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物语》全集 作者:裟椤双树 声明: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0.浮生物语·长生(1) “我对找人没有兴趣。”我难得勤快地擦拭一整排的玻璃橱柜,玲珑剔透的糖果与糕点在里面摆出可爱的pose,诱人犯罪。 身后那个女人,三十左右的年纪,圆脸圆眼,眉目若画,一身精致。她要了一杯绿茶一份提拉米苏,已在藤椅里坐了一个钟头,目的只有一个——要我帮她找个人,男人。 “我开的是甜品店,不是私人侦探所。”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拒绝她了,报纸叠的帽子扣在我头上,很滑稽。 “我知道你不是人类。”女人深棕色的眸子里,是抓到救命稻草的渴望,“也知道你的规矩。” 她从精美的手提包里摸出一包黑布卷裹的东西,沉沉地摆在桌上,黑布打开,金光耀眼。 “再多十倍也不成。”我坐到她对面,把一堆闪亮尤物推回她面前,“最近我很忙。只有听你讲完一个故事的时间。别的,无能为力。” 女人眼里的光,如烛熄灭。 五月初夏,阳光微灼。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街,青石铺成的路托着灰白的墙,碧绿的爬山虎长得欣欣向荣,飞鸟掠过,三两行人。末端的小院,据说是明清时的建筑,后院有棵孱弱的银杏,树下一丛栀子花,正值初放,幽香暗浮。半年前,我只看了此地一眼,便买下了它,开了这家甜品店。店名有点怪,叫——不停。 女人的话没错。我不是人类。 我是一只树妖,生于漫天飞雪的十二月,历世千年,四方游荡。从来没有一处地方,能长久停下我的脚步。 我喜欢金子,但对甜品没有兴趣,怕胖。只因我雇来的两个帮工只会做甜品,他们欺骗我的感情,应聘时说什么都会做,特级厨师,天花乱坠。总之,我开川菜馆的梦想终折戟于一家甜品店。 “我只对听故事有兴趣。”茶香缭绕,我伸个懒腰,窗外夕阳浅淡。慵懒神情无非向女人昭告:有话便说,无话请走。 “听完这个故事,不知你会不会改变主意?”女人啜了一口碧绿的茶水,微微皱了一下眉。 我知道那茶叶泡出来的水很苦,对每一位并非冲着甜品而来的特殊客人,我都建议他们点这种茶。 这茶叶,叫“浮生”。 女人放下雪白的骨瓷茶杯,轻轻吸了口气…… 1. 阿辽不识字。她一连念了七年小学,从七岁到十四岁,还是不识字。除了自己的名字。 教过她的老师都很挫败,连班里那个总流着憨憨口水的小光头都能歪歪扭扭默写“床前明月光”,阿辽却不行,今天教她的字,翌日便忘得一干二净。 除了不识字之外,阿辽总归是个中规中矩的学生,学校没有开除她的理由。今年,是她第二个六年级,跟往昔的学弟学妹成了同窗。 老师们没有谁喜欢她,同学中的嘲笑也从未少过,上了七年学还是个文盲,不是脑残是什么。可阿辽毫不在意,总是笑脸迎人、满目阳光,灿烂如鲜活的向日葵。 于是,她又多了个“缺心眼”的评价。 对阿辽来说,最惬意的时光,就是放学之后,背靠着银杏树的树干,吃着豆沙冰,眺望远方。 她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只飞鸟甚至一只蚂蚁,连这棵银杏树都是有趣而可爱的,还有一只叫不出名的鸟儿,白脊黑翼,停在葱茏的枝桠之间,婉转鸣唱。她喜欢靠着树干打盹,背后那股坚实的支撑力带来说不出的安稳,清脆的鸟鸣,给予她另一种恬淡的幸福。 不过,惬意也要付出代价。阿辽常常一觉醒来,发现自行车不翼而飞,迄今已经丢了十几辆了吧。 浮生物语·长生(2) 也许别人比我更需要它。阿辽每次都这么跟自己说,然后花一个半钟头,从麦田里的小路漫步而上,穿过一小片银杏树林,乐呵呵地回到小山坡上的家。 这座小镇,遍种银杏,每年的初秋,阿辽都会看到街头巷尾有人拿着长长的竹竿,用各种夸张的姿势从银杏的树冠上捅下许多圆滚滚的果子,他们说那是白果,又叫银杏子,有营养还能治病,拿回家炖鸡汤是上上之选。 一周前的傍晚,阿辽放学经过,一个一身黑布褂子的白发老头,站在她每天都要经过的银杏树下仰望树冠,风霜成皱的脸孔上,是说不出的愁苦。 “大限……”老者摇头,喃喃。 “老爷爷,有什么我能帮你么?”阿辽走上前。 老者回头一看,皱纹顿时舒展开来:“阿辽。” “咦,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常看到你从树下经过。”老者和善地摸着阿辽的头,“不过,以后就看不到喽。” 阿辽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我没看到你呢?” “你看到了啊。”老者笑着,慈爱地擦去阿辽嘴角的豆沙冰,“每天放学不按时回家,总要吃豆沙冰,再靠着树干打个盹才肯走。” 阿辽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嘿嘿笑。 “活着真好啊。”老者的手慢慢垂下,看着阿辽的眼睛,流露着羡慕。 “那就继续活着啊!”阿辽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羡慕可感慨的。 老者摇摇头:“我病了,活不了多久了。” “啊?”阿辽一惊,“那老爷爷你赶紧上医院呀!”她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指着银杏树道,“吃那个白果还是银杏子,我听好多人都说那是能治百病的!好像再等一个月就能结果了!” “银杏子?”老者略是一怔,喃喃,“倒是真对大劫有帮助,可那不是谁都能吃到的呀……” “满街都是啊。”阿辽急急说,“到时候我帮你把它们打下来,你拿回去熬鸡汤……” “哈哈,傻丫头哟。”老者恢复常色,笑道,“不早了,快回家吧。”说罢,在她背上轻轻一推。 阿辽觉得自己身子一轻,竟“飘”出去了好几步远,待她回头再看时,银杏树下已是空无一人。 2. 当晚,小镇上落了一场冰雹,罕见的大,弹珠样的冰块密集落下,花间草丛,大地屋顶,疮痍一片。 翌日清晨,阿辽上学时,在银杏树下看到一只死去的鸟,白脊黑翼,翅膀僵直地铺展开,至死都保持着飞翔的姿态。 阿辽莫名地难过。在树下挖了个坑,埋了它。 从那之后,阿辽再没听到银杏树上传来的动人鸣唱。她在树下的梦,少了一个温暖的声音。 而且,她再也没有看到那个黑衣白发的老者。 这天,天气异常差,乌云遮日,闷热难耐。 阿辽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银杏林时,身后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有人悄悄尾随。 阿辽回头,背后空空,哪有人影。 继续走,银杏树林里偶尔拂过一阵稀罕的微风,树叶在顶上唰唰轻响。背后那奇怪的感觉仍在。 喵!!! 一声锐利的猫叫自林中惊乍而起,阿辽猛回头,暗光树影之中,一道白光自空中直扑地面,继而一阵狂风,卷裹了泥土石块,猛扑到阿辽身上,迷了她的眼睛。那股强大的力量,硬是将她朝后推开了数十米远,双脚在地上划出长长的痕迹。 站在林外,望着这片再熟悉不过的树林,阿辽突然有了某种不安,甚至畏惧。在那片飞沙走石的林间,看不到光线,辨不明声音,只有危险。 浮生物语·长生(3) 阿辽飞快地跑回了家。 “又跟谁打架了?”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扎一条围裙,把一盆热腾腾的汤小心放到屋子中间的八仙桌上,再摆几盘精致的小菜围绕在汤盆四周。 阿辽站在门口,局促地搓着手,马尾辫散了,嘴角一块淤青,红色校服上污痕道道,上衣的扣子已经失踪大半,仅剩的也摇摇欲坠。 “隔壁班的两个男生找一年级的小孩借钱,那小孩吓得直发抖。”阿辽慢慢蹭到桌子边,眼馋地看着一桌饭菜。 只要一踏进这个家门,只要一回到他身边,阿辽所有的不安都会消失。 “有其他人看见么?”男人扶了扶眼镜,问。 阿辽吐了吐舌头,“就在学校后门的小路中间,鬼影都没一个。” “那就好。打架斗殴会被开除的。他们等这机会很久了。”男人松了口气,“先吃饭还是先上药?” “吃饭!!”阿辽欢呼,又道,“对了,今天回家的时候好奇怪,好像有人在跟踪我。路过银杏林的时候,我被一阵怪风给推开了。林子里还有奇怪的动静。我没敢细看,跑了。” “哦。知道了。快吃饭。” 阿辽有家,但是没有父母。 身边这个男人,高高瘦瘦,喜怒无形,长相清俊,名字普通——梁宇栋。 她管他叫师父。 一声师父,有名无实。十一年时光,梁宇栋除了照顾阿辽的饮食起居之外,没有教授她任何东西。 他会制药,从远远的山中采回药草,或晒干或烘焙,无数个月明星稀的夜里,院子最西边的房里总传出阵阵捣药的声音。 阿辽曾偷偷从窗缝朝西屋里窥望,鹅黄的灯光下,梁宇栋专注地举着小勺,从黝黑的药罐里舀出一勺粉末,放进手中白若皓雪的细瓷瓶,轻轻摇晃。边摇晃,边看着摆在手边的一本线装册子,古旧得像枯叶一样脆弱。 阿辽以为他是全神贯注的,可每当她想看得更仔细些时,总有一股风沙从窗沿里吹进她眼里。到她强睁开揉得通红的双眼时,梁宇栋已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边,拧着她的耳朵把吐舌头的她押回房间。 这样的情景一年总要发生个好几次。那本古旧的册子,是阿辽除了豆沙冰之外最感兴趣的东西。 她偷看过,可她看不懂。册子里的字密密麻麻,小蚂蚁一样昂首挺胸地嘲笑她,其中有一页,被翻得快要烂掉。 在许多个月色清朗的夏夜,或者红梅映雪的清晨,梁宇栋坐在院落里的石桌前,自斟自饮。微醺之际,他总是沐着月色或是疏雪,轻声颂吟。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路过的山风掀动他整洁的衣裳,扫落几片花瓣,沾染在他乌黑的发间。每到这时,阿辽会兔子一样蹦到他身边,站在石凳上,嘻嘻笑着把花瓣从他头上拿下。 “玩风雅玩够没有?不用吃饭啊!”美好的气氛常被一个女高音打断。 一身华丽白衣的末白,端着一盆青菜,冷若冰霜地走到他们面前,把盆子朝阿辽面前重重一放:“死丫头,洗菜去!” “遵命!末白姐姐。”阿辽一吐舌头,端起盆子就跑。 “你脾气好差。”梁宇栋耸耸肩。 末白狠狠剜他一眼,看着跑开的阿辽,冷冷说:“我没你那么多感情,我最讨厌感情用事。” 该怎么解释末白这个女人呢?梁宇栋是阿辽记忆中第一个见到的男人,末白则是她见到并能记住的第一个女人。 他们三个,同一屋檐下。 末白极漂亮,媚眼入骨,风情万种。最爱打扮,每天都穿不同款式的衣裳,但颜色总是万年不变的白。她不是梁宇栋的妻子,也不是他的亲人,好像也不是朋友,她整天只是骂骂咧咧地承担下大部分家务,有时出远门帮梁宇栋采药,其他时间一律失踪。 浮生物语·长生(4) 从小到大,阿辽从来没见末白对她笑过,对她除了大吼“把脏衣服脱下来!”、“滚回来睡觉!”之类的话语之外,就是白眼加无视。 阿辽知道末白最爱吃鱼,有一次末白生病吃不下东西,她偷偷跑到山后那条河里给她抓最新鲜的鱼,差点失足掉下去淹死。等她把熬好的鱼汤端到末白床前时,被她一巴掌打翻在地,让她滚远一点。 对这种变态巫婆vs纯小绵羊的相处方式,阿辽不生气,只是奇怪。左思右想很久,都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末白。难道是末白觉得自己长得太难看了? 虽然有点困惑,可阿辽还是不生气,她根本没有“生气”或者“记恨”这些概念。 末白跟梁宇栋一样,依然是她身边最重要的人。 把凉凉的药膏抹到阿辽的伤口,梁宇栋摇头道:“跟你说过n次,做人要低调。跟人打架,打坏了怎么办?” “我又不是瓷杯子,哪那么容易坏呀。”阿辽疼得呲牙咧嘴,“轻点,轻点。” 他停止了手里的动作。 “于我,你就只有这一个。”他略略怔忪地看着阿辽,很快恢复常色,起身拿上药箱朝里屋走,“厨房里还有汤,自己去盛。” 师父最近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呢。 阿辽看着他的背影,小心揉着嘴角。 3. 梁宇栋第一次见到阿辽的时候,阿辽只有三岁多。 当他把厚厚一叠钞票扔到油渍肮脏的木桌上,两道贪婪的视线充足了电似地闪亮着。女人干裂的嘴唇抖动着,小声说:“没想到山里捡来一个丫头,居然有人肯花钱买。”说完即刻换了副脸色,兴高采烈地朝厨房喊了一声:“丫头,赶紧出来。” 这一天,十二月的尾巴,山里下着大雪。 出现在门口的小姑娘,三四岁的模样,一件袖口跟领口都开线了的旧薄毛衣裹着瘦小的身躯,一盆刚刚煮好的土豆端在手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遍布着黑灰的小圆脸上灵动闪烁。 “爸爸。”她一溜小跑到男人身边,欢快地仰起头,把土豆递到他面前,“你看,这次没有煮糊掉呢。” 男人不耐烦地把碗夺过来放到一边,把她拎到窗前,朝年轻男子面前一推:“拿去,你的了。”说完,他对小姑娘一瞪眼,道:“以后他就是你爸,跟他走。” 他交出去的不是一个人,只是件买卖自由的货。 “爸爸妈妈他们很高兴呢。真好。”站在歪歪扭扭的篱笆门前,小姑娘回头看看曾经的“家”,忽闪着一对大眼睛,脸上没有哀伤没有愤怒没有害怕,只有笑容,美好得像一朵悄悄开放的野花。 梁宇栋看着这个小丫头,从他牵着她的手把她领出家门起,就像一只乖顺的小猫,没有任何排斥,由着他把自己带往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你都不问我要带你去哪里么?”他问她。 “不问。”她仰起小脸,擦着冻出来的鼻涕,嘻嘻一笑,“你又不会吃了我。” 他摇头,蹲下身,抽出手绢细心擦着她脏脏的鼻子,笑道:“果真像白纸一样干净。” 积雪在院子里铺了薄薄一层,外面那棵高大的银杏树紧挨着院墙,这样的天寒地冻,冷风料峭,这树上却层层叠叠地生着翠绿的银杏叶,片片都鲜嫩得能掐出水来。 白雪绿叶,反常的搭配焕发着盎然生机。 梁宇栋望了这棵树一眼,牵着他的小丫头转身离开。蜿蜒的山路上,一大一小两对脚印,朝前延伸…… 简陋的乡间旅社里,梁宇栋收拾着脏乱的床铺,皱眉道:“明天就到家了。今晚将就一夜,早点睡吧。”他回头看着左顾右盼的她,“阿辽,听到没有?” 浮生物语·长生(5) “这里……”她跑到梁宇栋身边,高兴地拉住他的手,“这里的房子好漂亮呀!”说着,一纵身扑到床上,在散发着淡淡霉味的棉被上滚来滚去,拍手直笑:“好软好舒服!” “你以前都没有睡过这样的床?”梁宇栋坐在床沿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兴奋得满脸通红的小孩。 “我的房子里没有床,爸爸妈妈那儿才有。但是我有很多稻草哦!而且我一直都跟小嘟睡呢。靠着小嘟可暖和了。”她抱着枕头,小脸紧紧贴在上面,“不知道小嘟吃饭了没有。” “小嘟是谁?” “帮爸爸妈妈看院子的狗狗啊,雪一样白的毛,个儿可大了,可总不长肉,瘦瘦的。” “哦,这样的啊。” 梁宇栋把她的身子放正,拉过被子给她盖上:“睡吧。今晚不会冷的。” “嗯!”红苹果一样的小脸,哧溜一下缩进被窝,只露出一双流动甜甜笑意的眼睛,“今天,好高兴。”说着,她又冒出半个脑袋,认真问:“以后还能看到爸爸妈妈么?” “他们会过得很好。”他摸摸她的头,“遇到你这样的女儿,是他们几世修来的福气。” “哈,真好!”她心满意足地缩进被子,安心睡去,“你也早点睡哦,师父。” 说着,她又把脑袋钻出来,朝梁宇栋甜甜一笑:“师父,你真好!” “嗯。”梁宇栋不自然地笑了笑。 来时的路上,他做了两件事。一是在路过一片辽阔田野的时候,随口给了她一个名字,二是明确了两人今后的关系。他不喜欢叫她丫头,更不喜欢她管自己叫爸爸。 深夜,刀一样的山风从破损的窗户里呜呜灌入,大山里的冬天,湿冷能钻进骨髓。梁宇栋坐在床上,借着油灯的微光看书,泛黄的册子,比那布满尘土的灯盏还要旧。阿辽紧挨在他身边,睡得像小猪一样熟,手指憨憨地放在嘴里。 合上册子,看着身边这个小人儿,他木然的脸孔在摇曳的灯光下,笼上深邃的沉郁。 一阵强风灌入,吹灭了油灯。 梁宇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揉揉鼻子,苦笑。原来自己已经虚弱到这个程度了,飞天遁地,指木成宅,已是当年旧事,如今,竟连一场小小的严寒都无法抵御。 纵是已修成人形的银杏树妖又如何,有千年道行又如何,大劫将近时,也不过一具苟延残喘的皮囊罢了。 逃得过,便是长生,逃不过,就是末路。 这就是妖怪命定的轨迹。 黑暗里,他身边传来的呼吸声均匀而安谧,阿辽的笑脸跟欢呼,在他心中时而明朗,时而模糊…… 晨曦初露时,梁宇栋在一身暖和中睁开了眼。身上不知何时盖上了被子,虽然有股怪味,但它实实在在替他挡去了寒意。阿辽身上只勉强盖着被子的一角,在他身旁蜷成了一团,一只小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依然睡得呼噜呼噜,口水直流。 梁宇栋正摇头把被子给她盖好时,阿辽动了动,醒了。 “看来以后要用胶水把你粘上,你才会好好睡觉不踢被子。”梁宇栋嗔怪着瞪她一眼。 阿辽揉着眼睛坐起来,说:“我没有踢被子啊!” “那被子怎么跑我身上来了。” “半夜我听到你在咳嗽呢,所以给你盖被子呀。”阿辽老实地回答,“不是踢的。” 他略一怔,问:“把被子给我,你自己不冷么?” “冷,但是我不咳嗽呀。”阿辽嘟起嘴道,“以前小嘟也咳嗽,还发抖,我只要拿稻草厚厚铺在它身上,再抱着它,它很快就好了哦!” “我又不是小嘟。”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浮生物语·长生(6) “可你在我身边啊。”阿辽歪着头,认真地掰着指头道,“不想你生病。你生病了就会不高兴,你不高兴阿辽也不高兴。阿辽想爸爸妈妈还有小嘟,还有师父,身边的所有人都高兴呢!” “傻孩子。”他摸摸她的头,嘴角的笑容里有难言的涩。 因为你在我身边…… 好吧,从今以后,你就只在我身边。 梁宇栋伸出食指,轻轻戳在阿辽的眉心,淡淡的光彩从指尖溢出。 阿辽,你再没有过去,只有跟我一同生活的未来。 4. “砰”一声巨响,房门被人直接撞开来。 末白捂着胳膊,嘴角挂着血丝,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脚一软倒在了地上。 正收拾碗筷的阿辽被她吓了一大跳。她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扶住她,扭头朝里屋大喊,“师父师父,末白姐姐受伤了!!” “放手!” 末白推开她,挣扎着站了起来,皱眉直视着匆匆而出的梁宇栋,低声说:“他们找来了。我打不过。用七绝咒设了结界,可以挡住他们三天。” “所谓正道,最擅长的便是趁人之危。”梁宇栋冷望着门口,“你的伤不轻,进来上些药。” “是啊是啊,末白姐姐,你在流血呢!”阿辽着急地插嘴。 “除了长生引,你知道那些药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末白根本不理她,一把抓住梁宇栋的胳膊,修得尖尖的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大劫将近,你我都没有时间了。那只五百年修为的鸟妖,已经应劫而亡,它的下场如何,你我清楚。你还差多少才能完成?” 梁宇栋略一思忖,道:“还差一味……银杏子。” “三天。”末白靠着桌子坐下,大口大口喘着气,“三天你若还不能拿到银杏子制出长生引,人祸尚能躲过,天灾在劫难逃。” “我知道。”梁宇栋收回远望的目光,苦笑着坐到末白对面,“人类总说讨生活不易,肯定想不到妖怪也有同感。”他的嘴角勉强扬起,“呵呵,妖怪也只不过想要一场云淡风轻,岁月无争。这样都不行呢。” 末白垂下眼睛,漂亮的睫毛微微颤动。 一张桌子,两个人,围出一个落寞的世界。 阿辽不识字,但她不蠢笨。 他们刚刚说“鸟妖”,说“应劫而亡”,她轻易想到了那个只有一面之缘,却有旧识之感的慈祥老者。那只死去的鸟儿,至今难忘。 “师父……”她站在他们中间,“你是妖怪么?” 她总是如此平静安详,带着透澈的明朗,好像一切跟快乐无关的东西都装不进她心中。包括在问到“妖怪”这个让许多人闻之色变的词语的时候。 梁宇栋凝视着她纯如清水的眸子,没有说话。 “还有保密的必要么?”末白看了他一眼,对阿辽道,“反正你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告诉你,我跟你师父都不是人类。他是一只银杏树妖,别看他年轻,实际上已经是个上千岁的老不死了。” “那你呢?”阿辽托着腮,只有好奇,毫无畏惧。 “我……”末白一撇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阿辽一转眼珠,道:“末白姐姐那么爱吃鱼,难道是一只猫咪?” “你个死丫头……”末白作势要揍她。 “那些真正找麻烦的人,交给我去料理吧。”梁宇栋起身,打断了她们二人的吵闹,“末白,你带阿辽到别处避避。” “避?”末白像被人刺到了痛处,噌一下站起来,厉声道,“我们能避到哪里?三天之后,如果你还不找到银杏子入药,不论你我在哪里,都只有一个下场。” 浮生物语·长生(7) “我知道。”梁宇栋略略点头。 “你知道?!”末白的眼底,闪出刀锋一样的锐利,她完全不顾还在流血的伤口,一跃而出,闪电般窜进了梁宇栋的房间,片刻后出来,手里捏着那本册子,“这本长生引的药方,你看了无数年,你以为我就不会看么?你以为你的忘言咒对我也有用么?我不是那个蠢丫头,我也是有修为的妖怪!我不过是在等你决定!” “你果然有猫妖的聪慧。”梁宇栋看着被她捏出皱褶的册子,淡淡道,“不过,你不是已经决定好了么?” “我……”末白一时语塞,把册子一扔,末白冲上来拧住梁宇栋的衣领,咬牙道,“我不想跟你同归于尽。” “嗯,我知道。”梁宇栋一动不动。 “我……”末白漂亮的眉毛扭结在一起,粉嫩的嘴唇紧抿得要渗出血来,僵持好一会儿,她颓然松开手,一拳捶在梁宇栋的胸口上,低头喃喃,“我只是想穿好看的衣服,吃各种各样的鱼,像个真正的女人,好好地活着……” “我知道……”梁宇栋轻轻叹息,把末白拥在怀里,“对不起……” 末白的肩膀抽动着,低低啜泣。 这是阿辽第一次听到梁宇栋道歉,第一次看到末白哭,第一次看到他们这么亲近彼此。 不过一个瞬间,她隐隐感觉自己平静如水的生活,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切断了。 5. 银杏子! 阿辽拿着手电,踉踉跄跄地跑在路上。 末白说,天下妖怪,命中都有一次天劫。避不过,便是死路一条,形神俱灭。幸而上古时有高人留下了一本神秘的书册——《妖灵长生方》,只要按照里头的药方配齐各类稀奇药材,再辅以妖怪自身精气,便能制成一味无色无味的神药——长生引。在天劫到来的当天服下,当可安然避过。那只死在银杏树下的鸟,便是寻不齐所需的药材,造不出鸟妖一族的长生引,过不了它的天劫,数百年修为一夜丧尽,凄凉命终于它的大限之日。 梁宇栋是一只千年银杏树妖,末白说他的大限之日,就在三天之后。 阿辽不能没有师父。 她跑得越来越快,她要帮师父找到这最后一味药。树林里有那么多银杏树,她会拿到很多银杏子。 夏夜里的山路,草香淡淡,处处虫鸣,夜空里的星子如眼睛般闪烁不止,看着下面这个一路狂奔的女孩。 山路太黑,她跑得太快,一块石头把她狠狠绊倒在地。手掌跟膝盖好像破皮流血了,疼,阿辽忍着眼泪爬起来,却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就知道你会乱跑。”梁宇栋微微喘着气,抹去额头上的汗珠,“还真是不行了。连瞬间移动这种小把戏都快使不出来了。” “师父,我帮你去拿银杏子!”阿辽仰头看他,眸子里是从来都没有的固执。 