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sabbat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盛世重生之苓娘传/谢九生活手记 作者:煌灼 ============================= 文案 架空朝代,渣作者书读得少,文化水平低,你们懂XD。原名《谢九生活手记》 在汉唐盛世之后,中原这片渺茂繁荣的土地上建立起了一个新的王朝,名为“丹”。 丹朝有四公,辅弼相丞,国之栋梁。 丹朝民风活泼开放,四海通衢,欣欣向荣。 →→→谢华苓在某一天穿成了丹朝谢丞公的第九个女儿。 她的爹爹是当朝四公之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的家族是江陵世家大族,子息繁盛,是绵延数百年的世家。 虽然生为小小庶女,但谢华苓想要的是,不怨不恨地活出一片自己的天空。 衷心愿这中原盛世绵延不断,愿中原国泰民安。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主角:谢华苓 ┃ 配角:谢熙和,谢华菁,谢华邵,卫羿,王砗,钱涟等 PS:180章为锁章 ==================   ☆、第1章 风起 1金陵城,谢丞公府,榴园 廊外院中,几株石榴花正开得红红艳艳。 端阳节刚过,金陵城中的日头一下子就毒辣起来了,暑气一阵一阵往屋子里烘,直让人坐不得立不得,恨不得一头扑进清凉湖中打个几转才好。 当然,这对五岁的谢华苓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汗流浃背,她的心情很烦躁。 饮食清寡,营养不良,更烦躁。 榴园院子不大,一阵饭菜香气伴随着高声笑语传进西厢,是住在正房的四姐、八姐、四弟和他们生母红姨娘的说笑声,还夹杂着跟前有体面的嬷嬷下人的高声奉承。 红姨娘的声音是尖脆、爽利的,意气风发。连生两女一子,女儿、儿子都十分受宠,儿子还是丞公最小的儿子,公认是丞公府中第一受宠的姨娘。据说,就算是当家太太在丞公面前,也没有红姨娘说话更好使些。 华苓微微皱眉,短短的小手伸出来,捏着汤匙搅拌了一下粥碗,淡淡问:“我今日的午食就是这个?” 方桌上,她面前就放着一碗清粥和一小碟咸菜。 哪个家里,会给五岁的小孩子吃清粥咸菜过日子?这位便宜爹谢丞公,不是当朝辅弼相丞四公之一么? 旁边的奶娘辛嬷嬷心疼地看着华苓,小声劝道:“九娘子且将就着用些吧,天时也热,想是下人估摸着九娘子大病初愈,食不下大油大盐的菜式,才送了这个来。奶娘晚些时候去大厨房看看能不能给九娘子拿一碟糕点回来。” 辛嬷嬷说着瞪了一眼倚在门边的丫鬟初一,这个十一二岁的丫鬟在往正房那边张望,脸露羡慕。 丞公府定例是,每位庶出的小娘子配一名奶娘、一名一等丫鬟、两名小丫鬟,但是九娘子只得一个丫鬟不说,还是个比主人更像主人的丫鬟,从来使唤不动的。每日里只叫初一去提提九娘子的膳食,早叮嘱了她要与厨房说九娘子身子见好,可以进些别样菜式了,结果连着几日拿回来的还是清粥咸菜。 谢丞公膝下共有九位小娘子,四位小郎君,就数九娘子得到的待遇最差。辛嬷嬷悄悄叹气,初一指望不上,但她自己说的话还比不上有个掌事爹的初一好使呢。 初一注意到了辛嬷嬷的难看神色,却一点都不在乎,眼底闪过轻蔑开口说道:“辛嬷嬷看我作甚?辛嬷嬷自己都知道了,厨房的张嬷嬷知晓九娘子的病症还没有好全,饮食需要清淡,怕她用了大鱼大肉积了食,才绞尽脑汁准备了这清粥小菜,令我送上来的。我说嗳,我的九娘子哟你可别挑食!这粥可是用南边庄子进上来的上等丝苗米熬的呢,若是叫太太知道九娘子这般挑捡,连上等丝苗米熬的粥都看不上眼,定然是要责罚于你的!” 说是特意准备的清粥小菜,其实不过是托辞。丞公府每日大小主人的饮食都有定例,九娘子虽然是庶女,每餐也是有两荤两素一汤的,总比仆役下人的饮食丰盛许多。如今连着十来日只送清粥上来,厨房省下的四菜一汤自然是被瓜分了。 连厨房的人都敢欺负她,华苓深深地皱着眉,她这个丞公府的九娘子也真没用。 不说厨房,身边就有个气派的丫鬟初一呢。华苓侧头对着初一上下打量,这丫鬟梳着双丫髻,一张小瓜子脸颇为清秀,身穿上绿下黄的薄绸襦裙,已经洗得有些白了,但是看起来,比她身上的绸衫还要上档次那么一点儿。 所以,她现在混得比个小丫鬟都不如的。华苓嫩生生的小脸上眉头皱成了川字。 初一既抬出了当家太太,辛嬷嬷脸上那一点儿难看就强压了下去,朝初一陪笑道:“怎么会呢,太太素来仁厚,教的九娘子平日里最是恭谨惜物的,这样上等的米熬的粥很补元气,我们九娘子很爱用的。” 见九娘子依然没有进餐的意思,只是侧身靠在椅背上打量初一,小脸上透着看不出的意味,辛嬷嬷赶紧舀起一点咸菜拌在粥里,用羹匙送到华苓嘴边,小心哄道:“九娘子乖乖的,用一点吧?你闻闻,这粥很香呢,嬷嬷服侍你好好的进一碗,垫了肚子,后面喝药才好。良医说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还得调养上十来天才能好全呢,到时候奶娘陪你去大花园里看花好不好?” 华苓把视线放到辛嬷嬷身上。 这位奶娘,是从生母魏姨娘生她难产而死之后,就在她身边,将她奶到大,照顾到大的。二十来岁的妇人看起来却快有四十岁的样子,背有些弯,身穿洗得发白的青布褙子,眼角竟然有些皱纹了,但看她的眼里是满满的慈爱。 奶娘性子懦弱,连一个小丫头都能压在她头上,但对她是真心的爱护着。 华苓眸中冰凉微融,接受了辛嬷嬷的喂食。 一碗粥喂完,华苓便感觉肚子有点撑了,靠在椅背上微微叹气,这身体也太弱了,居然连这点东西都吃不了,还谈什么调养身体、恢复元气? 门边的初一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辛嬷嬷也不去提她,用柔软的湿布巾给华苓净了面,又擦擦一双嫩嫩的小手,慈爱地说道:“九娘子到院中散一散,消消食?奶娘现在去将药汤取来,进了药汤之后,九娘子再去午睡歇息。” “我已经好了,不必再喝药。”华苓自己下了高椅,慢慢走出厢房外。 这院子是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的格局,正房住的是红姨娘一家四口,西厢住的是她九娘子,东厢住的是车姨娘和三姐华芷。 说起车姨娘和三姐,虽说是住在对面不过几步之遥,但是从来没有见这两母女大声喧哗过,连出来倒盆水都是小小心倾在角落,从来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又是一家夹着尾巴作人的,生怕惹祸上门。 华苓垂下视线,走廊和厢房中一样,铺的也是青砖地面,宽檐上覆盖的甚至是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反射出十分华美的点点光芒,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 能给她住这样的房子,难道会供不起她一个五岁小孩正常配比和份量的饮食? 这不可能。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给她吃饱吃好,她只会一直瘦弱不堪,身体弱更容易生病,病了更吃不下正常食物,接着日日喝药,这就是早夭的节奏啊。 华苓一张白嫩嫩的小脸蛋立刻阴沉下来,什么大家大族啊,表面上很光鲜,私底下的光景也真恶心。 搞什么都好,别搞小孩子是国际公认的道义,不知道么? 她转身正要回房,正房那边蹦蹦跳跳跑出来一个小女孩儿,左右梳着两个小髻,扎着金头花,一身漂亮的粉色绸襦裙,小脸尖尖的十分可爱。这是红姨娘的小女儿华芹,比华苓大半年。 她一看到华苓就高兴了:“九妹,我今日穿的新衣,好看吧?” “八姐。”华苓随意称呼一声走进厢房,没有理会对方的话头。 八娘子对华苓的冷淡一点也不在意,直接跟了进来,提起裙角转了一个轻盈的圈,小嘴噼里啪啦说着:“你看,这套新衣是针线房的冬梅姐姐做的,姨娘还有四姐都觉得,我长的白,最衬这个嫩嫩的粉色呢。冬梅姐姐人真好啊,她还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为我赶绣了上面的梅花,冬梅姐姐还说,这次为了赶工,做得急了些,下次再为我绣更好看的花样子。但是我觉得这个五瓣梅花已经很好看了呢,九妹你说是不是?” 这是来找存在感还是优越感啊? 华苓根本连理都懒得理谢八娘,自顾自爬上高椅坐着,辛嬷嬷端来了黑乎乎的一碗药,她皱皱眉推开。 辛嬷嬷也不敢强喂,她总觉得九娘子这次高烧病愈之后,一个小小的人儿变得威严了许多,她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认识到,九娘子是主,她是仆,拿主意的永远只能是主。 以往九娘子一看到她穿了新衣、戴了新首饰,肯定要露出格外羡慕和自卑的神色,这次却连看都没有多看几眼,八娘子有些不满,伸手过来拉扯华苓:“九妹你怎么不说话呀,你没看到我的新衣服吗,我跟你说,我做了新衣服,有些旧衣就不穿了,姨娘说了,要是你想要,我就送你两套!” 八娘子长得比华苓壮些,也更有力气,华苓冷不防被她用力一拉,差点摔到地上去,幸好及时把住了桌边。 辛嬷嬷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华苓,小声说道:“哎,八娘子你小心些儿,我们九娘子才刚刚见着好起来呢,眼看着这还要喝药呢,和你的手劲没得比的。”八娘子和四郎是红姨娘的心头肉,在谢丞公面前也很是受宠,辛嬷嬷一点都不敢得罪了她。 华苓用力甩开八娘子的手,皱眉开口:“别拉拉扯扯的。新衣服,我看到了,很漂亮。衣服就不用送我了,我很有得穿的。” “你哪里有的穿了,”八娘子立刻就有些不屑地说:“姨娘说了,我们的定例是一季四套新衣,而且应该可着我们挑选花色和布料!我们可是堂堂谢丞公府的女儿,吃穿住行都应该是顶顶好的!九妹你怎么穿的还是去年的旧衣,你自己看看,放出来的袖口和裤腿颜色都不一样了,真不好看!要是这样走出去,还不得让外面的人看不起,就算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儿,也没有穿得跟你这般寒酸的呢!” 八娘子说完了嘴角一撇,水汪汪的眼睛一斜,极力表达自己的不屑,跟那位红姨娘真是像了个十足十。 据说大户人家都不太看得起庶子庶女……教养成这样,谁看得起啊? 华苓看看自己,确实是去年做的青色夏绸衣,放长了袖管和裤管,洗得发白的布料和放出来的布料有明显的颜色差异。但是一个才五岁的小孩子,穿得很好又有什么用,这衣服又没穿孔没坏,为什么不能穿? 世上很多‘需要’,都是惯出来的。   ☆、第2章 榴园 2 华苓在高椅上坐直腰,神色微肃,登时有种不容置否的威严感觉。“八娘你回去吧,我要歇午觉了。” 辛嬷嬷早就想让八娘子回去了,她立刻弯腰陪笑道:“八娘子,我们九娘子还要喝药呢,这药味儿重着呢,怕冲撞了你,八娘子不如等九娘子病好全了,得了空儿。再过来探我们九娘子?” 正房那边,一个身穿鲜亮桃红袄裙的女人走了出来,高声叫道:“芹儿,我儿你又跑哪里去了?你可别见到什么好的烂的都往跟前凑,染了病可教你姨娘怎么活!” 华苓眉峰一皱,这话怎么这么难听? 辛嬷嬷看到九娘子脸色不好,立时心下一酸,要是魏姨娘还在,丞公老爷对九娘子又怎么会这般不闻不问,让九娘子落入如今的境地呢?当年魏姨娘一进门,就是丞公老爷最宠爱的姨娘,可是现在,九娘子听到红姨娘这样指桑骂槐的话,却连句话都不敢回…… “哎,姨娘我就回来!”这回来秀新衣服,九娘的反应完全没有八娘子预料的那么让人心怀舒畅,所以红姨娘一叫,八娘子立刻高声应了,蹦蹦跳跳地跑了回去。 红姨娘在正房门口,把小女儿抱在怀里,着紧地上上下下看了一番,才高声说道:“我的儿,姨娘都跟你说了,平日里没事就好好在房里,学你姐姐刺绣呢,女孩儿家没得一手好女工,出门可见不得人。你弟弟身子弱,要是惹了病过了给他,老爷定然要追究责任的,你弟弟是丞公府最小的男丁,这责任谁负得起!” “红姨娘说的可不是么。八娘子快去换过外衣吧,方才四郎喊着要八姐呢。红姨娘真真好福气,如今是儿女双全,老爷也爱重,我看呀,这阖府中除了太太,再没有比红姨娘福气更好的了!”红姨娘的心腹洪嬷嬷惯是会奉迎,几句话说得红姨娘红光满面。 红姨娘眼尾朝东西两厢一捞,看着东厢那边一个小丫头从门后面闪过,砰一声将门紧紧关上,西厢更是一声不出,得意一笑,转身领着女儿和下人回去了。 这榴园虽然住了两名姨娘四位娘子和一位小郎君,但实际上就是红姨娘的天下。 日日住在这种地方,原本好好的心情好好的身体都要给搅坏了。 华苓只觉心情很糟糕,她自顾自下了高椅,径直走到内室爬上床睡觉。 辛嬷嬷也不敢拦她,捧着药碗巴巴地跟了上来,坐在床边哄道:“九娘子,药还没喝呢,九娘子就喝几口可好?嬷嬷给你准备了甜甜的蜜饯,喝完药就能吃了。九娘子前阵子高烧不起,真真要把嬷嬷吓坏了,嬷嬷这一生无依无靠的,以后还指望着九娘子给嬷嬷养老呢。” 看到九娘子小小的身子躺在床上,一张病得消瘦许多的小脸蛋连个笑容都没有,木木呆呆的样子,辛嬷嬷禁不住悲从中来,放下药碗扯起袖子擦泪:“唉,都是嬷嬷不好,没有发现九娘子白日里着了凉,晚上就烧了起来……没有看顾好九娘子,嬷嬷到了九泉下也没有颜面去见魏姨娘了……” 这动不动就哭的又是什么毛病啊? 华苓无声叹了口气,扯扯辛嬷嬷的衣角,嫩声嫩气说道:“嬷嬷你别担心,我已经好了。药喝多了不好,以后就不要熬了。我以后日日锻炼身体,一定会恢复得比现在更好的。” “大夫嘱咐了要进药的,九娘子万万不可任性。” 难得有一个这么关心自己的人,华苓神色一暖,把辛嬷嬷粗糙的手拉到脸上蹭了蹭,甜甜一笑。“谢谢嬷嬷的爱护,嬷嬷一个人将华苓拉拔到这么大,受了许多辛苦。华苓日后嫁出去,也必定要带着嬷嬷一起去,到那时,嬷嬷就可以舒舒服服在华苓身边享清福。” 辛嬷嬷没想到才五岁的华苓就能说出这样一番贴心话来,当下立刻欣慰地继续抹泪,“九娘子平平安安的,嬷嬷就满足了。” 不高兴也哭,高兴也哭,女人啊。 华苓皱眉:“嬷嬷你也别老哭,哭得我都想哭了。”一句话让辛嬷嬷收了眼泪,她才问:“嬷嬷你跟我说,那个丫头初一是什么祖宗啊,哪有这么当下人的,烦死个人。” 虽然奇怪一团孩子气的九娘子居然问起了这样的问题,辛嬷嬷还是赶紧答了:“九娘子且忍忍吧,初一的舅舅是当家太太身边的采办掌事谢有财,我们可招惹不起她。要是惹得初一不高兴了,回去跟她舅舅告状,我们的日子说不得又要不好过些。” “这真是祖宗。”华苓小眉头一挑,“我身边不需要这样的丫头,等我去跟主母说说,把她换掉。嬷嬷你一个人照顾我也太辛苦了,我去要两个小丫头来帮你。” 九娘子明明才五岁,怎地这语气听起来就很让人信服。但是这话里的意思吓得辛嬷嬷一身冷汗,赶紧阻止道:“九娘子,这些话不能轻易出口啊,嬷嬷说句不好听的,太太除了对三郎和七娘子爱惜得跟眼珠子似的,其他几位娘子和郎君,太太怕是从来没有看在眼里过。太太身边的掌事,说实在的,说话也比我们管用些呢。” 辛嬷嬷对她很好,但是个性太弱了些。一昧退让,以为不招惹别人别人就不会来招惹自己,以为本本分分就能好好过日子。 这或许在传说中的人间桃源才有可能吧,现下这个世界,你退一步,别人就会进一步,接着还要埋怨你怎么不退得更快些,挡了别人的发财路…… 华苓轻轻摇摇头,伸出小手,郑重的拍拍辛嬷嬷:“嬷嬷你就放心吧,我有分寸。我毕竟是这府中的主人之一,我要求的也不是很多,只要没有人欺负我,没有人给嬷嬷气受,能正常吃饱饭就好了,如果这点要求,主母都不能容许我的话,还不如一头在廊柱上碰死。敢让我不高兴的人,我怎么都不会叫她高兴的。”说到最后一句,她一双清水盈盈的眸中露出几分煞气。 辛嬷嬷虽然心中忧虑,但也没有再劝。九娘子说的没错,九娘子才是主人,她虽然将九娘子奶大,也绝不可能代替她决定什么。 华苓到底没有再喝药,只不过是一场高烧而已,既然她醒来了,烧也退了好些天了,就没什么大事。越是大户人家莫名其妙的规矩就越多。小孩子摔摔打打饭吃得香,自然长得好,从来没有听说哪个药罐子能把自己药得一辈子无病无灾的,没病还吃药,这是神经病。 * 丹朝继唐而起,已经绵延五朝。泽帝登位改元显圣至今已经是第十七个年头,如今领土东至琉球,南接天竺,西至波斯,北接跤马。 泽帝之前,四任皇帝皆善弓马,善征战,朝中也代代涌现忠臣良将。君民一心,外征内养,终于平定四海。如今大丹边境安稳,边贸日渐繁荣,正是最好的时候。 丹朝以辅弼相丞四公为首,官居一品。辅弼二公掌武事,相丞二公掌文事,先汶帝称‘辅弼相丞,国之栋梁也’。 谢丞公,谢熙和,出身江陵谢家嫡系,十八岁以正七品朝请郎被先汶帝召入朝堂,连年政绩累累,识见丰厚,声誉隆重,至十年前成为当朝四公之一,统领百官。 真是了不得的爹爹呢,午后华苓带着辛嬷嬷和丫鬟往正院去请安的时候,微笑着想。爹爹越是了不得,她想要做的事就越容易才对,毕竟她要求的不过是一点点东西而已。 华苓穿的依然是一身旧衣,被八娘笑过旧衣新穿,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 初一跟在华苓身后,忍不住开口:“九娘子,今个晚上可是老爷的休沐日,九娘子要随着丞公老爷和太太一同进晚膳的呢!九娘子现下这一身,也太素了些吧,而且还是去年的旧衣呢,这样给老爷和太太看到了,怎么会高兴呢!九娘子前阵子不是得了一身新衣么,怎地不穿?”九娘子也也太不像样了,堂堂丞公府的小娘子,居然穿得比她一个小婢子还落魄! 华苓脚步一顿,没有停下来,而是似笑非笑,回眸看了初一一眼。要是真奉她为主的话,又怎么可能肯穿得比她好呢。 初一蓦然一惊,下意识地停了停脚步,心跳猛地快了起来。九娘子还没有她半腰高,一张病来消瘦的小脸上,双眸却又黑又亮,占了小半张脸去,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熠熠生辉。 初一发现她似乎看不懂九娘子的神情,不过没等她分辨清楚,九娘子和辛嬷嬷已经走出老远了,一点都没有等她的意思,只得赶紧跟上,前面的话也不知怎么的,没有再提。 丞公府在金陵城东边,占地广阔,府内有个占地好几亩的大花园,错落修建了好几座漂亮的院落。 从华苓居住的榴园走出,要先经过种植了雪樱树的樱园,然后从大花园中穿过,才能到主母和谢丞公居住的致远堂。 致远堂从大门口开始就是和榴园完全不同的一番气象,高檐翘角,金碧辉煌,仆人个个精神抖擞,青石板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庭院中许多海棠花在盛放。 一路过来,在这个庭院中伺候的仆人就不下二十个,洒扫的、看门的、接引的,伺候花草的,华苓边走边看,暗道相比起这些调.教得动静有度的仆人,她身边的初一就是渣,其实辛嬷嬷也好不到哪里去。   ☆、第3章 阖府聚餐 3 据说主母牟氏出身于大族,娘家已经繁盛了许多代,看这仆人的精神面貌就能略窥一二。华苓前面还没有机会见到牟氏,也没有见过父亲,现在心里很是好奇。 正房前守着的是两名姿色平平的丫鬟大雪小雪,左边的小雪抿唇一笑屈膝施礼,轻声道:“九娘子到啦,丞公和太太都在等着你呢。我看着九娘子已经身体大安,很为九娘子高兴。” 主母的侍女也很会说话,听了让人很高兴。华苓仰头朝她笑笑,奶声奶气道:“多谢小雪姐姐引路。” 内堂气氛热热闹闹的,谢丞公和牟太太坐在炕上,一群儿女环绕,孩子们都有座位,姨娘们和几名丫鬟靠墙立着。 两夫妻身边是一双玉雪可爱的孩子,眉间各点着一颗红艳艳的朱砂点儿,但是长得很瘦弱。华苓一看就对上号了,这是牟太太生的一对龙凤胎,分别叫华英和华菁,是她的三哥和七姐,也就比她早了大半年出世。 这对哥姐看她们这些庶子女的眼神都很漫不经心,头碰头凑在一起玩着一个金制的九连环。 牟氏嫁给谢丞公已经二十来年了,但是前面只是生了一个女儿华蓉,已经在三四年前嫁入相公王家。所以才会有大郎华邵和二郎华昌的存在,这两位哥哥都是姨娘所出,分别是十二岁和十一岁,都已经进学了。 大郎打小一直养在牟氏身边。要是一直这么下去,日后继承家产的自然就是大郎无疑,谢丞公对大郎是很看重的,早早就将之迁到前院居住,着重选择他开蒙进学的老师塾院,现在依然会在空闲的时候把大郎叫到书房,考察学问的进展。 只是,牟氏居然当了一回高龄产妇,还生了一双龙凤胎。女人嘛,有了自己的孩子自然就会对旁的孩子不太经心了,所以现在大郎在丞公府中的地位很是尴尬。华苓扫一眼就在圆桌边看到了大郎,十二岁的男孩子已经长得很高,面容英气勃勃,气度淡定自若,有了两分谢丞公的味道。 “九娘给父亲,母亲请安。”华苓迈开小短腿走上去,小脸蛋漾起讨喜的甜笑,歪歪施了个屈膝礼,又转头从大哥华邵到四弟华保,从二姐华苇到八姐,连带着几个姨娘都问候了一遍,才算完事。 她生在年底,过年大一岁,算实了到现在还没到四岁,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能把一个女孩儿家的礼节完整做下来,算是很不容易了。 “不要多礼。小九也这么大了,过来给爹爹看看。前阵子太太说过了,小九高烧不退,爹爹很是担心。幸好现在看来养的还不错。小九的奶娘是辛嬷嬷吧,服侍得不错。”谢丞公一看华苓就笑了,招手把这个最小的女儿揽在怀里,大手摩挲她梳的整整齐齐的小鬏鬏。 “小九现在已经好全啦,爹爹不要担心,辛嬷嬷很好。”华苓说话有点慢,但是奶声奶气的咬字很清楚,很讨人喜欢。她顺势依偎在父亲怀里,安安静静地,小脸蛋漾着甜滋滋的笑容,乖巧伶俐,越发惹人怜爱。 小女儿通常没什么话说,以往人多的时候只懂得站在角落里垂着头,想不到病了一场倒像开窍了一样,变得很讨人爱怜。谢丞公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喜欢,自己的孩子么,自然是聪慧灵巧的好。 这位闻名遐迩的丞公还不到五十岁,面相白净,端正而俊朗,留着三缕整整齐齐的胡须,穿一身深青色襕衫,气度俨然,是位少见的中年美男子。 很养眼的面容嘛,在这年代,能摊上这么个爹爹可真不容易啊。华苓扫一眼周围,几位靠墙站的姨娘目光无不是充满了情意地投注在谢丞公身上,特别是穿了娇艳桃红的红姨娘,那眼睛水汪汪的哟。 “我们家小九真可人意儿,阿娜你说是吧?”谢丞公搂着华苓小小暖暖的身子,侧头朝旁边的牟氏笑道。 “是呢,小九比小七可要乖巧多了。小七这小泼皮儿,每天都闹得我脑仁儿疼,相反倒是三郎要乖些,现下都学通百家姓了。”牟氏听着就笑,双眸往华苓身上转了一圈,眼神颇为温和。她的年龄在四十上下,长得有些富态,一张白白净净的鹅蛋脸,梳了个雍容的高髻,穿着沉稳的暗红色满绣褙子,自有一番当家主母的气度在。 华苓笑得甜甜的,眨巴着一双黑琉璃样的大眼睛,也不去管两个大人说什么。她扭过头,却发现炕上七姐姐华菁偷偷的横了她一眼,是很稚气的警告和厌恶之意,发现她看过来了,还推推三郎,让他把九连环藏得严实些儿,两兄妹背对着炕下玩,算是拒绝和九娘往来了。 咦,七姐姐这么可爱啊。 华苓自然不会把这么幼稚的抗拒放在眼里,这天底下就没有哪个孩子,会因为别人要抢走自己的父爱而高兴的。相比起来,七娘比八娘要可爱多了,至少她不会小鼻子小眼睛地跑过来炫耀新衣服,刷优越感。 华苓于是看了看红姨娘的方向,发现四娘、八娘和才三岁的四郎坐在桌边,看着她的眼神儿里全是羡慕嫉妒恨,特别是八娘,打扮得精精神神的,心里急得很,看她的眼神那简直是小刀子刷刷飞舞。 八娘自然不高兴了,现在九娘占据的可是她曾经占着的好位置!她都想不明白,一直都只知道站在角落里当隐形人的九娘,什么时候这么懂得讨爹爹欢心了?而且九娘穿得这么不好看,为什么爹爹也不嫌弃她呢! 不过虽然心里很急,屁股都差点坐不住椅子了,八娘也不敢在爹爹没有招呼的情况下跑上去抢宠爱。九娘来得晚,在她来之前八娘就上去见过礼,然后被谢丞公打发回去坐着了。 华苓这才发现,谢丞公对红姨娘和那三个孩子也不过尔尔,最爱说红姨娘在丞公面前很受宠的,大概就是红姨娘自己吧?真会扯虎皮拉大旗,唬得整个榴园的人都不敢对她不敬。也就是辛嬷嬷那样性子软弱,又没有机会在丞公和太太跟前说话的人才害怕她。 如果能搬出榴园就好了,华苓皱着眉想,奶娘辛嬷嬷性子软,她又还小,一直在榴园住的话,总脱不了被红姨娘连带着她那些捧高踩低的仆妇欺负的日子,每天都要听几次风言风语,她真是受够了。 只是,如果要搬出榴园,就要得到当家主母牟氏的同意,父亲丞公是不管后院事的。 而当面见过了这位当家主母之后,华苓才明白到辛嬷嬷为什么不让她来向太太说要求,因为牟氏除了她自己生的双胞胎和丞公之外,对这满屋子的庶子女就没有给过一个正眼。 没有厌恶,没有喜爱,牟氏只是对他们这些庶子女不闻不问而已。 华苓轻轻叹气,不闻不问才是最可怕的态度,牟氏根本不在乎庶子女们过得好不好,她即使大胆提出要求,九成九的可能会被牟氏直接忽视掉。 只能以后再说了。 华苓仰头看看抱着她的谢丞公,幸好这个爹对她还是有几分关爱的,算得上半个靠山。虽然不能帮助她改善现在的生活,但如果她受了天大的委屈要申冤,这个爹应该不会不加理睬吧? 在家外有一整个朝堂的事务要处理,每日天不亮就出门上朝,入夜还未必能归家,谢丞公很忙很忙。他作为一家之主的关注度必然是有限的,但是他也是个记性很好、很有耐性的人,家中一大群仆婢,只要过了他的眼,基本上都能记住。 这是个很能让人如沐春风的优点,华苓听着这位爹爹谈笑间,就和牟氏将家中比较重要的事务都过了一遍,在场八个女儿、四个儿子都被他在不同时候提到过,每个人被提到都会很高兴,不由深深佩服。 果然不愧是能挑一国大梁的四公之一,博闻强记、见识广博、气度宽和。华苓对爹爹的好感处于.迅速上升的状态,有这样的爹爹,日子坏不到哪里去的。 “是了,三郎很是聪慧,我看,到九月就送他去开蒙吧。”谢丞公就手想起了这么件事,和牟氏商量:“王氏族学就设在城中平安坊,久负盛名,离我们府不远,大郎二郎也是在那里开蒙的。三郎就送到那里开蒙吧,阿娜觉得如何?” 牟氏有些心疼,看看三郎专心致志玩着九连环的样子,犹豫道:“三郎身子弱,现下还时不时闹个头疼脑热的,这忽忽儿就要送到家外去上学……” 言下之意,就是不太愿意叫自己的心头肉离开家的意思了。 谢丞公眉峰微皱,华苓感觉到按在她身上的手劲大了起来,皱皱眉默默忍住了。原来爹爹也不是不会发脾气的。 “那阿娜欲要如何?”谢丞公语气已经有些不好了。三郎是两夫妻盼了二十年才盼来的嫡子,但从出娘胎起就不怎么强壮,小胳膊腿儿都瘦瘦小小的,虽然面相清秀可爱,但也掩盖不了这孩子有些木讷,不爱说话的事实。 谢丞公对嫡子寄望很高,但是这样一个身体瘦弱、性情内向的孩子,未必能够承担起一家一族嫡子宗子所须担起的责任。 江陵谢氏历经几朝变迁,香火未灭,已经绵延好几百年。一大家族能够安安稳稳传承这么久,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谢氏从立族江陵始,就极为看重嫡宗嫡支的子弟教养,取贤不取长,每代族长,都选拔的是最为出色的子弟。 民间传唱“江陵谢,金陵王”,几乎是能和丹朝皇族钱氏并列的世家大族,若要细论起来,钱氏虽然已经传承至第五朝,比起王谢来说,也还多了那么两分粗糙火气。 牟氏对这些都很清楚,只是她毕竟是三郎的母亲,将他从烧红小虾米一样的小可怜拉拔到这么大,她最清楚自己的孩子身子骨弱,实在不敢就这么把他放出家外去受风吹雨打。 王氏族学课业繁重也就算了,慕名到那里进学的各家子弟甚多,环境复杂,三郎才堪堪四周岁,又是这么个木讷寡言的性子,受了欺负还不一定知晓开口告诉大人,就这样的情况,牟氏只要稍一设想,心尖尖上就揪得发疼。 牟氏几乎绞碎了一张丝帕,但面对着谢丞公所给予的庞大压力,还是勉强笑着说道:“老爷,我想三郎还小着呢,不如从家外细细寻访,聘一位才高八斗的先生回来为三郎开蒙?三郎聪慧,在家中开蒙进度亦绝不慢的。待再过两三年,三郎身子骨必定也养得壮实了,再放他到外面去进学,岂不是好?” 谢丞公无声叹了一叹,只有他抱在怀里的华苓发现了。华苓抬头看去,却见爹爹手上温和地拍抚着她的脊背,温声说道:“既然阿娜心思已定,便照阿娜所言。” “如此甚好。”牟氏立刻便松了一口气,看着炕上一双娇儿娇女的眼神分外欣悦。   ☆、第4章 丞公训话 4 其实爹爹很失望吧? 爹爹对三哥的期望很深,但是牟氏是三哥的亲母,爹爹也不能完全违背她的意愿。夫妻嘛,处事有商有量,这很好理解,然后爹爹把自己的失望隐藏了起来。 为什么要隐藏起来呢?是因为这里人很多,爹爹不愿意让其他人发现他对三郎的失望么?毕竟是嫡子和妻子的脸面,他作为一家之主,还是要维护的。 但是,总觉得爹爹还有别的某些想法呢…… 华苓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眼神里就透出了疑惑。 谢丞公垂眸看到了小女儿一脸疑惑,不由发笑,颠颠她的小身子问:“小九在想什么呢,说给爹爹听听?”爹爹对小女儿这般亲昵,看得一屋子的孩子都十分眼热。 华苓回过神,一时想不到回答什么,干脆紧紧揪着爹爹的手臂,在他膝上站起来,在一屋子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下,踩着谢丞公的大腿耀武扬威地来回走了两下,乐得咯咯直笑。她现在最多三十斤重,对成年男子来说这点分量根本不算什么。她踩的可是当朝四公之一的腿啊,这样的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的。 牟氏也呆了呆,还没有来得及发话的时候,红姨娘指着华苓几乎是尖叫起来:“九娘子你这是在做什么?竟然胆敢冒犯老爷!快快下来!”任凭她曾经是多么温柔甜蜜的声音都好,这下子拉得尖尖的,听起来刺耳得紧。 谢丞公的脸色一下子就阴了,稳稳扶着小女儿随她站着,给了红姨娘一个警告的眼神:“红柳你这是干什么?都是三个孩子的姨娘了,竟这般轻浮。” “妾身……妾身失言了。”红姨娘立刻低头认错,眼里闪烁着不忿的光,却一点都不敢冒犯一家之主的威严。 华苓已经分外精乖地在牟氏开口之前滑下来,站在谢丞公面前,小心翼翼地垂头说道:“小九错了,爹爹罚。” 那可怜的小样儿,跟片刻之前欢快的样子天差地别,谢丞公一下子就心疼了,把小女儿揽在怀里,柔柔声哄道:“小九没有错,爹爹不曾生气。”他可没有忘记,小九这孩子一出生,姨娘就去世了,没有生母照拂的小孩子,活得就是这般小心翼翼吧?这么一想,当爹爹的对小女儿又多了几分怜惜。 “多谢爹爹。”华苓又似模似样地施了个礼算作道歉,然后奶声奶气,带着点畏惧朝红姨娘说道:“盼红姨娘也勿要生气。” 我家小九真是乖巧。 谢丞公对华苓的行为非常满意,在朝堂上亦能威风八面的视线投向红姨娘,却不巧看到了红姨娘分外不善的表情,当下脸色又是微微一沉。 虽然朝事繁忙,谢丞公也清楚记得,小女儿华苓和红姨娘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红姨娘的个性他颇为清楚,给点宠爱就能把尾巴翘到天上去,恨不得张扬得全世界都知道,定然是容不得别人比她更好的。