也就是牛马猪羊之类牲畜而已。我倒很有兴趣知道,你是怎么转变的?还是只是在那个什么魔帝狼圣面前做个样子,只求保全自家性命的?” “他们没你想象的那么好骗,况且我也没有想过骗他们。”千里骐骥答的滴水不漏,又悠悠道:“身无横骨累,褪羽灵明清。在我接受了新的观点,并且平心静气下来感悟之后,我认可了他们的方式。吾族圣灵和你们人类一样,都有灵知,这是把我们和畜类区别开来的根本所在,你们的世界在这里,这是上天留给你们的地方,而作为更高等的吾族圣灵,我们值得更浩博广袤的世界,所以谁也别认为谁是祸害,我们没有不共戴天的必要。” “最后说的像是好话,可我听着怎么就那么别扭?”甘斐挠挠头,很快就发现了造成别扭的原因:“敢情你们这帮子生毛带角的比我们高等是吧?” “当然。”千里骐骥毫不犹豫的点头,“炼化横骨拥有灵知的我们当然比你们高等,我一直不掩饰我的这个观点,至于现在战与和主张的改变,那只是我的眼界变的开阔了。” 甘斐转过了一片山脚,他已经看到不远处的巍峨宫阙,这使他决定暂时不讨论这个话题,说实话,他一时也找不出什么有利的论据来反驳千里骐骥的观点,妖灵和人,谁更高等?这恐怕也是由立场决定的没有正确答案的争论。但他至少听出来了,千里骐骥不是突然转性了,人类……或者说大部分凡人在他眼中依旧无足道哉,他只是不屑再去和这些无足道哉的凡人去争竞,对人类来说固然是个好消息,却也透出一种令同为人类的甘斐很不舒服的优越感。 千里骐骥好像知道甘斐心中所想,嘴角深深的一弯:“其实甘壮士不必觉得有什么不快,就说你们凡人,不也有那种三六九等的判别?贵族不会认为和贱民相同等,胡人汉人彼此轻贱,而难道你会认为你与在长安市口贩卖的奴隶同等吗?人与人之间都是如此,我又为什么不能认为圣灵比彼等凡夫要高等呢?” 不给甘斐张口申辩的机会了,千里骐骥与茹丹夫人对视一笑,在宫阙前停步,转身相延:“我特地带甘壮士走的捷径,既不碍与路观瞻,亦不误谒见之时,圣王宫已至,诀冰狼圣只怕也等了很久了,请。” …… 宫阙建构雄伟,格局恢宏,却没出现甘斐预料中的庄严肃穆,宽阔的殿宇中满是站立的人群。 “老二,你来啦!”突兀的一声大喊使甘斐愕然抬头,发现居然是颜皓子在前面招手相唤,而令他惊讶的是,其他所有同行至此的战友竟都在这里。 将岸灵风和陈嵩坐在环形坐席的上首位置,在看到千里骐骥出现后,顿时停止了交谈,目光阴沉的盯向千里骐骥;灵蟾真君立在一个白衣长发的男子身边,嵇蕤则在那白衣长发男子的另一边在说着什么,他们身后都是些透洩着强劲妖气的妖魔,尤以那金甲红袍的大个子为最。 断海已经反复端相了灵蟾真君好几遭,一个平地擢升,与己同列的汇涓神尊已经使他颇为不喜了,可现在竟然又出现了一个功力雄浑,修为怪异的同族后辈,这使他又觉得不自在起来,尤其当他发现圣王郎桀和凌涛神尊都对这只蛤蟆怪大有看顾之意的时候。只是在这一片祥和热闹的气氛中,他没有把自己这种情绪显示出来,便是那两个显然是撷芬庄投顺虻山的女妖,他也睁只眼闭只眼的放过了。 “还有两位,我都给你带来了。”千里骐骥站在郎桀面前,像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神情根本看不出来他们几天前还曾彼此痛下杀手,互不相让。 这是甘斐第一次见到郎桀,当他一看到那位白衣长发的男子就知道了对方是谁,根本不必千里骐骥特意介绍。回思昔日从那无鳞口中得知阒水有这么一个新晋的圣王存在之后,也一度引起自己许多猜想,却就是没有想到过这是一位乾君神兽化人,还是一位潜入妖魔之界,引起天翻地覆变革的同道中人。 郎桀就站在王座的丹墀之下,哪怕面上是淡淡的微笑,可看在甘斐眼里,却总觉得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桀骜之气。从外表上说,郎桀算是一个英俊的男子,而那圈围着嘴唇、剪裁精致的髭须更令甘斐觉得顺眼,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颌下的虎须,它们长出来的时间还不长,硬茬茬的摸着扎手。找机会,我也修个这般的胡子,好看。甘斐暗地里决定。 “这是我的二师兄,甘斐。”嵇蕤向郎桀介绍,看来在甘斐来之前,他和郎桀聊的不错。栾擎天恢复了些气力,却还是精神恹恹的坐在丹墀旁的席位上,全拜郎桀的神力施为,替他解去了大半的蚊毒,使他可以像正常人一般行走坐立,不过要完全恢复还需要几天的调养。 甘斐对郎桀抱拳:“荆楚乾家弟子甘斐,见过寒狼尊君。” “甘斐……”郎桀没有立即还礼,而是凝视了甘斐半晌,忽然一笑,手中寒气一盛,竟是径直拍向了甘斐胸前。 这一下不仅是甘斐,便是千里骐骥也微露诧异之情,眼见是一派欢愉互庆之景,却怎么陡然出手相击?不过千里骐骥也立即察觉到郎桀并未用足力道,只怕还是另有深意也未可知,便拉着茹丹夫人,静观其变。 千里骐骥是有所反应了,可如嵇蕤、栾擎天,包括颜皓子在内,根本就没跟上郎桀的动作,也是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他们才刚刚有了惊愕的神情,那边厢气劲一撞,甘斐已是按住了郎桀右手,距离胸前不过寸许之距。 转眼间,甘斐胸口已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郎桀面上笑意不改:“好身手!”倏的身形一退,几道光色各异的气流随着他后退的身形悄然弥散,煞是好看。 甘斐抖了抖手,只是交锋一合,他的手便感到冰寒刺骨,但他也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大抵像是江湖好汉甫一见面试探伸量的意思,咧嘴一笑:“哈哈,怎么着?尊君是要称称弟子的斤两?”胸前的冰霜如粉末般掉落。 “是你,我听潆汐说过,有一位斩魔士乔装改扮,混入了绝浪神尊的屏涛坞,以一人之力大战屏涛坞八千圣灵,安然身退,还救走了好几个人间士子。” 此言一出,断海、凌涛并汇涓几大阒水神尊都是一怔,以绝浪神尊和屏涛坞八千多妖灵之力,还有鲡妃娘娘亲自坐镇,居然都没拿下一个小小的斩魔士,这一直是阒水引以为耻的恨事,不过这几位神尊又哪里知道内中许多曲折?私下里品忖时,不禁也对那斩魔士的能为好生震悸,现在真人就在面前,自是大感惊诧。 千里骐骥也不知道甘斐这段过往,看向甘斐的眼神便多了几分不解,有如此壮举者,何以在天下籍籍无名?况且除了我的破体罡气为他所用之外,他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奇功异法?刚才我就没有看出? 甘斐却呵呵笑了笑:“哎,寒狼尊君这是在给甘某脸上贴金呢,尊君怕是想会会天下好汉的意思。不过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屏涛坞闯是闯了,但绝不像尊君说的那样来去自如,安然身退。说老实话,当初是怎么逃出来的我已经记不清了,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 之后的际遇,嵇蕤栾擎天都是熟知,灵蟾真君也能估算一二,灵风却看了甘斐好几眼,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有些榔槺蠢重的胖大汉子会有那么辉煌的事迹。 “不不不,适才冒然出手,并不是伸量考校之意,我只是想印证一下,看看甘先生这般了得的能为是怎么修来的。不过这一试,我倒有了新的发现。” 第045章五气朝元 “能怎么修来?师门传授的本领自家苦练呗,就是多了把蛮力气。”甘斐说的倒是实情,乾家那时节的八大弟子,所学之道都是一般无二,只是因天资不同而变得各有所长,不过当真用在实战之中,甘斐既有武道天赋,又有一身绝力,所以显得最为勇猛;汲勉则是修玄之身天赋异禀,于术法玄功之上更胜一筹,平常也显得深藏不露;至于大师兄乾冲,则因为性情平淑,体质稍显文弱,所以屈居二人之下。 郎桀摇摇头,右手轻轻一拂,适才跟着他退开身形消散的气流却又倏然显现,片刻间光华炫绕,映耀分明。 “我是说甘先生现在的能为。”郎桀微微抬指,指向面前的气流光影,甘斐一脸迷茫,随着他手指的晃动注目而视。 “这是我与甘先生两力相击之下,以冰封之法所锢存的甘先生的罡气,这一看便看出蹊跷来了。”郎桀首先指向了光影中较为暗弱的一道墨绿色气流,“这是绝浪神尊的屏涛阴阳波所遗。”又指了指边上另一道紫黑色的气流,“这是西方神祭独门功力的迹象。” 关于这两道气流,甘斐倒并不陌生,那时在龙虎山七星坛,幼天师德馨道人为他运使控龙大法之际,他就不止一次的见过。他知道这是阒水两大高手封凝于他体内的两道阴劲妖力。只是本以为经过控龙大法的神通,早已将这两道阴劲妖力消弭一清,却没想到直到现在还有遗毒留存。 “这一道,是东海海底覆海灵蚌之华,覆海灵蚌是阒水上古灵兽,听说是被那位锦屏公子夺去了它的万年精元,却怎么会在甘先生罡气之中?”郎桀看着几抹若隐若现的白色气流露出思索之色。 对此,甘斐稍一推敲便知就里,别忘了自己伤重昏迷时,大师兄曾请覆水庄的大小姐为自己施功度气相救,那位苑大小姐不就是据说吸纳了蚌妖的三千年灵华么?想来在制压那两道妖气之时,也留下了少许,与妖气遗毒纠缠难分。 郎桀手又一晃,几点金光像是穿插其间的繁星闪烁,熠熠生辉:“这个我倒是知道,是天师教控龙大法的痕迹。至于这光影四周盘旋不去的黑风嘛……” “是我破体罡气的一部分。”千里骐骥忽然接道,也算是为郎桀做出解释,同时看向甘斐暗生惊讶,瞧这斩魔士不出,竟有如许奇妙际遇,倒成了罕见罕闻的修玄之体。 郎桀点点头,向甘斐一拱手:“可喜可贺,甘先生当真可算是千古奇人,五行气华,齐聚于身,假以时日,必是天下第一修玄之客。” 甘斐一头雾水,他有自信是不假,尤其是玄力重回之后,更是觉得可与天下任何一位高手一较高下,但他却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天下第一。笑话,天底下高手那么多,几时能轮到他?像什么公孙复鞅,还有乾君化人池师兄他们且不论,便是名震伏魔道的几大宗师,如张天师、许大先生、五老观主、紫菡夫人这几位,玄功修为也是自己难以望其项背的。 “屏涛阴阳波乃取水火不容之意所修,万物负阴而抱阳,是为火性;西方神祭是阒水元老大灵,其独门功力广柔深涵,自是水性;覆海灵蚌深隐海底,汲取土元之华,却是土性的精髓所在;控龙大法承继于持丹护鼎之神像,其性如形,定魄生金;最后便是千里先生的破体罡气,阴消阳长,曲直相破,却是木性之相,如此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克,尽集于甘先生一身,便与天道衡平之理相通,正合五气朝元之道。之所以我说假以时日,却是甘先生这五气中,以木性最重,尚未达盛衰互补之境,若得修身潜心,调和大成,则成就未可限量也。” 一番话娓娓道来,甘斐听的迷迷瞪瞪,他不是很懂什么阴阳五行的门道,但总之知道全是好话,暗自窃喜之余却又有些不可置信。 值此,甘斐玄力复生的谜底终于解开,并不仅仅是千里骐骥的破体罡气阴差阳错的留存于他的经脉内那么简单。事实上,以破体罡气为引,固有回复之效,却不可能对妖魔有如此强横的杀伤力,毕竟只是千里骐骥破体罡气的一小部分,就算甘斐武道天赋的弥补,充其量也只能是伏魔道介于一二流之间的人物,和甘斐过去的定位倒是大体相当,又如何能当真与天下最顶儿尖儿的高手一较短长? 虞洺潇和芙蒂雅的妖力并没有完全被消除,倒不是天师教控龙大法难以尽解,实则是因为苑芳菲一度运功相护,那些压制妖力的蚌妖灵华倒起了一定程度的阻隔作用,不仅留下了一小部分的残存妖力,甚至还将渗入的控龙法力一并裹挟于内。如此四力交错,堵瘀经脉,彼此纠结,虽然使甘斐没了性命之忧,却也令他着实难以发出本力。 无巧不巧,甘斐得了孔缇的提点,用健体强身之法加速了气血流通,缓解了这种堵瘀,恰好七月半千里骐骥强劲的罡气摄入,却与甘斐经脉内的四力争衡撞了个正着,五行生克,竟自融汇一处。自此,甘斐玄灵之窍大开,任督二脉相通,这才渐渐有了当世一流高手的气象。 似此种种,烦难多端,若非郎桀以衡平之识及阒水圣王的眼力道破关节,剖析根本,只怕甘斐就这般迷懵不解下去了。不过郎桀说他能成为天下第一,却也是夸赞的成分多一些,毕竟这需要多年的修炼,并且还要方法正确才有可能,但总也是希冀可期了。 灵蟾真君听着郎桀的注解,亦不禁暗自艳羡,他只道自己的晋升之历已是千载难逢的奇遇,怎知那斩魔士际遇之奇竟还在自己之上。难怪自己一直觉得除了那几位五圣化人外,只有这斩魔士才能对自己构成威胁,却原来是五气朝元的修为所感。 有了郎桀的一番话,原本热闹的大殿内也变得一片寂静,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的看向甘斐,就算不能对郎桀所言尽数了解,却也知道这是他对对方的称许,能得寒狼圣王如此推重,其人岂同小可?目光中有的羡慕,有的惊讶,有的称叹,也有的掠过一丝丝妒意。 白狐自从进入殿中就一直默不作声的跟在千里骐骥身后,这片曾经非常熟悉的殿宇现在已经变得有点陌生,渴切希望救出的骐骥王竟然已经表示了降服归顺,这使他有点不知所措,而他也没想好自己以后应该再做什么,倒是千里骐骥在抚意居里的那段话更令他心生迷茫,患得患失百般辗转之际,又听了郎桀对甘斐说出的五气朝元之语,他大吃一惊:“这斩魔士有这等修为?我……我若想过他这关,让布奴莎对我青眼有加,岂不是难上加难?” 眼看关于甘斐修为的话题告一段落,郎桀却立刻又注意到了白狐。 “就是他闹出的变故吧?” 白狐沉着脸,一语不发,他格格不入的身形落在殿上其他妖灵的眼里,盈玉,如馨这几个素来相识的都不由一惊,这不是白狐么?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我把很多事都告诉他了,他还在想。”千里骐骥有点像是在为他求情。 凌涛适时的禀报:“二十八个异灵,逃走三个,抓住了其中两个,其余的除了他,全部伏诛,足舞魅也已经死了。” 异灵军全军覆没,连足舞魅都死了,白狐暗生悲凉,却发现鸿翼正站在凌涛身后,用一种深沉的目光看着自己。 “很抱歉,白狐卿相,我是奉命潜入你们那里做内应的,你们的行动根本不可能成功。当然,我知道白狐卿相窥心之术的厉害,所以我还是用惑魂蝠音做了点自我防护,恰好是让卿相看不透我真实所想的程度。” 怪道自己察觉不出鸿翼的真实目的,他的惑魂蝠音终究还是影响了自己的窥心之术,白狐并没有愤怒,只是觉得消沉。 “……以为能够看穿人心的自信往往会被人心所玩弄,你永远不可能看透,只会在那种自以为是中变得愚蠢……” 千里骐骥在抚意居里的话音犹然在耳,白狐苦笑,可不是愚蠢么?自己的图谋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一败涂地。忽而心中一动,刚才他们说的什么?二十八个异灵? 郎桀饶有兴趣的打量着白狐:“能够有那样的忠心,终究是值得赞赏的,听说你很久了,曾经的虻山卿相。千里先生说你还在想,我可以暂不追究你的罪行,但你现在毕竟是妖灵一族的罪徒,地爬子先生,请你将他囚禁于沉眠之森,我相信在那里他一定会想通很多事。” 地爬子闷闷的应了声:“哦。” 白狐还没来得及开口,一股大力就攫住了自己。而在众人眼前,只觉得灰褐色气流一晃,地爬子和白狐就同时失去了踪影。 “该办我们的正事了。”郎桀收回眼神,却看在甘斐面上,又笑了笑。 “早间老爷子就出发了,赛伦族的朋友和锦屏苑的女仙们带着他前往裂渊国,这算是妖灵族通往裂渊国的使节。而我……和这位姬念笙先生将作为向伏魔道和人间世界通好议和的使节。” 经郎桀一说,甘斐才注意到立在殿宇一角的一个容貌清癯的青衫男子,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由始至终都没有发出片言只语,再一细辨,发现无食竟然一反常态的乖乖趴在这青衫男子身边,一向惫懒的神情此刻竟有些别样的温柔款款,而那青衫男子也一手搭在无食头顶,不住抚摸,心下不由一怔:“这就是小师弟的亲生父亲?那只臊狗子的原主人?” “很高兴有你们这些新来的客人随行,有你们跟我们一起,我想更容易使伏魔道相信我们的善意,按照时间推算,我们未时动身是最合适的时辰,因为我的族人也差不多也已经和伏魔道碰面了。”郎桀还在向众人宣布,还特地点了点将岸和灵风:“我知道二位都是虻山出身,并且和虻山还有些旧恨宿怨,不过现在已经没有虻山了,现在是一统的妖灵之族,我很欢迎二位的回归,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得向前看。你们想重新住在这里也可以,想继续留在锦屏苑或是其他什么地方都行,反正虻山之境通行的密咒没有改变,这里随时有二位的一席之地。” 自从千里骐骥进来,将岸陈嵩和灵风便都用一种愤恨的目光盯住了他,也幸亏是知道大力将军英灵未泯,这使他们的恨意有所减弱,不然只怕早就杀了过去,千里骐骥似乎也留意到他们的怒气,却只是淡淡的微笑以对,除了和茹丹夫人靠的更紧,他就没有再做出什么其他的举动。 甘斐忽然看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缩在殿边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手里捧着竹简,一派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的模样。 这也是个凡人,可为什么这样一个颤巍巍的老人也能在虻山存活下来?甘斐没有多问,他相信等见到使节和伏魔道相见的时候,自然可以知晓。 接下来,是启程前的一些打点,距离出发也就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了,金甲红袍的断海成了留守虻山的主将,凌涛则是副手,通使伏魔道的除了郎桀和那位姬念笙,还有在十众之数的妖灵同行:阒水的汇涓神尊、乌鳞斥候暮觉子、还有那嘴唇一点殷红如血的霓裳夫人,以及原本隶属虻山的盈玉和如馨都赫然在列。这一来是向伏魔道表示虻山阒水一统的实情,二来也是为了增加使节团的分量,表明他们足够的诚意,毕竟伏魔道和妖魔相争了数千年,一朝改弦易辙,对双方来说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甘斐以为暂时没他什么事了,郎桀却忽然走近,对他和另两位师弟示意:“有件物事,要请你们确认一下,冒犯之处,尚请原宥。” 甘斐一奇,要确认何物,又能有什么冒犯?当下和嵇蕤栾擎天俱各一点头:“无妨,尊君只管取来确认便是。” 郎桀轻轻一叹,手一抹,一方制作精美的木匣便托在手中,送到甘斐面前,甘斐低头一看,猛可里浑身一震,口中闷哼,向后退了一步。 木匣中却是两颗须眉竦然,面目可辨的人头。 第046章查证 内中一颗首级,须眉半白,虬髯戟张,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所做的保存,尽管因为时日甚长而使皮肤现出了一层诡异的青灰色,但雄武威严的面目依然清晰可辨,双目半开半合,似是不屈不服,又似是不甘不忿。 甘斐的身子晃了晃,嵇蕤抢上一步,而栾擎天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从坐席中跳了起来,而后又不约而同的齐齐跪倒,情难自已的嚎啕失声。 乾家弟子们突兀的举动令灵风一惊,但她很快就知道他们失态的原由何在了,难怪郎桀会要他们原宥自己的冒犯,他呈在乾家弟子们面前的,正是乾家老家尊乾道元的头颅。 看着乾家弟子痛哭跪拜不止,郎桀面露沉重之色,不必对方再说什么了,乾道元的身份现在已经得到确认,但他没有收回木匣,一动不动的端直平伸,给了乾家弟子们足够的悼唁时间。 虽然早就知道了家尊的遇害身亡,但当真看到了家尊确凿无疑的首级之后,那种心理上的冲击感却是极为震撼巨大的。乾道元对他们来说,亦师亦父,骤然得睹遗容,便是一阵撕扯五脏六腑的苦痛煎熬,然而当号泣稍止的时候,继之而来的便是咬牙切齿的愤恨之意。 “很抱歉,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颗首级如果真是尊师的,你们可以将他带回入殓安葬。” 甘斐郑重的向郎桀顿首相谢,素来行止狂放嚣烈的他此际竟显得无比严肃凝重,顾不上抹去两腮未干的泪迹,双手接过了木匣,不过在看到另一颗人头之后,眉头又不自然的皱了皱:我叩拜悲悼的是自家家尊师父,这人却是谁?也当得起我一跪一哭? 另一颗人头显然是一个胡人,同样青灰色的面皮,头上结着鲜卑发绺,满腮黄须,耳下甚至穿着金色的耳环。 “这应该算是我这一世的上古同袍,巽风狮圣的首级。很可惜在我结识他之前,他就和尊师一齐遇害了。这两颗首级一直放在圣王宫的巅阁中,作为虻山战绩的彰表。现在,我认为应该是让他们入土为安的时候了,但愿再不会出现这样的杀戮。听说他是鲜卑族的下邳王,这次通好人间,我会把他送还他的族人。也许我应该把他们分匣盛装的。”郎桀看出甘斐的些微不豫,解释了几句就待提过慕容厉的首级。 甘斐听说是号风怒狮化人乾君的首级,心下的气便消了大半,凝视了片刻又摇了摇头:“不必分匣装了,家尊外出本就是去寻他,他们一同罹难也是天命使然,就不搅扰他们了。待将家尊入殓之后,便由我们乾家弟子去送还怒狮乾君的首级罢。”找寻五方乾君本就一直是乾家弟子肩负的使命,况且家尊乾道元又是因其人而殁,甘斐如此说来倒也理所应当。 合上匣子,甘斐转身将它交到了嵇蕤手上,嵇蕤接了过来,心内又是一阵阵气苦哀伤,他的腰间缠着大师兄的铭英钩链,背后伸出了六师弟的蚀魂锈剑剑柄;栾擎天拄着八师弟的狼牙银棒,背后还倒插着七师弟的钩臂螳刀;现在再加上自己手中的家尊首级,乾家一门的殉身者尽集于此。 颜皓子面色戚然,默默无语的踱了过来,安慰似的把手在嵇蕤的肩上拍了拍,轻轻又打开匣子,只是这一次他把身子一横,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免得他们睹物思人,悲从中来,再生哀切。而他再次打开匣子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但现在还不能告诉这几位乾家弟子。他低下头去,仔细审视乾道元的首级,时日太过久远,没有任何可以循察的线索,只能发现切口处非常平整,显然是被极为锋利的锐器所伤。 郎桀轻轻一叹,他知道现在不再适宜和他们叙话:“我们一会儿就出发,走的时候我来叫你们。”做了个节哀顺变的示意,转身待去,却见甘斐昂然站起,一声不吭的大踏步走向千里骐骥。 “师兄……”嵇蕤只来得及喊出两个字,就看到甘斐陡的奋起一拳,打在淡淡相视的千里骐骥脸上。 满场皆惊,谁也想不到甘斐竟会做出这般举动,一个是才刚刚降顺的虻山故主,一个是五气朝元之身的到场贵宾,各自的身份都有些敏感处,现在他们之间却偏生如此突兀的变故。 这一拳力道雄恶,倒没蕴含什么罡劲煞气,按说千里骐骥有充分的余裕闪避开去,至不济也可出手相止,可他偏偏就是不闪不避,眼看着拳头打在鼻头,噗的闷响,千里骐骥纹丝不动,甘斐则大出了口恶气似的甩了甩手。 “自从你看到首级之后,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我,却没想到你只是这么轻飘飘的一拳。”千里骐骥目光直视甘斐,虽然说是轻飘飘,但还是有一淙鲜红的血水从鼻下汨汨流出,以他如此的妖灵之体,等闲水火不侵,刀剑不避,却能被一记不含罡劲玄力的拳头揍出了鼻血,足可见对方的力道委实不小,当然,也确实没有什么严重的后果,没有唇开鼻绽,更没有伤筋动骨。 茹丹夫人既不意外,也不生气,只是掏出一方锦帕,悉心的抹去千里骐骥鼻下的鲜血,却没有对甘斐的挥拳相向做出任何表示。 “你知道我是为了我师父!”甘斐又扬了扬拳头,这回并没有再次击出。 千里骐骥吸吸鼻子,说实话,得道妖灵被打破鼻子流鼻血的经历还真是少之又少,尤其对他这样层级的妖灵来说,他觉得只是有一点疼,但鼻血留下的那种麻痒之感却比疼痛更甚,好在茹丹夫人很快替他拭去,而他也保持着淡淡的笑意:“为了你的师父,就给我这么一拳?这可不像你报仇的风范。” “冤有头债有主,你并不是杀害我师父的仇人,但我师父又确实因为你而死,这是其一;况且一想到你把我师父的首级作为战利品炫耀标榜,我就很不舒服,这是其二。我明白现在是两厢罢战,修好议和的时分,我无意破坏这种气氛,可基于上述两点,所以就用这一拳发泄一下怒气,你知道的,我下手很有分寸。” 千里骐骥点点头:“嗯,所以我也没有躲。”下意识的抹了抹鼻子,凑手一看,两指殷红,情知血还没止住,当下仰头向上,说话时瓮声瓮气,茹丹夫人对折了锦帕,又来揩拭,“看来你似乎知道不少。” …… “你说的这个死胖子,倒也有些意思。”姬念笙挠了挠无食的脑门心,远远看着甘斐道。 他与无食的重逢充满了惊喜,他也没想到只不过几天,这只追随自己日久的摄踪仙犬竟会来到了虻山之境。而在前几日池棠复述过往经历时,无食心不在焉,大多听的懵然混沌,而池棠关于姬念笙的情事也只是一笔带过,所以现在无食骤见故主现身岂能不大吃一惊?不过他从惊愕茫然到欣喜若狂也只用了说出四字真经的短短时间,一声娘妈皮的,千言万语尽注其中。然后就是没命价的撒欢亲热,这些时日他也阴郁了很久,即便是与池棠甘斐的重逢也没冲淡多少,却在见到老主人之后焕发了精神。 于是这奇特的一主一从在十年后相聚,在这不为人注目的殿内一角喁喁私语,从姬尧说到乾家弟子,从分别际遇说到当下情势,自然也少不了对那几位乾家弟子的介绍,姬念笙还没见到姬尧,可现在得到的讯息已经使他心怀大畅了。 尤其是听说甘斐是五气朝元的修玄之体后,更是眼中一亮,敢情自家孩儿的同门竟是藏龙卧虎,现在又看到甘斐这般行径,又是心中暗笑,这位斩魔士不及那池鸦圣威严方整,却多了鲜活之气,是个性情中人,我那孩儿与他一处,定必是颇多乐趣。 “得小心,这死胖子不是好人,色迷迷的,可别把少主教坏了。”无食可不介意夸大其词,这也是和甘斐亲密的表现。 不过这话可没得到姬念笙的赞同,轻悠悠淡然一笑:“男女欢爱,人之本欲,无所碍也。” 无食吐了吐舌头,暗道了一声娘妈皮的,自己是跟乾家弟子呆久了,变得迂腐起来了,怎么就忘了那天夜里老主是怎生掳了翠姑来化毒的?这种事他娘的就不是事儿。话说回来,那小咪现在不知道怎样了,得回乾家瞧瞧去。想到小咪,心里一甜,可又想到乾家,想到小黑脸一伙子的殁去,无食又有些怅然。 …… 关于乾道元的死,诸般线索推敲之后,乾家弟子曾一度认定了是虻山所为,在洛阳城与天军妖兵死战不退,杀敌甚众,正是有这为师誓仇雪恨的心理在。只是在甘斐那日罡气的误会而生出新的疑点后才察觉了一丝蹊跷,再到日前与池棠重逢,从池棠口中才确定杀家尊者另有其人,虽然和虻山有关联,却不是虻山的妖类。 “肯定没有你知道的多。”甘斐接上千里骐骥的话,“请告诉我,那灰蓬怪客的来历?” 这个问题池棠也问过,只是当时虻山刚刚失陷,千里骐骥以被俘之身兀自强项不驯,不说他本就对灰蓬客知之甚少,就算他当真知晓备细又岂肯对池棠一一道来?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短短数日之间,千里骐骥心态大为转变,倒不再隐瞒了。 “我不知道他的来历,只是在氐秦长安宫中突然遇见的,他当时乔装成宫里的内侍。是他向我表达了结盟之意,让我取代吾王成为虻山新的主君,而他则想借助吾族的力量,成为人间的帝王。杀死五圣化人是他宣称的表明缔盟诚意和彰显他实力的礼物,我也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办到了,反正是送上门来的盟友,况且我看他确实本领高强,所以我当然不会再反对。哦,我只能肯定他是人,不是妖也不是鬼,而且很可能就是伏魔道的人,他身上的伏魔戾气很重。” 郎桀听他们说起灰蓬客,忍不住也插口道:“可惜天王随海神前往裂渊国了,他那日与灰蓬怪客交的手,只知道他是虚影之形,不是肉身本体。他给我的那一下也好生厉害,以我如此寒狼之力尚且难敌他的灵力偷袭,他说过他的名字,叫什么……巫澜沧。” “巫澜沧?”甘斐皱着眉头,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而且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现在要确定一件事。 “刚才你是说,他要杀死五圣化人作为与你结盟的礼物吧?”甘斐很善于把握细节,“那么这与我家尊师父又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还要杀死我师父?如果是为了献礼的分量,伏魔道比我师父名望高的人物还有不少,能够杀害我师父,也一样足以干掉许大先生、张天师这些高人,他为什么不选择他们?” “这我可就真不知道了,其实事先我根本就没想到他会连乾家家尊的首级一齐奉上。”千里骐骥耸肩摇头道。 嵇蕤没有加入讨论,从他在灵泽上人处得到的消息,那个灰蓬怪客是先杀了家尊,才赶去斩下了正体力玄气消竭的慕容厉的脑袋。现在听到千里骐骥这样说,他心里一动,既然那灰蓬怪客的目标是五圣化人,为什么非要先杀家尊呢?这只能说明,他必须先杀家尊,才能展开接下来的行动,触及这个疑点,嵇蕤有些不敢想下去了。 就在这时,颜皓子盖上了匣子,悄声附耳:“我看过伤口了,只有一种可能,家尊是在背后,被他自己的狻猊诛魔刀给砍下头颅的……” 甘斐却也在同时发问:“伏魔道的人?除了他身上的伏魔戾气还有那个什么虚影之体,他还有什么能为?” 千里骐骥侧头想了半晌,郎桀却笑了笑:“身法若电,座下灵驹,神出鬼没,连我都猝不及防的着了道儿,这能为可委实不小。” “很抱歉,他的座下灵驹是我赠送给他的,算是回礼嘛。不过自从我表示归顺之后,那厉影就主动中断了与我的术法牵连,看来是铁了心要跟从他了。”千里骐骥露出苦笑,厉影魔驹毕竟是他为兽时节的儿子,终究有几分舐犊之情在。 “你倒大方,自家儿子送给人当礼物。” “一则是方便举索暗查,另一则却也是为了那澜沧王行动之便……”千里骐骥说到这里,像是忽有所感,语气一紧,看向甘斐:“说起来也怪,那澜沧王修为了得,本领非凡,便是我也未必是他敌手,却偏偏不擅移形换影,御气凌风之术,就像你一样。” 第047章迎候 噬狼涣淡的元灵在悄然飘散,曾经在这里立阵相峙的犀甲军士早已踪迹全无,只留下他的零落尸骸堆附草木之间,俨然就是刚被猛兽捕食后啃啮磬尽的碎骨残肉。清晨的阳光并没有使深山幽谷中的温度提高多少,严冬的季候依旧嚣肆着寒冽刺骨的凛风。 日头渐渐偏向中天,尸骸旁的枯草忽然轻轻一动,探出了一个顶戴高冠,面白无须的年轻面孔,惊魂未定的目光匆匆瞥了一眼尸骸,又惶惶不安的回望身后。 “二十八个异灵,逃走三个,抓住了其中两个……”凌涛对郎桀的禀报并没有错,除了被千里骐骥网开一面而特意救回的白狐,这是所有其他异灵的数目,至于脱逃在先又死于鬼御营手中的噬狼,那也是因为察觉了他已毙命,圣王卫才放弃追击的。 对异灵军的全数剿灭是毋庸置疑的,可所有人都没有在意,在这支意图复辟作乱的异灵军中,偏偏有一位并不属于正式异灵的行列,这个峨冠博带的年轻人,这个在虻山就一直被忽视的小人物——慕萤。 任何事都有祸福相依的两面,素来为自己的不得志而郁郁寡欢的慕萤却也因此侥幸的逃了出来,一来是他隐身遁形的本领确实不俗,二来也是异灵的数目本已有定,在追兵将所有异灵计点相符之后,自然也就更不以为意了。 但即便如此,慕萤还是战战兢兢的等到左近数里范围内再没有任何玄灵之气流动的迹象后,才小心翼翼的现了身,他认出了噬狼的尸体,这也在告诉他追杀他们的似乎并不仅仅是虻山的圣王卫们。 好在目前还是安全的,从噬狼残骸上的血迹以及渺淡得近乎难以察觉的涣散妖灵,可以判断距离他的死亡足有一个多时辰以上了,另一批的追杀者也应该早已离去,而这里也是虻山疆界的最末端,决山支脉的外延,相对来说,就算被虻山追兵察觉,对方也没有那么快的速度赶到这里。 慕萤长长的吁了口气,不自禁的抬头看了看青白色的天际,又是一阵阵的发懵茫然。 想要出人头地就那么难吗?好容易等到骐骥王另眼相看的时候了,可没过多久,虻山便已失陷;又横了心跟着赏识自己的白狐卿相,本以为又是一次晋身立业的好时机,现在却也成了云雾飘渺的一场幻梦。白狐不知所踪,但慕萤可以肯定他必然凶多吉少,其他异灵的下场就是最有力的佐证,图谋已作画饼,雄心尽付东流,可自己今后该怎么办呢? 是回去做成为阒水附庸的虻山顺民?就算自己跟随异灵的情事不曾败露,可难道自己就真的能够继续安心于籍籍无名、人所轻漠的日子然后就这样一直过下去?慕萤不甘心,如果一直没有过变化他或许还能接受隐忍,但他已经变了,哪怕只是因为白狐的小小提携而使他在异灵之中有了高人一等的地位,并且也不过是短短几天,可就是这几天像是沾上了火星而开始渐渐燃烧的纸卷一样,令他被挤压太久的忿郁不可遏止的升腾起来。 然而自己还能做什么?唯一可以倚仗的靠山没了,自己真正成为了孤魂野鬼,天下之大,欲得一展抱负,何其难矣! 慕萤也算是饱读经史,多阅籍典,人间种种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的词句便反复在脑中盘旋,越想越觉得天道不公,时乖运蹇,一阵阵的悲愁惨切,齐上心头。苦笑着仰头哀叹,忍不住脱口而出:“……呜呼,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正叹息间,慕萤眼角一转,赫然惊觉一个人影就站在一旁,顿时心中巨震,接下来的话便说不出来了,额头涔出冷汗,自己是不合时宜的犯了人间文士之气,却怎么如此大意?毕竟危机尚未完全消解,自己也没有真正安然脱身。 待慕萤正面看向那人影时,却发现对方只是立在山石之下,并没有任何动作。这是个一身黑衣的精瘦男子,如果不是自己目力奇佳,几乎便要将那黑衣男子看作了枯树山石的垂蔽之影,而那黑衣男子望向慕萤的双眼精光熠熠,却还透着些好奇。 能够这样悄无声息令自己毫无察觉的出现,此人绝非等闲之辈,慕萤已经感知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虻山慕枫道气息,自己多半不是对手,还是打定主意,早作脱身为上。 “我不是很听得懂你在说什么,以前在虻山也好像没有见过你。”慕萤默不作声,那黑衣男子倒先开了口。 听起来倒不像有什么恶意,真是追兵的话现在就应该已经动手了,绝不会如此气定神闲的攀话,慕萤心里微微一松,可也不敢尽去戒心:“阁下何方上灵,尚请明示。”他冷冷淡淡的冲对方一拱手。 黑衣男子却觉得颇为有趣,嘴角现出笑意:“要不是嗅出你的虻山之气,我几乎都要怀疑你究竟是吾族同侪还是人间的酸腐书生了,你刚才说的那些什么什么……千钧为轻,瓦釜雷鸣……那种神情,我看过很多人间寒族白丁都是这般,这些词也听到过,就是一直没弄明白意思,不过也不奇怪,我在人间接触的多为武人,和文士可没什么交集,往后这些词儿你多教教我,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慕萤越听越是疑惑,对方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但还是没有说出他的身份。 “昨天夜里,这一带动静可不小,虻山阒水,连伏魔道的也加入了,你们为什么会打成那样?” “你都看到了?”慕萤眉头微皱。 “奉澜沧王之命,这些天我专一打探虻山动向,这决山老驴的地界是潜身隐藏的最佳地段,我又岂能不知?不过发现你们异灵来了,我倒很有兴趣看看你们究竟要做什么,却没想到这么快你们就全军覆没了。” 慕萤心中更惊,听这黑衣男子话语间意思,难道异灵军占据决山之时,他就已经窥视在侧了?没道理啊,白狐如此高明的感知力,竟会对他一无所觉?还有那阒水老怪几个,也对他的存在毫不知晓? 黑衣男子又笑了笑,像是知道慕萤心中所想地说道:“那白狐卿相我见过,现在变化不小,可想和现在占着虻山的那帮斗,还差点火候。你虽然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冒着酸味,但能够从昨夜里逃脱,本事应该不小。你又是虻山吾族的圣灵,还是和那帮子作对的,澜沧王需要你这样的高手,跟我走吧,与其被那帮子追的走投无路,不如到澜沧王麾下等着反戈一击。” 慕萤连连听到澜沧王这个称谓,却还有些懵然不知所以,他毕竟不是虻山的头面人物,因此对于千里骐骥和灰篷客的诸般旧事并不知情,要是白狐在此,不光那灰篷客澜沧王,也早就认出那黑衣男子了。 但能够在濒临绝境之际遇到一丝曙光,还是令慕萤极为欣喜的,他努力按捺住扑扑直跳的心头,用看起来冷淡和平静的神情盯着那黑衣男子:“澜沧王是谁?你又是谁?” “去了你就知道澜沧王是谁了,至于我嘛,我也奇怪为什么我们在虻山并不认识,像你这样说话的同侪一定会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的。”黑衣男子手招了招,慕萤双眼顿时睁得滚圆,他看见黑衣男子身后募的现出了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周身环绕着一团朦胧的气雾,而气雾中又有点点黑色晶芒闪耀。 “我叫陷地。”黑衣男子又对着目瞪口呆的慕萤一笑。 …… 事实证明,俞师桓的决定还是很正确的,在接近洛水之滨的时候,远方的山峦间升起了一道白色的气光信号,这不是七星盟的北斗信灯,却是鹤羽门用于本门联络的讯号。 池棠和韩离对于御气凌风的妙用已经深谙其法,心念稍稍一动,疾速飞行的身体便跟着转向,在距离发出信号的山峦不到里许之际,他们遇到了过来接应的同道。 “俞师兄安好,我就说嘛,这么多同道盟友决无不成功之理。”这是个面容还有些稚气的鹤羽门少年,池棠注意到他胸前绣着的细长鹤腿,知道他应该是文字一宗的门人,不过除了那祁文羽,池棠对其他文字宗门人一无所知,只是看到这个少年,便不自禁的想起同样稚气未脱的八师弟邢煜,心下又有些黯然。 俞师桓认出白文祺,点头一笑,白文祺却惊讶的看了看池棠和韩离,他已经发现了他们身上的神兽之气。 “白师弟,你们看到我们发出的北斗信灯了?”俞师桓没有停止飞行,而是边飞边说,这是为了不耽误时间,他知道白文祺会将他们带到目的地,只要跟着他就行。 果然,白文祺和众人在空中草草见了个礼,便即一刻不停的返身,俞师桓与他齐头并进,池棠韩离苑芳菲以及紫菡院的女弟子们堕后了一个身位,也是跟随甚紧。 “不曾,但我知道你们会赶来的,恰是察觉到俞师兄的本门心法,我就用本门信号示意了。” 看一下白文祺原先处身的山峦,俞师桓对他的第一个回答倒不意外,无巧不巧,那个地段恰在施放的北斗信灯可以波及的范围之外,白文祺说不曾看到本也在情理之中,但接下来的话又令俞师桓有些奇怪,就算他们知道有人去解救自己,又怎么能够肯定自己能安然得救而返,还是从这个方向过来的? “其实也不是等俞师兄。”白文祺顿了一顿,回头看了看池棠和韩离,“是我知道他们会赶来,前日……前日那位紫菡院的傅师姐先到了,是她告诉我们的。” “嗯?傅姑娘竟然先去你们那里了?”前方的对话一字不落的传入池棠耳中,池棠不由插口道,算起来,他们一行是和傅嬣一起从虻山动的身,按说傅嬣心急于同门师妹的安危,应该比他们更早赶到洛阳,哪里知道洛阳不曾见到她,她倒和伏魔道七星盟的大部先会合了。 俞师桓心里震了震,昔日他与傅嬣婚约在先,如果不是锦屏公子公孙复鞅横生变故,恐怕他和傅嬣现在早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虽说这婚约有孤山先生的私心在内,可就俞师桓本意来说,他对傅嬣也是有着向往情愫的。也就是傅嬣与公孙复鞅两情相悦,却对自己的真心实意毫无动念,令自己大受打击,紫菡院那一战之后,自己便将这份情意深埋在心底,更将其视为奇耻大辱,修习《降妖谱》时,除了对师尊辞世的痛心,未尝没有这几分恨意在内。现在虽说自己的执拗倨傲之心大有改观,却也说不准当真再见到傅嬣时,心内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想到这里,俞师桓不自禁的回头悄然一瞥,却又和苑芳菲一泓碧波般的盈盈目光撞了个正着。 白文祺哪里知道俞师桓心里的翻江倒海,他的注意力被池棠给吸引过去了,他早就听祁文羽说过这位在长安城救了他一命的火鸦化人,也听说了池棠在龙虎山之会上的煊赫战绩,此际更是大感好奇,不仅是池棠,还有池棠身边的韩离,这雷鹰化人是几时在伏魔道横空出世的? “韩师姐是祁师兄前日在洛水之滨遇上的,那时候韩师姐一心要去洛阳,幸亏祁师兄告诉她洛阳已无伏魔战事,七星盟大部尽在不休山中,却是直引韩师姐去了不休山。韩师姐又说还有火鸦和雷鹰化人不日即至,所以天风子宿主和胡长老让我和祁师兄在左近轮值相守迎候,今晚却是该我当值,这下可好,还是给我遇上了。” 池棠初时诧异,为何傅姑娘说我和韩兄会来此地?稍一推想,便即了然,傅嬣肯定清楚,只要自己去了洛阳不曾见七星盟大部,必会想法找寻,洛水之滨是自己绝不可能疏忽的所在,如此算来,还是自己在洛阳凭悼六师弟才延误了时间,不过对此池棠并不后悔,甚至还很庆幸,不是这时日延误,自己又怎么可能与甘师弟这一众同门相聚? 俞师桓收拾了心猿意马,却听出蹊跷:“怎么大伙儿都去了本门不休山?你说是天风子宿主和胡长老让你来迎候的,那盟主呢?盟主现在何处?” 第048章不休山 俞师桓的话音刚落,池棠便从白文祺处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消寂,良久不曾应声,这使他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白文祺沉默半晌,才用略有暗哑的嗓音回道:“许掌门以本门一门之力于洛水之滨阻截虻山妖军两万余众,终至油尽灯枯,殉身罹难。鹤羽门自裘师兄、吕师兄以下,大部壮烈战死,如今鹤羽门连俞师兄在内,也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六个人了。” 俞师桓疾速飞行的身体在空中晃了晃,一口气没有接上来,白光一黯,倏的便往下掉落,还是池棠和韩离见机的快,分左右降身相救,一道赤风,一道蓝光,将俞师桓携住,又提了上来。 苑芳菲一直在留意俞师桓,只是身法不比池棠韩离迅疾,待俞师桓被救回来之后,她才赶到,关切揽过俞师桓臂弯,却见俞师桓满脸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微微颤抖,不由大急,连连呼道:“师兄,师兄,你怎么了?” 俞师桓骤闻噩耗,几如五雷轰顶,犹然记得许大先生那时节的命令是让七星盟各部前往洛水之滨会合的,只是因为妖魔围城而使计划有了一些偏差,可也正是因为解救洛阳城,才使俞师桓认为洛水之滨那里不会再有什么大的战事,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经历了洛阳城的惨烈大战之后,盟主许大先生竟还是在洛水之滨与妖魔展开了一场血腥厮杀,并且几乎赔上了整个鹤羽门。白文祺口中的裘师兄和吕师兄,正是裘立宗和吕师楚,也是立字门和师字门的佼佼者,连他们都牺牲了,加上最先去世的本宗师尊孤山先生以及文字门师长衔云子,鹤羽门三大宗师尽皆作古,千载伏魔名门,在短短一年之内烟消云散,怎不令他气血上涌,失魂落魄? 同行诸人也都听到了白文祺之语,如池棠韩离以及秦嫔、杜嫚等固是心内大惊,但却不像俞师桓的反应如此之剧烈。 池棠悬在半空,一手扶着俞师桓,另一手用力捺他人中,韩离则搭住俞师桓脉门为他推宫过血,直到俞师桓迷迷瞪瞪的双眼略有了些光采,又是长长一口浊气吁出,两人方才松手,苑芳菲却把俞师桓揽得更紧了,娇小玲珑的身躯几乎是紧贴着俞师桓,唯恐他有什么不测。 白文祺伸手在俞师桓额上一探,却是以本门心法度过气劲去,玄息牵引,应念自生,总算维持住俞师桓凌空驻身的术法,这才神色悲戚的摇了摇头:“终究要让俞师兄知道的,晚说不如早说,也让俞师兄有些准备。” 俞师桓大口喘了几下粗气,心中翻腾的气血稍稍平复,脑中还有些晕眩,他强自支撑着颤声问道:“是哪几位同门存活?我是说,除你我之外……” “立字门是张师兄、袁师兄和高师兄,张师兄脱了力,至今还没恢复,高师兄则断了只手;文字门便是祁师兄和我了,至于师字门……”白文祺深深看着俞师桓,黯然续道:“就只剩下俞师兄你一个了。” 俞师桓又是一声闷哼,慌的苑芳菲不住轻抚他肩头,用蚌妖之华的淳厚内力输注缓解他体内的烦恶气血,还颇为埋怨的白了白文祺一眼,暗道这个鹤羽门的小弟子怎么说起话来如此不省轻重,明知俞师桓大受打击,却尽拣些不中听的来说。 白文祺一则是年少秉直,未通转圜之术,二则也是据实作答,倒没顾及其他,见俞师桓这般反应也吓了一跳,抢上来便要扶住俞师桓,俞师桓却摆了摆手,语调虚弱的喟然长叹:“鹤羽门这就算没了……” “白师弟。”池棠没容俞师桓说下去,“还是头前引路,我等悬身在天,终不是说话处,且去不休山再做计较。苑师妹,你扶住副盟主,就跟在白师弟后面,别让副盟主多说话了,助他调息化解了这股郁积才好。秦师妹,苑师妹功力精深,御气飞身却非所长,手上又多了个人,还要相烦贵同门两旁护持帮衬。” 副盟主心神大乱,池棠自然而然接过了指挥的担子,众人也都认为这是应有之宜,浑没觉得有什么突兀欠妥处,俱各领命允诺。 秦嫔看似臻首轻点,举止淡然,却也忍不住偷眼悄觑池棠,发现暗夜天幕中,赤焰光华环绕的池棠竟是别具威毅之气,心中不欺然的一跳,又假作漫不经意的别过了眼去。 韩离则颇为好奇的看向远方,暗自思忖,这不休山究竟是在哪里? 一行人不再叙话,白文祺引身在前,化作了一道白光,朝着北方疾飞而去。 …… 天光放亮,池棠俯瞰身下,群山连延,雾气朦胧,几条河道却似穿插其间的缎带若隐若现,按照这个方位推算,应当早已过了黄河之界,怕是已入了燕代之境。 正感放眼浩阔,举目广袤,头前白光一闪,白文祺现出身形,骈指稽首,冲着前方长长一划,却似在半空中撕开了一条裂口,裂口处隐隐有白色光气现出,白文祺向众人一欠身,做了个伸手肃客的姿势。 这般奇景对于池棠来说并不陌生,同样是虚空存境,出入乾家之法也是一般无二,只是没想到不休山的入口竟是位于半空之中,若是放在过去自己不擅御气飞行的时节,只怕就算知道入口所在也决计无法进入。 韩离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玄异奇妙的情形,不过自从经历了玄晶探秘的锤炼,他早已习惯了见怪不怪,雍然神情没有露出丝毫惊讶之色,电光一盛,运风推身,直从那裂口钻了进去。 …… 云霭似海,便在身下翻旋缭绕若波涌浪卷,人处其间,就好像腾云驾雾。池棠原本以为虚境之中便只一峰挺拔,高耸入云,却没想到眼前赫然是三座连碧青山矗立于云海之间。 这是池棠看到的又一个伏魔名门所在,想那紫菡院和龙虎山不是虚空存境,固然大有奇巧,但总也是人间气象,怎比得此间气势磅礴,巍峨雄峻?而乾家虽有虚境之秘,却更像是一个闲逸农庄,温雅居家,又和这里的郁郁仙风大相径庭。 池棠叹为观止,环顾良久,目中所见是奇峰妙壁,鼻中所嗅是兰麝幽香,竟是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 …… 有道是昆仑不周,云崖不休,说的就是自古以来只在神话中出现的两处名山。一个是西昆仑不周山,所谓共工怒撞不周山,女娲采石济补天,便是源出于彼。不过这是人间故老相传,伏魔道却知这些神话人物大多是上古时节修得道术的能人异士,可以看作是伏魔道的前辈先驱,不周山正是在昆仑山西北,恰与那北溟天池遥遥相对。 而另一处名山,便是这鹤羽门倚为根本之地的不休山了,乃得上古时数十位伏魔道前辈的大法力,开出虚空存境,将此山置于虚境之中,世人流传,皆以云崖仙山相称。 不休山占地千里,远山相隔,共有三峰,若非上古时节玄灵之气益盛,原难开出如此旷大之境。三峰左首者谓之明识,居中者谓之静神,右首者谓之觉意,这也是鹤羽门三宗的渊源由来。 会当此世,明识峰由孤山傲客岳独峰师字门坐镇,专修扭转时空之法,气性刚烈,讲究的是对妖魔毫不留情;静神峰则是气贯长虹许贯虹立字门驻身,精擅以气御剑之术,这是鹤羽门主流的术法,故而立字门门人最多,许大先生也因此成为鹤羽门的掌门;觉意峰为衔云掩空单意云文字门留守,研习的是化气念力之道,此道最为艰深,用于伏魔争斗上却又不比凝气窒空和以气御剑的效果显著,所以文字门人丁稀少,也是鹤羽门三大宗中势力最弱的一支,自衔云子身死,两大后辈弟子殒难之后,文字门的影响力就更小了。 …… 池棠从高空远远望将下去,明识峰最高最险,静神峰最大最平,觉意峰最奇最狭。白文祺相引众人前往的,却是居中的静神峰,飞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池棠便看到静神峰平缓的峰顶之上,坐落着一排黑瓦白墙的房舍,而白文祺导身以向,正是直往房舍前的空地上而去。 众人跟着纷纷降落,房舍前已经有人出迎,当先一个,居然是五老观观主天风子。 池棠双足及地,身上赤焰尚未消褪,天风子已然拈须赞道:“好一位火鸦化人,一别数月,神功竟已进展到如斯之境。” “晚辈来迟了,与同道盟友血战之时竟是未得援手,思之不胜惭愧。”池棠向天风子恭恭敬敬的拱手一礼,虽然他此时的功力已在天风子之上,但对这位伏魔道宗师,他一向不失敬意。 天风子的目光在池棠面上打量了几遭,他对池棠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半黑半白丑怪面孔的时分,怎知如今池棠尽复旧颜,雄武肃毅,不禁大生好奇之心,却也终是没有追问,而是将视线又转向韩离:“噫,这一位灵息玄奇,神功非凡,与池师侄一般无二,必是那位雷鹰神兽化人了,两圣合力,大是七星盟幸事。” 韩离向天风子一揖,他素未与天风子谋面,却也知道他是伏魔道赫赫有名的人物,和池棠一样,他也行的是晚辈弟子礼:“西平韩离,见过仙长。” 俞师桓跌跌撞撞的降下身来,匆匆挣脱苑芳菲,顾不上见礼,便急急追问:“宿主,盟主……盟主尸身何在?” 天风子神情一黯,叹了一声:“副盟主,盟主尸身就奉于正堂,且随我来。” 池棠注意到四周人影憧憧,竟是挤满了七星盟的同道,怕不有数百之众,令他惊奇的是,邝雄、童四海、况三以及那在听浪岛凝露城两位渔家子弟般的兄妹都在,这些都是素识,还有不少服色上看的眼熟,面孔却大半陌生,自然也是伏魔道其他门派的门人。邝雄和童四海先是一怔,端相了池棠半晌,都露出惊喜之色,远远打了个招呼,现在可不是叙契的时候,池棠向他们点头示意,却紧紧跟着天风子和俞师桓步入了正堂。 骤一见正堂的情景,池棠心里便是打了个突,一条条白布裹着尸身摆满了整个正堂,一眼看去,白花花一片,这一幕似曾相识,就像在洛阳城那个停尸棚所见到的那样,而池棠还能分辨出许多白布中裹着的尸体显然是不完整的,有的甚至只有短短一截。 几个鹤羽门弟子跪在一旁,一看到俞师桓进来便站起相迎,话还没出口,语调已有哽咽,池棠看到他们的白袍鹤氅上绣着的鲜红鹤翼,情知都是立字门的弟子。 “俞师兄,所有同门都在这里了……”说话的年轻人眼圈发红,神色憔悴,不见鹤羽门门人惯常的俊逸风采。 “张师弟……”俞师桓看着这几个幸存的同门,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袁师弟……”又看到最后一个同门右手齐腕而断,裹了几层白布吊在胸前,泪水终于滑落,热辣辣的在面上流淌,“……高师弟。” 这是立字门仅存的三人了,张立辉、袁立霆和高立弢,他们并不是立字门最强的三人,能够活下来只能说是侥幸,对此,张立辉自是心知肚明,是他在天风子下令退却的时候一度阻止,幸亏天风子当机立断,才使他们被救得脱,倘若当时天风子下令撤退的时间再晚片刻,恐怕他们三人中还将有损折,至少被天军妖兵砍断了一只手的高立弢就决计难以生还。 以不足两百人之力生生抵挡了两万余天军妖兵数个时辰的猛攻,每个鹤羽门弟子都已经透支,连许大先生也油尽灯枯了,张立辉自然更是脱力衰竭,并且过去了这些时日仍然没有恢复,但他现在没有心思去为自己的几如废人而担忧,他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在这个堆放同门尸骸的正堂中,他已经悼唁了足足三天。 “师尊的尸首在这里……师尊是油尽灯枯而殁,总也是全尸,不像很多其他师兄弟,连个囫囵尸首也没留下,前几日在洛水之滨搜索了很久,到现在还有分不清谁是谁的残骸。”张立辉引着俞师桓走到了正堂的最里厢,并且掀开了最末一个的裹尸白布,话音未落,已经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第049章疑惑 池棠和许大先生见面不多,算起来也就龙虎山以及广良镇这两次,并且当时由于孤山先生和俞师桓的缘故,他对鹤羽门这位不苟言笑,沉毅肃凛的宗师一直没有什么亲近之感。所以现在即便敬服于许大先生的壮烈殉身,却也没有凑上去瞻仰遗容的动作。 而另一个原因则是正堂的气氛更使他心中觉得压抑,不由想起了这些鹤羽门的炼气士们,他真正认识的并不多,从紫菡院交手一招的吕师楚以及其他几个趾高气昂的师字门弟子,再到广良镇外俊逸潇洒却又不失威严的裘立宗……他们的音容笑貌犹然历历在目,可现在却大都成了这满地白布披裹下残缺不全的冰冷尸体,怎能不油然而生悲切感怀之情?然而经过洛阳城对六师弟的凭吊哀悼,令池棠不忍再次置身于这种凄怆冷寂的环境中,转头和韩离对视一眼,都有了离开的意思,当下遥遥向许大先生的尸身弯腰行了个礼,又向陪伴在旁的天风子微一示意,接着便不声不响的退出了正堂,把这里留给了那几位幸存的鹤羽门弟子。 临出门的最后一瞥,池棠只看到俞师桓双膝跪地,哽咽失声,两肩不住抽搐颤动,这令池棠回忆起落霞山紫菡院中俞师桓对孤山先生的哀切一幕,只不过那时候的俞师桓情绪迸发的更为剧烈,不像现在,悲则悲矣,却没有和另几个鹤羽门弟子一样嚎啕大哭。当然,也或者是临来时已经听闻了噩耗给了他足够的心理准备,使他不致再次失态。 出得门来,似乎连吸入胸腔的空气也变得更舒朗了一些,池棠大喘了几口,直到此时,他才顾得上一览四下情形,发现这所谓正堂也只是这一排白墙黑瓦的房舍中最大的一间,看这些房舍的建造制式,大有先古之风,其幢幢挨连排列之状,料想必是鹤羽门弟子的寻常居憩所在了。 远处云雾霞蒸,还有几栋高大的建筑朦胧影现,池棠心下一奇,不知那厢是何方去处。 “那里是斗冲霄光殿,凌气度意阁,是鹤羽门众人寻常同门议事,炼气参玄的地方。老道暂借此地栖身,终究是外来之客,却是不便擅入其门了,说不得,只能将这片宿居之所暂作了灵堂。”天风子也从正堂跟着走了出来,正看到池棠视线所向,顿时出口解释道。 “观主……”池棠再次向天风子摊手致意,这回行的乾家弟子之礼,口中却在询问:“如何这许多盟友同道竟到了这里?” 天风子摆摆手,也不知道是让池棠免礼的意思,还是回想往事仍然欷歔感慨的情形:“鹤羽门在洛水之滨伤亡惨重,是我做主让大伙儿退了出来,却是生恐妖魔穷追不舍,七星盟无力再战,只得寻一处等闲妖魔近身不得的地方给大伙儿休整回复,这千里之境内,自然便是云崖不休山最为合适。虽说盟主不幸罹难,但总还有几个鹤羽门弟子在,是他们开了不休山结界之门,放了我们进来。” 听天风子说到洛水之滨,池棠心中又是一阵惭愧,那时候他正在虻山乔装赛伦族使节,也听千里骐骥提及洛水之滨的境况,知道是有鹤羽门弟子在那里把守监视,那个西方的妖王甚至还有狩猎为嬉的提议,只是恰好碰上了阒水的大举入侵,此议方才作罢。自己也是被一桩接着一桩的意外变故弄得思虑不周,偏偏就完全忽视了后来在洛水之滨展开的惨烈之战,从这点来看,说自己是袖手旁观怕也绝不为过。 池棠秉性忠直,这番思量却纯是求全之毁般的多心,天风子则早从傅嬣口中知晓了池棠一行的内情,只会赞赏他们在虻山的发难之举,又岂能有丝毫介怀?话题也一直是在向池棠简略的介绍:“唉,这一回鹤羽门是几乎灭门了,其他各大门派也都是损折极重,两千多赴援洛阳的七星盟同道十不存一,天师教几百名门人弟子就活下来二三十众,便是老道的五老观也只剩屈指可数的寥寥数人了,这一仗可是大伤了伏魔道的元气。” 尽管事先就听说了七星盟在洛阳血战的惨烈,可伤亡竟是这么大,这也令池棠大为吃惊,镇山君在虻山的计点不仅没有夸大,甚至还犹有过之,再一想此次虻山的损失,排除和阒水厮杀战死的虻山妖魔,七星盟以及人间守军和虻山的折损之比大约是一个换三到四个,这不是个划算的比例,正如天风子所言,近两千名伏魔之士的牺牲已然使伏魔道元气大伤,而虻山天军万余伤亡只能算是伤亡惨重,可还远远没到伤筋动骨的程度,如果像这样的战事再发展下去,很难想象整个人间世界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晚辈惭愧,如此恶战尚不曾效分毫之力,实是……” 这是池棠第二次表达自己的愧疚之情了,不过这回天风子还是摇了摇手,没让池棠说下去:“休如此说,如何不曾效力?老道可都听那位公孙夫人说了,没有你们在虻山的里应外合,这虻山覆灭可也没那么容易。” 说话间,又有几个七星盟中人靠近过来,胡二公子和天清子、德馨道人亦都在列,看来都是些七星盟的头面人物,最后一个跟来的鹤氅白袍,胸前一对鹤足,却正是素识祁文羽。 “池师兄,你的脸好了?”记得在龙虎山,祁文羽与池棠重逢时,首先问的就是池棠那白黑半白的脸上创伤,如今依然是用这个话题起的头。 祁文羽的气色颇为委顿,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即便是有与池棠再次相遇的喜悦,表情也只是变得亲切了一些,并没有露出笑意。这也难怪,看到那么多同门的死去,他显然还沉浸在那种沉重的悲痛气氛中。 “祁师弟你好。”池棠又招呼另几位相熟的:“胡长老,天清子道长,德馨道长,久违了。”还有两个皓首白发的老人,池棠却不认得,只能微笑颌首示意。 胡二公子也甚是憔悴,完全没有在龙虎山或长江之上时的风采,白色长袍上还有未褪尽的血渍斑斑,看到池棠时轻轻的点了点头,没有任何意外。 “傅师姐正和她昔日的同门师妹们叙话呢,我刚才在外宅见到她们了,也正是听那位秦师姐和我那白师弟说起,才知道俞师兄已经平安救回来了,还和池师兄与雷鹰化人一并到了此间。”祁文羽看向韩离,目中颇有好奇之意,韩离拱手为礼,却没有说话,对他来说,这里的伏魔之士大多还是陌生的,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嗯,我在洛阳也见到魏大侠、罗七哥他们了,你把他们练的不错,鬼御营雄气赳赳,妖魔辟易。”池棠毕竟还是和祁文羽交集经历的事多,共同的话题也多,叙契似的聊了起来。 “是他们几个自己有能耐,可不是我的教导之功。只可惜他们到的还是晚了,不曾和妖军交上手……哦,我在洛阳见到了贵同门,若非他们相救,只怕我早已毙命于斯,算将起来,贵门已经救过我两次了,上次在长安,这次在洛阳,我这没用的倒活下来了,可……可薛师兄他们……”一想到薛漾,祁文羽的眼眶不禁又湿润起来。 池棠就是出来躲这种凝重悲恸的气氛的,听祁文羽再次提及,他心下一颤,抢先岔开了话题:“对了,那位傅姑娘是和我们一起从虻山动的身,为的就是赶去洛阳,查探就里,怎么前后行程略有偏差,她倒在洛水之滨和你碰上了?”这个问题本待遇见傅嬣再问她自己的,现在干脆径问祁文羽了。 “不是虻山妖军都退了么?我们看妖魔几天都没动静,却是赶到洛水之滨把罹难师兄弟们的尸骸给拾检回来,愿身化为高洁气,英灵长佑不休山。他们为伏魔大计抛洒热血,我们又怎能让他们曝尸冰川雪原?正是我那御气身法被傅师姐查知,她倒先赶来了洛水之滨,就此得见。” 这下池棠算是知道傅嬣为何没有赶去洛阳,却先与七星盟大部会合了。她倒底是紫菡院出身,同为伏魔道术宗名门,又是往来甚密,想必对于炼气士的御气修为要比自己察觉得更为敏锐,这一番异道殊途的周折,便欲再来相告也已是追赶不及,如此自己才有了洛阳城的一趟来回。 不过傅嬣先到这里也有好处,至少阒水虻山现在一统的情形就不必自己再多费口舌了,而自己这一行人的行踪也早在此间几位高手的预料之中。 在祁文羽和池棠交谈的时候,韩离却注意到天风子与胡二公子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是有什么疑问欲言又止,直到两人的交谈告一段落之际,天风子才轻咳了一声,用很认真的目光注视着池棠和韩离:“老道已听公孙夫人说过,那寒狼化人一统阒水虻山两境,又和那刚刚甦醒却行止大变的阒水魔帝作了一路。二位也都是神兽化人,那你们认为,这寒狼化人和阒水魔帝欲与人间休止干戈的说法究竟有几分可信?” 原来是对此疑惑,韩离把这个问题留给池棠去回答,池棠则微皱双眉,百般斟酌,似是不知从何说起,他所能做的就只能像在洛阳城外山林中那样把始末由来给复述一遍,可要直接说能有几分可信,却又未敢轻言。 对于郎桀,经过种种迹象判明,他还是可信的,但对阒水魔帝,即使觉得有姬念笙从旁相辅,可池棠还是没有底。也或者是经过玄晶探秘,那妖王魔帝的邪异凶悍的形象已然深植脑海,眼下阒水魔帝的转变太过匪夷所思,倘若当真是能像在虻山见到的那位老者的性情一样,倒也可以让这些七星盟的宗师去打打交道,通过他们的眼睛去判断其中的真伪也许更为妥当。 池棠的沉吟却令几个等待回答的宗师人物有些误会,左首边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目中精光一闪:“怎么?火鸦也觉得内中大有蹊跷,不可轻信么?” 池棠不认得这老者是蜀中五老中的耆宿五一居士,却也知道对方必是伏魔道德高望重的前辈人物,登时摇头道:“不不不,晚辈倒不是这个意思,若说晚辈亲眼所见,自是觉得大有可信,然而数千年人魔不两立,骤起如此圆满更易,又未免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兹事体大,晚辈不敢草率断言,是以沉吟未决。” “确实令人不可思议……”天风子似是有感而发,“……杀戮日久,不共戴天,谁能想象会有这么一天,双方能够休止干戈,停战修和?” 五一居士在五老观隐居日久,却还是姜桂弥坚之性,口中哼哼冷笑:“彼此征杀了这么久,他们说不打就不打了?这数千年的累累血债难道就一笔勾销了?再说了,那什么寒狼化人就算真有议和之心,那些个妖魔就会那么听话?谁知道是不是什么缓兵之计,待我们戒心大除,战意消泯之时再起发难,可不是打的如意算盘?” 听五一居士这么一说,池棠也不好接口,他愿意相信郎桀的诚意,却不敢保证就此便能风平浪静,倘若自己否决在先,最终却当真出现了五一居士所说的情形,那自己就是罪莫大焉了。况且五一居士说的也并不完全没有道理,数千年的敌对纷争,一朝前嫌尽弃,无论对人对妖,都没有那么容易接受。 池棠和韩离的并没有缓解七星盟众人心中的疑惑,七星盟的残存战力之所以在不休山驻扎也正是为了密切关注虻山动向,对于他们来说,战争只是刚刚开始,远远没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 斑斓光华飞闪,玄瑸子突兀的出现在陷入沉默的众人之中,这位在豹隐山锦屏苑的旧识还活着,池棠庆幸之余便待见礼,却看到玄瑸子附在天风子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脸上也带着大惑不解的神情。 天风子一怔:“什么?他们怎么会来这里?” 池棠心中一动,莫非是郎桀那里派人来了?倒引得天风子观主如此意外?不过那郎桀如何知道七星盟是在这里的? 可天风子下一句话就使池棠知道,他完全猜错了。 “有劳祁师侄……”天风子唤过祁文羽,“打开界门,迎迓北境莽族。” 第050章莽族长老 七星盟和北境莽族的会面没有安排在不休山中,尽管除了静神峰之外的明识觉意二峰还算空空荡荡,并且几位幸存的鹤羽门弟子也没有表现出反对,一派听凭天风子做主的情状,但莽族的使节倒率先发出了邀请,让七星盟的几位首脑人物去往他们的营地一晤。 天风子欣然应允,前往相会的人选也很快有了决定,池棠韩离身为神兽化人,自是绝无二话,其他胡二公子以及另几位宿主副宿主如德馨道人、邝雄、苑天南的随行也是顺理成章,便是两位本属于伏魔道的后辈女弟子傅嬣和秦嫔也得以同往,傅嬣是锦屏苑女主人的身份,而秦嫔则是四大名门紫菡院在此间最合适的代表人物;莽族的到访也惊动了正在正堂凭悼的俞师桓,作为七星盟的副盟主,天风子定然是要知会的,本以为俞师桓沉浸在悲伤心境中多半会推却,不曾想俞师桓立刻同意一并前去,看他除了面色有些消黯,几乎瞧不出任何心绪上的波动,包括他出得门来,不欺然与傅嬣撞个正着,却也只是表情淡素的点了点头,轻轻一声:“傅师妹……你好。” 反倒是傅嬣,刚和池棠韩离复见了面,还未及叙谈,突见俞师桓这般情状倒是心头一跳,昔日她对俞师桓漠不在意固是实情,却总难免那种女孩儿家受人追求的自得之意,虽说与公孙复鞅鸳盟得偕,也与俞师桓全无关联,可这种心理终究是人之常情。现下里见俞师桓眼神空洞,浑无动作,倒是颇觉得奇怪,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歉疚。 看似无意,天风子对人选其实还是很费了番心思的,除却这些在七星盟本有职司的,他连另几大名门的代表都带上了,却就是五老观本门的其他几位耆宿长老一个没带,浩轩翁、五一居士和天清子都留在了静神峰上,他不能给其他同道造成五老观欲乾坤独掌的印象。旁人大多未有意会,心思伶俐的胡二公子则是心知肚明,却也只是暗自赞许,没说片言只语。 众人齐聚之下,便即飞身起行,依旧是会飞的带上了不擅飞行的,池棠拉着老熟人邝雄,这般纵影如意的情形,又令邝雄啧啧称奇起来。 …… 来到虚境界门处的莽族使节,却是个厚衣灰裘,短打结束一如寻常胡人的精壮大汉,翘着边的金色胡须从包裹甚密的皮帽下钻了出来,一说话就是老半天也听不大明白还带着卷舌音的语言,不过池棠在捉摸了片刻后又自省悟,对方说的还是中原一带流传已久的汉话,只是说的不大标准而已。 现在是那大汉头前相引,他飞行的姿势并不好看,与其说是在腾云驾雾,倒不如说是借着空中的云气阻力在奔驰纵跃,速度倒也不慢,这引起了池棠的好奇,他见过的莽族族人并不多,过去修玄谷的棘楚算一个,而那位决冰寒狼郎桀则无疑算是另一个,不知道这些莽族族人的到来,是不是和郎桀有关系。 飞行的时间很短,事实上就在池棠暗自揣摩的时候,引路的大汉已经坠身下降,只看到前方不远处的地面炊烟袅袅,毡帐林立,依稀还有人喊马嘶之声传来,赫然就是个驻扎营地,瞧这般声势,怕不有数百人上下。 一众人跟着那引路大汉,稳稳的在营盘前落下,一个面色和气,体态敦实的胖妇人向他们鞠躬之意:“见到你们真好,伏魔道的朋友们。” “啊,阿夏师姐,是你?”祁文羽忽然出声招呼那胖妇人,作为七星盟贪狼部宿的副主事,他当然有份参加这次的会面,别看鹤羽门只剩下了六个弟子,却一下就来了两位,一个是副盟主俞师桓,另一个就是这位副主事祁文羽。说起来,也幸亏祁文羽过来,想那时节在洛阳城与莽族并肩作战的故人中,将岸陈嵩和几位乾家弟子都不在此间,也就是祁文羽对阿夏那一行一百一十三位莽族族人知之甚细,两相介绍之下,倒省了许多口舌。 对于参加了洛阳之战的莽族族人,天风子和俞师桓都是由衷感佩,胡二公子则向阿夏深深一礼:“原来是阿夏姑娘,七星盟与覆雪莽原素来同声共气,洛阳城若非贵族相援,早陷落妖魔之手多日矣。犹思并肩御敌之时,多少英雄披沥肝胆,抛洒热血,每尝念及,不胜唏嘘。” 阿夏比在洛阳城时节精神健旺了很多,看来当时落下的伤患都已恢复,却对胡二公子文绉绉的话语有些接不上口,她的汉话比那引路的大汉自是流利了许多,可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只能用一个口音极重的语气词来表达了客套,旋即向营盘内相延:“请跟我来。”目光扫过所有人,又在池棠和韩离身上停顿了片刻,显然也是看出了他们神兽化人的本相。 池棠不认识阿夏,跟着阿夏往营盘中走去的时候,他还在不住环顾,可以感应到营盘上方蕴积着一团极为浑厚的冰灵之气,但仅从目光所见,这里和常见的胡人游牧的营地没什么两样,甚至也同样飘着一股马羊的臊膻气味,许多和引路大汉一般制式穿着的大汉们排列两旁,身材高矮不一,却都是昂首挺胸,警跸戍卫的模样。 “阿夏师姐,从洛阳出来就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和甘师兄他们一起去救副盟主了,却怎么到了这里?”祁文羽一路走,一路询问。 阿夏在面对祁文羽的时候,就愈加显得亲切,只是话题有些沉重,也使她一直笑眯眯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悲伤之色:“唉,冰焰老族的中土观望族人只剩下我和阿奇罗两个了,在雪原的援军即将到达的时候,我总要先去联络一下,也是看那个时候妖山族已经退兵,你们的危险大为减小之后,我和阿奇罗才得以脱身的。” “援军?”祁文羽左右端相,“你是说这些壮士们?他们都是赶来的援军?” “覆雪莽原毕竟距离中土太远,当我们观望族人一发现洛阳城妖山族的异动之后,就已经向雪原发出了求援的信号,同时为了迟滞妖山族,我们所有的观望族人也都赶去洛阳。老族不会用凡人的那种赶路方式,我们是用冰晶云团的流动带引着前进,不比你们飞行的速度慢多少,只是这种方法太过耗费老族的灵力,可就算这样,老族援军赶到洛阳,我也计算过大约需要二十来天的时间,没有伏魔道朋友的并肩奋战,我们根本不可能支撑到援军赶来的那一天,我也要感谢你们。” “别谢我,要谢就谢那些壮烈殉身的战友们……”祁文羽又被勾起了伤情愁绪,语调变得暗哑。 “莽族的援军?果然威武雄壮,无论如何也是我们面对妖魔时足以倚仗的力量。”在对话又不自禁的进入到悲伤的氛围之际,一直在旁听的池棠很感激天风子此时的打断,天风子竖起一根手指点点戳戳,像是在计算:“不知道来了多少人?” “八百精骑,十七位龙卫,这也是老族现在能够派出的所有力量,老弱妇孺都留在了覆雪莽原的部落里。” 天风子感慨的点点头,却没有多说下去,他知道北境莽族的架构,莽族龙卫放在七星盟中,至少也都有不下祁文羽或邝雄这些宿主副宿主的修为,大致相当于伏魔道一流高手。当然,所谓一流,是排除了前辈宗师这些顶尖级的人物之后,可也是非同小可的实力了。再加上那八百莽族精骑,这是久受云龙利爪神力熏陶的部族,八百精骑足以以一当十,这般比较下来,可抵虻山妖军八千至一万之众,虽然不是扭转战局的关键所在,却也是对抗妖魔的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了。 “这些援军由我父亲亲自率领……”阿夏已经走到了营盘中最厚实的大帐前,一掀帐帘:“……他等你们很久了。” …… 直到这时候,池棠才真正领略了北境莽族的玄异之处,整座帐篷被银白色的光芒映耀得无比明亮,银光中蕴含的寒气又和炭炉中散发的热力混融在一起,却很奇怪的没有任何冲突的迹象,虽然时值冬岁,外厢依旧寒冷,可在这里就像是夏日中不时吹拂过的丝丝凉风,既沁人心脾,又舒神爽意。 这一切都来源于那个席地而坐,裾于帐篷中央的白发老者,银白色的光芒正是从他的白发中流溢而出,倒仿佛天生的夜明宝珠,或许这么说一个老人的皓首白发并不合适,但池棠在第一时间就兴起了这个念头。而再看那老者,又觉得之所以称其为老人完全是因为那满头银丝所产生的错觉,他的脸上没有看到什么皱纹,却也不是鹤发童颜的模样,白须白眉,根根戟张,双眼蔚蓝如海,额头高凸,高耸的鼻梁更把他的整张面孔衬托得意态豪雄。 如果他还是黑色的头发,黑色的胡须,那无疑就是标准燕赵悲歌之士的形象,池棠如是想,却忘记了有这样蓝色眼睛的人,在年轻时往往是金色的须发,就像先前那个引路而来的大汉那样。不过池棠很快就发现,这双蔚蓝眼睛的主人正用慈和的笑意盯住了自己。 难以想象如此威猛的形貌是如何透洩出慈和之气来的,那位老者却抬了抬手,既是对池棠,也是向众人示意:“很高兴能和中土的英雄们在这里相见,请坐,老族没有什么座次的讲究,站着的地方,盘腿就是安坐之处。”说的汉话字正腔圆,可比阿夏还要流利纯熟。 旁人未知这老者来历,天风子和胡二公子却同时一怔,其他人依言坐下的时候,天风子和胡二公子便上前见礼,天风子稽手躬身,这是他在遇到辈分地位更高的人物时才会用的礼仪,而胡二公子拱手弯腰的姿势则分外恭敬。 “是覆雪莽原廖苗前辈么?” 连天风子都称呼对方为前辈,一旁的俞师桓不由一惊,刚刚坐下的身体不禁又直了起来,那老者却摆手笑道:“不是什么前辈,不过是大了些岁数罢了,你们中土讲究这一套,老族却没那么多顾忌,我们各喊各的,我称你为道长,你叫我作廖苗长老就行,免得累赘。”又偏头对阿夏道:“莎夏,给大家上热羊奶,朋友们来了,总不能枯坐着干巴巴的说话。” 阿夏在老者面前竟是少见的现出了温顺的神态,轻轻答应一声,便在炭炉旁坐下,取过吊着的陶壶便开始操持,她的本名叫安夏列娃,老者唤她却是用本族的爱称,以至于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莎夏这么柔美的名字竟然是属于膀大腰圆的阿夏的。 …… 覆雪莽原,冰焰老族,一直看护着远古遗落的云龙之爪,秉持着自古相传的习俗。他们把族中最为睿智也最德高望重的长者推举为长老,这长老的含义又和中原不一样,莽族的长老就此一个,统掌北境莽族的所有事务;而在族中最强的勇者则被称为战神,可即便是战神之尊,也一样要听从长老的号令,因此莽族长老实际上就是整个莽族的族长。 这一世北境莽族的长老就是面前这位叫作廖苗的老人,听说已有数百岁高龄,天风子记得自己师叔辈的凝露城主邹兰舟就与这廖苗长老称兄道弟了,自己可不是得恭恭敬敬称上一句前辈?只是这廖苗长老看起来刚猛有威,谈吐间倒是随和得很,天风子一笑,又看着阿夏奉上了热气腾腾的羊奶,一碗一碗的送到众人手里,祁文羽亲热的致意:“谢谢师姐。”天风子顿时头一蒙,暗道这孩子没大没小的乱喊,真算将起来,廖苗长老的女儿最少大上你一辈,你得喊师姑,不过他也是豁达之性,倒没有再纠缠于辈分,却依旧保持着晚辈弟子对前辈的尊敬,偏着身子坐在了廖苗长老的下首。 池棠没在意这些,他还在留意廖苗长老白发上的异象,阿夏已经凑到身边,一手奉上了款客的羊奶,目光一霎不霎的盯在池棠脸上。 “多谢。”池棠接碗在手,称谢方毕却又觉得对方眼神古怪,当下怔然对视,未知所以。 “战神说的……就是你吧?”阿夏的问话有些突兀,“冰与火的相遇,一如这满室中冰冷与火热的交汇,你完成了战神的嘱托了?” 第051章寒狼由来 刚听到阿夏的前半句话,池棠便下意识认为她说的是战神棘楚,可再稍一体会她的后半句话之后,池棠才省悟过来她指的是谁。 “是的,我完成他的嘱托了,听从了他的指引,我已经达成了裂渊国的玄晶探秘。不光是我,我还带上了另一位上古时的战友。”池棠冲身边的韩离一示意,韩离则向阿夏颌首微笑,“我们都找到了对付魔王的方法。” “我是多此一问了,仅仅从你们透洩出的那种神而明之的灵息来看,也可以知道你们拥有了怎样的力量。不是已然灵命大开,焕醒真力的上古神兽,是不可能有如此神力的。”阿夏将另一碗羊奶递给了韩离,就像一个热情好客的胡族妇人,不过她的目光还是没有从池棠的脸上移开。 “你也是乾家的人?”阿夏指了指池棠的褐衫短襟,这是乾家的标准服色,一向很好判断。 池棠缓缓的点头:“是的,我听说了,师姐和我的同门师兄弟们在洛阳城并肩御敌,很遗憾我没有能够加入到这场战争中,那时候,我还在裂渊国的冥灵玄晶内进行着自己的修炼,却在师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倒下的时分无所作为。” 池棠的语气很沉重,阿夏却淡淡笑了起来:“这没有什么好自责的,我们有着各自的使命和任务。上古神兽的力量更多的是对妖魔的威慑,令妖魔有所顾忌,从而达成整个世界的衡平。没有你们这必经的修炼之路,衡平的基础就会被打破。比起这个来,我们的牺牲根本不算什么,我们只是做了自己的分内之事。” 洛阳之战,一百一十三位莽族战士只剩下两个,但阿夏此刻说来,也只是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悲伤,不像那几位在不休山痛不欲生的鹤羽门弟子,也迥异于池棠不时的自怨自艾之情。 “我很好奇,这位……阿夏大姐。”韩离适时的插话,“虽然也已经和你说的那位战神见过面了,但我一直没有机会去询问,那位战神,我的寒狼同袍,他是你们的族人,却是怎么会去往阒水的?” 这个问题,池棠和韩离私下里也推敲了好几遭,尤其在知道郎桀是莽族战神之后,心中的疑问便更甚,可当真见到了郎桀,却总是被许多其他事务给岔了开去,顾不上将来龙去脉印证一清,现在他们总算有了这个机会。 “啊,神兽化人的提问是我们开启这次话题的很好的切入点,我们何妨从这一点说起呢?”回答却来自于那位廖苗长老,他坐的距离池棠并不远,将池棠韩离与阿夏的对话清清楚楚的听在耳中。 这一下固然有些突兀,可廖苗长老却说的自然而然,还没忘记向众人做了个举碗齐饮的手势:“大伙儿都有了热羊奶了吧?边喝边聊,我们还有时间。” 天风子心中一动,还有时间?什么时间? …… “邀请伏魔道的朋友们过来,是因为我即便置身于虚空之外,也可以感应到内中的悲伤气氛,年纪大啦,心肠软了,见不得太多的伤心事,所以我让拉吉里把你们请到了这里来。”拉吉里应该就是那位引路的精壮大汉,只是此时他没有在这帐篷里,帐篷本来不小,可坐了这许多人也显得有些拥挤了,除了七星盟伏魔道的众人,这里的莽族族人就只有廖苗父女二位。 说起悲伤,池棠不由瞥了眼俞师桓,见他神色专注,只等着廖苗长老继续说下去,倒也没有什么心神哀切的表现,登时也略有放心。真是奇怪,明明在过去自己和俞师桓彼此看不顺眼,颇多龃龉,素不相得,现在却一下子拉近了距离,自己竟然还会有这份关怀之情,池棠也是暗暗纳罕。 “就从我们的那位战神说起吧,郎桀,远古寒狼神兽化人,一度成了海魔族,哦,就是你们说的阒水的新圣王,据说现在则是刚刚一统的妖灵族的首领。” 消息传的倒快,我们也只是得公孙夫人的传报才知晓当下虻山阒水的变故,这位廖苗前辈万里迢迢,方至中土,却怎么也知道了?天风子心下有疑,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浅啜了一口陶碗中的热羊奶,似乎这并不是鲜奶,喝在嘴里黏黏稠稠的,还有股淡淡的酸味。 “你们一定很奇怪,覆雪莽原,冰焰老族,虽然少至中土,没有加入你们伏魔道,但也是秉持着降妖伏魔的族义一直与你们并肩战斗的族群,怎么会让族中的战神加入了海魔族?”廖苗长老设问自答,表情倒很生动,他接下来的长篇大论令众人浑没有枯燥之感。 “啊,这是郎桀战神自己的决定。事情要一桩桩开始说明,先说这位新战神的由来吧。不过提及新战神,我还得解答关于诀冰寒狼神兽的元灵问题。我知道集齐上古神兽的元灵化人一直是伏魔道某些门派的任务。”说这话时,廖苗长老看向池棠,这是在座的唯一一位乾家弟子,池棠只洗耳恭听,不做任何表示。“但老族也有自己的使命。众所周知,冰焰老族是上古决冰寒狼的族裔留存,寒狼是我们的祖先,所以我们不能接受祖先的元灵像漂泊无依的孤魂一般,在辗转流离中找寻可以寄身的躯壳,我们理应获得祖先的元灵,以示我们的尊崇和膜拜。但是寻觅祖先元灵,又是极其艰难的。作为天神云龙的汉内塔,恐怕只有云龙之首的大法力才能确切的徇查出寒狼元灵的去向方位,如果他还没找到合适的寄主的话。可云龙之首的所在比寒狼元灵更为神秘,解不开第一道题,就无法解开第二道题。这个难题困扰了老族数千年,无数杰出的老族英雄,还有一任一任的先长老最终都是无功而返,这成了一个死结。” 廖苗长老的话语中有些专属于古妖语的名词,旁人听不懂,池棠和韩离却心下了然,池棠更是顿有所悟,表面上看起来,莽族的使命和乾家的任务大有相似之处,可乾家寻找的是神兽化人,等待神兽元灵寄身人体焕醒之后再去循迹探查,虽然被动,但相对来说要简单些;莽族就不同了,他们需要的是真正飘荡在虚空幻界中的元灵本体,正如人可以由判测风力从而得知风的流向却根本无法抓住无形无影的风一样。而至于说到那云龙之首,这更是亘古未明的一大谜团,恐怕现时的伏魔道中人也只会认为这是类似于神话的传说,既不会当真,也不会把降妖伏魔的希望寄托在这个虚无飘渺的传说之上。 “直到五百年前,上一任的屈坦长老察知了来自于中土南疆的异象,有一位奇人具有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而轰动了整个伏魔道,连远在万里之外的云龙之爪都有了感应。老族谶语,云龙之首落在南疆地界,被群山环绕,内中有山名为暮山,正是埋葬龙首之所。那奇人既出自南疆,又有云龙爪感应之像,当可确定与那云龙之首脱不开干系了。” 这一段不光池棠听懂了,连在座众人也都知道廖苗长老所说谁人:南疆开山子,那位伏魔道不世出的卓绝高手,俞师桓不自禁的摸了摸怀里,才突然记起那简开山子所著的《降妖谱》已经交还给了秦嫔。只有韩离听的懵懵懂懂,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在大司马府与云泣珠别离的那一夜,曾经距离开山子那么近。 “屈坦长老派我前往中土南疆去见那位奇人。我费了很大周折,总算得以和他见了面,却根本无法从他口中得知关于云龙之首的任何消息。世事就是如此难料,关于云龙之首虽然一无所获,可寒狼元灵的所在,却是他帮我找到了。死结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解开,而我也因此达成了老族数千年的愿望。诚然,这使我益发肯定那奇人和云龙之首的关联,但既然老族的目的已经达到,我也就不能再贪心不足的去窥测他人的秘密。况且在我离开后不久,这位奇人就出了事,只能说是天命的注定。” 众人当然知道出了什么事,没有人出声追问,韩离微微皱眉,心想回头倒要问问池棠关于这位奇人的故事。池棠却又恍然大悟,他记得在乾家修玄谷中和棘楚的对话,也曾提及有莽族中人和那开山子接上了头,竟原来就是眼前这位廖苗长老。 “寒狼元灵由我带回了雪原,因为云龙爪的法力以及覆雪莽原的结界,寒狼元灵从此封存在云龙之爪的墓穴中,作为老族祭拜祖先的神迹。知道了这一点,接下来的我就好说了。当我们的前一位战神伊古沙故去之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老族一直没有推选出新的战神,二十位龙卫彼此难分高下,说是各有绝技,却也说明了没有出类拔萃的人物。战神是老族的传统,迟迟推选不出战神,就好像人间诸国没有自己的统军之将,这是无法容忍的事情。那时候我因为带回寒狼元灵的功劳继屈坦长老之后成为了老族新的长老,一上任就碰到这样的事,也是头疼不已。但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以前的老族推选战神,那都是比武,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寒狼祖先的元灵,为什么不让祖先的元灵来选择最适合作为战神的人选呢?于是,我打开了云龙之爪的墓室,让所有族人前往祭拜祖先元灵,如果元灵有任何表示的话,那我们就尊崇祖先的意旨。哈哈,你们一定觉得我这个办法很无稽,没错,是很无稽,可比起战神的推选,我更在意的是族人的安定,我当然没有想过元灵会出现什么异象,但就算没有异象,我也有了可以推托的理由,族中终究会有强者出现的,我不着急,我只需要在等待的时间内抚平族人的躁动不安就行。” 池棠性情多少还有些迂阔,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太多的联想,韩离却是更有识人之明,他发现这位廖苗长老是一个务实的性情,不墨守成规,也不故步自封,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有成大事的潜质,就像桓大司马一样。 “结果呢?寒狼元灵竟然真的有反应了。墓室中的寒狼元灵好像一团朦胧的冰晶,却在祭拜仪式刚刚开始的时候,突然飞升而起,连我和几位龙卫出手,都没有压制得住。然后,我们眼睁睁的看着那团冰晶飞入了一个小孩子的体内。”廖苗长老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像是在问大家,目光却看向池棠,“明白了吗?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池棠不由应声答道:“是寒狼元灵找到了自己最合适寄身的躯壳,那个小孩子就是它的目标。” “正是如此。”廖苗长老拍手大笑,白发上的银光变得更为耀眼,“倒底都是神兽化人的出身,一猜即中。不同的是,像你们都是在襁褓中,甚至刚刚出生时,神兽元灵便已寄入体内,可这位孩子却是在七八岁的时候才被寒狼元灵选中。啊,我还记得,那是阿古朗家的孩子,他们一家在族中都不起眼,阿古朗也只不过是个寻常的族人,根本没有资格参加战神的竞选,他的孩子却成了祖先眷顾的对象。那个孩子就此成为莽族有史以来最年幼的战神,但大家对此都没有异议,为了他的成长,我的长老院开始了对他的教导,武技、灵力、还有智慧的灌输,世间我们可以找到的所有书籍,族中流传下来的修炼典册,我们都传授给了他。祖先没有挑错,那孩子的进步一日千里,他一天天长大,也确实展现出了与战神完全相符的实力。他在十八岁身形长成的时候,就已经可以击败所有的龙卫战士了,他本来的名字平平无奇,萨米尔,在族语中这是健康强壮的意思,但他在二十岁生日的那一天,却给自己起了一个中土的名字——郎桀。” 第052章观望族人 没有人表现出意外,这本来就是在说诀冰寒狼化人由来的故事。天风子关心的,是这位被元灵选中的莽族战神又怎么会去阒水那边的,而这其实也是所有人在意的事。 “阴阳夑调,经纬衡平一直是冰焰老族的处世之道,而这也是郎桀根深蒂固的观念。在他给自己起了名字之后的第三个冬天,他决定用自己的法子去改变这已日渐倾斜的世界,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利用他的力量去做些什么,黑暗将会侵蚀光明,死亡将会摧毁生命。老族的典册有过关于上古神兽的记述,而来自西方的一种神奇的召唤,使他把那里定为第一个目的地。” “西方?哪里?”天风子终于忍不住发问,这对于判定郎桀的真实用心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 池棠替廖苗长老做了回答,这之后的事情他已大半知晓:“廖苗长老说的应该是裂渊鬼国,那里有冥灵玄晶,对于上古神兽的元灵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 “嗯,裂渊国。”廖苗长老并不惊奇于池棠的代为作答,事实上同为神兽化人,池棠若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地方才值得奇怪呢,尤其是已经焕醒到了这种程度的神兽化人,“一个新兴的种族,五百年前出了两件大事,一件是那位南疆奇人的横空出世,还有一件就是这裂渊鬼国的应运而生,老族认为这两件事并不是偶然,其中必有潜在的联系,所以在我前往南疆的时候,我们的上一位战神就前往了裂渊鬼国,好像那个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吧?应该说,最早和裂渊鬼国缔结盟约的,就是我们冰焰老族。” “上一位战神?”池棠想起了什么。 “是啊,伊古沙战神,我前面说过。”廖苗长老顺口答道,阿夏却知道池棠想问的是什么,微笑着替父亲补充:“就是棘楚战神,在故去后,他也给自己起了个汉人的名儿,恐怕是为了博鬼国那位美丽女王的欢心。” 果然是棘楚和永兴公主,池棠在心里把前后顺序捋了捋,五百年前裂渊国和开山子几乎同时出现,棘楚去通使裂渊国,廖苗长老则前往中土南疆,其后廖苗带回了寒狼元灵,而棘楚则与永兴公主一见钟情。又过了好一段时间,棘楚故去,英魂不泯,与当时的裂渊王永兴公主共结连理,永兴公主甚至抛却了裂渊王之位,与棘楚在修玄谷的玄山竹海双宿双飞。也正因为棘楚的故去,莽族需要推选新的战神,由是发生了元灵选中幼年郎桀的情事。池棠心头忽的一跳,棘楚是莽族战神,看他魂灵之形,还是盛年样貌,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倒令这一位勇力冠绝天下的莽族战神英年早逝的? 池棠立刻表达了疑问,廖苗长老晃了晃银发,似是还有些感慨:“发生了一桩意外,老族看护的云龙之爪忽然被盗去了一块,你知道云龙爪所制的兵刃具有怎样的威力吧?”看到池棠表情一愕,廖苗长老手一拂,池棠背后的云龙剑苍啷一响,竟是离鞘半截,被帐内的冰灵之风催发,放射出明耀晶亮的光芒来。 “呃……”池棠这才想起背后云龙剑的由来,现在遇到正主了,急忙要起身告罪,廖苗长老却笑着摆摆手,云龙剑复回鞘中,光芒顿暗。 “放心,不是说你的这一次,再说也不是你拿的,我记得是那位锦屏公子吧?” 说到锦屏公子,傅嬣也坐不住了,离座裣衽致意:“好教前辈得知,那时节外子行事孟浪,又是受鬼族奸计所惑,多多冒犯贵族,至今惶惑不安。” “那位锦屏公子也不是恶人,他要取,便任他取,反正不过龙爪一角,又不是拿空了去,无妨无妨。”廖苗长老倒是大气,全无见怪之意,不过很快脸色一转,“然而倘若是什么邪魔外道心怀不轨,盗取云龙爪有意作恶,冰焰老族就决计放他不过了。那时候一发现云龙爪缺失,伊古沙战神便去追查,行至昆仑之境,终于擒到了那盗爪之人,两方好一场大战,竟至于同归于尽,幸好那厢离裂渊国不远,又得那裂渊女王另眼看顾,保住了伊古沙魂魄不灭,再造灵体,得续了前缘。只可惜伊古沙再非人身,老族的战神总不能让一个魂灵来当,所以才有了之后的推选战神之举。” 这还是池棠第一次听说棘楚此番旧事,暗自骇异,以棘楚之能,便是现在的自己也未必有必胜把握,那盗爪之人是谁?竟有如此本领,能和棘楚同归于尽? 看出池棠的疑惑,廖苗长老解释道:“事后得知,那盗爪者是中土凶帝蚩尤的后人,竟习得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领,也不知是哪里得来的消息,有意用云龙爪再铸蚩尤神兵,为乱天下。” “竟有此事?”池棠自从知道了远古五神,上古五圣这些迥异于华夏传说的典故之后,几乎完全忽略了三皇五帝的神话时代,现在转念一想,既然上古五圣曾助轩辕黄帝降魔伏妖,那么蚩尤的存在也必是顺理成章的了,只是怎么又突然冒出个蚩尤后人?这都是哪儿跟哪儿?“我如何从未听说过那蚩尤后人?” “那蚩尤后人修习邪功,本待是得铸神兵方才大出天下,也是他时乖命舛,偏偏碰上了莽族战神,倒先殁在了昆仑山中,以致恶名未显,说起来,倒是伏魔道的大幸。”天风子接口道,这段旧事知晓者本就不多,况且又是扼杀于未举之时,自然更不可能在伏魔道引起什么波澜。 池棠默默点了点头,虽说是伏魔道大幸,却也搭上了个莽族战神,怪道昔日玄山竹海之下,棘楚说起旧事若有所思,却是缘于此故。 此事算是小小的一个插曲,廖苗长老又示意阿夏替众人将饮尽的陶碗满上羊奶,这才清了清嗓子续道:“郎桀去了裂渊国,终于在冥灵玄晶催发之下,灵命大开,神力焕醒,而他也找到了如何让世间重回衡平的办法。他投身于海魔族,在那位海魔王甦醒之前,抢先成为了海魔族的新圣王,然后在海魔族发号施令,吞并妖山族,把两大魔族统一,再让他们再不涉人间世界,看起来,他现在做的不错。” “一个神兽化人,他是如何成为阒水圣王的?那些妖魔又怎会乖乖听其号令?”天风子还是表示怀疑。 “他得到了阒水鲡妃的宠幸,利用阒水三怪的隔阂龃龉渐渐掌管了权力。”对此,池棠还是可以给出解答的。 “那是效仿褒姒误周,西施灭国之举喽?只不过是阴转了阳,女变了男。”胡二公子面无表情,语气中却分明不以为然。 在前辈面前,天风子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失礼,他没有接胡二公子的话头,只是转问廖苗长老:“长老,我只是奇怪,这位郎桀的所作所为,长老身在万里之外的覆雪莽原却是如何知晓的?”言下之意,却是担心廖苗长老不知实情,以讹传讹。 阿夏胖壮的身体微微向前一倾:“这就是我带着老族的观望族人在中土的任务,观察天下变易之势,接应在海魔族的战神,并随时把信息向覆雪莽原反馈。” 一百一十三位莽族观望族人,乔装改扮,裾伏于中原市井,一家阿善烤羊做得异常红火,却是恰好卡在虻山疆域和阒水前哨的中间,这并不是偶然,除了监视虻山阒水的动向,随时准备接应身在阒水的郎桀也是其中重要的环节,观望二字正是由此而来。 所以在洛阳之战开始前,观望族人已经把这里的变故通过莽族特有的冰灵之术传送了过去,这才有了八百精骑远途而来的救援。而郎桀发动对虻山进攻的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也少不了观望族人及时的通报。 洛阳之战刚一结束,阿夏没有参与前往洛水之滨的战斗,也没有加入解救俞师桓的队伍,正是因为她迅速和远在西南的郎桀取得了联络,也将之后在虻山发生的一系列情事悉数了然于心,之后与莽族援军会合,并将所有事报之了廖苗长老。 “郎桀值得信任,我相信已经见过他的火鸦和雷鹰可以作证。”廖苗长老把池棠和韩离都抬了出来,希望引起他们的共鸣,但对于此,池棠和韩离对视一眼,未置可否。“我们老族有特殊的心灵感应之力,我前面说了这么多,也是希望伏魔道的朋友们摒弃前嫌,用不了多久,议和通好的使节将由郎桀亲自率领来到这里,到那时候,你们可以有最直观的感受,来判断他的真挚修好的诚意。” 这才是廖苗长老相邀他们到这里来的原因,天风子和胡二公子都不吭声了,他们愿意相信廖苗长老和北境莽族,却对那个所谓的妖灵一族充满怀疑,正如他们在不休山面对池棠时所表现出来的那样。 “议和修好,乐见其成。”一直没有说话的俞师桓突然站了起来,众人都在满腹疑虑之中,听到声音便齐刷刷的望向俞师桓,他们忽然意识到,按照七星盟的规制,这里最有发言权的正是这位年轻的副盟主。 “我们牺牲了太多的同道,这都是那些妖魔对我们欠下的累累血债。但如果那位郎战神有如此诚意,并且真的可以保证他在妖魔间的令行禁止,我们当然愿意干戈两休,泯怨恕仇。”俞师桓说的义正言辞,在这个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在山藏村那位金发碧眼的小兔精对他的恕仇之举,妖灵尚可如此,自己又怎能只执意于恩怨情仇而顽固不化? 众人俱各大诧,除了池棠韩离这少数几个见过俞师桓改变的人,余者谁都没有想到俞师桓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即便是池棠,也一度担心俞师桓因灭门之痛而乱了心境,要对妖魔大兴问罪之师。 廖苗长老很满意俞师桓的态度,不过他并不知道俞师桓在伏魔道的地位,看俞师桓还是个年轻弟子的模样,只怕这番话并不能代表在此间的所有人,却意外的发现,包括天风子和胡二公子这样的伏魔道宗师都沉默着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 这也不能怪廖苗长老的消息滞后,关于郎桀,关于虻山阒水,他自是洞若观火,观望族人的消息反馈一向及时而周密,但观望族人对整个伏魔道的动向却相对来说要生疏了很多,一个是他们的精力有限,顾得了妖魔一方就难以兼顾伏魔道那一方;另一个原因则显得荒唐而实际,中土华夏已是四分五裂,即便是神通广大的伏魔之士也一样深受影响,人间诸国的征战同样使他们的讯息难以畅通。 所有人中,只有韩离觉得这本就不是什么最为关键的事,他并不理解伏魔道这数千年争斗下来,一朝与妖魔和谈的古怪而矛盾的心理,他只是用人间阅历来分析,哪怕七星盟对那郎桀再有怀疑,终归不妨面见了再磋商嘛,就像国家和国家之间,就算再打得血海深仇、势不两立,在双方都没有力量将对方彻底击败的时候,和谈是屡见不鲜的解决方法,怎么到了这些伏魔道中人,就这般硬邦邦的不通转圜,心中所想皆溢于言表,还得等副盟主表态了才欲语还休的勉强接受。 “只是,和谈的地点不应该在这里。”俞师桓将身体偏向了东南方,那是他过来的方向,“劳烦前辈用贵族的术法通知那位郎战神,我们在那片流下了无数鲜血的地方,在那片双方抵死拼杀的地方,在那片曾被血雨腥风笼罩的地方,开始我们的和谈之议。我需要凡人参加和见证这一场改变整个世界的和谈,他们也同样和我们一起浴血奋战,抵御妖魔的入侵,他们有这个资格。” 廖苗长老愣了一愣,他还没反应过来俞师桓说的是哪里。 阿夏轻声的告之:“他说的是洛阳,他要和战神在洛阳和谈。” 第053章知会人君 洛阳和池棠离开时的情景没有太大的不同,残敝破败的屋舍楼台、萧瑟清寒的巷陌街道、逡巡不断的兵戈甲仗,唯一好点的就是那一度阴冷绵绵的冬雨总算停止,灰白色的太阳从厚积的云层中洒下几缕并不太温暖的光,旌旗纛帜随风鼓荡,猎猎作响,和不时传出的人喊马嘶交杂成了奇怪的混音。 依旧是在太极殿旧址的凌云台旁,池棠和韩离见到了苻坚,他们奉命负责先来知会报信。俞师桓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在动身前往洛阳,并在把这里作为人间世界与妖魔之族休和议好之地以前,终归是要提前通知人间君王的,而此刻正率领氐秦大军驻守在洛阳的苻坚,无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也因为是苻坚的缘故,跟随池棠韩离一并前来的,还有祁文羽白文祺以及傅嬣和一行紫菡院女弟子,祁文羽是鬼御营教头,和苻坚本就颇为熟稔;而之所以让这些女玄士随行,或多或少也有在这萧凛肃杀的沉郁中注入些柔丽之气的意思。 这个主意是胡二公子想到的,现在看起来颇为有效,且不说池棠和祁文羽是老相识,本就令苻坚大见亲热之态,等到他又看到身段窈窕,白裙翩翩若仙女临凡的一众紫菡院女弟子之后,更是止不住的一派欣赏称叹之意,整个人由内而外,神采焕发,竟是加倍的精神奕奕起来。 “与彼等妖魔议和,诚如是举,天下万民苍生之幸也。又能瞻仰诸神人高士的仙颜威仪,朕如何不乐见其成?来来来,池英雄、韩英雄、祁公子,还有这些仙子们,且入内宽坐。”苻坚一身锦袍,热情的招呼着,双眸紫光闪烁却还是忍不住看在那些紫菡院女弟子身上,虽说她们轻纱掩面,难窥真容,但傅嬣白裙形制与众不同,又是分外高挑,更觉惹眼,况且又是唯一一个没有遮去绝色丽容的女子,苻坚不禁又贪看了几眼,虽然没有任何轻佻失矩的举止动作,但傅嬣还是不舒服的微蹙秀眉,她还是紫菡院大弟子时也曾随师父紫菡夫人见过许多慕美色而来的达官贵人,对男子的心理素来谙熟,暗自思忖:“这氐秦新君闻名已久,早听说是个魁杰雄奇的英主,现在看来,气度上倒是矫然出众,只是这色字头上大有堪虑之处。虽说他年岁尚幼,但若是不知抑制心性,只怕将来终究要在这上面栽跟头。” “不必了。”说话的是秦嫔,似乎她也对苻坚异乎寻常的兴奋很为警惕,冷冷的停住脚步,这也不奇怪,都是紫菡院弟子,对陌生男子的防范之心几乎是下意识的,况且这还是个胡人君王:“既是人君已知,我等自有去处,不必人君款待了。” 苻坚端容执礼:“诸神人高士远来辛苦,又有并肩御魔之谊,小王只愿略尽绵薄,以迎上宾,众仙子如何大有见怪之意?” 还是祁文羽打了圆场:“陛下勿怪,既然陛下得讯,此间之事已毕,今夜子时,同道皆至,她们还要联络后续伏魔道大部,实是脱不开身,便就我们几个向陛下一诉原委。” 苻坚哈哈一笑:“小王岂敢怪罪神人仙子?唯恐轻客慢待,礼数不周耳。神人但有驱使,小王一概遵奉就是。”他是少年气性,于男女之间那种心境最为敏感,如何不知是这几位仙子般的女玄士对自己有些不豫之意?当下收敛了略显孟浪的神情,几句场面话一说,轻轻揭过了心中芥蒂。池棠是侠士胸襟,情色上最为迟钝;韩离则知道紫菡院女弟子面对那些权贵的做派,又不了解紫菡院实情,只道她们一向如此,所以对于这其间小小的情绪波动全然没有在意。 “小王这便下令,命人将此处凌云台铺排开来,拾掇一清,以备来日议和之典,未省意下如何?”苻坚此时显得恭恭敬敬。 凌云台本是前朝魏文帝所筑,是先称了众木轻重,然后造构的宫台,所谓台虽高峻,常随风摇动,而终无倾倒之理,最得精巧之妙,奇就奇在继位的魏明帝登台巡览,却被这摇摇晃晃的凌云台吓得不轻,画蛇添足似的另置大木来支撑楼台,结果楼台随即就颓坏倒塌了。其后先朝也曾在这旧址上复筑了凌云台,亦毁于战火。现在的凌云台则是为了大司马入住而重新修盖的,早不见了摇坠不倒的奇观,却是颇见搞阔开平的壮伟,等闲千数之人立于其上也不嫌拥挤,又是洛阳宫城相对保存最为完整的高点,可算是召开议和之典最理想的所在。 得了苻坚指引,秦嫔和傅嬣这才知道置身之侧的高台就是凌云台,侧目相望片刻,俱各颌首。 “好,就是此间最好。”傅嬣话音刚落,便和紫菡院女弟子如出现时的那样,雾霞朦胧中又隐去了身形,复引来两旁侍立卫士的好一阵惊叹。 苻坚目光流连,怔怔出神,王猛却在得知了消息之后刚刚赶到,他远远的已经看到了那些忽然消失的倩影,也同样注意到苻坚眼神中的留恋之意,淡淡笑了笑,并没有太当回事,明君英主也首先是个男人,况且又是方当少壮的年龄,知好色而慕少艾,喜欢美女能有多大事?话说回来,也是这次来长安急了些,苻坚又是渴切于与妖魔一战的御驾亲征,大军齐集,万事皆备,却偏偏没带上随驾侍寝的嫔妃,回头可要从长安宣调一批嫔妃宫女来。 这当然也不是遗漏疏失,而是苻坚和王猛都考虑到和妖魔的作战变数太大,岂能真带些宫中佳丽前来,万一战况有变,可不是生生送羊入了虎口,反便宜了那些妖魔?氐秦后宫被妖魔祸乱殷鉴不远,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氐秦的大军算是在洛阳扎定了根,后续的军队和粮草也在向洛阳城内源源不断的输送,王猛相信就算妖魔卷土重来,这里的力量也足以和妖魔掰一掰腕子了,更不用说伏魔之士早已将这里视为抗击妖魔的最前线,他们绝不可能再像战争爆发时那样猝不及防,所以王猛对池棠和韩离的去而复返毫不意外。而曾经窥伺在侧的燕国军队自从交锋过那一场之后,在前天也已经拔营移师,根据斥候的探报,他们正是在往燕国的疆域内撤退,这又是一个好消息,接下来氐秦的战略目标就将是这已然江河日下的慕容燕国,或许仅有的阻力就在于那个燕国的战神——慕容垂,不过一旦猛虎被掣制了爪牙,那么还不如一只落魄的豺狗,王猛对此有充足的信心。 “看来我好像是错过了什么。”王猛心情很好,还不动声色的开了个玩笑。 “正要听祁公子他们一道详细,景略来的正是时候。”苻坚又恢复了正常,做了个向内肃客的手势。 …… 洛阳城的上空再次升起了北斗信灯,这一次不是为了求援,而是向即将来临的七星盟大部做出引导的信号。 “都这好几天了,我还当他们把我们忘了呢。”丁晓一骨碌从枕着的山石上跳身起来,仰头远眺,他说是好几天,其实前后加起来也不过三天,只是就剩得这么几个人严守在阒静深幽的山林中,这一天就好像一年那么漫长。 丁晓倒也能干,与其枯等着忍受冰寒,倒不如自己动手搭了个简易的木棚,既可以暖身,也可以遮蔽雨雪,伏魔之士固然不像常人的体质那么孱弱,但总是费心御寒总也是劳神伤力的,况且他们最大的目的是看守住这个妖灵,等待前往除妖的战友们平安归来。 不过盈萱倒是出奇的平静,除了和荔菲纥夕时常如闺中密友般的交谈,她这三天就没有过任何异状,仿佛她不是被擒获的囚徒,倒是和他们身处远途的旅伴,在这山林中驻足休憩。 通报那蛤蟆怪离开的消息也不知道副盟主他们接收到没有,甘斐一行的出击也杳无音信,丁晓又是担心,又是焦急,几次都想外出一探,可考虑到只留下訾恒一人来看守这女妖灵更增风险,也只得作罢。总算现在看到了熟悉的讯号升起,这使他心中一轻,也顾不上推敲何以北斗信灯发射出的地点是在不远处的洛阳城。 “该出发了,我们的人在洛阳,你到那里等你的那位灵蟾去吧。”丁晓对盈萱还算客气,毕竟对方没给自己找麻烦。 盈萱用微笑表示了服从,不过她也做出示意,灵风的缚魂雾索着实厉害,她仅仅只能保证了说话和运转头部的能力,想要动身却是再所难能。 丁晓手指一提,青黑色的气芒将盈萱整个托起,他有押送的办法,虽然由于施法者不是自己而很难将盈萱化作便于提携的气雾之形,不过用天青会本门术法遥相牵控还是不成问题的。 “你呢?荔菲姑娘?你不打算回去了?”丁晓又转向荔菲纥夕,他不明白荔菲纥夕的动机何在,怎么就这样颇为亲密的和那个女妖灵在一起。 “我跟着她,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荔菲纥夕无所谓的站起身,抖落身上的积雪,身形愈加显得高挑修长。 对此,丁晓无法反对,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那你跟着訾师侄,他可以带着你一起飞。在这片积雪盈尺的山林中靠两条腿走到洛阳,就算不太远,也一样是自讨苦吃,尤其是我们还有不必走路的方法。” 荔菲纥夕大大方方的拉起了訾恒的手,这三天她也在观察他们,发现这个年轻人虽然看起来不大起眼,却是个敦厚老实的性格,说话的时候总是回避和自己的视线交集,如果不是一个伏魔之士的话,他简直就像个淳朴的山乡小伙,这令荔菲纥夕觉得有趣。 訾恒没敢看荔菲纥夕,呼吸不自禁的有点粗重,盈萱在一旁不由微笑起来,她发现荔菲纥夕甚至捉弄人似的向訾恒背后一靠,嘴里唤道:“小仙长,我们这是怎生飞将起来?” 訾恒脸刷的一下红了,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和一个韶龄女子离的这样近,尤其是背后分明能感受到那玲珑有致的身段,顿时别别扭扭又小心翼翼的向前挪了一步,口中粗声粗气的道:“抓紧了,这就飞!” 长剑划出了一道白光,托在了訾恒足底,光影旋绕中,两个身形已经离地而起,飞向半空,丁晓抬头看了一眼,确定他们离开一段距离之后,才小声对被自己青气牵引的盈萱道:“你这几天都和那荔菲姑娘说什么了?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唆使荔菲姑娘诱惑訾师侄?” 盈萱的笑容端庄典雅,眼波迷离:“她是人,又不是妖,你还担心那年轻人经不起诱惑吗?再说,真诱惑了又能如何?”看丁晓瞬间露出了警觉之色,盈萱又笑道,“你这人却是不经逗,我只是告诉她,像个真正的女人那样去寻找自己的快乐,不要在那些莫名其妙的束缚中纠缠不清罢了。” “一个妖,却教导一个人怎样做人,为什么我觉得这话题有些无稽?” “因为你并不了解妖。” 丁晓怔了一怔,盈萱现在简直令他难以捉摸,心下隐隐觉得,如果妖都是这样,不刻意伤人害人,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存在。 正要说话,远处訾恒的白光兜的一闪,却猛的在前方降下,丁晓双眉一轩:“他看到什么了?” 青光裹住了丁晓和盈萱的身形,飞快的跟了过去。 …… 山林之外,白雪皑皑,就在雪地之上,披头散发一如银团飘洒的老人正在举目远望,他的身边却站着三个少女,一个秀美清丽,一个金发碧眼,另一个则尤其瘦弱矮小,拉着金发女孩的手,嘴角不住抽动。 荔菲纥夕有些吃惊的指着那瘦弱矮小的女孩:“啊,你……你是……” 那老者口中则还在喃喃自语:“噫……怎么一来就碰上这般阵仗哩?” “老族长……颜前辈,你怎么来了?”丁晓一现身就瞪大了眼睛。 第054章凌台相候 凌云台在经过数以百计的人力紧急修缮下,于夜幕来临之际渐渐被妆点一新。 阶台棱棱,庄严矗立,一方镶金绣银的红毯从中央铺开,把高台分成了楚河汉界似的两块,红色代表喜庆,黑色代表尊贵,深受汉化影响的氐秦人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除了红毯之外,他们摆放的坐席却都是乌黑如墨的漆案。