梁宇栋俯下身子,习惯性地摸着她的头:“傻丫头,银杏子不是你能拿到的。” “我能。”阿辽抓住他的手,“我知道现在还不到银杏结果的时候,但是,一定有提前结果的银杏树,我一棵一棵去找!” “阿辽……” “哈哈,得来全不费工夫。那猫妖的结界白费了。” 一阵疾风拂过,林中一棵银杏树后,跳出两个一身黑袍的中年男人,凶狠之势,竟惊落落叶无数。留着山羊胡的精瘦汉子指着梁宇栋道:“妖孽,追了你二十年,今天你休想再有活路!” 梁宇栋冷笑,将阿辽拨到身后。 另一个秃顶男子掐指一算,对山羊胡附耳道:“师兄,银杏树妖大限将至,已经没什么法力了。可恨二十年前让他跑了,不然……” 浮生物语·长生(8) “虽然现在抓他回去炼丹对我们的功力已无大用,可他好歹是千年银杏,服下后必能长生不老。”山羊胡的三角眼里闪着贪婪而阴毒的光。 两把长剑,变魔术般出现在他二人手里,寒光如雪,咄咄逼人。 梁宇栋将阿辽朝后一推,纵身一跃,赤手空拳与那对师兄弟纠斗在一起。剑光过处,几道伤口落在梁宇栋的胳膊跟背脊,绿如翡翠的液体从伤口中涌出,在夜色里泛着淡淡的光晕。 阿辽瞅准一个机会,扑上去一把抱住秃头的腿,狠狠一口咬了下去。从没有,从没有像现在这般不喜欢……这般不喜欢这两个拿剑的男人。 秃头痛得大叫一声,反身一掌劈在阿辽的胸口。阿辽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朝后飞开了去,最后落在一个柔软的怀里。 “死丫头,真笨。”末白抱着她落到地上,指着她鼻子道,“好好呆在这儿,不许乱动!”她轻灵的身体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刀锋一样插入了战阵。 十几个回合下来,两个道士的脸上多了数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末白的身上也伤痕累累。 “妖孽,白天已是手下败将,还敢垂死挣扎!”山羊胡龇牙摸了摸脸上,一手鲜血,大怒着掏出一张黄色符纸一晃,指间顿时生出一团火光,“找死!” 话音未落,火光飞出,骤然膨胀成一个火球,朝末白与梁宇栋凶悍扑去。 “这招你接不了,闪开!”末白一掌推开梁宇栋,飞身上前,双掌齐出,大喝一声,条条血红的经脉瞬间遍布于她每一寸肌肤之上。 “末白!”倒地的梁宇栋失声大喊。 轰一声巨响,空中突然落下一场密密的“雨”,熄灭了那团妄想烧毁一切的火球。 道士们的身上,嗞嗞冒出了白烟,痛得怪叫连连。山羊胡更是捂住了眼睛,在地上满地打滚。 阿辽摸了摸被淋湿的脸,手掌上一片血红。 “走!”梁宇栋冲过来,一手揽着末白的腰,一手抓住阿辽。 脑子里顿时游过片刻空白,耳畔有风声呼呼而过。 等阿辽清醒过来,已然身在山顶之上,脚下,小城依稀,灯火闪烁。 “道行不够还用血煞之术,你太乱来了!”梁宇栋抱着浑身是血的末白,强作镇定,“撑着点,我去找药。” “别干没用的事了。”末白拉住他,白如宣纸的嘴唇费力地开合,“本来以为……能沾你的光长生于世的……呵呵……虽然不能长生,可多活了这么些年,也好。” 阿辽慌了,扑上去抱住末白,大声喊:“末白姐姐,你怎么了?” 末白缓缓转过头,看定阿辽,笑了:“我就是讨厌你对身边的人总那么好……就是不想让自己喜欢上你……我怕自己会像那个笨蛋一样……”她看了看梁宇栋,“我最讨厌感情用事的人。” “你尽情讨厌吧。”梁宇栋笑着摇头,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好好活着吧……蠢丫头……”末白长长吐出一口气,今生对阿辽唯一的一次笑容,永久留在她绝美的脸上。 阿辽呆呆看着她的身体渐渐缩小,直至缩成一只小小的白猫,最后化作一道光圈,消失在梁宇栋怀中。 “师父……末白姐姐她……”阿辽傻了般用力抚摸着地上的泥土,“末白姐姐去哪儿了?” “另一个长生的地方。”梁宇栋抓住她的手,脸上看不到任何悲伤,只有释然。 阿辽抬起头,眼中泪光盈盈:“师父也要去么?如果制不成长生引。” “有了银杏子就不用去了。”梁宇栋刮了刮她的鼻子,侧身指了指他们身后,“你看那边是什么。” 浮生物语·长生(9) 阿辽回头,是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星光之下,枝繁叶茂。 梁宇栋走过去,手掌轻轻覆在树干上,嘴里默念了几句,一圈淡淡的绿光从他掌下生出,在空中画出一道好看的光痕后,落进他摊开的掌心。 阿辽看着他手中那一颗圆滚滚白生生的果子,一把擦去了眼泪,傻傻道:“这个银杏子……跟我平时看到的不一样。” “当然跟你看到的不一样。银杏子乃上天神物,得一千年才长成。我算过时间,今夜才是银杏子成熟之时。末白太性急了。”他叹了口气,靠着树干坐下来,“她本是一只染病而死的白猫,三百年前被主人埋在我的真身之下,因为被我的灵气所染,又受了日精月华,便成了妖。天长日久,她的真身与我的真身成了共同体,如果这次我避不过这场劫,她也会跟我一道,灰飞烟灭。” “那……那师父你赶快把银杏子加进药里啊,这样就能做成长生引了!”阿辽急急道。 “今晚就能制成了。”梁宇栋如释重负,朝阿辽笑道,“不过服药之后,我得去远点的地方独自静养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得自己照看自己了。” “要去多久?” “十年。” “好。我等师父回来。” 阿辽紧挨着梁宇栋坐下,挽着他的胳膊,生怕一松手他就会不见。 山风撩过,万籁俱寂。山顶上只有两个互相依靠的身影,以及悠长的呼吸声…… “阿辽,你觉得长生好么?没有尽头的生命。” “当然好啦,如果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长生会让快乐也变得没有尽头。” “那如果不快乐呢?” “师父,怎样才是不快乐?” “比如……你末白姐姐消失的时候,或者想象一下,我也消失的时候。” “不要!我……我讨厌不快乐。不快乐的日子我不要!” “‘不快乐的日子我不要。’呵呵,阿辽,说得真好。那你答应我,以后每一天都要快乐地过。” “嗯。我知道。我会乖乖等师父回来。” 清晨,梁宇栋失踪了。 山顶上,只有靠着银杏树,仍在睡梦中的阿辽…… 两天之后的夜里,镇里遇上了百年不见的特大雷雨,雪亮的雷电,几乎将天空撕成碎片。 人们在一夜的胆战心惊中,迎来了翌日的阳光。 “昨晚的雷好吓人啊!” “知道吧,育才小学外头那棵老银杏树被劈成了两半呢!” “有这事?” “我侄子就住那边的村子里,可邪性了,听说是被拦腰劈断的,树根那儿被轰了个大洞,那洞里头还藏了一具不知是猫还是狗的白骨呢!” “真吓人……最近怎么了,先是冰雹又是雷雨,老天爷发脾气么?” 傍晚的小区里,散步的人们围在一起,津津乐道着昨夜那场雷雨。 6. “我已经等了二十年。”女人好像已经习惯了“浮生”的味道,杯里只剩一半茶水,“他没有回来。” 我回过头,看后院里那棵瘦弱的银杏。 “你也是树妖,能帮我找回他么?”女人的身子朝前一倾,眼里的泪就快涌出,“他留了一整箱金子给我,只要你能找到他,我把剩下的都给你。” “你到现在也不识字么,阿辽。”我答非所问。 她一愣,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也好呢。”我笑出了声。 她不解地看我。 “你永远都会记得他的吧?还有那些所有你们在一起的日子。”我啜了一口我的茶,“记得你向他承诺的快乐。” “是。”她的语气里,有最柔软的坚定。 浮生物语·长生(10) 我放下杯子,把金条推回她面前:“请回吧。” “裟小姐,你……”她愕然,继而失望。 “快乐地活着。或许会有重逢的机会。” 我起身,送客。 “老板娘,你……你居然拒绝那么多金子!”帮工之一的胖子从我身后冒出来,张望着阿辽远去的背影,捶胸顿足。 帮工之二的瘦子飞快地在计算器上按动,按今日金价计算那一堆金子能换回多少现金,这些现金又能买回多少好吃好穿好用的。 我无视他们的存在,一伸手,从空气中抓出一本册子,发黄的封皮上端正写着《妖灵长生方》。 哗哗两下翻到“树妖篇”,我的目光落在最后几行字上—— “银杏子:灵药,天界银杏神树所生。每千年现世四颗,落地即成人形,皆女童像,血肉心志,与人无异,貌圆润,心纯净,不生恶念。所在之处,枯树逢生,冬现硕果。天劫当日取其心,辅以以上药材,即成树妖之长生引,服下可庇树妖元神不散,真身不灭。长生无虞。” “要骗她,还真是很容易。”我轻笑,合上册子,朝后院走去。 “啊?老板娘居然也有这册子?”胖子跟瘦子大呼小叫地凑上来,宝贝似地死盯着我手里的东西。 “最好断了偷看的念头。”我白了他们一眼,挑眉道,“否则我会效仿我的同类,在你们的食物里下忘言咒,让你们当一辈子文盲。” 胖子跟瘦子互看一眼,悄声道:“我们认识的字好像本来就不多……” 月亮在空中弯成白白的一牙,清凉的银辉温柔地笼罩着夜里的院子。 “我怎么觉得这棵银杏突然变好了?叶子多了好多,绿了好多。白天还是要死不死的样子。”胖子指着那棵曾经萎靡的银杏树大声说。 “还真是呢……”瘦子在树下转悠半天,突然指着树上高呼:“你看那儿,居然结果了!!这不是还不到结果的时候么?”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提前做白果炖鸡了?”胖子开始流口水,“那女人果真是银杏子呢,不过在咱们店里呆了半天而已,居然连这棵破树都结果了。” “我去拿杆子打白果。”瘦子一溜烟不见了。 我站在树下,拍了拍那粗糙的树干,自言自语:“杀了她入药,所谓的长生,会变成永无止境的寂寞跟难过吧……” 身边若有对自己好的人,瞬间亦是长生。 能被人牢牢牵挂在心,永不忘记,消亡亦是长生。 梁宇栋到了最后,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老板娘,我们也有要过天劫的一天吧。”胖子偷偷溜到我背后,眼馋地看着我手里的册子,“那个……肯定有说到我们这族怎么过劫的方法吧……” “你离那时候还早得很。”我瞥了他一眼,“不过,建议你减肥,雷公劈你的时候也好跑快点。” “打击人家的生理缺陷……”胖子咬着手指,委屈地蹲到墙角伤心去了。 胖子的样子,让我突然想到末白那只猫,她才是最聪明的吧,比梁宇栋聪明多了,起码懂得从一开始就努力让自己讨厌阿辽,拒绝她一切好意,将来吃银杏子的时候,才不会不忍心。 可是,终究还是不忍心了。 她曾有成百上千次机会,杀掉阿辽。 梁宇栋,末白,谁都没能长生。 但是,他们比谁都更长久地活了下来——在一个不识字的,名叫阿辽的,有点笨笨的女人心里。 尾声 胖子跟瘦子在厨房里忙碌,“不停甜品店”里到处都弥漫着奶油跟糖粉的味道。 “真的找不到他了么?” “上哪儿找?裟椤,你自己不该比谁都清楚么,过不了天劫的妖怪,都只有死路一条。顶多留个尸身在世上。既然对方是树妖,那你去他老家找找看他的尸体,拿去做个椅子凳子什么的留个纪念吧。” “九厥,嘴巴不用这么毒吧?我不就是随便问问么!” 闷闷地挂了电话,我在心里把电话那端的臭屁男人鞭尸了一百次。 我承认,我幻想过梁宇栋还活着,就像肥皂剧里的情节一样,垂死之际遇到高人或者秘笈,大难不死。 阿辽眼睛里的纯净与渴望,让我忍不住感情用事,想帮她。 可是,只是头脑短路的幻想。 阿辽今后的快乐,只能由她独自完成。 我深呼吸,伸着懒腰走出房间,哼着一首又老又土的歌——《祝你平安》。 桌上的电脑忘了关,网页上是一段简短的介绍:“唐代诗人王维晚年隐居辋川,相传曾亲手植银杏树一棵。” 在以一株银杏为背景的网页中央,有楷书两行—— 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 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 唐王维《辋川集.文杏馆》 浮生物语·鱼爱(1) 楔子 我居然被威胁了!身为一只堂堂的千年树妖。 桌子对面的人,细皮嫩肉,眉清目秀,大爷似地歪头瞪我,斜下的刘海遮了他半只眼睛,一脸冷漠的高傲,拒人千里之外。可惜,黑色的高中校服出卖了他的伪成熟。 “给我找到世界上最干净的水。”十分钟前,他打量着我这家名为“不停”的甜品店,漂亮的眼睛里只有不屑,“找得到,酬金之外,我再给你十家店面,每家都比现在这个小破店豪华十倍。” “找不到呢?”我优雅地交叠着双腿,吹开漂在碧绿茶水上的一片茶叶,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p孩腹黑n次。 “我就拆了你的店。”他拿起盘子里的香芋奶糕,皱着眉嗅了嗅,扔回去。 当我用“送客!”二字表达出本店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伟大时,我的雇工兼保安,胖子跟瘦子,正流着口水围观停在店门口的那辆玛莎拉蒂。瘦子还摸出计算器,专注估算以他的工资得多久才买得起这辆车。 我把这两只丢人的家伙吼回了厨房。 “我收到的消息是,你最喜欢的就是钱。”他对逐客令充耳不闻,抬眼看看我,“你没有拒绝的理由。”末了,他喝了一口我给他沏的茶,明显皱了皱眉头,想吐出来,又逼自己吞下去,逞强地冷笑,“我们家要做的事,没有办不到的。这你应该知道。” 我也冷笑,嗤之以鼻。我知道他叫沧瞳凯。当然,我也知道沧瞳家的底细。可是,又如何?威胁一个资深妖怪,是不对的。年轻人总爱犯这种错误。 “我喜欢钱,可我不喜欢你。so,门在那里。”我起身离开,背影绝然。 小鬼,跟我比个性?! 我突然听到后面嗵一声闷响。回头,沧瞳凯居然单膝跪在了地上。 “求你救她。”卑微的乞求里,分明是委曲求全的忍耐。 隔开我与他的桌子上,除了茶杯糕点,还有一个小鱼缸,净透的玻璃里,一尾白色的鱼,晃动花边一样的鳍与尾,缓慢游弋。 鱼缸里的水,是淡红色的,沧瞳凯带着它进来时,水是无色的。左边的鱼鳍上,有个伤口,血一点一点涌出,在水里晕开。 “我用了最名贵的药,找全世界最顶尖的专家,也治不好它。”沧瞳凯漂亮的眸子里蒙了一层沮丧的灰翳,手指在鱼缸上心疼地游移,“它的伤口无法愈合。有人告诉我,要最纯净的水才能救它。” “我这儿有一整桶纯净水,喜欢可以搬走。”我的目光从鱼缸上移开,指着角落里的饮水机,样子一定比他刚才威胁我时可恶百倍。 “你……”他呼地抬起头,拳头握得咯咯响,白净的脸涨红成了番茄,怒到极致又不能发作。 小p孩,还收拾不了你?!我邪恶地在心里比划了一个胜利的v。 “起来吧。”我心满意足,收回巫婆的邪恶,绕过桌子,扶住他的胳膊微笑,“不如一边喝茶,一边跟我讲个故事。关于你,关于那条鱼。” 1. 刺耳的警笛声随着引擎的轰鸣,渐渐消失于林阴路的另一端。 今天凌晨,清洁工在这个别墅区里,发现了数十只猫以及一只山鹰的尸体,惊讶之余打了110。 沧瞳凯站在落地窗后,从别墅二楼打量着远去的警车。清晨的阳光落进他暗蓝的眸子,照出冷冷一片。 玄永远都是一身黑色衣裳,隐蔽而警觉地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比幽灵多一口气而已。 “她会招来越来越多的入侵者。”玄隐隐担忧,剑一般的眉微微纠起,这在他身上很少见,“先生就快回来了,如果被他知道的话……” 浮生物语·鱼爱(2) “解决入侵者是你的职责,不管有多少。”沧瞳凯打断玄,与他擦身而过,“我要去学校了。准备车吧。” “凯。”玄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沧瞳凯停下,侧过脸。 玄沉默半晌,似是下了极大决心,沉声道:“把她送走吧。” “如果连她都不能保护,我就不该姓沧瞳。我不怕任何入侵者。”沧瞳凯抬手拍拍玄的肩头,笑,“你也是一样的吧。” 玄的眉头骤然一紧,肩膀微微一缩。 “怎么了?”沧瞳凯觉出他有不妥,“受伤了?” “皮外伤。凌晨跟那只鹰怪纠斗时,不小心被扒了个小口子。”玄恢复常色,“我去开车。” “你很少失手。”沧瞳凯朝他眨眨眼,“要我帮忙么?” “意外。”玄摇头,苦笑。 “需要的话尽管开口,我不怕破坏家规。” 沧瞳凯吹着轻松的口哨下了楼。玄的眼里倒映着他的背影,以及隐约的欲言又止。 沧瞳凯站在卧室的镜子前,挺括的白衬衫上沾染着沐浴液的淡淡香味,黑色的校服外衣总不肯扣上扣子,镜子里那个挺拔俊秀的少年,漠然地看着自己。 镜子背后,有个凸起的按钮,摁下它,靠墙而立的巨大衣柜便会朝旁移开半米,在墙上露出一道暗门。 那是从七年前开始,沧瞳凯每天都要去的地方。 暗门后的密室,地面与四壁都是光滑如镜的大理石,连石上的纹路都很精致,里头除了一个一人高的大水缸,别无他物。墙壁上没有窗户,却挂着一幅硕大的油画,画里,天蓝如洗,碧波万顷,细腻广阔的沙滩上没有人,只有两串延向海中的脚印。整幅画,逼真得似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画笔与颜料散乱堆在地上,五颜六色的油彩在白色的地板上溅开,比花还漂亮。 沧瞳凯走到与油画对面而立的水缸前,轻轻叩了叩玻璃,像个礼貌敲门的绅士。 “你今天开学对吧?” 宁静的水面漾出了波纹,一条约尺把长的鱼,白鳞如钻,划动着花边儿般柔美的鱼鳍与尾巴,从水缸的另一端渐渐显出身形,欢快地游到沧瞳凯面前。 “嗯。今天要吃什么口味的冰淇淋?”沧瞳凯露出少有的笑,脸上每一根线条,都被那清脆动听的女声柔和下来,语气里充满了喜爱与宠溺。 图图是一条鱼,但是它会说话,还喜欢吃冰淇淋,所以在沧瞳凯心里,图图从来不是“它”,是“她”。 “我要香草巧克力!” “单球?” “双球!!” “会胖!” “大不了换个更大的水缸!” 沧瞳凯无奈地摇头,手掌贴在鱼缸上,图图高兴地翻了几个圈儿,粉粉的嘴吧唧一声吻在他的掌心。 他们之间,总隔着一块厚厚的玻璃,但是隔不断微小的温暖。 “上课要专心哦!” “我知道!” “不要跟人打架!” “我知道!!” “回家的时候一定把外衣扣子系上,最近甲流可猖狂的。” “好……” “不要忘了冰淇淋!双球!!” “……” 沧瞳凯举手投降,孩子般沮丧:“好吧,双球就双球!” 图图胜利地吐出一串水泡,水泡在水里排成一个大大的v字。 图图是沧瞳凯唯一认可的,真正的朋友。 图图,也是他无论如何都要保护的对象。 2. 玄背对着水缸,沉默地望着密室墙上的油画。 水缸里哗哗作响,图图饶有兴致地在水里游动,时不时还从水下跃起,在空中画一条优美的弧线,噗通落进水里。 浮生物语·鱼爱(3) “玄!”图图停下有些无聊的自娱自乐,浮出水面,“怎么啦,你今天好像很不开心。” 玄没有回头,纤瘦的身影在油画上投下一道阴影。 “我送你走吧。”他说,“回到西溟幽海,你的家。” 图图的尾巴缓缓划动,水纹的波动越来越小。 “每夜无休无止的逃命,你依然不觉得是一种折磨?”玄走过去,严肃而冷峻地打量着眼前厚厚的玻璃:“再留下去,你随时都会死。” 水缸里的动静越来越小,图图无声地游开了去。 玄转到浴缸的另一面,脱去上衣,露出右肩,一道深可露骨的伤口赫然入目。 “你受伤了?!”图图诧异地游过来,速度快得要撞破浴缸。 “它的力量越来越大,我已经没有多少自信再抵挡了。”玄穿上衣服,“你必须走。” 密室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你该去接凯放学了!”图图突然脆生生地喊道,高兴地摇晃着尾巴,目光落在想象中的窗外,眼睛里有笑意。 是的,鱼也会笑的,只要你认真看她的眼睛。 “你有必要这么做?”玄怔怔地看着她,“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这个问题不该问你自己么?”图图顽皮地朝他吐出一串水泡,在水里排成了一个鬼脸的表情。她身上刹那的沉默与压抑,如同破掉的水泡一样无迹可寻。 图图当然不是普通的鱼。她是一只妖怪,一只叫“忘形”的鱼妖。 它们畅游三界,无阻无碍,只要愿意,可以隐去身形,不被任何人发现,包括那些最高深的,不用眼睛也能找出目标的高人。 几乎所有妖怪,甚至某些修行的人类,毕生都抱着吃到一条“忘形”的强烈愿望,就算吃不到,闻一闻都好。一如《西游记》里的妖怪,个个都惦记着那块长生不老的唐僧肉。 “忘形”对他们而言,是获取一切的捷径,是无人阻拦的为所欲为。哪怕只是一只修为低浅的小妖,吃了“忘形”,也可下入冥界上闯天宫,取其至宝如入无人之境。 “忘形”,是他们的神话。 珍贵的东西,总是罕有的。抓一条“忘形”所需要的付出,大多时候是一条性命。“忘形”生于西溟幽海中的最深处。西溟幽海自上古时起,便是盛产妖怪的圣地。有幸到达海边的人,已属不易,再入海中寻鱼,不被海中的妖异暗流吞没,也会被暗藏其中的怪兽当了美食。 至今,只有几千年前一个姓姜的老头,孤身一人到了西溟幽海,用一个直钩成功钓起了一条尚在幼年的“忘形”。不过,返程途中,姜老头却放了它,原因是这条“忘形”开口对他说了一句话。 在曾经的一次闲聊中,玄问过图图,当年她跟那个老头说了一句什么。 图图吐了个水泡,回忆半天,说:“我只是很傻很天真地说,吃一条鱼就能建起一个国家么?那你吃了我吧。” 玄笑了:“然后他就放了你?” “那老头没说话,然后对着满天星子站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把我放进了一条河里。那会儿的河水真清澈呀,哪像现在,到处都是塑料袋跟饭盒。”图图认真地说。 每每回忆起跟图图闲聊时的场景,玄都会被她那种无辜的神情逗笑,他是一个那么不喜欢笑的人。 但今天,纵是图图表现得百般快乐千般可爱,他也没有笑容。 “新闻上说,今夜是蓝月之日。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玄沉沉说道,也不看图图,径直朝外走去。 “玄……” 在他走出密室前的刹那,图图叫了他的名字。 浮生物语·鱼爱(4) 他不回头,不想看她,更不想看到那双亮亮的眼睛。 “你我都是一样的,包括选择。” 她的身形在水里渐渐隐去。 3. 炫目的跑车在马路上飞驰,玄专注地掌握着方向盘,比任何时候都沉默。 沧瞳凯把手机扔到座位另一边,对着窗外冷冷一笑。 “是先生的短信吧。”玄问。 先生,是沧瞳凯的父亲。 “嗯。”沧瞳凯潦草地应道,平淡得像在描述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那个人说他不回来了,纽约那边的生意出了问题。啊,在前面那家冰淇淋屋停一下。” 回来不回来,又有什么要紧。他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因为她去世在他出生的那天。他也不太记得父亲的样子,因为他总不回来。 一周前,他十七岁生日,父亲没有回来。十六岁生日,父亲没有回来。十五岁生日,十岁生日,七岁生日,有记忆的每一个生日,父亲都没有回来过。准时回来的,只有钱,很多钱,以支票或者附属卡,甚至一整袋钻石的形式,蜂拥到沧瞳凯手里。 有了钱,不就有了一切。想要什么生日礼物,都可以买下。多慷慨的父亲。 香甜漂亮的双球冰淇淋,躺在特制的冰盒里,被沧瞳凯小心地放进车里。 图图最爱吃这家店里每天现制的新鲜冰淇淋,每次吃了之后,就会高兴得在水里翻跟斗,沧瞳凯总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好奇她吃的是冰淇淋还是兴奋剂。 今天的图图,也不例外。密室的空气里,飘散着香草巧克力的美妙味道。 她意犹未尽地咂吧着嘴,一边在水里高兴地游动,一边向沧瞳凯要求明天要吃三球的,不过要换香芋花生加凤梨味的。 沧瞳凯坐在鱼缸前的地上,背靠着厚实的玻璃,把今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比如隔壁班女生给他的情书,比如他只看一遍就背下整篇课文,把认定他一段都不可能背出来的语文老师雷得外焦里嫩,比如中午吃饭时,听到食堂里的大厨们幻想在食堂后面养两头猪之类的八卦。 图图听得哈哈大笑,然后极有兴致地跟他讨论那个写情书的女生,那个外焦里嫩的老师,以及八卦的大厨。