四娘八娘也多多少少随了生母的性情,这样推想的话,在这之前,小九在红姨娘跟前也不知受过多少气? 要是在今天之前,对这样的事,谢丞公就算发现了也不会说什么,后院的事就应当交给当家主母处理。虽然丞公府中庭院甚多,但既然当家主母愿意将庶子女都塞在两三个小院里,那么主母的意思也就是他的意思。而且红姨娘为他生了二女一子,开枝散叶是家族大事,给她几分体面是很应该的。 但是今天谢丞公怎么看红姨娘就怎么不顺眼。 摸摸小女儿头上素色绢带绑的小鬏鬏,看看小女儿受惊的神色,再看看小女儿身上穿的旧衣,谢丞公顺带着对主母牟氏产生了今天的第二次不满情绪,这么个没了生母的小孩儿,能妨碍到嫡母嫡子女什么? 谢丞公对小女儿是越发怜惜了。 红姨娘一接触到谢丞公的视线就觉得心中一寒,半晌说不出话来。 牟氏在一旁看着,这下在一旁笑道:“好了,这般严肃着都是作什么?自家孩子自家人,有话儿好好说就是。不过小九,下次不可如此放肆,长幼有序,尊卑有分才对。”说到底还是轻轻说了华苓一句。当然么,如果现在被谢丞公抱在怀里的是小七华菁,牟氏说出的话大约就要换个样子了。 “太太,小九知错了。”华苓乖乖地认错,反正她今天刷父亲好感度的努力已经达到了。 人对弱者总会有几分怜悯的。有红姨娘的态度对比,她就会显得越发是个小可怜,只要父亲真的当她是女儿,无论如何都会多护着她两分。现在不就是么,父亲肯护着她就好,有了这分爱护垫底,父亲也就不那么容易忘记她,只要父亲偶尔过问她一两句,府里那些仆婢未必敢再欺负她。 牟氏雍容一笑,轻轻点头:“小九很乖。”正好天色渐晚,该是进晚膳的时辰,牟氏便笑道:“老爷,时辰也差不多了,且摆饭吧,今日令厨下制了老爷颇喜爱的蒸鲥鱼。” “如此,便摆饭吧。”谢丞公微微点头,看一眼怀里乖乖巧巧,一听‘摆饭’两个字就表情期待的小女儿,含笑道:“今日小九就与爹爹同桌用膳吧。” 牟氏嘴唇动了动,终究笑着没再说什么,令自己的心腹大丫鬟大寒到厨房传膳去了。为了三郎的开蒙已经违逆了丈夫的意思,其余这些小节就没必要再令丈夫不悦了,不过一个小小庶女,就算丞公宠到天上去,也越不过她的小七。 丞公府虽然从律法上算只有丞公夫妻二人,家庭聚餐的时候该上桌的人还真不少,姨娘四个,小郎君四个,小娘子足足有八个,必须开三桌才放得下所有的人。 华苓被安排坐在主桌的下位进餐时,默默觉得这回运气真算得上不错,来之前她也没设想过,爹爹会对她这么好,甚至吃饭都记着把她放在同一桌,毕竟辛嬷嬷告诉过她,以往丞公两夫妻都是带着大郎二郎和双胞胎作一桌,女儿们一桌,姨娘们一桌在偏厅进餐的。 果然是父女天性嘛? 不过,出师有利就是好事,华苓欢快地坐在高椅上,一张白嫩嫩的小脸蛋笑眯眯的,看着大丫鬟谷雨轻手轻脚给她布菜。丞公府的厨子擅长鲜嫩偏甜的江南菜式,无论是河鱼、鲜虾还是时蔬,口味都做得颇为清鲜,道道都很合她的口味。 精心蒸好的米饭也是粒粒晶莹,拌上一点香味浓酽的烧猪蹄汁,华苓简直觉得自己能吃下三碗饭。只可惜她现在的肠胃又小又弱,为身体计,顶天也就能吃一碗饭而已,吃再多怕就要消化不良了。 恋恋不舍的看着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菜,华苓已经下定了决心,今天一定要要求来她应该得的普通孩子待遇。她也不需要一顿八道十六道菜呀,每顿有个肉有个蔬菜,基本就能保证她的营养摄入了,这样长大,她的身体才会健康。 华苓一个小人儿捧着小饭碗吭哧吭哧吃得香,就把同席的三郎和七娘子都比了下去,倒跟大郎、二郎两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相映成趣。 虽然早生了大半年,但是这对双胞胎长得比华苓还弱,也很挑食。桌上的菜在华苓看来道道都很诱人,结果她这对兄姐看哪个都不爱吃,牟氏连带着双胞胎的奶娘和丫鬟们操碎了心,一声一声劝着哄着,半天才喂进去几口,就这几口,也足够让牟氏和丫鬟们都眉开眼笑了。 唉,看这给惯的……华苓边吃边看着三七把丫鬟们使唤得团团乱转,一会要这个,一会要那个的,还发现小七还抽空炫耀地给了她一个得意的小眼神儿,分明是在说‘看你多可怜,连个伺候吃饭的人都没有,还得自己捧着碗’,不由发笑。 七姐姐就连炫耀,看着也比八娘讨人喜欢多了。 看到小女儿吃饭吃得很香,神情也格外愉快,谢丞公便觉自己胃口也好了不少,多吃了一碗饭,对三七这对娇娇儿女有点看不惯了,训道:“阿娜,你莫把三郎、小七惯得太过,饭食也不好好用,如何能长得壮实?” 牟氏护着儿女,亲手用细柔的帕子为小七擦去嘴角蹭上的肉汁,笑着为他们分说:“老爷说得是,只是三郎和小七都还小着些,等再大些儿,晓事了就好了。” 谢丞公微微点头,没再说什么。 七娘气鼓鼓地瞪了谢丞公一眼,又瞪了华苓一眼。她听懂了爹爹话里是训斥他们的意思,爹爹从来不会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的,一定是小九不好,小九一来,爹爹就变了。 相比格外活泼的七娘,三郎只是自顾自地玩着手里的玩具,偶尔吃一两口饭,对大人们说的话也不知有没有听进耳朵里。 华苓已经放下了碗,心满意足地摸着小肚子,七娘的犀利眼神儿不疼不痒的,她怎么会在意。 看着谢丞公和两位哥哥也已经放下了筷子,准备离场了,牟氏还在一旁看着小七用饭,华苓便开口:“父亲,母亲,小九明日也来用饭好不好?” 谢丞公呵呵笑,看小女儿一脸期待,便问她:“在父亲母亲跟前用饭,是不是特别香?” “嗯!”华苓认认真真说:“小九已经好全了,小九不爱日日食清粥和咸菜。” 牟氏一颗心都系在一双儿女身上,又哪里愿意让一个小庶女日日在跟前,还是个刚生了大病的孩子,当下含笑道:“家中儿女都大了,各各进学,课业繁忙,若是日日来往主院晨昏定省,每日便是好一番劳累,我是免了他们的。我这里诸事也繁忙,儿女还是在各自院中用饭为好。” 华苓便露出失望的神情,但还是乖乖应了:“小九知道了,小九听太太的话。”谢丞公微微一皱眉,日日食清粥咸菜是怎么回事? 大郎看看华苓失望的样子,侧过身隔着二郎安慰她:“父亲十日一休,再等几天,小九又能来父亲母亲跟前用饭了,很快的。”相比面目平凡、稚气犹重的二郎,大郎长得端正白净,眉目清朗,穿一身蓝色襕衫,算是一枚翩翩少年郎了。 咦,大哥竟然会安慰她呢。 华苓很惊喜,朝大郎甜甜一笑:“小九知道了,多谢大哥。” 大郎笑笑,看华苓的眼神十分温和。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大郎已经是个十分稳重的少年郎了,在席上除非长辈开口,否则一般不多说话。 谢丞公招手让华苓过去,把她小小的身子抱到腿上坐着,朝一旁侍女道:“去传小九的奶娘进来。” 辛嬷嬷很快进来了,腰弯得低低的,在谢丞公跟前回话。 谢丞公抱着小女儿,上下打量辛嬷嬷两眼,看着是个和气整齐妇人,倒也有几分满意。便问:“小九头前高烧,请了哪家良医,用了几日药?” “请的是西边中平医馆的奚良医,用了十日的药……”丞公威严极盛,辛嬷嬷语调都有些颤抖,但还是细细把华苓这些日子的情况说了一遍。 谢丞公点点头,又挑华苓平日里衣食住行的细节问了些,没再说什么,表情也很平静,令辛嬷嬷退下。 华苓有些失望,父亲的反应总跟她以为的不相同。她将自己困难的处境摆出来,父亲确实如她所想的关注了一下,但是召辛嬷嬷来问了之后就没话了,这是要轻轻放过的意思吗?便是她自认是沉得住气的人,此刻也不禁有些焦躁起来,父亲也不打算理会的话,她要改善生活就真的很难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心凉,事事都要仰赖别人的感觉,真的太糟糕了。 她想要的也不是很多啊,饮食有营养有保证,没有人欺负她和辛嬷嬷,能安安静静在这府里住到她足以自立离开,就可以了。 在华苓已经失望得准备接受现实的时候,不料谢丞公沉思了片刻,向牟氏道:“女儿们都大了,还随姨娘们居住也不像样子,府中后园不还有七八座空置的小院落?便修整修整令女儿都各自居住吧,丫鬟下仆也该配齐了,我丞公府的女儿,总该有些气派才是。” 牟氏虽然心里不太情愿,但面上还是笑着应了。“倒是我日间事忙,没想起这回事来。往日儿女都小,便令姨娘们各自领着照料罢了。如今大的几个都在芍园中习六艺,待明年小七小八小九也该开蒙了,还挤在一处就不好了。”又十分周到地说:“我忘性大,大寒给我记着了,回头就令发财掌事去请城中最好的匠队来整葺园子,老爷放心,这事不难,一两个月内必能准备妥当的。” “太太放心。”侍立在一旁的大寒稳重地点头。 既然当家主母表明了态度,谢丞公便也适可而止,见天色擦黑,便叮嘱了儿女们几句,领着大郎二郎回前院去。 华苓的心情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翻转,喜笑颜开——有个好爹,就是事半功倍啊!   ☆、第5章 辛嬷嬷遭打 5 从致远堂出来,天色已经全黑了。 初一在前面打着灯笼,华苓迈着小短腿,牵着辛嬷嬷的手往榴园走。 辛嬷嬷边走边抚着胸口絮絮叨叨:“丞公老爷怕不是比那玉皇大帝还要威严!嬷嬷吓得喂,连话都不敢多说两句!嬷嬷也没有想到,丞公老爷对九娘子这般好!太太说了,九娘子,我们很快就能搬到新园子去咯!到时候……” 华苓听得无语,不过也没打算阻止辛嬷嬷唠叨,笑眯眯地边走边记路。丞公府很大,曲曲弯弯的要路过好多段回廊、曲廊,好多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垂花门,要是她自己来走,是一定会迷路的。 她完全没有想过,爹爹会这么配合,连话都不用她多说几句,就发现了她现在的生活状况。有一个好爹,就是事半功倍啊…… “辛嬷嬷,九娘子今天说的话是你教的?倒是我红柳看漏了眼!好一个辛嬷嬷啊,好一个贱蹄子,居然敢在我红柳的眼皮子底下撬墙角,我今天不给你一个好看,还当我红柳红姨娘浪得虚名!”一行人才刚刚回到榴园,红姨娘气势汹汹的来了,横眉竖目,修得极漂亮的手指一点辛嬷嬷,“洪嬷嬷、范嬷嬷,给我按住这骚蹄子,赏一顿巴掌!” 洪嬷嬷和范嬷嬷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妇,惯做粗重活儿,力气极大,满脸凶相,上来拧着辛嬷嬷,砰一声就按倒在地上,蒲扇手掌使劲往辛嬷嬷脸上招呼,掌掌到肉。 辛嬷嬷痛呼一声,拼命挣扎,但又怎么敌得过有备而来的两个嬷嬷,啪啪啪就被扇得整个脸肿了起来。初一看事情不对,早无声无息溜了。 “给我住手!你这是干什么!”华苓的眼睛瞬间红了,扑上去,却被洪嬷嬷随手一扇,将她的小身子直接甩到了一边,挫在地上,后背一阵剧痛,眼前发花,一时间竟站不起来。 辛嬷嬷依稀看到华苓被甩到了地上,立刻不敢再挣扎了,哭道:“打我吧,打我……九娘子站远些,嬷嬷没事……” “我干什么?”红姨娘身后是两个丫鬟,两个女儿和儿子倒是没带出来。在廊下几个灯笼阴暗的光芒下,这个丰腴玲珑的女人身穿红衣,娇滴滴地站在那里,皮笑肉不笑的,就像一株伸出恶沼的红色食人花。 “从我的榴园出去的人,怎能不知道我红姨娘的规矩?看看你们对面的车姨娘和三娘,从来在我面前半句废话都不敢说,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我是红姨娘,我的四娘、八娘和四郎,在这里,什么都该是头一份儿。辛嬷嬷、九娘子,我劝你们还是安安分分的好,安安分分的,日子还有得过,要是不听话呢,太太修园子也还得几个月,我怕你们到时候呀,就住不上新园子了。” 啪啪啪啪也不知扇了几十下,打得辛嬷嬷呜呜痛哭,洪嬷嬷这才直起身,老脸笑成一朵菊花,接着红姨娘的话脚儿道:“正是呢!别看一个榴园这般大,红姨娘能占主位,住正房,你们大家就该知晓,红姨娘是我们这儿最尊贵的人儿,除了丞公老爷和太太,就是红姨娘了!辛嬷嬷你也没些眼色,居然作出这样的事来,教唆九娘子越过四娘子和八娘子去,你的胆子,真真是比猪还肥。老身托大说一句,现下红姨娘就算打死了你,也是该的。嗳,九娘子你请小心站到一边去,这边光景儿暗呢,小心老身不小心搓到你身上去,那就不好了。” 红姨娘娇笑起来:“洪嬷嬷真真是我肚子里的那条虫儿,回头必赏你好东西。” “多谢姨娘!”洪嬷嬷大喜,办事越发用心,干脆给了辛嬷嬷几个窝心脚。范嬷嬷一看又被抢了先手,赶紧手上啪啪啪地作出最响的声音来,使劲按着辛嬷嬷,一动都不许她动,辛嬷嬷被这样一折磨,几乎就厥了过去。 华苓浑身发着抖,咬紧牙关撑着自己站起来,垂头胡乱抹着眼泪,神色凄惶地开口:“住手,……别打了,我和辛嬷嬷都知错了……以后再不敢在父亲面前说话了……住手,别打了……”她被精心梳好的小鬏鬏早就散乱了,身上的衫裙也被扯歪,狼狈不已。 红姨娘做事极有分寸,教训教训一个不起眼的嬷嬷不算什么,要是打了府中的小娘子,事情就可大可小,她是不会去犯这条线的。她今天是恨极了九娘,一个没娘的小贱种罢了,跟往日一般当好透明人不就好了?今天居然吃了豹子胆了,竟敢上去说话,还敢在丞公面前撒野,甚至让丞公破天荒地斥责了她。不教训得这两个小蹄子服服帖帖的,日后她红柳的威信何在。 眼看着九娘可怜巴巴地服了软,辛嬷嬷也得到了足足的教训,必要躺上几日才起得来床,红姨娘这才觉得在主院受的闷气消散了些,懒声说道:“好啦好啦,打了这许久,你们手也不疼呢?随我回吧,我的孩儿们该等得心焦啦,那两个小调皮鬼儿,没我这个娘哄着拍着,都还睡不着觉呢。” 红姨娘在仆妇们的簇拥和谀词下,袅袅娜娜地回了正房,优优容容地把门关上,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抄手回廊上光线昏暗,华苓狠狠用衣袖擦去眼泪,沙哑地尖叫:“初一,你是死了吗!”辛嬷嬷昏昏沉沉地侧蜷在地上,抱着胸腹,整个人弓得像虾米。她是极疼了,脸上受的巴掌,依然算得上皮外伤,但洪嬷嬷后面毫不留情加诸她身上的那几脚,直接让她内伤,也不知要养多久才能好了。 初一鬼鬼祟祟地从角落里走出来,远远站着,说出来的都是风凉话儿:“九娘子,辛嬷嬷,住在一个园子里这么多年,你们还不清楚红姨娘么?红姨娘有四郎,就连太太也会给她几分面子呢!你们没事儿就该绕着红姨娘走才是!这下惹红姨娘发怒了,日子要更不好过了。” 一时间,华苓竟说不清心里翻涌的是怒火还是寒意。 她捏紧了拳,慢慢道:“如果你还当自己是我谢华苓的丫鬟呢,就来帮我把辛嬷嬷扶回屋子里去。” 初一看看这两人凄惨无比的样子,撇撇嘴,还是上来扶起辛嬷嬷,勉勉强强地把她送到了九娘子屋里的床上,然后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消失了。 华苓将整个屋子都搜了一遍,没有任何伤药。想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平时也用不到这些。她打开门,径直穿过庭院走到东厢那边,用力拍门,大声说道:“车姨娘,我是小九。车姨娘,有没有伤药。” 夜色已深,榴园的庭院里灯火晦暗,而东厢里早已熄了烛火,门窗都黑洞洞的,似有无数怪兽盘踞在后面。 久久没有人应门,华苓就继续用劲儿拍,拍得手都痛了,那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个小缝儿,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举着盏烛台站在后面,不耐烦道:“九娘子,我们姨娘和三娘子都睡下了,你这是干什么呢!” 华苓看到这丫鬟的表情心就凉了半截,但还是坚持站在门前朝她鞠躬,小声问:“姐姐,我想问车姨娘这里有没有伤药,我嬷嬷被打了,身上又肿又疼。” “没有。”那丫鬟砰一声把门关上了,还迅速地插上了门闸,随后东厢里微微的火光也熄灭了,再无声息。 华苓在东厢门前站了片刻,慢慢穿过黑乎乎的庭院,回到了西厢。 桌上燃了根蜡烛,昏黄发暗的火光微微扑动,映得房间四处的光影也微微摇动。 华苓坐在床边,雪嫩嫩的小脸一半在昏黄的光里,一半浸在深沉的黑暗,安安静静,面无表情。 辛嬷嬷慢慢缓过了一口气,躺在床上,看着木塑泥雕一样的九娘子流泪:“九娘子……” “嬷嬷觉得如何了?”华苓不敢去碰辛嬷嬷肿得老高的脸,静静地问:“嬷嬷,我看到他们踢了你好几脚,胸口是不是很疼?” 疼自然是疼的,辛嬷嬷却不敢说得太真,笑着哄道:“嬷嬷没有大事,养几日就好了。”九娘子稚嫩的脸蛋上出现了极其成熟的平静,辛嬷嬷看着就忍不住落泪。 “嬷嬷,小九想去请良医来为嬷嬷看看。” 辛嬷嬷大惊,立时苦苦劝止:“九娘子不可,嬷嬷当真无事,只是被打了几下罢了,过几日就好了,九娘子还不相信嬷嬷吗,嬷嬷什么时候骗过九娘子?”脸上红肿得厉害,辛嬷嬷许多字都咬不清,说得很艰难。 沉默良久,华苓轻轻应了一声。 她爬下床榻,自己上了净房,然后垫高脚在水盆里绞个湿帕子擦擦手脸,解去外衣,吹熄蜡烛,然后才回到床上躺平,对辛嬷嬷说道:“嬷嬷我不会起夜的,你好好休息一晚上,明日我再去求太太,为嬷嬷请个良医来看。” “嬷嬷没事,九娘子快睡吧。”黑暗里,辛嬷嬷的声音依然慈爱,轻轻拍抚着九娘子小小的身子,哄她入眠。 华苓安静地躺着,床外侧,辛嬷嬷隔段时间就会轻轻动一动,她的脸和身上应该都很疼很疼,根本没办法睡觉。但只有疼得极狠了,辛嬷嬷才会动一动,呼吸也尽量放得很轻。 她安静地用手臂遮住眼睛。 入夜之后,丞公府后院间是不允许随意走动的,当家主母牟氏治家颇严,内外各门间都有仆役把守。特别是榴园和樱园,这两个分住了四位姨娘和庶女们的园子,入夜之后,没有太太的允许,院中的人是不许离开的。 就算去禀告太太,华苓也很清楚,太太未必肯为辛嬷嬷大费周章请个良医来,辛嬷嬷曾说,她前面高烧不退,辛嬷嬷求了太太好几次,太太才允了请求。 当家太太对家中这些个姨娘庶子庶女基本上不闻不问,也不偏袒哪一个,一心教养三郎和七娘。但满府下人谁不会看人眼色,谁不爱捧高踩低。 丞公府四个姨娘中,最早入府的兰姨娘生育了二娘和五娘,车姨娘生育了三娘,丞公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她们的房里了,日子自然过得不怎么光鲜。相比之下,肚子争气,生了二郎和六娘的陈姨娘日子要好过些儿,虽然二郎开蒙之后被塾师评说资质平平,丞公似乎对他也不抱多少期望,但还是带在身边教养着的,所以满府仆人也不敢太小看。 相比起前面三位,入府最晚、年纪最轻的红姨娘便称得上风光得意了,姿色娇艳,也会看人眼色,连生二女一子,丞公老爷至今依然时不时就会到红姨娘房里歇息。这样一位红姨娘自然是相当有体面的,要是激怒了她,在丞公枕头边吹个风儿,即使是大掌事也怕吃个挂落呢,更何况谁不知道,红姨娘就是个不饶人的性子。 所以红姨娘平日里普通发作个把下人,撞到她枪口上的基本都自认倒霉,就没有敢和她对着干的存在。 就这么个东西,居然拿捏住了你…… 黑暗里,九娘勾了勾嘴角,又轻轻叹了口气。   ☆、第6章 求医求药 6 “太太可是起了?” 致远堂正房外,大寒听见了响动,在门边轻声问。 “嗯,进来吧。”牟氏慢慢应了一句,从雕花大床上坐起,自己撩开满绣了多子多福图案的帐子,训练有素的丫鬟们已经鱼贯进来,捧盆绞巾为牟氏净面漱口,又有一个快手快脚地整理床铺归置物件,等牟氏坐到梳妆台前,房间内一切都井井有条了。 牟氏一一问过东厢和西厢的三郎和七娘晚上睡得不错,又问过前院里丞公老爷早早离府上朝去了,这才点了头,表情缓和下来。平嬷嬷带着笑从外面进来,对牟氏今日的装扮称赞了两句,才道:“太太,九娘子一早就来了这边,说是求太太为她那个奶娘辛嬷嬷请个良医呢。真是奇也怪了,昨日我看那辛嬷嬷好端端的呢,怎么今日一来就说病重了……”平嬷嬷凑近了牟氏耳边,悄声道:“怕不是被红姨娘,打的呢……” 牟氏盯着妆台上格外清晰的水晶镜,唇边露出一丝儿笑意:“哦?” 平嬷嬷早前就是牟氏的陪嫁丫鬟出身,后来嫁了府中管事,便接着作了牟氏的管事嬷嬷,最是会揣摩牟氏心思。 平嬷嬷察言观色,早知道牟氏的意思,笑容里就带上了些鄙弃:“九娘子也太不晓事了些,我们丞公府可是有规矩的人家,下人们都知晓太太最看不得家事靡费的。便是姨娘和小娘子们,平日里也不该随意呼着喊着要请良医呢,丁点儿大的事就要大费周章的,要是人人都学着这般作,那还要得?” 满屋子丫鬟都不敢说话,捧着衣物的大寒欲言又止,被小雪不着痕迹地拉了拉,便也没有开口。 牟氏轻轻“嗯”了一声,挥挥手:“把她打发回去。我今个儿还得见外客呢,诸事繁忙,哪来的空闲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九娘子,你无端端跑到这边来作甚么哟,太太可是说了,我们丞公府满府下人,从来都没有一个敢仗着主人的宠爱胡乱作的,大费周章地延请良医,不是丞公府的主人又如何当得起。按老身说的,九娘子还是快快回去吧,胡搅蛮缠,太太是要不高兴的。”一身暗青色绸褙子的平嬷嬷拢着手站在台阶上,满面带笑说着。 华苓站在中庭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地,安安静静地抬头看去。致远堂建在至少三尺高的台子上,以至于从正房往出到中庭,建了五级的台阶,她要仰高了头才能看到平嬷嬷的脸。她笑笑,上前两步,朝平嬷嬷深深施礼,堆出甜甜的笑容,软声央求:“平嬷嬷,平嬷嬷,小九知道你是大好人。辛嬷嬷抚养小九长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小九看着她忽然重病,心里极不好受。” 她小步跑上去,把一个小小的绸布包塞到平嬷嬷手里,睁大了黑亮黑亮的双眸,央求道:“平嬷嬷,小九求你了,就帮小九一个小忙好不好?平嬷嬷在太太跟前是极说得上话的,求平嬷嬷可怜可怜小九,就帮小九说一两句话吧,好不好?平嬷嬷,平嬷嬷,小九求你了……” 这小人儿也就三尺高,穿一身洗旧了的浅蓝色小襦裙,披头散发的,比平嬷嬷自己家的小孙女儿还落魄些。但这一张小脸蛋儿白白嫩嫩的,眼睛像两颗黑水晶汪在清泉里,满脸恳求,很是可爱可怜。 这没娘的孩子,就是格外可怜些。 平嬷嬷也不其然有些可怜华苓,犹豫了片刻,摸摸那小绸布包硬硬的,于是道:“既然九娘子这般恳切,老身便试着在太太跟前说上两句罢,要是不成,也别怪我。” “多谢平嬷嬷,小九以后也必定念平嬷嬷的情。”华苓漾出感激的笑,再次深深施礼。 平嬷嬷转进牟氏所在的内间之前,飞快地打开那小绸包看了一眼,见是几枚银打的小耳钉,撇撇嘴,塞进袖袋,然后堆起笑容快步走到牟氏跟前:“太太,我看着那九娘子还不肯走呢,也不知她一个小小的孩童,哪来这般大的气性。太太,依我看,随意遣个小子去请个良医回来却也不费什么事,这府外两条街外,不就有一个小医馆么,请来与那辛氏看上一看,也能叫人感念太太慈恩呢。” 丫鬟们极快地交换了个眼色,那个医馆的坐堂医,不是因为治死人而出了名的么,附近人家谁不知晓?太太眼见着哪里有一丁点儿答应九娘子请求的意思,上回九娘子生病,那辛嬷嬷来求到第二日,才允了她遣人去请良医的请求…… 牟氏似听非听,亲手从镶金嵌玉枣木梳妆盒中挑了一支金菊点翠折枝发簪,慢慢对着镜插入高髻中。虽然年龄已经上了四十,保养得当又长得富态的缘故,牟氏看起来还是颇为雍容的,梳起高髻,簪这样华贵的头面是刚刚好。 “太太……”平嬷嬷的腰弯的更低了,脸上的皱纹笑得挤在一起。 “平春你是又收了什么?”牟氏眼尾一扫,平嬷嬷虽然笑得不太好看,却自觉地奉出了华苓塞给她的那小绸布包,几枚银耳钉躺在上面。 丫鬟们中传出了几声轻笑。 “收着吧。”牟氏只看了一眼,注意力又转移到了自己的妆容上。 平嬷嬷不敢再说什么,陪着笑悄悄退出去了。 “九娘子你请回吧。”平嬷嬷板着脸,把绸布包塞回华苓手上,将她推出了致远堂。 华苓捏着绸布包,垂眸在致远堂大门外站了半晌,默默往回走。 丞公府的房舍都是用烧制的青砖和琉璃瓦建的,房檐高高挑起,檐角是烧制得极精致的吞风吸雷兽样式,那怪模怪样的怪兽总是朝天张着大嘴。 华苓慢慢转过一重又一重回廊,这座占地广大的丞公府必定出自巨匠之手,就算是一座安排在角落里的小假山,用的也是精心挑选的太湖石,又精心引来泉水潺潺,从湖石顶上倾泻而下,碎玉飞溅,左右攀爬繁密的青萝,花木掩映。就好象盛夏行走在清幽山间,忽然遭遇一股活泼泼的清泉水,那等心旷神怡处,难以描述。 华苓只在回廊的雕花栏杆边停顿了片刻,清幽幽的眸里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迈动脚步。辛嬷嬷还在等着她呢,要是知道她一个人就跑出来了,必定怕得很。 后边匆匆撵上来一个身姿纤秀的丫鬟,却是大寒。 “九娘子,可算见到你了。”大寒左右看看,这段回廊上并没有人,她弯下腰,将一个不起眼的棉布包塞到华苓手上,悄声叮嘱:“九娘子,这是治外伤的药,对跌打损伤最是有效的,你悄悄的拿回去,给辛嬷嬷涂在被打的地方吧,涂了用力搓到发热,药力散开,十来日就能好了。只是脸上不太好用,用了怕是要破相。” 华苓一双黑琉璃样的眸子骤然发亮,紧紧握着棉布包朝大寒鞠躬半拜:“大寒姐姐,小九多谢你。” “不必谢,”大寒连连摇手,小声道:“九娘子和辛嬷嬷日子不好过,这府里谁不知道?只是太太不管这些事,红姨娘那个性子……”她咽下了几个字没说,半蹲下身轻轻给华苓梳理了下披散的头发:“九娘子快回去吧,府里太大了,人口也杂乱,要是走迷了路就不好了。” “小九把路都记着呢,大寒姐姐不用担心。多谢大寒姐姐。”华苓甜甜一笑,在大寒的目送下转身跑了。 * “爹爹——!爹——爹——!” 天色近晚,谢丞公身穿紫色的四凤朝服方进后院的垂花门,一个小小的身影就从斜刺里冲了出来,脚步不稳,才跑了几步就整个人扑到了地上。 谢丞公定睛一看,不是昨日才见过的小女儿九娘,还有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扑在地上,早擦蹭得一张白嫩小脸脏兮兮的,许是摔得疼了,早放声大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儿泼洒,可怜之极。 “小九这是怎的了?你奶娘呢,怎地教你一个人跑出来了,要是走失了如何是好?”谢丞公亲弯腰把小女儿扶起来,看她一身脏兮兮的竟然是无人照看的情况,语气不由就严厉了几分。 “呜呜……呜哇……红姨娘打辛嬷嬷……打小九……呜哇……背上疼……爹爹不疼小九……不疼小九……爹爹——!……”华苓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哭声简直是震天动地的大。 谢丞公身后的大掌事谢贵也不由露出了几分怜悯之色,就这么个丁点儿大的小孩儿,难为她能从榴园直摸到致远堂前来,也不知在这里等了丞公多久。丞公府红姨娘的名声,满府下人谁不知晓,苛待下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回手伸的是不是也太长了些…… 从小女儿的话里就得到了不少信息,谢丞公的脸色阴沉了许多,掏出个帕子给小女儿擦去满脸狼藉,和声哄道:“爹爹怎么会不疼小九,莫哭了,爹爹定会为小九主持公道。莫哭了,爹爹抱。”   ☆、第7章 丞公发威 7 谢丞公把华苓抱起来,大步走进致远堂,转过影壁,早有下人轻悄去通知了牟氏,此刻牟氏已经领着一大群的丫鬟嬷嬷急急走了过来,远远就笑道:“老爷可是下朝了呢,一天辛苦。大寒小寒,还不快把厨下备好的冰镇酸梅汤呈上来,最是解暑的。” 牟氏盯了一眼伏在谢丞公怀里抽噎的九娘,这才大惊小怪一般笑道:“小九这是怎么了,无端端怎地到这边儿来了,还哭得这般凄惨?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绞个巾子上来,为九娘子净净面,女孩儿家不好这样没形没样的。”小雪屈膝应一声急急去了。 一对父母的前后问话,听起来都是关心,细品下却明显有那么些儿不同。 谢丞公轻轻拍抚着抽噎不停的九娘,一双利眸细细看着牟氏,慢慢问:“小九的奶娘被打了,此事你可知晓?” 牟氏愣了愣,笑道:“此事却是不知。府中平平静静的,却是谁敢打小娘子的奶娘?妾身也是太忙了,三郎和七娘调皮得跟什么似的,还有午后弼公卫家来了人呈帖子,说是过几日卫家太太举办赏花宴,邀妾身把女儿们都带去耍一日,妾身在吩咐为女儿们制新衣的事呢。” “如此么……”牟氏提起一双儿女,谢丞公的表情缓和了些,“别的事都不急。来人,搬两张太师椅。谢贵,你领几个人,去榴园将红姨娘和她的嬷嬷丫鬟都宣来,看看小九的辛嬷嬷现在如何了,若是还走得动,就一并带来,若是走不动了,就抬过来。” 谢贵急急领命去了,牟氏的表情立刻就不怎么好看,慢慢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看着谢丞公亲手接过绞好的布巾,细细给九娘子擦脸。即使是两夫妻第一个孩子,她的大女儿华蓉亦没有享受过父亲这样的伺候,更不要说天生体弱的三郎和小七。 牟氏转过脸去,抬起手轻轻扶了扶鬓边的金菊点翠发簪,耳垂挂着的点翠坠子微微晃动,仪态雍容。 谢贵办事是极得力的,一盏茶时间后,领着一群仆役把榴园的红姨娘、车姨娘连带所有仆妇都带来了,几个小娘子也跟着来了,面色都有些发白。 华苓紧紧揪着爹爹的朝服袖子,还在惯性抽噎着,一眼就看到了仆妇群里拼命往后躲的洪嬷嬷和范嬷嬷。她静静看了这两人一眼,又扫过其他人,红姨娘倒还是一身明艳的桃红色袄裙,满头珠翠,容色娇艳如花,四娘和八娘跟在生母身边,一看到华苓就剜了她几眼。 华苓就当没有看见。边上站着车姨娘和三娘子华芷,这两母女都长得不太出挑,穿得也不出挑,本本分分地垂头站在一边。最后面是两个老仆妇用竹担架抬来了辛嬷嬷,受伤整整一日得不到妥善医治,辛嬷嬷已经发起了烧,人都烧得迷糊,更不要说起来行走回话了。 红姨娘一来就领着两个女儿上前施礼,态度殷切:“老爷、太太,红柳正在伺候四郎君用饭呢,怎的就将妾身唤来了——若是有事要交托予红柳的,还请尽管吩咐,红柳势必尽心尽力的。”却也是一副对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样子。 谢丞公安坐椅上,脸色沉凝,慢慢打量红姨娘,一时没有说话。 四娘华苡已经八岁,相貌随了红姨娘,长得颇为出挑,一双带笑的桃花眼,下巴尖尖,身姿纤巧,是个小美人儿。已经开蒙的五个小娘子里就数她长得最好,又聪明伶俐会说话,甚至会作几句诗了,芍园几名女教授都是交口称赞的,平日里谢丞公也很喜欢这个才气横溢的女儿。 四娘牵着八娘的手上前些,两姐妹一起施礼,正是一对特别可人意儿的姐妹花:“见过爹爹。”八娘仗着自己年纪小,大着胆子走到谢丞公跟前,轻轻拉着他宽宽的袍袖求道:“爹爹为何发怒呢,是姨娘作了什么不好的事么,小八求爹爹饶了姨娘这一回吧,姨娘肯定也不是故意的。” 童声软语,世间哪个为人父母的能毫不动容。 华苓安静地看着,小手揪紧了爹爹的另一边袍袖。人生么,就像是一群赌客上了牌桌,庄家分了牌之后,她却发现自己手上拿到的牌比其他人都差,出不了几把就要被逼到绝路上。 