由于是第一次同时接待来自神人和妖灵的使节,毫无可以借鉴的礼制规格,其他的陈设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黄钟白钺,绛麾紫旄,鼓钲尊彝,节杖宝顶,沿着红毯排列得整整齐齐,既有天子的仪仗,也有祭祀的礼器。 也因此,苻坚还建议增加一个环节,一俟妖人两族议定协约,各自休战,那干脆就在这缔结之地的凌云台上举行一个盛大的祭拜仪式,祭奠这些时日以来在洛阳抛洒热血,壮烈捐躯的勇士们。对于这个建议,无论是池棠韩离,还是祁文羽白文祺都觉得大为有理,相信同样悲悼于同袍的副盟主俞师桓,以及胡二公子、天风子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异议。 于是,高台的顶端又摆放了香炉祭案,雪白的引魂幡在烟雾缭绕中随风飘舞。 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整个凌云台依然灯火通明,苻坚特地调来了三千羽林甲士,拱卫四周,既是为了警跸戍卫,也不无向那些妖灵使节示威震慑之意。 在从祁文羽得知事态原委之后,苻坚依旧是兴奋不已,略饮了几杯便即告退失陪,他对于能够成为这人魔休战的人间代表倍感荣幸,却是要先下去沐浴更衣,以备大典,只让王猛带着另几位王公贵族作陪,这几位王公贵族都是随军统兵而来洛阳的氐秦重臣,可除了邓羌之外,其他几位池棠一个也不认得,只听王猛介绍他们是广武将军彭超、鹰扬将军吕光、虎贲中郎将张蚝,不过和苻坚一样,他们也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体强壮,仪容威武,皆为年少英雄,可偏偏就是不见故人魏峰。 祁文羽和池棠都有些奇怪,尤其看那些凌云台守卫,为何用的是普通羽林甲士,却不让那些精擅除妖的鬼御营士兵担任?池棠暗自寻思,前后三天不到,难道鬼御营出了什么事? “池大侠勿忧,祁公子莫忙,魏君并那鬼御营另有要务,却是不在洛阳城了,说起来,或与南国大势相关。”王猛出声解释道。 若说南国之事,便是韩离这个大司马府的首席剑客最为牵记,现在虽身为雷鹰化人,在伏魔道地位颇高,他却还是心志未改,总打算待此间大事底定,便要回大司马之处,哪怕是以后投身伏魔道,也要当面向大司马请辞。此刻听王猛提及南国,不由心下一动,方欲脱口相询时,忽然一旁的几位氐秦年轻将军齐齐惊叹一声,同时站起身来,仰头张望。 顺着他们的视线方向看去,青黑色的天幕中光华绚烂,气影交错,蔚为奇观。 “是他们来了。走,迎迎去。”池棠一拉韩离,祁文羽和白文祺倏的纵身一跃,却是径往空中相引。 …… 廖苗长老带着阿夏和他的莽族族人到了;天风子和德馨道人率领着五老观与天师教所有幸存的门人到了;覆水庄苑庄主和爱女及十几位弟子到了;庐陵铁衣门掌门邝雄、鹰愁涧延德庄庄主霍英、崔嵬山地绝门门主况三先生都到了;连那听浪岛凝露城乔夫乔妮两兄妹并林萧、童四海在内的数百伏魔道游侠散客也都到了,会飞的携着不会飞的,走的快的带着走的慢的,没有昔日术力两宗的泾渭分明,七星盟在最短的时间内,于子时将至的时分,全数赶到了洛阳城。 傅嬣秦嫔和紫菡院数十位女弟子犹如悄然拂过的清风,在雾华朦胧的凌云台顶现了身,洛阳上空的北斗信灯正是出自她们的手笔,而现在,正是她们与大部遥相呼应的时候。 池棠和韩离一晃身,数十丈高台转瞬登顶,便见影影憧憧,七星盟诸人纷纷降身高台之上。俞师桓是扶着玄力未复的张立辉一起出现的,前往指引的祁文羽和白文祺一左一右的紧随而至,在他们身后,则是胡二公子照拂着面上悲容未解的袁立霆和高立弢。 “就在这里和那妖灵之族议和?”俞师桓环顾左右,对凌云台的情状未置可否。 “是那秦国主君的意思,觉得这里肃穆庄严,大长人间威仪。”池棠没做太多的礼节,只是迎上去点了点头。 “虽说布置繁缛,却大抵可见人君尊崇之意。” “他还建议在和议之后,举行一个祭祀之典,祭奠此战中牺牲的同道盟友。” “使得,想的周到。”俞师桓表示赞同之后,还没忘记征询一下其他人的意见,“胡长老,天风子宿主、德馨道长,你们觉得呢?” 天风子点点头:“无论和议结果如何,我们终究要祭奠的,正好,利用这次机会,将散落在城里的同道遗骸拾检一番,带回本门安葬。” 这件事其实氐秦军士已经做在头里了,只不过残骸交织难辨,很可能还要费一大番工夫,池棠便没有提起那片停尸之地的情事,六师弟薛漾是侥幸留了个全尸,但大师兄乾冲、七师弟郭启怀和八师弟邢煜的尸骨同样需要去找寻。 …… “神人已至,小王迎迓来迟,幸勿见罪。”苻坚适时的登台,显然早就做好了准备,沐浴之后的面孔透出红光,穿着一身周严的暗红色袍服,头上按照氐人习俗戴着宽大的裘冠,腰间悬着一把长剑,体型精壮,雄武非凡。这是个得体的装扮,既不是锦袍金甲的戎装结束,也不是天子冕旒的帝王服色,不亢不卑,显见是费了番心思。并且这次苻坚的目光极其克制的没有再向不远处的紫菡院女玄士们溜过去。 王猛带着年轻将军们快步跟上,站在了苻坚身后,一百名精挑细选出来的羽林近卫挺着魁伟的身躯,在两旁侍立。 俞师桓早就从祁文羽口中听说了这位年少有为的氐秦新君,今晚一见之下,竟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成熟稳重,不由颌首一笑:“不休山鹤羽门俞师桓,见过人君陛下。正要借此历战之地,以应妖类之约。” “得修此不世之功,小王幸何如之。”苻坚深深一躬。 彼此寒暄几句,苻坚便邀着俞师桓一行往左首席位,他已经问过了祁文羽,左首这一大块地面足足安排了五百多个席位,保证每个到来的伏魔之士都有安坐之地。俞师桓却推那莽族的廖苗长老坐首席,同时又问廖苗长老:“未知那郎战神可曾得了前辈消息?却是几时能到?” 廖苗长老也不推辞,在上首坐下,呵呵笑道:“他们早动身了,就是临时改了地点,他们才放慢了步子,专等你们先到,他们很快便就到了。” “那好,既然我们先到一步,那就静候大驾。”俞师桓掸了掸鹤氅,施然在廖苗长老身旁的席位落座,腰板挺得笔直,更显得俊美非凡。 苻坚双眼在了俞师桓面上一转,既不失帝王威仪,也显得恭敬尊重的拱手一躬,很识趣的带着身后的臣僚在凌云台的偏角处坐下,有了前番对紫菡院女弟子的前车之鉴,苻坚将招待伏魔道神人职司都交给了侍臣去安排。 …… 一辆简陋的马车停在了洛阳东门外,车旁是十几个流民装束的大汉,不过手上却都提着兵刃,从兵刃的锋利程度来看,他们绝不是那种不知从哪里捡了些遗落在战场的武器来吓唬人的普通流民,城门前戍守的军士用很警惕的目光审视着他们,而一个黑色斗篷,体格雄壮的男子正在军士面前不停的伸手比划着。 “看到没?我是会法术的,跟伏魔道一起的,你看……”虚划而过的手指拖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白光,那雄壮男子的络腮胡须跟着一颤一颤的乱晃,却只引来军士更为怀疑的眼神。 洛阳城现在没有任何平民百姓,全都是全副武装的军人,可在这夜半时分,却来了这么一群军不军,民不民的人,这无论如何都显得太过反常,必须要仔细盘问。 看军士不为所动,雄壮男子叹了口气:“还要我说几遍你们才明白,我可是赶了几天路,从广良镇过来的,车里还有女眷孩子,要不是看城里有伏魔道气息流转,我也不会这么晚来惊动你们那,你们怕什么?难不成我们是奸细?” “这可不好说!”领头的军士哼了一声,一扯幕帘,将火把凑近一照,那雄壮男子说的倒没错,厢舆内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和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只是厢舆太过狭窄,火把也照不分明,看不真切这妇人和孩子的形貌,领头军士皱起眉头,发现两边的大汉也都是一派防范的神色,似乎只要自己对这妇人孩子稍有举动便即一拥而上的架势,不由下意识握紧了佩刀刀柄,转头喝问:“这是你什么人?” “是我朋友的妻儿,我那朋友也是伏魔道的。” 说的缠夹不清,领头军士愈加不信:“伏魔道神人神通广大,如何他自己护不得家小,还要你们这般冒险赶夜路而来?” 雄壮男子做了个烦躁的表情:“我说过无数次了那,军爷,你是秦国士兵不?那时节你们新天子登基,我还出了把力呢,在长安……好,我问你,那个王景略在不在?还有那魏峰魏大侠?罗七哥?鲁扬?他们中随便哪一个,你只管去通报就行。” 说到王景略,谁不知道是现在氐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子近臣?单报他的名字,领头军士必然以为这雄壮男子是个妄人,决计不会理会,可待听到罗老七和鲁扬的名字时,领头军士这才郑重起来,他倒也知道这两位鬼御营的司马,看来对方多半与他们是故识,不然不会知道他们,当下板着的脸略有松弛:“你识得他们?如何称呼?” “就说彭城犀首剑徐猛来了!”雄壮大汉眼看就要失去耐性,粗着嗓子喊道。 …… 每张漆案上很快就摆上了果品膳食,并且也很周到的安排了酒和茶两种饮品,在满目疮痍,战火方休的洛阳,能做到这一点,已属不易。不过这也可以看出氐秦国现在强盛的国力,即便是远征于外,又是兵马齐集,依然能够保证时蔬粮秣的供应。 性情粗爽的豪士如童四海、邝雄等人毫不犹豫的满上了酒碗,俞师桓和几位道家之士却端起了茶盏,临饮前还不忘向苻坚遥遥一敬,周全了礼数。 池棠和韩离坐在左首靠前的第一列席位上,池棠没有太大兴趣去碰案上的美酒,毕竟在苻坚的寝宫中一直小酌到现在,他不是贪杯之人,又对即将来临的郎桀一行多少有些祸福难测的忐忑,因此他只是百无聊赖的在桌案上敲指轻弹,一双眼睛怔怔的望着西北方的夜空,那是从虻山过来的方向。 被凌云台的灯火之光上冲,夜幕显得更加昏暗不清,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星辰月光,仿佛浓稠的墨团缠绞堆积。耳旁嗡嗡的人语声越来越响,这是因为等待的时间似乎显得漫长了一些。 池棠不知道莽族是用什么方式来传递信息的,依稀记得廖苗长老曾说过那种奇特的心灵感应之术,希望这种术法是及时有效的,不然这样的等待将会变得极为难捱。 募的,池棠的眼瞳一紧,他看到了夜空中异样光芒的闪现,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喊了一声:“是他们来了!” 有几个沉不住的伏魔之士已经站起身,一派如临大敌的情状,拱卫高台的羽林军发出铿锵的整齐声响,这代表他们同时握紧了手中的兵刃。 是他们来了,池棠对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忽然兴起了恍惚的感觉,相同的话语他在看到七星盟大部赶至的刚才就已经说过,可看着天空中如出一辙的气华翻旋,光影憧憧的景象,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对方代表着妖灵一方,那么和伏魔之士的到来又有什么不同? 偶然兴起的念头被首先降下的身影所打断,两个身段窈窕的女子从骤现即逝的黑风中走出,娉娉婷婷又妖娆多姿的向左首席位裣衽一礼,声音清脆的像是出谷黄莺: “妖灵一族已至,劳诸位上仙久候相待,不胜惶恐。” 第055章洛阳之会(上) 犹记得昔日落霞山紫菡院中那锦屏公子出现前,雅风四姝各执秘宝,于繁花作雨之中纷纷登场的缤纷景象,只是那时节也一度引得众伏魔之士群情汹汹,愕然大哗。可见看到的什么情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家怀着怎样的心境。 就像现在数十位七星盟年轻弟子已然弹身而起,横眉竖目的就要将那两位女子围在垓心,当然,他们也都知道这两个并不是寻常女子,眼波含春,媚骨天成,分明是惯以色相惑人的女妖精。 天风子和胡二公子信手一拂,玄气浩荡,阻住了那些年轻弟子的贸然抢上,今日是议和之会,无论对方真实的目的为何,正主儿还没出现,这些年轻人倒就沉不住气了,却成何体统? 左首的女子故作惊怕的拍了拍胸口,脸上却是艳光大射的不住娇笑:“诶哟,可吓煞奴家了,奴家便是先来报个消息,诸位上仙倒生生要吃了奴家似的。” 若说吃人,你才是行家里手。如果是以前的俞师桓,必然会用这话反唇相讥,不过现在他只是淡淡的拱了拱手,目光还注意着夜空中的气象万千:“恭候多时了,郎圣王何时能到?” “正是圣王陛下唤奴家两位先行通禀,他片刻即至,却说什么奴家也算是那氐秦故人,见了那人间君王,也不至生分。哎,那位人间君王何在?” “苻坚在此。” 左首女子的眼波一转,便见到苻坚在偏角处昂然而立,一双紫眸炯炯生光,一霎不霎的盯在自己面上。 “东海王,久违了。”左首女子盈盈笑道,“还识得奴家么?” 这两位先来通报的女妖正是虻山的盈玉和如馨,她们过去作为陪伴茹丹夫人同入氐秦宫室的艳姬倒也见过时为东海王的苻坚几面,但苻坚又哪里还能识辨得出?更被这两位女妖的美色吸引,嘴下轻啊了一声,却接不上话来。 盈玉掩口轻笑,纤腰微扭,媚态大生,她是茹丹夫人的心腹,早得了茹丹夫人迷诱魅惑的真传,这几下虽非刻意为之,却也将苻坚瞧得目光迷离,心荡神驰。盈玉转过眼神,心下暗道,这东海王那时节瞧他不出,现在登基了帝位,却也和他那哥哥一样,当真用色相诱他,他必然抵受不住,可见世间男子,管他怎生样人,终是贪荤腥的馋性儿。 说是天下男人一般,可盈玉的眼神还在场上逡巡游觅,一圈下来,没有看到那个想见到的身影,又有些怅然若失。“入你娘!”她在心下忍不住暗自重复着那个声音,总觉得别有一番情趣。 转了这许多心思,在场上也只不过短短一瞬,俞师桓还等着盈玉继续说下去的当口,赫然便察觉到一股浩然博荡的冰寒之气扑面而来,心念方一动,一爿似曾相识的白袍身影便已出现在眼前。 “又见面了,俞师桓。”郎桀和在离宫幻境中第一次见面一样,清逸潇洒,别具出尘之气,只是此时面上的笑容少了几分棱角分明的倨傲,却多了些久别重逢的欣悦,甚至还有些殷殷期许的赞赏。 或许在那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眼神里就已经包含了这样的情绪,俞师桓想到,只可惜那时候被过分执念而造作的心境根本无法体会到这一点。 “天风子观主、天清子道长、哦,还有这位幼天师德馨道长,很久不见,别来无恙?”郎桀一个接一个的问候,气度谦冲得和那个阒水圣王判若两人,他喊到名字的正是离宫中以四敌一的几位高手,天风子一撩拂尘,嘿嘿一笑:“也不算久,大半年罢了,只是这大半年天翻地覆的,令人感觉过了很久。老道只以为你是为虎作伥,却真没想到你竟能做下这般大事来,可走了眼了。” “观主所言,一如己身绝学,柔中带刚,令人难以招架。”郎桀敏锐的听出了天风子的弦外之音,却没有再多解释,目光一扫中,从池棠和韩离面上轻轻掠过,他也没有上前招呼,就像熟稔已久的故交好友一般,用眨了眨眼的方式表达了示意,然后他转向了最上首的廖苗长老,半屈着腿,右手抵胸,用一个少见的异族礼节弯下了腰: “长老,我回来了。” “萨米尔,好孩子,你完成了古往今来所有传奇英雄都没有达到的壮举,你恢复了世间的衡平,你创作了一个焕然一新的格局,你是老族最伟大的战神。”北境莽族擅长的是冰冷的法术,但他们的性格却是截然相反的热情开朗,廖苗长老毫不吝惜的发出夸耀之词,浑没有中土华夏惯有的自谦和矜持。 “可这也得等此次的和议缔结,并且确实得以执行才能盖棺论定。”郎桀倒是出奇的冷静,在廖苗长老用莽族习俗蘸了口水往他额头一贴以示祝福之后,他又直起身面向众人,“不仅是你们,妖灵一族的族人也同样充满了怀疑和迷惑,我们就利用这一次会面把所有的问题解决。” 不停有光彩各异的气风在凌云台上降落、现身。池棠见到了秀士装扮的汇涓神尊,浑身黑色鳞片、身材颀长的暮觉子,还有裙服不时变幻光华的霓裳夫人……临到末了,甚至又有一大团黑风裹着几辆车舆在高台上出现,说是车舆,却不见牛马拉拽,只是孤零零的几个舆厢,全靠这黑风术法的催动相携,待黑风散去,施法者才露出真容,看那矮胖的身形,池棠和韩离都是一怔,这不是那已然被擒的灵蟾真君么?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尽管相信郎桀不会有什么恶意,但池棠还是下意识的担心起曾与灵蟾真君留守在一处的甘斐等人的安危,刚跨出一步,便又看到车舆厢门一推,甘斐捧着一方木匣,面色低沉的跳了下来,他身后则是嵇蕤扶着栾擎天探身而出,颜皓子耷拉着萎缩的翅膀,也不见了惯常的嬉笑。 又是一奇,甘师弟他们不是在洛阳城外的山林里等着自己的回音么?洛阳上空的北斗信灯正是对他们的召唤,怎么甘师弟不从城外而来,倒是和虻山妖灵一族的使节结伴同行了? 总算看到甘斐等人安然无事而心中一宽,又发现甘斐和嵇蕤栾擎天这几位同门师弟的情绪都不高,即便看到了眼前如斯盛景也无动于衷,池棠大为疑惑,正要迈步,忽然身畔绿风一晃,未见其人便已闻到那熟悉的馨香,不由心下一跳,灵风的声音清越动听的传入耳中: “碰到一些事,我们就和他们一起过来了,你这几位师弟现在心情不大好。” “为什么?”池棠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灵风就俏生生的站在他眼前,绿影翩迁,亭亭玉立。 “好像是他们确定了杀害他们师父的仇人。” 就是那个灰蓬客巫澜沧?他们知道此人的渊源由来了?这可是乾家的大事,池棠顾不得再问旁的枝节,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甘斐微微眯着眼,他也看到了池棠和韩离,当下抱紧了木匣,向他们点了点头,灵风在池棠身旁就使他可以确定池棠过来是要说什么,可他现在还没有心情在这略显嘈杂的环境中详谈关于家尊血仇的情事,况且推断出来的真相也令他的心里沉甸甸的,即便经过这几日的与路在途,也没有丝毫缓解。 “张老五!”另一个车舆外传来无食兴奋的大喊,倒使池棠不自禁的停下脚步,抬眼看去,却是姬念笙信步走来,无食在他身边摇头摆尾,吐出的舌头流下一长串滴滴答答的口水。 “我家主人,娘妈皮的,你们已经见过了吧?你狗日的咋在林子里不说涅?” 池棠有些糊涂,他记得自己在山林中是说过的,当然,这只臊狗子一定不肯承认他听话不认真,话说回来,无食当时的神思恍惚又是因为什么?还不是伤情悲绪的缅怀?不过池棠对于无食的故态复萌还是颇为欣慰的。 “念笙子前辈也一起来了?”池棠抚了抚无食的脑袋,他真正意外的是姬念笙的到来。 “有我的现身说法,或者更有益于议和协约的达成,至少比不来强。”姬念笙看着前方郎桀向俞师桓介绍随行人员的情形,几乎每一个名字的说出都引起了伏魔之士的警惕和敌意,这些妖灵大多都不是妖魔界的籍籍无名之辈,或多或少也都背着伏魔道的血债,旁的不说,单就洛阳之战这一场,在座众人就有多少同门亲朋,故友至交死在妖魔之手?血海深仇犹未得报,仇雠死敌就堂而皇之现身于前,如果不是天风子、胡二公子这些前辈高人镇着,只怕早就一拥而上,大打出手了。拱卫凌云台的羽林军们则从妖灵出现的一开始,手中挺起的兵刃就再没有放下过。而这些赴会的妖灵也是面带冷笑,与伏魔之士的气氛处在一种微妙的对峙之中。 “几千年打下来了,一朝之内捐弃前嫌又谈何容易?仇结仇,仇生仇,纠缠往复,谁也说不清。所以我们需要很长的时间,也有很多话需要交流,尽快开始吧,早一点达成共识,我们悬着的心也就能早一点放下。”姬念笙的意思先不要让其他事分了心神,池棠只有先放弃了向甘斐一问究竟的打算,也下定决心,确认了仇人便好,自己总之是义无反顾和同门共进退的。 “看来今天泾渭分明,我应该坐在你们那里,虽然我并不是人。”姬念笙注意到了凌云台上的布置,“他们不像是在议和,倒像是在示威。” 姬念笙也不见外,就跟着一起回到了池棠的席位上,坐在了池棠和韩离之间,无食习惯性的往漆案下一趴,甘斐和几位同门也走了过来,在池棠身后最近的空位上落座,那方木匣就置在案头。 将岸和陈嵩也过来了,可奇怪的是,陈嵩的表情也是若有所思的深沉。 “陈先生担上了心事,似乎是因为有一位死去的女妖灵对他的深情一往……”灵风的声音近在耳边,看来又像寻常那样隐在了自己身边,池棠心里热乎乎的,却听灵风说到最后不自然的停顿了一下,声如细丝:“……真蠢……” …… 郎桀带着妖灵一族很自觉的在右首那一片旷落的席位上坐下,经历过前番必要的步骤,现在才真正开始了洛阳之会的主题。 “妖灵一族的海神由于前往裂渊国,未曾前来。而我也注意到了,俞副盟主、天风子观主、德馨幼天师、这位……胡公子是吧?也都是伏魔道大有身份之人,却不见张天师、紫菡夫人这几位伏魔名门的泰斗,只不知此间和议若定,是否能得到整个伏魔道的认同?” 言下之意,伏魔道的宗师人物并未齐集,眼前这几位说的话能否做得主,算得数?回答的是胡二公子,脸上似笑非笑:“七星盟同声共气,休戚一体,这里议定的事,自然不会引起几位宿主的反对。” 德馨道人和秦嫔则分别替师父解释了几句,大抵也是这个意思,其实七星盟大部从西南进发前往洛水之滨后不久,张天师和紫菡夫人就都得到了当时七星盟求援的消息,后续的增援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只不过后来的变故接踵而至,最新的情况恐怕他们还不完全知情。但当真能够就此与妖魔两相罢战,想必他们也一定乐见其成,关键就在于妖魔的和议之举是否可信。 胡二公子话锋又一转:“不过我倒要问问郎圣王了,你也说那魔帝不曾亲至,你这里议定的事做不做得数?” 郎桀对胡二公子的态度也不着恼,淡淡一笑,先对自己指了指,又向前一划,分明是把对面的池棠和韩离都包括在内:“上古三圣皆聚于此,神明可鉴,如何做不得数?” “不是三圣,是四个!”一个声音由远至近,几道光华闪烁,转眼间便已在凌云台上萦绕止顿,光散影逝,现出了几个身形。 第056章洛阳之会(中) 池棠很惊奇的看到一位白发披散的老者像信步游逛般背着手施施然的踱在凌台红毯之上,他身前却是一个明丽俏美的娇小少女,正好奇的打量着四周,不过当她的目光接触到群妖置身的右首方位之后,几乎立刻就升起了一股戒备之意。 而在他们身后,却是一个金发碧眼,美艳不可方物的异族少女拖着一个瘦削女孩,池棠第一眼之下,便发现这异族少女散发着慕枫道妖灵的气息,一如隐在身边的灵风一般,不过这异族少女过于惊人的美貌还是令池棠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便听一旁的韩离深深吸了口长气,转头看向韩离时,就发现他目不转睛,怔怔的盯着异族少女面庞,手却不自禁的摸在了项下的珍珠上。 “韩兄识得这女子?”池棠很少见到韩离会如此动容,问话刚出口,就见到甘斐已经三步并两步的迎了上去。 “是那个死胖子认的妖精闺女。”无食在桌案下小声嘀咕道,池棠愣了一愣,复看向那异族少女,简直不敢相信。 …… “老族长,哦不,颜老前辈,恁怎么就来这里了?”甘斐可不管他在这群相注目的高台上,如此大声的招呼吸引了多少人的注意,自然而然的拉过了莎儿,又将洽儿抱在臂弯,还下意识的用起了乡音土白:“连梅丫和厄闺女都一并带来了哩?” 说话的当口,甘斐又看到丁晓、訾恒并那撷芬庄的盈萱也都现了身,甚至连荔菲纥夕也一起跟了过来:“怎么?路上先见到他们了?” “是在快到的时候,遇上丁叔他们的,没想到,盈萱姐姐也和他们在一起。”莎儿对甘斐解释了几句,眼神一直留意着盈萱,盈萱却保持着淡然雍雅的微笑,似乎对自己的处境浑不在意。 黑风倏忽一闪,灵蟾真君已经来到了盈萱身前,丁晓冷冷的将手一抬,阻住了他的靠近。 “诸事纷杂,齐汇当前。既是议和之会,先不管这位女妖灵因何被擒,总之先放脱了说话可好?”郎桀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并不知这一行人的来历,但也认出了盈萱的阒水身份,再看那灵蟾真君关怀急切的模样,亦可大抵判知,却是和颜悦色的向对面的七星盟众人请求道。 俞师桓倒是清楚由来,当下淡淡一笑:“本也是离奇际遇,并无留难之意,何消说得?这便放出她来。” 擒住盈萱的是灵风,那缚魂雾索之术也颇为高明,不过在灵蟾真君面前却是化解的轻易,丁晓依言让开了身子,灵蟾真君喉底咕嘎一声,黑光瞬时笼罩住盈萱周身上下,待黑光散去,盈萱腰肢微扭,掩口轻笑,已是脱去桎梏的情形,灵蟾真君神色间深情流露,不顾满场诧异的目光,将盈萱揽拥入怀,久久偎依。 这不过是一出小小插曲,天风子和胡二公子却也认出了颜无当来,不由离座前来见礼:“是无当老前辈?不闻音信久矣,如何今日仙驾莅临?” 颜无当没让他们用晚辈礼节参拜,虽然当真算起来,天风子是那邹兰舟的晚辈,邹兰舟又是他的继任,这之间差了两辈,但他却全无尊长的架势:“哈哈,是恁们哩,那时候看恁们还都是伢子哩,不为旁的,说什尼上古神兽嘛,就是为此而来。” 甘斐糊涂了:“颜老前辈,您老和上古神兽也有干系?如何不早说哩?” “就是发现这里有神兽化人,厄带着梅囡来请教嘛,哪晓得赶上那么大阵仗,要和妖怪们休战议和哩,恁们先说正题,厄这里晚点再谈。”颜无当感到自己恰好赶在双方刚刚开始的时分出现有些喧宾夺主,倒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起来,表情分明就是个老人家尴尬羞惭的样子,哪里还像个伏魔道的前辈高人?冲着众人陪了个笑脸,拉着梅丫就跟着甘斐往一旁走:“恁伢带厄们先去恁蹲的地界,莫碍了正事。” 甘斐满肚子疑问不好开口,只得引了颜无当和梅丫往自己的座上去,一手抱着洽儿一手还拖着莎儿,丁晓訾恒一齐跟着,在看到池棠和韩离愕然相对的面孔后,又冲他们抬了抬臂弯里的洽儿:“我两个闺女,洽儿,莎儿。洽儿不能说话,心里清楚呢。”还没忘记朝莎儿吩咐道:“叫叔。池叔,韩叔……” 洽儿笑嘻嘻的看着池棠韩离,嘴角虽然微微抽搐,脸上却都是暖意,她口不能言,但也能察觉出池棠韩离身上所具的浩然神气,莎儿则先甜甜的唤了声:“池叔。”在看到韩离后却怔了怔,想起了那一晚看到云泣珠诱惑韩离的情景,脸上悄然翻起两抹红晕,低下头,声音几乎细不可闻:“韩叔……” 池棠简直有了种荒诞到想要纵声大笑的感觉,一个女妖就真的像寻常亲友走动时的小辈那样在对自己致意问候,恍然若梦,如果不是妖灵的气息太过鲜明,他几乎就要跟所有慈爱的长辈一样,和蔼的点头微笑了。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唯一的亲人池婧,那个在回忆中乖巧伶俐的女孩子变成了脏话连篇,大大咧咧的女大王,也不知道现在在乾家究竟怎样了。从池婧又转到了董瑶身上,池棠心里又是不欺然的一紧,隐隐的有些苦恼起来。 韩离的反应也有些惘然,不过并不是因为眼前的莎儿,他只是从莎儿身上又勾起了对云泣珠的思念,左手反复在珍珠上摩挲,右手却在鼻梁上那一条淡淡的创疤上摸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人类和妖魔从此真的能够停止纷争,云泣珠又还能活着的话,那么自己和她的故事是不是可能有一个截然相反的结局? 因为两位女儿的到来,使一直陷于沉郁中的甘斐总算精神一振,可他没想到两位乾君倒变得若有所思起来,幸好之后他们和颜无当以及丁晓訾恒的见礼稍稍缓解了他们的愁情烦绪。 “颜老前辈?”甘斐简短的介绍使池棠知道了颜无当的来历,不过他对凝露城没有太多的概念,而在场仅有的两位凝露城弟子乔家兄妹似乎也因为距离太远还没有做出反应,他在意的是这位老人在现身前传来的话语,“前辈刚才说过四位上古神兽,除了我们几个,不知又是谁人?” “哦嗬,那么巧,恁们两个都是神兽哩。”颜无当看着池棠韩离笑眯了眼,目光又飘向对面上首正与俞师桓对话中的郎桀,“恁们两个,火鸦雷鹰,加上他,决冰寒狼;还有厄家梅囡,御水玄龟……不是正好四个嘛?” 是这个少女?池棠和韩离这才留意起那娇小少女来,见她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小脸红扑扑的满是活力弥漫,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瞠然对视,却怎么也不敢相信她也是上古五圣之一。 姬念笙一直默不作声的旁观,在审视梅丫的时候不由双眼一亮,嘴角渐渐泛起笑意来,眼角一转,恰和颜无当看来的目光撞个正着,两个都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彼此心中俱各一动。 无食腆着脸凑到甘斐身前,狗眼贼溜溜的在莎儿身上打转:“那啥,死胖子,让你闺女也叫我声叔,娘妈皮的狗叔。” 甘斐翻了翻眼睛,喊无食一声叔从辈分上来说原也应当,可问题是狗叔这个称谓太过难听,倒像是骂人一般,正在琢磨时,忽然感到莎儿拉了拉自己衣襟,甘斐刚一转头,赫然便发现全场视线竟是齐刷刷的聚集到了自己这里,这让他惊诧之余又有些不大自在。 “二师兄,先坐下来,正说到你们呢。”嵇蕤小声提醒,他一直在注意听着台上两方的对话。 …… “纵为妖灵之身,却成了伏魔高士的千金,父女之情可感天地,亦是传世美谈。”说到甘斐他们的正是这句话,郎桀在对七星盟阵营娓娓道来:“推此及彼,诸位大可不必对妖灵一族如此视若大敌。” 自从莎儿出现之后,俞师桓就觉得自己不大适合再作为七星盟的副盟主斡旋交涉下去了,自己是得对方以德报怨,恕仇宽解在先,无论做出怎样的决断终究怕是有失公允,因此静静的坐回原位,让胡二公子做了对话的代表。 胡二公子淡淡的一笑:“郎圣王这话却不尽然,妖灵之中原本三道各异,冥思道和慕枫道的大多不害人吃人,这我们自然早就知道的,便是七星盟伏魔道中,也都有不少慕枫道妖灵的朋友,这妖人共享天伦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问题是,圣王身后的那些,哪个没有吃过人?哪个没有做过恶?我们又岂能等样视之?” 几个女妖脸上的笑容不变,艳媚中更透出妖异之色来,而另几个男性妖灵则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如果不是郎桀早有叮嘱,他们早就按捺不住的反唇相讥了。 “不错,彼此仇怨难解,若要两方至此止息纷争,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你们见他们就想着诛除降伏,平济苍生;他们瞧你们恨不能寝皮汲血,食肉啮骨。先不论数千年针锋相对何所由来,我只问伏魔道诸君,既是妖灵一族首先愿意停止争斗,与人间世界再不相犯,为何你们却这般忿然不平之色形于言表呢?” 胡二公子冷笑,刚要开口,俞师桓却轻咳了一声,抢先出声,他不像胡二公子那么词锋激烈,而是语气平静,音调清朗,倒在凌云台上传的清清楚楚:“忿然不平,不是因为干戈休止,两厢罢战,而是因为同道盟友不信任妖灵一族。我不否认妖灵有一心向善的,比如那位甘师兄的女儿,比如乾家的护身乾灵,又或者锦屏苑的众多仙子,可更多的,还是那些专修血灵道,食人无厌的狠恶妖魔,郎圣王说他们这些妖魔能够放下屠刀?再不祸害荼毒世间?终究是要有取信之道的。” 一番话说的足够明白,连傅嬣都忍不住转眼望去,大有刮目相看之意,怎生那个偏狭执拗的俞师桓现在变得有如斯淑钧性情,缜慎见识? 郎桀颌首而笑:“我带着使节专程前来,可不就是来向诸君来表明诚意的?” 这话却不好反驳,就以凌云台上的情形来说,七星盟有数百人,虽说是遭遇了重大损失的残部,可几大高手还在,更多了火鸦雷鹰两大神兽化人助阵,就算莽族有意偏袒自家战神,那郎桀又敌我未分,可对方总共就来了这么寥寥十数众,当真翻脸相向,这伙子妖魔的眼前亏总是吃定的了。如果不是为了输诚表信,他们又何必如此轻身犯险? 天风子话没出口,先哈哈一笑,大有爽利之风:“老道插句嘴,说错了别怪老道小人之心乱猜乱想。听说郎圣王刚刚收复了虻山之境是不是?” 郎桀冲盈玉如馨几位原先份属虻山的妖灵一示:“谈不上收复,只是虻山阒水皆成妖灵同族罢了,就好像人间始皇帝天下归一,晋世祖江山并合,总也是荫泽万世的大益之举。” “哈哈,郎圣王倒是谙熟人间之史,却怎么忘了始皇帝二世即殁,晋世祖三代便覆?说什么荫泽万世,未免大言炎炎罢了。”天风子此时的口吻有些咄咄逼人,似是忘记了郎桀还是莽族的战神,与莽族面上却不好看,不过那廖苗长老带着族人只笑吟吟的旁听,既不发一语,也毫不在意。“老道只想知道,就算两方和议已成,那郎圣王用什么保证妖灵一族会一直遵从你的意旨?他们不再祸乱世间又能维持多久?” 也幸亏郎桀这次带来的大多是心机深沉的妖灵,倘若是气性高傲的断海,又或憨直莽撞的辟尘公他们,恐怕已经跳将起来大吵大嚷了,不过暮觉子的表情已经很不好看,女妖们的媚笑也都变成了冷笑,汇涓神尊沉着脸,他觉得郎桀在伏魔道面前未免太过容让了。 天风子又跟上一句:“不然的话,老道就只能怀疑郎圣王刚刚一统虻山阒水两族,因内事纷乱未定,明面上是与伏魔道和人间修和为议,实则是暂作权益的缓兵之计了。” 第057章洛阳之会(下) 这个怀疑表面听起来义正言辞,实则完全不堪推敲,但在这个时候宣之于众,却也足以引发敌忾之情,果然便有好几个血气方刚,遇事容易急躁的年轻弟子跳了起来,嘈嚷成了一片: “好啊,就等我们轻信了尔等,到时候打我们个猝不及防是不是?” “分明是暗藏杀机,倒作甚么休战议和之说,可笑!” “好毒的缓兵之计,当我们看不出来么?” …… 王猛坐在凌云台偏角处最不起眼的地方,将场上形势尽收眼底,听到这话不由轻呼了一口气,暗自思量:“这些伏魔之士看起来得道仙客一般,如何行止言谈这般幼稚?想来是修炼将他们修成了榆木脑袋,徒有一身本领,却全无智谋韬略,更不识心思机巧。” 他对于伏魔之士先前的崇仰现在已经变成了审度评议的尖刻目光,不过也注意到发出这些言论的都是些晚辈弟子,几位显然在伏魔道颇有身份的人物都没有表态。 …… 这边厢韩离也在不住摇头,池棠则颇为无奈的和他对视一眼,无食甚至笑出声来:“娘妈皮的一帮嘈子。” 他们坐的地方距离上首并不远,池棠在桌案下轻踢了无食一脚,让他管住自己的嘴巴,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天风子,虽说天风子这个说法太过错漏百出,但他对天风子一向敬重,可不想招致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好在天风子双目炯炯,只盯着郎桀,像是根本没有听到。 在这个情势下,郎桀只能做出解释了,尽管这样的解释本来就没有必要。 “观主好像忘了,我并不是妖灵,我是决冰寒狼的转世化人,又是老族的族人,世间衡平之道深恪我心,又为何要与伏魔道和人间假作修和之议来引起世间的颠覆混乱?好吧,只作观主不信任郎桀,当郎桀迷失本性,是个一意吞并人间世界的魔头,可既然我有这个打算,又何必来此与诸君议和?只需闷头调理壮大本族,总有举族大出的一天,难不成在我所谓内事纷乱未定的时分,伏魔道诸君就有破境除妖的根绝之术?而我郎桀做的就是为了迟滞阻止这样的根绝之术以保妖灵本境?当然,你们还可以说,我这是故意的欺骗,欺骗你们对妖魔再不设防,一旦妖魔起事,你们措手不及,然后被妖灵一族尽数歼灭,可你们想过没有,经过之前的洛阳大战,你们整个伏魔道还能有多少力量?我需要用这样的欺骗来给你们喘息之机吗?” “你还有脸提洛阳大战?还不是你们的阴谋诡计,才害的我们那么多同道盟友罹难捐躯?”大部分鼓噪的年轻弟子都不说话了,却还有固执己见的,仍然义愤填膺的叫嚷着。 郎桀身躯一昂:“说到洛阳之战,诸君也清楚自己是怎么得以幸存下来的吧?虻山天军实力犹存,再打下去又是如何结果?可若不是阒水出兵,直入虻山之界,这洛阳早就成了妖军盘踞的金汤城池了,哪还有我们现在坐而论道的大好时光?” 说到这里,郎桀又向俞师桓躬身一礼,俞师桓起身相应,却不知对方何故如此。 “还要感谢贵派许大先生的相助,没有他在洛水之滨的奋死相阻,阒水之军也没那么容易就得以一统妖族,只可惜大事虽成,许大先生却气化魂逝,壮烈殒身。设若许大先生在此,必不致如此诸多猜疑,我们议和的进展也能更快些。” 提起了许大先生,最后叫嚷的声音也停止了,即便是一直愤愤然怒目相视对面妖灵的几个鹤羽门幸存弟子也都是默默无语,他们想起了许大先生在洛水之滨前的宣言,那正是与郎桀呼应的举动,说到信任,很可能最先信任郎桀的就是这个向来威肃不苟言笑却与妖魔势不两立的许大先生。 事情到现在有点讽刺,一力主战绝不容情的许大先生如果还活着的话,定然很快能与已有过交集的郎桀达成共识;却偏偏剩下这些劫后余生的七星盟众人为此还在耿耿于怀。 郎桀的表情有些激动,他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自己费了这许多心神,还用如此低的姿态向伏魔道表达了议和的诚意,伏魔道却还是纠缠不休的百般抵拒?他知道仇怨不可能轻易化解,但万事总要有个开始,双方再也不起冲突纷争难道对伏魔道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莫非真的要抱定曾经的恩怨纠葛就这样一直反复下去?我杀了你,他再杀了我,永无休止? 俞师桓不方便再说什么,他看了看天风子和胡二公子,今天真正可以做决定的是他们,胡二公子皱着眉头,似乎还在搜肠刮肚的想着应对的词句,天风子则打了个稽首之后又哈哈笑了笑,算是为自己的发问圆了个场,场上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圣王陛下,您是一意周全,可这帮伏魔道的并不领情,小妖恳请,替圣王陛下说上一句,总好过僵在这里不进不退。”汇涓忽然站起来对郎桀说道,说话的时候带着谦恭的笑,倒冲开了脸上的阴郁。 “你要说?”郎桀有些意外的看了汇涓一眼,尽管汇涓是一只血灵道的妖魔,但正是自己的破格拔擢,使踏浪七英中的捷影就此成为阒水鼎足而三的神尊之一,应该算是自己真正的心腹了,兼且又是个妖灵中少见的沉略多智的秉性,或许他所说的会比自己少一些瞻前顾后,委曲求全却未达要领的周折,顿时点了点头:“好,你跟他们说。” 汇涓穿戴着葛巾长袍,面容也算得清秀潇洒,站在郎桀身边颇为映衬,脸上似笑非笑,神情中有些讥嘲,也有些不忿,当下昂首挺胸,环视全场一遭,看众人的目光都聚到他身上之后,又举手一划,将全场的伏魔道和人间君臣都包括在内,语调拖着长长的上扬音: “我们不想跟你们打了!你们还要不要跟我们打?” 众人都是一怔,汇涓又抽抽鼻子:“还要打的喊出来!” 良久没有回音,汇涓当然不指望这帮横眉竖目的伏魔之士会附和的说一声“不打了”,可要让他们立刻炳炳焤焤的吼一声“打!”也不可能,所以他用了最简单的白话,却起到了最为见效的作用。 “这不就结了?都不想打了,还废那么多话干啥?”汇涓像是大吐了胸中一口浊气,随即又向郎桀一躬:“圣王陛下,小妖说完了,您继续。” …… 池棠心中一乐,这个妖灵倒也有趣,看那汇涓形貌,倒是记得在长江呼风峡上见过,当时也没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妖术本领,不过现在看他的言行举止,却是别有过人之处,一直僵滞的话题给他简简单单几句话便即化解了开去。 …… 本来就是那么简单的事,七星盟只是心态上那种天生的敌意使他们在面对妖灵使节的时候处处留难,却忽略了两方罢战修和实是对他们大为利好之事,郎桀又顾忌着七星盟众人的情绪,一再委曲求全,总想真正说通了再行下一步议题,却在群情激奋的气氛中掉入了疲于应付的境地,哪像汇涓旁观在侧,早理清了枝节脉络,一句话,明白了大家都不想打的意思就足够了,牵扯再多的情仇纠葛都是于事无补。 一语荡破关节,阻堑自成通途,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方便多了,有了汇涓这一岔,郎桀也迅速调整了心情。 “我知道你们还是不放心,不过很快你们就会发现,这个世间的妖灵将会越来越少,直至湮没无踪,至少在你们的世界将很难看到妖灵了,这难道不是和议的重要保证?” 天风子、胡二公子和另几位七星盟前辈面面相觑,他们不太明白郎桀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妖灵越来越少直至湮没无踪?池棠和韩离却已经听明白了,这是妖灵一族向天外之天进发的信号,回想在虻山时,这个议题虽然提出,但还存在着许多变数,也不知道郎桀何以现在就这么确信无疑的言之凿凿,莫非前往天外之天的方法已经有了进展? 没有前来参加此会的阒水魔帝才是关键,前番郎桀也说了,那阒水魔帝已经前往裂渊鬼国,那里有囊神弥蛛的遗体和残留意识,同为远古神灵之一的阒水魔帝一定会有更胜于他们上古神兽的沟通方式。 “没发现吗?这位狼圣都忘记向他们介绍我了,不然也许还能少费点口舌。还好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得以解决,也不必我再多此一举了。”姬念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池棠低声说话。 “老主,娘妈皮的那刚才你咋不上去解围呢?光听嘈子们嚷嚷咧。”无食在桌案下懒洋洋地说道。 姬念笙笑了笑:“我只是想看看伏魔道究竟是怎样的态度。” 梅丫终于找到了那个脏话连篇的声音来源,待发现竟然是一条黄毛大狗又是吃了一惊,悄悄踱过身来,犹豫着是不是要凑近看一看,姬念笙转头一笑:“没事,随便摸,家里养的,不咬人。” “娘妈……”无食刚要开骂,却发现是这俏美少女,登时不出声了,梅丫挠了挠他的后背黄毛,无食大大咧咧的把身子一翻,扎开两条后腿,让梅丫来挠他肚子。 “小心点,这臊狗子色的很,会占你便宜的。”甘斐好心的过来提醒,无食大怒:“死胖子,娘妈皮的你坍老子台!”梅丫一愣,格格笑了出来,看样子是大感有趣,却倒底没敢再去挠无食的肚子。 眼见得场上正在商讨之后的和议事项,池棠一直为郎桀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现在倒又把目光集中在了梅丫身上。 他不相信梅丫是神兽化人也是有道理的,在之前无论是和郎桀还是韩离,第一眼之下,彼此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神异之感,就像在乾家五君堂中的应感一样,只不过以灵命焕醒的程度不同,那种感觉强弱不一罢了。可眼前这个少女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应感之像,甚至连玄灵气息也没感知出来多少。 梅丫也察觉到了池棠留意的视线,抬起头来,毫不退缩的迎上池棠目光,须臾,又偏过头,和韩离对视起来。 “颜老前辈,您老这玩笑开大了吧?恁是说梅丫是乾君?放着两大乾君在这儿,他们可都没反应那。”甘斐轻声对颜无当道,脸上满是怀疑的神色,也是他在山藏村住的久了,现在明知颜无当是伏魔道前辈耆宿,却还是把颜无当看成村里可亲可敬的老族长。 “恁伢懂啥?梅囡的劲道封着哩,他们当然感觉不出来,可梅囡心里清楚哩,恁伢见过梅囡这样跟人家对眼滴?” “也是哦,反正男人这样盯着女娃子看的不少,女娃子盯着男人不放的倒稀奇,梅丫也不像是看上了厄这两个兄弟,是吧?” 颜无当在甘斐腰间捅了一记,疼的甘斐龇牙咧嘴:“噫,恁伢混说,当叔的人哩还这尼满口胡柴柴,梅囡才多大?恁伢闺女还在旁看着哩!” 甘斐扭头,就看到莎儿和洽儿正饶有兴趣的看着梅丫和两位神兽化人的对视,也便将目光转向梅丫,看了半晌又微微皱眉:“您老说梅丫是那个什尼玄龟?噫,多漂亮一个妮子,咋就成龟了哩?” 颜无当作势要打,甘斐又是连连陪笑:“别别别,说笑哩。老前辈啊,您老刚才说啥?劲道封着哩?干脆,您老把把劲道解开不就成了嘛,乾君之间,很多事情厄们也不懂滴,交给他们自己弄去,也让厄瞧瞧咧。” 颜无当想了想,似是颇为意动,看场上叙谈间也不是紧要时分,也不知道是在征询甘斐意见还是给自己鼓劲:“解开劲道?不碍了人家大事吧?” “不碍的,不碍的,没看都已经说停当了?”甘斐趁机怂恿。 “中。”颜无当一拍大腿,手又一翻,一团青气霎时从指缝间涌出,直飘到了梅丫身上。 第058章御水玄龟 刹那间,池棠和韩离几乎同时一震,目中光影迷离,脑海中泛连起了一副久违的画面: …… 一片怒涛翻卷的汪洋洪流正滚滚而来,洪流的下方,却是黑压压的无数妖魔,巨浪掀起,引得一众妖魔连延不绝的惨呼哀号,只要被洪流裹入,妖魔立刻便被蚀溶分解,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远处的前方,则是仿佛冲开蚁窝一般密密麻麻身影攒动的战场。神鸦的翅下射出烈焰,巨鹰的利爪迸发雷电;硕壮的雄狮带起一阵阵强劲的旋风,矫悍的白狼则把所经之处变成了冰晶封锢的酷寒地狱。不同的光影气焰把战场渲染得瑰美万状,惊弓之鸟般的妖魔在失魂落魄中狼奔豸突,唯有一小簇妖魔还勉强维持着阵线,拱卫着垓心的一团暗紫色的光环。 忽的噼啪震响,洪流波开浪分,水柱喷洒,却现出了一只巨大的龙龟,虬须飘摆,龟甲生光,顺着洪流更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 这一幕,无论池棠还是韩离都在玄晶探秘的幻境中见过无数次了,正在五方神兽齐聚,大败虻山妖魔,方欲联手共御妖王的时分。这是真实的历史再现,并不是玄晶中多种可能多种改变的时空碎片。而再次出现这样的场景,池棠对此也相当熟悉了,这只能是神兽之间那种奇妙的感应。 脑海中的画面戛然而止,说明这位新的上古同袍还没有完全焕醒自己的力量,不过池棠和韩离还是将目光直直的定在梅丫面上,她的玄龟化人身份已是确凿无疑了。 “我看到……你们在飞。”梅丫也是一派迷迷怔怔的神色,目光似有感动,更多却是茫然。 他们有了共鸣,池棠身上现出了赤红色光芒,背后的云龙剑则在嗡嗡作响;韩离被一层若隐若现的雷电光华包裹着,时不时擦出滋啦啦的火光;梅丫全身都是青绿色的光影,在离火和烨电的影响下,光影中罡风翻旋的速度明显加快。 甚至连上首正与胡二公子交涉的郎桀也有了感应,雪白的光雾带着冰灵之气霎时弥漫,在行将破晓,光线微明的凌云台上,这红蓝绿白四道由神兽化人发出的光色煞是耀眼夺目。 全场都愕然大哗了,所有的视线全都集中到了神兽感应的异象之上,一时间池棠韩离和梅丫成了注目的焦点,而坐在郎桀身后的妖灵们虽然竭力使自己显得镇定,脸上却还是掩饰不住的流露出几丝惊惶之意,五方神兽毕竟是妖魔天生的克星,如今这小小一隅竟当真有四位神兽化人在场,即便明知他们不会对自己大开杀戒,可那种骨子里的悸惧仍然是与生俱来的。 “我来添上一笔。”胡二公子忽然起身,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法,只见他袍袖轻拂之间,四道光色便如同被微风带动的袅袅轻烟,交缠穿杂着向空中扶摇而上,又陡然似烟花蓬散般在半空中绽放,形成了火红的振翅神鸦、湛蓝的奋翼雄鹰、雪白的嗥天巨狼以及明绿的卷浪龙龟四种图形,足足蕴凫了小半炷香的时间才渐渐淡去。 利用光影的气华达成了绚烂多彩的效果,胡二公子一直是此道的行家里手,现在不过小试牛刀,便让在场众人看的目瞪口呆了,尤其是苻坚以下的人间君臣,更是瞧的目不转睛,咋舌不下。 …… “噫?这一次的反应最好哩。”颜无当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形,双目怔怔相视,口中忍不住夸道。 甘斐没有接口,而是凝视了梅丫好一会儿,又大显迟疑的挠了挠头皮,被身后嵇蕤一推,才向前走了几步,距离梅丫近在咫尺。 梅丫仍然沉浸在刚才脑中所看到的异象之中,现在盯着池棠和韩离,又偷眼瞧了瞧在上首位置同样用眼角余光瞟向自己的郎桀,泛起好一阵既觉得熟稔,又感到陌生的古怪心理。 “嗯,这个……”甘斐提醒一下梅丫自己的靠近,然后对着梅丫弯腰躬身,“……乾家弟子甘斐,见过中部尊君。” 不仅是甘斐,连嵇蕤和栾擎天也跟过来了,他们做着和甘斐一样的姿势,向梅丫行礼致意。 梅丫吃了一惊:“甘大叔,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溶灵傲游,化人异修;玄龟御水,漫掩中州。 乾家弟子毕生致力于找寻乾君化人,历代以来已经形成了约定俗成相见乾君化人的礼节,在确定了梅丫就是那中部玄龟乾君之后,又怎能不上前见礼?不过甘斐一向视梅丫为后辈,那一声声甘大叔的称呼在初时的别扭之后也渐渐变得心安理得,现在却还得用对乾君的尊崇礼节相见,登时大有尴尬之色。 池棠又哪里能想到甘斐心里这些旁枝末节的弯弯绕?只是缓缓点头:“这位姑娘竟真的是玄龟化人?如何先前并无这等感应之像?倒让我等颇多猜疑。” “颜老前辈是把她的神力封起来啦。”甘斐赶紧介绍,同时大拇指向后一翘,算是把颜无当给推了出来。 颜无当乐呵呵的点头:“梅囡年纪小,厄担心她运使不灵,总想等年岁长成了再看,可又觉得那神兽元灵好像跟年纪关系不大,这可要老命咧,莫找到法子,恰好察觉到这里有同是神兽化人的你们在,就赶紧带了梅囡过来了,还有甘伢子两个小女囡,吵着要来见爹爹,厄就一并带过来哩。” 莎儿和洽儿站在甘斐身边,虽然外表差异极大,可她们脸上的幸福笑容却是如出一辙。 颜无当虽是世外高人,毕竟也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又是心情大好之际,说起话来就有些絮絮叨叨了,还有浓重的乡俚口音,池棠用心听了好久才大致弄明白,尚未回话,颜无当倒又追问了一句:“两位伢子,这神兽元灵倒底是怎尼催发哩?恁是咋个弄滴?” 连续听到神兽元灵的字眼,池棠心里微微一动,总觉得似乎另有蹊跷。 …… 不知道是不是四位神兽化人的异象显现令七星盟众人心中稍安,再之后的议程倒变得更加简单了,便连胡二公子交涉时,也多了几分踊跃之意。 “会是多久?我是说这妖灵一族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 郎桀向梅丫那里瞥了好几眼,心道那突然到来的老者果然不是虚言,那时节所谓四圣皆至只提了个开头便没了下文,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妄人故作惊人之语呢。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想要去梅丫处一问详尽的渴望,总要把正事先处理完。 “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十个寒暑春秋。” 这个时间并不算长,尤其对于那些修炼千年以上的妖灵来说,胡二公子点点头,表示认同,他刚才用了一手显化四大神兽之形的术法,一则是给七星盟增添底气,二则也不无向妖灵之族震慑的意思,上古五圣已出其四,就算那决冰寒狼与妖魔做了一丘之貉,可别忘了还有另三位神兽在呢,现在看起来,这个效果很不错,至少对面妖灵的气焰就收敛了不少,这也令七星盟众人的心里更好受些。 “那按照最长的时间来算,如果在这段时间内,又发生了妖魔伤人害人的事情,怎么办?” “我已严令妖灵之族改弦易辙,如果真的出现了这样的异类,再有故意祸乱人间者,伏魔道诸君当然不会坐视,而妖灵一族也会成为诸君的助力,举族皆往讨之,有这两方之力,哪个妖灵又敢以身试法?” 胡二公子与郎桀深邃的目光对视片刻:“好,我希望将这些都撰写在册,再请郎圣王用上些密咒羁縻的术法以鉴其证。我知道我们密咒羁縻的法术对于功力如此超凡入圣的郎圣王来说没什么用处,但郎圣王自己对自己用就该当别论了,自己说的话,自己负责,如何?” 胡二公子说的很有道理,密咒羁縻本就是一个常见的法术,但放眼整个伏魔道,无论谁对郎桀施展密咒羁縻的法术都难有把握真正有束缚之力,倒不如让郎桀自己对自己用上,来表示议和的诚意,郎桀觉得这倒是一个好办法,顿时点点头:“正该如此,倒少了许多琐碎,请胡公子准备笔墨,郎桀就立了这个誓。” 有了这个保证,和议最实质性的内容就得到了落实。其实整个和议都是郎桀带领着妖灵一族一再表示和解的意向之后订立的,甚至可以说有些多此一举,双方在休战前并不是相互对峙难分难解的情形,妖灵一族仍然占据着主动,而伏魔道却已是元气大伤,也正是郎桀出身于北境莽族,非要加上了这么一道步骤。他也清楚,数千年的仇恨敌视不可能就此消泯,但能够让伏魔道乃至整个人间得以安下心来,再通过妖灵在人间世界渐渐的销声匿迹后,让时间来冲淡这一切罢。 胡二公子本就是经史世家,协约和议信手书写,片刻即成,呈到郎桀面前时,绢帛上墨迹未干,郎桀一览而过,看绢帛上写的意思大致不差,又让身后汇涓、暮觉子这几位复核一遍,再无异议,便即骈指如钻,冰灵结成的署名已然落在绢帛之尾,字体间光影蕴动,玄力湛然,显然用上了密咒羁縻的术法。 七星盟因盟主许大先生的逝去,便由副盟主俞师桓、长老胡二公子和宿主天风子三人同时签上自己的名字,最后,则由人间君王签字画印,凡人并不只是见证者,这一纸和议正与他们密切相关,在妖魔侵袭人间刚刚开始的时候就迎来了这个事先完全没有意料到的巨变,这是人间的大幸。当然,人间仍将经历金戈铁马、杀伐征战的漫长岁月,但这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一如以往的离乱分合,妖魔却已经退出了这场成王败寇的角逐。 苻坚很兴奋的御笔落款,能和这些神人高士的名字等列,这使他觉得与有荣焉,末了还特地盖上了准备多时的国玺印章,当和议再度回到胡二公子手中并向全场公示的时候,这表明和议已成。胡二公子轻吁了一口气,和天风子对视一眼,和议是完成了,这对于伏魔道和人间世界自然是好事,但他们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在妖魔真正于世间绝迹之前,七星盟仍将维持下去,时刻警惕防范着任何可能发生的变故。 七星盟没有太大的反应,即便是分心于上古同袍的池棠和韩离也能感受到众人压抑而矛盾的心情,对于此,甘斐倒是很能理解,和议的确认使他们再无法向那些曾犯下残虐暴行的妖魔讨还血债,从情感上来说,这有些难以接受,但是理智的一面又告诉他们,签订这样的和议才能使世人真正从妖魔环伺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伏魔道的征程从此开启了全新的篇章。 甘斐甚至有点庆幸,还好乾家该报的仇都已报了,杀害同门师兄弟的妖魔没能逍遥多久便尽数被乾家弟子亲手了结,唯一剩下的,似乎也与妖灵一族没有太多的关联。他不由的转而看向置于案头的木匣,一度开解的阴云又开始在面上堆积。洽儿像是感觉到了父亲情绪的变化,悄悄贴过了脸去以示安慰。 人间的羽林甲士们发出了一阵雄壮的呐喊,与其说是欣悦鼓舞的欢呼,还不如说是大典告成的仪式。 总算完成了这件悬于心头的大事,郎桀没有在意气氛的寥落和沉闷,他示意高台上的舆厢打开,一个神情局促,捧着一丛厚厚书简的白发老者从从舆厢中小心翼翼的走出。 郎桀向身后的汇涓和暮觉子几个示意,却在他们应诺之前早将身形一晃,冰风寒光之中,转瞬间出现在梅丫的身旁。 第059章操驭元灵 “蚀水龟圣?”郎桀用的是疑问的口吻,其实他也早已确定了对方的身份,目光直直的看在梅丫脸上。和与池棠韩离的相见不同,那时候毕竟都是成年男子,彼此间都还有种铢两悉称的雍雅从容,可在面对梅丫这么一个少女的时候,郎桀显然还不太适应,脸上的表情因为怔然而有些硬冷。 “你很冷,比飘舞大雪的冬天还冷。”梅丫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被几个大男人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她倒毫不拘谨,甚至在看到郎桀之后还指着他笑了一笑。 “那可正好,相信离火鸦圣的神焰可以让你觉得暖和点。”郎桀微微侧过头,这个动作使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更多了些桀骜不驯的气质,尽管他其实是在开玩笑。 梅丫笑靥如花,自从郎桀出现在身边之后,她已经完全从先前迷茫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精神大振,流连在郎桀身上的目光则明显带着欣赏。 “这里的大事已成?和人间的和议就算是定下来了?”池棠把刚才订立和议的过程都看在眼里,这番发问顺理成章。 郎桀回头望了望,那里汇涓正在向胡二公子交接,嘴角不由微微一扬,笑意中带着些无可奈何:“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我也很希望这番苦心没有白费,说不上化干戈为玉帛,却也总是平息纷争的好事。但伏魔道的反应未免太过强烈,是荣辱感太强还是恩仇心太盛?他们似乎完全忘记了处于不利境地的是他们,可他们的表现就像是逼不得已在接受妖灵一族的乞降一样。” 韩离适时的插口:“郎先生这话最好还是不要被伏魔道的诸位朋友听到了,世人总难免被自己的情绪变得愚蠢,时时保持冷静的人并不多。” “哈哈,这话不光是说他们,也是在劝诫我。”郎桀轻轻拨开垂下额前的一缕长发,“我刚才还有些愤愤不平的情绪呢,鹰圣说的不错,这番抱怨可不能被他们听到了,不然才稳定下来的场面又得再起波折。” 梅丫眼睛一亮,刚想说什么,又忽然有所察觉似的偏过了视线,脸颊上飘起一抹红晕,举止中带着矜持和略微的羞涩。 池棠浑没注意梅丫,他凝视了郎桀片刻:“和在虻山时相比,我感觉你现在好像多了很多确定的自信,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变化?我是说那时候关于天外之天的议题并没有做实,你不也曾是将信将疑的犹豫?” 姬念笙缓步踱入了交谈的圈子,郎桀和他对视一眼,笑容变得有些古怪。 “当然是因为海神老爷子给了他信心。”姬念笙接过了话题,“只可惜那一天你和鹰圣离开的太快,不然你们也同样会有这种确定的自信的。”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池棠大感好奇起来,记得离开虻山的时候,那场庆功的宴会还没有散场,魔帝带着醺然的醉意满面通红,除了发现的那位自称地爬子的暗藏之客外,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异样了。 姬念笙刚要开口,却见到那颜无当已经凑了进来,身后又有脚步声响,显然还有其他人靠近,话到嘴边便即改口:“你会知道的,你们三位五圣化人都会知道的。” 梅丫意识到对方讲到了自己,幡然猛省般一抬头:“知道什么?” …… “俞师桓见过诸位上古神兽。”靠近的脚步声正是俞师桓发出的,不光是俞师桓,那莽族的长老廖苗和阿夏也跟他在一起,在俞师桓施礼的时候,郎桀则对着廖苗长老一躬身:“长老。” 俞师桓也没忘记向一旁的莎儿点头示意,莎儿早就收起笑容,神情淡漠,连正眼也没瞧上一瞧,只攥紧了甘斐的麻衫襟角。 廖苗长老的注意力却放在了梅丫身上,端详了好半晌,生生将梅丫看的不自在起来,求助似的向颜无当身边靠了靠。 “噫,是北境的廖苗长老吧?”满场众人唯一在辈分上可以与廖苗长老相提并论的就是颜无当了,想昔年无当道人纵横伏魔道的时候,廖苗也才刚刚继任了长老之位,两人互有耳闻,却从没见过,今天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早就听说了前任的凝露城主告老还乡,倒再没了音信,以为是在哪处仙山潜心修炼呢,却原来做了跟老族一样的事。”廖苗长老这回是在和颜无当对视了,两个笑眯眯的老头神色间都有些高深莫测。 “做的什尼事?咋个厄的就同恁一样呢?”颜无当像是故意在考校廖苗长老,池棠几位倒是被谈话吸引,一语不发的静听着他们的互打机锋。 廖苗长老看看颜无当,又看看梅丫,抬眼一扫郎桀池棠韩离,最后又转到了颜无当脸上,银发开始闪动光华:“我是从南疆的奇人那里得知了先祖的元灵,好不容易才将先祖元灵请回了老族;你更不得了,不仅寻到了神龟元灵,还把元灵安到了自家孙女身上,就冲这一手,便已是最不可思议的奇迹了。” 奇迹?池棠和韩离听的都是似懂非懂,郎桀却若有所悟,神色间微有动容:“长老,你是说,这位老先生可以控制神兽元灵?” 不等众人大愕,颜无当的笑脸就变成了苦脸:“这话哪里当得哩,控制元灵?要是厄真控制得了,还用得着跑这里来讨教恁伢们?” …… 颜无当本为道家,却是在作了凝露城主之后才娶妻生子,年逾古稀骤然有后,饶是他清静无为、与世无争的性子却也如求田问舍、舐犊情深的家翁老叟一般,有心栽培子嗣成才,他并不想自己的孩子只是个一无可取的庸人,这样的心态倒是人之常情。 然而颜无当只生了一个儿子,根骨平平,习练了多年仍然也只是伏魔道三四流的造诣,在凝露城又做了个教化育民的职司,眼见得是不大可能有什么出息了。却喜在自己百岁上得了个孙女,倒是资质上佳,颜无当便将全部的心思尽数转到了孙女身上。 颜无当一身御气修为冠绝天下,竟是另辟蹊径,自创了一套控驭元灵的功法,孙女出世之际恰是功法大成之时,他可不想让儿子的经历再在孙女这里重演,从凝露城主之位上告退返乡倒有一大半是为了孙女的成长。就这般一个耄耋老翁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女婴离开了孤悬海外的听浪岛,回到了中土华夏。 一定要培养一个震铄古今的绝世高手,颜无当怀着这样的憧憬。他的目标很明确,找寻上古神兽的元灵,再以自己的神奇功法将元灵强行注入孙女的躯壳之中,也就是说,自己造一个神兽化人出来。谁不知五方神兽是妖魔天生克星,有了神兽的力量则无论怎样高深的伏魔术法,亦皆可信手施来,他日成就不可限量。 一方面,他用龟息之法把孙女浸在打通奇经八脉,孕植玄灵之气的凝露仙坛中;另一方面,他则开始了漫长的找寻神兽元灵的历程,却是和莽族的行止不谋而合。 这一寻便是数十载,终于在洛阳附近的那位后汉名将的坟冢旁极为幸运的发现了玄龟元灵。原来那名将正是上一世玄龟化人,而上一代的火鸦化人也曾参与了征讨此名将的战争,二人之间有无交斗已然稽不可考,但一战之后名将身首异处却是史有明载。那玄龟元灵许是受了火鸦神力影响,竟自不得出,就此封存于此将首级之中,首级又被送往了当世的魏王处,魏王乃用沉香木重塑其躯,以王侯之礼厚葬在了洛阳南门外。无巧不巧,那沉香木正有定神镇灵,驱邪辟祟的功效,恰似给了玄龟元灵一个沉睡安眠的温床,百多年来,便再也没有过流转寄附的动向。 颜无当并不知道内中蹊跷,只道是时运开济,大喜过望,便用奇功操控,径取元灵而回。可神兽元灵又岂能真正为人力所控?颜无当自得运持之后方才发现和自己最初的设想大相径庭,元灵显然并不认可那位在仙坛中龟息的女婴,若不是颜无当的御气术法已然登峰造极,只怕元灵早就飘逝远去了。 如此又是多年,颜无当的居身之地成了山藏村,他潜心推敲元灵的注入之法也渐渐有了眉目,终于在梅丫从龟息中苏醒,并哇哇啼哭的时候,玄龟元灵顺着焕发的玄灵之风寄在了梅丫体内。内中艰苦,非一言可尽,但颜无当还没顾得上为此欢欣鼓舞,就又发现玄龟的元灵竟然与梅丫的玄力并不完全融合,甚至还有反噬之力,很显然,这是自己强行捏合的恶果,所以他只能无奈的接受了这个现实,期盼着梅丫长大后功力渐有所成或许能够好转,平常时候,便以奇功封抑元灵的运转。 梅丫虽然不过十七八岁,可她的真实年龄也在七八十年以上,只不过这七八十年中,凝露仙坛成了她的襁褓,而她也一直维持着刚出生的婴儿形态。到了十五岁及笄之年,颜无当心存侥幸的再次开解了玄龟元灵,果然,这一次的情形大不相同,神力上冲,玄华影耀,但梅丫稚弱的身体完全驾驭不了这种力量,除了引起了千里之外乾家五君堂中的神像应感,其他没有任何进展。于是颜无当仍然在难以索解的不甘中继续等待,直到山藏村对付挟人为质的白狐时才又一次催发。 恰是前些时日池棠韩离各自焕醒神力,于山林中大战灵蟾真君的时候,神兽弥远飘散的气息被颜无当感知,报着请教如何真正运用神兽元灵之力的想法,他这才带着梅丫踏风而来。 …… 这就是御水玄龟此世化人的由来,池棠听颜无当絮絮叨叨说了老半天才大致了解,大感不可思议,莽族的廖苗长老说的没错,不管玄龟化人的焕醒程度如何,能够将元灵和转世化人用人为的手段糅合在一起,这确实是闻所未闻的奇迹。 颜无当满含期待的看在几位神兽化人脸上,前番梅丫显现的异象给了他很大的信心,似乎真正的焕醒已然触手可及。 郎桀点点头:“不管怎么说,她确实是我们的上古同袍,老先生的奇功卓绝。虽然这位小姑娘现在还不大会运使神兽的力量,但玄龟的元灵毕竟是贮于其身了。没关系,正好我之后也要去裂渊鬼国走一遭,就带上她一起,老先生放心,在没有经历过玄晶探秘前,我们的情况不比她好多少。” 郎桀的话给了颜无当很大安慰,连连点头:“去裂渊鬼国,那个什尼……什尼探秘,中哩。” 梅丫没有说什么,不过在听说可以和郎桀一起之后脸上还是荡漾着欢喜的神色,说来也怪,她在村里是后生们注目的焦点,也和那二壮大是情投意合,可就是见到了郎桀,她的心里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总之就是怎么看怎么觉得顺眼,并且,这和神兽化人之间的感应没有任何关系。 池棠和韩离会意一笑,回想玄晶探秘以前的自己,同样觉得梅丫的真正焕醒只是时间问题,似如此,上古五大神兽,今世已有四人了。当然,本来大可以五人皆齐的,但谁能想到巽风狮圣会死在那个神秘的灰蓬客巫澜沧手中?或许把那位曾经是怒狮化人的定通大师寻来,也能算得上五圣齐会了。又或者,找寻现在已不知飘落何处的怒狮元灵,再让这位颜老前辈用他的奇功输送到定通大师身上,想必怒狮元灵一定不会排斥那个曾为寄主的躯壳。池棠心中一热,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大有可行之处。 天光大亮,凌云台上的交接有些嘈杂,但总是和议已成的时刻,这是世间格局变化的第一天。 胡二公子已经和那最后一个步出的白发老者攀谈起来,还饶有兴趣的翻看那老者手中的书简,渐渐变得若有所思。 第060章祭典 清冷日光穿过浓积的云层,像是暗黄色的流苏透洒而下,凌云台的上空依然萦绕着各色气华蕴结而成的光影,袅袅白烟随着幡带帜旌的飘舞越升越高,渐渐凝成了一团笼蔽全场的雾霭。 和议在谨然慎惕的气氛中开始,又在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内倏忽落幕,磋商虽然小有龃龉之处,但整体却进展的相当顺利。这说明,绝大部分的伏魔之士也都很清楚,在面对主动求和的妖灵一族时,除了心态上那种油然而生的抵触情绪,他们其实比那些名义上怙恶不悛的妖魔们更需要和平。 胡二公子长长吁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他看的是那位唯一存活的羯赵史官刘逊所带出来的虻山之史,在经历了虻山凡子谷的死里逃生之后,刘逊已经变得战战兢兢,魂不守舍,却还恪尽职守的将整部虻山史编撰完成,在征得了郎桀的同意后,他带到人间的却是虻山史的副册,正本则留在了虻山尚未竣工的圣灵殿内。 妖魔种族的历史是由一个人类所完成的,这不由得胡二公子不心生感慨,而在看到这厚厚的简牍之后,又令他有了新的想法,既然妖魔都知道治史为纪,我又为什么不能把数千年伏魔道的抗争历程原原本本的记述下来? “待此间事毕,老先生便随我去江南安度晚年吧。”胡二公子向刘逊发出邀请,“恰好,有些事我还要向老先生时时请益。” 刘逊面带犹疑的审视了胡二公子很久,终于确定胡二公子是仙气炫然的得道高人,而不是凶神恶煞的妖魔鬼怪,有生之年还能去往江南富庶之地,再不必担惊受怕的颠沛流离,又岂有不愿之理?登时诚惶诚恐的应声:“小人受宠若惊,颓朽之身幸蒙仙长不弃,自然愿随仙长左右。” “咚咚咚咚……”一阵骤密的鼓点突然响起,引得凌云台上众人俱各一怔,群相注目之中,一个戴着神灵面具,宽袍跣足的祭司高举一丛蒲草拾级而上,他的身后则是同样佩戴面具,赤裸上身的两列祭从。按照和议之会的流程,现在正是到了最后的祭拜时分。 香案上的祭香高耸矗立,苻坚神采焕发的居中站起,王猛使了个眼色,早有拱卫的羽林甲士亢声高喊:“祭祀之典,始!” 全场伏魔之士尽皆起立,洛阳城是人间的战士和七星盟的勇士共同坚守下来的,在这片被鲜血浸染得太久的土地上,哪怕不必对人间君王有什么太过的尊崇,但总是要对死者表达敬意的。 这就是俞师桓提议在洛阳城召开和议之会的用意,而苻坚关于祭祀的提议更是正中下怀,俞师桓倒是很想看看那些与会的妖灵们将作何反应,不过那些妖灵们似乎还有些懵然不知所以,怔怔的望向祭师们的队列,好像是在观看一场离奇古怪的舞蹈。 可能还真是舞蹈也说不定,秦是氐人建国,虽说深受汉化影响,但在遥祭亡灵,敬拜死者的仪式上,还是体现了氐人的民族特色,没有用通常祭典的洪钟大吕之乐,却是以鼓声隆隆宣告了仪式的开始。 祭从们围着居中的苻坚,按照鼓点的节奏飞快的扭动身体,步伐统一,举止相同,雄壮激烈,蔚然成势;而那当先的祭司则将蒲草插在了香炉之中,匍身膜拜,口中念念有词,良久不起。 祭拜的是壮烈战死的英灵,他们不需要洪钟大吕的庄严肃穆,他们不需要哀思怅惘的缅怀悲悼,或许就是这样战意昂扬的鼓点才更配得上他们的荡气回肠。 胡二公子在鼓点和祭拜的战舞中沉思半晌,忽的飘身一纵,却转到了俞师桓身边,轻声附耳。 池棠不知道胡二公子说的是什么,就看到俞师桓初时一怔,刚要点头时却陡然皱眉。 “虽说有可行之道,但如今鹤羽门不过寥寥六人,若要施术时只怕力有未逮。”俞师桓犹豫道。 “不妨,只需要起个头,剩下的事由我和颜老前辈来做。”胡二公子竟然把颜无当扯上了,颜无当愣了愣:“找厄做什尼事情?” “颜老前辈是御气宗师,这术法归本同源,料想必是信手拈来,颜老前辈只看他们起个头自然就明白了。”胡二公子还是没有说要做什么事,不过俞师桓似乎接受了这个提议,径自向几位同门那里去了。 但见几位立字门炼气士并那祁文羽、白文祺在内,和俞师桓一起,只略交谈了片刻,腰间的长剑便忽然脱鞘而出,白色光气在全身焕发。 “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重现那时节一幕幕发生过的场景,同相感怀,共寄思忆,也算映衬得此情此景。”胡二公子对颜无当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身形一振,却又是一股白光加入了鹤羽门弟子们的行列中。 池棠韩离几个尚且一头雾水,颜无当却已了然:“是要厄相助一臂之力,好,试试看中不中。” 梅丫刚唤了一声“爷爷”,颜无当便将双手举起,双手间一团白色光球蕴凫而起。 说来也怪,这施术者皆不同的白气竟然在半空汇成了一道,并且越聚越大,如此不寻常的举动引起了妖灵们的注意,他们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纷纷凝神戒备,汇涓则向郎桀这里看了过来,意似请示如何应对。郎桀就站在颜无当左近,虽然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做什么,但可以察觉到颜无当焕发的气劲浩博而不戾烈,至少绝不是行将制敌出手的情形,便对汇涓几个面色镇定的微一颌首,遥示无妨。 汇成一道的白气光华与袅绕的轻烟参杂一处,倒似是凭空里蕴结而成的云层,看到这异象,连苻坚也怔立于前,愕然而视,倒是那些祭司祭从们还恪尽职守的祷祝舞动着。 丝丝缕缕的气华从洛阳城的各处悬浮而起,就像无数白色的小蝌蚪纷纷聚集到那团奇异的云层之下,方当此时,胡二公子陡然全身一震,袍袖挥洒,开口之音仿若舌绽春雷:“现!” 回音在鼓点声响中兀自悠荡未绝,令人难以置信的影像仿佛穿梭在云层中的幻境,一幕一幕的展现: 首先看到的却是所有人都觉得很陌生的面孔,这是一个儒雅中年人的形象,只是那朦朦胧胧的身影似乎穿戴着颇不合体的军衣号坎,他的表情镇静,动作却很迅猛的挥舞着手中的物事。 池棠在仔细辨认下才看出来,那儒雅中年人手中挥舞的是一对鼓槌;韩离却从那中年人的服色上确定,这是晋军的制式。 “咚咚咚咚……”祭典的鼓声仍然响着,像是在为这位中年人做着影境相称的注脚。 猛的,几只猛犬似的兽类飞扑而过,影像中看不到血花飞溅,却只能看到那中年人木坏山颓般的仰首跌倒。 没有人认识这个中年人,所以也没有人会知道,他只是在洛阳之战开始时,一位平凡的乐工,他昂扬的战鼓声引起了犬魃的报复,而他到死都没有后退一步。 …… 池棠还在大惑不解之时,云层中的影像人物已经发生了变化。 一个结着发绺,分明胡人装扮的魁梧大汉挣扎着从墙垣下挺直身体,他的右手零丁将断,挂在胸前不住的摇晃,他的动作显示出他已经筋疲力尽,但他的表情却是无比坚定,正在向前方张口怒吼,影像中听不见任何声音,便见一个浑身甲胄的白虎怪飞快的绕到了他的身后,锋利的虎爪割过他的项背。 “老族能战……”阿夏眼中噙着泪水,替影像中的魁梧大汉将声音喊了出来,却又立刻泣不成声,“……是……阿善……” 所有在场的莽族战士低下了头,就连廖苗长老也恻然动容的涩声叹道:“阿善这孩子……很好。” …… 池棠忽然明白过来了,这是一项神奇的法术,胡二公子喊鹤羽门弟子,又让颜无当来相助,却是为了这个事,把曾经在洛阳城血战时发生的场景再次重现,让众人的祭拜追思中更加的感同身受,记得在龙虎山各大门派计数时,鹤羽门就展示过这种法术,现在则是用到了祭典之上。 池棠只是大致猜对,能够出现如此的奇景,还是几位御气高手的协同施为而至,仅存的六大鹤羽门弟子用锁妖气决阵的术法故技重施,将遗留在这片杀戮战场上的意念相集中,只是六位弟子功力大都颇为虚弱,这时候却需要颜无当的深厚功力助上一臂之力了。最后,则是最善于光影显像之效的胡二公子用自创的蜃楼之术将这些意念最后的影像呈现出来。于是,就有现在众人面前这一幕幕壮烈而悲怆的画面。 …… 池棠是从那个男子极为醒目的钩臂螳刀才认出来这是七师弟郭启怀的,他的褐衫短襟被黑色的铠甲包裹着,却只是短短一霎,郭启怀的半边身子便即不见,而他的刀锋才刚刚刺入那个前番就已经看到过的白虎怪的肚腹。 “喀喇”,甘斐重重的一拳将漆案打作两截,嘴里呼呼的喘着粗气;嵇蕤和栾擎天则是目中含泪,他们都是此战的亲历者,不像甘斐反应得那么激烈,却仍然五内俱焚的怆然泪下。 原来绝啸是这么战死的……盈玉心中暗道,又有点担心的看了看全场众人的反应,隐隐觉得一种悲愤和仇恨的力量正在蔓延开来,她警觉的向后缩了一缩,小声的向那位阒水的新神尊,现在自己的同侪汇涓提醒:“这不是好现象,如果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的话,就不需要在这里久留了。” 汇涓谨慎的扫视四下,点了点头:“让大伙儿聚在一起,不要做什么触怒凡夫的举动,我去和圣王陛下说,是应该回去了。” 刚要借助遁身之术潜到郎桀那里,忽听身边不远处的那个人间女子啊了一声。 荔菲纥夕一直和盈萱以及救出来的蔓芝馨蕾站在一起,灵蟾真君则和那个在洛阳曾经见过的小驴怪挡在她们身前,所以她是这里唯一的人类,对于人间与妖灵订立的和议,她自然是极为高兴的,毕竟自己的新朋友和人类将不再互相伤害,但她一直显得表情很平静,又不是寻常的凡间女子,何必要那么一惊一乍?可现在,她却平静不了了,她看到了影像中出现了阿勒闵的身形。 他就这样软软的瘫在地上,钉着长矛的身体正因为呼吸的困难而在剧烈起伏,脸色是如此苍白,一点也不像平常时候的那个冷峻骄傲的他。 盈萱轻轻揽过荔菲纥夕,让她在啜泣时可以依靠的怀抱。她们都是这一幕的见证人,灵蟾真君更骨易髓的改变也正起始于那个时候。 …… 帖子被细长尖刺贯颅而殁、不知名的莽族壮士被妖兵尸分两段,池棠看着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交叠错替的翻转而过,呼吸越来越急促,心中越来越愤怒,正如在神力初醒的那一天,回想到月夜刺君的惨景一般,他本以为自己现在已经足够冷静,却没想到终究还是被这种前所未有的祭典弄得怒火中烧。 颜义主……韩离确信刚才那个一闪而过被爆体粉碎的身影正是白墨剑客颜蚝,便又看到沈劲撑着巨剑,毅然赴死的画面,生着羊角的妖魔扭下了沈劲的首级,而他雄壮伟岸的身躯却仍驻剑不倒。 韩离终于不忍的闭上双眼,无论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这位背负着家族罪名的勇士终于实现了他为国尽忠的夙愿,洛阳城留下了太多可歌可泣的英雄壮举,而自己却偏偏错过了这场惊天动地的旷世之战。 影像开始向七星盟来援后的征战变化,天雄子、德修道人、沈妲、郑濮……战死伏魔之士的画面更加催发了满场众人的群情激奋,即便是素来最为心性恬淡的紫菡院的女弟子们也现出了愤怒的玄劲涌动,所有的敌意都齐刷刷的指向了妖灵一族所在的方位。 第061章各奔去途 “郎圣王确定还要让他们继续留在这里?在抑郁悲愤的气氛中成为众矢之的?”韩离只是很短暂的情绪波动之后便恢复了冷静,这一直是他的优点,他也注意到了全场群情汹汹的变化,出于理智的考虑,他提醒身旁的郎桀。 郎桀的嘴角轻轻上扬,好像是神情无奈的苦笑,又像是不以为然的讥哂:“别开生面的祭祀仪式,却又将对妖灵一族的仇恨再次汇聚。你前番说的没错,世人总难免被自己的情绪变得愚蠢,我觉得他们很快就会做出蠢事。” 汇涓的声音忽然传入郎桀耳中:“圣王陛下,既然已经达成了和议,我们是不是也该走了?”他最终没有用移形换影的方式亲自到郎桀面前禀告,而是远远的传音而至,他不想让自己的举止动作带给在场的那些伏魔之士任何不必要的刺激。 “是该走了。”郎桀既是在回答汇涓,也是在告诉韩离和池棠,池棠红着眼睛瞠然一视,过了片刻才从满怀悲愤的心情中解脱出来;韩离则依旧淡淡的点了点头:“要走就尽快,我们可以再之后代你向伏魔道的宗师们告辞。” 鼓点敲击着心门,一阵阵连绵不断,更使人血脉贲张,配上半空中犹然变幻着的画面,郎桀清楚人们的愤怒很快就将达到爆发的临界点,他向对面的妖灵族使节们示意,汇涓心领神会,一招手,群妖开始渐渐隐去身形。 “总觉得像是灰溜溜落荒而逃的残兵败将。”郎桀自嘲,又看向池棠韩离,“我会先回去把后续的事情处理好的,很可能还需要你们的帮助,你们之后是去哪里?” 韩离一怔,不很确定的道:“我应该是先回大司马那里,总也要把人与妖的和议报之南国朝堂,然后再与池兄他们联络,可能会去乾家。” “我就直接回乾家了,牺牲的同门师兄弟还要收殓安葬。”池棠说这番话的时候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他立刻想到了董瑶,几个月的分别使他流连于和灵风暧昧之中不可自拔,但终究还是要去面对这一切。当然,除了回去置办同门的丧事,自己族妹池婧的近况也是他关心的方面,刚才已经从影像中看见了,她的鸣凤寨流民自帖子以下,已然损折殆尽,她又是孑然一身,寄身乾家便是顺理成章。 甘斐把双方的对话听在耳中,尽管归心似箭,但他也必然要和几位师弟在洛阳城再多逗留几天,无论如何要找到死去同门的遗骸,想到遗骸,甘斐下意识看向了案头的木匣,又若有所触的抬起头,目光找到了对面妖灵之中的荔菲纥夕。 怪事,一个人间女子就这么喜欢和妖魔呆在一块儿?甘斐略一思索,却推开了木匣,就手匣内一提,便待拔足起步。 池棠眼尖,赫然发现甘斐从木匣中提出的是一个人的首级,急忙拉住甘斐:“师弟,你做甚么?” “把东胡人的物事交给东胡人。”甘斐还冲着郎桀比了比手中的首级,“对不住了,尊君,本来是说我们乾家弟子去交还人头的,不过我看正好有个东胡鲜卑的人在,反正是他们的王爷,就交给她代为交还吧,你知道的,我还有别的事情要操心。” 郎桀倒是立即会过意来:“你是说跟灵蟾真君站在一起的那位鲜卑女子?也罢,我来把首级带给她,请她交回鲜卑王庭,顺便也请她把这里的和议告诉燕国的主君。”说着,便接过了那颗首级。 池棠奇道:“谁的首级?” “鲜卑燕国下邳王慕容厉……”郎桀双手捧住首级一示,“……也是我们的上古同袍在今世的化人,巽风狮圣。” 韩离心中一震,他还记得那个灰蓬身形斩下慕容厉头颅的场景,却没有想到那颗头颅竟辗转到了这里,池棠则凝神注视了半晌,梅丫悄眼望来后,又颇觉悸怖的别过目光。 也可以说,今世的五圣化人都在这里了,四个人和一颗首级,死去多时的灵窍当然不可能还有那种期然相衬的感应,面对着上古同袍的头颅,池棠只感到一种莫名的消寂。 “我该走了。”被这么一耽搁,对面的妖灵一族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便连那荔菲纥夕也被盈萱相携着在光芒疾闪中隐去了身形,属于妖灵使团的案席空空荡荡,满场的悲愤莫名没了着落处,郎桀意识到自己也当步之后尘。 匆匆和池棠韩离几个打了声招呼,郎桀再次向那廖苗长老鞠躬一礼,廖苗长老微笑着摆摆手,示意郎桀尽快离去,虽然影像中的悲壮场景令他一度恻然欷歔,但他还是对郎桀的所作所为倍感骄傲自豪,这份骄傲自豪在他看着郎桀的时候尽露无遗。 “你要走了?”梅丫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的一把拽住郎桀的雪白衣襟,“你不是说要带我去那个什么……鬼国的吗?” 郎桀也不犹豫:“那就走。” 白光飞旋,倏然而没,郎桀和梅丫就这么离开了,池棠和韩离对视一眼,似是对梅丫和郎桀的同行颇感意外,甘斐愣了好一会儿,虚虚的瞥了眼正沉浸于施术维持半空影像的颜无当一眼,心说一会儿这老族长要是知道自己孙女就这么走了,一准得气得胡子眉毛都翘起来。 “走了也好,免得节外生枝。”姬念笙凑了过来,在几位神兽化人交谈的时候,他安静得仿佛根本就不存在,直到此时才开口:“我说过的,我也和你们一起,去乾家,看看我那孩儿。” 无食憋了好一会儿了,听主人提起姬尧,止不住兴奋起来,摇头摆尾地笑道:“娘妈皮的好久没见少主咧,死胖子,你有多久没回去了?” 等了半天,没听到甘斐回答,无食觉得气氛不对,狗眼一抬,却发现甘斐面色凝重,怔怔的盯着案头的木匣。 是无食的无心之语又触动了甘斐的心事,是的,自己是很久没回乾家了,可是这一次久别重归,却只能带回来巨大的悲伤和痛苦。莎儿和洽儿着紧的拉了拉甘斐,甘斐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此匣之中……除了那怒狮首级,还有什么?”池棠有些奇怪,试探着问道。 嵇蕤在身后替甘斐回答,同样是一脸的伤戚悲痛:“还是首级……家尊的首级。” …… “好一派群英荟萃之景,各路英豪层出不穷。”灰蓬客歪着头,似乎是神思徜徉的情形,口中的喃喃自语并没有任何人可以听见:“五部尊君已聚其四,若非我亲诛一人,今日怕是五圣齐至也未可知。” 灰蓬客就站在城东的那片停尸场前,几个正在归置尸首的兵丁亲眼看到他还对空遥拜了几番,心道其必是与会的伏魔道人物,多半是有亲朋好友亦在此次洛阳之战中不幸罹难,故而特地前来祭奠。 怀着对伏魔道中人的感佩景仰之情,几位兵丁自然晓事的没有上前盘诘。而那位灰蓬客也对他们视若不见,只沉浸在自己的离愁别绪之中,直到他忽然仰起头狠狠吸了吸鼻子。 “阴煞鬼气?修为不俗。居然就在满城伏魔道高手的眼皮子底下从容来去?”灰蓬客眼中金色光芒一闪:“有趣,鬼气径往远处鲜卑军营而去。说不得,我倒要见识见识。” 一位兵丁似有所感,抬眼看去,却发现那灰斗篷的高瘦男子已然没了形迹。 果然是可以降妖伏魔的人物,身法如电,来去无踪。他一边啧啧称叹,一边又见怪不怪的继续手中的职司。说来也是,今天的洛阳城中,有这等本领的高明之士又何止车载斗量? …… 祭典在日过正午的时候终于结束,由于妖灵一族的及时离开,郁结已久的愤怒最后化成了满场的哭声大作,却也再没有任何其他的波折变故。 氐秦的年轻君主将在祭典结束后盛宴管待伏魔道的高士们,但接受邀请的伏魔之士并不多,天师教回去了、五老观回去了,紫菡院也回去了,只有几大伏魔道名门的翘楚人物出于礼节暂留一时,大部分的人都已经离开,人与妖的和议只是表面上的缔结完成,无论如何,人间的防范之心也不可能就此抛去,就当七星盟争取了喘息之机,并在重整旗鼓之后将静观其变。 陈嵩在将岸的陪同下步下凌云台,一路默默无言。他的去向很明确,先去广良镇接了家小,再直往江南投奔于蛟刀士骆祎处,至于以后是就此归隐田园,还是在伏魔道七星盟继续修行历炼,那只有等和池棠、骆祎这几位同为武林出身的好友商议之后再作定夺。 但现在的他却陷入一种迷惘之中,置于怀内的藤片兀自硌得胸前肌肉生疼,像是在提醒着自己的无时或忘。 “陈寨主,将岸老兄,哈哈,可算找到你们了!” 前方传来洪亮的声音,陈嵩抬眼看去,便见徐猛带着伴当,驱着一辆简陋的马车迎面而来,陈嵩不由一奇,不是让徐猛护着家小在广良镇等自己么?他倒怎么也赶来了?还把自己的家小都带了来。 “就是望见了洛阳城的伏魔道之气,小弟便带着嫂子他们赶过来了,原是夜半到的,哪知道这里的军士就是不放行,折腾了好久。哎,瞧见了祁公子没有?”徐猛看起来兴致颇高,嘴里说个没完,他倒是大致知道些洛阳城血战的事情,不过毕竟为了护着陈嵩家小,才忍住了没来洛阳参战,又哪里知道经过了这大半月的日夜更替,世事已然大起变化? 走到面前,徐猛才发现陈嵩神情有异,一愕之下止了口,相看了好几眼,转望向将岸,声音一低,用询问的口吻道:“将岸老兄,陈寨主这是怎么了?” 将岸不是很理解陈嵩的心绪变化,但他多阅人间典故,世情道理还是明白的,当下也不明言,只是摇摇头:“苦战连绵,多见悲欢离合之景,心中郁郁,在所难免。” 陈嵩很感激将岸为他打的马虎眼,决定还是先去看看自己的妻儿,至少可以用与家人的重逢来冲淡自己的心事。徐猛看着陈嵩慢慢的走到厢舆前,掀开幕帘,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募的,他心下一跳,惊觉这种不对劲并不仅仅是因为陈嵩的举止,正要说话,便听将岸像是忽然想起似的说了一句:“哦,我们也碰上了你的亲人,本来他是要和我们一起去广良城找你的,没想到就在这里遇上了。” “谁?”徐猛一奇,将岸淡淡的指了指他的身后。 徐猛霍然转身,眼前像是突然蒙上了一层雾色,朦朦胧胧中一个人影若隐若现。 “真的是你?你也学会法术了?”那个人影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带着微笑,他身后露出的巨锷剑柄异常醒目。 徐猛的双眼陡然睁得滚圆,浑身的汗毛直竖,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你是……表哥?” …… 行军帐中拔刀出鞘的声音响成一片,慕容垂却用冷静的目光注视着这几个刚刚凭空而现的身形。 一个丑胖的男人,一个华服盛装的美艳女子,还有一个,有点眼熟,好像是麟凤阁的那位女凤阁使。 慕容暄的笑容有点生硬,尤其是在面对那丑胖男人的时候,偏偏那丑胖男人一现身就冷冷的用手指着他,根本无视帐中十数位将领的刀锋相向。 “我后来想明白了,你和你那个光头法师就没安好心,明知术法大成的动静会引来伏魔之士,这是安排了个陷阱让我跳呢。”丑胖男人的话听起来没头没脑,慕容暄却知道他在说什么,心下暗自寻思,祖阿大不是说他落在伏魔道手里凶多吉少了么?怎么竟然还能这样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可惜,一向可以给他壮胆的嚓玛并不在这个行军帐中。 燕国大军退去的速度并不快,距离洛阳城也还不算太远,却偏偏就在这个午时后在行军帐中例行的军事会议上,离奇的出现了灵蟾真君和盈萱两位妖灵。 “你们意欲何为?”慕容垂威严的发话,他当然看出来这两位是什么,不过他并不害怕,曾经见到妖魔的惧意已经在洛阳城那场气势磅礴的交锋硬撼中消弭一清,而敢于以五千精骑直面近万妖兵的人,又怎么会害怕眼前的区区两个妖灵? 灵蟾真君斜睨了慕容垂一眼,闪耀着厉芒的目光令其他的燕国将军不寒而栗,但慕容垂的镇定依旧,倒使灵蟾真君掠过了一丝激赏的神色,盈萱嫣然一笑,轻推了推荔菲纥夕。 “有两件事来告之吴王殿下。”荔菲纥夕没有像过去那样毕恭毕敬,在慕容垂面前挺直的身形更显得修长绰约。 “讲来。”慕容垂抬手一示,带动得浑身甲胄铿的一响。 “其一,人间与妖灵一族已订和议,彼此再不相犯,特知会各国主君。” 慕容垂一笑:“孤王可不是主君。” “既可由吴王殿下转告大燕天子,我又何必舍近求远?”荔菲纥夕不卑不亢。 “孤王记得你是大燕国凤阁使,也曾在洛阳与那些姆噶伽奋死力战,却怎么今天倒成了姆噶伽的使者?”慕容垂没有对和议表现出任何惊奇的神色,却对荔菲纥夕的身份大感疑惑。 荔菲纥夕没有回答,对盈萱微一点头,盈萱纤指轻动,便见一缕黑风送着一颗人头稳稳的呈在了慕容垂的桌案上,环列周围的将领们顿时色变,慕容垂却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静等着荔菲纥夕说出用意。 “其二,大燕国下邳王殿下的首级被人送往妖灵处邀功,却是和议之后,由妖灵一族送还大燕国。” 荔菲纥夕说的足够简单,不等慕容垂再说话,黑风一卷,已和盈萱移形而去,她再也不是燕国的凤阁使了,她要和盈萱一起,去往那传说中的碧寒潭之境,在磨砺心境之后去找寻属于自己生命真正的意义。 灵蟾真君临去时,还对着慕容暄咕嘎一声:“放心,我只是告诉你,妖没有那么好骗。不过我并没有打算因此惩罚你们。要一个妖来对你说什么人生的箴言格理有些荒谬,但你最好还是记得,自己播下了怎样的种子,就会得到怎样的果实。” 一如来时,转眼间踪迹渺然,只留下帐中的将领们面面相觑。 慕容垂盯着慕容厉的首级看了很久,对众将扫了扫手,众将躬身而退,慕容暄心里扑扑直跳,跟着众将就要离开,慕容垂却叫住了他:“阿基托,你留下。孤王要听听你的故事。” 第062章命运之变 雾霭像是泛起的一拢青烟,在修玄谷前结成了一片朦胧氤氲的障隔。 甘斐大踏步的走入,举动间的劲风将障隔尽数冲散,池棠一声不吭的跟在后面,将近一年之后的故地重游令他有些恍如隔世,然而耳边却似乎依然萦绕着大嫂李氏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新年的前一天,乾家弟子们终于返回了本院,经过了在洛阳城的停留,他们带回来的除了六师弟薛漾完整的尸体和家尊乾道元的首级之外,还有八师弟邢煜的半爿遗骸,其他的,就再也无法找到了。正如这修玄谷旁英魂冢的诸多前辈,躯体不存,骨殖难全。 但李氏还是从那些已经失去主人的兵刃中,看见了属于自己丈夫的遗物——乾冲的铭英钩链,原本迎接重归弟子,尤其是因为甘斐的出现而喜出望外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凄恻恻一声惨呼,当场晕厥了过去。待到甘斐几个手忙脚乱的救过李氏来后,李氏抚着那条铭英钩链,又哭得伤心欲绝。无食同情的绕在一旁穿进穿出,想要帮忙却讪讪的插不进嘴去。 顾不上远途归返的欷歔和温语宽解的安慰,在不出所料的没有看到据说是一直沉眠不醒的三师弟后,甘斐只能先让嵇蕤和栾擎天留下照拂大嫂,自己则径往修玄谷而去。 池棠同样也没看到董瑶和池婧,便连小师弟姬尧也不曾见,在李氏这般痛哭的情形下,他当然也不方便开口询问,只能暂时把一路同行的姬念笙也留在了外院,好在还有灵风陪着,不致缺了待客的礼数,自己却跟上了甘斐的步伐。他知道甘斐要去做什么,事实上他在知道了那位灰蓬客多半就是乾家三弟子汲勉之后,也倍感意外和震惊,甘斐此去必是要向那位在修玄谷中据说有知天之术的灵泽上人去讨教详情就里了。 修玄谷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些曾在豹隐山锦屏苑看到过的雅谧草庐又在这里的雾气中若隐若现,看来锦屏苑的女仙们在这里居憩得非常适意,间或有几个身姿绰约,形容娟秀的女子飞身而来,还来不及对久别重逢的鸦圣池棠致意,便又被当先一脸怒色的甘斐惊得急急飘退了开去。 一向对美丽女子颇为流连的甘斐此际却分明视而不见,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劲气玄风有多么罡烈,他只知道快步向前疾走,甚至都没有发现修玄谷现在新的风景。 几只巨大的蜘蛛刚一现身,就竜竜窣窣的慌乱逃开,它们同样被甘斐的气势所慑。猛可里半空一个圆滚滚的物事降下,呼的在甘斐面前扫起一阵劲风,甘斐怔了怔,从容的偏身一让,脚步却没有停下。 “哎哎哎,是你这胖小子?”圆滚滚的物事兜了一圈,再绕回来的时候突然发出声音,却是个蜷成一团,枯瘦丑陋的小老头儿。 是修玄谷的八足大仙,池棠倒是认了出来,说起来他和这八足大仙言语上倒是投契,至少八足大仙对自己是另眼相看的,当下对那八足大仙一拱手:“大仙,久违了。” 八足大仙手足张开,直起身子,倒挂的三角眼先狐疑的看了看池棠,认出池棠来后便立刻现出笑意:“哎呀,是你小子?我就说嘛,你前途无量,这才多久?你这身神而明之的玄息灵力差点都让我认不出来了,厉害厉害,你们这是……”他忽然发现甘斐根本没搭理他,却是背着身子越走越远,顾不上再和池棠叙契,转身追了上去,他的移形换影颇为古怪,全身拱起,像个充满气的皮毬在地上一撞一弹,转眼就是数丈,口中还在道:“……说你呢,胖小子,乾家弟子无故不得擅入修玄谷禁地,你是忘了祖训了?” 正说话间,八足大仙一只手已经攀到了甘斐肩头,也不见甘斐有什么动作,猛的一股极为强劲刚猛的罡力反冲而上,震得八足大仙全身一哆嗦,踉踉跄跄向后便倒。 甘斐只是心急于前往思灵沼泽处,对那八足大仙并无恶意,只是心中忿郁之下体内下意识的反击,待发现八足大仙仰面栽倒便急忙收敛劲力,总算脚步一顿,向后搀扶。 池棠跟上得快,又在八足大仙身后一抵,八足大仙将倒未倒却又稳住了身形,一脸的骇然惊诧,似是对乾家除了池棠外还有这般高强的弟子大感不可思议。 “对不住,大仙,是我心急如焚,事关乾家仇怨,冲撞了大仙。待我去上人那里讨知了备细来再向大仙赔罪。”甘斐诚恳的对八足大仙致歉,行了个晚辈弟子礼之后,又自起步而去。 池棠对八足大仙善意一笑,脚下也不停顿,只留下了八足大仙愣在当地揉了揉兀自生疼的手腕,暗自思量:这乾家二弟子却是去哪里学得了这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领? 有了八足大仙的前车之鉴,位于其后的隐雾居士索性就没有露面,再之后的妍圃濯泉和玄山竹海则因为施姒已和棘楚永兴公主的尽皆远行而更是成了通路坦途,只是在经过那一汪清泉潭时,水中两片鱼鳍一翻,哗啦一响,水纹涟漪久久未消。 待穿过西北方向的淼淼烟波,望见那旷大湖泊中央的小岛时,甘斐直起嗓子,大喊了出来:“灵泽上人在不在?” 在上次乾家为家尊操办丧事的时候,池棠曾与那灵泽上人有过一面之缘,并没有深谈,但也对这位上知天命,修为精深的龟仙颇为敬佩,尤其他还算是董瑶和姬尧的半个师父,却还是第一次到这个思灵沼泽来,见甘斐在这湖边生生止住了脚步,分明就是没有涉水而渡的办法,便对甘斐略一示意,指了指湖中心的小岛:“上人是在那里么?” 甘斐点点头,见没有回音,一运气又要发喊,忽感身下一轻,转头看时,池棠正托着自己,一道赤风裹住两人身形,直从湖面上方飞行而过。 “池师兄是乾家立派以来唯一会飞行之术的弟子,这也是池师兄尊君的天资所致。乾家修的是以力降妖的法门,虽然术法高明,却天生的与移形换影以及御气飞身的门道抵触,所以乾家的弟子纵然有天下罕逢敌手的实力,却依旧不会飞……”甘斐的语气一顿,目中划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正是从这点上,我坐实了老三和那灰蓬怪客脱不开干系。” 甘斐是在虻山从那千里骐骥的口中得到印证的,再和几处疑点一一对应,所有的答案都指向了汲勉,再如何难以置信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况且回来后汲勉的踪迹全无更使这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也化为乌有,来寻灵泽上人,是希望这位精擅知天之术的冥思道老仙能够告诉他前因后果,汲勉毕竟不是寻常的誓仇死敌,他倒底还是和自己一起从小长大,情同手足的同门师弟。 池棠不好答腔,他对汲勉唯有的印象就是那张淡黄色面皮安然沉睡的脸,怎么也无法把他和那位在虻山狡诈阴险的巫澜沧联系在一起。 即便到达了小岛之上,他们还是只能坚持飞行,这是因为小岛的地面坑坑洼洼,尽是积水淤烂,没有落脚之处,直到他们在一方隆起的土丘上看到了龟甲把后背撑得过分宽厚的灵泽上人的身影。 …… “我知道终究会有乾家的弟子来向我当面质问此事,却没有想到会是你,姓甘的胖小子。”灵泽上人背对着他们,却显然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到来,听口吻似乎和甘斐还颇为熟稔。 池棠拉着甘斐在土丘上落下的时候,灵泽上人才转过身来,晶光湛然的眼眸在池棠面上一扫,池棠只觉得心中一跳,既感到浑身说不出的舒泰祥和,又好像所有的心事被这一眼之下悉数掌握。 “还有你,灵命焕醒的离火鸦圣。”灵泽上人却只是淡淡的向池棠打了个招呼,目光旋即又转到了甘斐身上。 甘斐的眼神并不友善,这使池棠理解到这一路上甘斐的怒意并不是全因汲勉而起,尽管甘斐开口的时候已经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一些。 “谈不上质问……”甘斐这是在接灵泽上人的第一句话:“……弟子只是想向上人确认一下,当真是他?” “是他。”灵泽上人点点头,鸡卵般光滑的锃亮秃头反射着虚空外透入的光线。 甘斐狠狠的吐出一口浊气:“请恕弟子放肆,我倒想问问,上人不是号称知天明数,纤毫毕察么?如何家尊身边有这样一位忘恩负义的反噬毒蛇,上人却从没有向家尊提及过?眼睁睁的看着家尊被自己的徒弟杀害?” 这就是甘斐对灵泽上人怒意的原因,他认为灵泽上人一定对整件事的由来始末了然于心,只是出于那种所谓知天不改命的修玄之心对家尊最终陷入命运桎梏的横死而选择了坐视不理。 灵泽上人莫测高深的笑了,他没有正面回应甘斐,而是忽然把话题引到了另一个方面:“很久以前,道元就让我预测过他的爱子,也就是冲儿的命运。他当然知道未来的不确定性,可他因为舐犊情深,还是坚持想要知道结果,在这件事上,一位识见修为远超世人的宗师依然像个忧急子嗣的为人父母者关心则乱。” 是在说大师兄乾冲了,对此池棠深有感悟,回想才在洛阳分手的那位颜无当老前辈,这样的世外高人何尝又不是因为这个心态,才把那玄龟元灵生生与自己的孙女结合到了一块? “你会死去,为了挽救同道,义无反顾而壮怀激烈的死去,在那一场妖与人的旷世之战中,漫天的风雪为你结起一座冰封的坟茔,你的血肉之躯与之同化。我把这句谶语告之了冲儿和道元,你认为他们在知道未来的情形下,冲儿最终的结果有变化吗?哦,其实还是有一点变化的,道元不甘爱子的注定死去,他希冀在汇聚五圣力量的情况下,或许可以改变冲儿的命运,所以他是如此心急于找寻五方神兽,结果呢?他反而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甘斐哑口无言,他忽然意识到,家尊师父对于找寻乾君化人如此的热衷竟是出于拯救大师兄的目的,可大师兄的命运不仅没有丝毫改变,便连家尊自己也为这种尝试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还有你,你还记得宝儿给你的预言吗?”灵泽上人凝视着甘斐。 啊,甘斐遽然一凛,在去屏涛城坞前,小师弟姬尧曾经以一则预言令自己信心百倍:二师兄会和一个穿白衣的大哥哥在一起。不过这则预言似乎大有出入,他一度以为是那个仲林波,但问题是最后出事的时候,仲林波穿的并不是白衣。 “他没看错,但他不应该这样告诉你,让你人为的做出了改变,从而陷入了痛苦的波折。他说的那位白衣少年是人间谢家的公子,你会在鄱阳湖旁与他相遇,然后和他一起前往那个朝廷设立的官署,那场惊天动地的屏涛坞之战将根本不会出现。” 甘斐完全被震惊了,他知道那谢家公子必然指的是谢玄,却怎么也没想到小师弟的预言竟是落在谢玄身上。 “按照那样的命运轨迹走下去,你知道你注定的结果吗?”灵泽上人设问自答,“你不会再有功力尽失的折磨,并在和虻山天军于洛阳第一天的交战中大放光彩,然后……在战争的第二天壮烈阵亡。” 异样的沉默,甘斐的表情五味杂陈。 “冲儿担心你,在你形如废人的时候曾经问过我关于你的未来。我说,活着,比什么不强?”灵泽上人指指甘斐:“你的命运就此改变,所以你还活着,甚至因祸得福的修成了罕见罕闻的五气朝元之体。你应该感谢宝儿让你受的罪,使你现在还可以站在我的面前,为了你师父的血仇而对我大兴问罪之词。” 池棠和甘斐一样震惊,他看到甘斐默然良久后才像是再世为人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声音有点涩哑:“……上人是说……我原本……早就应该死了?” 第063章九黎玄体 不知怎么的,池棠忽然想起了冥灵玄晶,这种神秘的瑰宝不正是过往岁月中各不相同的时空碎片么?若如此说,是不是曾经注定的甘斐的命运,已然像那些时空碎片一样,飘闪飞逝于某个不知名的虚境幻界了? “道破天机的谶语往往会使时空前进的方向产生新的岔路,原本的轨迹就会发生偏差,所预知的结果就会随之改变。” 灵泽上人这段话有些耳熟,甘斐想起来了,在大司马府那一晚,姬尧就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你是幸运的,所以我说你命硬。你的命运看似拐入了荆棘重重的岔道,却最终峰回路转,迎来了破茧成蝶的新生。”灵泽上人对甘斐笑了笑:“现在你明白了?很多事情就算我告诉你未来的走向,可真到了那一天,你仍然会发现其中充满了变数。” “那……那大师兄为什么……”甘斐的问话只开了个头就戛然而止,他忽然醒悟大师兄的命运其实也有改变,如前所说,家尊已经为此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灵泽上人摊了摊手:“现在我们可以把话题拉到最初了,你说我是不是早就知道你的那位三师弟就是心怀叵测的凶险之徒?这个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确实一点也不知道,事实上在道元罹难之后,我和那锦屏公子孔雀儿多次协力,却也难以推算真相。你的三师弟不简单,甚至还心思缜密的安排了假象,骗过了我的回溯之术。如果不是他的虚影灵体被离火鸦圣所伤,在他元神回归本壳的一刹那露出马脚,我到现在恐怕还是懵然无知呢。” 池棠想起了在虻山的那一战,对方的虚影灵体曾一度令与自己伯仲之间的天灵鬼将大感不适应,若非自己骤起突袭,又有天灵鬼将牵制在先,恐怕也很难一击得手,当然,自己这一身完全焕醒的火鸦神力也是克敌制胜的一大主因。 甘斐皱起眉头:“老三有这等本事?连上人冥思得道的知天之术也看不穿究竟?不对那,那时候师兄弟之间也没少切磋,他厉害是不假,但我们较量时,我也能有三分胜机,这还是那时候的我,我也一直没察觉他有丝毫异样,难道他竟能深藏不露到这步境地?既瞒过了上人的无上修为,也能在朝夕相处的我们中间没有现出任何破绽?” “我说过,他在元神回归本壳的那时候露出了马脚,我也是从那稍纵即逝的玄息感应中探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他有什么图谋、又究竟是谁我说不准,但我可以肯定,他有九黎玄体。”灵泽上人盯着甘斐的眼,等待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甘斐怔了怔,眉头深深的锁起,语气像是反问,也像是不确定的重复:“九黎玄体?什么玩意儿?” “看来你只是对习武修炼的法门感兴趣,而对学习古籍典册并不上心。如果是冲儿在,他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 灵泽上人说的对,乾家弟子入门后,也一样有阅读乾家古籍的知识积累,只是对此甘斐从来不以为然,他更喜欢舞刀弄棒的打熬气力,至于看书嘛,大体识得字就行了,又不是寒族士家以期出身的经纶满腹,谁耐烦逐章逐句的通读遍览?所有弟子中,恐怕也就只有过去的大师兄乾冲看书最为认真了,不过这是为以后继任乾家家尊而做准备,甘斐一向是这么认为的。但听灵泽上人又一次提到乾冲,想到现在的阴阳两隔,外院大嫂的哭泣声犹在耳,甘斐不由黯然低头。 看到甘斐默默无语,灵泽上人也不卖关子了:“乾家古籍中有载,东夷九黎,上古之时御妖魔于江汉,时有九黎兵主蚩尤,修成玄异之身,术法难近,水火不侵,天下无敌,所以称之为九黎玄体。这九黎玄体正是我知天之术的克星,失传也有数千年了,哪里知道到了这一世的乾家老三竟习得了这等无上神术。” 池棠心中一动,记得好像不久之前,也曾听人提及过蚩尤这个名字来的。 甘斐一脸诧然:“这不都是神话传说?还真有这等玄妙的功法?” 灵泽上人瞪眼:“胖小子还别不信,我活了那么多年,这些你们认为的传说,我自己可亲眼见过不少,你还真以为神话传说都是空穴来风?” 对此,甘斐自知所言有差,他倒底不是世间的凡夫愚子,也知道现在流传的神话大多在历史上有迹可循,因此规规矩矩的听着灵泽上人说下去。 “轩辕黄帝那时候和九黎蚩尤一北一南,共战海魔妖山两族,黄帝是得了五方神兽的助力屡挫妖魔,那你以为蚩尤是靠什么和他那里的妖魔征战的?不过蚩尤毕竟只是一身之能,再厉害也敌不过数以万千计的妖魔,他纵能自保,却也难以完全护得九黎诸国周全,所以后来才有了五方神兽驰援羽离国,并将妖山之王封眠之役。” 自从灵泽上人提到了五方神兽,池棠就听的很专注,现在灵泽上人言及于此,倒令池棠隐隐对那上古之忆有了些头绪。显然,羽离国就是蚩尤九黎部落中的一支,而驰援羽离国便是那在玄晶中一次又一次经历的场景,前因后果大致推测而出,可池棠还有一点费解,不是说黄帝与蚩尤为敌么?可从那次战争来看,似乎在面对妖魔的时候,他们是同心协力的。既然如此,传说中的黄帝杀蚩尤的涿鹿之战又是因何而起? 当池棠把这个疑问说出口之后,灵泽上人叹息了一声:“这是驱逐了妖魔之后的事了,人间的英雄并肩共御外敌,却在成功后为了自己的野心而大打出手,或许用野心这个字眼你听着刺耳,但实情就是如此。黄帝先吞并了炎帝的部族,壮大了实力才和蚩尤的九黎族刀兵相见,这不是善向恶的讨伐,也不是人与魔的对决,就像以后的无数朝代所出现的天下一统的征战一样,无涉对错,我也就无意褒贬了。只不过成王败寇,黄帝最终斩杀了蚩尤,并成为这九州华夏的始祖;而蚩尤呢?则只能以凶帝恶魔的化身遗名后世了。顺便说一句,你们所熟知的蚩尤那种面如牛首,背生双翅,铜头铁臂,狰狞可怖的形象其实是把过去和妖魔之战中妖魔的种种特点给转到他身上了,其实他就是个人,身材魁伟高大,声如洪钟,而且说实话,我觉得他比轩辕氏英俊多了,啊,只有铜头铁臂那一点不算完全离谱,那是对他九黎玄体的变相描述。” 这一段故事闻所未闻,池棠仿佛置身梦境,尽管他是上古神兽化人,但在心底里,他还是把自己视为华夏朔统的子民,听到被视若神明的黄帝在灵泽上人口中竟是这般模样,这恐怕比汲勉是真凶的消息更为令他惊讶和不适。 相比之下,甘斐倒对黄帝和蚩尤的恩怨并不十分关心,他怀疑的看了看灵泽上人:“你不是说蚩尤的九黎玄体天下无敌吗?那他又是怎么被黄帝给斩了的?还真有什么九天玄女来助阵?” “九天玄女当然没有,不过也不是没有原型。”灵泽上人说起这段往事来简直如数家珍,“其实很简单,黄帝找到了破解九黎玄体的方法。” “什么方法?”甘斐和池棠同时问道。 灵泽上人微笑着向池棠身后露出的剑柄一指:“还不明白?他向北境莽族求得了一片云龙爪,铸成了神兵天刃,蚩尤没有抵挡得住云龙爪的力量,被黄帝斩杀。” 黄帝轩辕剑,这又是神话中流传的故事,甘斐并不意外,他只是没想到轩辕剑居然就是北境莽族的云龙爪制成。 池棠浑身一震,他完全想起来了,脱口而出:“那巫澜沧是蚩尤的后人!” 当北境莽族和蚩尤联系到一起之后,池棠觉得自己豁然而解,棘楚不正是和一个所谓蚩尤的后人同归于尽的吗?为什么那蚩尤后人会去莽族盗取云龙爪?难道不也正是因为上古黄帝斩蚩尤的渊源?