一人一鱼,笑得前仰后合。密室里的空气,不仅有甜味,还有真正的轻松,与平实的幸福。 时间指向深夜,图图浮出水面,用尾巴扫出一串水珠,落到沧瞳凯头上。 “喂,你该睡觉了。明天还要上学呢!” 沧瞳凯打了个呵欠,摇头:“最近一段时间,外头不安生。我多留一会儿再走。” “是那些知道我在这里的入侵者吧。”图图无所谓地吐了个水泡。 “我会保护你。”沧瞳凯起身,鼻尖贴在玻璃上,“相信我,我会一直保护你。” 图图欣喜地游到他面前,亲了亲他的鼻尖:“嗯,我知道的。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 头顶的灯光洒在水面上,粼光点点,把温柔的光线折射到他们身上。连对面的油画,也有了活泛的生气,碧海之下,浪花轻涌,似在传递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 又一个钟头过去,沧瞳凯揉了揉疲倦的眼睛,说:“最近一到晚上就犯困,我去冲杯咖啡。” 走在别墅弯曲回旋的楼梯上,凉凉的夜风拂动着厚厚的窗帘,窗外,传来野猫的叫声,从一声到两声,最后成了一群,此起彼伏。沧瞳凯皱了皱眉,把咖啡杯一放,举步朝大门走去。 客厅里那座巨大的立钟上,时针正向着午夜十二点挪近。 4. 别墅区外的山坡上,种满了密密的梧桐树,错落出交叠的小道。一轮满月悬挂高空,如银光在条条小道上洒下幻乱的阴影。 浮生物语·鱼爱(5) 玄抓着图图的手,在梧桐树之间穿梭奔跑。图图的白色衣裙飘飞起来,像在夜里突然落下的雪。 每到午夜之后,鱼妖“忘形”,会化作人类。玄知道,沧瞳凯也知道。 午夜之后的图图,是个外貌永无变化,娇小美丽的姑娘。 曾经,在无数个冬天的午夜,他们三人舒适地围坐在火光跳跃的壁炉前,从学校里的趣事一直谈论到核武器问题,又或者从白天那个摔到水沟里的毛贼一直谈论到千年之前图图跟姜老头的往事,讨论烦人的交通问题,讨论西溟幽海里到底有多少妖怪。 沧瞳凯喝着咖啡,高谈阔论。不善言辞的玄,总是一杯又一杯喝着清水,专注地听。而图图,大口吃着冰淇淋以及各种糕点,常常被沧瞳凯逗得哈哈大笑。 诺大的别墅里,只有他们几人是真实的存在。这就是幸福的生活,至少沧瞳凯认为这是幸福。天一亮,图图就会变回鱼的本相,悄然回到密室的水缸,等待又一个夜晚的来临。 从什么时候开始,平静如水的日子一去不回? 从入侵者的到来开始。 一周前,越来越多的野猫以及别的物种,在午夜之后汇集到沧瞳家附近。它们自然不是普通的猫或者别的动物,它们是妖,低等但凶恶的小妖。它们知道了图图的存在。这一周的每个午夜,玄都忙于清理这些“入侵者”。 昨天,众多猫妖,以及一只鹰怪,直冲沧瞳家而来。清理它们,一直是玄的职责,身为沧瞳凯的保镖,保护沧瞳凯以及沧瞳家的一切,他义不容辞。何况,还有图图。 图图总是被他放到最高的梧桐树顶,用防御结界护住她。原本,不需玄出手,只要图图隐身,便没有人能发现她的踪迹,因为这是“忘形”的本事。可是,这些冲她而来的小妖,哪怕她隐了身形,却依然能凭着某种指引找到她的下落。如果没有玄的保护,不具备任何攻击性的图图,会被这些贪婪的家伙撕得四分五裂。 玄的本事,远在这些小妖之上,虽然他也是一只猫。但,玄是一只身怀内丹,用最正统的方法修习了十七年的,真正的妖。但是,他终还是受了伤,在昨天夜里。伤到他的,自然不是那只修行不浅的鹰怪。他对沧瞳凯说了谎。 从一周前开始,每一夜,他都要带着图图,从午夜到天明,亡命天涯。直到晨曦初露,噩梦方告结束。 如果,仅仅只是那群贪婪的小妖,他们不需要逃。它们只是卑微的兵勇,为真正的主帅虚张声势。此刻,数十只黑影,闪电般跟随于他们身后,空中回荡着怪异的声音,扑面而来的风,彷佛都被利爪样的物体撕裂开来。 空中的满月,边缘处幻觉般染上了一层蓝晕,妖异地洒下刺眼的光,照亮了身后那群气势汹汹的妖孽。玄一边跑,一边看了看那轮蓝得古怪的月亮,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 每两年,会有一个月中出现两次满月的机会,第二次满月,因为月生蓝晕,而被称为蓝月之日。每到这一天,天下所有妖魅,妖力都会成倍增长。 今天,玄没有把图图送到树顶。他念动咒语,在图图的背心一推,将她封进了一棵粗壮梧桐树的树干之中,又咬破了手指,在树干上用血画下了他的封印。 尚不及转身,带着腥味的疾风便从他身后刺来。他一偏头,以指为剑,侧身朝后一点,正中那只飞身扑来的麻灰色大野猫的腹部,数道耀目的红光,箭一般从它背上戳出。惨叫之后,麻灰野猫弹开了去,撞到树干上,落地便没了声息。 面对同伴的惨死,其他的猫妖们没有丝毫退缩,纷纷露出尖牙利齿,暴风般朝玄扑去。玄轻灵纵身,落到梧桐树的枝桠之间,捏诀朝地面划了个一字,大呵道:“起!”密集的泥土,如一匹宽阔的布,被人从地上扯了起来,铺天盖地地朝那些扑了个空的猫妖们砸去。 浮生物语·鱼爱(6) 树下顿时一阵喵呜乱叫,被泥土埋得只剩下头的猫妖们,愤怒不已,胡乱挣扎,几只力气大的,眼看就要从土堆下挣脱出来,大张的猫嘴里,是比普通的猫长出数倍锋利数倍的利齿,森白透心,在月光下尤为显眼。 玄飞身落下,从袖间抽出一柄精巧的短刀,紧紧握住,冲入埋住猫妖的土堆上,手起刀落,利光飞舞中,断了猫妖们的咽喉。 流出的血,将泥土染成了深深的黑色。玄的神经,并没有因为猫妖部队的不堪一击而放松。四下寂静一片,唯有头顶,有一丛树叶在唰唰响动。寒气,透骨的寒气,从树顶上坠落而下,刺进了玄的心里。 他抬起了头…… 5. 那只白猫,轻盈地落在斜上方的树枝上,琥珀色的眸子在黑暗里流转着犀利的光,如雪光洁的皮毛,缎一样高贵无双,健硕的身体上,每根线条都具备着子弹般的流畅。 玄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它还只是一只小猫,身上的绒毛尚未褪去,像团滑稽的雪球。它安静地站在一群灰黑混杂的猫妖背后,一身雪白鹤立鸡群,稚气却高傲。任何一只个头大过它的猫妖,似乎都在它面前矮了半寸。 它的确很小,但,比任何妖怪都凶猛。 第一次交手,玄就领教了它的与众不同。它虽败在玄手下,玄也未能全身而退,手背上留下一道深长的伤口。 之后,像所有小说或者电影里描述的高手一样,它总是最后一个出手。在别的猫妖全军覆没之前,它只是安静地站在阴影里,舔着锋利的爪子。对同伴的下场,无动于衷。 玄一连跟它纠斗了七个夜晚,每一次的相遇,它的体格都比前一夜大出许多,力量也是。 仅仅七天,它已经比一只矫健的成年猎豹还要强壮。 此刻,浅蓝的月光穿过树桠,洒在它的背脊上,两块异样的突起,一左一右,在脊柱两旁的皮肉下鼓鼓跳动。白猫停下舔舐前爪的动作,突然抬起头,对着空中那轮已经淹没在海一般蓝的圆月,发出一声比虎豹更竦人的大吼。 不知来向的风,霎时包围了四周,树摇叶飞,狂风之下,脆弱的落叶全变成了硬朗的刀片,打在脸上竟生生地疼。顶上,有火一样的光亮闪过,耀目得令玄不得不伸手挡住眼睛。 那一刹那,混乱的视线里,白猫所在的位置,出现了一片更大的阴影。 风渐渐止住,玄刚放下手,便见一个巨大的白影,悄然落于面前—— 白猫的背上,生出了一双巨大的羽翼,每一根白色的羽,都闪烁着金砂一样的光点,哪怕只是轻微的摆动,黑暗里也流过山摇地动的危险。它看着玄背后的梧桐树,它一直要的东西,藏在里头。 玄从它的眼睛里,轻易洞察了杀机,在它躬身跃出的同时,玄猛闭上眼,捏诀的右手戳向自己的心脏,大喝出谁都听不懂的咒语。玄黑色的眸子变得血红,牙齿与耳朵,都在尖锐着拉长,身躯四肢,在一团白雾的包裹下,快速起着变化…… 嘭一声巨响,扑过来的白猫,被玄化成的黑猫猛地撞开了去。 这一撞的力量奇大,它朝后飞出,展开的羽翼扫在一棵树干上,竟将坚固的树干切出了一条深深的口子,整棵树摇摇欲坠。 玄晃了晃脑袋,还来不及从地上爬起,便觉头顶一凉,一只利爪从天而降,落在他腰部,继而狠狠一拉。 没有觉得疼,只感到有热热的液体从身体里溢出。玄的背上,被白猫拉出了一个尺把长的口子,豁开着,血肉模糊。他忍痛扭过身子,使出全身力气一爪击向白猫。他也有一副刀锋般的利爪,可是,没有伸出,只用那厚厚的肉垫,击向白猫的脸。 浮生物语·鱼爱(7) 这一击,不致命,但必然是痛的。白猫嗷一声叫,滚落到一旁。 玄迅速起身,化回人形,反手从背部的伤口摸了一把鲜血,在脚下画了个十字,斥了声:“盾起!”一道微红的气流从地上的血十字里窜出,在空中回旋成了一个硕大的圈。 白猫从那一击的眩晕中恢复过来,恼怒地爬起,两只猫眼半眯起来,血红的口里喷出呼呼的热气,头一低,前爪朝下一摁,电光火石般朝玄冲来。 轰一声闷响,白猫以一种滑稽的姿态,被“粘”在了半空中。那道由血铸成的无形盾牌,蛛网般隐匿在空气之下,将它困在了离玄几米之遥的地方。 玄冲到下了封印的梧桐树前,伸手一拉,拖出图图,拽着她朝前一路狂奔而去。血,沿着他们的每一个脚步,落在地上,像那幅油画里的脚印,朝前方延伸。 别墅区在半山,出了山坡,越过一座围墙,是一块工地,据说曾是别墅区的二期工程,刚刚挖好了地基,却因为资金问题被搁置下来,钢筋水泥在里头铺陈一地,杂乱一片。玄牵着图图的手,在凌乱的钢管跟水泥板里快步穿梭。 “穿过这片工地就有一条河,你必须走。河水会最大限度藏住你的气,在它找到你之前,你只要回到西溟幽海就安全了。”玄边跑,边费力地说,“不能再留下了,你看到了,蓝月之夜,它几乎已完全成形了,它的眼里只有杀戮。你们是命定的天敌。吃掉你,是它的本能。” 哗哗的流水声,从不远处传来。玄的眼里,有最后的希望。 “吃掉我……也没什么吧。”图图自言自语地喃喃,“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玄的脸色,比最深的夜还要黑沉。 跑到工地中央时,玄突然停下,将图图朝旁一推,喝了声:“小心!” 一根棱角锋利的钢筋从天而降,悬落在他们二人中间,狠狠插进土里三尺有余。背后,那双巨大的白色羽翼,在一堆高高的钢筋堆上,缓缓而动,羽翼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牢牢锁死下头那一男一女。金属的碰撞声中,无数钢筋,箭一般射向玄与图图。 玄将图图推进一旁的水泥管中,自己抽出短刀,闪避开扑面而来的钢筋,踩着脚下层叠的钢材杂物,朝白猫所在的最高点攀了上去。 月冷风起,夜风呜呜呼号。工地最高处那块长长的钢板上,一头站着目露凶光的白猫,一头站着伤痕累累的玄。 四目对视,生死一线。 可是,玄的眼里,没有杀气。 6. 整个世界,似乎突然没了动静。 坚实冰凉的水泥管里,图图攥紧了拳头,正要出去,却听外头砰一声巨响,震得水泥管里的尘土都纷纷落下。 图图飞快地钻出去,继而一声惊呼。 玄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胸口上有深深的抓痕,血,以翻腾的趋势涌出他的身体。远处的空中,白猫的羽翼在月光下舒展,美轮美奂之下,杀气腾腾。 “玄……”图图跪在他身边,想扶起他,又不知手该往哪里放,身子不知所措地微颤着。 “我没事。”玄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也不会让你有事。” 玄一咬牙,盘腿坐起,深吸一口气,右手出掌,自丹田处朝上移动,一道红光自他体内隐隐而现,汇集到咽喉。浑圆的红珠,绕着云雾般的气韵,从玄口中吐出。 “你……”图图突然明白了什么,惊惶地抓住他的手,拼命摇头,“不行!你不能!” 她话音未落,一阵疾风,混着血腥的味道,自空中坠下,那双美丽的白色羽翼,每扇动一次,地狱的入口就敞开一寸。 浮生物语·鱼爱(8) 玄将红珠紧握掌心,一把推开图图。他尚未起身,那只冰凉的羽翼便扫在他的脑袋上,巨大的刺痛下,只觉脑中嗡一声响,身子一轻,魂魄像根稻草般飘落到虚空的某处。腹部有了灼热的感觉,仿佛有一只手伸进来,要将他的血肉跟灵魂全部掏空。 漫天月色不是白的,也不是蓝的,是微微的红,像最后一抹夕阳,夕阳里,有一张脸,模糊但熟悉。 毫发未伤的白猫,王者般从空中疾落而下,右前爪深深没入了他的腹部,以绝对的,胜利者的姿态。在它的羽翼跟利爪下,玄只是生死在它之手的蝼蚁。 红色的珠子,从玄松开的右手中无力滑落出去。筋疲力尽的玄,翕动着嘴唇,望向白猫的目光里,有遗憾,没怨恨。他想再站起来,但是,徒劳。最后的一眼,玄投给了图图,其间的复杂,只有他自己了解。云一般的雾气从玄的身躯里散乱而出,每一寸血肉与骨骼都在渐渐缩小。最终,他成了一只伏地蜷缩的小小黑猫。 “玄……”图图喃喃。 她从地上站起来,直视着白猫的眼睛。 鱼跟猫,是命定的宿敌。鱼能担当的角色,只有猫的食物。这是所有人都认定的事实,遵循的规则。 但是,面对这样一只猫,图图却微笑了。那样的笑容,总让人想起春天里第一滴露水的清透,或者冬夜壁炉里第一簇火苗的温暖。 玄的内丹,悄悄含进了她的口中。 白猫,收回爪子,舔了舔上头鲜活的血液,如蒙冰霜的眸子,看定了对面那个向自己微笑的女子。 猫吃鱼,天经地义。 白猫的四肢,在地上飞驰,扫清了玄这个讨厌的障碍,它想要的东西,就在前方,唾手可得。最难得的是,它的目标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连逃跑都放弃。 图图只是一条鱼,即便活了数千年,她依然只是一条喜欢吃冰淇淋的鱼而已。她不懂咒法,不懂杀戮,甚至不懂保护自己。她懂的,只有一件事。 白猫利齿密集的口里,残留着玄的味道。当它的利爪深深陷入图图的肩头时,图图比任何时候都笑得灿烂,她纤白的双手温柔地捧住了它的脸,吻向了那张意欲咬断自己咽喉的嘴—— 凯,我不会走的。 闭上双眼之前,她对白猫说了最后一句话…… 7. 今天,是沧瞳凯十岁的生日。 父亲没有回来,他在伦敦忙着跟一群金融巨头觥筹交错。 家里宽阔的草坪上,有城里最出名的马戏团在露天表演,欢乐的音乐响彻云霄,五光十色的美食堆积如山,小丑们喜笑颜开地向每个人分发漂亮的气球,每个气球上,都规整地印着“生日快乐,凯!”。 沧瞳凯所有的同学,都作为嘉宾被邀请来,到处欢声笑语。 没有谁发现,作为主角的沧瞳凯,早在这场盛大的生日会开始后不久,就没了踪影。 沧瞳凯闷闷不乐地在海滩上走,细腻的沙上留下他一串又一串的足迹。 今天是周末,天气不算太好,没有多少人到海边玩耍。 傍晚时,海滨浴场那边的一家冷饮店后,几个小孩围成了一圈,兴奋地指指点点。 “刚刚我在海边吃甜筒,它居然从水里跳出来,咬掉了整整半支呢!” “这条鱼好怪!全身都是白的!” “它会不会很值钱呢?我爸爸的海鲜店里,跟这个差不多的鱼要卖好几十块一斤呢!” “真的啊?” 沧瞳凯凑上去,孩子们围着的水桶里,有一条白色的鱼儿,鱼鳍鱼尾,像花边儿一样摆动。背脊上的鳞片缺了几块,露出微红的皮肉。一个顽皮的孩子,恶作剧地用手里尖细的树枝,捅着鱼的身子。它忙不迭地躲开,圆圆的眼睛滴溜溜转动着,望向沧瞳凯。 浮生物语·鱼爱(9) “救我!” 沧瞳凯突然听到了一声细细的呼救。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那条白鱼。 “就是在跟你说话啦,你再不带我走,我就会被人卖了吃掉了!” 鱼儿在水里扑腾,不断吐着水泡。 在那个恶作剧的孩子要拿树枝戳鱼的眼睛时,沧瞳凯一把推开了他。 真正打起架来,沧瞳凯凶得像头小豹子。 几个孩子,落荒而逃。 水桶里的白鱼,有点惊奇地看着那个为自己打架的孩子。 傍晚的天气,居然比白天好。轻轻摇摆的海面上,倒映着淡淡的霞光。 沧瞳凯蹲在海边,涌来的潮水淹过了他的脚背,那只木桶,摆在他面前。 “你怎么会说话呀?”他问那条鱼。 “我生下来就会说话呀!”鱼很无辜地吐了个水泡。 “那那些孩子为什么听不见呢?” “因为他们是人类。” “我也是人类啊!” “可能我们有缘……” 沧瞳凯笑了,这条鱼真有趣。 “你有名字吗?” “我叫图图。” “我叫沧瞳凯!” 沧瞳凯把鱼从水桶里捞出来,放进了海水。 “今天是我生日呢,认识你很高兴!”他朝图图扮了个鬼脸,“你走吧,你爸爸妈妈一定等着急了。” “我没有爸爸妈妈。”图图认真地回答,然后突然嘻嘻一笑,“今天是你生日么?” 沧瞳凯点头。 图图一摇尾巴,没入了海水。天边,最后一缕光线消失了。 它应该是走了吧。沧瞳凯站起身,望着寂静的海面,有一点点失落。呆站了片刻,他转身往回走。突然,身后有个脆脆的声音喊他的名字。 回头,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白裙,手捧着一枝漂亮的红珊瑚,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是……”沧瞳凯愣住了。 “我是图图啊。”她走到沧瞳凯面前,把珊瑚塞到他手里,甜甜一笑,“我挑了半天,就这枝珊瑚最漂亮,送给你。生日快乐!” “谢……谢谢。”沧瞳凯有点呆地看着手里的珊瑚,半晌又问,“是你特意从海里挑的礼物?” “是啊!”图图点头,“生日礼物一定要用心挑选,这才有意义。” “谢谢你。”沧瞳凯突然抱住了她,“我很久没有收到过真正的生日礼物了。” 沧瞳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明明在笑,却有眼泪落在了图图的肩上。 图图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图图,你的肩膀……”沧瞳凯突然发现,图图的肩膀上,有一小块淡淡的红斑,他的眼泪落上去,红斑上生出了一缕白白的烟雾,然后,红斑消失不见了。 “啊,刚刚被那群孩子弄伤的。”图图看着自己的肩头,惊奇地说,“咦,怎么伤口突然好了?” “是因为我的眼泪么?”沧瞳凯擦着眼睛,傻傻地问。 “可能。”图图认真点头,然后大笑着握住他的手,开心地说,“凯,你真厉害!!” 面对这样一张真诚的笑脸,没有谁的心不会温暖。于是,夜里的沙滩上有了一个男孩跟一个女孩快乐的对话与嬉戏。连漆黑的天空,也适时缀上了点点星子,在海水上倒映出美丽的光。 “图图,你可以留到天亮再走么?”沧瞳凯突然停下欢跳的脚步,垂下头,“我总是一个人过生日。” 图图想了想,说:“我不走。以后我都陪你玩儿吧。这样,我们都不会总是一个人了。好么?” “好!!”沧瞳凯高兴得跳了起来。 翌日晚上,玄忧心忡忡地看着鱼缸里的图图:“凯,我们不能养着它,它是一条鱼。先生也是不允许的。” 浮生物语·鱼爱(10) “它是我的朋友!”沧瞳凯纠正,“玄,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我会把它放在密室里,没有人会知道。至于我爸爸,他几年都不会回家一次,回来也不会超过一个钟头。他不会发现。”他拽着玄的袖子,“我只想多一个朋友而已。” 玄为难地沉默,最后点点头。他很少违逆沧瞳凯的意愿。 他比沧瞳凯年长几岁。两岁那年,他只是一只孱弱的流浪猫,终日流连在垃圾堆里寻找食物,还要躲避捕猫者的绳套。就在他病得快死的那个雨夜,是沧瞳凯的父亲救了他,把他带回了家,教他修习之法,让他从一只普通的黑猫,变成了一只有能力保护自己,也有能力保护别人的猫妖。 沧瞳凯的父亲对他只有一个要求——保护,并陪伴沧瞳凯。 玄牢牢记着自己对沧瞳家的承诺。 一记,就是十七年。 为了沧瞳凯,他什么都可以付出,包括生命。 8. 我杯里的茶水,已经没了热度。 “我已经说完了。”沧瞳凯紧紧皱着眉,“那天我在别墅区外的一个废弃工地里醒来,身上全是血,可都不是我的。图图就躺在我身边。双鳍上有个很深的伤口,不管我用什么药,找多好的医生,她的伤口都无法愈合。而且,她的身体越变越小,也不再说话了,如同一条再普通不过的鱼,甚至完全不认识我了。这样的情况已持续了一个月。还有……”他顿了顿,声音越发沉重,“玄失踪一个月了,我差遣上万人去找,也找不到他的下落。” “你最近还有没有那种一临近午夜就昏昏欲睡的感觉?”我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没。”沧瞳凯对我答非所问的态度很不满,“从那个早晨之后,我每晚都守着图图。” “那之后,应该没有入侵者来骚扰你们了吧。”我放下茶杯,胸有成竹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他对我的胸有成竹疑惑不已。 “你真的想救图图?”我从来不理会这小子的问题,我只向别人提问,不给别人问我的机会。 “当然!”沧瞳凯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不然我需要来这里跟你废话这么多么!” “爪子伸出来。”我坐直了身子,突然变得很严肃。 沧瞳凯愣看着我,没动静。 “我说把你的手伸出来!”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他迟疑了一下,把右手伸到我面前。 我抽过一支记号笔,在他的手掌上唰唰写下一个字。 沧瞳凯收回手一看,狐疑地说:“放?!” “世上许多事,其玄妙之处,就在一个‘放’字。”我起身伸个懒腰,“小子,你需要的是成长,然后才能体会这个字的含义。”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要找的是最纯净的水!”沧瞳凯恼怒地站起来,仿佛自己受了愚弄。 “你爱图图?”我又问,无视他的怒气。 “当然!”他答得干脆。 “你怎么定义爱这个行为?”我继续。 “把她留在身边,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他脱口而出。 我笑了:“仅仅这样?” “还要怎样?”沧瞳凯的声音充满火药味。 我长长吁了口气,摇头:“沧瞳凯,你只是太寂寞,怕失去。你以为给的是爱,其实,那只是你的一己私欲。” “你知道什么!胡说八道!”沧瞳凯不服,俊脸涨得通红。 “其实,你身边已经有人给你做了最好的示范,什么才是爱。”我准备结束今天的谈话了,转身离开前,我朝他笑笑,“最纯净的水,一直存在于你的记忆里。仔细想想吧,也许有那么一年,在某个海边,有个单纯的孩子,因为有人送了他一件生日礼物,就感动得掉眼泪。而且,那个时候的孩子,比现在的他,明白‘放’字的真谛。” 浮生物语·鱼爱(11)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条在鱼缸里吐泡泡的白鱼,心想,它应该会活下来吧,沧瞳凯应该不是一个那么没悟性的笨蛋。 “妖怪,你不怕我拆了你的店么!!”沧瞳凯在我背后吼。 “你敢拆我的店,我就拆了你的猫骨。”我回眸,嫣然一笑,你沧瞳家是本国首富又如何,是猫妖之王又如何,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当年不也帮我抓过老鼠! 尾声 “我说了三百次了,不许在我卧室门口撒尿!”胖子气急败坏地拎着一只黑猫走到院子里,朝地上一扔。 “对伤残人士要客气点。”黑猫白了他一眼,爪子指了指自己还裹着绷带的胸口跟腹部。 我放下手里的杂志,打量着黑猫,道:“恢复得不错哦。过几天就能上岗替我抓老鼠了。最近不知道怎么的,老鼠总往店里钻。” “有工钱么?”黑猫慢悠悠地踱到我脚下。 我脸一黑,叉腰道:“老娘救了你的命,还帮你点拨那个臭屁的小子,救了那条‘忘形’,你不思报答,还管我要钱?” “我只是随便问问……”黑猫垂下头,忧伤地沉默。 我不忍心了,算计半天,大度地宣布:“工钱没有,猫粮管够。” 黑猫叹了口气,继续沉默。 午后的阳光照着我跟它,舒服得让人想睡觉。我懒懒地窝在藤椅里,喝着瘦子新配制出的蜜柚果汁,咂吧着嘴,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沧瞳凯身边?要想再修炼成人形,起码也得二十年。” “那就二十年后再回去。”黑猫趴下来,“我的内丹,起码可以保证他二十年之内不会在午夜之后变成那只嗜杀的怪物。” “沧瞳凯的父亲,本意只是让你当他儿子的保镖以及玩伴罢了,并没让你做这么大牺牲。”