有人就会说,你都这样了,再挣扎又有什么意思,不如早早投降,做出个好姿态来,或许大赢家还会给你一碗饭吃。 她抿得发白的唇边露出一抹极浅极浅、冰凉冰凉的笑意。 谢华苓又怎么会这样做呢,谢华苓更喜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即使拼尽所有,即使鱼死网破。 谢丞公挥挥手,让两个女儿站到一边。他目视红姨娘,问的却是华苓:“小九,你来说,谁打了你的奶娘?” 红姨娘脸上的笑一僵,心底已经恨不得将华苓千刀万剐。往日里这个小贱种在她面前就跟见了猫的老鼠一样,缩着脖颈半句话都不敢多说,这回居然学会了先认错服软,回头就钻了空子到丞公面前来哭!谁给这小蹄子的胆子? 华苓直接一指红姨娘,干干脆脆道:“红姨娘让洪嬷嬷和范嬷嬷打的。红姨娘说,‘辛嬷嬷,九娘子今天说的话是你教的?倒是我红柳看漏了眼!好一个辛嬷嬷啊,好一个贱蹄子,居然敢在我红柳的眼皮子底下撬墙角,我今天不给你一个好看,还当我红柳红姨娘浪得虚名!’” “红姨娘还说,‘从我的榴园出去的人,怎能不知道我红姨娘的规矩?看看你们对面的车姨娘和三娘,从来在我面前半句废话都不敢说,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我是红姨娘,我的四娘、八娘和四郎,在这里,什么都该是头一份儿。辛嬷嬷、九娘子,我劝你们还是安安分分的好,安安分分的,日子还有得过,要是不听话呢,太太修园子也还得几个月,我怕你们到时候呀,就住不上新园子了。’” 小女孩儿的嗓子清清脆脆的,连篇将曾经听到的话复述出来,几乎一字不差。小小地喘口气,华苓看谢丞公,一双汪在清水里的琉璃眼满满的,全是恨意:“爹爹,小九是不是没人要的小贱种,贱蹄子?谁也不疼,谁也不爱,为什么要把小九生出来呢?小九背上疼,那洪嬷嬷将小九扔在地上。” 华苓说一个字,谢丞公的脸色就黑一分。 贱蹄子,贱种? 他亲亲的小女儿,就算不是从嫡妻肚子里出来的,身上流着的也是他的血脉,这是他的府邸,是他儿女的家,他的儿女,合该是这府中最尊贵的人,现在却百般受下人磋磨,合着当他早死了呢? 红姨娘早扑通麻利地跪倒在地,膝行上前哭喊道:“老爷太太冤枉啊!九娘子你这是说的什么,我红柳昨儿晚上可是见都没有见过你和你的奶娘,怎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九娘子,我红柳和你无怨无仇,你不要无端白是抵赖于我。老爷,太太,我身边仆妇们都是清清楚楚的,我红柳日日守着三个孩儿过活,规行矩步,连眼角都没有看过九娘子的西厢一眼。也不知那辛嬷嬷平日里都作些什么,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才被打成这样,这是为主人肇祸啊。” 红姨娘的仆妇们扑通扑通地都在她身后跪倒了一片,连连应声磕头,为红姨娘作证。四娘拉着八娘也立刻跪了下来,小脸吓得雪白,父亲的神情是她们从没见过的可怕。 牟氏用绣了精致海棠花的帕子拭了拭眼角,不着痕迹看了眼谢丞公的脸色,没有说话。丞公脾气宽和,在家中极少发怒,但少有的几次发怒,无不是将令他不悦的人事务连根拔起。在朝堂上久居高位的人,又怎会没有些雷霆手段。这件事与她无关,牟氏没有想过要开口。而且红柳那贱人说的什么?她的四娘、八娘和四郎该是这里头一份儿的?真真是作死! 红姨娘的作态把华苓气得喘不过气,指着她大声骂:“你说谎,你说谎!” 红姨娘垂下脸拭泪,楚楚可怜地凝望着谢丞公:“老爷,贱妾真的没有作过这样的事,老爷,贱妾是无辜的,贱妾怎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你才说谎!你不许骂我姨娘!你个贱蹄子!”八娘子眼看着生母被逼得哭了,可怜兮兮的,跟个炮仗被点着了似的,从地上弹起来就要冲着九娘挠。 华苓吓得脸色惨白,往父亲怀里一躲,眼泪吧嗒叭嗒又下来了。 “这是作什么!”谢丞公忽然一声雷霆厉喝,一院子的人都吓得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八娘小脸煞白,身子发僵,却连哭都不敢哭出来,已经被吓坏了。 谢丞公拍拍华苓的头,和声道:“小九不用怕,今日爹爹教你御下之道。谢贵。” “听候丞公吩咐。”大掌事谢贵恭谨地在谢丞公身侧弯下腰来。 “那辛氏,是受的什么伤?” “回禀丞公,属下已令得力仆妇查验过,辛氏脸上红肿发胀,显是受了扇刑。胸膛上数处暗伤,显是腿脚踹击所致。受伤当在一日之内。另辛氏身上起着高烧,若不及早医治,怕是将落下病根。” “如此。”谢丞公手上按住了华苓激动的小肩膀,视线却是看着牟氏的,慢慢说着:“如此,在我谢氏丞公府中,还有人胆敢任用私刑?谢贵,我谢氏家规如何?”谢丞公乃是大家子弟出身,饱读诗书,六艺皆通,养气功夫老道。即使是这般盛怒之时,他的面容上依然看不出多少变化,声音也依然徐缓从容,甚至可以说,有世外人品茶于山间的安闲味。 谢贵是谢熙和从江陵族中带出的得力手下,他这一支算是江陵谢的远方族人,世代服务于谢氏嫡支子弟,忠心耿耿,手腕周全。 当下谢贵肃容道:“江陵谢氏族规,滥用私刑者杖毙。” “欺上瞒下。” “江陵谢氏族规,欺上瞒下者杖毙。” “不安于室。” “江陵谢氏族规,不安于室者刺字、沉塘。” “欺凌族人。” “江陵谢氏族规,欺凌族人者,仆役者当三代杖毙,族人者当净身出族。” …… 谢丞公语气安闲,一条一条问着,谢贵一句一句答着,满院仆妇下人噤若寒蝉。 牟氏维持着端庄得体的表情,心却跳得扑通扑通作响,如果不是脸上扑了脂粉,她泛白的脸色怕是就被看得清清楚楚了。丈夫的眼神极其平和,却给人以绝大的压力,似是把她心里的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身为当家主母,律法上所有子女都应当呼她为母,相应的,她也必须看护他们。但天底下哪个女人能对别人生的子女视如己出,她又不是菩萨!大户人家中对庶子女不看重的甚多,当家主母不高兴的话,拿庶子女任意磋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她只不过是不闻不问,相比之下已经仁至义尽了。 只是,牟氏心里很清楚,一家之中由始至终都是谢丞公,也只会是谢丞公,她既嫁进了谢家,便生是谢家的人,死是谢家的鬼。谢丞公对儿女再不看重,也不会允许家中仆役骑到他的儿女头上。如果要细论起来,她身上一个‘看护子女不力’的罪名,是绝逃不掉的。 谢丞公久居朝堂,心思深沉难测,牟氏对于丈夫盛怒之下,会否当众落她这个当家主母的面子这件事,半点把握都没有。 在牟氏额角的汗几乎要冲走了一条脂粉的时候,谢丞公终于把视线收了回去。 一条一条族规说出,红姨娘禁不住微微发抖,心下却还存着些侥幸的心思,反正辛氏已经半死不活,她自己的手下们个个都是听她的,只要咬死了九娘子说的是假话,谁又能定她的罪?她怎么说都已经为谢丞公生育了三名子女,劳苦功高,丞公和太太怎么也会给她些许面子,只要后面令辛氏那贱货一直病下去,再也起不来身…… 谢丞公是什么人,只需一眼,就能把红柳肚子里那些小九九看个清清楚楚。他慢慢问:“红柳,你可知罪?” 红柳浑身一抖,深深地跪伏下去,哭道:“老爷明鉴!红柳实是未曾作过那样的事!” “那是谁做的?”谢丞公慢悠悠地问:“这满府邸的人,有谁敢欺侮我谢熙和的亲生女儿?此人不死,我谢氏威严何在?难不成这偌大的丞公府,其实并非我谢熙和的府邸,养得你们个个膘肥体壮,实是我谢熙和的祖宗转世罢?” 满院下人各个惊骇欲绝,将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额头见血了也不敢停下。此刻但凡他们有一点怠慢,看在主人眼里就是一个死字啊。 红柳忽然像是抓住了一根浮水之木,回身狠狠瞪了洪嬷嬷和范嬷嬷一眼。 这两个老仆妇浑身抖得跟筛糠一般,早已怕得不行,眼见红姨娘示意,虽然怕极,也还是像两条泥泞里的塘鳅一般蹭出了人群,那洪嬷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当先抡起双手啪啪啪就抽在自己脸上,一点巧劲不敢使,哭道:“丞公老爷、太太明鉴,此事是贱婢猪油蒙了心,眼见那辛嬷嬷在丞公老爷跟前有些儿得意了,看不过眼去,才与老范一同将她教训了一顿,实是与红姨娘并无半点干系。” “与红姨娘无半点干系。”范嬷嬷把头叩的砰砰作响。 华苓看着这两个粗肮的老仆妇,眼神又静又冷。她又扫了一眼在场的其他人,座佛一样的牟氏,卑屈求存的红姨娘,又恨又惧的两姐妹。 谢丞公轻轻抚摸小女儿披散的头发,一双深沉而凌厉的长眸注视着她:“小九你来说,该怎么处置这两个人?” 虽然这个父亲的眼神能令许多人畏惧,但华苓从不害怕。她不贪婪,行端立正,问心无愧。她道:“滥用私刑、欺上瞒下都犯了。辛嬷嬷是我的人,打她就是打我。该把他们上下三代杖毙。” 谢丞公盯着小女儿看了片刻,却发现女儿一双眸子清清明明,分外平静。这个女儿有杀伐果断之气,难得的是心思却清正,有大将之风。 却是最像他不过。 他露出了一抹格外温和的笑意,微微颔首:“正该如此。” 谢丞公轻描淡写地挥挥手,谢贵躬身,领着十来个健壮的男仆役将两个老仆妇堵住嘴拖下去了,费时不过几眨眼。这两名老仆妇都是家仆,一家老小都清清楚楚登在名册之上,只需查明契册,杖毙便罢。谢氏立族数百年,香火绵延不息,代代有名士大儒,治族手段岂是等闲。 华苓依然盯着父亲看。 谢熙和唇边带笑,这是怕他要把剩下来的主谋轻轻放过呢。他的视线在转向红姨娘之前,从牟氏身上轻轻滑过。 牟氏听见丈夫和声问:“阿娜,治下不力,该当何罪?”她猛地一惊,差点从椅上弹了起来,定了定神,才看清谢丞公是在问她对红姨娘的处置方法。其实这问话,用于质问牟氏也无丝毫不妥。 弃卒保车,红姨娘刚松懈了几分,立刻又死死伏在了地上,她已经不敢再在谢丞公面前卖弄风情了,要她还敢这般没有眼力见儿,说不定,丞公老爷真的会将她直接杖毙,说到底,妾通买卖,她也不过是个玩物而已。 牟氏勉强笑道:“论理为主者当施杖二十,其仆皆杖一百。……只是红氏毕竟生育子女有功,一时失察也是有的,我看,便量刑减半吧?”她轻轻地用巾帕拭眼角:“说起来,也是妾身治家不力,还请老爷恕罪……在妾身跟前竟出了这样的事,妾身真真无地自容了。” 谢氏家族的杖刑可不是好受的,普普通通打个一百下,能留下一口气的人百中无一。 牟氏这是为别人分说呢,还是为自己开脱呢? 华苓静静看了牟氏几眼,又看看爹爹的表情,垂下眸。直接事主已经处置了,红姨娘虽然是主谋,但却是她半个长辈,她无法指责。只能看爹爹愿意为她做到哪一步吧……也没关系,这下子府里应该没有多少人敢再明着欺负她,嬷嬷也会好起来的,这就很好。 “阿娜心怀慈恩,只是治下过于宽松,却并非好事。”谢丞公微微一笑,对已经急步赶回来的谢贵道:“将家中孩儿们都召来。” 很快,居住后院的几个女儿、牟氏的双胞胎和前院的大郎二郎都被叫来了,谢丞公将小女儿放下,令她和兄弟姐妹们站成一排,这才肃容道:“我谢氏立族数百年,家规第一,不可兄弟阋墙,姐妹反目。我不管你们出自哪个娘胎,首先都是我谢熙和的子女,你们有同样的血脉,合该和睦相处,互相扶持。今日爹爹就将话放在此,日后若是被爹爹发现,你们中有哪一个违背了这一条家规,那就净身出族罢,我谢氏从无这样子弟。听清楚否?” 最后一句,谢丞公是雷霆般地叱了一声,小儿女们各个眼露惊惧,齐齐应声。 谢丞公冷目一扫,这才淡淡道:“红姨娘红柳治下不力,罚月银五年,杖二十,手下所有仆役杖八十。即在院外执行。” 华苓轻轻一笑,好么,爹爹真真是个好人,这么一罚,全世界都清净了啊。 听得生母要受罚,四娘八娘急得眼泪汪汪,四郎懵懵懂懂,只是在父亲冰冷的威严之下,连出声都不敢。 一时间,致远堂外沉闷的杖击声音此起彼伏,直到深夜,一群最大不过十二岁的谢氏兄弟姐妹被拘在一旁,看完全程。   ☆、第8章 迁居竹园 8 红木书案上摆着南玉制的文房四宝,雕花窗隔上镶嵌着小块小块的彩色玻璃,书房里光线很明亮,窗外植了一大片青竹,偶有轻风吹过便是一阵沙沙清响。从书房另一边的窗望出去,直接就是一片青荷澹澹的湖面,盛夏里带着荷香和水汽的风拂入房间里,酷热顿消。 风景好,饮食好,碍眼的人也都消失了,日子好像在眨眼间就顺利起来了。 从五月里谢丞公发作红姨娘那一回之后,主母牟氏动作非常迅速地修葺了建在大花园里的几处小院子,将家里的八个姑娘一口气全挪了地儿,连她的掌中明珠七娘也没有留在身边,同时将最小的七八.九都提前送进了芍园开蒙。 丞公府的后院花园景色之美,在金陵城里也是十分出名的,据说曾是前朝某位公主的别邸,设计精巧绝伦。当家主母每年都会办几回花宴,虽然丞公府坐落于城东郊,也回回宾客盈门。 华苓对大花园早就十分向往,趁着换园子的机会走马观花看了一遍。相比起她曾见过的后世建筑,这座全由人力堆砌而成的花园是很受局限的,它的建筑最高只到二层,没有称得上便利的排水系统,也没有便利的能源可供照明和驱动各种家居电器。 但这座园子确实很美,所有的建筑物料都取材于自然之中,也融于自然之中,它就像一个全方位无死角的美人。处处花木扶苏,高高挑起、弧度优雅的宽檐让青砖筑起的亭台楼阁显得很轻巧,连接各处的曲廊精巧轻盈,将园子温柔的劈成无数小块。 清凉湖就是华苓选择竹园作为居所的最大原因,好几个院子都建在湖边不远处,但只有竹园因为地势高,从正房的窗户往外看,就能将湖光水色尽收眼底。 挑了竹园还有个她没想到的好处,姐姐们这下都认为小九是特别温和谦让的好妹妹,一个个见到她的时候连笑容都会多上几分。 她乐滋滋的托腮欣赏着风吹荷动,再次暗赞自己的独具慧眼。 竹林更远处,隐隐约约是另一片覆了深色琉璃瓦的建筑,那是七娘住的茶园所在,整座小院被大片盛放的各色茶花簇拥着,无疑比竹园要更符合少女的心思些。 建在花园里的这些院子比榴园、樱园要小了一半,给小娘子们带着自己的仆妇居住倒是恰恰好。 挑选院子时,看到七娘首先就选了茶园,其他的姐妹们个个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虽然各个园子都修在景色极好的地方,但全是花的地头就只有这么一处,要是住在茶园,那每日里随便想要多少鲜花饰鬓都有了。结果七娘是嫡女,可着她先挑是必然的。 华苓一想起那情景就想笑,小姑娘嘛,首先必然都是爱美的。 姐妹们选的多是遍植桃、梨、梅等花树的园子,居然只有她一个选了与竹林为伴,谢丞公知晓后还问:“小九可是挑无可挑了?”毕竟小女儿曾有过被欺负的历史,谢丞公对华苓总是会多关顾几分。知道华苓真正是自己选的地头之后,谢丞公看着她笑叹了一句:“小九颇得竹林贤士之趣。” 华苓微微笑。 “九娘子,墨快干啦。”小丫鬟金箩着急地提醒华苓。 “哦,知道了。”华苓把视线从窗外的竹林收回来,继续伏案写她歪歪扭扭的毛笔描红大字。 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纸是上好的宣纸,连手上的笔杆都是玉制的,只是写出来的字实在不怎么好看,华苓想起授书艺的祝教授对八娘的字大加赞赏的样子,纵然她性子很淡定,也禁不住有了那么点儿纠结。 七娘、八娘和她是同时进的芍园开蒙,但是一个月下来,就数她写的字最难看。爹爹说了,字是文人雅士的脸,练不好的话,不必出门见人——于是在检查了七八.九的功课之后,居然令她每日都要加写十张大字,直到进度赶上姐妹们为止。 被逼着做功课是世界上最让人深恶痛绝的事! 华苓耷拉着眼皮,金箩一看就知道华苓又进入了厌学期,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说道:“九娘子,婢子前日向九娘子学的几个大字都记熟了呢!九娘子再教婢子一些字好不好?” 华苓懒懒地用眼角瞥金箩一眼,这小丫鬟的表情分外殷切,看起来对学字很期待似的。要是个普通小孩子,被这么一怂恿,学习的劲头大概就呼呼地起来了,奈何她就是不一样些,这种小把戏她一眼就能看穿…… 叹了口气,华苓也不忍心拒绝金箩的好意,随手抽出案边玉虎镇纸压着的一叠习字纸:“来吧,今天我要一口气教你五十个字,好好学啊,明天我要检查的,要是忘了就要打手心。而且,忘了几个字,就得打几下。”华苓笑眯眯地歪头看金箩。 金箩一下子就慌了,立刻摇手说:“九娘子,婢子不行的,婢子脑子慢,一日哪里记得住五十个字!只有九娘子才这样的聪慧!”进学一个月,九娘子几天的功夫就学会了百家姓上的所有字,把前面几位娘子远远抛在了后面。虽然九娘子没有声张,只有竹园里的丫鬟们知道一些,也足够丫鬟们为自己的主人骄傲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清秀丫鬟出现在书房门边,却是金瓯,谢丞公亲自送给华苓的两个丫鬟之一。 金瓯一看华苓和金箩的样子就知道在发生什么,柔柔一笑给华苓施了个礼:“九娘子,太太那边来了话呢,午后的琴艺和女工课都暂且停了,请众小娘子都去主院,太太要为小娘子们挑选布料、裁制新衣,还要打制新头面,这些在仲秋节前都要赶出来呢。” “知道了。”华苓点头。 金瓯又道:“九娘子,婢子和金瓶给九娘子制了一双新鞋,九娘子待闲了便来试试合脚不合。”看着华苓眼前一亮,颇有想要扔下手上的笔先玩一会儿的意思,立刻又笑道:“九娘子不可顽皮。丞公叮嘱了婢子,每日都要看着九娘子将该做的功课做完,如果九娘子偷懒,丞公下回便要令九娘子多写二十张了呢。” “好吧,我知道了嘛,这就写。”华苓耷拉着小眉头,乖乖地坐在高椅上,收束心神,专心习字。 金箩侍立在书案旁,看着小主人板起嫩呼呼的一张小脸蛋专心写字的样子,抿唇偷偷地笑。 金瓯看着小主人乖了,便毫无烟火气地福了一福,以眼神示意伺候笔墨的金箩不可懈怠,然后轻悄悄离开了书房。 也不知丞公是怎么调.教的,虽然才十五六岁,金瓯和金瓶处事却很沉稳,进退有度,一外一内将华苓的生活打理得妥妥贴贴,完全是专业管家的风范。不说没有再出现过下人拿乔,令她被迫日日食清粥的事,现在她就是不小心打了个喷嚏,都会得到一阵嘘寒问暖,近身的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连带辛嬷嬷会将小主人身上发生的大小事都拎出来讨论一遍,生怕疏忽了哪里。 唯一不好的,就是她毕竟只有五岁,父亲派来金瓯和金瓶除了贴身照顾她之外,也有管束她,不令女儿养成劣习的考虑,所以金瓯和金瓶一看到她偷懒之类不好的举动,必是毫不留情指出的,就连辛嬷嬷也被两人约束了起来,更不要说华苓自己挑的金箩、金钏、金坠、金梳四个还不到十岁的小丫鬟了,早被金瓯和金瓶调理得服服帖帖的。 至于来头甚大的丫鬟初一,早被请离竹园了。 午后,华苓带着金钏到了致远堂,姐姐们早在牟氏下首坐了满满两排,轻声笑语地传看着各色衣裙和首饰的图册,地下放着几箱子色泽鲜艳的上好绢绸,很是热闹。牟氏跟前还有几位面生的管事嬷嬷,原来是金陵城中锦绣坊和金月堂派来的管事嬷嬷,带着样料和图册上来给丞公府小娘子们挑选的。 这些管事嬷嬷的笑容满得都快滴下来了,真是一笔大生意啊!丞公府小娘子这么多,主母又大方,预备给每位小娘子都打个四五套的头面,做上四五身的新鲜襦裙袄裙,这笔生意做下来后,经手嬷嬷们得的分红就能顶得上半年的收入了。 华苓安安静静地走进去,朝牟氏和姐姐们问了安,就一个人坐到最下首,也没有人理会她。 二娘华苇和五娘华芬都是兰姨娘的女儿,感情自然很好,带着三娘一堆嘀嘀咕咕,才六岁的六娘华芳是她们的小尾巴。四娘和八娘也是一个妈生的,还颇有些自傲的意思,独在一处说话。 七娘打扮得跟年画娃娃差不多,一身红绸镶浅黄边的袄裙,梳着双丫髻儿,颈上挂着串晶莹华美的金璎珞,依偎在牟氏身边,谁也不睬。她戴着的金璎珞真漂亮得很,金珠、玛瑙、串玉牌,色泽柔和光润,做工非常精致,怕是世上未必有第二件。 华苓注意到一屋子姐姐们都会时不时往七娘的璎珞串儿看一眼,眼神儿里都是羡慕。被丞公敲打过了之后,牟氏对庶女们大方了很多,三个月里就给集体做了两回新衣首饰了,但这个等级的贵重饰物,自然是不可能落到庶女手上的。 华苓忽然就觉得很有意思,不论哪个朝代,不论身家身价如何,女性总是更多地把视线投注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面呢,多带少带一件两件首饰,不还要吃喝拉撒?明明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看到华苓坐在那里就没有人理睬,七娘看了她一阵,忽然就跑了过来,一拉华苓的手,很干脆地说:“你过来。” 命令式的语气是七娘的标志,这个小姐姐似乎从来就不会用商量式的语气说话。把华苓拉到炕边,七娘拉过来一本首饰的图册,摊开给她翻。 “谢谢七姐姐。”华苓眨眨眼,也没问别的,干干脆脆地趴在炕边,翻阅起来。 金月堂派来的陈嬷嬷是个格外伶俐的,看着华苓翻册子,笑容满面的就在旁边轻声介绍里面的首饰图样,样样都被她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一般。 华苓也不去管她说什么,津津有味跟翻小人书似的把册子看了,完了把册子阖上,给了七娘一个甜甜的露齿笑容:“七姐姐,都很好看呢。” 七娘点着朱砂点儿的小眉头一皱,奶声奶气说:“挑喜欢的。” 牟氏眼神动了动,想说傻闺女哦,这一本册子是专为她准备的,无论是样式、做工还是分量,都比庶女们手上的好上几成。嫡庶有别,嫡女用的东西怎能和庶女一样?恨在人多口杂,牟氏一时间也没法把这话说出口,只是看华苓的眼神儿就有那么点不好看了。 华苓一眼就知道牟氏的意思,暗笑了一下摆手道:“七姐姐,这是太太为你准备的,我跟其他姐姐们挑就好了。”真真是懂事得让牟氏也不由多看了几眼,脸色也很自然地缓和了下来。 七娘却很坚持:“小九也挑。”她也发现了这里能做主的还是牟氏,于是仰头去看自己的亲妈,一张小脸蛋上全是认真的坚持。眉心的朱砂点儿衬得她可爱极了。 牟氏简直没有办法,勉强打算着随意给庶女打两样好的算了,外来的嬷嬷们哪个不是人精,互相交换着眼色,都把这一幕记在了心里,回去又是一份谈资啊。 华苓却已经跑到了姐姐们身边,要过来一份首饰图册,笑眯眯地拉着七娘说:“我要这里的,也很好看。七姐姐来帮我挑。” 牟氏也忍不住笑着赞了华苓一句:“小九真是乖巧伶俐。” 华苓笑眯眯。 七娘皱了皱脸,横着看两眼这本明显档次低些的样册,下巴抬得高高地说:“小九真笨。”但还是靠过来和华苓一起翻看,一脸嫌弃地指出了其中比较好看的那些。 华苓笑得很开心,七姐姐是真的可爱啊。 八位小娘子要制新衣、打首饰可不是轻省活计,牟氏连同两家店铺派来的管事嬷嬷忙乱了整个下午,才把小娘子们的衣裙首饰都定了下来,令两家店连日赶工,如今离仲秋节还有两旬日,务必要在节前赶出来。 仲秋月圆,阖家团圆,是丹朝人特别重视的节日,凡是有余力的人家,仲秋前后总是要给小辈们制新衣新饰的,重重的新饰意味着重重的福气,能护着小孩子们安然长大。   ☆、第9章 牟氏教女 9 晚食后,牟氏令得力丫鬟嬷嬷们打发三郎洗漱歇息,又听前院小厮来说丞公和大郎二郎已经用了晚食,洗漱歇下了,便放下心来,令丫鬟们打着灯笼,坐着轻便的二人小轿,亲自到了七娘住的茶园。 亲娘对女儿的关心是无所不至的,牟氏令女儿的丫鬟们将女儿的起居饮食细细报告了,又叮嘱了些枝节处,将丫鬟们敲打一番,令她们绝不敢生出怠慢主人的心,这才屏退左右,摸着七娘的后颈子忧道:“我的儿,娘的傻闺女哟,你对那些个姐姐妹妹那般好作甚么?” 七娘揉在亲娘怀里,不解道:“我没有对她们很好啊。” “真是个傻孩子,你是嫡女!嫡女!”牟氏恨铁不成钢地顶顶七娘的额角,“这丞公府就是你爹和你娘的,你姐姐蓉儿和你哥哥三郎还有你,才是这府里顶顶真的主人,那些个姨娘生的儿子女儿,她们是庶子女,无论在哪里都不该越过你去,这就叫嫡庶分明。便是大丹律里,也是规定得清清楚楚的,日后这丞公府也该是你哥哥三郎继承的,你明白没有?” 七娘玩着牟氏身上襦裙的飘带,眨着一双杏仁眼儿问:“娘不欢喜小七给小九好东西。” 牟氏呼吸一滞,明明是很合理、很应该的情况,为什么由女儿口里说出来,看着女儿的眼睛,她却有了那么点脸热。她伸手扶扶鬓上的金凤垂珠步摇,肃起脸色教训道:“傻女儿,你怎的还不懂?你是嫡女,小九是庶女,你所享用的一切都自然该比她好。你看看这满屋子的器物,紫檀木的家俱,顶顶珍贵的玩器摆件,色色上好的脂粉头油香料,样样都是你娘给你精心置办来的,你娘当年嫁入谢家,可是身披凤冠霞披,带着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来的。你那些个姐姐的姨娘呢,不过一顶小轿从侧门悄悄进府罢了,她们又哪里用得起这样的好器物?” 牟氏边说边摩挲着七娘眉心点的朱砂点儿,端详着女儿娇嫩的小脸,满心怜爱。这朱砂点儿是两兄妹出生后不久,太过瘦弱差点养不活的时候,得了一个游方道人的指点点上的,朱砂是从金陵城外香火最盛的清风道观求来的。 点上了朱砂点之后,两兄妹虽然依然多病,但体质眼看着就健康多了,牟氏为此每逢四时八节都要派人去清风道观上供奉,虔诚之极。 七娘歪头注视着母亲,有些疑惑,想了一会儿才说:“我的都很好啊,小九的都不好,所以我给她一些,又不是全给她。我有很多。”她强调。 牟氏摇头叹气:“你知道什么!傻女儿哟,这世上的人哪,最是容易得陇望蜀的。你一日对他好了,那便须日日对他好,若是有一日怠慢些儿,那破口大骂、反目成仇的海了去了。所以呢,你须得记清楚了,你这些个姐姐妹妹们呢,应得的东西爹娘并没有少了她们的,怎么也轮不到你一个小女儿忙活赠她们什么东西,没的把这些个庶女儿的心都养大了,受累的还是你。” 七娘抿着小嘴儿,小眉头皱的紧紧的。她禀性聪慧,早听明白了牟氏话里的意思,只是她小小的心里却觉得,母亲说的话,似乎却不是完全的对,至少,父亲说的话就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两个长辈说的话差别在哪里,她还分辨不出来。 七娘开动小脑袋瓜子拼命思考的时候,牟氏取过一柄玉梳,亲手为女儿解下系发的绸带簪花,慢慢为她疏通头发,又道:“快到仲秋了。你大姐姐华蓉嫁在相公王家为长媳,节气里最是繁忙的,但她今日遣人送了帖子回来,说是仲秋之后就回娘家来。你大姐姐才是你亲亲的姐姐,我的儿,你们才是一个爹一个娘生的,最亲亲的姐妹,她才疼你呢。等她回来,你就好好和你大姐姐学一学。这一团孩儿气哟,手上又松,真真是把娘忧得不行,日后怕不是被人连皮带骨吞了都不晓得。” 七娘想了许久,终于嫩声嫩气说出来一句:“小九不一样。爹爹说了,兄弟姐妹要互相扶持。” 牟氏无奈的顶女儿的额头:“真真是个傻孩儿。说什么呢,你爹爹除了你还有十来个孩儿呢,他说的话自然是那样的。你娘才是你一个的娘呢,娘又怎会害你?听娘的就没错了,你爹爹的话么,听在耳朵里,对那些个兄弟姐妹们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七娘听着听着忽然发现,娘这么一说,那些哥哥姐姐都不是她的哥哥姐姐了,倒是变成了住在同一个府里的,需要时时提防的外人一般,心里一阵难受,“哇”的一声张开嘴大哭了起来。 “哎哟,这是怎么了哟……好了好了,娘不说了不说了,乖儿不哭啊……”牟氏吓了一跳,赶紧把女儿抱在怀里哄,好容易才哄得女儿抽抽噎噎地停了下来。 小七瘪着嘴儿,跳下了牟氏的膝盖说:“娘回去。小七要自己睡。” 牟氏一愣,恰好门外丫鬟小声来说:“太太,三郎到处寻太太,闹着不肯歇息呢。”三郎还随牟氏住在致远堂里,每日晚上必要牟氏在床边看着入睡的。 牟氏看看女儿已经止了哭,这趟过来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便顺势说道:“那娘便回去了,小七乖乖歇息,不可再哭了。和风、细雨,来给七娘净面,仔细伺候着。”说着匆匆领着丫鬟们去了。 丫鬟们轻手轻脚吹熄了烛火,伺候着七娘躺到床上的时候,七娘一直很沉默。 她慢慢地觉得,娘说的话,并不是那么对的呢。她想起了小九,这个小妹妹就从来不羡慕她有的好东西,穿戴着比姐姐们都差的衣饰也不见不开心,教授说她字写得不好也不见不开心。 七娘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小妹妹的个性,但她的心里,对小妹妹其实是有着那么一点羡慕的。就连小妹妹没有一个管束周身的娘,每日里轻松自在的,也叫她羡慕呢。 * 谢丞公府中芍园设了学堂,每日里教导小娘子们六艺。说是六艺,其实是泛指,与古时说的君子六艺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中间没有‘御’一项,在礼、乐、书、数、射五课之外还设了棋、画、女工、仪容等课,再大些还要学习处理家事、人情往来等,现在十二岁的二娘和十一岁的三娘都已经在跟着管事嬷嬷学这些了。 这样多的课程,比起后世的小学来说还要可怕些,而且课表是跟着丞公的工作表排的,丞公上朝是十日一休,家里的孩子们也要十日一休,除非重病,否则不许请假。 不过,华苓听金瓶描述过大郎和二郎的生活之后,不得不发现,女孩子们的日子已经好过多了。 ——两个哥哥早被丞公送去了家外的王氏族学,路程颇远,每日里大约清晨五点钟就要起床,洗漱整理之后花上大半个小时坐颠簸无比的马车赶到学堂去,风雨不改。而且金陵王氏一族和江陵谢氏情况相近,历经数朝风雨不衰的大族都有些相近的特点,极其重视子弟的教育。 王氏族学代代延请名师大儒坐堂讲学,规矩又多又严格,每日里大郎和二郎下学回家之后,还得伏案挥毫奋斗,拼命赶功课。每月里学堂都会进行考试,教授们会毫不留情地把学生的名次张榜公布,那优秀的自然是饱受赞誉,不甚好的学生就要被教授们连带父母连番责备,简直抬不起头来。 “真是……太严格了……”听完金瓶的详细描述之后,华苓默默地吐了一口气,暗想要是她穿成了个男生,这样的进学压力,真不一定能坚持下来。 金瓯含笑道:“所以九娘子也要努力进学呢,丞公老爷待九娘子也是如大郎、二郎一般的,其他几位小娘子都没有得到老爷指派的婢女呢。” “嗯,我会好好学习的。”华苓乖乖答着,心里已经泪流满面。她已经发现了,金瓯和金瓶这两个丫鬟,看着只是清清秀秀罢了,和姐妹们的丫鬟们相比并不起眼,但是不论是眼界、胆识、谈吐、仪态还是手上的绣活厨活,分明样样都是顶顶尖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不知道她们还有多少能耐。 这样能耐的丫鬟,要培养起来必定投入不菲,爹爹居然一口气给她塞了两个,也不怕噎死她啊…… 这日午后是琴课,授课的是秦教授,三十来岁,也是丞公府从金陵城中费了大力气请来的贵夫人。她的琴艺在整个金陵城中颇为出名,每旬日只来授课两次,每次一个时辰。 燃起清香的琴室布置得极清幽,所有人席地而坐。秦教授身穿典雅的黑色深衣,跽坐上首,宁宁澹澹一首《凤求凰》奏完,才雍容道:“琴乃心也。