虽然据说那蚩尤后人已死,但池棠从来相信祸害遗千年,一个能与棘楚同归于尽的高手绝不应该消失的那么无声无息,肯定是有些其他什么古怪的法术,使那蚩尤后人化作了今世的汲勉,延续数千年的仇恨将继续贻患世间。 听完了池棠的推断,灵泽上人怔怔的看了池棠好一会儿,然后用一种难以名状的笑容说道:“合乎情理的想法,但遗憾的是,据我所知,那位蚩尤后人确实是死了,他有着强大的实力却只能作为一个无名小卒而被世人遗忘,这一切都得归功于莽族的战神,况且如果汲勉真的是蚩尤后人,你认为能够瞒过同处一境,历时十数载的棘楚英灵?” 最后的话使池棠一窒,这个理由无从反驳,汲勉在乾家那么多年,和棘楚相见也不是一遭两遭,以棘楚的能为,就算未必看穿对方的真面目,也绝不可能察觉不出任何端倪,要知道,那个蚩尤后人可是令他丧命的人。 本以为是呼之欲出的谜底转眼又变得扑朔迷离,关于汲勉的真实身份的推想也只能到此为止,一个拥有九黎玄体却未必是蚩尤嗣裔的神秘人物。 “上人,既然你当时发现他就是真凶,为什么不亲手把他留下来?我相信你也一定不愿意看到杀害家尊的凶手逍遥于外。”甘斐多少还是对灵泽上人的不作为有些不依不饶。 灵泽上人对甘斐的态度不以为忤:“首先,当时很快就发生了阒水魔帝甦醒的巨变,我还没从为之震惊的心绪中恢复过来,你那三师弟就没了踪影,老夫却哪里寻他去?再着说了,我虽然是冥思得道,但练的不是厮打拼杀的法术,老夫可不想自讨苦吃的去跟拥有九黎玄体的敌人放对,虽然他只是个孩子。打打杀杀的事,还是交给像你们这样的人去做。” 甘斐从灵泽上人的口中听出了鼓励的意味,心下也在寻思,自己的五气朝元之身不知道有没有和汲勉的九黎玄体一较高下的能力?不过在看到池棠背后的云龙剑之后,他又安下心来,既然上古黄帝的神兵轩辕剑可以斩蚩尤,那么现在的云龙剑亦可有相同效力,克制之道近在眼前,也许自己最需要注意的,是在面对昔日情同手足的同门时,能否真正狠下心来。 “上人能够告诉弟子,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吗?”甘斐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但灵泽上人的回答果然不出所料。 “九黎玄体把他隐藏的严严实实,老夫却哪里能知道?”灵泽上人忽然露出一个沉睿的浅笑:“不过嘛,我相信一个暗怀如此图谋的人在当前的情势下,很快就会有所行动的,与其遍寻无路的瞎找瞎撞,不如好整以暇的静观其变。” …… 又到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去岁时节依然历历在目,今朝却已物是人非,所有的新年仪式因为乾家弟子惨重的伤亡以及最后血仇的悬而未解而暂告停止。 灵堂再次被布置起来,新立灵牌上的名字令看到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再没有往年辞旧迎新的酒馔飘香,再没有济济一堂的欢声笑语,只有大嫂悲戚的啜泣声声入耳还有这满目冰冷枯寂的素缟白幡。 “池师兄,你带姬先生去董家,九师妹和小师弟留在那里过年呢,姬先生就是来见小师弟的,你可别让他空欢喜一场。况且……”甘斐注意到灵风并不在场,可能是去修玄谷锦屏苑的女仙那里了,所以他压低声音,意味深长的补充道:“……你也该和九师妹团聚一下了。” 池棠听出来甘斐的意之所指,脸上不禁有些发烧,好在姬念笙在一旁礼貌接口:“多谢甘小哥想的周到。” “大嫂就留给老五照顾,他的伤也没好利索,我和老四今晚就动身。”甘斐没有把汲勉是凶手的实情告诉李氏,他不想让大嫂已然伤痕累累的心上再添一道创疤,而这自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的伤感除夕更令他心生逃避的念头,嵇蕤站在甘斐身旁,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你们不和我们一起走?”池棠还不大清楚甘斐和嵇蕤这是要去哪里。 “上人说的对,静观其变,等待他露出形迹。”甘斐故意说的很模糊,又提了提自己麻衫的衣襟,“但在这之前,我总要重新做回一个乾家弟子。我要去建康城,拿回曾经属于我的东西。” 第064章拜故友 又到了除夕贺岁之夜最为热闹的时分,灿烂多彩的烟花在天空中不时绽放,将建康城映耀得亮如白昼。好像又回到了去年的这一刻,人声鼎沸,欢呼不断,远远传到了尚有残雪未消的钟山之上。 韩离的玄袍被山风吹拂,襟角摆起处,那只金线绣成的雄硕惊隼展翅似飞。他静静的倾听远方的笑语欢声,双眼看着莎儿在一处并不起眼的小小土丘前跪下,洽儿也陪在莎儿身旁,两个女孩神情凝重的开始叩拜,只不过莎儿的凝重之中还有深深的悲悼缅怀之色,而洽儿则纯是被莎儿心绪所感染的有样学样。 莎儿和洽儿自从离开洛阳之后,并没有随着甘斐一同返回乾家,也不曾跟那颜无当老族长再归山藏村,这是甘斐的主意,乾家弟子们是扶着灵柩棺椁回去的,可以想见进入本院后的哀恸之情,似乎并不适宜让她们去面对这样的情境。也亏得甘斐心疼闺女,建康城新年的热闹繁华总要让来自穷乡僻壤的洽儿见识见识,大人的沉痛不应该影响孩子,所以他把洽儿和莎儿托付了给了正要回建康城的韩离照拂,有这位雷鹰化人又是当世绝顶剑客的相随在侧,甘斐自然是一百二十个放心,还让颜皓子也跟着一起,不仅是多一个人手看顾的意思,也让颜皓子做个向导,先让孩子们开开心心的过个新年,等一切安顿好了,待时日减轻了乾家本院的伤情愁绪,再由颜皓子把两个女孩子带回去落脚安身不迟。恰好,本就是说过韩离也要一并来的,如此一举两得,甘斐算是筹划得很周密了。 颜皓子受伤的半边翅膀还没有痊愈,却也比初受创时节要好了许多,因此勉强可以偏着身子在半空滑翔飞行,这回来的一路比预计的时日也晚了几天,到达建康城的时候,正好是赶在除夕之夜的下午。 韩离照旧先往大司马府走了一遭,这才得知由于大司马北伐有功,天子龙颜大悦,相邀了大司马同往京畿皇陵,一是祭天告祖,二是共庆新年,而后在行宫守岁贺春,总要过了上元节才能回来,便连那南康长公主并所有的大司马府剑客也都随驾同往,这一去就是十数天。虽然以韩离现在的身法,当真要追过去面呈旧事也来得及,但毕竟有诸多不便,韩离索性也宽了心,就带着莎儿洽儿两个和颜皓子在府中集贤苑那里用了年饭,只安闲逸适的过了这年,等大司马回府再说。 却是外厢烟火齐放,又引得莎儿触景生情,今天是奶奶的忌日,她要前往钟山奶奶罹难的地方祭奠一番。于是就有了之前的这一幕。那小小土丘正是莎儿去年埋葬奶奶兔首的坟茔,纵使她宽恕了俞师桓,但宽恕不代表原谅,她依然对于奶奶的死耿耿于怀。 “他们也应该到乾家了,我想,那里的气氛会比这里更沉重。”颜皓子神情寥落的道,完全可以推想到大嫂得知噩耗之后的哭天抢地,这使他心里一阵阵收紧,陪着莎儿洽儿来到这里,其实也不无逃避的意思,他不忍去直接面对那种悲凉。 韩离又何尝不沉重?自从看到了大司马府那熟悉的故楼旧居,惹动了他的心事,睹物思人怔然出神。去年此时,伊人相伴,他也怀着琴瑟相谐的憧憬和情投意合的暖意而欣悦振奋,美好的日子近在眼前,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最终会变成了现在这样的结果。有时候,韩离真觉得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恍惚迷离而又荒诞不经,他甚至宁可自己不是什么天卫神兽的化人,而只是一个从不涉及玄奇之事的凡夫俗子。当然,这种心态他也只是偶一念及便即抛开,世间从没有如果,总是沉陷在假设的欷歔不满中只会令人愈加颓靡沦丧。 “丁巳岁末,辞旧迎新,可不能这般沉郁难解。再着说了,甘兄可是要我带她们多见见京城的金粉繁华,祭拜完了,我带她们往秦淮河那里逛逛……”韩离努力抛开了伊人倩影在心头的萦绕,唇角现出微笑,手指却不自禁的摩挲着项间珍珠,在说到秦淮河的时候又忽然想到,去年的这个时候,还有另一个人也和他在一起的。 “……子颜想来已不在秦淮河畔居住,多半是在那祀陵尉中,却不知祀陵尉在何处……”韩离喃喃自语,颜皓子却眼中一亮:“啊?雷鹰哥问我?” “啊,非也,心下想事,不由得就说出口来了,倒是有心于此新年之际去探个故友,却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回头去府里问问,总能知晓。” “不用啊,你是要去祀陵尉?问我就我对了啊。”颜皓子指着自己鼻子:“我可是远远跟着胖老二去过呢,不过他不知道我在天上跟着,但我清楚那方位。” …… 即便是在这个远离城区,坐落于覆舟山山脚下看起来极为旷大阒静的宅院前,依然可以听见从建康城内传来的喧闹之声,所以韩离拍着兽口吞环打门的声音就显得不那么刺耳了。 韩离倒很意外颜皓子竟然知道祀陵尉的所在,而祀陵尉本就距离他们处身的钟山不远,他们只是略一腾空驾风便很快到达。在半空中的时候,韩离可以看见这所宅院深处发出的灯火之光,还有一股隐隐约约的玄灵之气缭绕,这使他相信现在的祀陵尉一定在滕祥的带领下大成气候,那甘斐倒是慧眼识才,找到了这样一位意外合适的人选。 打门的回音犹然在半空中翻旋未绝,便听到两扇大门吱呀一响,开了条小缝。 “阁下何人?大过年的怎么到这里来了?”门缝里传出的声音很有磁性,韩离看到了一双晶光湛然的眼睛。 韩离退后一步,雍然拱手:“敢问滕祥滕子颜先生可在这里么?” “你问滕大人那?他在竟陵过年了,要年后才得回呢。” 听到滕祥也被称作大人,韩离颇为欣慰,不过在听到后面半句话后又有些遗憾,子颜怎么去竟陵了?竟陵?韩离心下一动,觉得这个地名曾经是因为什么事情被提起过的。 门缝并没有合上,那双晶光湛然的眼睛很精觉的在打量门外的来人,不仅仅是当先站立的韩离,他还看到了一旁似乎无精打采,蔫头蔫脑的颜皓子,又扫过了用一身粗布厚袄遮住了绝世容颜的莎儿,以及莎儿拉着的,正用好奇目光环视门头的洽儿。 吱呀,门缝被拉开了,探出了一个年轻人的脑袋,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气,脸膛有些红,好像是喝了酒的缘故,韩离从他身上闻到了微微的酒味。 “啊,等一等,我想我知道阁下是谁了。”年轻人从韩离的衣襟摆角收回目光,忽的用一个躬身弯腰的大礼向韩离一揖:“滕大人一直说他有一位至交好友,乃是天下首屈一指的侠士,更是大司马府炙手可热的首席剑客,不才吴平,见过韩大人。” 对方是从这绣着惊隼的玄袍上认出了自己,对此韩离并不意外,只是他固然因为大司马府剑客的缘故在京师朝野极有身份地位,却从不属官制,不过是一介白丁,现在这个叫吴平的年轻人却把这大人二字叫得倍加亲热,韩离也有些哭笑不得:“不敢,既是子颜不在,等他回来,我改日再来拜访。” “哎呀,韩大人何需如此见外?韩大人是滕大人的挚友,便在我们眼中,也是和滕大人一般无二的。他日滕大人转来,倘若知道小人们就这么任韩大人走了,必然是要怪责小人们慢待了贵客。有幸得大人亲临,又是除夕之夜,署中正在年饭,大人何不入座饮几杯水酒,也是同贺新年的礼数。” 这吴平倒是殷勤,韩离想了想,即使滕祥不在,可他对这个祀陵尉署也颇为好奇,倒有心看看内中究竟怎样,便微笑颌首:“也好,只是打搅诸位年饭,多有叨扰了。” “韩大人这是说哪里话来?这是小署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呐。”吴平的目光往颜皓子和莎儿洽儿身上一转,又加了一句:“大人的朋友们也是贵客,诸位,请,小人头前带路。” 韩离施然步入,颜皓子跟在后面,趁那吴平不注意,悄声对莎儿道:“这马屁精不简单。” 莎儿眨了眨蔚蓝如海的双眸:“怎么了?” “他看出我们是什么了,但他故意不说。有意思,我倒要看看他打的是什么主意。”颜皓子盯着吴平的背影,嘴角冷笑。 “他也是伏魔道的?要对我们动手?没道理那。”莎儿不解。 “不见得会动手,但肯定有玄虚,一会儿你和洽儿小心点,离雷鹰哥近点,有雷鹰哥在,你们吃不了亏。” 莎儿点点头,心下好生感激,在最初些微的尴尬之后,她现在在韩离和颜皓子面前对自己的辈分极为自如,他们都是父执,而自己,可不就是乖巧可人的晚辈小姑娘么?洽儿习惯性的抽搐着嘴角,却忽然捏了捏莎儿的手示意,对着从里进迎出来的一个人皱起眉头。 “是什么人?我好像嗅到了……”迎出来的那个人身材瘦长,双颊低凹,身上融合了酒气和不知道什么气息的味道,手里还握着一个酒杯,话还没说完,却在看到韩离之后浑身一震,直接愣在了当场。 莎儿一眼望去,也是一怔,她见过这个人,不,并不是人,说起来她和他还有一段旧怨未了,自己很可能会被他视作了死仇——那个屏涛坞的涉尘妖使无鳞,自己曾经出卖过他,这个险些死在绝浪神尊手里的家伙。 可无鳞还没有注意到她,双眼一霎不霎,只盯着韩离,脸上满是震惊意外和畏惧恐慌混杂在一起的表情,这也难怪,他毕竟是血灵道妖魔,无论有没有改过自新,在五圣化人面前,终究还是有着那种发自骨子里的惊惧之意的。 韩离淡淡的扫了无鳞一眼,他的雷鹰神力已然收发由心,运用自如,直接看穿了无鳞的本相,但他没有做下一步的动作,只是很意外在祀陵尉署中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血灵妖魔登堂入室,并且似乎还和那吴平颇为交好。 其实他也曾和无鳞在过去有过一面之缘,但那匆匆一晤,韩离早已淡忘,可对于无鳞来说,却是记忆犹新。 “滕大人的好朋友,大司马府的韩大人,吴兄见过?”吴平注意到了无鳞的惊慌失措,打圆场似的故意反问,不过他向内延客的脚步并没有停。 “见……”无鳞只迸出了一个字眼,在忽然看到韩离身后的莎儿之后,再次呆若木鸡。 奇怪的气氛在无鳞和莎儿之间酝酿,莎儿松开了洽儿,暗自运力,做好了对方反颜相向,大打出手的准备,她自忖未必是无鳞对手,但在韩离韩叔身边,她相信自己一定安然无恙。 “吴大人知不知道,这位仁兄是什么人?”韩离止步,并没有跟上吴平,冷冷盯着无鳞,口吻也发生了变化。 “与小人同宗,他也姓吴,乃是本署尉官司马吴凌是也。”吴平打了个哈哈。 “吴大人不会真认为你是与他同宗吧?”让韩离如此咄咄逼人的原因,是他也发现了莎儿和对方的那种带着仇恨意味的对视。其实对付这样的小妖魔本不必如此着紧,但韩离毕竟受托于甘斐,不能让莎儿受到丝毫损伤,这使他决定先给对方一个教训。 几乎是在话音刚落的刹那,吴平就觉得眼前蓝色的光影一闪,顿时面色大变,急忙抢步上前,可身形甫动,骤然便是一股强劲的雷电光流迸发,无鳞握着的酒杯脱手而出,身体一晃,跌了个四仰八叉,这时候酒杯才划了道弧线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啊,且慢……”却是颜皓子和吴平异口同声的赶了过来。 只能说韩离发动得委实太快,使他们的发话慢了一拍。 院中传来女子的惊呼:“吴哥,你怎么了?”便见一个荆钗布裙的纤细身影从院内快步跟出,扶起无鳞,无鳞脸色煞白,强自摇了摇头,看向韩离:“不妨事,他手下留情了,没要我的命。” 那女子抬头对韩离怒目而视:“你为何无端动手伤人?” 韩离愕然看着那女子的面孔,脑中一阵阵晕眩,这黛眉拢烟,杏眼桃腮,面目如画,秀美绝伦,她……她……她不是舞晴么? 第065章忆中人 “我差点忘了,你们原来都留在这里了。”颜皓子灵巧的从韩离身旁钻过,一手连连拍着额头以示疏忽,却凑到了无鳞近前。 “是你?”无鳞丝丝的抽着凉气,在那女子的搀扶下总算站稳了身子,雷鹰神力即便只是小小的冲击了他一下,却也把他震得似乎五脏六腑都掉了个个儿,当下心有余悸的瞟了瞟韩离,又把视线转到颜皓子面上,在认出对方来之后,无鳞一怔,勉强给出了个笑容:“真是奇怪的组合,你不是和那位甘胖子一起的么?怎么会和烨电鹰圣还有这只兔精联袂而来?” “二位竟也认识?”吴平只比颜皓子慢了半步,对于颜皓子和无鳞的相识颇为诧异。 “这小蝙蝠是跟着那斩魔士甘胖子的,去龙虎山疗伤时,我可是与他一路同行的。” “那位甘英雄?哈哈,那就更不是外人了。”吴平嘴上在笑,表情却还有些疑惑,时隔日久,他仍然记得很清楚,那位寥落的胖大汉来祀陵尉的时候,他曾经在远方的天空看到过颜皓子的身形。只是那日匆匆一瞥,就再没了下文,而之后,也并没有人提及过这个远路相随的蝙蝠精灵。 颜皓子顾不上叙话,先挡在韩离身前,免得韩离再不依不饶,同时又向莎儿使了个眼色,待莎儿凝神戒备的姿势稍稍放缓,他才用息事宁人的语气说道:“误会误会,雷鹰哥恐怕不会想到在这里会碰上血灵道的妖魔,而且,你好像跟我的小侄女有过节?我看你们俩这副神情不对劲那。” 无鳞轻轻挣脱那女子的搀扶,举止温柔得好像在呵护风中摇曳的花枝,却也没忘记对那女子点头示谢,不过在看向莎儿的时候,他的嘴角泛起冷笑:“小蝙蝠,你说她是你侄女?你恐怕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个时候在屏涛坞因为这个小兔精的出卖,我和你的那位甘胖子又怎么会那么快就败露?还差点了丢了命去。我倒要请教,你又是几时认的这位侄女?” 吓,还有这事儿?颜皓子对屏涛坞之战的细节内里知之不详,倒没想到竟含有这一层旧恨宿怨,正在斟酌用词,莎儿却掀开了遮掩头部的厚帽,蔚蓝的双眸紧紧盯住无鳞。 “你说没错,涉尘使者无鳞,我也同样为此而感到抱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你和父亲没有因为我的罪愆而死,我也终于有了重享温暖的亲情。祸福相依,世事难料,尽管父亲已经原谅了我,但我必须也要请求你的原谅。” 莎儿向无鳞盈盈一拜,绝美的容颜在灯火光影下更显得楚楚动人,吴平早已是瞧得如痴如醉,甚至连那秀美的女子也是一派目光迷离之色,洽儿在莎儿身后抽着嘴角不住嘻嘻直笑。 莎儿的道歉令无鳞大感意外,他心中龃龉怨恨固有之,但也没到不共戴天的地步,本没就没打算当真出手来报仇泄愤,前番的紧张对峙之势只是下意识的举动,现在又怎会继续纠缠? “罢了,你说的对,毕竟我还没死,也拥有了迥别于过去的全新生活,在我看来,可比做涉尘使者的时候要快乐多了。或者说,这也是拜你所赐吧,至少是有你的原因。”无鳞用眼角余光带过身旁的秀美女子,他的快乐大半源出于彼,但他小心翼翼的没有让那秀美女子察觉到自己的意之所指,却对莎儿刚才的言语还有些不甚了然的疑问:“你说……你父亲原谅了你?你父亲是……” “啊哈,让我来补充。”颜皓子对莎儿的乖巧懂事大为欣悦,插嘴的时候更是一脸欢笑,“她的父亲就是咱家胖老二,你嘴里那口口声声的甘胖子,她们俩姐妹,莎儿,洽儿,都是胖老二的闺女,我算是她们的阿叔,所以我说这是我侄女,没错吧?” 无鳞目瞪口呆,他脑子里还没转过这个弯来,吴平已然判别分明:“莫非就是在说那位甘英雄?这可巧了,甘英雄豪烈威武,素为小人景仰,这倏忽大半年未见,倒几时又多了这两位如花似玉……的千金?”吴平在看到洽儿之后语气顿了一顿,如花似玉的表达未免打了折扣,不过他的笑容丝毫未改,还没忘记郑重其事的再次向莎儿和洽儿行了一礼。 “马屁精,咱家老二家教严着呢,你要敢对我侄女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可饶不了你!”颜皓子半真半假的开着玩笑,一语道破吴平急于献媚邀好的心思。 吴平倒还真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厚面皮,听见这话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笑眯眯的道:“这叫甚话来?甘英雄的千金,小人是巴结也巴结不上呢。”话题忽的一变,转圜收放自如,“适才便是误会一场,如今说开了便好,来来来,里厢请,小人继续带路。” “玄息浩荡,雷霆万钧,虽只短短一霎,便足见绝世之威。不知是何方高人驾临?”院中又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旁人不知是谁,颜皓子却是听的明明白白,可不就是那被女妖强暴,却因祸得福脱胎换骨的胖书生时寔么?想那时还是小爷亲自带着他飞回乾家施法解救的呢。 “正是小爷在此!你小子现在抖了啊!”颜皓子突然喊起来,莎儿愣了愣,一时没明白为什么颜皓子会用这样的腔调。 人还未到,一阵喜出望外的爽朗笑声便先传至:“哈哈,是颜家小友?怎么赶在新春佳节之际来了?甘兄现下如何了?” 笑声如春风拂面,嗓音也是清越舒扬,可紧接着走出来的那位身材略显臃肿,面目坑洼丑陋的男子还是令莎儿一怔,那男子宽袍长袖,走动间衣袂当风,一脸笑意,正是在屏涛坞见过的那位俗不可耐的书生时寔。奇怪的是,在多看了几眼之后,莎儿忽然感到对方现在竟有股说不出来的潇洒飘逸之气,甚至都不觉得难看了。 “老二在洛阳打了一仗,现在好着呢,不仅一身本事全回来了,比过去可还要厉害。”颜皓子大喇喇的接受了时寔一揖倒底的大礼,乾家对时寔有再造之恩,这个礼,颜皓子自问受用得起。 “甘兄大好了?这可是一大喜事。”时寔抬头,看到莎儿之时眼中亮了亮,不过他又很快将视线转向了韩离:“想来甘兄神力尽复的故事必是曲折离奇,稍后可要请颜家小友详细说来,不过这一位,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是滕都尉的至交好友,也是大司马府威名赫赫的韩离韩大人。”吴平赶紧介绍,“虽说滕都尉不在,可我想总不能缺了礼数,特邀了韩大人来,与我们一起共度除夕,有些事,也正好可以请益一二。” 吴平对时寔眨眨眼,时寔心知肚明,显然是吴平察觉了与韩离同行的颜皓子和莎儿并非人身,妖灵之属直接来到了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祀陵尉,吴平又怎么可能让他们施然而去?把他们一起留下来,却是有了试探的意思,若那两位妖灵当真不是善类,就手便除了去;而他们如果没有为恶之意,祀陵尉自然也很想吸纳这般人才,这是两手准备。不过吴平哪里能想到,这两位妖灵不仅都是慕枫道的修为,还和这些祀陵尉的同袍们有这许多交集过往,便称是故人来访也不为过,原先的设计怕是全然无用了。 不过时寔真正关心的,还是那雷电之力的由来,他可以感知到其中的湛然神威,他要看看究竟是何等样人,才能具备这样几可撼动天地的力量。当然,如果这样的人能够为祀陵尉所用,天下妖魔之祟又何足道哉? 有了吴平的介绍,所有人都在等着韩离应声,良久的默然无语使颜皓子有些奇怪,愕然转身,却发现韩离恍若未闻,痴痴怔怔,双目定定的看在了他处。 众人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便见那秀美女子双颊绯红,在韩离的目光直视下已然含羞带恼的低下头去,秀眉微蹙,更是还现出几分恚怒之意。 …… 这一举一动,这一颦一笑,完全是时时盘旋于脑海,又每每萦绕不去的思忆中人,韩离恍恍惚惚,他是个深沉的人,深沉的人不愿意的将情绪表现得外露,可并不代表他的内心不在波澜起伏。其实那位女子自始至终并没有露出过笑容,可他总觉得好像看到了她在对自己脉脉含情,展颜相对。 舞晴…… 眉心到下颚的那条笔直的创疤触手可辨,再次将他的思绪迎向了沉痛悲迷的那一晚。 无论你有没有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记,我都会想起你,无时或忘,魂牵梦系。项间的珍珠光滑沁润,韩离轻轻抚摩,心中低语呢喃:这是你的泪,你为我流下的最后的泪…… 可现在,你竟然又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是上苍怜我相思,把你又送还给了我;还是神术仙法为你再造了人身,重回了生命,然后让我手足无措的看着你,让我以为幻梦一场? …… 颜皓子冲韩离面前晃了晃手,却没有引起任何反应,这使他有些啼笑皆非,小声对身边的莎儿打趣:“我一直以为看见漂亮姑娘走不动道这种事,往往总是发生在你父亲,我那胖老二的身上;却从没想到雷鹰哥也有这个毛病。我是该赶紧提醒他呢?还是让他享受的时间更长一点?” 莎儿没有接口,原先漫不为意的目光却在看清了那秀美女子的面庞后猛的一震。 她向那秀美女子走了过去,脚步轻盈,连那显得过分厚重的袄裙也掩不住她走动时的娉婷多姿,吴平欣赏的眯起晶光熠熠的双眼,视线追随着莎儿的身形一摇一摆。 莎儿是胡姬的身材,个子比那秀美女子还略略高些,那秀美女子本已被韩离看得大不自在,却在发现那个光彩照人的异域佳人站在自己面前之后愕然抬目相视。 双眸蔚蓝如海,似乎有一种沉醉迷幻的魅力,秀美女子沉浸在这种魅力之中,心里对外人的天然防线渐渐变得薄弱。 “你不是泣珠姐姐,但你长的和她一模一样,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莎儿很清醒,她初时也非常震惊,但只是在近前稍一测探便了然于心。她不可能是云泣珠,也不是和云泣珠有瓜葛的鲛人同族,她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和云泣珠相像的凡人而已。 “你是谁?你也知道云泣珠?”秀美女子似乎也知道云泣珠的名字,没有任何意外,而眼前的异域佳人又令她心中颇生好感,她反问的声音如黄莺出谷。 韩离可以对其他一切充耳不闻,但秀美女子的开口说话却使他遽然一醒,几乎时刚一恢复清醒的时候,他便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左右一望,颜皓子用一种古怪的笑容看着他,却向那个秀美女子的方向指了指。 莎儿向秀美女子欠了欠身:“我曾经是泣珠姐姐的弟子,请原谅我的冒昧,你实在长的和她太像了。” “你说反了。”插话的是无鳞,他一直在秀美女子的身边,目光却有些游移不定的看向韩离:“云泣珠就是化作她的样子潜入大司马府的,所以你们一定以为是又见到了云泣珠。你们不是第一个这样认为的,当初甘胖子看到她的时候,也一样惊异之极。不过他和你一样,很快就意识到她们并不是同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你们把泣珠姐姐化身的那个人间女子找到了?还把她带来了这里?这也太神奇了,你们是怎么找到她的?”莎儿也觉得这种巧合不可思议。 秀美女子终于笑了,尽管这个微笑只是对着莎儿,韩离却顿感春风吹拂起盎然暖意,碧波荡漾开阵阵涟漪,他心头一热,忍不住向前迈出一步。 “是乾家的池大哥和薛大哥在巴蜀荒僻之地找到我的,他们让风姐姐保护着我和婆婆,一直把我们送回了建康城,然后呢?因为那位甘大哥和滕大人,我和婆婆可以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是火鸦哥和薛老六找到她的?怎么一向不曾听他们提及?颜皓子在一旁暗忖,但一想到薛漾的逝去,他又是心头发涩,原本轻松的笑意顿时僵滞。 秀美女子的微笑也同时收敛,因为她看到韩离急切的走来,目中透着奇怪的光。 “你叫什么名字?”韩离问的很认真,没有意识到他的问话显得有些唐突。 秀美女子咬着嘴唇,默不作声的又低下了头,她不喜欢被一个男人用这样毫无掩饰的目光逼视,况且他毕竟先动手差点伤了自己已经视为朋友的无鳞,这使她更有些反感。 倒是无鳞眼神复杂的盯着韩离:“她是大司马府蓉夫人的贴身侍女,她叫白娟儿。” 第066章尉官众 白娟儿?霎时间,韩离犹如醍醐灌顶,他把所有的前因后果都串联起来了。云舞晴只是改的名字,最早舞晴不就是叫娟儿么?当然,云舞晴并不是娟儿,除了一模一样沉鱼落雁的绝世容颜,她们一个是妖类幻化的鲛人公主,一个却只是肉身凡胎的人间女子。 也就是说,韩离根本就和这位叫娟儿的姑娘没有任何交集,尽管从名义上,他曾是她的未婚夫。这内中的种种联系荒诞离奇又匪夷所思,韩离不禁大生感慨,他从一度渴慕期盼还带着些许莫名兴奋的表情中恢复过来,一如既往的深沉雍雅,虽然在内心仍然充满了失望遗憾并且悲伤的情绪,但他平静的向娟儿微微颌首,礼貌得像是循规蹈矩的迂腐士子。 “韩离错认了人,姑娘勿怪。” 娟儿很敏锐的察觉到了对方的一丝伤感,心中原先略有的反感和不满也在对方礼貌的致意下渐渐烟消云散,她有些不自然的裣衽还了个礼,却一时不知道用什么合适的言语来应和。 “娟儿,我想你总应该知道……”还是无鳞在继续作着解释,“……他是大司马府的那位首席剑客,也正是那化身为你的云泣珠需要收伏的对象。也因此,你之后的种种际遇离合,都是源出于他。说起来,你和他还有婚约呢。是大司马和蓉夫人把你许给了他。” 娟儿脸一红:“那是那个女妖精,与我……”飞快的看了韩离一眼,却见到韩离已经转过身,似乎根本没有在意无鳞在说什么,可她也不自禁的将声音放低:“……何干?”杏眸偷偷的盯着韩离的背影,心里扑扑直跳,暗自寻思:他……他要真把我当作了那……那个她,依着婚约来寻我,这可如何是好? 吴平可是个精细缜密的人儿,如何还能看不出现在透洩出的烦乱尴尬的意味?登时乐呵呵的堆起笑:“哎呀,既是误会说开,如何还在这里逗留?来来来,快随我入内,耽搁了这许久,酒肴可都冷了。” …… 香炉缭绕着袅袅的青烟,厅堂飘溢着酒菜的香气。 吴平说的没有错,他们当真是在这里用着年饭。颇为敞阔的堂室内灯火通明,几方桌案铺摆开来,每一张桌案上都是杯盘罗列,还依着新年习俗,在桌案的正中央堆叠起厚厚的甜糯米糕,扎上了象征喜庆的红缎带。 最靠近门旁的席位是一个极为肥胖的黑皮大汉,满脸油光,甫一见到颜皓子和莎儿,双眼便是精光一闪,浑身顿时弥散出一股嚣狠蛮壮的戾气,吴平赶紧上前当头一打:“不动手!自己人!是贵客!” 转眼间,那黑皮大汉绷紧的身体就松弛下来,好像一堆刚被拢起便又往下流淌的油脂,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满脸憨笑的招呼道:“有客哩,哸肉,哸肉。” “祀陵尉署尉官司马牛五,是个粗人,不识礼数,韩大人莫笑,不过他对付那种东西时,手底下可丝毫不含糊。”吴平介绍那黑皮大汉。 黑皮大汉身后是个精瘦精瘦的小伙子,吴平也指了指他:“祀陵尉署詹事陈三,本地人,以前跟滕大人是街坊,一来二去的倒熟了,滕大人看他手脚伶俐,又能吃苦,还不怕……那些东西,也就把他给招来了。” 那陈三固然是不住点头,露出笑容,可他看过来的眼神却有些茫然,似乎还没弄清楚状况,不过韩离不能确定是不是因为他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在吴平介绍的时候,他还不停的打着酒嗝。 韩离注意到那娟儿转到了右首旁的席位上,那里有个身形佝偻的老妪,看起来已是年逾古稀,不过精神倒挺健旺,看见韩离一行时,那老妪张开没了没几颗整牙的干巴巴的嘴唇,慈霭向他们微笑点头。 “这位是祀陵尉署詹事冯妈妈,哈哈,多是做些署里的杂务。”吴平故意凑到韩离近前,轻声续道:“她可是娟儿姑娘的义母呢。” 原来如此,韩离忽然想起刚才在前院那娟儿不也曾说来,是什么风姐姐护送她和婆婆同来建康的,料想她口中的婆婆便是这位冯妈妈了。看着那娟儿附在冯妈妈耳边说了几句,一抬眼正和他的视线撞个正着,便又红着脸低下头去。 “小人吴平,这位是祀陵尉署尉官,阳翟时寔时公子,适才也都见过了,尉官吴凌吴大人,那就更不必说了。除了还有一位,另两个祀陵尉的女将可都跟滕大人在外,怕是要等年后才能见着了,来来来,韩大人,颜公子,两位姑娘,这里上座。”吴平将韩离几个往上首席位引,那里原先显然有人安坐,不过现在只剩下未动几箸的菜肴和残酒未尽的杯盏。 韩离算了一下,堂中一共是四席,那牛五陈三是一席,娟儿和那冯妈妈是一席,无鳞和吴平则坐在上首右席,按照每席两人来算,这代表最尊席位的上首左席是时寔和另一个人坐在一起的,韩离观察的很仔细,就在他们落座时,时寔悄悄收拾起两副碗碟,却转到了右边的案席上,和无鳞吴平挤到了一块,那么原本坐在上首左席的另一人是谁呢? 韩离的思忖暂时中断,因为娟儿正满脸通红的走了过来,只默默的端来了干净的杯盏碗碟和竹箸,那冯妈妈也和她一起,看来这是她们迎客款待的本来职司。 娟儿把碗碟放在了莎儿、洽儿那里,刻意回避开了韩离,还是冯妈妈置上了另两副,韩离友善的向冯妈妈示谢,又发现娟儿从头到尾没向这里看上一眼,拉着冯妈妈又一声不吭的回去了。 韩离淡笑,轻轻抚了抚项间的珍珠,觉得摸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 “韩大人知道的,祀陵尉是新立之署,还是诸位同侪第一次过年,所以我们哪儿都不去了,聚在一起用个年饭,吃些水酒,乐乐呵呵的算是欢度新春了。待年后滕大人他们回来,只怕又要开始忙了。”吴平向左首一敬。 洽儿倒是不客气,先前在大司马府用年饭的时候,由于莎儿的缘故,整个气氛相当沉闷,所以她也没有好好用饭,她本就是能吃的年纪,又见了现在满桌的鸡鸭鱼肉,虽不是太过名贵精致的馔肴,却也丰盛可口,当下拾起竹箸,大快朵颐。 韩离双手举杯还奉:“深感吴司马并诸位祀陵尉同仁厚意,韩离此来叨扰了。”一杯饮尽,满座皆欢,只有颜皓子无奈的看了看桌上的酒肉,用一种腻味的神情伸手在鼻前煽了煽。 时寔一直在注视韩离,他对韩离身上产生的神异力量大为感兴趣,正在思量在什么适合的机会再次提起话题,忽的眼角一动,便见室门外一个体格精壮的年轻人快步走入。 “总算安静下来了,哎,前番神力涌动,你们可……”年轻人边走边说,却在发现了案席上新来的客人后愕然止口,停下脚步,双目炯炯,从韩离一直看到莎儿面上,直到看见了颜皓子,表情才为之一缓,露出笑意。 时寔抢在吴平之前站起,向韩离介绍:“仲兄来的正好,韩大剑客,这位是祀陵尉署尉官仲林波仲司马,也都是昔日与甘兄一起出生入死的。” “啊哈,是你,我正说怎么没看到你呢。”颜皓子从位上灵巧的一纵身,早到了仲林波面前,仲林波亲热的和他执手拥抱:“你是几时来的?甘兄怎么样了?” “全好啦,比以前还厉害!” “啊?怎么痊愈恢复的?”既然是和颜皓子一起来的,仲林波自然也都当成了朋友,攀谈时还向韩离等人拱手为礼,不过他在认出了韩离的大司马府剑客的服色后愣了一愣,看到莎儿艳光四射的容颜后也是一愣,最后看到旁若无人正吃的不亦乐乎的洽儿又愣了愣。 看来这就是刚才坐在上首尊位的另一人了,韩离可以感应到仲林波身上不经意间露出的精悍之气,心中已经有了品判:在座祀陵尉八人,娟儿、冯妈妈和那陈三并无太多特异之处,无鳞本就是妖灵出身,暂且不论,而其他四人却是各有玄虚。牛五的戾气雄浑,几可与伏魔道人物相当;吴平看似圆滑,却是深藏不露;时寔是最为莫测高深的,尤其是那身似正似邪的玄灵气息,在整个七星盟伏魔道也不曾见过;而从第一面最直接的观感,便是这仲林波的玄力最醇正,就好像他第一次看到甘斐时的感觉一样。 看来祀陵尉虽然一直在南国朝廷未受太大重视,规模也远不能与氐秦国立意相似的鬼御营相提并论,但祀陵尉并不是没有能人,一样是藏龙卧虎,兴盛有期。 仲林波已经坐到了时寔身边,他们现在在听颜皓子讲述甘斐回复功力的过往,颜皓子说的眉飞色舞,许多不知道详情的细节干脆就是用种种极端夸大的故事来添油加醋。 众人听的精神大振,时而担忧,时而嗟叹,时而惊呼连连,又往往在最后如释重负的哈哈大笑,便连莎儿和洽儿也被颜皓子编造的关于父亲子虚乌有的故事吸引,听到精彩处,两个女孩便是挝掌喝彩,浑然没有在意其实很多事她们才是亲历者。 娟儿渐渐有些神往,谁能想到在大司马府门前见到的那个看起来猥琐的胖汉,竟是这么英雄了得的人物?可笑当时自己和风姐姐一直认为他不是好人呢,要是风姐姐在这里,还不知道又对此发表什么言论了,多半是表示不信,少不了几句冷嘲热讽,风姐姐向来如此,对男子苛刻得紧。 正想的出神,娟儿心中一动,偷偷偏过视线,哪知道目光稍移,便和韩离那深深的凝望撞了个正着,呀,娟儿自己也吓了一跳,臻首急转,却觉得心脏跳动得更剧烈了。 …… 故事再往后,免不了说到洛阳之战的时候了,众人的面色这才开始渐渐变得凝重,仲林波忍不住发问:“妖魔和人间在洛阳大战?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就在上个月,冬至之后。”韩离从娟儿那里收回目光,替颜皓子回答,因为这并不是故事,而是沉重的过往:“你们一定无法想象,在这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时候,在洛阳城发生了怎样一场惊天动地的人魔之战,伏魔道十不存一,人间勇士捐躯无数。” “那么现在的结果呢?妖魔占据了洛阳?还是人类打退了妖魔?”时寔很难得的一脸严肃。 “洛阳还在人类手中,尽管换上了氐秦国的旗号。但妖魔并不是被人类或者伏魔道打退击败的,说来话长,不过在短期内,妖魔应该不会再向人间发起侵袭,他们和人间达成了和议,我来建康,也正是要向大司马禀报此事的。” “和议只能是在双方互不相下,又无力再战的时候达成,那至少说明人间有可以和他们抗衡的力量。”时寔总结,韩离苦笑,谁也无法理解这个和议是由明明已经占据优势了的妖魔一方率先倡议缔结的,哪怕是因为他们现在的首领是一个五圣化人的上古同袍,但这一点,韩离暂时还不想说的太详细,他们知道有和议就行了,不必在这个欢度新春佳节的美好气氛里又变得忧心忡忡,坐卧难安。 “不过和议从来不是消弭战争的良方,祀陵尉的壮大看来迫在眉睫。”时寔的思路很清晰,“年前曾有四位大司马府的四位剑客来访,不过只是交接了物事,那彩雉剑客又和白姑娘叙了好一会儿话后,便再没了下文。” 听到彩雉剑客,韩离心头一动:这不是说阿霓么?他与夺魂彩雉韩霓虽是结义兄妹,感情却颇为亲厚,再一推想,是也,她和这位……这位白姑娘一样,可不都是昔年玉恒公主的故人?久别重逢自然是要好好叙旧的了。怎么?阿霓他们已经先来过祀陵尉了? 时寔还在叙说:“今晚韩大剑客又是不期而至,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并不仅仅是来探访滕大人那么简单?大司马是要开始直接掌管祀陵尉了么?为随时有可能再度爆发的人魔之战做好准备?”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祀陵尉本就是大司马创立的,在得知妖魔之危日渐临近的现在,大司马作为南国朝廷的首辅之臣,当然要把用于抵御妖魔的祀陵尉给抓在手里。 韩离竟有些无言以对,半晌之后才淡笑摇头:“我真真是来探访故友的,大司马随天子而行,我还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事实上,如果不是我对贵署现在的发展颇有兴趣,我还未必会留在这里呢。不过……” 韩离话还没说完,却忽然感到一丝阴森的鬼气传入室中。 第067章犀照院 噼啪的爆竹声响远远从室外传了进来,显然已经到了新年除夕之夜最热闹的时分。可就是这般喧嚷嘈杂的气氛,那股阴森的鬼气竟也越发的清晰明显。 “又不安分了。”仲林波皱眉望向室外某个方位,显然在场并不是韩离一人察觉到了这股鬼气。 “韩大剑客说是对尉署大感兴趣?您是大司马驾前的第一得力之人,而我们也是由大司马着意创建的祀陵尉,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的一切都不应该瞒您。”时寔对韩离用上了敬称,却少了前番因牵涉故人旧友而产生的亲近之情,反而是一派公事公办的恭顺之态。“况且,韩大剑客还有这般神奇的力量,有些事,或许还需要韩大剑客来指点一二。” 韩离对时寔,包括另几位祀陵尉尉官态度上的变化了然于心,不管那吴平先前盛情邀请自己来参加这个新年晚宴是出于什么企图,但现在他们却都把自己看成了大司马派来的使者,对此,韩离无意解释,也知道解释并没有什么用,只能说这是一次巧合,巧合到连自己也觉得他们的误会顺理成章。然而这也无妨,无论自己是源于上古神兽的现身说法,还是伏魔之士的耳提面命,甚或就算是受任于大司马的巡察探视,目的总还是相同的,哪怕妖魔从此真的遵从了和议,再不滋扰人间,可人类终究还是要有防范抵御之道的。 “不敢当,只是对本朝唯一的伏魔官署好奇罢了。如果现在方便的话,不知能否让韩某一窥玄虚?”韩离索性接着时寔的话头,莫测深浅地回道。 时寔和仲林波对视一眼,又对吴平暗自示意,这才微笑着转向韩离:“韩大剑客既是有意,我们自然惟命是从。这样,此间的年饭继续用着,我带韩大剑客略转个一圈,只是看个大概,不耽误新年欢愉。” 时寔对韩离伸手一示,莎儿对此没什么兴趣,就陪着洽儿留在了席上,颜皓子总之也没饮酒食肴的雅兴,正感无聊,自然旁若无人的跟了过去。 “诸位先用,我等去去就来。”时寔向同侪们点了点头,只有他和仲林波两人一左一右出了厅堂,作为引路的向导,其他人都没有相随同行,看来各有职司,井然有序。 直到韩离的背影消失在院落幽深的暗影中,娟儿才收回了小心翼翼悄悄注视的目光,无鳞把她的神情举止尽落在眼中,心下有一些苦恼,又有一丝酸涩。 …… 脚步在空阔的回廊中踢宕作响,周遭阒静的黑暗与灯火通明的正院大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耳中还能听到远方传来的爆竹声声,天空中绽放的烟花却根本难以照亮这里的分毫。 不过还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韩离可以看到一幢幢坚实的屋舍像碑林般向前铺展,而那股阴森的鬼气也越来越浓重了。 穿过了一进又一进,就在韩离觉得嗅到了什么奇怪味道的时候,最后一扇院门被仲林波推开,蕴凫的暗光从院门开启处透洩出来,刹那间,韩离就从这暗光中感应到了玄灵的气息。 气息来自于院落中央一枚巨大的犀角,那团暗青与琥珀色融合的光芒仿佛给犀角镀上了一层流彩,韩离深深吸了一口气,确定鼻中嗅到的奇怪味道也同样是这犀角散发而出的。 “都说犀照通灵,但我们用的是另一种方式使其散发光芒,足以镇邪辟祟,很有效。”时寔伸手抚在犀角之上,手心中现出一股紫气,与犀角的光芒混糅在一起。 “关于犀照之说,我倒也听过这个故事,不是说前朝大将军峤牛渚犀照,致为水怪所侵,而后英年早逝的么?怎么?贵署也用了这个法子?”韩离说的是在朝堂内流传甚广的故事,晋人多好鬼神之说,即便大司马向来不信,但对这故事却也是提起过多次。 (按:此为东晋名将温峤燃犀牛渚的典故,《晋书》温峤列传所言,(温峤)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毁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著赤衣者。峤其夜梦人谓己曰:“与君幽明道别,何意相照也?”意甚恶之。峤先有齿疾,至是拔之,因中风,至镇未旬而卒,时年四十二。) “韩大剑客认为那仅仅是故事?”时寔目视韩离,“朝廷南渡以来,似此传说不胜枚举,是我通读遍阅,一一印证,固然大半皆为以讹传讹的虚妄之谈,但还有一部分却是确有其事。大将军温峤牛渚犀照便在其列。他并没有学会运用犀角的力量,贸然打开了通往妖灵幻境的通道,自己又没有破御之体来承受幻境玄力的反噬,不明不白的中风病逝。所以我刚才说,犀角通灵,需要用另一种方式来发挥它的效力。” 时寔举手相示,紫色气华兀自在指间未消:“乃以灵息相引,焕发其力,则驱魔辟邪,无往而不利也。” 看起来时寔是个肯于钻研的性格,这在自己见过的所有伏魔道人物中,倒是极为少有,韩离暗自赞许,又有些奇怪:“把犀角置在这里,自然也是为了辟邪除祟了。可为什么这里的鬼气仍然挥之不去?” 一旁的仲林波哈哈笑道:“不是挥之不去,而是这里就是祀陵尉的大牢,不过这大牢可不是羁押人犯的,我们把那些抓回来罪不至死的妖魔鬼怪都关在了这里,先盘审定罪,再留给时先生慢慢研究。至于这犀角嘛,可不是为了祛除他们,只是镇住他们,令他们不敢异动,可比什么狱卒看守都管用。” 韩离一怔:“关押妖魔鬼怪?盘审定罪?用什么律法为他们定罪?研究?如何研究?” 颜皓子听着新奇,还笑出声来:“何需这般费事?妖魔鬼怪什么的,七星盟伏魔道哪个人不是对他们知根知底?便问问他们不就知道了,倒关在这里,当真是官家做派。” “不然。”时寔很认真的摇摇头:“我当然知道伏魔之士对妖魔熟悉得紧,可这种熟悉只是基于势不两立的对战交锋,未免一叶障目,难求甚解。我倒是认为,既然要对付妖魔鬼怪,总要原原本本的把他们了解个通透,这才是载循正道。” 时寔没忘记又把韩离的问题回答了:“至于用什么律法为他们定罪,我们是人间官署,自然用的是最直接的法子,吃过人,亲手杀过人的,便是死罪。至于帮凶从恶,视情而定,也不一概而论。” 颜皓子仍然觉得费解:“你是觉得了解通透了,便能更清楚的知晓对方的弱点?这几千年来早就给琢磨透了啊,不过是修炼之宗有别,血灵慕枫两道交集,是故性情不一,修为不一,人间的破御之体,伏魔之士的玄功术法,也都可以伤及妖灵本身,无非就是看谁本事更大罢了,不就是这些吗?我自己就是炼化横骨,成精化人的,我还能不知道我自己个儿?有什么好了解的?” “好,那我问你,妖灵是如何成精化人的?”时寔的麻脸神采奕奕,似乎很有兴趣和颜皓子辩论下去。 “飞禽走兽,世间万物,身具灵知,乃化横骨……”颜皓子像是在背书一样。 时寔:“何为灵知?” “灵知就是智慧,彻悟天地之机,通晓乾坤之……” 时寔毫不客气的打断颜皓子:“不过是空话套话,智慧?为什么我见过很多化身为人的妖魔甚至算是愚傻笨蠢的?事实上这是大多数,他们有着远比常人强大的力量和能为,可从智慧上来说,比很多凡人要差得远了。其他的不说,我和甘兄、仲兄几位能从妖魔盘踞的屏涛坞逃出来,难道仅仅是运气好?不觉得那什么鲡妃和虞洺潇的弄巧成拙其实帮了我们一个很大的忙?他们自以为设计了一条可以利用我们的陷阱,其实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但结果呢?漏洞百出,这说明他们的智慧还远远没有到可以把凡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地步,而他们本就已是妖魔之中出类拔萃的最优秀者了吧?” 颜皓子语气一滞,他以前根本没有想过这一点,当然,并不是说鲡妃或那什么阒水三怪愚蠢,但他们的智慧确实没有到远超人类的地步,从这个方面来说,那位素以智计著称的虻山千里骐骥和总是自以为尽在掌握的异灵白狐,他们的智谋不也一样有机可乘?对比妖灵与人类力量上犹如天渊之别的差距,智慧,或者说智力,确乎远远没有达到这一程度,不然也不会有许多妖魔以食人为乐了,这是妖魔自古流传下来的习俗,说白了,就是吃了人就能像人一样聪明。可这又说明什么?说明大多数妖魔自己也清楚,他们……不够聪明。 “那么,那个所谓具有灵知而成精得道的灵知究竟是什么?不值得好好研究一下吗?”时寔耸耸肩,话是对颜皓子说的,眼神却看着韩离。 韩离像是在经历过辗转坎坷的旅程之后突然置身于豁然开朗的新天地,完全踏入了一个从未涉足的领域,他开始思考。 仲林波已经打开了院落旁一块好像地窖开口的木板,阴冷的气流在他身前被轻松荡开:“我们这里关着的妖怪没几个,但是鬼灵不少,所以鬼气倒是更重些。真是没想到,你们知道为什么今晚此间的鬼气这般浓重?” 韩离默然摇摇头,虽然他其实就是感应到了那股鬼气才有心现在就过来一探的。 仲林波指指天:“因为人间在过新年,爆竹的炸响,烟花的绽放,这些我们看起来无比热闹欢腾的物事,对鬼灵来说就非常痛苦,他们受不了爆竹和烟花的影响,就像我们难以忍受过分刺耳的声音,或者过分晃眼的光亮。我之前来过一回了,就是为了让他们安静下来。没想到,爆竹又让他们折腾起来了。” 原来仲林波初时并不曾见却是为了此事,韩离忽然觉得有些无稽,鬼灵在人类看来是多么可怕的形态,却怎么会受不了人间已经习以为常的爆竹和烟花?如果这是他们的弱点,岂不是人类已经找到了切实有效的对抗方法? 时寔还有些意犹未尽,一旦牵涉到他的研究便有些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到鬼灵这个问题,我也觉得很有意思。我们知道鬼灵其实就是凡人死去后的灵魂,那么灵魂究竟是什么东西?是风?是雾?是我们呼吸可得的气息?还是放眼恍惚迷离的幻影?为什么有的人灵魂就能留存下来,并且成为鬼灵?而更多人却在死去之后,便如黄鹤杳然,湮没尽逝?” “为什么?”颜皓子瞠然发问,这个胖书生已令他刮目相看。 时寔潇洒的一笑,令人完全忽略了他的寝容陋貌:“我正在研究,所以……还不知道。” “娘妈皮的!”颜皓子忍不住用无食的四字真经问候,说了这么多,敢情这家伙是在大放狗屁,尽是虚的。 韩离却相信,既然对方已经想到了这些,必定不可能完全一无所获,而恰恰是这些想法,才更令人感到耳目一新,别开生面,或许,这些真的是以后世人找寻克制之道的关键。 时寔自然对颜皓子的污言秽语丝毫不以为忤,还挺受用的微笑颌首:“不过我还发现了一个极为有趣的情形,说到对凡人身体上的伤害,妖魔可以毫不费力的把凡人撕成碎片,和猛兽近似,但除非拥有极为出色的法术,他们很难破坏凡人的神智。但鬼灵恰恰与他们相反,没有实体的鬼灵未必可以重创凡人的肉体,却可以行之有效的迅速摧毁凡人的神智。我们遇到不止一则事例了,妖魔控制鬼灵,由鬼灵引诱凡人,令凡人神魂出窍,而后妖魔出手,撕食凡人。” 说话间,时寔也走到了地窖的入口,对韩离和颜皓子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尽管这里确实是牢狱,但我不想用那么凶戾的称谓,正如韩大剑客院中所见,我叫这里为犀照院。愿意来看看犀照院里的住客么?” 第068章晶尸 地窖之下竟然出奇的空阔,并且自然而然的就流转着一股幽幽的暗光,似乎便是与那院内犀角系出一脉。韩离现在觉得用地窖这个称谓并不恰当,这里是坐落于地底的一方极大的院落。饶是韩离也曾见过白墨大子夏侯通所谓运用机关之术开掘的地道,却也忍不住对这个地底院落啧啧称奇,只不知是出于谁的手笔? “是滕都尉和我一起弄的。”时寔好像看穿了韩离心中所想,笑眯眯的解释道:“我们两个都读过些建造之学的书,偶有心得,便用在了这犀照院之上。您想啊,我们这里可不光只有本署的人,吏部的老爷们时不时的也要巡察探视一番的,倘若给他们见到了什么古灵精怪、魍魉鬼魅之类的,还不得闹将起来?所以啊,还是把该藏的藏起来才是正理。当然,我们不瞒大司马,不瞒您。”时寔两眼深深的看在韩离面上,显然是希望他能有所会意。 韩离没有说话,他已经被院落中几缕幽浮的气流所吸引,轻轻举手一划,气流如有感应般绕开前伸的手指,迅速的翻转起来。霎时间,一个青墨色的人影从气流中显现,看不清容貌,并且似是察觉到了韩离身上的神异威能,飞快的向后闪退。 “一个阴郁的读书人,他倒没有什么恶迹,只是在报恩寺的大殿里夜夜长吁短叹,结果吓着了人,最后被咱们的风姑娘收伏了过来。还好,他不大闹,所以他算是犀照院的看守。其实也不需要他看守什么啦,无非是帮帮小忙罢了。” 一声涩然长叹,好像包含着无穷无尽的枯寂落寞,韩离看到青墨色的人影蜷在了角落,又化作了几道蕴凫飘绕的气流。 “客人们都住在这里。”时寔对着前方一抹,暗紫色光华倏然闪耀,倒仿佛推开了一道无形的门,韩离立刻就听到了嘈杂的响动。 “吵死啦,吵死啦!”一个白花花一片的身形奇怪的打着颤,而每颤一下,他的身形就和先前的身体形成了一个诡异的重影,以至于韩离也根本无法看见他的样貌。 颜皓子觉得有趣,探头过去近看,猛可里,那颤抖身形中伸出了一张惨白的脸,对着颜皓子狰狞一笑。 颜皓子又岂会被他吓到?劈手一掌,像抽耳光似的甩在那惨白脸上,不过对方并不是实形,半边脸扭曲飞散,又很快结回原状。这一来那人倒着实是被颜皓子的举动给吓了一跳,再不喧嚷,缩头退了回去。 “这家伙还想吓人,这回吃瘪了吧?”仲林波介绍:“他是一个荒村里的孤魂野鬼,专以吓人为乐,好歹算是没吓死人,抓回来关着也不老实。” 韩离向前走去,看见了好几个似有似无的身影在两旁闪现,他们大多用一种极为痛苦的表情或抱头,或嘶喊,或呼天抢地的打着转,或全身痉挛似的发着抖,浓烈的鬼气从他们身上发散,看来外间的爆竹之声对他们大有影响。 “再堵严实点,我实在受不了啦!”说话的鬼灵有着极重的淮泗口音,看上去像是个形容干瘦恍如骷髅的老头子,他没敢靠近韩离和颜皓子,只是不住口的向仲林波抱怨。 “辞岁迎春,你又不是不知道,忍忍就好了,不可能放上一夜的。”仲林波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在这里,他甚至觉得远方的爆竹声已然非常低微,充其量只是嘭嘭的闷响,也不知道这些鬼灵怎么这么大反应。 “我死的时候也没这习俗啊,是什么物事?”那老头子没好气的嘀咕道,最终又神情痛苦的化作白气一团。 在左手方向还有几个小屋舍,不过韩离只看了一眼,就发现门扉上缠绕着一层符咒之气。 “那里面关着的是妖,也没几个,一只没吃过人的獾精,还有一个替血灵道妖魔打下手,放起屁来比什么都臭的黄鼠狼。那血灵道妖魔给牛五做成了猪肉羹,这只黄鼠狼嘛,就关在了这里。那黄鼠狼一开始还犯坏心思,陈三经过的时候,差点给他的屁熏倒,让他逃了出去。” “后来呢?”韩离当然知道那黄鼠狼逃不掉,不过他觉得故事也蛮有趣。 “正好我路过,怎么能让那家伙跑了呢?不过我宽大为怀,没有再对他的逃跑行径给予惩罚,只是把他和那獾精关在了一起。”时寔的笑容里含着一丝戏谑。 “两只小妖关在一起,又做何解?”韩离决定做个好听众,该问的时候就问。 “无他,就是那獾精最恨黄鼠狼的臭味,只要那黄鼠狼敢放屁,他就冲上去一顿狠揍,现在嘛,那只黄鼠狼可老实多了。” 韩离和颜皓子哈哈大笑,颜皓子还扮了个鬼脸,满是促狭表情的道:“那敢情好,这獾精是有功之臣,可不能亏待了他。” “那是自然,今日新春佳节,我们可赏了他一顿丰盛的晚宴,跟我们吃的一样。” 韩离觉得从门后好像嗅到了酒菜的香气,想必那獾精也在自得其乐了。心下暗自思量,感到祀陵尉并不像氐秦鬼御营那样专事铁血征伐,这里做的一切竟颇有些人情味。 在院落的最后,韩离忽然停步,那是一方棺椁,按说在这游魂四出的犀照院地下,有棺椁本就是情理之中,但他还是没来由的心内一颤,因为那棺椁上方蕴凫的晶蓝色光芒令他觉得似曾相识。 “不是说了吗?年前来过四位大司马府的剑客。他们来此间交接的物事就是这个……”时寔向韩离伸手一肃,笑容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韩大剑客应该不陌生的。” 仲林波上前几步,先自推开了棺盖,霎时间,晶蓝色光华一盛,照耀得四下一片瑰美迷离。 棺内赫然便是一具女尸,肤若凝脂,面如皎月,虽是双目紧闭,但却仿佛是一位绝代佳人在沉憩安眠中一般。看她周身衣裙,不依中土形制,若丝若缕,片片淡蓝,腰身往下更是覆盖了一爿绢布。而那晶蓝色光华便是从她的尸身上涣散而出,又在身前蕴积盘旋,直若晶蓝色的护罩一般。 “韩大剑客知道她是谁,我就不赘言了。想来是这等鲛人的尸首再放在大司马府实有诸多不便,正是大司马遣四位剑客送到了专管此事的祀陵尉署之中。” 时寔的话语传入韩离耳中,韩离仿如未闻,他在看到的第一眼之际便已脑中恍惚,千头万绪齐上心头,怔怔的看着这心内本该十分熟稔但面目却又如此陌生的晶尸。 是云泣珠……可我究竟该叫她什么?他摸着那串因为她的珠泪而生成的项链,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梦境之中…… …… 韩离留在了祀陵尉,他见到了那位娟儿,又见到了云泣珠的晶尸,两者之间曲折离奇的过往纠缠竟使他生出了流连不去的徜徉之意。倒不是真对那娟儿有什么太多的非分之想,对比在那具晶尸前的怅然若失,能够时时看到娟儿,终究还是令他有一种畅暖胸臆的充实感,况且桓大司马也还没有回府,这十来天的时间可以由他自己支配。 莎儿和洽儿成了祀陵尉的客人,娟儿倒是自告奋勇的作了她们的看护者,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回避韩离,接下来的几天,总是由她带着莎儿洽儿去繁华热闹的街井游玩,几个姑娘家很快建立了友谊,韩离却仍然像个陌生人一样与她无从交汇。 不过韩离却对祀陵尉做了不少贡献,他把自己所知道的,其实并不丰富的伏魔道见闻都和盘托出,最重要的环节无疑是神兽化人的玄晶探秘经历,以及远古五神的过往传说,这给了一直致力于寻根究底的时寔不少新的思路,几天内一直处在精神亢奋的状态。 …… 时间过的很快,七八天倏忽而过,这一日清晨,韩离刚从憩室起身,一出来便看到了娟儿,她正准备带着神采焕发的莎儿洽儿出行,于是韩离一如既往的用深沉雍然的目光注视着,一语不发。 “今天去南塘,那里都是贵人出游的地方,平常可不是随便让人出入的。幸好现在过年,京里的几个大户世家也都远游在外,机会难得,带你们看看去。” 洽儿满脸笑容,亲热的挽着娟儿的手,莎儿则用朴素的衣装掩住她的姿容,这几天她和娟儿也不是没有碰到浮华子弟的骚扰,不过她只是略施小术就把那些家伙给打发了,但毕竟是在南国京师、天子脚下,这样的麻烦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嗯,要走多远?”姑娘们边走边说,看到韩离,洽儿抽搐着嘴角给了个微笑,莎儿则嫣然一笑打了声招呼:“韩叔。” 韩离点点头,娟儿则仿佛视而不见,只拉着莎儿洽儿往前院而去。 不知为什么,现在韩离摸项下珍珠的动作也变得少了,他只是淡淡自嘲的笑了笑,每天能够看上这一眼便足矣。 忽听外门叩响,吞口兽环拍打的声音异常响亮,即便在内院也听得清清楚楚。是谁一大早来这里?韩离心中刚一转念,便听到娟儿一记惊呼,连莎儿都啊了一声。 无暇去体会呼声中的情绪,韩离关心则乱,轻巧巧几个腾步纵跃,飞快的赶到了外院。身形尚未站稳,便见娟儿双手掩口,一脸惊讶,而莎儿欢呼雀跃,洽儿更是一头扎到了来人怀里。 “啊哈哈,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甘斐喜出望外,一把抱起洽儿,亲热的和洽儿贴了贴脸,不过他的大胡子也擦刮得洽儿嘻嘻笑着直躲。 “甘兄,你怎么来了?”虚惊一场,韩离向前几步,又是倍感意外,他看到嵇蕤沉着脸,也跟着甘斐一起走了进来。 “看到我这两个乖闺女,就知道尊君一准也是在这里了,倒省得我再往大司马府跑一趟。”甘斐向韩离招呼,顺手拉着莎儿,关爱之情溢于言表。但韩离也发现,只是与女儿重逢的欢喜之情才冲淡了甘斐凝重的面色。 “来取我的一件物事,顺便也让老四来看看这个朝廷设立的伏魔官署。”甘斐注意到了一旁的娟儿,辨认了一下才忽然省起:“哎,是你?” “娟儿姐姐,就是泣珠姐姐变化的那位。”莎儿小声告之。 不必莎儿说甘斐也知道她是谁,冲着娟儿眨眨眼:“那个凶巴巴的风姑娘呢?没和你一起?对了,后来那蓉夫人可找过你没?” 眼前的甘斐神采奕奕,举手投足间自有股焕发的活力,和那时候的胖汉简直判若两人,娟儿怔怔看着,倒忘了应声。 “啊!”甘斐指了指娟儿,又指指韩离,他一下子想起了他们之间的联系:“你们已经认识了吧?这个可是巧啦,那个……有没有再续前缘?” 韩离和娟儿对甘斐的口无遮拦都感到有点尴尬,莎儿捏捏甘斐的手,意示提醒,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她太清楚娟儿和韩离之间那种若有似无的牵绊,还是暂时不要说破的好。 幸好外院的声响惊动了祀陵尉旁的人,算是解了韩离和娟儿的围。 吴平快步从内院赶出,满脸堆笑:“哈哈,正说怎么枝头喜鹊嘁嘁喳喳的叫,原来是甘英雄大驾光临。甘英雄大好了?” 颜皓子不知是从哪里窜出来的,一看到甘斐就大叫:“胖老二,咦,老四?你们如何来这里了?家里……都还好不?” 甘斐笑容顿敛,神情黯然:“不太好,嫂子太过伤心,我和老四实在看不下去,借着这机会算逃出来的。” 颜皓子顿了一顿,他可以想见乾家本院此时的情景,本来要问另一个问题的,但看看甘斐和嵇蕤的脸色,决定还是先不问了。 “先不说别的,滕兄在不在?”甘斐径向吴平道。 “这可不巧,韩大人来也是这般,可惜滕大人去竟陵过年了,还没回来。” “竟陵?不是小师妹那里吗?” 甘斐这一说,韩离才想起为何会对竟陵这个地名大感熟悉,竟陵董家,赫赫有名,那时节见到的乾家小师妹不就是竟陵董家的千金? “也罢,我在这里存了件物事,问你也一样。”甘斐伸手向吴平一摊:“我那件本门衣衫,劳你帮我取来。故衣之志不敢有忘,如今我再列门墙,仍然是堂堂正正的乾家弟子。” 第069章冬雪未消 枝头腊梅犹拥色,不尽冬雪仍带寒。 正月新年已过,按说也到了早春时节,可这满目未消的冬日残雪依旧释放着冰冷的气息。青瓦白墙的深宅大院前,停满了装饰豪奢的车驾,驭车的牛马鼻中呼出氤氲的白气,等候的车夫则大多抄手拱背,缩着脖子,有心埋怨几句这不近人情的东翁待客之礼,但看了看门院两旁虎背熊腰,凛凛生威的侍卫们,又不得不把这些琐碎唠叨给咽了回去。 穿廊走舍,转了几进几折,在曲径深幽的旷大内苑之中,却是另一番情景。积雪将草木山石覆盖,直如粉雕玉琢一般,几株孤霜傲梅粉艳艳的绽放。 如此寒冷天气,雪地上且说且走的几个人影却是衣衫异常单薄,看他们的样貌,髭须修剪精致,肌肤白皙细嫩,显然都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可他们现在偏偏就着了一件宽阔的单衫长衣,长衣的质地薄软,服色陈旧,和他们的气度大不相符。在长衣之下,他们竟然一丝不挂,任由腹下或短或长的阳物随着步伐丑陋的颠动,仿佛对这冬雪未消的寒冷丝毫不以为意,而他们走路的姿势也透着古怪和诡异,既像是癫痫发作般的瑟瑟发颤,又像是燥热难当似的手舞足蹈。 只有走在最后一位的男子还算正常,大约四十来岁的年纪,一身纱软青袍,披着蜀锦外氅,虽然衣着考究但也没有什么奢靡之风,看起来颇为得体。面目清癯,唇上一抹髭须,身材颀长伟岸,俨然便是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满头发丝花白相间,却又平添了几分成熟沧桑的气质。 他是韶岭望族殷家的家主殷涓,也是前代朝廷第一权臣殷浩殷渊源的嫡子,自从父亲被大司马贬谪,郁郁而终之后,他就成了韶岭殷氏,实则也是陈郡殷氏一族的族长。 今岁的新年透着蹊跷,本应在建康城陪着天子的一干朝中股肱大臣却在还未出年的时候倒来了这里,包括天下第一豪族琅琊王家继承了文献公爵位的家主,现任当朝司徒的王伯豫、北海王家的太子太保王衮、颍川庾家的太宰长中庾倩等等,可说除了现在如日中天的谯国桓家和后起之秀的陈郡谢家,天下最为豪盛的世族大家的执牛耳者都来到了这里——这个似乎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韶岭殷家所在。 殷涓不动声色的接待了这些远道而来的贵客们,现在他们于雪地上的举动也并不奇怪,这是服了五石散之后行散的情形,在这种亢奋的状态下,他相信他们素来守口如瓶的嘴巴会比平常要松动一些,所以他不急,一如时下风尚,只玄谈纵适着与路相陪。 “这个散好,食之天逸风轻,直如乘云驾雾矣。”王伯豫已经是五十余岁的年纪,却还有着少年人般精壮的体魄,说话的时候又从侍女捧着的托盘中掰下一块胶白钟乳状的石散放入口中,嚼得嘎嘣直响。 “乘云驾雾?怕是我等魂魄要乘云驾雾了。”太子太保王衮须发皆白,是众人中最年长的,不知是不是行散发热的原因,他的脑袋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看上去颇为滑稽。 “太保何出此言?”殷涓恰到好处的插了一句,他心里明白,这个年纪最大的倒是第一个沉不住气的,要撬出实情,当从此人入手。 “景隆公言重了。”王伯豫略有不满的瞥了王衮一眼,王衮自知失言,又惧于琅琊王家的权势,只得神色不自然的闷声不吭了。 殷涓岂能放过,故意笑道:“诸公来鄙庄本是欢度新年快意逍遥来的,鄙庄正感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却如何诸公反倒是这般欲言又止,忧心忡忡呢?莫非,是嫌在下怠慢疏礼?” “泓若不必出言相激。”庾倩喊着殷涓的表字,都是朝堂上的覆雨翻云之手,他又岂能看不出殷涓的用意,借着石散之性,看了看王伯豫,像是在征询:“伯豫公,泓若也是冰雪聪明的人,我等值此时节,冒然来访,定不会是闲足远游,现下漫步行散,正是开门见山之际。” 王伯豫显然是众人中的领袖,略一沉吟,便即对殷涓展颜笑道:“泓若莫怪,实是这朝堂污秽,恐坏了此间闲雅之气,倒败了过年的兴致,不说也罢。” 殷涓欲擒故纵,洒然一笑:“既如此,不快的情事便休去想。来来来,鄙庄自备的香醪醇酒,乃取陈粟所酿,其性奇烈,入腹直似夏日炎阳之火,最对行散寒食之症。” 说话间,又有身姿玲珑的美貌侍女奉来酒斝,殷涓取勺斟杯,分让众人,对刚才的话题再不置一词。 一口烈酒下肚,当真便如烈火熊熊燃烧,王衮倒底没忍住,只觉得满腔忿郁无处宣泄,恨恨一声:“伯豫公,再像这般藏藏掖掖,又岂是我等此来之意?只怕耽延之下,社稷尽丧,朝堂易主矣!” 殷涓假作吃惊:“这是为何?莫非那桓元子当真举兵作乱了?” 谁不知殷家与桓大司马的仇怨?殷涓这句话说的别有用意,倒解开了王伯豫的心结,他一直担心殷涓与桓大司马明面不和,私下却暗通款曲,所以才一再试探,现在看来,殷涓倒真是和桓大司马势同水火,这让他决定和盘托出了。 “桓元子倒不曾举兵作乱,但这样下去,只怕也快了。”说话的是散骑常侍庾柔,他是庾倩的族弟,一向与殷涓交好。 庾倩神色凝重的接道:“今岁天子新年祭天,那桓元子假传懿旨,竟是不需我等官员相随,只他桓家人跟着,天子年少,近臣皆被疏隔,桓元子的王莽篡立之意已是不言而喻。” “哼,我就是不明白,那桓温此次北伐中原分明就是大败而归,怎么回到朝里,竟成了连场大捷了呢?大捷他还退兵做甚?”王衮恨恨言道:“更可恶的是,他把失利的原因都推到了豫州刺史袁真头上,这不?让天子问罪,将袁真贬谪,就像对令尊渊源公那样,却把袁真麾下的军权尽收己手,此一招借刀杀人之计可着实狠辣。” 既然都说开了,王伯豫也不再犹豫,一杯烈酒饮尽,随手一抛,执住殷涓两手:“泓若,我们这些京师近臣处处受制,施展不开,这次来你这里,正是要借殷家之力掣肘那桓温,不知泓若可允否?” “如何掣肘?”殷涓目光清澈,却未置可否。 “泓若是殷氏一脉,只是先渊源公为桓温陷害,先帝又被蒙蔽,故有贬谪之失。如今我等联名保奏,泓若重归朝堂,乃以令尊先渊源公的秉持之道与那桓温相峙,迟滞其废立篡逆之举,我等俟机集结力量,于后图之。” 殷涓淡淡一笑:“把在下推于明面之上,吸引那桓元子的注意,诸公黄雀在后,便有腾挪余地,是不是这个意思?” 王伯豫因药石的作用,此际已是满面红光,拍了拍殷涓两手,语重心长:“只是此举却将泓若置于险地,只小心应对,我等尽速以备,赶在那桓温对泓若下毒手之前发动,毕其功于一役。” 殷涓轻轻抽回了两手,笑意轻洒:“事关庙堂社稷,在下岂惜一身哉?诸公有命,在下自然奉遵。然而行事之前,却还需一计,方可奏效。” “何计?”王衮和庾家兄弟异口同声,不过对于殷涓的表态已是喜形于色。 “桓元子权势凌人,全在北伐中原之举,克还故都,屡挫胡虏,大得民心,这就给了他野心的资本。贸贸然将在下推至阵前,强弱悬殊过甚,倒有了打草惊蛇之嫌。” “泓若的意思是……”王伯豫似有所感,面露沉吟之色。 “他是从南征北战之上积的势,我们便让他在这上面栽跟头。”殷涓的微笑显得老谋深算:“不是说此次北伐声名远震,只因袁真将军粮草不继方才功败垂成的吗?那我们就把真相公布于众,让天下人知晓,他桓元子的北伐究竟是怎么个情形。” “能怎么说?那打下洛阳之事不也传的沸沸扬扬?朝里的晚辈子弟还去拜谒故都了来,连天子都赞叹不已,只这一节,便是他克敌制胜的证据,这却难以质疑。”王衮首先表示了为难。 “攻克洛阳不假,但内中却是颇堪玩味。小犬也去洛阳参谒了来,一路所见所闻,发现实情并非如此。” 说到贵胄子弟的洛阳一行,王衮的三子王纮也曾和那殷家的长公子殷虞同行,结果回来后下体被创,几乎绝了人事,待听说是大司马纵容手下行凶所致,更是怒火填膺,早就憋着一股劲要和大司马动个真章,但他也知道自己虽贵为三公,实力却远逊大司马,在有绝对把握之前,只能暗怀隐忍。现在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顿时眉头一跳,脑袋抖的幅度也更大了:“实情如何?” “氐秦与东胡两相交战,东胡重兵尽皆北上,洛阳城空而无备,才给那桓元子占了个现成便宜。诸公请想,举国劳民伤力,穷竭财帑,只不过得了个空城,这算是哪门子胜仗?饶是如此,东胡分出的一支偏师还是断了桓元子大军的粮道,打得他一筹莫展。如此用兵,只怕黄口小儿亦不过如此。他倒好,自己坐拥重兵,谎报军情,名为受阻而返,实是存了心回来谋朝篡位了。这般历历而数,其心可诛,其行可鄙,若为天下人知晓,他桓元子便是身败名裂,纵然他恃强犯逆,又能成什么气候?” 王伯豫缓缓点头:“毁其名,泄其势,天道无庇,民心不聚,可知必败。这倒也使得……只是,如何让天子、让天下人相信我等所说?” “事实昭然于世,何需我等强说?既然他桓元子是从东胡人手里夺的洛阳,为什么现在洛阳却在氐秦人手里?既然他桓元子屡胜东胡,又为何东胡军势强横依旧?如此印证,他那所谓北伐大计的功业不攻自破矣。” “此事当真?”王伯豫和朝里的其他重臣一样,只看得战报,却不明实情,当真洛阳是在氐秦人手里的话,那就说明桓大司马的战报有极大漏洞,从来只说是与东胡燕国恶战连场,几曾有过氐秦什么事来?推此及彼,一谬百谬,欺讹天下,沽名钓誉的罪状可就能坐实了。 “伯豫公放宽心,在鄙庄悠闲些时日,自有氐秦国军报与洛阳城信物呈上,到那时由天子御览,再与那桓元子当面对质,定叫他理屈词穷!而后,在下的入朝相峙便占了先机,诸公所谋,亦大有成算也。” 王伯豫一直绷着的脸终于松弛下来,举手投足间更带着酒兴与药性混合的浪厉,当然,心中的如释重负之情更有推澜助波之效:“若果能如此,泓若便是中兴第一功臣!” 到了散发药性的时候了,殷涓神态轻松的做了个手势,霎时间,一旁侍立的艳丽侍女们褪下衣裙,露出了赤裸的胴体,仿似这白雪皑皑中最为明媚的亮色。 朝中的权贵们丑态毕露的纷纷拉过相中的侍女,就在雪地上如牲畜交配一样开始大肆侵挞,五石散的好处除了排疾解毒,延年益寿之外,最显著的功效就是畅享房中之乐,他们之所以只着了一件单衫,也正是为了这最后御女宣淫的放纵,更何况压抑的心事为之一轻,竟令多已年过半百的他们迸发出少年人的龙精虎猛之风来。 女子的呻吟和浪叫在内苑的上空盘旋回绕,久久未得消散…… …… 殷涓悄无人觉的离开,轻轻的推开里进一座并不起眼的舍间房门,室中燃着馥郁清芬的熏香,一袭黄衫的殷虞仿佛早就知晓般对着殷涓躬身一礼,恭恭敬敬的道:“父亲。” 殷涓挥挥手:“我儿都听见了?上告澜沧王陛下,庙堂之争,迫在眉睫,最多三月,必生大乱,待为父重回王庭之际,便是陛下就中取事之时。” 第070章潜伏 汇聚在殷家庄门前的车马终究还是被接入了进去,看来是那些达官贵人们要在这里过夜了,随同而来的车夫随从也都得到了妥帖的安置。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庄中也掌起了灯火,依稀可以听到嘈杂的人声传出,内中还有杯盏相碰的脆响,不问可知,这是到了用晚膳的时分。 门院前的侍卫们不动如松,恪尽职守。却没有发现距离他们不远的山坡旁,那株枯树轻轻的晃了晃。如果他们可以飞身在半空,并且眼力足够锐利的话,就可以看见枯树积雪下一条长长的雪线正在向山野深处延伸,一直通到了那片枝叶寥落,残雪覆盖的山林之中。 …… 林下探出了一张乡农般朴实木讷的脸,身形一动,踞身蹲伏在了雪线尽处。一个矮小精悍的男子从雪线中弹身而出,像圆球般打了个转,又稳稳的落到地面上,没有半分声响,动作也干净利落之极。 “他们不走了,似乎是要在庄上盘桓几日。”矮小精悍的男子啐了一口,吐出嘴里的泥雪。 “可有其他异常?我是说那种东西的迹象。”乡农面孔一把拉过矮小男子,两个人避到了山林里,说话间也将声调压得极低,又有另两个纤细的身影凑了上来,显然是女子的身形。 “严格说起来,我也是伏魔道出身,但是这些天下来,我没有察觉出任何蛛丝马迹。我想,也许殷家经历过洛阳的事情后,把他们和鬼怪勾结的地方转移了。” 遁影灵雀况飞雄,崔嵬山地绝门况三先生的弟弟,却成了立志人间功名的大司马府剑客,不过自从知道了他的出身,以及见识了他在军营中力擒那伪装妖邪的身手之后,他在大司马府的地位急剧上升,他说出的关于妖魔之事的话语,现在已经成为权威。 因此乡农尚且没有接口,另两位跟在乡农身后的女子都已经不自禁的点点头表示赞同。 庞璞尽管有所隐瞒,却并没有妨碍他在大司马幕下的重获信任。对于他所告之的韶岭殷家种种不为人知的鬼祟行径,大司马并没有置之不理,尤其知晓殷家已然与妖鬼之间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后,使大司马更为警觉慎重。 送还鲛人妖尸只是第一步,既然要从妖鬼之事上立名目,大司马府便不能与妖鬼之事再生牵葛。而针对殷家的行动才是重中之重,大司马着手的时机十分巧妙而不露痕迹,在班师回朝冬节甫过的时分就开始了。 他授意锐蹼邪鹜庞璞、遁影灵雀况飞雄和以身法灵动著称的两大女剑客——夺魂彩雉韩霓、掠室捷燕卓秋依在送还妖尸之后立即南下,一路避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的潜伏于韶岭殷家庄附近。一旦殷家稍有异动,便可就近请兵进剿,先斩后奏。而这几位剑客要做的,就是一定要取得殷家暗通妖鬼的证据,他日朝堂之上,自可堵住群臣汹汹之口,看谁还替殷家的灭族说三道四。 上一次前往殷家庄,是在大司马北伐之前,本也是抱定了除灭其族的意思,不曾想以媚羽孤雁为首的五大剑客竟离奇的全军覆没,如今时隔一年有余,再回故地的庞璞为免重蹈覆辙,特地进行了乔装改扮,他们没有再穿着显眼的大司马府玄衣服色,而是假作了行路旅人,在出了建康之后各自单行,分批赶到了韶岭会合。果然这一次风平浪静,几大剑客陆续赶到的时节,殷家庄宁谧得像是闲舍雅居一般。 到今天为止,已经是监视的第七天,没看出什么妖鬼的动向,却迎来了京师里来的一帮达官贵人。 “既然不见那些东西的动静,莫如我夜间去庄上一探,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掠室捷燕卓秋依一身短打结束,脸上还故意涂抹了草灰木炭,掩住了俏丽面容,她现在对这些达官贵人与颜家的会面颇为关注,这些人都是大司马的对头,聚到了一起必有重大图谋,她对自己的轻功身法素有自信,倒大有前往刺探之意。 “万万不可!”庞璞小声的制止,“且不说妖鬼之踪灵幻莫定,便是那殷家庄的神杀剑士,你碰上了也极难全身而退。况且如果是我那虎师师兄出手的话,你绝无幸理。” “他还不算我们一路的?”卓秋依轻嗤。 “师兄的为人我清楚,他现在只是因为主家与妖鬼勾结,心念略有动摇,当真发现那殷家真借着妖鬼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最多便是耻与为伍,弃之而去。但要他转投大司马,背恩负义,这是毫无可能。我们只需做好我们的事,不要节外生枝。再过得几日,我那师父就能赶来,等他到了,妖鬼辟易,我等行事才有更大把握。” “你是说那位救了你的高僧?”况飞雄短小的身体往树根旁一蜷,不仔细看的话,几乎就以为是一团积雪在说话,“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号大师,啊,不是对你的质疑,我只是好奇,要知道,我从小长大,也算是半个伏魔道混出来的,道上厉害的人物我多少也知道些,这些佛门僧人嘛,羯赵的佛图澄算一个,白马寺道安大师算一个,还有个什么普净老僧也算一个,都是极厉害的人物,倒是真没听说过定通大师的名号。” 庞璞素来古板的面孔上露出一丝崇仰:“我师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岂有声名之累?” 况飞雄耸耸肩:“也对,就我所知,伏魔道藏龙卧虎的人物可不少,就是我那几个哥哥,本事也比他们的名气要大得多,不过呢,他们就是逞强好胜,可没你那位师父那么看得开。” 夺魂彩雉韩霓一直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看庞璞,又看看况飞雄。和卓秋依一样,她满是纹彩涂绘的俏脸上也抹了一层草灰,宽大的斗篷遮去了她大半颜容,只有一双星眸炯炯生光的透着精神。 “彩雉剑客,有什么要说的?”况飞雄倒是观察敏锐。 “我只是觉得世事难料,迁易如梦。谁能想到就是我们大司马府十三位剑客之中也藏着降龙伏虎之辈?我哥哥就不说了,他不是什么神人转世么?灵雀也是什么伏魔道家世出来的高手,还有你,邪鹜剑客,你死而复生,又多了这一身降妖伏魔的能为。” 庞璞良久不语,韩霓见他若有所思,终究还是没有刨根问底的再多说下去。 “哈哈,邪鹜过去从来都是惜语如金,这番再世为人后本以为他转了性呢,结果现下又犯老毛病了。”况飞雄打着趣,两手枕着脑袋靠在树干上,犹然望着漆黑的天幕:“晚上谁守第一班?我先睡一会儿。” 虽然不是深冬寒夜,可就是这样山林露宿依然会把人冻死,卓秋依默不作声的拉开一件斗篷往况飞雄面前一丢,况飞雄双眼闭着看似是在假寐,却忽然一抬手,稳稳的接住了斗篷,往身上一裹,眼睛没有张开,口中笑嘻嘻的道:“谢。” 卓秋依没说话,嘴角则露出笑意,庞璞眼望着远方灯火通明的殷家庄:“我来守第一班,你们吃点东西,先睡会儿罢。” 出于潜伏的必要,这几天他们一直是绝灶冷炊,尽管嚼在口中的干饼冰冷而僵硬,但韩霓还是就着雪水把干饼咽了下去,她目视庞璞沿着况飞雄留下的雪线,一步步向庄前靠近,心里却突然泛起一阵奇怪的感觉。 莫羽媚对她说起过在那月灵鬼界中的遭遇,不知为什么,她对毅然推开莫羽媚,自己则承受了背后致命重击的锐蹼邪鹜之举大为震动,是他用自己的性命为孤雁换来了一丝逃生的机会,这又将是怎样的情感?她一直对锐蹼邪鹜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可就因为这一点,令她莫名的有了一种向往。也许是羡慕,也许是敬佩,她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只觉得扼腕叹息之间还有些微的怅惘茫然…… 胡思乱想的心绪就像纷杂无章的碎片在寒风中搅扰盘旋,韩霓就这样迷迷糊糊的睡去,直到她被轻轻的摇晃推醒。 韩霓一开始还以为到了夜间换班轮值的时间了,可睁开眼,却发现天光已经蒙蒙发亮。身边的卓秋依也惺忪着睁开睡眼,况飞雄蜷在斗篷下还发出轻微的鼻息声。 他自己守了一夜,也让我们安安稳稳的睡了一夜……韩霓看着庞璞又把况飞雄摇醒,身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寒霜。 “怎么了?”况飞雄揉揉眼,待看到天色便一骨碌爬起身来:“吓,睡的这么沉?” “夜来无事,索性让你们多睡一会儿。”庞璞这一身灰襟短结的粗布衣衫就像个不善于表达的村野农夫,语气讷然而枯干,正指着远方大开的殷家庄庄门。 车驾正从庄门中鱼贯而出,牛马声响成一片,随从和家丁正在拾整衣装,这是准备出游的行状。 “这帮子大老爷起那么早?要去哪里?”况飞雄眯起眼,大感奇怪。 庞璞观察了一番:“看牛马相对的方向,应该是要往西南方出行。就我所知,从这个方向走下去大约二十余里,便是盛香居所在。那盛香居的主人本是随殷家前家主殷渊源同在京城的庖厨,殷渊源遭贬之后,他也一起回乡,却是得了殷家的助力,开了这好大的饭庄酒肆。这就是了,看京城的贵人们来,殷家是要带他们去那盛香居用午膳。” 盛香居是南朝国内第一等的酒肆,各处名士大族往往慕名而去,终日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几位剑客也都有耳闻,此际听庞璞一说,便即恍然,照这般说来,那盛香居的店主可算是殷家的门客了,殷家请贵客前往也是应有之宜。 韩霓刚要说话,庞璞忽然按住她肩头,迅速做了个噤声敛气的手势,况飞雄和卓秋依也都是警醒之人,见状俱都伏低身子,闭气凝神。韩霓感觉到庞璞粗大的手掌与自己肩头相触,心里怦怦直跳,却把自己藏得比一只猫儿还要隐蔽。 总过了有大半个时辰,车驾辚辚而起,人声嘈杂,往西南方越行越远,而殷家庄大开的府门也再度紧闭。庞璞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示意众人放松下来。 “是我那师兄和神杀剑士们一同随行了。”不等发问,庞璞首先解释:“出发前是他们最警觉的时候,我可不想就此暴露形迹。不过这说明,那殷家家主殷涓是和这些贵人们一起出发了。” “也就是说,庄上现在非常空虚,我们是趁机去庄上探一探?还是继续跟着那队车马?”卓秋依还有些不死心,总想去殷家庄上一探虚实。 好在这一回不必庞璞来否决,况飞雄已经开口道:“正因为家主不在,我倒觉得庄中更加凶险,如果真的有什么于他不利的证据,他不会就这么堂而皇之放心离开的,我们这时候进去恐怕是正中下怀。要我说,跟着他们总没有错。” 庞璞点头:“不错,神杀剑士只是那殷家表面上的护卫,庄里还有很多连我师兄都不知道的陷阱机关,甚至包括了妖鬼之术,我们贸然进入绝非明智之举。跟上他们的车驾吧,正如灵雀所言,这样可以保证不出错。” 几大剑客的身形仿佛雪地上滑掠而过的机敏鸟雀,近乎踏雪无痕的疾走而去,直到他们的背影渐渐成为山野间几不可辨的小小黑点之后,在他们刚才置身的山林下,才现出两个诡异的身形。 “正如澜沧王所料,凡人间的争斗很快就会展开。”说话的人峨冠博带,服色古朴,赫然便是那劫后余生的虻山慕萤。 另一个却是个小胡子的精瘦男人,歪着头饶有兴趣的望着前方远去的背影,笑容意味深长:“闹得越大越好。” 第071章盛香居 第一眼看上去,盛香居不像个酒肆,倒像个构筑典雅的清幽庄院。不仅没有那种迎风招展的酒幌旌帜,甚至都没有寻常酒肆的酒肴气味。风格迥异的装潢将庄院分隔成四个不同的部分,谓之春夏秋冬四阁,春阁居东,巧雕木楼两层,悬挂着名家书画的衔泥回燕图,楼中暖风和煦,馨香扑鼻;夏阁坐南,尽是翠竹所建,碧深绿幽,竹亭间一汪清池,还有绢帛制成的荷叶漂浮其间,望之美不胜收;秋阁朝西,芬芳四溢,一色的交州梨木漆案,配着墙壁上精心绘制的菊花图纹,金灿灿的炫美夺目;冬阁在北,梅枝应景的从窗格旁掩映相衬,大厅中央安置着从战汉时节遗留下来的青铜香薰,而每张桌案后,都是极为名贵的西蜀锦褥,旁边还各放了一个精致的炭炉,作为席间客人取暖所用。 君子远庖厨,盛香居的老主人姓黮,虽然不过是庖丁出身,却深谙其理的将庖厨之所建在了远离春夏秋冬四阁的地方,之间还有一片竹林相隔,只九曲小径直通而入。但凡菜肴制成,自有俏丽的婢女迈着快速奔走的碎步,身姿绰约的送往外间筵席之上。 今日是出年的第一天,大户人家欢度完新年,正是出游踏春的光景。因此今天到来的客人尤其多,还不到午时用膳的时分,春秋冬三阁已然坐得满满翻翻了,只有夏阁还空着,那是得了夜来家主遣人快马送至的授意,为了贵客特地留下来的。 也正因为是家主的贵客,盛香居老主人虽已年过古稀,仍然不放心的来到了厨下,亲自来监督看视。厨下早已忙得热火朝天,几个灶口都烹着汤汁,咕嘟嘟的翻腾不已;砧板上笃笃笃的响着切剁的声音;有人在悉心的刮开鱼鳞,剔除鱼骨;有人从热气腾腾的水桶里刚提起褪了毛的鸡鸭;还有几个明显年长一些的,正在面团糕点上眯着眼睛雕刻花纹;小厮半跪在地上,拉着风箱,将灶火吹得更旺;不时有婢女接过了刚刚制成的菜肴,匆匆转身直往外厢而去。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却显得和这庖厨有些格格不入,尽管他身上穿着庖丁的粗布衣裳,却掩不住眉宇间的英武之气,此刻他正背着手,专注的看着一个老厨子在火炉上制作蛋锞。 这是盛香居独创的一道菜肴,把生鸡卵打破,蛋清蛋黄调成黏黏稠稠一摊,而后用特制的铜勺舀起,内中用热油沿敷,待鸡卵受热结状,再加入事先调制好的鹿肉糜,最后一裹一捏,正仿若金锞模样,取的便是富贵呈祥的彩头,说起来简单,却是极有巧思。 老厨子手法娴熟的操作着,一旁很快摆开了一大片蛋锞,高大男子两眼一霎不霎,一边看还一边频频颌首,一派叹为观止的神色。 老主人微微皱了皱眉,心下有点犹豫,想起这男子初来此地的时候,那令他倍感荒谬而难以置信的情景:那是过年前的几天,此人忽然来到盛香居中,不要饮宴,不要吃食,直接闯入了庖厨,声名要来学做菜。如果不是看此人气度不凡,像是好家世的出身,老主人简直会以为是个妄人疯徒过来无理取闹了。一开始,老主人自然是客客气气的婉言谢绝,没想到此人一转手,便拿出了百多金,只说是他来学手艺的酬谢之礼,这下可由不得老主人不答应了,最终是安排此人在庖厨做个学徒。当然,名义上是学徒,他却既不用干那些搬担挑送的粗活,也不必上手去弄洗剥择拣的细工,也就是让他在旁看着自学。老主人想的有理,只怕是哪个世家名门的子弟有怪癖,便由得他率性而为,又岂能真把他当下人使唤?回头当真是哪个世家大族寻了来,自己可担待不起。 已经有边上的厨子收拾了一盘蛋锞,浇上了香喷喷的汤汁,转手交给了取菜的婢女,那高大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哎,不如试试我自家弄的狼桃鲜汁,滋味定然非比寻常。” 几个厨子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有来头,没敢应声,但也并不理会。高大男子却兴趣盎然的从身后取出一个皮囊,自说自话的就要往其他蛋锞上浇。 若是往日,也就罢了,但今天……老主人看到了他的行止,想了想,决定还是要对他说上几句。 “朱先生,今日有老朽家里的贵客,怠慢不得,先生这红汤汁水未省滋味,可不敢贸然受用。”老主人尽量说的委婉客气。 高大男子细长的眼睛一亮:“哎,就是给贵客尝尝那,我这狼桃鲜汁可是天下独一份,不是看这些时日东翁善待,我可还舍不得拿出来呢。”说话间,一盘蛋锞上便被他浇上了红艳艳的汤汁,煞是好看,他举盘往老主人面前一送:“不信?你尝尝?” 老主人将信将疑的端相了半晌,倒底却不过取箸夹起一个送入口中,陡然双目圆睁,几个老厨子心下担心,急忙抢上来扶。 “哈……”老主人推开搀扶的手,长长舒了一口气,语调又惊又喜:“酸中带甜,清爽香怡,却是老朽从未品尝过的奇特滋味,这……这……” 高大男人满脸笑意,大有自得之情:“我就说嘛,这鲜汁便说是珍奇异宝也不为过,算是谢你啦。” “只不知这是何物汁液?又是如何……”老主人的话没问完,便有个仆厮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 “来了来了,主家和贵客来了,全是车马,隔着里许地就能听到隆隆的声音。” 老主人面色一端,顾不上再和那高大男子说话,不自禁的正了正衣冠,一迭声的催促:“快快快,随我门前相迎。”又转头叮嘱:“记住了啊,半个时辰之内,夏阁席面都要摆齐。” 老主人和仆厮急冲冲的转身疾步而去,厨下众人的气氛也更紧张起来,那高大男子却还是悠哉悠哉的往做蛋锞的老厨子面前一凑:“大叔,这用的是什么油?” …… 王伯豫踩着骑奴的背,从车驾上下来的时候竟还有些站立不稳,他今天倒是恢复了裘氅锦衣的装束,不过昨日纵欲过度,脸色还十分苍白,仆从慌忙扶他站住,他则故作深沉的背负两手,先环视了盛香居一遍,嘴角露出个不以为然的笑意。 “虽说四时有分,别生意趣,却是徒有风雅之表,不具率真根骨。不过终究是饭庄酒肆,有此景状,已属不易。” 殷涓从后跟上,不动声色的接口道:“伯豫公是天下名士之首,这些附庸风雅的做派自然不屑一顾,难得此间菜肴倒有些虚名,伯豫公若不嫌山野荒鄙,便将就一用,总也是换换风味。” “泓若一力相邀,必是极好的。”王伯豫淡淡的点了点头,殷涓抢前一步,向一众刚步下车驾的达官贵人们伸手相肃:“诸公,请。” 王衮一路上便一直在车里打盹,也不知是不是石散效力未过,脑袋还在哆哆嗦嗦的打着颤,正揉着眼睛打了个呵欠,却发现在盛香居旁已经停着不少车驾,几个青灰色衣衫的大汉立在车马旁,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他们的到来,不过在看到王衮直视过来的眼神之后,这些大汉又小心翼翼的垂下眼睛。 “小人叩见殷大人,叩见诸位大人……”老主人已经带着仆厮们从门中迎出,并且远远的跪倒,极为恭顺。 只是这些达官贵人们一向倨傲惯了的,王伯豫恍若未见,连点头示意的动作也没有,目光平视,径从刚颤巍巍跪下的老主人身边走过,老主人急忙又费劲的起身:“小人头前带路。” 殷涓微笑着摆摆手:“无妨,我带诸位大人前去,是夏阁吧?黮翁便安排酒饭就是。” “是是是,小人都已安排妥帖。”虽然殷涓说是由他引客入去,但老主人还是抢在头里,身后的仆厮奔跑着张罗,他则一边陪笑,一边向前相延。 达官贵人们旁若无人的信步而入,不远处秋阁里的欢声笑语传了过来,内中还夹杂着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殷涓同样注意到了适才门外的车马和大汉,只等王伯豫一行在夏阁竹亭中落座之后,才悄问老主人:“黮翁,这门外侍从却是哪家来客?” “哦,是隅中时分到的一大家子,一行好几十人,坐在了秋阁,听说是什么竟陵董家的大人。” 竟陵董家?殷涓往秋阁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下暗自思忖,是散骑常侍董邵董伯方一族?他倒是一直和那桓大司马素有不和,也曾与父亲过从甚密,只是自从告老还乡后为了避嫌倒和殷家绝了往来,想不到今日倒在这里撞上,这却是巧了,稍后倒要去见他一见。 …… 秋阁中的气氛热闹非凡,董邵、路夫人,以及董琥、董瑶悉数在场,这是在董家齐齐过了个团圆年之后,董邵邀请祀陵都尉滕祥的一次盛宴,滕祥在董庄盘桓日久,正要告辞返京,所以这次盛宴也是董邵安排的饯别之宴。不过借此机会,一家子齐齐外出,既远游踏春,又欢度出年,亦是乐在其中。 经过了数月的相处,几个女孩子早就玩到了一起,风盈秀、曹晓佩的席案就和董瑶池婧挨在一起,姑娘家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嘁嘁喳喳的时不时发出欢笑,便连她们的宠物也极为投机,小咪懒洋洋的趴在案下啃着骨头,松鼠米粒调皮的在它身上蹦来跳去,忽的哧溜一下,抢起落地的坚果,灰兔美美鼻子一张一翕,竟也学着小咪去咬吃剩的肉渣。 董琥的目光不住的在晓佩身上流离,几次想要插进姑娘们热烈的交谈,却总被董瑶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赶了出去。 滕祥与董邵觥筹交错,他现在已经有了底气,能够得到竟陵董家的资助和庇护,他在朝中就有了大展拳脚的资本,这一趟回去,立刻就要准备实施祀陵尉的扩张举措。借着这个饯别宴,他还要把最后几点需要关注的细节给敲定落实,女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很好的掩盖了他和董邵之间交谈的声音。 只有姬尧有些神色恍惚,因为是董瑶师弟的缘故,他一个下人之子的身份却得以与董氏全家并列同席,这份殊荣连他的父母都没有,不过董庄主管的资格也从老管家周义身上渐渐转交给了他的父亲姚三,显然也是董老爷对他的另眼看顾。 但这些并没有令他觉得有什么喜悦,一向淳朴老实的父亲在地位提升之后竟变得有些势利可鄙起来,人心的沦丧未免令人唏嘘齿冷。 而这仅仅是他苦恼的一个方面,另一桩情事才是他现在真正情绪低落的原因。修习过知天之术的他已经感应到了自己几位师兄的牺牲,为了不影响师姐的心情,他一直隐忍不说,只有在自己独处的时候才在被窝里痛哭失声,他很想回乾家去看看,或许等这个饯别宴之后就是最合适的时机。 他偷偷的看了董瑶一眼,董瑶脸上洋溢着欢乐,这使他越发心情沉重,他不敢想象当师姐听闻噩耗之后,将会是怎样的情景。唯一庆幸的是,他所感知到的死者之中,并没有池师兄——他的张五叔的名字。 在这样的心情之下,她们的笑声就更加显得刺耳,姬尧毕竟还没有成人,他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畅,借口如厕,他离开了喧嚷的宴会,想让窗格外清冷的风涤荡胸臆间积压的阴霾。 四阁皆有别,景致各不同,秋阁繁美,却只会让心理形成更大的反差;春阁清馨,这也不是寄托哀思的所在;倒是冬阁的古风铭状或可相称一二,姬尧步随心走,却是踱到了冬阁窗下。 这里同样坐满了人,不像秋阁被董府一家所占,这里大多是三三两两的散客之座,所以交谈的声音也只是嘈杂而不喧闹。姬尧身量小,站在窗格下看不到内中情形,自然里面的人也看不到他,于是他就地蹲下,抱着头,狠狠的哭了出来。 哭声是尽量压抑的,满面的涕泪纵流。纵使聚少离多,可他仍然异常清晰的想起了乾冲的殷殷关切,想起了薛漾对他做的鬼脸,想起了郭启怀一板一眼的教导,还有邢煜那一笑就和自己相似的深深酒窝…… 直到他忽然感觉到有点异样,猛一抬头,便见窗格上探出了半个脑袋,一双灰蒙蒙的眼珠好奇的盯着自己。 第072章冬阁风波 姬尧腮边泪珠未拭,这一下倒是和对方大眼瞪小眼起来。只不过大眼睛的是他这个小小孩童,而小眼睛却恰恰属于那探头望来的大人。这是个二十来岁年纪的男子,满头微微发黄的头发蓬蓬松松,披肩而撒,皮肤显然饱经风霜,印堂前脸颊旁还有几道发皴干裂的口子,乍看上去,就觉得颇为邋遢。更可笑的是,他的腮帮子被食物充得圆滚滚的,嘴里还在不停咀嚼,唇上的一抹小胡子尽是油晃晃的污秽。待他支着窗格,露出了上半身之后,姬尧又看到了他形制左祍,被尘土泥垢浸染得已经看不出本来服色的肮脏衣袍。 一个年轻的胡人,并且绝不是那种受过汉风熏陶的胡人,姬尧看见他右手上还抓着半只啃得稀烂的鹜腿,单从这个吃相上来说,他倒和自己那几位在饭桌上食量惊人的师兄们大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又想到师兄们的时候,姬尧心里更是一紧,眼眶里的泪水再次忍不住的掉了下来。 “娃娃在哭什么哦。”年轻的胡人突然说话,带着浓重的陇右口音,再加上满嘴的食物正撑得鼓鼓囊囊,以至于说话时咕咕哝哝的含混不清。 姬尧没听明白他说什么,不过也感觉到对方没有什么恶意,颇为不好意思的冲他摇了摇头,抹着眼睛就往一旁避开。 “是有人欺负你了哦。”年轻胡人又说,这回是咽下了嘴里食物后才开口的,吐字清晰了很多,因此即便口音生僻,却不妨碍姬尧的理解。 姬尧还是摇摇头,尽管他还只是个刚到了总角之年的孩子,心理上却极为老成,让一个陌生人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情形已经使他大感不自在了,又哪里还会和对方再搭话攀谈? 年轻胡人泛起一个微笑,笑容带着善意柔和,却也有些憨憨傻傻的不协调,他向姬尧扬了扬手里吃剩的鹜腿:“好吃呢,娃娃吃不吃?吃了就不哭啦。” 不管这年轻胡人有多古怪,又或者是不是真这般心智未开的愚钝,但那份善良关切的情怀却是实实在在的,姬尧勉强挤出一个感谢的笑脸:“谢谢你,我不饿。” 正说话时,姬尧忽然又发现,在这冬阁外的庭院前,正陆陆续续的走来数十位膀大腰圆的大汉,这些大汉不发一声,不置一词,各依方位,却到了石径旁,曲廊下的所在,挺胸叠肚,肃立得威风凛凛。打头的一个尤其雄壮的大汉还用冷厉的目光打量四下,看到姬尧是个幼童,没有在意,却对那个在窗格上还够出半截身子的年轻胡人一摆手,沉声叱道:“咄,进去!进去吃你的饭!” 姬尧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反感,他不知道这些大汉正是跟随几大士族贵人前来的扈从武士,却是在整个盛香居布开阵势,警跸守卫的。他只觉得这些人来得突兀,又凶神恶煞般的毫不讲理,也是在乾家多少沾染了些英风侠烈的豪气,忍不住斜过了俊目在这些大汉身上左右看相。 那年轻胡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的瞠目瞪视,就杵在窗格上倒全无动作。 “说你呢!听不懂人话么!滚进去!”打头的雄壮大汉恶狠狠的骈指相向,他是琅琊王家的近卫首领,一向对这些升斗小民颐指气使惯了的,更没把这个邋遢落魄的胡人青年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自己只要吼两嗓子,自然能吓得他们噤若寒蝉。 年轻胡人现在算是听清楚了,只是他脸上露出茫然而又愤慨的神色,不仅没有缩回窗格离去,倒又把身子向外探出了几分,一派理论的模样:“你……你……凭什么对我乱喊乱叫的?我又……又……不曾招惹你……” 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年轻胡人说话结巴起来。 雄壮大汉豹眼一凸,一边骂着一边走向那胡人:“废什么话?想找不自在是不是?”其他站立一旁的武士们一脸幸灾乐祸看热闹的神情,他们知道首领下手一向狠辣,这个胡人青年只怕是要自讨苦吃了。 “滚进去!还要我说第几遍?”雄壮大汉站在年轻胡人面前,抬起手作势欲打,他也没打算真打下去,也就是吓吓对方罢了,哪知道那年轻胡人竟梗着脖子,不退不让的喊着:“你……你……你无端端凭什么要打我?” 整个冬阁内一片沉寂,刚才还是酒酣耳热,交谈甚欢的客人们此刻都噤不作声,他们都看出来了,这些大汉们是有来头的,谁敢上前理论上只言片语?这个年轻胡人却毫无眼力的强自作对,显然要大吃苦头了,他们战战兢兢,又替这年轻胡人捏了把汗。 嘿,还真碰上不识相的了?雄壮大汉横眉竖目,斗大的拳头一捏,骨节格格作响,径冲年轻胡人的当头打去。 铁拳方至中途,雄壮大汉几乎可以想象到稍后打在对方脸上眉开骨裂的闷响,却陡感身下一轻,方一动念,转眼间身形一转,这才发现自己竟已两腿离地,横身在空,还没来得及发出诧异的叫喊,早已失重而落,在地上摔了个仰面八叉。 年轻胡人眨眨眼,似是对眼前这离奇的一幕大感意外,怔了一怔之后又嘻嘻笑出声来。 雄壮大汉毕竟是练武之人,当下一个鲤鱼打挺弹身而起,双眼不住打量那胡人,心下惊疑不定,难道刚才这一着是这个胡人弄的手脚? “看来是深藏不露的高人那,倒有心来这里撒野,这可怪不得我手下不容情了。”雄壮大汉没再动拳头,而是拔出了佩刀,同时做了个手势,其他的武士呼啦一下都围了上来。 年轻胡人一副不明所以的神色,木愣愣的看着雄壮大汉手里明晃晃的刀尖。 “小子还不露相?我倒看你藏到几时!”雄壮大汉刀风虎虎,这一下气劲雄浑,竟是全力施为,直砍年轻胡人的脖项。 然而刀势未落,雄壮大汉便突感刺斜里一股怪力推来,身体不由自主的一偏,这一刀顿时砍了个空,自己还踉踉跄跄的跌撞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雄壮大汉心里怦怦直跳,无论如何,这不可能是那个年轻胡人做出的手脚,出力的方位完全不对,当下侧目望去,却只看到那小小孩童倚墙相望。 “大哥,是这个小孩子干的!”身后一个武士提醒道,他也只是感到眼前一花,那雄壮大汉便着了道,依照这个情势判断,只有可能是那个孩童所为,当然,他也并不十分确定。 既然被说破,姬尧倒是大大方方的承认,刚才的两下都是他小施手段,无非就是凭借肉眼难辨的极速身法推开了那大汉而已,他都还没用力呢。 “首先,来撒野的是你们,而不是其他人。”姬尧抄着两手,这让他感觉自己颇有几分六师兄薛漾的风采,“其次,你从来也没有过手下容情。人家好端端的和我说着话,是你一上来又是骂又是要打的,我只是看不过眼而已。不过你放心,我才是真正对你手下容情了。” 雄壮大汉大怒,刚要上前叫嚣,却看到姬尧快速的两手一挥,一柄湛蓝的短剑带着寒芒一瞬即没,雄壮大汉脸色一变,情知这孩童所言不虚,刚才只要他把这短剑趁机往自己要害处一戳,自己又岂能还有命在? 年轻胡人哈哈大笑,不住拍掌:“小娃娃好厉害,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 笑声传入众武士的耳朵里,像极了讽刺和讥嘲,雄壮大汉脸上更挂不住了,冷冷的左右示意,有心倚多为胜,倒要看看这小孩是仗了谁的势,敢和文献公一族过不去。 本来是小事,现在看起来好像是要被闹大了,姬尧很清楚那些武士们在打什么主意,顾不上和年轻胡人说话,暗自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他倒底还是个艺业未成的孩子,同时面对数十个孔武有力又精擅技击之道的成年人,他还没有什么把握。 然而姬尧遽然而觉的,竟是来自身后的风声骤响,如此迅疾的速度即使以他的身法也在一开始慢了半拍,姬尧心中一凉,对方是什么时候来了个如此强横的人物的? 劲风越过了姬尧,直撞向那打头的雄壮大汉,把他像断线的纸鸢一样远远抛飞而起。姬尧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原来是虚惊一场,来自身后的攻势是针对这些狗仗人势的武士们的。 一个瘦削枯干,淡黄衣袍的中年人在武士群中进退自如,他每动一下,便有一个武士被抛跌甩飞,数十人围成的阵形根本没有任何作用,而这中年人只凭借着一双肉掌,便毫不费力的主导了局势。 姬尧注意到那中年人将双掌蜷成了鹰爪之形,似乎便是某一个武学派别的独门绝技,但很快,姬尧又下意识的吸了吸了鼻子,目光炯炯的盯在那中年人的脸上。 简直是摧枯拉朽,不过片刻之间,数十位武士在院中躺满了一地,呻吟声此起彼落,却又都挣扎难起。那中年人看也不看,立即转身,关切的走向那年轻胡人:“老奴疏忽,老奴有罪,主人如何了?有没有让这帮家伙伤着?” 年轻胡人就像刚看了一出好戏似的笑着:“哪里会被伤着?义叔你看,这个小娃娃好厉害,可好玩呢。” 被称作义叔的中年人先仔细看了年轻胡人一遭,确定他没有受伤之后才向姬尧点头致谢:“多谢小公子出手相救……”目光在姬尧脸上一转,正与他神光内蕴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义叔心中一动,双眼中竟也透出晶灿灿的色彩来。 …… “啊,这是怎么了?”盛香居的老主人在冬阁院门口目瞪口呆,他一听见响动就赶了过来,却看到了眼前这一幕,惊得六神无主。 仆厮们乱哄哄的跟上,七手八脚的去搀扶倒地的众武士,打头的雄壮大汉调匀了气息,一把推开扶他的仆厮,怒气冲冲的指着姬尧和义叔:“尔等放肆,竟敢……” “我要是你啊,就不说那么多废话。摆明了不是对手,就不怕人家再揍你一顿?”声音明朗清脆,雄壮大汉循声怒目而视,却在看到来人之后一怔。 说话的是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郎,俏美中也带着英气勃勃,一身短襟劲装,正怀抱两手,自有股说一不二的气势。 令雄壮大汉愣怔的原因并不仅仅是这个年轻女郎,而是同时出现了四个秀美绝伦的女子,除了年轻女郎外,还有个一袭白裙,直如仙子下凡的绝丽佳人,娉娉婷婷立在年轻女郎身边,面上似笑非笑;另一边也是个英姿飒爽的姑娘,竖着冲天马尾,平添了几分明爽之气,一副根本没把他们当回事的表情,脚边一只棕毛大狗,还对他们“汪”的叫了一声;最后一个,则是个清丽娇憨的少女,穿着一身略显古怪的褐色短裙。 “师姐。”姬尧唤道,收回了和那义叔对视的目光。 “你们是一路的?敢报名么?”雄壮大汉好像发现了什么,那年轻女郎说的没错,既然现在明知斗不过,便省了那些强撑颜面的套话,还是趁机打听打听对方的来路,弄清楚了也好让自家家主来为自己出头。 “朝廷祀陵尉办事,晓事的就别在一旁碍手碍脚!”风盈秀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才不吃雄壮大汉那一套呢,话声一落,就若无其事的向后招招手,这是让他们离开的意思。 “芝麻绿豆般的小官署,口气倒不小,行,你们都等着!”雄壮大汉冷笑,却倒底没敢从那风盈秀身边过,带着一帮子武士灰溜溜的从一旁挤了出去。 那年轻胡人自风盈秀四位女子出现之后,就像着了魇一样,竟一动不动,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盯在那最后出现的少女脸上,神游物外。 “在吃饭时就看你神情不对了,你却怎么跑到了这里?还闹出这样的事来?”董瑶关切的向姬尧走近,却很快察觉到了那道异样直视的目光,不舒服的皱眉相望,便见到了那年轻胡人痴痴濛濛的脸。 在发现董瑶的视线也对向了他之后,年轻胡人忍不住呓语般呢喃:“你……你真好看。” 第073章紫光 董瑶可不是过去那未经世事的少女,听到有人如此突兀的夸赞自己美貌,也不会心中暗喜的晕生双颊,她只是用一种反感的目光看着这个形貌邋遢的胡人。 “你……你……真好看。”年轻胡人像是不受控制的向董瑶走近一步,那义叔却飞快的拉住他的衣襟。 与此同时,姬尧也拦住了董瑶,悄悄示意师姐退开。董瑶本就是来拉姬尧的,看他这般动作,倒有些暗暗生奇,不过她也很知机的停下了脚步。 “主人,不要唐突。”义叔拖着年轻胡人,眼神却奇怪的看了看董瑶,又看了看姬尧,面色忽的一沉,视线左右一扫,风盈秀和曹晓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住了方位,隐隐呈包夹之势。 “你跟我一起,我要和你一起。”年轻胡人脸上满是沉醉迷离的痴意,却像个疯子一样自顾自的喃喃不休。 “几位这是意欲如何?”义叔已经察觉到了现在反常的气氛,表情透出了森冷的寒意。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董瑶轻声问姬尧,她还不大清楚目下局势的原因何在。 “喂,这位大叔,身手蛮不错的嘛。”风盈秀大大咧咧的叉着腰。 义叔紧紧拉着那犹然期期艾艾的年轻胡人:“几手粗浅工夫,倒让方家见笑了。”凑在年轻胡人耳旁,声调陡然降低:“主人,这里的菜肴也尝过了,我们该走了。” 义叔刚要抬步,风盈秀便是身形一晃,却堵在了他的去路上:“哎,这便要走?急什么?” “你们的小公子救了我家主人,老奴拜谢,他日定有回报。”义叔一副不想纠缠的模样,低着头:“但也希望你们不要逼人太甚,我不想出手伤了恩人。” “逼人太甚这个字眼用的不好。”风盈秀俏目凛然生光,“我们可没用什么逼迫的法子,况且……你也不是人。” 听到风盈秀这句话,董瑶才恍然大悟,下意识的把手放在了背后的琹莹剑上,这是她一直学池棠的姿势。 正是这位义叔前番动手之际发洩出的气息露了马脚,如风盈秀、曹晓佩和姬尧这样感应灵敏的已然有了察觉,不过对方的妖气隐隐约约似有似无,举动间虽然没有太大的血灵道气味,却也是非同寻常的博荡浩然,思来想去,或许只有深不可测四字才能形容。风盈秀这些日子捉妖除怪的早成了行家里手,又是祀陵尉本身的职责所在,此时自然是不肯干休了。 被先前这一闹,冬阁中的客人们都已三三两两的逃开了去,那盛香居老主人又急急赶着去家主那里请罪澄清,这偌大的雅致冬阁,竟就剩了他们几人,池婧不知什么时候搭起了弓箭,拦在冬阁通往外间的亭门之前。 “不是人,那我又是什么?”义叔抬起头,脸上的寒意更深了,目光中透出几分若迷若幻的色彩。 “那就得问你自己啦。”晓佩在一旁笑嘻嘻的道。 忽听“啊”的一声,却是一个从庖厨处往外厢送菜的婢女路过,看到眼前情形吃了一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愣在内院的院门旁,手上还端着一盘浇了鲜红汤汁的蛋锞。 年轻胡人视线在董瑶身上绝不稍移,却也嗅到了蛋锞上传来的古怪香气,拉着义叔的手,像孩子撒娇似的央求道:“义叔,我要吃那个,也请她一起吃。”这个她不言而喻,自然是他深情凝视的董瑶了。 义叔阴冷的表情仿佛瞬间被暖风吹散,嘴角露着怜爱的笑意:“好好好,主人先吃着,什么事儿都别管。” 话音犹在耳,风盈秀也只稍一霎眼,倏然间,义叔淡黄色的衣袍好像化作了一团黄风沙尘,略一恍惚,他就已经出现在那婢女面前,转手夺过了婢女手中的食盘。紧接着,他又像根本没有移动过似的将食盘交给了年轻胡人,直到此时,那婢女惊呼的声音才刚刚响起。 