甜甜的果汁在我唇齿间流动,却微微有一点涩,“如果不是你运气好,能撑最后一口气跑到我这里,你已经是死猫一只了。” “所以说,跟你有交情真是幸事一件。”黑猫望着我,猫脸带笑。 “下不为例。你自己给我添麻烦也就罢了。如果以后再伪装什么高人写信给别人,要对方来找我帮忙的话,我就把你送到冥界当苦力。”我白了它一眼,又道,“你跟图图都知道沧瞳凯是猫妖之王的后裔,沧瞳家的人,一旦过了十七岁,午夜之后就会化身为猫,嗜血成性,尤其对鱼类,从不留情,必食之后快。”我吐出吸管,看定黑猫,“这么多年,图图有无数个离开的机会,你也有。” “如果我们都走了,凯又是一个人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知道那些夜晚他干过什么。”黑猫淡淡说着,“不论我还是图图,都想让他的幸福,可以保持得久一点。凯只是个孩子而已,他想要的,不过是亲人的嘘寒问暖,真心相待。哪怕只是放学后餐桌上的一次闲聊,或者一声小心感冒的叮嘱。”黑猫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直射下的阳光,“图图不是个聪明的妖怪,年龄虽然不小,懂的事情却很少,唯一懂得的,就是守诺。她答应要留在凯身边,哪怕会丢掉性命。以前我不懂她,觉得她选择这种白天正常晚上逃命的生活,一定是疯了。可我后来懂了。” 我垂眼一笑:“因为,你爱上了一条鱼。” 黑猫不好意思地把下巴搁在地上,憨憨地笑:“可她爱上了另外一只猫。” “唉。没天理啊,沧瞳凯那样臭屁的小子也有人爱。”我突然长叹一声,“爱情果然是没道理没逻辑的玩意儿。” “图图不会有事的吧?”黑猫抬起头,不放心地追问。 “猫妖跟鱼妖是天敌,沧瞳凯留在图图身上的伤口,只有沧瞳凯的眼泪才能愈合。”我顿了顿,“不过图图的情况还要糟糕一点。” 黑猫顿时紧张地坐直了身子。 “你的内丹是由图图送进沧瞳凯体内的,猫妖内丹的威力对身为鱼妖的她来说,是至大的伤害,所以她的身体才不断缩小,不能化为人形,不能说人话,甚至不再认得沧瞳凯。只有将她放归自然,远离沧瞳凯身上的猫妖之气,过个百八十年的,才能渐渐恢复。”我耸耸肩,“就看沧瞳凯那个笨蛋,能不能领会我给他的那个字了。实在不行,我顶多吃点亏,帮你把那条鱼偷出来放掉。唉,一条鱼的爱,实在是麻烦。” “谢谢你了,真的。”黑猫的脑袋在我腿上蹭了蹭,“我会努力帮你抓老鼠的!不要工钱!” 一周之后,我收到了一封快递。里头有个u盘,以及一张支票。 打开u盘里的视频文件,显示器里顿时摇晃出一片浅蓝的海水。水里,有一条白白小小的鱼,鱼鳍鱼尾像花边一样展开,漂亮得很,海浪声中,它欢快地朝前游动,身上再看不到任何伤口。 游出一段距离后,白鱼突然停下,调了个头,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镜头这方。 “走吧,我早该放了你。” 画外音,是个年轻男子好听的声音。 可白鱼只是一直望着,望着…… 镜头里,只有水的声音。 可能还有别的,只不过,不是我们能听到的。 过了许久,白鱼摇了摇尾巴,转过身,渐渐游远,终于消失于一片蔚蓝。 我拔掉u盘,心想,再过十年或者二十年,如果沧瞳凯这个小子真正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应该是蛮有魅力的一个家伙。我盘算着在将来某个时候,去印证一下我的揣测。 当然,另外一件让我狂喜的事,就是这张支票上的零,多得我简直数不过来!!!不过,我肯定不会让胖子跟瘦子知道,不然他们一定会揭竿起义,逼我给他们加薪水!! 我把支票藏好,大摇大摆地朝屋里走去,现在是晚餐时间,胖子跟瘦子在厨房里忙活了大半天,喷香的味道,把我的人生点缀得如此美好! 另外,胖子本来说要做红烧鱼,被我拒绝了。 我本来就不喜欢吃鱼,以后更加不会吃了吧,嘿嘿…… 浮生物语·猎狮(1) 楔子 我是被胖子跟瘦子此起彼伏的嚎叫声惊醒的。 月亮被云层遮了半边,染出一片雾蒙蒙的夜色,后院里的一丛栀子花,被某种野蛮力量踩得东倒西歪。厨房的屋檐下,横陈着一堆四分五裂,沾着青苔的瓦。胖子跟瘦子惊恐万状地缩在墙角,瘦子使劲往胖子身后钻,边钻边推,边推边说:“肥的好吃!肥的好吃!” 我扶正头上歪歪斜斜的睡帽,仔细看着这只站在后院空地上的庞然大物—— 一只狮子。 活的。 它站在距我不到三米的地方,巨大的身体拥有史上最完美雕塑的线条,沉稳健硕,不动如山,长长的鬃毛在夜风里飞动,在规律的起伏中低调彰显百兽之王的跋扈与不羁。 狮子的皮毛,是金子一样的颜色,涨满了我的双眸。 浑浊的夜色尚且消减不去它的光彩,若换了白天,阳光万里,眼前这个大家伙,将是何等的万众瞩目。 在我这只对金子有着狂热占有欲的树妖眼里,它不是一头狮子,简直是一块会呼吸的移动金块。 狮子的眼睛,比我见过的最有光泽的黑曜石还要迷人,那层浓重的黑,有漩旋涡般的力量,似能将任何与它对视之人的魂魄吸到没有底限的虚空。 作为一只还算见多识广的树妖,见过的奇人异物多不胜数,可我还是得承认,这次连我也看得有点呆了。 漂亮若此的狮子,金子般耀眼的颜色,黑如宝石的眼睛,咦,莫非它是…… 等等,且不论它的来历,我的“不停”只是一家甜品店,我并没有任何意愿将它转型成动物园。 我的店只欢迎来品尝甜品,喝一杯浮生茶的客人,不欢迎一只狮子,还是一只深夜从天而降,砸烂我家的瓦,踩死我家的花的鲁莽狮子! “凝固”的狮子突然甩了甩头,金色的狮鬃如散发着光芒的太阳。它似是深深吸了口气,目光锁死了我,然后,一步一步朝我逼近。 那张狮子的脸越来越清晰,我甚至能看到它双眸里,我的倒影。阵阵热气从它口鼻中呼出,微微灼着我的皮肤。 被一头活狮子靠近的感觉,不好玩也不浪漫。 从它温度零下的眼神里,我无法分辨出它的真实意图,只看到一层穿着危险外衣的焦躁,以及某种渴求。 它离我越来越近。 身后,抱头鼠窜的瘦子在嚎叫:“老板娘你顶住啊,我们去帮你打110、119还有120!!” 月亮被云层彻底吞没,天空仅有的光线荡然无存…… 1、 从达蒂餐厅回家的路上,百里未步每天都要穿越一片积雪的森林,沿着那条永远只一半结冰的小河独自前行,高大的云杉树间,偶尔会传来不知名动物的骚动。 初冬的布切基山区,除了锡纳亚疗养站里来往不断的游客外,到处都是宏大的寂静。 今天是12月23日,平安夜前的最后一天,百里未步背着硕大的背包,快步朝林间深处而去,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回头张望。 平安夜到来前,她必须见到他! 罗克萨那高中从上周开始放冬假,学校放假的第二天,百里未步就跑去疗养站附近的达蒂餐厅打工,餐厅老板拉斐尔是个长得像kfc上校的和善大叔,总是用他的大嗓门向食客们称赞百里未步是上天派给他的中国天使,又聪明又漂亮,关键还勤快。 对别人的溢美之词,百里未步总是甜甜一笑,并不多说什么。 百里家的家训只有两个字——低调。 说到百里家,对于自己的祖辈,百里未步一直是不大能理解的。她是纯正血统的中国人,她的曾祖、爷爷奶奶、父母,全部是中国人。百年前,百里家从中国迁移到罗马尼亚,落脚在如今的锡纳亚市郊外,布切基山区的某个幽僻之处。一座三层高的中式小楼,藏身于东欧密林,百年时光,隐秘而低调地生活。除了工作、上学、购物这些必须的行为之外,百里家的人几乎足不出户,百年来,他们总是以一种不为人知的坚毅跟执着,固守在这片名叫“碧落”的森林里。 浮生物语·猎狮(2) 这片森林的名字,是她的曾祖父起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百里未步知道森林的名字,来自白居易的诗。 给东欧的森林起一个古中国的名字,真是怪异的搭配。 从百里未步出生到现在,十七年时间,她家只来过三次客人。印象最深的,是她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一个黑发过腰的中国女人,脸孔美丽,身姿婀娜,穿着黑色的衣裙。她和父母在聊天,声音很低,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百里未步皱眉望着这个陌生的女人,从对方如花明媚的笑容里,看到了一抹欲言又止。 女人离开时,百里未步躲在门后,看着她母亲紧紧拉着女人的手,不甘心地问:“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已经失去了未晴。我害怕将来……未步会跟她的姐姐一样。” 她也看到总是微笑温和的父亲,第一次锁紧了眉头,用期待一场拯救的急切目光望着那个女人。 “今天我只是来看看老朋友罢了。”女人笑笑,淡淡道,“既然给她起名叫未步,那么未来的每一步,都交给她自己去选择吧。” 随后,百里未步分明看到那女人回过头,用一道迷人深邃的眼神捕捉到偷看的自己,女人那张浅玫色的嘴唇朝她轻轻动了动。 她是在对自己说话么?她仅仅只是动了动嘴唇而已,耳畔却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拿出真正的勇气,猎人。” 女人离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外人来过她家。准确说,是想来也来不了。百里未步从不邀请同学到家里玩,曾有些好事的男生偷偷跟踪这个中国女孩,结果是跟踪一次迷路一次,只要百里未步一走进“碧落”,那些愣头小子就再也看不到她的踪影,那些高大的树木,仿若活过来似的,移动着挡住他们的去路。 百里家,不容外人踏入。 因为,他们的体内,流着人马族的血液,天生的猎人,遗世孤立,只为自己的宿命而存在。 2. 罗克萨那高中是锡纳亚市里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全校的学生加起来也不过一百人。普通的学校,普通的老师,普通的学生,像这落雪的冬天一样千篇一律。 百里未步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是在主教学楼的楼顶。 她逃课了。满黑板的公式与数字,口沫四溅的数学老师,让她昏昏欲睡。 暮秋的下午,躲在屋顶晒太阳是个不错的享受。百里未步双手撑地,半眯着眼仰起头,双脚悬在护栏外,惬意地摇晃。 “风一吹,你就会掉下去的。” 她的身边,不知几时多出一个颀长的身影,遮住了侧来的阳光。突如其来的声音是温和的,但还是让她吓了一跳,塞在耳朵里的ipod耳机因为她的猛一转头而扯落了一半。 “别怕,我又不是来抓你的老师。”身边的人很好笑地望着她,一对长着好看双眼皮的眼睛闪烁着湖水一样的光,薄薄的嘴唇略略上翘出迷人的弧度。 是个中国人,最低限度是东方人的模样,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不低于180公分的身高,穿着剪裁得宜的白衬衫与牛仔裤,一件浅蓝色的暗格毛衣悠闲地拴在肩头,一头及颈的黑发自然微卷着,阳光下,黑发里埋藏着几缕赤金的颜色,黑色的低调与金色的张扬配合得刚刚好。 他站在楼顶的边缘,稳健挺拔,说的,是地道流利的中文。 百里未步从不知学校里还有除了她之外的中国人。 “你是谁?”她缩回脚,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警惕地瞪着他。 “你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绑匪。”他转身朝她走近一步,看定她,“我长得有那么可怕?” 浮生物语·猎狮(3) “衣冠禽兽都长得好看!”百里未步冲口而出,边退边说,“你到底是什么人?站住!不许再过来!不然我喊人啦!” 对方充耳不闻,反倒一个箭步上前,出其不意地拽住了她的胳膊,轻轻一拉,她就撞上了一个温暖宽阔的胸膛。 百里未步一愣,大骂一声:“臭流氓!”旋即一把推开了他,脸红得像番茄。 “当流氓也比眼看着你高空抛物好啊。”他一点也不气恼,墨黑的眼眸里是显而易见的宽容,他朝她背后努努嘴,“自己看看。” 百里未步狐疑着回头,身后的围栏不知几时断开了一个缺口,她再多退一步,就是真的高空抛物了。 “你……我……”她本想说谢谢,但是死都说不出口,如果不是他突然冒出来,她应该还在舒服地晒太阳。 “我叫岑恺文,大家都叫我kevin,刚刚从中国来,打算进罗克萨那念书,今天是来办手续,然后顺便四处参观一下。”他友好地朝她伸出手,“贵姓?以后我们就是校友了。” 百里未步松了口气,脸色比刚才好看多了,嗔怪一句:“这里到处都是大好河山,你干嘛非要到这破屋顶来!我叫百里未步。” “姓百里的人很罕见。”岑恺文有些惊讶,继而笑道,“不过你很可爱。” 姓氏跟可爱,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么?这个人说话真是前言不搭后语。不过,被人很诚恳地称可爱,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看看时间,百里未步吐吐舌头,朝他摆摆手:“好啦,你慢慢参观吧,我得回去了。看在都是中国人的份上,今天的事就不跟你计较了。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同胞帮忙的,来找我就是了。”然后匆匆下楼了。 岑恺文微笑着目送她匆匆跑走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从凝固到消褪,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他沉默地走到屋顶边缘,远眺着前方山脉的轮廓,对着空气说话:“我找到她了。反应力零级,反抗力零级,杀伤力零级,完全没有觉醒的猎人。” 阳光渐渐黯淡下去,迎面而来的风,吹开了他额前细碎的头发,一道s型的金线印记,埋在他的额前,隐隐生辉。 一种与他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深沉甚至沧桑渲染着他身上每根线条,令他与刚才判若两人…… 他吸了口气,纵身从楼顶跃下。 3. 一连三天,百里未步都没有在学校里碰到她的新校友,那个叫岑恺文的家伙。 难道他选了别的学校?还是水土不服病倒了?还是…… wait,自己干嘛去关心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百里未步甩甩头发,抱着一摞书本,拽了拽书包带子,跟几个路过的同学saygoodbye之后,打着呵欠走出了学校大门。 生平第三次,她家里又来了客人,不是当年那个漂亮的中国女人,这次是五个中国人,一个白发老头,一对中年夫妇,还有两个不到三十的年轻男人,都穿着对襟唐装,不苟言笑。 她的父母对这些客人,热情中夹杂着一种别样的尊重。 看着这些客人,百里未步依稀记起,十年前,他们似乎也来过。她肯定是见过他们的。但是又不太确定,那段记忆太模糊了。 那五个人一住就是十天,还没有走的意思,似乎在等什么。她问父母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什么时候走,父亲只说是国内来旅游的亲戚,玩够了就走。 可是,在他们到来的次日晚上,她去阁楼上拿东西时,曾听到从父母房间中传出争执的声音。 “不过……这么多年,他们很安分守己。”母亲的声音很无力。 浮生物语·猎狮(4) “你忘了那个诅咒?你看看未雨现在的样子,你认为你儿子还能再熬过一个十年?平安夜,九色葵便要开花,我们无从选择。”苍老低沉的声音,不可违逆。 百里未步好奇地停步在门口,正想继续偷听下去,不料房门一下打开,那个中年妇人冷着脸出现在她面前。 她傻笑两声,识趣地下了楼。 其实她对他们没头没脑的谈话没有一点探究的兴趣,对这几个不速之客,除了客套地喊几声爷爷叔叔婶婶之外,百里未步跟他们没有任何交流,只盼着他们赶紧走。 她真的不喜欢这些人,哪怕父母说他们是亲戚。 离开学校,百里未步没有回家,去了附近的诊所。出来时,她手里多了几袋红红白白的药丸。 “你病了?” 她的视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全部挡住了。 “神出鬼没显得你很时尚?”她瞪着又一次突然冒出来的岑恺文,这家伙今天穿了一件黑外套黑毛衣加黑牛仔裤,配上他的身形与脸孔,cool得像电影里的死神,怪好看的。 “我入学手续还没办好,下周才能进校。”他无奈地耸耸肩,“我要去锡纳亚疗养站的卡亚宾馆找人,正问路呢,就看到你了。” “卡亚宾馆?”百里未步一乐,“遇到我算你走运。我常去打工的那家餐厅,离卡亚宾馆就五分钟的路。” “你打工的餐厅在哪里?”岑恺文为难了,“我初来乍到……” “走吧!”百里未步拍拍他的肩膀,“也只有我这么好人品的人,才肯亲自把你护送到目的地。” 他看着她顽皮夸张的神情,略是一怔,笑着摇摇头。 天气已经越发冷了,外头的行人每个都裹起了厚厚的大衣,匆匆往家里赶。 百里未步领着他,打算从碧落森林里横穿过去,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是通往疗养所最近的路。 两个人的脚步,踩在林间小道的落叶与枯枝上,发出规律的嚓嚓声,天边的太阳已经沉下大半,空寂的森林里,光影黯淡。 “你还没答我,是你病了么?”岑恺文边走边问。 百里未步摇头:“这是给我弟弟拿的药。十年前他生了一场重病,身体一直不好,常年都要服药。” “你弟弟多大了?”他问。 “小我四岁,十三岁。” “真可怜啊。”他突然有点心不在焉。 “他是个可爱的药罐子。”她笑笑,乐观地仰起头,“一定有办法治好的。” 天际最后的微光穿过树顶落在岑恺文的脸上,斑驳的阴影掩盖了他的眼神。 4. 今天的感觉有些异样。在那条走过无数次的捷径上,百里未步迷路了。 她领着岑恺文,无数次回到同一个地方,不论朝哪个方向,总会回到那片被高高低低的云杉树围绕,被一方溶洞跟一片小小湖泊夹住的不规则空地上。 百里未步清楚记得,每次走到这块空地之后,只要再向东走上二十分钟,就能看到达蒂餐厅的房顶了。 可今天,为什么走来走去都在绕圈?而且,每走一段距离,林中的雾气就越浓一些,起初还是纱一般薄薄的一层,后来便如同烟雾般浓重了。站在湖边,他们顶多能看清周围十米的范围。 “我说……你是不是带错路了?”岑恺文停下脚步,尴尬地咳嗽两声。 百里未步皱眉,挠头道:“不可能,这条路我走过无数次了。”她走前两步,狐疑地说:“这个时间是不应该有这么大雾的。这太奇怪了。” “完蛋了。”岑恺文无奈地看看手表,“都已经六点半了。”他抬头环顾四周,面色一沉,忽然压低声音对百里未步道:“我听人说,日落之后的森林里,可能会有跟人作对的妖精或者怪物,它们用自己的异能将人困在森林里,让他们一直在原地兜圈,无法走出去。” 浮生物语·猎狮(5) “还有种版本是吸血鬼,这个罗马尼亚的名产喜欢把人困在森林里,然后出其不意地咬住他们的脖子。”百里未步回头朝他扮了个鬼脸,故意露出自己的小虎牙。 “你都不怕的么?”岑恺文瞪着她,一挑眉。 “不怕。”她很老实地点头,“我生下来就不怕这些所谓的妖魔鬼怪。很奇怪吧?”说着,她一撇嘴:“你们男生就是喜欢说这些来吓唬女生。没劲。” 岑恺文望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睛,笑笑,没有说话。 “可现在我真被难住了。”百里未步长长吐了口气,“不管什么原因,我们现在的确迷路了。天黑之后,森林里处处都是危险。你刚来,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 “那要怎么办?要不照原路退回去吧。”岑恺文看着镶嵌在密林之中,幽暗不见尽头的小路,边说边摸出手机。 “你不会想报警吧?”百里未步朝他摆摆手,“这里没信号的。” 岑恺文没理会她,在手机上摁了几下,然后高高举起,在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走,说道:“我用手机里的gps定位现在的位置。希望能有用。” 可是他来来回回走了半晌,最后沮丧地垂下手,摇了摇手机,暗骂了声:“shit!连一颗卫星都搜不到。” “别搜了,我们再试试另外一条路。”百里未步从地上拾起几块黑色的小石头,在左侧的一棵树下摆成个三角形,回头冲岑恺文道,“做个记号,就不会走重复的路了。走吧。” 但是,三十分钟后,他们又回到了湖边。 天色已经黑尽。夜晚的森林,暗如幽冥,天际一抹惨白的月色,让眼前的一切虚迷阴冷得不像人间。岑恺文微微喘着气,一拳击在身边的树干上,隐隐的怒气无法掩藏。 百里未步一屁股坐到了树下,反复急速地前进已经让她疲累不堪。 “你还是不怕?”岑恺文背靠树干,打量着月光下百里未步疲惫但镇静的侧脸,眼底有别样的深意。 “我哪有时间害怕。”她朝他吐舌头,干脆地说,“我带你进了这片树林,就有责任把你带出去。” “挺有气魄的啊。”岑恺文微微一笑,“可你现在能有什么办法?这片森林的每条路我们几乎都走过了。” 几声野兽的凄厉嚎叫,忽远忽近地传来。在这样的森林里,他们不是主宰一切的伟大人类,只是随时有丧命之虞的猎物。 百里未步站起来,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的岑恺文,眼神流转之中,似是下了个很大的决心,突兀地问:“如果我的手中藏着一把弓箭,它可以带我们走出迷途,你信么?” 岑恺文略略一怔,笑道:“你在念哪位诗人的诗句么?” 百里未步没搭腔,从书包里摸出一把精致小巧的瑞士军刀,啪一声打开…… 岑恺文眼中突然闪过一丝金芒。 5. 十年前。 雪,鹅毛般密集而下,整个森林里,浓重的白色从地上延展到天空。 碧落林里,一男一女在积雪之上飞快奔驰。 踏过的雪地上,交织着点点殷红与碧绿的痕迹,鲜艳而惊心。 身后,奔跑之人看不到的地方,有火光摇动,还有火光之下,涌动的人影,每一个都急迫,每一个都凶悍。 许久,男女二人停步于一处巨大的溶洞前,女人急匆匆地将男人往洞里一推,她美丽的脸孔上交织着痛苦与不舍:“剩下的事交给我,我不会让他们伤到你!” “你疯了?不许去!我不需要女人来保护!”男人追出来,肩头豁开的伤口里淌着血,绿色的,像流动的美玉。 浮生物语·猎狮(6) “九色葵已经开花,焰晶箭出世,你不可能是人马族的对手!一旦被他们找到,只有死路一条!”女人紧紧抓住男人的手,脸庞涨得通红,“相信我,我一定有办法化解这场大祸。” “不行!”男人坚决反对,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我们离开这里,离开罗马尼亚,走得远远的!” 女人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你忘记你不能离开这片森林么?你突破不了百里家设下的结界。” “试试看!”男人的眼里,有比喀尔巴阡山还要浑实的坚决与不妥协。 “我能让他们无法伤害你!”女人急了,“你相信我!只要过了今晚你就安全了!” “我不需要!”男人的怒火,一瞬爆发。 争执的二人,谁都没有留意到身后突然闪现出的两个黑影。 嗵一声闷响,电光火石的一击,男人的脖子一麻,目光停滞在女人的脸上,缓缓倒了下去。 一对中年夫妇,黑袍裹身,面无表情地扶住了他,准确说,是牢牢制住了他。 “你们……”女人起初吃了一惊,旋即咬了咬嘴唇,毅然说,“我会解决。你们信我。他不会有事。” 夫妇二人没有理会她,扶着昏迷的男人,转身离开,连一个字都不愿同她讲,眼里,只有强压下的悲愤与些微的无力。 “你们……相信我啊!” 落雪越来越大,大得淹没了女人的声音,和她转身离开的足音。 相反的方向,两头毛色如金的狮子在林间飞跑,耀眼的颜色,像遗落人世的太阳,趴在其中一只背上的男人,双目紧闭,口里喃喃唤道:“未晴……” 百里家的地下室,一个人影小心翼翼闪入。 手电的光在地上胡乱扫射,人影跌跌撞撞穿过弯曲的廊道,站到一扇紧闭的木门前。 