琴非取悦他人之器,辨识己心,鼓琴为表,这般才配得琴音。入耳淡无味,惬心潜有情。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醉吟先生此诗甚好,深得其中三味,盼诸位当细细品味。” 众女皆是敛容点头。 秦教授环视一圈,微笑道:“可否请谢家二娘鼓一曲《雉朝飞》。” “学生献丑,请秦教授指点。”二娘微笑着与教授互相颔首致意,起手弹奏。 《雉朝飞》是首很古老的曲子,相传是一个孤苦无依的老翁看到雉鸟双飞,触景生情谱出来的。明明是首表达孤独幽怨之情的曲子,由古琴弹出来,却又总显得有那么几分清傲,静水流深,孤高恬淡。 鼓琴的人也都是有那么两分相似的,总是在述情,但又非常骄傲,若有知音互相唱和便好,但如果没有,那即使是把琴摔了也好,总算是不给俗人听的。 华苓垂眸静静聆听,不得不说心里其实有些惊讶,弹得出这样恬淡的琴音,二姐华苇也是个心有锦绣的女孩子,明明才十二岁。秦教授也很含蓄地露出了两分赞赏神色。 她的姐姐也真是太多了,彼此间关系淡淡,她很少注意上面的姐姐在做什么,但如果认真回想一下,她就能想起来,三娘华芷的绣工非常精致,授课的关绣娘很喜欢她,四娘华苡是个小才女,举步能吟。再往下的几个姐姐就还小些,想来再过两年,必然也会各有长才。 高质量的教育是成才的关键啊,古人诚不我欺。 待二娘一曲鼓完,秦教授便就着她所奏的曲子向进学最晚的华苓几个讲解五音,教些浅显的弹拨技法,布下功课,然后一一听几个大的弹奏,各作指点。 华苓很喜欢秦教授。这位一举一动都透着雍容的夫人丈夫只是四品官,在王孙高官遍地的金陵城中并不起眼,但不论是捣花酿酒还是踏青赏月,秦教授都能很有闲有致地做来,从她偶尔提起的只言片语里就能一窥,她的生活无疑是极为惬意的。 琴课完毕之后,华苓带着两个侍婢转出芍园的垂花门,发现府中仆役牵来了一匹养得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笼鞍齐全,咴咴直叫。 华苓的两只小眼睛一下就亮了,正在看的时候,秦夫人走过来笑问:“谢九娘亦想骑马否?” “秦教授——” 华苓抬头一看,差点目瞪口呆,一直仪态雍容的秦夫人已经换了一身飒爽的宝蓝色骑服,接过仆役呈上的马鞭,弯腰摸摸华苓的小鬏鬏:“九娘还太小。待再过数年,必又是金陵城中一胜。”她呵呵一笑,利落地上马,腰背挺得笔直,得儿得儿驱马从芍园直通外街的大门离开了。 原来秦夫人还有这样英姿飒爽的一面! 华苓对秦夫人的向往,对外面的世界的向往又不由多了两分。这是个颇为开放,对女性的规限也更宽松的世界,华苓还听嬷嬷们提过有女子自立一户生活的事。日后若是时机成熟,说不定她也可以过上那样的,更自由的生活。 跟在华苓身后的金瓯和金钏抿嘴直笑,九娘子真是小孩子心性,看那小脸蛋上的憧憬啊,满得都快滴下来了。   ☆、第10章 姐妹闲话 10 女工课安排在芍园光线最明亮的东厢。 七八.九三个一人分到了一块一尺方圆的白绸布,在丫鬟们的帮助下绷在绣架上。才五岁的小孩子,手指都还又短又粗,手再巧也巧不到哪里去,是以关绣娘对三小管得很松,只叫随意捻针刺刺云纹便好,和秦夫人的做法差不多,都是着意抓大的几个的绣艺。 绣活是很伤眼的,关绣娘教授半个时辰便令大家歇息一刻,有丞公府针线房的丫鬟来寻关绣娘取经,关绣娘便行了出去。 华苓自觉特别认真地绣了一阵,前面的七娘跳下高凳跑过来,看一眼她的绣面,抬起下巴说:“小九绣得不好。”一双眼睛却认真看着华苓的反应。 华苓嘟起嘴:“是吗,但是我已经很认真了。” 七娘伸出小手,指着华苓绣出来的云纹稀疏的针脚说:“关教授说,这里要回针收脚,云纹才好看。” “哦,我知道了七姐姐。”华苓有点无奈,她也没搞明白,七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特别关注她的,每天上课都会有那么几次过来看她在做什么,如果做得没有七娘标准里面那么好,七娘就会十分严肃地教育她。 八娘也跳下了高凳跑过来,笑眯眯的,先是探头看了一眼华苓的绣面,然后拉住华苓的手说:“七姐姐别责备小九,她还小呢,绣不好也是很正常的事,以后慢慢就好了。” 七娘点点头。 对红姨娘和四娘八娘的身段儿之柔软,华苓佩服得很。一个多月前,为了红姨娘欺负她的事她闹到了爹爹面前,令红姨娘受了二十杖,在满府下人面前可谓落尽颜面,不仅如此,八十杖下来,她的仆妇现在已经全换了。华苓还以为,她和红姨娘大概是要从此相见两厌的了,结果红姨娘等自己的伤好了一点之后,立刻领着两个女儿来向华苓道歉,说自己治下不力,累九娘子受苦云云。 当然了,重点是当时谢丞公和牟氏在场。华苓便即顺水推舟应了,从此两边又重归于好,四娘和八娘也会带着笑容来与她说话了。 八娘又拉两人:“我们去看二姐姐和三姐姐的绣面!她们都学平针绣和彩线绣了呢,绣的花鸟可好看了。”华苓正有偷懒的意思,便跳下高凳,七娘虽然不太愿意亲近前面这些姐姐,但看华苓也去,还是别别扭扭地跟在后面。 于是三小像一串小鸟般,凑到二娘和三娘身边。二娘在绣一副秋葵蛱蝶圆扇面,用的丝线比发丝还细。她侧脸看一眼三小,含笑说道:“别站得太近了,仔细我针刺着你们。” 八娘嘴最甜,羡慕地小声说:“二姐姐手真巧,绣的蝴蝶跟真的一样呢。有空儿一定要教教八娘呀。”又拉拉华苓:“小九你说是不是?”华苓点头。七娘站在最后面,踮起脚看了一眼,抿起嘴唇。 二娘摇摇头笑,摆手朝坐在她后面的三娘一指:“二姐的手哪里有三娘巧,你们去看三娘的吧,关教授日日都称赞她。” 三娘在极其专心致志地绣着,三小凑到她身边,她才抬起头,朝妹妹们温婉地笑笑,也不说话,手上依然飞快地穿针引线。她手上的是一幅绣在暗蓝绸布上的鹰立松枝图,那鹰是背向的,一身蓬松、光泽的灰黑色羽毛,鹰喙如勾,鹰爪紧紧抓在虬结的松枝上。最传神的是它扭头瞪过来的一只眼,活灵活现,让人感觉到似有一股猛禽的凶气扑面而来。 这头鹰的一身羽毛已经绣了大半,眼看着以三娘的速度,再过一月必定就能完工了。谢丞公的生日是重阳节九月初九,三娘大概是从年头就开始准备这一幅贺礼了,其中心意自不必说。 华苓赞叹道:“技近乎道啊。三姐姐真厉害,这只鹰跟真的一样了。”三娘抿唇微笑,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小九谬赞了。”八娘一张小嘴早把三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了,三娘微微低头沉默不语,白皙的脸上有丝丝红晕,手上依然穿针不停。 四五六也都凑了过来,四娘笑着说:“妹妹们还不知道呢?三姐姐这是绣给爹爹作生辰礼的绣品呢,雄鹰栖枝图,真真好意头呢,爹爹一定会很高兴的。去岁三姐姐为爹爹绣了一幅青松入云端的折扇面,爹爹就高兴得很呢。” 对庶女儿们来说,生在主母不看重的家庭里,讨父亲的欢心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呢。华苓发现四娘的话一说,姐姐们各各都露出了羡慕的表情,甚至可以说,对三娘有些嫉妒。 三娘抬头看四娘一眼,抿唇摇摇头,低声说道:“哪里有四妹说的那样好,爹爹也就是赞了两句罢了。”三娘的长相只是清秀而已,总是不怎么说话,又喜欢垂着头不跟别人对视,平素实在没有多少存在感。 家里的孩子多了,自然是会哭的才有奶吃。 华苓这才发现四娘腮边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儿,巧笑倩兮,比起下面同样长相平平的五六,她就像一丛雏菊里的芍药。 红姨娘也真是会生哪…… 华苓记忆里对谢丞公过生日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便好奇地问:“往年姐姐们都给爹爹准备什么生辰礼?” 这个问题可算是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女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数了起来,二娘送过手书的字幅,去年琴艺被秦夫人称赞了,便是奏琴一曲;三娘自能绣之后,每年都是送的自己做的绣品,一年绣得比一年更复杂更好看;四娘送了自己作的贺寿诗。再往下的妹妹们,大抵都是姨娘丫鬟帮着准备的,也就是些香囊挂件之类。 大家都说了话,唯独七娘站在一边,抬着下巴紧紧抿着小嘴,却谁也不看。 姐姐们也惯了七娘对她们的不理睬,等闲不会去招惹她。这对双胞胎体质太弱了,从生出来就被牟氏捂得死紧死紧。庶生兄姐们可以说生来就有那么点儿原罪,要是靠得三郎七娘近些,出了什么事儿谁也说不清,是不是? 华苓觉得七娘有点可怜。一屋子都是姐妹,奈何没有一个能交心,没有一个肯与她亲亲的说些话。人啊,总是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的。生来就是嫡女,父亲是全国地位最高的几个人之一,母亲也出身自诗礼传家的大族,自小锦衣玉食长大,预见得着的,将来也会嫁一个世家大族的嫡子,她的孩子,也会生来就是这个社会里地位最高的那一小撮儿人之一。 享受了这么多好处,自然也要承受里面的压力。七娘的人生,是被规定好的。 想到这里,华苓对自己笑笑。她的人生,难道就不是被规定好的了么。 七娘说:“我去岁给爹爹送了羊脂玉小麒麟。”华苓“哦”了一声,没什么感觉。 四娘笑嘻嘻地接上话:“呀,我也想起来了!去年七妹妹送的那羊脂玉小麒麟看起来可好了,雕的活灵活现的,一点儿杂色都没有。我们姐妹八个中间,就数七娘送的贺礼最贵重了。我听说呢,七妹妹,那小麒麟是太太出嫁的时候带来的珍藏,是吧?” 七娘肃着一张小脸蛋,小嘴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没有应四娘的话。 华苓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不应该对红姨娘抱太大的希望。 关绣娘从外面走回来,见小娘子们都聚在一处说话,笑道:“小娘子们这是在闲话何种趣事,不如也说与我听听?” 四娘笑着说:“关教授,我们在看姐姐们的绣品呢,二姐姐和三姐姐的绣工真好,妹妹们都羡慕得很。” 关绣娘是很和气的人,听了便勉励小娘子们:“绣花是细巧活儿,总需得水磨工夫才好。小娘子们只需勤加练习,日后总也能如二娘三娘般出色。”又朝四娘点头:“四娘习绣三年,如今却也算拈得起针线了。” 四娘笑逐颜开:“教授谬赞了。” 虽然只是自己家中设的学堂,规矩却不少。小娘子们上了课,年中、年末两次,教搜们都会亲自为学生们撰写评语,呈到谢丞公夫妻跟前,也算是个述职总结之意。另外谢丞公虽然朝务极忙,偶尔也会想起家里这帮女儿来,对女儿们的学业过问一两句。四娘么,每次的课业表现都颇为出色,也得了丞公不少赞赏。 华苓微微摇头,拉拉七娘的衣袖:“七姐姐,我们过去吧。”七娘严肃地看华苓一眼,点点头。两人便回到自己的绣架前,其他姐妹们也各自拈起了针,关绣娘虽然颇为和气,但在授课上也是不打马虎眼的。 转眼就是仲秋前几日了,恰逢谢丞公休沐,兄弟姐妹们一并放了假。 难得的一个不必六点钟起床的日子,华苓非常珍惜,虽然六点和六点半其实也没差多少。 金瓶蹲着身帮华苓系好襦裙的飘带,上下端详一下,浅笑道:“我们九娘子着什么颜色的衣裙都好看。” 今天给华苓穿的是一身交领袄裙,上白下青的配色,上袄用青绸滚边压住浮气,青色裙子束在上袄外面,衬得华苓跟一段儿小嫩葱似的。这一身裙子是金瓶在短短两日内做出来的,针脚细密,非常合身。 华苓自己转了个身,裙摆扬起来,笑眯眯的称赞:“金瓶姐姐做的衣裙真好看。” 金瓶温柔地抿唇一笑,将华苓抱到妆台前放下,用玉梳给她梳理头发,柔声问:“九娘子今日想要什么样的发式?” 华苓鼓起脸颊:“我能自己走,不必金瓶抱。”然后才说:“要简单的,不戴重的。” “是,婢子知晓了。”金瓶又是抿唇一笑,也不知应的华苓的那一句,手上轻轻巧巧三两下,就给华苓梳好了双丫髻,装饰上两圈米粒大的小珍珠。 虽然觉得金瓶梳的发髻很好看,但华苓这次决心不称赞她了,这丫鬟明明就是把她当小孩子看。虽然她外形是小孩子没错,但她自觉自己日常的行为是很成熟的不是吗? 辛嬷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看到九娘子就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九娘子已经起了!方才太太遣人来说,在金月堂和锦绣坊订的头面和衣裙都送来了,请九娘子到正房去看呢。”上回辛嬷嬷受伤,也被丞公亲自吩咐人去家外请了顶顶好的良医来看了,开了好药,养了二三十天也就好全了,现下对丞公老爷是日日感恩戴德的。 “我知道了嬷嬷,用了朝食就过去。”华苓点头。 辛嬷嬷便在旁边的圆凳上坐下,见金瓶在为华苓抹手脂,便从手脂罐儿里取了一点,细细给华苓抹在另一只小手上,一边小声提醒道:“九娘子待会到了太太跟前,可要记得谢太太的恩惠,这般才是有礼数的小娘子。嬷嬷就不随九娘子过去了,若是有不晓得的事,便问你金瓯和金瓶姐姐。” “我知道了嬷嬷……”华苓拉长了声音,甜甜朝辛嬷嬷笑。 辛嬷嬷看着这小女孩儿心里真是爱得不行,这是她养了五年的娇娇孩子,从小就乖,现在还这般敬重她,不是亲儿更胜亲儿。 金瓶含笑道:“金瓯还说我惯着九娘子呢,却原来大头儿还在嬷嬷身上。嬷嬷给九娘子着了鞋袜到外间,朝食已经准备好了。”说着起身轻轻盈盈地出去了。 辛嬷嬷小声与华苓赞叹道:“丞公老爷为九娘子挑的婢子就是格外不同些,我看金瓯和金瓶比大家小姐也不差什么呢。”也亏得辛嬷嬷不是个掐尖要强的性子,换了个人在她的位置上,自己养大的小娘子身边一下来两个上下包办无所不能的丫鬟儿,还能不起不满的心思呢么。 华苓很喜欢辛嬷嬷的性子,蹭到她暖呼呼的怀里,吧唧在嬷嬷脸上亲了口。 辛嬷嬷又笑成了一朵儿花。 从榴园搬出来之前,她只是想活得舒服一点罢了,如今已经搬出来了,生活也舒心了起来,她却发现自己的目光已经很自然地看得更远。 这个朝代名为“丹”,继承了唐的繁荣昌盛,生机勃勃。总有一天,她要走出这座丞公府,用自己的眼将这繁盛国度看遍。   ☆、第11章 校场打马 11 用了朝食,华苓从竹园步行到致远堂的时候,兄弟姐妹们已经基本都到齐了。偌大的正房里放了好几口大木箱,全是锦绣坊赶工制好的衣裳,兄弟姐妹们都有。不过姐姐们这回的注意力几乎全都在金月堂送过来的红木首饰盒上。 金月堂用以盛放小娘子们金饰的是纹样华美、光泽盈然的螺钿漆盒,还各个都不相同。从外盒到内里的钗钿簪环无不极尽精巧华美,金玉堂的掌柜无疑很懂得女性的心思。 四娘一看到华苓进门就笑着招呼:“小九,你怎么才来呀,姐姐妹妹们都在看新衣饰了呢,快过来!” 华苓朝四娘笑笑,走到谢丞公和牟氏跟前见礼。谢丞公正在和牟氏说着仲秋日的安排,看到嫩葱似的小女儿便高兴,弯腰将她抱到腿上放着,上下打量两眼,满意地点头,金瓯和金瓶总算是得用的,小九这下看着是精神多了,也长肉了。 谢丞公摸摸华苓的头笑道:“小九还不谢过太太,爹爹可是听说了,这回太太为了你们兄弟姐妹们置办新装,所费不赀呢。” 华苓赶紧认认真真地朝牟氏道谢,牟氏摆摆手笑得很大方:“一家人不必多礼。小九是个乖巧的,我也愿意多疼她些。”类似的话今日牟氏已经是不知第几次说了,这回她大方给庶生子女们置办了新装,还从嫁妆里寻出两套上好的文房四宝给了大郎和二郎,换来的是谢丞公彻底回暖的态度,牟氏在半空中晃了个把月两个月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 谢丞公微微一笑:“仲秋的安排你做主便是,仲秋日宫里大致是要赐宴的,晌午之后我方能归家。” “届时妾身便在家中领着儿女们备好圆饼瓜果,待老爷归家赏月团圆。”牟氏颔首笑。 华苓看着她,忽然深刻的意识到了,这是当家主母才能说的话,这是当家主母才能有的底气,这个时代,婢妾仆役是没有人权的。日后她不论如何都不能给人当妾! “如此甚好。”谢丞公将华苓放下地,从侍女手里接过华苓的首饰盒递给她教她去玩,这才继续跟牟氏说:“今日朝后,筑之与我提了一提,仲秋翌日便携蓉儿回娘家小住,王砗王磷那两个小子应当也会跟着来,你勿忘了将待客园子整治停当。” 王磐王筑之是相公王家的长子嫡孙,年少有为,风姿过人,娶了谢丞公的嫡长女谢华蓉为妻,夫妻感情甚好,一年多以前生了长子王修。 牟氏一听便是满脸笑容,欢喜得很:“老爷放心,一切必打点得妥妥当当的。筑之和蓉儿必是将修儿一并带来的。我这个当外祖母的,上回见外孙竟是在外孙儿的周岁宴上!这眨眼又是半年,时日竟如此匆匆。” 谢丞公温存地拍拍牟氏的手,看看这一屋子的小儿女,神色也有些感慨:“展眼便是二十来年,外孙儿有了,我与你都老了。” 牟氏眼底便有些湿,轻轻推他一把:“孩儿们都在呢,这是作甚么。” 谢丞公便顺从地换了话题,正好听见大郎二郎在说学院里习骑射的事,便问两人:“素日爹爹也事忙,久已不曾检验你二人骑射上的功夫。王氏族学里六艺的教授皆是名声遐迩的,如今习得如何了?” 大郎即刻站起身,恭敬不失从容地开口:“有禀父亲,学中教授骑射的卫河先生乃是卫弼公卫家族亲,授课极严,孩儿与二弟自信骑射功夫并未落下,但请爹爹检查。”二郎跟在后面点头。 自己的儿子这般自信有风采,谢丞公心内先就满意了一半。但还是绷起脸道:“如此,爹爹便趁今日空闲考较你二人一番,若是不如理想,必是要罚的。” 大郎叉手一礼,也不说什么大话,只是明眼人都能发现,他唇边的笑意是如何意气飞扬。 华苓眼巴巴地跟着爹爹和哥哥们一起站起来,扔下手上的首饰盒子,跑过去牵住大郎的衣袖。她知道丞公府的前院除了爹爹和哥哥们各自居住的院落外,还设了一片骑射校场,早就想去看看了。家里给女孩子们也开了骑射课,也养了二三十匹好马,但是要到七八岁才能上骑射课,心痒难耐的华苓哪里等得住那么久? 大郎感觉袖子一紧,诧异地低下头,发现最小的妹妹正努力仰高了脸蛋,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还嫩声嫩气地说:“小九也去看大哥的英姿好不好。”拍个马屁,成功率更高。 小妹妹的脸蛋嘟嘟的,白白的,跟灶上方出笼的包子很像,大郎想象了一下便笑了,将华苓抱起来,跟谢丞公请求:“爹爹,便带小九去看看吧?”华苓一看到谢丞公眉皱起来,立刻抱住大郎的脖子紧紧地靠着他,央道:“爹爹最好了。小九定不乱跑。” 谢丞公缓了面色,干脆背着手回身朗声问:“小儿女们愿随爹爹去校场否?” 女孩子们得了新衣新饰,正是欢喜的时候,又有哪个肯扔下来到那尘烟弥漫的校场去,况且爹爹只是去管教兄长的,中间的训话一定枯燥得很,也就是性子古怪的小九才会无端端的想去那种地方玩。于是二娘代表着妹妹们笑着朝谢丞公福了福:“女儿们且不去了,爹爹和兄弟仔细护着小九呢。” 谢丞公咳嗽一声,面皮发红。小女儿看起来对骑射活动这么向往,当爹的一时还以为女儿们都很愿意去凑个热闹,射箭跑马的时候女儿们在校场边摇旗呐喊,岂不美哉。 真是想多了…… 倒是七娘忽然爬下了炕,牵着三郎跑到丞公身边。谢丞公方是一喜,牟氏已经急急穿鞋追了过来:“哎哟我的儿,你们俩去凑什么热闹?校场那处风沙大,仔细着了凉,岂不是要吓坏娘么。”好说歹说,加上丫鬟们一并来拦截,总算是把三郎和七娘截住了。 华苓趴在大郎肩膀上往后看,双胞胎的小眼神儿都很失望。哎,有这么一个亲娘,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大郎抱着小妹软乎乎的小身子,感觉有点新鲜,一路笑呵呵,手上还把华苓颠了颠,吓得她心惊肉跳。 小时候他是被牟氏抱在身边养的,也看得紧,不曾和年龄相近的姐妹们多亲近。到六七岁了,牟氏得了身孕,大郎便被谢丞公拿到前院教养,一路要求严格,功课繁重。所以虽然妹妹一个接一个蹦出来,大郎却依然没有多少机会接触,自然也谈不上有多少兄妹感情。 现下大郎忽然发现小妹妹特别好——两人都是没了生母的孩子,合该相亲相爱才是么! 大郎又乐滋滋地颠了颠华苓,二郎忽然说:“大哥,你别把妹妹扔了。”二郎细心,发现了小妹妹颇为委屈的神色。 “怎么会,二弟莫要胡言乱语。”大郎板起脸教训弟弟。二郎见他抱得紧,怕是妹妹也掉不下来,便不说话了。 谢丞公板着脸伸手:“把小九给我,这么大了还没轻没重的。” 华苓居高临下地看大哥耷拉下的脸,然后发现爹爹走着走着也把她颠了颠——这两父子! 校场囊括了丞公府前院的整个东面,足够人骑着马绕场飞奔一分钟,算得上很阔大了。场边设了一排箭靶,几个陈旧的兵器架上刀剑枪锤都有,时时被仆役擦得铮亮。 大郎和二郎换了骑服背上弓,鞍前左箭右刀,打马在红土铺成的校场上交错奔跑,看准了箭靶的位置,立起身弯弓搭箭——弓弦嗡嗡连响,利箭咻咻穿空,沉闷的卟卟是箭尖深入木箭靶中——两人射出的箭虽然还不能正中靶心,但也已经无一落空。 华苓小手掌都要拍烂了,这是移动射击呀,拉弓瞄准的同时还要控着马,比定点射击的难度高了多少。 她的两个哥哥能文能武,真正是少年英才! 金瓯和金瓶死死地把华苓抱住,冷汗都湿了背心,看小主人这激动的样子,真怕她一个想不开冲进场里面去啊。 谢丞公眼露赞许,然后也打马上场,要与儿子们较量一场。虽然已经年近五十,谢丞公的身体依然强健,而且骑御功夫比大郎二郎娴熟数倍,甚至可以一射三五箭,箭箭中靶心。 普通跑马疾驰射击、U型线路射击、回身射击、参连、剡注、襄尺、井仪…… 谢丞公一口气示范了二三十种射箭技巧,直到左右两个箭壶见空,才缓缓勒停了马。大郎二郎早凑上去大拍马屁,少年嘛,对比自己更强大的男人总是无比敬佩的。 谢丞公肃容道:“我江陵谢氏在百年前也曾据城而战,以三千兵马将万军拒于城外。彼战中我族人死伤惨重,但江陵城始终未破,我族二百年元气得以保存。尔等需时时牢记,我谢氏虽然诗礼传家,亦绝不能轻废马上功夫。” “是,爹爹!”大郎和二郎持弓行叉手礼,满面通红,脊背挺得直直的。华苓冷眼看着,总觉得这两个哥哥是不是以为爹爹的强大气势能像神仙灌顶一样过给他们啊…… 不过,爹爹真是厉害,文德武功样样顶尖,这才是真男人啊! 最后华苓也得到了被放在鞍前带着绕场一周的待遇,总之这一场骑御考较,大家都心满意足。   ☆、第12章 仲秋月圆 12 仲秋日,金陵城中处处悬灯结彩,人人穿新衣、户户炊圆饼,节日气氛融融。 偌大的丞公府也早处处悬挂上了各色纸绢灯笼,只待夜幕降临,便通通点上,届时府邸中便成一片热闹的灯海。 制灯笼的仆役们必定文采品味都不错,午前华苓经过回廊往致远堂走的时候,看见廊上悬挂的灯笼形制清雅秀气,中间有些特别精巧的,不仅绘上了种种书中人物,还提有诗词,便停下来问正在往廊上挂灯笼的其中一个仆役:“这些灯笼制得真好看,是谁制的?” 被点名提问的老仆赶紧放下手上的东西,擦擦手,弯腰恭恭敬敬地回答:“回九娘子的话,卑下是吕大,四角、六角灯笼皆是卑下领着小子们制的,八角灯笼则是陈执事制的。” 丹朝人爱双数,所以灯笼都是制的四六八个角的,也是指灯笼上有四面、六面还是八面之意。这些灯笼如同一根根棱形柱子,上下各角甚至跟房屋的屋檐一般飞翘起来,再细致地糊上黄纸或薄绢,样式削长,细节竟尽善尽美。 华苓抬头去看廊上两列灯笼,这才发现,中间不多的几个八角灯笼是里面最精致的,上面不仅细细画了人物花草图案,还用一手好字抄了诗词将灯笼的空面填满。 真好看,完全值得珍藏起来啊! 华苓的小眼睛亮了,把双手背到身后,扭捏了一下问:“我可不可以要一盏八角的灯笼?”金瓯金瓶在一旁安静地抿嘴微笑,对视一眼。九娘子的脾气确实古怪呢,府里的灯笼怕不有上千,竹园里也会挂上不少。一般人看也看厌了,九娘子却巴巴地看中了,还要得这般郑重其事的。 “可以的,自是可以的,可以的,九娘子欲要哪一盏?”老仆简直受宠若惊,连声应道。身为不起眼的打杂仆役,什么时候得过主家这样和气甚至带着商量之意的相问?况且还是这样一个娇娇的小娘子,看那嫩呼呼的小脸蛋哟,可爱得令人心都要化了。 选择题难做啊,华苓皱起眉头,仰着脖子将廊上的八角灯笼都看了一轮,看着哪个都好,哪个都不错,便纠结了起来。金瓯和金瓶实在没法子,开始各种给建议: “九娘子,婢子看这个嫦娥登月的好看呢,你看这一面还有吴刚伐桂图。” “婢子倒觉得这个最好,绘了阖家团圆图,还以草隶书了长诗。” “咦,九娘子来看,这边这个更好,是猫虎扑蝶图哦,九娘子不是想养个小猫么?” …… 华苓心里很想耍赖都要了,但这样做的话肯定要惹人嫌的,她也不会这么不懂事,所以连开口都不曾。直到大郎从致远堂那边寻了过来,一看华苓就笑:“小九在这看灯笼呢?兄弟姐妹们都到了,太太点了两次才发现小九不在,令哥哥来寻。” “小九要选一个八角灯笼呢。”华苓说:“大哥你看,陈执事制的八角灯笼最好看。” 真是个小孩子脾性,大郎笑着摇头,将华苓抱起来:“陈执事年年都绘八角灯笼呢,一笔字确实颇好。”问老仆道:“陈执事现在何处?” 老仆躬身回答:“回大郎君的话,陈执事现下该在前院绘灯笼面呢。” 大郎点点头,抱着华苓往致远堂走。 “大哥放我下来,我还未曾选灯笼呢!”华苓立刻挣扎起来。金瓯金瓶笑意盈盈地跟上了,心道还是大郎得用些,不然怕不是九娘子还得在后廊徘徊半日。 大郎轻轻拍华苓的小脊背,斥道:“那廊上的灯笼各个都有你这般大,你能举起来否?” 华苓一撇嘴:“我不自己举,我挂在廊下便甚好。” 大郎一挑眉:“狼肮阔大又有甚用。若是小九听话呢,大哥便去与陈执事说,令他制一盏精致的小灯笼与小九。若是小九不听话呢,便连大灯笼亦无有了。”大郎想想又补充道:“那小灯笼必以顶顶好的细木条为骨,顶顶好的薄绢蒙面,陈执事雕工极好,还可雕出花枝一般精美的执柄,绢面绘上顶顶好看的嫦娥奔月、玉兔捣药图。” 这个大哥,连恩威并使都会啊! 华苓翻了个白眼,却又偏偏对大郎所描述的量身打造的灯笼很心动,终究还是屈服在大郎的淫威之下。 凡是大日子里,一家大小必是要一早聚集到家主、主母居住的致远堂的。正房的主厅和偏厅都被牟氏令人布置了高椅圆桌,摆上舒舒服服的椅垫、备好各色糕点果品酒水,便令儿女们和姨娘们各自随意闲话玩乐。 华苓进了正房,看到的便是几个年纪小的姐姐领着四郎在玩十来个小泥人,笑声连串。姨娘们和大的姐姐们分散在正厅和偏厅,作几堆闲话说笑,桌上放了各色甜咸馅料的圆饼、五色瓜子,还有正当时令的大串葡萄、西瓜、梨子等水果,甚至还有金黄金黄的,从极西之地运过来的哈密瓜。 她一时间停住了脚步,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大郎摸摸小妹妹的头,笑道:“小九怎的了?贪看廊下灯笼时不怕,这会儿倒怕太太责罚你了?” “小九知错了。”华苓吸吸鼻子,赶紧穿过兄弟姐妹和来往穿梭的仆妇们,到牟氏跟前福身,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太太万福。太太恕罪,小九来迟了。小九在回廊上看到许多灯笼,各个都很好看呢。”三郎和七娘却不在牟氏跟前,刚被丫鬟奶娘们抱到内室去用午食了。 牟氏也禁不住想笑,这个小不丁点儿心思脾气都古怪,但连牟氏都觉得她又乖又听话,最重要的,是很本分。说是在廊下看灯,就必是看灯不假了,就这么件透着呆气的事,当主母的还不至于会生气。便笑道:“何曾生气。小九与兄弟姐妹一道玩耍罢,饿了便令厨下作些清淡食物填一填。今日团圆宴还在后头,只是须待老爷归家,方好开宴罢了。” “小九知道了。”华苓又福了一福,笑眯眯地退下,心想今日牟氏还真是和气。应该说,这段时日以来,牟氏对她都挺和气的。她却不知道,牟氏是眼看着她是个乖巧本分的孩子,而七娘对她也颇为另眼相待,这才想着,令她给七娘作个学中玩伴儿也不错,于是看她才顺眼了起来。 华苓也没有多想,反正牟氏对她和颜悦色总好过黑口黑脸咯,这世界上不是什么事情都要扯个清清楚楚的。 大郎牵上华苓的手,领着她到二郎身边。二郎在看着六娘、八娘和四郎玩小泥人,泥捏烧结的小泥人各个都用油彩画了脸容衣裳,生动趣致。二郎和六娘都是陈姨娘所出,亲亲的两兄妹都是浓眉大眼的,颇为肖似。四郎刚刚抓得紧稍重的物件了,拿着泥人四处乱扔,嘴里叽叽咕咕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大郎问华苓:“小九要不要玩泥人?” 八娘听见了,就有些不情愿,这是她姨娘托仆役从专门从金陵城里的玩器坊购来给她和弟弟玩的呢,一套是二十四个的。掺了六娘一道玩已经快不够分了,四郎又摔了几个,哪里还有得分给九娘嘛。 华苓就摇头:“小九不爱玩泥人儿,大哥说好了给小九做灯呢。”说着警惕地看大郎。 “哈哈哈,大哥答应了的事怎会反口。方才便遣了人去寻陈执事了,待天色四暗,小九必定就能提着灯笼四处游玩了。”大郎抱起华苓:“走,大哥教小九下棋去。” 大寒从牟氏跟前换出来,正要趁着空闲赶紧去厨下用个午食,还未走几步就被金瓯喊住了。 “大寒姐姐,我们九娘子让我把这个给你呢,说是仲秋节日,也盼着大寒姐姐平安喜乐。”金瓯奉出一个小绸布包,打开来是两枚金打的梅花耳坠和一支素面金簪,虽然是素面的,但形状很精致,用料十足。 大寒一看就知道是金陵最大的银楼金月堂的出品,放在小户人家都能当传家宝了。她受宠若惊地摇手不肯收:“我也不曾做过什么,九娘子太客气了。” 金瓯包起耳坠认真地塞到大寒手里,笑着小声道:“大寒姐姐就别推辞了,那回我们九娘子四处碰壁,只有大寒姐姐赠了一瓶药,九娘子牢牢记着呢。辛嬷嬷擦了药好得很快,也是感激你的。难不成,你以为九娘子的感激还不值得这点东西?” “怎么会!就是太贵重了些……”大寒依然有些犹豫,平常她在太太跟前服侍,这个等级的赏赐一年里也就能得一两回。 “安心收着吧,这是你应得的。”金瓯笑着去了。 谢丞公午后便从皇宫里宴罢归来了,一回家就先把儿女们召到跟前,一人给了一个锦囊,内里是特意寻了好玉,请好工匠按儿女们的生肖属相雕琢的小挂件。牟氏也得了一套品级极高的金镶羊脂玉头面,当下便笑容满面。 玉是剔透的青玉,难得的是雕刻的工匠不仅手艺好,还颇有巧思,不是一昧按照市面上流传的呆板图样雕的,三郎和七八.九都属鸡,结果四枚挂件都不重样儿。 牟氏笑道:“老爷这回竟是叫匠人脚打着头赶工的不成,怎地这会儿才把好东西拿出来,没的叫孩儿们等得心焦。”丞公每年春节仲秋两大节日都会为家人准备一份礼物,往年总没有送的这般迟的。 谢丞公哈哈笑,十分得意:“阿娜你莫要小看它。打制这玉件的是声誉极隆的大匠鲁高崖。他隐居在那城北合道斋中,却被我知晓了,便悄悄寻上门去,令他帮个小忙。旁人还请不到呢。” 牟氏“哎呀”一声,笑容更盛了:“竟是鲁高崖大师的手笔!老爷真真是有心了。”鲁高崖是先皇时候便声誉鹊起的制玉大手,出自他手的玉件千金难求,但早在十年前便金盆洗手,隐居山林去了,想不到却被谢丞公寻了出来。 物件再贵重也是有价的,难得的是这份心意。 华苓摩挲着玉鸡不起眼的小角落里,那里是一个小小的‘苓’字。 这是她的名字,她是谢丞公府的谢九娘,她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家主在座,仲秋大宴便可以开了。