身法快的匪夷所思,这代表她们的合围之势其实根本拦不住对方,风盈秀心中暗凛,她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刚一打响指,欲待唤出松鼠米粒前往牵制,却在两指方交的刹那,看到了义叔近在眼前的那张阴冷枯干的脸。 “我不想伤你。”义叔说。可他蜷成鹰爪之形的手还是精准的捏住了风盈秀的粉颈,这一手在适才对付那些武士们就用过,但这一次竟是快得肉眼难辨。 风盈秀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自出道以来还从未遭遇过如此险情,也不知道对方是要把她抛摔出去还是就势扭断自己的脖子,浑身猛的一个激灵,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只觉得一股热力顺着自己情急下拍出的手掌喷涌而出。 有古怪!义叔竟一个立身不稳,被这股热力生生震退了一步,还没来得及诧异,晓佩和姬尧两个已经扑到。 好一个义叔,骤逢变故也是丝毫不乱,左手一刁一带,有心借力打力的反震开晓佩,哪知道一触及晓佩的纤手,便即不着力似的滑了开去。同时右手一打,先把姬尧刺来的短剑卸了力道,他毕竟感念姬尧先前出手相救主人之恩,没打算下重手,只待打在姬尧关窍处,把他弄晕了自己也好脱身,不料风声呼的擦身而过,姬尧已经用不可思议的速度转避了开去。 看似兔起鹘落,各施奇招,实则电光火石,短短一瞬,义叔双眉一扬,轻轻把头一偏,一枝羽箭从脸庞飞过,这是池婧射出的飞矢。他已经迅速做出了判断,风盈秀怪力居身,另有奇特处;曹晓佩体有异状,不似肉身凡胎;至于姬尧,根骨清奇,竟有麋鹿炼化之态,奇了奇了,却是哪里冒出来的这些怪人? 正在思量时,董瑶的攻击也到了,她不像那几位各有修行,因此动作慢了几拍也不止,只是那练了不知几万几千遍的一招倒也别有威力:拔剑,横斫,入鞘…… 然而董瑶的动作也仅仅只能做到横斫这一步,义叔双眼忽然一亮,似乎是发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 董瑶只觉得项下一轻,眼前的义叔早没了踪影,她的琹莹剑斫了个空,而当她在项下愕然一探的时候,赫然便发现那枚池棠赠送的信物已经不知去向。 年轻胡人刚开始吃第二个蛋锞,鲜美的滋味令他难得的稍稍转过目光,舌头舔着唇边滴淌的鲜红汁液,俨然便是饕餮贪食的馋相,对刚才的争斗毫不在意。不过他很快又抬起眼,热切对董瑶喊着:“很好吃呢,你也来吃。” “主人!”义叔在黄风疾卷中现出身形,手上拿着那枚似玉似石的物事,一把拍在了年轻胡人的头顶天灵处。 那物事猛的透出强烈的紫色光华,年轻胡人神情一怔,宛如泥雕木塑般就维持着手捧食盘,张口待食的姿势,渐渐被紫色光华隐没。 那是池师兄给我的……董瑶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来,风盈秀已经一把拉住她。 “快走!惹上大麻烦了!” …… 山坳边的树影下,况飞雄远望着盛香居门前的车马,一个一个的辨认着那些青灰色衣襟的大汉,他们现在都避在一旁,倒让跟随京中大员前来的侍从们在衢道边威风凛凛的站了两排。 “鹰搏手邹仲、惊电枪宗熙潭、恨地无环顾辽……这两个不认识,不过看他们剑鞘悬于右,剑柄又是虎头,应该是荆南左顾虎咬剑家的弟子……”况飞雄眼力倒好,把那一圈大汉辨认得清清楚楚。 卓秋依就伏在况飞雄身旁,看身形,她一个女子还要比况飞雄高出半个头来,闻言秀眉微蹙:“这都是谁?” “江湖上二三流的人物,跟我们自然不能比,但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听说他们后来都成了竟陵董家的门客……是了,这便是竟陵董家的人也到这里来了。瞧这架势,敢情那姓殷的还在这里藏了花样。那董家可素来与桓公不和,那董家老爷不是削破了头皮想走几个豪门大户的门路再回朝堂么?看来是借这机会来和他们暗通款曲了。”在认出了董家的门客之后,况飞雄所做的推断合情合理,卓秋依和韩霓两个也都冷哼了一声,桓大司马树敌太多,便是这些素来干涉朝议的士家大族,现在倒都成了一丘之貉。也罢,他们暴露的越多越好,回头收拾起来,一个也不放过。 庞璞看了半晌,微微摇头:“我看不像,只是偶遇罢了。你们想想,那琅琊王家,颍川庾家多大的来头,而这董家虽也是一方豪强,却根本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不管是那前朝散骑常侍董邵,还是如今的中书侍郎董璋,岂有不出迎之理?况且董侍郎不是一直在京里么?当真有心攀结贵胄,他又怎会不随行而来?你再看看这些董家门客与那些权贵侍卫的情形,分明事先毫不知情,彼此都防范着呢,也就是董家门客看对方来势大,让他们一让罢了。” 况飞雄思忖了半晌,觉得确是这个理,便再不作声了,卓秋依看他模样,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笑什么?”况飞雄咕哝道,却似乎早就心知肚明的露出了讪讪之色。 “笑你自作聪明,却被邪鹜说得没了声。”卓秋依对韩霓眨眨眼,两位女剑客都是一笑。 “等等……”况飞雄刚要说话,却被庞璞拽了一拽,不过他同时也发现盛香居中传出嘈杂之声,一个雄壮大汉带着一队武士跑了出来,一看到董家的门客便横眉怒目起来。 “你们也是什么狗屁祀陵尉的?”雄壮大汉一脸的气急败坏。 “做什么?”回话的是顾辽,大感莫名其妙,不过他知道祀陵都尉正是家主现在的座上尊客,在不明情况之前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 远方监视的况飞雄同样也认出了这个雄壮大汉,嘴里嘀嘀咕咕的介绍:“滚龙刀钟离脩,也曾是江东成名的武师,是琅琊王家的护卫首领,虽说一直是狐假虎威,但手底下还有几分真本领,恐怕董家的这几位门客未必能讨得了好,哈哈,这下子可热闹了。” …… “都给我拿下!”钟离脩一招手,衢道边站列的武士们齐刷刷的一拥而上,把十来个董家门客围了起来。 “你们要做什么!”宗熙潭是董家门客之首,长枪瞬间横指而出,不过他毕竟还是慎重的没有先出手,枪尖对着钟离脩:“你们是哪里来的?又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平白无故便要拿人,总得给个说法!” 钟离脩眼睛一翻:“少废话,今天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离开这里半步,连文献公家里的人也敢动,反了天了还!” 董家门客本来都已拉开了架势,可一听钟离脩言及文献公,气势便不禁一馁,文献公谁人不知晓?可不就是大名鼎鼎的琅琊王家的故家主?曾经一度与天子平起平坐的大人物。宗熙潭即便先前已经猜到对方颇有势力,却也没有想到竟是这么大的来头。 “只怕是有什么误会吧,我们并不是祀陵尉的人。”还是邹仲老成持重些,放软了语气。 钟离脩早就怒火中烧:“管你们是不是,一并拿下了,等大人来处置!” 宗熙潭情知对方已然是这般仗势欺人,蛮不讲理,自己这伙却绝不能前怕狼后怕虎的乖乖束手就擒,否则平白丢了董家的颜面,也失去了他们这些门客存在的意义。当真是有什么龃龉误会,那也是家主要去解决的事。当下面上戾气一盛,长枪一抖:“来拿试试!” 权贵的武士们鼓噪起来,他们大多是豪门豢养的私兵部曲,无论人数还是战力可都要比眼前这十来个虽有个人艺业,但毕竟势单力孤的董府门客要强上太多,眼见一场众寡悬殊的厮拼就要开始。 …… 一阵古怪的声音从盛香居中传来,渐渐越来越响,竟仿似是万马奔腾,江潮激涌,况飞雄一直是笑嘻嘻看热闹的神情,忽然脸色一变,腾的从树影下弹身而起,两柄蓝光短剑已然操持于手。 “怎么了?”卓秋依被况飞雄的举动吓了一跳。 庞璞却已经抢先一步,把况飞雄按下身子:“不急,用不着我们出手,有能人!” “倒底发生了什么事?”卓秋依和韩霓相顾茫然。 “有妖气……”况飞雄少有的面色凝重,“……比我见过的那些东西不知要强了多少倍!” 话犹未了,紫色的光华就好像瑰美诡谲的霞彩,直从盛香居内迸发出来,紫光之前,竟赫然是几个纤细的人影。 钟离脩的目光从愕然变得惊骇莫名,整座盛香居都在簌簌颤动,便连地面都有些隆隆震响,而他首先认出了纤细人影中,那个曾对自己说话的劲装女郎。 “看什么看?没听本姑娘说了?朝廷祀陵尉办事,你们还不快跑?”劲装女郎没好气的冲钟离脩骂道。 第074章见怪不怪 巨大的响动和铺天卷地的紫光使满场众人俱都看得目瞪口呆,盛香居内的嘈杂声越来越大,被吓到了的食客乱糟糟的从室中涌出,惊慌失措的夺路而逃。总算钟离脩在愣怔了片刻后还记得自己的职责,用尽全身力气吼道:“保护大人!” 董府的门客们也同样顾不上两相对峙了,宗熙潭一挥手:“快进去接应老大人!” 慑于此等威势,权贵的扈从们一时有些犹豫,钟离脩把心一横,就要往里闯。 “交给祀陵尉!”风盈秀轻盈落地,回头一看,却发现紫光旋绕之中,并没有看到对方的踪影,不由一皱眉:“怎么?不是来追我们的?” 如此惊人的气势,使风盈秀首先选择了暂避其锋,在她看来,这样强大的妖魔必然不依不饶的追杀而出,是她拽着董瑶,和池婧、晓佩退了出来,可现在的情形却颇出她的意外。 又是一阵脚步纷沓,钟离脩待看清来人,顿时面露喜色,正是那王伯豫几个在护卫簇拥下跌跌撞撞的拔足奔逃,一向雍容自若的名士派头荡然无存,倒是多了几分狼狈神色。 “这……这……这是怎么……怎么回事那……”王伯豫语声发虚,结结巴巴的咕哝着,至于堕在队尾的太保王衮就更为不堪了,两条腿软的棉条也似,任由两个强壮的卫士驾着,裤带不知丢在了哪里,裤腿松松垮垮褪下来大半,露出了肥白丑陋的大屁股。 殷涓脸色铁青的跟在了最后,他带这一干权贵来此倒真的没什么别的意思,无非是出行游玩,换换风味的招待而已,谁曾想竟碰上了这么奇怪的景状。 身后的回廊人影晃动,却是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排头顶斗笠,短祍麻衫的剑客,当头一人身形瘦长,双足皆跣,对着其他剑客招招手,看样子,竟是要直闯入这炫华紫光的来源之地。 “大师,你要去做什么?”殷涓目视着那些个贵人们抢出门外,并没有回头,却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些剑客现身。 “看看究竟是什么在作祟弄怪,家主先走。”跣足剑客偏过了半边脸,隼目鹰鼻,腰间铜剑形制古朴,正是那赤墨虎师邓禹子。 “不必看了,护住那些大人们才是当务之急。他们要是在这里有什么三长两短,可就坏了我的大事。”殷涓将手一挥,这是让这些神杀剑士前往京里权贵周边保护的意思。 邓禹子看看光焰大涨、玄息翻涌的冬阁内院,倒底没有再往里去,而是向一众神杀剑士示意,正如出现的那样悄无声息,他们退去时也是迅疾如鬼魅。 殷涓现在倒是出奇的镇定,对着内院注目少顷,忽闻西面传来人声,转头抬眼看去,便见到那董邵一家快步而来,年轻的儿子走在最前,神情惶急,几个侍女搀扶着老夫人,倒是董邵在后面和一个绛袍青年说着什么,虽然步伐甚急,但瞧情形,他倒是毫无慌张之意。 “董公久违了。”殷涓举手为揖,在这满目紫光和巨响如雷的情景下,竟是别有一番泰山崩于前而不色改的从容之态。 董邵没想到在这里竟还会有人相唤,从交谈中抬头看来,辨认了半晌,面色讶异:“是……泓若公?” “哈哈哈,早就知道董公在这里,正打算前往一拜,不曾想这忽然天降异象。”殷涓摇摇手,止住了董邵要招呼妻儿的动作,“此间不是叙礼处,先到了安全所在再说不迟,董公请。” “相遇仓促,董某失礼了。”董邵还是表达了歉意,殷涓却发现原先在他身边的绛袍青年突然不见了,也没有多说,相延着董氏一家直出室外,口中还在道:“只是这异象所来为何,实是吉凶无卜,祸福难测那。” “会知道的。”董邵语气肯定,他们很快便被迎上来的门客们围住,向车马处靠近。 殷涓忽然看到那路夫人在着急的向一旁呼喊,她呼喊的对象是个褐色短裙、相貌俏美的少女:“瑶儿,莫进去,危险。” “没事,我才从那里来的,再进去看看那两人如何了。”褐裙少女不以为意地回道,在她身前,已经先抢入了几个窈窕体态的身形。 …… 滕祥一身绛袍,向前迈出的步子坚定而沉稳,甚至还有余暇扶起路边一位倚着门墙吓得瘫软的老人。 “不怕,先出去避一避,你看,这震了半晌,片瓦不落,只柱未倒,没什么大害。” 老人正是盛香居的老主人,听滕祥这般说,心下稍安,说的也是,动静阵仗看似吓人,却也没有造成什么大的损坏,只不过让他真去看看源头何在,却也没这个胆子,哆哆嗦嗦的点了点头,扶着栏杆便往外间避去。 滕祥笑了笑,他不是什么伏魔道人物,也没有什么降妖除魔的法术,纵使知晓了些许精怪玄灵的奇闻异志,可也没有改变他肉身凡胎的根骨。不过作为朝廷堂堂祀陵都尉,又岂有一见诡异情形便自缩头的道理?况且便一场饯别宴席也碰到了这等奇遇,倒是让他大生一探究竟的兴趣,肉身凡胎是没变,但豪壮胆气可是长了不少。当下按剑直行,直步入紫光大盛的冬阁院中。 很快,滕祥便看到了令他觉得怪异而蹊跷的情景,一个衣着邋遢的年轻胡人翘着脚,坐在窗格之上,那绚烂紫光正是从他身后升起,而他的额头却高高凸起,倒像是一只顶门的独角。不过他的表情却异常的悠然自得,手里捧着食盘,正蘸着酱汁吃得有滋有味,目光直视着院内的两人。 半蹲在地上的是一个黄袍中年人,一身大异汉家制式的装扮,不过看他后背剧烈起伏,正在呼呼的气喘不定。面对着这中年人的则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挺立犹如渊渟岳峙,自有股英姿勃发的气度,奇怪的是这高大男子却偏偏穿着庖厨的粗布衣衫,显得不伦不类。 “我是被这凡夫之身所累,不然,未必便不是你的对手,而且……”黄袍中年人对滕祥的进入视而不见,目光炯炯的盯着高大男子,用不服气的口吻道:“……你的身体也透着异处,就和刚才与我交手的一个女娃子一般。” 年轻胡人呵呵笑了起来:“噫,义叔,也有你打不过的人啊?” 义叔把姿势从半蹲改成了就地坐下,喘着粗气又苦笑了笑:“可不是嘛,老奴打不过的人还是有的。” “他叫你叔?”高大男子没理会义叔的自嘲,指了指那年轻胡人,“刚才我可是察觉到了云龙骨的气息,在哪儿呢?” “已然与主人融为一体,复苏之期指日可待。”义叔接口道,警惕的注意着那高大男子的动向,但凡看出一丝对方有靠近年轻胡人的企图,他就准备奋身抢上。 高大男子眼神忽的一闪,他注意到了年轻胡人在做什么。 “我说吃的这么个馋相呢,好吃不?” 这个问话太过突兀,不仅义叔,便连旁观不语的滕祥也怔了怔。 年轻胡人却很认真的回答,不住点头时带着额上的独角一晃一晃的,连身后的紫光也在轻微摆荡:“好吃,酸酸甜甜,又酥又香。” 高大男子威毅的脸上顿时眉开眼笑:“当真?嘿嘿,我做的。”忽的笑容一敛:“先吃,吃完了我带你走。” “去哪儿?”年轻胡人表情倒很天真,和他这二十出头的年纪大不相符。 “主人哪儿都不会跟你去。”义叔冷冷的插话,“刚才只是我和你交手,你可别逼得我催发了主人的凶性,倒平白伤了你们的性命。” 你们?高大男子会意的转头一望,除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滕祥,风盈秀刚跃身而入,身边曹晓佩、姬尧还有董瑶和池婧,站开了一圈。 年轻胡人顿时精神一振,目不斜视的盯着董瑶。董瑶反感的偏过了头去,挨着池婧垂下目光。 风盈秀也愣了一愣,摸不清这个突然出现穿着庖厨衣装的男子是什么来路,对滕祥做了个询问的表情,滕祥耸耸肩,表示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说来也是奇了,我没想到就是带主人过来尝一尝江南盛名已久的菜肴,竟碰上了那么多能人异士。”义叔环指一圈:“这个女娃子身体里有股怪力,不是普通的伏魔道;这个女娃子,就是我说的跟你一样的,身体有异处;这个小娃娃嘛,你应该发现他有妖灵的气脉;至于这个女娃子……”义叔最后指着董瑶:“我还真得好好谢谢她,她身上居然有一片云龙之骨,是我取了来给我主人所用,倒大大加快了主人复苏的进度。简直就像老天安排好的。” 那片池棠转送给自己的云龙之骨,董瑶却不知道还有这等来路,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索然不解。 “结果最后还出现我这么一个节外生枝的,我也觉得这像是老天安排好的。谁能想到我就是来这里学个做菜,倒碰上了行踪一直成谜的鳞神和虻山翼横卫呢?” 义叔眉眼间一跳,霍然抬头:“你是如何看出主人和我的来历的?” 高大男子盯着那还在痴痴注视董瑶的年轻胡人:“都闹出那么大动静了,你仔细我是瞎的啊?再说大家都是以前当王的,我还能没这份眼力见儿?” 义叔耸然动容:“你也做过王?” “区区不才,姓朱名玥,草字照澄,以前嘛……便是裂渊国第二任国王。”不等义叔表示惊叹,高大男子向义叔面前一凑:“知道我的继任者是谁吗?” 义叔茫然摇头。 “就是过去跟你一块儿的大力将军。” “是熊罴?”震惊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义叔有些应接不暇:“他不是在吾族虻山么?怎么会去了裂渊鬼国?” “你以为呢?鬼国鬼国,当然是成了鬼才能去的。他和你一样,被那个千里生暗害,你们倒是逃出来了,他却是实实在在的死了,一缕英魂飘到了我们裂渊国来,这才成了新任的国王。” 义叔闭起眼,神情颇为激动,不住点头:“熊罴也遇害了,我还道他一直是和那千里逆贼合谋串通的呢。” “旁的不多说了,既然碰上那就正好。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是怎么流离到这里的,我们路上慢慢说。稍后我带你们回裂渊国,那大力王听说你们没死,可一直牵肠挂肚的惦记着呢。” “回裂渊国做什么?就算要和熊罴会合,也得我带吾王真正复苏了再去见他。”已经被说破,义叔——虻山鲲鹏翼横卫索性就改了称呼,素来不离嘴边的主人倒变成了吾王。 “别,找你们都找炸锅了,我临来时也见了,那个什么海神那、光明王那一大帮子都来裂渊国了,妖灵一族改朝换代的大变革,可就缺你们了。” 朱玥说的没错,他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一旦交卸了裂渊王职司,便是一门心思想着游历天下,遍学烹饪之技。离开裂渊国之前,恰好是阒水魔帝带着天灵鬼将一行前来相见的时分,现在妖灵一族与人间世界休止干戈的景况也尽知悉,只不过后续的事都交给裂渊大力王去处置了,他更是心态轻松的告别离去。临行时,还得了锦屏公子公孙复鞅用以相谢的凝身铸体之法,再度拥有了世人的体魄,却也方便他的出行奔走。 所以他选的第一站,便是和另有要事在身的定通大师结伴同行,来到了南国地界,进入了这南国首屈一指的酒肆饭庄盛香居。结果这学了还不过十来天,倒无巧不巧的碰上了虻山妖王和翼横卫。 是他在厨中察觉了妖王气息,便即赶来,那时候正是风盈秀一众退走,翼横卫看着妖王得云龙骨之力大有复苏的时分,他的干涉引起了翼横卫的阻止,只能交手分个真章。翼横卫现在是凡人的身体,妖力也运行未满,远不及昔日全盛之时,那朱玥虽然已不是裂渊鬼王,囊神英华自是消泯,但修行之力大体仍存,与祀陵尉和乾家这几位不可同日而语。两厢厮斗之下,翼横卫便不是对手了,滕祥一进来,便是看到翼横卫刚吃了亏,正退身调息的情形。 只是朱玥原本以为最大的敌人是那虻山妖王,却没想到妖王竟成了现在这般模样,不过再一联想到在裂渊国看到的那个乐呵呵老顽童般的阒水魔帝,便又见怪不怪了。当然,把这个虻山妖王尽速带回裂渊国也是首要之务,虽说自己不是裂渊国的王了,但就在手边的事也没有弃之不顾之理。 “海神?你是说那个阒水的老蛟龙?”得到朱玥肯定的颌首之后,翼横卫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吾王与他势不两立,绝无同流合污之理。” 第075章意乱 朱玥对于虻山和阒水这长达数千年的恩怨纠葛并不甚了了,也没兴趣置喙,不过面对翼横卫再次显得愤懑的情绪,他自有一套应付的办法。 “那好啊,势不两立是不是?去了面对面开打咯,躲着不去这不还是怕了么?” 激将法不能说没有点作用,翼横卫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跳了跳,竟真的思忖了片刻,然后又坚决的摇摇头:“现下吾王可还不是那老饕对手。等吾王完全回复了,不必你们来找,我们自然会去寻那老饕的晦气!” 说到这里,翼横卫又看了朱玥一眼:“你也不必担心,这一次吾王死里逃生,已不是昔年狂暴凶戾之性,当真回复了,也不会再祸及这人间苍生。”这句话更像是对朱玥的一个解释和宽慰,免得朱玥有心钳制,纠缠不休。 “我信,看他这个样子也和传闻中大有不同。”朱玥看着年轻胡人品味鲜汁蛋锞的馋样,满意的点了点头:“不过我不放心,我不能放你们走,哎,别动!” 朱玥手一张,刚要弹身而起的翼横卫便感到一股无形的劲力如千钧重压般笼罩住了自己周身,便动一动也是极为艰难。 “你当真不怕我激发吾王凶性?还要一再相逼?”翼横卫呼呼喘着粗气,两手支地,用力将身体恢复成蹲踞之态,倒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苍鹫雄鹰,“你这套术法不过牵制我一时而已,你我并无仇怨,我不想把事情弄得无法收拾。” “让你的王安安心心的吃顿饭都不行?明着说吧,你们今天跑不脱了。”朱玥冲着身后半空翘起大拇指比了比,“你们弄出的动静不小,已经引起了注意,有人正往这里赶来呢,这个人恰好我认识,还有交情,不过对你们却不一定开恩了,你没发现?” 看朱玥的样子不像是虚声恫吓,翼横卫目光瞥向朱玥所指的天空方位,却毫无所觉。 朱玥做了个惋惜的表情:“你说的对,看来这副凡人的身体大大阻滞了你的力量,连你们天生克星的气息都感应不到。” “克星?你是说……”翼横卫话还没说完,一直隆隆震颤的巨响倏然而寂,满院飘浮旋绕的紫光也忽的一收,转眼间天宇清朗,静谧无声,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只有那年轻胡人啧啧咀嚼吞咽的声音显得非常刺耳,只见他把吃空的食盘又意犹未尽的舔了个净,还在不住吮吸指缝间残留的残渍。 相信任何一位庖厨看到自己烹制的菜肴这般受欢迎,终归是要志得意满的,朱玥乐呵呵的向年轻胡人招招手:“跟不跟我走?跟我走可是天天有这样好吃的东西哦。” 年轻胡人却把目光尽放在了朱玥身后的那个人身上:“那她跟不跟我一起?她去,我也去。” 哈哈,没想到凶蛮强横的虻山妖王现在倒成了个多情种子,朱玥顺着年轻胡人的视线回头,待看到一直欲待张口开言的董瑶后,忽然省起,自己还有问题要问她呢。 “对了,小姑娘,刚才他说云龙骨从你这里取的,你又是哪里得来的?” 董瑶几次想要开口问话,却一直没机会插进嘴去,面色有些焦急,也根本不搭理那自说自话的年轻胡人,说实话,他们这一群还没弄明白这年轻胡人和中年仆人的身份,都听的懵里懵懂,而她却是不答反问:“你说……你是那个什么裂渊鬼国的……王?我师兄也去那里了,你……你见过他没?” “你师兄是哪个?”朱玥奇道,董瑶刚要启齿,却见朱玥又抬头望天,口中笑道:“啊哈,来了那,池兄,老远就感应到你的离火神鸦之气了。” 董瑶什么都没听清,只这“池兄”二字不啻平地惊雷,在她脑中回荡奔流。 翼横卫的眼瞳紧缩,看着半空中一道火红光焰,一道暗青风影如疾箭飞坠般落下,在冬阁的满园梅香中现出了身形。 当先一人褐衫短襟,浓眉朗目,体格高大精壮而不厚阔,背后露出的剑柄兀自赤光未消,而他方一注目时,便听嘤咛一声,却是香风扑鼻,一个温软玲珑的身躯纵体入怀,紧紧的抱住了自己。 紧跟在后面的一位青袍飘洒,形容清癯,手里却提着一只涎着脸儿的大黄狗,不过刚一落地,他原本淡然微笑的神情便是一滞,眼神烁烁,却是紧紧盯住了一旁的姬尧。 “是池师兄!”姬尧初时愣怔,旋即喜上眉梢,又看到了那大黄狗:“还有大黄,你们怎么来了?” 刚要动步,却又察觉到了那青袍秀士的目光,心下微微一动,踌躇的停下了脚步。 “少主少主!娘妈皮的,少主。”那大黄狗口吐人言:“他就是主人,就是你亲生父亲!” …… 池棠是在董庄耽搁了一天。他赶到董庄的时候,恰好是董邵带着全家出游踏年之际,不过故地重游也让他颇多感慨,那位厨下的老阎头絮絮叨叨个不停,欢喜之中却多几分敬畏之色,而那些曾经共事多时的仆役们,也在点头哈腰的恭敬中显得生分了。池棠只能暗叹了一声,他们毕竟不是一路的同伴,即便有过短暂的交集之情,却终归走向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更令池棠意外的是,过去的老管家周义倒成了内庭的家老,却是花房姚三继任了管家一职,在老爷夫人公子小姐都不在的当口,便是由他看持着这偌大家业,可谓今非昔比。 正是姚三力主留了池棠一天,非要安排个丰盛的晚宴为池棠接风洗尘,并且口口声声说全仗池棠提携之功,才有了他们全家倍受老爷恩隆的今天。对于这个说法,池棠一开始并不是很理解,直到姚三酒酣耳热之后,他才算渐渐领会了其间的含义。 父凭子显,小姬尧因为是三小姐的同门师弟,又有了一帮大有本事的师兄,自然换来了董家家主的另眼相待,而另一层意思是在他的师兄中,还有个将来的董家姑爷,董邵的乾家之行姚三也是一路随行的,他自然是把这层关系摸索得清清楚楚,待池棠上门,姚三又岂有不上赶着巴结之理? 宴会算是家宴,恐怕也是姚三故意要向他人展现亲近的意思。他现在衣着光鲜,神采焕发,口舌也比过去便给了不少,却也多了几分世俗的游滑,说来说去,无非是田舍赀利,一无所取,听来着实令人感到聒噪生厌,若非看在翠姑和姬尧面上,池棠几乎都要拂袖而去。 而使池棠尤其注意的一点,却是翠姑与姬念笙的相见,姬念笙是作为池棠同伴身份前来的,池棠没有说他的真实来历,只说是一位同道盟友,姚三看他气度不凡,便知他定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自然也不敢怠慢,倒成就了一场意味深长的重逢。 翠姑显得比过去要丰腴了些,虽非绫罗绸缎的穿金戴银,然一身细工缝制的鲜红袄裙也颇为得体,倒更透出几分顾盼生姿的颜色来,她再见池棠本已有些局促不安的忸怩,可当她又注意到姬念笙的时候,却明显的怔了一怔,目光忡忡,竟变得恍惚起来。 姬念笙什么也没有说,就像个寻常客人一样,礼貌的敬酒,礼貌的微笑,只是在散席终了,他才深深凝望着翠姑扶住大醉酩酊的姚三往内室安歇,幽幽轻叹。 …… “她认出你来了?”当晚安憩的时候,池棠如是问。 “那一晚天色如墨,又是林深之处,她没有见过我的样子。在那之后,我也只远远的见过她几面,再不曾去搅扰。”姬念笙抚着无食的脑袋,无食少见的现出了温驯的一面,趴在地上,嘴里呜呜呜的含混不清。 “但我看翠姑神情,似是大有蹊跷处,你确定她不知道你是宝儿的亲生父亲?”池棠回想晚宴间的情景,还是觉得两人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牵连之意,忽然省起:“对了,我记得翠姑说过,小宝儿的亲生父亲送了她一件物事,她也珍而重之的收下了,你若是和她并未见面,这物事却是如何送得?” 池棠说的正是那片云龙骨,说来自己那时节灵命焕醒,玄力一日千里,修为大有进境,亦是多蒙云龙骨神效催发之功。只不过翠姑将此云龙骨转赠于己,后来自己又交给了师妹董瑶,这一节却也没有提起。 “啊?你是说那云龙骨片?这是我艺成化人后,潜入天池池底所得。你不知道,云龙骨骸自有灵能护佑,又是在万丈深壑之下,非有极高能为者不能获也。那时候我也是年轻气盛,才侥幸取到了这么小小一块,向来是当作饰品般贴身佩戴的,至于发现此物竟有催发灵力之能,却是以后的事了。结果那天晚上我身受重伤,又中了魅毒,却是在……解毒之后交给她的。我是想,倘若那些阒水妖魔因为这场孽缘的缘故,倒找到了这女子身上,这女子肉身凡胎,可别平白遭了毒手,有此物防身,总也可周旋一二。所以她当然知道这是我留给她的物事,却还是没有见过我的脸。” “听说情侣间往往有种奇妙的感应,莫不是翠姑凭借这种感应,把你认了出来?”池棠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 “认出来又如何?再说,我只是个强掳了她要了她身子的妖灵而已,几曾和她是情侣了?这人间情爱,悱恻缠绵,我也是一概不懂。”姬念笙表情平静,至少看起来没有任何波动。 池棠笑了笑,他现在可不是过去那只知仗剑江湖的侠客了,很多情愫纠葛的痕迹他也能观察得出来:“既说无情,为何离去时那注目良久,又喟然幽叹?” 姬念笙一怔,还没想好怎么解释,无食哼哼唧唧的小声开口了:“老主人我这就得说你咧,娘妈皮的以前不是说搞就搞了嘛?恁个到现在什么男男女女的事情一扯,就这么藏藏掖掖呢?一点都不爽气。狗日的你是这样,那个张老五嘛也是这样,碰到人家姑娘也中了魅毒的,娘的脱个裤子就能解决的事,非要费个劲拖了好几天去紫菡院那里救,最后呢?人家姑娘倒还是要当他媳妇了,这娘妈皮的绕了一圈,真够折腾的。” 无食不经意的提起董瑶,触在池棠心上,却令他有些意乱起来了。事实上,在前往董庄的一路上,他就一直在矛盾尴尬的挣扎中。董瑶的人品家世,样貌性情自然都是上上之选,若说池棠真不心动,那也是不可能的。可问题是,除了董瑶之外,还有个灵风让他总是念兹在兹。董瑶是自己送上来的,没了那种寤寐求之、辗转反侧的激情;相反灵风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媚孤艳,却更令他心向神往。按说这种感觉便藏在心底,若再与灵风没有交集,久而久之也就淡了。偏偏这些时日以来,他与灵风一路同行,朝夕相处,待发现这位冷若冰霜的俏丽佳人竟未必对自己无意之后,便更加使他这个愚直朴讷的肚肠陷入了无尽遐思之中。 其实刚到董庄,听说董瑶并她那一家都不在庄中的时候,池棠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的,他还没想好在接下来究竟与董瑶如何相处,似乎这晚一天相见,便能够多留了一天的自在。 然而无食的话语还是提醒了他,一味的躲避拖延并没有用处。他因为情迷而意乱,又因为意乱而心烦,并在心烦之中,变得瞻前顾后,割舍不下。 就这样意乱着渡过了睡得并不沉实的一晚,在得到姚三的指引之后,他们找到了董庄一家前往的盛香居方向,路上行程明明可以腾风驾云,须臾间即可期重逢,池棠倒以平地施法,惊扰世人的由头,和姬念笙漫步林间野下,只作游赏风光之状。姬念笙不知就里,还以为池棠大有闲情逸致,自然相从,倒是鬼灵精似的无食瞟了池棠好几眼,积了口德没有说破。 盛香居距离董庄总有四十里开外,行至正午之时,也不过堪堪走了十里路数不到,却是突如其来的一股玄异之气远远传至,使池棠和姬念笙警醒起来。 这股气息对池棠来说可谓熟悉之极,在冥灵玄晶的探秘之中,他不知道有多少次面对着这种气息的逼迫——这是属于虻山妖王、远古鳞神的气息。 然而当他发现这股妖王之气是从盛香居的方位传来的时候,所有的意乱愁绪尽化作了心急如焚的援护之情…… 于是,他来了。 第076章携魂引魄 炫目的紫光刚刚消逝一空,庭院中依稀飘浮着残留的玄异之气,年轻的胡人坐在窗格上翘着两脚一上一下的晃荡着,额头上的凸起颇显怪异,而他沉目相视的脸上也含着莫名的敌意;陌生的黄袍中年人用鹰隼般锐利警惕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看到这样的情景,池棠轻揽怀中伊人的纤腰,却有些愣怔起来。 然后他看到了朱玥,仔细辨认了一番,才失声唤道:“你是……照澄兄?你如何在这里?又是几时有了这般血肉之躯?” 朱玥轻快的吹了声口哨,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两边的声音同时响起。 “池师兄。”这是姬尧,不过他连看了几眼姬念笙,既显得好奇又有些深邃,这对于一个方始总角的孩童来说,是一个复杂的表情。 “哈哈,又见面了,池大哥。”风盈秀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故人,又惊又喜。晓佩则嘻嘻笑出声来:“池大哥,那个黑脸皮的没跟你一起?” “哥。”池婧上前一步,她的称呼亲近中透着热切。 最后是滕祥整了整衣装,上前拱手为礼:“大晋祀陵都尉滕祥,见过乾家高士。”他没见过池棠,却从池棠的褐衫短襟上认出了他的身份。 董瑶从池棠怀中仰起头来,注目良久,轻轻用手抚在池棠的半边脸上:“呀,师兄这脸大好了?” 居然在这里碰到了这么多熟人,池棠大感意外,可当前形势却容不得他一一叙话,他要知道那妖王的下落。 “照澄兄,你察觉那妖气了么?刚才还在这里大为浓烈的,现在却去了哪里?”在场众人中,显然便是朱玥的道行最高,所以池棠直接向他发问。 “池兄是说那鳞神妖王的紫光玄气?应该是云龙骨的激发使他气焰大涨,现在嘛,已然交汇相融,自是光散气消咯。” 董瑶依偎着池棠轻声提醒:“便是你送我的物事,被他抢了,又放到了他的身上。”言语中的两个他各有所指,一个是那黄袍中年人,后一个便是那形貌怪异的年轻胡人。 池棠这才凝神聚势的看向他们,黄袍中年人此刻的眼神已经不在自己身上,却愕然的投向了自己身后,脸上肌肉隐隐抽搐颤动,似乎是有些惊讶,也仿佛在咬牙切齿。 池棠知道自己身后是谁,对于对方看着姬念笙如此奇怪的表情也颇为诧异,不过当他一抬眼,便迎上了那年轻胡人怒气冲冲的视线。 “放开她!”年轻胡人的陇右口音很重,也使池棠迅速判断出了他的出身,这应该是一个从关中迁徙而来的氐人。可“放开她”这三个字又让池棠有些摸不着头脑。 年轻胡人愤怒的指着池棠怀里的董瑶:“放开她!不许抱着她!” “你管得着嘛!”董瑶忍无可忍的斥道,刚才起一直积聚的烦恶恚怒发泄了出来,却把池棠抱得更紧了。 年轻胡人初时一怔,霎时间便羞恼委屈的苦起脸,呼吸变得急促粗重,鼻孔一张一翕,胸膛一起一伏,嘴角甚至开始微微的抽动,倒像个小孩子行将嚎啕的症状。 不过最终还是没有听见哭声,黄袍中年人收回了注视姬念笙的目光,急急软语宽慰:“主人,不恼不恼,老奴来说。” 这次朱玥没有施加禁缚重压的功法,中年人得以站起身来,面向着池棠:“离火鸦圣,还请松开手来,容后再说详情。目下奉劝一句,别太刺激到我的主人。” 尽管不太明白对方何以如此郑重其事,池棠还是慎重的在董瑶肩头拍了拍,董瑶嘟起嘴,不情不愿的松开两手,恶狠狠的白了那年轻胡人一眼。 年轻胡人倒是不以为忤,看两人不再相拥一处,霁然色喜,呵呵的咧开嘴笑了几声。 “你们是什么人?”池棠站在那黄袍中年人面前,足足比他高了半个头。 “池兄还没看出来?他们就是那全天下妖灵之族都苦寻难获的虻山妖王和翼横圣卫。”朱玥翘着大拇指冲他们比了比。 “嗯?”池棠身后的姬念笙忽然轻噫一声。 池棠一惊,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来回审视了几遭,他想过无数次见到妖王时那种大打出手的情景,却怎么也没想到最终出现在眼前的妖王竟会是这般模样。 虻山妖王,阒水魔帝,一直是为患世间的两大魔头,可阒水魔帝已然性情大变,现在的虻山妖王竟也成了个颟顸痴傻的年轻人,这不由得不令池棠感到荒诞离奇,以至于一直紧绷着的神力玄劲也随之一缓,无论如何,面对这个样子的妖王,他总是提不起杀意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池棠看着翼横卫和妖王,却是问向了朱玥。 朱玥一耸肩:“本来是打算带他们去裂渊国的路上问的,不过既然你来了,那就在这里说说咯。反正也不着急这一天半日的,再说了,有你看着,就更稳妥,不怕他们会跑了。”朱玥说话的时候,眼神还瞟了瞟池棠身后的姬念笙,他不知道姬念笙是什么来路,不过看姬念笙从天而降的身法以及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气势,竟也是个少见的高手,多了这么个高手,自然是更加放心了。 “走走走,屋里说,屋里暖和。”朱玥跺跺脚,好像当真不胜其寒的样子,却对池棠小声告诫:“把那个翼横卫看紧点,别让他离鳞神妖王太近。” …… “宝儿是吧?来我这里。”姬念笙突然向姬尧招手,姬尧迟疑了一下,还是听话的走了过去,无食在一旁兴奋的蹦踧着,他兴奋的原因除了主人的父子重逢之外,还在于他看到了那只令他心花怒放的棕毛大狗,尽管那棕毛大狗根本对他熟视无睹。 “我知道你是我父亲,我能够感应得到。”姬尧咬着嘴唇,在亲生父亲面前总有些局促不安的拘谨。 “你是和灵泽老仙修习的知天之术,你当然可以确定为父的身份。为父这些年的经历只怕不说你也能窥知一二,想知道的事只管问为父。不过现在嘛……”姬念笙的笑容慈霭,一把拉住了姬尧,带着他直走到翼横卫面前,“……该当拜见你的叔父了,虽然你这个叔父曾经与为父拼得你死我活,但辈分总不能乱。” 姬尧顺从的向翼横卫拜倒,连叩了几叩,翼横卫愕然中又带着意外:“他……他果然是你的子嗣?难怪我观他有麋鹿之形。” “夙恨仇怨,一笔勾销。所以你大可不必再对我横眉冷对,因为我已不是昔日之我,而你,似乎亦非旧时之性。”姬念笙显得超脱而释然。向冬阁内抬手一肃:“别来种种,何所缘由,进去说。” …… 冬阁的铜薰溢香依旧,室内还保持着客人们惊慌逃走后的情状,桌案倾斜纷错,满目杯盘狼藉,年轻胡人却饶有兴致左摸摸,右晃晃,时不时捡起残肴冷炙,咀嚼吞咽,啧啧有声。不过他的目光总是瞟向董瑶这里,董瑶寒着脸,只是不理。 院中的所有人都来到了冬阁之内,滕祥带着风盈秀和晓佩坐在了当门的下风口;董瑶与池婧则一左一右陪在池棠身边;姬念笙和姬尧同处一席,无食趴在他们脚下,向对面的小咪挤眉弄眼;朱玥则立在翼横卫身后,有意将他和年轻胡人分隔开来。 “我知道千里骐骥在虻山做的勾当,你们是怎么逃出毒手的?又是怎么会到了这里?”池棠说出了费解已久的疑问。 …… 又是一场曲折离奇的经历,一切只能从头说起: 千里骐骥的计谋不可谓不狠毒,通过灵巢小径注入的剧毒把翼横卫逼到了进退维谷的绝路上,正像他所预料的那样,翼横卫若抽身而退,则虻山王奇毒加身,终将不免;可若翼横卫不走,却也只能耗尽了功力,徒然无用而已。这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决断,因为他相信,翼横卫一定会心存侥幸的挡在那里,希冀找出化解的法门,直到最后才陷入积重难返的绝望死局。 翼横卫明知本躯再也无力抵受,只能用元灵出窍的法门来寻求脱身,按说此术并不稀奇,便当真施展而出,终究抵不过那剧毒催发的侵蚀,只能落得个形消魂弭的下场,可千里骐骥却没有想到翼横卫竟用了携魂引魄的方法,所谓携魂引魄,便是以元灵牵引元灵,层层相绕,彼此推送,盘匝回旋,终得解脱本壳,飞结于外的功法。这个术法纯属翼横卫情势艰危之下的自创之术,就像是武学宗师自出机杼的神来之笔,又像是文人墨客妙手偶得的奇绝佳句,这也多亏了翼横卫的魄力胆识,毫不犹豫的放弃了他与虻山王的身体,以保住性命为第一要旨的当机立断。 虻山四灵计诱陈嵩之际,正是双魂元灵并出之时,灵巢小径输毒声隆隆,离神宫光影闪烁,谁也没有发现两道几若虚渺的气流离弦飞箭般掠过,直穿入虚空与实界的隔层,远远逝去。 元灵脱离本壳,固然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但如果一直没有找到寄附之体的话,终究还是会对元灵造成极大的损害。翼横卫的元灵在关中的崇山峻岭之间盘桓了几日,终于找到了两具新鲜的尸体,并且成功的寄附其身。于是,虻山妖王成了一个貌不惊人的胡人青年,而翼横卫则变作了瘦削枯干的忠心义仆。 翼横卫所不知道的是,他找到的这两具尸体其实大有来历。这位胡人青年生前乃是氐秦王族苻幼,新君苻坚即位,他作为暴君苻生的亲弟自知不免,趁苻坚平定刘卫辰之叛的时候,兴兵造反,却被留守长安的王猛一阵击败,麾下人马损失殆尽,他也只能带着一个近卫落荒而逃,躲入了这关中深山。苻幼锦衣玉食惯了的,现在六神无主,一筹莫展,又如惊弓之鸟般慌不择路,竟与那近卫陷入了山涧泥沼之中,上不得,下不得,两个人居然就此生生饿死。 翼横卫只惊奇的发现,妖王附体甦醒之后,极贪口腹之欲,只想着吃吃吃,好像永远也吃不够似的,这恐怕就是饿殍带来的影响了。 为了促进妖王的完全复苏,翼横卫只能带着他以凡夫之身向江南而去,一路上为了吃这个问题,可把翼横卫操碎了心。在没有法力的情况下,他这才发现为人之难,鸟兽无力抓捕,吃食便要钱财,他和妖王身无分文,可谓窘迫之至。 好在对这个身体渐渐适应之后,翼横卫还是恢复了一些法力,寻常捕猎已然得心应手,可新的问题又来了,妖王不仅贪吃,还专要吃美味,翼横卫忠心耿耿,主上但有所需,无不尽心尽力满足,还通过几次打家劫舍弄了些浮财,总算勉强得以支撑。 就这样在饕餮之旅中向江南越行越近,他们甚至在中原的洽布堪镇还与甘斐有过一次交集,只不过那时候双方都是落魄到无以复加的境地,一餐炙羊,谁也没在意谁,便是那阿善家的莽族观望族人们也没有意识到,他们竟与虻山妖王和翼横卫擦肩而过却毫无所觉。 所以在数月之后,翼横卫带着妖王来到了江南,并出现在这个名闻遐迩的盛香居就顺理成章了。只是风云际会般的种种奇遇,倒使他们提前暴露了行藏。 “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的来江南?”池棠大感不解。 翼横卫踟蹰着没有应声,姬念笙却接口道:“我或许可以代为解答,其实我们本来都可以想到的,只是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这般简单的推想竟都被我们疏忽了。” “此话怎讲?” “妖王魔帝,沉眠汲灵,既然虻山不能呆了,妖王当然需要去另一个合适的地方去汲灵复苏,他们的目的地是魔帝沉睡之地,事有凑巧,我这些年恰是留在那里的。” 被姬念笙一语说破,翼横卫并不见恼,相反还精神一振:“你……你知道去海神宫的法子?原是准备在这里用过了这一顿盛宴,便带吾王前去的,不如你来带路?” 姬念笙微微一笑:“出来容易进去难,没有海神相引,我也一样不可能得入其内。去裂渊国吧,当面和海神交涉,让他放你们进去。” 翼横卫一脸的失望:“让那老饕放我们进去?这不是与虎谋皮么?” “你不知道现在的海神是什么样子,他也不是过去的他了。”姬念笙摇头笑道。 池棠顿有所感,转头看了看痴儿一般的年轻胡人:“说到这种改变,我倒很想问问,他,一个霸蛮狠戾的麒麟妖王,又是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因为吾王失去了一只角。”翼横卫点点自己的额头,说的话显得没头没脑。 第077章心解意定 说到角这个话题,池棠尽管索然无解,却还是忍不住定睛审视了那年轻胡人一番。看他额头上的凸起是如此明显,便当真一头犀兕也似。忽然省起,在那玄晶探秘的幻境中,自己所见的分明是一只双角分生的麒麟本相,只不过初见之下便觉得左角如鹿,右角似刃,却与传说中独角麒麟的形象大相径庭,那时节也曾诧异惊愕了来,如今旧话重提,过去那一闪而过的疑惑又浮上心头。 感觉到了池棠的注视,年轻胡人停下了不住咀嚼的腮帮,用满含敌意的目光反瞪了一眼,视线翻转处,显然是对坐在池棠左首边董瑶的亲昵神态大感不满。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经过了翼横卫这从头到尾的叙述,他们似乎多少弄清楚了这位年轻胡人的身份。 “这位真是那什么妖魔之中的王?”风盈秀侧仰着头,尖细的下巴和抬起的颈项形成了一条优美的曲线,不过她的表情却是倨傲中透着怀疑。 朱玥面向风盈秀,他到现在才注意到这个明艳爽利的女子:“确凿无误,我以为当他把云龙骨混为一体的时候,你们就应该已经知道……你们不是伏魔道的?” “我等是大晋祀陵都尉。朝廷的官署,虽说行的是驱魔除妖的职责,却并不是伏魔一道。”滕祥彬彬有礼的解释。 朱玥正从风盈秀面上收回视线,忽而又有所感,再次看了她一眼,刚想说些什么,便听池棠右首的池婧大喇喇的开了口:“操,这妖魔的大王也太磕碜了吧?” 两道愠怒的目光同时扫到了池婧身上,一道是池棠,暗道我这妹子也算是给大户人家熏陶了不少时日,如何还是劣性未改?这些污言秽语还是脱口便出?另一道则是翼横卫的,冷冷的打量了池婧良久,嘴唇动了动,倒底没说出话来。 “舍妹流离乱世,吝缘教化,故致出言不逊,粗鄙无状,诸君勿怪。”池棠表情诚恳的向众人拱手致歉,也把翼横卫包括在内。 滕祥则早已见怪不怪的微微笑道:“池姑娘英风侠烈,远胜我辈须眉,何怪之有?” 池婧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心说我这海棠哥久别重逢,模样倒是变好看了,就是这迂阔酸腐的性子改不了,本姑娘这些话便是在乾家、董家也常说了来,可从没见那李氏大嫂子还有董家的老爷说过什么不妥,偏就他废话啰嗦。 风盈秀忽然插了一句:“哎,我说这妖魔之王知不知道我们在说他?半天工夫下来,我瞧他吃的倒欢畅,却对我们这里的话题没什么反应。” “我不是说了吗?吾王失去了一只角,他现在就像一个神智未开的懵懂孩童。”翼横卫终于不再对池婧怒目而视,转头看向年轻胡人,神色中露出深深的关切之意。 “说说吧,怎么回事?”一度被打断的话题再次被拾起,池棠这回决定要刨根问底了。 …… 麒麟在传说中一直是仁瑞之兽,远古时节,尚为独角的鳞神妖王确乎也算得上性情温和,宽仁爱慈。也因此,素得那天神云龙的器重。 直到在某一天,鳞神妖王开始修习了邪异古怪的术法,本意是加强自身能为的修炼竟渐渐生出了第二只角来。从此鳞神妖王就性情大变,暴戾、凶狠、残忍、狡诈,几乎所有邪恶的特质都加于其一身,他开始疏远天神云龙,并企图成为这世界新的主宰。 天神云龙的爆体而亡给了他取而代之的机会,针对新生人类种族的战争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可最终的结果,却是自以为天下无敌的他被五方神兽击败,心不甘情不愿的进入到长达三千年的雌伏沉眠之中。 经历过这场战争的虻山妖灵们当然清楚妖王甦醒的关键之处,那只新生的利角就是妖王力量的源泉,因此汲灵输送首当其冲的部位,却正是那枚横生的新角所在。 仿佛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来自于千里骐骥的谋逆反叛,使汇集了所有邪恶特性的锋利之角被奇毒所噬,翼横卫的携魂引魄之法只带走了鳞神妖王的本体元灵。由于那锋利之角也蕴含了妖王大部分的心神灵智,于是,曾经那凶恶狂暴得不可一世的妖王再不复见,只剩下了众人眼前这颟顸痴儿一般的年轻胡人。 …… 翼横卫的叙说不算太长,其中牵涉的天神鳞神也令众人有些云里雾里的不明其意,但池棠、朱玥和姬念笙三个却是听懂了的。 “你好像说过,会激发你主人的凶性来对付我们。”朱玥把手按在翼横卫的肩头,“这意思是不是说,你有让你的鳞神主人重新变回昔日狂暴之性的办法?” 池棠凝视着翼横卫,暗自戒备。妖王的厉害他见识过,如果翼横卫有这样的方法,那么现在真正需要警惕的人反而是他,池棠不敢疏忽,他总觉得这段时间对于人间世界来说未免顺利得过了头,阒水魔帝改恶从善了,妖灵一族放下屠刀了,连这个虻山妖王也莫名其妙的洗心革面了,可万事从不会一帆风顺,他必须做好面对各种意外的准备。 “我说了,吾王现在是一个神智未开的懵懂孩童,但孩童也会发脾气,我已经尽力的把吾王向良善之性去教导了,可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有些事情也只能不得以而为之。也就是你们几个太厉害,让我没有机会使吾王发怒。”翼横卫坦陈,并且很认真的迎向池棠的目光:“所以我奉劝过你,别和这位女子显得太过亲密,不然不必我出手,你就先刺激到吾王了。” 董瑶也就是坐得离池棠比较近,既没有执手相牵,也不曾依偎缱绻,更是早在那年轻胡人时不时的遥遥注视下心生恚恼,此际听闻此言,更是怒从心头起,止不住柳眉倒竖,狠狠白了那年轻胡人一眼:“他……他凭什么……” “切,你不是说他是孩童么?有什么小孩子是看到女子便这般色鬼模样的?”风盈秀最是看不惯这色授魂与的孟浪神情,皱着眉头斜乜着眼,语气中透着不屑,似乎根本没把这位妖王当回事。 翼横卫微一愣怔,视线在年轻胡人身上徘徊良久,神色间忽而迷惘忽而迟疑,最终缓缓摇了摇头:“这可把我也难住了,且不说现在吾王神智稚幼,心性未开;便是昔年啸领全族的全盛时节也从未听说吾王几曾有过情恋之思……或许,只是看这位女子觉得温和亲切罢……” “你看人姑娘温和亲切是这种眼神?你……”几位女孩子家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情谊甚笃,风盈秀很是为董瑶打抱不平,况且池棠也算是共经了患难的老友,越发开始咄咄逼人起来,不过这次反诘却被一旁的朱玥打断。 “因为他像妖的一面被压制,而像人的特征则越来越明显。你说过你的主人是从饿死之人借尸还魂的,所以他被影响了。”朱玥指指自己的脑袋,看着翼横卫:“大有可能,这位姑娘恰好是此人生前最喜欢的类型,于是他的意识里便对这姑娘有种莫以名状的亲近之意。用老温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这叫‘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万法由缘,爱恨所定。’”注意到董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朱玥赶紧又补上一句:“不过总不能就因为这鳞神懵懂不清的亲近之意,便不许人家两情相悦吧?此事有违天伦,没这个道理的。” 翼横卫看看年轻胡人,又看看董瑶,最后用请求的口吻对池棠道:“我并不懂这男女情愫,我只知道吾王心所不喜的终究要竭力避免,相信诸位也不想看到过去的戾魔凶神再现世间吧?难得有此良机,离火鸦圣何不成人之美,就让吾王与那女子一起,最终消弭吾王凶性,也是为天下苍生造福。”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翼横卫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也是因为他确实不懂情爱纠葛的关节所在,他只是觉得让其中一方疏远离开便是别情去恋的应有之宜,而离火鸦圣以降妖伏魔为己任,有此大节所在,自然是可义无反顾的了。 霎时间,池棠心内一动,胸中隐隐涌起一股热意。娇俏可惜的师妹固然是令自己心存眷恋,可比较起来,那孤媚冷艳的灵风却偏偏更令他感到了难以自持的吸引力,从私心本意来说,当真要在两位佳人中选一位的话,池棠几乎毫不犹豫的便会选灵风。当下所心烦意乱的,无非便是与董瑶结情于先,于道德礼法上来说,义所不为而已。然而现在,他忽然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何不借此顺水推舟,就让师妹与那心性未开又对她大有好感的妖王在一起,明面上看,是自己为了妖王的改恶从善而毅然决然的选择舍小爱从大义,岂非顺理成章?暗地里,自己再与灵风厮守一处,也显得另有曲衷,旁人自不会指指点点的闲言碎语了。 也不知怎生被蒙蔽了心智,池棠几乎就想点头应允。 董瑶“嘤”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倒没注意池棠思忖的神情,她只是觉得委屈,凭什么被那相貌粗陋的胡人看上了,这边厢便定要从他所好?自家的情事自己也做不得主么? 池棠浑身震了震,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这嘤咛一泣不啻于洪钟大吕,直敲击在他心门之上。池棠啊池棠,你便只想着自己如何保得名声,济得私欲,却全不顾师妹对你如何情真意切,不离不弃,此等龌龊心思,还当不当得堂堂男儿?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虚伪和自私,惭愧得满面通红。 再看那董瑶,梨花带雨,香睑凝珠,柳姿敛玉,楚楚可怜,池棠自惭之意旋即被满腔柔情所掩,忽的挺直身躯,双目炯炯直视翼横卫:“师妹垂青,池某虽知不配却也不敢有负。惶恐激感,不语海誓山盟之虚言,却有生死不渝之真情,举案齐眉或有时,琴瑟和鸣亦可期,岂有拱手相奉,成他人之美的道理?” 池棠这番话说的毫无停顿,尤其是先前那心猿意马的踟蹰更令他的语气透出了坚定之意,董瑶又惊又喜,轻噫了一声,生生怔住了。 池婧欢笑喝彩,还大感快意的在池棠胸前打了一记,这才是她那豪烈果决的海棠哥,早些对自家小嫂子说出这番话来,又哪来那许多好事多磨的无依心曲? 晓佩笑逐颜开,凑到董瑶耳边,轻轻道:“那日在长江船上,你对我说甚的来?能有什么情话儿比刚才这些言语更动听的?” “娘妈皮的,我就说嘛,那天你俩说的悄悄话还不让老子听呢!”无食在董瑶身后窜了出来,流着口水挤眉弄眼的大呼小叫,却被董瑶害羞的赏了一个爆栗,无食忽怔,眉飞色舞的神情一时僵滞。 姬尧目中光芒闪烁,他的心情像无食一样,既为池棠和董瑶而欢喜,却也因为想起了逝去的师兄们而有些黯然神伤。姬念笙淡淡一笑,摸了摸姬尧的小脑袋,意示安慰,目光却转到了翼横卫身上。 翼横卫愕然了半晌,君子舍生取义的道理他明白,既然连性命都可以弃之不顾,为什么男女之间的情爱就那么难以割舍呢?这个离火鸦圣当真不怕惹恼了吾王,让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董瑶深深望着池棠,眼波盈盈,她好像又看到了在那一天像天神一般伫立在自己面前的身影,在经过了这么久并不完全踏实的等待之后,她终于等到了池师兄最明确的回答,曾经的忧心忐忑尽作烟消云散,微微向池棠身边一倾,她想靠在他的肩头,感受那份宽厚坚实的温暖。 伸手轻揽,双影相依,池棠狠狠舒出一口长气。一直压在心头的烦乱心事竟就此豁然而解,努力使自己不再想起灵风的倩影,比起那种撩动心肠的思慕,还是珍惜眼前伊人更为重要。大丈夫当取则取,当舍则舍,很惭愧自己非要经过一场内心深处难以为人道的挣扎之后才能真正明白。 突然间,紫光翻旋,玄风鼓荡,像是骤然而起的刺骨寒流冲散了室中刚刚泛起的和煦暖意。 “我提醒过你们,不要刺激到吾王。”翼横卫冷冷的道。 第078章痴儿 日头微微偏出了中天,距离盛香居甫遭大乱,人群争相奔走的时间并不算太久。峨冠博带的慕萤仿佛朦胧的虚形就在半里开外的草木枝叶间若隐若现,却在又一次看见紫光大盛并感觉到玄风翻旋之后,冲着地面露出了一张惊骇煞白的脸。 “这回确认无误,是……是……” “你我都知道那是谁。”声音从地底传出,轻微的好像鼹鼠在竜窣响动。 “那……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慕萤很少会有这种张皇失措的表情,只除非遇上了生死交关的紧要时分,但现在的发现并不亚于这种紧张关头。 “什么怎么办?”碎雪轻耸,小胡子的精瘦男人面沉若水的从地底钻出,身上离奇的没有沾上半分泥雪土污,“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在替谁效命,曾经的虻山王再现世间并不是我们方寸大乱的理由。再说了,虻山王,现在还有虻山么?” 慕萤一脸错愕:“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吾王不是被大力将军害死了么?” 陷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似是在感受那远远飘传而来的玄灵气息,听见慕萤所语,他又不禁冷笑:“你还真相信虻山王是被大力将军害死的?” “当然不信,只不过成王败寇,骐骥王终归是成功了。但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我只是惊奇于何以吾王不仅没死,又是为何在此处现身的。” “你最好注意一下你的称谓,澜沧王恐怕不是很喜欢你这种顾念旧主的言辞。” 慕萤整个身体像是从枝叶间剥离开来,在轻盈落地的同时现出了实形,他在苦笑:“啊,虻山吾王、骐骥王,还有澜沧王,忽然觉得这天下的王怎么那么多。” 陷地没有理会慕萤的感叹,淡淡瞥了远方的紫光一眼:“新王总是取代旧王而生,而旧王则往往被证明是失败者。虻山王无论是不是死里逃生,但既然他落魄于此地,那就证明他的力量并不足以依靠,况且我不认为他还能有什么复苏的机会,那边可是有三大高手在看着他。” 对此,慕萤没有异议,池棠和姬念笙掠空而至的光华身影尽落在他的眼里,虽然不知道对方的具体来路,但他也能清晰的感应到这两人强横的实力,以虻山妖王尚未甦醒之身,定然不是他们的对手。而且在盛香居里还有朱玥那若有若无的清灵罡气,也使慕萤清楚这不明来历的另一位高手也同样足以震慑当场,放着这三大高手在彼,虻山王又岂有脱出之理? “相比较之下,还是跟从澜沧王更务实些,虻山没了,我们就是无处容身的孤魂野鬼,与其被那些同侪族类视为异己,还不如凡世红尘干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我知道你,你不就是想着出人头地么?以前无从施展抱负,现在却是最好的机会。”陷地神态幽幽地说道。 类似的论调慕萤曾在白狐那支异灵军中听过,恍惚间便有些似曾相识之感,不过他也很意外何以陷地竟会对虻山妖王的现身表现得如此淡然若常,而听他的语气间也大有与自己相同的郁郁不得志之意。 “我从不想做一个只知唯唯诺诺,但求饱食终日的妖灵,这一点上,我和你一样。”陷地对慕萤笑了笑,慕萤感同身受的点了点头。他们两个,一个是虻山素来不被重视,只作为工具利用的慕枫小妖;一个是自诩一身才学,却总得不到脱颖而出机会的斥候蛾精。故族虻山的兴亡,现在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想明白了这一节,原先在慕萤心底那种对虻山妖王根深蒂固的敬畏之情渐渐也变得淡了,他的神情也恢复了从容:“那就把这虻山王出现的消息回报给澜沧王,看澜沧王如何处断。” “急什么?看个明明白白的再回报澜沧王不迟。”陷地对慕萤做了个隐身的示意,本来只是对人间剑客的反监视之举,谁能想到会碰上这么千载难逢的奇遇,自然是要弄清楚了来龙去脉的。 …… 远远的,草丛间轻轻一动,一只灰色的兔子被一双手轻柔的抱起,须臾间消隐不见。 …… 年轻胡人圆睁着极尽委屈的双眼,灰蒙蒙的眼眸竟透出了一层晶亮的荧光,高凸的额头微微颤动,身后紫气汹涌如潮,就像一只开屏怒放的孔雀。他指着池棠与董瑶相依相偎的身影,声音竟有些哆嗦:“放……放手!” 似乎是真的刺激到了他,心结解开的池棠倒变得坦然,说不得,既然绝不可能将身畔伊人拱手相奉,那就用另一种方式来让他死心罢。全盛之时的鳞神妖王,自己单身一人不是对手,但眼前的妖王最多不过昔年三四成功力,又兼神智未开,池棠自信还是能对付得了的,而且还有前裂渊王朱玥和姬念笙在,无论如何也不致大败亏输。 池棠轻轻推开董瑶,火鸦神力在体内蕴积,手也摸到了云龙剑柄之上,剑身嗡嗡震响,正是一触即发之兆。 董瑶早已心花怒放,欢喜之下不合那年轻胡人又是横插一脚,这下大小姐脾气再也按捺不住,哪管那年轻胡人是什么来头,情绪激发,纤手恨恨一指,嗓音清亮的骂了出来:“你这个人讨不讨厌?我自与师兄相好,却干你什么事?本姑娘就是不欢喜你,不要看你,你能怎么样?你若再来混搅,本姑娘便老大耳刮子抽你信不信?” 也是董瑶大家闺秀出身,饶是混迹了这许久江湖时日,也骂不出什么污言秽语,语气三分像风盈秀,七分倒像大小姐使性子,不过看她黛眉微耸,银牙恨咬的神情,也算是极为少见的勃然大怒了。 骂的还算斯文,可古往今来,又曾有过谁人敢在妖王面前这般戟指戳鼻开口大骂的?众人惊得目瞪口呆,池棠更是心中一紧,急忙挡在董瑶身前,谨防妖王暴起发难。 年轻胡人瞠然而视,面上五官像泄了气的蒸饼挤到了一起,脸一苦,忽然嚎啕大哭起来。霎时间紫光消散,玄风尽逝,只剩下满室的哭声激荡。 众人全都愣住了,他们想到了无数种骤雨雷霆的场面,却偏偏没有想到这个凶戾之态方显的妖王竟然会因为董瑶一句话,就哭得像个伤心欲绝的孩子。 翼横卫慌了手脚,出现这种情形显然也在他预料之外,阴冷的表情顿时变得急切而茫然,想要上前安慰,口中不住的道:“主人,主人,不哭,不哭了啊。” 这一回,朱玥却没有阻止翼横卫,而是放过他,看着他拍着年轻胡人的后背,年轻胡人双手捂面,哭声越发响亮,翼横卫的安慰不起任何作用。 “这位姑娘,还是你让他别哭了,哄几句,就当是哄小孩子。再这样哭下去,可把耳朵都震聋了。”朱玥对董瑶眨眨眼,脸上尽是笑意。 “我?我为什么要……”董瑶大为疑惑,她也没想到一句话下来,对方就这般哭天抢地,既感意外,又有些拉不下脸面,一时有些犹豫。 “我小时候,也喜欢过邻家的姐姐,这种喜欢谈不上什么男欢女爱,便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之意,只觉得那姐姐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看怎么喜欢,于是呢?那位姐姐对我说的任何话,在我耳中都成了御旨纶音,她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从来不敢违抗。”朱玥微笑着解释。 “后来呢?”发问的是晓佩,扑闪着大眼睛,一副心向往之的神情。 “后来?后来她嫁到邻村去啦。” “那你呢?你能答应?” “我当然不答应,可有什么办法呢?女人家过了及笄之年不就要嫁人的么?可我那时候还拖着鼻涕呢,让我爹给揍了一顿也就好了。”朱玥哈哈笑道,“等我过了好几年以后的从军时节,她都是三个孩子的娘啦。” 晓佩嘻嘻一笑,然后点点头,指了指犹然大哭不止的年轻胡人:“我明白啦,你是说,他就像那个时候的你,而董家妹子就是你们村里的邻家姐姐?” “难道不是么?刚才不是说了他还是个神智未开的懵懂孩童嘛,懵懂孩童喜欢上个女孩子,就不可以成人后的男女情爱而视之,何必紧张成那样?” 竟有此说,池棠一怔,寻思之下似乎也正是这么一个理,自己以此情推彼情,倒把简单的事搞复杂了。滕祥在一旁笑了起来:“原是如此,不过得见鸳盟得偕,总也是快事一件。”这是在说刚才池棠的告白了,池棠脸一红,放下了摸在剑柄上的手,不好意思的一笑:“惭愧。” 经过朱玥这一解释,董瑶也明白过来了,娇羞的先看了池棠一眼,又望了望那年轻胡人,不大确定的轻声道:“我对他说……话,便能管用?” “就当是哄小孩子,我不是说过了么?”朱玥鼓励。 池棠捏捏董瑶的手,董瑶这才定下心,鼓起勇气,走向那年轻胡人,不过还是警惕的在十步开外停下。 年轻胡人虽然还在大哭,但在听到董瑶脚步的靠近后,哭声明显的小了些。 “哎……”董瑶不知道应该喊他什么,哎了一声又顿住,心中反复提醒自己:就当是哄小孩子,就当是哄小孩……“你……你叫什么名字?” 哭声顿止,年轻胡人抬头,透过捂着脸的指缝,瓮声瓮气的回答:“王难。” 一个普通的名字,池棠转念一想,当是吾王落难之意,不禁看了看翼横卫,这个名字多半是出自他的撰取。 “嗯……”董瑶又想了一下,要把这个从外貌上看比自己还大了好几岁的年轻胡人当成小孩子还真有些犯难,称谓上颇费思量,考虑了半晌,董瑶只能用个不算太突兀的。“……王少郎,不要哭了,好不……” 话没说完,朱玥的传音飘进耳中:“你是大姐姐,他是小弟弟,还是唯你之命是从的小弟弟,说话别太软。” 董瑶的声音立刻提高,语气也硬了起来:“不许哭了。” “哦。”年轻胡人乖乖的答应,两手放下,脸上还有未干的泪迹,不过表情却是诚惶诚恐的,眼睛紧张的盯着董瑶。 出乎意料的管用,翼横卫诧异的看着年轻胡人,怎么也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诚如其所言,翼横卫并不懂男女情愫,妖王现在只是个稚童痴儿,可他却一厢情愿的向池棠提出了并不适宜的要求,根本没弄明白他那主人的欢喜与占有之间的区别。 “以后不许再这么无理取闹,不然姐姐不睬你了。”有了年轻胡人的俯首贴耳在前,董瑶便有了底气,她很快的把握了自己的身份,一声姐姐的自称说的无比顺畅。 “那……那姐姐可不能撇下我。”年轻胡人着急的应道。 “要乖,要听话,姐姐当然不会撇下你,知道了吗?” “嗯。” 董瑶偷偷看了池棠一眼,调皮的笑了,事情的发展竟会引来这么一个看似荒诞,却又在情理之中的结局,这也是她始料未及的。虽说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弟弟,但哄小孩子,向来是女人家最得心应手的活儿。 “我觉得我们不必再费心看管了,有你这位媳妇儿盯着,鳞神妖王就跑不了。”朱玥满意的对池棠道,“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带他们回裂渊国的时候,恐怕你这位媳妇儿就得一路跟着了。我看这样,你索性也再回故地,等到那里的大力王让他复苏之后,你们两个也就能脱身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池棠想了一想,现在姬念笙已与姬尧父子重逢,自己又和董瑶聚在一处,按说此次出行的目的已经大半告成。原本还有个查索三师弟汲勉下落的任务,但看董瑶此来情形,应该是没见过汲勉,既然如此,何不先将那妖王和翼横卫送往裂渊国?也算是尽自己伏魔之士的一份职责。 翼横卫忽然插话了,原本松缓下来的表情现在又变得咬牙切齿:“去裂渊国也就罢了,可我记得,你说那魔帝老饕也在那里?吾王与他势不两立,决计不可!” 朱玥奇道:“我不是告诉你了么?那位海神和你的王一样,现在都是性情大变了,你的王像一个孩子,他呢?却成了个乐呵呵的老顽童,有什么夙恨仇怨,竟过了几千年还放不下?” “忘记刚才我说的关于吾王新角的情事了么?”翼横卫不为所动,“知道是谁让吾王修炼新角之术的么?便是那魔帝老饕出的鬼主意!” 第079章万里相邀 怪道翼横卫一提起那阒水魔帝便是不甘不休的愤恼恨意,却是缘于此故,池棠恍然大悟。在心内捋了一捋,定是那远古之时,云龙故去后两位神祇之间的勾心斗角,想必那阒水魔帝知晓此修炼新角之术看似有益,实则贻患无穷,假意让妖王修炼,却存了加害之心。否则有这等术法,魔帝岂有自家不修习之理?只是这新角之术的隐患在哪里,池棠知之不详,却也无从推测,总之是不脱借刀杀人、隔岸观火,就中取事的欺术诈谋。看来这两大凶神原本都不是好相与的,天幸今世尽成了大相径庭的脾性,不然人世间必是一场腥风血雨。 “这你也知道?”朱玥并不是对翼横卫之语感到惊奇:“我记得你是后加入虻山的,也就是凭借着出众的本领才成为虻山三俊之一,可你在虻山时节,鳞神妖王一直在沉眠,你却是从何得知?” “我当然不能亲口问吾王,可你别忘了,虻山还有大力将与千里生,他们一向是吾王近卫,这上古时节的情事,从他们那里便可悉数知之。” 翼横卫的回答却又引起了池棠新的疑问,北溟三友的故事他多少也曾听闻,结果这三友却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最强的烨山孔雀公孙复鞅于锦屏苑不问世事,只做了个化外逍遥之仙,若非与那紫菡院傅嬣一见倾心,恐怕还不会加入伏魔道之中;羡林麋鹿姬念笙此际就在身旁,却是义无反顾以妖灵之身,力行除妖之举,倒成了伏魔道数百年来绝无仅有的异类;再有就是这个天池鲲鹏翼横卫,为何在虻山势微,妖王沉眠的当口反加入了虻山,跻身于虻山三俊之一?本以为翼横卫定也是穷凶极恶之辈,但这短短时间相处下来,阴沉冷狠或有之,却也并不是什么怙恶不悛,十恶不赦的性情,看情形,甚至还大有把妖王向良善之性疏导的趋向,这却奇了,有此等感悟,何以那时倒要弃善从恶? “因为他素来崇慕鳞神妖王。”姬念笙开口答道,他一直很安静的坐着,轻拥着姬尧,一派父子相依的温馨场景,即便说话的时候,他的表情也是雍容沉雅,这令池棠想起了有类似气质的韩离。 “姜尚义在炼化横骨之前,曾经见过鳞神妖王,那时候的妖王还不曾修炼新角之术,宽慈温厚,令他大为心折。只不过上古大战时节,尚义修行未满,不曾投奔虻山。后来与复鞅和我投契相交,是为北溟三友。至于再后来尚义参行血魔道,却是早就存了迎合妖王食人之说的心思,只是以前自忖修行功力未臻大成,不曾显露而已。但他不该吃了我那烨山修行的人间好友,于是我与他反目成仇,也不知斗了多久,最终他投了虻山,追随他的妖王去了,而我誓要除尽天下食人恶魔,从此与他不共戴天。” 却还有此等内情,这可是那日公孙复鞅没有提及的了,首先他知道翼横卫也给自己取了个人间姓名,与敬佩商君的公孙复鞅和推崇周文王的姬念笙一样,翼横卫的名字似乎与那兴周八百年的太公望有关,难以想象一个以太公望为楷模的妖灵又是怎么会成为食人作恶的魔怪的,而池棠也很想问一问那个被翼横卫吃掉的修行之人是谁,不过估计问了也没用,想来必是个参玄修炼的世外高人。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为何那时在北溟从未听你说过?”翼横卫震惊了。 姬念笙淡淡一笑:“我也是这十年才从他人之口,知晓这些由来的。我还知道,正是因为你吃了我那挚友,才省悟妖王食人之说的虚妄。你前往虻山,原是为了匡弼辅佐,纠正妖王的错漏,你以姜太公为名,这才是不负本心之举。知道了这些,我才会放下对你的仇怨,因为你一直在弥补你的罪愆。” 翼横卫瞪着姬念笙:“究竟是什么人告诉你这些的?” “去往裂渊国,你自然就明白了。”姬念笙没有再说下去,池棠却大感诧异,听姬念笙所说,似乎告诉他内情的只能是这十年来与他朝夕为伴的阒水魔帝,可为什么姬念笙不和盘托出呢?而那阒水魔帝分明也是数千年沉眠不醒,又是如何知道这些在他沉睡之后才发生的事情的? 或许,自己也该当面问一问那个神秘的阒水魔帝了。池棠抬起头,却发现年轻胡人已经在和董瑶有说有笑了,看来董瑶完全掌握了应对他的办法,他心里忽又一动,昔日乾家测灵之试后,那位灵泽上人曾预言董瑶将是在日后伏魔大战中极为重要的人物,自己一直难以索解,为何仅仅有清玄之气的董瑶竟能当得如此谶语?可现在看来,若是董瑶借此将妖王的凶戾之性彻底消弭,自此引入正道,岂非正是乾坤转易,举足轻重的影响?想到这里,池棠更坚定了与董瑶一齐前往裂渊国的心思。 连姬念笙都力主前往裂渊鬼国一行,翼横卫便再不好执拗着不允,况且看眼前情形,只怕那小女子指头一勾,妖王也丢了魂似的觍颜跟从,自己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只能呼呼大喘了几口粗气,低着头默不作声了。 “好也,林林总总也说了这许多,大致弄明白了前后曲折,该出发了。”朱玥拍拍手,抬头看了看天色,正是日昳未时的时分,这番交谈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又看看在场另几人:“池兄的小媳妇儿嘛就跟我们一起走,一路上你也多照看着些这位小弟弟;还有这位姬先生是吧?我听说过你,裂渊国那位老海神也几次提起你来,既是刚刚父子重逢,干脆,你们也跟我们同行。另几位什么什么尉的朋友们,此去万里迢迢,可就不敢有劳诸位了,咱们就此别过。” 朱玥说话爽利,不过听在风盈秀耳中倒像是逐客令,柳眉一挑:“怎么着?用我们不上便要赶我们走了?那也得给我们一个交待那。” 朱玥一怔:“要什么交待?” “这里可是大晋头一等的酒肆饭庄,大家伙儿吃饭吃得好好的,便是异象频生,吓得人奔逃一空,这事太大,可瞒不了人,回头上面问下来,我们却怎么说?” 风盈秀这话倒不全是无理取闹,滕祥本来担心风盈秀失礼,不过听见此等说便也点了点头,目视朱玥,看他怎生说法。 朱玥正思忖如何作答,池棠倒替他解了围:“风姑娘,晓佩姑娘,还不曾问你们是怎么去了那朝廷的祀陵尉的呢,这官署也多曾听几位师兄弟说过,要说交待,我看却也不难。此署可不就是为降妖伏魔而设的吗?就说伏魔道人物帮你们擒了妖魔去,你们从旁襄助,也是大功一件。当真有人要追查下来,便推到荆楚乾家身上就是。” “嗯,就是你们那时候非我要加入的门派嘛,本姑娘去看过啦,挺好,可就是没那薛家小子说的那么有钱那,不过五百保金我可是都奉还了啊,别说本姑娘见钱眼开。现在嘛,跟着滕都尉吃皇粮,也算自在快活。对了,薛家那小子呢?不敢来见我了?” 池棠心里一痛,恰好滕祥对他拱手相问,掩盖了他脸上一闪而逝的悲戚之色。 “还有贵门一位甘斐甘兄,祀陵尉能有今日,可全是拜他所赐。我听董小姐说,这位甘兄行踪成谜,不知现在可有他的音信?” 池棠点头道:“他和我四师弟正去了建康城贵署那里,除夕之夜才和我们分路走的。” 滕祥又惊又喜,还未及说话,董瑶已经银铃般笑出声来:“啊,二师兄找着啦?他还好不?” “好,好的很,不光身体恢复了,本事还大有见长,厉害着呢。”池棠用笑容相对,却故意忽略了对风盈秀的回答。 终究是久别重逢,多有交集,这一攀谈开来便有些收不住,朱玥体贴的建议:“这样吧,大伙儿都是素识故交,这便急匆匆的各奔东西未免不近人情,索性用了晚膳再走,就借这方名庄宝地,我去给你们做几个菜去。” 池棠知道朱玥向有为庖之好,那时在裂渊国冥晶神殿中的欢迎盛宴现在便想一想犹然觉得舌底生津,看朱玥兴冲冲的便要往内院进,池棠这才想起一开始的疑问。 “照澄兄,你这血肉之躯是如何得来?” “哈哈,锦屏公子的凝身铸体妙法,让我这虚渺鬼灵之身再造血肉,现在我可以尝到味道啦,再不必盲人骑瞎马似的胡乱捣鼓。哎,我跟你说,在这里我还学了几个新菜式,保准让你大饱口福。” 晓佩轻轻一呼,盯住了朱玥,对方竟也是凝身铸体重回肉身,这不是与自己相同的情形么?天下之大,独此两位,不禁遥生知遇之感。 忽的,晓佩似有所感的举目远眺,东北方向的天际一道蓝风,一抹绿焰正疾速向这里飞来,光影炫然,如虹若霞。曾几何时,好像在那锦屏苑中也见过这一幕来。 晓佩刚刚诧异的抬手相指,在场的几大高手早有感应,池棠目光所及,心里却突兀一跳,因为他认出了那抹青绿光焰。 不一时,两道光华在院中落下,影波消散,露出两位丽人身形,前一个削肩细腰,身段玲珑,曲裾当风,蓝裙飘洒,正是那雅风四姝中的翩舞;后一位修长窈窕,杏眼桃腮,绿衣凝翠,冷媚凌霜,却不正是那灵风? 池棠甫开了心结,不期又与灵风相见,心内仿似碧波清潭骤起惊涛巨浪,却又在转眼间风平浪静,生生将那份轩然汹涌的热意给抑制了下来。大丈夫既有了决断,便不可拖泥带水,我与灵风便就作益友良朋一般,再牵缠不清,徒然害人害己。 只是在离开乾家时,因为要去董庄的缘故,池棠烦乱苦恼之下,并不曾与灵风告别,想来她也是留在了修玄谷的锦屏苑一众女仙之中,却不知道她怎么会如此突然的出现在这里,还与那翩舞一起?翩舞不是跟着海神魔帝去往裂渊国与锦屏公子会合了么? 池棠的表情在倏忽挣扎间有了些许生硬,董瑶和晓佩却同时喊了出来,只不过董瑶喊的是:“翩舞姐姐?灵风姐姐?”晓佩却是称呼:“翩舞姑娘,灵风姑娘,你们怎么来了?” 翩舞丽容清致,似乎带着些落寞怅然,即便看到了朱玥,也没有太大的意外神情,向几人盈盈一礼,目光在年轻胡人和翼横卫身上着意审视了几遭,淡淡的道:“看来那位鳞神已在诸君掌中,小婢这便放心了。” “翩舞先回乾家本院走了一遭,本是要来寻你的。”灵风对池棠道,在董瑶面前,她便是一副与池棠公事公办、绝不稍假词色的表情,清清冷冷的好像冬阁窗棂下伸出的淡梅素瓣,“我知道你是去了董家,总算我也识得路径,便带她去竟陵董家寻你,不合你和姬先生早走了半日,追着你们的踪迹跟来时,又察觉了虻山吾王的气息,这便飞快赶来了。” 灵风还是不自禁的将妖王称作了吾王,敏锐的感应使她又看向那正亦步亦趋跟在董瑶身后的年轻胡人,她从没见过妖王,关于妖王的种种也大多是听师父大力将的口述相传,可眼前这一位却着实难以令她相信这个年轻胡人竟然会是虻山全族曾视若神明的妖王之尊。但她把情绪隐藏的很好,眼神只稍一瞥便收了回来,依旧飘飘闪闪的在池棠面上拂过。 “原本是那位海神有重托相邀,小婢是来请五圣化人共返裂渊国的,居然会遇上了鳞神,恰好一路同回。” 是那魔帝又有反复?池棠不再看灵风,却望向翩舞:“不知是何重托?倒要翩舞姑娘万里奔波来请?” “只说是与开启天外之天的路径有关,不光是鸦圣,便是那位鹰圣,也有依依姐姐亲往去请了,要五圣化人同聚裂渊。” 第080章愁情哀思 池棠心中更是大奇,要五圣化人同聚裂渊国?那诀冰寒狼郎桀倒是带着御水玄龟那少女在裂渊国玄晶探秘去了,也不知进展如何,再加上自己和司雷疾鹰韩离,最多也只能是四个,号风怒狮慕容厉殒命多时,首级都奉还了鲜卑燕国,却哪里去五圣齐集?当然,想是这么想,那位阒水魔帝既有如此要求,必也是有合理考量,自己对天外之天的门道一窍不通,又何需置喙? 如此正好,本就是要带着这鳞神妖王和翼横卫去往裂渊国的,这倒是巧事儿赶到一起去了,便就随翩舞一起同行就是。 池棠点头应允,没看灵风,却注意到翩舞面带怅然戚容,唯一讶然,旋即省悟,她一定是知道了。 “他去的悲壮勇烈,无负乾家之名。音容纵杳,英魂长存,翩舞姑娘看开些罢。”池棠小声的安慰。 翩舞嘴角微微一牵,像是在淡然一笑,却分明玉惨花愁含悲神伤的无尽慨叹:“那一日我忽然目下有泪,无端端心神不定,气血难平,后来我才知道,那正是他殁去的那一天。真是奇怪,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有感激却全无心动,只会与他对视着礼貌而生硬的笑;可他现在不在了,每当我想到他再也不可能在我身边,再也不可能深情款款的看着我,再也不可能腼腆的说着那些情真意切的话儿……我便觉得心里像被利刃翻绞一样的痛。我想,我终是知晓了情爱思恋的真意,在我失去了他之后……” 一抹泪珠无声的从翩舞玉颊边滑落,轻盈的滴入了残雪未消的地面。 “怎么了?翩舞姐姐在说谁?”董瑶发现了翩舞的反常,心里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终究是瞒不过去了,池棠长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来冲淡噩耗的悲凄:“在说六师弟,你的薛师兄。” “薛漾?那个小黑脸怎么了?”说话的是晓佩,语气惶急,风盈秀则竖直了两耳,一向清傲自矜的脸上也出现了着紧的神色。 “薛师弟于丁巳年十一月十四日,战死在洛阳城内。这是人间与妖魔的大战,在这场战争中,大师兄、郭师弟还有邢师弟也罹难斯役。” 在池棠终于说出这个惨痛的消息之后,泪水已然从姬尧的眼中夺眶而出,这份悲情在他的心中压抑得太久,现在他终于可以让情绪恣意宣泄。无食呜呜的趴在姬尧腿边,自从前番被董瑶不经意的打了个爆栗,便触动了他哀思愁肠,正好同掬一把伤悼之泪。 晓佩和风盈秀都愣住了,董瑶却脸色煞白的向后退了一步,既不愿意相信又不得不信的重复着喃喃低语:“是……是大师兄?还有六师兄、七师兄、八师弟?”霎时间泪如雨下,声带哽咽:“这怎么可能?他们都没了?那……那八师弟还是个孩子啊……” “那帖子他们呢?他们不是和几位乾家兄弟在一路么?”池婧还在心悬她的鸣凤寨流民伙伴。 池棠语带涩然:“靳兄与我辈同道并肩抗敌,英勇战死,洛阳守军百不存一……”凌云台祭典上的光影显像仍然历历在目,犹如亲眼目睹。 全场黯然,滕祥并不知道在他于乾家和董庄盘桓的这些时日里,中原大地上竟然爆发了这样一场人与魔的大战,仔细想来,更感到心头无比沉重。连本领高强的乾家斩魔士都战死了这么多,还仅仅是初具雏形的祀陵尉又将如何应对妖魔的侵袭? 董瑶想起了这些同门的音容笑貌,虽然相处的时日不长,但那种质朴纯真的情谊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印在了心里,怎知这不过倏忽数月,竟至阴阳两隔,越想越是肝肠寸断,哭泣声也越来越大了。 年轻胡人怯生生的拽了拽董瑶的衣襟,想安慰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倒是池婧上前体贴的揽过了董瑶,董瑶伏在池婧肩头,泣不成声。池婧则神情低落的轻拍董瑶的后背,她倒不是不伤心,只是相对看多了生离死别,表现得要远比董瑶坚强。 池棠默默无语,原先一度轻松的气氛现在已经荡然无存,愁情哀思像浓重的阴霾压在了整座院落之上。 晓佩也曾经喜欢过薛漾,不过那是少女心萌的思慕相恋,在发现他另有情钟之后,也就渐渐释怀了,在她内心里,现在多半是把薛漾当作了可嬉闹相笃的好友,但骤闻噩耗,眼圈也红红的难过异常。 风盈秀是豁朗爽迈的性格,心里觉得不好受便要释放出来,她不像董瑶这般多愁善感,也不像晓佩这般温雅含蓄,一抹鬓边青丝,气咻咻的转过身,直往院外走去:“外面有两拨家伙,一拨是人,不过有些邪门功夫,藏身很久了,显然不怀好意,谁跟我来?正好教训他们一顿,也出出心头这股子忿郁之气!” “我去!”池婧从董瑶身边跳了起来,说到脾性,她和风盈秀最是相像,自然是当先响应,一溜身从池棠侧旁穿过,跟上了风盈秀,一边走还一边问:“那还有一拨呢?” “还有一拨是妖,放心,先揍人,再灭妖,一个也不饶了!” …… “又来了两个有本事的。”况飞雄注意到了那蓝风绿焰的降临,“这小小一个盛香居,今天可算是藏龙卧虎了。” 卓秋依大感惊奇:“这难道就是殷家的玄虚?是不是那些东西弄的?” “是有那些东西在内,不过不是殷家的。”庞璞冷静观察了很久,“没看刚才那殷家家主跟在达官贵人们后面走得火急火燎的?我师兄也想出手来着,不过还是随着殷家家主离开了。这说明这里发生的一切也出乎他们的预料,绝不是殷家有意安排。” 或许是因为那些神杀剑士的离开,使庞璞的神情轻松了不少,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大了,当然,在这人尽四散的山坳之前,也不担心会有其他人听见。 “是伏魔之士的行动,但是似乎没打起来,灵雀剑客,你是伏魔道出身,你察觉到里面有动手吗?”庞璞问况飞雄。 况飞雄摇了摇头:“最开始交了几招,不过里面的能人厉害,片刻间就制住了妖魔,再然后就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什么了,耽误了这许久,可能是把妖魔生擒活捉后拷问呢,后面陆续来的那些神人恐怕就是喊来的帮手。不过你注意到没有?院子里还有几个凡人在。” “我看到了,听那个女的喊过他们是祀陵尉的,怎生年前不曾见到?要不是里面那几个神人太强,我还真想潜过去瞧瞧他们倒底在做什么。”庞璞直视着盛香居,大有些遗憾之意,忽然省起身后的韩霓安静的有些异常。 “你怎么不发一语?”庞璞回过头,发现韩霓目光怔怔的盯着头顶枯树枝桠,那里有一只胖嘟嘟的小松鼠在灵巧的钻上钻下,间或在枝头立直身体,好奇的看着树下的四个人影,前肢还抱着颗松果。 “你不觉得……”韩霓说话一字一顿:“……这只松鼠……有点古怪?” “松鼠窝冬,春来觅食,能有什么古怪?难不成你以为是那东西变的?哈哈,我总算也是伏魔门派出身的,这可瞒不过我去。”况飞雄不以为然,却在话音甫落之际被庞璞一拉。 “那个女的!冲我们这边来了!” 那个劲装女郎飞奔而来的步伐气势汹汹,虽是速度极快,却根本听不到脚步声响,只是一片轻微的沙沙之音,足可见轻功之强已臻当世第一流的境界。 更奇的是,那劲装女郎径朝着几大剑客的藏身之处,没好气的开口大喊:“那几个,滚出来!” “是喊我们?我们是怎么给发现的?”况飞雄自信用这个缩地之术构筑的藏匿所在足够隐蔽,漫说是武林高手,便是等闲妖类鬼怪,也极难察觉,那劲装女郎却是如何知晓? “看看再说!”庞璞握紧了手中的松纹古剑,决定静观其变,后发制人,并没有贸然抢出。当真那劲装女郎是冲着他们几个来的,一旦她进入了他们剑势可及的范围,他们自然有克制的方法,相信放着大司马府四大剑客在此,总没有拾掇不下之理。 那劲装女郎倒也知机,奔到了数十步开外,竟生生站住,口中犹然大骂:“几个没头没脸的鼠辈,仔细要打本姑娘的埋伏那?哼哼,早就发现了你们的勾当,本待逗你们玩玩,看看你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本姑娘现在心情不好,没心思再奉陪了,自己滚出来,别逼本姑娘用手段强迫你们。” “还真是冲我们来的,凝身聚力,看她有什么手段。”庞璞面色一沉,几大剑客瞬间拔剑在手,与那劲装女郎遥相对峙。 破空之音忽响,却是几枝羽箭飞射而来,不过没什么准头,远远的落在一旁的树丛之下,再看那劲装女郎身后又出现一个冲天马尾的女子,手中一把长弓,正在再次搭箭。 “你不知道他们确切方位,射箭也白射,等下留神,看我逼他们出来,见一个射一个。”劲装女郎拍了拍那冲天马尾的女子,口中似乎念念有词。 …… “哎,这个女子怎么这么眼熟?”况飞雄看着那冲天马尾,似有所感。 猛的,卓秋依惊呼一声,众人循声看去,赫然便见地面土壤簌簌耸动,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中钻出。 “不好!”况飞雄毕竟精擅地行之术,仅从这大致形迹便做出了判断,手中短剑蓝光一闪。 破开的碎土中,一条没了脑袋的蛇身飙着血水软倒,三角形的蛇头像离弦飞箭一样横穿半空。 “是地底冬眠的蛇类,是毒蛇!”况飞雄只解释了一句,便又惊道:“还有!这里不能待了,快走!” 四人置身的大块地面都在耸动,怕不有万千毒蛇待要攒集而出,卓秋依虽是武艺高强的剑客,但女孩子心性最怕蛇鼠,顿时浑身寒毛直竖,忙不迭的跳起身来。 “第一个!”是那年轻女郎的声音,弓弦震动,便是当头一箭直朝卓秋依射来。 卓秋依身形方起,转动间大不如意,情急之下,赶紧将手中灵燕长剑打横遮拦,但听当的一响,虽是打开了箭矢,却也狼狈的退了几步。 庞璞猛的将松纹古剑向地面一插,同时左手一推,却是助了行将起身的韩霓一臂之力,韩霓借着推送的力道,迅疾无论的飘纵开去,便是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又一支箭矢从韩霓面前掠过。 好箭法,如果不是几位剑客都以身法灵动而著威,几乎便要着了那冲天马尾女子的毒手。庞璞再不迟疑,长剑从土中再拔起时,剑尖已有血水滴落,他在向一旁退开之际,剑如飞电般横斫,又将几条窜身待噬的毒蛇分成两段。 “哎,我想起来了,那女子是……”况飞雄矮小精悍的身形最后跃起,却是更为迅捷,口中还有余裕说话,不过他忽的觉得面门前风声有异,方一定睛,却是一枚松果正中鼻梁,“……哎呀,我操,这松鼠真有古怪!” 况飞雄捂着鼻子踉跄后退,那只肥嘟嘟的松鼠在枝头吱吱叫着耀武扬威。 “妖女歹毒,四方合围!”才刚刚脱出毒蛇之困的庞璞冷声下令。 大司马府剑客毕竟名下无虚,变生肘腋的意外也只是让他们的窘迫之态一闪而逝,随着庞璞的话音,几个身形倏然如鬼魅般斜掠向前,却是分了四个方位,有心将那劲装女郎和冲天马尾的女子包围。 马尾女子的弓术不可谓不精准,可几大剑客往往能在间不容发之际侧身避过,也不过射出两三枝箭的工夫,马尾女子便惊觉自己再没有引弓搭弦的机会,对方的剑锋已经森森的刺到了眼前。 便是那劲装女郎也对这几人的高明剑术大感意外,她的本领原是不俗,却在四大剑客转眼间的合围之下有些措手不及,短刀方握在手,剑气便笼罩了她周身上下。 庞璞没打算取这劲装女郎的性命,只待剑尖指在她咽喉要害,便即制敌取胜,不曾想倏然间眼前人影一晃,一柄晶亮长剑反挑而上。 这一剑出现的太过突兀,庞璞侧身相避,同时提剑架格,剑交处,募的便是一股浑厚内劲沿着剑身反噬而上,庞璞一惊,此人功力之精强竟是生平仅见,心念转动间,再也拿捏不住,松纹古剑脱手而出,在半空中滴溜溜打了个转,又斜抛着插入地面黄土,剑身犹然嗡嗡的震颤不止。 这是何方高人?庞璞疾步飞退,张眼看去,便见一个褐衫短襟的精壮男子渊渟岳峙般站在那劲装女郎身前,手中长剑兀自凛然生光。 第081章循迹 池棠原先并没有把风盈秀忿意勃然的话当回事,不过看到妹子池婧一同奔出,倒底还是关心情切的随后跟来,也就是略慢了几步。待发现风盈秀果然逼出了前方山坳树影下的几个人影,这才方知其绝非虚言。再看那几个人影身法迅猛,疾巧如电,竟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不由暗自心惊,急忙抢上拔剑相敌。 那庞璞只看到自己眼前剑气嚣溢,池棠现身突兀直如猛枭破空,却没发现池棠在这之前,已然逼开了从另几个方位冲来的三大剑客,云龙剑由背出鞘,先自震开了卓秋依的灵燕长剑;紧接着顺势斜打,劲风席卷之处,五指短刃的韩霓情知难堪身形腾挪,不敢直撄其锋,仿若穿花轻蝶般一触即退;而后池棠剑身横撩,正击在况飞雄两柄湛蓝短剑的合手空处,况飞雄不虞对方竟有此等妙技,慌忙撒手扔剑,堪堪避过池棠的后手递招,自己则颇显狼狈的在地上向后打了一个滚;直到最后,才是池棠转剑反挑,护在风盈秀身前,蓄积的劲力迸发而出,庞璞应敌仓促,又哪里能够抵挡得住?一招交拼之下,松纹古剑脱手而出。 霎眼呼吸之间,池棠剑势一气呵成,连退大司马府四大高手,其时机拿捏之准,招式运用之巧,已是妙到毫巅。当然,池棠也是占了出其不意攻其未察的便宜,当真以一敌一俱各有备的交起手来,如庞璞这般修为,最少也要在百招上下方有制胜之机。不过话又说回来,池棠也未出全力,至少云龙宝剑的神效没有运使,否则但用些许玄力催发,云龙剑神兵天刃,纵然那松纹古剑也是绝世奇器,只怕也在交击之下一分两断了。 “何方宵小?潜身于此,又是何居心?”池棠目光与庞璞交视,神威凛凛。 有了池棠撑腰,风盈秀精神大振,大喇喇的一摆手:“瞧不出,这几个家伙还挺有些能耐的,哟,还有女人家那?池老兄你替我掠阵,本姑娘倒要好好会会他们!” 池棠有些哭笑不得,这位风姑娘想来是好勇斗狠惯了的,从不肯折半点便宜。但问题是这四人都是身怀绝技,别看自己甫一出手便是大占上风,但真轮到风盈秀头上,哪一个都够她喝一壶的了,可别轻敌冒进,倒把她陷了进去。 正在考虑如何替她出了这头,以免节外生枝,一旁的况飞雄相看了半晌,忽然迟疑的开口唤道:“遮莫是负剑士池先生?” 池棠眼角一转,见对方表情并没有什么敌意,却也一时未曾认出:“便是池棠,你是何人?” “啊,果然是池先生,这面目大改,一时未能相认。在下大司马幕府,遁影灵雀况飞雄,池先生还记得么?” 池棠来此时节,那是化身光影,直入院中,况飞雄只知道来了个伏魔高手,又哪里会把这高手和昔日讨伐鲜卑鬼军的前锋主将联系起来?况且池棠面容痊愈,无复那时之貌,况飞雄初时自然不识,他是从褐衫短襟,以及那相似的身形气度才勉强把池棠认了出来。不过听池棠坦然相应,他便松了口气,看来不是什么要命的对头,相反当时他曾与池棠等几位乾家弟子一路同行,也算颇有故谊了,这下子,连池婧他也想起来了,怪道看这个冲天马尾的姑娘这么眼熟:“哈哈,这不是鸣凤寨的婧姑娘么?你们兄妹相会时节,我也在一旁,不记得了?” 池婧眨了眨眼,隐约记得见过这么个矮小精悍的身形,不过姓甚名谁,五官样貌,却是一片模糊,怔了半晌,难置一词。 “是大司马府的朋友?如何在此地?”池棠依稀有了印象,但大司马府那几位同行剑客中,除了同为五圣化人的韩离,便只有那戴着铜面具的残目鬼枭伊貉令他记忆深刻,况飞雄那时候不显山不露水,乍见之下还真有些想不起来。 再看另几位,娇小玲珑的卓秋依和身姿绰约的韩霓似乎也曾见过,不过这两位女剑客紧随大司马幕下,那时并没有随军同行,相对来说也只是一面之交。至于庞璞,池棠又看了他好几眼,确定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貌若乡农的公府剑客。 卓秋依和韩霓心下一震,她们记起了池棠既是武林双绝五士之一的剑术大家,也是伏魔降妖门派的神人化身,是与驭雷惊隼韩离相类的不世出人物。可韩霓心里还在犯嘀咕:不对啊,负剑士不是与哥哥齐名的吗?怎么今天这一次交手,他竟好像比哥哥还要厉害得太多? 庞璞也从没见池棠,不过负剑士大名如雷贯耳,他揉了揉兀自生疼的手腕,暗自思忖,不愧是双绝五士,我败在他手下也算不枉了。只不知我那虎师师兄与他相较究竟谁高谁下。又看了看池棠背后伸出的剑鞘,和渊渟岳峙站立的架势,竟是颇为眼熟,转念间,忽一激灵,他想起了那个在洛阳城见过的绝人孔缇。 …… 既然是大司马府的人,按说与祀陵尉系出同源,这番罅隙误会原该是尽弃泯然,却偏偏风盈秀素来对大司马府没有好感,此际不仅没有做出嫌消疑释的举动,甚至还不依不饶的斜着眼冷声道:“大司马府的人躲在这里做甚么?不知道祀陵尉办事么?” 风盈秀的恶声恶气引来了几位公府剑客的怒目而视,尤其是想到这劲装女郎前番催动地底冬眠毒蛇群起而攻的狠辣招式,庞璞更是在不豫之余又多了几分竦然警惕。 风盈秀可不在乎他们怎么看自己,眼见得双方攀起了交情,这场架打不起来了,胸中这口恶气一时也不得伸张,手一招,一道黑影飞速疾闪,转眼间蹿上了风盈秀肩头,肥大的尾巴像突起的翎毛招展的晃了晃,倏然不见。 况飞雄看在眼里,下意识的摸了摸犹然肿胀生痛的鼻头:那只古怪的松鼠原来是她弄的手脚。 “对了,风姐姐,你不是说还有一拨吗?”池婧提醒道。 “哼哼,跑不了。”风盈秀口中揶揄:“妖怪随着你们几个大司马府的,也不知道就是跟你们一起的,还是你们把他们招来的。” “妖怪?什么妖怪?”不仅是况飞雄和庞璞,连池棠都有些诧异,他自信凭借自己火鸦神力的感知力,不可能察觉不出左近妖邪藏匿的迹象。 “那两个妖怪藏的深,要不是我派出美美查勘四下,又怎么发现端倪?”风盈秀手指动了动,话还没说完,表情便突然一怔:“咦?美美呢?” 这个显然属于女娃子的名字令众人莫名其妙,池婧却知道风盈秀是在说她那神出鬼没的灰毛兔子,见她这般说,也是愕然道:“怎么了?你那美美不见了?” “必是被那两个妖怪察觉了!”风盈秀一阵风似的飞奔,径向着远处枯木丛生,覆雪斑斑的山坡跑去,“我可知道他们藏哪里,他们要是敢伤了美美,本姑娘要把他们剥皮抽筋!” 池棠尽管一头雾水,可听说与妖魔有关,毕竟心生疑惑,当下施展轻功,紧跟而上,四位公府剑客竟也齐头并进,他们要看看那风盈秀口中的妖怪究竟从何而来,庞璞心内更是一凛:“却是哪里来的妖怪?我等潜伏多时竟全无察觉?难道真是冲我们来的?” …… 草木枝叶杂织,碎雪破土轻翻,却是全无人踪足迹,风盈秀呆看了半晌,满面焦急之色,口中又在念念有词,不知在做些什么。 “妖魔何在?”池棠茫然四顾,还特地运气了察气觅魔之术探览周遭一番,没有任何异常,这使他觉得是不是风盈秀弄错了。 “呀,不对劲!”风盈秀恨恨的剁了剁脚:“这半里地之内,竟是没有任何飞禽走兽,肯定是有人把它们驱走了。” “你刚才是在召唤飞禽走兽?就像你唆使地底蛇虫逼我们出来那样?”况飞雄似乎明白了,不过看向风盈秀的眼神还是充满了怀疑。 风盈秀可不搭理,还在着急的四下找寻,看来那灰兔美美的失踪令她方寸大乱。 “莫慌,究竟是怎么回事?弄明白了我们也好帮你一起找。”池棠一纵身,挡住了风盈秀。 苦寻不获,风盈秀的神情登时委顿下来,呼呼的喘着气:“就是里面那个什么王放光的时候,我恐怕他还有什么同党,就暗遣了米粒和美美四下探查,结果米粒就发现了他们几个,美美走的更远些,后来给了我讯息,盯上了两只藏得极为隐秘的妖怪。我本来是打算等里面事一了,再转过头对付这两拨的。可现在美美离奇失了踪,便是那两只妖怪也远遁而走,不知去了哪里。” 况飞雄神色古怪:“等等,你是说在这盛香居外,除了我们几个,还有两只妖魔窥伺在侧?就在这里?” 风盈秀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懒得再次重复。 庞璞眉头紧锁:“不对劲,如果这里真藏着两只妖魔,你们看看这方位,距离我们藏身之地不远不近,又是地势极佳,我们但有什么举动便悉数为其所察,我们却一无所知。以我看来,只怕真就是冲我们来的。” 卓秋依赫然一醒:“莫非就是那殷家派来的妖祟暗辍于后?” “什么殷家?派什么?”池棠完全不明白这些公府剑客说的话意之何指,在他看来,就算真有两个妖魔伺身于此,哪怕还有些不轨之心,可放着自己这火鸦化人,以及盛香居中朱玥、姬念笙这般已臻绝顶之境的高手,还能怕他们掀起风波来?大有可能,那两个妖魔本就是妖灵一族的巡哨,也是被鳞神妖王释放出的紫光玄气所吸引,过来窥探一番后便自离去,何需大惊小怪? “师兄,出什么事了?”董瑶远远的从盛香居内走出,遥声相唤。看来是池棠迟迟未归,她有些放心不下,等不及的出来看顾了。那位年轻胡人不出所料的亦步亦趋,朱玥和翼横卫则一齐跟着,翼横卫是忠心护主,寸步不离;朱玥则是暗怀警惕,相随监视。 由来种种,驳杂多端,当真要一一详解起来,却非寥寥数语之功,况飞雄无意隐瞒此来实情,只是需要斟酌从哪一点开始启齿相告,尤其是见到董瑶,又想到这位乾家的师妹却也是竟陵董家的千金,谁知道和那韶岭殷家有没有什么瓜葛?这番思量,便是欲言又止,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池棠没注意况飞雄的神情,只对董瑶应了一声:“没什么,碰上故人了。”忽感身后沁然一暖,急转头看去时,便见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形仿佛虚空突显的影像,悄然步出。 池棠顿时喜出望外:“定通大师,你也来了?” …… 定通面色温润,笑容慈和,竟是毫不意外与池棠的异地重逢,单手一稽,轻颂佛号:“善哉善哉,又与池鸦圣见面了。” 几位公府剑客都是一怔,庞璞却扑通跪地,合什参拜:“师父,小徒等你多时了。” 这剑客便是定通大师的徒弟?池棠大感惊奇,便见定通笑吟吟的对庞璞招了招手:“起来起来,唯守晤期之约,何需执礼着相?” 这就是邪鹜剑客所说的神僧?韩霓和卓秋依见定通虽不是往常所见得道高僧的模样,却也自然而然感觉到了一种亲和温厚的热力,纵是剑客矜高气性,也情不自禁的裣衽一礼,况飞雄则看了定通好几眼,寻思自己所知的伏魔道高僧中有谁是这般模样。 定通却径至风盈秀身旁,一直缩在袍袖中的右手一伸,便见一只肥大暗灰毛绒绒的软耳兔子在他掌中颤巍巍的吸着鼻子,一派怡然自乐的神态。 “这是你的小朋友?是小僧将它藏了起来。” 风盈秀初时错愕,而后喜上眉梢,欢呼了一声美美,便将那灰兔接过怀中,百般抚揉爱怜,却是背后又探出了那小松鼠,凑头过去,与那灰兔挨挨擦擦的甚是亲热。 “她怎么会被你藏了起来?”风盈秀拎紧的心总算轻松下来,未询定通来历,却诧异反问。 “妖魔探查,必归巢穴,循迹跟从,乃知其踪。这位小朋友便在一旁,倒险些打草惊蛇。”定通转头望向了东南方向,语带深沉。 第082章灵识之慧 “巢穴?”池棠忍不住插话:“妖魔之巢不就是虻山阒水之地么?如今两族归一,双境并同,有狼圣敕令在前,倒这般鬼鬼祟祟起来,莫非是另有心怀异志之辈吗?” “虽说天下之妖,泰半出于虻山阒水,然今时今日,却未必尽从其源。”定通还是祥和从容的微笑,目光看在庞璞身上,意有所指:“妖灵一族纵然暂休干戈,可欲求人间天下的勃勃野心之徒,却是从来屡见不鲜。这次第,此妄徒便是引妖类为其所用,大有兴风作浪之势。方才小僧纵其而去,潜身随行,已然察知其巢穴所在。” 池棠不明白定通说的什么,庞璞却听懂了,神色一震:“师父都已经查探清楚了?果然便是那殷家在捣鬼?惭愧,弟子和同侪留神监视了多日,却还是一无所获。” “殷氏固有古怪,但始作俑者另有其人。以虻山漏网妖灵的本领,尚且甘心为其所用,此妄徒之能,不可等闲视之。我佛慈悲……”定通庄严的颂了句佛号:“……既知其险恶图谋,岂有袖手之理?说不得,小僧倒要管上一管了。” “哈哈,老温,就知道你会来。”朱玥几步之间便飞身纵跃而来,初看起来似乎是足不点地的绝世轻功,但池棠却知道天下轻功从无这等迅疾如电的速度,只怕还是介于瞬影移身和步履奔走之间的一种术法。“看到了没?在这里竟然撞上那个尚未回复的鳞神,你说巧不巧?正要带他们回裂渊国呢。你呢?跟不跟我们一起?” 朱玥忽又留意到了庞璞,看他在定通面前毕恭毕敬的模样,又是一奇:“这便你说的在江南新收的弟子?” 庞璞看朱玥这般与定通熟稔的情形,不敢怠慢,拱手相拜:“弟子庞璞见过……见过前辈。”这也是斟酌了半晌的称谓,朱玥哈哈大笑,定通也不多说,却向远处董瑶微笑合什一礼,董瑶没想到这一年有余,竟再次见到了这位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青年高僧,急忙按照乾家弟子的礼节摊手致意,身后的年轻胡人怔着眼,有样学样的也向定通躬了一躬。 “善哉善哉,凶王易性,竟有这般离奇际遇,亦是万法由缘。董姑娘以兰质蕙心,循慈悲之教化,古往今来亦未尝闻也。业因果报,善莫大焉。”定通并未曾置身于盛香居内,却好像对发生的一切悉数了然,一番话说得池棠心驰神摇,便是这古往今来未尝闻也的判词,就使他终于确定,昔日那灵泽上人的谶语自当是言指于此。既是命数有定,何不就让师妹完成这伏魔道中举足轻重的创举?一个乾家弟子却能培养出一位秉性纯良的再生妖王,这又是多么匪夷所思又令天下苍生额手称庆的奇迹? 想到这里,池棠越发坚定,总之是把那鳞神妖王看作了尚未开蒙的懵懂孩童,无涉情爱纠葛,亦不妨自己与师妹的携手鸳盟。 “小僧看到了翩舞姑娘的光焰,便知多半也是裂渊国相召。照澄兄便归去便是,小僧在这里却还另有要务。” “就是大师刚才说的那妄徒之事么?既然已知其巢穴,索性就此除去,也用不了一时半会儿。”池棠这话说的极有自信,大有天下英雄谁复抗手的豪气。本来也是,除了他这位火鸦化人,还有朱玥、姬念笙、定通这些当世罕有其匹的高手在场,当真是什么妖魔盘踞的巢穴又岂足当他们一击? 定通淡淡的摇了摇头:“其人所谋者大,毁其巢穴容易,一网打尽却难。当真要根除后患,绝非一时半刻之功。放心,池鸦圣与照澄兄便同往裂渊国就是,此事交给小僧处置。” 听定通这般说,池棠也知道自己的提议是草率了,除恶务尽是正理,又想以定通的修为,又是素来行事沉稳,至不济也可以自保,自己似乎也不必担心过甚,当下点点头,也不再坚持了。 略一思忖,池棠忽又省起,对定通建言:“哦,那张义节英灵当在彭城家中,大师若需帮手,自可唤他来。还有我几位同门,也可相助大师一臂之力,尤其是我那甘师弟……”池棠解下身后云龙剑,连鞘带剑的送到定通手上:“池某远行,难得其便,此神兵相烦大师寻到我那甘师弟,交付于他,他自有用处。”池棠这是怀了一举两得的心思,一是想自己与董瑶一行同往裂渊国,说是为了天外之天的情事,可谁知道要滞留多久?倘若再跟玄晶探秘一样,动辄数月经年之期,岂不是又误了雪恨家尊的大事?无论那汲勉是不是真凶,又或者是不是与蚩尤传人相关,但在不久前在乾家与灵泽上人的对话使他郑重其事,无论如何要把这神兵天器留给几位同门师弟,一旦遇上了仇人,也更有战而胜之的把握;而第二点,却是借此送剑之由,让定通不得不与甘斐接上头,以甘斐的古道热肠,闻知定通对付妖魔巢穴的就里,又怎会坐视不理?这样一来,两相得宜,却也是给定通添了一大强援。 定通接过云龙剑,淡淡笑道:“是那位独闯妖境的甘壮士?闻名久矣,缘悭一面,能得识荆,幸何如之。” “是说甘斐甘先生么?这可不是外人,大司马桓公一向器重于他。”韩霓忽然回忆起在大司马府与甘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嘴角方自带笑,却又想到已与那莫羽媚阴阳两隔,笑意顿逝,神色恹恹。 那个姓甘的胖子有这么大名气?风盈秀意似不信,她还在抚摩着灰兔美美,却抬起头来:“哎哎哎,对付妖魔鬼怪什么的,可别忘了咱们祀陵尉那,滕都尉就在院子里呢,一会儿大和尚跟他说说详细,讨了朝廷的令,本姑娘来作先锋!” “这个恐怕不行。” 定通的突兀之语连池棠都大感意外,风盈秀神采飞扬的脸顿时一怔,若不是看在定通援护美美的面上,几乎便要开口怒斥,总算怔了一怔之后,语气不豫地回道:“凭什么不行?瞧不起本姑娘的本事?” 庞璞神情木讷,面色深沉,看不出情绪也还罢了,况飞雄尚且记着刚才被那松鼠掷面之恨,此际已经冷笑出声,这个劲装女郎还真把她当什么了?有几手操控飞禽走兽的邪术便不可一世了?也不看看在场的几个都是些什么人物。 “你身具灵识之慧,大有来头,本不该流落山野。你得与照澄兄和池鸦圣他们一起,去往裂渊国走一遭。” 况飞雄的冷笑生生止住,连庞璞都愕然回头相顾,定通的这句话比前一句还要令人震惊,池棠也是愣神了半晌,看到定通凝视风盈秀的目光,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朱玥的表情甚是奇怪,视线在风盈秀面上游移飘忽,似是恍然,又似是捉摸不定的踌躇。 “我也觉得她大有蹊跷,浑浑噩噩中却难以参透,不意大师一语道破,倒是拨云见日。”姬念笙不知什么时候现身于朱玥身后,直直的看着风盈秀不住点头,一旁还跟着小姬尧,眼神中光彩流离,在风盈秀周身扫视了好几遭。 这应该是定通和姬念笙的第一次相见,定通却毫不陌生的向姬念笙一欠身:“姬先生也看出来了?” 朱玥拍了拍脑门,终于出声:“这……这……这还真是……前番我就看了她好几次,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会这么巧?” 众人目光齐刷刷的定在风盈秀身上,饶是她性情爽利也有些不自在,撇嘴接着朱玥的话道:“怎么不对劲了?你们又看出来什么了?” “通晓飞禽走兽之语,亦有相通天地造物之奇,这就是灵识之慧。小僧见姑娘操驭兽类之法,便已知晓姑娘来历。且待姑娘前往裂渊国灵识尽复之后,小僧自当前来参谒。” 能让定通说出参谒之称的,足可见风盈秀身份尊崇,非同小可,池棠兀自如坠五里雾中,不明白让这三大高手耸然动容的缘由何在,脑中反复寻摸灵识之慧的含义,却总是难以索解。 姬念笙还在自言自语:“是也是也,灵识传承之脉,却在此身,姬念笙此行不虚,不仅与亲子团圆,更是不负重托,竟这般离奇的终克大成。” “是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朱玥嘴上是自怨自艾,表情却渐渐兴奋起来,“还好老温来的及时,不然差点失之交臂。” “天数有定,只以为此间鳞神现身,大道纠合;又岂知实则两神交遇,各有分教?”定通灰白僧袍一拂,云龙剑收回袖中,依稀便有几分昔年汉军校尉、怒狮化人的昂扬神采。 直到池棠得闻两神交遇的话头,方才瞿然一省,这下看向风盈秀的目光也变得难以置信起来,灵识之慧?是说羽神凤凰开启万物灵智的无上神力么? 董瑶刚刚赶到,还没弄清楚状况,只远远听到一星半点的交谈,喜上眉梢:“风姐姐也和我们一起去么?那可再好不过,还有晓佩姐姐和小姑,索性也一同作伴前往,大伙儿热热闹闹的岂不为美?” 年轻胡人痴痴愣愣的跟在董瑶后面,大抵是董瑶欢喜的他就乐见其成,于是也望向风盈秀,呵呵的笑了起来。 …… 达官贵人们逃走的模样是狼狈不堪的,车驾疾驰,直跑出了数里地外,遥见异状已消,又确实没有什么凶险降临,这才止住了狼奔豸突。 殷涓和董邵从后赶上,对于这意外的异象奇景,殷涓费了好大的唇舌,再加上董邵知机的在一旁帮腔,才算让王伯豫一行相信,这是一伙来盛香居的卖解倡优弄出的戏法,不合做岔了手脚,倒生出祸端。少时必然严查惩戒,以正惊扰王公之罪。 不过达官贵人们已然是惊弓之鸟,再没了悠游消遣的兴致,王伯豫不耐烦的推却了董邵相延往董庄盘桓的邀请,又暗示了殷涓依定前约,早日回京的意思,便匆匆忙忙转道而去,告辞的礼节全没有了世家大族的仪范,庾家兄弟好歹还草草做了个揖,那王衮则直接软瘫在了车舆内,便溺的臊臭味直到离开良久后方才散去。 在恭送了达官贵人们远去之后,董邵也礼貌的告别,只淡淡留下一句:“仓促相晤,未得其暇,待他日亲往泓若公宅邸拜候。” 匆匆拜别,殷涓便带着从人打道回府,到得殷家庄时,已是天近黄昏。殷涓一语不发,沉着脸穿堂过进,径往内院,下人们知道家主今天被这变故弄得心情不好,但见殷涓经过,便是远远跪倒,谁敢多话? 旷大内苑一如昨日,地面碎雪中足印杂乱,散落的梅花花瓣交错其间,几株梅树只剩得光秃秃的枝干横生。 行散的浪厉淫狎却苦了这苑中傲梅,这便是那些达官贵人们蹂躏侵挞的后果,殷涓却不以为意,尽管今天的意外有些美中不足,但他终是得到了自己亟盼的机会。 殷涓再次来到了那座不起眼的舍间旁,刚要推门而入,却犹豫了一下,沉思了片刻又信步离开,转身登堂入室,重重转折,直走了大半炷香的时间,才到了里进一座青砖黑瓦的大房之前。 