亮晶晶的钥匙在黑暗里闪烁,叮当声中,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束光照到门后那类似神龛的台子上,一个漆成黑色,描金镂花的木盒,端端摆在正中,光滑的表面上,似有一层水纹般的蓝光在流动,肃穆到不可接近。 人影缓缓走近,木盒上的蓝光,渐渐映亮了那张惊惶,却美丽依然的脸。 她愣愣站在木盒前,缓缓伸出了手…… 6. “别动!”岑恺文摁住了百里未步握住瑞士军刀的手,警觉地转过头,“你听!” 身后数米远的树丛里,传来悉索的响动以及粗重的呼吸,冰冷的空气中零散着淡淡的血腥味。 两人的目光尚在搜寻,树丛中猛然窜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重重落在距他们不到五米的地方,两只隐隐闪着血色的眼睛,像两盏小灯在闪烁。 百里未步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一头尚未完全成年,但已足够凶猛的年轻棕熊。 按照惯例,这些大家伙应该已经冬眠了。以百里未步所知,熊不肯冬眠,唯一原因是食物储备不够。 月光下,棕熊轰地立起身子,硕大的身躯在夜色下怪异地扭动,发出嗷嗷的吼声。 百里未步慢慢站到岑恺文前头,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别乱动,我让你跑你赶紧跑,别回头!” 岑恺文的眼里流过一丝讶异,片刻,他拽拽如临大敌的百里未步,小声道:“它好像不是来吃人的,你看它的左前爪。” 棕熊高高扬起的爪子上,有一圈寒光闪闪的铁片,仔细一看,上头还沾染着血迹。 捕兽器?! 百里未步见过这种粗暴但有效的玩意儿,在罗马尼亚,捕猎是合法的行为。 以这个简单机械的咬合力来说,如果换作一只鹿或者别的更脆弱的动物,一旦碰上它,捕兽器上的铁齿会直接断了它们的四肢或者脖子。 浮生物语·猎狮(7) “它只是受伤了。”岑恺文沉沉说了一句,举步竟要向棕熊走去。 百里未步一把拽住他,低声呵斥:“你疯了?!受伤的棕熊,比不受伤的更凶狠十倍。你……” 棕熊颓然垂下身子,像一滩烂泥一样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受伤的前爪在身前痛苦地颤抖。 对她的警告,岑恺文充耳不闻,拉下她的手,毫不犹豫地朝棕熊走过去。 看着这个靠过来的人类,这头猛兽的眼里,居然渐渐没有了敌意,也不再咆哮,取而代之为喉咙里一阵呜咽的悲鸣。 岑恺文走到它跟前,竟俯身摸了摸它的头,像安抚,嘴里还喃喃低语着什么。 棕熊渐渐安静,舌头缓缓舔舐着前爪上的伤处。 全身的神经依然绷紧,百里未步却忍不住奇怪,这头熊的表现实在背离常理。 “很快就没事了。”岑恺文蹲下来,边说边捏住了已经深深刺进棕熊皮肉中的捕兽器,微微一皱眉,双手朝两边用力一拉。 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森林里尤其刺耳。 铁制的捕兽器在他手里生生碎成了数截,从熊爪上无力地落到了地上。 热热的血,从熊的伤口里大量涌出,染红了他握在上头的手。 棕熊低吼了一声,可能是痛,也可能是解脱后的狂喜。百里未步无心去分辨这个,她现在关心的,是眼前这个男人,是什么力量或者说胆量,让他做出这种不怕死的行为。 要知道,只需像拍皮球那样轻松的一下,棕熊的巴掌就能拍掉他半个脑袋。可是,他从头到尾竟然毫无畏惧,半点都没有。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普通人,这不符合逻辑。 他从身上的毛衣扯下一只衣袖,卷成一个条,细细扎在棕熊的伤口上止血。 做好这一切后,他才略略松了口气,拍拍熊的脑袋:“看你这么强壮,过不了几天就没事了。以后要小心,不是每次都这么好运的。走吧。” 棕熊晃晃脑袋,扭动起笨重的身子,试了几下才把前爪放到地上,然后一瘸一拐地朝林中而去。走了几步,它回头看了看岑恺文,眼睛里居然有一点儿濡湿。 百里未步认为自己肯定是产生幻觉了,野生的棕熊能听懂人话,还会哭…… 岑恺文朝它挥挥手,示意它快走,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当棕熊的身影跟气味都消失在夜色中时,百里未步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直视他的眼睛问:“你是什么人?” “我不是人。”他突然坏笑,“这个答案应该是最符合逻辑的。” “你……”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如你天生不怕妖魔鬼怪一样,我天生就不怕这些动物。”他收起戏谑的表情,认真道,“不论小动物还是猛兽,对我都很友善。也许它们知道我没有伤害它们的心,所以对我也没有戒备吧。动物都是有灵性的。”他朝她神秘地笑笑。 “真的?”她半信半疑。 “我们两个都是怪物。”他哈哈大笑,旋即道,“看来今晚是回不了家了,希望天亮之后能找到出路。” “希望天亮之前我们没有被冻死。”百里未步把外套裹紧了些,“去刚才路过的溶洞吧,好歹比傻站在外头强。” 很快,二人在那个巨大的溶洞里,找了个避风的位置坐了下来。这里头的寂静,掉根针都听得到。 “你胆子真大。”短暂的沉默后,岑恺文开玩笑般朝百里未步竖起了大拇指,“换成别的女孩,看到那么大一头熊,肯定当场吓晕过去。” “不及你。不但不怕,还敢给熊治伤。我说你这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手劲还挺惊人,竟然徒手把捕兽器捏碎了!”百里未步转过头怪异地打量他,“你怎么办到的?” 浮生物语·猎狮(8) “一时情急吧。”他舒服地靠在石壁上,“被那样的玩意儿刺进肉里,多疼哪。应该让人类自己来试试,他们就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感觉了。” 百里未步分明看到他眼里泛起了寒气。 他怔怔看着从洞外透入的微光,自言自语道:“它们不过是想安静地在自己的家里生活。但是,仅仅这样都不行。人类不断在干毁家灭族的事,砍伐、狩猎、无休无止。多么讨厌。”他侧过脸,看定百里未步,脸上浮出别样的浅笑,问:“对不对?” 百里未步一愣,转念一想,点点头,低声道:“好像……是这个样子。” 她想起当地那些猎人,用各种方法捕杀林中的动物,想起他们抓起尚未完全咽气,伤口还在淌血的猎物,得意大笑着在镜头前摆出各种胜利者的姿势拍照留念,想起刚才那头棕熊的哀鸣。 心里,突然像压上了一块石头,不痛,却堵得慌。 两人之间,又是长久的沉默。 百里未步靠着冷硬的石壁,阵阵倦意不可遏止地涌来。她再也支持不住,终于合上了沉重如铅的眼皮。 睡梦中,有人喊她的名字。是个女人,急切而悲伤,喊了一遍又一遍……未步……未步。 听得她都忍不住难过了。 是姐姐吧,好多年都不见的姐姐…… 岑恺文看着已经睡得歪倒在地上的她,因为寒冷,下意识地将身体蜷成了一团,微微颤抖着,红红的小嘴时不时动两下,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梦话。 他脱下外衣,轻轻盖在她身上。 整个世界陷入了彻底的无声状态,他起身出了山洞,片刻后归来,手里握着一个赤红色的浆果,轻轻放到百里未步的身边,一股冰凉香甜的气味,从果子里散发而出,钻进她微微抽动的鼻子里…… 7.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者皱着眉看了百里未步一眼,拂袖而去。 “早说过百里家的人不能要女儿,你们偏要妇人之仁。”中年男人颇有怒意地朝百里未步的父母道,“你们这一支后裔,当年以追捕之名从中国逃到罗马尼亚,就是为了保全腹中的女婴。现在你们看看,自己的行为给你们带来了什么?给我们整个人马族带来了什么?疼痛,怪病,甚至死亡!你的大女儿已经错过一次,现在连小女儿也……唉!” 在他转身离开之前,冷冷朝百里未步的父亲扔下一句:“这次,势在必行。我们是猎人,这是永远不会更改的事实!” 百里未步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些动怒的客人,以及神色复杂,像做错事的学生一样沉默而立的父母。 她做错什么事了么?不就是因为迷路彻夜未归?可她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他们面前么,至于上升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种高度么? 不过唯一奇怪的是,当她一早醒来时,溶洞里只有她一个人,岑恺文不知去向。她还急切地在附近找了他半天,可一无所获。直到她循着原路顺利走出森林打算去报警时,恢复信号的手机收到了岑恺文的短信——“家有急事,先走一步。你睡得像头猪。” 她一愣,手机屏幕上仿佛浮现出岑恺文揶揄的笑脸,她情不自禁朝那条短信吐了吐舌头,快步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才发现气氛有点不对。接着便是那通莫名其妙的指责。 “爸妈,这是怎么回事?我被困在森林里一晚上,你们不安慰我一下,还让外人指着鼻子骂我?”百里未步撅着嘴蹭到父母身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装要哭的样子。 而这次,父母并没有像从前一样,宠溺地摸摸她的头,继而好言相慰。 浮生物语·猎狮(9) 父亲从衣兜里掏出一条手链,放到百里未步手里。 “咦?我的手链怎么在这里?”百里未步惊讶地一摸手腕,那条她十岁生日时母亲送她的串着一只纯金小猴的手链,居然在父亲手里。这条手链是她的大爱,睡觉都不离身。 “跟我过来。”父亲叹了口气,转身朝通往地下室的暗门走去。 百里未步狐疑地跟了过去。 她家的地下室,并没有什么特别,一条通道连接着三个呈品字型的房间,除了尽头那个房间平日总是锁上的,另两个房间连锁都没有。不过她知道,锁上的房间里,有个神龛,还有百里家各位祖辈的牌位,每年农历春节的时候,他们全家都会去那里上一炷香,并没有什么特别隆重的仪式。至于另外两个房间,就更没有什么特别了,一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很多都像砖头一样厚,落满了灰尘。一间养着寥寥数盆貌不惊人的花草,也许因为常年照不到阳光,总是半死不活的样子。 父亲打开了最里头的那间房。老实说,百里未步十七年来,除了每年一次的拜祭,她从不下地下室,她对漫画的兴趣远多于那些一看就头痛的砖头书,至于花花草草,就更没有兴趣了。不知道父亲突然带她来这里干什么,离春节还有好几个月呢。 房间里没有灯,只有蜡烛,红色的,分立在神龛,还有牌位所在的木台上。 父亲边点亮蜡烛,边沉声道:“凌晨,有个男人拿着你的手链来找我,说如果我不在天亮前交出箭伤解药,你的性命就会终止于太阳升起的时候。” 百里未步心里咯噔一下。 “爸爸,我……我不是很明白。”她的心,突然像那些烛光一样摇晃不止。 “我们是什么人?”父亲回头,熄灭了快燃到头的火柴。 百里未步一愣,说:“我们……是人马族的后裔,天生的……猎人。” 父亲看着台上那些黑色的牌位,“从上古时代开始,人马族的先祖就开始无休无止的狩猎,我们是最骁勇善战的一族,族里的每一个分支都是天生的猎人,世上最犀利的弓箭随我们一同降生。” “我知道。”她看着父亲严肃的脸,小心翼翼地说,“人马族最有名的人物之一,是卡戎,黄道十二星里射手座的来源。” “是,卡戎是人马族先辈里的骄傲。除了他之外,我们的同族遍及世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渐渐变得像真正的人类了,无论内心还是外表。可人马族天生的勇气,与应该担负起的职责,永远不会变。”父亲如是道。 “我也知道……”百里未步想了想,“可是,这跟爸爸你带我来这里有什么关系?” “作为人马族在东方的后裔,我们百里家千百年来,最大的敌手是谁?”父亲忽略她的问题,继续问。 百里未步略一沉思,不是很肯定地回答:“是……黄金狮人?” 父亲叹了口气,点点头。 “可是,你们不是说黄金狮人在很多年前,已经被我们消灭干净了?”她狐疑地问。 “西汉初年,我们百里家的先祖受命于汉武帝,专肆猎杀黄金狮人,保江山平安。千年时光,人马与狮子之间的战争,不曾平息。”父亲的眼里有风霜,每个字都沾满了沧桑,“直到百年之前,中国境内的黄金狮人几乎被我们猎杀殆尽,仅剩的一支窜逃到了罗马尼亚的森林里。而你的曾祖父,以追捕为名,举家迁往布切基山区,并在黄金狮人藏身的森林里布下了结界,让仅存的敌人终生不能离开此地。” 这些事,父亲第一次对她提起。事实上关于他们整个百里家的过往,人马族的种种,父母很少在她面前提及。这么多年,她就像个普通人一样,轻松快活地生活在世上,如果不是今天,父亲如此慎重提起,她几乎都要遗忘自己人马猎人的身份了。 浮生物语·猎狮(10) “为什么只是困住它们?”百里未步的脑子还算清醒,追问,“为什么不直接捕杀它们?” 父亲苦笑:“这个问题,当年我也问过你爷爷。你爷爷的神态,跟我现在一样。”他深深吸了口气,说:“百里家的人,手上沾满了黄金狮人的血,你爷爷只用了‘杀戮’两个字来评论先祖们对狮人们做过的一切。数百年前,康熙年间,百里家的先祖,一对兄弟,发现了一只藏身于京城的黄金狮人,雌性,化身成女子,做了当地一个小官的妻子,其时已有身孕,即将临盆……” 说到这儿,父亲停住了。 “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下手了?”百里未步愕然。 “她恳求他们,起码放过她的孩子,也不要惊动她的丈夫,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胆小却好心肠,他不知道自己妻子的真实身份。只要让她的孩子平安降世,他们要对她怎样都可以。”父亲说话的速度比任何时候都缓慢,“弟弟动了恻隐之心,收起了弓箭,并劝哥哥离开。可是,弟弟刚一转身,哥哥的箭已经射中了女人的心口。” 百里未步的心脏,急跳了一下。 “她临死前,用比海还深的怨恨对百里家下了诅咒。”父亲的脸孔在烛光里闪烁,微微有些苍白,“多年后,那个弟弟在临终前说,这辈子能让他刻骨铭心的东西很少,唯有当年那只雌狮中箭后的眼神,他至死不忘。” “她……她对百里家下了什么诅咒?”百里未步一步上前,抓住了父亲的手。 “今后,百里家但凡有女儿出世,必爱上宿敌黄金狮人,必不得善终,必连累至亲。”父亲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刀子插进了肉里。 “这……”百里未步觉得耳畔嗡一声响,“后来呢?” “弟弟怀孕的妻子,生下了一对龙凤胎,男婴就是你的曾祖父,而女婴……”父亲遗憾地说,“长大后的她,果真同一只黄金狮人堕入爱河,爱得死去活来。” “诅咒就是这样?”百里未步的心里略略松了口气,如果只是这样,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诅咒也就不叫诅咒了。”父亲一眼看穿她的心思,道,“他们相爱之后不久,整个百里家的人都生了一场怪病,高烧,吃任何东西都只有苦味,总之是痛苦不堪,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三个月才结束。而当时百里家整个家族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她年纪最小的亲弟弟,却没有这么幸运,他死了,死的时候,身体呈半透明状,看起来像块不够透明的玻璃,轻得像片羽毛。他们想抱起他的尸体,可刚一碰到,这个孩子就像落地的玻璃一样,碎成了无数块。” 百里未步的呼吸有点暂停。 “这个孩子死去之后,厄运降临到百里家另外一个孩子身上,他的眼睛开始变灰,吃什么都没有味道,总是没有力气,只能躺在床上,跟之前那孩子的症状一模一样。”父亲看着摇晃的烛火,“那个诅咒,不但让百里家的人痛苦,还会杀死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如果不破除,百里家的人会按照年龄的顺序,逐一死去。”他难过地摇摇头,“黄金狮人的诅咒……说来也是我们自己的责任。” “那……破解的方法呢?”百里未步急促地问。 “百里家的女人,用百里家十年一现的焰晶箭,杀死了她的爱人。救活了另一个濒死的孩子。她自己,自绝于爱人的尸体前。”蜡烛上的烛泪一滴滴落下,在台上积成了一滩,父亲沉声道,“这就是解决的方法。从此以后,百里家不允许有女婴出世。所以到了你曾祖父那辈,以追捕仅剩的黄金狮人为名,离开中国,避世隐居于这里。为的,就是保全自己的女儿,不会因为诅咒的缘故,被百里家的人秘密处死。” 浮生物语·猎狮(11) 百里未步觉得背脊上流过刺骨的寒意,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看似简单的家庭背后,竟埋藏了这么一段血腥残酷的隐秘。 “我们只在这里设结界,不捕杀这最后的黄金狮人。”父亲垂下眼,自嘲地笑笑,“是因为我们一直有愧疚。” “爸爸……”百里未步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心头突然一紧,“十年前,我们家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姐姐就是在那一年失踪的!” 父亲轻轻拍拍她的手,颇无奈地说:“有内疚又如何,那诅咒的力量仍在。你曾祖父之所以选择跟黄金狮人当‘邻居’,名为监视,实为保护他们不再被百里家的人伤害,同时也警告自己的子女,尤其女儿,不得接近他们。总之,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跟黄金狮人之间,相安无事。我们甚至一度认为,那诅咒可能已经消失了。” 百里未步将十年前的旧事,清晰的模糊的,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突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难道……姐姐她爱上了狮人?” “那个诅咒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它像一只幽灵,盘踞在百里家的人身上,我们根本不知道它何时爆发。”父亲痛苦地垂下头,“我们谁也没有料到,未晴会跟那只年轻的黄金狮人一见钟情。当我们觉察时,已经太晚。”他抬头看着女儿,“对于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你的记忆一定很模糊吧,因为你发了很长时间的高烧,而你弟弟未雨,从那之后,就一直卧床不起了。” “那姐姐她……”百里未步不相信那个总带着温柔笑容的姐姐,会杀死自己的爱人。可是如果她没有那么做,按照那诅咒的规律,未雨不会活到现在。 “她没有杀他。那年,正好是十年一开的九色葵开花之日,这种用人马的血种植而开出的花,用花蕊里的汁液涂在我们的箭头上,我们的箭就不再是普通的人马金箭了,是能让黄金狮人一触即亡的焰晶箭,也只有这种箭才能真正杀死黄金狮人。焰晶箭的效力,能保持二十四小时。那个冬天,从中国找来的同族们,开始了又一场狩猎,以拯救你弟弟为名义。可是,你姐姐用自己的血在森林里布下各种阻挡结界,拖延我们的时间。当我们找到那只狮人时,已经是翌日傍晚,焰晶箭的效力就快消失。千钧一发之际,数支射向目标的焰晶箭,被另一头突然跃出的黄金狮人挡住了……是他的母亲。我们终究失去了捕杀他的机会,也失去了未晴。她失踪了。”父亲望着矗立在阴影中的,先祖们的牌位,“他们取出那只雌狮的血,割了她的肉,加上各种药材,煲了一碗药,给未雨喝了下去。虽然这味药不能治本,但起码能替未雨续命,待到十年之后,九色葵再开花,焰晶箭现世,再杀死那个罪魁祸首,彻底破除诅咒的恶力。”他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今年的平安夜,又是九色葵的花开之日。” 百里未步颓然坐到了地上,喃喃:“你们……为什么从不告诉我这些……”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父亲的语气里有很浓的内疚,也坐了下来,“我跟你妈妈,只希望你们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可是……猎人的命运,狮人的诅咒,让我们无可奈何,只能面对。” “那个人……不,那只狮子,他依然在森林里?”百里未步突然问。 父亲苦笑:“傻丫头啊。把你的手链带来的人,就是他啊!”他顿了顿,“九色葵开花在即,同族们如期而至,他们到来的第二天,在碧落里‘闲逛’的时候,遇到了一只年轻的雌性黄金狮人,那应该是他的妹妹或者姐姐,他们用箭重伤了她。虽然普通的箭无法杀死她,可我们人马族的箭,天生就有非凡的力量,一旦她中箭,其全身都会剧痛难忍,除非用我们家独门的箭伤药治疗,否则必然痛到生不如死。” 浮生物语·猎狮(12) “你的意思是,他用我的安危来跟你们交换箭伤药?”百里未步突然明白过来,那个从天而降的“同学”,两人的“偶遇”,居然只是一场别有目的的设计。 “如果我没猜错,他把你引到林中,用黄金狮人的灵力制造无形屏障,让你们一直在树林里兜圈,让你走不出来,我们也找不到你,再趁你昏睡之际,拿了你贴身的物事来找我取箭伤药。” “你给他了么?”百里未步沉声问。 “给了一瓶。”父亲点头,“我已经没有了未晴,不想你再有任何闪失。”他转过脸,脸上一直柔软的线条变得冷硬起来,“必要时,我会做我本不愿意做的事。我不想继续百里家的错误,可我要保护我的家人。” “爸爸……”百里未步的眼里,渐渐泛起星点泪光,她把头放在父亲膝上,像小时候一样。 蜡烛燃了一大半,在一室沉默中轻轻跳跃的烛光,笼罩着紧紧相依的父女,照出风暴之前的无限安宁。 神龛上的木盒,光华流动,像只肃穆有神的眼睛,注视着房间里的他们。 “难道……除了猎杀,就没有别的办法了……”百里未步觉得脑袋很沉,喃喃自语中,眼前全是那个人看着她时的坏笑,他替棕熊包扎时的专注,他在溶洞里隐晦的悲伤…… 她的身上,还残留着他衣裳上的味道。 虽然他骗了自己,可是,她无法恨他,真的。 8.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他从一块高高的石头上跃下,依然一身黑衣黑裤,风吹起他的头发,额前s型的金色印记,分外显眼。 百里未步正视着他的面孔,竟然笑了:“你的名字也是假的吧。” “我真的叫kevin,岑恺文是胡诌的。”他的牙齿像贝壳一样雪白,坏笑依旧,仿佛之前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你不怕我宰了你?”她突然伸出握拳的右手,展开,掌心处一道淌血的伤口朝外飞散着萤火一样的晶亮光点,眨眼间,汇成了一把气势浑然的弓箭。她搭箭开弓,动作熟练似一种本能,那犀利的箭头,直指他的心脏。 他依然浅笑,不躲不闪。 “与人马族一同诞生的弓箭,只要对方一点气味,就可以指引出天敌的方向,也可以破除某些人故意设下的迷宫障碍。”她一字一句道,“我终于知道,那天你为什么阻止我割开手掌使用我的弓箭开路了。” 他不说话,沉静地望着她。 一侧的树林里,一阵骚动,一头毛色金黄的狮子,跛着脚跳了出来,黑曜石般的眼里透着敌意。 “你出来干什么?你的伤还没有痊愈。”他走到它身边,嗔怪着问。 “我来参观一下百里家的又一个成员,打算用手中的箭再干点什么好事!”