仆妇们陀螺儿样将一道又一道精心烹饪的菜端上来,看得人眼花缭乱。每当这个时候,华苓就深恨自己的肚量太小,还没有把好吃的菜尝遍就塞不下了。 席上有这么个吃饭香甜的小孩儿,大家都会忍不住多吃几口饭的。牟氏发现七娘看到九娘自己坐着、自己捧碗用饭之后,也闹着上了桌,捧着碗用得有模有样的,又带得三郎也肯安静坐上桌了,心里不知多欢喜,看九娘也越发顺眼。 天公甚作美。太阳落山、暮色四合的时候,一轮圆盘明月就高高挂在了天上,凉风徐徐。 府中各处悬挂的灯笼都被点燃了,处处灯火璀璨,辉煌之极。 谢丞公夫妻在庭院里摆上供案,领着儿女辈拜过月亮,便坐着一边闲闲说话,女孩子们聚在一起,小声说大声笑的,热闹得很。劳碌了大半年,阖府下人无论供职在什么位置上,都各各分得了酒肉果品等,松闲下来,与家人团圆。 大郎消失了一阵,然后领着几个仆役,拿着十来个精致的小灯笼回来了,兄弟姐妹们人手一个,一时间满院灯火乱晃,谢丞公摇头失笑,但还是赞了一句:“大郎甚有为兄风范。” 华苓是最后一个拿到灯笼的,果然是一个细木架子、覆薄绢、提柄雕花的精致灯笼,上分六面,有一面画了幅仕女对月图,其他五面用遒劲风流的行草提了一首李太白的长诗: 晴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大郎蹲下身,笑眯眯地摸着华苓的头小声告诉她:“小九的灯笼是陈执事精心做的,是最好的。嘿,大家的看起来都是一样儿的,但是嘛,嘿嘿……反正,原本想要灯笼的便只有小九一个。” 华苓提着灯笼,将那灯笼六面滴溜溜一转,明亮的烛光从里暖暖地耀出来。 她抬眸看去,笑眯眯蹲在她跟前的大哥眉目清朗,眸里是满满的爱护之意。十二三岁的少年身量未足,但已经有足足的长兄风范了。 她揉揉眼睛,上去在兄长左右脸各响亮地亲了一口。   ☆、第13章 相公王家 13 王谢有通族之好。 仲秋翌日一早,王磐便携着妻儿登门来了,后面还跟了一串儿年轻孩子,连带着仆婢箱笼,足足坐了四辆马车。 牟氏早早领着儿女们在丞公府大门口迎着,华苓虽然只有五岁,也被提溜着穿得隆隆重重地站到了大门口。 王磐骑着高头大马行在车队之前,穿一身精精神神的靛蓝色骑服,容长脸,凤目高鼻,一双眼极其明亮,初看似是满含凌厉,再看却又是分外温和。便是犹坐在马上也能看得出他身量颇高,整个人一举一动间端凝合度,文采气质一流。 刚好被金瓯抱着的华苓悄悄打了个呵欠儿,在一堆儿安静得可以说是肃穆的人里面特别显眼,王磐的视线便在华苓身上停了一停,狭长凤目中闪过一丝真切的笑意。 哎呀,不雅的动作被客人看见了,还是这样一位美男子。华苓脸都热了,默默地把脸埋到金瓯肩膀上。 这位便是和谢丞公齐名的,当朝四公之一相公王辇的嫡长子,说不定会成为下一任相公的人。他的相貌很好,但在天生的好相貌之上更有一种难言的威严感,华苓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久居上位,令出必行的人才会养出的一种气势。 这种气势在谢丞公身上也很明显。 华苓听小丫鬟们说过这位王大郎的事迹。 泽帝爱他文采武功,两年内连下了两回召请令,愿以正六品官位相待。但王大郎两次都推了,还写了一篇《山居中人陈情书》呈上。 那是一篇灵气四溢、情意殷切的好文章,泽帝一看便击节赞叹,说“文思晓畅,风流跌宕,王家大郎实乃仙翁座前人也。”终究不再以王令相逼,又令人将王磐这篇文章传看天下。此事之后,王大郎在民间声誉更高了,天下读书人无不以他为榜样。 华苓想,王大郎现在在读书人中间有这么高的声誉,下次再被皇帝召请的话呢,岂不是要以六品、五品官相请?似乎就算是正经科举出身的状元,入朝为官也要从七品做起呢…… 王磐身侧跟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看起来便和王磐有五六分相似,只他俊朗英气的眉目间尽是笑意,令人顿生好感。 这应该便是王家二房的嫡长子王砗。 王家在金陵经营了数百年,族中优秀子弟无数,入朝为官者也很多。但在王孙遍地、风流辈出的金陵城中,要提起人物最俊秀、文采最风流的少年子弟,王家嫡支的王磐和王砗便是其中佼佼,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几个人之一。 华苓想起了在丫鬟嬷嬷们闲话的时候听到的只言片语,民间传诵王谢子弟“五岁能诗、十岁能文、服紫绶玉、平步青云”,王谢府邸“画栋雕梁、鼎食鸣钟”,王谢女儿“着锦衣霓,美若天仙”,林林种种的传闻,在她这些日子的观察里看,倒有一半算得上是实话。 如此花团锦簇,相比起来别说金陵城中的其他大小家族,便是如今的皇家子弟,比起来也怕是略有不如些。毕竟是从多少代前的祖宗开始就在努力积攒家底了,就算起初全世界都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无数代积累下来,传承不断,要是没有现在的光景才不正常吧? 她微微一笑,看着王大郎跳下马匹,急步迎上牟氏,扶住岳母大人的手,笑道:“小婿来迟了,岳母赎罪。今日修儿一起身就闹着要来外祖家呢,一路上不知念叨了多少回。” 牟氏上下打量女婿儿,脸上笑容都堆不下了,连声道好,又踮起脚向车队张望:“修儿和蓉儿在哪辆马车上?一路奔波怕是累得很了,蓉儿的蓉园和前院的风园都已经打扫得整齐洁净,这回你们可得住上十来日方许回去!” 王砗也抢上来,笑眯眯地叉手朝牟氏行礼道福:“数月不见,世伯母依然风采健朗。” 马车停下,第二辆车中,先是一个八.九岁的俊俏小郎君跳了下来,他穿一身宝蓝色的圆领袍子,头发高高在头顶束了个髻,以白玉带相扣,唇红齿白,连根发丝儿都是整整齐齐、妥妥贴贴的。相比王磐王砗充满了男子气概的英气俊朗,这小郎君漂亮得更像女孩子反装的。 这小郎君却没有即刻上来拜见牟氏,而是回身看着两名侍婢轻轻巧巧的下了马车,又取下了锦绣面的踏凳,扶下来两名面容娇美的少女,这才齐齐上前见礼。华苓这才知道,这是王家三房的王磷、王霏、王雾。 前一辆马车里,王磐已经回身扶出了一名二十一二岁的年轻美妇,她快步迎上了牟氏,呼道:“娘,娘,蓉儿回来了。” “娘看着我儿似是瘦了!日间照顾筑之和修儿,还要主持中馈,当颇为辛劳罢?”牟氏上下打量女儿,摩挲着女儿的面庞,眼里闪着泪光。 “没有的事,家长辈和叔伯妯娌弟妹都是脾性温和好相处的,修儿也听话乖巧,女儿日子顺心着呢。”谢华蓉含笑说着,又回身抱过王修:“修儿来见过外祖母。”又问:“三郎和七娘怎地不见?” 牟氏便道:“他们身子弱呢,不敢放出大门口来吹风,和老爷一道侯着你们来。” 王修实际上和谢四郎差不多年纪,但生活水平明显要好上两三台阶不止,一个锦玉堆成的小人儿,养得白白壮壮的,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珠到处去看,活泼可爱。这孩子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外祖母”,立时哄出了牟氏一连串的“心肝宝贝”,抱着就舍不得放下手了,这才想起叫大郎领着弟弟妹妹们上前来和客人们相见,又是一番好热闹。 华苓人小,忙乱间也没人顾得上理会她,便到处乱看。她忽然看见那几辆马车的轮子都套着些黑色两寸厚的圈子,不由一愣,那是……减震用的橡胶轮子? 原来,这年代已经有橡胶车轮了么? 她上前两步想要细看,却被金瓯一下抱了起来,急道:“九娘子,这儿人多又杂,可不要乱走,不然被人拐子抱走了怎生是好?” 金瓯说着,紧紧抱着华苓快步跟在一大群姐妹之后,直走到了前后院中间的临水曲廊上,才肯将华苓放下来。 华苓在地上走了两步,回头不满地撇她一眼:“金瓯姐姐,大门口都是我们家的人,哪里来的人拐子哟。我不就是想看看,方才我看到王家的马车轮子,好像和我们家的不一样呢。还没有看清楚,就被你架回来了。” 金瓯只是笑,她不就是怕九娘子呆气又上来了么,要是非要犟起来,在大门口闹着看别人家的马车轮子,那该有多不好看。只是蹲下身安慰华苓道:“马车轮子还有许多机会看呢,王家郎君诸位会在府中小住一旬日,待闲了婢子便再同九娘子去前院看个仔细。” 骗小孩呢,姐妹们都被管得严,哪里能够随便到前院去。华苓撅起嘴,背着手往致远堂走。 说起来王家嫡支的大宅就在金陵城西,架马车来一趟也不过要一个多时辰而已。但是大家族规矩多,特别是长子嫡妻要主持中馈,看顾长幼,不可以轻易离府,硬是搞得一年最多只能回个娘家一两回。 这年头当人家媳妇真难啊。 王磐领着妻儿弟妹与侯在致远堂正厅中的谢丞公见过了,又各各散了见面礼,这才相坐叙话,一堂融融。 牟氏和谢大娘领着小娘子们在偏厅叙话,华苓对她们说的谁家嫁娶谁家宴会之类的事没有兴趣,便悄悄地滑下高椅,溜到了正厅。谢丞公高坐主位,正在和王磐谈论各家子弟进学的问题,下面大郎二郎和王砗王磷都在安静听着。 王磐一下就认出了华苓,眼露笑意。小娘子当着他的面儿打了个呵欠儿,发现自己被看见了之后,还懂得羞,把脸藏起来。这事儿怕是能记很久了。 谢丞公对华苓在门边伸出半张脸窥探的举动好气又好笑,伸手道:“小九,来爹爹这。” 好嘛,接上头了!丞公果然是个好爹,她瞌睡就给送枕头!这些日子,华苓时不时地找个机会在谢丞公面前刷点好感度,感情嘛,都是处出来的,现在她和这个爹爹之间的感情深厚多了。 华苓小跑步过去,被谢丞公一把捞起放在膝上,眼神慈爱地摸摸头:“小九为何在此?” 华苓说:“小九愿听爹爹与诸位哥哥谈论国家大事。” 男人嘛,谁不喜欢被异性以崇拜的眼神称赞“郎君真乃能成大事的英雄豪杰也”。华苓这马屁儿拍得在座诸位浑身舒坦,就连年纪最小的王磷看华苓的眼神都温和了许多。 谢丞公越发好笑,早知道小女儿十分聪慧,却不知是这样的会说好话儿。 王磐笑道:“九娘甚娇憨聪慧,将来提亲的人家怕能把门槛踏平,岳父有忧了。” 说是有忧,其实是大大的喜。女婿儿也很会说话,谢丞公乐得很,面露得色,摆手道:“罢了,小九生性顽皮,何至于此,何至于此。”话是颇有两分谦虚的,但谁都能看得出丞公是如何得意,没见他三缕胡子都快吹起来了吗。 华苓暗暗翻个白眼,看这一个脸皮厚一个假谦虚的,开诚布公说话不好嘛?果然是政客本色。 多了小不点儿华苓只不过是小插曲,谢丞公和王磐很快谈起了他们真正关注的事,却是国计民生无所不包。 华苓第一次了解到,原来谢丞公在朝廷中,主管的是商事和农事,包括各地和边境贸易、耕种四时等关系国家根本的问题,而王相公主管的是国家人事选拔和律法修订、执行,同样是干系极大的内容。除了这些特别核心的内容外,凡是事关家国的大小事,二公也都有监察处置的权利。 这是妥妥的两位位高权重的丞相啊。 除了王谢之外,辅公朱成诲和弼公卫秋分管丹朝四境驻守的大军,如今丹朝国土广阔,四境大军怕不是能有两百万之数,这是非常庞大的一股力量,就凭这一点,辅弼相丞四公的地位相当,就是合理的。 华苓听得很入神,现下四海升平,国家民众都算得上富足,丹朝国力强盛,这是个很稳定的时代。依据男人们谈论的只言片语,她迅速在脑海里构架出了丹朝朝廷的生态圈,不由惊叹。就算她通读过中国上下五千年历史,也没有见过比此刻的四公权柄更大的官员。 华苓觉得更有意思的是,丹朝开国至今传到了第五代泽帝,而一品辅弼相丞四公也传了好几代了,钱朱卫王谢这五个姓氏未曾改变过。 丹朝除了帝后二人被定为超品位阶之外,皇帝可以封自己的儿子为亲王郡王,也只是正一品正二品,和四公位阶相当。亲王可以有封号、有领地,有很高的食禄收入,但是只有名义上的统治权,实际上不能干涉领地上的治理—— 那是相丞二公的工作。 这样一来,皇室钱氏除了皇帝和太子之外,其他王孙基本是完全被排斥出了朝廷的政治圈,相比之下,四公家族有无数子弟入朝为官…… 与其说辅弼相丞四公是辅佐皇帝治理天下的能臣,还不如说,这个天下,是一个钱朱卫王谢共治的天下。 “钧天监已经出了报章,今年天冷得早,怕是北方要遭严寒。如此跤马人打马南下劫掠的时日也必会提前,北线卫秋的压力不小。” 华苓听到谢丞公话里有忧虑,不由集中起精神。 “岳父说的是。丰州以北一入十月便雨雪齐袭,早早封冻,粮草队伍若是出发晚些,便容易被大雪堵在路上,寸步难行。” 王磐肃容说着,一声叹息:“若是百年前大匠奇鸥的筑路之法流传了下来,我大丹便能将宽阔平坦的大路一直铺到边境,军马畅行,粮草无忧,谁人还敢犯我?” 华苓立刻竖起了敏锐的天线,筑路之法,能够将国境内全部连通的路,这难道是科技水平落后的古代人能够做到的事?她总觉得自己隐隐嗅到了同类人的气息。 但是这个问题颇为敏感,华苓不能开口询问,男人们已经将话题又扯到别处去了。 算了,华苓安慰自己,今天已经收获了很多信息,她现在对大丹的了解已经深了很多,而且——前面丫鬟们说,王家大郎呈给皇帝的那篇文章叫什么? 《山居中人陈情书》。 华苓仔细看一眼正在以非常专业内行的态度,和丞公交流对海上贸易的观点的王磐,在心里哼了一声,表里不一,矫情。   ☆、第14章 小九提问 14 口水再多也会有个暂时枯竭的时候,谈话告一段落,王磐转眼看到了华苓出神的样子,白面包子一样圆乎乎嫩生生的脸蛋上,一双眸子竟闪着颇为沉静睿智的光芒,不由放轻了声音笑问:“九娘在思索着何等样严肃的疑问呢,竟如此殚精竭虑?” 逗小孩儿呢? 华苓回过神,先是抬头看谢丞公一眼,见爹爹也颇有兴致地看她,便随口道:“小九在思索,方才爹爹说,金陵城周近驻军有三万。” “嗯,三万,然后呢?”王磐继续问,他有预感,这小娘子很可能会说出很有意思的话来。 大郎已经笑了,他对华苓更了解些,小妹妹一是喜欢美味的食物,二是喜欢漂亮的东西,说的定然不出这两种话题。 华苓便伸出十根白萝卜一样的小指头,点着说:“一个人,食一碗饭。两个人,食两碗饭。三个人,食三碗饭。四个人,食四碗饭。” 坐在最下的王磷听到这里已经有点不耐烦了,数数谁不会啊,他五岁的时候已经能数到五百了! 华苓看到了王磷的不耐烦,笑眯眯地看他一眼:“三万人,食三万碗饭。厨娘说,一口大锅能炊二十五碗饭,一口小锅能炊十五碗饭。小九在想呢,若是全用大锅炊饭,要多少锅呢?全用小锅炊,又要多少锅呢?若是大锅一半,小锅一半,又要多少锅呢?王三哥,你知不知晓?” “全用大锅,则……”王磷呆了一阵,涨红脸说:“若是与我一把算盘,现下便能算出来。”华苓点头不说话。 便是谢丞公和王磐,听完华苓的问题也都呆了一呆,这问题不难,但是他们也总要拨两下算盘才能算出。 大郎想了片刻,爽朗笑道:“小九聪慧,如何想得到这样的数问。若是全用大锅,便须一千二百口,全用小锅,须两千口。各用一半,便各须七百五十口。” 华苓拍手掌赞大郎:“大哥是顶顶聪慧的。” 大郎摆手笑:“如何就是聪明,大哥不过对算盘熟悉些,在脑海里推算了一回。小九亦学过以算盘计数了?” 谢贵已经迅速地摸出一把小木算盘打了一轮,乍舌看华苓:“老爷,大郎算得无差。九娘子如何便想得出这般复杂的数问来?” “小九乱想的,小九也算不出数来。”华苓笑眯眯的说,以安慰的眼神看犹在揪着眉思考的王磷一眼。王磷已经不敢再小看华苓了,听得她说自己也算不出来,一下心里就舒坦多了。 王磐惊异地看华苓一眼,小娘子提的问题算不上难,但能在短时间内组织出一个完整的数问来,又能叙述得有条有理,这心思之灵动就很少见了。他有点眼热,朝谢丞公笑道:“岳父好福气!小婿盼着日后也能得一个九娘般聪慧的女儿才好。” 谢丞公乐滋滋地应:“会有的,会有的。”当爹的最骄傲的是,不就是儿女聪明懂事会孝敬嘛!原本他这个年纪,若是儿子争气,早该连孙儿女都有了才是,不过现在大儿子心思敏捷,小女儿又乖又聪明,也不差什么。于是谢丞公开始寻思,什么时候带儿女去好友面前显摆显摆。半生在朝堂上打拼,求得不过是一个荫蔽子孙,泽被后人么? 招待贵客照例是要盛宴的,这回是男人们在正厅开了一围,牟氏陪着大娘和王霏王雾一桌,谢家女儿实在是太多了,不得不又另开了一桌,只有华苓因为能带着七娘好好吃饭的缘故,被提溜到了牟氏这一桌来。 这时候华苓才有些后悔,前面忙着听爹爹和王大郎说的朝廷大事,没有抓住机会旁敲侧击橡胶车轮的问题,现在又被放回女人堆里,得到答案的机会又小了。 问题暂时不能解决,华苓便放到了一边,专心吃饭。 金瓯给她布菜,她自个儿捧着小碗吃得很香,动作流水般从容自在,心无旁骛,连旁边坐着的王霏和王雾两姐妹都看了她好几眼——实在是这小妹妹看起来太乖巧了,她们日常见得到的孩子哪个不是锦绣堆里捧着大的,哪能这么乖这么听话这么省事? 两母女久不相见,牟氏和大娘在席上便有说不完的话,大娘看着七娘笑,眼神极温柔:“离家的时候七妹妹还未曾能走呢,如今也这般大了。上回娘信里说她起了疹子,真把我吓得不行。但我知道七妹妹是个有福气的,必是平安度过的。” “可不是么,那日也不知是吹了什么风,午觉儿起来就见着她脸蛋儿上出疹子……”于是两母女便就着三郎七娘和王修的种种生活细节说了起来,滔滔不绝的,越说越是精神。 华苓一路竖着耳朵,想到听到有关那马车轮子的消息,但是通篇都是家长里短,她很快就觉得自己耳朵要生茧子了。 女人啊,真是可怕的生物。 王霏和王雾眼看着也有些不耐烦,便由王霏道:“世伯母,大嫂,都说丞公府的后花园处处胜景,霏儿和雾儿能不能就便去览看一番?”王霏今年十二岁,身姿纤长秀美,穿一身粉色笼纱齐胸襦衣,乌鸦鸦的头发梳成了堕马髻,零星点缀几样饰物,整个人便如一枝初春盛放的早桃花般,清雅秀丽之极。 她一说话,华苓就抬头去看她,实在是这位姐姐好漂亮,声音也柔润婉转,一举一动更是没有丝毫烟火气儿,是她这么久以来见到的第一个可以称之为绝色美人的女孩。 绝色么,容颜自然是一等一的重要,但如果气质修养不够好,是怎么也耐看不到哪里去的。 “如何不行!倒是世伯母的错,忘了你们小孩子都爱动呢,如何愿意被我拘在这里。”牟氏慈和笑道:“我们家小娘子多,你们年龄相近,必是说的来话的。” 七娘实在是还小,也谈不上有如何周全的接人待物,牟氏便令二娘带着妹妹们,领着王家二姝去往后花园观景取乐,小娘子们连带着丫鬟婢仆,浩浩荡荡的二三十人开进后花园。 这阵仗实在是有点大——说起来,金陵城中人家儿女多的也不是没有,但像谢丞公一般一生九个的,还真是没有…… 华苓懒洋洋地跟在姐姐们后面,顺着曲曲弯弯的回廊走着。听见前面四娘抢着说话:“霏姐姐、雾妹妹,我们府里后花园景致最美的地方少说也有十二三处呢,那飞瀑阁的山石藤萝瀑布最是清幽,那清凉湖边的九曲亭上可以望湖光水色,还有……还有……” 滔滔不绝。 然后华苓就听到王霏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否地打断了四娘,浑若无事地把话题拐了个弯儿:“这样么……苇妹妹,我前些日子见到了秦夫人,她说你的琴艺已臻入室,从那时起我就很向往,很想要亲耳听听呢。” 二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这有何难?便令侍婢去搬琴来罢了,正好这旁侧便是清幽安静的青萝亭。” 王雾说:“苇姐姐,我姐姐真个是琴痴呢,这回你们总算是遇着啦。”王雾其实是王霏和王磷的庶妹,论起来比谢家四娘小半年。长得娇憨可爱,和王霏感情极好。 于是一行人便顺着回廊拐进青萝亭,丫鬟仆妇们早急步前后打点去了。 王霏不肯落下了七娘在一旁受冷落,又去与她说话,不过七娘也是小古怪脾气儿,一点儿都不热情,说一句应一句的,王霏也不在意。谢四娘当面被塞住了话头儿,一张脸红红白白的,一时间矜持却也不肯搭话,世界总算是清净了。 王家姐姐这脾气真有意思……华苓在最后低着头好一阵笑。 七娘忽然跑到人群最后面,拉住华苓的小手把她带到王霏跟前,说:“这是小九。”八娘看到了,一跺脚就不高兴地撅起了嘴,她比小九更漂亮更会打扮更会说话,为什么七娘总是想跟小九玩,不跟她玩?姨娘可是说了,多跟嫡女亲近总有好处的。 王霏有些惊讶,她还以为七娘就是个冷脾气呢,想不到会对家里的庶生小妹妹这般好。于是对华苓便也高看了两分,微微弯下腰,分别摸摸两人的头,柔柔笑道:“九娘很娇憨可爱呢。” 便是随意一个动作,王霏都做得很赏心悦目,靠近了,华苓闻到她身上笼着一阵淡淡的桃花香。水眸桃腮,乌发堆云,这个女孩子美得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似含着情意。 “霏姐姐真美。”华苓嘴甜地赞,又期待地问:“霏姐姐可不可以让小九亲一口,小九一定会很高兴。” 王霏一愣,噗嗤笑了,轻轻点了一下华苓的小额头:“没想到谢九是个小色鬼儿呀。” 二娘三娘也都失笑,早知道小九是个古怪脾气的,现下居然一点儿都不矜持,闹着要亲别人家的姐姐,真正是生来都没有见过这般古怪的小娘子呀。 “霏姐姐~~~”华苓拉长了字眼儿。 谢小九一张小脸蛋又白又嫩,两颊嘟起婴儿肥,眼睛又黑又亮,小嘴也红润润的,不知多讨喜。王霏也很喜欢她,便俯下身,在她滑嫩嫩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亲,想想不能冷落七娘,遂又在七娘脸颊上也亲了一口。 七娘小脸微红,华苓第一次看到她低下了头去,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 “好啦,你俩乖乖的,不要再闹了。”王霏携起谢二娘的手,说说笑笑往青萝亭去了。 华苓得意得很,果然还是当小孩子好,多占便宜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总是多多亲近美人帅哥的话,以后一定也会成为大美人。 女性的追求不就是这些嘛,漂亮,有钱。而且漂亮比有钱更重要,漂亮了通常就能有钱了,但是有钱了不一定能变漂亮。   ☆、第15章 真诚相劝 15 八娘悄悄把华苓拉到一边。 “八娘?”华苓很疑惑,她完全不觉得八娘能找到有营养的话来跟她说。 八娘竖起个食指,左右看看,小声道:“小九你要小心点呀。” 华苓定睛看了她片刻,唇角微勾:“小心什么?” “你没有发现最近七娘总是来找你吗?”八娘一跺脚,扶着华苓的手臂,告诉她:“你忘了她以前对你总是连眼角都不看一眼的了?她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她是太太的亲生女儿,太太对她呀,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八娘凑在华苓耳边小声道:“你可能不晓得,上回呀,有个叫轻云的婢子,只是给七娘喂汤的时候洒了一点点,把七娘的手指烫出了个针尖儿大的红印儿,太太就大发雷霆,转头就把她杖毙了!” 华苓很配合地吓得瞪大了眼,倒抽半口气:“太太好凶……”她又露出一点羡慕的神色:“若是小九也能是太太的亲生女儿就好了……” “嗳——!谁不想呀,如果我们生来就是嫡女儿,那到哪里都没有人敢对我们不敬!漂亮的衣饰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但是我们不是——”八娘紧紧抓住华苓的手,对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们不是呀!太太看我们,也就跟看轻云一样,小九如果跟小七靠得太近了,小七哪天跌个跟头儿,太太都能把我们吃了!” 华苓瞪着八娘,说不出话。 八娘叹了口气,拉着华苓的手,低落地说:“小七的脾气一直都是很古怪的,谁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小九,八姐姐劝你还是离她远点儿的好,不然,要是什么时候太太要发作人,发作到你身上的话,八姐姐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们都是太太看不上的姨娘生的女儿,要是不互相帮着的话,这日子该怎么过……” “总之小九你不能再这般没心没肺的了,要学会好好为自己打算打算才好,我们当庶女儿的,要是不努力争取着点儿,在这府里面呀,那还有容身之处呀!” 八娘小心地从袖里抽出一张边角绣了蝶恋花的丝帕塞到华苓手里:“小九拿着吧,这是四姐姐专门绣给你的帕子,她说了,小九没有姨娘也没有姐姐,过得很苦呢,连能给小九绣小物件儿的人都没有。竹园那边连个会开花的树都没有,小九的日子一定过得很枯燥吧?四姐姐说了,小九有空的时候可以去找她玩,她可以帮小九补功课哦——悄悄告诉你,我的功课呀,还没开蒙的时候都是四姐姐提前教了我,所以我现在学得比七娘都好呢!” “好啦,我不和你说了,小九你很聪明,我知道你都听懂了。这些话不要告诉别人哦,我只和你说!”八娘听到四娘叫她,遂不再和华苓推心置腹,匆匆跑了。 华苓靠在廊边,低头看看制得特别精致的丝帕,实在想不明白——她看起来,就那么像个听不懂人话的傻瓜? 八娘远远看了华苓一眼,发现她伏在廊柱上,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和四娘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人遇到知音的时候真正是可以陶陶然连时间都忘记的,谢华苇和王霏就是如此,一谈起琴事来就没完没了,你奏我评,我弹你说,越聊感情越好。 王雾并不怎么爱琴,却又不愿意离开姐姐身边太远,便在谢四娘的提议下玩起了双陆,谢四娘似乎又找到了生活的斗志一般,卯足了劲儿陪着玩,毕竟是个会说话的,没多久,看起来也就和王雾好得跟亲姐妹一般了。连带着八娘一起,这两个完全把三五六说话的空间挤没了。 华苓听曲子听厌了就看她们,越看越觉得心里难受。 谢三娘原就是个言拙的,五六又小,于是就显得谢四娘特别出挑。王雾也还小,活泼爱玩,照这样下去,等王雾回家之后,能想起来的谢家女孩大概就只有谢四娘一个了,而且记起来的时候印象会很不错,热情、会说话、会玩,诸如此类。 这是,图个什么啊?怎么说都是有着一半相同血脉的亲亲姐妹,也不是指望她能像同胞的兄弟姐妹一般冷了热了都想着对方,只是在客人面前互相照顾着些,都做不到。 这真的是姐妹吗? 这样小的时候,为了争夺一个朋友的注意力就能完全将姐妹撇到身后,那么,长大了,当谢四娘要面对更多的生活矛盾、更多的利益争端——她会将家族、亲人的存亡放在自己欲得的那份利益之前? 华苓忽然觉得有点儿冷。 父母对孩子的影响太大了,华苓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丞公府里,她常常看得到的母亲就有五个,牟氏,车陈兰红四个姨娘。她们各自生育有自己的孩子,孩子也都在自己身边。 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孩子生来是白纸,父母在上面画什么就是什么,看府里这一群孩子的表现,也就等于看到了他们身后父母的模样。 华苓见过兰姨娘几次,那是个从不多言的女人,年华已经老去,但眼里闪烁着安宁,那让她看起来颇为可亲。她的女儿二娘和五娘平日里也颇为安静,从来不与人争什么,但是心里是有着一套自己的原则的,不该让的不会让,这样的人到了哪里,都会过得不错。 车姨娘么,是个为了躲避麻烦可以数日闭门不出的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字,三娘倒不像是懦弱,但平素不论有事没事,都不会往人跟前凑。 红姨娘么,当初对辛嬷嬷的那一顿暴打已经让华苓彻底看清了这个女人的本质,欺软怕硬,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却又极其会见风转舵,为了保护自己,可以将跟随了自己许多年的忠心老仆随意放弃。 华苓甚至想象得到她平日里会教儿女什么:“你那些个姐姐妹妹都是没本事的,平日里跟鹌鹑似的,不必理会她们!这世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能抓在手里的实惠最重要!凡事都得往出挑了做,老爷那般忙,太太守得那般紧,你们姐妹不紧着往老爷面前靠些,多说些话,老爷有好事的时候哪里想得起你们来!怕是死得尸骨都白了还没发现呢!” 真怨不得四娘和八娘是这个样子……华苓想到了小小的四郎,如今还是一团稚气,再这样下去,变成又一个四娘也很正常。 陈姨娘么,从头到尾都是普普通通的,生的二郎和六娘也是普普通通的,没什么好说。 还有牟氏。华苓对牟氏的感觉比较复杂,这个女人算不上坏,她是对看在眼里的人好,不在眼里的人就连半点心思都不花。 她曾养了大郎六年,大郎虽然是庶生子,但现在已经长成了绝对出色的少年郎,做事堂堂正正,不争不抢不妒不嫉,聪敏勤奋好学,爱护弟妹,华苓确信,如果没有人生早期那六年里牟氏教养的打底,大郎如今不可能是这个样子。 但牟氏依然是女人,有雌性最明显的缺点,她有了自己的亲儿子之后,就半推半就地放弃了大郎,转而将一腔的母爱倾注到三郎和七娘身上。只是都说慈母败儿,这样养下来,三郎想要成才,怕是难了。 最后是谢丞公。这个父亲无疑是极其出色的男人,论在朝堂上的成就,论在家族中的贡献,他毫无疑问是顶顶尖的。就算是为人父亲,他也在尽量做到公平——芍园里诸位讲课的教授都是十分出色的人物,愿意数年如一日地在丞公府中教导小娘子,丞公绝对是其中最大的一股影响力。 儿女众多,他也不可能像后世的父亲那般对人人都呵护备至,但他至少做到了让每一个孩子都吃饱穿暖,能受很好的,在这个时代来说是全方位的教育。 ——钱财名声都有可能在某天离人而去,但知识不会。凭这一点,谢丞公就算得上是个好爹。 而且谢丞公一直强硬地要求儿女必须和睦相处,这是他对家庭的态度,他就像这个府邸中的定海神针。大郎没有因为被嫡母放弃而性格大变,生母过分懦弱的三娘只是性格安静了些,如果没有丞公的一碗水端平,他们怎么可能有依然宜人的性情。 一直到这里,华苓才觉得冰凉的心略略好了起来,这个世界还不是太坏,她的日子也不是太坏的。 总之,等长大了,就找一个和爹爹差不多的男人嫁了吧。 作了个重要的决定,华苓这才回过神来,然后发现自己已经盯着一盘糕点不知发了多久的呆,七娘在旁边看着她,一脸严肃,皱着小眉头。 “七……姐姐?”华苓结了结巴,七娘这是怎么了? 七娘伸出小手,将那盘做成菱形的甜糕往华苓面前推推:“吃。有很多。”说完把下巴昂起来,眼睛高傲地看向别处,一副我看不上这种食物的样子。 华苓差点笑了出声,七娘这是在关心她啊。 真是的,怎么能用这种态度来关心人呢,很容易让人误会的嘛。 华苓两边看看,见美人姐姐和二娘依然谈兴很高,七娘在旁边也是无所事事的样子,便拿了两块糕点攥在手里,跳下椅子,拉着七娘往外走。   ☆、第16章 廊下喂鱼 16 青萝亭建的很别出心裁,是搭了高高的架子,令绿油油、气味清新的绿藤顺架爬成厚厚实实的屋顶,在盛夏里比屋内还要凉爽些。一道藤萝覆顶的回廊从亭子延伸出去,廊下就是从清凉湖引出来的活水,漱漱潺潺,偶尔看得到两三尾金红的鲤鱼游过。 “七姐姐,给。”在回廊的栏杆边,华苓将一块捏扁的甜糕递给七娘,看她虽然表情嫌弃,却接了过去,越发开心,“这个喂鱼,水里有大鱼。” 七娘便将糕点整块扔下了溪渠,扑通一声溅起了小小的水花,然后沉落水底。