房门紧闭,窗棂间透出灯火之光,殷涓整整衣冠,方欲叩门,便听屋中传出一个平和深沉却又极具磁性的男子声音:“门扉未闭,殷公何需多礼?便请进来说话。” 殷涓脸上是少见的庄重之色,进门前先自深深一礼:“原是不敢打扰先生,唐突勿怪。” 两扇房门果然虚掩,开启时便是沁人心脾的熏香之气流溢弥散,殷涓浑身畅暖,进得房中,又将房门再复关上。 室内陈设奢华,器物名贵,就在那蜀锦编织,饰纹繁复的软榻上,一个身形瘦长,发髻高耸,两鬓边一片花白的男子抬起头来,面带微笑。看他脸上创疤纵横,偏生并不给人以丑怪可怖之感,倒平添了几分雄武雄豪的气概。而他一身灰蒙蒙的粗衫长袍又和这满室奢靡显得格格不入。 “殷公回府,不往他处却径来此地,必有要事,山子洗耳恭听。”瘦长男子一摊手,请殷涓坐下说话。 殷涓却不就坐,倍显恭敬的微微欠身道:“谋期已定,三月内殷涓必然重回朝堂。与端木先生所谋之大计便在眼前。” 第083章魔巢 端木凌宏,昆仑山绝云堡主,以一身绝仞明玉神功以及心念所致,信手拈来皆作绝诣的超卓武学修为,乃成为了天下武林赫赫有名的双绝五士之首。 殷涓经过几番辗转,终于在日前寻得这位天下第一人。他们都被南国士族排挤,雄心遭抑,大志难伸,隐隐的便大有同病相怜之意,更是对这唯论门第出身就才取仕,世代不变的九品中正之制恨恨不已。当然,殷涓本就是大士族的出身,也就是现在失势落魄,却也顺着端木凌宏的意思一再解释,只说他现在大有革除弊制,推陈出新的心愿,奈何势单力薄,难以成事,所谓文事武备,不脱历来变法的前车之鉴,惟其如此,自然便需端木凌宏以冠绝天下之神武襄助一臂之力。攀谈之下,两人一拍即合。殷涓邀请端木凌宏居于殷家,待以上宾之礼,俨然便成了共图东山再起的济援朋党。 端木凌宏表情并不意外,也没不见什么惊喜之色,只是淡淡道了声:“昨日京师权贵至此,山子便已大体知晓,倒是要恭喜殷公了,隐忍多时,终于有了一飞冲天的机会。” 殷涓陪笑:“知道端木先生素恶其辈,是以并不曾引见先生。偏生昨日殷涓又要一体奉陪,直忙到今晚送客之后才姗姗来迟相告,端木先生幸勿见罪。” “哎,所谋者大,自有屈伸委蛇之举,本是理所应当。殷公此语既显生分,却也是迂阔了。” 殷涓这回笑的自然了许多:“哈哈,端木先生教训得是,殷涓一个田舍家翁,虽说胸有改天换日之志,却总不脱这酸腐迂阔的习气,倒叫先生见笑了。”轻松笑声未必,倏乎话锋一转:“不知端木先生这厢安排得如何了?” 端木凌宏早知殷涓会有此一问,从从容容的笑答:“一发让殷公知晓,自可心安。也是山子还算薄有微名,江湖上的朋友们也都买账。这旬日之间,金龙令符皆已号申,江南舟楫第一的百舸帮帮主是山子至交好友,已经应允一旦大事起时,他百舸帮三千水师沿江直下,既阻大司马之军来援,亦可径入建康腹心之地;还有那位魏将军,只等动荡一起,他氐秦锐士便立即出兵犯界,令国中戍边大军无力回师;还有江南武林数以千计的英雄豪杰,届时当各组义军,从四面八方呼应而至。” 殷涓闻言心怀大畅:“善也!毕竟是端木先生,不动声色间便已调动了如许雄力,直抵甲兵十万!” “原是奸佞庸碌之辈当道,天子暗弱,国器颠倒,民愤四起,积冗日久。如今殷公登高一呼,天下英雄自然云合景从,山子不过是代为传了个话而已。”端木凌宏谦逊了几句,很快就把话题引向了实际:“殷公说是三月内必重返朝堂,有了这三个月缓冲,山子有把握再添数万生力军,都是中原战乱,散落四方的流民响马。有山子金龙令符相召,必可成泰山压顶之势,直逼南国疆域。” 殷涓愈加的喜动颜色:“好好好!有端木先生相助,何愁大计不成?”忽的压低声音:“哦,对了,昨日殷涓已经向那几个蠹臣放下话来,可需要借助先生那位氐秦朋友了。” “这是何说?”端木凌宏目作相询之意。 “还不是为了那桓大司马?欲破其势,先损其信。他不是说克还故都,横扫中原么?只需将氐人占据洛阳的证据呈于朝堂之上,则其言自败。” “明白了。”端木凌宏点点头:“最迟十日之内,氐秦军报详情并一应物事尽可至此。” …… 从这座青砖黑瓦的大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过人定,月影朦胧,暮夜深沉之际,殷涓却是精神焕发,直到又一次回到那内苑舍间推开房门时,他才省起自回府后便与端木凌宏密语谋计,这两个时辰下来竟是水米未沾。 不过他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分,下午心头的阴郁一扫而空,这些细微末节自然不以为意,探头看房中,一灯如豆,昏昏蒙蒙,并不见殷虞的身影。略一思忖,决定还是趁自己兴致高的机会,把几桩心事都给了了。 小心翼翼的关上房门,殷涓盘腿在榻上坐下,闭起两眼,开始轻敲灯盏旁的桌案。 “咚……咚咚……咚咚咚……”声音轻微却极有规律。忽然,殷涓的身形像是水汽蒸发般倏乎无影,敲击声也戛然而止。 …… 殷涓首先嗅到的,是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紧接着一阵透骨而入的阴风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睁开眼来,便见到一片比夜色还要昏沉的黑暗。 如果不是有些微的青幽磷火闪烁,殷涓几乎就要寸步难行了,他狠狠眨了眨眼,好容易渐渐适应了这片黑暗,抬头一看,嶙峋的黑色山石之间,一道溪流蜿蜒而下,淅淅沥沥的汇入山脚下一汪深池之中。 这不是殷涓第一次来这里,但每一次他都还是感觉到触目惊心,他不再去看那深池中腥臭扑鼻的红水,也不愿意去猜想是什么力量能令鲜血像溪水流淌一般源源不断。 “却是奇了,令郎还不曾离开,殷先生倒又跟来了?”深池旁鬼魅般现出一个瘦长的身影。 “啊,原是有要事向澜沧王陛下禀告,小可不敢迟误,这便立即唤慕萤上灵施术将小可带来了。”殷涓毫不意外的向那瘦长身影施礼,磷火绿光忽明忽暗的照耀下,映出了那瘦长身影峨冠博带的装束。 “请随我来。”慕萤显得文质彬彬,他和殷涓之间彼此都有一种虽然客气,却不亲和的礼貌,他不喜欢殷涓矫揉作态的士大夫之风,而殷涓也对他那迥异于妖类的寒族士子气敬而远之。 因此他们两个从山道拾级而上的身形一前一后,有意无意的拉开了几步距离,互相之间的对话平静得不带任何情绪波动。 “白天那几个大司马的剑客跟着你去酒肆了。” “哦,有慕萤上灵如影随形,彼等自是不足为患矣。”山石环抱的远处,一座黑色宫阙现出轮廓,走过去还要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又是山路崎岖,道径陡峭,殷涓走了没几步就有点气喘吁吁。 “那么殷先生也看到那片紫光大作喽?”慕萤这是在明知故问。 而这恰也是殷涓赶到这里,欲待向澜沧王禀告之事。不过他发现慕萤语气中揶揄的口吻,嘿嘿一笑:“小可也在奇怪,不知澜沧王陛下对此有何训示?”既然慕萤跟着大司马府剑客去了盛香居,此番情景自然也落在他眼里,不消说,他必然先回报了澜沧王,殷涓的反问更像是在抢白。 “那是吾族以前的王又现身了。澜沧王纳闷的是,这么大的事就发生在殷先生族人的酒肆之内,殷先生却怎么一直迟迟未报?” “小可肉眼凡胎,不知是何族何王,也不知这异象从何而起,自然不如上灵向澜沧王陛下说起时来得详尽细致,能有上灵代劳,自然是再好不过。事实上,小可忧心的是澜沧王陛下的兴复大计,却是稍有眉目后便即前来禀告。” 慕萤碰了个软钉子,顿时不吭气了。只听到他们在山路上的脚步声竜窣作响,不过慕萤的步履轻盈有力,殷涓的足音却显得粗重滞缓。 翻过了山梁,宫阙就在眼前,殷涓气喘吁吁,靠在山岩边略作憩足,慕萤既不回头,也不催促,依然保持着几步距离,意态悠闲的举目四顾。 宫阙就坐落在山顶的平坦处,沿着山顶,黑色山石向两下里延伸开去,形成了一片旷大的谷地,远远望去,谷地中人头攒动,黑暗中隐隐约约似乎飘扬着纛旗旌帜。再远处的山坳合围处,则是影影绰绰的一大片屋舍建筑之形,轰隆隆的闷响随着破空成音的流荡阴风飘传而至。 殷涓总算压住了心头因疲累造成的烦恶之感,咬咬牙,再次起身迈步,身上的纱软青袍已经被汗水浸得透湿。 殷涓一走,慕萤也动,默然不语的将他直延入宫阙之中。 宫阙内部的造型极为奇特,没有寻常宫室的富丽堂皇,也不像汉人建筑的雕梁画栋,只有一根又一根漆黑的石柱拔地而起,将巨岩堆叠的内壁撑得高大空阔,阴风穿过,顿时形成了鬼哭狼嚎也似的呜呜幽鸣。 置身于这样的空间之下,殷涓自认为多经妖鬼之事,却还是止不住的一阵阵头皮发麻,只想走快一些,早点脱出这种阴森恐怖气氛的包围。 终于看到了正殿上的灯光,殷涓加快脚步,正踏在了正殿前残缺不全的青阶之上,便见殷虞从内迎出,飞快的奔下,搀住了自己,口中道:“父亲,怎么此时才来?” “不得端木先生的准信儿,为父又岂能贸然来此?”有了儿子的搀扶,殷涓挺直了腰,一步步往上走的步伐竟也轻快了许多,然后,他就看到了在正殿中看着羊皮地图的澜沧王。 …… 汲勉衣着朴素的令人难以置信,他倒底还是脱下了那身乾家制式的褐衫短襟,而曾作为他虚影灵体最大特征的灰色斗篷也再不复见。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青色长衫,却把他的身形衬托得尤其高瘦,也不知是从哪里的乡闾村妇织出的粗麻所制,倒像是个貌不惊人的贫寒士子。 陷地站立一旁,神色间笼罩着一层忧色。他身后却坐着一人,黑冠黑衣,身材颀长,便坐着也几乎只比陷地矮了小半个头,不时能听到他的呵欠声连连;另一边,却是那千娇百媚的安媠熙,在这片阴风四起的魔巢地宫中,又是春寒料峭的季候,她还是一身绫罗纱裙,玲珑身段凹凸毕现。 殷涓刚刚进入殿内,汲勉便从地图上抬起头来,殷涓看着他眼眸中淡金色光芒一闪,心中一寒,急忙跪地参拜: “小臣殷涓,参见澜沧王陛下……” “起来说话,我不喜欢这种繁文缛节。”汲勉随意的挥挥手,打断了殷涓的祝祷称颂,慕萤微微冷笑,越过殷涓,向汲勉略一欠身,便一语不发的退到一旁,站在了陷地身边。 殷虞也扶起殷涓,口中笑道:“澜沧王济世为怀,解民倒悬,却是最不在乎这种虚礼,父亲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每次都还要三拜九叩。” “哎,礼法大道,岂可乱乎?”话是这么说,殷涓还是不敢违忤的站起身来,语气极为恭敬:“臣启陛下,小臣已然布下多处强援,先让那些士族大家与桓大司马斗个不可开交,而后陛下可以勤王义师之名一举荡平两方,里应外合,成事可期。” “哪里的强援?都是什么人?”汲勉不为所动。 “哦,有盘踞各地的绿林好汉,有对朝局积怨已久的江湖豪杰,还有被那些世家常年打压的失势士族……粗略估算来,可有三五万兵马。倘若待到数月之后,人数还会更多,力量也会更强。” “那如果等的时日再久些呢?” “再久些?大约多久?”殷涓不虞汲勉忽有此问,顿时一怔。 汲勉又将视线转到了羊皮地图上,上面除了寻常的山川形胜的标注,最显眼的却是用黑线划出的一大片疆域,这其中,包括了裂渊鬼国以及昔日属于虻山阒水的妖灵之境。 “也许是一年半载,也许是三五春秋,尚无定数。” “这……如何需要这许久?陛下,小臣斗胆,先前不是曾有言来,定是在今岁便要发动的么?” 汲勉的语气郑重:“妖王复出,大势有变,我不想我们的大军还要经受妖灵和伏魔道的两面夹击,总得先把他们的动向弄清楚了再说。雌伏待机,谋定后动!这样,利用这段时间,你继续联络天下豪杰,且壮大了实力,终归不是坏事。俟机之期,一应钱粮用度,自有我照应,你只管安心去做你的事。” 殷涓面有愁色:“只怕小臣在朝堂之上身不由己,那些个老蠹臣可巴巴的要对付大司马,要将小臣抬到明面上,做他们的棋子……” “大司马盯你可盯得紧,想对付你也很久了。”陷地插话道。 “随机应变,只推波助澜,不陷身局中,殷公这方面是行家里手,自然不必我指手画脚了。只需谨记……”汲勉抬起眼,语气不容抗辩,“……宁可稳些,不作妄动。” 第084章时移势易 甘斐站在大司马的幕帐前,身上那再度穿着的褐衫短襟竟令他有些恍若隔世之感,尤其是衣衫里还透出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这必是在祀陵尉署留存时节,那位娟儿姑娘浆洗的手笔,可自己这么一个肥壮粗莽的大汉倒散发出此等香气,未免有些大不自在起来。 受韩离之托,甘斐是要将关于此次洛阳之会,妖魔与人间息兵止戈的一应事体告之桓大司马。原本这事是韩离自己要来做的,可谁能想到前日忽然从半空里降下一位黄裙子仙女般的漂亮姑娘,说是有请鹰圣移驾裂渊国云云。甘斐并不认识她便是雅风四姝中的依依,却也知道裂渊国之请必是至关紧要,没奈何,韩离便随了那姑娘同往,却把这任务交给了他。总算他也曾颇得大司马器重,又一直是伏魔道的出众人物,由他相告,大司马自然也听得进去。 大司马随天子祭天庆春之行直到过了上元节后方自转回,却并不进府邸,与天子分开之后,径向庐江驻军之地而去。甘斐在大司马府门前扑了个空,还是多亏颜皓子拖着还没恢复完全的翅膀,歪歪斜斜的飞驰疾赶,总算在建康外郊追上大司马,进到了这临时搭筑的大司马行辕幕府之内。 自从高平城外一见,距此已半年有余,大司马的样貌却已发生了很大变化,刚毅秉正的眉眼印堂之上,竟已现出了几道皱纹;便是那与玄袍淄衣几乎同水一色的乌亮黑发,内中也有了缕缕银丝。不过那种雍容整肃,不怒自威的气概倒是依旧。 然而在听了甘斐由头至尾的讲述之后,大司马的神态并没有什么波折,给甘斐的感觉,对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就是这样……妖魔侵伐之举大有可能就此告终,是为人间大幸。”甘斐担心自己是不是还有些口齿不清,桓大司马没有听明白,所以在末了还特地重复了一遍。 “嗯……”桓大司马信手捻起桌案上漆槅中的胡桃干仁,放在口中,忽又想起甘斐,微笑着又抓起一把,往甘斐面前一递,动作显得甚是随和亲热。 “诶。”甘斐也不客气,上前张开两手,满满接了一捧,一口咬下,在嘴里嚼得喀喇喇直响。两边侍立的几位公府剑客忍不住偷笑,乾家弟子说起吃来,那可是天下一绝,今天帐中当值的却是汲血天鹰超节豪、破军豪鹫翟翳和索命飞鸦尹靖,看甘斐这般就想起了昔日在军帐中乾家弟子们的饕餮吃相。 “妖魔无患,自是天下大幸。可惜人间纷扰依旧不断,你看看,氐人进据洛阳,垂涎江东之心昭然若揭;东胡虎视眈眈,犯界寇边之举此起彼伏。说到底,还是大晋国力当强,才能真正保得苍生黎民。”大司马缓缓道。 这叫甚个话来?甘斐觉得大司马说的言不及义,分明是为人族类尽脱此险,怎么大司马倒只转到了江东南国一隅?这不就是妖魔虽然未必来了,氐人鲜卑人却依旧虎视在侧的意思么?莫非氐人、鲜卑人、还有天下诸多外胡异族人便不是人了? 回想洛阳之战,晋将沈劲并五百壮士固然英勇绝伦,可抵御妖魔的并不仅仅晋人一家,那以五千人马径击妖魔的鲜卑铁骑,难道不是义无反顾?那以数万兵众直往险境的氐秦大军,难道又是别有居心了?在妖魔汹汹之势降临于前时,人间各国摒弃成见,难得的携手并肩,怎么妖魔的威胁去了,人间又是剑拔弩张,尔虞我诈之局了呢? 胡桃干仁当是由酥油炒制,吃在嘴里香脆适口,可甘斐渐渐觉得不是滋味起来,眼见大司马心有旁骛,既不询洛阳之战的详细,也不问伏魔同道的近况,便是他那留在洛阳孤军困守的沈劲将军,也没有一字提及。 “甘英雄现居何处?”大司马从甘斐的咀嚼声察觉了他心里的些许异样,面作关切的问道。 “一直等大司马祭天回来,在建康城也没什么落脚地,便在那祀陵尉中呆了一阵。” “这成何体统?衙署简陋,怎可居憩?甘英雄又不是外人,如何不往吾府中前去?集贤苑永远有甘英雄的一席之地,甘英雄来去自便,决计无碍。” “哈哈,这可多谢大司马厚意,不过我是野性子,住不惯深宅大院,再说也怕扰了大司马宝眷。更何况面呈了大司马此事,我也要回去了。”甘斐把没吃完的胡桃仁顺手揣入怀兜,拍了拍手,这便打算告辞。 桓大司马知道甘斐性子,虽然一直想把他收为己用,却也清楚草率不得,昔日好容易想出个与莫羽媚结姻的主意,谁曾想莫羽媚偏生殁于北伐之战,如此一来,原先的心思也只能暂且作罢。至于现在,当务之急是朝局之变,一个草莽豪杰能留便留,不能留也不必急在一时,当下也不相强,点了点头道:“终是甘英雄奔波劳苦,来人,赐百金,以酬甘英雄奉告之功。” “哦。”甘斐居然真的就等了一会儿,此举令几个公府剑客大是腹诽不已,江湖人物,视钱财如粪土,大司马也就是顺口一说,这家伙倒还巴巴的当起真来了,哪里有个豪侠是这等做派的?更可气的是,当从人端上摆满金锞的托盘,甘斐竟还一五一十的点算了一遍,然后呼啦啦的用布囊包裹起来,对大司马拱手一拜:“谢大司马,甘某告辞啦。” 桓大司马颌首微笑,用目光送甘斐出了帐门,脸上又恢复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 帐后幕帘一掀,郗超踱步而入,口中问道:“桓公可听出什么来了?” “能有什么?虽说那些古灵精怪暂没了威胁,却也和吾等谋划并无瓜葛。” “不然。”郗超走到了大司马的将案边,却对几位公府剑客一努嘴,大司马会意,略一拂手:“帐外看候,莫使人至十步之内。” “诺。”超节豪一躬身,和翟翳尹靖出帐而去,这是大司马要密谈的讯号。 “桓公试想,此番妖魔与人间议和,却是在哪里?又是与谁人?”尽管有公府剑客驻跸警卫,但郗超还是把声音放的很低。 “不是与那氐秦新君在洛阳议的和么?吾知那洛阳守不得,留驻偏师少许,本道是那东胡鲜卑历战大损,急切间未必便挥师而下,原待出春时局稍定之际,再另遣援军前往洛阳,哪知道这氐秦黄雀在后,倒被那黄口孺子占了个便宜。”大司马是纵横天下已久的老英雄,苻坚在他眼中本就是晚辈后进,并不曾放在心上。岂知苻坚这一出手便是大军尽出的狠辣之举,将长安和洛阳连成了一线,虽说洛阳失守本在意料之中,却也对苻坚后发制人,渔翁得利的行径尝有恨恨之意。 “洛阳之失,唯大势耳,非桓公之过。可适才那甘士之言,却点醒了臣下。” “此话怎讲?” “妖魔与那氐秦新君议和,这是氐秦国无上荣耀之光,倒似是氐秦授降妖魔一般,又岂有不宣扬天下之理?连妖魔都畏而降服,那些散落部族,穷邦弱国自然慑于氐秦声威,未必再敢与氐秦为敌,再加上氐秦新君雄才大略,上下一心,又有良臣辅佐,只怕数载之内,氐秦就有一统北地中原的可能。是故,秦君洛阳平妖之说定然在短期内就将风传大江南北,以作氐秦声威之实。” 不等大司马沉吟着方待开口,郗超又给了进一步的献计:“昔时创立祀陵尉,本就是以神鬼之事为引,而振桓公权势之重。方今之际,时移势易,却要与初衷背道而驰。氐秦宣扬神鬼乱世,桓公却偏要说神鬼虚妄,氐秦传言不过是他们新立君臣欺罔世间的巧饰之说。世间既无神鬼,则彼等传言不攻自破。” “景兴的意思吾明白了,这般说来,便是那祀陵尉也已可有可无。只是洛阳令回报,吾已上奏天子,原要是为镇守洛阳的冠军将军并一众殉难烈士请旨封赏。若无神鬼之说,吾又何忍见烈士为国,徒然捐躯?” “本无妨碍那,沈将军之死不仅不需隐瞒,还要大说特说。冠军将军沈劲,本为罪臣之后,却怀忠义之节,崇慕大司马巍巍之风,慨然相从,乃以偏师孤旅困守危城,最终壮烈殉国。大司马有良将若此,天下士子谁不景仰尊崇?至于沈将军与那五百偏师如何战死,只说鲜卑燕国为大司马重创,怀恨在心,乃起十万大军围攻洛阳,却迟迟难以攻下,不防氐秦忽起狼兵,觑守军破绽处一鼓而入,沈将军由是罹难。此说既表沈将军忠直,又显我大晋军威,天子必欣然相纳,深信不疑。” “善!”大司马目中一亮,重重在将案上敲了一记:“便作此文章,看谁人还有异议!” …… 囊里的金锞沉甸甸的,甘斐并不十分开怀的回到了祀陵尉中,娟儿先见到了甘斐,盈盈一礼:“甘大哥。” 嵇蕤早在署里等了多时了,看甘斐神情,颇为诧异:“怎么了?都跟大司马说了?” “大司马好像早就知道,并不惊奇,而且他似乎是把心思用在别的地方,唉,人世间还有得乱呢。”甘斐一手递过去那鼓鼓的布囊,“大司马出手倒阔绰,赏了百金,你回头交给老五入库,该我的那份也一齐交上去,就算是以后莎儿洽儿在家里住的吃穿用度。” “怎么?你的闺女住家里也要给钱?可没这个道理。”嵇蕤一笑,接过布囊掂了掂。 “唉,一事归一事,现在家里没了那么多人,日后赀财也就越来越少,一下子添两个嘴巴,可得为以后日子盘算着点。” 娟儿在旁边听了,倒没在意话语中的沉重,忍不住扑哧一笑:“甘大哥这话哪像个斩魔神人?倒像个寻常百姓一般掰着指头细细碎碎的过日子,这却是新奇。” 甘斐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斩魔神人也得吃饭那,等后面妖魔鬼怪都老实了,我们却上哪儿营生去?” “这话说的,难不成妖魔鬼怪继续兴风作浪倒好了?”娟儿在甘斐和嵇蕤面前倒很自如,不像与韩离相对时那腼腆害羞的模样。 “说的也是,妖魔鬼怪再不害人,我就是饿着肚子也心甘情愿。”甘斐挠挠头。 “其实你们大可以来这里那,连我这样的闲人署里都养着,何况你们这么大有本事的,用朝廷的俸禄,甘大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甘斐刚要说话,便见里厢陈三慌慌张张的跑出来,一迭声的道:“哎呀妈呀,几位大哥快去看看,时大人出事了。” 啊?甘斐和嵇蕤一愣,又看到莎儿拖着洽儿奔来,不过看她们两个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和陈三的神情大相径庭。 见到甘斐,莎儿便唤了声父亲,洽儿则咧开嘴笑的更欢了,甘斐摸不清头脑:“里面出什么事了?”忽然省起,连忙从怀兜里掏出一把胡桃仁,往洽儿和莎儿手里一塞。 莎儿就手尝了一枚,唇齿溢香,脸上笑意不改:“不用看,时叔天天想着刨根问底的出了岔子,被那黄鼠狼精的臭屁给熏倒了。” 颜皓子在甘斐身边一直没说话,此际顿时笑的打跌:“那胖书生终于着了道啦。” “去看看!”这等热闹不可不瞧,甘斐就待直往里进,却听见外间“咚咚”敲门声起。颜皓子早就一晃身蹿了进去。 “呀,我去开门,这些时日了,多半是滕都尉还有风姐姐他们回来了。”娟儿勤快的向外碎步奔去,身姿绰约,甚是好看。 听说有可能是滕祥回来,甘斐倒不好意思先去瞧时寔的糗事,跟在娟儿后面,有心望望来者是谁。 大门打开的时候,便见到一个陌生的僧人,礼貌的深深合什向娟儿一躬:“我佛慈悲,打扰勿怪。未知乾家高士可在府上?” 第085章佛度轮回 不是滕祥归来也就罢了,却怎么来了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和尚?是个年轻和尚上门也就罢了,却怎么开口便要寻我们乾家弟子? 甘斐回头看看嵇蕤,心内寻思多半是冲四师弟来的。果然,嵇蕤一看到那和尚就眼中放光,快走了几步迎上前去,语带惊喜:“定通大师,怎么是你?” “我佛慈悲,与嵇壮士一别经年,不意在此重逢。”定通也认出了嵇蕤,合什躬身,神态极为谦谨慈和。 见是乾家故人,娟儿便将定通让了进来,嵇蕤做了个摊手礼,又呵呵笑道:“自从落霞山紫菡院一别,可不是有一年多了么?便是我那池师兄也时时念及大师。听说大师是裂渊国出身?在那里可与我池师兄相见了?” “阿弥陀佛,正是前几日受池鸦圣所托,特来此寻一位乾家高士的。” “咦?大师前几日就和池师兄遇上了?未知有何嘱托?又是来寻哪一位同门?” “甘斐甘壮士,不知可在此地?” 嵇蕤便立刻扭头喊:“二师兄,来寻你的。这就是定通大师,我们时常说起的。” 这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和尚就是定通?甘斐在后进门里早听的明白,看定通直若游走四方的普通行脚僧人,不禁有些暗暗称奇,听见说起了自己,急忙闪出身来,冲着定通抱拳拱手:“荆楚乾家弟子甘斐,久仰定通大师之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定通看着甘斐,倒并不觉得陌生隔阂,温和一笑:“素闻甘壮士独闯魔窟,虽万千厉妖列身于前亦面不改色,直是天下第一等慷慨豪烈之士,如何今番倒文绉绉的老学究也似?” 这和尚就是会说话,夸得人心里暖洋洋的,甘斐咧嘴大笑,还故作姿态的谦逊一番:“不敢当不敢当,那时候我可真怕的差点尿了裤子,不过想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就硬着头皮上了。” 得意就容易忘形,忘了形便口无遮拦,娟儿被甘斐粗俗的言辞弄得脸上一红,只作未闻,屈了屈身,便请定通往内院去。 几人边走边说,甘斐正问:“大师见到池师兄了?那我那九师妹小师弟有没有见到?” “岂止见到,董姑娘际遇堪奇,姬小友父子重逢,原是热闹得紧,却是裂渊国相召,他们作一路尽往裂渊国去了。哦,对了……”定通又转头对娟儿道:“贵署的风姑娘灵识慧体,来历神异,也成了裂渊国的上宾,那位晓佩姑娘也陪着她同往。至于滕校尉,说是另有要务,最多旬日之间,便能回来。” 娟儿低了低头:“小婢不过是署里帮闲的,这些事体,大师还需向仲尉官、时尉官他们说。” 看来定通遇上的人还挺齐全的,连滕祥都见到了。甘斐不由奇道:“池师兄是指名道姓让大师来寻我的?” “正是。”定通袍袖一荡,倏乎间手中一长,呈在甘斐面前,“鸦圣唯恐赶之不及,特留神兵天刃,交予甘壮士,以备师仇雪恨之用。” 甘斐停下脚步,面色郑重的接过定通手中之物,一眼便即认出,正是池棠那须臾不离身的负背云龙剑,剑鞘精美,隐隐有光华旋绕,偏是拿在手里,轻便的几若无物。 “嗓”,声若龙吟,甘斐执柄抽提,剑身半出鞘,映得面上一道明光。注目半晌,猛的推剑回鞘,长出一口气:“好!池师兄心悬师门血仇,特将神兵相授,无论那仇家是何人,定教他血债血偿!给!” 最后一个字是冲嵇蕤喊的,嵇蕤一怔,便见甘斐将云龙剑一抛,却是直到眼前,急忙伸手接住,心中愕然,不知甘斐是何用意。 “你是使剑的,用这个顺手。我还是用我的宽刃大刀。” 甘斐的宽刃长刀是承继家尊乾道元诛魔刀的路数,嵇蕤知道甘斐这是有用师门亲传刀法手刃仇人的用意,也不再多说,拱手道:“好。”将云龙剑负在了自己身后。 “乾家满门英烈,洛阳之战惊天动地,小僧未曾与会,却也每尝有追思激怀之慨。犹记昔日与薛壮士同席相对,共语抒怀,怎知今日生死两绝,阴阳永隔,宁不悲乎?阿弥陀佛。”定通沉痛致意,乾家战死同门中,他只与薛漾有旧谊,此刻提起,也是切时应景的悼缅之语。 甘斐黯然一叹,嵇蕤怆然涩笑:“六师弟但以降妖伏魔为志,得偿所愿,虽死无恨。” 娟儿发出一个短促的惊呼,她听明白了他们是在说谁,瞬间脑中天旋地转,僵在一旁。 哎呀,怎么忘了这一节。甘斐和嵇蕤循声一看,便自心下一咯噔。在祀陵尉这些时日下来,娟儿也不知向他们问起过多少次薛漾,甘斐嵇蕤隐隐感觉到这位姑娘对六师弟的情意匪浅,又岂忍以实情相告?每每顾左右而言他,竟生生的瞒了过去。不曾想与定通相见,心情激荡下脱口而出,倒不啻给娟儿一个晴天霹雳。 “他……他是怎么故去的?”娟儿眼圈发红,强忍着不让盈眶的泪水滴下。 谁能想到,乾家看起来最为木讷淳朴,貌不惊人的六弟子薛漾,倒是最惹情动相思,偏偏又最早殉身而殁,只引得翩舞含悲,晓佩生怅,便是风盈秀也是忿郁在怀,无处宣泄。今日又是娟儿泫然欲泣,哀从中来。 他们已经在内院之前,莎儿带着洽儿正出来迎甘斐,给了甘斐一个解围的机会,急忙冲她们使了个眼色,莎儿冰雪聪明,蔚蓝双眸还不及留意定通,便立即和洽儿靠近娟儿,口中故意埋怨:“父亲怎么惹娟儿姐姐生气了?” 由得女孩子去宽慰女孩子,甘斐逃跑似的忙将定通往里厢引,定通微带错愕的看了眼莎儿,最终低颂了一声佛号。 …… 在祀陵尉的正堂上落座,迎面却走来了黑大汉牛五,看到定通便是眉开眼笑:“来客哩,做饭,哸肉。” 定通笑了笑:“阿弥陀佛,小僧不吃肉,不动荤的。” 牛五还是憨憨的道:“哦,那不哸肉,给大和尚弄条肥肥的鲤鱼炖汤。” …… 这里的气氛冲淡了前番带来的悲凉伤楚之意,时寔脸色发青,正被颜皓子架了进来,却又看不出他伤到了哪儿,仲林波和吴凌、吴平跟在后面,看表情都是忍俊不禁,捂嘴偷笑。 不过吴凌很快就发现了定通,对于这位佛光煊然的高僧,他作为妖类的本能立刻就有些不自在,黄澄澄的眼来回打量了定通好几眼,心下揣摩对方的来意。 定通并不曾四下张望,却好像已将在场众人的情形悉数了然于心,对甘斐和嵇蕤笑道:“这祀陵尉果然藏龙卧虎,奇人异士济济一堂也。” “这是怎么了?刚听说是被薰到了?你不是不怕那黄鼠狼精嘛?”甘斐顾不上和定通相谈,先探问时寔。 时寔摇摇头,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颜皓子接口笑道:“也是怪了,这胖书生自从改头换面以来,可从没见他这般狼狈,捂着鼻子一头栽倒。” “小僧来看看。”定通没等甘斐向众人介绍自己,便凑到了时寔面前,略一定睛,忽的将手中念珠一抛,口中轻吟:“唵弗如切吽……” 霎时间,众人惊奇的发现时寔身上紫气一闪,却像是受强力吸附般丝丝缕缕尽涌向定通的念珠之上,定通伸手轻抚时寔额头,舌绽春雷:“开!” 一股无形的罡风飘散,紫气转眼消弭一清,时寔浑身一激灵,顿时神采焕发,挺直身体,一如寻常般淡然潇洒的向定通躬身一礼:“神僧妙法,闻所未闻。” “这是怎么回事?”纵然是像甘斐和嵇蕤这样见多识广的伏魔之士,也有些摸不清头脑。 “妖气与魂灵煞力大起冲突,这位先生通灵之身,却是控驭无当,反受其害。”定通寥寥几语,直道就里。 …… 原来时寔彻日探研妖鬼魂灵之道,却是钻了牛角尖,有心操控鬼灵,以为世人之用。结果在今天,当他运用起周身玄力,再次催发驭灵之术时,在体内蓄积的紫气妖力在魂灵煞力的牵引下,终至紊乱之局。 就好像习武之人的走火入魔,内息纷杂,时寔全无运使经验,自然着了道儿,周身如万针攒刺,痛苦不堪,偏生那将他引为通灵之资的紫气本就是阒水神祭芙蒂雅的淫厉体息,一旁的黄鼠狼抵受不住,形同失禁,不合放了个屁,时寔就此糟糕。 其他祀陵尉官都在幸灾乐祸的看热闹,哪里想到内中曲折?却是定通出身裂渊鬼国,又是佛法高深,最知鬼灵与妖力激合的祟弊所在,由是出手相助,一语道破关节。 …… 定通未彰其名,便先露了这一手,在场众人俱各改颜相敬,再听甘斐介绍了定通来历,便是纷纷上前参礼。眼见又是一位伏魔道不世出的高手人物,更难得有此大智大慧,时寔相谢之后便又开口动问玄虚所在。 定通却在听过之后沉思良久,时寔满腔热情顿作忐忑,不知这位神僧有什么见教,目带渴切的看着定通,一语未发。 “公子之意是引魂灵之力而为人用,然而立意虽佳,却不可行。”定通一开口,时寔面上就掠过一丝失望之色,定通熟视无睹,还在娓娓道来:“魂灵出于人知,人死而魂逝,魂逝之终,却是故忆尽消,轮回复起,再寄新生。我佛慈悲,超度之法,便是引魂魄早入轮回之术,此之谓生生不息,秉规循律之天地大道。公子强留厉魂孽魄存于世间,终究悖逆天理,反生其害。” 其间的道理太过艰深,定通也只是言及大概,但内中规劝阻止之意却是明确无误的,众人频频点头,深以为然,只有时寔愣怔半晌,忽然间只觉得自己的钻研尽付东流,心里空荡荡的怅然若失。 甘斐知道要让时寔转过这个弯来,终究还需时日,总之看住他不让他再去折腾就是,相信他早晚还是会醒过神来的,当下岔开话题:“大师来这里,恐怕不仅仅是交给我这把宝剑这么简单吧?” 定通微笑:“甘壮士倒是慧眼如炬,看出小僧原是有事相求。却也是令师兄池鸦圣的意思,小僧思忖来,也觉得谋事以万全为备,能得诸位助力,却令此事更有把握。” 以定通的能为竟然还需要众人援助,众人精神一振,倒要听听是何原委。 “有一凶妄之徒,野心勃勃,大有为害天下,兴风作浪之势。若只是举兵作乱,自有人间军旅抗衡,原不劳诸位。然其人身有异术,啸聚了好几个妖魔,并那虻山化魔之身的恶人,只怕人间军旅不是对手。偏生此际非常时节,妖灵族迁易变革,动荡未安;伏魔道元气大伤,无暇他顾,是以这南国之境,却是需要诸位奇人异士同心协力,才有克制之道。重中之重,便是需一网打尽,勿使再生遗患。” 甘斐心中忽然一动:“大师,可知那凶妄之徒是什么人?” 第086章风云涌动 定通摇摇头:“探查多时,只知其人与那韶岭殷氏一族颇有交集,藏匿之处,却在昔日幽冥血泉之境。然其人等闲并不露面,深居简出,只遣了两个曾属虻山之妖作为联络的使者,所以小僧也一直不曾见其面目,但见其驭妖为仆,血泉之境戾气凝蓄,便知其人所谋者大,能为亦是非同小可。” 先听到韶岭殷氏,甘斐便想到了那个在广良城见到的殷家公子,又听定通提及幽冥血泉,不由一怔:“血泉?怎么又和血泉鬼族扯上瓜葛了?血泉鬼族不是被裂渊国灭了么?难道还有余孽残留?” “血泉孽魂尽覆于裂渊之役,小僧亲身所历,自然无差。便是鬼皇鬼相并几位残灵鬼将,亦囚于裂渊国囹圄之中,再不能为害。但血泉举族皆出,其幽冥巢穴却仍然留存。却不曾想竟被那凶妄之徒用作了踞身所在,也不知是哪里弄到的存境密咒。” “也好,幽冥血泉魍魉凶域,趁这个机会,便一起收拾了。我们冲不进去没关系,大师若知大致方位,待我联络各处同道,就依着方位布下天罗地网,对方一有异动,便可一网成擒。”甘斐对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战略素来得心应手,昔日只身勇闯屏涛坞便可见一斑。 定通却还是摇头:“不可不可,那凶徒防范甚密,一旦发现此等形迹,只怕尚未成合围之势,便被他另出奇术破解,如此打草惊蛇,反生祸害。小僧也只是遥随那两位妖使,探知了巢穴之处便即返回,不敢再有深入,况且其手下人妖混杂,不可以伏魔道路数相应。小僧的意思,就是凝势聚力,隐忍相待,以正破奇,后发而制。一俟其举事,实力尽出之际,便以令其猝不及防之势,断其归途,扼其所向,一战功成!” 嵇蕤在定通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沉思不语,直到此时方才问道:“大师,那两个虻山之妖可知是什么来历?” “倒不是什么虻山大有名头的妖灵,一个是慕枫得道,行踪隐秘的鼠妖,一个是文华风物,敏知善匿的蛾精,却是都以身法灵动见长,当真论修为本领,尚逊昔日虻山四灵一筹。” “我知道那个蛾子精是谁了。这家伙好大的命,虻山那一遭也让他给逃了出来,竟还溜到血泉为恶。”甘斐见过慕萤,如果不是确定那白狐已被郎桀收押于魔境树牢,他几乎就要怀疑这个藏身于幽冥血泉,有意为害作乱的凶妄之徒就是白狐了。 嵇蕤的神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下意识的将手中的云龙剑握紧,这个动作引起了甘斐的注意,便听嵇蕤咬牙切齿的沉声道:“师兄,我认为定通大师请我们相助的事,和我们要去做的事,其实就是一件事。” 甘斐目光在云龙剑上扫了一扫,遽然一凛:“你是说……” “虻山陷地,慕枫得道,山鼠成精,化身白墨大子夏侯通,混迹人世之中,大师所说的鼠妖,只能是他。去岁中秋,大司马班师于洛阳,我听六师弟和七师弟说起过,他们就在当晚瞧破了这个假夏侯通,还在军营之中将其生擒。却在押送其前往大司马处之时,被一个神秘的灰蓬怪客救走,这件事,大司马府的鬼枭剑客,还有那位沈劲将军都是亲身经历。也就是说,这虻山陷地最终成了灰蓬怪客的手下……” “我们都知道那灰蓬怪客是杀害家尊的仇人,也大有可能是老三。”甘斐恨声接口。 “更大有可能,便是大师所说的这个凶妄之徒。”嵇蕤用肯定的语气结了尾。 甘斐不住点头:“这就是了,这就是了。前后一想,全都连上了。老三的野心不小那,分明是要扯旗造反争天下的意思了。” 颜皓子表情少有的严肃:“如果真是老三,那说明他以前是想用家尊和五圣化人的首级换取与虻山那伙子联盟,本是有心借助虻山的力量,现在嘛,只能是他自己干了,倒还招纳了不少从妖灵一族漏网而出的散兵游勇呢。他打的如意算盘,以妖和化魔之身来对付人,用网罗的人间高手对付伏魔道,两下相宜,再加上那个什么殷家的呼应后援,又得是一场大战那。” 尽管一直没有证实汲勉就是灰蓬客本人,但实际上在甘斐这几位乾家弟子心中,早将他们等而为一,甘斐握紧了拳头,指节格格作响:“既然知道了他的行踪打算,这可就由不得他了。” 定通不知道甘斐他们为何会突然义愤填膺起来,待知悉了就里之后,才耸然动容,合什叹声道:“我佛慈悲,此凶徒竟有此等渊源,欺师灭祖,天道难容。两逆归一,合当自败。” 仲林波迅速把情势理清:“对方藏在鬼界,既有妖魔为羽翼,也有恶人做爪牙,势力不小,我们这里虽然也是妖鬼人三方俱齐,终究数众悬殊,为万全计,一是需要迅速壮大本署力量,二是立即上报大司马,请他调大军来,共御肘腋之变。”祀陵尉分从吏曹,却因为大司马嘱意创建的缘故,一直把这里当作了大司马的隶属,现在仲林波不说上奏朝廷,只说报之大司马,众人倒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定通哪里知晓南国朝堂上这些错综复杂的党争权斗?便也点头:“原是有些故友同道,小僧召唤下便能赶来此间相会,至于那位大司马,早对此事大有警惕,已暗伏幕府心腹藏身于彼,小僧让他们继续假作监视之举,以惑凶徒耳目。” …… 祀陵尉往日里表面上的散漫渐渐变得荡然无存,在接下来的数日里,骤然成了厉兵秣马的战备之地。 犀首剑徐猛带着十几个龙精虎猛的大汉赶来了,令甘斐意外的是,那蓬关陈嵩和豹精将岸竟也随同前来,叙礼相契之下,将岸和吴凌两个妖灵还对视了良久,一个虻山天军副将,一个阒水涉尘妖使,现在起却同为并肩御敌的战友,未免令人感慨世事转易莫测。而当张琰朦朦胧胧的身形在定通面前拜倒叩见之时,陈三更是发出了一连串啧啧称奇的惊叹。 第三天夜里,地灵鬼将慕容衍居然也离奇的现了身,在与池棠一行同至洛阳后他就一度不知去向,却终究逃不过定通的佛偈相唤,不过他礼貌而冷淡的向定通致意之后,便又隐去了身形,没有说起他这些时日究竟去了哪里,定通却也不问。他召来慕容衍,目的只为了那幽冥血泉,相信出身于血泉的慕容衍必然大有奇效之功。 嵇蕤也没有坐等,在颜皓子的帮助下,他们开始四下奔走,知会江南的七星盟各处伏魔同道,化魔之身的恶人固然可在人间军旅中所向披靡,但面对伏魔道高手的破御之体,还是大为忌惮的。无论如何,伏魔之士的力量必不可少,就看能有多少人愿意相助了。 不过几天工夫,七星盟廉贞部宿庐陵铁衣门掌门邝雄也到了,廉贞部宿本就是为了针对其境之内的血泉鬼族而设置,虽说血泉已灭,七星盟大部又在各自防范妖灵一族有可能出现的意外而不敢轻动,但邝雄还是义不容辞的带着本门弟子和几个力宗挂名的好手赶来了,童四海也赫然在列。 滕祥在第七天上,终于赶回了祀陵尉,和他在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位陌生的白衣少年,甘斐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陈郡阳夏谢家的谢玄,滕祥和谢玄是怎么走到一路的,甘斐无暇推敲,却在气氛热烈的重逢相见之中,首先向谢玄身后那位青袍弁冠的老人拜倒称谢。 若无孔缇相授的回复之功,又岂有甘斐的再世为人?谢玄既然来了,随身近卫的孔缇又岂会不如影随形? 然而知道孔缇是池棠师父的人却都不在了,薛漾和郭启怀战死于洛阳之役,无食也不知是忘了还是心不在焉,却一直没有对甘斐提及过此事,反倒是孔缇微笑扶起甘斐,目视着他的褐衫短襟,突然问道:“池大郎何在?” …… 英雄云集,一场自洛阳大战后最为波澜壮阔的伏魔之会正在悄然形成,曾经清清冷冷,偏处一隅的祀陵尉兴盛了起来,挂着吏部调拨名头的钱粮财米源源不断的运送而入,一批又一批可供调动的军队制属划归到了祀陵尉的名下。 然而,这与权倾朝野的桓大司马却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仲林波前往大司马幕府的禀告尽如石沉大海,全无了声息响动,仿佛祀陵尉提供的讯息和大司马全无干系一般。 大司马给出的唯一回应,便是在十几天之后,送过来了几个人,只说是妖言惑众,欺瞒战情,姑念前功,暂不咎罪,发于祀陵尉,着即羁押。 当真是突兀,正如年前那全无知会的相送鲛人晶尸一般。看着这些人有老有少,被粗粗的镣铐锁着,神情落寞,垂头丧气,甘斐却又惊奇的发现了故人。 走在最前的,不就是那个大司马府戍卫的队率,在洛阳城死战到最后的校尉张岫?还有在他身后,即便神色郁郁,却仍将袍服衣冠穿戴的一丝不苟的洛阳令程一帆。再看另几人,却也都是洛阳之战死里逃生,仅剩下的几个幸存者,那白发斑斑的老狱卒,那身材瘦小羸弱的文吏…… 张岫和程一帆抱着满腔奋激之情,在年前赶回了大司马幕府,将洛阳血战,沈劲罹难的情形一五一十的尽数报之了大司马,他们要让世人知道,这些在洛阳困守孤城的勇士们是在和怎样残虐恐怖的对手抗争的,即便是面对传说中那些世人为之胆寒的妖魔,人类的第一战又是如何无畏壮烈的。 大司马素来沉肃的脸上后来也变得热泪盈眶,口口声声必令英雄之名传扬天下。却没想到这不过年后旬日之间,沈将军和五百勇士的壮举便再没了下文,甚至现在,他们也被一个无稽的罪名给发落到了这里来。 张岫叙述间,再没有了对大司马往昔的景仰之情,愤愤不平中还咒骂了几句,程一帆一语不发,扭着头挺直身昂立良久,出奇的没有对张岫的不敬之词表现出申斥之意。 豪杰壮士百折不挠而还,岂能沦落至此?甘斐心头一股激昂之气油然而生,他们绝不该是阶下囚,而是祀陵尉的座上贵客,哪还管什么大司马的指令,几下子打开镣铐,口中大吼:“牛老五,来客哩,做饭,哸肉!” …… 当一位风神秀彻的中年官员在滕祥延引下,来到祀陵尉的时候,甘斐终于意识到,这个出自大司马首倡的伏魔官署,已然在悄然无觉中改属易主。 中年官员对着满院见过的没见过的人、妖、鬼灵拱手,丝毫没有讶异之色:“诸君心怀晋室社稷,便是护国英雄,谢安感佩,愿与诸君并身相济,休戚与共。” 吏部尚书谢安,陈郡阳夏谢家的第一名士,朝中炙手可热的新兴大族。现在知道是谁在扶持祀陵尉了,甘斐看着谢安身边矫然肃立的滕祥,却对这大出意外的结果感到不可思议。 这便是滕祥壮大祀陵尉之功,与竟陵董家的合作只是引子,董家真正依靠的靠山却是阳夏谢家。顺理成章的,董邵把滕祥又引荐给了谢家,早就对祀陵尉牵记在心的谢安就此把这个用于降妖伏魔的官署纳为了自己的势力。 甘斐并不在乎谁是祀陵尉之主,他只知道,着意防范即将出现的纷乱危局,这才是目下实际。大司马莫名其妙的漠视轻忽,令他大为失望,相比之下,谢家这般全力投入,郑重其事的所作所为,倒颇使他心生好感。恰也是适逢其时,谁能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大司马竟忽然避之唯恐不及的将祀陵尉视为了弃子,这使谢安的接管进行的异常顺利。朝中两派势力即将破颜大争,偏是谢安将着力处放在了这里,看似闲子,却是用意深远,而滕祥作为竟陵董家的代表,和谢家这一联袂举动,也将对日后朝局变化起到至关紧要的作用。 …… 风云涌动,吊诡迷谲,一场多方蓄势,各怀机心的角逐即将开始。 第087章汇支合流 前往裂渊鬼国的一行人可着实不少,除了滕祥心悬祀陵尉要事先行告辞之外,其他所有人都份属其列。翩舞灵风飞引当先,池棠朱玥紧随其后,相携着董瑶、风盈秀、晓佩、池婧一众不会飞行之术的女子,再加上无食、小咪和风盈秀的两只爱宠,空中每每能听到小咪在汪汪叫,无食在嘿嘿笑;那妖王王难和翼横卫姜尚义被夹在了最中间,本当是他们最为得心应手的飞举移形之术现在却囿于凡夫之体而变得再所难能,还是池棠和朱玥一人拖了一个。不过王难一路上倒是安分得很,因为董瑶就紧紧偎靠在池棠身边,还时不时的对他软语宽抚一番,当真像个大姐姐对小弟弟的关切之情,这令他感到非常受用;姬念笙和姬尧则跟在了队尾,既是殿后压阵,也不无对王难的监视之意。 走走停停,原本三天可至的路程却因为人员的冗杂生生拖到了第七天黄昏才赶到了裂渊鬼国的地界。 荒漠苍莽,扬沙万里,西边的落日卷着半天彤霞掩映如画。灵壁飓风的喑呜作响犹然在耳,云峰绝壑的轩阔壮美便已高耸矗立。 碎月和娅莱两位国卫远远出迎,一迭声的问候之下又欢天喜地的将他们带向了莹沙鬼城。 日与月的更易使莹沙城光芒璀璨,像极了珠玉珍宝的晶华,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女孩子们交头接耳嘁嘁喳喳个不停,影影憧憧的魂灵身影在四周浮掠飘纵,却丝毫没给她们阴森恐怖之感,她们的面上神情既有叹为观止的惊奇,也有眼花缭乱的称羡。没有想到,一个鬼灵聚集的城市竟会瑰美若斯。 很快,他们在斑斓霞彩的冥晶神殿之中,见到了一身玄袍的裂渊大力王。 秉正之臣见到故主会是怎样的情景?尤其是这位秉正之臣偏偏又成了另一个足以分庭抗礼的异域之王,池棠有些难以想象。不过他发现裂渊大力王在凝视王难的时候,却是异常的镇定。倒是王难被大力王瞧得好不自在,只觉得对方沉毅威肃、气势非凡,不自禁的便生出了一丝畏惧之意,慌慌张张的便抓着姜尚义的手,身子却向董瑶一边靠去,口中嗫嗫嚅嚅,听不清在说什么。 “这便是现在的吾王?裂渊大力这厢有礼。”大力王温言笑道,目光转向抢上一步护在王难身前的姜尚义:“翼横圣卫,久违了。” 重逢不仅仅出现在这三位虻山旧属身上,烨睛在向灵风兴高采烈的招手;池婧则拉了拉池棠的衣襟,分外惊奇的指了指一旁位席上正遥遥微笑示意的韩离;募的,清越男声忽起:“念笙、尚义,真的是你们?” 姜尚义面现错愕,他看到独袖飘洒的公孙复鞅径向自己走来,边走边道:“形容虽改,可你身上这股子桀骜煞气就是变不了,果然是你!” 没走几步,公孙复鞅一侧头,和姬念笙清澈的眼神撞了个正着:“念笙,当真让我好找,早听老爷子说起你,如何现在才来?”不由分说,右手空袖一揽勾在姬念笙肩头,左手却与姜尚义相执,仰天大笑:“好好好,有道是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千载之下,我们北溟三友又得齐聚,便是天意眷顾,宿怨旧隙再也休提!” 姜尚义阴着脸没有说话,姬念笙洒然一笑:“鞅兄说得是,此番相见我与他的故恨已然一笔勾销。千年了,还有什么事看不开想不通的?” 姬尧此时跟上恭恭敬敬的向公孙复鞅一躬到底:“姬尧拜见伯父。” “你们父子相认了?好好好!真个喜事连连,快意不绝。”公孙复鞅简直喜出望外,脸上透着兴奋的红光。 北溟三友再相聚的时分,池棠留神看了看,正殿内没有他第一次到这里时琳琅满目的珍馐佳肴,倒是显得庄严了许多,桌案铺陈排列,灯火通明。那傅嬣一裾白裙,俏立在侧,笑吟吟的注视着公孙复鞅,想必是在洛阳之会后便已赶来此处;那老顽童似的海神坐在上首颇为惬意的饮啜着美酒,对殿上的情形并不在意;还有一个同样一身黑袍,身影间有飘烁之感的雄壮男子,却不认得是谁人。不过看到海神现在的样子,池棠又是心下一宽,显然海神前来裂渊国的成效圆满,不仅没有再生龃龉,甚至还成了裂渊国的座上佳宾。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裂渊国甚至有了第一批人类在此栖身,那是逃出血泉鬼皇魔爪的一应凡间女子们。她们身沾鬼气,难返人世,也就都留在了这里,与护国灵族的妖灵们生活在一起,俟她们寿终后,自然顺理成章的可以成为鬼国的侍女吏员之属,那也是后话。对她们来说,惨遭荼害,颠沛多年,现在甫得安宁生活,却是再好不过的归宿。只是这一次多方相会,正是裂渊国紧要关头,不必她们置身于此,所以池棠一行也就无缘得见了。 “池兄,你总算来了。”韩离走近池棠,说话的当口也没忘了向董瑶和池婧见礼:“董师妹、婧姑娘,很久未见。” 池婧噗嗤笑了:“哈哈,是你,韩大剑客。”董瑶却疑惑的眨了眨眼:“咦,你为什么喊我师妹了?” “我与池兄一体修行,五卫连心,自可算得同门,唤你师妹如何不对了?”还没说完,韩离又拍拍脑门,嘴角一扬:“呀,确实错了,该当喊嫂子才是。” 董瑶顿时笑逐颜开,池棠素知韩离雍容沉毅,并不是惯常戏谑玩笑的性子,今天却是怎么了?他有些诧异的端详了韩离一番,这才看出韩离的笑意透着神采焕发,好像是碰上了什么高兴事。 “哦呀呀呀,诸位尊客但见空位落座便是,少顷便启迎宾之宴。”边上碎月一迭声的招呼,倒似个尽忠职守的家老,却免了许多繁文缛节。 池棠落得自在,索性挨着韩离坐,口中还在道:“韩兄是几时到的?” “比你早不了几天,却是在建康城得蒙依依姑娘相召,赶来此间与你们会合的。对了,你们那位甘师兄正在祀陵尉呢。” 跟在后面的风盈秀耳朵尖,凑上来问:“你从祀陵尉来?可曾见到我那娟儿妹子?” 这一问恰是问对了人,韩离目中一个恍惚,似是神游物外,又似是徜徉徘徊,可也只短短一霎便又恢复了举止如常,雍雅一笑:“娟儿姑娘好着呢,时常带着甘师兄的两位女儿外出踏春游玩。” “甘师兄?就是那个猥琐的红脸胖子?他几时有了女儿的?”风盈秀对甘斐还停留在初时的印象上,虽然常有耳闻其已今非昔比,但也没太当回事,所以说起话来就有些大喇喇的不够尊重。 韩离不好接口,看了风盈秀一眼,转过了话题:“在祀陵尉时节也听说过署内还有两位神通广大的女子,不知姑娘姓风姓曹?” 边厢曹晓佩转了过来:“你也听说过我们两个?我姓曹,她便是风家妹子,你却是谁人?” 凝身铸体的绝美容颜使韩离也禁不住心中一动,还没开口,池婧便抢先介绍:“你们不识得他?他可是大司马府首席剑客,大名鼎鼎的驭雷士韩离!跟我哥一样,既是天下五士,也是神兽化人呢。”池婧在后来才知道自己的海棠哥在武林中的身份,心下震撼之余自也不无骄傲,此际介绍与池棠一般情形的韩离,更是掩饰不住的一股自豪之意。 “吓,他便是韩离?那个司雷疾鹰?”风盈秀和晓佩都吃了一惊,彼此对视一眼,他不就是大司马府那鲛人女妖的目标么?说起来,娟儿的离奇际遇便是因他而起。更不约而同的隐约猜想,这韩雷鹰碰到娟儿妹子,其间心境怕是非比寻常。 每一个有着自己故事的人于现在碰到了一起,看着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转着或相似或迥异的心事。就像蜿蜒的江河分流,在经历了各自曲折之后,又在相同的入海口奔腾汇涌。 董瑶忽而轻啊了一声,打断了众人的叙契,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便见王难不知所措的连连后退,大力王和公孙复鞅都在相劝分说,可那姜尚义却满面阴沉的张开双臂,护住了王难,死死的盯着前方。 他的前方便是海神,一手酒杯一手樽,自斟自饮之下却向王难走来。看那醉眼惺忪的模样,也不知是想做什么。 不好,还记得那时候姜尚义对阒水魔帝的深深敌意,此刻骤见之下,只怕旁生枝节。 顾不得解释,池棠先对董瑶一句:“看好那妖王,别让他受刺激。”身形一晃,早已快步赶到姜尚义身旁。 “这老饕包藏祸心,熊罴!你怎能让他与吾王相见?现在吾王回复未臻圆满,你是想这老饕害了吾王么?”姜尚义口中愤声言道。 “唉,翼横,神祇不是昔日那阒水魔帝,两回事,且让他相看吾王,对吾王有好处。” 姜尚义不为所动:“什么神祇?你熊罴现在也当了王,便不认自家故主了?你闻闻他身上这味,如何不是魔帝蛟龙?难道你不知道吾王性情大改、行事乖张是中了谁的阴谋诡计?你还让他相看吾王?” 便是在说那桩让鳞神妖王修炼新角的旧事了罢,池棠虽然不知详情却也能推算出个大概,只是想不到翼横卫以后进虻山之身,分明不曾亲见,但依然如此咬牙切齿不可饶恕的情状。 “我却怎么他了?”海神打了一个酒嗝,神情极为惊异:“我怎么记不得了?” 姜尚义冷笑:“一个记不得了便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你骗得了他们须骗不了我,这些日子我法力不成,可看透人心险恶的本事却是大长!老饕,你这套早就被世间狡诈之辈玩得烂了,你倒在这里厮瞒无知妖灵?” 池棠听在耳中,哑口无言。翼横卫只是随口一句话,却道出了多少人间丑态?都说妖魔食人,凶戾可怖,但说到心机深沉、欺诈奸狡,又怎比得这世人凡夫?想是翼横卫附体人身与妖王流离中原时节,亦是凶险重重,艰楚历历,对世人的了解自是大胜往昔。 “嘿,这是谁人那?居然这等说我?我骗你做甚么?我就是来看看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的麒麟老妖,虽说我过去确实跟他互相看不对眼,但现在看一看也能害他?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吧。”海神明显有了醉态,说话的时候有些口齿不清。 “你们!当真袖手旁观?来的路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姜尚义清楚单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阻住海神,只是没想到连一向忠心耿耿的熊罴大力将都是这样听之任之的做派,而那公孙复鞅纵然是自己曾经的莫逆之交,现在却也分明是置身事外,是以只能向池棠和朱玥大喊求助。 见了这等热闹,无食忍不住便想汪汪大叫一番添油加醋,却被姬念笙脑门轻轻一捺按住了嘴。朱玥则深表遗憾的摊开手:“来的路上我是说海神现在全变了,可没说不让海神和这位……这位小公子见面啊,你就这么固执?” 正在嘈嚷间,海神忽然一个趔趄,似乎是大醉之下被桌案边角绊了一下,身体摇摇晃晃扑地便倒。 酒樽和酒杯哐当当的滚了开去,众人目瞪口呆,看着海神就这样趴在地面,呼呼的鼾声大起。 姜尚义却更紧张了,他从不认为法力无边的阒水魔帝会像一个街井间的寻常醉汉一样酩酊睡去,如此装腔作势,谁知道是不是刻意作伪的欺敌之计? 他的两手握成了鹰爪之状,指缝间隐隐有气流蕴蒸,这是他运起了本就只剩四五成的妖力在全神戒备。姜尚义的郑重其事引起了躲在他身后的王难的注意,或许是很少看到义叔这般如临大敌的情形,他原先痴痴濛濛的神情遽尔一凛,一丛丛紫色光晕开始悄然生成。 “少郎,听话,不要紧张,姐姐在这儿呢。”董瑶适时的插话,她现在对如何控制王难的情绪已经轻车熟路。果然,王难哎了一声,对董瑶憨憨一笑,身上的紫色光晕倏然消泯。 刹那间,池棠感觉像是一种系出同源的热意从心头泛起,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玄灵的气息便已轰然焕发,他看到,火红色的光焰从睡倒的海神背后升起。 与此同时,池棠又听到了一个女子的轻噫,他循声回顾,便又立刻震愕的张大了眼。 风盈秀周身也同样被一层火红色的光焰包围,在晕影迷离之中,飘摇若仙。 第088章殊途同归 离风盈秀最近的曹晓佩被吓了一跳,伸手便去拉风盈秀,口中急道:“风家妹子,你……你这是怎么了?”手刚搭到风盈秀身上,便感热力炙烫,不由轻哎了一声,忙不迭的收回手来。 霎时间,本已躺倒在地的海神竟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快速弹身而起,矫捷轻灵得仿似浮掠而过的羽燕,眼光高明如池棠韩离,甚至都没看清楚海神的身法,只觉得宽袍青影一晃,他便已站在风盈秀的面前,再看那风盈秀,双目怔然,却是直直的盯在海神面上。 明明刚才在和妖王鳞神小有争执,却如何立刻又转到了风盈秀处?池棠虽感蹊跷却也大为意外,生恐醉意醺然的海神对风盈秀有什么不利的举动,下意识的就要赶去相阻。 “池兄且慢,且看老爷子区处。”却是姬念笙拉住池棠,嘴角微笑,大含深意。 池棠怔了怔,还未开口,便听到一个异常轻柔的声音响起: “灵识传承之脉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念笙,是你寻来的么?” 这个语调有着属于女性的温婉慈和,却又带着深广悠远的神圣之气,这令池棠和韩离感到似曾相识,略一转念,便省起正和冥灵玄晶中的囊神大有类同。只是现在发出此声的,却分明是那立在风盈秀面前不住端详打量的海神。韩离更是缜密的察觉到,这段话还带着南方古蛮的口音,倒仿佛是换了一个人在说话。 姬念笙笑着摇头应道:“可不是我寻来的,灵识传人是与路巧遇而来。想必是天意承合,因缘际会,该当成就羽神大计。” 羽神?池棠和韩离同时一激灵,当真是说那开启万物灵智的羽神凤凰吗?池棠回想临来时定通与朱玥几人的对话,再看看海神犹然被火红色光焰包围的背影,猛的发现自己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蹿出了几丛红光,这是自己的火鸦神力在呼应,更是大感不可思议。 “火鸦天卫的神力本就是从我的翎羽霓霞中而来,从这点来说,我们其实算是系出同脉。不过你最终借助天神的智慧而将这种力量去芜存菁,所以驭火的本领,你比我要强。”海神好像已经知道了池棠身上的呼应之像,忽而转过头来对池棠点头一笑。 池棠口中轻啊,只觉得海神这一笑之下带着沁然入脾的暖意,周身更是说不出的舒泰畅朗,神智中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动作却已经做了出来。 他向前一步,腿下一软,单膝跪地。和他一样的还有韩离,两位神兽化人像是臣子面对帝王般施以了觐见参谒的礼节,尽管这纯是情不自禁的举动。 “啊,还有雷鹰天卫,能够再见到你们,真是令人高兴的事。”海神很自如的向他们略一颌首,然后又回过头去,凝视着风盈秀,本该是雄毅威严的大秦老者的面孔此时竟透出一种慈爱和感慨混合的神情。 “她需要一次恢复灵识的历程。”海神忍不住将手轻抚在风盈秀额头,就像一个母亲在轻抚自己的孩子,风盈秀恍若不觉,事实上自她全身出现了火焰光华之后,她就似乎一直在神思恍惚之中。 火红光焰腾然焕发,将海神和风盈秀的身影包含于内,晓佩挡不住热力炙面,侧过臻首连退了几步。 现在倒是姜尚义和王难给晾在了一边,王难素来颟顸痴懵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沉思的表情,双眉微皱,两眼一霎不霎,似乎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又像是碰上了什么难以索解的问题而在踟蹰不定。姜尚义同样被海神当下的异象弄得万分错愕,却在错愕之余还有些云里雾里的不知所措,他双手鹰爪之状松弛了下来,全身气劲也随之消散,又注目凝视了半晌,然后环顾四周,视线从公孙复鞅、大力王以及姬念笙面上划过,口中喃喃自语:“这……这老饕是……是怎么了?” “还没明白么?尚义,你看不出来现在的老爷子其实并不是老爷子吗?”公孙复鞅微笑颌首,显然海神的这般情形他并不是第一次得见。 大力王深深的看了姜尚义一眼:“翼横圣卫不曾看出,却也怪他不得。他毕竟是后至虻山,古神先灵的过往曲折还是不甚了了。话又说回来,我若非是得了囊神意旨相授,只怕也同样面对此情此景而一片茫然。” “倒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古神先灵?什么囊神意旨?和那……老饕……有什么关联?”姜尚义情知内中必有深意,虽然嘴上还是强硬,却也不自禁的将那老饕两字放低了声调。 在海神和风盈秀被火红光焰完全包围的时候,姬念笙的声音显得更加清越而响亮:“三千年沉睡中的反复争抵,终于使他成了她,而她也成了他,哪怕他们其实并不是完全的元灵和魂魄。” 尽管姬念笙的这段话乍一听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可池棠却似乎已经听懂了,尤其是当他把在盛香居的种种过往都联系起来之后,他甚至连自己刚才下意识的觐见举动都不感到惊奇,站直了身体,目光炯炯的盯着那一团火红光焰,感受着体内火鸦神力系出同源般的奔流呼应,口中的询问更像是为姬念笙的话语添上一份注脚: “姬先生是说……这位老爷子其实并不是那位在上古时代掀起腥风血雨,荼害天下的魔帝海神,而是那位羽神凤凰?” 韩离也适时的补充,他现在对于这些看似奇异怪诞的术法玄虚有着一种极为敏锐的理解能力:“也就是说,海神的躯壳内寄附着羽神凤凰的元灵。虽然并不能知道究竟发生了如何惊心动魄又离奇曲折的经历,但面前的这位老爷子已经从那个凶横暴虐的魔帝海神变成了宽慈睿智的羽神凤凰。而既然他本就是羽神,所以你们一力促成了甦醒未全的妖王鳞神来到这里,你们绝不担心海神会对妖王有什么不利的举动,倒还对他们的再次相见乐见其成。”其实这并不难以理解,那妖王王难可不就是元灵寄体的鲜活例子?而韩离也并没有赘言,在祀陵尉见到的甘斐的那一双女儿,一样给他提供了印象深刻的实证。 姜尚义紧绷的脸膛渐渐开始放缓,看样子,他心里多半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只是还有迟疑的喃喃几声:“果真……果真是如此?” “也对,也不对。”姬念笙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没错,羽神凤凰的元灵确实有一部分附在了海神的躯壳里。但这并不是取而代之,神祇的灵智也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消泯。这是一种元神势均力敌的相互影响。所谓他成了她,而她也成了他,这就是彼此影响的结果。海神确实还是海神,他只是经历了真正的洗心革面而成了现在的样子。至于羽神,她也在这种影响中成为了海神意识的一部分。” 看池棠和韩离各自凝目思索的情状,姬念笙又笑了笑:“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就像世人一样,人性是最复杂的,善恶的划分从来不是简简单单的泾渭分明。套用在老爷子身上,你可以把羽神的这一部分当成是老爷子平素深藏不露的另一面。而你不能因为一个人有多重的性格而把他当作是被多个元神占据的躯壳。” “大概明白了,就是这么说有些绕。”这方面韩离的感悟显然要比赤子情怀的池棠来得深,所以他最先应声。而池棠则思忖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只有在老爷子的意志力特别薄弱的时候,属于羽神的本元才会现出。”姬念笙向那团火红一指:“老爷子是远古神祇,意志力一般很难薄弱,只除非……他喝醉了酒,脑中渐渐变得混沌而紊乱,这才是羽神可以出现的契机,比如刚才。” “你们早就知道羽神和海神现在的这种情形了?”池棠不光是在问姬念笙,他看到公孙复鞅、大力王一副早已知悉就里的模样,他们肯定不止一次见过了羽神。 “不光是他们,我也早就见识到了。”说话的是殿上那一直没有开口的黑袍雄壮男子,话音一出,池棠便觉得有些耳熟,再看那黑袍男子身形飘烁,面目依稀有点印象,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 傅嬣掩口一笑:“池大侠不记得了?你与他朝面时节,他可是一身金甲玄袍罩身,如何卸了戎装就认不出了?” 池棠一怔,那黑袍男子哈哈大笑,意态雄豪的向池棠和韩离略一欠身:“鬼皇驾下,天灵鬼将。” 是天灵鬼将冉永曾?且不说他迥别于其他残灵鬼将的灵神清奇,就是冲他为人时武悼天王力抗诸胡的煊赫战绩,也不由得池棠和韩离不对他肃然起敬。说起来,虻山对战那灰蓬客巫澜沧时节,池棠和他还有一份并肩抗敌的旧谊,只是现在骤然一见这全改了装束的天灵鬼将,还真有些认不出来了。 池棠韩离礼貌拱手:“见过天王。” 单看那傅嬣一旁打趣,再不提昔日掳劫之恨,而那公孙复鞅亦是一派微笑之状,便知这冉永曾在裂渊国也一样被待为上宾,并且和当世几大高手已有投契之情,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其实你们本来也差一点就见到了。”冉永曾还没忘了继续前番的话题:“还记得那天你们从虻山离开,而海神老爷子又喝的酩酊大醉的样子吗?” 这一说,池棠倒有了印象,记得那时候自己牵记洛阳战事,归心似箭,在虻山晚宴未毕之际便和韩离及傅嬣一行先自离去,连执礼告辞都没有顾上。而海神老爷子似乎是好酒贪杯,正在畅饮连连的时分。 “宴席刚刚结束,老爷子鼾声大作,我正要告退的时候,羽神就出现了。说话的声音就跟刚才一样,慈和而温婉,我当时还奇怪老爷子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呢。” 姬念笙笑道:“这桩事除了我和天王,郎圣王和那位地爬子先生都是亲见。羽神还和郎圣王说了好一会儿话呢。也正是因为这番话,加快了我们前来裂渊国的进程。”顿了一顿,姬念笙又续道:“其实我早就和羽神有过交谈了,不过在虻山讲述阒水海神宫经历的时候,为免节外生枝,我隐去了这一节。没想到一夜时间,羽神便自己现了身。这样也好,倒省去了日后的许多口舌。再之后的情事,我和郎圣王前往洛阳议和,却不是亲历,大多不甚了了了。” 池棠豁然开解,怪道洛阳议和时分,姬念笙总是对妖灵一族的种种安排大感放心之态,再一联想他们要妖王来此时的确实保证,原来是早就知晓是羽神凤凰的缘故。只是姬念笙与自己同行多日,却一直没对自己明言。 如此已经可以肯定那风盈秀必然与羽神凤凰的传承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昔日刚认识她的时候,只知道她来历甚奇,六师弟薛漾对她诸般推许,又怎知其实有这等玄异久远的背景?现在想来,那无师自通的知晓百兽之语的能耐可不正和羽神凤凰开启万物灵智的神通大有契合之处?但若不是妖王王难出现在盛香居,祀陵尉适逢其会,自己和姬念笙又正好走了这一遭,风盈秀又怎么可能来到这裂渊国?天意承转,莫不相定。世事巧合到了这等程度,池棠不自禁的又想到了大师兄乾冲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然而一想到大师兄乾冲和六师弟薛漾,池棠总是心下戚戚,除了生死永诀的难舍之情,更重要的,还是他对自己未能与同门共历拼争的情事耿耿于怀。 “现在可以明确地说,今世的人魔之战早已充满了变数,只是各自行事的我们彼此并不知道罢了。”姬念笙似有所感的欷歔了一声:“郎圣王潜于阒水,有心改弦更张;大力将奋发虻山,一意革故鼎新;和他们比起来,我过去所做,只是逞英雄似的单打独斗,妄想以一人之力倾覆妖族,不自量力耳。然而,羽神早就开始了化解今世战争的努力。最终,我们殊途同归,在人魔大战刚刚开始的时候,便改变了所有的进程。” 第089章羽神玄奇 殊途同归?池棠反复玩味了此话的内中含义,最终不得不承认,似乎真的是这样。无论虻山有没有发生篡逆谋反的意外,阒水魔帝的变化早已注定。羽神使魔帝性情产生的改变,都将使阒水首当其冲的目标指向了背道而驰的虻山,两大妖族的内讧大战不可避免;而更凑巧的是,在魔帝甦醒之前,另一位神兽化人郎桀已经开始实施了相同作用的图谋。相比之下,伏魔道枕戈待旦所起的影响,也就显得并没有那么至关重要了。 理是这个理,但池棠仍然肯定伏魔道七星盟厉兵秣马的意义,因为有这些勇士们在,至少使惨遭妖魔荼毒的世人大为减少,而他们视死如归、可歌可泣的事迹亦将流传千古。 “对了,那郎桀呢?”有了这番思绪,池棠才省起众人在冥晶神殿这许久都不曾见这位灵族圣王出现,不由奇道。 裂渊大力王应声:“锢冰狼圣带着那位蚀水龟圣在玄晶探秘之中,已经有十几天了。” 是也,池棠记起在洛阳和议时节那位玄龟化人的女孩子,是叫梅丫的吧?还是凝露城前城主的孙女,也是来历甚奇的了。想必他二人一出洛阳就来到了这里,而有郎桀这熟门熟路的带引,又有现成的对付妖王魔帝的法子,此番玄晶探秘当不会经历的太久,主要是让那梅丫灵神焕醒而进行的步骤罢…… 池棠正在思忖间,忽的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隐隐听到似乎有一种嗡嗡的闷响,不由扫视四下,登时注意到那王难依旧一副皱眉沉思的表情,然而他的背后,紫色光晕正在悄然凝积。气华翻涌,蕴蕴蒸蒸。 而等他霍的转头之际,却又正与那海神的方位撞了个正着。 现在已经不全是火红色的光焰了,事实上,是火红光焰之中蹿起了一道似霞似锦的彩芒,忽而高涨若烟波瀚海,忽而收紧如寥灿星辰,那王难背后的紫色光晕正是随着这彩芒的高涨收紧在震动闷响不止。 在场众人都看到了这等异象,即便是与羽神早有交集的姬念笙此时也有些不明所以的震骇,他见识过羽神的霓霞焰光,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玄奇彩芒,他也不知道羽神和风盈秀此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殿内鸦雀无声,每个人都被这道彩芒吸引,渐渐变得如醉如痴。这道彩芒仿佛有一种魔力,既让人觉得沁然作暖的胸怀畅朗,又似乎令人感到意蕴悠远的心向神往。 终于,在又经历了一次彩芒的蓬然高涨之后,倏忽间归于消寂,彩芒连同火红光焰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众人也只来得及眨了眨眼便听到了一个女声: “恢复灵识的过程比我预想的还要顺利,我很欣慰在经过了那么多年以后,我的族人还很好的保存了这种天赋。” 声音是从风盈秀口中发出的,可显然是适才海神的语气,只不过是从男声变成了女声,口音也没有变,是那种带着南方蛮夷之地的土白。 然而此刻池棠看着风盈秀,却觉得大为古怪,他见惯了风盈秀的明快爽利,甚至还带着些久历江湖的咋咋呼呼。但现在的风盈秀,言谈间竟然有着一种娴雅沉稳的贵态,如果不是那身粗陋的短襟劲装太过碍眼,简直就是一位举止优雅的豪门贵妇。 海神高大魁伟的身躯已经躺在地上,气息粗重的发出鼾声,满面酒气未褪的赤红,好像刚才他的举动是在梦游一般,现在则重归梦乡,酣然大睡。 “让我想想……”最先说话的是韩离,手指不经意间又摸在了额头上那道若有若无的创痕之上,但这个动作只是表明他在斟酌用词:“……您是不是又附身在了她身上?我是说附身在这位风姑娘身上了?” 听说是风盈秀出了岔子,晓佩顿时急道:“你把风家妹子怎么了?” “风盈秀”淡淡一笑,这样雍雅的笑容配上风盈秀本就俏美明丽的面容,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不必担心,我只是暂借一时。我需要一个同本同源的身体来和大家说会儿话,总是用海神的声音开口,终究还是觉得挺别扭的,对不对?” 池棠的目光迎上了“风盈秀”的视线,而后又很快垂下双眼,以表不敢对视的尊敬之意,微微躬身:“果然是羽神,这已经毋庸置疑。不知能否告诉我们,本已在上古之战后不知所踪的羽神却是如何将元灵寄附在海神身上的?还有,这位风姑娘倒底和羽神又有怎样的渊源?我刚才听羽神说了,同本同源。我和风姑娘是素识,可却一直不知究竟呢。” 对于前一个问题,除了池棠这一行,似乎其他人都已知晓;而后一个问题,如姬念笙、公孙复鞅几个,也是略一推想便即恍然的神情,不过他们都没有说话,静静的等着风盈秀开口。 “说来话长,若是火鸦和雷鹰天卫不明原委,怕是也有碍日后大计施为。二位天卫且请入座,听我一一道来。”说是对着池棠和韩离说的,“风盈秀”伸手一肃,却是把在场众人都包括在内,她的目光更是深深注视了那王难片刻。 自从彩芒消散,风盈秀开口说话,王难已经恢复了正常,脸上带着三分疑惑七分迷茫,不过发现董瑶在一边招手示意,便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乖乖的依言在董瑶身边坐下,姜尚义倒底还是不放心,竖着手站在了他的身后。 “大力,我记得刚才不是说要开始迎宾之宴的吗?说实话,这几千年下来,世间倒多了许多珍馐美味,便是我也是欢喜得很呢。”“风盈秀”抿嘴笑道。 大力王拍了拍脑门,哈哈大笑:“正是正是,只顾着叙契交谈,如何忘了开席?国中魂灵虽无饥餐渴饮之需,但诸位佳客可都饿了罢?来来来,各归各座,边说边谈。国卫,开宴!” 碎月和娅莱一直在殿旁候命,一听大力王话语,碎月便即笑道:“哦呀呀呀,早就准备停当了,这便开席。” 话音未落,整座大殿的灯光忽然一亮,桌案上立即现出了各色菜品佳肴,渠勒的炖汤、若羌的烹鱼、焉耆的炙羊、温宿的填肠,更不消说还有那狐胡甘酒、月氏佳酿、鄯善香瓜、危须清果……这是池棠早已熟悉的馐馔,那时节也不知道吃过了多少回,可此际小别重逢,竟又感食指大动、腹中饥馁。 “还是照澄兄的手笔?”池棠不禁好奇的问朱玥,他记得朱玥明明是和自己一路同行,刚才在殿上也一直没有离开过,难道已经修成了身不动影不移就可遥相烹饪庖膳的法术? 朱玥笑着摆手,口中不自禁的吹起了口哨:“这可不是我做的,是我离开前,将这些手艺传给了国中的几个鬼吏。你想啊,往后来裂渊国的不仅有郎兄妖灵一族的访客,还有那赛伦族的、西方鹫族的一帮子,迎来送往的那可多了去了。咱们华夏礼仪之邦,哪有不招待客人的道理?哎,我想起来了,这回出去又学多了几个菜,趁这机会,我再教教他们去。对了,那些个姑娘们还在不在?烧出来菜可得让她们多尝尝,她们都是说实话的。” 最末几句也不知道朱玥是在跟谁说道,池棠自然也不清楚他口中所称的姑娘们是谁,正在一头雾水,还未及答话,朱玥便已一晃身,转眼消失不见。 看来照澄兄果然是无心任何世间纷争纠葛,只专心他那庖厨之道了。池棠想了想,觉得像他这样倒也见得风光霁月,磊落逍遥。 宴会的气氛很热烈,王难早已急不可耐的大快朵颐了,姜尚义还是一语不发的站在王难身后,对满桌的珍馐佳肴动也不动。便是池婧、董瑶这几位初至裂渊国的,也对这迥异于华夏的丰富食馔吃惊非常,免不了细细品尝起来,而后又止不住的交口称赞,更加快了取食的速度。无食则很难得的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小咪身上,边吃边欢快的摇着尾巴,口中呜呜的发出满足的闷哼,哪里像条狗?倒像一头贪吃的肥猪。 “风盈秀”吃食的样子很端庄,细嚼慢咽,依然维持着那份优雅,这也是大异寻常的仪态,池棠还注意到,那松鼠米粒和灰兔美美竟也堂而皇之的爬到了桌案上,快乐的享受属于它们的美味,对现在的风盈秀毫无排斥。这使池棠肯定,风盈秀那种通晓百兽之语的本领一定传承于羽神凤凰。 “我今天说的会比之前叙说的更详尽些,所以让我从头说起。”看到池棠欲言又止的情形,“风盈秀”很自然的提起了话头,她看了一眼正呼呼大睡的海神,继续道:“自从天神云龙去世之后,海神的野心日益加重,但他很清楚,仅仅凭他海神族的力量,是无法与另外三位神祇抗衡的。所以他用一种邪术诱惑了素来温和仁厚的鳞神,把鳞神变成了凶蛮乖张的性情。” “风盈秀”的语调很平静,但其中的内容却是极为震惊的,池棠看了看据案大嚼、恍若不觉的王难,现在的他或许算得上忠厚,可那是元灵受损后的假象。联想到在玄晶探秘中所见的那只凶戾麒麟,又岂能和温和仁厚扯上关联? 姜尚义露出了个你也知道的表情,冷冷一睨地上呼呼大睡的海神,忍住了没有说话。 “其实在座很多人都知道那是什么邪术了。是他将位于海底深处的天印石交给了鳞神,并让他借此修炼出一根新的犄角,说这样就可以拥有曾经天神的力量。” 这就是麒麟双角的由来,池棠并不奇怪,只是那什么天印石却是首次听闻,但他并没有发问,他不想打断“风盈秀”的叙述。 “可最终,这新的犄角无非是提升了鳞神杀戮的能力,却将他的性情完全改变。他的野心不可抑制的膨胀起来,并且开始大力发展圣山族的战力,有心将整个世界据为己有。你们一定会奇怪,出现这样的后果对始作俑者的海神来说并不理想,因为鳞神同样也将海神族视作了必须剪除的敌人,海神根本就没有从中收益。” 点头的只有涉世未深的公孙复鞅、董瑶这几个,如韩离则在略一思忖之下已有所悟,所以“风盈秀”看向他的眼神甚至是有些欣赏的。 “然而海神的真正用意,就是将鳞神推在明面,让他的野心昭然于世。这样一来,海神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与我和囊神联手,将鳞神的圣山族一举剪除。不得不说,这在上古平和的世界里还是极为高明的计策。只是海神的计策出现了意外,鳞神变异的程度远远高于他的估算,在我们三神还没有联合之前,他就先找上了我。虽然都是神祇,但我不属于擅长战斗的那种,鳞神杀戮的技巧比我要强得多,以一敌一,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想要各个击破,而我则成了首当其冲的第一个。幸好,我毕竟有开启灵智的能力,我察觉到了他的动向,并立刻做出了应对的举措。” “风盈秀”直视着对面的王难,尽管王难只顾着吃,而且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番话跟昔日的他有关。 “我将我灵识之慧留给了我的族人,数千年以降,我的族人一系看来人丁寥落,能够在这里碰上她……”“风盈秀”指了指自己,这个动作有些古怪:“……也真是极为巧合的幸事。而我在当时只留下我并不完全的元神,迎接鳞神的到来。是的,我选择了坦然赴死。” 第090章蟺易之术 池棠大概推算出风盈秀的身世由来了,这本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也正因为羽神凤凰的灵识之慧,使风盈秀具备了整个伏魔道少见的玄灵之力,难怪当时薛漾一见之下,就动了拉风盈秀进乾家的念头。只不过,恐怕他并不知道这种能力承自远古神祇。 因此,他没有在风盈秀的来历上再多追问,倒是韩离就另一个方面先开了口,他在“风盈秀”叙述的时候就一直在凝神思索中了。 “恕臣卫插言……”也或许是韩离久在大司马幕府,用惯了官场上的谦词尊语,所以臣卫这个称谓用的自然而然,不过看到“风盈秀”不仅没有丝毫见怪的意思,注视过来的眼神甚至还有鼓励的意味,这让他精神一振:“……羽神所言,有两处存疑,尚请羽神解臣卫心中之惑。” “但请说来。”“风盈秀”用一个优雅的抬手动作示意道。 “羽神的意思,自己并非斗战之道,是故不是鳞神敌手。可臣卫不认为坦然受死是羽神最好的选择,退避三舍、拖延迟滞才是上策。以羽神的修为,又是事先知悉,况且还有开启灵智的莫大智慧,臣卫不信羽神打他不过,还能逃他不过?拖延迟滞,便生变数。鳞神既然是想各个击破,羽神何不将计就计?”韩离微垂眼帘,和池棠一样,用不敢直视表达了对羽神的尊崇之礼,他的身板也跽坐得笔直:“就算海神不可靠,但那时候还有囊神在。只要羽神与囊神会合一处,那鳞神可就未必是二位神祇的联手之敌了。海神早存厮拼之心,又岂有坐视之理?定然会尾随而至,彼时三神坐镇,鳞神再凶顽也决计讨不了好去。” “风盈秀”嘴角含笑:“那不是一样遂了海神的愿了?” “那也比坐以待毙强。” “风盈秀”的笑使她端庄淑贵的气质越发耀眼:“可你想过没有?我若根本逃不过鳞神,终究难以幸免,又该当如何?” “这……”韩离语塞,自己这一番分析敢情是白说了,心下推想,神祇之间格杀之术或有高下,然玄力神术总是大体相当,又怎么可能连暂避一时也做不到了? “风盈秀”没有让韩离多想:“也罢,适才这算是第一个疑问,第二个疑问又是什么?不妨一并说来。” “还有就是……同样是与诸神为敌,鳞神为何将羽神选作各个击破的第一个目标?臣卫总觉得其间必有缘故。” 这话一出,姬念笙和公孙复鞅都是轻嗯了一声,座上的冉永曾也一抚颌下那近乎虚幻的虬髯,不住点头称许,显然是觉得韩离问到了点子上。 “雷鹰天卫既有此问……火鸦天卫,你又是如何看待?”“风盈秀”没有立即作答,却忽而转向池棠。 池棠不虞“风盈秀”突然问到了自己头上,不由一怔。其实韩离所说两大疑问他只想到了前一个,总觉得羽神彼时之举似乎有些失之草率;至于后一个疑问,也是韩离说出时才心下一动,感到内中应该还有隐情,可究竟是什么隐情,无论是自己时有时无的上古记忆还是脑海里若隐若现的神鸦应感都没有任何端倪,所以他只能茫然的摇摇头。 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风盈秀”却丝毫不以为忤:“我还以为你们是想起了什么呢。这不正是你们天卫最最清楚的事么?不过现在你们好像都不记得了。” 奇哉怪也,明明是自己提出的疑问,却怎么又兜回到了自己头上?韩离和池棠对视一眼,不知羽神究竟意之何指。 “你是用自己缜密的推断得出了这两个疑问。”“风盈秀”向韩离微一颌首,表示对他的赞赏:“其实这两个问题可以并为一个。鳞神把我选为第一个目标,是因为我这里有他需要的物事,而正是因为这件物事,使我消耗了大半的神力,所以根本无法逃脱他的毒手,只能选择布置好后路之后坦然受死。” “真的想不起来了吗?”“风盈秀”的纤指轻轻点在自己的额头上,不过池棠和韩离理所当然的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才继续笑着叙说道:“天神云龙在空中逝去,他最重要的一部分是由我保管的,你们知道是什么了吗?” 听到这个,池棠豁然开朗:“羽神是说云龙之首?”云龙三体,龙爪在北境莽原由莽族看守,龙骨深藏于北溟天池,而云龙之首数千年来一直是难觅其踪的一大谜团,以至于成为了虚妄飘渺的神话传说。然而池棠知道这肯定是存在的,在修玄谷棘楚就跟自己述说了云龙三体的妙处,后来又从囊神和莽族廖苗长老那里陆陆续续的探知了一鳞半爪。 想到这里,池棠不禁暗骂一声自己糊涂,明明囊神曾经说起过,云龙的首级是被羽神带到了一个玄灵之气极盛的地方,现在这些可算是全都串起来了,自己前番怎么还是一副懵然不明之状呢? “是的,当然是云龙之首。寒狼天卫守护云龙之爪;玄龟天卫守护云龙之骨;而云龙之首,不正是我请你们另三位天卫守护的么?” 另三位天卫?这便是说离火神鸦、司雷疾鹰和巽风怒狮了,可巧其中的两位就坐在当前,池棠和韩离面面相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上古时还有这一段经历。 “鳞神知道我在探索云龙之首的奥秘,并大有可能将其中浩博的玄力神通化为己用,他又怎么可能等到我成功的那一天?那支新长出的犄角令他不顾一切的铤而走险,可惜的是,他赌对了。天神的力量太过强大,即便是失去了生命而仅存的头颅也仍然不是我的法力所能融合的。在深入探索云龙之首的过程中,我的大部分法力都已被消耗,尽管进展稍有眉目,鳞神的进袭却使我再也无法最终与云龙之首的神力融会贯通。而我既然已经虚弱的无法脱逃,也就更不能让云龙之首落入他的手中,所以我必须留下,为你们争取藏匿云龙之首的时间。” “也就是说,最后云龙之首的所在,应该是我们三位天卫最了解的?”这段过往池棠毫无印象,但他非常诧异,原来云龙之首最终的下落竟和自己有着那么紧密的关系。 “不!最了解的应该是他。”“风盈秀”向下一指,令池棠和韩离大吃了一惊,指尖相对,分明是那犹然沉醉不醒的海神。 “后世的俗语怎么说来着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海神利用鳞神来杀我的当口,抓住了云龙之首转移的机会。他一直跟着你们,并且在你们疏而无备的时候,突施暗袭,夺走了云龙之首。别忘了,云龙之首同样是他亟盼获得的宝物,他也需要天神云龙的力量。再之后,我被鳞神杀死。你们也因此知晓了海神和鳞神的野心,联合世间人族开始了与圣山海神两族的战争。” 竟还有这样的离奇转折?那岂不是说获得了云龙之首的海神魔帝才是最终的胜利者?可那场上古时的战争又是怎么成功击败妖王和魔帝的?玄晶探秘的历程中,只看到了那场在羽离国与虻山妖王的大战,却并没有出现阒水一族的力量。听说是南方的九黎部落首领蚩尤在对抗阒水,但最后似乎也是被五方神兽的绝灵阵所封印,似乎那云龙之首并没有什么效用。 “由于出手抢夺了云龙之首,海神知道自己的图谋已经败露。他抢先一步,和鳞神的圣山族缔结了所谓的同盟,并且为除后患,他们两个联手又杀害了囊神,然后才开启了与神族天卫和人类的战端。你们一定想问,为什么获得了云龙之首的海神却没能一统天下?这不奇怪,战争很快就爆发了,他既没有去融汇云龙之首的时间,也没有足以短期内解开云龙首神力的智慧。他打定了长期战争的准备,他相信鳞神率领圣山族吞并人间世界的这段时间里,他是有可能解开云龙之首的奥秘的。他只需要让他的海神族虚应故事,必要时甚至还可以对圣山族施以掣肘,达到拖延的目的。云龙之首是他为以后与鳞神决裂时所留的后手。” 姜尚义重重的哼了一声,表达对海神魔帝的鄙夷和不满。而像董瑶、曹晓佩、池婧这些首次听闻上古过往的女孩子们更是目瞪口呆,只有王难还像没事人一般打扫着满桌菜肴,嘴上汤渍油垢,他却仍然吃个不停,倒成了殿中最轻松的一个。 “这就给了我机会。”“风盈秀”接下来的话有些突兀,池棠一皱眉,韩离已经开口:“臣卫不明白,羽神您不是已经……” “被杀了?没错。”“风盈秀”接口道:“神祇的死亡和灵族人类不尽相同,或者说,那种被杀的情形并不代表真正的死亡。雷鹰天卫刚才觉得我应该采取更好的办法,其实我已经选择了最好的办法。你们知道蜿蟺吗?” 池棠和韩离点了点头,蜿蟺就是蚯蚓,料想羽神忽然提及必有用意,他们没有出声打断“风盈秀”接下来的话。 “蜿蟺是一种神奇的生灵,无论你把它的身体分为几段,它都不会死亡,而它被断开的身体又会渐渐形成一条新的蜿蟺。正是受这种生灵的启发,我自己修炼出了一套术法,那时候也不曾起个响亮的名头,不过现在嘛,用时下的语言文字来说,就称其为蟺易之术……” 看到池棠和韩离若有所悟的表情,“风盈秀”便知道他们是想岔了:“你们一定认为蟺易之术是我把我自己修成了多个分身,就像蜿蟺那样殁体不亡?其实……我没有彻底的死亡是肯定的,不过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蟺易之术是锤炼元灵的法术,也就是说,我可以循复往继、分而化之的,是我的元灵。我的元灵通过蟺易之术分成了三个,其中最重要的两个,便是我灵识之慧的天赋以及参悟云龙之首的心得。也正是如此,我灵识之慧的天赋通过我的那个元灵传给了我的族人,并在族人深隐之后渐渐归于沉眠,我可不想让自己的灵息透洩而遭到鳞神的再次追杀。而参悟云龙之首要义的那个元灵则附于云龙之首中,本意是跟随你们天卫到达安全的地方,却最终阴差阳错的堕入了海神的掌控。” 池棠初时震惊,片刻推算后又恍然大悟:“所以海神在想要融汇云龙之首的时候,你就可以施加影响,并因此转寄于海神的元灵之中?” “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宝物,海神当然急不可耐的想要一试玄虚,也就在那个时候,我的元灵悄无人觉的钻入了他的脑中。只不过海神一试之下,发现云龙之首的奥义繁难多艰,根本无法短时间内化为己用,是以他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那时候的海神可是狡黠多智的,既然决定与鳞神虚与委蛇假作联手,又生怕被鳞神察知云龙之首的真相,因此,他没有将云龙之首带回他的海底巢穴,而是将它藏匿于一方隐秘的所在。那个所在可以保证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也不用担心被鳞神发现,因为他可以有充分的理由撇清自己、死不认账,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必承担与鳞神翻脸冲突的危险。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个看起来极为稳妥的方法,导致了他日后的嬗变。” 难道那云龙之首藏匿的隐秘所在当真是南疆暮山?池棠在心里道,棘楚和廖苗长老述说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韩离又是率先提出疑问,他的问题和池棠心中所想并不一致:“刚才羽神说了,您的蟺易之术是把自己的元灵分成了三个,说了这许多,那么还有一个元灵去向何在?” “风盈秀”对韩离眨眨眼,眼神中有几分戏谑似的意味:“雷鹰天卫想的这般缜密,如何推算不出?” 韩离摇头表示不解。 “既然元灵分成三个,灵识之慧托付于族人、龙首奥妙相从于海神,那么还剩下的一个自然是留在本壳啦,不然我为什么要留下来坦然受死?鳞神可不好骗,他要确定是把我给杀了。好在我最重要的元灵已然脱去,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原来如此,自己当真是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倒忘记了这简单的一点,韩离轻抚自己额头上的创痕,哑然失笑。 池棠紧接着发问:“那么羽神元灵是从那时候起就寄附于海神之身,为何阒水一族还是发动了人间大战?还有……又为何不阻止海神与鳞神联手杀害囊神的恶行?”他把整个过程捋了一遍,发现很多情事大有矛盾之处。 “元灵三分,我的神力也随之分化为三,其中之一在鳞神面自是全无抵御之力;那么另一部分的元灵又岂能与海神的元灵相抗衡?我需要一个趁虚而入的时机才能真正影响到他,所以在附于其体内的一开始,我只能沉寂不发。结果又碰上了你们五大天卫对海神的五方绝灵,我和他一起归于沉眠封印之中。直到五百年前的那桩变故,我才等到了机会,有人发现了我的踪迹……” 第091章尔虞我诈 在听到“五百年前”这个多次被人提及的说法之后,池棠下意识的心里一动,短短一霎间,他几乎可以推断出那个五百年前找到了羽神的人是谁了。 果然,“风盈秀”沉婉优雅的嗓音不疾不徐地说道:“……那是个来自南方的年轻人,拥有无比的智慧和矫然的天赋,仿佛天意注定一般,一场阴差阳错的奇遇使他找到了深隐于那藏匿所在的云龙之首,并且成为继我之后,破解了云龙之首神力的人物。” 是开山子,南疆开山子,只能是他!池棠在心内不住重复这个名字,感觉到所有的谜团现在都已经联系起来了。 “他只是一个具有灵性的凡人,可一旦掌握了云龙之力,他就完全脱胎换骨,尽管只是获得云龙之力的一小部分,但却足以击败任何一个圣山族或海神族的圣灵,哦,用他的称呼,这些都应该被并为妖魔,他是那么的血气方刚、桀骜不凡。所以,在那个时候,他对妖魔的剿杀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凶狠而又可怕的。” 一直默不作声旁听的裂渊大力王点头表示赞同:“不错,我对羽神说过的,他叫开山子,最恨妖魔荼害世人,简直是伏魔道横空出世的一代煞星。我那时候深居凌绝峰,却也听说了他的名头,并不想招惹他。而我听说,千里也小心翼翼的收敛了形迹,采取了避而远之的策略。显然,他知道不是这个开山子的对手。” 能够令虻山三俊中的两大高手不敢直撄其锋,足见开山子之绝世能为,池棠遥想其人风姿,心下悠然神往。 “风盈秀”继续道:“也正是对云龙之首参悟的加深,使他找到了云龙之首中我曾经留下的痕迹。于是,他顺着这些痕迹,按图索骥般的穿过了海神族神秘的结界,找到了我寄附于海神体内的那部分元灵。” 什么?既然找到了羽神的元灵,那也必然见到了魔帝本尊。这样说来,竟然是开山子去往了阒水魔帝的深海巢穴?池棠心下思忖,内中详情必是极为复杂,不然以开山子除魔降妖绝不留手的刚烈性情,在深海巢穴的这番相见,绝无善罢甘休之理。 好像是看穿了池棠心中所想,“风盈秀”颌首微笑:“看来火鸦天卫也知道这个人。没错,他发现了海神沉眠中的本相,当然起了除之以绝后患的心思。只不过由于是他的到来先唤醒了我,在和我的对话之后,他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 “为什么?”池棠不禁开口发问,他不认为这是羽神和开山子忽起了宋襄之仁,一定还有什么深意。 “因为很简单,即便他是当世第一的伏魔高手,可他仍然无法杀死在沉眠中的海神。神祇就是神祇,尽管那个年轻人拥有了云龙之首的一小部分力量,但对海神发起攻击,无异于以卵击石。单只那些吸纳而入的灵气反噬,就足以把他震得粉身碎骨。” 姬念笙对此深有感触,他昔日又何尝不是报着和开山子一样的想法?可事实上,只是汲取灵气的其中一条小小触角,自己也抵受不起。 “想要根绝此患。只有通过元灵的影响而让他自身起到变化。那个年轻人接受了我的提议,把云龙之首带到了海神宫中,希冀让我能够更多的融汇云龙之力,并让我成为改变海神的实施者。而他,则在之后选择了等待,等待我大功告成的那一天。然而,就是这个决定,却首先害死了他……” 池棠露出了沉重的神色,他记得开山子的下场,难怪一向行走天下除妖不止的开山子会有这一段看起来颇为突兀的闲逸时光,不仅和那位诱惑他的云舞晴相遇,也和莽族的廖苗长老有了见面的机会,这应该就是开山子在等待的期间所发生的事。 “开山子的到来当然是唤醒了我,或者说我的那一部分元灵。但在那时候我和他都不知道的是,云龙之首的神力影响,也使海神在沉眠中甦醒,但老奸巨猾的他……”“风盈秀”看了一眼地上的海神,“……并没有立即发动,而是将我和开山子的筹划都听在耳中,并且一等开山子离开,就暗暗的开始了应对之策。他首先通过元神传话,晓谕他的海神族,我记得当时在统御全族的,是一条鳗鲡化身的美丽女子,那位女子得到他的传谕,布置了一场针对开山子的狠毒计谋,使他最终丧生。” 这就是那场伏魔道尽人皆知、引以为戒的美人计的真相,池棠默默无语,眼角忽一转,却发现韩离双目怔怔,表情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都低估了海神的阴险,我得承认,这是我犯下的一个错误,并且害死了他。我虽然通过他学会了后世的语言,却还没有学会那许多尔虞我诈的伎俩。”在“风盈秀”略显晦重的语调中,又一个疑惑得到解释。她那南蛮土白似的口音原来是承自于开山子,而当海神自己元神说话的时候,却用的是从姬念笙那里学来的西北关中的秦腔语调。 “那么那位海神,又是怎么对付的你?”池棠身边的董瑶忽然开口,这很适时的把羽神从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拉了出来,“风盈秀”温柔的对董瑶笑了笑: “他当然不会放过我,不过他并没有露出破绽,假意沉眠,从而放任我对云龙之首融汇之法,他是打定了借我之手,坐收渔利的主意,他需要的是我的智慧,而我却还蒙在鼓里。毕竟我蟺易之术的这一部分元灵和他的元神相比实在相去甚远,对他根本无从感知。应该说,这也是一个极为险恶的计谋,如果不是他疏忽了一点的话……” 池棠韩离以及董瑶和曹晓佩池婧一众都在凝神倾听,那翼横卫姜尚义也早没了愤愤不平的神情,一脸关注之色。 “……他忘记了,在对云龙之首融汇参悟的过程中,我元灵的力量也同样在渐渐成长中,直到我有一天发现,海神早已甦醒并且虎视眈眈于后。所以,我也使了一个小小的计谋,利用他满怀贪婪、疏而无备之际,将云龙之首一并摄入了他的体内。这样一来,我的元灵就足以和他抗衡了,接下来的事,你们大致可以估算出来了,五百年元神之间你争我夺的交互影响,我终于成功了,海神再也不是那时候的海神……” “然后十年前我的出现再次将他们唤醒。”姬念笙笑着接口:“海神性情大改皆拜羽神之赐。这历历往事我也曾听羽神所说,但从没听过这么详细的,想不到五圣神兽和云龙之首还有这一段渊源。” 当真是离奇曲折,池棠沉吟了许久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再看韩离,见他还有些怔忡不定的神游物外,还是自己悄悄碰了碰他才让他回过神来,韩离勉强的笑了笑,这一笑更令池棠大感蹊跷,这韩离是怎么了?起初还是颇为精神焕发的兴奋不已,现在倒像是担上了什么心事。 “也不尽然……”听姬念笙这般说,“风盈秀”却摇了摇头:“……总说是海神性情大改,我却觉得……他这是重归本性。” 啊?这回不仅是池棠这几位初闻就里的新人们了,便是早就听过来历的姬念笙、公孙复鞅、裂渊大力王也露出了疑惑之意,姜尚义更是用冷笑连连来表达愤慨。 “你们都不知道的。”“风盈秀”显然并不在意旁人的态度:“在一开始,云龙天神威严浩博、麒麟鳞神温仁淑钧、弥蛛囊神恬淡雍雅、而我,也算得上气性平和。至于蛟龙海神,他却本就是诙谐风趣的性情。这是用现在的语言对五位神祇的描述,大致是这个意思吧。” 池棠注意到“风盈秀”对五位神祇的称谓都用了伏魔道的通常说法,也许有些地方还说的不够精确,至少这位眼前的“风盈秀”在举手投足间更有雍雅的风度,总比只闻其声未见其形的囊神要直观得多。然而现在的鳞神王难憨讷颟顸或有之,但怎么也和温仁淑钧的四字判语搭不上边。那海神老爷子倒是颇有些诙谐风趣的老顽童模样,可这难道不正是性情大改的结果?又怎么说是重归本性了呢? 王难又露出了笑嘻嘻的木笃神情,满桌的酒肴吃得罄尽,此刻的他正拍着圆滚滚的肚子,打着饱嗝,左顾右看,两眼从董瑶一直转到风盈秀面上,大感有趣。他已经放下了一开始略感拘束的姿态,想来是这美味可口的菜肴更使他放松,也有听故事的闲情逸致了。 海神的鼾声从前座传了过来,王难忽的哈哈一笑,偏过头指着海神对姜尚义道:“咦,义叔,你看那老头好不好玩?呼噜打的这般响,连那么多人说话都吵不醒他呢。” 姜尚义轻拍了拍王难的肩头,示意王难不要多说话,姿势就像一位老臣在关爱呵护一位少不经事的天子一般,既慈霭宽祥也透着恭顺尊崇之意,在完全知晓真相之前,他还不想让王难和那位奇奇怪怪却又应该是羽神凤凰的女子有过多接触,他现在可不放心把王难交到她手里。 “风盈秀”的视线随着说话的声音又落在了王难身上,目光中闪烁着复杂的含义,不过她的语气却宛若是在追忆往昔的感慨:“天神云龙就像是父亲,而我们,则是骨肉相连的兄弟姐妹。真是怀念那个时节,我们彼此团结友爱,守望相助。可是在一次抵御天外侵袭的奋战之后,我们从此告别了这样的岁月。” “那是一场不知从哪个天外之天而来的陨石雨,整个世界狂风大作,地动山摇,天幕为之血红,所有的生灵为之簌簌发抖。这是最可怕的一次侵袭,陨石雨带来的巨大力量足以完全毁灭我们的世界。所以我们五位神祇带着五位天卫,以及本就为数不多的神族子民开始了竭尽所能的防卫。冰雪、火焰、巽风、雷电,还有溶蚀一切的奇水,神祇和天卫的神力最终成功的化解了这次危机,成千上万的陨石雨被分解消弭,尽作灰飞烟灭。可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在这场侵袭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节,改变了这个世界的历史。” 整个冥晶神殿再没有其他人说话,静静聆听着“风盈秀”的阐述,对于众人来说,这完全是一个从未听闻过的故事,而曾经作为神兽天卫的池棠、韩离,也根本没有这场陨石雨的丝毫印象,只是记得在昔日与囊神在冥灵玄晶前的对话中或许偶有提及,似乎,这只是当时的世界所面对的许许多多外来侵袭中的一次。 “一颗巨大的陨石被我们的神力所震裂,它的绝大部分在飞散而开之前,就被蚀水消融,除了一枚长宽不逾三尺的小小碎片直坠而下,沉入深海。在这件事过去很多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巡视海底的海神发现了它,透着暗紫色的光芒,在深海的阒黑一片中莹莹闪烁。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天神云龙,但无论是天神云龙,还是当时各有职任的我们,都没有对此引起重视,而且还把这小小碎片作为唯一的遗迹给保留了下来。就让它这样躺在海底,作为对那场惊天动地的守卫之战的铭刻和纪念。那时候还幻想着,也许万千年后,我们族裔的后代在看到这个遗迹时,会怀念他们先辈们曾经的丰功伟业。我是在很久之后才省悟,这个决定是多么错误和影响深远,然而那时我只是寄附于海神之身,凭借着云龙之力而与他苦苦相争的一个元灵而已。” 那是开山子之事以后的了,池棠按照“风盈秀”所说在心内估算,也就是这五百年内才有的感悟,如此说来,确乎是很晚了。同时又很好奇,这小小陨石的碎片又给世间带来怎样的深远影响? “我记得刚才应该说到过这一小块陨石,因为为了纪念的意义,我们还给它命了名。”“风盈秀”注意到池棠和韩离仍然费解的神色,缓缓地说道:“我们叫它……天印石。” 第092章天印奇石 终于说到那个自己完全不知其含义的天印石了,在前番羽神叙述的时候,池棠便已颇感好奇,此刻不禁精神一振。 “我们把它当作了铭刻于世的印记,可事实上,这小小一块天印石中蕴含着邪异的力量,它能够滋长生灵的野心,蒙蔽生灵的神智,并且诱发一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险恶性情。” 这次又是姬念笙接口:“是也,所以那时候,是海神老爷子别有居心的将这块天印石赠予了鳞神妖王,让他的改变来引发世间的战火连天。” 王难很惊讶的发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不由抹了抹犹然油光光的嘴巴,下意识的往姜尚义身前缩了缩。 “这只是天印石作祟的一个方面。”“风盈秀”的眼神并没有看向王难,相反,倒又偏向了地上的海神:“其实最先受到影响的,恰恰就是海神。别忘了,天印石所在的深海海底,正是海神的辖地。在日复一日被那天印石的光芒所吸引的时候,海神的神智也在一天天的被侵蚀着,直到他心性大改,从诙谐开朗的英武神人变成了阴鸷狡诈的凶悖之徒。很难说,他将天印石赠予鳞神的举动是出自他的图谋还是天印石本意的唆使。我只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就是这小小一块天印石,把两大神祇都改变了,从而引发了旷日持久的战乱纷争,这样的恶果,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除。”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我已经记不清那许多过去的事了,竟是那天印石在作怪。” 突然响起的洪亮嗓音使众人都吃了一惊,池棠注目看时,便见海神一骨碌翻起身来,再没有先前的醺然醉态,一双碧眼光影烁烁,透着机警和豁然开解的清灵。 “风盈秀”却毫不意外:“我正想你什么时候准备起来呢,你的鼾声早就不自然了,不过也可能你觉得用这样的方式来听听关于你的过往会更自在些。” “难怪我有时候一大早醒来,总觉得自己昨晚是做了些什么事,可又完全没有这样的印象,却原来是你的缘故。”海神笑的很舒朗,说话的时候还惬意的伸了个懒腰,眼神一瞟姬念笙:“阿笙,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可怎么从来不跟我说?” 姬念笙同样用开玩笑的口吻耸耸肩:“不是让老爷子亲眼所见,我便是说了,怕是老爷子也不信,还徒增烦恼。” 海神哈哈大笑,转身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上,就手取起酒壶,一仰头,又咚咚的饮下了好大一口,还没忘记再看看瞠目相视的王难,嘴角一咧:“嘿嘿,这麒麟老妖如何变成这般模样?傻里傻气怪可爱的。” 姜尚义横眉竖目,挡在王难身前:“老饕,你再敢对吾王不敬试试?” 海神同样一瞪眼:“你是谁啊?从一开始就啰嗦个不停,我怎么从来不记得麒麟老妖身边有你这么一个小妖?这么大火气。” 漫说现在姜尚义妖力未复,便是翼横卫全盛时节,也在阒水魔帝面前天差地远,海神若当真要为难于他,只怕一根手指也能放倒他了。大亏是现在海神全无计较之意,而众人也越发感佩姜尚义的忠心耿耿。 大力王和公孙复鞅伸手拉过姜尚义,一个口称“翼横圣卫”,一个直呼“尚义”之名,俱都劝道:“你也少说几句,海神已非昔日海神,何必如此不依不饶?” 池棠仍然牵记着天印石,趁着这当口,便问“风盈秀”:“羽神,那天印奇石有这等邪异之力,现在却在何处?若依臣卫所见,此等物事,该当早日销毁才是正途。若是再让它存于世间,必是遗患无穷。” “风盈秀”做了个尽管放心的手势:“这又何消说得?天印石被鳞神修炼成角之后,却阴差阳错的被那千里谋逆所下的奇毒所融,也是机缘巧合。而我看现在的鳞神似乎已得云龙之力的贯通,最后剩下的一点残余也已被消弭一清,再不复害矣。” 想来便是那在盛香居夺取董瑶的云龙骨所起的效用,池棠心下欣悦,轻轻一揽董瑶纤腰,意示嘉许。董瑶不明所以,不过池棠亲密的举动却令她大感欢喜,忍不住斜靠相倚。 “鳞神身上也有云龙之力?这是从何而来?”这是韩离自别有心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池棠这才想起韩离并不知他们在盛香居的详情,正要解释,“风盈秀”却已对着王难遥遥一指:“云龙之力从何而来我不得知,我只知道,在我对我的族人进行恢复灵识的时候,我发出的云龙之力得到了呼应,正是来自于他。” 池棠顿时恍然大悟,他想到了火红光焰中那道似霞似锦的玄奇彩芒,还有那王难身上的紫色光晕,无疑是在和那道彩芒产生了共鸣。又记起在盛香居时节,那片云龙骨已然与王难融为一体,因此他的玄力中必然也带有云龙的气息。 “云龙之物相会,便会互起呼应……”曾经在修玄谷中棘楚的话又浮现于脑海,池棠赫然省悟:难道说,那云龙之首就在此间? “风盈秀”接下来的话正好解释了这个疑问:“云龙之首已与我元灵尽融一体,而你们身上似乎都有天神云龙的神力相随。哦,顺便说一声,在圣山族的时候,我就已经把海神身上的云龙之力融会贯通了。” 是那个魔帝一现身就抢夺而去的云龙之骨吗?倒又成就了一桩好事。池棠更是大感放心,云龙之力由羽神来掌握,总比劣迹斑斑的妖王魔帝要好,尽管他们现在似乎再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前后缘由我已大致说清,人也都到齐了。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去做,事关天外之天的远征之举。” 说到最关键的正题了,众人屏息凝神,静听羽神示下。 “首先,是我的两位手足。”“风盈秀”口中的两位手足显然是指海神老爷子和那正一脸懵然的鳞神王难:“既然拥有了云龙之首的力量,那我就不能对误入歧途的他们放任不管。我会让他们真正的回归本性,做回那远古时节坦荡宽慈的麒麟和蛟龙。” 海神美美的抿了一口,嘴里吧嗒作响的嘀咕道:“你可以先别管我,反正都纠缠了那么久,我现在是什么样你能不清楚?还是把那老麒麟教化正道才是正经。” “风盈秀”没有在意海神的自说自话:“而你们,我是说诸位天卫们。你们同样需要再一次的砥砺锤炼,将你们的神力提升到极巅之境……别急发问,我知道你们现在经过囊神的试炼已经颇有成就,可我需要的是你们能够更进一步。这方面我可以运用云龙之首的力量来帮助你们。” 仅仅是一个玄晶探秘,已令池棠颇为自信现在的他比之上古离火神鸦本就未遑多让了;若是再经羽神运用云龙之力的启发,那又将有何等进境?想到这里,池棠止不住的便有些兴奋莫名。倒是韩离沉吟了半晌后才疑惑地问道:“更进一步?即或臣卫的力量进展到与神祇相若的程度,但现在世间妖与人的干戈不是止息了么?我们还需要那么强吗?难道是天外之天的征战也需要我们的力量?” 一语点破,池棠从兴奋中清醒过来,羽神有意让五方神兽也加入妖灵一族的远征,恐怕也只有这个原因了。董瑶生恐池棠以后远离,不由担心的拉着池棠的手。 “如果你们自愿加入远征,当然也没有什么不行。但我让你们提升力量的本意并不在此。”“风盈秀”的表情还是那么从容优雅:“当我们力量足够强大的时候,才可以开启通往天外之天的通路。而通路……就在囊神的遗骸之中,你们是怎么称呼的?嗯,你们叫作冥灵玄晶。” 经历过玄晶探秘,池棠和韩离对冥灵玄晶的定义大致有所了解,那就是时空碎片的结晶,但对于羽神的话还有些似懂非懂。倒是一边的公孙复鞅瞿然有感,他想起了在修玄谷与灵泽上人共同进行扭转时空的经历,恐怕打开天外之天的通路之举也是类似的方法。那得需要多么强大的力量?强如自己与莽族战神棘楚,以及同为冥思得道的灵泽上人,合力运作多日之下,也只不过触及其中的冰山一角,最后自己和棘楚还被冥灵玄晶给反吸了过来。 “不仅如此,到时候恐怕也要在座的诸位相助一臂之力,我知道你们都是世间罕有其匹的高手。” 公孙复鞅和大力王、姬念笙几个俱各欠身致意:“羽神有命,敢不相从。” “对了,大力。你这里拥有的,却是远古之时还不曾出现的力量。”见大力王还有些不解,“风盈秀”笑道:“灵魂的力量。这个国度充满了这种具有智慧却飘渺无迹的力量,这是你们和人类的灵识越来越强盛的结果。而你、冉天王以及陪同寒狼天卫前往玄晶的棘楚先生都是其中的佼佼者,我有了新的感悟,你们所具备的灵魂力量加入到开启天外之天通路的作法之中,必有奇效。” 