狮子的声音虽有怒意,但依然是个清脆柔弱,好听的姑娘声音,“哥哥,你何必为我费那么大劲去找他们拿箭伤药,我不怕疼。” 百里未步放下了弓箭,手掌一动,弓箭又幻化成荧光,嗖一声钻入她的掌心,而那道伤口也迅速愈合,只留下一道微红的印子。 “我是猎人,可我不想捕猎。”她从背包里拽出他留给她的外套,扔给他,“你的东西,别乱丢,要是被我家的亲戚拿到,他们很容易就能找到你了。” “谢谢。”他笑得灿烂。 他的妹妹,依然警觉,仰着高傲的脖子道:“你来就是为了还外套?” 百里未步掏出个黑色小瓶,上前交给他,说:“我爸爸只给你了一瓶箭伤药。我查过,这种药是从我家地下室里的数十种植物身上提取的,必须每天现取一瓶,保持绝对的新鲜,连用十二天才能让箭伤痊愈。以后我会每天带药给你们。” 浮生物语·猎狮(13) 他略略一愣,他的狮子妹妹则微张着嘴,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放心,我家的亲戚们不会发现。”百里未步把背包背好,转身前,道,“我会想办法破解百里家下的结界,让你们离开这里。能走多远你们就走多远。” “你不是百里家的人么?为什么要这么做?”狮子大声问。 她侧过脸:“平安夜那天,九色葵就开花了。他们等这一天等了十年。这次,不光是我的亲戚们,包括我的父亲也不会放过你。未雨的情况越来越糟了,我父亲不会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去,一如当年你的母亲,替你挡住焰晶箭一样。” “如果我还活着,你弟弟就要死。”他淡淡说。 百里未步咬了咬嘴唇,没回话,头也不回地离开。 “也许百里家,也不全是坏人……”狮子看着她的背影,仰头看着自己哥哥手里的药瓶,喃喃道,“比她那个姐姐好多了。那个胆小的女人,最终还是骗了你,没有回到你身边。” “陈年旧事,不必提了。” 他笑笑,手里冰冷的药瓶被他握出了些许热度。 9. 一连十天,百里未步都在早晨第一节课之后,从学校消失。 这些日子,她在家人面前,表现得一切如常,父女俩在地下室里的对话,仿佛只是让她听了一个古老精彩的故事,百里未步还是百里未步,看漫画,听音乐,上学放学。 可是,当她一踏入森林那一条条熟悉得仿佛左右手般的小路时,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真正破除那个残忍的诅咒。杀掉狮人,看起来能解救百里家,可那不过是暂时,诅咒本身依然存在,依然会祸及百里家的其他人。 照他们家“亲戚”们的说法,只要杀光世界上所有的黄金狮人,那个诅咒必然随之消失。可是,这办法真的有效么?即便有效,百里未步也不可能眼看着他们去实施。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她只知道在平安夜之前,她必须找出彻底破解那个诅咒的,真正的方法! 今天是送最后一瓶药的时候。 百里未步朝林中那个遇熊的空地赶去,这些天,她都跟他约好在那里碰面。他妹妹用了药之后,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看她的眼神,也不再有敌意了。 她渐渐接近那片空地,空地旁那片湖泊,边缘已有了薄薄的一层冰,围绕着碧蓝的湖面,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点。 一阵轻柔的歌声,从湖边传来。 她停下脚步,目光绕过树干—— 是他,坐在湖边一块光滑的青石上,一手捧着个画板,另一手捏着画笔,在纸上专注地移动。成束的阳光从顶上斜下,仿佛在他背上描出了一对翅膀,连那张俊美的脸孔,也变得比往日明透许多。 几只鹿,还有一只野兔,安静地围绕在他身边。一只叫不出名的鸟儿,停在青石的空处,歪着头,偶尔鸣唱几声,似在应和他的歌声。 是的,他在唱歌,歌声像流过森林的河水,轻柔蜿蜒。 她听不太清歌词,只觉得那调子,真动听。 阳光,歌声,还有他恬淡的神态,让身下那块坚硬的石头,都变得温柔起来。 这就是百里家穷尽千年时间都要斩尽杀绝的敌人?! 这就是他们口中恶贯满盈,以人为食,还会幻化成人类扰乱世间的怪物?! 百里未步觉得脑子里一阵刺痛。 “你还会画画?”当她把药交给他时,好奇地瞟了一眼他放在石头上的画板。 “无聊时的消遣。”他看着她被阳光晒得微微泛红的脸颊,认真说道,“谢谢你。不管将来怎样,我都很感谢上天让我遇到过你。” 浮生物语·猎狮(14) “快去吧。以后的事情交给我。我一定有办法破除那个诅咒。”她故作轻松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他用微笑回应他,朝她挥挥手,突然说:“你睡着的样子,真的很像一只小猪,还会流口水。真丑呀。” “你!”她柳眉一竖。 他哈哈一笑,转身消失在密林中。 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她还没有找到办法。家人们的决定已经比那块石头还要坚硬,只等到九色葵开花,他们就会行动。 他留下了画板,吹过的山风哗哗翻动着上头的画纸。 她上前拿起画板,雪白的纸上,画着一个手握弓箭的年轻女人,站在河水边,一只歌唱的小鸟扇着翅膀,站在她的肩头,阳光从高高的云杉之间洒下,远处,有个男子的身影,寥寥几笔勾出,似在朝女人张望。他并没有画出她的脸,只留着一个空空的轮廓。 画纸上的留白处,写了几排好看的中文—— 如果我们相遇, 我忘记了歌词,你是否记得曲调。 如果我们相遇, 我在暮色中张望,你是否点亮灯光。 如果我们相遇,我向你走去, 有没有关系。 这是他刚刚唱的歌吧,百里未步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黄金狮人又怎样,真正想要的,也不过是平凡安宁的生活。 10. 离平安夜,只有两天了。 到处都洋溢着节日的氛围。 学校已经放冬假了,可百里未步仍坚持到达蒂餐厅打工,为了方便隐瞒自己的行踪。 她每天都会在工作结束后去找kevin兄妹俩,给他妹妹带去一些有助于恢复筋骨的药材,虽然她的箭伤已经痊愈,但行动依然有些不便。 其实,她是想见他。 说来也许是个笑话,作为一个猎人,她爱上了自己的猎物。 如果这是诅咒的作用,百里未步甚至会感激它的存在。 可是,她至今没有找到既能破除诅咒救回弟弟,又能让他安然无恙的方法。她翻阅了家里所有的典籍,才知道曾祖父下的结界,只有百里家的男性才能解除。现在除了她父亲,没有人能办到。而她父亲根本不可能解开结界放走他。 如今,她几乎无计可施。她甚至想过用麻醉剂对付那些亲戚,九色葵的花只开一天,只要过了花期,无法制出焰晶箭,就得再等十年。 可是,弟弟怎么办?他已经撑不了多久。 他是父母唯一的儿子。 她的头,痛得几乎要裂开,却无计可施。 她垂头丧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眼睛里只有一种颜色,灰,死一般的灰。 寂静的路上,她心事重重地低头前行。 身后的树丛里,有异声响起,似有兽类穿过,又像有飞鸟扑动翅膀。 百里未步从神游太虚里蓦然清醒过来,突地回过头。 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有这种感觉——在密集而立的树丛之间,有一双眼睛,若隐若现地窥视自己。偶尔还有脚步踏在积雪上的嘎吱声,但总是在她回头之前就没了声息。 不过,这次的回头,却让她吓了一跳。 一个瘦弱的人,站在她背后,裹着厚厚的黑色长大衣,衣服上的风雪帽翻盖下来,几乎遮住了那个人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嘴唇和皮肤粗糙的下巴,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 “你……有事?”她转过身,有些警惕地看着对方。 “九色葵要开花了……”那人缓缓开了口,听声音是个苍老的妇人。 她顿时一惊,除了百里家的人,没有谁知道九色葵这种东西。 浮生物语·猎狮(15) “真正破除诅咒的方法,并不是没有。”那老妇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截枯去的树桩。 “真的?!”百里未步不假思索地朝她急步迎上,心头的狂喜不啻于见到了拯救世人的神祗。 “别过来!”对方急急后退几步,“听我说完就好!” 她慌忙停下来,不敢再挪步。 “百里家的地下室里,有个神龛,上头有个木盒……” 老妇的声音,在风雪声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这就是真正破除诅咒的方法。下诅咒的狮人,并不是没有留下破除的方法。只是,至今没有百里家的女人能做到。父母一直都知道,可是不会说。”老妇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当年,我最终没有勇气打开它……丧失了勇气的猎人,等于失去了灵魂,她的身躯也会因此快速苍老,直到死去。” 百里未步的呼吸,似乎被寒冷的空气冻住了。 “你是……”她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朝那老妇奔去,一把抓住她的双臂,“你是姐姐?是不是姐姐?” 几滴眼泪,从帽子下落到百里未步的手上。 “十年,我把自己藏起来。因为我的懦弱,我丢了他,也丢了自己。我常常会站在远处看家里的灯火,我也看到你一天一天长大,知道你遇到了他……可我再没有面目回到百里家,更加没有面目去见他。”老妇慢慢掀开帽子,一张风霜成皱的灰暗脸孔暴露在百里未步的面前,虽如此,可那眉眼之间的熟悉,分明还是她失踪了十年之久的姐姐——百里未晴。 “姐姐,你……”百里未步的眼泪夺眶而出,“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 “不要跟爸爸妈妈说我来找过你。”百里未晴重新戴好帽子,“我知道家里来了人,也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我已经失去了人马族最重要的勇气,如今只是一个没用的普通人。未步,当我死了吧,就当给我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姐姐!”她抓住百里未晴,拼命摇头。 “我犹豫过要不要告诉你这个方法。”百里未晴看着妹妹,“最后,我还是来找你了。百里家的女人,流着人马族的血,我们是天生的猎人,勇气就是我们的灵魂,丢了它,我们就是一具没用的空壳。”她拉下百里未步的手,嘴角绽放出微笑,“当年我做不到的事,希望你会完成。” 说罢,她扔下在风雪里发愣的百里未步,疾步消失在沉沉暮色中。风雪瞬间掩盖了她的足迹,仿佛她从未来到过百里未步的面前。 11. 她脱掉身上那件越发碍事的羽绒服,轻装上阵,在森林里快速穿梭。 离平安夜还有几个钟头。 老地方,她远远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他。 “来跟我说merrychristmas的么?”他一脸轻松地朝她笑。 “手给我!”她一把抓过他的手,另一手已经举起小刀,朝他的手指割了下去,碧绿的血液,顺着他的指间流出。 她把刀一扔,低头吸吮他的伤口。 “你在干什么?”他奇怪地看着她的举动,打趣道,“你别告诉我你改行当罗马尼亚的名产了。” 百里未步抬起头,用力咽下口里的,他的鲜血。 “很难说呀,当吸血鬼很帅的。”她的胸口大起大落,朝他咧嘴一笑,满意地擦了擦嘴。 “你到底怎么了?”他突然严肃起来。 “来送圣诞礼物的呀。”她也很严肃地回应他,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纸盒,放到他手里。 他接过,要拆,却被她阻止。 “抱抱我吧。”她仰起脸,笑颜灿烂。 浮生物语·猎狮(16) 他略一迟疑,将她揽入怀中。 雪越下越大,身旁的湖面上已经结起了冰,反射着奇异而美丽的光线。落下的雪花,每一个都像有生命的精灵,在听不见的乐章里翩然起舞。 “给我唱一次那天你唱的歌吧。我觉得很好听呢,当你给我的圣诞礼物吧。”她紧紧抱住他,把脸埋在他温暖宽阔的胸膛。 他笑笑,把她搂得更紧了,嘴里,轻轻哼起那首熟悉的曲子。 如果我们相遇, 我忘记了歌词,你是否记得曲调。 如果我们相遇, 我在暮色中张望,你是否点亮灯光。 如果我们相遇,我向你走去, 有没有关系。 “我……” 许久之后,当歌声已经飘到很远,他开了口,却被她用手封住了嘴。 “有的爱,还没开始可能就要结束。”她抬起脸,只看到红红的眼眶,泪水已经被她偷偷擦干净,但是她仍旧笑得灿烂,“但是,我依然爱你。” 她踮起脚,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 “这可是初吻哦!”她转身跑开前,回头朝他扮了个鬼脸。 他拿着她送的盒子,有点呆地看着这个突然跑来,又突然离开的疯丫头。 他苦笑,她说得没错,有的爱,没开始就要结束。 她是来跟自己告别的,他这么想。 的确,过了这个平安夜,一切都会结束的。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12. 零点的钟声响起。 平安夜了。 百里未步站在神龛前,出神地望着那个蓝光流动的木盒。 姐姐的话,言犹在耳—— 那木盒里,是张黄金狮人的狮子皮。如果百里家的女人,喝下心爱之人的血,再披上这张狮子皮,她就会变成与爱人一模一样的黄金狮人,连她的至亲都无从识破。只要她替他受了那支来自自己家人的焰晶箭,这诅咒就会彻底破除。 披上狮子皮,意味着她放弃人马族的身份,成为黄金狮人的替身。当然,也意味着,交出自己的生命。 十年前,百里未晴最终没有勇气打开它。之前,也没有人做到。 百里未步做了个深呼吸,把手伸向了木盒,脸上,洋溢着释然的笑…… 13. 翌日清晨,碧落森林最高的那块岩石上,立着一只金色的狮子,雪停后的阳光,照耀在它的身上,神迹般的光彩中,它仰起高傲的头,朝空中的某一处张望。 丛林里,一队手执弓箭的男女,飞速奔跑。 “就是他!十年前我见过它!”领头的老者,健步如飞。 狮子的眼睛里,一张接一张出现了熟悉的脸孔。 最后头的,是父亲。他没有别人的兴奋,两道剑眉紧紧锁着。 看着他们,狮子安静地低下头,从容地等待。 心里哼起了歌。 森林的另一处,他静静地坐在落满雪的云杉上,拆开她给他的礼物。 是他那天留下的那幅画。 只是,在他写的那几句话之后,又多了几排娟秀的小字—— 如果我们相遇, 你忘记了歌词,我会记得曲调。 如果我们相遇, 你在暮色中张望,我会点亮灯光。 如果我们相遇,请向我走来。 如果这一世不行, 那就下辈子。 一支流动着九色光华的利箭,剑身箭头如水晶般通透,它在空气中擦出一道火红的痕迹,朝岩石上的狮子飞去…… 如果说,狮子也会笑。你相信么? 可是,岩石上的它,的确在笑。 尾? “原来这家伙不是来吃人的啊……它干嘛不早变成人的模样,吓死咱们了!”瘦子跟胖子躲在门外,边朝房里张望,边猥琐地窃窃私语。 浮生物语·猎狮(17) 这是我第一次在深夜请别人喝茶,而这个“人”,还是一只几乎绝迹江湖的稀有品种——黄金狮人。 “要我找冥王帮忙?”我喝了口牛奶,打了个呵欠,“你还真是狮子打呵欠,口气不小。” 他的身子朝前略略一倾:“我知道你跟现任冥王私交不错,你还给她写过一个自传叫《我的老公不是人》。” 我一阵咳嗽,连声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这个跟这个……没什么直接关系吧?” “世间掌管生死轮回的,只有冥王。也只有你才能帮我。”他垂下他总是骄傲的头,喝了一口浮生,笑道,“真苦。不过,在我的忍受范围之内。”他恳切地望着我,“我知道你跟百里家也有交情对不对,你还在未步小时候见过她……” “比起找不到她的痛苦,这茶水的味道根本不算什么,对吧。”我打断他,咂咂嘴,舔去沾在唇边的牛奶,“谁解开了结界?我真该揍他一顿,把你放出来踩坏了我的花花草草。” 他放下茶杯:“未晴回来了,她说出了一切。她父亲,解开了结界。百里家跟黄金狮人的宿怨,就此结束。”他顿了顿,眉眼间有欣慰,“还有,未雨现在已经可以踢球了。如果她知道的话,一定会非常开心吧。” “曾经,黄金狮人真的是以人为食的吧?”我的习惯就是,专门问对方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这……”他点点头,“但是我们吃的,都是奸恶之徒。” “看来,喜欢金子的人,不止我一个呀。”我狡黠一笑,“所以说啊,你们成为猎物的关键原因,不是你们吃了多少人,而是你们的身体里,藏了多少足金的骨头。那才是众多‘猎人’们真正的猎物呀,包括百里未步那些远道而去的亲戚,救人倒未必是真的,找你讨金子才是正经。” 如果我没记错,据古籍记载:黄金狮人,皮肉之下,皆生赤金骨骼,价值连城。自古,欲取之者众。可化人形,额有金印,隐于世间。 他苦笑着摇摇头:“不止我们吧。只要人类感兴趣的,他们都会想办法取来。喜欢皮草,就剥下别的动物的皮;想替自己治病,就把熊关在笼子里取胆;想满足口腹之欲,可以将无辜猫狗活活打死。” 我安静地喝光了牛奶,起身道:“今天太晚了,我得睡了。你回去吧。” 他不动。 “当然,你可以选择帮我把房顶修好再走。”我径直朝门外走,临出门前,我回头,“把你的手机号留下来。” 他愣了愣,继而高兴地说:“好!” 一周之后,我给kevin发了条短信,内容是一个地址,远在十万八千里外的一个小国。在那里的某个街区的某户人家家里,刚刚诞生了一个女婴。 放下手机,我打开电脑,在我的blog里写了一段看起来很朴实的话: 没有智慧的勇气,是鲁莽。 没有宽容的勇气,是偏执。 没有爱的勇气,是残暴。 如果真的勇敢,就会为你披上一张狮子皮。 如果真的勇敢,就会让人马的利箭,掉转方向,指向自己。 你是个真正勇敢的猎人,未步。 数月之后,我收到了一个硕大的快递包裹。 里头,是一座差不多两个拳头大小的足金雕塑——一头狮子傲然立于石上,旁边,站了个手执弓箭的姑娘。 给老朋友打个电话套个消息而已,就能赚这么大一块金子,我真是笑得合不拢嘴。 我想,以后我会把这座雕塑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虽然我只是一只树妖,可我也是射手座。 我想,我们每个人,或者每只妖怪,都需要真正的勇气。 浮生物语·狐守(1) 楔子. 三月的最后一天,我坐在距地面二十米高的地方,眺望。一种叫春风的气流时不时拂过我的脸庞,却捎来阵阵不该有的寒意跟异常的气味。 瘦子捂着鼻子站在我身后,一脸不满地咕哝:“什么地方不好去,来垃圾场春游……” 胖子啪一声打死一只叮在他脸上的早产蚊子,忍不住扯着嗓子冲我喊:“老板娘,今天也不是法定假期啊,咱们不开店做生意,来这里干嘛?又脏又臭还有蚊子!” “不乐意的话,你们尽管离开,又没绳子拴着你们。”我懒懒地说。 我坐的地方,是一座小山,不过它的大半个身子都淹没在各种各样的垃圾里,生活垃圾,建筑垃圾,丰富多彩。这些无用的遗弃物,日积月累,营造出了山峰连绵的假象。可远观,绝不可近玩。 春光三月,美景处处,我却一早在“不停”门口挂上了“东主有事,歇业两天”的牌子,然后拎上胖子跟瘦子来到市郊的迎月山附近。这个地方,多年来无人管辖,最后成了约定俗成的天然垃圾场。就在我们到来的时候,还有一辆无牌无照的运渣车偷偷摸摸倒完一整车废料,再若无其事离开。 爬上垃圾山的巅峰,一眼就能看到守卫在四周的迎月山,那是真正的连绵山峦,还有那条有一个很美的名字,但实际上已被污染成了臭水沟的迎月河。 胖子跟瘦子面面相觑,想走,自然是不敢的,他们知道我有一百种不用绳子也能困住他们的本事。 “老板娘,那您好歹跟我们说说来这里的理由啊!”胖子蹭到我身边,哭丧个脸,“也不知道这些味道闻多了会不会得肺癌。” “以你的eq跟iq,我一时间真的很难跟你解释清楚。”我摇摇头,抬头看天,今天阳光明媚,棉花糖一样的云朵漂浮在海水般蓝的天空。但是,整片迎月山,却笼罩在一片阴霾黯淡的灰气之下,阳光被阻隔在外。 当然,人类看不到这层灰气,顶多感觉此地比别处阴冷。但,我不是人类,瘦子跟胖子也不是,那层异样的灰气在我们眼里飘荡,聚集,从迎月河的河面直往天际。 我指着河面正对的天空,问:“看到空中的那条缝隙了么?” 胖子瘦子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一条若隐若现,如蛇蜿蜒的灰黑缝隙,藏身于那块比别处灰暗许多的空中,漂移而过。云朵很好地掩盖了它,不细看很难发现。 “那叫天缺。”我放下手,“天地连山水,山水生灵气。如果缺了这股由山水而生的清灵之气,天地之间就会少了支撑,失了平衡。长此以往,天缺地残,轻则风不调雨不顺,重则天地成祸,生灵涂炭。迎月河上,已经有了一块天缺,并且在扩大中。” 瘦子跟胖子顿时煞白了脸,他们不久前刚看了传说中的《2012》。两个家伙不约而同地抓住我的手:“老板娘,难道……你想效仿女娲补天?那可是个技术活啊!” “要补也要先补你们的脑子!”我甩开他们的爪子,站起身,看着脚下那片死气沉沉的山水,“这里的山水失去灵气,是因为没有了守护它们的神。” 瘦子一转眼珠:“您是说山神爷爷山神奶奶之类的东西?” “把你活埋在这儿,应该不会有人发现你的尸体吧。”我慎重地凑到瘦子耳边说。瘦子嗖一下退开到五米之外。 “闲着也是闲着,我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吧。”我转过身,定定望着脚下那条已经没有了本来面目的迎月河。 我与人,有百年之约。今日,是履约之时。 浮生物语·狐守(2) 1、 对于我是一只狐狸这个事实,我一直觉得很没创意。 由古到今,从小说到动漫,从传说到电影,到处都能看到狐狸的影子,草根狐狸,狐狸妖,狐狸神,型号齐全。就连骂人都会用上“狐狸精”这个千百年永垂不朽的名词。 作为一只自认为与众不同,喜欢走在潮流尖端的时尚帅狐狸,我很讨厌这种滥市的感觉,物以稀为贵,到处都是狐狸就不值钱了嘛。 所幸的是,狐狸虽然多,但真正见过我们这类可以修炼成人形的狐狸的人,还是少数,只要我们身上的神秘光环还在,神话气息不灭,我就略感安慰了。 但是,我除了偶尔郁闷一下狐狸滥市之外,把更多的郁闷放在了那个叫唐小花的土妞身上。 想想吧,在潮人密布的新世纪,时尚滚动的大都市,居然还有人用“小花”当名字,这不是“杯具”是什么?而比“杯具”更凄凉的“餐具”是——本狐狸是这个唐小花的守护灵! 唉,这就是作为一只非普通狐狸的身不由己啊。就因为我们比那些草根同类多了些本事,比如腾个云驾个雾,穿个墙隐个身之类的,于是就注定要担负起别狐不需承担的责任。 我对自己的认知一直比较模糊,也不太清楚自己属于哪个等级的狐狸,反正狐狸们懂的法术我都懂。记得我从那个暗不见天的狐狸洞里出来的时候,脑子里就跟装了gps一样,径直就朝市妇幼保健医院奔去,连穿十二堵墙壁之后,我一个踉跄跌倒在产房里,一仰头就看到护士手里那个光溜溜的像个小老太太一样的女婴。 不过,初降人世的唐小花硬是一声不吭,不论医生拍她多少次,依然坚贞不屈,死都不哭。 就在众人以为这孩子是不是被异物堵了气管时,我上前对准她的小屁股抽了一巴掌。 哇一声大哭,唐小花荣膺当年婴儿啼哭最高分贝奖。然后,我发现,不论我站在哪里,唐小花的眼睛都会准确地转往我所在的方向,接着,她就会咯咯地笑。 这丫头能看见我!从她一出生的时候就能看见我!这实在太奇怪了。按照我们这种狐狸的规矩,如果没有用尾巴扫过普通人类的眼睛,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发现我们的踪迹。 我开始好奇究竟是谁委派我来当这个小怪物的守护灵了,可惜的是,自打出了狐狸洞之后,我发现我居然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而关于我之前在狐狸洞里的生活,也像一个个破掉的肥皂泡一样,从记忆里快速淡去。 