然后她才看到华苓将糕点捏成了碎粒撒下去,几条小鲤鱼就游了过来吞吃,于是皱起眉,神色有些懊恼,小嘴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 “太太往常喂鱼食。”她似是解释又似是炫耀地说了一句。 华苓小跑步回去,又偷渡了两块糕点过来。“哪,我们一起喂,待会就会有好多好多鲤鱼来了。”她张开双手,划一个大圆:“好多好多。” 七娘脸色有点嫌弃,有点懊恼,但却像华苓一样蹲在栏杆边,开始捏碎糕点往下面撒。 鲤鱼都是贪吃的。 丞公府中各处的水源是流通的,放养的鲤鱼也不知繁殖了多少,随着两小一把一把的糕点下去,游过来争食的鱼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了,简直跟一群大虫子一样,紧紧地挤在两人正下面的一小块水面,看得七娘又惊奇又有点害怕,两只眼睛瞪得圆圆。 糕点很快就消耗光了,华苓和七娘轮流跑回去偷渡了好几次糕点,没有两个人一起去的原因,是怕一走鱼群就不在了。 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的偷渡很能让人产生难言的兴奋和快乐,七娘来回跑了几趟,小脸蛋已经兴奋得通红,一颗朱砂点儿越发红艳艳的。为了赶时间,华苓也跑得浑身是汗,蹲下来的时候都有点大喘气。 其实姐姐们和侍婢们早就发现了两小的动作,只是眼看着两小玩得那般快乐,谁也不忍心出声打破而已。 大郎、二郎、王砗、王磷顺着回廊走过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就是两小头并头,紧紧蹲着挤在围栏边往下看的样子。四个少年郎都是面容俊美、气质上乘的贵公子,已经十五岁的王砗长得最好,英气勃勃,身材颀长,周围的侍婢们都在面容含羞地偷看他。 不巧华苓正在和七娘说:“你看那条塘鳅,好大哦,它的嘴比碗口还大!” 真是生动活泼市井味儿十足的比喻,四个少年郎一下都笑了,很默契地都把脚步放轻。 七娘纠正华苓的错误:“不是,比胡嬷嬷的嘴还大,比簸箕还大!”胡嬷嬷是丞公府大厨房的一个厨娘,出了名的爱偷吃,大家就都说她的嘴大,也不知怎的传到了七娘耳朵里。 王磷正好见过养在猪栏里的猪,总是紧紧挤在围栏前往外要吃的,遂道:“谢家妹妹忒像小猪。” 王砗一下子笑得不可开交,大郎和二郎脸都黑了,哪有这样说别人家妹妹的?!如果不是顾念着王磷是客人年纪又小,大郎二郎肯定已经将他按倒在地一顿好锤。 华苓和七娘回过头。 王砗强按着王磷的头令他道歉,忍着笑意说:“世妹莫怪,阿磷这小子说错话了。快向世妹道歉!” 王磷犟着头挣扎,堂兄硬在大家伙面前这般对待他,让他觉得很没面子,往日出门,谁不称赞他是个最整整齐齐的、俊俊俏俏的郎君? 但是他才九岁,比起十五岁的王砗来说太弱势,挣扎得白玉带束的发冠都乱了,一个翩翩小少年瞬间气质全无。 七娘很生气! 她知道猪是什么,大家都吃的牲畜,又肥又大。王三居然这么说她和小九!七娘子愤怒得胸膛起伏,眼看着就要冲上去打人。 华苓脸色很古怪,忍笑忍的。她不至于为了这么句话生气,相比起来,王砗真是个可怕的哥哥啊,居然这么折腾自己的弟弟!为免七娘撒泼,华苓拉拉她的袖子,小声说:“七姐姐,王三扭的像廊下的鲤鱼否?” 王砗拎住了王磷的后颈衣服,任王磷怎么扭都挣不开,看起来正像一尾被吊起来的蓝色鲤鱼。 七娘眼前一亮,冲上去把手里剩下的半块糕点往王磷嘴里一塞。 全世界都静默了。 王磷嘴里塞着白白的糕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死死瞪着七娘,眼眶慢慢红了。 大郎二郎哈哈大笑,七娘这奇招出的好,解气! 华苓笑得眼泛泪花,她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强烈地觉得,这个时代没有相机是多么可惜的一件事,看王三这般要面子,只要能把他的黑历史拍下来,以后就是妥妥一辈子的把柄了啊! 王砗慢慢将王磷放到地上,扭过头去。 王磷从喉咙里呜咽了一声,反身跑了。 从此王三和谢七结下了血海深仇。 * 牟氏午睡方起,小寒在门口轻声报告道:“太太,大娘来了。” “快请进来。”牟氏高兴地笑起来,然后对大寒说:“到东厢去看看三郎起了没,若是起了,记得让麻嬷嬷先喂他喝一口水,再喂他喝补药。仲秋都过了,天儿眼见着就要冷起来,三郎体质弱,仔细看好勿令他吹了风。” 大寒福福身,赶紧转身去了。 谢大娘听到了牟氏的吩咐,眼里闪过几分忧虑。她在牟氏身边坐下来,看她对镜理妆。牟氏梳的是高锥髻,大娘便亲手从牟氏的描金海棠花妆匣里选了几支鑲红宝石的海棠花短簪,笑道:“娘带这个吧,衬得你肤色好呢。” 牟氏爱海棠,妆盒里常用的头面有一半以上都是海棠花样子的。她一看大娘的选择就笑了,示意小雪帮她簪上,拉过大娘的手放在膝上轻轻拍着,爱怜地说:“蓉娘还记得否?你小时最爱将我妆盒里的花簪一支支拿出来,在床上摆着玩,若是有长短颜色不同的,摆得不合心意了,还要哭呢。真正是个小古怪脾气。三郎和七娘也和你这个大姐姐像,看着乖得很,其实哪一个都不好伺候,为着他们两个呀,我日间真是操碎了心。” 伺候的丫鬟们都抿嘴笑了起来。 “娘~~~”大娘软软地靠着牟氏的肩头埋怨她:“我都这般大了,连孩儿都生了,还提这些陈年往事作甚么?没得叫人脸红。” 牟氏含笑端详大娘,她的女儿生得端庄秀丽,从小呵宠着大的,嫁的是这天下最年少有为的少年郎,生的是日后前程最远大的孩子,将会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牟氏心满意足地叹口气:“娘的蓉儿嫁得好,日子过得好,娘心里就顺着呢。娘这后半辈子,只要将那两个调皮鬼儿好好养大,看着三郎娶了好媳妇儿,七娘嫁了好郎君,早早生了聪慧乖巧的孩儿,娘这一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大娘垂眸想了想,轻声问:“娘,三郎已经足五岁了,怎地不将他送去开蒙?大郎和二郎都在王氏族学开蒙的,我看着学得很好。族学现在也是磐郎管着呢,三郎送去那儿不会有事的。” 牟氏叹气道:“你是不知道三郎的身子弱呢,他是用一口不妥当的饭食都要闹肚子的,日常穿少半件衣衫都要受凉,我哪放心将他放到学里?而且学里孩子多先生少,又不允许仆婢随身跟着,三郎现下连衣衫都还穿不好,一团孩儿气。你爹前些时候也说要送三郎去学里,吓得我一夜睡不好觉,幸好说住了他。我想着呢,家里什么都有,就令他在家中开蒙,请了好先生教,不也一样?三郎是个聪慧孩子,在哪里学得都不差的。也请了良医慢慢与三郎调理着,待过两三年,三郎的身子骨壮健了,便再令他家外去进学。三郎是好孩子,到时再去,与同窗们相处得必也不差的。” 大娘无声叹了口气,半晌不知能再说什么。 牟氏站起身来,要去厨房看给三郎和七娘准备的晚食,大娘便用了个话头儿退出来,慢慢回到了前院,她和夫郎王磐暂住的风院,伴着自己的孩儿王修玩耍了半个下午。 夜里,王磐看着妻子郁色难去的表情,笑道:“蓉娘这是怎了,在爹娘家都这般愁眉不展?” 谢大娘问他:“筑之,我大弟弟在学中表现如何?” “大郎华邵?学里秦教授评他‘心正,敏慧,好学’,说实在的,我亦十分欣赏他。”王磐正了脸色,仔细看妻子一眼,直说了:“你怕大郎太强,阻了三郎的前程?” 大娘脸色微微一沉:“你如何这般看我?大郎也是我亲手抱过、喂过饭的弟弟,我出门前,他与我最亲不过。” 王磐微微一笑,安抚妻子:“蓉娘多心了,我何曾这样看你。”他不再说谢家郎君,转而提起了家族历史:“你嫁入王家未久,许是不知我金陵王氏曾分族两次,次次元气大伤。两次分族,源于在任的族长实力薄弱,无法服众,以致族内矛盾滋生,无法一致对外。分家分族便是衰落的起始。”他意味深长地说。 大娘想要说什么,王磐止住她,含笑道:“你已嫁与我,是我王氏族人。好好教养修儿,早日再为他添个弟弟吧。” 王磐的眼神太亮,亮的几乎刺痛大娘的眼。她终究是柔顺地说:“嗯,妾身明白了。”   ☆、第17章 送别王家 17 说是要住一两旬日,但其实到第三天午前,王磐便领着妻儿弟妹告辞归家了。 丞公府从上到下都到大门口相送,王家的车马已经整装待发。 牟氏握着大娘的手细细叮嘱着保重话儿,而男人们看起来就一点儿离愁别绪都没有,谢丞公背着手说了几句诸如“好好待大娘”之类的话,王大郎自然也是肃容应了。 华苓觉得最有趣的是王三郎,他依然将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的,今日穿一身圆领滚边黑缎袍,白玉带束发,腰悬白玉佩,犹如观音座前童子。王三郎一看到七娘就死瞪了她一眼,七娘又怎会忍气吞声,当下眉心一点朱砂也都杀气四溢,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块白白的糕点,狠狠地朝三郎晃了晃。 王三郎的脸色一下全黑了,红黑红黑交错,一下子连身子都有些打晃。 华苓目瞪口呆,她从来不知道七娘也这么记仇啊! 两边王砗、谢大郎、二郎都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各各无声大笑。 王霏也抿唇笑,原本就是自家弟弟有错在先,又技不如人,居然让比他小了几岁的谢七反击成功,然后身为堂堂的王家子弟还敢记仇,这般小心眼儿——这种事说出去她都嫌丢脸,怎么可能帮弟弟说话。 王霏上前两步,亲热地牵住二娘的手:“苇妹妹,待我回去,得了空闲便下帖子请你来,我们再一道抚琴。”谢二娘浅笑着点头。 谢四娘领着八娘,拉着王雾说话,依依不舍得眼眶儿都有些红:“雾妹妹,真舍不得你走。这个扇套是我亲手绣的,盼你勿要嫌弃。”谢八娘娇娇地拉着王雾的手,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甜甜的说:“雾姐姐,你可不要忘了我和四姐姐哦,有机会我们再一起打双陆呀。”王雾点点头,神态不怎么亲热,接过了四娘赠的扇套,很快回到了王霏身边。 四娘暗暗跺了跺脚,她和妹妹使尽了浑身解数,陪王雾玩了两天,怎地王雾现在看起来还是不冷不热的?王霏都说出了要请二娘去玩的话,王雾怎么也应该和她说一两句才对啊…… 王磐看着两家孩子们感情这般好,依依不舍眉来眼去的,很是乐见其成,笑道:“无需这般不舍,过几日便令蓉娘在家中办起赏花宴,把妹妹们都请过去耍一日岂不是好?” 牟氏眼神扫过家里这一群大小女孩,颔首笑道:“如此却正好,这几年我事忙,宴会也办得少,他们小孩子家正是好玩的时候。” 眼看着一行人就要告辞了,华苓一指王家的马车轮子说道:“霏姐姐家的轮子,不一样。” 华苓虽然还小,但长得可爱,又爱笑,王家众人对她的印象都很好。当下连王磐都注意到了华苓的话,回身看看马车轮子,展颜笑道:“九娘眼神儿真好,确实是不一样的。这几辆马车的轮子上装了棉胶轮套,却是晏河长公主收拢的那些西域工匠新近研究出来的奇物,装上之后,车架行驶起来格外平稳。” 晏河长公主,华苓立刻记住了这个名字。 “竟这般好?”谢丞公立刻就有些注意了起来,他那一日不坐马车?虽然金陵城里处处铺了青石板,但其实石板和石板之间是以灰泥填塞的,所以总做不到完全的平稳,偶尔跑快些便能叫人颠散半架骨头。 王磐笑道:“只是此物还有一个不好处,若是承物太重,便易断裂,浸水太过,又易断裂。” 谢丞公一下又失去了兴趣,摆手道:“罢了,心思倒是新巧,只是不堪推敲。你们这便去罢,又非生离死别,不必作小儿女态。” 王磐笑笑,对谢丞公的反应早有预料。于是便不再多说,令诸人上车,驱动车架去了。 因为客人的到访集体活动了三天,丞公府的大小主人们早就累了,送走王家一行人便作鸟兽散。 华苓回到竹园,想了想,问金瓶道:“金瓶姐姐,晏河长公主是皇帝家的小娘子吗?” 金瓶抿嘴一笑,九娘子的话总是很有意思。她手上在飞针走线,给华苓做着一套深秋穿的厚袄裙,点头道:“九娘子说得不错,晏河长公主殿下是皇帝陛下的长女,皇后殿下所出。太子殿下是她的亲弟弟。” 看看华苓很有兴趣听下去的样子,金瓶回忆了一下,继续说道:“如今是显圣十七年,婢子没有记错的话,太子殿下是陛下登位之后第三年出生的,长公主殿下比太子殿下年长一两岁。大家都说,皇后殿下极美,她所出的长公主殿下和太子殿下相貌都很好,又很聪慧孝顺,所以陛下最宠爱他们。” 金瓯端着一碟糕点进来,后面跟着辛嬷嬷。听到华苓在问天家的事,辛嬷嬷脸上立刻露出了崇敬的表情:“陛下是英明神武的明君,自从他登位之后,年年各地都风调雨顺,边关也很安稳,日子好过着呢。” 原来辛嬷嬷是皇帝陛下的死忠粉呀,华苓听得津津有味,招手道:“嬷嬷来小九身边坐,再多说一点儿吧,这些小九都不知道。”虽然后来的金瓯金瓶都比辛嬷嬷得用些,但华苓总是会对辛嬷嬷更亲近些。 辛嬷嬷眉开眼笑,在榻上华苓身边坐下,话匣子大开地把自己所知道的皇家的事说了一大堆,加上做着针线的金瓶金瓯也时不时插一两句,总算让华苓对皇帝一家子有了些认识。 现下的皇帝家是姓钱的,皇后出自洛阳大姓阴氏,为皇帝生了长公主和太子,都很受宠爱。除了长子长女外,皇帝还有不到两位数的妃嫔,为他生了另三位皇子和三位公主,四子四女,十分整齐。 “采办上的何执事曾经见过太子殿下和长公主殿下,在直通金光门的平安大道上!”辛嬷嬷说得煞有介事:“那一日太子殿下和长公主殿下要到城外的菩提寺去为皇后殿下祈福,前后都有仪容严整、威风凛凛的侍卫开道护驾,太子殿下骑着高头大马,穿一身绣了飞龙的圆领袍服,以金镶玉扣束发,是堂堂的好相貌,路边的娘子们都看住了!如若不是军士们十分威严,许是还有小娘子要上去掷与他香囊玉佩呢!” 华苓听得很乐,眼睛闪闪发亮地追问:“那公主呢,长公主呢?长公主也骑马么?”这年头连秦夫人那样身份高贵的夫人都能自由骑马上街,公主应该也可以吧? “长公主却不曾骑马,她坐在马车里呢。”辛嬷嬷又细细的描述道:“长公主殿下坐的马车不仅雕龙画凤,鎏金嵌玉,连垂挂的帷布都是千金一尺的天青锦,怕是世上再没有第二辆的。何执事有幸在公主掀起帷帘观看街景的时候远远看了她一眼,嗳!那可真是九天仙女下凡来了。” 华苓已经习惯在听完了辛嬷嬷的话之后转头去问金瓯或者金瓶,只因为这两个侍婢总是能比别人知道更多的信息:“金瓯姐姐,长公主和太子去祈福,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金瓯想了想:“这个……婢子记不太清了,大约是去岁四月间,说是皇后殿下有恙在身,久不痊愈,所以长公主和太子殿下就去香火最盛、最灵验的菩提寺为皇后殿下祈福。菩提寺当时闭寺相迎,连闭关修禅的九定大师都被惊动了,亲自为皇后娘娘解了一签。” 光这么听,根本看不出那位长公主殿下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若是以后有机会,希望可以见她一面…… 想到这里,华苓不由又有些无奈,见了又如何,即使那位长公主和她一样又如何?她现下已经在这里了,已经是谢丞公府的九娘子,日日看着的都是这副身子,掐自己会疼,跌倒了会痛,饿了会难受,难道还会有回去的一日? 华苓轻轻地对自己摇头,然后托腮认真地看了金瓯金瓶几眼。 这个年代的世家大族,基本上使用的仆役侍婢全部都是从小采买、培养起来的。她现在真不太能确定了,金瓯金瓶这两名侍婢在来到她身边之前,到底是被谢丞公培养来做什么的?不仅服侍人的活儿样样麻利精到,思维也非常敏捷,见识颇广。如果只需要在府里服侍主人,华苓不认为她们会被教导这么多的知识——以金瓯和金瓶的能力和气度,便是立刻成为大官之妻,也完全能够胜任自如。 难道,丞公是准备培养她们来使美人计么? 华苓的脑袋里一下子出现了无数稀奇古怪的情节,什么赠婢刺杀政敌、将美婢嫁给得力的下属笼络人心,林林种种,于是看两婢的表情都古怪了起来。 金瓶第一次觉得在华苓面前有些不自在起来,小主人一直是天真单纯的,但现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竟露出了几分沉静得像睿智的神色。 她不由侧了侧脸,微笑着问:“九娘子怎地了,一直看着婢子呢。” 金瓯倒是依然淡定,微笑着不说话。 华苓笑眯眯地问:“金瓶姐姐,你们来到我这里之前是作什么的?” “婢子本是要伺……”金瓶顺口就要说什么,一看到金瓯的表情忽然打住了,顿了一顿才垂下视线说道:“婢子和金瓯往前是丞公老爷院子里的二等丫鬟,丞公老爷后来就将我们给了九娘子,令我们好好伺候九娘子呢。” 本是什么?华苓眨眨眼,也没有再问,既然她们不愿说,那也自然有她们的道理,更何况,她谢九不过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而已,没有大人会失心疯到把秘密都告诉小孩子的。 反正,凭自己的能力解谜也是一种乐趣呢,华苓微笑着想。   ☆、第18章 前往菩提寺 18 日子又变得平静起来,华苓的精神都被芍园开设的课程占据,习字、习琴、习礼、习绣…… 除了算术这门课华苓接受起来毫无压力之外,其他的都是需要花心神去学的东西,在丞公的压力下她又不能学得太差,所以每日里从睁开眼睛到闭上眼睛,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了练习上,终究是没有被分外聪慧的七娘和总是加练的八娘抛下太远。 开蒙第二个月,谢丞公检查华苓的大字时终于有两分满意了,但是依然没有把令她每日多写十张大字的话收回。 谁说王公贵族家的女孩子生活悠闲自在? 华苓只能深深的叹气。 终于盼到了休沐日,一大早,面貌十分端谨严肃的宋嬷嬷来到了竹园。 华苓记得在唯一一次到前院校场的时候,曾经见过这位嬷嬷,在丞公面前十分得用的。 金瓯立刻恭谨地将她引进华苓的正房来:“九娘子,这位是老爷跟前的宋嬷嬷。她是来代老爷问九娘子,老爷今日要到城外菩提寺去品茶,问九娘子想不想去呢。” “去!”华苓兴奋得差点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眼睛亮闪闪的。 可以出门去玩,谁不愿意啊? 丞公爹果然是个好爹,有事没事都想着她! 活泼可爱的小孩子就是惹人喜爱,脸上有深深法令纹的宋嬷嬷也不由露出几分笑意,微微躬躬身,和声道:“如此甚好。菩提寺乃是佛门清净地,便请九娘子换一身素净的衣物,头面亦是素雅为好。”她看一眼金瓯和金瓶,又道:“丞公嘱咐了,此去轻车简从,金瓯金瓶却不必跟随,由老身照料九娘子便可。” 辛嬷嬷一听就露出了几分忧虑,九娘子长到这般大,还未曾离开过她身边呢,这一下就是去金陵城外,来回须得四五个时辰…… 华苓毫不犹豫地点头,朝宋嬷嬷甜甜地笑:“那就麻烦宋嬷嬷了,九娘一定会很乖的。”又安抚辛嬷嬷:“嬷嬷你别担心,有爹爹和宋嬷嬷照顾我,一定很妥帖的,你就安心在家里等我回来吧。” 金瓯和金瓶也有些犹豫,但看华苓高兴的样子,便没再说什么,快手快脚为她换上一身黛色襦裙,头发梳成双丫髻,以缀了珍珠的黛色绸带饰髻。金瓯蹲下身,给华苓在腰带上挂了一个小小的青色香囊,含笑道:“九娘子一路平安。”又将华苓一身衣物打成包裹,奉给了宋嬷嬷。 辛嬷嬷终于把心态调整好了,叮嘱华苓道:“九娘子到了寺里万万不可对佛对大师们不敬,如此方能得佛祖护佑。” 华苓不停地点头,嘴上说着“嬷嬷放心姐姐放心”,脚下已经踩了风一样跑到了宋嬷嬷身边,看得金瓯金瓶都忍不住笑。 宋嬷嬷领着华苓一路到前院,谢丞公已经在他设成书房的澜园前站着,背着手,穿一身酱色圆领袍子,大郎侍立一旁。一架清漆油面,没有任何特别标志的马车停在旁边,两匹高头大马格外精神。 华苓一下子就惊喜了起来,迈动小短腿跑过去:“爹爹,大哥!原来大哥也去呀!”仲秋之后,华苓和大郎的感情一日比一日好。大郎隔三岔五下学回来,都会打发小厮给华苓送来些小玩意儿,竹制的风车、一整套几十个的泥人儿、干果糕点,总之他是看到什么有趣的就给华苓买一点。这些小物件花费不多,有的是大郎对妹妹的一份关爱,总让华苓感觉到心里暖和。 大郎笑道:“小九怎地这般高兴?” 华苓将双手背到身后,郑重地说:“小九还没去上过香,所以很高兴。今天要上很多香。” 大郎“哦”了一声,拍拍华苓的头承诺道:“小九放心,要烧多少的香都有,哥哥帮你进香油钱。” “谢谢大哥。”华苓这下才想起,这年代烧香是要上香油钱的,这业务她不熟,更重要的是她没钱。遂又谄媚地朝大郎一笑。 谢丞公看看华苓穿的素淡,满意地点点头,将两兄妹提溜上马车,宋嬷嬷也上了马车坐在一角,又令谢贵大掌事亲自在前面执驾。不过旭日初升时分,马车已经渐渐驶出了丞公府。 致远堂里,牟氏听得平嬷嬷报告,一张雍容的脸上并无什么表情。 平嬷嬷小心的注意着牟氏的表情,眼里有些忧虑,小声的说:“太太,老爷年年都要去菩提寺品几次茶,怎么这次却带了大郎和九娘……”丫鬟们互相交换着眼色,谁心里没有猜测呢。老爷带了大郎,为何不带三郎?带了九娘子,又为何不带七娘子?明明七娘子和三郎才是嫡子女…… 牟氏的表情很平静,只有手里抓成了一团的丝帕泄漏出半分心思。她忽然神色一厉,啪地反手给了平嬷嬷一巴掌,打得平嬷嬷立刻跪到了地上:“老爷的心思,也是你们这些当下人的能揣测的?不过是去城外品个茶,老爷心情好带上个把孩子罢了,带谁不是带?反正我三郎七娘身子弱,我可不会交给他带出去!他也是没办法!” “太太息怒,是卑下想差了,太太息怒……”平嬷嬷被牟氏忽然的怒气吓得不轻,连声求饶。 “都给我出去。”牟氏冷声命令,侍婢丫鬟们立刻无声的退出了房间。待得四下无人,牟氏眸中才露出了极其冰冷的神色。她是这府中的女主人,她亲生的儿女才是这府中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若是有人想要干涉这一点,就不要怪心狠手辣。 木头车轮子轧在青石路上嶙嶙地响,车厢一震一震的,即使铺了几层软垫,也不怎么舒服。但和能够出外的诱惑相比,这点缺点完全不被华苓看在眼里。她适应了一下环境,得了丞公的许可,就开始兴致满满地从车窗往外看。 丞公府在金陵城东,离府便是一段平整干净的道路,两旁是修葺整齐的高墙,这片区域分布的都是高官贵族拥有的府邸,市容非常好。 马车很快驶进了更热闹繁华的区域,道路依然横平竖直,两旁的屋舍开始参差不齐,门面几乎都开辟成了店铺,售卖各种各样的货物,门前还会用高杆挑起亮眼的招牌,招徕顾客。 路上行走的人以男性居多,但女性也不少,矜持些的会以帷帽遮面,也有年纪大些的妇人连帷帽都不戴的,路上的人也不以为异。 大郎早出过门无数回了,笑嘻嘻地一指几十米外:“小九看那里。那个番邦人像不像戏文里讲的夜叉?”那是一个红褐色卷发的高大男子,身穿褐色的短上衣、绷住臀部的窄腿裤和长靴,转过脸来,一脸遮天蔽日的大胡子,眼神很凶。 谢丞公斥道:“勿要吓唬你妹妹。”父亲的怒气是不能承受的,大郎赶紧收起笑容,连辩解也不曾,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好。 “小九不怕,那是眼瞳、发色不一样的人。”华苓回头朝谢丞公笑笑,认真地说:“他们亦有自己的国家和族人,传承。他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 谢丞公面上浮起一缕赞许的微笑:“小九还知道些什么?” 知道的多着呢,华苓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很干脆地摇摇头:“小九就知道这么多,嬷嬷和姐姐们说的。” 华苓的话让大郎思索了片刻,他脸色严肃起来,问谢丞公道:“爹,孩儿听人有言,近来那末卢国主似有不臣之心,近三年内进贡的财物一年比一年更少。” 末卢国,占据的就是前唐时期吐蕃国所在的青藏高原一带。 高原上气候与中原地带相去甚远,空气稀薄,降水又少,宜守难攻。大丹百万兵马久历战火,战力强盛,在辅弼二公的带领下,能将大丹的四境守得牢如铁桶,但在条件恶劣的高原地带上作战,依然举步维艰。 这片壮阔而丰饶的高原地带,从汉至唐再到如今的丹,从来不曾真正地纳入中原人的版图之中。 华苓不再关注马车外的事物,回身坐好,专心地听大郎和谢丞公说话。 “确实如此。末卢国在前唐时乃是吐蕃国所在,彼时吐蕃国力弱于唐,曾向唐称臣。便如如今的末卢与大丹。”谢丞公有了谈兴,缓缓同儿女分说道:“国与国间从无真正和平可言,若我大丹军队得到克服高原气候之法,辅弼二公必然挥师直进,克末卢于马下。反之末卢亦然。三十年前,末卢国主领十万兵马犯我沙洲、肃州、甘州,前任弼公麾下卫叔平将军率兵狠击,末卢十万兵马全没。” 少年眸中光芒如火,却是沉声道:“此后,末卢国向我大丹称臣、进贡三十年。枕畔有猛兽利爪,何能安睡!” 谢丞公缓缓颔首,他知道大郎已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华苓一拍坐垫,大声道:“这样的人太坏了!打怕了就求饶,有了力气又来打!就该把他们都打死!” 话倒是很有气势,奈何小娘子还太小,中气都不足,说话奶声奶气的,听起来倒是好笑的意味更多。父子俩相视一笑,肃穆的气氛一下松懈了下来。 谢成公笑着问:“小九既如此说,面对打不死的敌人又如何?” 华苓嫩声嫩气,却非常认真的说:“世界上没有打不死的敌人。” 华苓虽然小,说起话来却是很有条理的,大郎忍不住跟她辩论起来:“小九你看,末卢国就打不死。” “现在已经没有吐蕃国啦。”华苓一句话就让大郎住了嘴,一时深思起来。 谢丞公对华苓的聪慧越发惊讶,小女儿竟早慧至此,懂得用类似的例子来反驳人,还是一个他刚刚才提过的例子。 不过这是好事。 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长相不够好并不是大问题,心思不够端正也不是最大的问题,脑子愚钝才是。家族庞大,族内人事复杂是很自然的事,若是连看清局势的眼光都没有,不等长大就会被人连皮带骨吞了,也护不住自己的孩子。 谢丞公眼里有极淡的笑意和满意。 此去一路无话。   ☆、第19章 见弼公 19 菩提寺是很不小的一片建筑群,坐落于金陵城南十数里的清幽山间,香火极盛。 丞公府的马车一路驶来,华苓就看到不下十支车队,车马齐整,毫无疑问,都是前往菩提寺上香的高官贵族亲眷。丞公府的马车轻便,套的又是好马,驶得便比那些车队快,一路超车过去,紧赶慢赶,终于在午前驶入了菩提寺的大门口。 一行人下车,一名身穿土黄僧衣的知客僧人早过来见礼,领着一行人从僻静的路避开进香的人群,直入后院,进入了一座格外清幽的小院中。 院中种着几株青松,以木头搭建的三间禅房颇为陈旧,看起来已经有点年头了。 一名慈眉善目的老僧以及一名面相粗豪、身材高大的老人已经站在禅房前的台阶上迎接谢丞公,一看到他,那老人就大笑着一叉手:“赫明总算到了,吾与九定候得心焦矣。”那老僧一眼望过来,眼神平和,相貌慈祥可亲,华苓第一眼就对他产生了好感。 谢丞公背着手行上禅房的台阶,含笑回道:“福清心焦便罢了,九定如何心焦?” 他这话一出,三人皆笑,也不再打机锋,鱼贯进入禅房中。 禅房里没有椅子,大家席地而坐。 谢贵和宋嬷嬷都被留在了院子里,大郎和华苓坐在谢丞公身后,都很有眼色的安静不语。 华苓也不害怕,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的观察老僧和那位老人。九定,九定大师,这不就是前几天丫鬟们才和她提过的,曾经为皇后解过签的那位大师吗?却原来是这样一个慈眉善目的光头老僧,盘腿坐在那里,垂眸似睡非睡,一动不动,也不插话。 另外这位老人穿一身皂色骑服,面色黧黑,一脸粗犷络腮胡,气势凌厉。他跪坐在那里,却总是给人一种紧张而警惕的感觉,似是随时都会拔身突起攻击人一般,实在是凶得能吓哭世上半数孩子。看他面相,总该有五十来岁了,但身板极健壮,比同样习武的谢丞公要悍勇多了。 华苓注意到了他的双手大而粗糙,明显有厚厚的茧子,腰上佩着一把短剑,那剑鞘和剑柄都以脏兮兮的布条缠裹着,并不起眼,但华苓有直觉,那必定是一把锋利的好剑。 真正杀人的物事,总是格外不起眼的。 这位又是谁呢? 一身的气势,这是久经沙场的人?华苓的脑筋迅速的转了起来,能和谢丞公平辈相称的人,打过仗的,难道是卫弼公或者朱辅公?只是他和谢丞公互呼的都是字,而华苓根本没有听过其他三公的名号,到底猜不出是谁。她侧脸去看大郎,大郎正恭恭谨谨地跽坐着,一脸端肃,垂眸看着席下。 看这样子,大郎是知道这是谁的,怎么也不跟她说一声。华苓微微撅起嘴,但大人们在交谈,她也不敢随意出声。 老人和谢丞公说了几句话,这才双目如电朝大郎和华苓扫了一眼,笑道:“大郎也这般大了,神宁气聚,精神可嘉。小的也是你的女儿?我这回回金陵,只领了卫羿,他小子一早便携着弓箭到后山去打鸟,至今不见人影。最是个无法无天的。” 华苓心下微微一凛,起初这位老人给她的印象就是粗豪而凶恶的,但这扫过来的一眼,明明看她和大郎看得极仔细,这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谢丞公哈哈一笑:“你家小子个个皮实耐操,我家大郎是大大不如了。这是我最小的女儿。大郎,小九,向卫弼公见礼。”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卫弼公! 华苓惊讶之余又暗暗叹气,前几日的“礼”课上陈教授才教过了,若是在没有高椅的的房间里向长辈行大礼,必须是要五体投地的,若是初次见面,还需要三叩首。她跟在大郎后面站起来,躬身垂眸走两步到卫弼公面前,跪伏下来,恭恭敬敬地行三叩大礼,口里说道:“谢氏九娘见过卫弼公,弼公万安。” “好,好。”卫弼公笑声浑厚,华苓怀疑他要把屋顶的瓦片震落了:“大郎不错,九娘也不错,难得的是个不怕我凶恶面相的小娘子,胆识可嘉。”他从袖里摸出一把漆黑的短匕扔给大郎,又摸出一块拳头大红艳艳的鸡血石递给华苓,笑道:“匆匆忙忙的身上也没有带什么好东西,拿去玩吧!” “多谢弼公赐物。”两兄妹得了见面礼,再次一拜。 谢丞公一指在旁边睡觉的九定大师:“还不向九定大师见礼?九定大师以武入佛,精研佛法,切不可怠慢于他。” 于是叩头虫两兄妹又赶紧朝九定大师叩首见礼。 待两人行完礼,似睡非睡的九定大师才抬起眼皮,深深看两兄妹一眼,缓缓点头:“不错。出家人不兴俗礼,既受小檀越三拜,便回赠一杯清茶罢。” “多谢九定大师。”两兄妹忙道谢,然后得到了一杯清茶。 九定大师的清茶是盛在极粗陋的褐陶杯里的,自从到了丞公府之后,华苓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般粗陋的食器了。但杯中的茶清香袅袅,滋味却极好。她垂眸细细啜了一口,惬意地眯起眼睛。 卫弼公哈哈大笑:“九定依然狡猾如此,杯茶便换了小儿三叩首。” 九定大师已经重新阖目睡觉去了,也不知是听到还是未听到。 谢丞公倒是微笑,不以为意,转头就和卫弼公谈起了正经边事。 卫弼公领着他麾下的大批将士镇守大丹北部、西部边疆,朱辅公则是掌握着大丹的海军,巡守东部南部沿海。强兵健马,威吓四海,群国俯首。但如果没有相丞二公镇守朝廷,令丹朝内政昌明,经济繁荣,定期输送大批军马、粮草、药物等军需品到军中,二百万大军必定早就风流云散。