池棠这才想起难怪一直不曾见到棘楚,却原来是陪着郎桀去玄晶探秘了,不消说,那跟棘楚形影不离的永兴公主必然也跟随同往。这边厢冉永曾还特地从座上站起,意态雄豪的向“风盈秀”抱拳拱手:“羽神但有吩咐,冉闵随时恭候。” “风盈秀”礼貌的表示了谢意,即便身为神祇之尊,但她却并没有给众人高高在上的感觉,仪态端庄,举止有度,和真正的风盈秀大相径庭。 “不仅如此,像天印石这样从天外之天留下的遗迹其实在我们的世界还有存在的。” 还有天印石这等邪异之物?池棠一惊,下意识的就要脱口而出,不过“风盈秀”接下来的话又令他一怔:“你们应该知道的,天外之天的世界数不胜数,不过这个遗迹和天印石不一样,据我的判断,是来自于另一个天外之天的世界。我也是在圣山族的那一回才偶然发现了这个遗迹。” 羽神对虻山一直用得是圣山族的称谓,但这一说,无论是裂渊大力王还是翼横卫姜尚义都有些诧异,虻山有什么物事居然会是来自天外之天的遗迹? 姬念笙像是想起了什么:“羽神莫非是说,那虻山的……沉眠之森?” “嗯,你也猜想出来了。你应该记得我那天后来与地爬子先生密语良久,就是说的这事。” 那天羽神在喝醉的海神身上显出元神,在对郎桀几人叙述了由来始末之后,又特地留下了地爬子,与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当时姬念笙、郎桀出于恭敬,都先行告退,却没想到竟是和沉眠之森有关。 对于沉眠之森,池棠和韩离都没有太深的印象,故而也就不甚了了,自然也无置喙之能,但虻山出身的大力王就更惊奇了。和半道加入的翼横卫不同,他算是虻山的元老,只记得那沉眠之森自虻山一族诞生之日起,便已居于虻山一隅,在上古大战之后,被设为魔境树牢,沉郁阴森,很透着神秘的气息,但这种神秘竟是源自天外之天,委实是匪夷所思了。 “地爬子先生得我传授要术,已经在着手破解那沉眠之森的奇力原委,料来用不了多久,便可水落石出。至于那天印石的真义,我也已尽数知悉。这都是为天外之天征战所做的准备,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然而一切的前提,都在于我们能够将天外之天的通路开启,接下来的日子里,可就偏劳诸位了。” “风盈秀”向众人裣衽为礼,看来她不仅通顺的掌握了后世的语言,也谙熟了后世的礼仪,众人肃然回应,甚至包括了一度大有敌意的姜尚义,他现在可以放心的把王难交给羽神了。 池棠清楚,这也许又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对于甘斐那里进行的复仇,恐怕自己也只能再一次遗憾的错过,一如那令自己至今耿耿的洛阳之战,希望二师弟那里能够一切顺利吧,至少自己留下了云龙宝剑,总也算是自己唯一能提供的帮助。 “对了,公孙公子……”“风盈秀”最后唤公孙复鞅:“你那个凝身铸体的奇绝术法能不能教教我?我也得给自己再造一个身躯,总不能一直占着我族人的身体。” …… 星眸微抬,却只匆匆的在池棠褐衫短襟的背影上一掠而过,这是灵风的双眼。自从进入冥晶神殿后,她便没事人也似的和烨睛往殿旁叙话去了。殿中发生的种种对她来说,直若浮光掠影般的混沌,那许许多多的话语也宛如穿堂而过的清风,好像是都听见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一路上池棠对董瑶呵护有加、关怀备至的情景都已落在眼中,也听说了池棠在盛香居那一番剖明心迹的陈语,她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偏是惘然惆怅酸涩莫名之后,竟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可这种感觉究竟因何产生?漫说灵风一个慕枫道妖灵,便是多少风花雪月中的男男女女也难说清。这次第心猿意马尽收起;只作是萍水相逢擦肩客。如是……而已。 她对自己说,然后面无表情、行若无事的转过头去…… 第093章两年后 丁巳年是伏魔道历史上最为重要的一年。五圣化人相继现世,七星盟同气连枝,而虻山气势汹汹的掀起了漫天腥风血雨,人魔之战在洛阳拉开了序幕,却又在倏乎意外间落定了尘埃…… 丁巳年之后是戊午,戊午之后又是已未,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已经进入了第三个年头。 庚申年—— 前往裂渊国的池棠韩离,还有那董瑶她们几个,竟是一直没有归返,俨然便是湮寂于那神秘莫测的异域幻境之中,如果不是偶尔还有雅风四姝代为奔走报说他们事体繁剧、暂难脱身,甘斐也许早就放心不下的亲往裂渊国一行了。 伏魔道也没有太大的动作,只是在戊午年五月间重新推选了天风子为盟主,并且在貌似风平浪静的气氛中用异乎寻常的警觉关注着妖灵一族的动向。尚喜这两年来,妖灵一族也是出奇的安分守己,人世间妖魔出入的讯闻几乎绝迹,这一点,更可以从乾家悬灵室中的寻魔图上得到印证,缟净清平的如同羊皮卷纸一般,与昔日阴霾重压山雨欲来的情景大相径庭。 至于那凶妄之徒,并且甘斐心知肚明其必是汲勉的那一路乱军,却也蹊跷的好像全然无涉于人世春秋,但无论是甘斐定通,还是整个祀陵尉,都清楚那不过是于平静湖面下蠢蠢欲动的湍急暗流罢了。 与之相应的,却恰恰便是时政朝局之间已经完全公开的勾心斗角。一年前的春天,贬谪日久的韶岭殷氏终于得以重返庙堂,虽然那殷氏家主殷涓只做了个从五品的著作郎一职,可这不大不小的官儿却恰到好处的像是一根坚硬的骨鲠卡在了桓大司马的咽喉要害之处,举凡大司马上奏天子之议,著作郎便是参本百般攻讦。而大司马爵位煊赫,与这从五品的官员相去太远,朝堂上等闲也难以面见,便欲反击时,却总仿佛蓄满了力道的重拳挥在空处,最后自有那一群世家大族做了和事佬,但这般几番转折下来,桓大司马几次的动议都被不了了之的搁下了。最明显的就是大司马欲加九锡的奏请,名义上是奏请天子,分明便是挟势威逼。满朝谁不知道加九锡便是欲行篡逆废立的征兆?又哪能让大司马如愿? 还有就是那北伐之战的功过,大司马是想用北伐之战为自己增光添彩,而后加九锡之举可谓水到渠成。著作郎却偏在北伐之战上做文章,大司马不是说克还故都了吗?可那分明是氐秦与鲜卑两相激战,洛阳虚而无备,故而被大司马捡了个现成便宜。现在洛阳便在氐秦治下,铁证凿凿,无可辩驳,倘若你大司马真是力战中原而回,如何从没有提及氐秦半字?如此假传战报,罔蔽天子,这不是欺世盗名,罪无可赦么?再说你大司马自称刺杀东胡王族慕容恪,还在洛阳传宴那刺敌功臣,会当此时,那刺敌功臣现又何在?显然是自知难以自圆其说,只弄个死无对证的伪信罢了。况且慕容恪还在鲜卑军中,洛阳守将沈劲便是为其所杀,从前方传回又被大司马扣下不发的军情线报自可为证。 最为令人欷歔的是,对于洛阳城沈劲率领五百勇士困守孤城,死战不屈的情事倒是难得的得到了两方势力的认同,只不过这种认同却是出于因势利导的各怀其图。大司马要大彰洛阳之战,这是说明大晋铁军,唯在其治下方有此铮铮铁骨之士,力拒戎狄胡虏,更可见大司马国策筹谋的正确;这论点却被殷涓巧妙的移花接木,既然是对抗氐秦鲜卑,那就做实了这一点,从而把妖魔侵袭的真相掩盖,而后指出,既知氐秦鲜卑大军环伺,为何偌大的洛阳城只一个新晋的冠军将军和区区五百兵丁?大司马自己又为何迫不及待的引大军还朝?分明是趁北伐之名,行独掌军权之实,意图进位逼宫,根本就没有驱除北虏,再复河山的心思。至于冠军将军沈劲,忠心为国,故为大司马所忌,留其镇守洛阳,却是行的借胡狄之刀,杀害大晋忠臣良将的计谋,龌龊可鄙,天人共愤! 如此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直纠缠了两年有余,层层阻挠下难遂心愿的大司马最终扯破了脸皮,胁迫新蔡王演了一出投案自首的戏目,只说著作郎殷涓、太宰长中庾倩、散骑常侍庾柔、太宰掾曹秀等勾结武陵王司马晞蓄谋造反,大司马趁机要求天子御诏,将一应涉案人等收付廷尉问罪。 天子虽受大司马挟制,但看这谋反名单上,个个是与大司马势不两立的臣子,又岂能不知道大司马的铲除异己的真实目的?当然,御诏不敢不发,却又故意晚发了两日,于是,这些名单上的权臣们纷纷出逃,各回封邑属地,聚起私兵部曲,声讨大司马恶行。殷涓还特地发出讨贼檄文,明言大司马便是当朝王莽,宣称要勤王救驾,匡君除逆。 桓大司马大怒,立即返回庐江驻军重地,数万大军蓄势待发,出人意料的是,桓大司马在离开建康时,却把戍卫建康的重任交给了此时已任扬州刺史的谢安。一则,是他对谢安素来敬重,谢家子弟也与他这大司马幕府多有交集;二则,却是在这场政争角逐中,已然居于世家大族头一等的谢家竟是不偏不倚,独持正议,虽与大司马政见尚有龃龉之处,却也并没有和殷家一伙同流合污,更在北伐大战上为大司马很是申辩了几句,这令大司马大生好感。唯其目下非常之时,为免物议,竟是不惜把手握天子之都的命脉交到了谢家手上,以示公心,也让种种挟天子自重的谣言不攻自破。只是这毕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明眼之辈都清楚,就在京畿左近,桓大司马还留下了已迁中军将军的幼弟桓冲领了一支赤甲武卒兵马,名义上是拱卫京师,其实却是对谢家暗行监视,谢家但有不轨之迹,这支桓家的赤甲武卒军便可迅速底定京师变局。 朝局紊乱,厮拼一触即发,两年间甘斐也并没有消极的坐等,他辗转大江南北,力邀了好几个昔日伏魔道上的好友前往祀陵尉,包括了天青会主丁晓、五湖散客林萧等人,虽说整个七星盟在为妖灵一族而凝阵以待,但抽调些不分属名门大派的零散人手总不为过;他更是在新一轮的七星盟大会上,将那强身健体以期回复的方法传授给了那位鹤羽门的故识张立辉,张立辉脱力逃生,一直没有恢复,将信将疑的听了,也不知有没有依法照做…… 这些都是对外的事体。对内,甘斐又重新打理了乾家上下,不仅把洽儿和莎儿送回乾家本院,与守寡的大嫂做个伴儿,还北上中原了一趟,将住在山藏村的胡女黛丝莉给接了回来。大丈夫有始有终,可别救了人家却把人家孤零零的撇在一边,况且黛丝莉素与洽儿莎儿相得,就把她当一家人看待了。当然,他也没忘了曾与其形影相伴,茕孑同随于落魄时节的瘦马小褐,虽说是祀陵尉奉赠的坐骑,但他可实实在在的把小褐当作了患难与共的手足,自是要接回乾家本院享福去的。不过在山藏村,他并没有见到那位老族长颜无当,据黛丝莉说,老族长也被从天而降的一个绿裙子仙女给唤走了,现在山藏村是几个年岁长有见识的老人共同代行族务处断之职。甘斐算了算,颜无当离开的时分恰也是韩离蒙召远行之后不久的当口,看来都和裂渊国有关,可想而知,裂渊国正在进行的,一定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原本按照辈分排序,乾家的家尊现在应该是甘斐继任,但甘斐知道自己的性子完全不是家尊的料,能够用师传刀法手刃那忘恩负义的汲勉,为乾道元亲报此仇,便是他现在最大的心愿了。倘若妖魔再不生患,那么以后,自己就带着两个女儿就这样消消停停的度过余生,却哪还有做家尊的心思?而嵇蕤虽有谋划之才,却也没有为尊之志,宁愿一如既往的奔走世间,因此新任家尊最终落到了心思缜密,处事稳重的五弟子栾擎天头上,家尊从祖姓,栾擎天也由是改姓为乾擎天。 待把所有的家眷都在乾家安顿好了,甘斐又留下了所有的赀财给新任家尊乾擎天,这才和嵇蕤在这个南国战云密布,一派剑拔弩张之势的局势下,又回到了建康城祀陵尉中。因为他知道,现在就是汲勉发动的最好时机。 …… 站在秦淮河畔,甘斐看着粼粼波光上的桨船灯影,颇有些神游物外。因为当下纷乱的局势,这里已经显得非常萧条,往日里行人如织、车水马龙的情景再不复见,即便是两岸鳞次栉比的豪门大宅也在暮色来临时深锁重门,户牖紧闭。 河面上的丝竹乐声显得稀稀落落,甘斐却只想着和莫羽媚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说来也怪,明明在山藏村虎风重振后的痊愈已经使自己渐渐走出心结,可现在却总是忍不住回想起昔年伊人并肩同行的旖旎岁月,只是那种心痛若死的沉重变得淡了,唯有那一层怅然若失的落寞挥之不去。 中天皓月,灿烂星汉,倒映水面,涟漪波荡,倒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飘忽闪烁,甘斐不禁苦笑,自己却是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忽听身后车轴动响,回转头一看,便见一列车马行从正从街闾中穿行而过。 拉车的是最为健壮的肥硕公牛,牛头上还披着精美的装饰,显见便是权贵重臣的车驾,甘斐只看得一眼,初时也没当回事。这里本就是世家大族的聚居之地,出现这么一列车驾并不为奇,只是再看他们行走的方向,却分明要出城的情形,这倒有些蹊跷了,看现在戌时日暮,正是将近人定时分,有什么世家大族却要于此时远行的? 有了这个疑问,甘斐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便是这一眼,他便精神一振,心道当真是冤家路窄,爷倒几乎忘了跟这怂包软蛋还有笔老账一直没算呢。既然撞上了,可就不能放过这家伙。 甘斐看见的,是在车驾旁一脸凝重的熟面孔,他并不知道这个熟面孔便是北海十八郎之首吕通,却记得在广良镇中,自己在对方手下吃过亏,而既然这个恶奴在,他那位好色愚蠢的胖主人王纮必也在车舆之中。 甘斐的褐衫短襟在暮色下并不显眼,吕通又是在怔忡疏神之间,只觉得眼角黑影一晃,便有一只大手突兀伸将来握住了自己的马缰,这大手力气着实不小,座下健马竟生生的被拉拽而止,呼叱打了个响鼻,再也不走了。 “大……”吕通扬声欲喝,却在看到了来人之后,生生把后一个“胆”字给咽了回去,月光灯火照耀下,来人面容映照分明,可不就是那个曾经把公子爷整治得死去活来的大司马府门客? 几年不见,甘斐的满腮虬髯更加浓密了,面目也多了几分老成之色,原先胖大的身材现在也显得精壮了许多,这是持续健体强身的效果,如果说过去的甘斐是一个胖汉,现在便是实打实的壮汉了,但终究容貌未改,尤其是嘴角扬起的那种似笑非笑的轻蔑表情,吕通一眼就认了出来。 说来也怪,尽管在广良城那一次吕通把甘斐收拾的不轻,可甘斐身边那奇怪的小女孩也依然令他心有余悸,后来他渐渐寻摸出味来,只怕那小女孩不脱妖术邪祟之能,这是他亲眼见过妖魔后得出的结论,而既然甘斐与妖祟为伍,天知道还有什么更可怕的手段在等着自己。 另几个随从不知详细,他们也是北海十八郎里的武人,虽说这些年羁于时局,气势大有收敛,但几曾遇到过这种路人欺上头来的情形?吕通身旁的余三恶狠狠的抢上来,拔出佩刀,口中叱道:“咄,何者拦路!”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动作,甘斐立刻回想起澄芳酒肆前的情景,更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本来就是存了来算账的意思,此际更是索性发作,执住马缰的手微一用力,吕通的马便咴溜溜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直把马背上的吕通吓得胆战心惊;甘斐的另一只手却迅疾如电的探过一旁,转眼间揪住余三的腰胁,将他生生从鞍鞯上扯下,余三全无还手之力,只觉得腰间一紧,竟已被甘斐单手举起,余三哇哇大叫,手脚乱动,却难以挣脱分毫。 其余众人顿时心中一寒,便看这等威势,他们也知自己远非敌手,吕通更是心下栗六之余大生疑惑,这……这大汉何时又有了这等神力?倘若是在广良之时,我又岂能近他的身? “叫你们那个怂包软蛋的胖小子出来,爷今天心情不好,要拿他练练手!”甘斐震慑当场,双目炯炯,却径看向牛车车舆。 第094章恩怨休怀 纵知现在与甘斐已是天差地远,可当发现甘斐目视车舆,一派跃跃欲试的情状,吕通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运起了浸淫二十余年的虎扑锁身功,从马背上探身向前,就待缠住甘斐虎臂。 甘斐兀自单手托着余三,吕通也是觑准了他这稍纵即逝的破绽,本以为自己此招就算难以完全奏效,至不济也能让甘斐回身趋避遮架,以期稍有拦阻之功。怎知甘斐竟似脑后有眼,吕通身形甫动,他便忽的将托着的余三打横里一扫,余三正在手足乱挥,身体又是魁梧强壮,扫到吕通面前不啻数百斤重压威逼而来,吕通躲闪不及,与余三撞在一处,却是甘斐在余三身上另伏暗劲,吕通又哪里抵受得住?顿时眼前一黑,就像第一次交手时那般,和余三作一堆的跌落地面,再难动弹。 “糊涂了,爷怎么能指望你们这些狗腿子来唤你家主子?”甘斐若无其事的拍拍手,在其余从人武士反应过来之前,敦实的身体一晃,早已轻巧的跃上了牛车,牛车驭者一声惊呼,却被甘斐一把推下了车,甘斐口中冷笑:“还是让爷亲自来请阁下吧。”直接掀开了车帘。 舆厢内只点着一盏铜灯,微弱的灯光却并不妨碍甘斐把内中的情形看了大概,久违的王纮那肥胖的身体最为显眼,正用惊恐的目光望着甘斐,他的身后还伏着个绫罗周身,珠翠满头的妇人,只是被王纮挡住了面容,看不真切。多半是这位太保家的胖公子恶习不改,便车中也要侍婢相随。 “还记得爷么?”甘斐凑过去,嘴角带着揶揄的笑意,揪起了王纮胸前的衣襟。 王纮脸上的肥肉痉挛似的颤抖着,刚刚露出张口欲呼的表情,便已被拽了起来,甘斐挥起大巴掌,就待甩在他面上。这一点甘斐盘算的清楚,你当初要爷和闺女的性命,爷今天手下留情,不过是痛揍你一顿,一泄这秦淮河边蓄积了多时的沉郁之气。甘斐喜欢这样以直报怨的解气方式。当然,抽耳光比直接用拳头打要更管用,一则是更疼,二则也不会一个用力过猛,倒生生打死了他。 可以想象这一巴掌下去,带血的牙齿飞出,肿胀的胖脸将更显得臃肿的情景,恶人恶报,甘斐心安理得,可就在大手带着风声将近王纮面上之际,赫然从王纮身后传出一阵响亮的哭声。 手掌硬生生止住,甘斐的耳朵动了动,王纮的脸色瞬时间变得煞白。 “你……你不……” 甘斐没心思听王纮琐碎,转向一扳,单手压倒王纮,便见到了王纮身后那妇人,不过那妇人脸上也全没了血色,抖似筛糠的看向甘斐,就在她怀中,露出了襁褓中一个婴孩的小脑袋,也不知是婴孩年岁太小五官还没长开,还是一直闭着眼的缘故,双目挤成了一条小缝,正自哇哇哭叫不止。 “你……你不要为难他们……全在……全在……我一人身上……”王纮是用哀告求饶的语气断断续续的说出的,很难想象一个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纨绔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是你的娃?”甘斐的眼角眯起。 “是……”语声刚出,王纮突然一震,他想起来在广良镇上面对甘斐和他那个瘦弱的小女儿时,自己又是怎样的行径了,甘斐只需如法炮制,自己一家今晚便是惨绝人寰之局。触及这个念头,王纮惊得魂飞天外,虽然在甘斐神力挟制下自己难以动弹,却还是忍不住挣扎起来,口中既像是气喘,又像是啜泣,身体扭成了怪异的曲线:“不要……千万不要……” 身上的压力的陡轻,王纮居然在挣扎之下直起身来,这可令他大出意外,他只知道这是甘斐放开了抵着他的手,却也无暇再去多想,急忙转身挡住襁褓婴儿。 “你也知道护自己的孩子,那么想想你那时候干的操蛋事情。”甘斐冷冷盯着王纮,这才发现王纮的面貌比之昔年已然大不相同,唇上颌下也留起了淡淡的髭须,面上的肥肉更多了,体形也似乎胖了一圈。 “可是就算你的孩子还未知人事,我也仍然做不到在他的面前,折磨他的父亲,我不是你。”甘斐只觉得意兴阑珊,捏了捏格格作响的指节,并没有再一步的动作。 王纮闻言,心下立刻松了口气,忙不迭的顿首:“谢……谢英雄不罪之恩,小人……小人每思及过往种种,也是追悔莫及……追悔莫及……” 那妇人也跟着不住的欠身拜谢,甘斐长舒了一口气,留下一句:“别让孩子成为跟你一样的混蛋。好自为之!”一转身,跃下了车舆。 恩怨休怀,并不是甘斐仁慈的宽恕,就像他说的,在一个婴儿面前展现暴行,这是他决计无法容忍之事,大丈夫所为,自有取舍分寸,王纮应该感谢他孩子的哭声在今天救了他。 …… 北海十八郎带着惊魂未定的神情,拥着牛车渐渐远去,吕通还不时回头相顾,似是想不到对方的报复之举放弃得如此轻易。而甘斐立在街头,听着车舆中婴孩的哭声越来越小,想必他的父母已然慰藉相安,不由想起远在乾家本院的洽儿和莎儿,先前的沉郁之气似乎也缓解了不少,嘴角泛起一丝说不上是思念还是怅惘的笑意。 “原是打算看甘壮士惩恶扬善,大展雄风之举的,却如何刚起了个头,便偃旗息鼓的收手而回?” 声音从河岸边的垂柳阴影下传出,甘斐转头瞧去,便见一个身材干瘦的男子慢慢踱步靠近,走到甘斐面前时,还向甘斐礼貌的躬身为礼。 甘斐认出了来者,笑了笑:“董大人这些年倒是再不挂那些走起来叮当作响的佩饰了,走过来悄无声息的。想起来了,董大人就是住在附近,是这里的嘈杂打扰董大人了么?” 干瘦男子呵呵陪了声笑,月光洒在他脸上,一抹髭须异常显眼,正是董家的大公子董璋,不过他的衣饰很明显的又华丽了些。 “鄙人本就是为那行车驾而来,只不过见到甘壮士大逞快意的情形,便先成人之美了。”董璋向远处已经行走在灯影朦胧的车马指了指,“哪知道甘壮士倒如此宽宏大量。” 董家的二公子董邵已经是祀陵尉的令史,也和留守京师的大哥董璋多有走动,甘斐倒并不陌生,但和小师妹董瑶以及那还算性情廓开的二公子董邵比起来,这位中书侍郎董璋总给甘斐一种皮里阳秋的感觉,因此甘斐对他并没什么亲近之意,相见也只是淡淡的一点头而已。此刻自然更不可能将刚才恩怨休怀之举解释详尽,随口道:“妻儿随行,且饶他一遭罢。” “是也,王公常是前年成的婚,娶的是会稽曲家的小姐,与小妹的婚约就此作罢。去年又诞下一子,爱逾性命。” 甘斐这才省起,王纮可是与九师妹董瑶有婚约的,幸好九师妹跟了火鸦乾君池师兄,岂不是强胜那膏粱子弟百倍?这人世间门第相配,自然也比不过那脱尘离俗的神仙眷侣,料来董家也是乐见其成的。 董璋没有在意甘斐,还在自顾自的道:“只可惜,太保王衮与反贼同谋,往来书信已尽为大司马知悉,现在想逃离建康城,已是迟了。” 甘斐从沉思中打了个激灵,愕然一怔:“什么?” “谋乱作逆,祸延九族。北陵兵马已经围住太保大人府邸,至于王公常这一行嘛,甘壮士虽然不咎其过,他们却也难逃这法网恢恢。” 北陵兵马说的便是桓大司马留在建康城北面的桓冲赤甲武卒所部,甘斐刚听明白董璋话中含义,便听到远处传出一记响亮的哨声,霎时间,箭簇破空之音大作,朦胧灯影中的车驾行从一片人喊马嘶。 “顾念与公常相交之情,赐其速死,也免得牢狱之苦,零丁受罪。”董璋的语调冷静得没有任何波动,竟还向远方的车驾长揖一躬。 想起第一次见董璋时,他在王纮身边那着力巴结讨好的模样,现在的董璋完全就是一个陌生人,甘斐厌恶的瞥了董璋一眼,再不愿见远处的惨景,默然转身离去。 …… 吕通双目圆睁,插满箭枝的胸膛上早没了呼吸,身边躺着同为北海十八郎的同侪们的尸体,牛车歪在一旁,王纮露出了半边身子,还维持着想要呼喊的姿势,血水从舆厢内汨汨滴淌,在车下汇成了鲜红的一摊。 …… 娟儿应声打开了祀陵尉的大门,看到甘斐沉着脸的样子,不禁有些奇怪,关切地问道:“甘大哥,怎么了?” 甘斐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本已见惯了人间的丑恶,无非是对那婴儿的死还有些戚戚之意罢了。 没得到甘斐的回答,娟儿也没在追问,只是一边阖门一边道:“滕都尉和大师正要寻甘大哥呢,好像是敌人发动了。” 呼的风声一响,娟儿刚关上门转过头,便不见了甘斐的身影。 …… “果然发动了?几时?何处?”甘斐人还没到,声音便已传了进来,正堂上围成一圈的众人抬起头来,便见甘斐风风火火的狂奔而至。 “就在傍晚时分,邝掌门传来讯号,说是庐陵地界阴风大盛,他领着伏魔道好手暗伏于彼,只作观望,暂不动手,以免打草惊蛇。”滕祥只看了甘斐一眼,就又垂下目光,盯在桌案上的写放地图上,写放地图上用泥沙堆砌出江南一带的地形风貌,煞是精巧。 甘斐几步赶上前,滕祥自然而然的便伸指示意:“你看,这显然是呼应韶岭殷家起事的动作,必是要沿长江水路,直抵建康城下。武陵王和庾家的部曲私兵则从南方呼应,隐有包夹京师之势。” “南方不是大司马重兵所在,可见必然是殷家这一路和大司马交锋,大司马雄军十万,殷家要与其颉颃,正是要用上那些妖魔之力。”甘斐向一边的定通大师和几个尉卫点点头,立刻开始了敌情分析。 “其实建康城中也开始行动了,王家、曹家、陈家都被与武陵王同谋的罪名诛了九族。”时寔忽然道。 “我来时看到了。”甘斐轻叹,又把视线转向董邵:“你那位大哥动的手,把那个北海王氏的三公子一家尽戮于街头。” 董邵留着的小胡子明显要更考究,形貌也远比他哥哥英俊,此际面无表情的耸耸肩:“是我那嫂嫂送的信儿,她不是颍川庾家的人么?虽说是远房旁支,这一次却也大义灭亲,也不知道怎么就把京城里这几家给抖落出来了,所以我大哥也自告奋勇请令剿除,这样一来,他们一家的嫌疑也就都洗脱了,还能当个有功之臣。” 事情当然不会是这么简单,京师里各大门阀士族的关系错综复杂,本就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甘斐也没兴趣多问,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敌情之上。 时寔还在介绍:“据传报,氐秦国已经在边境挑起战端,而中原各地多有绿林草莽响应反军,算下来,已有数万之众,看情形是要和大司马的大军大干一场了,就算没有那些妖魔鬼怪助力,反军的实力已经不可小觑。” “用南方的武陵王势力把拱卫京畿的北陵军调开,氐秦军和各地绿林挡住大司马本部大军,更令大司马首尾难顾,分身无暇。殷家的用意很清楚,是要直取建康,裹挟天子。”滕祥思忖之下,已经看穿了军情的实质所在。 “人间怎么打,我们插不进手,我只关心占据了血泉的家伙什么时候出现。”甘斐指着写放地图上象征庐陵的地界:“是不是殷家的族兵经过这里时,他就趁势而出?” “邝掌门认为,很可能对方会提前发动,为殷家开道。” “那就是说,他们只要出动,就会沿着殷家既定的路线前进喽?”甘斐的手指顺着地图上长长的白色水带蜿蜒而动,抬目询问滕祥。 “这是进入建康的最近的路程,如果是妖魔鬼怪的力量,江水应该不是他们的阻碍。所以,可以确定,他们会沿着水路向建康进发。” “嘭”的一响,是仲林波神色紧张的冲入时撞在门上的声音,滕祥不以为意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出什么事了?如此慌张?” 仲林波焦急的在脸上一抹:“犀照院和庐陵的玄息传讯忽然断了!” 第095章祭旗 夜幕显得异常沉郁,看不见丝毫星光月色,唯有呜呜成音的怪风在空中翻旋回荡。 况三举起水囊,让冰凉的液体穿过口舌,穿过咽喉,然后丝丝沁冷着滑入肚腹之中,双目却一霎不霎的紧紧盯着远方阴森的山坳。他的身边,则是一身黑衣的铁衣门掌门邝雄。只是邝雄悉心的观察着风向,时不时还伸手探一探怪风中的阴寒之力,一脸的凝重严肃。 这里是庐陵郡的黎潇山山脚,黎潇山雄奇险峻,毓秀绝伦,素来是庐陵形胜之景,可却偏偏就是在这座绵垣数百里的名山之下,竟生成了一片阴魂屯聚,祟鬼云集的九幽虚境,是之为幽冥血泉。而邝雄带着本门数十位弟子还有十几个七星盟屈指可数的力宗高手裾伏在此,正是为了监视盘踞在血泉境中的诡异力量,日复一日,已有一年有余。 按照定通大师的谋划,他们是仅有的一批置身此间的伏魔道中人。因为整个七星盟都密切注意着妖灵一族的动向,在妖魔真正销声匿迹之前,七星盟不敢稍有松懈,至于人间的纷争厮杀,数千年来不向来都是世人自己的事么?而邝雄却正因为是七星盟玉衡星廉贞部宿的宿主,辖地所在,才需当亲为耳。 当然,其他的十几位力宗高手,要么是挂名廉贞部宿,一体同行,如童四海之类;要么是受好友相邀,义不容辞,如丁晓、林萧之类;还有的,本就是为了自己多加历炼,臻满修行,如凝露城乔家兄妹等,只有况三是例外,他还想把自己地绝门的名头再弄得更响些,监视妖灵一族的走向未免太过泛泛,他需要建功立业的机会,因此也就自告奋勇的加入了廉贞部宿的行动之中。总算这些人自洛阳之战以来,便是一直并肩抗敌,彼此之间已颇为熟稔。 虽说监察范围太广,而加入的人手又委实太少,但邝雄还是缜密的将裾伏人众分成了南北两路,丁晓、林萧以及乔家兄妹一众在黎潇山北麓,此间却是黎潇山南端,由邝雄亲自主持大计。现在只能大致确定幽冥血泉之境在这个范围内,却不能知晓准确方位,这样也是为了免于疏漏。 邝雄还负责起与朝廷祀陵尉相互之间的传讯。那是从七星盟北斗信灯之法稍事修改后的一种联络方式,将讯息通过术力传送,会在祀陵尉犀照院的犀角上显现。就在刚才,这股漫天阴寒怪风大作的消息已经由邝雄传输了过去,下面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 说起来,这南端一路原是接的大司马府剑客的班。由于时局的变化,一直潜伏在此地的庞璞一行只能奉令调回大司马驾前护跸,把这里的重任留给了伏魔道的好汉们。 况三还记得在这里见到况飞雄的情景,他没想到自己门中最不成器的幼弟倒成了大司马的幕下高人,感慨之余竟还有些艳羡,但他把地绝门门主和兄长的架子一直端着,即便是况飞雄呵呵笑着过来参见时,他也板着脸一语不发。直到分手时,才生硬的叮嘱了一句:“大哥就埋在崔嵬山风冷泉畔,腊月初七是他的祭日。” 况飞雄神色一黯,而后又是那种玩世不恭的微笑:“知道了。” 那样子还历历在目,况三没来由的又泛起一丝怆然,他接任地绝门主已经这么多年了,可自己真的算出人头地了么? 尽管脑海中浮想联翩,况三看起来还是那么全神贯注的模样,也或许是他在自己构筑的地坑中隐藏的太好,没有人发现他其实另有所思。 “哎,北边传来消息,没见异常。”童四海在不远处轻声传告。 “那不消说,一准是要在我们这里现身了。盯了血泉那么多年,我早就怀疑这里才是结界口。告诉丁会主他们,过了人定之时,他们那里要还是没什么动静,就转来我们这里。”邝雄挺起身,况三开掘的地坑很开阔,既方便隐藏,也没有什么辗转腾挪的困楚,这也算是地绝门的又一项绝学。 说话声使况三遽然一省,不由下意识的抬头望向天空,他有着丰富的潜藏经验,尽管天黑如墨,难辨星辰,但他大致估算了一下,现在总也该是戌时上下。 目光垂低的一瞬,况三忽觉有异,再一抬眼看去,猛的心下一震,赶紧拽了拽邝雄的衣袍。 邝雄正要对其他门下弟子说话,被况三一拽才转过头,这一眼,便像是遭了定身,生生的僵在当场。 夜空与山影连成了一片漆黑,而就在这片漆黑之中,却突兀的闪起了一点幽绿的暗光,俨然便似暗夜残灯如豆,偏生如凄如怖,说不出的诡异莫名。 不过眨眼之间,幽绿光点急剧的膨胀开来,一阵阵阴风四溢,盘旋半空的怪风也陡然加速,从呜呜低鸣变成了激荡呼啸。 就在绿光憧憧中,朦胧的人形虚虚渺渺的迈步而出,却在行将着地之时又瞬间化作了实形,一个接一个,层层叠叠,络绎不绝,竟是万千大军的气象。很快,山谷前结成了一个黑压压的方阵,甲胄被绿光映照得莹莹烁烁,一个骑着战马的身影用古怪的语调呵斥着,在方阵前飞驰而过,好像是在发号施令,方阵随即开拔,足履战靴踩在地面,咣咣咣的凝作铿锵轰鸣的沉响,又被呼啸狂风传送翻播,声迴四野,竟似将整座山峦都带得隆隆震颤。再放眼绿光之内,依旧是人头攒动,却是又一批甲兵方阵开始集结。 邝雄看的目瞪口呆,他见过千军万马浩浩荡荡的壮景,也亲历了虻山妖兵群起相攻的情形,却怎么也没想到躲在几乎废弃的血泉鬼境中的力量居然也是如此巨大,难怪临来时定通神僧一再叮嘱,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直撄敌锋。 好在他们潜藏的地点距离大军集结的方阵所在足有数里之遥,当暂时没有暴露之虞,但众人仍然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一丝声响,邝雄轻轻拍了拍况三的肩膀,做了个手势,这是让他和自己一起计点敌军的意思。 不止是邝雄和况三,事实上每一个埋伏在这里的人都开始了默数,从绿色光影中结排而出的方阵足足走了八拨,每一波什佰相列,当为千人之数,这般算来,便是八千未知族类的谲异之军。而这显然不是血泉中所有的力量,看绿色光影越长越大,还有数之不尽的人形恍恍惚惚的飘浮游走。 “八千军,于戌时出动,疑为先锋。”邝雄潜运玄力,手指虚划,一股不为人察的灵气顺着狂风渐渐消泯,他要及时把这里的情况传至祀陵尉。这是他们的任务和职责,朝廷祀陵尉已经足足准备了两年,敌情的通报至关重要。 就在虚划书写将毕未毕的一刹那,邝雄骤然感觉到一股尖利的气劲直刺胸前,这一下全无征兆,更是猝然突兀,邝雄反应极速,甫察有异,身形便是一偏,同时手已经摸在了腰间的弯刃吴钩之上。 “嗤”,轻响声像是于另一个时空传来,又像是近在耳边,邝雄浑身一震,看见一只手指戳进了自己的胸膛。 空间宛如被撕裂的绢帛,黑星点点遍布边沿,一匹白色骏马踏着朦胧的气雾倏乎而现,戳进胸膛的手指则属于白色骏马上的那个人,一袭青衫在夜色中仿似迷离的阴云,面目看不真切,却能看见眼眸中反射出的淡金光芒。 “我没想到,大司马竟然还能使唤伏魔道的人。”青衫人的语气不疾不徐,轻松的好像在闲话家常。 况三直到此时才发现身旁的惊变,弹地而起,直扑那青衫人,腕下短刀黑光一闪。 “况三先生,久违了。”青衫人竟认得况三,却在马背上纹丝不动,只将另一只手轻轻一推,况三顿觉劲风重压,层层裹住周身,他的短刀刀法本就是仗着身法灵动之便,这样一来便自施展不开,生生的被震退一步。 “邝掌门,对不住,我可不能再让你恣意妄为了。”青衫人没再管况三,而是面向邝雄,“我一直小心防范着桓大司马,却没想到堂堂铁衣门掌门竟也会甘为所用。只是好容易等来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可不敢对你们伏魔之士手下留情。” 邝雄睚眦欲裂,他竭力想要看清对方的形貌,却感觉眼前像是笼罩了一层浓雾。 “你……你是……” “巫澜沧。我想你一定没有听说过。”青衫人幽幽说道,从邝雄胸膛上抽回了手指,一瀌鲜血从邝雄胸口喷涌而出,邝雄双眼不瞑,直挺挺倒下。 七星盟玉衡星廉贞部宿宿主,庐陵铁衣门掌门邝雄,战死于黎潇山下。 厮杀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不知何时,一群黑衣人潜近了埋伏的众人身边,并立即开始了格杀。 童四海的对手是个极其魁伟,极其雄壮的光头大汉,那把血腥味极浓的金刀斫落的时候,卷起一股强劲的戾风。童四海豁尽了全身能为才堪堪避过,他既是伏魔之士,也是武林侠客,看到这把锯齿金刀之际,心里一跳,不由失声道:“啮骨残血刀!” “好眼力!”光头大汉嘿嘿冷笑,“不愧是澜沧王吩咐要我亲自了结的高手,居然认出了本大王的啮骨残血刀。” 祁山盗的首领,罪行累累、暴戾恣睢的段覆拒翼竟然出现在这里?童四海心下一凛,退避闪躲间忽的将背后斗笠反手甩出。斗笠上蕴含着童四海精修多年的开山罡劲,寻常妖魔鬼怪遇之无不挡者披靡,隐隐一层青光在斗笠上下旋绕,直打段覆拒翼当头,童四海则揉身进逼,从另一个方向欺近了段覆拒翼胁下要害之处,铁拳赫赫,好一招黑虎掏心。 锯齿金刀划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弧线,从斗笠处斜劈而过,将斗笠一分两半,刀锋去势未休,却砍在了童四海的肩头,一拖一带,血水喷溅,童四海一头栽倒。 …… 虬髯满腮的首级被提在段覆拒翼手中,童四海败了,败在彼此武艺的差距上,一身精湛的伏魔功法全然无用。 相似的情景出现在各处,铁衣门的弟子武技固然不俗,可他们的对手都是在江湖成名已久的祁山盗寇,驱妖除魔的本领全无用武之地,只能落得授首惨死的下场,不一时,尸横遍地,杉思集弧形弯刀一收,踢了踢脚下的尸体:“娘的,说什么伏魔道高手,不堪一击!”宇文秩、詹猗和黎家兄弟几个都是哈哈大笑。 “大军起行,敌首祭旗。破城拔寨,无往不利。”青衫人端坐马上,淡淡的扬了扬手,听声音似乎并不如何欢欣鼓舞,可一众祁山盗却都呼喊起来:“好!祭旗,祭旗,开得好彩!” 欢呼声中,青衫人望向况三:“只剩你了,况三先生。崔嵬山一别已有数载,见先生风采更胜往昔,澜沧甚慰” 况三轻咳了一声,噗的吐出一口血痰,对方显然手下留了情,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曾和这个自称为巫澜沧的青衫人在崔嵬山见过面。有心仔细端详一番,却发现青衫人此时眼中的淡金光芒都化作了一层薄雾之色,依然难窥其容。 “况三先生当然不记得我了,我那时与几位师弟同往拜谒,贵门门主尚是况大先生呢。” “你……莫非是……乾家的……”况三忽然想了起来,崔嵬山素来少有人至,几年来只有五老观和乾家曾有过走动,而这青衫人又不是道家修为,那就只能是乾家弟子无疑。可乾家弟子大半罹难于洛阳之役,剩下的几位又是极为警惕此间,却是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巫澜沧来? 青衫人没有接况三的话,语带规劝:“我知道况三先生的抱负,也钦佩况三先生的执意,为了将隅于蜀中的地绝门光大天下,况三先生历经辛劳,壮志从未有改。我特别欣赏有志气的人。来我这里,我们开创一个属于我们的世界,把那些尸位素餐却死死压在你头上的那些阻碍者全部消灭,你将获得你应该得到的回报。” 青衫人向况三伸出手:“你已经见识了我的力量,知道这不是痴人说梦。” 况三沉思了半晌,终于缓缓点了点头,他握住了青衫人的手:“好!就跟你见识一番!” 青衫人露出笑容,况三忽的将握着的手一紧,顺着青衫人抽离不及的臂膊贴身蹿上,另一只手一翻,腕下短刃飞快的割向青衫人的咽喉。 招式利落,迅疾如电,已然是武林中极为罕见的灵动身法,更是令人猝不及防。 淡金色的罡风倏乎一晃,况三的动作戛然而止,别在腰间的水囊蓬然炸裂,四溅的水液恍若碎晶飞洒,而后他的身体被高高抛起,又像断线的纸鸢般跌落而下,尚未及地,便自惨烈的迸爆开来。 残骨血雨中,青衫人叹了口气,缩回了手。 “你不诚实……”他说,“……更不识抬举。” 第096章逃者 阴云浮掠,泻下一缕清冷月光,露出了青衫人明暗参半的脸,淡眉轻扫,细目长颊,却不正是汲勉? 只是在如此轻描淡写的连取伏魔道两大高手的性命后,他并没有什么自得欢喜的神色,相反脸上一片忧郁愁苦的神色,好像总有什么难题无法索解,牵怀于心。 “澜沧我王,儿郎们接下来何为?”段覆拒翼走到汲勉面前,将手中的童四海首级向地上一丢,看他说话还是一派大喇喇嚣狠横蛮的模样,不过他自己心里清楚,这是他最为礼敬尊崇的语气了。 “嗯,你们不必管这里了,跟上前军。”汲勉冲着越行越远的重重方阵处一指,这里的厮杀根本没有影响大军的行进,只不过这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就已经在数里开外了。 “得令!”段覆拒翼一声唿哨,几骑奔马从绿光暗影中飞驰而出,堪堪经过几个祁山盗身边时,自段覆拒翼以下,俱各纵起一跃,稳稳当当的落在了马背之上,动作矫健,更显得剽悍之极。 “与殷公本部人马在道前会合,石城关据说还有水师接应,总之尽速穿过江路,直下建康。”汲勉特地还叮嘱了段覆拒翼一句:“记住,少行杀孽,无犯秋毫。我们是勤王义军,不是强盗流寇,若失民心,虽据其地也难见功!” “放心吧!澜沧王的大事,段覆拒翼谨记在心,这番便是阵前交斗,战场厮杀!”段覆拒翼在马上挥了挥金刀,哟嗬嗬一记长喊,喊音犹然未绝,几骑早已去得远了。 终于等到这个时候了,汲勉长长吸了一口气,两年多的隐忍换来的是一片大好的情势,朝堂纷争已经演化为刀兵相见之局,这让自己在血泉鬼境中操练的澜沧军变得师出有名,以讨逆勤王的旗号将兵锋所向直指疏而无备的南国京城。而更妙的是,恰恰在这个时分,妖灵一族开始了大规模向西北部迁徙的动作,这也令整个伏魔道绷紧了心弦,在这个敏感的时段密切注意着妖灵一族的举措,不敢稍动,自然也更无暇分心于这场发生在人间的征伐,况且那些伏魔道中人向来不会关心人间帝王将相的世袭罔替又或改朝换代。还有什么比这个时机来得更为适宜的呢? 细长的手指穿过依旧肆虐的夜风,轻轻弹动,像在引商刻羽般的拨弄丝竹,也就是这样轻柔的动作,却将邝雄死去前最后的讯息被渐渐消弭一清。 真是奇怪,这位铁衣门门主是要向谁传讯呢?汲勉思忖:伏魔道?他们正被妖魔鬼怪的动向弄得焦头烂额,不会管到我这里的事;大司马?那是人间军旅,却哪里能知道道术灵法的玄虚奥妙? “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吗?”陷地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厉影魔驹身旁,精瘦的身形完全被白色骏马的身躯挡住。 “你们知道妖灵一族和人间达成的协议,我可不想你们的妖气惊动了你们那些过去的同侪族类,想要有所动作,至少也得等妖灵一族完成了迁徙,再也无法出手干涉之后再说。而且现在,我们的澜沧之军也完全应付得了。” “看起来澜沧王陛下的策略很管用,这些伏魔之士如果是妖灵来对付的话,似我这般修为的也起码需要十几个妖灵才能一战,却没想到那些化魔之身的祁山盗寇胜的这么干净利落。”慕萤从另一边现出身形,目光扫视满地的尸骸,由衷地赞道。 汲勉淡淡一笑,又陷入了若有所思的忧郁之中。陷地却一扭身,转眼间来到慕萤身边,接口道:“可笑伏魔道还有什么术力之争,非要分个高下,却没有想过术可制力,力亦可破术,二者原无高下之判,只有施为者强弱之别。这些伏魔道不是败在术法不深,却是败在自身勇力不足上。” “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人间武者很难是妖灵的敌手;妖灵呢?却又往往被伏魔之士收伏驱除;可伏魔之士又大多不是只恃勇力的人间武者的对手,如此环环相克,而当人间武者拥有了妖魔的力量,又让那些执着术力之分的伏魔之士如何抵挡?”汲勉只是在阐述,也不见任何自矜自夸的神色,目送着甲兵方阵终于消失在山野分际的尽头,拨转马头:“回去罢,我们只需静候捷报频传,等把那个建康城的小皇帝控于指掌,我们再动身。” 在隐入绿光,行将归于消没之前,慕萤忽然抬头,望向黎潇山的北方,头顶的高冠微微颤动。 “怎么了?”陷地见慕萤的表情有异。 “差点被瞒过去了,如果不是这层玄气我早就见识过了的话。”慕萤嘴角一扬,露出了冷笑。 …… 几坯草庐,依着谷坳建得颇为幽雅,轻微的灯火之光从简陋的窗牗开启处透射出来,看起来就像平平无奇的山野人家。 一个肤色黝黑的精壮青年正在谷口侧耳静听漫天怪风之音,风声离他们还比较遥远,在山麓的南端,而他们这里的夜空居然是月朗星稀,将那精壮青年的粗麻短衣和腰间别着的短短鱼叉照耀得异常清晰。 “还没有动静?”一旁一个背负斗笠的明爽少女轻声问道,精壮青年摇摇头,还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 “嘿嘿,凝露城邹老先生的高足怎生这么沉不住气?”体格雄壮的丁晓走过精壮青年的身后,调侃了一句,却又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然后仰脖美滋滋大喝了一口,再往那精壮青年面前一递:“乔小哥也喝一口?别弄得那么紧张兮兮的,真要有异动,山那边邝掌门会通知我们的。” “噫,不许喝!”看精壮青年要接过酒葫芦,明爽少女故作娇嗔:“我们出岛时师父怎么说的?不可嗜酒使气,不可宽纵无制,你便忘了?再说酒伤肝肠,大害己身,你要自讨苦吃?” 这一男一女便是听浪岛凝露城的乔家兄妹,两年下来,乔夫嘴唇上已经长出了一圈淡淡的茸毛,乔妮也长高了不少,面上没了昔时那天真烂漫的稚气,到多了几分矫然飒爽的英姿。 乔夫伸出一半的手不由僵住,憨憨的一笑,丁晓做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哪有男人不喝酒的?喝一口又不是嗜酒,哪有这许多讲究?我跟你说,其实她就是讨厌酒味,却总是用个冠冕堂皇又让人不得不从的理由。” 乔夫讪讪的看了乔妮一眼,看来深以为然,却立刻被乔妮瞪了回去。 “哎,你这大胡子大叔,怎么不教人学好?瞧瞧你们每次喝完酒的样子,要多丑有多丑,我可不要我哥哥变成你们那样!”乔妮再不是那个害羞腼腆的小女孩。 丁晓只能收回酒葫芦:“不喝就不喝呗,小丫头这般凶,仔细将来嫁不出去。” 乔妮更不答应了,刚要说话,便见草庐门扉一开,林萧探出半个身子及时打断:“刚才童大侠来消息了,说是如果人定之后我们这里还不见异动,就转去他们那里。瞧这样子,他们也是担心今晚南山有变。” “这一年多下来,可真把人生生憋死了,要是有变最好!”丁晓又是仰脖喝了一大口,他一直是静不下来的性子,这回在黎潇山附近潜伏了一年委实是大为不易之事,早就不耐烦了。 正说话间,草庐中的灯光倏然寂灭,林萧轻噫一声,急忙转身,运起戟指成气之术,白光打在灯盏之上,却毫无反应。这盏铜灯他们与南山一众保持联络的术法,现在看起来,好像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对,刚刚才发过了信息,怎么现在却没了效验?”林萧眉头紧锁,这里的潜伏者只有他们四个,人数虽少,却也都是不在邝雄之下的伏魔高手,一察觉有异,几个人便同时遽然一警。 “打北斗信灯试试!”丁晓催促,乔夫却忽然摆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你听……” 狂风呼啸之中,一阵深沉的踏步之声越来越响,还不时有兵甲擦碰的金属之音传来,绵延不绝,威势雄浑。 “现身了,是大军!”丁晓本来跃跃欲试的举动为之一滞,他可不是只知恃勇轻进的蛮夫,神情越发凝重起来:“怎么会那么多?血泉竟会暗藏着这样的力量?不是都被裂渊国剿灭了么?” 林萧辨听半晌,才缓缓摇了摇头:“不是血泉余孽,这些人是血肉之躯,只不知是被施予了什么诡异功法,气息似乎有点古怪,慢着……” 最后两个字讲的短促而突兀,显然是从传来的声音中听出了什么异样,另几人顺着林萧举手示意的方向听去,果然,一阵竜竜窣窣穿行在草木间的轻微声响由远至近。 “是人,不是走兽也不是妖鬼。就一个,多半和血泉脱不了干系,做好准备,拿下他!”林萧做出判断,几个人各自会意,少时间,便都藏在了树影深处。 一个颀长的身形在黑山暮谷的阴影中越奔越近,看他奔跑的速度奇快,用的却是武林中的轻功身法,大步跨越间凭仗山石借力,转眼便是丈许,只是跑动中还有一股压抑着的粗重喘息传来,丁晓听的分明,这种喘息不是因为疲累,而是因为紧张。 看看身形将近,丁晓手一挥,掌心的青色光焰猛的罩住了那人周身。 出乎意料,用于擒妖缚魔百不失一的天青术法竟像是轻风一般穿过了那人,那人奔跑之势全无阻滞,速度没有丝毫减缓,却察觉到了丁晓的暗伏在侧。 “是人不是妖!”丁晓刚一转念,根本就没看到那颀长身形的动作,银亮的剑光一闪,剑尖竟已刺到眼前,此人倒是剑法不俗,不过在力量上似乎颇有不足,还未臻登峰造极之境。 丁晓可是在山藏村和甘斐试招日久的,武艺大抵也可算得一等一的好手,虽说剑势灵巧,又是来得极为迅疾,却也并不慌张,当下肩头一沉,剑锋擦肩而过之际,他已揉身反窜而上,呼的一拳就往那人面上打去。 那人似是对丁晓有如此身手大为意外,收剑遮架已是不及,奔跑之势一顿,双足在地面一点,却是腾的向后一跃,身法灵动,倒是堪堪避开丁晓的进击。 两道银光突然激射而出,精准的封在了那人的退路之上,那人身形着地未稳,慌乱之下急急侧步躲闪,这下再也抵挡不住丁晓近身相博,被丁晓荡开了还击的右手,一把拿住了腰胁软肋。 两道银光笃的钉在地面,却是两柄短短的鱼叉,不消说,自是出自乔家兄妹的手笔了。 “老实点!”丁晓比那人魁伟得太多,刚察觉那人要挣扎便手上用力,那人唔了一声,就只能呼呼喘着粗气了。 乔夫手一招,将鱼叉收回,和乔妮、林萧都围了过来,借着月光看那人,却是个形貌英俊的年轻人,不过那年轻人脸上满是惶急之色,目光闪烁。 “你是什么人?”林萧盯住了那年轻人的双眼。 看清了这几人,年轻人似乎略有放松,断断续续的道:“你们……你们不是追我的,那……那你们又是……又是什么人?” “你应该先回答我们的问题!”丁晓手一紧,年轻人感觉像被一头巨熊挤压一般,差点背过气去,咳嗽了几声,才答道:“我……我叫柏尚,放心……我不是妖人,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林萧听出关窍:“那里?哪里?” “那个不见天日,被鲜血环绕的地方。” 是从血泉逃出来的人,这是个无比重要的情报,丁晓来了精神:“说,那个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里面有多少人?多少妖?多少鬼?” “你们是大司马派来的人吧?我听澜沧王说过,但我觉得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澜沧王早知道你们在这里,就等着出兵这一天要把你们一网打尽的。我们应该火速离开这里,到了安全的所在,你们要问什么,我都是知无不言。”这个叫柏尚的年轻人情绪似乎安稳了许多,说起话来语速很快,但还是显得颇为焦急。 “对方早知道我们在这里?”林萧一愕,他忽然明白过来,联络术法中断的缘由何在了。 没有回答,因为周遭的空气骤然一紧,他们都看到了从撕裂的时空中,缓步踱出的一人一骑,人是青衫,骑是白马,而那不疾不徐的清朗嗓音更是不啻平地惊雷: “柏玉郎说的不完全对,因为我本来并不知道还有你们几个漏网之鱼。” 第097章跗骨金风 柏尚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丁晓感觉到他很明显的打了个寒噤。 “柏玉郎,我素来待你不薄,九黎体术也对你多有传授,却怎么到了这大军起行,群英并出的紧要当口,倒第一个当了逃兵?”汲勉语调出奇的轻柔。 柏尚大口喘着粗气,默不作声,这代表着他心中的惧意更甚,丁晓手上没有丝毫放松,心中却颇为诧异,两眼冷冷的盯在汲勉看似平和的脸上。今天汲勉没有穿着乾家褐衫短襟的服色,而他虽然与甘斐和颜皓子交厚,但也从不知晓汲勉身上的嫌疑,因此这张面孔对他来说极为陌生,所以他也在反复思量,推敲着对方的来历。 汲勉根本没有在意这几位他口中的漏网之鱼,林萧和乔家兄妹凝神蓄势的警备动作也完全视若不见,他只是看着柏尚,一脸的惋惜之色:“适才对付那些伏魔之士时倒没有注意,祁山盗之中竟少了你一个,我从来不愿意勉强别人,任由你来去自便就是,你又为什么要这般惶急出逃,一派失魂落魄之状?” “你把凶魔厉鬼尽收己用,恶徒暴党皆作羽翼,你这样的人若真得了天下,那便是生灵涂炭,国无噍类的惨景,我……我柏尚终究是个人,又岂能为虎作伥?”柏尚沉默良久之后,忽然开口,脸上骇惧之色固然未褪,语气却是斩钉截铁。 “看来你我之间误会很深,说到凶魔厉鬼,我记得你也见过很多虻山阒水的食人妖魔,那时候怎么没见你奋起抗争?还有……你说的恶徒暴党,你难道不正是其中一员?在祁山盗中你似乎没少立功吧?怎么到了现在却大言不惭的耻与为伍了?”尽管这本应该是反诘揶揄的口吻,可汲勉却说的非常平静。 “柏尚只恨自己太过懦弱,是故一错再错,可今天,是我可以摆脱沉沦的唯一机会。”柏尚的表情渐渐变得坚强起来,丁晓发现手中掣拿的身体似乎涌起了一股热力。 “你是不是觉得学会了九黎体术之后,自己的翅膀硬了?所以一向懦弱的你也敢于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厉影魔驹在向柏尚缓缓逼近,每一步都仿佛带上了巨大的威压,汲勉在马背上微微侧头,做了个询问的姿势。 “旁若无人也该有个限度,你好像根本没有注意我们的存在。”丁晓把手又紧了紧,顺势将柏尚向后一拉,乍一看之下,倒像是将柏尚挟而为质在与汲勉对峙一样。 厉影魔驹没有停下脚步,汲勉向众人微微欠身:“啊,一时失礼,幸勿见怪,我叫巫澜沧,现在还是无名之辈,诸位一定没有听说过。” 柏尚忽然亢声高叫:“小心!”猛的一股淡金色劲气迸发,乔家兄妹同时闷哼,手中鱼叉横封遮挡,身体却在剧震之下疾速飞退,柏尚只看到眼前青光一闪,却是丁晓拽着他向后纵跃开去;刺斜里一道白色气流射出,堪堪抵在金色劲气之前,须臾间消散无形,再看林萧,运着戟指成风的姿势噔噔噔趔趄了好几步方才稳住身形,全身一滞之后又轻啊了一声,噗的吐出一口血水。 “喔。”汲勉的感叹带着欣赏的意味,他伸出的右臂之上还缠绕着氤氲的金光,就在轻轻缓缓的自我介绍之中,他毫无征兆的发起了攻击,却没想到这四个并不起眼的伏魔之士竟联手顶住了这谲如鬼魅,迅逾闪电的一击。 “你们比山那边的伏魔之士要难对付,我竟走了眼。”汲勉没有趁势追击,相反倒好整以暇的端坐马上。 好凶险的一招,若不是柏尚提醒及时,而四人又都有不凡艺业,几乎便被汲勉一招之内尽数诛戮,丁晓没顾上答话,皱起眉头,心里还觉得有些不妥之处,可究竟是哪里不妥,却又虚虚渺渺的无从捉摸。 柏尚急促的又喊了一声:“还有……” 这下丁晓知道那不妥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了,因为从后背空门处突然泛起一股似曾相识的黑色雾气,而这股黑色雾气之中竟然还含有异常猛烈的毒素。 丁晓力随念起,但见后背青光骤发,嘭的震开了那团黑雾,一把推开手中柏尚,转手向雾影之内拍去。与此同时,乔家兄妹也遭遇了敌情,不过他们的反应极快,鱼叉翻绕,劲风四溢中一个悄然欺近的瘦削人形不住穿行飞绕,狼狈躲闪。 柏尚甫得脱身,却不就走,长剑一提,竟是直朝丁晓脑后刺去。 剑锋精准的贴着丁晓的脖项,穿入黑色雾气,与丁晓的双掌齐击并至,雾影中的潜伏者再难藏身,一晃一闪之间,早避到了十数步开外,露出了峨冠博带的人形。 “有点长进,小蛾妖。”丁晓根本不意外柏尚的出手相助,目视着那峨冠博带的人形蹲身轻喘。 嗖,那个在叉影银光之中的瘦削人形好容易飞纵而出,远远的伏在地面,却是个小胡子的男子,一双眼睛滴溜溜散着晶光。 “在下……不是他们的对手。”峨冠博带的是慕萤,正如第一次在山藏村外那道山梁上的交锋之后一样,他自承不及的话语说得很坦然。 “他们很厉害。”小胡子的陷地在另一个方向道,“我们利用了这么好的机会,却还是被他们察觉了。” 柏尚收起长剑,轻声对丁晓道:“他们是虻山的妖怪。” “我知道,我认识那只蛾子。”丁晓晃了晃脑袋,比起慕萤这两个妖灵,他更在意的是那个自称巫澜沧的男人。 “那就听我一句,速走为上,我们不是他的对手。”柏尚的嘴朝汲勉一努,他比丁晓要更清楚汲勉的厉害。 汲勉淡淡的笑了:“这几位倒确实不在邝掌门和地绝门主之下。显然,在这时候你们妖灵的力量没有那些化魔之身管用。” 林萧现在已经知道联络中断的缘由何在了,邝雄和况三先生一行肯定已经遭遇不测,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歼了南山人众,对方的实力绝非自己这边的区区四人可以抵敌,况且他刚才也领教过了汲勉那沛然莫御的功法,自己竭尽全力的戟指玄气也不过稍微阻挡了金色劲气一下,自己还落得受震负伤的后果,彼此差距,何止倍蓰? 这个不知由来,相貌平平无奇的年轻人竟是当世罕见的高手,按照林萧的心下推算,无论是现任的七星盟主天风子,又或一向是伏魔道渊薮之地的天师教张真人,甚至是在三年前壮烈战死的鹤羽门掌门许大先生,与之相较似乎也要稍逊一筹。放眼整个七星盟中,可能也只有那人如黄鹤西去,杳无音信的火鸦化人池棠才堪颉颃。 没有为邝雄、况三以及那些铁衣门弟子们哀悼的时间了,林萧在迅速筹谋脱身之法,那位逃出来的柏尚非常重要,一定要把他带到在祀陵尉翘首以盼的同侪那里,这样才能对这股血泉中的神秘力量有最直接最关键的了解,而不是敌情不明的懵然应对。 “我来挡住他,你们带上这姓柏的快走!”无论如何,四个人想要都安然脱身是绝不可能的事,林萧已经有了决断,自己留下来尽最大可能的拖延住对方,给其他三人争取逃走的时间。 “胡扯淡,你一个人能挡多久?我跟你一起。姓柏的,你和这兄妹俩赶紧走!”丁晓也是相同的心思,盯住汲勉,握起了双拳。 “我们兄妹俩留下,林先生和丁会主走!”乔家兄妹岂甘人后? “怎么可能让你们两个年轻后生替我们殿后?这话再也休提!”丁晓不由分说的挡在乔家兄妹身前,跟甘斐一起时间长了,他也多了些桀骜横蛮的气质。 柏尚已经受不了他们此时的推来让去的了,在澜沧王面前,谁能接得他三招?还说什么谁留谁去?分头逃命令其分身难顾才是正经。 “你们继续自说自话,在这之前我就是顺口一问。”汲勉根本不以为意,“大司马是怎么说动你们这些伏魔之士为他效力的?你们又打算把这位柏玉郎带到哪里去?” 汲勉看到的是他们在怒目而视,又耸耸肩:“没关系,说不说都不要紧。” “那你还问!”丁晓陡然舌绽惊雷般一吼,猛然向汲勉当头一纵,双手青光大盛,面对如此强敌,他竟然采用了先发制人的策略。这当然也是无奈之举,四个人谁也不肯先行离开,耽误下来就是谁都走不了的结果,那干脆自己出其不意的先和对方纠缠起来,免得诸般琐碎。 “走!”林萧大声催促乔家兄妹,同时提步跃身,从旁侧攻向汲勉。 要的就是当机立断,乔夫乔妮眼眶一湿,再不多话,一人一边携着柏尚,施起顺风疾行之术,腾云驾雾般飞至半空,就待远去。 陷地和慕萤怎会让他们就此离开?妖风一涌,两道黑光夹攻而上,乔夫鱼叉脱手,银光若电,惊得陷地急忙缩头,这稍一迟缓,已然拉开了纵形遁影的空当。 便是这电光石火之间,倏然气风袭来,玄息深厚,远在陷地慕萤的功力之上。 “还有妖魔?”乔夫心下刚动,便感脚下一沉,恍如万钧重力拖拽,再也支撑不住,急坠而落。 “哥哥!”三人携手同行,一人坠下,另两人也被带动,乔妮察觉异样,刚惊呼出口,慕萤如影随形的偷袭又到了,乔妮正危急间,空中鱼叉兜了一圈,又将慕萤逼退。 乔夫救下妹妹,又松开了携着柏尚的手,就这样被直拽落地面,这是他最后能做到的事情。 …… 林萧一指戳空,胁下稍纵即逝的破绽却被汲勉抓住,如果不是丁晓将闪烁着淡金光芒的掌风略略推开了寸许,林萧就将和况三一样,被震噬炸裂成断肢碎肉。可饶是如此,林萧也被震脱了形,抵受不住的蜷起了身,然后颓然摔倒,抽搐着再也动不了了。 “斗志可嘉,战法愚蠢。”汲勉当真是轻描淡写,从容的一扬手,丁晓双臂合围,护在面前,罡风冲撞之下被生生震飞。 对方的功力固强,但真正可怕的是那股虚实莫测却又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玄力的金色罡风,丁晓遇到过的强敌不少,很快就发现了汲勉的身手要义所在,但知道归知道,当真应敌起来,还是难以招架。 双足擦地,冲力犹然把他向后推了丈余,丁晓胸中翻江倒海,强自咽下了一口喷之欲出的鲜血,而后,又勇悍的揉身向前。 丁晓周身隐隐透着玄灵之气的青光,这是伏魔之士将功力催谷到极巅的表现。 “何必自寻死路?”汲勉张开两手,淡金色气流又开始凝聚。 他之所以能够应对伏魔之士如此游刃有余,并不是他的功力当真到了骇世惊俗的地步,而是他的独门绝技——跗骨金风。这是他以绝高修为自行参悟出的秘术,就好像玄灵之气的跗骨之蛆,玄息稍动便即被抑制,相敌而至,无往不利。一旦遇到功力上略逊的对手,更是胜得轻松至极。所以以邝雄、况三、林萧等伏魔道一流高手,竟是难做一合之将。现在遇到了功力并不在他们之上的丁晓,汲勉当然不会放在眼里,事实上,也正是丁晓还算高强的武学根底才让他多支撑了这么一小会儿。 突然,丁晓身上青光倏乎消失,已经蓄势待发的淡金色气流陡然失去了目标,汲勉表情一怔,稍一愣神之间,丁晓便如同猛虎下山一般扑到了汲勉面前。 不简单,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找到了应对的办法,这个大汉果然了得,用自身玄力做了个吸引跗骨金风的诱饵,却在行将交会之际收去功力,只以人的本身之力来攻,把道术玄法的比拼演变成拳打脚踢的厮斗。 可问题是,凡夫俗子的力量,便打在我身上,又有何用? 斗大的铁拳实实在在的击中了汲勉的面门,一记咔擦脆响,丁晓顿感手腕处钻心剧痛,这一拳便像打在了金铁之上,对方不仅纹丝不动,反震之力居然将自己的手腕都震折了。 掩去了一个弱点,却会暴露更多其他的弱点,在我眼中,你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汲勉如是想着,轻飘飘的一指刺向丁晓当胸,就像前番杀害邝雄那样。 第098章角力厮搏 一条黑鳞巨蟒层层缠盘,将乔夫裹在其内,乔夫满脸涨得通红,豁尽全力与巨蟒相抗,浑身骨节吱吱作响。 半空中的乔妮终究关心情切,身形飞出了半圈之后又绕到当前,摔脱了携着的柏尚,两柄鱼叉攫在手中,径向巨蟒疾冲而来。 夜色中,乔妮看到了那黑鳞巨蟒幽绿鬼火般的双目,摄人心魄又阴怖森冷,当下咬碎银牙,身形跳起,鱼叉直划巨蟒蛇首之下。蛇口大张,狺狺吐信,分叉长舌眼看要卷住乔妮纤瘦的身体,乔妮却在千钧一发之际陡然飘身一纵,仿佛凭空之处有一层看不见的梯台足以借力,鱼叉划出一道炫亮的弧线,距离巨蟒的七寸要害更近了。 凝露城弟子,毕竟不凡,强如长江离宫外的盘兕蟒蛟这等洪荒巨兽,那时也被乔家兄妹破了内腑,终至殒命,量这黑鳞巨蟒能有多大修为?虽说乔夫一个措手不及被困,但乔妮有信心在三五招之内便可救出他来。 从侧方突兀升起的一股黑雾瞬间将乔妮全身笼罩,在双方行将交锋对战的当口,这一下无异于一次卑鄙的偷袭,乔妮把全副心神都放在黑鳞巨蟒身上,又岂能提防变生肘腋? 须臾间,黑雾消散,乔妮双目紧闭,已是人事不省,直直的向下坠落,身体还未和地面相撞,唰的现出了慕萤的身形,单手一拂,将晕厥的乔妮抓在手中。 “儿女情长,自取其败。”慕萤抬起头,看向那黑鳞巨蟒,好像是欠身致了个意,不过说话语气又有点像是在揶揄:“上灵,需要帮忙么?” 巨蟒用咝咝的声音做了回答,显然蛇身卷缠中的乔夫还在做着顽强的抗争。 不远处陷地正阴测测地笑道:“柏玉郎,你还能逃到哪里?” 柏尚气喘吁吁,双目快要喷出火来,他刚被乔妮摔脱,便即拔足飞奔而逃,却都被陷地给堵了回来,现在就像被狸猫戏弄着的无路可逃的老鼠。 …… 手指在刺穿皮肉的刹那,丁晓猛的一偏身,只带开了一道深深的血口,而他没断折的那只手不知取出了什么物事,却一把拍在了汲勉的面前。 没有玄力的攻击,就算是什么暗器,又能奈我何?汲勉短暂的一瞥之下,便发现那物事不过是一团布囊,便更加不以为意了。 值得称赞的,是这位雄壮大汉的身手,他已做得足够好,只可惜,实力上的悬殊使他所有的努力都将变得毫无意义,让我送你一个体面的战死方式,并且争取让你这高强本领最终可以为我所用,汲勉打定主意,忽然变指为掌,顺势向丁晓胸膛按下。 断你心脉,留你全尸,这便是汲勉赐予丁晓的体面之死。然而就在掌缘即将擦上丁晓的身体之际,汲勉眉头微微一挑,他察觉到一丝怪异之气。 迟疑只是短短一霎,几乎就在汲勉眉头刚刚挑起的时候,一团黑气骤然从布囊内迸发,轰的尽扑在汲勉头上。 …… 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所有人,慕萤愕然相望,陷地双眼圆睁着回头张看,便是那黑鳞巨蟒也对着汲勉的方向昂直了脑袋。 …… 黑气在汲勉当头越涨越大,很快变成了一个魁伟强壮的男人身形,黧黑而肌肉虬结的臂膀扳着汲勉的脖项,居然在猝不及防之下将汲勉拖下马来,厉影魔驹发出刺耳的嘶鸣,要扬蹄踢那魁伟男人,却只能听到劳而无功的噗噗闷响。 …… 黑鳞巨蟒的略一分神使他卷缠的力道微微一松,乔夫大吼一声,竟在万钧重压下拔身而出,人刚出来便是手一招,两柄鱼叉倏乎而现,突刺向黑鳞巨蟒,黑烟一晃,巨蟒硕大的身形离奇的消失不见,这令疾逾雷电的鱼叉一击刺了个空。 乔夫还未及诧异,一转眼,便看到妹妹落在那慕萤手里,更不稍停,身形如猎豹般扑向慕萤,慕萤见来乔夫来的凶,又值心神不属之时,哪里还敢应对,将乔妮往反方向一扔,调开了乔夫进击的势头,自己则闪身躲在了一旁。 顾不上这两个渔家少年似的兄妹了,慕萤现在关注的是汲勉究竟遭到了怎样的变故,为什么从那个天青会主手中,会发出带有妖气的招数,并且还让汲勉着了道儿。 …… 真是万分意外的攻击,因为丁晓收敛玄气的缘故,汲勉也就没有再施放跗骨金风,可他没想到,对方居然可以在不运用玄力的情况下,使出了蕴含强劲灵息的招式,而且这强劲灵息是属于妖灵的力量。更令汲勉一时受窘的情况是,偏偏这个妖灵走的还是近身搏击的路数,就像力士间的摔角一样,恰也是自己未做提防,竟至那妖灵把自己狠狠抱住,两臂怕不有万千斤的力气,饶是汲勉玄功卓绝,对这样的厮打还是大不适应,被那妖灵死死的压在身下。 …… 丁晓死里逃生,再没任何拖延,这当口自然也不会意图侥幸的留下寻找趁敌之机,由得那妖灵和汲勉纠缠在一起,他则翻身一滚,蹿开了几步,先将重伤难起的林萧背在肩头,而后青影一晃,却到了乔夫面前,一个眼色,乔夫抱起尚没有知觉的乔妮,紧跟着飞奔而去。 柏尚正看得目瞪口呆,忽然发现几道青气缠上周身,转眼间被移形升空,却是乔夫临去前,依然恪尽职守的施起了顺风疾行之术,把柏尚带离了这片险恶之地。 他们几个的行止自然落在了慕萤和陷地眼里,不过在汲勉受制,局势不利的当下,慕萤陷地当然不会去招惹这几个强胜于己的高手,当务之急,是解救汲勉脱出困厄。 就在黑鳞巨蟒消失的地方,此刻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黑衣人,正双目炯炯的盯着那正与汲勉厮打的魁伟男子。 …… 短短的时间内,汲勉对敌手已经有了判断,这是一只怪力惊人的妖灵,若是寻常情形,他又岂能容此等蛮力妖灵近身?他虽然是力宗乾家修的艺业,但却是乾家立派以来绝无仅有的精擅术法的高手,也正因为自己天赋异禀,又习得好几种失传已久的绝世神功,早已在乾家超于同门之上,以二代弟子之身而成为乾家第一高手,这一点,连家尊乾道元都是承认的。当然,对于力宗的近身搏杀之法,汲勉自认也是炉火纯青,问题在于那是技击格斗之巧,并不是眼下这般两力相较,全无腾挪余地的搏斗,这是汲勉最不擅长的比拼方式。 好在汲勉的九黎玄体尚不至于被敌人所伤,那魁伟男子几次凶狠的撕咬也都被他的罡力弹开,总算在那魁伟男子又一次冲着自己咽喉啃下的当口,汲勉找到了抽手而出的机会,头一偏,指一抬,迅疾无伦的戳进了魁伟男子的胁下。 也就在此时,那黑衣人忽然喊道:“厉公腾,住手!” 魁伟男子发出一记含混不清的闷吼,俨然便是一只猛兽的咆哮,双目赤红的抬起头,待他终于看清了那黑衣人的样貌后,眼中的红光渐渐淡去,恍惚茫然的反问:“你是……统领?” “破!”汲勉浑身金光一盛,从那魁伟男子的身下飞弹而起,魁伟男子震了一震,胁下淡金色光芒越来越强烈,而当他怔怔的站起身之际,赫然便炸裂开来。 黑衣人神情一顿,露出不忍之色,偏转了头,魁伟男子四分五裂的肢体碎肉像雨点般洒落,溅了黑衣人满头满脸。 汲勉还是第一次如此窘迫,现在成功毙杀敌人,脸上却还有些余愠未消的怒色,血肉在他身前几尺处被弹开,竟是没有淋到一星半点,他已经走到了那黑衣人面前,沉声问道:“你识得他?” “虻山异灵,角马怪厉公腾,曾经是我的部下。”黑衣人在汲勉面前垂着头,似乎不敢直视。 “这却奇了,既然是异灵妖魔,怎么倒成了伏魔之士的手下?” 黑衣人苦笑,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却不是我能知道的了,澜沧王忘了?我早就龟息沉眠疗伤,数年不闻虻山音讯了。” …… 灵犀辟尘,猛虎镇山,苍狼嗷月,厉蚺卷松。虻山多英杰,最良称四灵。 他们不比虻山三俊,也不如阒水三尊,虽然不是第一等修为的妖灵,却也不是泛泛之辈,足以令伏魔道大感棘手,他们是妖魔界数以万计的众多妖灵中的佼佼者,如果要做个类比的话,就好像天下武林中除了双绝五士之外的那些最为厉害了得的高手。 辟尘公和镇山君,相随整个虻山,依附于现在的妖灵一族;嗷月士在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的剧变之后,重现中山狼王魔狄的狠戾,却被千里骐骥用作了明正典刑,铁血肃纪的牺牲品;还有一位,便是这个被灵蟾真君与将岸陈嵩联手重创的卷松客,于撷芬庄之战不知所踪之后,如今倒成为了野心勃勃的澜沧王幕下股肱。 以内丹脱身,大耗元神,卷松客躲往了南方的湿热之地,以本相龟息养复,倒被最擅察踪觅迹的慕萤给找到了。作为世间为数不多的尚未被妖灵一族迁徙的妖魔,又是久负盛名的虻山四灵之一,汲勉当然对他大加招揽。 醒来的卷松客知道了虻山现在的情形,如此惊天巨变自然使他无比震愕,可当他发现这位澜沧王居然是在氐秦王宫中的那位伪装成内侍的灰蓬客之后,他很识相的表示了顺从,无论他是否忠于虻山,又或者是否愿意为这种君临天下的野心而执鞭坠镫,他只知道,最好还是不要违忤强者的要求,自己但凡露出一点不允之意,灰蓬客将会不费吹灰之力的将自己杀死,这是个只能答是的选择。 不知不觉过去了三年,又得了汲勉的助力,卷松客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也成为了汲勉最为倚重的妖灵高手。刚才在慕萤陷地联手阻敌而不利的情形下,是他伏于暗处一击功成,如果不是汲勉那里的意外,已经占据了先手优势的他多半会将乔夫的全身骨骼绞碎。而当他看见与汲勉厮搏的魁伟男子,居然是自己过去的异灵部下厉公腾时,自然也是大感惊奇不已。 但厉公腾还是死了,尽管澜沧王汲勉难得的显出了一丝狼狈神态,却依然胜得干脆利落,这令卷松客对于自己三年前的决定益发觉得明智,遗憾的是,澜沧王没有给厉公腾这个机会。 然而,厉公腾怎么会成为那个伏魔之士的臂辅呢?不仅是卷松客,连和丁晓多有朝相的慕萤也同样大惑不解。 没有人想到,昔年的一个无心之举,却成就了今夜几位伏魔之士的顺利逃脱。 洛阳之役,第五道壁垒之前那场与异灵军的血战,厉公腾被丁晓收伏,按照丁晓原先的打算,这是七星盟的俘虏,昔日就擒慕萤之后的疏忽,使丁晓决心用这个分量更重的异灵来弥补,同时也是告慰好友路朋的在天之灵。没曾想,妖人大战很快就落下了帷幕,并且以在洛阳的和议为告终,甘斐在祀陵尉的相邀又使他错过了来年的七星盟大会。 对于这个异灵俘虏,祀陵尉的时寔显示了极大的兴趣,本意是要纳入犀照院的囹圄之中详加观察的,可异灵的妖气太重,一则是担心犀照院未必便能关得住,二则是怕妖气透洩于外,倒引来妖灵一族的注意,最终的解决方法是丁晓答应将这角马怪厉公腾在自己的天青囊中好生修砺炼化,待衰弱了妖气再奉上祀陵尉。 这一来,丁晓在黎潇山潜伏日久,天青囊随身携带,倒把这件事几乎忘了。直到今天情势危急之际,才灵机一动的想到,没有玄力运用,他只需解开布囊,凶暴的异灵自然急不可耐的冲出,并且把第一个遇到的人当成了泄愤的对象。 机缘巧合的是,汲勉身上本就有一股伏魔之士的气息,厉公腾脑中昏蒙之下,又岂会细辨?一把扳住了汲勉便要痛下杀手,就此给了丁晓一行脱身而走的机会。 …… “那几股子妖气是在东南方向吧?”红袍银甲的年轻人侧过头,两鬓下一片银光闪闪的鳞片之状。 另一个浑身密布乌黑鳞甲的男子点点头,在他身后,则是一群银盔银甲的武士,妖类的面孔被头盔遮得很严密,但他们过分高壮的躯体却暴露了他们的本相。 红袍银甲的年轻人对他们招了招手:“那就立刻出发,让我们看看究竟是哪里的山精野怪敢犯我王禁令!” 第099章烽烟四起 右将军桓豁一身厚重的铁铠,只露出了一双晶光熠熠的双眸,紧张的注视着远方兵强马壮的氐秦国锐士一派大军压境之势。 这里是淮南郡与弋阳郡毗邻氐秦国绵延数百里的国境线,却即将成为两国刀兵相见的战场,然而奇怪的是,对面的氐秦军固然看起来来势汹汹,但却并没有发起过攻击,战又不战,退又不退,生生使了个拖字诀,倒像是在牵制窥伺晋军一般。桓豁也曾向对面的大军做过几次试探性的反攻,却都被深沟强砦的氐秦军打退,如今两方对峙已久,这对于桓豁来说,当真是羝羊触藩,进退两难。因为在他身后,便是驻守庐江的大司马本部大军,如果不根除这些氐秦军的进逼之患,庐江大军就只能驻守此地,不敢南下,如此国中正此起彼伏的各路反贼也就从无剿灭,很难说,这是不是氐秦国与国中叛党沆瀣一气的结果。 …… “说!”大司马同样戎装在身,在舒城中的行辕内如坐针毡,当他看到气喘吁吁快步奔入的通禀军校,便有预感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韶岭殷家出兵了,数有近万之众,正沿着长江水路直往建康城而去。” “一个久已失势的没落世家,几曾豢养得这许多私兵部曲?”大司马面沉似水,颌下寸磔短须微微颤动,显然心中怒极。他不可谓不提防殷家这老政敌,可突如其来的消息还是令他倍感震惊,他转头在问锐蹼邪鹜庞璞,两年前已经派他和另几个剑客去监视了许久,如何就没看出来蛛丝马迹?难道这近万兵马是平白变出来的不成? 庞璞知道大司马不豫,也不仅仅是因为听闻殷家出兵的缘故,这些日子传来的消息都不大好,武陵王司马晞公然作反、颍川庾家举逆甚众,还有数千中原流寇潜入南国,引得青徐之地的守军首尾难顾,苦不堪言,当真是烽烟四起,战乱不休,桓大司马为此忧心忡忡已久,此时却是借机将这股抑郁发泄出来了。 “殷家事涉妖鬼,自有伏魔道中人应对,桓公勿忧。” 目下大司马幕府的气氛很奇怪,最先对妖鬼之事有了应对举措的大司马,现在却再也绝口不提妖鬼,皆判作了虚妄无稽之谈,甚至还用此由头多有攻讦朝中那伙政敌的,骤然听到庞璞平静的诉之而出,大司马冷冷看了他半晌,庞璞面色不改,坦然迎接着大司马的眼神。 “传告谢安石,水路来犯之敌让他去想办法。”大司马压低了声音,帐中幕僚却都听懂了内中含义,那个专事对付妖鬼的祀陵尉现在是由谢安大人掌管,不是说殷家有妖鬼之力么?这便是让祀陵尉出手的意思。 “属下这便去。”庞璞一躬,转身走出行辕。 “朗子那里可有战报?”大司马大声问,朗子是桓豁的表字,这一问便是心急于氐秦国的军情了,也立刻把刚才妖鬼之说的话题给拉了回来。 …… 空中青气远纵,直与天幕混为一色,昏蒙的日头散发着并不强烈的光芒,却也足以使抬头远望的雄武少年微微眯起了眼。 雄武少年看起来最多不过十六七岁,脸膛是奇异的赤紫之色,双颊阔厚,腮圆颐重,一双炯炯有神的细长凤眼,虽然并不英俊,却也是魁杰雄毅,气宇轩昂。他穿着一身晋军什长的掩心胄,更把高大强壮的身体衬托得威风凛凛。 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那道青气,看着它渐渐消失在天际,浓眉微皱,似是大感疑惑。 “看!”一个士兵惶急的叫喊声使他收回了远眺注视的目光,循着那士兵手指的方向看去,山水相合的地平线上,一簇铁甲锃锃的身影正在显现,很快,这样的身影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望不到尽头,而他们行进的步伐又是如此铿锵有力,隆隆震响由远至近,撞击在每一个驻足远望的士兵心头。 石城关,是扼守在长江之上的一道关卡,从这里顺江直下,不消一日便可径入京师,且沿途水势平缓,江道开阔,所以晋国拱卫京畿的军队一直把这里作为西边水路上的最后一道屏障。 然而在当下时局,战火都在远离长江的地段进行,石城关变得不那么至关紧要了,原本戍守的最精锐水师已经被大司马调回庐江,留在这里的,是从就近的新蔡城临时抽调的郡县兵,大约一千上下,人数不多不说,还没有经过任何战斗的经验,都是刚刚入伍的新兵,连衣甲都不齐整。 领头的是个大胡子的校尉,原本以为这千余新兵不过是作驻守哨望之用,却没有想到居然会迎来这般巍巍雄势的铁甲大军,顿时吓白了脸,好在还记得职责所在,用发抖的声音喊道:“弓上弦,刀出鞘,做迎战准备!” 石城关倚水而建,临江背山,士兵们战战兢兢的在城头挺直了兵刃,雄武少年却昂然无惧的苍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又贴在城垛旁伏下了半边身子。 铁甲大军终于露出了全貌,雄武少年数了数,千人列阵,前后共有八个,这便是八千之数,这里的区区千余新兵与之对比虽然数量上悬殊,但如果凭借城关地形死守的话,并不是全无抗衡之力,只消坚持一天上下,建康城的援军就能赶到了。 两名士兵掌起火把,在城后的干草堆前等待,只要那大胡子校尉一声令下,他们就将点起狼烟示警,大胡子校尉则还抱着侥幸,倘若来者只是顺路而过的官兵呢?未必便要厮杀,还是问清楚了再说,因此迟迟没有下令。 就这样看着八千铁甲军在城关一射之地列开了阵势,黑压压的一片,凝立的气势肃杀得可怕,雄武少年辨别着对方的甲胄样式,却发现这是完全陌生的服色,这说明,对方绝不可能是晋国的军队。 几骑健马穿阵而过,打头的是个身材极为魁伟高大的光头,一脸懒洋洋的神色,乜斜着眼看向城上神情紧张的士兵们,嘴角露出讥诮的笑意。 “何方军旅?”大胡子校尉勉强提起嗓音,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语调中的畏怯之情。 奇骏的黑马停下脚步,马背上的光头仰起脸:“韶岭殷氏勤王义师,穿城过关进京护驾。” “未得通令,不得过关!”大胡子校尉没资格了解朝堂上的各个世家大族,也不大清楚这韶岭殷家是什么来头,他是军人,只认军中通令,当然不可能放行。 “军爷,这时节那个什么大司马有心篡位作反,又是独掌军权,你倒是告诉我们,我们上哪儿去弄这个什么狗屁通令?”光头笑嘻嘻的,嘴里却不干净。 大胡子校尉硬着头皮强撑:“没有通令,任你什么由头也不行。” 话音未落,便听又有士兵失惊大喊:“江上有船!” 视线尽处,憧憧船影现于江面,樯桅如林,风帆若云,舳舻相接,连延不绝,竟分明是一支水师劲旅。 光头回过头看了看,脸上笑得更欢了:“还算准时,他们到了。”等他头再转回来的时候,笑容中却多了几分狞厉,很随意的向城头招了招手。 身边一个卷发赤目,胡人模样的大汉忽的一扬手,一道银光划着弧线,直射城头,割过了大胡子校尉的脖项,当真快疾无伦,大胡子校尉根本没有反应,便看到那银光兜了个转,又回到了那胡人大汉手中,却是一把带着血迹的弧形弯刀。 一条血线滋的在大胡子校尉项下显现,遽然开裂,头颅翻落,身体却还挺直未倒。 士兵们哗然,不可置信的看着大胡子校尉身首异处,雄武少年更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人间怎会有如此雄浑膂力,弯刀比强弓硬弩射得还远,居然把校尉立毙当场。 “攻城!拿下城关,和水师会合!”光头拔出一把锯齿金刀,斜指城头。 铁甲军居然还很有章法,八个方阵只出动了最当先的两个,进发的人流好像密集蠕动的蚁群,直往石城关上涌来,而另六个方阵却自岿然不动,显得训练有素。 失去了军官的新兵们慌乱起来,已经有人丢下兵刃转身就逃。 “放箭!如果弃城而逃我们谁也活不了,他们会像赶鸭子一样的追着我们砍杀!”雄武少年的声音在城头激荡,他单手擎起一个失魂落魄的逃兵,一把扔回了城头的最前沿,行若无事的动作倒像个勇武绝伦的上将军:“坚守,我们只需要等到就近的援军赶到!发出狼烟!” …… 狼烟滚滚,顺风飘曳,渐渐赶上了远方的那道青光,青光中影影绰绰的露出丁晓咬牙切齿的脸,他的肩头还负着重伤昏迷的林萧。 伏魔之士所谓的瞬影移形,日行千里只是比喻,尤其是像丁晓这样的力宗人物,他的天青纵体之法也不过日行二三百里,尤其是还带着林萧的情况下,自庐陵黎潇山而至建康何止千里之遥?幸亏乔夫的顺风疾行术相助了一臂之力,一行人昼夜不停,总算在三天后接近了建康城的地界。 血泉凶徒的进攻开始了,丁晓不是没有看到在石城关那场激烈的战斗,但他不能停下脚步,将知晓血泉明细的那位柏尚速速交到祀陵尉才是首要之务。乔妮在第二天才悠悠醒转,兀自有些精神不振,总算没有性命之忧,这令乔夫稍稍放心,然而一想到那位鬼马上血泉凶徒的卓绝修为,乔夫还是心有余悸,越是接近目的地,就越是紧张,不敢有一丝放松大意,唯恐那血泉凶徒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身欺近,再下杀手。 好在这只是惊魂未定似的杯弓蛇影,云雾间放眼看去,江水蜿蜒,青山巍峨,壮丽繁华的建康城已是近在咫尺。 青光在祀陵尉旷大的宅院上空倏然而落,光影消散时露出的一众身形还惊得路过的娟儿轻啊了一声,待看清了来人,方才拍了拍胸口,吁了一口气,她和丁晓也曾见过几次面,自然已经认出了对方,刚要说话,便见丁晓搭着人事不知的林萧,急忙上前帮手。 别看娟儿身形纤细,这几年在祀陵尉也历炼了些时日,接过林萧扶腰搀扛丝毫不见吃力。 “受的是罡气震伤,还吊着一口气,请定通大师速速医治。”丁晓也不废话,断折的右手挂在胸前,他却并不在意,催促娟儿先救林萧要紧。 乔夫乔妮也都显了身,手里还拉着神色憔悴的柏尚,柏尚左右张看,大感好奇,不知此间是何所在。 “定通大师?”扶着林萧的娟儿一怔:“大师不在啊,刚跟着滕都尉和谢公子他们一起走了,好像是赴援长江水路去了。” 应该就是路上看到的石城关那里,丁晓立刻做出了判断,祀陵尉前往奔援倒在预料之中,但却没想到走的这么快。 “那老甘也跟着一起去喽?” “啊,甘大哥走的更早,那天晚上一听说断了音讯,甘大哥和颜皓子就迫不及待的连夜赶往庐陵去了,丁大哥不曾见到?” 坏了,这甘斐急性子,倒和他们走了个交错,丁晓心下焦急,甘斐本领高强,自然是那个血泉凶徒的好对手,可问题是,单是以一敌一,甘斐尚且未必能胜,更不要说那里还是血泉凶徒的老巢,不知设下了多少险恶陷阱,甘斐只身犯险,恐怕很难占到便宜。 “我让时先生先设法施救。”娟儿没有耽搁,直接扶着林萧往内堂去了。 丁晓这才注意到往日人声嘈杂,熙熙攘攘的祀陵尉在今天出奇的安静,自己到了这一会儿,竟是再没看到其他人出现。 “尉署里还有谁?”丁晓大声问。总要找些帮手,先从柏尚那里问清了血泉玄虚,而后火速驰援甘斐,不能让邝掌门他们的惨剧再一次发生。 “祀陵令史董琥在此,未知是何方高人来此?”温雅清越的声音从后堂传了过来,董琥一袭白衣,昂身阔步施然走近,他对于伏魔神人一向是极为礼貌恭敬的。 柏尚本来四下张望的脑袋瞬间怔住,愣愣的看向董琥。 董琥正对丁晓长揖为礼,气度雍容,却感应到柏尚的目光,转头一看,原本淡淡微笑的脸庞顿时凝固:“素……你是柏尚?” 第100章扫讨之军 素白,柏尚的表字,常用于昔年董庄中董琥对这位首席门客的敬称。直至柏尚作为祁山盗内应的身份暴露,自此与董庄恩断义绝,便是那曾经两情缱绻的董三小姐,如今也成了不共戴天的并死仇雠。 再次的相见是如此突兀,以至于董琥“素白”二字甫一脱口便生生咽了回去,双目紧紧盯在柏尚身上,冷颜作色间却也带着几分欷歔之情,三年前的情景再次浮现于脑海。 柏尚英俊的面庞红一阵,白一阵,惭愧的低下头,不敢直视董琥的目光,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意,声音虚虚渺渺的仿似在远方响起:“二公子,别来无恙乎?” “你们认得?”丁晓有些惊奇,身体一动,带得断折右手关节一痛,顿时弄了个龇牙咧嘴的怪样,强自支撑:“那好,恐怕没时间给你们叙旧,董令史,尉署中还有多少人手?赶紧问清了此人血泉详情,我们就要动身出发,耽搁久了……只怕甘兄他们有危险。” 董琥从复杂的心绪中清醒过来,和三年前相比,他固然还是不脱膏粱子弟的习性,却也多了几分通达世故的干练,遇事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啊?是说庐陵那一路么?前些时日正是庐陵联络中断,甘大侠才火急火燎的赶了过去,这……这柏尚又与那里有何干系?再说那里不是还有些神人高士暗伏么?未知情形如何?” “尽遭毒手,就剩得我们几个回来。这不,说到你这位姓柏的故识,他是从那边那伙逃出来的,知道的敌情至关紧要。所以,从速盘问,长话短说,我们争取今天就再杀回去接应甘兄。”丁晓冲柏尚努了努嘴。 董琥看了柏尚一眼,旋即神情一愕:“想要今天就再回去?可这里都尉大人和仲尉卫他们都往援长江水路去了,就连定通神僧也随之同行,整个署衙除了一支不足百人的卫队,便只区区在下和时尉卫,白姑娘、冯婆婆还有陈三几个,连那许多神人都遭了毒手,我们这些人又能济得甚事?” 丁晓眉头紧锁,与乔家兄妹面面相觑,本意是回来叙说就里而后整装齐发,谁曾想偌大的祀陵尉竟然缺兵少将,这可是大违初衷。 “没时间拖延了。我和妹妹脚程快,分头奔走,去找七星盟的帮手。”乔夫给出的方法也是无奈之举,能来相助的伏魔道中人大多都已经来了,其他的名门大派正严密注意着妖灵一族的迁徙动向,只怕未必会来搅人间纷争的这趟浑水,但也只能姑且一试,“丁会主在这里先听这位柏先生说说血泉详细,顺便也治治伤,养足了气力再行动身。” 也只能先这样了,丁晓点点头:“乔家妹子伤势不碍了吧?” 乔妮振作精神:“放心,那蛾子精的毒伤不到我,也就是一时未防才着了道儿,现在已经恢复了,再说,是去搬救兵找帮手的,用不着厮杀,不妨事。” “善!顺便再放个北斗信灯,不管有没有用,示讯传警总比闷声不吭的好,告诉那些只顾盯着妖魔的,邝宿主都被杀了,看他们还坐不坐得住!还有,如果喊到帮手的话,不要急着往血泉之境里去,在芈水会合,集齐了力量等我一起来,不然只能被他们个个击破,重蹈邝掌门他们的覆辙。” 芈水就在黎潇山旁,可谓是最接近血泉鬼境的地方,这是为了慎重起见。再说,只有等知晓了血泉内情的丁晓来,才不致没头苍蝇似的胡走乱撞,反为敌方所趁。 “明白!”别看乔家兄妹平常跟丁晓没大没小的使性说笑,当真到了大事临头,却是加倍的谨意恭肃,兄妹俩对丁晓拱手一躬,又向董琥略一示意,董琥还未及开声,便见清风浮蕴,身影即消。 嗤,北斗星辰的光华在建康城上空升起,灿若星辰。 …… 狼烟腾腾而起的时候,甘斐刚刚赶到了黎潇山的北麓,他是让颜皓子飞携而来,却错过了那支澜沧铁甲军的行进之程。 万事俱备,就等着那盘踞在血泉的凶妄之徒发动了,对此,甘斐还是很有信心的,这两年并不是空耗时日,但联络讯号的中断却是一个意外,他根本没有想到像邝雄、童四海这样的伏魔高手居然也会被一举而歼,他还在费神找寻他们的踪迹。当然,令他急急赶来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那个杀害家尊的凶手,那个聚妖引魔的妄徒——三师弟汲勉,尽管所有的迹象都确认了这一点,并且得到了灵泽上人的亲口证实,但从他本心来说,他还是希望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谬,万一不是老三呢?万一灵泽上人说错了呢? 只是,如果真的是汲勉,甘斐也确信自己的复仇不会有丝毫犹豫,早知道了答案,便早一刻得以心安。池师兄的云龙宝剑在四师弟嵇蕤那里,可自己的决心是用师门诛魔刀法手刃仇人,趁着四师弟不在的机会,自己或许可以先一步下手。 正是这层层思虑,甘斐来到了这里,却只能看到山势绵垣,云峰雾罩的宁谧场景,天朗气清,一只鹰隼振翅翱翔,在天际化作了黑黑的一个小点,即便甘斐的目力奇佳,也不过是依稀辨清了鹰隼轮廓。 颜皓子歪着头,嘴里咕咕哝哝的:“不觉得那个距离,对于一只苍鹰来说,飞的也太高了么?” “你怀疑它和血泉有关?”甘斐明知故问,虽说相距甚远,但他也能察觉出那只鹰隼身上没有任何异样,只不过究竟是鹰还是隼,他一直都没法分清。 甘斐身后现出一个朦胧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渐渐成为一个背负巨大铁剑的壮士,他是巨锷士张琰,经过定通施术解咒的鬼体并不是太畏惧日光的照射,因此白天也可以显形。 张琰抄着手,一如生前那样昂扬威凛的伫立着,而当地面怪异的扭曲,突然冒出另一个人的身形之后,张琰又不为人觉的撇了撇嘴,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并且现在也成了并肩的同袍,可他还是对这个曾经操驭他灵魂的将军没有什么好感。 银亮的铠甲,青灰色的脸孔,英武的面目,以及近乎一成不变的阴沉气质,慕容衍缓步走到了甘斐身边,奉上了一件物事。 甘斐接过一看,才看清楚是一片薄薄的韧皮,通常这种材质用于制作酒袋或水囊。 “在山南发现的,上面还有一股子血腥味。那里有开掘成形的地道,显然是用于藏匿的。但没有看见任何活人的迹象,也不见尸骨遗骸,不过却基本可以肯定,在那里的人都死了。”慕容衍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次为了对付血泉,甘斐把他和张琰都带过来了,他们也是除了远在裂渊国的武悼天王之外,仅存的两位鬼族旧将。 甘斐把韧皮凑到鼻端嗅了嗅,皱起眉头:“既然没有尸骨遗骸,为什么又能肯定他们都死了。” “这是罡力爆裂留下的痕迹,和你承自千里生的罡力有相似之处,你应该知道,这种罡力一旦发动,就很难留下活口。” 慕容衍说的没有错,甘斐抛下韧皮,嘴角微微抽动,如果邝雄、童四海、况三这些力宗高手们都遭遇了不测的话,那他们就是因为自己的所托之事而死,心下不由大感悲怆,恨恨的追问:“还是没有办法进到里面去?” “结界的护咒变了,我说过,这里已不是鬼皇执掌的地方了,我们没有办法进入。”慕容衍摊开两手:“我刚才也试过几次,全都是我过去随意遁形入境的所在,但现在却没有任何效果。” “我还是觉得那只鹰不对劲。”颜皓子忽然道,他一直举头望天。 慕容衍顺着颜皓子的目光向天际看去,目中银光一闪,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甘斐还是一身褐衫短襟的服色,不过在褐衫之外又罩了一层筩袖铁胄,这是乾家弟子参加妖人大战的装束,然而甘斐在洛阳之战时却错过了穿着的机会,今天特地披挂了来,正是以示郑重的意思。便听他的铁胄扑棱一响,身形猛的转向了侧方,同时宽刃长刀在手,已经拉开了架势。 “我以为算是故交了,哪知道你还是这般如临大敌。”一个红袍银甲的年轻人微笑着向甘斐面对的方位走来,现身时悄无人息。 不知什么时候,一群银盔银甲的高大武士在那年轻人身后出现,而当头一个满身乌黑鳞甲的男子目光闪烁的盯着甘斐,神色中颇有些敬畏。 阒水神尊凌涛,还有那个乌鳞斥候暮觉子,甘斐认出了他们,并没有收起刀势:“是你们?很久没有察觉过你们的气息了,怎么?今天倒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是有心触犯那时候你们圣王颁布的禁令了?” “哈哈,我记得我们在虻山聊得还算不错那,怎生现在倒冷言冷语的话里透着刺儿?”凌涛根本没有在意甘斐的敌意,施施然走到甘斐面前,又淡定的轻轻推开甘斐直指的刀刃:“触犯禁令的并不是我们,事实上,我们也正是为了那伙子暴露妖气的犯禁者而来。你不会忘了吧?我王说过,但有妖魔再祸乱世间,我族将举族讨之。在这里,我很荣幸的向你介绍一下我族的扫讨之军。” 郎桀对于人间和议的落实并不是说说而已,就在他身处裂渊鬼国,专注于天外之天的开拓时节,他仍然成立了一支用于纠察巡视的扫讨之军,就是为了保证让妖魔不再滋扰世间,让妖灵去降伏惹是生非的妖灵,这是个很有效的法子。 扫讨之军分作两路,一路由断海率领,管的是过去虻山的疆界;另一路则由凌涛统带,所辖范围正是曾经的阒水之境。这两年来,也曾平息过几起妖祟作乱之事,只是大都由不入虻山阒水序列的小妖犯下的事,几次一来,便连那些散妖野怪也都老实了,不是主动投顺了妖灵一族,便是销声匿迹,再不敢露头。 前日黎潇山的妖气可谓是近来最为猖獗的一次,又哪里瞒得过凌涛神尊的斗目神光?当下领所部扫讨军赶来此地,恰和甘斐撞了个正着。 “你们呢?”凌涛视线一扫,已经把慕容衍和张琰都看在眼里,“也是为了这几个妖灵而来?还需要地灵将军助阵?” “不仅仅是几个妖灵这么简单。”甘斐倒底还是收起了宽刃长刀,“你知道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么?” “本来不知道的,但临来前就已经知道了,不就是血泉鬼族的地界么?看来那几个妖灵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躲在血泉鬼蜮之中。还好,我们带来了圣王赐予的帮手。”凌涛抬手向天空一指:“我发现你们也注意到了。” 果然便是那只鹰隼么?甘斐不可思议的极目远眺,却还是看不出那小小黑点有什么妖气透洩而出。 “它怎么会在你们这里的?”慕容衍目光没有从鹰隼身上移开:“尽管它只维持着鹞鹰的模样,但我却看到了鬼相的爪牙。” 怎么又跟那个血泉鬼相扯上关系了?甘斐愈加摸不着头脑了,怔怔盯了半晌。 “好眼力!对了,将军就是血泉出身,它的古怪当然瞒不过将军的法眼。”凌涛发出一记响亮的口哨,声闻四野,却似猛禽啼唳。 小黑点逐渐变大,很快现出了一只雄硕鹰隼的全貌,不消半刻便已飞掠而下,翅膀卷起破空风声,呼呼作响。 “我操,这不是老电隼养的那只吗?”颜皓子失声道。 听到老电隼三字,甘斐遽然醒悟,定睛看去,可不就是韩离昔日不离身畔的雄硕猎隼?还记得建康城蒋陵湖旁,中那鲛人公主之计,与韩离大打出手的时节,不正是这只猎隼首先鼓翼扑下的么?却是奇了,后来在洛阳城也和雷鹰神力已然大成的韩离见了面,却再不曾看到这只猎隼,怎么今日竟与妖灵一族的征讨军到了这里? 猎隼从甘斐头顶飞过,直落到凌涛肩头,冲着甘斐雎雎一叫,像是在打招呼一般。 凌涛一抚猎隼周身翎羽,霎时一片紫光闪现,光影炫绕之中,猎隼再不复见,却变成了一只通体乌黑,双目猩红的三头鹞鹰。 第101章灵禽 叱雏,这只曾经属于血泉鬼相的三头鬼鹞,在冥灵玄晶前受时空转换之力冲撞,已然奄奄一息。 虽说是助纣为孽的附从,但终究灵性难得,况且从叱雏本身来说,这也是忠诚使然,未必鬼相所犯的一切过恶都要算在它头上,所以裂渊大力王也不忍它就此湮灭,然而叱雏受创太重,如何存其灵息,倒是很用了一番心思。 大亏锦屏公子公孙复鞅从旁相助,他在裂渊国盘桓的日子里,除了以凝身铸体之法再造朱玥血肉之躯,便是将韩离的猎隼力儿新塑肉身,与叱雏本体相合,就此成了一只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神异灵禽。 这件事当然也经过了韩离的首肯,这等于变相的给了力儿灵知,便和那黄狗秽语无食一般,当然,现在的力儿还不能口吐人言,可在法力玄奇之处却大有过之。 如此灵禽,依然还是力儿的身体和意识,只在焕发法力时才能会现出昔日三头鹞鹰的法相,当其时,神祇神兽皆聚裂渊,为开拓天外之天的通路群策群力,妖灵一族群龙无首,郎桀便向韩离借了力儿,代为奔走,倒成了与外界联络的一大臂助。也是机缘巧合,在发现此次面对的敌人竟然盘踞于血泉故境之后,凌涛便请了力儿来,预先做好了准备。 力儿展翅翱翔天际,正在找寻犯禁妖灵留下的蛛丝马迹,颜皓子是慕枫灵蝠,远远看见,只觉得此鹰隼大有蹊跷,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落在血泉出身的慕容衍眼中,竟分明看到了叱雏的影子。 奇方异术,闻所未闻,凌涛叙说由来时颇费了一阵口舌,甘斐犹然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他看向那三头鹞鹰时,那三头鹞鹰也翻着猩红的六只眼盯着他,喉底咕咕的发着声音,三个脑袋还好奇的歪侧了过来。 “是锦屏公子的再造之功,又是雷鹰尊君所养,偏生现在还替你们那郎圣王效力,是不是他一个脑袋就代表跟从一个主人?那他现在倒底听谁的话呢?”甘斐不禁有些好奇,嘴里调侃,却毛手毛脚的去摸力儿的头。 “小……”后面跟着的一个“心”字还没来得及出口,慕容衍便看到甘斐的大手轻轻落在力儿的三个脑袋上不住抚摩,力儿似乎是有些无奈,挺不舒服的缩起颈子,可还是任由甘斐像逗弄狗儿似的摸着它的头,喉底的咕咕声也越发的含糊不清了。 “奇,若是有什么人敢这样去摸三头鬼鹞的脑袋,早就被它啄烂了手。”慕容衍表示难以置信。 凌涛微笑着解释:“他还是烨电鹰圣的猎隼,虽然有着三头鬼鹞的样子,却并不是过去鬼相身边的那只三头鬼鹞,而我们也只是请他过来帮忙,严格说起来,他是我们的同袍和朋友。” 慕容衍看着力儿,那猩红色的眼睛在甘斐的抚摩下居然微微的眯了起来,这在过去那只三头鬼鹞身上简直难以想象,不由冷笑:“既然不是那只三头鬼鹞,你们找他来对付血泉,又有何用?” “他终究是血泉的本相之体,给我们引个路总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既然放着威名赫赫的地灵将军在此,我想我们应该就不用再麻烦他了。”凌涛向慕容衍做了个请君先行的手势,他过去一直于落隐幽池隐居,在阒水与血泉暗结同盟的时节,他也并没有和血泉鬼族打过什么交道,但却有种自然而然相熟的亲和力,这在所有虻山阒水的妖灵中,都是极为少见的,甘斐瞟了凌涛一眼,竟是隐隐生出了几分好感。 慕容衍摇头道:“没有办法,你一定没有听到我们刚才的谈话,躲在血泉之内的是另一批人,他们改了入境的咒法,我和绝剑都找不到可以进去的路径。” “张琰。”张琰冷冷的替慕容衍纠正。 “啊?连出自血泉的地灵将军还有这位……”凌涛望向张琰,认出了在虻山时曾有谋面,又笑了笑:“……巨锷剑张大侠都没法进入血泉,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张琰朦胧的身形向凌涛微微一颌首,再没有说话,他还是不习惯和这些妖魔鬼怪谈笑风生,尽管面前这个阒水的神尊看起来就像个开朗健谈的年轻人。 “如果他们都没有办法,那我们只能无功而返。”一直没有说话的乌鳞斥候暮觉子忽然开口:“我已经探察了周遭百里之境,可以感知到阴森的鬼气,却根本无法找到结界的罅隙。” 暮觉子话音刚落,慕容衍陡的眼前一亮,他霍然转向还在咕咕低鸣的力儿。 “罅隙吗?就我所知,当年九幽血泉之中,只有一位从来不必受穿境入界的咒语影响。” “你是说……他?”众人齐齐顺着慕容衍的视线看去,甘斐更是吃惊的停止了手指的抚弄,怔怔的盯着手下的力儿。 “是他又不是他,刚才不是说了吗?他不是曾经的那只三头鬼鹞。而那时候,三头鬼鹞是鬼相的心腹,鬼相特许他无须咒语羁縻,自由出入血泉与世间之境,这是为了方便刺探机密,不仅仅是敌对方的,也包括我们。”慕容衍一下子找到了线索,就连一向阴冷的面孔也仿佛蒙上了一层光彩,他抬头望向朗朗青天:“鹞鹰飞翔于天,也就是说,那条出入自由的通道必然在笼罩此地的天空之中。” “也就是说,施展御风之术行于空中,便可摸出入境之径?”甘斐初时一喜,旋即又面露尴尬之色的搓搓手:“这事儿我可不大在行,要不……耗子和你们这些个扫讨之军试试?” 颜皓子背后双翼拍了拍,刚要说话,慕容衍便摆手相止:“那里终究需血泉鬼身方可进出无碍,又岂是妖灵修道者可近?只怕常人就在通径之上,也不得其门而入。只能让他飞行探测。”慕容衍又指了指力儿。 “就他一个可以进去?那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甘斐泄了气。 “不然。找到了这条通道,我和……巨锷士便也可循径跟进,至于你们,便可由我们这些血泉出身的带进去,别忘了,九幽血泉也时常掳掠凡人,只要是本族鬼灵所携者,自然全无阻碍。我所需要的,无非是可以进入的入口而已。” 力儿当真灵慧异常,慕容衍语声未毕,便已展翅而起,身形顷刻间化作了那只雄硕猎隼。 “恢复三头本相,用你的血泉之身搜索。”慕容衍赶紧提醒。 力儿一声清唳,紫光晃闪之中,雄硕猎隼转眼又变成三头鹞鹰,一飞冲天。 “我们等着,天野浩茫,此举也与大海捞针无异,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祈求我们的运气足够好,希望不用耗费太过久长的时间。”慕容衍仰着头,脸上的光彩渐渐恢复为青灰色的阴冷,一如他冷冰冰的语调。 …… 第一蓬箭雨落下,打在玄黑铁甲上,当当作响,有人应声而倒,但更多的人却已经冲到了城下,没有耧车临冲,没有勾援挠索,铁甲军士居然沿着城砖错落的凸起,直接攀援而上,好像手底生了吸盘一样,而同时这许多人密布于城墙,又像是一只只姿势古怪的四脚蛇。 城头的兵卒被眼前的奇景所慑,嘴巴愕然大张,手中的兵刃木然相举,却怔怔呆看着忘记了回击。 “发什么愣?铁矛穿刺,弓手放箭,把他们打下去!”雄武少年大声呼吼,他不是这千余人众中官职最高的,更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长者,可他的话就仿似雷霆霹雳般响彻全场,也给兵卒们平添了一股勇悍之气,即便是几个年岁更长,职位更高的都伯长都毫无异议的接受了命令,一迭声的催促部下依言施作。 “嗖嗖嗖嗖”,又是一蓬乱箭贴着城墙墙面射下,这是个古怪的施射方位,由于距离很近,这次的箭矢精准了很多,无数铁甲军士被箭中创,纷纷跌落。 少数攀行快的眼看将近城头,长达两丈的巨大铁矛在新兵兵卒几人合力抱抬下狠狠的穿刺而出,要么直接将对方当头打落,要么生生把对方搠成了长矛上的肉串。 雄武少年的判断没有错,凭借城关地形之利,敌人的兵力优势无从展开,而经历了初始的慌乱,守军兵卒也渐渐恢复了勇气,厮杀中变得有模有样起来,照这样看,抵挡城下的八千铁甲军一日大有可期,狼烟传讯想来早已为建康城兵马所悉,只要他们出发的及时,今晚就可以赶到。 相比之下,远方那顺江直下的水师舟楫才更值得警惕,如果这是铁甲军的后援,那么他们不消两三个时辰就将经过石城关的临江水路,守军将不得不陷入两面作战的困境。 铁甲军的数量毕竟太多,尽管城头守军的反击非常见效,可还是有十来个人越过了城垛,并且立即和围上来的新兵兵卒格斗起来。 说来也怪,这些铁甲军看起来威风凛凛,骁勇善战的模样,并且那在城墙上诡异的攀援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可这十来个人几乎在刚刚翻身而入的当口,便被新兵兵卒们砍倒。虽说新兵们是占了以多打少的优势,但对方这般低下的战力还是令雄武少年颇为意外。 有一个新兵觉得刚刚倒下的敌人未免显得太过矮小瘦削了些,好奇之下,揭开了尸体上的铁盔,赫然便见一个面黄肌瘦,双目紧闭的孩童脸孔。 “怎么是小孩?”那个新兵大为诧异,又掀开了另一具尸体罩面的铁盔,一个形容干枯,头发花白,皱纹如橘皮的老妪顿现眼前。 “敌军是老弱妇孺!”新兵心中有些恻然,这样的敌人,便一股聚歼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 “澜沧王将幽冥血泉的存粮都招纳入军了,所以人数众多。”柏尚在桌案前目光游移,偏过了头,像是在躲避一旁董琥咄咄逼人的视线。 丁晓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形:“存粮?你是说那些被恶鬼掳掠来充作食粮的凡人们?” 柏尚点点头:“成千上万,我从没有想过,凶魔恶鬼会像圈养猪羊一样把世人这样屠杀。看着那些人,我心痛也!” 血泉鬼族囤积凡人的鬼界虚境并不止太阴城一处,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征伐天下之役,他们在南国境内有好几个被残忍称作人仓的所在,而在血泉鬼族终于覆没之后,这些没了鬼将执掌的人仓却落在了澜沧王汲勉的手里,这成了平白多出来的纳兵之源。 “何必假惺惺的故作良善状?怎么那日在我家庄上不见你这般?”董琥忍不住冷笑,不知怎么的,一向温文尔雅的他却偏偏在柏尚面前有些不依不饶的耿耿于怀。 柏尚的脸又白了白,丁晓却没理会董琥的讥嘲:“成千上万?我记得这些被当作鬼怪存粮的凡人多是各地躲避战乱而至的难民,背井离乡,朝不保夕,如何……” 柏尚插了句嘴:“不错,大多是老弱妇孺。” 丁晓顺着自己的话讲下去:“如何老弱妇孺也能成军?那个澜沧王想要靠这支军队来夺天下?” …… 新兵觉得这个老妪真有点像在家中待己归返的母亲,不由抹了抹鼻子,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无论敌人是怎样,总之,击溃他们,打败他们,自己才能活着回家见到母亲,置身于战场之上就决不能心慈手软。 就在他握紧了手中的铁矛,转身欲起的时候,忽然发现那老妪的眼睛睁开了。 …… “澜沧王当然不需要老弱妇孺的力量,但他掌握了血泉中遗留下来的炼魂之术,所以他把他们变成了厉魂恶鬼,于是,他拥有了成千上万的不死之军。”柏尚脸上掠过一丝悸色。 …… 大惊之下,新兵就要向后退,猛的感到足下一紧,眼角转瞥,却看到本已死去的孩童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伸出两手,牢牢的攫住了自己的两腿。 骇惧之情只是刚刚令新兵感到头皮一寒,因为那睁开双眼的老妪已经从地上抓起掉落的长刀,恶狠狠的劈在了他的头上。 第102章阴魂鬼煞 不仅仅是在城头上纷纷不断的死而复生,合举着长矛的兵卒也惊骇的发现,本已串在矛杆上的尸体居然顺着长矛缓缓爬了过来,浑然不顾穿刺过躯干的矛尖正淅淅沥沥的滴洒着血水,这些早该气绝的人口中正发出呃呃呃的干叫声,俨然便像是索命的冤魂恶鬼。 还有眼尖的兵卒看到,前番中箭坠落的铁甲军士,包括冲锋路上那些早就倒下的,现在已然爬起身来,拖着刺猬般密布箭枝的身体,再次密密麻麻的向城墙上攀援,铁盔下露出的眼睛干涸而空洞,却异样的透出了死亡的气息。 这是在梦境中才会见到的恐怖场景,此刻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于眼前,城头的戍守兵卒头皮发瘆,一度组织起来的有效防御开始变得混乱。 “是鬼!他们根本杀不死!”有人在惊慌失措的大叫,声音瞬间感染到每一个兵卒的心中,再然后,惊呼骇叫声此起彼伏,铁甲军士攀上城垣的身影也越来越多,渐渐连成了黑压压的一片,有的一把将避逃未及的守兵扔下城头;有的像追逐受惊猎物的猛兽一样发起了无情的杀戮;更多的,却就这样沉默肃杀的威压在当场,冷冰冰的看着守军狼奔豸突。 当守军发现他们面对敌人竟然是刀枪无力对抗的活死人之后,斗志战意瞬间崩溃,千余新兵被杀死了百多人,可在夺路而逃的自相践踏中却付出了数百条性命,石城关的沦陷变得如此轻易。 段覆拒翼在黑色骏马上饶有兴趣的观看着,如此结果本就在意料之中,他唯一的遗憾是这些经历了炼魂之术的铁甲军们还不够残忍嗜杀,如果他们能像真正的鬼怪那样啃啮人肉,带来的效果的一定更为显著,凡人的士兵将会愈加心惊胆寒,并且场景也一定蔚为壮观。 段覆拒翼甚至想起了那个安家的小姐,她的妖娆美艳早就令自己垂涎三尺了,只可惜这一次出兵她是跟着殷家的那一路,不然她看到城头上的情景一定兴奋异常。 我喜欢看她对着喷溢的血肉欢呼雀跃的浪劲儿便是想一想也让人心痒难搔。我和她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对鲜血都有着如此相似的渴慕……段覆拒翼觉得自己身上发热了。 突忽而过的劲气把段覆拒翼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拉了出来,他循着那道劲气的方向往城头看去,只见到一个威武雄壮的少年军士依然力战不退,正是这少年手中挥舞的环首刀散发出那股似曾相识的气息。 一段不愉快的记忆,段覆拒翼下意识的摸了摸额头,他后来知道关于此种气息由来的名称——破御之体。 “大王,让小的去宰了那小子!”杉思集同样发现了这个城头的异类,跃跃欲试的策马向前了一步。 “慌什么!”段覆拒翼漫不经意的挥挥手,嘴角露出讥诮的笑意,一个少年也能具有破御之体的力量固然值得称道,但他也只是个少年,刀法雄浑有力却还欠了火候,徒有血气之勇却失之沉稳,怪道杉思集自告奋勇,“不过是个半大娃子,能有什么本领?一会儿有他的好看,我们安心瞧着。” …… 蕴含着破御之力的刀风所向披靡,环首刀劈斫之处,铁甲军士应声而倒,几乎难以抵挡,雄武少年下手当真利落,不仅击倒对方,还狠准的将对方一砍两段,要么是身首分离,要么是腰胁裂断,至于铁甲中包裹的身体是属于老人还是残废,又或是妇女孩童,雄武少年毫无觉察。他只相信,不管对方是什么东西在作祟,彻底破坏其躯体便是克制之道,现在看起来,这个战略颇为有效,而如果抛开对方杀不死的环节,其实敌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可怕。 