我猜测这是为了让我专心完成自己的守护使命而下的咒法,按约定,我得守护着唐小花直到她寿终正寝。在这段漫长无聊的岁月里,防止我开小差跑回洞里睡大觉的最佳方法就是让我找不到家门。真狠! 不过,虽然我的记忆被模糊掉,但有人一直在用类似狐族传心法的方式偶尔跟我对话,传递出某些指示。我试过用逆向搜寻法把这只幕后黑手揪出来,质问他为什么要把唐小花这个怪物塞给我,而不是给我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美丽正常小公主。可每次都失败,这个把我踢到唐小花身边的,绝对是一只修为很高的老狐狸,单凭一个虚无的声音,我根本无法定位他的位置。 百般无奈之下,我也只得别扭地留在唐小花身边,我知道,一天不完成我的使命,我就一天都不能回到那个舒服的狐狸洞。我真是一只恋家的好狐狸。 这一留,就是十七年。 2. 辅明高中里最不受欢迎人物榜上,只有两位榜上有名——其一,政教处马主任,专管校风校纪,素有黑面鬼王美誉。其二,就是高二(6)班的女生,唐小花。 浮生物语·狐守(3) 唐小花,年十七,身高159cm,白且瘦,500度近视,成绩很平庸,兴趣不广泛,扮靓没觉悟,扔进人堆就失踪的类型。总之就是个往我身边一站,立即会被我帅气逼人的光环掩盖掉的小土妞。大家对这个土妞,更多的是畏惧,一如大多数人对老鼠蟑螂的情感,又恨又怕。 因为唐小花是出了名的“乌鸦嘴”,但凡谁被她的金口说出“你要小心感冒呀!”、“出门的时候要注意来往车辆!”、“你这次考试一定要小心,很容易挂科的!”之类的话,十次有十次都会一语成谶,屡试不爽。起初大家还以为只是巧合,可无数次的巧合之后,众人渐渐对她的“异能”从怀疑到确认,从无所谓到忌讳,家里有老人的,还警告小辈们不可以跟这样的人走太近,她太不祥。 作为一个活生生的见证人,我亲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惨案。早在她还在牙牙学语的婴幼时期,有一天,母亲抱着她去医院体检,她指着护士小姐的闪闪钻戒说了一个字:“丢……丢……”两个小时后,护士小姐的钻戒在她洗手时不慎滑进了下水道,打捞未果。 唐小花坎坷的一生,就从这个时候拉开了帷幕。小时候,我无数次替她挡走砸向她的石子和烂菜叶什么的,那些不晓世事的孩子,朝她吐口水,骂她怪物。邻居们一看见他们一家,都会绕道而走。连父母看她的眼神,焦虑中也透着越来越重的疑惑。 “小透。”十岁时的唐小花抑郁地坐在学校里的滑梯上,沮丧地望着漂浮在空中的我,“难道做个诚实的孩子不对么?老师不也说,好孩子要说真话,不可以撒谎么。” 唉,我是多么讨厌她叫我“小透”呀!听起来像小偷不说,还特别的娘,我怎么说也是一只身高超过180公分的帅哥呢!就因为当初她问我名字时我答不上来,她就自作主张叫我小透了,她说“透”字很亲切,就像我给她的感觉一样。 好吧,我承认离开狐狸洞之后我连名字都忘记了,可名字有什么重要,只是个符号,小透就小透吧。小透守护小花,真是绝配。 我知道十岁的她在问这个问题时是绝对认真的。 “这个……”我落到她身边,很学术派地端起架子,“唐小花,有时候,真话会惹人不快。当谎言对人类有利的时候,他们宁愿被骗。这个道理,也许你再长大一点会明白。” “不明白,还是不明白。就算我不说出来,这些坏事同样会发生啊。骗人多不好。”关于这个问题,十岁的唐小花用最迷茫的眼神做了结尾。 真是个一根筋的动物啊,我飞回半空,看着脚下那个小小的人儿,抱着膝盖呆坐在橙色的滑梯上,夕阳在她黝黑的发丝间缓慢移动,光线的轨迹,像开了一朵不易察觉的花。 虽然她对我而言只是个“任务”,可夕阳下那张逐渐低落的小脸总归让我于心不忍,尤其是她膝盖上新增的伤口,头天我溜去邻市买烧鸡,也就离开了几个钟头,学校里的坏小子趁她午睡时把她的两只鞋带拴了个死结,成功让她摔了个嘴啃泥。对于这个,我还是有点小小的内疚,毕竟,我是一只善良的狐狸。再说了,唐小花除了土了点笨了点之外,也没什么别的缺点了。 更重要的是,这土妞对我很好。幼儿园里发的可口点心,别的小孩全部塞进自己嘴里,她却总是分出一半给我吃。虽然我并不太喜欢吃甜食,可每次一看到她的眼睛和伸过来的脏兮兮但很热情的小手,我就没办法拒绝。有一年冬天,她还拿出在学校手工课上学到的本事,织了一条漏洞百出的围巾,在圣诞节那天送给了我。 浮生物语·狐守(4) “好难看……”视觉系的我,拿起这条白色的围巾,目光穿过上面一个因为掉针而形成的大洞,那后面,是唐小花傻笑的脸。 “你总穿这么少,多条围巾会暖和点的。”她很认真地说。 “我是狐狸,不怕冷。”我戳着她的小脑袋,“费时费力,还织得这么难看!” 唐小花像个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嚅嗫着说:“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礼物给你了。” “为什么要给我礼物?”我奇怪了,这个土妞的脑子还真是不太正常。 “因为小透你一直在保护我呀。”她歪着头,“你对我好,所以我想送你礼物。这样你就会知道,我对你也是很好的。” 我的妈呀,这土妞还真是诚实得冒傻气。 “听好了,保护你只是我的工作。”我义正词严,“我不接受任何贿赂,尤其还是这么难看的。” “可我织了一个星期……”她有点失望。 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红血丝,还有右手两根手指上红红的两块冻疮。我知道这个笨蛋最近在织围巾,不过我不知道她是织给我。 “算了算了。”我把围巾套到脖子上,“下不为例。” 我抬起头,倒映在落地窗玻璃上的身影清晰无比,过腰的黑发整齐地束在我身后,一身黑色皮衣野性中流动耀眼时尚,加上很拉风的armani墨镜,完美得想哭!但,现在多了一条这么土的围巾……我是真的想哭了。 唐小花见我戴上了她的礼物,蹭地一下扑过来,抱住我的腰咯咯直笑:“小透万岁!” 明净的玻璃映照着这一场深情相拥,我无意一瞥,心却一怔。 某个刹那,我突然觉得,这条围巾放在我身上,居然并不难看。 而且,我竟有点喜欢被这个柔软的小东西拥抱时的感觉。 我再次揣测起老狐狸派我来保护唐小花的真正动机,难道仅仅是因为真话难求,在如今这个谎言密布的世界上,一个能坚持说真话的孩子是多么可贵,所以务必保护她平安大吉? 这理由太扯了。 唐小花是人类,但她绝对不是普通人类。她身上那种乌鸦嘴的能力,让别人害怕,也让我意外。她说那些即将发生坏事的人,额头上会漂浮出不同颜色的雾气,颜色越深的,会发生的意外就越严重。 她有看到这些雾气的能力,不但如此,只要她再专心一点,动用一种莫名天生的意念之力,还能透过雾气看到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但,天赋异禀跟天赐好运不是一码事,唐小花的“天赋”,带给她的大概只有挥之不去的迷茫,以及旁人异样与隔离的眼光。 我曾经问过她,我额头上的雾气是什么颜色。她说,她看不到。这又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难道被守护者的异能对守护者无效? 不过,我还是庆幸了。喜欢听好事不喜欢听坏事这种习惯,不但人类有,狐狸也一样。尤其是我这种只盼着早点完成任务回去睡大觉的狐狸。 唐小花在我的护卫下渐渐长大,我看着她从小不点成长到高度与我肩膀平行的少女,她每长大一点,我的心就释然一点,等到她生命终结的那天,我就可以功德圆满滚回老家了。在这期间,只要这土妞不要太给我找麻烦,我也就满足了。要知道,替这个乌鸦嘴做许多善后的事情,也是蛮费精力的。我并不是一只太勤快的狐狸。 不过也还好,唐小花还算个懂事的土妞,这么些年到也没闹出什么太大的乱子。 但,最近的她,让我隐隐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味。 浮生物语·狐守(5) 3、 几周前的晚上,我跟冥界来的冥差打了一架。祸起唐小花,因为冥差们要给她颜色看。事件结果是,落败的冥差说唐小花坏了冥界的规矩,篡改人类的性命,如果她再敢干涉冥界事务,定不轻饶。 可这时候我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最近这段时间我迷上了一种叫魔兽的游戏,整天在电脑前醉生梦死,放松了对唐小花的监管。跟冥差pk后的第二天晚上,我把唐小花拎到了家里隔音效果最好的卫生间里逼供。 即便到了十七岁,她在我眼里还是一个彻底的小p孩,卫生间的镜子里,映出势如水火,对面而立的我们。唐小花穿着颜色很丑款式很out的中长外套,被一头清汤挂面的短发遮住的脸,略略有些苍白,顶上的灯光透过她光洁的皮肤,隐隐有一种透明的质感。 “老实交代,我不在的时候,你干了什么好事?”我的脸色比大理石还冷硬。 唐小花嚅嗫着嘴唇,偷偷看了我一眼,马上又把视线移开,不说话。 “说!”我觉得自己根本不像个守护灵,像收保护费的黑社会。 “这个……我……”她黑亮的眸子在镜片后面躲闪。 “你从来不说慌的。”我放柔了语气。逼供也要讲技术,要软硬兼施。 “好吧好吧,我说。”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我的额头,举起手指在上头画了一道,然后用一种半兴奋半烦恼的腔调说,“我看到他们的额头上,有新的东西。” “什么意思?”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额头。 “手机手机,把手机拿出来!”她在我口袋里乱摸一通,拿出我新买的手机,指着屏幕上的电量标示道,“就是这个东西!每个人的额上都有类似的标记。” 我一愣:“你说你看到大家的脑袋上出现了电量标记?” “是啊。”她点头,“有的人电量高,有的电量低。老年人都是低电量显示。不过也有不少年轻人是低电量。” 略一沉思,聪明如我,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简单说,这土妞现在多半能看见人类的生命值。 可是,这跟冥差发飙又有什么关系? “你什么时候发现有这种新能力的?”我问她。唐小花摇头。 “不记得还是不肯说?”我继续逼,捏住了她的肩膀——跟冥界结梁子,这事情可大可小。她往后缩了缩身子,顽抗到底。 唐小花最大的特色是,不说谎。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偶尔也学会了沉默,但绝对不说谎。 我深知她的脾气,于是松了手,顺着自己的回忆去挖掘她这几个月来的不妥,点点滴滴,细节琐事。最终,目标锁定在我跟冥差pk的前一周。 每年里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唐小花24小时,独自去城外的深山吸取昼夜交替时产生的灵露,这些玩意儿一年只出现一次。这就是身为狐狸的悲哀,始终要靠外部能源来维持自己的体力。不过还好,吸取一次灵露就能保证我一年的养分。我跟她的约定是,我不在她身边的这24小时,她不能离开家门一步。 我回想起那个早晨,我从山中归来时的情景,唐小花一脸倦容地坐在永远长吁短叹的父母面前吃早餐,啃着一个似乎永远都啃不完的包子。 我早已经习惯了她与父母间的这种相处方式,但却不习惯她对我的视若无睹。她在父母面前,乖顺寡言得像只安静的兔子,她毫无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会有的叛逆,她喜欢自己的父母,也尊重他们,听从他们的一切安排,但,总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 浮生物语·狐守(6) 可是,跟我在一起时不一样,虽然也很像一只兔子,但绝不是安静的兔子,而是一只粘人的,跳来跳去的兔子。即便有外人在场,她得装作看不见我时,她暗自追随我的视线里,也总透着一抹只有我能看见的光彩。 这种明显区别于他人的亲密,随着她年纪的增长,越发明显。 而这个早晨,连我的出现,都无法点亮她的眼睛。这整件事的关键,肯定就发生在我去山里的那天。 “我去山里的那天,你违反了我们的约定对不对?”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痛……”唐小花脸色一变,叫出声来。 我下手历来有轻重,这个力道不会捏痛她。除非…… 我唰一下捋起她的袖子,那截白皙的手腕上,印着一个清晰的印,那形状似一片花瓣,旋曲成诡异的角度,让我想到一张欲言又止的嘴唇。最离奇的,是我透过这个印记,看到了地板上的花纹——这个印记,让她的血肉消失了一部分。 我心里不再是不安,而是危险。 “唐小花,我给你两个选择。”我勾起她的下巴,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第一,跟我说出实情。第二,从明天起,我永远消失在你的生活里。你知道我言出必行的。” 我承认我没辙了。我没有窥视他人过去的能力。 “你……”她慌张地眨着眼睛,生命里没有我的日子,是她从不曾想象过的。 我知道用软肋威胁一个黄毛丫头不厚道,但比起让她死得不明不白,我愿意当坏人。 “我……”她抽动着鼻子,千古罪人一样垂下头,“我对别人说谎了……” 4、 那个穿着朴素的男人,抱着年幼的儿子坐在病床前,紧握着躺在床上的妻子的手。这个年轻女人浮肿的面容上,有太多的虚弱以及牵挂。 摆在柜子上的饭盒里,一半是米饭,另一半是廉价的炒青菜。 “妈妈……回家家……”年幼的孩子憋着嘴,去拽母亲的手。 一句话而已,女人开始低声啜泣。 “会回去的。”男人红着眼睛,在妻子额上吻了吻,“我跟儿子一直等着你呢。” “可是……” “嘘!”男人轻轻捂住妻子的嘴,温柔地说,“刚刚医生跟我谈过话,你现在只是初期,只要积极配合治疗,治愈的几率很大。我很有信心。你也要有!” “真的么?”女人看定丈夫的脸。 “医生刚刚跟我说的。你不知道我听了有多高兴!”男人言之凿凿。 我摇头,又一个说谎话的。刚才我分明听到医生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他的妻子顶多还有一个月的生命。 门口,捏着一包感冒药的唐小花,愣愣地看着那对夫妻,下意识地想上前,却又望了我一眼,没迈步。 还有一周就是愚人节了,春季是一个易感冒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唐小花总是医院的常客。 挨了针,拿了药,路痴的唐小花下楼时转错了弯,鬼使神差走到了二楼的住院区,并在这对夫妻的病房前,停下了脚步。 “那个女人,还剩多少电量?”我双手抱臂,若无其事地问。 “不到一周。”她低声说。 “真可怜呀……”我摇头。 如果这女人的生命电量能延长得多一些,这一家三口的生活该会很幸福。 “小透……我想……”唐小花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 刚刚在门诊那边,唐小花弄丢了自己的钱包,被这个男人拾到,追上来还给了她。 “知恩图报么?”我反问一句,笑笑,“去吧。” 浮生物语·狐守(7) “小透……”唐小花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我的允许是真的。 “去啊。”我朝那可怜的一家三口努努嘴。 唐小花迫不及待地跑进了病房。 男人惊讶地看着不期而至的她:“小姑娘,是不是钱包里少了东西?” “不是不是。”唐小花走到他们面前,看了他妻子一眼,说,“你太太不会有事的。” “嗯?”男人一愣。 “我说她会没事。”唐小花说罢,朝他妻子的额头伸出了右手,触摸着那片冰冷的皮肤,她微笑着对这女人说,“我告诉你哦,你的生命还有……” 我没有跟进去,沉默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病房内的每个角度,就在唐小花对女人开口说话的刹那,我看向病房天花板上的双眼,微微一眯。 唐小花下文尚未来得及出口,病房里的所有人只觉有一阵飓风刮过,身体跟意识顿时被风中暗藏的力量急冻住,眼睛,耳朵,所有感官功能瞬间丧失——整个病房里的一切,全部被凝固住。唐小花保持着伸手张嘴的笨模样,蜡像一样杵在病床边。 短时间凝固小范围空间,我可以办到。虽然这种法术会耗去我不少力气,但这是必须的。 我调匀了呼吸,关上房门,走到病房里,望着天花板上那一团说不出形状,黑泥样的混沌异物,说:“我考虑了很长时间,还是决定耍个小花招,引你出来见个面。我知道你一直监视着唐小花,只在她对人‘撒谎’的时候才肯现身。” 说罢,我纵身一跃,右手往那团黑泥里一拽,只听一声闷哼,一个干瘦的男人被我从里头生生拽了出来,掼在地上,不过,这可不是个真正的人类,他的腰部以下,是节肢类昆虫的模样,看起来十分之丑陋。 我一脚踩在虫男的背上,冷冷道,“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妖怪,对我的人使坏心眼,就休怪我不客气!” “英雄饶命啊!”虫男抬起头,双手作投降状,“小的也只是受人之托,从这丫头身上取点东西,讨口饭吃而已!” “取点东西?”我脚下的力道又重了几成,几乎断了那虫男的腰,“说!到底怎么回事?” 论法术,这种低级别的小妖,远不是我的对手,但论传说见闻的丰富,我远不及这些匿藏于人间各个角落,终日到处攀爬打听消息,并且常给别人充当线民换取报酬的虫妖。 虫男转着微凸的眼珠,小心翼翼地问:“您跟这丫头是什么关系?莫非您也是为了拿到那个东西?” 我心下一动,冷哼一声,亮出了我毛茸茸的尾巴:“看来你还不太笨。你明知这丫头早被我圈定了,你还敢来分一杯羹?” “呀,英雄,这这这真是个误会啊!”虫男一看见我雪白的尾巴,顿时吓得结巴起来,别人可能不知道,但它们这些以出卖情报为生的虫妖们可是相当清楚,白狐历来是狐族里的贵族,灵力法术都要高人一筹,若惹恼了我,它被就地分尸的几率相当高。 见我冷冷不说话,虫男更慌了神,一口气说道:“小的不知道这朵谶花已经被您预订了,小的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到她。太多人想要谶花花瓣做咒了,可惜谶花存世太少,成人形的更少。这这……小的财迷心窍,本以为这次能大赚一笔,却不知道冒犯了白狐殿下,小的再不敢了,您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谶花?! 别的话我已经听不太清楚了,唯有“谶花”两字,像块烙铁一样,烙进我心里最深的地方,嗞嗞作响。 谶花,谶花,一语成谶。反之,反之,花灭人生。 浮生物语·狐守(8) 你不是不祥之物!谁若伤你,我便要他十倍奉还! 幽幽远远的声音,如梦中呓语般,突然涌现于脑际。每个字,都像生出了棱角,锋利地刺进了我的心脏,留下难耐的刺痛。 趁我失神的刹那,脚下没了力气,虫男就地一滚,迅速缩成了一个黑团,朝天花板上一弹,迅即隐没其中,逃得无影无踪。 我无暇去顾及那个小妖,缓步走到唐小花身边,用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郑重与仔细,凝视着她的脸孔…… 摘下她的眼镜,露出美丽的双眼,她土气的短发在我眼中幻觉般变长,那一身校服也像蜡一般融化,下面,露出一片晚霞般灿烂的红纱。 混乱,无与伦比的混乱在脑中交织碰撞,时隐时现的呓语,凌散飘荡的片段,顷刻间淹没了历来理智又聪明的我…… 5、 深夜,我看着沉沉睡去的唐小花,给睡姿欠佳的她盖好滑落的被子,然后转身出了门。 站在深山里最高的地方,我望着漆黑不见星月的夜空,深吸了一口气,盘腿坐下,集中我全部的意念,找寻着那个将我带到唐小花身边的声音,那只不肯透露半句实话,万恶的老狐狸! 我的疑惑,只有这从不露面的老狐狸能解开。我就知道,如果唐小花只是个普通小妞,他绝对不可能把我这只狐狸里的贵族送到她身边!阴谋,这一定有阴谋! 那只老狐狸起码有十来年没有跟我联系了,在我跟唐小花完全建立起亲人般的关系之后。今晚,我就算耗尽元神,也要跟老狐狸联系上! 山风阵阵,直透皮肉,我的额头,却渗出密密的汗珠。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直到头顶洒下一缕月光时,我的耳畔终于传来了一个不辨年纪的男人声音,准确说,是传到我心里的声音—— “你找我?” 我大喜过望,忙问:“你在哪里?我要见你,有很多事要当面问清楚!” “我在水里。” 我张开眼,不远处的河水,在月色下波光闪烁,水声淙淙。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河边,伸头一看,水面上,除了我的倒影,哪里有老狐狸的影子。 “为什么抹去我从前的记忆?”我不管那么多,冲着河水大喊。 “你的记忆一直都在。” “不可能!”我有点生气了,“唐小花究竟是什么人?她身上的异能不可能来得平白无故。我要知道真相!” “当你能想起她的名字时,所有问题都会有答案。” “老狐狸,你耍我是不是?”我一拳击在水里,冰凉的水花溅了我一脸。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能彻底为你解开谜底的人,只有你自己。”那声音在水里渐渐沉没,了无痕迹。 河面上,只留着我碎裂开去的身影。 任我喊破了喉咙,那声音再不应我。 当你能想起她的名字,所有问题就会有答案。 我傻子一样在口里叨念着这句话,忘记了御风飞行,整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深夜的盘山公路上。 前方,马达的轰鸣声呼啸而至,两道雪亮的灯光毫不留情地刺进了我的双眼。 我的身体,被冰凉的钢铁一穿而过…… 那种彻底被分解与撕裂开来的痛快,刺激着我蛰伏了不知多久的记忆。 我看见一朵赤红的三瓣花,从我身体中飞出,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寂寞的弧线,最后沉默地消失在空气的另一端。 把手给我,喂,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阿透。 我叫……不语。 不语…… 不语…… 6、 五百年前。 浮生物语·狐守(9) 我第三次从迎月河里捞起这个被村里的孩子们扔进河里的笨丫头。 她云霞般鲜艳的红裙在清凉的河水里漂浮,真像一朵正在盛放的花。 “把手给我。”我跳进河水里,拽住了她的手。 她伏在岸上拼命咳嗽,吐出几口河水。 我认识她,她就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家里开着一家小酒铺。我常替师父到酒铺买酒。每次都是她,踩在小凳子上,从比她还个高的酒瓮里舀出醇香的美酒,小心倒进我的酒壶,然后用布把酒壶擦一擦,才递给我。 她是被现在的父母从山上抱回来的弃婴,他们并不喜欢她,对她只有严厉的呼呼喝喝。 我亲眼见过她那个壮硕的养父举着木棍追打她,仅仅因为查账时,发现她卖酒少收了两钱银子。我看她一边躲闪一边求饶,通红的小脸上泪珠连连。 之后,每次去买酒,我都会扔下比酒钱多出很多的银子给她,反正师父从来不在乎银两,总是给我很多很多。 可这个笨丫头总会追出来,把多出来的钱找还给我,一分不差。诚实地让人想揍她。 我拍着她湿冷的背脊,等她缓过气之后,问:“喂,我叫阿透,你叫什么?” “我叫不语。” 我渐渐知道了她不受欢迎的原因,因为她总会对村里的人说“明天你砍柴时会砍到手!”、“你家夜里会失火,儿子会被烧伤。”之类的话,而且一说即中。村民们无不视她为怪物,没有一个人喜欢她,更有甚者,叫嚣着要把她赶出村子。