军力薄弱,大丹就成了一块大肥肉,邻近诸国自然没有不想分一杯羹的,大丹必定陷于连绵战火之中,国力衰弱,如何能有如今的局面。 所以,辅弼相丞四公的职司紧密相连,如果没有四姓四家的通力合作,大丹如今可能已经不叫大丹了。 华苓旁听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原来卫弼公这次从边疆返回都城金陵,是悄悄回来的,官面上没有传出任何信息。怪不得谢丞公出来得也这般低调,华苓恍然大悟。 卫弼公回来是为了催促军粮。时进九月,大丹国土最北的一些地区已经有了降雨降雪封冻的迹象,若不尽早将军粮运送到位,便恐怕会被雨雪阻在路上。谢丞公掌管国内农事商事,手下掌握着一张遍布全国的粮食、商品输送网络,调集、运送军粮正是他职责内极其重要的一部分。 想来,需要通力合作的两大势力么,最上面的头头定期来一次王王相见,也是应有之义。 只是不知道那皇宫中的皇帝是否知道这件事呢? 答案不论是“是”或“否”,都很有意思。 华苓静静听着二公的对话,垂下的眼眸中闪着明亮的光芒。她第一次这般真切地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父亲是这个国家里执掌大权的少数人之一,说一句话就可能改变无数人的生活。 旁听谢丞公和王磐的谈话让她了解了很多这个世界的信息,这一次有机会在这里旁听,以她的见识和理解力,知道得就更多了。丹朝正是生机勃勃的时候,国强军盛,民众富足。她记得后世中国曾经是如何被列强战火铁蹄踏遍,大地上满目苍夷,一切都始于中土人闭锁国门,固步自封。 盼着这盛世绵延下去。深深呼吸一口气,华苓眸中荡漾起浓浓笑意。她很喜欢这个世界,大丹很好,如果有她能出一分力的地方,她绝不会袖手旁观。她又想起了那位晏河长公主,长公主收拢了西域来的工匠们在研究橡胶制品。 总之,有许多人在为这个国度的繁荣努力着呢。 不知不觉间,华苓一杯茶已经喝完,九定大师睁开眼,朝她点点头。 华苓微微一愣,九定大师明明闭着眼睛,怎么知道她的茶喝完了?她看大郎一眼,大郎专心听长辈说话,手上依然捧着茶。 谢丞公回过头,含笑朝华苓道:“小九茶喝完了,这便出去吧。到外面,让谢贵和宋嬷嬷领你去上上香罢。” 华苓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大人在用茶来计算他们可以停留在禅室内旁听的时间。她立刻就后悔了,为什么要喝这么快啊?大郎还捧着茶,爹爹和大师就不赶他走! 不过,虽然很不情愿,华苓还是乖乖起身退出了禅室,在这些真正说一不二的人面前耍小心眼,对她不会有任何好处。 鼓着脸颊跳下台阶,华苓愤愤的想,九定大师看起来是在睡觉,但一定是在偷偷的撩着眼皮看她呢,不然又怎么可能在她刚把茶喝完的时候就发现了? 弼公说的对,九定大师真的太狡猾了! 小院里很清静,谢贵和宋嬷嬷一时都不在,华苓也不敢随意往外走,怕迷了路,只得托腮蹲在地上发呆。 嗖——! 华苓一惊,垂头去看,却发现一支黑翎羽箭颤颤插在了离她的鞋尖不到一寸的地方,入地三寸。 谁这么欺负人! 华苓腾地站起身,心里怒火已经哄一声烧了起来。 她带怒抬眼一扫,在她正前方,禅院那八尺高的土墙上,高高站着一个穿皂色紧身骑服的少年,最多十一二岁,一头黑发用布带高高束成一束。 他的眼睛是褐色的,透着凶兽一样狂野的光芒,看到华苓站起身怒视着他,他眼中火焰一样燃烧着的光芒更亮了,忽然持弓搭箭,弓弦拉满,再次对准了她!   ☆、第20章 横的怕楞的 20 “妈.的你神经病啊!”华苓已经气得口不择言了,或者也有吓的,她蓦然破口大骂:“有本事你把我射死啊!平白无事欺负我一个小孩子算什么!” 那少年一双褐眸紧紧钉在华苓身上,突然开口,声音却是沙哑的:“我要射第二箭了。” 华苓一双手死死握成拳头,气得发晕,脚下却毫不退让:“射啊!你射啊!射不死我算你本事!” 嗖——! 第二箭,依然精确的斜钉在华苓脚尖之前,这次相距更近了,不到一寸。 华苓硬是半步没退,身子也站得稳稳的。她垂眸看那支箭一眼,上好的黑翎箭,箭身漆成不反光的黑色,上面还开了血槽,毫无疑问的绝杀利器。 她冷笑起来,脚下穿的软缎鞋踩上去,将箭翎一端狠狠踩进地里,毕竟是木制的箭身,另一头又是实实在在地插在泥土里的,箭身吃不住弯力,从中踩折了,发出一声轻轻的咔嚓声响。 墙上的少年耳朵微动,听到了那声轻响,他微微眯起了眼睛,重新仔细盯着华苓打量了一眼。 华苓高高地昂起头,往常一双总是笑意盈盈的眼眸烧得亮如天上星辰,她高傲地说道:“好,很好。两箭了,这全天下就你一个最有胆识,箭术最厉害,凑够三箭吧,没有三箭,怎么能显出你的威风赫赫?” 庭院中,身穿黛色襦裙的小小女孩身高还不过三尺,梳着两个小包包头,一张小脸蛋吃得圆呼呼的,嫩生生的似能掐出水来。她就跟野兽巢穴里刚出生的幼兽一般,看起来可爱、娇小,毫无攻击力。 但是,卫羿发现他的第一印象是错的,这个小小女孩还很弱,但是她有极其高傲的脾气,而且已经懂得伸爪子了。 她还会嘲讽人! 原本看她蹲在庭院里,白生生嫩呼呼的跟埋头吃草的小兔子没多大差别,他便想射一箭吓吓她,把她吓哭就好了,没有想过要射第二箭。但她的态度太出人意料了,激得他射了第二箭。 眼睁睁看着利剑钉在脚边,她依然不害怕。 如今,她甚至在嘲讽他,在激他射第三箭。如果他当真弯弓射出第三箭,跟被她牵着鼻子走有什么差别? 但她的态度是这样骄傲,这样不把他放在眼里,如果不射第三箭,他感觉得到,他就像是懦弱了,退缩了一样,他必定会被她从头到脚看不起。 她知道,她居然很清楚的知道他不敢真正伤害她——卫羿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她那双星星一般明亮的眸子里映着他的身影,但却是一个被她认定为胆小鬼的身影。 没错,小娘子那双眸子在明明白白地说着:胆小鬼! 卫羿骤然愤怒了。 华苓看见了,少年一张脸冒出了野蛮杀气,然后以极其利落的动作将又一支箭搭上弓弦,拉满。 她睁大眼眸,满心的愤怒忽然退潮一般退去,她稳稳地,一步一步靠近,仰着头盯着他,盯着弓弦上的那支箭:“射啊,你射啊,好的弓手百步穿杨,高空射雁,箭无虚发,告诉我,你是几等的弓手?” 华苓慢慢走到了院墙之下,距离少年的直线距离不到三米。 少年手中的弓如满月,那箭尖稳定地随着华苓的移动而移动着,却一直没有射出来。 虽然他居高临下,又比华苓年长了那么多,手上还持着拉满的弓,箭在弦上,但此刻两人都清楚地感觉得到,此刻两人之间占上风的其实已经变成了华苓。 华苓无所畏惧,她敢往前走;但少年却真正陷入了箭在弦上,却不能发的困境,因为他预测不出华苓下一步的动向,她是会继续走,还是会停下? 对一名弓箭手来说,预测不出目标的动向,他的箭就已经失了九成的准头。 连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射中的一箭,他如何能、如何敢令箭离弦? ——毕竟,他无论如何不可能真正伤害她。 小娘子真正地把握到了他的底线,而他却看不清对方的底线在哪里。 僵持片刻,少年缓缓松弛了弓弦,他也不得不松,再拉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弓满而不射,弦过度绷紧,有断裂的可能。 “你赢了。”他说,有些不甘心,依然透着野蛮的一双褐眸紧紧盯着华苓不放。就这样一个三尺高,五六岁的小娘子,竟然能把他逼到这样的地步。 “你下来。”华苓淡淡地说。 少年依言跳下高墙,他应当修炼有武功,落地轻巧无声。 华苓现在才注意到,这是一个很英俊的少年,他的皮肤晒成了麦色,眉飞入鬓,直鼻薄唇,一双褐色眼眸即使近看,依然透着极其野性的神色。 他就好象一头草原上来的雄狮,谁也无法拘束住他的光芒。 “蹲下。”华苓再次命令。 少年眸中厉色一闪,但在华苓清清澈澈、沉沉静静的视线之下,他默默地收敛了锋芒,如她所说地单膝跪下了。 罢了,起初是他不对。 即使少年蹲下来,也比站着的华苓还要略略高一些。华苓昂着头盯着他的眼睛,一直迫近到两人鼻尖对鼻尖,谁也不曾露出半丝退让。 “你以为你很厉害?”她的声音很嫩,但是没有人会忽视里面的冷意。 “我是谢华苓,请你记住,比野蛮,比不要命,你比不过我。” 少年眸中刚刚露出半分嘲弄之色,华苓已经抱住他的脖子,狠狠咬在他的左脸颊上——真正是,使用了满嘴的牙齿,用尽吃奶的力气咬了下去。 少年再厉害也痛呼出声,本能地就要伸手去推,碰到华苓小身子的时候却想起了她是多么脆弱的存在,双手无奈地握成了拳。 终日打雁,终究被雁啄瞎了眼。 “九娘子——!九娘子,放开九娘子!”宋嬷嬷的声音都吓得变调了,从禅院门口一眼就看到那少年要推华苓,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把华苓抱起来查看。 华苓早松了口,大眼睛眯成两弯月,声音也甜丝丝的:“宋嬷嬷我很好。” 跟在后面的谢贵结结巴巴地见礼:“卫……卫五……郎郎郎君……你你你你这是……你的脸……你的伤……”谢丞公府的大掌事,能将丞公府两三百人的仆役队伍管理得服服帖帖的谢贵大掌事完全失了风度。 宋嬷嬷这才看见,半跪在地上的少年左脸上两排深深的小牙印,血丝缓缓往外渗着,他两道长眉已经死死纠成了一团。只是一双褐眸依然透着无尽的野性光芒,明明是那样大的一个伤口,他眸中竟没有多少痛楚神色。 “我没事。”卫羿站起来,手背狠狠一抹脸,带出来满手的红艳艳的血。他盯着华苓说:“我是卫羿,卫家五郎。” “我是谢家九娘。”华苓用一模一样的高傲语气回敬。 禅室隔音效果并不好,里面的几个人早听到宋嬷嬷的惊叫,谢丞公和大郎立刻走了出来,卫弼公和九定大师跟在后面。 这几个哪个不是人精,一看华苓和卫羿的样子,再看看地面上插着的两支箭,基本上就推断出发生了什么。 谢丞公仔细盯着卫羿脸上那深深的小牙印看了看,又看看地上被踩断的箭,再看看自己神情愉快,毫发无损的女儿,放声大笑,指着卫弼公说:“福清,你不是说你家小五从来没有人制得住他!你看看!你看看!哈哈哈哈!” 大郎脸色怪异,打量卫羿几眼。两人年纪相差仿佛,小时候曾见过。 卫家子都是天生练武的好苗子,卫羿在这代卫弼公的儿子中年纪最小,却是天生的练武奇才,八岁就能拉满一石的强弓。如今又是三年过去,卫羿已经比大郎高出半个头,身板更是强壮不知多少,武艺上必然大有精进。 这样的一个卫羿,到底是怎么惹到了小九?到底是怎么让平素奶猫一样乖巧伶俐的小九凶成这样,居然在他脸上咬了一口? 虽然自己的妹妹看起来没有受伤,大郎还是走上前问:“小九,身上疼不疼?”看他冷肃的神色,若是华苓指出卫羿欺负了她,必定是要冲上去找场子的。 卫弼公脸色忽阴忽晴,华苓用眼角余光看了弼公两眼,默默地觉得这位杀伐决断的老大帅是在考虑是不是把在场的人就地解决了算了,这样就能把丢脸的事遮掩过去了。 她愉快的微笑起来:“大哥我很好。卫五哥呢~卫五哥用箭吓我,我好生气!他射了我两箭,我走过去,让他射第三箭,他不敢。我很生气!我还不会射箭,所以我咬他。我是爹爹的女儿,谁也不能欺负我。”华苓的声音实在很欢快,众人是什么表情她也不在意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她已经忍气吞声过了太长的时间,只有今天,她真正是凭自己的力量占了上风,她一点儿亏都没有吃,这种感觉太好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卫五哥,咱们谁怕谁! 谢丞公再次哈哈大笑,将华苓抱到怀里:“小九说得好,我的女儿,谁也不能欺负。” “回去将你学的所有套路加练百遍!给我好好反省!”卫弼公怒吼:“丢脸丢到家了,还不给我滚!” “是,父亲。”卫羿沉声应了,却没有立刻如卫弼公所言离开。 被比自己小了一半的、软乎乎的小娘子在脸上咬了一口,实在算不上光彩的事,但卫羿并没有一丁点羞愧、懊恼、后悔之类的神色,他干脆利落地面对了自己的失败,这是一份极其难得的坦然。 卫羿走到谢丞公面前单膝跪下,郑重叉手一礼:“丞公,谢九与吾已有肌肤相亲,吾卫羿愿求谢九为妻,必一世爱之,护之。” 谢丞公和大郎原还以为卫羿是要负荆请罪,这下脸都黑了。 卫弼公则是细细看了华苓几眼,想想这小娘子这般小就脾性凶悍,岂不是正好降得住他这桀骜的儿子,小儿子又不比长子有承宗压力,娶丞公家的庶女也不算过低,正是一门好姻缘。当下一拍掌乐道:“赫明,此却是极好的提议!你家出女儿,我家出儿子,正好作成一门好亲!” 妈呀这是什么鬼!华苓的脸色终于全白了,用眼神狠狠地把卫羿凌迟了无数遍。   ☆、第21章 卖身得男 21 傍晚,回程的马车轻快地奔跑着,车架前套着的两匹大马在谢贵偶尔的鞭打下咴咴地叫。 九月初秋,空气里还带着些许夏末未褪的燥热,风从马车的小窗里吹进来,远处火烧云红成一片。金陵城外地势平坦,早被开垦成了连片的良田,此刻上面栽种的水稻都已经被沉沉的稻穗压弯了腰,只待再过上半月一月,这连绵的稻田就会翻起金黄色的稻浪了。 华苓恹恹的看着谢丞公把半块碧玉质地的龙凤玉佩用绸布包好放进怀里,一张小脸蛋耷拉下来,跟风干的苹果差不多了,沮丧的不行。 如果知道咬人一口就要把自己卖了,当时华苓绝对不会下口。但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是卫弼公当场取出作为两家定亲信物的东西,一掰两半,卫谢两家各持一半,约定三年后卫家将请官媒上门,到时两家再互换庚贴,写下婚书,将这门亲事彻底定下来。 于是,在她才五岁的时候,已经确定了将来要嫁给一个会用箭射女人的男人的命运。 华苓脑海里浮起那双透着无尽野蛮和执着光芒的褐眸,狠狠咬牙。以后她跟那个变态睡在一起的话,不知道在枕头下放三把匕首够不够? 谢丞公看看小女儿一脸恹恹的样子,倒也觉得好笑。 他早知道小九是很有骨气的孩子,不然也不会这么喜欢她。 但即使如此,他也是真没想过,原来一直乖乖巧巧的小九居然会有这么凶的一面,真正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肯受半点气。这份骄傲,本就是豪门贵女最应有的气性,所以谢丞公完全没有想过要责备她。 谢丞公和谢大郎一致地认为,这件事错的全都是卫家老五。 那卫家小子,居然敢用箭射谢家的女儿,还是才五岁的小女儿,谁给他的胆子!如果不是这回小九自己就硬气地找回了场子,兼且卫五脸上那牙印能挂个一两月,谢丞公未必会将这件事轻轻放过。 元就是一场闹剧,原本到这里为止却是恰恰好的,奈何卫五顶着个清清楚楚的牙印求娶谢九,人证物证俱全,“卫五和谢九已有肌肤相亲”一事没有人可以抵赖——无论在什么年代,社会上对女性总是更苛刻些的,若是“肌肤相亲”这件事传出去,即使华苓是当朝四公之一的女儿,不嫁卫五的话,她也嫁不到更好的人了。 而卫五从生下来就是个横的,从来没有做过如别人意的事,连他自己的亲妈都制不住他。又在刚会跑的时候就得了一无名武者的指点,学了一身高强武艺,如今才十一岁,前头几个年长他至少十岁的哥哥已经打不过他了。 卫弼公对付这个儿子的方法也只有绑起来打,盼着打到听话为止,但是卫五打小练武,打熬得筋强骨健,普通军棍打他不过挠痒痒一般,要真打重了卫弼公自己也舍不得,结果卫五依然长成了个我行我素,爱干什么就要干什么的性子。 辅弼相丞四家信息互通,谁不知道卫家老五是个最野的性子,一心练武,其他诸事不理,便是连卫弼公夫妻也拿他无法。 卫五破天荒地主动开口求娶谢九,若是谢家不如他的意的话,卫五能做出些什么样的事来,是连卫弼公也说不好的。 或许会直接打上谢府大门口去,把他看好的新妇抢回家? 谢丞公看人极准,倒也看得出卫五求娶华苓,是真正出于他自己的想法,并无他意。练武之人总有股一心精进的心气,言出必行,不提其他的话,谢丞公实际上是很有些欣赏卫五的,只要他心志不改,华苓将来的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好。 而且卫五又是卫弼公的小儿子,前头的哥哥都已经成年,最大的已经三十岁,卫家子都是各自领军镇守一方的,小夫妻成婚之后上面也不至于有一堆婆婆妯娌压着,日子并不难过。 所以权衡利弊之下,谢丞公果断地给女儿应下了亲事。实际上,这年头嫡庶分别依然是明显的,如果没有这回的事,他就算再疼爱女儿,为她选的夫婿最好也就能是三品官的嫡子,和掌握着大丹顶级权力的卫氏世家嫡子如何能比。 只不过这些想法谢丞公也不会对华苓说,小女儿再聪慧也才五岁而已。 大郎看着华苓沮丧的样子,咬牙道:“小九别伤心,要是不愿嫁那卫五,就不嫁了!大哥护着你!金陵城中少年俊彦何止上万,何愁寻不到一门比卫五更好的亲!” 谢丞公斥道:“说的什么话!现在是小九说不嫁就能不嫁的吗?大丈夫言出必行,既然婚约定下了,小九就必须嫁!更何况,九定也说了,小九和卫五有缘分,这是门好姻缘。” 这又是另一个十分打动谢丞公的地方,九定大师精研佛法,看人判事也是极准的,九定大师既然说两小很有缘分,那这肯定是一门好姻缘。 “爹爹勿要生气。”华苓深吸一口气,将不安困窘种种情绪压下去,笑起来朝谢丞公和大郎笑道:“小九愿意嫁的。”她鼓起嫩生生的脸颊,一挥手果断地说:“若是他日后欺负我,我就欺负他儿子。” 两父子愣了愣,连带着谢贵和宋嬷嬷一起放声大笑。 车架回到丞公府已经是二更时分,又惊又怕、累了一天的华苓拗不过身体的生物钟,早已熟睡,被辛嬷嬷送回竹园中。 牟氏一听说丞公回府,在前院歇下了,从内间的桌边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说:“掌灯,我要到前院去。” 牟氏日间刚发了大脾气,自己一个人坐在桌边从下午直到入夜,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丫鬟仆妇们也不敢多问,忙忙地掌灯,前前后后十来个人拥着牟氏就到了前院。 府邸中雕栏画阁宝贝无数,一个明智的主人必然会确保自己有足够保护它的力量。世家大族都习惯在府内养着两三百的强壮兵丁,人人手执锋锐武器,编排成严密的班次时时巡查府邸内外,只要不是大军打到大门口,一家人就是绝对安全的。 而在丞公府,这股护卫力量始终掌握在谢丞公手里。 牟氏拢在披风下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她披着真紫色薄绸披风,步履雍容地行过连接前后院的曲廊,几名身穿皂色武服的兵丁虽然很惊讶,但还是立刻跪下行礼,引着牟氏到澜院,又分出一人飞跑着先去通传。 牟氏眼角余光看到这些仪容严整、进退有度的兵丁将她和她的丫鬟婢仆都包围了起来,不知道是护卫还是防卫的意思多一些。她冷冷一哼,不再注目于这些细节,高傲地昂起头。 她缓步走进澜院的正厅,她的丈夫身披一件酱色外袍,正俯下身剪去燃透的烛芯,俊美而儒雅的面容在烛火的光影里明明暗暗。 “阿娜来了。”谢丞公深深看牟氏一眼,微微一笑在桌边坐下:“既然是令阿娜宁愿守到深夜都要来说的事,必是十分要紧的,我洗耳恭听。” 牟氏并未坐下,也没有解下披风的意思。她端立着,盯着谢丞公的眼睛,一字字地问:“谢熙和,你今日为何带大郎和九娘出去?” “我不能带?”谢丞公诧异的问。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牟氏提高了声音:“你明知道我在问什么!” 看到谢丞公的表情一如既往闲适,她脸上罩着的壳忽然破裂了,愤怒甚至让她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风度指着丈夫的鼻子喝问: “谢熙和!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你三媒六聘娶进来的妻子,三郎和七娘才是你嫡亲的儿女,你宠爱谁都不该越过他们!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带大郎和九娘是去见卫家人,明明膝下有嫡子女你却去提携庶子女,说出去谁家不笑你以小充大,上不得台面!我告诉你,大丹律上一条一条列得清清楚楚,嫡子在者庶子不得承业承爵,若是你日后胆敢令大郎继承丞公之位,继承这阖家财产,我即使要闹到金陵府衙去击鼓鸣冤都好,决不容许你谢熙和如此离经叛道,置我正妻嫡子颜面于不顾!” 谢熙和听完这一席话,却依然是微微一笑。 他一挥袍袖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步到那中堂挂着的山石秋菊图前细细欣赏:“表妹,既你如此质问,我今日也有三个问题要问你。” 牟氏冷笑:“有话摊开来讲便是,盼你还有些为人的脸面,勿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第一,显圣元年至显圣九年间你数度怀上却又迅速滑胎小产,为何隐瞒于我?” 牟氏的脸迅速变得苍白。那是她隐瞒了这么多年,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事,为何谢熙和竟知晓?! “第二,显圣十二年四月十三日,你曾乔装外出,堂堂谢氏丞公府主母,为何如此?” 牟氏的脸色越发苍白了,如今还带上了明显的惊慌,她的身体止不住地打着颤,摇摇欲坠——她那一日…… “第三,我谢氏家族儿孙不论儿女皆是五岁开蒙,诵诗书,习骑射,知礼仪,我再问你一次,我要送三郎到王氏族学去,如他的兄弟般,不论塾师如何摔打磋磨都由得他,你愿是不愿?” 曾经的“江陵玉树”,如今的大丹丞公,时光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更多的阴影,反而将他的光芒琢磨得越发璀璨。 烛光摇曳间,他面上温和的表情已经完全褪去,留下的只有冰川巨石般的冷峻,如一座巍峨巨岳,沉沉压在牟氏心头之上。 牟氏慌乱地摇着头,嘶声道:“我是冰清玉洁的,你怎能怀疑我!三郎和小七是你的儿女!他们是你的儿女!他们是你的儿女!” “你毕竟是我嫡妻,不论你牟家曾如何计较,终究将你塞上了我的花轿,”谢丞公朝牟氏一望,一双凌厉长眸浮起几许嘲弄:“既然如此,你便是我谢熙和的妻子,我何曾落过你的颜面?便是那样的事……守不住人心的始终是人自己。只一点,既然你不能生我的孩子,如何敢瞒我足足十三年?” 他越说越怒:“我谢氏家族传承数百年,生儿育女、繁衍子息乃是家族头等大事,将我谢熙和一脉繁衍子息的时间推后十三年,谁给你的好胆?——你却告诉我!” 牟氏在他雷霆般的厉喝中终于崩溃,浑身哆哆嗦嗦软到了地上,只是一昧摇头哭:“我不是……我不曾……” 谢熙和猛地收敛了愤怒,大袖一甩:“罢了。三郎七娘你欲如何养便如何养,便是你愿十五岁再与他开蒙也由得你,我谢熙和这辈子也不求他送终。” 他扬声喝:“谢贵!进来!” 牟氏忽然惊醒,挣扎扑过来揪住谢熙和的袍角,尖声道:“你不能这样!谢熙和,你不能这样,三郎是你的儿子,他真正是你的嫡子!你怎敢不信!他真的是你的儿子!便是滴血认亲,也错不得!” 谢熙和垂眸朝她一看,眸中嘲弄之色更浓。“你当我江陵谢氏是你临川牟氏随手便可翻山倒海之处?便是他真正是我亲儿,我江陵谢从两百年前起,绝无一任族长是个见风就倒的病秧子。牟阿娜,你好自为之。” 侍立一旁的谢贵以眼神示意两名健壮仆妇,两人默不作声上来将哭喊的牟氏一把架起,径直架出澜园之外,将她连带那些仆妇一道直接送回了致远堂。 谢贵重新走进主厅,躬腰轻声说:“老爷,夜已深,便早些歇息吧。” 谢熙和凝目注视着摇曳的烛火,慢慢问:“大郎歇下了?” “是,云园烛火已熄。” “罢了,一时也睡不着,且往竹园去看看。”谢熙和抬步往外走,谢贵赶紧打了灯笼跟上。 金瓯和金瓶对谢丞公的深夜到来很惊异,但良好的训练让她们很好地收敛了脸上的惊讶,安静地引着谢丞公步入华苓的房间。 谢丞公轻轻在床边坐下,小女儿早在马车上就睡得熟了,回到床铺上自然更是雷打不醒,一张小脸红扑扑、粉嫩嫩。 谢丞公抚摸了一下小女儿柔嫩的面颊,脸上浮出淡淡的温和。他并未停留多久,离去前长眸威严一扫两女:“既令你们来了竹园,以后就是九娘的人,生死由她。” 金瓯金瓶对视一眼,安静地屈膝施礼。 一夜无话。   ☆、第22章 四八的想法 22 华苓一早起来,就觉得金瓯金瓶两人的态度有些微妙的改变了,洗漱、梳妆的时候便一直在不着痕迹地观察两女。 好像,变得恭谨了一点点?拘束了一点点? 以前服侍她的时候,就像上面空降下来的官儿一样,职位再小也透着几分超然,现在那股子味道却消失了。 这种变化让华苓觉得很有意思。 金瓯捧过一套绣折枝莲花的湖色绫襦裙,含笑问华苓道:“九娘子今日穿这身可好?太太令锦绣坊制的几套衣物九娘子还未曾上过身呢。” 湖色是种很沉稳的深蓝,小娘子里很少有喜欢这类颜色的,而且也很容易显得老气。华苓却偏偏喜欢,穿起来也意外的静雅可爱,从可以自选衣饰开始,她的衣箱中已经慢慢塞满黛、青、蓝等颜色的衣裳。 “好,就穿这个吧。”华苓侧头朝金瓯一笑,汪在清泉中的一双琉璃眼微微弯起,灵气四溢。 金瓯一时间竟有些晃神,她总是很容易有种感觉,九娘子好像聪慧得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透呢。但这怎么可能,九娘子再聪慧也只有五岁…… “金瓯姐姐,帮我穿衣裳呀,我要快点用了早膳去芍园。”华苓笑眯眯地提醒。 金瓯立刻回过神,给华苓穿好内外裳,系好襦裙的飘带,然后快手快脚给她梳好头发。辛嬷嬷来内室门口笑着说了一句:“九娘子,金瓶已经将早食摆上来了,快快来用了方好去芍园听课呢。” “嗯,我就来啦。”华苓点头,看着金瓯已经把她拾掇齐整了便跑出去爬上方桌前的高椅,高高兴兴地吃早餐。 朝食的主食是稻米、粟米、赤小豆等杂粮各掺一点细细熬得又香又稠的粥,配上炒得油绿葱翠的嫩菜心、金黄金黄的炒蛋、酸香可口的腌萝卜,再加几个用澄皮包裹鲜虾蒸出来的小饺子,凑够四小碟,整齐健康又好看,一看就能让人食欲大开。 这是金瓶用领来的食材在竹园的小厨房里细细做的,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做这几碟子小菜的人是多么的用心。 华苓不由笑着叹了口气,日日被这般*地精心服侍着,她都快要忘记自己动手是什么滋味了。 华苓自己捧着碗吃掉了一小碗的粥,摸着鼓起来的肚子依依不舍地看碟子上剩下的一个饺子。过来收拾碗碟的金瓶抿嘴浅笑,安慰道:“九娘子快去听课呢,午间回来婢子便又做好更美味的食物了。” “嗯,多谢金瓶姐姐。”华苓甜甜一笑,领着捧了书和习字功课的丫鬟金钏出门。 金陵九月初的清晨是很舒适的,天空一色儿是种透亮透亮的蓝,盛夏的燥热已经消失,庭院曲廊间凉风徐徐,正是最好的时候。 华苓刚惬意地打了个呵欠儿,曲廊那端转出来四八两姐妹,八娘一眼就看到了华苓,小步跑过来拉着她,小嘴一阵急急的噼里啪啦:“小九,小九,我听说昨天爹爹带你出去了?你们去菩提寺上香了对不对?爹爹怎么忽然肯带你出去玩呀?他平时都是谁也不带的。爹爹怎么忽然对你这么好了?” 华苓挣开手,随便想了个解释:“我也不知道爹爹为什么领我去菩提寺,爹爹就是昨日早上遣了人来问我去不去,大概就是忽然想起来的吧。其实没去干什么,坐车坐了五个时辰,到菩提寺上了香,后来我睡着了。” 四娘早就将华苓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没有看见什么亮眼的新鲜东西,有的都是姐妹们有的,这才露出了几分真笑,边往芍园走边问:“小九在马车上就睡着了?怎的这样不会作呀,能跟爹爹出门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能得的,你很该好好珍惜才是。爹爹一定不高兴了,他难得提携你一回呀。下回怕是就不会领你去了。——菩提寺我去年也跟着太太去过一回,那里的释迦牟尼佛金身和文殊菩萨金身又高又大,但是除了这个之外也没甚好看的,上香的人也太多了。” 她接着说道:“我听说过,王公贵族家的女眷去寺庙上香都会提前让庙祝将闲人清场,闭寺一日专门让尊贵的女眷们览玩,这样才显得出身份呢,可是我们太太居然就让丫鬟们跟紧我们就算了。人太多了,什么三教九流的都有,你们不知道,我居然还看到有穿了污漆麻黑的麻布衣的!那些人的脸都是又黑又糙的,看起来就不正经,这种人也去菩提寺上香!姨娘说那样的人里面人拐子最是多的,害我都不敢走远,除了那几尊佛像之外就没有看到多少好景致。——爹爹去上香有没有叫人把寺庙清场呀?菩提寺的茶是不是很香?上的是什么茶?云片还是松萝?” 华苓轻轻叹口气,连应都不想应,加快脚步。她都想不明白,四娘的话怎么就能这样天然地让她膈应。 但四娘和八娘一左一右夹着她连声追问,她还是勉强忍着不耐烦说道:“爹爹也没有让人清场,爹爹是让嬷嬷领着我一个去上香,他自己都没有去,他就带着大哥和老和尚说话。后来说完了话,就领着我回来了。” 华苓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用了点春秋笔法,让整件事听起来变得完全不同。她很清楚,如果她说出得了份贵重的见面礼、还顺便订了门嫁卫弼公家嫡子的亲事,四娘和八娘怕是转过脸就恨不得把她挠死。 这世界上总有些人是这么觉得的,好事发生在他们身上就是理所应当的,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老天瞎了眼。虽然这好事对她来说也够呕的——华苓一想起卫五那双野蛮而凶的眼睛就浑身不舒服,一张小脸蛋立刻阴沉了。 那个变态走之前说什么来着? “谢九,我很快要随父亲去往陇右道。等我十五岁,就上门来提亲。” 呸,谁要嫁你!华苓一阵心头火滚,偏偏无处可发。 “原来爹爹和大哥都没有去上香呀。”四娘和八娘立刻抓住了重点,声音十分欢快,四娘惊讶地说:“爹爹岂不是一路上都没有怎么搭理你。哎呀,肯定是因为小九你太不会开口说话了,爹爹一直就是喜欢聪明伶俐的孩子。要是你嘴甜些,多说些好话儿,爹爹一定会更疼你的。现下也不知道爹爹是不是对你有些生气了,小九下回要学着些呀。” 四娘看华苓垂下头沉默地一昧走路,一幅被她和八娘打击到的样子,当下便很有些胜利感。虽然爹爹这回去上香品茶带了九娘,但九娘就这副不爱说话不识趣的样子,去了也没有怎么讨好到爹爹,想必下回还有这样的时候,爹爹未必就还能想起九娘了。 只要她和八娘多多在爹爹面前露脸,爹爹有好事自然会多想着她们些。想起姨娘就是因为九娘才被爹爹厌弃,如今爹爹再没有去过姨娘房里,满府下人也见风转舵,对她们一家四个的脸色都不好看了起来,四娘看向华苓的眼神就闪过几分厌憎,立刻松开了亲热拉住她衣袖的手。 姨娘一定能找到机会重新得宠的,爹爹已经连着好几年在前院歇息了,除了偶尔去太太那里外,剩下的几日就都在姨娘房里,爹爹离不开姨娘的。 如果不是姨娘说,爹爹看九娘可怜必会记着她一段时日,如果不是姨娘刚刚犯了爹爹的怒,她们不能在爹爹面前和九娘不对付的话,现在她就是给九娘几个巴掌也算不得什么。 