冲出铁甲军的重围,飞跃而下,直取那光头首脑,这才是雄武少年欲待反败为胜的最终目的,他的目光早已锁定了城下正自洋洋得意疏而无备的段覆拒翼。 忽然间,一阵寒彻入骨的阴风从背后席卷而来,雄武少年向前的格杀为之一顿,急转头张望时,便已被一片翻滚着的黑色气流所包围。 气流中人影憧憧,哭号声不断,泛生出奇怪的力道,将雄武少年拖拽得寸步难行,雄武少年环首刀猛砍,却只砍在了无从着力的空处,最大的功效,也不过是用刀势劲风将黑色气流稍稍冲缓开荡,旋即又更加浓厚的环旋而起。 雄武少年猛感周身剧痛,仿佛刹那间千针万刺破体而入,剧痛使他再也无法挥动环首刀,泥雕木塑般僵立,铠甲和军衣开始寸寸碎落,皮肤发出了诡异的滋滋声。 雄武少年并没有发现,这股黑色气流正是从那些被砍断肢体的铁甲尸骸中飘浮而出,并汇聚生成。他只是透过朦胧的黑雾,看到几个先前曾为自己神威所慑的铁甲军士操起兵刃,迈入阴风愁惨的黑色气流,直向自己走来,自己难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的等待着利刃加身的结局。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可以死得干脆,不必零星受苦。 …… “所谓不死之军,主要是指人间寻常的武器对他们没有效用罢了。但我相信总有些特别勇武的人是可以伤及他们的,就像你们这样的修道之人一样。”柏尚对丁晓道。 丁晓替柏尚纠正:“是伏魔之士,这是正确的称谓。” “然而真正可怕的,就是在这些不死之军被创之后。”柏尚没有停顿,顺着自己的意思说下去:“凡人的身体得以解脱,可怖的阴灵由始肆虐,血肉之躯将会被他们侵蚀得千疮百孔,哪怕你拥有高明的道术玄法,也终究难逃滴水石穿的噩运。” “你说的这些我清楚,这是阴魂的戾气煞力造成的,对于我们伏魔之士来说,这可以有很多种办法去化解,没有你预计的那么可怕。”丁晓很认真的告之。 …… “唵弗如切吽!” 声音好像近在耳边,又好像远在另一个空间,却同样的雄浑庄严,涤荡心胸。 五色华光穿透了浓浊的黑气,黑气中虚渺的人影如同狂风席卷而过的枯枝残叶,顷刻消弭无踪,那直刺耳鼓迴绕轰鸣的哭叫声戛然而止,而那几个刚刚扬起兵刃就势待落的铁甲军士,就在雄武少年眼前化作了浮尘细沙般的粉末,甲胄与兵刃没有了支撑,倏的掉落地面,发出哐当脆响。 剧痛荡然无存,自己的身体也恢复如初,雄武少年浑身一震,环首刀回架胸前,这是刀法的守势要诀,这说明,他又能动了。 不过他现在顾不上去追击那些铁甲军士,方口微张,不可置信的看着一个灰色直裰的年轻僧人像佛祖一般从五色华光里缓步走出,单掌执僧礼,另一掌向外翻出,轻轻巧巧一推,口中吐声振聋发聩:“破!” 一串念珠滴溜溜打着转,悬于半空,五色华光更盛,映耀城头,铁甲军士发出兽类才有的闷吼轧叫,在光芒照射下一片一片的消失。 “魑魅魍魉,皆归尘土,我佛慈悲,往生极乐。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是援军来了!雄武少年心头一热,正要亢声呼喊,忽又看到一个白袍银甲的年轻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身边,背后露出剑柄,却是满面笑意的看着自己。 “祀陵尉尉官司马谢玄。”白袍银甲的年轻人向雄武少年微一欠身介绍自己:“面对如此邪异之敌,便见你一人奋身勇战。果然世间代有雄杰,英雄层见迭出!你叫什么名字?” 尽管这个年轻人也并不比自己大了多少,但那份轩然昂扬的气度还是令雄武少年为之心折,当下恭恭敬敬的拱手一躬:“在下彭城刘牢之。” …… “我们自然有对付这些阴魂鬼煞的行家里手,关于这个所谓的不死之军,我并不在意。说说那个澜沧王吧,这才是我现在亟需知道的。” 柏尚愕然看着丁晓的脸,似乎不敢相信,为什么自己如此重视的炼魂之军,却在对方眼中显得如此不以为意,但丁晓脸上的那份自信却绝非自高自大的骄妄,这使柏尚莫名的心颤了一下:难道世间伏魔之士竟真的这般了得?似此,澜沧王的图谋只怕当真是痴人说梦了…… …… 天色从清朗变得灰暗,又从灰暗变得昏蒙,甘斐觉得自己仰起的脖子又酸又疼,然而这几个时辰下来,却只能看到那只三头鹞鹰在空中环绕了一匝又一匝,那条神秘的通道入口依然没有任何发现的迹象。 “大海捞针,我现在有点相信你说的话了。”甘斐揉捏着脖子,不舒服的晃了晃脑袋,“是不是他一直找不到,我们就得一直傻乎乎的站在这里等?” “你可以坐下等,也可以躺着等。或者就此打道回府,期待以后能有合适的机会。”慕容衍不咸不淡地回道,他不像甘斐那样仰着头,清清冷冷的抱着膝,坐在一方青岩之上,身体几乎与之融为一色。 甘斐倒是从慕容衍的前半句话里得到了提醒,就地躺了下来,两手枕在脑后,这样保证了不必仰头就可以看见天空。如此惬意的姿势使甘斐暗地里骂了自己一声,娘的当真蠢,怎么几个时辰前自己就没想到用这个方式?平白累了这许久。 “换个角度来说,至少力儿已经排查出那么多不可能是入口的方位了,我们距离找到目标应该越来越近了。”凌涛在一旁宽慰。 甘斐嘿嘿笑了起来,歪过头看向凌涛:“瞧你不出,你小子倒是豁达乐观,啥事都不给自己添堵。” 凌涛的嘴角弯成了一个好看的角度,鬓角的银鳞张了开来:“在落隐幽池隐居了那么久,很多事都想通了,怎么说也活了那么多年,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这话可不像一个妖怪说的,哎,我就奇怪了,既然你凡事看的那么开,怎么那时候就想到隐居了呢?” “争宠失意了呗,鲡妃娘娘和她的弟弟不清不楚,而我心里负气不过,就此隐退,再不问阒水中事。”凌涛倒是很坦然,他身边的暮觉子却尴尬的偷觑了他一眼,似是感到阒水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当着这个大大咧咧的斩魔士的面前。 甘斐顿时来了精神:“听你这意思,你对那个冰冷冷的鲡妃动了心?嘿嘿,我见过她,也见过她弟弟,那时候还大打了一场,来来来,左右是等着,你倒是给我说,你们怎么个争风吃醋了?” “我听说了,一位斩魔士乔装改扮,大闹屏涛坞,绝浪还因此受了罚。后来我知道,那位斩魔士就是阁下,所以我看到你还是挺亲切的,不仅是你,还有那位离火鸦圣,你们两个,一个是教训了绝浪,一个是宰了绝浪,一想到这个,我就止不住的欢喜。” “这话不对啊,你再怎么和那个长得比女人还美的绝浪老怪有私怨,终究是你们一族的,怎么他被我池师兄杀了你还这么兴高采烈?再说,你不是都看开了嘛,这件事倒这般鼠肚鸡肠?” “这是心结,此结不解,我也未必能有现在的性情。说实话,绝浪志大才疏,偏生又恃宠而骄,把阒水弄得乌烟瘴气,他若不除,阒水永无出头之日。你看,他死了以后,圣王不是一统妖界了?” “哈哈,恕我直言,狼圣也是鲡妃的入幕之宾啊,怎么?你只吃绝浪的干醋,却不在意诀冰狼圣的横刀夺爱?”甘斐发现和凌涛聊天非常愉快,就像是两个性情相投的朋友在闲话,已经顾不上再看天空中的三头鹞鹰了。 “更优秀的男人配上了鲡妃,我有什么好不服气的?况且在我隐居后,早休了对鲡妃的亲近之情,这又不是世间的男欢女爱,只不过是两个臣属争宠的互不相下而已。” 甘斐愣了愣,不由点点头,凌涛说的是实话,情爱之真哪里有那么容易被一个妖灵所感悟的? 就在这时,慕容衍忽然出声:“看!” 甘斐和凌涛齐齐抬头,昏蒙的天幕已可见轮月西升,落日尚未掩去霞光,天际空空荡荡,却再不见那只三头鹞鹰的身形。 第103章再入鬼界 “噫?那小鹰儿是几时隐去了身形的?”甘斐一骨碌翻起身,嘴上是说得懒洋洋不以为意,但举止却分明显得颇为急切,因为他知道,力儿在这片苍穹天幕的消失只有一种可能——他找到了那个入口。 慕容衍也站了起来,冲西南方向高仰着头:“就是那里,一处难以察觉的小小罅隙。” 所有人翘首相望,却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凌涛忽然嘬唇为哨,宁谧四野陡的响起一阵嘹亮的啸音,声声回旋,良久不息。 几乎应着哨声,西南方向的天幕中青莹光点一闪,力儿振翅翱翔的身影再次出现,只不过这次却是掉转了身,直朝众人飞回的架势。 “唤他的哨子不错,蛮响亮的。”成功在望,甘斐的心情变得很不错,还挺兴奋对凌涛打趣:“不过这哨音只怕也惊动了躲在里面的敌人。” “你以为他们会不知道?”凌涛止住哨音,将手臂微微一抬,三头鹞鹰大展双翼,从半空中落下,稳稳的立在了凌涛手臂之上。 甘斐没在乎凌涛的抢白,在场的人妖鬼三界英杰之中,一个是号称有五气朝元之体的当世第一流斩魔士,一个是阒水三尊中的佼佼之辈,更不要说边上还有位源出血泉的地灵上将,放着这三大高手在此,便是魔帝本尊在此,又或妖王复原如初,亦有一战之力,更毋论这幽冥血泉盘踞之敌能有多大的能为?对方知与不知,又有何碍? “已知其径,我们的运气着实不错。让鹞鹰引路,我和巨锷士携着你们走,不过一人携一个,一次只能进去两人,第一批入境,我和巨锷士折返,再带一批,如是往复几遭,方能尽数而入。”慕容衍没有耽搁,准备拉住甘斐。 “好,凌涛老怪,我们俩第一批,你小子能为不差,真有什么意外,你我联手也尽能防范得住。”甘斐指了指凌涛。 凌涛微笑颌首:“甘兄谬赞,幸何如之。” “乌鳞斥候,你和你们的这支扫讨之军,以能为高下分批而入,功力高的先进。”甘斐甚至越俎代庖的指挥起暮觉子来。 暮觉子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看了看凌涛,心说那斩魔士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不过连凌涛神尊都没表示不满,他就更没话说了。 “我算第二批,跟这只老乌鱼一起进。”颜皓子拍拍瘦骨嶙峋的胸膛,不甘人后。 “不,耗子,你不用进去。” 甘斐的话大出颜皓子意料,情急之下不由迸出一串粗口:“放你娘的猪瘟屁,胖老二,怎么着?又要自己逞英雄不带我了是不?” 甘斐摇摇头,在颜皓子肩头拍了拍:“正是不想逞英雄,才留你在外面照应着。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个九幽鬼境之中究竟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状况,虽说我是信心满满,但也不敢保证肯定没事。想想那时候在月灵鬼界,还有屏涛城坞的时节,外面有你这位护身乾灵,万一碰到不得不暂避一时的情形,灵应大法便有大用。” 此语合情合理,也是以防万一的稳妥举措,颜皓子半张着嘴,一时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只能一脸不情不愿的认了。 凌涛像是第一次认识甘斐一样,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甘斐一番。 甘斐伸手让慕容衍攥住,对凌涛咧口一笑:“看我干啥?” “想不到,一向只以为你行事悍勇莽撞,如何今日倒这般谨小慎微起来?”凌涛向张琰伸出手,张琰却不去接,径自一把提住他腰间,让凌涛一个错愕。 “还不是受罪受多了,不敢不小心那。”甘斐故作苦恼的嗟叹之声未毕,力儿已然倏的飞出,慕容衍和张琰旋即身形一扭,携着甘斐和凌涛,化作了紧随其后的两道青光。 颜皓子的声音远远的从地上传来,然而扑面而过的风声却只令甘斐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一小部分:“……老二,如果……老三……下手……” 这是自月灵鬼界那次以来,甘斐再一次踏足鬼族的疆域,那一次,救出了媚羽孤雁莫羽媚的场景使他直至今日依然魂牵梦萦;那么这一次,又将是怎样的结局在等着自己? 昏黑的天幕像疾速旋转而扭曲的空间,倏乎间向甘斐的当头压来,而他已经隐隐嗅到了腥臭的气味…… …… “可恶,是哪里来的秃驴?”段覆拒翼对着城头现身的年轻僧人啐了一口唾沫,浑没意识到其实他的脑袋也是光溜溜鸡卵一般。 杉思集的反应很快,不等段覆拒翼发出指令,他的弧刃弯刀便已脱手飞出,那位年轻僧人抛出的念珠散发出五色华光的护罩,却只能起到抵御玄术异法的作用,面对人世间这种最简单的攻击,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功效。 果不其然,弯刀穿破了光影斑斓的气幕,眼看将及那年轻僧人的脖项,刺斜里却闪过了一道黄色的光芒。 这一回,弧刃弯刀没能在兜转一圈后回到自己手里,杉思集双目圆睁,诧异看到那道黄光转瞬化作了一个身材瘦长,面目阴沉的中年男子,牢牢的捏住了那把弧刃弯刀,冷眼看在杉思集面上。 对方的目光使杉思集打了个寒噤,还未及开口发声,那中年男子手一抬,弧刃弯刀竟然以更为凌厉之势反向杉思集面门飞来。 “当!”啮骨残血刀带着劲气正击在弯刀刀身,将弧刃弯刀远远的震飞开去。杉思集心下一颤,这是大王亲自出手相救了自己性命,不然以那弯刀迎面而来的速度,自己无论如何也躲闪不开。 “他奶奶的,当真邪门!”段覆拒翼横刀立马,鹰隼般的双眼死死的盯住那中年男子:“对方竟然有妖怪助阵?” 妖怪?杉思集稍敛心神,屏息运力看去,果然见那中年男子背后隐隐有黑气浮现,可就在他身边的年轻僧人却熟视无睹,仍然一脸佛光普照状的诵经施法,铁甲军士正在急剧的减少。 “个囚囊的,和尚和妖魔走一路去了,这他娘什么世道?”一旁的祁山盗骁步寨头领宇文秩恶狠狠地骂道,手中的奔雷战斧扬了起来。 “他们有克制炼魂军的法力,该我们上了。”段覆拒翼在马背上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啮骨残血刀高高的举起,同时下令:“莫若翰、马亢,你们两个看住后队,不得我号令,不许贸然出击,等我们宰了这些家伙再说。” 莫若翰和马亢是祁山盗锐骑寨的正副头领,都有统兵辖阵的经验,目下已有两千炼魂铁甲军在城头被打得支离破碎,在面对那僧人与妖怪之流时,还是不要自曝其短的将剩下的六千铁甲军送入虎口了,物生有克,恰是他们这些多以人间武勇著威的祁山盗,才是对付那些伏魔之士的最大利器。 待将对方屠戮一尽,再使炼魂之军攻城拔寨,段覆拒翼打的是如意算盘,号令声犹然在耳,身形已如离弦之箭,从马背上飞跃而起,手中抛出细长挠索,一把搭在城垛之上,径冲那年轻僧人劈斫而来。 其他祁山盗寇没有段覆拒翼挠索借力的便宜,当下纷纷跳下马,各运身法,气势汹汹的涌向城关。 段覆拒翼悬身半空,只是目光一扫,便已将对方情形尽落眼底。除了那年轻僧人和化身中年男子的妖怪,对方的援军数量并不多,也就是几个神情彪悍的武士以及昂立城头与那雄武少年并肩站在一处的白袍青年而已。 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孺子,能奈我何?倒是那个僧人了得,他的佛法修为委实厉害,阴灵鬼煞几无还手之力,不早杀了他,整个炼魂大军都无用武之地。 谋筹也只是这借力飞身的短短一霎,须臾间段覆拒翼已至,年轻僧人的灰布直裰就在眼前。 恁地托大,看本王取你首级!段覆拒翼金刀破空,势若雷落九天。 黄光一闪,年轻僧人身边的中年男子突然没去了身形,呼吸之间,段覆拒翼便感耳旁风声有异,他当真是身手卓绝,啮骨残血刀于匪夷所思的角度转手斜劈,竟是斩在了身畔的空处。 一记气流交撞的闷响,顺着刀风,那中年男子的身影再次出现,只是捂着半边脸,跌跌撞撞的后退了几步,站立不稳。 “吴尉卫!”后面的武士们齐声惊呼,趁着这个当口,段覆拒翼已经跃上城头,更不稍停,啮骨残血刀却砍向了年轻僧人。 年轻僧人不敢大意,念珠光华更盛,隐隐一道气墙在身前遮护。 “大师小心!这家伙的力道古怪!”中年男子大声提醒,血水从他捂脸的手指缝间汨汨而流。 刀尖被气墙所阻,却只是略一滞缓,而后依然迅疾的砍到了年轻僧人的身上。 诵经声忽止,五色华光陡然一黯,段覆拒翼冷笑:“有你的,小秃驴躲的倒快!” 金刀砍中的只是灰色僧袍的残影,年轻僧人在间不容发之际早已后纵了丈许,几块灰色的布片幽然飘落,这一下当真是极险,只要稍慢半瞬,便是破体穿身之厄。 然而在段覆拒翼的攻击之下,年轻僧人消弭铁甲军阴魂鬼煞的术法却也被消解了,城头五色华光迅速消逝,剩下的铁甲军士纷纷退身落城,躲开了先前佛法笼罩的范围。 “玄术破不得我,妖法近不得我,勇力武功更胜不得我,你等却如何应付?”段覆拒翼知道自己的策略成功了,在黎潇山前对伏魔之士的利落斩杀就证明了这一点,而自己一向追求的,不正是这种令敌人一筹莫展,束手无策的无上威光么? “贼子猖狂,看我仲林波前来会你!”看起来最为精壮的年轻武士长剑在手,如同猎豹一般冲了过来。 段覆拒翼哈哈大笑,单手执刀,觑准来势,向仲林波迈步而来的破绽处一戳,仲林波侧身相避,不防段覆拒翼改戳为斩,变招之速简直快得不可思议,幸亏仲林波武艺不俗,以长剑遮架,身子着地一滚,好不容易才堪堪躲过这一招。 吴凌还是捂着脸,目光锐利的注视着段覆拒翼的一举一动,曾经身为阒水涉尘妖使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一招之下就被这穷凶极恶的祁山盗首给伤了,瞬影移身的术法没能瞒过对方的感知,还在自己脸上留下一道伤口。对方并不仅仅是刀法高明,武艺绝伦,吴凌还能察觉到从段覆拒翼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似妖非妖,似鬼非鬼的古怪灵气。 这边厢仲林波已和段覆拒翼斗在一处,他本是东阳郡司稽司马,早闻祁山盗恶名,自负一身本领也可算武林中少有的高手,此番和段覆拒翼比拼,便存了一较高下的心思。怎知段覆拒翼身大力雄,刀法又是精湛之极,战不多时,仲林波便已左支右绌,尽处下风了。 其他的祁山盗寇或攀墙爬升,或借力纵跃,此时都已来到了城上,那詹猗一抬头,便看到了负手卓立,冷冷注视着自己的谢玄,哪里会把这个小白脸放在眼里,嘿嘿冷笑,手中兵刃一举,有心一招之内便要了对方性命。 刘牢之大惊,见詹猗来得凶,急将环首刀一摆,才刚刚拉开架势,猛的感到一旁劲风耸然,定睛看时,便见谢玄那背后的长剑不知何时已然出鞘,剑尖没入詹猗咽喉,詹猗两眼暴凸,直到谢玄手一抖,将长剑抽回,詹猗才四仰八叉的倒了下去。 一招而见生死,只不过与詹猗的预想截然相反,谢玄只此一剑,便取了这横行关中的巨盗强梁的性命。 这位贵胄公子一般的青年竟然有如此剑术?刘牢之怔怔的看着谢玄,既大感钦慕艳羡,也愈加佩服得五体投地。 何人竟能诛杀骁步寨四大高手之一的詹猗?段覆拒翼尚有余裕转眼一瞥,待见到竟是那先前不放在眼中的白袍青年,更是心下一凛,此子不可小觑,对方未必不堪一击。 心下揣度间,忽感迎面劲气骤然加剧,剑影飘忽,竟是无从判辨。段覆拒翼大惊,这等功力绝非是和自己勉力支撑的仲林波所有,对方另有暗伏高手。 段覆拒翼竭尽平生所能,金刀横封遮架,同时快步退身,来剑与刀身相击,震得他虎口发麻,险些拿捏不住刀柄。 “孔伯,此贼交给你了。”谢玄面露微笑,一转手,长剑精准的插入背后剑鞘。 段覆拒翼吓出一身冷汗,好容易稳住身形,收起了原本张狂得不可一世的笑意,神色凝重的看着一个头顶弁冠,体格魁伟的青袍老者站在了自己面前。 第104章斩寇诛敌 绝人孔缇,当世双绝五士之一负剑士池棠的授业恩师,以登峰造极之绝世剑术称雄天下,却正是段覆拒翼的敌手。 倏乎三年,孔缇便又老了三岁,亦曾随少主谢玄与祀陵尉多有交集,他也没有想到,在杖朝之年居然于眼前开辟了一方新天地,关于神鬼玄异诸般情事令他大生兴趣,参炼玄力,悟灵修道,竟像少年时节一般乐此不疲,值此剿魔平叛之际,又岂有坐视之理? 孔缇先前一直没有出手,那是因为定通大师镇魂抚灵的顺风顺水和祀陵尉一众的所向披靡,直到祁山盗魁段覆拒翼的陡起惊变,他才后发制人的仗剑相迎。 这不是江湖武林中的比试高下,更不是英雄豪杰惺惺相惜的演武相较,而是性命攸关的生死之搏,孔缇当然不会如此迂腐,严格说起来,他这一击固然是妙到毫巅,却也不无偷袭之嫌。然而段覆拒翼终究还是躲过去了,虽说看他架势颇有些狼狈,但孔缇全无轻视之心,凝神静气,剑握手中,情知遇上了平生罕逢的劲敌高手。 段覆拒翼兀自平息了一小会儿,才心神渐渐回缓,盯着孔缇露出了狠冷的神情:“有意思,老东西,剑法不错那。” “出言无状,该打!”孔缇立如渊渟岳峙,动若脱兔疾电,话声未落,长剑剑光一闪,已是穿刺到段覆拒翼面前,段覆拒翼顾不得出口揶揄,赶紧将啮骨残血刀横封遮架,当的一声脆响,转眼两人便已斗在一处。 看在众人眼里,唯见一袭青衫一爿黑袍交错相间,乍合即分,紧接着继续混身并杂,但听得刀锋破空之音虎虎不断,衣袂当风之声霍霍连延,目光竟是难辨双方的身法动作。 当世第一流武林人物的厮斗,劲风嚣溢,旁人都插不进手去,不过他们也只稍一注目,便即各寻着了对手,仲林波喘息未定,却仍然骁勇精悍的对上了奔雷战斧赫赫威势的宇文秩;张岫一身精良的甲胄,倒和杉思集缠斗上了,他在祀陵尉得到了有实无名的宽赦,并且凭借在洛阳城力阻妖军的经历,顺理成章的当了祀陵尉尉卫司马;像一座黑色肉山一样的牛五,与黎氏双雄中的黎嶷开始了角力厮扑;而黎氏双雄中的另一位黎嶽,则成了吴平的对手。 祁山众盗各怀绝技,祀陵诸卫身手不凡,这一番龙争虎斗,倒一时间战了个轩轾不分。这却给了定通和吴凌继续消灭炼魂铁甲军的机会,定通移体纵影,五色光华笼罩周身,轻飘飘荡下城来,吴凌化风成光,不脱妖灵本色的黑烟一晃,霎时来到城下正自密密麻麻排列的铁甲方阵之前。 莫若翰和马亢策骑挥刀,大呼小叫,向定通和吴凌意示威吓。 “难不成你们也能有那般出神入化的武艺本领?”吴凌冷冷一笑,左颊上刀疮煊然,还有鲜血滴淌,却分明把面孔衬得平添了几分狰狞可怖之色。 几道黑气缠住了马亢,倒像是无形的绳索生生将马亢拖拽而下,这个锐骑寨的副头领没有段覆拒翼那么强的刚猛戾气,吴凌的妖术施展起来简直是得心应手。 莫若翰要抢个先机,可面对妖灵心中终归发虚,于是他径自冲向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定通,这和尚佛法纵然高深,却不是好勇斗狠的块头,莫若翰觉得自己找上了软柿子。 一刀狠狠的斩落,却完全扑了个空,莫若翰一怔,定通灰袍一晃,已然纵身跃到马背之上,体态舒展,右手老拳正中莫若翰面门,莫若翰眼前一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定通左臂抬肘,极为利落的打在莫若翰太阳穴上。 莫若翰连吭都没吭一声,扑通落马,全没了知觉。座下马受惊,咴溜溜嘶鸣不已,定通在马上轻捋马鬃,抚慰了片刻便让马儿平静了下来。便见他安坐鞒鞍,还冲已然晕阙的莫若翰一合什:“我佛慈悲,小僧过去也是武官出身。” …… 段覆拒翼暗暗叫苦,若论剑术精妙,武学境界,他比孔缇还是要逊将了一筹,可堪颉颃的,是自己魔怪般强壮的体质和猛恶难当的劲力,因此从战况来看,表面上是他势若疯虎般狂攻猛进,可孔缇以静制动,便似惊涛骇浪中岿然不动的一方礁崖,纵是取了稳守之姿,却总能时机拿捏极为精准的觑空一击,往往逼得他不得不手忙脚乱的回身招架,当真是老而弥坚,再这样耗下去,等到自己体力消竭之时,只怕就将完全受这弁冠老儿所制。 难就难在段覆拒翼又万万不敢托大,他经历虻山施予的化魔之身已经有过一次教训,他不认为这位剑法卓绝的老人会不具有云龙破御之力,甚至那神而明之的剑术髒然便与曾经交过手并因此落下心结的负剑士池棠大有相近之处,却正是自己这狂暴狠勇刀法的克星。(段覆拒翼当然不会想到,眼前的孔缇,恰恰正是池棠的授业恩师。) 段覆拒翼在寻思摆脱困境的办法了,心下正在转念,忽听身后一声闷哼,掉头看去,便见黎嶽胸口好大一个血洞,颓然倒地。要了他性命的却是个肤色微黑,双眼炯炯有神的年轻武士,手上晶光烁烁的长剑剑锋犹有一抹鲜血滴淌。 祀陵尉卫中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平素又以逢迎拍马著称的吴平,倒先拔了头筹,恶名远播,令整个江南武林曾经徒唤奈何的五溪洞黎嶽,却死在了他手下。 段覆拒翼没有在乎黎嶽的死,这一掉头,便看到了城下黑压压一片的炼魂铁甲军正在被定通的佛法光芒渐渐笼罩。 “蠢!”段覆拒翼再也忍不住了,一声怒叱,当然他怒叱的对象也并不特指谁,因为统管铁甲军的莫若翰和马亢都已被打倒在地,他们无从发号施令,若非段覆拒翼这回头一顾,整个铁甲军都将在茫然无措中被越来越铺展的佛光蚕食一净。所以段覆拒翼只能远远的冲铁甲军喊道:“莫聚在一处,尽数分散开来!跑!逃!只杀你们能杀的人!你们有成千上万,这糟和尚却只一个,看他如何应对!”声若奔雷,响彻四野。 有了明确的指示,一度为定通佛光震慑的铁甲军士们似乎回过神来,喉底嗬嗬沉吼,有的转身退逃于后,有的跃步纵跃在前,还有的像密聚于蜂巢的蜈蜂刹那间哄散开来,数千人顿时七零八落,遍布了整个战场的各处地段。 定通操控念珠,本觉得大势已定,不想段覆拒翼这突兀而来的指令却极为奏效,不错,这些阴魂鬼煞自然远非自己佛法的对手,但问题是自己只有区区一人,他们却有数千之众,这一分散,自己且追且战便是大感棘手费事,稍有疏失,便极易产生意外之变。 吴凌赶的快,首先揪住了两个没有逃远的铁甲军士,一抬手,打掉了头盔,露出了他们的脸来,一个是眼中无神的中年妇人,一个是皱纹满面的白发老翁。 作为血灵道出身的妖灵,虽说习性大改,但对付这些实为厉鬼的敌人吴凌可没有任何怜悯之情,利落的一手一个,生生扭断了他们的脖子,又在他们的魂魄行将脱体而出之际,将他们的头顶天灵打得稀烂。 “善哉善哉。”定通一眼看见,顿感不忍,吴凌眉头一抬,却没顾上说话,目光所及,到处都是奔走逃避的铁甲鬼军,他可没有开口的闲工夫。 与此同时,城头战况又变,段覆拒翼大喊的当口,孔缇已然揉身欺近,一剑刺向段覆拒翼心口,还是幸亏段覆拒翼身手矫捷,间不容发之际将身体一偏,嗤的一声,剑尖从他的肩胛处直穿了过去,痛得段覆拒翼浑身一抖,亢声惨呼,啮骨残血刀狠力挥扫,孔缇却又施然抽剑从容避开,淡淡的看着段覆拒翼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后退之中一脚踏了个空,直直的从城头坠落。 “与老夫相战,居然敢分心旁骛,掉头他顾,岂非自取其败乎?”孔缇又恢复了渊渟岳峙的凝立之态,冷冷的道。不过说话时,却也微见气喘之相,可见和段覆拒翼这一番拼斗并不轻松。 黎嶽的死使边厢的战斗结束得更快了,腾出手来的吴平转而和牛五夹攻黎嶷,黎嶷见弟弟战死,本已心神大乱,又如何当得以一敌二?不一时,吴平利剑便割断了他的足下脚筋,他身体一偏,转眼便被牛五呼啸而下的屠狗刀一劈两爿。 仲林波和段覆拒翼力战之后,体力大有损耗,这时与宇文秩相拼,却是被奔雷战斧逼得节节后退,已经有些招架不住,正在艰危之际,刺斜里白袍身影一晃,剑光闪耀,再看当阵步步紧逼的宇文秩,却突然身形一僵,一道剑痕遽然在身前迸开,紧接着,他柱倾房陷般倒了下去。 施以援手的是谢玄,依然是以负剑而出的奇绝功法,在此战中大显神威,骁步寨的正副两大头领都丧命于他的手下。 张岫斗到分际,酣畅淋漓的大吼一声,长剑一绞,杉思集的弧刃弯刀再也拿捏不住,脱手而出,远远的飞到了半空。 “啊,大人饶命!”杉思集见机极快,不等张岫长剑复转,立刻跪地求饶,不住顿地哀告,脑袋撞得地面砰砰直响:“小人也是受人所迫,不得不从的呀,这便束手就擒,任凭大人处置。” 张岫嘿嘿一笑,长剑顿在杉思集头顶,却也稍有犹豫,他是军人出身,虽然多历战阵,却对江湖上打斗的这一套并不谙熟,只道对方认败,便该当如战场上接收俘虏一般拿住对方。 杉思集却是心怀鬼胎,等的就是张岫这片刻间的犹豫,右手迅速的在靴边一擦,一把雪亮的短刀便已握在手中,竟是阴险的捅向张岫的下腹。 惊觉异变,张岫长剑回架已是不及,刚要大叫不好,突的一把环首刀从边上砍落,血光迸现,杉思集没发出任何声音,便已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张岫额头冷汗涔涔,定睛看是谁人施救,却发现对方正是那先前见到的在城头唯一力战的雄武少年。 刘牢之从杉思集尸体上拔出环首刀,又甩手一挥,杉思集的鲜血顺着这一挥尽数甩在了地面,刘牢之还不解恨的又踹了一脚:“便是这胡虏,飞刀杀害了成校尉,这算是替成校尉报仇了。” 刘牢之说的正是先前在城头的那位大胡子校尉,张岫却定定看了这雄武少年半晌才忽然发问:“你多大了?” “十六。”刘牢之被张岫的眼神看懵了,摸不着头脑地答道。 “好小子,刚过了束发之年。”张岫笑了,冲刘牢之竖起大拇指:“了不起!” 刘牢之咧开嘴,似是对这种当面的夸赞还不太适应,笑容中还有几分少年人的腼腆,不过他看到城上城下现在已遍布各处的铁甲军士的时候,又收敛了笑意,握紧了环首刀。 祁山盗寇大部已除,可接下来他们还要面对这些阴魂鬼煞,战斗仍然在进行。 张岫也举着手中长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不?” “不是很清楚,但能对付。”刘牢之前番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却是越挫越勇的性情。 “哈哈,跟着我,我教你怎么对付这种东西。”张岫对刘牢之眨眨眼:“就当酬谢你刚才的救命之恩。” …… 段覆拒翼并没有死,尽管从高处坠下的巨大冲力几乎将他的五脏六腑震碎,但他已经不是过去属于凡人的那种身体,嘴角在淌血,肩胛处的剑创也在淌血,他却在抬头张望一番后,脸色一喜,连滚带爬的跑向了江岸,樯桅如林的船队已经靠近,只听到他开始放开嗓子的呼喊在江上激荡: “赵大目,洛东鬼,他娘的怎么才到?快来帮忙!老子人快死光了!” “蓬!”第一艘斗舰的靠了岸,从船舷伸出的踏板与江岸相碰,发出沉闷的震响。 …… “孔伯。”谢玄向孔缇躬身致意,恭敬而尊重。孔缇面色平静,略一点头,还未搭话却眉头陡然一皱,猛的转身回看,谢玄大感诧异,顺着孔缇回看的方位望去,神情也同时一滞。 一团森然的阴气在黎嶽的尸身前回荡翻旋,他胸前的血洞也已没了鲜血,却像干涸的河床一般渐渐结成了沟壑交错的裂痕,阴气越积越重,倏忽间却又顺着裂痕灌注而入黎嶽的体内,然后,黎嶽一翻身,站了起来。 第105章灰飞烟灭 不独死而复生的黎嶽,包括最先受诛的詹猗、以及宇文秩、杉思集等人竟然又都再次站了起来,甚至还有那被一劈两爿的黎嶷,身体不可思议的黏合复愈,泛着一双青白色暗淡无光的眼珠,阴冷发灰的脸庞看不出任何表情,而他们所一致的动作,则是再次抓起了他们的兵刃,与被这幕诡异场景震骇得目瞪口呆的祀陵尉英雄们遥相对峙。 祀陵尉做的就是降妖除魔的行当,按说看到此等死人复生,情理难以解释的现象本不至于如此大感意外惊诧。可问题就在于,他们已经接受了锤砺破御之体的修炼,纵然对方当真是鬼魇加身,可在经历了这样一番厮杀的情形下,对方也早该魂消影灭了,又怎会又一次若无其事的复阻于前? 说到锤砺破御之体的修炼,就不得不提起这两年来时寔卓有成效的钻研成果。阴差阳错的总结出一套将世人破御之体的力量快速修成的办法。 这套办法的最大作用,是让那些本就具备破御之体,但对这种力量的运使并不完全纯熟的人省却了寻常艰苦漫长的参修之期,在短时间内就可以将破御之力提升到像经年降魔的伏魔道中人的水准。也就是说,如飞将军李广射石,长板桥桓侯怒吼这种时灵时不灵的破御之力将会变得真正的得心应手。 在数千年人魔交战的历史中,时寔所研创的锤砺之法简直是石破天惊的一大壮举。天下世人,何止千万,内中有破御之体者,又何止万千?而一旦经由此法锤炼,一年半载之间便可将自身破御之体大体焕发,虽难臻登峰造极的化境,可对付寻常妖魔鬼怪,便已足相颉颃。 漫说此时妖灵举族他徙之势已成定数,就是当真妖魔汹肆,席卷人间,拥有此等锤砺之法的世人也已有了可堪抗衡的利器。昔年时寔前往乾家求救,灵泽上人一眼看破天机,所谓对伏魔道大有用处的判语正指于此:妖魔大军起事,九州中原惨遭荼害,五圣化人与江南伏魔道据江而守,苦苦支撑,直至时寔此法功成,人间迅速培育出一支万人之数的破御伏魔之军,也给面临亡族灭种的世人带来了复兴的曙光。 然而,这只是原本的推官演数,天命在现实的际遇离合之下又发生了前往另一条岔路的改变,时寔的研创在此世没有产生预期的影响力,但对于旨在铲除祸世妖鬼的祀陵尉来说,却是够用了。 孔缇、谢玄、滕祥,还有仲林波、吴平、牛五、张岫等一众祀陵尉尉官,变成了此法的第一批受益者,破御之力大盛,更兼自身勇力犹有精进,比之祀陵尉初创时节,已是不可同日而语。惟其如此,所以他们现在才会觉得难以置信,这些凶残的盗寇是怎么成为不死之身的? 现在的情况更为严重,谢玄已经听到了从城关下传来的船舶靠岸的声音,这说明对方的援军已到,而己方的后援还由滕祥率领着远在数十里之外,本以为凭借定通相携先至的优势,完全可以制住那帮炼魂之军,现在不仅炼魂之厄未除,自己这不足十人的祀陵尉先锋倒要陷入众寡难敌的困境之中了。 战场上不能有畏惧恐慌的意念,也没有犹豫的时间,谢玄虽然年轻,却也当机立断,他是祀陵尉这支先行众人里名义上的统帅,长剑从背后的剑鞘中桑的一声拔出,他的声音充满一往无前的决意:“不管他们是怎么死而复生的,总之再杀他们一次!” …… 赵大目,洛东鬼,这是另两位化魔之身者的名字,在加入澜沧王麾下之前,他们都是手段残戾,武艺高强却无恶不作的盗匪,段覆拒翼对他们一直有种引类呼朋的同好之感,尽管过去只闻其名,直到大家都成了一殿之臣后才真正见了面。想想也是,如果不是视人命如草芥,手底沾了太多血腥,又怎么会被当时的虻山妖魔相中,选择他们成为祸乱人间的帮凶? 根据起兵时的计划,段覆拒翼领祁山盗和八千炼魂铁甲军走陆路;而赵大目、洛东鬼率韶岭殷家的水师走水路,两路并发,齐汇于石城关前,而后浩浩荡荡开入建康城,挟天子为令,据京都为险,大事可期。当然,水师是殷家所掌,并不是澜沧王直属,所以其他所有化魔之身的魔性凶徒也都跟在了水师这一路,舟楫上也并不只赵大目,洛东鬼这两个化魔之身的人物,段覆拒翼喊他们的名字,不过是因为他们是这一路的头领罢了。 船头抛下缆绳,水手们发出威肃的号子,段覆拒翼看见了密密麻麻的人影在甲板上站列,倏乎间,他心里掠过一丝疑惑,水手身上那整齐划一的青色衣袍是如此的眼熟。 一个圆滚滚的物事从船头抛出,在空中打着转儿,划过了一道长长的弧线,扑通掉在了段覆拒翼脚下,又在地面滚了几圈才停了下来。 以段覆拒翼杀人无算的眼力,在那物事还在半空时就辨认出这是颗泛出铁青色皮肤,龇牙咧嘴的首级,他立刻握紧了啮骨残血刀,摆出了防御的姿势,眼角一瞥,赫然便见这首级分明是赵大目的五官形容。 “刚魂勇魄,伐魔征妖!”雷鸣般的呼吼声陡然响遍大江上下,一个颀长的青袍身影纵跃而出,衣袂鼓风,立在当先,那柄宽身分刃的金色大刀在日光折射下熠熠生辉。 段覆拒翼神情一紧,失声道:“百舸帮?” …… 环首刀砍在了杉思集的肩头,发出金铁之声,将刘牢之鼓足劲力的一刀震开,还是幸亏张岫从旁出剑相架,挡住了杉思集紧随而至的进招,刘牢之才堪堪躲了过去。 “怎么回事?他的身体如钢似铁,刀斫不进!”刘牢之抖抖手,消缓了一下反震之力,看张岫与杉思集斗得甚紧,又连忙从旁夹攻。 然而现在这再次站起的杉思集却对刘牢之的刀锋并不在意,任由他一刀刀砍在自己的后背,当当声不断,全然不闪不避。总算张岫破御之力已颇为不俗的长剑还令他有几分忌惮,倒把全副心神用在了与张岫的格斗之上。 那边厢,仲林波勉力与宇文秩打了个平手;吴平却在几次徒劳无功的穿刺之后,被黎嶷逼得左支右绌;牛五一旁相助,可他的屠狗刀砍在黎嶷身上全无作用,激发了牛性,扔了刀,一把扭住黎嶷近身厮搏起来,但对方力道大得出奇,牛五很快便被一拳打破了鼻子,鲜血流得满头满脸,牛五哇哇大叫,却仍是抵死不退;谢玄则还是被詹猗缠住了,剑法上他固然大占上风,却发现对方根本不惧自己的长剑,只能先采取了稳妥的守势。 孔缇对付黎嶽,看起来挥洒自如,不一合,长剑便已荡开黎嶽双掌封格,剑身注力,毫无阻滞,直直穿过了黎嶽大张的阔口,剑尖从后颈颅下透出。 这是致命的一击,但孔缇立刻感到了不对劲,原本趁势接上的仗剑一绞却被黎嶽的口中肌肉死死夹住,竟是难以挣脱,黎嶽恍若不觉,就这样让长剑贯口,越透越深,居然顺着剑身一步一步走近,两掌发黑,生出了尖锐的利爪,径向孔缇胸腹间撕来。 …… 再如何了得的剑士也抵挡不住刀枪不入的对手,张岫有些招架不住了,心中奇怪为何自己的破御之力会失去作用,咬着牙再遮拦了几招,便待后退。 刘牢之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见环首刀无用,索性也舍刀不用,揉身扑上,伸臂箍住了杉思集脖项,豁尽全身力气,要把杉思集扳倒。可杉思集身如金铁,气力也似乎长了不少,只听得刘牢之骨节格格作响,却是只能稍稍迟缓了杉思集一下,杉思集向前开步,刘牢之便被一步步的拖行向前。 大约是感到身后有人终究不便,杉思集黯无光泽的眼睛一转,手一抬,那柄早不知被抛在何处的弧形弯刀平空飞转,竟是直割向刘牢之的头颅。 “小心!”张岫奋声示警,却倒底慢了一步,眼见刘牢之无幸,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青光倏乎闪过,弧形弯刀顿时如被磁石吸附,去势蹊跷的往青光处一偏,恰从刘牢之面前划过。 刘牢之惊出一身冷汗,还未回过神来,突然见到一柄剑尖从杉思集的头顶天灵处伸出。 杉思集再也动不了了,却也只僵立了片刻,骤然而涌的一团黑气从他的天灵处喷发,直至湮没了他的整个身体。 黑烟须臾散尽,杉思集身影全无,刘牢之双目定定的看着面前出现的另一个褐衫短襟的身影,这是个雄壮的短髯大汉,正从容的将他那把带有一抹碧痕的长剑收入背后。 “嵇壮士!”张岫看到这短髯大汉,又惊又喜。短髯大汉却温和的看向刘牢之,还对刘牢之微微一笑:“噫,这少年是你们祀陵尉新收的?如何以前从没见过?打起来挺有种的。” 刘牢之当然不认识这短髯大汉正是乾家四弟子嵇蕤,只觉得对方双目注视之下,既有欣赏之情,亦有嘉许之意,又发现令自己束手无策的杉思集竟然被他如此轻松的消灭,脸上便有了些心向往之的敬畏之色。 “要么怎么说天下能人辈出呢?就是在这里发现的后生,不怵那帮子鬼祟,来的时候就他一个在孤军奋战。”张岫先夸了刘牢之一句,旋即问出了盘旋心头的疑问:“嵇壮士,不对啊,怎么我们破御之体的力量拿他们无用呢?” “你们杀过他们一次了吧?”嵇蕤目光扫视,已将城头情形尽落眼底,一边说话,一边抬步疾奔。 “这是化魔之身加炼魂之术的结果。”碧痕剑又出,刺进了宇文秩的头顶。嵇蕤的声音并没有受动作影响,还在继续:“也就是说,他们既是人,又是鬼。”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转手又穿了詹猗的脑袋,“你们杀了他们的第一次,那便是把他们从人变成了鬼,你们现在面对的,便是血泉炼魂术炼就的厉魂鬼身,你们需要用诛戮厉鬼的方法消灭他们。而诛戮厉鬼……”黑烟又裹住了黎嶷的身体,在滚滚黑雾中,嵇蕤收起了碧痕剑,赞许的看着得到提醒的孔缇突然猛力一掌打在眼看就要撕中他肚腹的黎嶽当头脑颅,黎嶽如遭五雷轰顶,黑烟升腾,恰与嵇蕤最后一句相呼应:“……头顶天灵便是其命门之处。” …… 只是一个应变不及的意外,在知晓就里之后,祀陵尉一众便即恍然大悟,他们竟然没有想到对方其实是从人化作了鬼,并不代表对方当真是不死之身。 正如嵇蕤所说,对方是化魔之身加炼魂之术的糅合,类似的情形曾经出现在氐秦暴君苻生身上,想当时负剑士池棠以并世无双之剑术和初蒙焕醒的火鸦神力一剑而诛苻生,却也仍然在化成了厉魂鬼身的鬼君袭击下一时不防,险些着了道儿,更何况现在这些虽然身手不凡,但毕竟除魔经验匮乏的祀陵尉官们呢? …… 城头的危厄已除,那些怙恶不悛的祁山盗寇们终于一个个灰飞烟灭,他们本就是沾染了太多血腥的凶魔恶鬼,而恶鬼最终的归宿,只能是那轮回果报的修罗地狱。 谢玄这才想起来,嵇蕤的任务是去联络七星盟同为天权星文曲部宿所属的百舸帮,以御敌方水军之备,何以他现在会如此突兀的出现在这里? “百舸帮吗?”嵇蕤施然向城下一指:“他们已经到了。” 扶着城垛向城关下看去,越来越多的艨艟劲舸正在靠岸,潮水般的人流顺着搭岸的踏板向岸上涌来,奔向了散落四处的炼魂军士。 孔缇只看了一眼,视线就立即被两个正在交战的人影所吸引,那是两把金刀的交撼,那是两大高手的对阵,翻溢冲荡的劲气形成了一个径长数丈的圆圈,无论是鼓勇追击的青袍水手,还是逃退躲闪的炼魂军士都避开了这两大高手一决高下的战圈。 “好刀法!那与祁山盗首交手者何人?”孔缇看得两眼放光。 嵇蕤的微笑透着欣赏:“百舸帮帮主,蛟刀士骆祎。” 第106章妖人协力 段覆拒翼当然认识骆祎,除了在董庄落败于池棠而使他耿耿于怀之外,那场在长江之上和蛟刀士的比拼也令他记忆犹新。自己的两颗门牙当时也因为心神大分而被骆祎一肘击得不翼而飞,段覆拒翼不自禁的伸舌舔了舔门豁缺失的上颚,换个时间地点,他自然很有兴趣再和这位苦主一较高下,可现在,他却是隐然生出惶然之意,脑中反复盘旋: 不是说殷家水师的么?这个百舸帮主却是怎么来的?赵大目他们又是怎么死的?莫非……一触及这个念头,段覆拒翼便猛感到一股恶寒从心头升起。 既是心中生寒,斗志上便是蔫蔫的不甚振作,况且前番受孔缇所创的肩胛伤口兀自一阵阵刺痛,段覆拒翼只办得勉力维持,左支右架之局。和他相比,骆祎则大不相同。筹谋深远今朝振举,那便是胸臆畅快,神采焕发,却是又与这祁山盗首仇雠相见,岂不是分外眼红?所以他特地下令,旁人不得参与,只看他手刃贼酋。于是乎,骆祎越发精神抖擞,斩蛟金刀施展起来更如浪涛汹涌,崩决难遏。 …… 刘骥在船头只望得几眼,便已放下心来,帮主今日有胜无败,全无落险之虞。再看那登岸奋步的百舸帮众们,纵然人数与那炼魂铁甲军相较远逊,但千数壮勇列阵猛进,比之那狼奔豸突、散落四方的铁甲军士,却是别具一番气吞万里的磅礴之势。 他们是方今天下第一支与妖魔交战的人间劲旅,豹隐山前,面对浩浩荡荡逾万妖灵,犹然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呼风峡上,直撄汹汹涌涌初成魔兵,依旧奋不顾身,一往无前。正合了他们气昂昂雄赳赳响彻天地的呼喊:刚魂勇魄,伐魔征妖! 百舸帮早就做好了与一应妖魔鬼怪,邪灵异类再次作战的准备,作为挂名在七星盟文曲部宿的分系,骆祎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将所部帮众先期进行了玄灵之力的修行,如今已培养出破御之体的壮士百人,又在七星盟伏魔同道的协助下,做了对妖鬼之族行之有效的操练,大显成效。现在的百舸帮,什伍之列便可对付一只三等妖灵,而近三千帮众便足以正面抵抗百数之众的狠戾妖魔,尽管从实力对比上,还是与曾经的妖魔族群相差悬殊,可这毕竟是人间真正组织起来的战力,甚至还在朝廷直属的祀陵尉之上。 而那些炼魂的所谓铁甲军士,大多衍生于血泉中圈食而养的老弱妇孺,本就是病孱虚疲之身,与常人兵丁交战,无非占了个不死不伤的便宜,漫说与那素为血泉精锐的厉魂鬼卒天差地远,便是和普通的三等小妖相比,也是大为不如。 因此在早谙应对之道的百舸帮众面前,炼魂之军一败涂地,那身彰显威势实则掩盖面目的铁甲,此刻倒成了炼魂军士的负累,技艺不精的格击又哪里能抵挡得住武艺过人的悍勇好汉?人潮若巨浪洪涛淹没了石城关下,内中不时还传出定通庄严的诵经佛偈,战场上黑色铁甲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少,渐渐的,形成了一层似有似无隐约朦胧的淡淡黑雾。 谢玄的目光一刻都没离开过那些如狼似虎勇不可当的百舸帮众们,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大生感慨:“邦国殄瘁,时局濒危,若此等英雄不能为大晋所用,诚为憾事也!” …… 大势已定,刘骥面上绽开笑意,忽觉眼角绿影一晃,定睛看去,便见一个绿裙窈窕的俏丽少女倏然而现,就站在他的身旁,绽开了如花笑靥。 “嘤鸣姑娘?怎么是你?”待认清了来人,刘骥又惊又喜,别看他是个五大三粗的鲁直大汉,却一直惦念着这个古灵精怪却又着实可爱的女孩子,当然,至于这女孩子是人是妖,管他娘,在他心中永远是天上的仙女。 “嘻嘻,大蠢猪。”嘤鸣眨眨眼,伸出玉指轻轻朝刘骥鼻头一点,调皮的笑着:“算你有良心,倒没忘了我。” “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怎么现在才来?可……”刘骥脸一红,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可当真让人担心。” “担心什么?怕我被其他妖怪吃了?大蠢猪,我可没你那么笨啦。”嘤鸣心中欢喜,对刘骥扮了个鬼脸,“嘻嘻,别来情事,一会儿再告诉你,现在嘛,我们等着看出好戏。” 绿风一晃,又一个同样绿裙蹁跹的女子在嘤鸣身边显现,脸上冷冷的看不出喜怒之色,便是两眼也没有瞧向刘骥,却没忘了冲着刘骥的方向略点了点头。 “灵风姑娘也来了?”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气质,刘骥丝毫不以为忤,能够得她点头示意便已是极为尊重的礼遇了,他只是对于这些仙灵接二连三的出现大为诧异。 嘤鸣大大方方的挽起刘骥的手,随口解释:“还不是乾家那姓甘的胖师兄安排的?可巧我去修玄谷锦屏苑那里走了一遭,这才知道来龙去脉,这不,得了我家公子的授意和诀冰狼圣的嘱托,就和灵风姐姐一起来啦。” “哈哈,何用劳动你们?你看,荡魔伏妖,不在话下!”刘骥感到嘤鸣的小手在自己掌心里又软又滑,心里热乎乎的哪里舍得松开,却举起了另一只手向外一展,将战场上的情形尽包括于内。 “嘻嘻,这不是那位骆帮主还忙活着?”嘤鸣注意到了骆祎和段覆拒翼的厮斗,不过很快她就放低了声音,踮起脚,轻轻在刘骥耳边吐气如兰的道:“不过放心,有人去助骆帮主啦。” “帮主何需人助……”刘骥先是不服气的嘀咕了一声,旋即省悟:“……还有人跟你们一起来了?” …… 骆祎早占上风,按说取胜不难,可段覆拒翼毕竟非同小可,劣势之下又极有韧劲,啮骨残血刀在斩蛟金刀的攻击中还在苦苦支撑,以骆祎的估算,只怕要到两百招之后才能有毙敌的机会。 段覆拒翼自然也清楚内中关节,似这般下去,终究也只是稍稍延缓一下时间罢了,但他素来狡如狐兔,桀贪骜诈,倒不是个唯知恃力强取的一勇之夫。他在等意外的时机,看看有没有可能逃遁而出,这方面他一向得心应手,祁山盗为恶数年,无论是朝廷官署还是绿林豪杰都莫之奈何,也正源系于此。 所以他趁着节节后退的机会,渐渐移向了城关旁茂密的山林之侧,而对手的骆祎一心要以武技之道克敌制胜,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这里与山林不过数丈之遥,自己一个纵步便可跃至,彼时以枝叶为掩,山石为障,便有可堪转圜的余地。段覆拒翼思忖停当,借力化势,趁着骆祎一刀砍下,腰胁微露空门,猛然横刀劈出,刀风虎虎,金光烁烁,已是鼓足了全身劲力。 骆祎本已胜券在握,不防段覆拒翼败局已定之际,还有这般猛恶力道,斩蛟金刀疾速一转,既护住了胁下空门,更是封在了对方觑机反扑的必经之途上,实已是妙到毫巅的刀法路数。 段覆拒翼却反向一纵,居然舍下了骆祎,像一个受惊的兔子一样抱头鼠窜,此举大出骆祎意外,只略一怔神,二人便已拉开了距离。 去你娘的单打独斗,本王不奉陪了!段覆拒翼谋计得售,一边没命价飞奔,一边不无得意的想到,有这个蛟刀士缠住自己,甚至不必那头顶弁冠剑法超卓的老头出手,随便来一个和那些朝廷来人相当的高手从旁夹攻,自己便早授首多时矣,哪还能有这种逃走的机会? 这里的炼魂军被消灭,殷家的水师也出现了变故,看起来澜沧王的图谋已无成功可能。庆幸之余,段覆拒翼兀自心惊胆战,此番得以脱逃,得安生个几年再作打算了,娘的,这些什么君啊王啊的,一个都靠不住,最后还得靠本王自个儿。 募的,段覆拒翼心头突现警兆,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对劲。他低下头看了看,便见到一层紫色的冰晶在地面生成,很快就锢住了自己的双足。再一抬头,一个美妇人便已笑吟吟的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玉肌晶莹似雪,秀美绝伦;朱唇一点如血,奇谲莫名。还有那不时变幻出七彩虹光的华裙霓裳。 “霓裳夫人?怎么是你?你居然也会和凡人联手?也是要为难本王么?”段覆拒翼立刻认出了对方,一连四问,喉底如猛兽一般咆哮发狠,可紫色冰晶却令他动弹不得。 “唉,这许久未见,怎生说话还是这般恶狠狠的?”霓裳夫人答非所问,语调一如既往的慵懒轻柔。“还记得吗?你答应过给我的明珠异宝可一直没有兑现。” 可你也没给我真正水火不侵的身体!段覆拒翼大怒,但眼下他并不打算表现出来,相反,他停止了咆哮,邪邪的一笑:“放我走,只要我逃出这里,我立刻兑现我的承诺,金银财宝?要多少有多少!我记得,小事一桩。” “既然是小事一桩,你都拖了那么久,却叫我怎么相信你呢?” 霓裳夫人娇媚的笑容焕发着光芒,可看在段覆拒翼眼中,却分明感觉到了调侃的意味,他迅速冷静了下来:“那就说出你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 “你很聪明,知道我不是为了什么酬礼而来趁火打劫的。”霓裳夫人笑得更艳了,冰冷的两手捧住段覆拒翼的脸颊,语气亲昵得像是一团化不开的蜜糖:“圣王托我对你带句话,自从你们在虻山离奇失踪之后,他就一直牵记于心。既然现在你们已经改换门庭,那你们就是妖灵一族的叛徒,如何对待叛徒,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段覆拒翼的脑海里浮现出郎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老账竟在今天落在了自己头上。 “我……我是圣王的有功之臣……是我……是我诓开了……虻山的大门……”紫色冰晶越结越深,已经蔓延到了唇边颌下,使段覆拒翼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更令他诧异的是,似乎经历了澜沧王施予的身体根本无法抵御妖术的侵蚀。 “最后,是我自己对你的一句奉告。”霓裳夫人的笑意变得冷肃:“你所寻求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不会受伤不会流血的那种身体,根本就不存在。” 咔,紫色冰晶在段覆拒翼的头顶完成了合并,结成了一块人形的坚冰。霓裳夫人抽回手,淡淡的一拂裙袖,坚冰迸然开裂,连带内中段覆拒翼的身体和那把饮哸了太多鲜血的啮骨残血刀都碎成了粉末。 直到此时,骆祎追击的身形才刚刚出现,看到前方的霓裳夫人,他先是一怔,继而又扬起了手中的斩蛟金刀。 “不必紧张,今天我们不是敌人。”霓裳夫人凝视着骆祎的脸,目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啊,我忽然觉得像你这样成熟的美男子,似乎更令人心折呢。” 骆祎没有应声,身不动影不摇,手中斩蛟金刀便猛的冲霓裳夫人掷来,霓裳夫人心里剧震,她只能感觉到金光一闪,对面这个本应是凡夫的男人竟然会有如此快的速度和不可思议的破御之力。然而她只有心头一动的工夫,过于的漫不经心使她无暇闪避,笑容瞬间凝固。 半个心跳的时间,霓裳夫人遽然一省,自己并没有被激射而至的金刀夺去性命,心头怦怦乱跳,她循着刚刚擦过面颊的刀风徐徐转身,便看到段覆拒翼高大的身影僵在自己身后,浑身的皮肤泛着诡异的青灰色,而那把斩蛟金刀,牢牢的钉在他的面门,刀尖斜而向上,穿过了他的头顶天灵。 “你杀他的时候,他是个人。你杀过他之后,他就变成了厉鬼。而你却只顾着对我打情骂俏,完全没有注意他分散的碎尸重新聚合在一起,站在了你的身后。” 骆祎从霓裳夫人的身边走过,从段覆拒翼的鬼尸上拔出金刀:“在船上斩杀那些化魔之身的时候,我们就经历过一次了。我也知道这一战有妖灵会和我们一起行动,但没想到是你。” 金刀拔下,黑气喷涌,祁山盗魁段覆拒翼就此灰飞烟灭,步上了他那些同样凶残的手下的后尘。唯一的区别,则是他死于人间和妖灵两大高手的协力之下。 借着金刀的反光,骆祎可以在刀身上看到自己的脸,这是他自己的小小癖好,不足为人道的秘密。事实上,他也认为自己长得挺英俊,豪迈爽朗的行为举止之下时时包含着一颗孤芳自赏的心。 不过这一次,另一张美丽的面孔很快也在刀身上出现,用那比血还要鲜红的嘴唇吻上了他的脸颊。 第107章咄咄书空 那座青瓦白墙,宏伟堂皇的旷大庄院前,一派萧瑟凛冽的肃杀之气。服色各异的孔武大汉们黑压压的围拢了过来,而被踵接肩摩的人群所簇拥在垓心的,却是那身形颀长,两鬓边一片花白的雄毅男子,细眉深目,端鼻薄唇,头顶一柄兽骨发箍,满脸创痕交错,偏生又带着恬淡轻柔的微笑。 虽只一身简简单单的青灰色长袍,但他的身板挺得笔直,双手施然背于身后,步履迈动之时,整个上身却又凝如山岳,在人丛中别具一番卓尔矫然的气势,哪怕是在远处略瞧得一眼,也能立即于数以百计的人群里将他辨认而出。 大门紧闭,户牖不开,整座庄院陷入了异样的死寂。孔武大汉们各依方位,在庄院前立定了脚,那雄毅男子的目光从左划到右,又从右扫回左,嘴角的笑意变得更深了。 “山子特来拜望,殷公何故闭门不纳?”雄毅男子忽然开口,语调深沉而有磁性,更好像有一种浑厚的冲击力,在庄院上空萦绕回旋,余音良久不消。 庄院里没有传出任何声息,这厢早有人按捺不住,一个体格魁伟,虎须戟张的大汉对那雄毅男子拱了拱手:“对这等居心险恶的狂徒,盟主何必还要先礼后兵?看我清风山好汉先打头阵,抢入庄去,由不得那缩头老龟不现身!” 雄毅男子尚未开口,那虎须大汉却是急性子,向后一招手,数十个同样膀大腰圆的大汉齐声发喊,仿似挟风出林的下山猛虎,嘶吼着尽往前冲去。 他们都是江南绿林的清风山好汉,也是久经战阵的义兵侠盗,此番聚势而来更是神威凛凛,虎须大汉冲在了第一个,也不见如何蓄劲运力,便只肩头一侧,狠狠的撞在了紧闭的大门之上。喀喇喇一声脆响,便连地面也好像抖了抖,厚重的木门立时像败蒿枯枝般分崩离析,扬起了一层淡淡的尘土。 “冲进去!”虎须大汉浑不以适才这猛烈的撞击为意,方自奋音高喊,回手相召,雄毅男子原本安之若素的淡然微笑却骤然一紧。 一排嚣荡罡戾的锋锐剑气像是倏乎泛起的刺骨阴风,在转眼间攒涌到了大门缺口之处,虎须大汉只感到面上突的一凉,身体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 也就是连霎眼都不到的短暂瞬间,虎须大汉身旁尚未完全落地的木门碎屑却仿佛被气流牵引,蕴凫飘荡而起,又密密麻麻的向院内激射而出。 “叮叮叮叮”交击之音细密连延,虎须大汉惊魂甫定,才看到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排短祍麻衫,头遮斗笠的跣足剑客,他们手持古朴的松纹长剑,此际却都横架于前,扑面射至的木门碎屑尽都打在了封格的长剑剑身之上。 虎须大汉忽感肩头被人一搭,接着就听到耳边传来那雄毅男子的声音:“蒋寨主少歇,待山子来会会他们。”虎须大汉暗道一声惭愧,适才那些跣足剑客的突袭自己显然已经猝不及防,若非这雄毅男子以其出神入化的绝世神功,在电光火石之间将木门残屑催动为反击暗器,自己早已身遭不测。 不过对方既然露了相,己方这位天下第一的武学宗师也已出手,便定无不胜之理,那虎须大汉原先好勇斗狠的神态一敛,这回是恭恭敬敬的拱手,既是相谢救命之恩,也是致歉前番冒失轻进之举:“蒋玮遵盟主令。” 其余的清风山好汉让开了道,只看着那雄毅男子一人夷然无惧的信步入内,他们也知道刚才那短短一刹那,寨主便已是生死之间走了一遭,能令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清风寨主蒋玮在顷刻间都有了性命之忧,对方的能为委实非同小可。但他们和寨主蒋玮一样,没有任何担忧着紧的神情,因为他们对那位雄毅男子有着足够的信心。 “神杀剑士,名不虚传。”雄毅男子立如苍松劲柏,气度雍然,向面前那一排跣足剑客点头示意。 松纹长剑已然化解残屑之击,但那一排跣足剑客依然默不作声,斗笠遮去了他们的大半爿脸,看不到他们的面上神情,然而所有的长剑却都斜向而指,对准了在他们剑锋之下犹然从容自若的雄毅男子。 “你也不错,不愧是昆仑绝云堡端木凌宏。”声音略显苍老,跣足剑客们仗剑姿势不变,自动向两边一分,一个同样短祍麻衫、头戴斗笠的跣足剑客迈步而出,从斗笠下那灰色眼瞳中射来的目光凌厉阴冷。 他的身材和雄毅男子极为相像,都是又高又瘦,却又丝毫不给人以瘦弱之感,便连个头也是差相仿佛。凝视了半晌,他忽然回头冷冷一句:“你们不是他的对手,都退下吧,不必枉送了性命。” 两边的跣足剑客竟是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齐刷刷的将长剑一收,又对那高瘦的剑客施了一礼,一如出现时的形若鬼魅一般,隐去时也是悄无声息。 现在,就剩下那雄毅男子和高瘦剑客还在对峙了。 雄毅男子笑了笑:“久仰赤墨虎师邓禹子前辈之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高瘦剑客一抬手,将头顶斗笠远远的抛开去,露出了一圈带卷白发的秃顶和隼目鹰鼻的面容,口中冷冷的道:“收了这套假礼虚文罢,你不是第一次见到老夫,老夫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你,在殷公庄上时节,你我早已暗地里窥测过了。” 端木凌宏点点头,表示承认:“邓老前辈墨家巨擘,山子行迹,又如何能瞒过前辈法眼。” 邓禹子没有因为当世第一高手的赞誉之词而有任何表情变化,依然是冷冷地说道:“你是殷公请来,在庄上也作贵宾相待。老夫就不明白了,今日何以率众汹汹,倒打上门来?” “邓老前辈应该清楚内中原由。”端木凌宏的回答没有丝毫停顿,“山子此番,率领绝云堡本门子弟,并江南武林宝珠岭、清风山、燕子坞等一应英雄好汉七百余众,已将殷家庄围得铁桶也似,殷涓插翅难飞,还望邓老前辈莫作玉碎之误。” “你堂堂端木绝云,说这话的意思是要倚多为胜么?哼哼,老夫虽然年老体衰,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恨殷公引狼入室,枉勘贤愚!” 话音犹未落,剑光已脱鞘。邓禹子的松纹古剑竟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直刺端木凌宏咽喉要害,剑气嚣溢,罡力翻涌,疾如电闪,势若飓浪。 邓禹子再如何自负,也知道端木凌宏身为双绝五士之首,若是面对面比武较量的话,只怕非千招开外难见高下。而且端木凌宏方当盛壮,自己却已是年过古稀,当真斗到千招开外,自己体力衰竭,落败的一方多半就是自己。只有抢先出手,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自己才有制胜之机。看那端木凌宏兀自苦劝,疏而无备,可不正是先下手为强的最好良机?这一剑蓄谋已久,亦是全力施为,可谓汇聚邓禹子毕生功力的绝世一击。 危厄顿起,端木凌宏双目神光一闪,剑尖刺破肌肤,邓禹子却骤感浑身气血一窒,奇经八脉之间寒流激荡,竟带得身子不由自主的簌簌发抖,有心催加劲力,却发现遍体有如冰封寒锢,那一剑就在端木凌宏咽喉上定住,鲜血汨汨流出,可怎么也无法再刺进去分毫。 如何这等古怪?邓禹子心下骇然,这才发现端木凌宏伸出两指,铁钳般夹住了剑身,而那股寒流劲气正是顺着松纹古剑注入了自己的经脉之内。 邓禹子见机极速,一旦发现根源所在便做出应对举措,当机立断,立即撒手退步,丢开松纹古剑,同时反向纵身,以防对方的趁势进击,此举果然有效,寒流劲气遽尔一止,周身热力复涌,邓禹子刚松了口气,猛的胸口气血一震,才纵跃而起的身体颓然跌落,又踉踉跄跄了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直到此时,门外的绿林好汉才发现此间的惊变,那清风寨主蒋玮,以及另几个头领纷纷带着部下涌了进来,至于绝云堡的本门弟子更是面色大变,嘈杂喧嚷声中就要抢门而入。 “且住!”端木凌宏伸出一手相止,众人愣怔于旁,却见端木凌宏两指夹着松纹古剑,从咽喉上拔出,喉下创口血迹斑斑,所幸入肉不深,未至要害。 “邓老前辈果然厉害,二十年前,山子必然难敌邓老前辈这惊世骇俗的一击。”端木凌宏说话时甚至还轻咳了几声,他会在以一敌一的较量中受伤,这也是他身为金龙令符之主以来绝无仅有的一次。 端木凌宏是武学奇才,在长剑及体的一刹那,是他自出机杼般的先自将脖项一缩,争取了些微的缓冲时机,而后伸指夹剑,以邓禹子剑气之强,这夹剑之功本无效用,却是端木凌宏的绝仞明玉功已臻化境,乃以冰魄雪莲的玄冰寒气反噬其体,才算阻住了邓禹子的运功使力。 虽只各出一招,但都是当世两大高手的全力厮拼,邓禹子胜在出手快疾,劲力狠恶;端木凌宏则是身法精妙,以奇功之雄浑化险为夷,逼退敌手。相比而言,自然是端木凌宏更胜了一筹,不过邓禹子虽然被逼退,却依旧有再战之力,至不济也有脱身而走的机会,是故高下或有分,生死却难决。 本已隐去的神杀剑士们此际也现身而出,挡在邓禹子身前,邓禹子呼呼喘气,总算渐渐平复了胸口涩滞,心下更是钦佩端木凌宏之能,只是以他孤傲冷狠的性子,脸上的表情却一点也看不出来,但端木凌宏接下来的话又使他一怔。 “适才邓老前辈说及枉勘贤愚之语,枉勘贤愚者恰恰便是邓老前辈自己!”端木凌宏两指一弹,松纹古剑划出一道暗光,苍的一声钉在地面。“墨者尚志,诚为美德。可邓老前辈枉守愚忠,甘为鹰犬,却不是令天下英雄齿冷?” 钉在地面的剑柄还在微微的打着颤,嗡嗡嗡的发出吟响,邓禹子面上泛起一丝傲色:“墨家之志,何需为天下人道?老夫纵横天下一生,又几曾在乎过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可你却在乎殷家的提携之恩,所以你数十年隐姓埋名,只作了这里的扈从忠仆。山子没记错的话,于邓老前辈有恩的,是殷家的先渊源公吧?”端木凌宏没有等邓禹子的回答,事实上邓禹子也不屑去回答,所以他紧接着道:“设若邓老前辈知道杀害渊源公的凶手,是否愿意为他报仇?” 邓禹子灰色的眼瞳翻了翻:“这何消说得?渊源公虽非桓温亲手所杀,却也是因为桓温贬谪郁郁而终,老夫正要扶助殷公破那桓温之势,也算是为老东主雪恨了。” “所以老前辈才在明知殷涓暗通邪祟之后,依然矢志不渝,护跸在侧,就是为了让殷涓起事,取大司马而代之,以报渊源公之恩了?好,就让山子告诉前辈,渊源公因何而死。” 邓禹子未置可否,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在这般优势之下还要徒耗口舌。 “渊源公天下名士,虽欠争衡天下之雄略,却亦有清明高远之雅量。桓氏势大,庙堂角逐,非以一时而论,纵罢黜归乡,终有再起之机,渊源公久处宦海,又岂能不知其间道理?是以返家之初,神色如常,终日咏诗谈道,大见逍遥之态。可他没想到,在他处庙堂高位的时间里,他的子嗣却已步入歧途,暗结邪祟之术,更是借其父久住家中之时,渐渐惑乱了他的心智……” 邓禹子眉头一挑,他想起来那时节殷渊源的异状了。 “……及至后来,渊源公就像患了失心疯一般,终日凭空手书,虚划四字……” “咄咄怪事。”邓禹子替端木凌宏说了出来,表情变得异常严肃。 (按:《晋书》卷七十七、列传第四十七所载……浩(即殷氏故家主殷浩,表字渊源)虽被黜放,口无怨言,夷神委命,谈咏不辍,虽家人不见其有流放之戚。但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后(桓)温将以浩为尚书令,遗书告之,浩欣然许焉。将答书,虑有谬误,开闭者数十,竟达空函,大忤温意,由是遂绝。永和十二年卒。) “咄咄书空,世人皆道渊源公心怀桓大司马贬谪之恨,致令神智失常,却不知怪事所指另有他意?至于后来那封回给大司马的空白书信,更是那邪悖之徒暗做手脚,着意加害,令渊源公重归庙堂之念再无指望,而后以邪术绝其性命,将所有罪责都推在了大司马头上,最终,那邪悖之徒也由是成为朝中世家大族对抗大司马的首选之人……”端木凌宏最后加重了语气:“……前辈现在知道他是谁了吧!没错,他殷涓果然是引狼入室,只不过他引的是邪祟异类,只为了一己野心,甚至不惜弑父背祖,令天下生灵陷入涂炭之境!” 第108章弑父之徒 关于殷家先渊源公的这段往事,一直是一桩悬案。以殷渊源之清宏雅量,竟至于黜放之后如此深受打击,终日书空虚划咄咄怪事之行,一度也令闻者欷歔不已,多方揣测之下,只说殷渊源大抵是不脱恋栈权位的神昏智浊,便是邓禹子自己,也最终将这等异状归结到了大司马的头上。 可此际经端木凌宏如此说破,前后两相印证,邓禹子顿时恍然大悟,心下倒大半信了,眉头一紧旋即松开,却还是现出冷笑之色,青灰色的眼珠死死的盯住端木凌宏:“说的跟真的似的,你以为凭你几句诡惑之言,老夫就信了你么?” 看邓禹子还是如此不识时务,周遭围过来的一众好汉顿时鼓噪起来,端木凌宏微一摆手,全场又立刻鸦雀无声,只听到端木凌宏那极具磁性的嗓音在庭院中回荡: “以前辈之修为,是否已知道那殷涓暗通邪祟之实?前辈想想,这些年来,殷家庄可有过古怪诡谲之事?前辈再请扪心自问,那殷涓是否凭借邪祟之力害过他人?” 一连三问,件件撞在邓禹子心口之上,直若金鼓喧阗,裂石穿云。是否暗通邪祟?广良城外那妖邪之女早有明言,已是确凿无疑;庄上古怪?夜阒人静,诡谲迷离之像所在多有,自己有所察觉却总以墨家明鬼之古义自欺欺人;再说到凭借邪祟之力害人,自家师弟庞璞的遭遇可不就是一例明证?诸般情事历历,兰形棘心昭昭,如何自己还是猪油蒙了心一般的执迷不悟? “况且今日山子裹众而来,殷家为恶之徒绝无幸理,前辈的神杀剑士纵然剑法通神,又能阻得这近千英雄好汉几时?山子一再规劝,便是不忍见前辈一世英名,却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端木凌宏放缓了语调,言辞恳切,正是一刚一柔,恰打在邓禹子的软肋处。 邓禹子的眼神闪烁,一直聚在身上的防备劲气已然渐渐消缓。 “呜呼,殷涓的陈年旧事,端木先生直如亲见,想必这殷氏一族早落在端木堡主眼中多时了。”清越的声音从后院传了出来,随着平稳的脚步橐橐声响,庭廊的扉门吱呀而开,一个颀长伟岸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华贵而不奢靡的蜀锦长袍,清癯风雅看起来俊逸不凡的容貌,一顶青白色宽纱笼巾盖住了一大半本已花白相间的发丝。表情坦然淡定,即便在端木凌宏和满院如狼似虎的绿林好汉面前,也没有露出丝毫惊惶之色。 “家主……”邓禹子这一次称呼的声音很低沉,看在那人面上的目光也有了复杂的情绪。 “大师辛苦,故友相见,原不必如此剑拔弩张,且看殷涓与端木先生叙契。”殷涓说话的时候,两眼一直看向端木凌宏,一霎不霎,便连微笑的嘴角也没有任何变化。 “殷公,你终是出来了。”正主儿现身,端木凌宏也恢复了从容淡笑,仅从两个人的神态来看,倒真像是一对故友在叙旧谈心。 “且容殷涓相询先生。” “殷公请讲。” “我殷家水师一路……” “百舸帮嫉恶如仇,引至江上,瓮中捉鳖。” “那各路豪杰之助……” “奉山子金龙令符,俱各举事响应,只不过大多是围剿殷公的叛军乱贼去的。” “还有那些氐秦援兵与犬子……” “应山子之请,氐秦之军乃作暗助,会当此时,令郎想必已然束手就擒。” 殷涓的两眼终于晃了晃:“端木堡主果然名重天下,连氐秦胡人的兵马都甘奉号令。” “这倒不是,当真是党争权斗,国事纠葛,山子又哪有调动氐秦之军的本事。然而说到伏魔除祟,驱鬼镇邪,那些氐秦之军便是义不容辞了。哦,殷公还不知道,这支氐秦军唤作鬼御营,正为了对付令郎带着的那些妖鬼邪异而设。所以,不是山子面子大,是尔等自取灭亡罢了。” 殷涓沉默了很久,嘴角的微笑渐渐变成了意味深长的苦笑,他再出声说话的时候已经有了凝涩之音:“自取灭亡,诚如是言。看来殷涓相邀端木堡主共襄义举之行,本就落入了堡主算中了。可笑殷涓开门揖盗,还自以为平添一大强援。” “是非颠倒,黑白不分。殷公确实是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只可惜都算不到山子头上。倘若殷公果然是凭借人力,有改天换日之志,山子真与殷公联手,革弊纾难,又有何妨?可殷公偏偏沉迷阴邪祟异之道,为虎作伥,妄图绝族覆类,这便万万容不得阁下了。” 端木凌宏的义正言辞令殷涓长长嗟叹一声:“殷涓恨矣,天致此败,天下这许多人,怎么就偏偏找上了先生呢?” “你的痛悔仍然还只是大事破灭的自怨自艾,心性似此,死有余辜!”端木凌宏骈起两指,对准了殷涓:“也让你死的明白,无论你有没有寻到山子,你与邪祟的起事都已注定了失败的下场。人间早已有了对抗的力量,事实上,今日今时之局正是与世间伏魔之士双管齐下的结果。” “图谋未成,但有一死,夫复何言?”殷涓闭起两眼,引颈待戮,倒也从容。 端木凌宏双指劲气煊然,就待戳中殷涓命门要穴,刺斜里灰影一闪,却是那邓禹子抢在头里,衣袖一拂一带,钉在地面的松纹古剑已在手中,冷森森挡在端木凌宏之前。 “邓老前辈,既知就里,还要回护于他?”端木凌宏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虽是口中反问,但他也察觉邓禹子只是出剑阻住自己,并没有趁机反击的意思。 “老夫还要有事要问。”邓禹子的目光再次变得凌厉异常,却是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家主。 剑术宗师的眼神似乎也能像利剑般刺人,殷涓好像感觉到了刺痛,他又睁开眼,在邓禹子目光的逼视下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老家主果然是你害的?” “送家父一个没有痛苦的死亡,而后换得他青史留名,更为我留下了聚势而起的机会,有何不可?”殷涓迅速调整了心绪,回答时又露出淡然的笑意,仿佛自己做了什么深以为傲的壮举。 “光大门庭,兴盛本族,老家主重归庙堂,对……对你来说岂不更是快宜捷径?又为何……为何要杀害老家主,另择繁难之路?”这也是在场大多数人心中的疑问,如果殷涓的野心是成为朝中首屈一指的大豪族,从而独掌朝纲,甚至改朝换代,那么显然应该让他的父亲殷渊源身处庙堂高位,又何必断了殷渊源重归朝廷的大好局面,反而一度陷入族门大衰,破家中落的境地。 殷涓的微笑竟有了几分得意:“大司马欲再召家父还朝,以家父势败之举,回去了也只能抑大司马之鼻息,漫说成了傀儡附庸,便是在那些个士族大家眼中,我殷家也成了软骨头没脊梁的鄙门陋户,又岂能有今日殷氏一族的地位?可现在呢?一旦剿除桓氏,殷家便是朝廷中流砥柱,取桓氏而代之,自然水到渠成!权争倾轧,波诡云谲,玄虚奥妙,一言难尽。大师,你不是为政之才,便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的。” “于是你就杀害了你的亲生父亲?”邓禹子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说过,是我让泽慈先生赐给我父亲一个没有痛苦的死亡,这便是我为人子的孝道。父亲九泉之下,若知中兴我族有望,又怎会不额手称庆?只可惜……千般隐忍,万般算计,却坏在我的有眼无珠之上,可恨可恼,悔之无……” 松纹古剑的剑尖忽然从殷涓的咽喉间穿过,剑尖从颈后透了出来,血水在剑尖的边沿像浮光掠影般凝聚,而后如同春夜细密的雨点悄然滴落,殷涓的声音戛然而止,双眼鼓突,行将涣散的目光惊诧而意外。 “以子弑父,狗彘不如!”邓禹子抽剑,转身,听着身后的尸体扑通倒地,迈步而走的身影竟显得异常萧索。 然而背后忽然升起的一股阴寒之气,却又使邓禹子愕然转头,他看到死去的殷涓诡异的站了起来,白皙的面孔泛出异样的青灰色,而他居然还在对自己微笑,这一笑冷彻邪奇,触目惊心。 满场好汉发出一声惊呼,他们都是第一次看到死人复活的场景,只有端木凌宏依然镇定,手指指节格格作响,周身绝仞明玉功的劲气蓬然焕发。 出乎意料的是,邓禹子并没有犹豫,他的松纹古剑又一次闪电般刺出,精准的穿透了殷涓的头顶天灵。 殷涓发出难听嘶哑的轧叫声,在明知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他主动现身,便是自求一死。然而这是以退为进的最后一招,一旦他死后成为厉鬼,这满院的人间武士又岂能困得住他?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有心凭借澜沧王炼就的厉魂鬼身扳回今日劣势的图谋在刚一开始便已告终,比自己的举族兴兵失败得还要快。心内郁积的愤恨丧乱伴随着形消影灭的黑风,渐渐泯逝。 “邓老前辈早就知道如何对付邪祟鬼类了?”端木凌宏欣赏的看着邓禹子。 “他早已灭绝了人性,所以他把自己变成了鬼。”邓禹子面无表情,答非所问的道。 …… 安媠熙在一开始就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些说是从氐秦国来的武士们身上总有一种奇怪的气息让她感到非常不适,直到行至宛陵地界这些氐秦武士突然暴起发难之后,她才意识到这种不适从何而来——他们拥有对抗妖鬼的能力。 所以同行的近百名化魔之身的凶徒毫无悬念的成了氐秦武士们的刀下之鬼,或者更明确地说,是先成了刀下之鬼,接着在成鬼之后又被杀了一次,山岭间的黑风鬼雾像极了兵戈寥落的烽火硝烟,只有保持着警觉的自己才幸免于难,现在的她已经没了欣赏血淋淋杀戮的闲情雅志,倒如同失魂落魄的惊弓之鸟在山林枝叶的遮蔽下没命奔逃。 全完了,澜沧王和殷家家主显然遭到了算计,安媠熙脑中不时浮现出那一幕令她终生难忘的场景,那个俊俏的殷家公子殷虞,连素来得心应手的神杀剑术都没来得及施展,便被那体格魁梧,手持双戟据说是氐秦将军的一个雄武大汉斫下了首级,而在殷虞鬼身复聚,纵地再起的刹那,那雄武大汉居然早就成竹在胸的再次刺穿了他的头颅,曾经令自己如此眷恋的俊美容颜在汁液喷溅中竟变得这般丑陋,安媠熙第一次有了作呕的感觉,如果不是自己见机的快立刻脱身奔逃而走的话,她恐怕自己的面容也会变得这样不忍目睹。 脚下忽然一绊,安媠熙猛的一个趔趄,结结实实的扑倒在灌木丛中,脸上被划开了几道血口,就在她狼狈的直起身来之时,浑身的血液突然间就像是凝固了一般,令她不敢稍动。 她看到了面前像铁塔般站立的一个黑大汉。 安媠熙记得这个人,他是和那个双戟将军一起的氐秦武士,雄壮粗猛的像只黑猩猩,却一口浓重的河洛口音,听他们之间的称呼,他好像是叫什么七哥。之所以对这个七哥有印象,是因为他前番不止一次的用那种几乎要剥光自己衣裳的眼神打量过自己,就像现在他脸上那种色迷迷的怪笑一样。 尽管安媠熙最讨厌这样类型的男人,但在这种夺路脱逃又狭路相逢的情形下,遇见这样一个男人,总也有自己可以利用的机会。 “七哥,你身法倒高明,人家都没发现你来了呢。”安媠熙打醒精神,盈盈眼光在黑大汉脸上一扫,露出艳媚入骨的笑容。 “你很香,香到隔那么远,俺都可以找到你。”黑大汉咧开嘴笑着,安媠熙看到他丝毫没有摸向腰下刀柄的意思,心里感到又多了几分指望。 “人家喜欢浑身香香的,床榻上闻起来也更快活嘛,七哥觉得呢?”安媠熙眉眼一挑,借着侧身的机会,故意露出了半边酥胸。 “嘿嘿,入你娘。”黑大汉脱口而出的脏话倒令安媠熙一怔,那只长满黑毛的大手却托起了她的下颌,安媠熙配合的扭动腰肢,她知道在什么角度会使她看起来更加具有诱惑力。 “难为你咧,不过你勾引老子的样子可比莹玉阁的姑娘们差远了,虽说小模样还中,不过你要搞清楚,老子喜欢的是女人……”黑大汉凑到安媠熙面前,嘴角露出了狠决的笑意,“……不是他娘的女鬼!” 第109章故识重逢 罗老七对于女人几乎有一种发自天性的渴望,并且看起来性情粗莽,鲁直颟顸,然而却并不代表他就真的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浑人一个,那只是他人基于其外表以及他时不时故意装出来的浑浑噩噩而造成的误解而已。 不可否认,安媠熙的冶荡艳媚自然是对他有着诱惑之力的,不过奉鬼御营魏峰将军令,毋使任何一个魔性之徒漏网,罗老七军中股肱,又岂能不辨是非轻重?什么事可为,什么事又绝不能做,他的心里清清楚楚。 既然对方假意勾引,自己乐得顺水推舟,这般托起对方的下颌,更是为了在欣赏那如花美靥的同时,轻轻松松的扭断她的脖子,罗老七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安媠熙看到了罗老七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眼神没有色授魂与的痴迷,也不见轻亵调笑的孟浪,只有那种杀之而后快的阴狠冷厉。 她的心里一哆嗦,她知道自己的色诱之计完全失败了,她在等待着粉嫩柔软的脖子被那张黑毛大手扭断的咔擦脆响。 幽然而起的轻风令罗老七略一恍惚,而当他猛的摇了摇头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惊讶的发现手里抓住的女人已经踪影全无。 “入你娘,有帮手?”罗老七迅速反应过来,破口大骂的同时,宽刃大刀脱鞘而出,刀风虎虎的斫在左后方的山石之上,迸出一蓬飞溅的火星:“给老子滚出来!” “哟,能为见长,倒知道我躲在这里?不过你这满口脏话还是没改,倒跟……嘻嘻,倒跟那姬先生身边的黄毛狗一样。” 娇媚的女声从山石旁轻柔的飘出,仿佛总带着一层懒洋洋的暖意,窈窕有致的身形在淡淡黑风中渐渐现出,一袭薄纱罗裙,一身娉婷生姿,一脸艳光四射。 本已勃然作色的罗老七在看清对方形容之后,两眼竟然开始发直,宽刃大刀不自禁的垂下,愣怔了好半天,嘴里才结结巴巴的重复道:“你……你……你……” “便只会你你你,倒不记得人家了么?七哥?”丽人抿嘴一笑,更是夭桃秾李,千娇百媚。 罗老七兀自喃喃:“你……美女,皇宫的……真好。” “嘻嘻,那时节离开,你也是这般说来。”丽人身影一晃,转眼就挨近了罗老七身边,一股馥郁的体香更令罗老七陶然欲醉。 “好几年咧,可想死俺咧!”罗老七逐渐从刚才失态中恢复,却也没忘记老实不客气的一把搂住那丽人的纤腰:“盈玉,是你的名字,俺还记得。” 盈玉将身子倚靠在罗老七臂弯,玉指在罗老七脑门上一戳,笑的更艳了:“倒是真没忘了人家。” 长安宫中的那一次颠鸾倒凤,无论是对罗老七还是盈玉,都可谓流连不已,此际重逢,又哪里抵得住干柴烈火般的情欲高涨?罗老七大刀一扔,就待搂住了盈玉火辣辣热吻下去,才低头,猛然一省,双臂一紧,只是这一紧却并没有什么亲密怜爱之意,倒似是擒拿锁身一般。 盈玉不防罗老七来了这么一下,鼻中娇哼一声,皱起秀眉,看着罗老七沉凝的面孔,颇感意外。 “你来这里做甚么?为什么要救走刚才那小娘们?” 盈玉故意现出嗔色,学着罗老七的口吻道:“入你娘,有脸说呢,这么多年不见,好容易又见着你了,你倒好,又自抱着别的女人胡天胡地,你说说我看了气不气?所以就把她化作齑粉碎末喽” “俺没那么好骗,你是救她还是杀她,俺会看不出来?”罗老七目中威光又起。 难得看到罗老七这么认真严肃,盈玉脸上的笑容顿敛,忽的黑风一闪,便已脱出罗老七双臂,罗老七双眉一轩,转手便取起大刀,看情形,也是做好了厮杀的准备,尽管面对的是曾经的故好旧欢。 “倒这般不识逗,成啦,不必那么剑拔弩张。”盈玉轻拢散乱鬓边的发丝,表情也认真了许多:“她是我的弟子,我不忍见她就这么死于非命,特地讨了圣王的令来,将她带往裂渊国。” “这个不行哦,俺也奉了将令,所有化魔之身又被恶鬼炼魂的家伙,一个也不放过。不过呢,现在只要妖怪不害人,俺们是不会主动出手的,所以你没事,但你得把她留下。” 几句话之间,原本故识重逢的场景便成了互不相让的僵峙,盈玉的满心欢喜之情也由是变得纳罕不已,怎么这个为了女人命都不要的黑汉子,现在变得那么不识好歹了? “老七,怎么用了这许久?” 突然传来的声音使盈玉脸色一变,转头看去,便见一个双戟负于背后的雄武大汉步履稳健的走来,盈玉心中一凛,此人行进间自己竟然全无感知,绝非寻常之辈。 罗老七恭恭敬敬的对那人一拱手:“将军,这是碰到了……碰到了……”一时踟蹰,不知如何措词。 那雄武男子便是鬼御营将军,天下双绝五士之一的烈戟士魏峰,不过明知面前这女子是妖灵,魏峰却完全不放在心上:“一百多个魔性之徒尽皆伏诛,三千殷家部曲全数溃灭,老鲁他们正在计点,可就剩你这里的最后一个漏网之鱼了,不是说那女子交给你了么?她在何处?” “被她……救了去。”罗老七老老实实的回答,指了指盈玉,一脸难色。 盈玉感到魏峰神光湛然的双眼在她面上一扫,暗自剔惧,却发现魏峰又不以为意的转过头去:“人间与妖灵有了和议,妖灵的事我们不好插手,交给他们罢。” 盈玉还没听明白魏峰话里的意思,正在寻思什么他们我们的,忽觉身旁玄气竦涌,再一抬眼,却已见两个身影一左一右,把自己夹在了中间。 左边的是位青帻青袍,形貌威毅的中年男子,左手倒持一柄精铁点钢长枪,右臂平端胸前,手掌齐腕而失;右边的那个则是位神情剽悍的青年,披挂了一爿掩心铁甲,露出了精壮的双臂,臂膊上豹纹点点,雄武非凡。盈玉一看之下,更是大奇,这突然出现的两位自己竟然都认得。 “是将岸上灵和陈先生?久违了。”将岸是虻山故旧,盈玉自然熟稔,至于陈嵩,盈玉又张看了他几眼,要知道,昔年千里生弑王作反,正是从计陷陈嵩开始的,而那个假作强掳民女,引陈嵩前往神息崖堕入彀中的,可不就是她伙同虻山四灵所为?说起来,陈嵩惨遭噬手之祸,自己也是始作俑者的帮凶。虽说目下时光境迁,可也难保那陈嵩不怀深恨,幸好他现在并没有特别的反应,盈玉不由稍稍心安。 “狼圣不是有禁令了么?怎么你还出来搅这趟浑水?”将岸现在几乎成了陈嵩形影不离的同袍手足,尽管属于锦屏苑的部属门下,却更像个行走江湖的游侠豪客,并不受妖灵一族和议禁令的限制,这一次,他和陈嵩被分派在了氐秦鬼御营这一路。 盈玉决定还是用平和的微笑来化解眼前有些咄咄逼人的气氛:“既然是将岸上灵,很多事就好说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次究竟是怎样的争斗,但闹出的动静委实不小,我族江南扫讨军尽数出动,待我想想,嗯,凌涛他们是去了血泉故境,霓裳夫人和锦屏苑的去长江水路了,而我嘛,因为牵记我那个不成器的人间弟子,就向圣王讨令,来了这一路。”盈玉抬起手,细长的手指一勾,一道微小的黑色晶气在指缝间穿绕,这表明,她已经用缚体缩身的法术把安媠熙化成了这小小黑晶。 “妖灵间的师徒之情,我深有感触。”将岸这话自然语出由衷,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在虻山有师承的妖灵,但他还是很坚定的对盈玉摇了摇手:“他们不是人,不是鬼,更非吾族同道,留在世间便是贻害无穷,魂飞魄散才是他们应有的归宿。哪怕你是奉狼圣之命而来,有心徇私枉纵,可我还是不能允许你把她带走,便是面见狼圣,我也是这等说。” “那如果这是裂渊大力王的命令呢?”盈玉的话令将岸不禁语塞,对于自己的师父,他总是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敬畏尊崇。 “好吧,不用你们为难。事实上,天外之天通径甫开,妖灵远征之期将近,为了对付那些玄秘莫测的其他世界中的敌人,我们需要掌握更多的力量,来为远征添加胜算。把化魔之身与血泉炼魂结合到一起,不得不说,这是一桩极有创意的融合。所以圣王和裂渊大力王需要一个现有的例证来作为推研的范本,也许借此可以为术法的提升创造一个全新的领域。而我所做的唯一有私心的地方,就是把我的这位女弟子选择成为带回去的例证。”盈玉又放缓语气,这也是为了让她的话更有说服力:“况且,你们更可以放心的是,我不是带她回虻山,而是直接去裂渊国。无论她是人是鬼,又或非人非鬼,还能有什么地方能比裂渊鬼国更适合囚禁她的呢?”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安媠熙作为化魔之身和炼魂之术融为一体者,固是魔性极盛,可说到底也不脱凶魂恶魄的本质,而只要是魂魄之属,裂渊鬼国就是它们天然的克制之地,强如鬼皇鬼相,亦在鬼国中成了永世难见天日的鬼囚魂徒,又何惧一个安媠熙再生祸患? “要是这么说的,只怕不选她也得选她了。”魏峰向将岸和陈嵩示意,“弟兄们下手不容情,杀的干净利落,魔性之徒除了她之外还真是一个没饶了;至于骆帮主那里,就冲他们杀伐果决的豪气,我看也不会有什么魔性之徒剩下。真要带回去什么什么例证的,恐怕就只她一个了。” “但我们怎么知道她说的就是真的?”陈嵩冷冷的瞅了盈玉一眼,没有特别的反应并不说明他忘了旧恨,他当然认出了盈玉,值此两方和议之时他并不多计较,可对她这样的惑人妖魔,他的不信任早已根深蒂固。 “好办。她不是说要回裂渊国么?我们和她一起回去。”将岸看着陈嵩笑了起来:“师父在裂渊国为王之后,我和陈先生一直没有机会去见过,要不要再去一叙契阔?” 想到又能和大力将军见面,陈嵩嘴角也不禁带笑,面露向往之色:“也是,这些年只系念于征战厮杀,一直无暇前往那裂渊国走一遭,也不知熊兄现在究竟是怎生模样了。”忽而想起身上职责,侧首相询魏峰:“魏兄,此间事算不算了了?” 魏峰掰着手指算了算:“嗯,我们这里一举成功;殷家庄那边有端木堡主出手,又没什么狠妖厉鬼在彼,断无拾掇不下之理;长江水路是骆帮主的根本之地,他那百舸帮杀起妖鬼来也不在鬼御营之下,还有那位乾家的嵇兄弟帮手,根本不成问题。算来算去,也就剩黎潇山鬼蜮之界一处了,不过有甘老兄和那么多伏魔道英雄盯着……”说到后来,魏峰轻松的一笑:“哈哈,那甘老兄的筹划全都应验了,尽数拿下,最后一击也不缺陈兄豹兄两个,但去无妨。” 如此说定,却是陈嵩将岸随盈玉一同前往裂渊国了,盈玉情知推阻不得,也只能酸楚楚一声抱怨:“去自然是去得,可我怎么觉得你们二位这是一路押送?” 将岸做了个准备出发的手势,想到能与大力将军再见便是止不住的笑意,便连说话也多了几分玩笑意味:“只要你说的都是真的,就当带两位故识前往省亲,何碍之有?” “也罢,你们正好也可以见一见,妖灵一族举族迁徙的壮观场景,这可是万年不遇,只怕以后也永远不会有。”盈玉手指一收,黑晶气流自随于身,临行之际又望向罗老七。 “是你自己错过了机会,可别说我们的重逢不够美满。” 罗老七有点懊恼,又不死心的涎脸笑道:“误会说开咧,俺们可以继续的嘛……这里的草深叶茂,俺保证他们一定不会偷看俺们地。来嘛,让俺再来惩罚一次……” “你真是太不要脸了。”话是这样说,盈玉还是忍不住笑了,就在罗老七两眼一亮,以为希冀可期之时,黑风一晃,早裹着盈玉的身形直钻入天空。 罗老七叽哩哇啦不知道是哭号还是大喊的声音从地下传来,又被呼啸的风声撕扯得支离破碎,盈玉有些不舍,她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和他相见的机会,默语悄声的重复了一句,口型张翕,分明便是“入你娘”三字,在长安宫中那一次的缠绵之后,她就记住了这句既污秽又着实令人怀念的粗口。 将岸携着陈嵩,很快就追了上来,盈玉毕竟难捺好奇之意,转头问道:“能否告诉我,这次倒底发生了什么事?竟引得人间、伏魔道和妖灵一族首次联手,还动了这么大的阵仗?” 第110章谜境暗影 这是一场巧合离奇并又引起了多方联动的大际遇,即便是身在局中并参与其间的当事者们,也难以完全说清此事的始末由来。 一切的起因,在于三年前,殷家家主殷涓主动找上了昆仑绝云堡堡主端木凌宏。 殷涓早怀篡逆之志,更是沉湎于怪力乱神的机谋营巧。遣长子殷虞前往洛阳,意图以伪造的所谓神迹来作为东山再起的谶兆预示,便是出自他异想天开般的筹划。及至碰上了更野心勃勃,并将他收为部属的澜沧王汲勉,他便愈加义无反顾的投入到了朝野纷争的鲸波鼍浪之中了。 找到端木凌宏,本来无错,端木凌宏有力阻羯赵大军,勇护黎民百姓之功,却被朝廷的世家大族贬黜排挤,空有报国济世之志却以盛年之龄黯然远走西陲昆仑,似此种种,正与殷家境遇大有相通之处。殷涓相信,他的理念一定会和端木凌宏一拍即合,届时他有南国世家族群的推举,也暗伏澜沧王神鬼之力的庇佑,再加上端木凌宏金龙令符之主的崇高威望,一俟起事,登高一呼,在朝在野,必是云集景附,望风响应之势。 事情错就错在,端木凌宏已不是昔年只知习武修行,不闻天下事的遁世高人。有了和氐秦鬼御营魏峰的交集,还有那金龙令符诡异失窃又被妖魔趁隙利用的过往,使端木凌宏对于妖鬼之事有了异乎寻常的敏感。在殷家庄居无多时,端木凌宏便已经察觉了庄上的诸多蹊跷。 义侠烈性,岂容鬼祟邪异祸世殃民?只是端木凌宏明知殷涓背后必有大魔头隐伏,可殷涓甚是精觉,竟是不露丝毫马脚,为了彻底引出这个大魔头,并且一股全歼这大魔头麾下的所有力量,端木凌宏采取了不动声色,静观其变的策略。 于是,是他联络了时于洛阳城驻扎的鬼御营,魏峰得了消息,便领鬼御营尽数潜往南国韶岭殷家处,所以洛阳妖人和议鬼御营未与其会,罗老七追袭妖魔在诀山又不得不接令立返,便是缘出此故。当然,在殷涓面前,端木凌宏便说魏峰一行是受自己力邀而来的氐秦锐士,秦晋早晚一场大战,这次颠覆朝局之谋有氐秦国军队加入实是极为正常之事,殷涓自然深信不疑,还为得此强援而欢喜不已。 也是汲勉常年隐秘行事,对天下时局,人间角力的诸多变化未必了然于心,又持于谨慎在血泉鬼蜮深居简出,根本就没有发现这支氐秦国军队分明就是冲他来的。 仅仅一个鬼御营自然还不够,为保万无一失,端木凌宏以武林盟主的名义开始联络江南各路绿林豪杰,蛟刀士骆祎的百舸帮便是首当其冲。 巧合便由是产生,百舸帮早遇妖魔之劫,也是伏魔道七星盟文曲部宿的部属,一来二去,便和来寻百舸帮助力的乾家弟子甘斐碰了面,一番攀谈之下,才知道两方所要对付的敌人竟然都是一路。 针对汲勉和殷家庄图谋的应对举措,在这两年内便已部署停当,人间侠士与伏魔道高手早就准备好了天罗地网,只待对方发动,自取灭亡。 汲勉的注意力放在了对伏魔道的规避上,恰是妖灵一族大举迁徙,伏魔道主力昼警暮巡,行监坐守,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恐妖灵撕毁和议,借机发难。在汲勉看来,既是伏魔道无暇他顾,妖灵族另有谋算,这就是千载难逢的发动时机。 犯乱起时,正入彀中。汲勉的三路进军计划竟被甘斐和端木凌宏的合从连衡破得干干净净。 殷家水师一路,百舸帮假意接应,嵇蕤从旁相助,带至江上,先诛内中魔性之徒,再覆其间负隅之辈。 殷家步军一路,鬼御营和将岸陈嵩引蛇出洞,而后聚而歼之,端木凌宏又会合江南绿林,径取殷家本院,立诛为恶酋首。 血泉炼魂军并祁山盗一路,于石城关受祀陵尉和百舸帮前后夹击,全军覆没。 只有在严密监视的黎潇山血泉之境出了意外,伏魔道力宗高士被炼魂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几乎全部罹难,而现在,只剩下直捣魔巢的甘斐一行还没有奏凯告捷了。 …… 扑鼻而来的晦暗之气使甘斐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又很不舒服的眨了眨眼,一直过了很久,才渐渐可以看到眼前模糊的影像。 力儿不知躲在了哪里,而慕容衍和张琰在放下甘斐与凌涛之后,又折转了飘忽虚渺的身影,再次从昏黑如墨的天幕飞了出去,他们还要将剩下的扫讨妖军陆续接进来,在所有力量的汇集之前,甘斐便只能在原地等待。 这并不是甘斐第一次置身于幽冥之地,昔日穿破结界直闯太阴城月灵鬼境的情事犹然历历在目,但当甘斐凭借着周遭幽绿的鬼火暗光仔细辨认之后,却发现这里与月灵鬼境相比,委实大不相同。 极目所见,便是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浓重黑暗,阴风穿梭,形成了尖锐的异响,远处则是憧憧黑影,既像是连绵不绝的山峦峰岩,也像是一望无垠的乌潭瀚海。在这种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一种凄楚绝望的悸怖之感油然而生,凉嗖嗖寒瘆瘆直冲脑后,饶是甘斐胆气粗豪,却也不禁加重了几分呼吸。 “你好像有点害怕?”凌涛听起来极为淡定的声音传了过来。 “屁!”甘斐否认,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广袤的黑暗总是带来神秘诡异的感觉,而在世人心中,这就算并不完全是害怕,却终归是本能似的敬畏之情。甘斐耻于表达这种敬畏,所以还特地挥了挥自己手中的宽刃长刀,挥舞的动作带动筩袖铁胄哐哐作响。 “阒水以前有一种鱼,鳍棘很美,平常都是贴在身旁,像是鎏金镶玉的装饰。可在遇到危险之时,这些鳍棘就会像利刃尖刺一样倒竖起来,为的是吓跑对方,保护自己。”凌涛就站在甘斐身边,和甘斐圆睁的两眼不同,他的双目发出一股晶亮的银光,视力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神态悠闲的左顾右盼,倒仿佛揽景赏胜一般:“其实……就在那种鱼鳍棘大张,彰示威武的时候,它的心里却怕得要死,因为它知道自己的鳍棘根本无法为它带来任何管用的防护。” 甘斐听出了弦外之音,斜过眼,盯着凌涛:“你是说我刚才挥刀的情形,就像是那种鱼的虚张声势?” “我是说感到害怕不丢人,重要的是勇敢面对这种畏惧,才能真正具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凌涛没给甘斐嗤之以鼻的机会,他指了指自己:“我就是那种鱼成精化人。” 甘斐的表情变得很惊讶,看着凌涛抚着他的鬓边银鳞:“我的族群性情温和,只吃水草,并且聚群而居,从没有戕害过其他的鱼类。但现实却很残酷,弱小就会被猎食,可我们一直以来就只会用鳍棘来吓唬捕食者,久而久之,凶猛的捕食者就识破了我们软弱的招数,我的族群遭到了灭顶之灾。直到有一天,我决定再也不在鳍棘倒竖的伪装下簌簌发抖,我主动出击,用我们族群从未有过的方式,咬死了那条利齿鲇鱼……” 凌涛对甘斐笑了笑,露出了一排尖利的牙齿:“还记得虻山曾经的异灵么?我又何尝不是一个异灵?但这也没什么好炫耀的。自此以后,我参玄入道,炼化横骨,修成之后的战力远超阒水同族,其实很简单,就是拜那一天我克服了自己的恐惧所赐。” “那我可得感谢你的开解劝慰。”甘斐没有再犟下去,对凌涛点了点头,无论如何,对方说出这番话来总是出于好意。 “小心……”见甘斐举步待行,凌涛出声提醒,甘斐怔了怔,刚刚抬起的左脚轻轻的放下,然后顺着凌涛目中银光所射的方向,看到了脚下。 凹凸不平的地面赫然便是一颗颗残朽的骷髅头骨,像铺路的碎石土块一样一直铺到了远端,怕不有成千上万,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操!”甘斐低骂了一声。 凌涛表示理解:“我知道,看到同类的骸骨难免心中不适,这和勇气无关。你别忘了,这里毕竟是曾经的血泉鬼境,我劝你不要往西北方向走,那边还有些场景会令你更加不适。” “说的好像你们妖魔没有干过这般惨绝人寰的事来。”不用凌涛明说,甘斐也知道他所指的场景是什么,积骨如山,汇血若泉,这便是血泉得名由来,其中景象便是想一想都会令人汗毛直竖,甘斐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反诘,不过这样的反诘并不是针对凌涛,而纯是驱除心中不适的下意识反应。 “我还以为我们都快成朋友了。”凌涛撇撇嘴,语气竟然有点委屈。 “对不住。”甘斐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不管怎么说,凌涛现在是和自己站在一边的,而且从头到尾,他都在向自己表达善意,自己似乎不应该总像个刺猬似的处处设防,但甘斐还是嘴硬的阐述了自己的理由,尽管对他自己来说,这其实也算是解释和致歉了:“曾经势不两立的我们毕竟还没有放下彼此的戒心,而我也没有那么豁达到原谅你们……我并不单指你……你们的族类对世人犯下的累累罪行。” 凌涛没有说话,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也别越说越僵,甘斐决定换个话题:“如此的黑暗好像没有妨碍到你的视线,你能看清楚这里的情形?” “方圆百里,一览无余。黑暗只不过是雾迷云冗的表象,从来难不倒参玄悟道的圣灵。更何况,还有我的斗目神光之技。”凌涛双眼中的银光更亮了,他转身指向了东北方的憧憧黑影:“我们可以从这条路直插入去,我可以看见那里的森严宫阙,而这条路是最近的。” “能看到有什么人在那里么?” “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活动的身影,这也是我现在可以放心与你攀谈的原因,这里出乎意料的安全。” “安全吗?”甘斐这方面不像凌涛那么大意,“既然是血泉鬼境,很多情事就不能以常理揣度,你的斗目神光既然如此厉害,那么有没有看过我们置身的地底呢?要知道,鬼物往往置身于地府阴曹,在我们世人的理解,那就是在地面之下。” “我们现在不就是在地面之下了么?虽说是开辟于地面之下的虚境幻界。”凌涛嘴上说着,却也依言将目光投向骷髅层叠的地面,“斗目神光可没有彻地通明之能,我所能做到的,也只是看到几尺而已,还得是中空的。” 话虽如此,凌涛还是将斗目神光射向了地面,与其说是机警防范的周全之意,还不如说是听到甘斐所言之后自然而然的反应。 便只这一眼,凌涛前番多少不以为然的目光骤然一凛,银光照耀下,骷髅头颅累迭密排之间,隐隐似乎有一团极其巨大的暗影在蠕蠕而动。 甘斐原也是随口一说,但看到凌涛的郑重表情,他也怔了一怔,不过他没有凌涛斗目神光的绝技,昏昏蒙蒙的也看不真切,只知道抓紧手中的宽刃长刀,连声追问:“出什么事了?地下有古怪?” 凌涛不答,斗目神光随着那团蠕动的巨大暗影一直转到了头顶上方的虚空天幕。 那就是他们穿过结界罅隙,进身而入的方向,微弱的青光再次闪现,却是慕容衍和张琰又携了暮觉子和另一个妖军兵卒径飞而来,在知晓了通路的确切方位之后,他们已不必力儿每次的头前相引了。 凌涛猛然大喝:“不好!” 声犹未落,巨大的黑色暗影已从地下闪电般钻出,阴风凛冽,骤急迅猛,更带着一股浓重刺鼻的腥臭味,转眼吞没了飞入的青色微光。 “地下是中空的,就像是……”凌涛现在不仅是双目晶芒大盛,便是全身上下也泛出了炫亮的银光:“……就像是兽洞虫穴!” 甘斐抬头一望,更是骇然色变,奋声大吼:“是九头鬼蛇!” 第111章九头鬼蛇 幽冥血泉,九头鬼蛇。 甘斐对这种鬼界传说中的可怖怪兽并不陌生,被月灵鬼将的影魂爪所伤及的胸前创疤犹在,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残灵鬼将兵刃上的奇毒正是源出于这条九头鬼蛇。只不过往往是听残灵鬼将洋洋自得的口说相传,九头鬼蛇的真面目一直是伏魔道的未解之谜,无论是对血泉早有专注的裂渊国定通神僧,还是最早与残灵鬼将交手的延宗寺普净大师、铁衣门邝雄,都不曾亲眼见到。久而久之,它的存在就像是古往今来种种稽不可考的神话故事一样变得虚无缥缈。 而现在,它就出现在甘斐的眼前,宛如巍峨山崖般的巨大黑影遮住了昏蒙幽暗的天幕,不住晃动的身形好似被夜风吹荡摇曳不止的葳蕤林木,而那仿佛火把缭乱一上一下晃动的红色光华,甘斐看得分明,那就是一双双摄魂夺魄的奇诡眼球。 鬼皇和鬼相统领着所有的血泉鬼军在裂渊国折戟沉沙,但他们却留下了如此可怕的邪异凶兽,并且又成了那个妄徒的呵道虎伥。 “他们完了。”凌涛的声音带着凝重,但看他的神色相对来说还算镇定,双眼紧紧盯着那团巨大黑影,鬓边的鳞片向外翻起,好像突兀戟张的银色胡须。 “谁们完了?”甘斐问话甫一出口便已了然,他看见了暮觉子在鬼蛇巨口中挣扎的身影,而当那硕大蛇头高高昂起,猩红眼球看向他的时候,暮觉子的身体已经化作了黏稠的汁液,从蛇口便淅淅沥沥的滴淌而落。 一向谨慎小心,身法机巧灵动的阒水乌鳞斥候暮觉子,在妖灵一族举族迁徙,即将展开天外之天征程的前夕,全身被毒液腐蚀溶解,惨死于幽冥血泉的九头鬼蛇之口。 凌涛目中的光芒更盛,眼看着那硕大蛇头如闪电般探下,甘斐早已蓄足玄劲,宽刃长刀就待当头斫去,却猛听得喀喇一声震响,甘斐怔了怔,便见身前数尺开外不知何时已然被一层暗银色冰晶遮挡,蛇头撞到了冰晶之上,竟是穿透不得,可这一下也是力道极为猛恶,坚逾生铁的冰晶被撞开了一圈皴纹,隔着透明冰晶相视,只能看到那蛇头若鬼魅般闪烁挨擦,面目狰狞,在冰晶外形成了一片诡异的图案。 “退后,我不知道定澜冰晶能阻得它几时。”凌涛低声提醒。 甘斐挠了挠微感发麻的头皮:“光挡住还不行,必须干掉它,不然我们都脱不了身!” “等,等待时机!” 凌涛短促的一声叮嘱令甘斐摸不清头脑,等待时机?什么时机?难不成此等邪异凶兽时间长了就会自己退走不成? 还没来得及出声抗辩,陡然又是一记剧烈的震响,把甘斐惊了一跳,瞪大两眼瞧去,赫然便是另一个硕大蛇头从边厢撞来,所幸凌涛施布的定澜冰晶护卫周全,又一次挡住了蛇头的猛力冲撞。 紧接着,骤急如鼓点隆隆的撞击声此起彼伏,鬼蛇的九头从不同方向展开了全方位的冲击,震得地面颤动不止,一圈圈皴纹在冰面上绽开,置身其内,仿佛谜境幻界一般,再也看不真切冰晶外的情形。 “娘的!”甘斐吐出一口烦恶浊气,把手里的宽刃长刀握得更紧了,身体微微蹲下,一旦蛇头破冰晶而入,他就会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一样扑上给予迎头痛击,然而问题是对方有九个头,究竟哪个头会首当其冲,这可无法判断。 凌涛同样也摆出警备的姿势:“避其首,击其尾,或可奏效。我要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必须要让它全身都露出地面!” “你知道怎么对付它?” “我看了它半晌,该当不差。它活着的时候必然是我族的那条洪荒巨兽。” “啊?”饶是甘斐在伏魔道多知妖魔史话,可凌涛此言还是令他不禁愣怔:“敢情这鬼族的魔物还是你们阒水的妖孽?” “妖孽之称未免出言无状,我族远古时节纵横海疆,洪荒神兽所在多有,可曾听闻凌波幽水九头海蛇之名?况且我曾与它交过手来,现下其形昭昭,又岂能分辨不出?” 关于阒水的洪荒巨兽,甘斐并不陌生,想当年在屏涛坞禁地赤空荒海之内,便见识了那巨大蝦蜍鼍龙的厉害。再想那阒水寻仇锦屏苑之时,那碧寒潭的血睛棘蟾不就毒花了池棠的半边脸庞?还听说伏魔道七星盟呼风峡大战,不也和那什么什么盘兕蟒蛟恶斗了来?只是意想不到的是,这条幽冥血泉逞凶肆虐的九头鬼蛇竟也曾是众多阒水巨兽中的一个。 “那它是怎么变成鬼蛇的?在它破除冰壁闯过来之前,你倒是说说来龙去脉,好歹知道了底细爷也能对症下药试试!” 撞击的震响还在连绵不断的传来,看来那九头鬼蛇是激发了凶性,便和那定澜冰晶卯上了,固然一时冲突难入,可甘斐和凌涛也被困在了冰晶之内,既是无处躲藏,倒也不妨在鬼蛇破冰之前一述始末,凌涛双臂一挥,又加了一层冰晶,这才语调急促的道来: “九头海蛇本也是护庇我王甦醒前的守卫之一,可因其性最毒,鲡妃也不敢统御号令,久而久之它就生了异心,居然趁鲡妃不备,妄图攻取临江离宫,取我王而代之为阒水之主。变生肘腋,鲡妃也给弄了个措手不及,那一战是我阒水三尊联手以及蝦蜍鼍龙和裂齿鸣鲨两大神兽相助,才算把那九头海蛇立毙于离宫镜湖之中。” “还有这么一桩大事?我在伏魔道这么多年,怎么从来不曾听说?” “这是快一千年前的事啦,又是我阒水一族自家的家丑,哪能让伏魔道的知晓?不过我也是刚才见了这九头鬼蛇的模样才醒悟过来,现在推想,必是离宫镜湖暗流直通血泉之境,那九头海蛇的尸身顺着暗流漂进了血泉,天知道血泉的鬼皇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把九头海蛇变成了九头鬼蛇,想是它死后阴灵未灭,却被血泉一族用作了己用。” 原来如此,纵然内中关节现在没有时间去剖析分明,但能知道九头鬼蛇的由来倒底比前番一无所知的对付一只神秘莫测的凶兽要好得多,听到撞击声越来越急,而冰晶上的皴纹也越来越密,甘斐清楚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他接下来的问题很实际: “避其首,击其尾,就是你们当时对付它的法子?我倒是怎么个来击其尾?砍掉它尾巴就行?” “非其长尾,乃其尻尾!它虽有九头,但却只有一个尻门,找到它的尻门,以力摧之,便有除灭之机,那时候也是我三尊牵制其九头,蝦蜍鼍龙扑咬其身,最后是裂齿鸣鲨穿其尻门而过,才一击功成的。” 甘斐下意识的抽了抽鼻子:“尻门?你是说……它的屁眼?” 凌涛一怔,而后点头:“粗俗的说法是这样的。” “娘的,我们的取胜之机居然是捅它的屁眼,想想都恶心!” “恶心总比送命好,暮觉子和狮牙就是前车之鉴。”狮牙是和暮觉子一起进来的扫讨军银甲妖兵,原本是虻山的圣王卫,凌涛显然对他的部下很熟悉,只遥遥看了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我不知道鬼灵会不会被毒死,所以那位地灵将军和巨锷士究竟怎样了我也不好说,但明显我们的后援已经被鬼蛇阻断,要在血泉之境脱出生天,便只能靠我们两个自己的力量了。” 慕容衍和张琰到现在还没动静,只怕凶多吉少,甘斐沉下脸,恨恨的看向冰晶外朦胧的黑影,咬着牙道:“爷也是经过大阵仗的,而你也是阒水三怪之一,爷不信咱俩联手会奈何不了这么个死物鬼兽!它只是个小角色,你我都知道,盘踞在此地的那个什么澜沧王才是我们要对付的大货色!” “很好,现在的你才是真正无畏无惧的猛士,不枉你那五气朝元之体。”凌涛欣赏的笑了:“做好准备,我观察过了,鬼蛇奋力破冰,其全身已突出地外,一会儿你跟我走。” 甘斐不知道冰晶外的具体情形,但凌涛的斗目神光所观必然无差,他与凌涛并肩而立,再次抬头看向了皴纹密布,行将破裂的头顶冰晶。 说来也怪,明明是冰晶破碎在即,可那九头鬼蛇的撞击力度却渐渐小了下来,及至少顷之后,唯见蛇头黑影高抬,却再没有奋力相撞的举动。 这下连凌涛也奇怪的抬头张望,一眼之下骇然色变,急忙一拖甘斐:“遁身!” 一阵轻微的嗤嗤声在冰晶表面响起,转眼间腾起丝丝白烟,冰晶如被骄阳烈火烘烤般分崩离析,碎片粉末掉落,又倏然变成了墨绿色的液体,不一时,偌大的冰晶护壁荡然无存,而原先甘斐和凌涛站立的地方,就像下起了一场腥臭扑鼻的脏污秽雨。 九头鬼蛇最终采取的方法,是把口涎蛇毒喷洒在岌岌可危的定澜冰晶之上,蛇毒蚀化冰晶,更和冰晶融为一体,形成了骤密的毒液而落。这是异常狠毒却又极为取巧的法子,在破冰的同时,就开始了最为致命的攻击。 如果不是见机极速的话,甘斐和凌涛将在这铺头盖脸降落的毒雨中化作腐水脓血,他们所酝酿的所有反击招式将无疑成为泡影。而现在,凌涛裹着甘斐变成一道晶光,在间不容发之际穿了出去,又在蛇身后乍然一分,凌涛银甲红袍身影一晃,口中大喝:“就是这里!” 甘斐被凌涛拖出来的时候只觉得眼睛一花,现在现身而出,兀自未能回神,直到听见凌涛喝声,方才遽然猛省,目中所见,黑乎乎一团缠盘结绕,属于蛇类的尻门就在眼前。 九头鬼蛇太过巨大,那尻门便像个旷大的森森山洞,恶臭秽气直冲脑门,甘斐强忍恶心,刚举起宽刃长刀,却猛感身下一紧,霎时就被层层匝匝的缠住,甘斐眼角一瞥,便见一道道黑鳞蛇身已将自己全身锁住,力道奇大,自己胸腔被挤得呼吸不畅,骨节更是格格直响。 是鬼蛇察觉到了?甘斐寻思,虽说看蛇身硕壮,但和九头鬼蛇的身躯比起来,却又不可同日而语,直到狺狺吐信的蟒头在自己面前抬起,他才意识到,这是另一条巨蟒,就躲在鬼蛇的蛇身之侧,趁自己全神贯注对付鬼蛇之际,突施暗袭。