而她那对养父母,实在舍不得失去一个免费的小杂役,千方百计把她留了下来。 但是,当她对村里人诚实地说出“三天之后,村子会毁于一场大火,死伤无数。”之后,她终于被怒不可遏的村民们连打带骂地赶出了村子。他们骂她乌鸦嘴,骂她扫把星,专说坏的不说好的。要她有多远滚多远,再敢回村子就打断她的腿。 三天之后,一场大火,将曾经热闹的村落烧成了废墟,死去的村民,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在漫山遍野的焦味中,我牵着不语的手,来到了师父面前。当师父看到怯怯站在我身旁的不语时,我分明看到他总是半眯着的双眼骤然透出了少见的光彩。 不语成了我的小师妹。 我之前的师兄弟们,没有一个是人类,他们有的跟我一样是狐狸,有的是鱼妖,还有山精。师父是迎月山的山神,一个慈祥的中年人,会许多神奇的法术,他教我们这些生于山野的妖怪们什么叫“有容乃大”,什么叫“谦谦君子”,要我们善待身边的一切。他教我们腾云御风的本事,给我们安定温暖的住处。迎月山中的生活,就像一个大家庭,师兄弟妹们或练武对弈,或琴棋书画,终日其乐融融。 在遇到师父之前,我们每个人都过得不顺利。要么被道士追杀,终日担惊受怕;要么平庸无能,连一日三餐都找不齐全。至于我,师父更有救命之恩,他把我从一个老猎户手里买了回来,否则我定成为那老头身下的一张狐皮褥子。 我是一只容易满足的狐狸,在遇到师父之后,我终于相信,这世间并不是如我的同类所说的那样糟糕,没有一个好人。我希望这样的生活可以长长久久,在不语来到我身边之后,这种希望更加强烈。 不语跟我最是要好,从来到山里之后,就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我,与我同练法术,林间嬉戏。最难得的是,她从不说谎,自她来了之后,谁偷吃了厨房的东西,谁偷跑下山去疯玩,只要师父一问她,她必然和盘托出,搞得这些师兄弟非常郁闷。她依然会对别人说“你今天下山的时候一定会掉进河里!”之类的话,但我们跟那些村民不一样,我们不但不会生气,还会很无聊地打赌,看她的话会不会应验。结果,无一次不应验的。 浮生物语·狐守(10) 久而久之,我们开始怀疑她的真正身份。我们知道,师父收弟子,从来不会收人类。 多年之后,我们这帮男弟子都长成了翩翩公子,而不语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娇俏少女。师父在那年的寿宴上,很欣慰地打量着我们,同时也满足了我们心中多年的好奇。他说,不语的原身,是一朵谶花。 谶花,生于西溟幽海之畔,最高的悬崖上,百年一开花,花瓣三分,赤红如血,以此花花瓣服下,可预见他人将遇之祸,故得名谶花。一旦谶花吸了天地精华,得缘修成人形,不但可预见人之灾祸,还能断人之死期。若取其皮,加以秘法,即可制成天下无敌之毒咒,中者必亡。 正道眼中,此花,乃是不祥之物。 师兄弟们惊奇之余,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那一场寿宴上,不语比任何时候都沉默。之前,她对自己的来历一无所知,甚至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又或者,她根本没有父母,只是一朵莫名其妙修成了人形的谶花,莫名其妙流落到迎月山。尤其那句“不祥之物”,真是无形一棍,打得她抬不起头来。 她身边的我,暗暗抓紧了她的手,我真讨厌看见她一点点低落下去的样子,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拽着她,不让她继续往下落。 第二天,我翻看了藏书房里,记载了各类妖魔的古旧手札,在关于谶花这一节的最末,留有一句话??—— 谶花,谶花,一语成谶。反之,反之,花灭人生。 我去问师父这句话的意思。 师父叹了口气,说:“谶花从来不说谎话,她能准确说出一个人将要遇到的灾祸。但是,凡事都有两面。”他剪下盆栽里的枯叶,继续道,“不语能看见一个人的生命还剩下多少。打个比方,当她诚实地告诉一个人,你只能活十年或者只能活三天时,那这个事实真是神都无法改变的。可是,如果她说谎,告诉对方,你还可以活五十年,如此,对方的生命便会被改写,他真的可以再活五十年。但,作为一种违背本性的惩戒,说了这样谎话的谶花,会掉落一部分花瓣。应在不语身上,也就是说,她会少掉一块血肉。她替别人延长的寿命越多,她的血肉就会掉得越多,直到一块不剩,烟消云散。所以,自古以来想得到谶花的术师,一部分是想用它的花瓣制成害人的诅咒,另一部分,是想通过秘法将花瓣制成延年益寿的良药。” 我终于明白了那句“花灭人生”的含义。 那个月夜,我跟她并肩躺在山顶上,像小时候那样晒月光。清辉洒下,给了我们一个暂且宁静的世外桃源。 “不语……”我望着空中的满月,“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你不是想向我求亲吧?”她的头靠着我的肩膀,咯咯地笑。 “这个是你要答应我的第二件事。”我坐起身,把她也拉起来,“但是,第一件事更重要。” “你说。”见我认真,她也不再嬉笑。 “永远,不要对人说谎话。”我一字一句地说,“答应我!” “我本来就不说谎话的啊。”她很奇怪地说。 “答应我,任何时候都不要说!”我又强调了一次,抓紧了她的手,“你发誓!” 她细腻的脸孔,在月光下散发着温柔的光晕,看着像个孩子般坚持的我,她点点头:“好,我答应你。不论何时,都不说谎话。如有违,便要我与你分离百年,永不相合。” 我把她拥入怀中,那柔软而温暖的身体,给了我永世都无法割舍的眷恋。 “阿透,我是不祥之物……我常常回想,当年村子里的大火,如果我不说出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呢?又或者,我若从没有出现在村子里,他们就不会承受那些厄运……”她在我耳边低语。 浮生物语·狐守(11) “你不是不祥之物。”我把她搂得更紧,“若今后有谁敢以此为借口伤害你,我必要他十倍奉还!不要胡思乱想,你只是说出了真话,而大多数人类不喜欢听真话。就这么简单。” “阿透……你对我真好。我们成亲好不好?只有这样,我才能让你知道,我对你也是好的。” 她总是如此诚实。 我笑了:“好!” 7、 下雪了。 整个迎月山素裹银装。 从这个冬天开始,师父要求我们进到深山修行。因为,他要从众多徒弟之中,挑选下一任的山神。 年轻气盛的我,为“神”这个称号兴奋。 师父说,每片山河,都要有一位称职的山神守护,他老了,灵气已在渐渐溃散,为了避免出现天缺地残的祸事,他要我们更加勤学苦练,以期能挑出一个最合适的继任者,守护现在这片山河。 那个冬天,我跟不语约好,等到下一任山神诞生,不论这个称号是不是为我所获,我们都成亲。 师兄弟们与我一样,都梦想从不值一提的小妖变成守卫一方的山神。我们的生活,再没有了从前的惬意悠然,有的,只是自顾自的修炼。而我们修炼的最终目的,就是要圆满各自的内丹。身为不同种类的妖,一身精元都在那颗内丹上,它越是圆满,我们的力量就越强大。 我那些鱼师兄狼师兄猫师兄们,接二连三地修炼好了内丹。狐族内丹最难修炼,在师兄们已经大功告成之时,我的内丹尚处于即将成形的关键时期。 那段时间,不语常带着我最爱吃的烧鸡来我修炼的山洞犒劳我。她每天只是象征性地打打坐练练气,根本没想过要去竞争什么山神。她唯一想做的,只是我的妻子。 最开心的记忆,就是我们窝在山洞里,烧起一堆篝火,一边吃着喷香的烧鸡,一边看洞外落雪纷纷。 岁月静好,最是可贵。 师父在那个冬天里,很少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知道,他在陪伴他身染怪病的独生子。师父的儿子,从生下来就不会说话,也没有任何意识,如同活死人。多年来,师父用了许多方法,也治不好他,这让我们这些当徒弟的也颇觉难过。 可是,渐渐地,山里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我那些炼成了内丹的师兄们,逐一失踪了。诺大的山林里,没有他们半点踪迹。师父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一边给儿子熬药,一边暗自叹息:“也罢也罢,翅膀硬了,便去闯荡吧,迎月山还是太小了……” 我跟师兄们的感情一直很好,想不通他们不辞而别的理由,难道在他们心里,跟师父跟大家一同生活的快乐,抵不上那番孤独莫名其妙的“闯荡”?何况,他们之前不是还心心念念地竞争山神之职么? 虽然万般疑惑,可我不能在这件事上太分心。再过七日,我的内丹当可圆满,此时若心志不宁,很容易走火入魔。 不语隔天会来看看我,带来的都是好消息,说师父一切都好,小师弟们也很听话,失踪的鱼师兄捎了消息回来,说自己到了一个很繁华的城市,还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 我知道不语是不说谎的,我总算安下了心。 可是,我分明又看到不语转身离开的刹那,那微微一皱的眉头。 白狐是狐狸里的贵族,也是最聪明的,察言观色总是一把好手。 我看着她在暮色中远去的背影,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留在雪地,一如美人脸孔上的瑕疵。忽然想起,不语的步履总是如云轻巧,踏水无痕,她总说满地皓雪是极美的景色,若留下脚印就糟践了,所以走路时,她从不在雪地上留下痕迹。 浮生物语·狐守(12) 我站在洞口,本已安下的心,被某种奇怪的力量又牵扯起来。 8、 师父咽气前,指着对面的不语,恨恨吐出两个字:“孽徒!”从他口中涌出的鲜血,河一样流到了我紧紧扶住他的双手上。 不语面无表情地站在我们面前,眼神里只有冰凉漠然。 师父的房间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殷红的血迹,翻倒的药盅里,洒出黏稠的暗红色汁液,几个拳头大小的黑瓷坛散落在墙角,墙壁上,有一个被毁坏的暗格。其中一个瓷坛裂开了,洒出一堆暗绿色的灰。 除此之外,我们三人身边还躺着一个血肉模糊,不知生死的少年——他是我们最小的师弟,一只雪豹。入门虽晚,资质却高,很得师父钟爱。 我看见师父的胸前有个大洞,边缘焦黑,面上漂浮着一层赤红色的薄气,像覆盖了一片奇特的花瓣。不语的右衣袖,变得空空荡荡,曾经纤长白皙的右臂,失去了踪影。 我的心,在师父撒手人寰的同时,似也停止了跳动。 我突然觉得,离开山洞偷偷回来的行为是多么愚蠢。如果不是因为那该死的不安与牵挂,我不会回来,如果我不回来,眼前这一幕就不会被我看到,如果我不看到……如果我不看到……我是不是就可以心安理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你干的?”我缓缓放下师父的尸体,眼见着这个救我,养我,教我,我曾发誓要以生命去保护他安危的恩人,渐渐失去人形,化作一只黑亮的蝎子。 不语僵硬地扯动嘴角,笑道:“是啊。我要他教我更好的术法,我才是当山神的最好人选。可是他不肯。” “那些失踪的师兄……”我站起身,异常平静,“跟你有关?” “我要他们的内丹,这样我会强大得更快。”她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窗外,“我憎恨被人扔石头的日子。我不要当不祥的花妖,我要当被人崇拜的神!” “你答应过我不说谎的,对不对?”我等我要的最后一个答案。 “是。”她点头。 我一仰头,吐出尚未成形的内丹,化作一柄细剑,犀利的银光从我与她之间横过。有种东西,瞬间被切断了。她的实话,让我领受了平生最大的愚弄。 “想给老家伙报仇?”她讥诮地冷笑,“炼好你的内丹再来找我。”我的剑扑了空。她身姿的轻盈,遁形的功力,在任何同门之上。怒意,悲伤,在心中翻江倒海。 我亲手葬了师父。把昏迷不醒的雪豹师弟安顿好之后,我看了这个曾经热闹,如今空荡零落的“家”一眼,绝然回到了山洞里。 我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强大。 我的意念,比任何时候都集中。 我的心,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该去做什么。 9、 找她的时候,没费任何气力。 因为她就在迎月河边等我,红色的纱衣,白色的雪地,美得凄绝。 已臻完美的利剑刺进她心口的时候,没费任何气力。因为她不躲不闪。 她倒在雪中,染红了一片世界,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她的悔意是真是假,我无力分辨。她的眼睛安然合上,那朵总在她身体与眼中盛开的花,在厚厚的雪上枯萎成了一个寥落的印记。 熟悉的身体,渐渐烟化。我眼见着如刀的雪风,裹起地上那颤巍巍的三瓣红花,越送越远。 我的剑,当啷落地。 10、 我成了迎月山的新任山神。 一百年,两百年,我迟钝于时间的流动。终日在山中,或静坐,或沉睡。 浮生物语·狐守(13) 某种伤口也渐渐结了痂。 是啊,我只是除去了一个弑师父害同门的妖孽而已。难过是有的,午夜梦回的牵念也是有的。但,一切都在时间的流动中安静下来,被我藏到了最深的地方。 这里的一切都因为我的灵气而繁茂生长,山青水透。只是,天气永远是阴的,天际的阳光从来照不到这里的山水。 “山神的心情,会影响到天气。”一个春天的午后,我正在河边树下小睡,一个女人把我吵醒。 “你看起来真是一只很忧郁的狐狸啊。”她蹲在我身边,黑衣黑发,杏眼红唇,没心没肺地笑。 “你真是一只很无聊的树妖。”我瞟了她一眼,把荷叶盖回脸上。 我认识这个叫裟椤的女妖快十年,她每年春天都会来山里采一种很酸很酸的野果,说是送人酿酒。偶尔我们会闲聊,时间一长,她知道我的故事,我也知道她的一部分故事。这树妖的道行修为,远在我之上,却总爱摆出一副初级小妖的天真无知,故意说一些不着调的玩笑话,很是让人气结。 “喂,我今天来是给你带个好消息的。”她拿开我的荷叶。我不耐烦地坐起来,正要发火,却被一个稚嫩急促的声音打断—— “师父师父,雪豹师叔醒了!!!”一个胖胖的孩子,我的白兔徒弟,从林中火急火燎地向我跑来。 我心下一震,猛地起身,御风飞回。直到刚才我才发现,潜意识中,我一直在等这场苏醒…… 深夜,我从雪豹的房间里走出,一抬头,满月当空。 许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从最深的地方挣脱而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山里走去。 一地银白的山头上,我和树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你决定了?”她秀眉一挑。 “我不在的时候,请你代为照看迎月山。” “你不能离开太久。我不是这里的山神,我的灵气无法照顾周全。” “一百年吧,一百年后的今天,我定会回来。”我看着她的脸,以从未有过的郑重拜托,“希望你帮我。” “给我很多金子当报酬我就帮你。”她撇撇嘴。 “一言为定。” 11、 我缓缓沉入了迎月河的河底。在那里,有一个黑暗而温暖的洞穴,是最安全,最适合沉眠的场所。 也许应该感谢上天让雪豹昏迷了几百年。如果雪豹在几百年前清醒,我会选择毁灭。而现在,我想的是,弥补。醒过来的雪豹,第一句话就是:“不语师姐救我!” 师父对我们说了最大的谎话。收留,抚养,教导,不是为了给我们幸福,也不是为了寻找最合适的继任。他要的,只是我们的内丹,他儿子的病,只有连服99颗成形内丹才可治愈。我们不是他的徒弟,只是一群等着被人服下的药丸罢了。 我现在才明白,不语临终前的对不起,并不是在忏悔“罪行”,而是因为她没有遵守承诺——永不说谎。 可我想不明白的是,她欺骗我的初衷。 我要再见到她。为我的疑惑,为我的内疚。 树妖带来的好消息是,冥王最近听取民意,改了规矩,给那些心存善念,但抱憾枉死的妖怪们一次转世为人的机会。不语虽然死在我的剑下,可她尚有一丝精魂飘荡人间,转生有望。但几时转生,转生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茫茫人海,我却毫不担心我找不到她。 因为,她的体温,她的笑容,早已埋在我的血脉里,不可分割。只要她重新降临世间,我第一时间就能感知到。毕竟,我是一只当了山神的狐狸。我把自己埋在河底,连同所有旧时的记忆,一起埋掉。从我身体里分离出的精魄,是一条崭新的,干净的,没有任何记忆与负担的生命。 浮生物语·狐守(14) 我想以这样的状态,重新踏入她的生命。重新去认识她,了解她。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找到我想要的答案吧。 我在漆黑的洞里,慢慢闭上了眼。意识开始分裂,一半裹着过往的回忆,留在河底;一半带着新生的希望,等待一个召唤。半梦半醒中,有个声音说—— 你是一只聪明的狐狸,你没有过去,只有将来。 有个笨蛋,需要你的守护。 去吧,去吧…… 12、 我拖着发疼的身子,回到了唐家。是的,我被一辆超速超载的货车给撞了,虽然我的身体并不是真正的血肉之躯,可疼痛感多少还是有的。 唐小花仍在安睡。窗外不知几时亮起了月光,她翻了个身,银白沾染到她脸上,细腻温柔,明明是另外一张脸孔,却让我真切地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我轻轻抚摸着她稚嫩的脸孔。最后,将手覆在她的额头,闭上眼,让一股有温度的力量,从我的心里流淌到掌下,渗进她的世界。 “不语……”我在心里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 “嗯……”睡梦中的唐小花,动了动嘴唇。 “为什么要跟那些将死的人说谎话?”我的目光落在她缺了血肉的手腕上,隐隐作痛。 “蜘蛛人问我,想不想真正帮助那些有危险的人。”她缓缓说,“它说,只要我对那些将死的人说,你们还可以活二十年,他们就不会死了。” 我不得不在心里咒骂那只猥琐的虫男,是它,为了得到谶花的花瓣,也就是唐小花的血肉,用这种方法唤醒了她的全部能力,还因此招惹了专司生死的冥差。 “我不是不祥之物……不是乌鸦嘴……我也可以救人。”唐小花呢喃着,“原来说谎话也不见得是坏事……” 我愣了愣,问了我最想问的:“师父的事,为什么要骗我?” “我提醒过师兄们……我看到师父用剑剖开他们的身体,取出内丹,最后把他们的身体化成绿色的灰,装进瓷坛封进墙壁。可是他们不相信,说我练功走火入魔。那天,雪豹无意中撞破他用师兄们的内丹熬药,他要杀雪豹灭口……我听到了雪豹在求救……我像疯了一样,滚烫的力量在我体内奔跑。我一掌击在他的心口……我的右臂像烧着了一样……” “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我真想抓她起来揍一顿。 “你那么爱师父,相信他,尊敬他……颠覆他,等于颠覆你的整个世界。”唐小花的眉头微微锁起,“你的内丹还未炼成……你一直想成为师父的继承者……如果,凶手是师父,你还会继续修炼么?在这个关键时候放弃修炼……你会元神大损,会致命的。可是,如果凶手是我……你会愤怒,会伤心,但只要你抱着找我复仇的心,就一定会努力炼成内丹……只要过了这关,你会成为你想成为的山神。”她的眉头舒展开来,“没有什么,比让你好好活下去更重要。说谎话,不是想骗你,是因为……我爱你。” 狐狸是从来不哭的,尤其男狐狸。但是,我今天破例了。“真是笨蛋!”我擦掉眼泪,深吸了口气,捏了捏唐小花的鼻子。 她打了个喷嚏,睁开了眼睛。“小透……你还不睡啊?”她坐起来,揉着眼睛。 “我要离开一阵子。”我故作轻松,像往常一样没好气地说。 “去哪儿?多久?”她紧张地问。 “老家。呃……大概一个月吧。”我戳了她的脑袋一下。她松了口气。我仔细看着她的样子,想把她的蠢样牢牢印在脑海——我不是离开一个月,是永远。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浮生物语·狐守(15) “睡吧。我得走了。”我把她摁回了床上。 “现在就走?”她不舍地看我。我点头。她看了我半晌,突然咧嘴一笑:“那,我们假装明天还要见面吧!” 明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我笑笑:“好。明天见!” “明天见!”她心满意足地缩进了被窝,“要早点回来哦!” 我走出了房门,没吭声。直到她再次熟睡,我穿过墙壁,站到她身边,看着睡得像只小猪的她。我想,此刻我脸上洋溢的笑容,是许多年都不曾出现过的温暖与疼惜。你会变成一个正常的丫头。以后,你也不会再记得,跟我有关的一切。你会有崭新的幸福。这是你的守护灵,一只狐狸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破晓前,从唐小花的卧室窗户里,跃出一只皮毛雪白的狐狸,它轻盈落在地上,仰头看了唐小花家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微明的光线里。 尾? 那只雪白的狐狸,优雅地蹲在椅子上,用爪子抓起一块红豆饼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惬意地摇动着毛茸茸的大尾巴。 “红豆饼做的还不错。就是这杯茶太苦了。”它咂咂嘴,把那杯浮生茶推到离自己很远的地方。 “不后悔?”我斜睨了它一眼。 这只狐狸,用尽了自己的全部修为,消除了唐小花身上的,作为谶花转世的异能,也抹去了她对过去,以及过去的过去的全部回忆。 愚人节这天,唐小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健康的普通人,而阿透,打回原形,一切皆要从头开始。 “有何可悔?!她已经是真正的人类了。人类的生活里,不该有狐狸,不该有谶花。她应该像所有普通的女孩一样,上学,恋爱,结婚生子。这是真正的幸福。”阿透轻轻说道,旋即白了我一眼,话锋一转,“我说,我把迎月山交给你代为照顾,你看看,现在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我又不是那里的山神。”我瘪嘴,“反正你也回来了,虽然没了人形,可灵气尚在。那座山的复原工作还有那个不太严重的天缺,我正式交还给你哈!” “那我给你的酬劳要减半!” “你敢!” 我们一人一狐相谈甚欢,完全忽略了从一身异味的胖子跟瘦子眼里透出的,极度怨念与愤慨的目光。 好吧,我承认我在愚人节耍了他们一把。说是去春游,实际上是要他们当一回掏泥工兼潜水员,从那条又脏又臭的迎月河里,把元神归来的阿透给挖出来。这是我们俩百年前的约定。 狐狸始终是聪明的,考虑也很周全,元神在外折腾那么久,回归本体后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从河底爬出来,一不小心被淹死就太杯具了。 “我们强烈申请加班工资!”瘦子跟胖子怨妇般飘到我面前。这次我半点都没有犹豫,进里屋取了两根金条塞进他们手里。他们简直不敢相信我的慷慨。胖子抓住金条用力咬了n次。“真的咧!”两个人高兴地跳脚,举着金条便跑了出去。 五分钟后,我听到了几声怪叫。 胖子跟瘦子一脸扭曲地跑了回来,手上的金条变成了一只漆黑的乌鸦,凸着一对眼珠子在那儿大喊:“愚人节快乐!愚人节快乐!” 是啊,今天是愚人节。有什么是不会发生的呢,对不对?嘿嘿。我想,以后再经过迎月山时,那里应该会有万丈阳光了吧。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福利小说网—http://www.fltx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