自己放着五气朝元的罡力和一手高明刀法却根本来不及施展,只能在巨蟒的缠锁中渐渐窒息,当然,甘斐相信这只是暂时的,他不会真的因为这次失了先机的暗袭死去,蛇力虽巨,但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脱出困境。 谁也想不到蛇身之中另有藏蛇,凌涛也有些措手不及,他的定澜冰晶刚刚开始向鬼蛇尻门注入,一察觉身边甘斐的异样,便即转手相救。 鬼蛇蛇尾突的一转,像泰山压顶般逼向凌涛,凌涛见来得凶,只得一晃身,堪堪避开蛇尾,眼睁睁的看着甘斐被那条巨蟒缠住,动弹不得。 “久仰阒水神尊之名,小妖自知不是神尊敌手。”那条巨蟒忽然口吐人声。 “你是……”片刻的迟疑,凌涛立刻认出了巨蟒:“虻山卷松客?你没有死?” “虽在阴灵鬼魄汇聚之地,却喜小妖尚为血肉之躯。”巨蟒吐着蛇信,黑风渐渐将他全身笼罩,“神尊上灵,小妖诚不敢争锋,自然另有匹敌者相应。” 顾不上去追卷松客了,凌涛面色凝窒的缓缓抬头,九颗硕大的蛇头居高临下,死死的盯住了他。 …… 是虻山四灵中的卷松客?甘斐大感意外,他和卷松客其实都不知道,那次在撷芬庄群英阁边前后脚的交错,但他自然是知道卷松客名号的,放在过去,自己当稍胜卷松客一筹,至于现在,有了五气朝元之体和源自千里生罡气的破茧重生,卷松客于自己已相去不可以道理计。所以他在积蓄力量,卷松客的巨蟒缠身终究只是一时的令自己稍稍受困而已。 然而卷松客并没有进一步的杀招,也不知是不是明白他无法杀死这个几与三俊三尊相提并论的斩魔士,就在甘斐觉得自己蓄力已满,要大喝一声挣开蟒身之际,卷松客却忽然松开了卷缠的力道。 甘斐心下愣了愣,玄劲罡力引而未发,看着黑鳞巨蟒在黑雾盘旋中变成了一个身材颀长的黑衣人,神情恭敬的对着前方低下头。 “二哥,很久不见了。”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入甘斐的耳中。 第112章九黎族人 这是个旷大无比的黑色宫殿,青幽幽的莹光刚好可以使甘斐目能见物,他看到在前方丹墀御阶般的乌岩梯层上,汲勉一袭略显单薄的青色长衫,拢着一层淡雾似的灰色眼眸直直的盯着自己,而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却又好像笼罩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真的是你?老三?”甘斐的语调带着压抑的深沉,甚至还有点微微发抖。 汲勉露出苦涩的微笑:“二哥,师弟们还好么?还有大嫂呢?我那时候可没忍心告诉她大哥殉身的真相。” “你个欺师灭祖的乾门死仇,还有脸问大嫂?”甘斐提刀在手,咆哮着跳起身来,他想过无数次倘若真的三师弟就是那追索的凶手,他们见面的时候自己会是怎样的举动和心情,他也告诫过自己,千万不要被怒气冲昏了头脑,面对三师弟这样高深莫测的对手,一定要保持冷静。可是当真相见,自己倒底没有忍住,他们之间除了同门之谊还有从小到大一起成长几如手足的亲情,而当悔恨、愤怒、痛惜和最终坐实真相后的失望之感混杂到了一起,甘斐彻底爆发了。 罡力形成了一道盘旋的黑色气流,在甘斐全身环绕,宽刃长刀的刀锋也透出了暗紫色的光芒,整个宫殿内顿时一窒,褐衫短襟与筩袖铁铠俨然成了肉眼难辨的浮影流光,锋刃所指,尽在汲勉当头。 卷松客被甘斐全身陡然迸发的玄力给吓了一跳,他先前固然知道甘斐实力不俗,但也没想到竟然强横至斯,像这样的雄浑刚猛的劲道,以他平生所见,也仅在昔日大力将军之下,这般看来,刚才自己的偷袭得手简直是侥幸之极,并且也算松脱得快,不然早晚会被这胖壮大汉的罡气震得身断骨裂。 后怕归后怕,但对方在正殿之上对澜沧王当面出手,卷松客断无坐视之理,只能硬了头皮,浑身化作一团黑气,径扑甘斐,有心用巨蟒之力绞住甘斐手脚,以期拦阻稍遏之效。 与此同时,在甘斐的后方以及身体的另一侧,又各有一道妖风袭来,似此,前有汲勉,左右后又是三路合击,已将甘斐围在了垓心。 好甘斐!不闪不避,不退不让,飞步抢上的身形未作任何改变,左手一格,正和扑来的卷松客撞了个正着,卷松客只觉得身体若中磐石,眼前一黑,甘斐顺势一揽一甩,便将卷松客抛跌了开去;同时右手宽刃长刀微微一转,气流激荡,眼看将将靠近的黑气又惊弓之鸟般的飞弹而开,现出了慕萤踉踉跄跄的身形;刀风转势未消,却是直带到了身后,嘭的一声闷响,陷地矮小的身体仿佛皮毬般反弹而起,在半空中骨碌碌连打了几个转,然后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轻描淡写,便立退三妖,这还是甘斐全副身心都放在了汲勉身上,唯求退敌未下杀手之故,当下也不纠缠,长刀自下而上兜了一圈,直击汲勉面门。 一层淡金色气流在汲勉面前遽然而现,甘斐雄力与之相撞,经络气海间猛感一震,破体罡力与淡金色气流混搅在一处,彼此冲抵,竟是难作寸进。过不多时,甘斐便觉得面上一热,淡金色气流与破体罡力蓬炸开来,自己也被震得退后了几步,那威势十足的递手进招也就此被化解。 “可喜可贺,别来数年,二哥竟然已精进到如此境界。”汲勉没有因为阻住甘斐势在必得的一击而喜形于色,却露出了略感意外的神情,“能够破解我跗骨金风的,二哥是第二个。” 急切难胜,甘斐敛气静神,暗自积蓄力量,随时准备下一击。 汲勉并不在意甘斐的警惕防范,还在自顾自的道:“知道谁是第一个么?就是那位大司马府的首席剑客。那时候在高平城,是我布下了跗骨金风之阵护我肉身,却倒底没能挡住那韩大剑客的雷鹰神力。不过谁又知道呢?毕竟那时候我元神离窍,不曾当真与他较量,这等说来,二哥倒才是第一个实打实的破解我这玄力的人。看来二哥这些年必也另有奇遇,乾家弟子,果然便是你我二人一时瑜亮。” 甘斐不语,盯住了汲勉,目光随着他的步伐徐徐移动,手里握着的长刀没有丝毫放松。 “所以我说,先别急着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兄弟这许久没见,总还是要把很多话都说清楚的。我让卷松客把你带来,就是顾念着同门之情,不必像你那位妖魔的新朋友那样,在九头鬼蛇的猛攻下苟延残喘。” 甘斐开始恢复冷静,显然汲勉的有恃无恐令他不敢再冒失相犯,况且,这话也有道理,确实有必要知道汲勉这从头到尾的谋划始末,这些横亘在他心头已久的疑窦。而在交谈之中,甘斐觉得也许会有对方疏忽的机会。 远处不时传来劲力相并的隆隆声响,以及一种激荡耳鼓的深重嘶鸣,这应该是凌涛和九头鬼蛇的激战还在继续,甘斐不自禁的生出了担忧之意,只能冀望这位其实自己还颇有好感的阒水老怪能够在洪荒巨兽的攻击下全身而退,甚或战而胜之。 “阒水神尊,毕竟不凡,单靠九头鬼蛇未必能速胜。”汲勉忽然向殿中三个紧张注视着甘斐的妖灵们挥了挥手:“你们三个,去助九头鬼蛇一臂之力。” 卷松客和陷地对汲勉一躬身,转眼消失不见,慕萤却还看了甘斐一眼,在场众人中,只有他和脱胎换骨后的甘斐有过交集,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甘斐现在的厉害,他对汲勉如此托大隐隐感到不妥,不过转念一想,汲勉玄功深不可测,为人更是狡黠精明,又素来谙熟甘斐性情,如此推算,便是占了上风先机,自己似乎是杞人忧天了。故而略一犹豫,终于还是依言退下,把偌大的宫殿之中留给了甘斐和汲勉两个。 “我相信二哥肯定有很多事要问我,而我也有些问题要向二哥相询,我也知道乾家的规矩,你我今日注定要有一战,也必然有一个会死在这里,那又为何不明明白白的去死?” “看来你已经做好了受死的准备,也罢,便让你做个明白鬼,不枉你我同门一场!”甘斐接话很快。 汲勉第一次笑了,这是那种深深注视而后嘴角浅弯的微笑,只会发生在两个极为熟稔的人之间:“二哥还是气性刚直,从不肯让人。”又向阶下的案席一指:“坐下说,我们还有时间。” 既然有心一解疑惑,甘斐索性放开了一直凝备的架势,单膝跪在案席软垫上,右手持刀相驻,左拳抵在膝头,看形象就仿佛一头体态威猛的踞虎。 汲勉优雅而恭敬的向甘斐摊开两手,微微一躬,这是乾家弟子间相见的礼节,不过这礼节只施到一半便被甘斐恶狠狠的语气打断:“别他娘的来这套,你杀了家尊就不是本门弟子,没资格再用本门的礼制!” 汲勉的微笑变得苦涩,却没有反唇相讥,半躬的身体旋即挺直,两手也背到了身后,接着一步步迈下阶台,就在甘斐对面的案席缓缓坐下。 “说!你是怎么杀害家尊的?”甘斐冷眼斜睨,不等汲勉完全坐好便已恨声发问。 “家尊固然了得,却难防背后突袭,况且他又是带病之身……” 汲勉趁乾道元不备,取其背后狻猊诛魔刀反斩其首,大致情形在虻山时甘斐便已有推断,他刚才之问只是为了从汲勉口中得到证实,汲勉倒也坦荡,直认不讳,甘斐不忍更不愿再听详细,又自追问:“为何杀家尊?” “这便要从我的身世说起……” “身世?你果然是那什么九黎族蚩尤传人?” “噫,二哥倒也知晓?”汲勉初时意外,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是也,二哥必然去修玄谷问过了那灵泽上人,是那灵泽上人通过对我九黎玄体的感应才得出此论。可我思来想去,前前后后我都做的足够隐秘,也完全避开了和同门师兄弟的照面,除了灵体被破回归本窍的刹那,二哥是从这一点对我起了疑?” 由来种种,一言难尽,可真要说对汲勉的怀疑,还得从洛阳城妖人大战的那一天寒夜里与几位师弟们的久别重逢时算起,也是机缘巧合,忽开茅塞,更有虻山被俘归来的颜皓子佐证,但即便如此,甘斐和几位幸存的师弟仍然不敢完全相信,直到现在汲勉真的出现在面前。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甘斐回答的很含糊。 汲勉倒是很受触动的沉思了片刻,一声长叹:“谋大事者何其难矣。” “大事?你那是作奸犯科,多行不义!” “只是……”汲勉没有在意甘斐的嘲讽:“……灵泽上人和二哥所说也对,也不对。说我是九黎族人无差,可和那蚩尤传人未免风牛马不及也。蚩尤固然是九黎族的首领,然而上古一战,其命丧轩辕黄帝之手,自此九黎氏族分崩离析,数千年以降,早已化入华夏众族,不复往存矣。而我,也只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九黎族人而已,没有什么煊赫的出身,更谈不上血脉传承之说。” 甘斐目光中掠过一丝怀疑:“你是想说你和蚩尤没有关系?” “未必任何图谋深远的情事都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出身,蚩尤后人妄图颠覆天下,重复祖上荣光的故事虽然动听,可现实却往往没有那么曲折离奇。我就是我,是我要成为人间帝王,是我要掀起这九州离乱,却与任何人无关。当然,也不能说我和蚩尤没有丝毫关系,我刚才说了,我是一个九黎族人,在与轩辕黄帝的大战中,我曾是蚩尤麾下的小小一卒,但我谈不上对首领有多么忠心耿耿,我是被部族首领驱赶着上的战场,血淋淋的厮杀亦非我之所愿。” “什么什么?”甘斐乜斜的两眼因为惊诧而瞪得滚圆:“你说你是谁?蚩尤麾下的兵卒?你得多大年纪?活了几千年的老僵尸?扯的吧,你进乾家的时候不就是个娃娃么?年年岁岁日渐长大,若有异样,家尊会看不出来?” “在那个年代,我最后的记忆,是在涿鹿战场上,被黄帝军的火鸟当头烧中的情形,我想,我应该是战死了……那种普通意义上的战死,血肉被火焰焚尽,尸骨与泥土同朽。”汲勉竖起一根手指,在脑门上轻轻敲击,满脸的追忆表情:“而我的灵魂一直都在。” 甘斐太过震惊,以期令汲勉受激露出破绽而准备好的各种攻击言辞也不知如何接口,目光在汲勉浑身上下打量,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那个时候,世人修炼多以铸力锻身为重,关于元灵的术法还只是在起步阶段,很不凑巧,我偏偏就是擅长这方面的术法,在当时看起来,很没有前途,所以我也只能是九黎大军里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色。直到在这之后的很多年,我想大概是舜帝的年代吧,我作为一个在黄河岸边寻常农户家里的孩童渐渐具有人知之后,才忽然拥有了这段回忆——上一世的回忆。在一开始,我像任何一个普通孩子一样惊慌失措,我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等我再大了一些,真正懂事了以后,你猜怎么着?远古时候那种修炼的法门自然而然的就出现在脑海。更妙的是,前一世的记忆又变得愈加清晰,我甚至想起来那蚩尤身居的那个有他修炼秘笈的山洞在哪里了……” “所以你学会了蚩尤的九黎玄体,因为你去那个所谓的狗屁山洞去找到了秘笈!娘的,我怎么听着像是胡诌而烂俗的故事?”甘斐觉得这肯定是汲勉在信口开河。 “这倒不是,那时候没有纸卷,也不用龟甲,蚩尤的修炼法门都是画在山洞璧沿上的图形,不是九黎族的老人也根本不会认识。蚩尤战死涿鹿,九黎族土崩瓦解,轩辕黄帝也不会知道蚩尤所居的山洞里居然还有这个秘密,我跋山涉水赶到那个旧址的时节,山洞也被变迁的地貌给掩盖了,只有像我这样有清晰记忆的人,才会发现草木掩盖之下其实别有洞天。” 第113章延忆之魂 “所以……顺理成章的,我学会了蚩尤的九黎玄体。”汲勉很平静的撇了撇嘴,就像是在描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甘斐冷笑:“那还不是老掉牙的故事?就像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年迭逢奇遇,而后莫名其妙又阴差阳错的学成了一身天下无敌的本领。这样的故事大师兄在小时候常跟我们编,我的耳朵都起老茧了。” 汲勉居然没有否认,脸上那种追忆的神情甚至带有一点温柔:“对,我不像你们,你们那时候还只是小小孩童,一开始听到这种新奇而又荒诞的故事自然还会被吸引,我却早就知道这些不过是哄哄孩子罢了。还记得吗?我那时候总是一脸不以为然却又不忍心戳破的样子,对比听的津津有味的你们,师父还夸过我呢……” “他说你少年老成,是成大器的器格,比我们这帮傻孩子们都强……”甘斐好像被往事勾起了思绪,不自禁的接口,可他旋即一省,方自落寞徜徉的表情立时又横眉怒目起来:“是你杀了师父,你竟然还有脸提起他?” “事情一桩一桩地说,你不是也想要知道真相吗?总这样的气急败坏可是会耽误时间的。”汲勉竖起一根手指故作聆听状,殿外远处劲力交击的声响依然隆隆不断,这是凌涛在与九头鬼蛇恶战的声响,并且现在在其中还参杂了一些别的声音,恐怕就是新去援手的三只妖魔动的手脚,看起来,那凌涛的战况并不容乐观。 甘斐心下了然,强自按捺心头怒火,沉着脸再不发一语。汲勉这是在提醒自己,在解决完那个凌涛之后,他也将步其后尘。因此他必须在这段有限的时间里弄清楚汲勉的来龙去脉,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其实不是我少年老成,真正的说起来,我那么多世的年岁加起来也得几千岁了,是你们的老祖宗。”汲勉说到这里还故意顿了顿,这是留给甘斐反唇相讥甚或破口大骂的时间,他了解甘斐,对于这种有机可乘的话题往往不肯嘴上饶人。一霎间的沉默,甘斐就这样冷冷的盯着汲勉,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汲勉有些意外,嘴角淡淡一笑,又继续道:“现在听明白了吧?我的年岁是多世的累积,也就是说每一世我都会生老病死。而一直不变的,是我的元灵,或者说魂灵吧,我的魂灵一直保持着过往的记忆,这就给了我去做常人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事的机会。就像你说的,学会九黎玄体听起来是个老掉牙而又烂俗的故事,你肯定觉得这样的不传之秘我怎么会那么轻易的就学会?当然没那么简单,我没有蚩尤那种天赋异禀的体质,只是通过生生世世的心得感悟渐渐把这种修炼的方法去芜存菁,直到这一世我修习了力宗的法门才算真正练成九黎玄体,算一算,我花了多少年?上古的玄功秘术本就没那么好练。” 甘斐不由想起曾经在祀陵尉听定通大师言及的话题:“魂灵出于人知,人死而魂逝,魂逝之终,却是故忆尽消,轮回复起,再寄新生。”但这汲勉却是个异数,他在那么多次的转世轮回之中,记忆不仅没有消褪,甚至还世世累加,成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延忆之魂。难怪家尊说他是乾家最出类拔萃,最有天赋的弟子,他本就比自己这些寻常伏魔之士多了几千年的修为,这种起始于基础之时的差距简直是天差地远。可以想见,拥有多世记忆和为人处世经验的汲勉在乾家学艺时也一定刻意保留了自己的实力,没让任何人看出破绽。既然如此,他真正的实力又当是如何高深莫测?甘斐暗自剔凛,看向汲勉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凝重。 汲勉竖起的手指又在自己的脑门上轻轻弹了弹:“我一直认为,是我在上古那时还未成形的元灵修炼帮助了我,正因为没有成形,我自己修炼出了一条岔路,一条变相永生的岔路。可惜,我还没有推测出其中的关键,几千年对九黎玄体的修行耽误了我这方面的钻研,我想,在下一世我或许会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你不会有下一世的。”甘斐终于还是诅咒了一声,宽刃长刀震了震,带动身上的筩袖铁铠桑桑作响。他在一瞬间有一种拔刀相向的冲动,不过他忍下来了,保持着驻刀半跪的姿势,他还需要等待更好的时机。 这些微的动静没有瞒过汲勉的眼睛,但他却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有些无辜的摊了摊手:“谁知道呢?也许二哥今天会饶了我也说不准。” 他在试图激怒我!甘斐临敌经验何其丰富?如果说一开始让卷松客带自己进来叙话是明知胜券在握的一种惺惺作态,那么在那交手一招之后无疑已令汲勉不敢小觑,就像他所说的,一别数年,他没想到自己已经精进到这等境界,所以汲勉选择了这种方式,既是试探也是诱敌,毕竟是以近身格杀之术为尚的乾家弟子,这方面他向来并不差。想明白了这一节,甘斐暗道一声好险,长长吁了一口气。 “既然九黎玄体已经练成,而跗骨金风的能为我也早已炉火纯青,再加上师父教习的乾家秘术,我纵不是天下无敌也足以保证罕有敌手,有了这身本事,为什么要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在庸庸碌碌中终老一生?方当此乱世争衡,我又为什么不能去想想人间帝王的滋味?说实话,这么多世下来,我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个。” “你要当天子皇帝?你只是为了这个理由?”甘斐觉得这个目的未免太过老套。 “还有什么理由能比这个更吸引人?远古人魔之战为的是什么?统治!权力!黄帝蚩尤的战争为的是什么?统治!权力!这世世朝代更替又争的是什么?统治!权力!”汲勉现在说话的神情很认真,并且对甘斐的疑问表示不可理解:“就算是伏魔道中,不也有着术力之争和门派倾轧?这些又是为了什么?统治!权力!一种予取予夺的统治!一种为所欲为的权力!我曾经试过,就像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宣言那样,我试过很多次,秦末的大乱是我第一次,你知道结果怎么样了吗?我居然身中流矢,战死于彭城;再之后,汉时的七国之乱我也参加了,王莽篡汉时的赤眉我也参加了……可无一例外,我全失败了,知道为什么吗?这个该死的世道,就是个讲究出身的世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不过是激励贩夫走卒的口号,而我,虽然灵魂可以生生世世不灭,可我却无法选择我来世转生的出身。所以后来我转变了策略……” 甘斐冷声道:“就是现在这个与妖魔结盟的狗屁策略?” “没有办法,经年累月,血统的所谓高贵一直是决定统治者的根本,到现在愈演愈烈。门阀世家,宗正九品,好像只有这些家族出来的人才有资格去拥有权力。好在妖魔只信奉力量,在我展现了我的实力之后,他们愿意与我一起去推翻这个不平等的人间世界。我发誓,一旦我成为人帝,我一样不会让那些妖魔屠戮我的子民,二哥,这难道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你杀死家尊,就是为了向妖魔展现实力的结果?嗯?我不管你他娘的几千几百岁,家尊辛辛苦苦把你这一世拉扯大的恩情,你就下得去手?薄幸寡恩到这等田地,你连畜生都不如,你要是当了皇帝还有天理么?”甘斐看起来情绪并不很激动,也正因为这样,这字字句句更显得掷地有声。 “我也不想的。我怎么知道师父会拉着我去找什么乾君化人,还一去就是那么久?乱世更迭迫在眉睫,我等不起!我不能和最好的机会失之交臂。成大事者只能硬起心肠!你知道吗?师父和我在外游历时节,身体已患重疾,我便是那时候不下手,他也活不过一年!” 记得在刚才,汲勉就说过乾道元带病之身云云,当时甘斐怒火攻心,也没在意,此际听旧话重提,不由心下一怔:“家尊得了什么病?” “师父腹内累垂肉肿,状如岩穴,毒藏于内,穿透孔里。便是师父自己也清楚,这是不治之症,最多拖一年,还要时时忍受病痛折磨。是我,一刀下去,干净利落,免了师父的苦楚之厄。” “你手刃家尊,这便是不共戴天之仇,和家尊有没有患上绝症并无关联,你该不会以为这么一说,我杀你时就会手软了吧?” 汲勉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今日你我之间不死不休,我也并不是为自己的弑师之罪开脱,我只是告诉你,对于杀死师父这件事,我并没有愧疚。” “说的好像我会认为丧心病狂的你会有愧疚似的。”甘斐把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我听池师兄说过了,你应该用的是离魂出窍的虚影灵体之术去干各种勾当的吧?” “池师兄?你是说那个火鸦乾君?没错,我在虻山跟他交过手。说实话,想做大事真不容易,妖魔那一路显然是指望不上了,枉我费尽心机的奔波操持了这许久,最后还是得靠我自己。” “还有一个问题,在这附近潜藏的伏魔同道,你把他们怎么了?”虽然明知邝雄他们已遭不测,但甘斐还是存了万一的侥幸。 汲勉却恍然大悟般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是你!是你唤了伏魔道的人来左近监视,我竟然还以为是桓大司马喊来的。遗憾的是,我早就发觉了他们的窥伺在侧,在大事发动的时候,我没留活口,虽然不全是我亲自的动手杀的。怎么?他们都是你朋友?” 自己居然低估了汲勉的心狠手辣,甘斐很自责,今日的复仇又添注了新的血债。 “进来说话,不要在门口犹犹豫豫的。”汲勉忽然道,甘斐遽然抬头,意识到这并不是跟自己说话,顺着汲勉说话的方向转眼望去,便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悄无声息的从殿门口蹩将进来。 “我与故友叙话,有何军情,但说无妨。”汲勉淡淡一挥手,适才渐渐肃杀沉凛的气氛竟为之一淡。 “澜沧王陛下,小人……小人有紧急军情禀告。”瘦削身形低垂着头,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几个碎步走到近前,既没有看向汲勉,也没有注意甘斐,扑通双膝跪地,依足了天子觐见的礼节,三拜九叩了之后才小声道:“几路攻势……都……都败了……” 饶是汲勉面上一派镇定淡然之色,方寸间也不由一跳:“什么?” 那瘦削身形再复低下头去,声音更小了:“殷泓若引狼入室,被他请来的那个端木绝云杀了;殷家陆路之军未出数里便遭聚歼;水路被百舸帮里应外合,作一锅儿端了……” “那段覆拒翼和八千澜沧鬼军呢?他们打到哪里了?”汲勉霍然起身,追问的语气隐隐带着一丝惶急。 “澜沧鬼军在石城关下遭朝廷兵马堵截……全军覆没,似乎还来了几个妖怪助阵,段……段首领人身鬼灵,尽遭毒手。” 汲勉灰蒙蒙的眼眸猛的金光一盛,身躯不为人觉的震了震,他怎么也没想到筹谋多年,只待一朝奋举便即震慑天下的几路力量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败的那么惨。 哈哈哈哈!甘斐洪亮的笑声在殿内来回激荡,那瘦削身形奇怪的抬眼瞧去,一眼之下顿时一怔。 “干的不错那!不枉这两年早做准备,端木堡主和骆帮主都应约发动,果然一举成功!汲勉,就剩你这里了!” “这也是你的做的?”汲勉大为吃惊,他实在无法把甘斐和武林中的端木凌宏、骆祎以及朝廷的大军联系到一起,这还是那个他所熟稔的二师兄么? 甘斐动了,宽刃长刀再次发出了暗紫色的光芒,并且凝聚着沛然莫之能御的罡气,直向汲勉当头斫来,他需要的就是汲勉这一刹那之间的惊讶疏神。 第114章双双遇险 宽刃长刀将挟五气朝元之体的绝强罡力,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其不备,纵使不能立诛对方于当场,也足以先声夺人,抢占上风。至少甘斐是这么打算的,在知晓了汲勉延忆之魂的异奇经历后,那么术法上的较量自己就无论如何也讨不了好,只有凭借自身的勇力格杀之道才有一线生机。或许甘斐素来有些得意忘形的自吹自擂,但在性命攸关的生死之搏中,他却总有因地制宜的机变之通。这一点,曾经也深得虻山千里骐骥的首肯。 然而计划中的变数却出在一个出乎意料的环节上,甘斐的长刀落了空,并不是汲勉早有防备,事实上他在惊觉刀风及体的一瞬间,就很有些措手不及的惊骇之色,即便最终弹身避开之后,却也不禁因极度紧张而大大喘了口粗气,淡金面皮少见的泛起了一层涨红。 能令汲勉及时全身而退的原因,在于那并不起眼的瘦削身形。就在甘斐刚一出招的同时,那瘦削身形竟然从胁下拔出一柄极为尖细的长剑,毫无畏惧的迎了上去。 有勇气迎战和是否能够对敌是两码事,那瘦削身形立刻尝到了苦头,尖细长剑虽然精准的与长刀刀锋撞了个正着,但尖细长剑顿时若抛晶洒银、寸寸粉碎,那瘦削身形更是如遭电噬般噔噔噔连退几步,再也支撑不住,一跤跌倒。可也正因为这不自量力的相击一滞,给了汲勉闪躲的机会。 长刀去势未毕,重重的斫在厚实的殿砖之上,溅起一串火星,罡力透入地面,旋即绽开了一圈裂纹。甘斐气呼呼一抬眼,倒要看看是那瘦削身形是怎生样人,居然敢坏了自己志在必得的一击。 一眼之下,便见那瘦削身形面色煞白,双眉斜吊,却透着几分眼熟。再一打量,便将对方认了出来,这不是昔日在撷芬庄前诱计相引的那个贼寇么?叫什么来着的?甘斐对他的名字倒是想不起来了,但这张脸却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因为那时候,满怀愤懑之情的自己连这个小贼的一招也挡不了,如果不是徐猛在一边的话,只怕自己已然死在了此人剑下。 眭术作为汲勉麾下第一个收伏的爪牙,可谓对汲勉忠心耿耿。此次大军几路进发,他更是被委以重任,做了联络各方的接应使。即便在知道几路皆败之后,依然恪尽职守的返回血泉禀报,在他看来,神一般的澜沧王一定会有应对之策。 他在之前就认出了甘斐,尽管很意外澜沧王怎么会和这胖汉做一处叙谈,可他谨慎的没有多话。哪里知道这胖汉转眼就是要对澜沧王出手行凶的局面。对于甘斐,眭术还停留在只会说狠话却着实孱弱无能的印象上,所以甘斐甫一动身,他就不以为意的迎击而上。他的剔骨剑早就扔在了那个令他心胆俱寒的山林里,现在他的兵刃是得自澜沧军在血泉锤炼而出的阴金铁剑,模仿了剔骨剑的形制,威力则不可同日而语。满拟这一招最少也能逼得甘斐踉跄而退,却不曾想甘斐今非昔比,一身强横刚猛的浑恶劲道,自己才刚感到不妙之际,便已一击即溃。 “哈哈,是你这家伙?”甘斐一击未中的沮丧心情此刻却又透出几分亢奋的惊喜,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个被自己淋了一头屎尿的家伙竟也会自己送上门来。 眭术的五脏六腑像是掉了个个儿,胸中气血烦恶,方自勉力支起了身,心下暗暗叫苦。这胖汉是哪里练就了这等本领?几年之间便已高强若斯? “你应该记得我说过的。”甘斐一步纵跃,猛虎下山般昂立于眭术面前,宽刃长刀举起:“你是我闺女的死仇,我必须杀了你。” 眭术哪里还有气力逃走?眼睁睁看着暗紫色光芒闪烁的长刀扑面落下,却在心里不停提醒自己:澜沧王神通广大,他不会坐视我被杀的,他一定会出手……心里想着,眼光便不自禁的向汲勉所在撇去,如同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在等待着主人的恩赐。 然而,他只看到汲勉面沉如水的注视着这里,却丝毫没有出手的迹象。连眨一下眼都不到的时间之后,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目光翻转了一个奇怪的角度,紧接着,他看到了一具没有头颅的瘦削身体,颈腔嘟嘟的向外喷涌着鲜血,双膝软倒,而后瘫下。 那是我的身体……他想道,头颅骨碌碌的在地上打着滚,最终停在了汲勉的脚边。不过他再也看不到汲勉的表情了,他的双眼泛起眼白,缓缓闭合。 “你认得他?这倒真让我意外了。”汲勉没有管眭术的首级,却也没有做出如一脚踢开这种不屑一顾的举动,他只是用恢复了镇定的语调说着话,并且平静的负手向后退了一步,让自己离刚刚斩下头颅的刀锋更远一点。 甘斐收刀,还保持着随时准备进击的姿势,目视汲勉灰蒙蒙的双眸:“我刚才说了,他是我闺女的仇人,没想到会成了你的部下,那就正好拿来开刃过血,一会儿砍你脑袋也更方便些。” 汲勉做了个惊讶的表情:“怎么?二哥有千金了?几时婚娶的嫂嫂?我竟丝毫不知。” “你忙着做的你畜生事,不知道的事情还多呢。”甘斐没有和汲勉再多说的心情。 “也是,或许这是我犯的错误。我要是多关注下本门,也许早就能发现你们的图谋了。可我不忍,我只知道大师兄、六师弟他们都牺牲了,我不愿意看到大嫂还有你们那么悲痛的样子。” 汲勉似乎显得很恻然,甘斐嗤之以鼻:“不用你假惺惺,你不配提起大师兄和老六老七老八他们;也不配提起大嫂,她要是知道从小照顾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只会更悲痛!当我把你的脑袋提到家尊灵前祭奠的时候,我不会告诉大嫂这就是你的首级。” “要砍我头?为何还不动手?”汲勉忽然换了种语气,适才的恻然悲怆转眼被冰冷取代:“哦不,二哥刚才动过手了,可惜……只杀了我的一个部下。也就是说,你好不容易积聚起的气势以及难得等到的机会,就这样浪费了。” 所以在自己杀眭术的时候,汲勉就这样看着,甘斐不得不承认汲勉说的很对,自己最强的一击却因为对眭术的分心旁骛而变得衰弱,要想再次积聚起先前的气劲绝非短时间可以办到,最关键的,汲勉不会再给自己机会了——疏神无备的机会。 “好啦,二哥,我给你那么多时间来说这些,就是顾念同门之情,让你死去时至少能够明明白白的。你做的很好,这一次我的起事应该是失败了,不过我无所谓,我有的是时间再来一次,对不对?”汲勉扬起手,手上不知什么时候现出了两柄短剑,发着青莹幽光:“出于对二哥的敬意,我以本门兵刃相敌,顺便说一声,身在此地,未能免俗,我的悬灵双剑之上都浸染了血泉蛇毒,二哥可得小心了。” 乾家弟子各有兵刃,甘斐用的是模仿家尊狻猊诛魔刀而制的宽刃长刀,他没给自己的长刀起名,那是因为早晚家尊会把狻猊刀衣钵相传;作为乾道元亲子的乾冲则由于武技路数,用的是铭英钩链。而乾家真正最好的兵刃,却是以乾家悬灵室命名的悬灵双剑。乾道元将悬灵双剑给了汲勉,正是寄托大任,青眼有加的意思。 可是现在汲勉居然恬不知耻的在悬灵双剑之上添加了邪异狠恶的鬼蛇涎毒,甘斐几乎是在咆哮:“你敢坏我乾家神兵?” “这怎么是坏呢?武器是为了更好的杀死对方,用了血泉蛇毒,我保证事半功倍。”汲勉满意的看出甘斐的怒火,一再的刺激终于小小的见了效,现在是自己的机会来了。 现在,是汲勉先发动了攻击。 飘闪轻灵如蝙蝠游翔,悬灵双剑鬼魅般从宽刃长刀的空隙处穿刺而出,时机拿捏的恰到好处,既不给甘斐回刀架格的余裕,也堵住了甘斐侧身闪避的空间。 …… 凌涛在踉跄后退,但他的招数未乱,定澜冰晶随着自己的每一步在泛生凝结,时而是蛇口毒涎被封锢成块,在转瞬之间若冰雹洒落;时而是蛇头冲撞而过,掀起阵阵劲风鼓荡。 九头鬼蛇像是看出了凌涛的策略,巨大的身体再次蜷曲起来,紧紧的护住了尻尾空门,使凌涛无法趁隙而入。强如阒水神尊,在面对洪荒巨兽时,也难以轻言速胜,更何况这还是经历了血泉炼魂的鬼蛇,许多正常的术法攻击也就没了效用。因此凌涛现在尽处下风,堪堪自保。 好在鬼蛇的身法似乎比之过去身为巨兽时节更显迟钝,徒然增长了力量却失去了速度的优势,这给了凌涛充分观察地势的余裕。他的斗目神光已经发现鬼蛇在攻击的同时,正将身体缓缓蠕动移向地底空穴之中。 它是要确保自己的尻尾不被攻击,看来过去失败的那次经历令它很是心有余悸,尤其还发现对方是知晓这一命门的老敌手。而现在它很清楚短时间内还拿不下自己,已经打定了踞而不动,安身老巢的主意。显然,九头鬼蛇是为了阻截妖灵族扫讨军的进犯而发难的。现在它已经达到了这个目的,暮觉子和狮牙的死令后续队伍再不敢进入。凌涛心中灵光一动,设若自己不再恋战,而是觑机脱出鬼蛇九头的笼罩范围,远远逃遁开去,这鬼蛇还会不依不饶的穷追不舍么?或许自己可以试试。 凌涛观察一番后,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自己急于脱身,那么就一定逃不开九颗蛇头持续不断的进击,而且九头鬼蛇似乎早有预判,空中可以利用的罅隙,它都保持着足够的警觉,加之身体太过硕巨,几乎封死了所有可以逃开的去路。 但我若是反其道而行之,不走空中,改走地面呢?凌涛忽然计上心头,在又一层暗银色冰晶生成,并迎接了鬼蛇巨头的冲撞之下,他着地一潜,竟是直往鬼蛇踞身的地底暗穴而去。 这是极为巧妙的路线,按说蛇身所在的老巢是死地,可一旦让他进入,他就有了靠近尻尾的机会,偏生鬼蛇九头昂伸于外,向回缩绕救护便是运转不周,终究慢了一拍,况且凌涛何等高明身法?这一潜之下,银光倏忽间便已靠近了洞穴边沿。 鬼蛇发现了利害所在,惶急间冲开冰晶,匆忙落下的大口却咬到了自己的身上,而凌涛就从蛇口边滑掠而过,不过咫尺,便可进入蛇穴,令蛇头鞭长莫及。 正感得手,凌涛身形方露,猛感腰下一紧。 “不好!”凌涛心下暗叫,一条黑鳞大蟒竟是从刺斜里穿出,缠住了自己,蟒身快速盘卷,顷刻间把自己缠得严严实实。 “虻山卷松!你敢偷袭?自己找死?”凌涛还记得前番卷松客缠住甘斐拖走的情事,不曾想现在倒又对自己故技重施,可恨自己一时不防,竟被他得了手。不过凌涛也并不太担心,正如卷松客那时候所说的,面对阒水神尊,他一个区区虻山四灵还远不是对手,这样的困厄自己不难脱开。 正要运起周身气劲震开卷松客,眼前黑雾突现,嗅入鼻中,竟有些晕眩。这黑雾有毒,虽然自己不惧,但骤然吸入体内,却有少顷阻滞运力之效。不对!这不是蛇毒,倒像是什么蛾类的毒粉,难道还有其他妖灵窥伺一旁? 果然,凌涛听到一个还算清亮的男声道:“凌涛神尊上灵,小妖等不敢冒犯,唯合众力略阻神尊片刻。” 苦于周身被大蟒所缠,双眼被遮,看不见说话者,但凌涛还是冷笑一声:“雕虫小技,能奈我何?” “我们肯定不是神尊对手。”这回是另一个声音了:“我们只求这短短少时之困,好让九头鬼蛇够时间掉过头来,相信它的涎毒,神尊还是难以抵挡的。” 不必这声音再多说,凌涛也能知道当前形势的险恶了,因为鬼蛇蛇口中那股浓重刺鼻的腥臭味已经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第115章消弭鬼蜮 陷地就站在卷松客身旁,他的身法虽然高明但毕竟在战力上还要逊卷松客一筹,又不像慕萤有施放毒粉的能为,因此在针对凌涛的突袭之中,他只能束手旁观。不过他也并不是全无贡献,目前成功困住凌涛的策略就是出自他的筹划。严格说起来,这样的策略难以阻住凌涛多久,如果是正常的格局之下,他们三个联手也远非凌涛神尊之敌,哪怕是突袭暗击在先,只是现在因为有九头鬼蛇的缘故,这使他们的短时间阻滞就显得极为有效。一颗硕大的蛇头吐着黢黑的舌信,已然如乌云催压般直逼了下来。 只需那蛇口中的利齿戳入凌涛的身体就可大功告成,这不是附于兵刃上的间接施毒,而是来源于九头鬼蛇亲自的攻击,毒性也更为猛烈,利齿上的涎毒将在一瞬间把凌涛化为腐骨烂肉。利用凌涛被慕萤毒粉短暂所迷的当口,卷松客豁尽全力,巨蟒蛇身盘缠缩紧,闷住了凌涛的口鼻咽喉,却只露出了肚腹的一小部分。再看蛇口汹汹而向,却不正是那一小部分肚腹的柔软所在?哪怕有甲胄阻隔,但这区区铠甲在鬼蛇的利齿之下也只近乎薄纸一般。 凌涛的殒命已是毫无悬念,不知怎么的,相比于这里战局的稳定,陷地竟对澜沧王那里有些莫名的担心,澜沧王和那胖汉终究是同门师兄弟,彼此熟悉,偏生那个胖汉又具有一种蹊跷且极为强横的罡力,虽说澜沧王表现的自信满满,可这并不代表澜沧王就一定稳操胜券,至少不能保证毫发无伤。妖族的扫讨军已经进入血泉鬼界,说明虻山阒水一统的新妖族已经发现了这里,澜沧王的大计并不容乐观,想到这里,陷地面色一凛,岂止是不容乐观,简直是毫无胜算。一旦澜沧王稍有闪失,整个澜沧之军包括自己在内,就是万劫不复之局。 待我再去问问澜沧王对当下情形如何决断,希望他和他师兄的对阵已经顺利完成,我们接下来还有更多的强敌去面对。陷地望向远方的黑色宫阙,开始变得心神不宁了。 腥风扑面,陷地收回视线,这是血红眼眸的蛇头刚刚擦身而过,可他忽的眼角一跳,不确定适才扫视之下是不是看到了什么重影,待他一激灵的再次转头,赫然便见一团红云像火球般直落而下。 陷地震在当场,他看到红云在坠落的同时很快的现出了轮廓,那是一骑雄骏健壮异常并被甲胄包裹的战马,四蹄迸发出赤红的光芒,马头面具上透出了蓝色的光焰,这是这匹战马的双眼。而更令陷地魂飞魄散的,则是战马上那个高大魁伟的身形。黑色的披风,被红云衬托得愈加耀眼的金色甲胄,还有那须眉竦然的威毅面容。 九头鬼蛇已经发现了新的侵入者,本待就此一击融蚀凌涛的硕大蛇头立刻转向,可就在咝咝威吓的声响刚一发出的时候,一柄带着弯钩的金戟便已刺入硕大蛇头的顶门正中。 陷地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又看到那魁伟身形的另一只手凭空一翻,紧接着,又一柄光影闪烁的奇特兵刃鼓风而下,一戟一刃前后交叉,就势一绞,那颗硕大的蛇头打着转儿飞了出去。 直到此时,雄骏战马方才四蹄落地,那魁伟身形哈哈大笑,金戟斜指,遥遥相对着因骤遭攻击而显得狂躁惶急不已的另八颗蛇头,只是那些蛇头舌信吞吐,嘶叫不断,竟一时不敢还击。那条失去头颅的蛇颈重重砸落地面,轰然一响。 陷地就僵立在雄骏战马的身边,被这股强大的气势震慑得不敢稍动,他认出了来人,也因此心里更变得冰凉。 是血泉鬼族的天灵鬼将,他居然也来了? 冉永曾右手噬魂钩戟,左手烈魂双刃,于呼吸间立斩鬼蛇一头,正是他破阵诀第一式厉兵秣马的得意手笔,现在的他再不戴着那顶遮掩面容的金盔,任由长发披撒,更多了几分桀骜之气,即便是与那巨大的洪荒怪兽对峙,气势却也丝毫不逊,甚至更有过之。 喀的一声脆响,卷松客的蟒身先是像覆盖了一层银色的冰晶,霎时又如迸裂的冰块般粉碎,没有血肉横飞,因为卷松客的每一段身体都已被冻成了坚硬的肉块。凌涛就此解脱出来,单手提着卷松客已然因寒冰僵毙而变得面目模糊的蟒首,腮边戟张的银须抖了几抖,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 卷松客对阒水神尊的围困超过了他所能坚持的极限,他最终没有等来鬼蛇蛇头的助力,却被凌涛强大的定澜冰晶反噬,蛇类本就难耐奇寒,再加上彼此之间实力的天差地远,所以死亡来得无比迅速,迅速到他自己的意识都还没有跟上。 “冉天王?怎么是你?”凌涛随手扔掉了蟒首,并且没有再向一边凝成了人形的冰柱看上一眼,那是慕萤,施放毒粉的动作使他没有来得及逃走,凌涛在脱困的同时就轻松的把他给封住了,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以至于凌涛都没有再下杀手,等待他的,只有妖灵一族的明正典刑。相同下场的还有陷地,就在他僵立于旁的当口,凌涛随手一拂,也把他凝成了冰晶,与慕萤比肩而列。 “刚刚开启了通路出来,便听说此间的作乱之事。故地重游,岂可无我?已经跟郎圣王说过啦,赶紧着过来助你一臂之力,看来是赶巧了。”冉永曾端坐朱龙战马,身形不动,说话时双眼也紧盯着九头鬼蛇。 对于这从天而降的救命恩人,凌涛并没有太多表示,其实他和天灵鬼将交情不错,再言谢也显得多余,他只是迅速面向九头鬼蛇,口中道:“这怪物不好对付,你得帮我个忙。” “我清楚,在血泉时节,我就在寻思怎么对付它了,它可是鬼相的得力爪牙,连鬼皇都未必能控制得了它。” 似乎是对冉永曾颇为忌惮,九头鬼蛇居然一直不曾轻动,警惕的注意着冉永曾和凌涛,蛇身开始盘曲起来,把自己的尻尾空门护得严严实实。 “天王,得劳你和它正面对敌了,我觑空穿其尻尾。”凌涛直入主题,一个鬼族天王,一个阒水神尊,单纯的战力已在九头鬼蛇之上,取胜似乎并不难,只是要谨慎小心的不被那蛇毒近身。 “哦?穿其尻尾也可以?”冉永曾的表情有些意外。 “不然呢?你那时候是想出了什么法子对付它的?” “哈哈,我那时候倒确实是想出了法子,不过不是用你的方法,而且颇有难度,在那时候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凑巧的是,经历过这些时日在裂渊国几位神祇的指点,已经把这种不可能变成可能。” 冉永曾的话令凌涛大为惊奇,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能除去九头鬼蛇,至于不可能到可能之语,更令他云里雾里,不过他不再多问,九头鬼蛇因为他们的对话变得愈加警觉,不仅将蛇身盘的更紧,连先前高昂的八颗蛇头现在也缩了回去,这是决心全神戒备防守的态势,无疑更难对付。 “那我倒要看看天王想出的是什么绝妙之法。”九头鬼蛇采取了守势,无复先前的咄咄逼人,这倒给了凌涛和冉永曾从容对话的时间。凌涛一眼瞥见那软瘫在地上的无头蛇颈,又有些疑惑:“该不会是想一颗一颗的斩下鬼蛇的首级吧?其实按天王与我的身手,竭尽全力倒不是不能办到,但这样太危险,稍有不慎,被它的口涎沾上一星半点,我们就要疲于应付。” 冉永曾自信的笑了:“可一而不可再,能斩其一首已是占了偷袭的便宜。况且我破阵诀只有七式,就算一式能砍它一颗脑袋,它也还多出两个来,我却如何应对?” 显然,这是冉永曾在轻松的开着玩笑,而既然心态如此轻松,那必然是对如何应付九头鬼蛇早已成竹在胸。果然,他紧接着神色一正:“放心,我用的法子已经开始了。” “你是说……”凌涛话犹未了,便忽有所感的抬头转顾,一条光缝如同划开幕布的利刃,正在血泉虚空的天际越张越大。 “厉魂鬼魄,皆惧金乌之光。它九头蛇又不是残灵将军,未受鬼相蔽日咒术。所以我那时候就想,如果可以让阳光透入血泉之境,九头鬼蛇定然抵受不住。”冉永曾是在对凌涛说话,不过两眼却一直盯住了九头鬼蛇。现在九头鬼蛇已经发现了虚空天幕的异样,有几颗蛇头向光缝看去,显得更加紧张了。 凌涛大为吃惊:“莫非,你是要用消弭虚境幻界之法,引日光而入此地?可是……可是……” 谁不知道破解虚境幻界需要多大的玄功术力?尤其是九幽血泉这方鬼蜮,只怕合虻山阒水三俊三尊之力,再加上公孙复鞅,甚或妖王魔帝亲临联手,也是绝难办到。人力终有穷尽,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难道这曾经的鬼族天王居然已拥有了这等浩然庞巨的力量?凌涛心下正感不可思议,忽又想到,这血泉新结界,既然地灵鬼将尚且得借助叱雏鹞睛觅得罅隙方始得入,那么同样出自血泉的天灵鬼将本也应该受新结界所阻,可为何冉永曾竟能如此顺利的穿境而过,还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自己性命? “你觉得破除虚境之界以一人之力是无法做到的?”冉永曾很清楚凌涛心内的疑惑,“你别忘了,这几年我都是在做什么。得羽神传授,我们已经创立了一套破除时空结界的术法。天外之天的通路也因此打开,这小小的血泉之境又算得什么。”说到这里,冉永曾又顿了顿,觉得还有必要再解释一下:“当然,开启天外之天的通路,是合了众人之力。凑巧的是,我总算也是血泉的出身,虽说现在这里是被鸠巢鹊占,但我还是要比那些恶客们要更清楚血泉的地势,小施些手段,自然将这堑阻门关变成了康庄大道。” 天际的光缝终于成为了巨大豁口,耀眼的阳光散发着炙热照射进来,光芒所及之处,满地枯骨立时泛起白烟,在一股刺鼻的恶臭中灰飞烟灭。 凌涛记得自己与甘斐进入时当是日暮黄昏时分,可目下外间阳光如此强烈,总也是当午之刻,看来这一番在血泉鬼界恶战的时间已是不短,不知不觉便过了一夜加半个白天。 就像火星在纸卷上点燃,渐渐铺展开去,阳光徐徐向鬼蜮魔界中蔓延,烟尘滚滚,九头鬼蛇再也没有对峙下去的勇气,蠕动盘曲着向血泉深处逃去,巨大的身躯将黑岩山石重重碾压,碎裂崩决之声不绝于耳。 冉永曾的披风一抖,罩住了座下呼哧打着响鼻的朱龙马,毕竟朱龙马还不像他这样习惯于接受阳光,而他也没有进一步追赶远遁而逃的九头鬼蛇,还好整以暇的对凌涛笑道:“反正是要灭了血泉之地,那条九头蛇正好替我们打个前站。” 凌涛犹然难以置信的愣怔半晌,才听到嘈杂的人声从豁口外传来,循声望去时,便见银甲银甲的扫讨之军正鱼贯而入,犹为显眼的,竟是跟在扫讨之军队尾的几个鹤氅白袍的身影。 是鹤羽门的炼气士?他们是什么时候赶来的?这却是奇了,凌涛愈发感到意外,他隐居日久却也并不是完全不知世事,当头一位鹤氅白袍的炼气士胸前,绣着长喙尖利的鲜红鹤首,这是鹤羽门孤山傲客的师字门门下标记,久闻师字门视妖魔若仇雠,但遇妖魔定毫不留手,必诛之而后快。就算现在有和议在先,可凌涛还是想象不出,当与诸多妖灵之属的扫讨军共立一处时,这位师字门面庞英俊的门人脸上,是怎么出现这种安之若素的淡然神情的。 而就在几位炼气士身边,凌涛又看到了颜皓子,还未及招呼,那颜皓子便已一脸焦急的大声喊着:“咱家老二呢?他怎么样了?” 凌涛立时一凛,对了,那甘斐现在却如何了?怎么再没听到他的动静? 第116章穷追不舍 乾家八大弟子中,汲勉是因为超卓的玄术修为被推为乾家第一高手的,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格击之道不高明,比如这悬灵双剑鬼魅般的精准一击,强如甘斐竟都着了道儿,既是避无可避,也根本来不及拦格招架。 说时迟那时快,幽光短剑刚刚擦到了甘斐的衣襟短祍上,甘斐便已肩头一沉,立时抛下宽刃长刀,空空两手于电光火石之间绞住了汲勉手腕。 “好!”汲勉语出由衷,这位二师兄果然是当机立断,又自出机杼似的找到了化解之法,竟没有半分拖泥带水的舍去了趁手兵刃,挽败局于千钧一发之际。这种武技格斗上的判断天分,即便是经历了数十世转生的自己也是自愧不如,更是情不自禁的脱口称赞,俨然就像是昔年同门师兄弟比武较技的时分。 甘斐可不给汲勉再有反应的机会,他的膂力远胜汲勉,双手用力,将汲勉两腕生生向外撇开,汲勉吃痛,手中悬灵双剑再也拿捏不住,哐当两下,俱各掉落地面。甘斐趁势一欺身,伸足在汲勉身下一绊,恶狠狠的就要将他摔倒。 这是最简单的摔角动作,可偏偏就是这么简单的动作,汲勉还是抵挡不住,眼看就要被甘斐压制,汲勉目中光芒陡然一盛,跗骨金风蓬然焕发,甘斐顿起感应,破体罡气应念而生,正与跗骨金风撞个正着,两股巨力互不相下,彼此交撼中怦怦作响,却也将甘斐震退了几步,绞住对方的双手不由松脱,汲勉踉踉跄跄退步移身,虽说略显狼狈,可总算是安然逃脱了开来。 “好勇斗狠,我不如二哥。看来我不应该选择近身搏击的路数的。”汲勉揉了揉兀自酸痛的手腕,轻咬着牙道。 甘斐被震得并不好受,但他素来逞强,大口呼吸了几下,一转手又提起了地上的宽刃长刀,一副凝神待击的架势,同时踩住了那两柄悬灵短剑。不过他没有开口说话,体内气息还没有调匀,胸口气血翻腾正堵在嗓子眼。 汲勉看着被甘斐踩在脚下的悬灵双剑,心知从格击的角度来说自己已经输了一招,并且很难再从甘斐这里夺回自己的兵刃,他清楚甘斐会利用自己重夺兵刃时而露出的破绽给予致命一击,面对自己这位格斗天赋异禀的二师兄,他不敢以身犯险。 远处九头鬼蛇和凌涛恶斗的声音不时传来,似乎激战正酣,即便有卷松客这几个妖灵相助,只怕也未必能速胜阒水神尊,况且指望他们来援手是不切实际的,前番又不是没试过,他们没有和自己联手的默契和实力,只会碍手碍脚的带来反作用,倒给了甘斐因势利导的机会。 汲勉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决定和甘斐换种方式来对决:“无论近身厮杀还是玄力比拼,我们或许能分高下,却很难决生死,就像刚才这样,虽然是二哥胜我一招,可终究奈何我不得。” 甘斐没有说话,双手持刀,试探似的向左侧移了一步,汲勉则立即往右退了一步,保持着和甘斐的正面相对,同时也表明,他保持着足够的警觉,不让甘斐有机可乘。 “最稳妥的方法,是我和你就这样耗着。耗到我们的帮手进来,谁的帮手先到,谁就能有胜机。” 甘斐咧了咧嘴:“现在后悔了?前番可是你自己让那三只小妖离开的。不过也好,这给了你跟我说实话的时间,我现在知晓了来龙去脉,杀起你来不会有丝毫犹豫的。” “二哥承我的坦诚相告之情,我也算了了一个心愿。至于帮手嘛……你也清楚我不可能指望那几只小妖,他们虽然有些本事,但在你我之战中,他们还插不上手。不过你的那位新朋友可着实厉害,所以我在想,是他最终能够来帮你,还是我的九头巨蛇来相助我一臂之力。他们的胜败决定了我们的生死,是不是?” 凌涛作为阒水神尊,自然是神通广大,可对付那条巨大的九头鬼蛇,甘斐还是没有把握他是否能胜,想到九头鬼蛇的可怖身形,甘斐头皮就有点发毛。 “也许是我们的生死决定他们的胜败。”甘斐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自己和汲勉在这里再多相峙一刻,凌涛那里承受的危险就会更多一分。不管怎么说,他对凌涛的印象还不错。朋友?为什么不算呢?他还鼓励过自己呢,自己可不能眼看着他和那条九头鬼蛇作殊死相搏。因此这段话表明了一个意思,自己不会让汲勉就这样跟耗下去。 “二哥豪情壮烈,对人对妖都是极仗义的。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想赶紧杀了我,好去救你的新朋友?”汲勉听出了甘斐话里的意思,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甘斐刀锋微倾,对准了汲勉,这个举动无疑算是默认。 汲勉现在却显得很轻松:“知道吗?乾家的术法什么都好,就一点,过分强调了力量在体内的运用。所以我们乾家弟子都不会飞行。我也曾想把我过去学会的御风之术和乾家秘术融合,可最后发现,如果我要完全炼成九黎玄体,我就只能舍弃御风瞬移的玄息。不过我毕竟是有御风之术的基础的,从身法轻灵上来说,我应该算是乾家弟子中最快的一个。哦,我听说我们后来有个小师弟身法很是了得,不过他是麋鹿之种,分明异类,不提也罢。” 怎么忽然提起了这个?还言及了小师弟姬尧,甘斐有些摸不清头脑,沉声道:“什么意思?” “意思是……”汲勉似乎很满意甘斐的提问,眉头轻轻一耸:“……如果我要逃的话,你是追不上我的。” 话音未落,汲勉的瘦长身形便已飘然一纵,甘斐大吼一声,他的攻击蓄势已久,脚下一踢,悬灵双剑迅逾飞矢,若两道流星般直射汲勉身前。同时宽刃长刀猛力一挥,破体罡气如黑风漫卷径击向前,然后这些攻势都落了空,短短一刹那,汲勉已经飘纵开十数丈之远,两柄短剑射出数丈后颓了去势,再次哐当落地。破体罡气疾突而衰,对着远去的汲勉背影望尘莫及,只能复归体内。 汲勉居然跑了?甘斐震愕之余不得不承认这是汲勉采取的一个拖延的好法子,自己是胖子,汲勉是瘦子,而说到奔跑,胖子天生就是不如瘦子的。但自己又怎能任由汲勉逃走?师门血仇岂可不报?倘若让汲勉逃之夭夭,自己真就追悔莫及了。 甘斐奋步急追,身上筩袖铁铠哐哐作响,但他也没有卸甲轻装的余裕,好在从山藏村那时节起,自己就依着那孔伯的叮嘱着意强身健体,现在等闲十几里地的长途奔跑还难不倒自己。追!追到天涯海角也不能让汲勉跑了,就像汲勉说的,乾家弟子都不会御风飞行,总之是靠两条腿跑的事,汲勉又当真能比自己快上多少? 虽说整个血泉昏暗如墨,所幸不时闪烁的磷光鬼火还能依稀照出路径,抬目远观,汲勉身形包着一层淡金光芒,却也辨认得清,相隔不过数十丈,不太远。甘斐来了精神,跑动间如阔步熊虎,竟也不慢。 阴山山道,与路骷髅成堆,白骨如林,当真是悸怖生畏,不忍猝睹。甘斐眼角余光带过,心下暗自吃惊,想到初入鬼界时凌涛的提醒,这里不就是前番所指的西北方向嘛,怪道凌涛说这些场景会令自己感到更不适。转念一想,若非大奸大恶、灭绝人性之辈,又岂能将这等鬼蜮据为安身巢穴?这样看来,汲勉真是与魔类恶鬼一般,就算没有弑师之仇,也断断不能留此人再存于世间。 远处的淡金光芒好像放慢了速度,甘斐不疑有他,长途奔跑之下体力必有衰竭,这给了自己拉近距离的机会,当下鼓足精神,脚下追赶的步伐也益发有力了。 也没有多久,甘斐气喘吁吁的看到了汲勉在山坳前负手而立的身形,金光中的面容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 “二哥,你终究还是追过来了。看来你要杀我的决心要比我想杀你的决心更坚定。” 甘斐停步,觉得有点不对劲。 汲勉叹了一口气:“或许正因为如此坚定的决心,使你都没有发现,我其实是在引诱你过来。” 甘斐这才留神周遭的情况,山石嶙峋,形成了一块凹坳,凹坳环抱,内中却是一大片阴森森的黑色屋宇之幢。一股阴冷的鬼气正在屋宇前蕴积。 “二哥既是刀法卓绝,那就让你会会此间高手。”汲勉脸上惋惜的表情消失了,代之以一种凝重刚硬的冷肃。 “管你伏下如何高手,我都……”甘斐的话没有说完,一阵刀风忽然从身边掀起,来的毫无征兆。 甘斐的反应够快了,宽刃长刀顺势往刀风处一迎,身上的破体罡气自然而然的泛应而出,可转眼间,一层淡金色光芒遽然闪现,与破体罡气交杂一处,嘭嘭嘭的闷响中,彼此抵消飞散。与此同时,一把滚龙刀与宽刃长刀飞快的交击一招,甘斐又在化解那淡金色光芒的反震之力,又要分身那滚龙刀的刀势,略一迟慢,滚龙刀沿着宽刃刀身,斜砍在甘斐胸前。 幸好有乾家炼锋庐所制的筩袖铁铠相护,甘斐在刀尖破甲入体前堪堪一转,荡开了滚龙刀。 “二哥,别用罡气,这样只会被我的跗骨金风所趁。”汲勉淡淡的提醒道,那化解破体罡气的淡金色光芒正是他跗骨金风的杰作。尽管面对面单个相峙时,彼此互不相下。但甘斐此刻要同时应对跗骨金风和那把滚龙刀的攻击,就有些遮护不周了。 甘斐暗叫好险,却也不得不承认汲勉说的对,汲勉在这里伏下了一个刀术高手,从滚龙刀的刀法来看,此人无疑已是第一流的刀法大家,然而玄功灵力却是平平,自己若运起破体罡力自然胜他不难,可汲勉抑制住了自己的破体罡力,这是让自己和对方以武相较的意思。 来就来!怕你不成?甘斐夷然不惧,大不了手刃这刀术高手后再和汲勉见个真章。自己可是和驭雷士韩离交过手的人物,还怕什么其他刀客? 宽刃长刀一摆,这回只运用了武技中的刚猛之力,倒要看看这使滚龙刀的高手怎生模样。可没等甘斐定睛细瞧,猛可里左右两边都有风声响起。 左边是一柄黢黑的长枪从极为精妙的角度穿刺而来,枪尖抖动,虚实难辨,竟让人无从抵御;右首则是一把锋利的短斧,力道雄浑,来势猛恶,严密的锁住了自己的下三路。 暗伏高手不止一个!甘斐暗惊,好容易侧身让过了长枪,挥刀挡住了短斧,脑后又是一凉。待他疾速低头,急急着地一滚,赫然才发现一剑一钩从脑后掠过,自己只要慢得半分,后脑便已被刺穿。 甘斐现在很窘迫了,隐于暗处的高手层出不穷,不仅人数众多,且个个身怀绝技,宽刃长刀只办得架格遮拦,可即便如此,臂膊上,大腿上,还是带了伤。胸前背后也中了招,筩袖铁铠总算卸去了大半力道,可甲胄已经被割破多处,残碎翻开的甲叶上还带着血痕。 “放心,二哥。他们的兵刃上可没有鬼蛇涎毒,见点血不碍事的。”汲勉的提醒更像是揶揄。 甘斐现在根本是听而不闻,他对付不了这四面八方的敌人,他必须要脱出战圈,且战且退,在好不容易躲开了两把长剑交叉进袭的攻击后,他终于成功的把后背贴在了山石岩面之上,这保证不必担心来自后方的危险了,宽刃长刀横在身前,这才能够看清他的敌人们。 数十个身材高大的黑影,所持各种不同的兵刃,呈半圆形将甘斐围在了山岩前,甘斐看到了他们青灰色的狰狞面孔和嘴下伸出的獠牙,以及那一双双猩红眼瞳。 第117章影武厉魂 “二哥,觉得他们的武艺比你如何?”汲勉轻飘飘的从山坳上跃下,显得灵动潇洒,他说的没错,从身法轻灵的程度上来说,除五圣化人的池棠和麋鹿子息的姬尧之外,他确实是乾家第一。 甘斐强自调匀内息,胸口剧烈起伏。适才这短短时间的交锋实是凶险之极,几乎让他使尽了浑身解数才侥幸得以脱出。这些狰狞丑恶的鬼怪出乎意料的拥有高明的身手,在自己的破体罡气不能施展的情形下,单凭自身的刀术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没有对汲勉的言语做出反应,摆明了这是汲勉筹谋得售后的得意戏谑,应了声反而没了气势,他现在需要做的,是考虑如何在接下来的苦战中保全自己。 好在随着汲勉的话音,那些身材高大的鬼怪们各持兵刃只是默不作声的将甘斐围住,并没有做进一步的攻击,至少让甘斐有了稍稍喘息的机会。 “说来也巧,他们是原先血泉中尚未提炼完成的厉魂。经过一位朋友的小小提点,我近来才将他们磨砺而出。知道吗?这些厉魂原本都是人间武林的高手,本是血泉鬼皇准备用于征伐天下的鬼族大军之中,偏生他冒然发动了对裂渊国的进袭,自取灭亡,倒留下了这些高手为我所用。”汲勉不是不清楚,甘斐正需要这小小的喘息之机来回复,但他根本不在乎,这是他念及本门手足之情的特殊照顾,如果真的要和同门生死相搏,那也得让对方死的明明白白,汲勉从不认为自己是完全的冷血无情之人。 “经过炼魂之后,他们都改变了形貌,自然不是为人时的模样。不过我通过他们的独门兵刃,倒有幸知道内中几位的人间名姓,也算得声名赫赫。” 汲勉指了指那手持长枪的厉魂,甘斐可是好不容易才从他的枪尖之下躲开。 “他曾是成汉国宫卫枪术教头俞韬,这柄阆中浑铁枪,认出来了吗?虽说原物在他死前损毁,可血泉还挺有心的按照原物的形制又重做了一把。” “南中利斧袁从,他的骁悍斧技刚才二哥已经领教,是不是猛恶难当?” 汲勉又拍了拍左首一个高大厉魂,甘斐认出了那把滚龙刀,这是第一个向自己发起突袭的敌手。 “狄城快刀霍旷霍大侠,据传霍大侠的刀法疾如电闪,迅若雷霆,二哥与他交手几合,不知如何品判?” 甘斐当然没有回答,只是表情变得更为疑惑,不过汲勉也不需要甘斐的回答,这回他转到了右侧,抬起一个厉魂手中的长剑向甘斐比了比,那长剑刃开两端,呈锯齿状沿着剑身而下,颇为醒目。 “看到这把狮牙虎刃剑了吗?他就是东城游侠李渡,他的名号在江东可一直很响亮,我们在乾家也都听说过。” 直到听见东城游侠李渡的名字,甘斐才瞿然猛省:“且慢!你是说,他为人时节是东城游侠李渡?”双眼环视眼前众多厉魂,粗略算了一下,总有三十余人。 汲勉没有明白甘斐的意之所指,对甘斐突兀的紧声发问颇感诧异:“怎么?难道二哥过去认识他?这可一直没听二哥提起过。” “他们……他们是几年前刺杀氐秦暴君的武林侠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正是李渡这个名字提醒了甘斐,他在听池棠回忆刺君过往时多次说到李渡,因为东城游侠李渡曾是池棠的至交好友,池棠也一直对这位好友的死于非命心下耿耿。而既然李渡出现在这里,那么其他那些曾为武林高手的厉魂们,不就是在刺君中与李渡一齐罹难的同侪么?想通了这一点,池棠过去叙述中的名字又一个个浮现于脑海:狄城快刀霍旷、阆中铁枪俞韬、南中利斧袁从……对对对,就是他们! “二哥也知道?”汲勉显得更意外了:“我是听一位朋友言及才知晓个大概,虻山于飨食之会设计引诱了一批武林高手前来自投罗网,将他们食肉寝皮之后,又把内中收集的善战魂魄转送给了血泉。不过提炼的时日却是有快有慢,倒最终成了我的麾下,我喜欢叫他们影武厉魂,像影子一般无声无息,却拥有那么强横的武道之技,二哥不觉得很贴切么?” 甘斐完全明白过来了,这些厉魂果然是那一批被虻山杀害的侠客们,以眼下三十余众的数量来看,应该不是所有五十几位罹难者都有魂魄留存的缘故。那巨锷士张琰不也是其中一员?或许是巨锷士英魂灵息最强,所以最快被提炼出来成了地灵鬼将的帐前先锋。 想到了张琰和地灵鬼将慕容衍,甘斐又是一凛,他们带着后续的扫讨军进入时被九头鬼蛇突袭,两位妖灵殒命当场,而张琰和慕容衍过了这许久也没有任何动静,恐怕同样是遭了毒手。不然让他们这两个源出血泉的高手来对付这些影武厉魂,当不是难事。 汲勉没有在意甘斐心下所转的念头,而是继续道:“二哥以武技著于同门,小弟便是想看看,当二哥面对这些武林高手时,又将能迸发出怎样的力量。遗憾的是,他们是我寻来的帮手,二哥却指望不上新的增援了。” 说这话的时候,汲勉不经意间转过了身子,背对着甘斐,有影武厉魂们横阻于前,他不认为这是什么致命的破绽,而这背转身,也是让影武厉魂下手的信号。 可就是这短短一霎,甘斐狂吼着出手了。 擒贼擒王,甘斐没有和那些影武厉魂周旋的兴趣,他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汲勉,恰好汲勉得意洋洋的介绍了这一大通,以为可以看一场以武相并的好戏,却没想到甘斐的反击首当其冲的直朝自己而来。 宽刃长刀扬起的劲风蕴含着浑厚的破体罡气,影武厉魂的迅速动作并没能立刻生效,他们的兵刃被罡气冲撞,当先的几个厉魂还被震得东倒西歪。 可惜的是,这也只是眨眼之间,汲勉念随心生,跗骨金风转瞬引发,与甘斐的破体罡气交缠一处,怦怦闷响之中,甘斐来势顿滞,而汲勉也得以及时转身,目视着甘斐。 “我说过的,二哥可不能运用罡力,那只会被我的跗骨金风所趁。” 两股玄力激荡,势均力敌之下再度消弭一清,可影武厉魂的后续攻势没有停止,甘斐纵起的虎躯刚刚落下,失去了破体罡气的宽刃长刀还未及收招,浑铁枪便已搠入了他的身体。 甘斐一声闷哼,负痛中猛力反斫,那曾是俞韬的厉魂被削去了半个脑袋。当真以一敌一,俞韬的枪术毕竟还要逊甘斐一筹。 可是影武厉魂的人数实在太多,折了一个根本无碍,利斧袁从的短斧正中甘斐后心,斧刃割开了甲胄,入肉的声音异常清晰。 狮牙虎刃剑的锯齿划过了甘斐的双腿,带着一抹鲜血淋漓的碎肉,甘斐被剧痛折磨得嘶声狂吼,斫去“俞韬”头颅的长刀就势一转,又将那“李渡”透颈钉在地面。 但这个举动却令胸前的空门大开,雁门剑客“聂隐”的凌霜剑和狄城快刀“霍旷”的滚龙刀又双双戳入甘斐的胸膛。 甘斐噗的喷出一口鲜血,宽刃长刀挥舞的更没有章法了,有心再将那“聂隐”和“霍旷”立诛于眼前,却被刺斜里伸出的一柄短戟一挑,长刀脱手而出,打着转儿在空中划出一道晶亮的弧线,又哐当一声掉落。 我要死了……我终究不是这许多武林高手的对手……甘斐的脑中思绪变得混乱模糊,只能凭着与生俱来的那股子狠劲不依不饶的做着最后的抗击,他右手握起拳头,明知无用却还是全力挥出,打在了“霍旷”青面獠牙的鬼脸之上,鬼脸坚逾硬铁,反而将甘斐的拳头震得脱了臼。 甘斐还想用头撞,可还没动身就发现自己难以移动分毫,一双铁臂将自己紧紧箍住,胸前的伤口在巨力挤压下狂喷鲜血,但他再也无能无力了。 这是燕山神力“鲁奎”的熊抱,想那鲁奎在为人时尚且凭借两膀神力与卷松客的巨蚺卷缠相峙一时,现下得厉魂鬼身炼就,巨力提升何止倍蓰,重伤垂危的甘斐又岂能抵受得住? 厮杀结束了,其实也就是汲勉转过身走近几步的工夫,甘斐一败涂地,在“鲁奎”的铁臂环锁中,有气无力的虚睁着两眼,盯在汲勉脸上。 汲勉再次现出了那种惋惜的神色:“如果不是二哥杀我之心如此坚决,就不会追来此地了。不会追来此地,你也就不会死了,至少不会这么快的死去。” 甘斐咧开嘴,血水把他满嘴浸染得通红,他的声音干哑虚弱,又因为上气不接下气而变得断断续续:“放……放你……娘的……猪瘟……” 汲勉不会在意的甘斐的恶声恶语:“同门手足的逝去总是令我伤心难过。老大、老六、老七、老八,我没有亲眼看到他们是如何壮烈牺牲的,但我在悬灵室中看着他们寂灭消黯的本命灯,仍是一阵阵悲从中来。几十世几千年的命理相继,我却还是脆弱得受不了人世间的生离死别。” “……屁……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甘斐的口唇张翕,吐字含糊,像一条俎案上待宰的活鱼。 热泪忽然从汲勉的眼眶中涌出,他直视着甘斐仇恨的双眼:“现在是你了,二哥。虽然确定我今日要杀你,但我还是会为你的死而痛哭。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的时节,这是我几千年命理中难忘的温情岁月。就像大师兄常说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就是上天为我安排的好手足,也是好对手。你干的漂亮,把这一世我的图谋完全击破。我会在以后的轮回中记得这些宝贵的经验,多谢了,二哥。” “娘……娘妈……皮……” 是二师兄新学的粗口?汲勉不能确定,反正过去从没听甘斐说过。他抹去眼角的湿润,随手一招,将“李渡”鬼尸旁的狮牙虎刃剑凭空吸入掌中,剑刃上还残留着甘斐的血肉。 汲勉握住狮牙虎刃剑,顶在甘斐的眉心之间:“透脑而入,瞬间殒命。我给二哥一个痛快的死……” 骤然响起的声音使汲勉的话没有说完,他愕然抬起头,看到了远处的那条光缝。 “又来外敌了?是那个天灵鬼将?”涌动的灵息使汲勉很快测知了来人,而更令他震惊的,却是在昏黑天幕那越张越大的光缝。 血泉鬼界居然会被消弭结界?这是什么神奇而又不可思议的术法?汲勉被这意外的变故弄得心神不宁,一时顾不上再将狮牙虎刃剑刺入甘斐的眉心。 嘈杂声响越来越大,这是九头鬼蛇在夺路而逃的声音,太阳的光芒越来越强烈,按照这样照射的速度,不消一时半刻就将蔓延到这里。 影武厉魂们也开始骚动了,他们是在血泉一族覆灭后才被提炼的厉魂,没有鬼相蔽日咒术的遮护,几乎先天性的便对太阳光有一种惧怕之情。 厉魂慌张的逃窜,尽管只是徒劳无功,可他们只求晚一点被太阳照射到,这是恐慌中下意识的举动,环锁住甘斐的“鲁奎”也不例外,哆嗦着两臂一松,向山坳深处狼奔豸突。 “啊!”甘斐用尽了最后力气,怒吼声中,脱臼的右手打开顶着眉心的长剑,左手径取汲勉。 又能有什么用呢?重伤的甘斐完全对汲勉构不成威胁了,虽说血泉鬼蜮的覆灭在即,但汲勉还是可以很从容的取了甘斐的性命。 破体罡气骤然迸发,而这显然是甘斐仅有的残余之力,他已经极度虚弱,便连这破体罡气也已变得不足一哂,跗骨金风将罡气化解的极为轻松,汲勉只是奇怪的看了一眼甘斐,最后一眼。 一柄短剑从甘斐的左手袖底诡异的突伸,于间不容发之际刺入了汲勉的额头面门之中。 带血的短剑剑尖从汲勉脑后钻出,汲勉的身体如遭电噬般震了震,他不知道,他化解的只是破体罡气,可甘斐五气朝元的力量却依旧可以伤及他的九黎玄体。 甘斐和汲勉一起倒了下去。 第118章溘然长逝 妖族大举迁徙,整个七星盟都在屏息以待。按说这几年下来,洛阳和议执行的很不错,妖魔作祟的恶行已然近乎绝迹。可当数万妖灵集结在一起浩浩荡荡的往西北方向进发之际,谁也不敢保证内中有没有什么居心叵测之徒,终归要等他们悉数进入裂渊国才能放心。 因此在江南离乱的当口,七星盟中的大部分伏魔同道并没有参与到这场针对血泉故地的争斗中来,也只有铁衣门门主邝雄因为廉贞部宿近在咫尺的缘故,才带着那些力宗门人响应了甘斐和祀陵尉的号召。或许也是七星盟盟主天风子认为这血泉故地的妄徒只不过是藓芥之患,既然有七星盟的少数同道加入,就断无拾掇不下之理,故而多少也有些掉以轻心。 但现在不一样了,邝雄、况三、童四海等等力宗高手居然都已身遭不测,那七星盟就断不可再置之不理。当然,这还多亏了乔夫乔妮兄妹的多方奔走和实情相告。七星盟已经派出了第一批来援的帮手。 俞师桓和他的鹤羽门同门正在其列。他们都擅长御风飞行,不过一天之内就已赶到了黎潇山前。 经历了几年的七星盟职任变迁,俞师桓现在并不是副盟主了,不过作为硕果仅存的几位鹤羽门弟子,他依然尽心尽责的做好自己应做的本分。如今心境大改,为人也变得谦冲宽和,即便看到了在眼前那些妖灵的扫讨之军,也只不过淡淡一颌首,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语举动,与昔日那和妖魔势不两立的行径判若两人。他的身旁则是覆水庄的苑芳菲,他们是现在七星盟中有名的一对仙侣,年前才由紫菡夫人主持了他们的婚礼。苑芳菲自是心满意足,站在俞师桓身边时仍是止不住的欢欣愉悦之意。 整个鹤羽门剩下的弟子除了那断手的高立弢,其余的都赶到了这里,可谓是精英尽出。立字门的袁立霆和张立辉、文字门的祁文羽和白文祺。尤其是张立辉,本来脱力乏身的他得甘斐传授了呼吸吐纳之法,两年磨炼下来,终于玄力复生,此番赶来,正是有报恩偿情的心思。 但他们和扫讨之军一样,都被挡在了血泉鬼蜮的虚境结界之外。从结界罅隙的运送出了岔子,那慕容衍和张琰不知所踪,先进去的甘斐一众生死未卜,可他们只能眼睁睁的在外面一筹莫展。 直到武悼天王冉永曾的从天而降,打开了血泉鬼蜮的结界。不休山炼气士们第一次与妖灵联手行动,才得以直入鬼境之内。 别说颜皓子急,张立辉也焦急不已。那阒水的凌涛只身一个,甘斐却去向了哪里? 凌涛只记得是卷松客将甘斐带走,要知道甘斐下落本该问卷松客,偏偏前番自己下了狠手,卷松客一命呜呼,连全尸都没保住。没奈何间,凌涛只有解开冰晶,问问另两个俘虏了。 当看到周遭如许之众,而阳光正在普照鬼蜮之时,陷地和慕萤就知道全完了,他们活下去的唯一指望就是尽量显得配合些,因此在回答问题时简直有些争先恐后。 “那位甘壮士?在下知道,伪王与他在正殿叙话,在下愿引路前往。”慕萤甚至都不敢看凌涛,唯恐凌涛还念着撒放毒粉的旧恶,表情极为诚恳。 陷地说的更详细些:“澜沧王和那位斩魔士是同门师兄弟,纵有旧恨宿怨,可澜沧王还是说要让他那位师兄明明白白的去死,以全同门之情。值此当口,怕是早就说完了,很可能……很可能……”陷地当然能感觉到甘斐的强横,但他还是觉得汲勉手段更为高明,犹豫着没有说下去,可言下之意众人都听明白了,很可能甘斐已然遇害。 “真是老三?”颜皓子心下气苦,在甘斐进入鬼界前,他曾遥遥喊道:“老二,如果真是老三,你下手痛快些,别让他遭罪。”这是个迂腐的提议,都身负师门血仇了,自己怎么还顾及着跟老三的旧谊?而且现在看来,汲勉恐怕没有手下留情,老二可别真身遭了不测。 阳光照射的速度很快,整片鬼境像被烈火席卷的草原一样灰飞烟灭,烟雾腾腾之中,远方的黑色宫阙依稀可辨,只是地面震动不已,那黑色宫阙也在分崩离析,却哪里挨得近身去? 颜皓子忽然大叫一声,众人被他的惊呼吓了一跳,还未及动问,便见颜皓子本就没有血色的面孔上变得更为煞白了,而在他的身上却现出了一层黯淡的白光,朦朦胧胧的仿佛涣散的轻雾。 相似的情形颜皓子昔年在龙虎山上就有过经历,这令他抑制不住的开始发抖,说话的声音也有了哭腔:“护身乾灵之术在消散之中,老二……老二要不行了……” 俞师桓和张立辉同时一惊,异口同声的追问:“怎生救他?” 血泉鬼蜮瓦解在即,若想径入深处已是再所难能,颜皓子神色哀恸,却立时开始运起灵应大法,要赶在乾灵之术消失前将甘斐传送到这里,身上黯淡的白光总算亮了一亮。 “快!我一个人还不够,气息太过微弱,你们也来帮手,将玄力注于我身。” 没有二话,几位鹤羽门弟子本就是用气的高手,立刻将手按在了颜皓子瘦弱的脊背灵脉之上。苑芳菲也不落后,她的蚌妖灵华最为雄厚,在她运力输送之下,颜皓子身上的白光达到了最强。 凌涛很想助一分力,但不确定自己的妖术会不会和这种伏魔道术法有冲突,刚一犹豫之间,便见那强盛的白光陡然一灭。 “完了……”颜皓子失了魂似的颓然软倒,口中喃喃:“……乾灵之术……彻底断了……” …… 袖中剑。 莫羽媚曾用这一剑在行将遇害的最后一刻,刺穿了月灵鬼将的左眼;也曾用这一剑,在馆驿月光下那场疾剑宽刀的比试中,情意绵绵的抵在了甘斐的颌下。甘斐在莫羽媚的遗物中,也只选取了这柄袖中短剑作为铭刻于心的纪念;而现在,他又用这一剑,穿透了汲勉的脑门,完成了誓仇诛敌的心愿。 甘斐已经有些模糊的视线可以看到汲勉双目圆睁,恐怕是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才惊觉这突如其来的杀招。 对于汲勉的死,甘斐在如释重负中却还有些戚戚然的怅惘,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心狠手辣,手刃了同门师弟,哪怕是怙恶不悛的血仇,终归缺少了畅快淋漓的扬眉吐气。不过……已经无所谓了,自己很快也将步上汲勉的后尘,这一场比拼是两败俱伤。 袖中剑的穿刺耗尽了甘斐最后的力气,因此在将短剑从汲勉脑门上拔出来的时候,甘斐两手并用,在好不容易拔出短剑的时候,身体又随着用力的方向重重的往后栽倒。 甘斐就这样躺在地上,拔出的袖中短剑则珍而重之的放在胸口,随着粗重的呼吸一上一下的晃动。他的思绪纷乱,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接一个的影像:时而是与家尊乾道元潜心练武、时而是与同门师兄弟们的欢声笑语、时而是与莫羽媚对视着脉脉含情、时而是洽儿和莎儿两位义女的快乐朝夕…… 灵泽上人曾说过,自己生命的历程原本该当是在洛阳城那场人与魔惊天动地的大战中完结。感谢这多出来的岁月使自己得享了舐犊之乐,又亲手报了师门血仇。洽儿和莎儿不必我再操心,有大嫂和师弟们在,亏待不了她们。妖魔的事也结了,池师兄他们一定也处理的很好,人间也许再不会有妖魔的侵扰,斩魔士千年来的使命也终于可以休止,我现在才死,已经是赚了…… 阳光照在了甘斐身上,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倦意,即便未能亲眼所见,可他也听到了一阵阵嘈乱纷杂的嘶叫和惨呼。那应该是来自于九头鬼蛇和那些影武厉魂们。鬼怪就是鬼怪,天生惧怕阳光,在整个血泉鬼蜮被阳光充盈的时候,他们的奔逃根本无济于事,只能迎来魂飞魄散的下场。这场人鬼合谋的反逆之举,现在也算完全的覆灭了。 宫阙、山石、枯骨、血池……血泉里所有的一切都在浓烟滚滚中消散,甘斐躺在浓雾烟尘之中,竟像是在仙境中流连徜徉。 师父、大师兄、师弟们,还有……羽媚,我来找你们了…… 甘斐的嘴角一咧,没心没肺的笑了,双目缓缓闭合,就此溘然长逝。 …… 汲勉脑后的鲜血已然凝固,双眼也早没了神采。就这样枕在地上。地面忽然异乎寻常的扭曲了一下,再之后,便被滚滚的浓烟所遮掩。 …… 九幽血泉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被化作了烟波浩海般的废墟,一个野心勃勃的凶妄之徒创立了这片为恶数百年之久的魔境鬼蜮,又在另一个野心勃勃的凶妄之徒的手下,迎来了最终覆灭的终结。 甘斐的尸体在当晚被全力找寻的凌涛发现,俞师桓默默无语,和所有鹤羽门弟子齐齐向甘斐一拜。这位乾家斩魔士注定将是七星盟伏魔道众口相颂的悲壮传奇;苑芳菲忍不住潸然泪下,她记得那个在鄱阳湖旁全心救治他的夜晚,也记得洛阳宫城外他舍生忘死的援护。 颜皓子在嚎啕大哭,并且就用落在甘斐尸体旁的宽刃长刀毫不留情的砍下了汲勉的首级。一想到如果带着甘斐尸首回到乾家看到大嫂还有洽儿莎儿将会发生的情形,他就止不住的心如刀绞。 悲伤的气氛笼罩在黎潇山前,能够在这片余烟未尽的废墟中找到甘斐尸体,全亏了凌涛斗目神光的神通,相交不过短短一日,现在便已幽冥殊途,尤其是想到甘斐的那场血战,自己竟根本没有授以援手,凌涛心里也很不好受。 冉永曾对众人的情绪颇感诧异,他没有见过甘斐,因此在他原先看来,这只不过是一个伏魔道晚辈弟子的牺牲而已,纵使和伏魔道那几位都有旧谊,可怎么连凌涛也这般不忍不舍了呢? “天王你是不知道他。便是郎圣王也对他有着很高的评价,甚至还说他有可能成为天下第一的高手呢。而且说实话……”凌涛看了眼正抱着甘斐尸首哭的泪人也似的颜皓子:“……我挺喜欢他的性情,如果他没死的话,也许我们真会成为朋友也说不定。” “能得郎圣王和凌涛神尊另眼相看,此人定必不凡。”冉永曾的话更像是在宽慰,而看他不住举目四顾的样子,显然另有心事。 “天王在找什么?”凌涛注意到了冉永曾的神情。 “我听说是地灵带着你们先进入血泉的,现在局势已定,如何不见他形迹?” 凌涛不很确定的疑惑道:“寻他不着,还有位巨锷士跟他一起,都是在九头鬼蛇的突袭下没了声息的,会不会猝不及防之下被九头鬼蛇的毒涎侵蚀,就此形神俱灭了?就像暮觉子和狮牙那样。” 冉永曾却摇摇头:“旁人不好说,但这个地灵决计不会。他是血泉九将中和我一般都有自家灵神的英魂,九头鬼蛇奈何不了他。而鬼相又对他施加了蔽日咒,等闲太阳之光也不会对他有太大影响。所以我就奇怪,他会在哪里?” 九头鬼蛇和那些影武厉魂们都成了齑粉,混在废墟的残垣断壁中几不可辨,凌涛看了几遭也没有头绪。不过听冉永曾这般说,他也深以为然,强如地灵鬼将慕容衍这般的阴灵,不会被消灭的如此轻易。 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同时也为稍微缓解下心中的抑郁伤感,凌涛大致估算了一下方位,重新走到了自己和甘斐当先而入的所在。 蛇穴已经被化作堆叠杂乱的岩石,缕缕青烟犹为散尽,而当凌涛再次运起斗目神光射向岩石之中时,顿觉有异,立刻伸手往那岩石上一按,银白冰晶转瞬将岩石冻住又分裂开来,再看碎石冰晶飞溅之下,赫然露出了一个身影,巨锷剑斜插于背后,却不正是张琰? …… 雎的一声,雄硕猎隼奋颈长唳,向西北方振翅而去。 第119章大迁徙 烟雾缭绕的熏炉、昏暗闪烁的铜灯、还有那绣满了褐红花纹却隐隐透出股羊膻气味的毡毯,慕容暄就在这张毡毯上翻看着纸卷残旧的书册。两年时间,让他原本清俊秀气的脸庞多了一些粗糙,从腮下到嘴角,也留起了一圈浅浅的髭须。 氐秦国向大燕的进攻已经迫在眉睫,万幸的是在这段时间内,晋国朝野的纷争叛乱吸引了氐秦的注意力,大批的精锐被调往了南线,并且听说已经和晋军发生了零星火拼,一场大战似乎在所难免。但这并不意味着燕国的防卫就可以掉以轻心,从洛阳到颍川一线,还有近十万氐秦锐士在虎视眈眈,因此慕容暄引兵据于汾水,密切关注着氐秦军的一举一动。 嚓玛在帐中依然神神秘秘的运持着他的行功做法,不过他凭空默祷口中念念有词的样子,倒更像是一种祈福的仪式。这是鲜卑族的习俗,行军打仗之际总是有神巫跟着的,这也使嚓玛与慕容暄的共处一帐更显得顺理成章。 慕容暄表面上是在看书,但他的目光不时的瞥向嚓玛,显然他的注意力并不在书上。而当他发现嚓玛突然两手平直伸起,行了一个郑重的大礼之时,他便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殿下,小奴斛瑟罗孤恭候多时了。”嚓玛伏在地上,谦卑的连头也不敢抬。 青色幽光鬼魅般的一闪,慕容衍已经站在军帐的中央,铜灯灯火将他青灰的面孔照得忽明忽暗,看不出喜怒之色。 “祖阿大。”慕容暄弯腰屈身,用的是晚辈的礼节,不过他的表情同样是敬畏而又恭顺。 慕容衍未置可否的点点头,问话的对象却首先指向了嚓玛: “你说你是乙旃部衢丹图耶术的传人,魂灵转生之法研习到了怎样的境界?” 嚓玛没有想到慕容衍万里传讯而来竟是说的这个,不禁有些意外,但他依旧伏身在地,老老实实的回答道:“魂灵转生是衢丹图耶术中最高层级的术法,可小奴认为毕竟太过虚妄,虽有研习,却尚无成功之例。不然的话,小奴早就想将殿下英魂置于王室后嗣之中,转生之后,再与天下争衡。”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如果我给你一个元灵神魂,此魂已历数世转生,早谙熟转世之法,你只需令其寄于王室后裔体内,可有把握?” 饶是嚓玛执礼极恭,听闻此言也忍不住愕然抬头:“早已经历过转生的魂灵?殿下是说此魂能记得自己的每一世?” 慕容衍并没有多解释,淡淡盯着嚓玛:“你只说,若此情形,成算几分?” “这便与元灵附体之术差相仿佛,妖灵与人间法术也多有成功者。如果是小奴以衢丹图耶术相引,当可保证天衣无缝。” 慕容衍随手一挥,一层淡金色光影顿时蕴凫于军帐之内,朦朦胧胧间若成人形。 “那我就把他交给你了,谨意小心,让他拥有大燕王室最高贵的血统。待他转世成人之后,大燕兴盛之望尽系其身。” 慕容暄大吃一惊,他不知道自己素来敬重的祖阿大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一个来历蹊跷的魂灵,更不理解祖阿大为什么会把兴盛燕国的之望放在这个魂灵身上。可是之前祖阿大不是分明认为自己才是那个可堪扶持的鲜卑新主么? 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其实他和这个魂灵的灵体,早在高平城那场突如其来的刺杀中就已经相见。但他又怎么可能把那个干净利落斩下厉王叔头颅的灰蓬客和这个魂灵联系起来? 嚓玛当然不敢违背,诺诺连声之中,略施疏导,那层淡金色光影便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引力吸纳一般,须臾间尽汇于嚓玛指尖之上。 “新丧之魂,固是尚无清醒意识,但你还是要小心,稍有差池便会激得他玄力反噬。” 不必慕容衍的提醒,嚓玛也是心知肚明,初与这淡金光影一接触,他便已心下一震,这无疑是魂灵的虚渺之态,可那股雄浑强绝的罡戾之气竟是闻所未闻。这样的魂灵若是转世为人,又将强横到何种地步?故而嚓玛更加恭谨的道:“殿下放心,小奴竭尽全力,定不负殿下所托。” 慕容衍又对慕容暄叮嘱了一声,只是语气上更像是长者对小辈的命令:“暄子,血泉已覆,妖灵皆去,这天下只能是人与人的兵戈铁马、征战杀伐。你随此魂神,方有大出天下之机。而在他成人之前,你也要多加历炼,不可懈怠。” “暄子听命。”慕容暄垂首躬身,答应的很干脆。 “我要回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与你们相见。这是我为我族的兴盛大计所做的最后贡献。”慕容衍的语声有些欷歔之意,就此一晃身,地面略一扭曲,早已不见踪迹,却根本没有发现慕容暄眼神深处的那一丝不甘。 …… 汲勉并没有死,或者说甘斐袖中剑的致命一击并没有让他真正的死亡。谁也不知道,慕容衍早就和这位澜沧王有过照面了。 本意是祭奠妖人大战壮烈战死的同门,顺便一探两方和议情形,潜入洛阳的汲勉却察觉到了属于地灵鬼将慕容衍的阴气,由此循迹而往,二人倒见了面。一个是有心克立帝王大业的转世元灵,一个是执意同族存亡大计的矫然英魂,彼此间竟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同忾之情。 就在那边厢紧锣密鼓的准备妖人和议的当口,在鲜卑军营中盘桓的慕容衍也和汲勉有了暗通款曲的筹谋。在血泉中的影武厉魂,正是通过慕容衍之口告之了汲勉,在之后的两年中提炼而出,这算是他给汲勉的帮助;而汲勉则答应一旦夺下江南晋国基业,立刻与鲜卑燕国联手,共取氐秦之地。 甘斐在祀陵尉的多方来援,慕容衍只是适逢其会,待发现他们的目标竟是澜沧王之后,慕容衍又不动声色的潜伏了下来。伏魔高手、扫讨妖灵,再加上人间门阀士族的大军,使他清楚这一次汲勉的谋划将很难成功。 于是乎,他将错就错,表面上很积极的参与了攻伐血泉故地的行动,却在九头鬼蛇发起突袭的一开始,就成功的隐藏起来,顺手又将一旁的张琰封于地底。一直到汲勉被甘斐袖中剑刺中之后,他才悄悄发动,带走了透洩而出的汲勉元灵。 给澜沧王一个燕国王室的出身,这样的转世奇人将在以后只剩下人与人争斗的世界里无往而不利。慕容衍打着这样的主意,为自己的族人留下了一个在他看来的不世奇才。 …… “罕基纳尔,罕基纳尔!”老耆幂带着惊惶的亢声高喊在这片黄沙莽莽的大漠上空来回激荡,数十位圆盔雉尾的铁甲骑士举起弯刀,在座下马匹不安的响鼻声中,列开了迎敌的阵势。 这是车师国从氐秦长安返回的参礼队伍。乌吉王子在氐秦地界经历了两年多的盘桓,那位并不比他年长几岁的氐秦国英武君王友善的接待了他和他的使节团,一直仰慕中土人情的乌吉王子这一回算是好好过了把瘾。而在他圆满完成了使命,带着氐秦君王馈赠的丰厚礼物转道回国复命之后,却在归途中这片被称作“博尔格达索兰”的冥界之漠的边沿,又一次见到了令他胆战心惊的场景。 沙尘蔽结成幕,宛如遮天盖日的飓风尘暴。就在这样的飓风尘暴之中,数之不尽人形或兽形、甚或人兽之形参杂的古怪身影过江之鲫般川流不息,浩浩荡荡,望之无边无际。这不是海市蜃楼,更不是在沙漠中长期行进之下因干渴和疲劳而形成的幻觉。 罕基纳尔……乌吉王子同样在心里反复吟哦,吟哦着在本族传说中代表魔鬼的名词。两年前的那一次,那些条枝人一般的罕基纳尔并没有给他们这支队伍带来什么危害,也就是让他们吃了一惊而已;可现在的这一次,尘暴中的身影大多穿着中原的服饰,这使乌吉王子可以肯定绝不是上次见到的那一批,既然如此,难道还能期盼好运能再次降临?乌吉王子没有退缩,勇敢的拔出鞘中的宝刀。有了这两年多的历炼,他再不是昔日那略显柔弱的少年,他已成长为真正的男人,而真正的男人自然勇于面对一切危险。 …… 出乎意料,形貌可怖的罕基纳尔们根本对这支车师国的队列熟视无睹,间或其中有少数抬眼看了这边一眼的,却也只是漠然的继续他们向前行进的步伐。 莫非都是前往博尔格达索兰的冥界幽魂?乌吉王子又有些犹疑起来,空中忽然传来的一记嘹亮清唳使他仰首远眺,一只雄硕的猎隼张开双翅,于头顶天际滑翔而过。 …… 裂渊国早已变了模样,即便是在白天,也能清晰的看见从云峰绝壑中伸出的高耸塔尖,塔尖上的隐隐有紫蓝色的光华闪烁,好像镶嵌了一枚瑰美的宝石。 护国灵族的妖灵们正在接洽大批大批从虻山或阒水迁徙而来的同类们,叉毛威武昂扬的立在巨蝎背上,指手画脚着俨然是在检阅盛壮的军容: “妖灵族虻山第七队,原天军营圣空部部属,编入天印之师。” “原天军营圣光部是吧?去隐森之师,那边,对,找你们那个大象。” “阒水樊公泰,你们这一批不是最开始征伐的军旅,暂于莹沙城外休整,等待号令。” ……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从云峰绝壑步入之后,很快又像分岔的河流,井然有序的往指定的方位各自集结会合,莹沙城外的旷大空域上已然被各得职任的迁徙妖灵们所充满。 神祇、妖灵、英魂,也包括了杰出的修炼之人,合世间所有族群的力量,天外之天的通路终于被打开,冥灵玄晶的时空之门成了开启征程的最重要环节。 经过对天印石和沉眠之森的探研,它们所源的世界成为了最先被打开通路的三个异界中的两个。相应的,这些异界也被称作天印界、隐森界;至于另一个未知其详的异界,则被命名为天启界。 冥晶神殿中此刻正在一种异样的寂静中等待着。天印界和隐森界的斥候哨探已经先行派遣,用于征伐这两个异界的军旅也正在汇编中,一旦前往那里的斥候传回信息,则后续大军就将立刻开拔。 羽神早从“风盈秀”的身体中分离开来,她得公孙复鞅传授了凝身铸体之法,给自己再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身体。眉目如画,风姿绰约,本应是绝美贵妇的姿容,但她却又偏偏让自己的凤凰双翅垂生于背,五彩霓霞,望之夺目。用羽神的话来说,这就是远古之时她的本相,只不过加入了些现在人间的美化而已。 海神与鳞神一左一右站在羽神两边,海神的神情难得的现出了一丝凝重,而鳞神则依旧保持了王难的样子,不仅比海神矮了一个头,便是气势上也显得弱了不少。但这只是表象,经过羽神的灵识启发,他早不是那个痴痴濛濛贪吃愚钝的王难了,在玄晶中与海神还有过一次势均力敌的玄力比拼,这也使众人确信曾经的鳞神又回来了。冷静、镇定,只有偶尔看见董瑶的时候,他才因为记忆的沿袭而露出友善亲切的笑容。 风盈秀一直跟在羽神身边,现在的她虽然还是爽利明快的性格,但在举手投足间已经多了几分稳重;曹晓佩董瑶和池婧三位本是法力最为低弱的女子居然也得到了羽神的另眼看顾,或许是她们和风盈秀的交谊甚笃,也或许她们本就有常人未曾发现的特异之处,而对这一切,池棠应该是为欣慰的。 山藏村的那位老族长颜无当也被请来了此处,这是因为要集齐五圣之力的缘故,他自创的那套探觅神兽元灵的功法就显得很为重要了。在高平城湮逝的雄狮元灵几经曲折,终于被他找到,并被用在了开启通路的修炼之上。 冥晶神殿的正殿之上正有一个光团在闪耀,这个光团气分五色,绿色是蚀水龟圣的元灵、黄色是巽风狮圣的元灵、红色是离火鸦圣的元灵、蓝色是烨电鹰圣的元灵,而白色就是锢冰狼圣的元灵。这五大神兽元灵融集一处,就成了开启时空之门的枢纽。 换言之,现在的池棠身上,已经没有火鸦元灵了。不仅仅是池棠,每一个五圣化人:韩离、郎桀、梅丫,他们都不再拥有上古神兽的力量了。在经过严苛的锤炼和羽神的催发之后,他们的神力曾一度得以比肩神祇,而术法的运使最终又抽取了所有的神兽元灵,也令他们重归了凡人之体。 对此,池棠并不觉得沮丧,甚至还有一种重获新生似的轻松,这些年从知晓有火鸦元灵寄于己身到神力焕醒,功力日增之余却也有了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置身于幻境迷梦之中。 现在这股神奇的力量总算起到了功效,开启天外之门,从此消除了妖魔祸世的隐患。而自己,重新再做回那个仗剑天下的负剑士,与乾家同门一抒胸中块垒,又何其快美哉! 每个五圣化人对于神力的得而复失似乎也并不在意,韩离淡然的抚着项下的珍珠,与池棠对视一笑;郎桀更是豪情焕发:“纵使没有寒狼之力,我却也是莽族战神,更是这妖灵一族的圣王,一样可以带着他们去征服天外之天。”梅丫兴高采烈的表示:“你去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倒引得那颜无当老人一阵呵斥:“梅囡不害臊哩,恁不管村里后生哩?” 也许,这样的神力对他们来说,既是天赋异禀的资质,却也是一种天降大任似的负担罢…… 五色光团倏忽间好像沸腾起来,光华涌动的速度加剧,无形的罡力瞬间在整个裂渊国撼然震动,从冥晶神殿延伸而上,直通向云峰绝壑外的高耸塔尖。紫蓝色的光芒在罡力的影响下越来越亮,大漠上黑压压一片的迁徙族群被这异象所震慑,很多妖灵露出了莫名敬畏的表情。直到紫蓝色光芒的陡然大盛使他们被晃得忍不住侧过了眼,一个背生双翼的身影才闪电般从光芒中穿出,径向冥晶神殿而去。 第120章远征天外 “他们回来了!”说话的是公孙复鞅,傅嬣很娴静的立在他身旁。只是他们的目光却看向了殿外,对灵息敏锐的感应使他们精准的把握到了来人的方向。 不过片刻,那双翼身影便已穿入正殿,在羽神身前洒然降落。 “天印之师斥候鸿翼归报。”双翼身影的礼节很简单,稍稍一躬便即抬起头来,他知道三位神祇并不在意那些后世的繁文缛节。 羽神保持着她的优雅:“天印界是怎生情景?” “天有三日,无昼无夜。大水滔天,呼吸无碍。而不必运功作法,便可一跃数丈。水上多有陆地岛屿,水下更有怪鱼怪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尚幸没有修成法术,属下几个亦猎杀内中一尾硕巨怪鱼,除了一开始要少许适应之期,与此间世界大致相似。” “所以在远古时分,其界觊觎此间世界,正是相似相类之故,现在轮到我们去他那里了。”海神抖抖髭须总结道。 羽神考虑的更多:“只不过是怪鱼怪兽,并非灵智之身。我不认为仅凭这些怪鱼怪兽,此界就有侵袭此间世界的能为,更不能滋生如天印石这般的邪异之物。” 鸿翼接道:“另几位同侪已经留在那里,既是为了继续察探,也是为后续大军安置落脚之地。属下只恐诸神等待焦急,故先行回报。” “我知道你的意思,羽神。”海神这是在回应羽神的前一句话:“这个天印界自然有别的生灵,而那些生灵肯定不那么好对付。但我不建议太过谨慎小心,既然远古之时他们没能得逞,就说明我们也一定有克制他们的力量。现在鸿翼探明了地势季候,那我们的士气就可鼓而不可衰,打他个先声夺人!” 郎桀早就听的战意澎湃:“好!我这便引天印之师当先杀入!” “不,你先留在这里。”海神一摆手,阻止了郎桀的反驳:“不是说你没了神兽之力便小觑于你,这与神力无关。此间族类迁徙尚有时日,你是圣王,先自去了天外之天,其他的族类便失了主心骨,万一再生波折,可不是功败垂成?况且阿鲡还在操持后续,她那里,你总也得照应着,你们不才是相好么?” 听到这话,郎桀倒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鲡妃一直悉心尽力的主持阒水迁徙的事宜,这两年几乎和自己都没见过,而自己倒和那梅丫日日相随一处,虽说自己性情洒脱不羁,但这件事上,确实是欠考虑了,至少也得等自己照应好了鲡妃,待妖灵族迁徙完毕才是正理。 “再说,昔年是我受那天印石之惑,我若不去和他们算算这个老账,可不是枉为这蛟龙一遭?”海神精神抖擞,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听见刚才说的吗?那里大水滔天,正是我施展能为的得意之地,征讨此界,舍我其谁?” “说的是,我就不跟老爷子争了。”郎桀大感有理,不再坚持。 …… 妖灵一族对天外之天的远征,于斯日开始。 五神兽元灵的光团持续闪耀,罡力的震动经久不息,云峰绝壑上的高塔塔尖,更是炫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前往天印界的入口就此大开。 海神悬浮于空,号令声如雷霆般威严雄壮: “海神族之神灵巨兽为先行,霸其水域,互为呼应!” 群妖轰然大喊声中,阒水的洪荒巨兽在半空中现出轮廓,那赤空荒海的蝦蜍鼍龙赫然便是第一个,他硕大的身形几乎完全遮住了塔尖的强光,而后又在海神强绝的神力推送下,完全被塔尖强光所包围。 这些巨兽是远征天印界的先锋,接下来则是一万之数的天印之师,由昔日虻山天军和阒水之军的部分精锐混组而成。他们结成了整齐的队列,一批又一批的跃入塔尖的强光之中。 随着战事的进行,还会有更多的后续远征军加入其中。 海神就在空中现出了本相,双翼张开,健硕的蛟龙之身昂扬着雄浑的气势,迎着强光振翅而入。 妖灵们发出血脉贲张的呼喊,在云峰绝壑之下旋绕不止。 …… 池棠远远的看着,却忽然发现那只韩离的猎隼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韩离的肩头,似乎是在喁喁私语的情形,池棠当然知道力儿现在的神通,而这种交流也并不出奇。 记得是郎桀派出了力儿跟随凌涛的扫讨之军去解决血泉的余孽的,后来那天灵鬼将冉永曾也去了,相信必是手到擒来。可为什么……为什么韩离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甘兄……辞世了……”韩离在犹豫了很久之后才涩然说道,声音很小,可在外间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却又令在场的几人听的异常清晰。 什么?池棠完全震住了,正在观看远征情形的几人霍然转头,董瑶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姬尧从父亲身边快步赶了过来,而无食更是身上一哆嗦,竖直了耳朵。 甘斐死了? …… 曾经幽暗的沉眠之森显得比往昔要明亮了不少,就在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之下,一头白发的白狐在树根缠绕中抬起了眼,他的气色比囚禁之初已然大为好转,两颊透出一抹润红,精神也颇为饱满,倒不像是久在囹圄饱受折磨的情形。而他抬眼的原因,则是听到了一阵分明熟悉却又久违的竜窣脚步声。 “我听说了,你在魔境树牢这些时日表现得很不错。”千里骐骥就这样施施然从森森林木间步入,并且像是早就知道白狐发现了他,身形未至,那淳和清越的嗓音便先传了过来。 白狐看到茹丹夫人一身淡雅的白裙,还是那么甜蜜温馨的挽着千里骐骥的臂弯,看向自己的微笑只有从容祥和,再不见昔日的半分冶荡诱惑。 “吾王、吾后,又见面了。”白狐淡淡的称呼道,他早不是那时狂热的复辟者了,对千里骐骥似乎也并不再那么膜拜而崇仰。 “我早已不是虻山的王,就算是过去的称呼积习未改,可你也得小心措辞。”千里骐骥没等白狐回应,又环首四顾,口中啧啧连声:“地爬子在羽神凤凰和那位圣王面前,对你一再美言,说是多亏你的襄助,才使他得以用最快的速度解开了沉眠之森的奥秘。” “左右是困在此间,无所事事,就替那地爬子分分忧了。”白狐一副不值一提的表情,好像破解奥秘不过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手到擒来。 千里骐骥收回了环视的目光,却盯住了白狐的双眼:“我知道你对我不满,你的凌云壮志也完全成为泡影,更是觉得此生再没有可以追逐的目标而变得自暴自弃。” 白狐扬了扬嘴角,不知道是在冷笑还是在表示不屑。 “还记得厉影么?我送给那位澜沧王的礼物,我那个不成器的子嗣,不会化作人形的驽马。它在出去野了那么久之后,终于在昨天回到了我的身边。” 白狐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千里骐骥在今天找到这里却说起这个无关紧要的事体,不过他也就是姑妄听之,不发一语。 “它给我带来了消息,那位澜沧王覆灭了,死在了他师兄的手里。你认识他的那位师兄的,是我把他师兄和你一齐带到了抚意居。” 不就是说那个胖壮骁悍的甘斐么?一想到甘斐,白狐就想起他对自己追求布奴莎的诸多阻挠,心下微微一颤。 “同时,那位师兄也死了,准确点说,是和澜沧王同归于尽的。”千里骐骥看到了白狐脸上瞬间泛起的惊讶之色,不由微笑:“我知道你和他之间有过的纠葛,也知道他的死对你意味着什么。你一定认为夹在你和你心上人中间的最大阻隔已经消除了。” 尽管对甘斐的死足够意外,可白狐还是在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苦笑了笑:“那又如何?我是妖灵一族的阶下囚,什么也不可能去做的了。” “天外之天已然开启,吾族圣灵远征在即。我刚才说过了,地爬子的美言令你有了新的使命。因为你出色的智慧和非凡的灵力,你将成为第一批进入天启界的斥候。先别急着问问题,你会知道天启界是什么的。地爬子在负责隐森界的哨探,分身乏术,又因为和你这些时日在魔境树牢的共事,所以他把你推荐给了天启界的斥候队伍,而这就是你再次追逐目标,重新开始的机会。你是七窍玲珑心,不必我多说,你就应该清楚我的意思。” 千里骐骥对白狐的反应很满意,转身离开时,语调显得意味深长:“斥候只是开始,天外之天的远征顺利,那里就会成为所有圣灵新的栖息地,你的那位心上人早晚也会迁徙过去的。到那时候,作为有功之臣的你与她相见,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 千里骐骥和茹丹夫人的身影如烟雾朦胧般消失在沉眠之森的入口,而他最后的声音还在白狐耳边回绕:“哦,对了,我也要去,圣王既往不咎,对我也委以重任。我是行将待发的天启之师的首领。” …… 灵风听到了乾家本院突然响起的痛哭声,当她纵影一晃,刚至院内时,就看到了颜皓子怀抱着的甘斐尸体。 这个胖汉形貌一如生前,双目紧闭的脸上竟还透出了一丝满足的安详,这令灵风觉得,也许他死去时并没有遗憾。而既然没有遗憾,为什么其他人会显得如此沉痛悲伤呢? 洽儿发不出声音,可她泪流满面痛不欲生的表情却更令人心疼;黛丝莉用力拖住了洽儿,自己却早已泣不成声;乾擎天强忍着悲痛扶住李氏,不让她因过度伤心而软倒;嵇蕤背着那柄云龙剑,却捶手顿足的恨声连连:“师兄!师兄!你如何不用这把云龙宝剑!……”还有一个青袍大汉,不住打着自己绒毛盛密的胸膛,恨恨不已,责怪自己没有及时赶到黎潇山下。 那位定通大师也来了,神情肃穆,双手合十,口中不停的默颂着往生经文。 最奇怪的,是那个同属慕枫妖灵的莎儿,歪着头,像是不忍看甘斐的尸体,可视线分明是定在甘斐的面孔之上,她在微微抽啜,泪水在蔚蓝的眼眸下打着转儿。 灵风忍不住站在了莎儿身边,她想弄清楚,妖灵的哭泣是怎么达成的。然而莎儿看了她一眼,却好像找到了支柱一样,向她身上一软,语带哽咽:“灵风姐姐……我爹爹……爹爹他……” 灵风抱紧了莎儿,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她知道这是安慰的意思。可不知怎么的,似乎是被这样的气氛影响,她也觉得鼻头有点酸酸的。 “真蠢……”她对自己道。 …… 韩离于雅境清奇的孤峰幽水之畔伫立,看到了在简朴草庐前的灵蟾真君和盈萱,虽说外貌大有差异,可他们在一起时竟给人一种极为融洽的相配之感。而更令韩离惊奇的是,在另一所草庐旁,他还看到了荔菲纥夕与那位飞剑门的弟子,是叫訾恒的吧?他们也在一起了? “烨电鹰圣?你怎么来了?”灵蟾真君认出了眼前那个沉定雍雅的剑客。 韩离摊了摊两手:“雷鹰神力早已离我而去,我现在不过凡人一个罢了。” “也就是个称呼,至少我认得你时就这么叫你了。”灵蟾真君应该知道了五圣神力抽离的消息,因此毫不意外:“怎么了?鹰圣?你是如何寻到这碧寒潭来的?” “得海神老爷子的帮助,还有那位郎圣王的首肯,他们答应让我来碧寒潭看一看。” “嗯,难怪那时候我看你和我们说话时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也问过我们来碧寒潭之法,原来是早就打定主意到此一行了。”盈萱笑盈盈地说道,荔菲纥夕与訾恒也正向这里走来,在这里很少能看到外客。 “你来这里是为了看谁?”其实灵蟾真君也知道,所以很快又接着道:“是为了那个鲛人公主?可是……我记得她和你并没有太多交集,当初诱惑你的只是她的妹妹,而且……她妹妹也已经去世了,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 盈萱也有些疑惑:“魔帝和圣王都已宽恕了公主的罪愆,在以后,她和我们整个碧寒潭的族群都将搬到那些被征服的天外异界。我不是很明白你坚持要见到公主的用意,如果是因为什么子虚乌有的感情,但恕我直言,公主心中只有那个人。” “开山子前辈的情深一往令人感佩,我也无意卷入。我只是想来看一看,云舞晴这个名字的主人。而舞晴……便是我心中最大的心结,也许通过这次相见,我会真正的走出来。”韩离的手有意无意的从面目一直抚到颌下,又从颌下轻轻落在脖际的珍珠之上,笑容带着追思怅惘,却也有几分莫名的憧憬快慰。只有从舞晴这个名字中走出来,他才会去勇敢的面对那位一模一样的女孩。 …… 改天换地日新月异,朝野更迭成败相类。 在妖魔侵袭的威胁完全消弭之后,人间的战乱再度开始。 成功击败了武陵王司马晞和著作郎殷涓叛乱的桓大司马,最终也没有走上权力的顶峰。胁迫天子追加的九锡,则因为谢安等人的故意拖延,直到他去世也没有实现。 盛极一时的桓氏一族就此走向衰弱,取而代之的是陈郡阳夏的谢家。祀陵尉在经历了漫长的变迁之后,成为了北府军的前身,也是谢家手中足以与天下争衡的举足轻重的力量。 另一个方向,关中的苻坚,则在王猛、邓羌等人名臣良将的辅佐下,终于开始了一统天下的浩壮征程,氐秦国与慕容燕国的战事全面爆发,并且节节胜利,已巳年,燕国吴王慕容垂降秦;庚午年,慕容垂与王猛大举灭燕,擒燕帝慕容暐;辛未年,氐秦灭仇池;癸酉年,西南夷邛、筰、夜郎皆归附于秦;丙子年,氐秦再灭盘踞西凉近百年的凉国张氏。 一个占地广袤,带甲百万的强大帝国崛起于华夏大地。 然而水满则溢,月盈反亏,强盛的氐秦国在那场震惊千古的大战之后,迅速走向了衰落。强横的晋国北府军在淝水一举击破了投鞭断流的百万氐秦大军,苻坚也在统一壮志未酬的心境下落得个风声鹤唳、一溃千里的下场。 新的英雄在此时崛起了。 …… 乙酉年五月,复兴的燕国飞獠雄骑浩浩荡荡驶入长安城,曾经属于那位英武的氐秦国君的宫殿现在被另一个年轻的鲜卑王族所占据。 他叫慕容冲,是前燕幽帝慕容暐的幼弟,燕国灭亡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方当始龀的孩童。 他成了氐秦的俘虏,并在成年后,由于姿貌俊美和姐姐一起成为了苻坚的榻前宠幸。而经过十数年的忍辱负重,慕容冲等来了一飞冲天的机会,亲自引兵攻下了氐秦国的这座都城,让苻坚又一次仓惶出逃。 慕容冲正走在长乐宫长长的梯阶之上,故地重游的感觉使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他终于成为了立国兴邦的雄主,而曾经在这座历史久远的宫殿之中发生的历历往事更令他大生感慨。 就在长乐宫那旷大的宫殿之内,他屏退了随从,单身一人就着通明的宫灯坐下。在很久以前,他曾经以另一个人的躯壳置身于此,那种怀着极度渴望的心情似乎直到现在还能深切体会。那么在这个心愿已遂的夜晚,自己也应该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成功。 眼角忽的一跳,慕容冲的手已经摸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对于殿边忽然出现的那只黄狗,他尽管感到诧异,却依然保持了镇定,淡金色的光芒在他眼中闪了闪。 “娘妈皮的,就是他!”黄狗口吐人言,还很嚣张的用后腿在狗脸边挠了挠痒。 慕容冲眉头紧锁,他发现了黄狗说话的对象。 一个背着剑,头发虽已见花白,却掩不住那股英锐之气的老者;一个体格精壮,眉目舒朗的年轻人。他们无声无息的现身,又分左右两边堵住了自己的退路。而更令他紧张的,是他看见了他们身着的服色——褐衫短襟,这个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的衣装。 “巨锷士早就察觉了你和地灵鬼将的图谋,只是为了找出你的下落却颇费了一番周折。三十年了,我们总算等到了你。”背剑老者的话令慕容冲暗暗心惊,尤其是背后的那把剑,他早已见识,几乎天生就是自己九黎玄体的克星。 “尔等何人?”慕容冲强自保持镇定,握着剑柄的手开始用力,对于这一世自己的武艺,他还是颇有信心的。 “荆楚乾家弟子,姬尧。”年轻人双手一分,两把湛蓝的短剑赫然而现。 而那老者的声音伴随着宝剑出鞘的龙吟激荡而至:“荆楚乾家弟子——池棠!” (全书完) 后记 2012年5月8日始发,到2016年5月8日完结,整整四年的时光,对于笔者来说,无论成败如何,这已是一段弥足珍贵的经历了。 四年时间,为情节走向殚精竭虑,为挖坑填坑绞尽脑汁,有的时候落笔万字尚觉意犹未尽;有的时候却不过寥寥数语便已大费周章。《三国演义》也只不过80余万字,然而笔者现在一看,不由吓了一跳,足足是《三国演义》的四倍。 长篇不好写,尤其是多主角多支线的叙事架构,还经历了长时间的耽延,整体的框架和构思表达难免出现了偏差和不一致。而由于缩减了原先计划的缘故,之前某些留下的线索在最后只能进行大幅度的削减和修改。 个人最喜欢的,正是第七卷《血雨腥风》,其实这正是原计划铁血大战的前导,不过在修改思路之后,第八卷就不免有了仓促收尾之嫌。也罢,这就是宝贵的经验,希望在以后的创作中能用得上。 总要休整一段时间才会开始新篇章的筹划,最后,感谢四年来书友们对《伐魔录》不离不弃的支持,祝书友们万事如意,生活快乐。 再见。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福利小说网—http://www.fltx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