姨娘一定能找到机会重新得宠的,四娘再次这么告诉自己,现下和九娘的关系一定不能坏,要让爹爹看到姨娘教的她和八娘很好,姐妹相谐,兄友弟恭,这样爹爹就会高兴。 华苓抬起头看四娘一眼,这位四姐姐脸上的笑容真是又真诚又灿烂。 信息不对称造成的误会总是惊人又有趣。 八娘看到四娘给她使眼色,转了转眼珠子,拉着华苓的袖子说道:“小九,下回如果爹爹再叫你出去,你可以跟爹爹说叫上我和四姐嘛,你看,你昨日去上香,就只能一个人去,多无聊啊,要是我和四姐姐也在,我们一起说话儿,就有意思多了。你说是吧?” “嗯。”华苓感觉自己快要翻脸了,赶紧抽回袖子低下头。幸好前面就是芍园的大门,二娘、三娘、五娘、六娘、七娘也刚走到门口。她如蒙大赦,迈起小短腿跑过去:“姐姐们早。” “小九早。”几个姐姐各各打了招呼,对华苓的态度都没有什么变化。 六娘有些羡慕地说了一句:“小九,二哥说爹爹昨天带大哥和你去上香了呢,真好。姐姐们都去过菩提寺,我和五姐都还没去过呢。” 七娘是姐妹们中间唯一被牟氏带着去了菩提寺七八次的人,早没有新鲜感了,听了这个消息便高傲地扫过来一眼。华苓自动翻译了她的意思“就这点子事也值得你们这般大惊小怪”,一下就乐了起来。 华苓还没说话,后面八娘抢着说道:“哎,小九竟然一路在马车上就睡着了呢,到菩提寺里也只上了香,什么都没看,我和四姐听了都很为她可惜。爹爹也不太高兴呢。” 哦,事情已经变成了“爹爹因为小九睡着了很不高兴”,华苓淡定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没看到什么吗?”六娘有些同情地看华苓,她自己也很喜欢睡觉,遂安慰道:“小九还小呢,睡得多不奇怪的,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看金佛。” “嗯,我知道了,多谢六姐姐。”华苓松了口气,朝五娘六娘笑笑,幸好四娘和八娘就只有两个。 早上是书课和礼课,完了离午食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姐姐们三三两两结伴回去用饭和午歇了,七娘提着一包糕点过来,华苓立刻也摸出一包金瓶做的粗糕点,两人默契地露齿一笑,手拉着手撒开腿跑到芍园附近的一处临水曲廊撒糕点喂鱼。 这项活动已经成了两人每日必刷,乐此不疲。 闻香追逐而来的各色胖鲤鱼很快在廊下一小块水面聚集成团,水花咕嗤咕嗤的。这段曲廊两旁植了好几株梧桐树,梧桐叶子又大又绿,午间的太阳透过树梢星星点点地洒落下来,水面上碎光点点,鱼群争食的水花声响反而让这里显得更加清幽了。 两人都还不够高,只能够把眼睛挤在两根栏柱中间的空隙往下看,但这一点也没有影响两人看鱼的兴致。七娘现在对喂鱼的兴趣比华苓还要大些,时不时兴奋地指着下面某条鱼说:“小九看那里!”“小九看这里!” 华苓边喂鱼边把昨天发生的事和七娘说了一遍。当听到卫五当真射了华苓两箭,七娘横眉跳了起来,大怒道:“登徒子!小九别怕,让我见到定拿大棍子打他!” 华苓乐得直笑,怪不得她和七娘这么投契,原来两个人都是暴力型的。七娘是个好姐姐,虽然被主母养得很是骄傲,也常常一点都不圆滑地挑刺泼冷水,但是熟悉了之后对华苓总是很好。 府中的光阴就这样飞快地滑过,很快就到了重阳九月初九,也是丞公的四十六岁生辰。   ☆、第23章 登堂入室 23 当朝辅弼相丞四公之一,丞公的生辰,自然是搞得极其热闹的。 丞公府外的直街这几日车水马龙,当家主母牟氏领着手下大群仆妇侍女忙得脚不沾地,连才十二岁的二娘、十一岁的三娘和八岁的四娘都被她提溜出来招待女客了,大郎二郎更不必说,每日都被拘在前院招待男客,也不知得了多少见面礼,听了多少官员诸如“年少有为,英姿飒爽”之类的溢美之辞。 只有谢丞公舒服些,除非皇帝亲至,否则他只需高坐中堂之上,静等各界亲朋好友上前见礼祝贺罢了。 不说金陵城内各大世家门阀都遣人来送礼,便是远在陇右道、关内道、岭南道,都有人千里迢迢派人运生辰贺礼过来的,也不知要提前两个月还是三个月上路。丞公虽然不管大丹朝廷官员升迁定品定职,但架不住他手下掌握农商二事,这便意味着无数实权实缺呀! 来自西域诸国的奇巧玩器、大海里出产的珊瑚珍珠夜光石、名山大川出产的珍贵药材,袖着手旁观的华苓几日里见识了很多宝贝,这才意识到这个年代的物产怕是比她生活过的后世还要丰饶些,而且朝廷政治还算清明,百姓们日子都很好过,可以说一朝从上到下烦心事都不多。 是了,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现在的大丹国土广阔,但是人口满打满算也不知有五千万不曾,地广人稀,所以大丹看起来才特别富饶。要是一国有十三亿人,那就算有千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也得全用来盖房子。 哎,房子。 阖府皆忙,华苓坐在致远堂后面的曲廊上喂鱼,一个人噗哧扑哧地笑了起来。蹲在她身后的金钏感觉莫名其妙的,便小声问:“九娘子,你在笑什么?” 华苓揉揉笑出的泪花儿,回头瞥金钏儿一眼:“我在笑呀,千百年之后有个国家,因为人太多土地上住不下了,得把房子一盖十几层上百层,就跟无数个垒起来的罐子似的。那高楼高的呀,从地面往上看总是在摇摇曳曳的,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来。” 金钏儿是个颇为漂亮的十岁小姑娘,华苓喜欢她性子较真,吩咐什么都会一板一眼办得妥妥当当的。她听了就不太相信:“怎么可能,金陵城里的房子最多就能盖到五层,那已经是很高很高,高入云端啦。九娘子的想法就是和大家伙儿都不一样。” “可不是么……”华苓愣了愣,微微一笑:“我就是和大家伙儿都不一样……” 忽然连喂鱼的心都没有了,她将剩下的糕点都倒进水里,清澈的水面下半尺一尺长的大鱼咕嗤咕嗤争食,很快将糕点都抢了个干净。 她扶在朱漆雕龙风的栏杆上一指那些鱼,似自言自语又似跟金钏说道:“随大流才过的好呢,大家伙儿都来抢吃的,来的,抢到吃的回头自然就长得更大了,长得更大就能抢到更多的食物了,没抢到的呢,只能一路游走在外边等待些残羹剩饭,一直都长得那般小,不起眼,可怜巴巴的。这个世界呀,很残酷。” “世界便是弱肉强食。” 那是一道微微沙哑的嗓音,像悬崖上无时无刻不吹拂的狂风般强要钻进人的耳朵,又带着几分拗不弯的粗竹般的韧,野蛮,健壮,充满生命力。 抬眸望去,是一张轮廓深刻而俊美的少年的脸,精气神在他的身上似有实质一般牢牢凝聚在一起,有如火焰燃烧。 少年的左脸上明晃晃地挂着一圈整整齐齐的牙印。 金钏儿猛地惊醒,护在华苓跟前,紧张地说:“请问郎君是谁人?这里是丞公府的后院,外男不可以轻易进来。请你快快出去吧!” “我爹说我这副样子不能见人,不令我来向岳丈贺生辰。所以我从屋顶上翻过来看你。”卫羿连看都没有看金钏一眼,双眸像袭人的鹰一般盯向后面的华苓,他面目肃穆,气势迫人,与其说是来探看人的,还不如说是来追捕罪犯的恰当些。 金钏忽然注意到少年蹲踞在回廊另一面的栏杆上,背后挂着一张狰狞的黑色的弓,腰侧挂了一壶黑翎箭,他的气势又是这般凌厉,随时都要爆起伤人一般,可怜的小婢子吓得几乎要晕过去,嗓子眼儿里闷了一口唾沫,推着主人说:“——九娘子快跑!” 华苓本来已经气得要骂人了,一看金钏的样子就觉得好笑,然后她立刻注意到了卫五眼里一丝看蝼蚁般的嘲弄,立刻一种在敌人面前被看见弱点、丢了颜面的羞窘和愤怒交织着升起,她黑溜溜的眸子立刻烧成了另一团火。 丢脸丢在谁面前都行,唯独在这个可恨的卫五面前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 “金钏你给我站到后面去!”华苓两步走到卫羿前面,竖着小眉毛,用看生死仇敌的目光瞪着他:“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不欢迎你!无端端的就跑到别人家里来,你还有没有一点礼义廉耻?” 卫羿蹲踞在栏杆上,似是充耳不闻,用一种格外专注的眼神细细打量眼前的小娘子。 五岁的小娘子从头到脚都是嫩生生的,像刚长出地面的胖竹笋儿,又像刚刚煮熟剥开的嫩鸡蛋,总之柔弱得不可思议,这是生来就是该给捧在手掌心呵着宠着的小幼兽。 他也不曾想过要伤她,只是那天从后山打猎回来翻上墙,一眼看到她圆滚滚的像小兔子一样蹲在地上,就想逗逗她,吓吓她而已。他对自己的箭术极有信心,他两年前就可以一箭射中百米外奔鹿的耳朵,绝不会伤害到她。 射出那一箭的时候他就设想到了后面的情景,无非是小娘子被吓哭或者被吓傻两种可能,然后他就走过去把她拎起来,可以用兜里的刚捡回来的小雏鸟给她看,小娘子都喜欢这种毛茸茸的东西,看到新的注意点肯定就会忘记前面的不愉快了,很完美。 但是射出一箭之后,整件事的过程都跟他的设想完全不同。 她看起来很柔弱,但是这个柔弱壳子里面藏着的是一个非同一般强悍的人,她利用自己柔弱的表象迷惑他、用不驯的反应激怒他,利用他的怒气和底线将他逼入死胡同,彻底占据上风,在他不得不认输、已经放松了警惕的时候,还用利牙回敬给他一口狠的。 她是有策略地在对付他,她做得比兵书上教的还好。 就算是一头幼兽,她也不是草食生物的幼兽,她不是鹰就是虎,她生来就有利爪尖牙,不论手上掌握的力量还如何弱小,她依然拥有强者才能有的心,她的尊严不容冒犯—— 只有这样的小娘子才配成为他的妻子。 卫羿非常满意,然后人生第一回觉得有些后悔,如果他当时没有射那一箭,现在他的妻子对他的态度应该会好许多。 不过这点后悔还不足以影响他想要做的事,他跳下栏杆,他的小妻子在说:“你快点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 他蹲下来,将脸伸过去:“阿九,脸上的牙印不好留,你在脖子上咬。” 正在拼命搜肠刮肚骂人的华苓呆了呆,现在是什么剧情? 卫羿的表情极其认真,他说:“我是你(未来的)的丈夫,你是我(未来的)的妻子,你要咬多少个印都行。” 这是什么?!流氓!华苓气得倒仰,连声音都哑了,她抖着手指尖直戳到了卫羿鼻子上:“你神经病吗?你脑子什么毛病啊?你才几岁?我才几岁?你竟然对着我耍流氓。你的教养在哪里。我一点都不想嫁给你。请你另聘高明吧!”依然是话很有气势,但是人太小,声音太嫩还透着奶味儿,一点都吓不到人。 卫羿说:“我现在快十二岁。等我十五岁,我就来提亲,等你十五岁及笄,我就来娶你。我绝不会始乱终弃。”即使半跪在地上,卫羿这话依然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华苓眼前发晕,面对这么个油盐不进的东西,她已经觉得婚后的生活必定是一片黑暗。 她怎么能嫁这么个连人话都听不懂的男人,怎么能。 金钏儿已经听得吓住了,两眼瞪得比铜铃还大,这个外男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一来就说是九娘子的丈夫。九娘子才五岁,日日在丞公府里住着,怎么可能有丈夫? 华苓定定神,告诉自己,不能再因为别人的错而惩罚自己,她又没有错,为什么要因为这样一个变态的坏蛋的反应而生气?生气会让人对事实产生错误的判断,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她盯住眼前这双野兽般的褐眸,努力平静下来,慢慢问:“你为什么想要娶我?” “只有你配当我的妻子。” “谢谢你的抬举。”华苓感觉浑身无力,定定神问:“我咬了你,你不生气?” “我用箭射你,你咬我是报复。”卫羿的眼神极其专注,他的嗓音里有种风沙磨砺过的粗哑,但每个字出口都重得像能把地面砸出一个坑,没有人能怀疑他话里的认真,华苓也不能。 他说:“先错的是我,你欲要如何出气都可以。但是,你将嫁与我为妻,谁也不能更改这一点。” 华苓忽然意识到这样的事,卫五,名为卫羿的这个少年,原来是这样一个固执的人。他不是听不懂她说的话,他是固执地按照自己所认定的轨迹在行走着。 回想起昨日最后那一箭,不论被她如何激怒,他始终没有松手射出,直至主动认输。他其实是有原则的,不论如何盛怒,他也不曾跨过自己认定的那条线。 有原则的人,是可信的,也是可靠的。 也就是说,面前这个变态居然很可能是一个可靠的人。 这种和她的感情完全相反的结论她很不想相信,但是理智在告诉她,如果这是事实,她日后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并不是一件坏事。 她睁大眼,仔仔细细将卫羿从发丝儿到鞋子看一次,闭上眼深深呼吸,然后问他:“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你昨日为何要拿箭射我?” 卫羿晒成深麦接近古铜色的面皮有极不明显的发红,他垂下视线,不肯说出原因,只道:“是我的错。你可以将怒气发在我身上。我日后万万不会再这般作。” 本以为是个变态,但其实就是个楞头青吧。 华苓慢慢就觉得对他讨厌不起来了,怒气也消失不少,想想问:“你明日就去陇右道?你会一直呆在那里?” 卫羿点点头:“我将随我爹呆在陇右道。若明年陇右道边境战事不吃紧,我应能快马回到金陵见你。若战事吃紧,我可能要到后年才能来见你。但你放心,到我十五岁时,我必赶回来提亲。” 华苓这才后知后觉,她所谓的未婚夫不仅是个极其固执的人,还是个年年打仗的军人。 她又开始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卫羿耳朵动动,朝回廊远处望一眼,轻轻伸出手,摸了摸华苓幼嫩的面颊,然后给她小小的手里塞进一把连鞘匕首。 “等我回来。” 少年一纵身,用一种常理无法解释的动作倒翻上回廊的屋顶,就这么消失了。   ☆、第24章 临去赠匕 24 这是把成年女子小臂长的匕首,明显是作给女子用的,份量轻巧。 暗金色的金属鞘,刻了螺旋纹的握把。推开弹簧扣,剑刃无声无息地滑出来,冷光一闪。这把匕首不知什么材料所制,但是绝对真工实料,而且匕身很薄,隐蔽性很强,很适合女子随身携带以作防身之用。 虽然对她目前的身板儿来说这把匕首还是太重了些,但华苓还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有些爱不释手的味道。 她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卫五觉得她会是很适合他的妻子了,他送的礼物也很合她的心思,说不定两人思考的回路真有那么点相似。 华苓将匕首拔出、插.进去,拔出、插.进去,侧耳倾听被良好的做工减弱到最低的出鞘声,觉得十分悦耳,低迷了一天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 连接不断的惊吓让金钏已经快要晕过去了:“九娘子,不能轻易收外男的礼物的……九娘子,这个危险,给婢子,婢子为你捧着好不好?”看这匕首剑刃这么光芒闪耀,一定比厨房里金瓶和金瓯姐姐用的斩骨刀还要锋利,给九娘子拿在手上玩,要是割伤了那里,她就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钏儿,你胆子太小了。这很不好。”华苓斜瞟金钏儿一眼,将匕首递给她:“给我收到袖子里,有人来了。” 金钏手忙脚乱地把匕首塞进袖子,整个人都站不自然了,佝偻着背,一看就有猫腻,华苓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 牟氏跟前的平嬷嬷领着五六个膀大腰粗的仆妇,抬着一件黄色半人高的珊瑚摆件走了过来。 曾经求平嬷嬷办事不成,这样的事并不会影响华苓对待平嬷嬷的态度,她站在栏杆边仰起头朝平嬷嬷笑笑,招呼了一声:“平嬷嬷。” 平嬷嬷用眼尾斜了九娘子一眼,冷哼一声领着仆妇们把摆件抬走,根本没有回应招呼。 华苓也不在意受到的这点冷待,看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还有些玩味。得力仆人的反应通常反映了主人的七八分态度,平嬷嬷连正眼都不看她,也就是说最近牟氏对她的观感必定也很糟糕,她做什么事了?往前想想,唯一有可能触牟氏霉头的就是随爹爹去菩提寺的事了。 爹爹带了庶子女出门不带嫡子女…… 应该就是这件事了。想明白之后华苓耸耸肩,她只能决定爹爹喜不喜欢自己,不能决定爹爹喜不喜欢其他孩子,她没有必要管那么多,而且爹爹也不会允许她管这么多。 牟氏再生气也不能在明面上对她不好,她的日常生活又不会受影响,岂不是不疼不痒的么。 唯一一件,希望牟氏不会从此不允许七娘和她在一起玩吧。 华苓叹了口气,希望大人们的不对付不会影响她和七娘的感情,满府兄弟姐妹,她和大郎的感情最好,然后就是七娘,其余都只是平平。这两人,加上辛嬷嬷,就像她生活里的几道明媚光辉,有他们在,她才觉得生活特别美好。 九娘子再不济也是这府里的主人,平嬷嬷是仆人,但是平嬷嬷居然连正眼也不给九娘子一个,也不回应招呼。金钏儿就有些气愤,跟着华苓往竹园走的时候轻声说:“九娘子,那平嬷嬷也太看不起人了些,怎地九娘子与她打招呼都不理睬,她当她是什么呢!” 如果是金瓯和金瓶在这里,根本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华苓皱眉,语气淡了下来:“回去自己找金瓯领罚。金瓯和金瓶教你的都忘了?我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 金钏立刻就露出了惶恐的神色,垂头道:“九娘子,婢子错了。婢子必不会再犯。” “嗯。”华苓淡淡应一声,迈着小短腿往前走。 金钏垂头跟在后面,看着九娘子小小的背影出神。九娘子平时对她们都很温和,普通出点小差错也不会打骂,只令不再犯便可。但有些错误,九娘子却从来不会容忍,九娘子心里就像有一杆最为公正的尺,谁做的好,谁做的不好,九娘子的看法从来不曾含糊。 九娘子最不喜欢的,是侍婢们在她面前用带了不好的情绪的语气说人坏话,不论话里提起的人是不是九娘子本身也不喜欢的人。 金钏默默觉得,虽然竹园里是金瓯和金瓶姐姐出头调理仆妇们,甚至能节制九娘子,整个竹园的人都看得见两人的威严,但是实际上,只有五岁的九娘子才是竹园的中心所在。九娘子平时总是一团稚气地接受照顾,不常表露意见,但她如果说出了自己的意思,就不会容许下人违逆,即使是金瓯和金瓶也不能。 所以大家都觉得,九娘子果然不愧是丞公老爷的女儿,一脉相承了丞公老爷的脾性,也怨不得丞公老爷特别喜爱九娘子,还曾深夜来看她。 金瓯和金瓶对华苓拿回来的匕首都没有什么大反应,倒是辛嬷嬷大惊小怪了一番,好说歹说硬是把匕首要过去,亲自密密地用绸布包裹起来,给华苓放在了妆奁盒子的最里面。 这还是华苓抗议之后的结果,辛嬷嬷原本是一看到,要把这等锋利吓人的凶器藏到库房里大箱子最里面的。 华苓坐在高椅上看辛嬷嬷忙活,小腿儿悠闲地晃荡,瞟淡定的金瓶和金瓯一眼,明白这两个在爹爹那里有信息渠道,知道了她已经和卫家老五定亲的消息,恐怕对卫五的信息也有些了解。 只是口头约定,婚书未写,谢丞公的态度还是很谨慎的,并没有令知情人将这件事外传,所以现在丞公府里绝大多数的人都并不知道这件事。 不知情的辛嬷嬷因为华苓被外男近身而紧张得额头渗汗,絮絮叨叨说:“我们丞公府到处都有兵丁把守,那外男到底是怎生进来的?虽然年纪不大……今日是丞公老爷的生辰,宾客最是多的,又繁杂,唉,九娘子,你便到晚上府中开宴,需上席去献生辰贺礼的时候再出竹园去吧,不然嬷嬷在竹园里都坐不住啦。” 华苓这才把小丫鬟们都遣出外面,告诉辛嬷嬷:“这是我的未婚夫送给我的匕首,他是卫弼公家的老五,人还不错,这回是翻墙过来看我。他已经走了,嬷嬷你不用担心。” 辛嬷嬷消化了华苓已经被谢丞公许嫁出去的消息,转头一反应过来,那是卫弼公家的小儿子,抱着华苓就开始抹泪:“我可怜的九娘子哟,怎地就许了那样的郎君,便是他家世再好又如何?在战场上刀剑无眼,最是凶险的,若是一个不小心注意,便成了望门的寡啊……” 华苓有些怔然,默默地把自己埋进辛嬷嬷温暖的怀里。从头到尾,只有辛嬷嬷一听,就看见了将来她可能受到的许多苦楚,为她伤心。辛嬷嬷对她是掏心掏肺的好。兄弟姐妹们看她没了生母都会有些怜悯她,但她自己知道,有辛嬷嬷在,就顶得过一百个不靠谱的亲娘。 有温情,有爱,她就能走得很远很远。 当朝四公之一过生辰,便是一朝皇帝也不能彻底无视之。 临傍晚的时候,来送礼贺丞公生辰的客人们已经吃罢宴席走了一茬又一茬的时候,忽有人飞奔来传,皇家太子和长公主来了。 一队隆重的仪仗簇拥着两辆雕龙画凤、分外名贵的车辇行到丞公府门口,有身穿土黄圆领袍、声音尖细、手持佛尘的寺人提高声音通报道:“太子殿下、晏河长公主殿下携陛下赐礼、手书到。” 这来客的分量不轻,便是谢丞公也领着阖家老小迎到了大门口,华苓被金瓯抱着站在姐妹堆最后面,视线很好,看到了步下辇架的太子和长公主本人。 太子身穿明黄色绣飞龙的圆领袍子,今年也才十五六岁,一张白净俊秀的脸,面相犹嫩,但气势颇足。他的动作十分灵活,稳重地下了车辇,又先去后面把晏河长公主扶下来,然后两姐弟齐齐上前以晚辈礼向谢丞公问好,又问候牟氏,态度还算得上亲热。太子身材颀长,晏河长公主竟与弟弟差不多高,若论皇家气势,可能还要更足些,一举一动都透着赏心悦目的雍雅之意。 华苓敏锐地发现,晏河长公主步下车辇的时候,在场的人都彻底的静了一静。 这位声名远扬的皇室长公主缓缓行近时,华苓才意识到那是为什么。 她的美,实实在在让人屏息。 她丰盛茂密的黑发高高梳成螺髻,斜簪一支辉煌灿烂的凤凰衔珠金步摇,金凤凰华美的尾羽煌然飞扬在她鬓发之上,却夺不去她半点风姿。她一张出水芙蓉面浅浅含笑,双眸明亮似含藏进了漫天星辰,穿一袭娇黄色的齐胸曳地裙,臂悬罗带,一步步走上来,竟有无数的人为她的明光所摄,呆怔着说不出话。 谢丞公含笑道:“陛下隆恩,竟令太子与长公主亲来,倒让吾受宠若惊了。这便请入内堂饮一杯水酒罢。”华苓回过神来,不由暗赞,果然不愧是她的爹呀,见多识广,撑得住大场面。 “如此便叨扰丞公了。”太子态度颇为恭谨地应了,少年俊面上还闪过一丝晚辈的羞赧,和微笑不语的长姐一起,随着谢丞公和牟氏步入丞公府。   ☆、第25章 筑路之法 25 丞公府前院早已开辟成大小设宴之地,这几日吃酒的宾客络绎不绝。 太子和长公主被引入前院布置得最隆重的宴席,谢丞公携着牟氏坐上座,太子和长公主被分在左右最上的席位相对而坐,下面顺次下去都是有资格入席,出现在丞公夫妇和太子公主面前的人,或是朝廷官员,或是世家子弟。 作为丞公的子女,华苓和姐妹们也顺带着被分到了席末的位置,连一贯被牟氏认为身体弱不能见风的三郎也被提了出来,坐在大郎的下首。 从前唐开始胡服胡器就十分盛行。到大丹,与境外的贸易沟通依然频繁,各种胡服胡器,比如高脚床桌椅,在大丹也被用得越发多了。丞公府里家人聚宴的时候,惯例也都是围桌而食,互相之间挨得近近的,颇为亲昵。 但一到盛宴,丹朝人还是习惯依照汉唐形式,人人分席而坐、踞案而食。 这种相对肃穆的感觉让华苓觉得很新鲜,她勉强跪坐在地上,眼睛滴溜溜的往上席看,一眼就看到了代表王相公家来的王磐和谢华蓉,他们在席位中部,在华苓对面的那一边。还有江陵谢氏本家赶过来为族叔谢熙和贺生辰的七八名族兄,他们中最大的都已经二十七八岁,早已入朝为官了,人物也都颇为出色。 这时候才显出金瓯的好来,华苓一有不认识的人就会轻声问金瓯,席上这些客人,居然没有一个金瓯说不出名字来历的。 弼公卫家、辅公朱家都分别派来了祝贺的子弟,被安排的位置和王磐王砗也就上下之间。 更靠前的十数席就都是大丹三品以上的官员了,一个个与谢丞公、太子和长公主同席而饮,都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将整个宴场看了一遍之后,华苓忽然发现,她已经能够清楚地分辨出在座宾客,哪些出身世家大族,哪些是寒门士子出身了。 如王磐这样的世家子弟,不论有无官职在身都好,穿衣打扮且不去看他,但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便有自然的随意风流,从表情到谈吐到饮食的动作,样样都几乎完美。 他们自有一股骄矜气度,虽然与皇室太子公主同座而饮,也不会表现得如何出格,无非该饮饮、该食食、该说说、该笑笑罢了。 而那些会亲自来送礼祝贺的官员,便多数出身都不太高,言谈间多会抓住各种机会向丞公夫妻、太子姐弟敬酒,说上些喜气洋洋的讨巧露脸的话。 嘴脸便显得急切难看了些。为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饭哪。 两边是泾渭分明的。 华苓看着就觉得很有趣。这个朝代世家依然长盛不衰,不提朱卫王谢,也还有临川牟、颍州姚、陇州李、并州杨等不少传承了两百三百年的家族,许多代人积累下来的知识和富贵,代表着的,就是寒门士子不可能轻易能追赶上来的差距。 现行的朝廷官员选拔制度是科举制和推官制并行的。 当朝官员中的一半,是通过朝廷三年一度的科举被取中进士,然后被授予官职入朝。这些官员里面也有非常出色的,比如时茂方,这位才华横溢的苏州大才子在显圣元年进士及第,被泽帝亲点为状元,十六年之后的今天,他已经成为了泉、建二州刺史,官居从三品。 上代丞公对时茂方的才华赞叹不已,这位大状元当年在金銮殿上九步成诗,那首诗至今还在民间传唱,用字简朴然而情真意切,很是动人。 朝廷三年一度,拔擢寒门出身的人才为国效力,这是对民间学子非常有激励意义的一种用人制度。 学成文武艺,不就是为了货与帝王家? 但是如果考虑到一朝从一品数到九品,拢共官位就那么多,还有一大半都被世家出身的子弟垄断了的话,这现实其实并没有那么美好。 大丹各地学子何止数万,但是科举三年一次,每次只设进士、明经二科。 进士非常难考,每次拢共就取三百来人,但只要考上了,起点官位就是八品到九品之间。 每科有七成以上的进士,在及第之后,便会被安排到地方上去当县令、县丞、监丞等地方官,从此进入慢慢熬资历、等升迁的历程。若是不好运,全国都没有合适的职缺的话,他也还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进皇帝直属的翰林院去当翰林学士,给皇帝整理编修历代书籍,慢慢再等职缺外放。 当然这也不是谁都能去的,丹朝皇帝各个都是饱读诗书、才华横溢的人物,愿意选拔进翰林院的自然也都是文采横溢、通读史书的人才。 剩下两边都不要的那些,流连金陵皇都,等职缺等上一两年是寻常事,也有心灰意冷,打点行装从此回家筑庐行教书育人大业的。 至于明经科,每科取的人数大概能比多上两倍,但是官路进阶就没有进士科的好了,考上了便是进入流外官等,终其一生,最好的也就能做到正八品的官儿。 但是在这个大多数子民都还不通文墨的朝代里,便是流外*等的主簿、仓计史这样的小官儿,也是很需要仰望巴结的存在了。 相比起寒门士子进阶的艰难,世家大族出身的人,只要本身确有才华,官路可以说都是十分顺畅的。 像这一代的谢丞公、王相公就是直接被皇帝授予七品官职召入朝,像他们这样出身的官员在朝堂上占了大半,基本上占据了朝堂一品、二品到正三品的所有官位,从三品以下的重要官位,大半依然是世家出身。 像时茂方这样有才华有能力,受到了皇帝赏识的寒门出身官员,升到从三品地方刺史,基本上便是到顶了。便是如此,有他这样运道的寒门官员始终是少数,其余大多数寒门官员,到年老离职的时候,也就是一介四品、五品官罢了。 想起了边疆统领百万大军的卫家,执掌海军掌握整条海岸线的朱家,华苓再次确定了一点——这个大丹,本质上就是五姓共同的皇朝,而且还是皇家受限极多的皇朝,也许是因为开国当初钱姓选择了黄袍加身,于是放弃了许多其他东西? 这样的猜测真的太有意思了,华苓勾起唇角。 恰逢长公主开口说话,整个宴席都很给面子地安静了下来。 长公主的声音是清亮而略低的女中音,十分悦耳,字字从容:“丞公,晏河来恭贺生辰,却并无准备贵重贺礼,还望丞公恕罪。只晏河心想,丞公文采高华,风姿丰伟,这天下珍宝早已见过无数,便是送上的宝物再贵重,也只能聊博丞公一笑而已。恰逢其时,晏河设在金陵城西的工匠作坊摸索出了大匠奇鸥筑路之法的雏形,心想此法若能推广,许是能对我大丹经济有些许帮助,今日便大胆来借花献佛一番。” 华苓眼前一亮,长公主也记着这个东西! 四通八达的公路,可以从心脏地区直达边境的公路,说是一个国家的活力血管亦不为过。大丹的国土如今已经庞大得有些过分了,过于庞大的后果便是中央政权对地方的控制力下降,再发育下去,很可能会像前唐那般,演变成边境各节度重镇长官拥兵自重,彼此征伐不休的状况。 但如果遍及全国的公路网络能够建成,这个问题将会被大大弱化,大丹在接下来可见的一两百年内保持强盛统一是必然的。 长公主,真是个好公主啊! 掌管农商二事,谢丞公当然很清楚通衢大道对大丹的重要性,当下激动得便站了起来,连连追问:“长公主此话可当真?若真得了奇鸥筑路之法,令各地修建起通衢大道,此是大丹民生之大福!” 长公主已经令身边寺人捧着一卷厚宣纸送到谢丞公身前,谢丞公当场就拿着翻阅了起来,菜顾不上吃,酒也顾不上喝了,连连道好。 谢丞公都表现得这般激动了,在场官员无不纷纷开口赞扬长公主御下有道,又大肆谀词赞叹谢丞公生辰宴会宾客如云、八方来贺的盛景,只是华苓远远看着,这些官儿里面,真正对筑路之法能够发挥的作用有所见地的少之又少,不由好笑。 倒是席上中间那一拨儿,以王磐为首的世家子弟真正是有惊讶和赞许的神色,王磐笑着开口道:“长公主蕙质兰心竟至于此,这一份筑路之法的价值,又岂是区区珍宝能比拟的?” 晏河长公主浅浅一笑,色如春花初绽,令她身边的人又是各种出神:“筑之谬赞了。”她眼神一转,放到对面太子身上:“是了,既然筑之你开了口,我少不得要借着丞公的宝地责备你一番。王家子磐满腹经纶,这天下人谁不知晓,如你这般人才,正该早早入朝为官,造福天下。父皇已经两度虚位以待,为何你依旧不肯应召?” 这位公主词锋居然这么犀利,一点都不讲客套话,想说的立刻率率直直开口,语气还近乎是责备人。 但是,她长得太漂亮了,身份又高,好像也没有人舍得责备她。 一收到长姐的眼神示意,太子立刻紧跟着开口了,他干脆就站了起来,先是满饮一杯敬了丞公,然后便诚恳地看着王磐说道:“筑之兄,皇姐方才所说的正是我欲说的。钱昭在此以杯酒敬你,还请筑之兄勿负重望,早日入朝为民造福。”太子便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皇帝的人,这样身份的人如此诚恳地作出请求,当席又有多少人敢、多少人肯抹他的颜面,给出否定的答复? 这两姐弟步步紧逼,一刚一柔,还真是令人难以招架。 华苓饶有兴趣地看王磐,结果王磐依然一副淡然微笑的模样,洒洒然长身立起,自斟一杯酒饮了,方才道:“此杯回敬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与长公主殿下言重了,如今大丹四海升平,民生安定,当朝政治清明,已是民生之福。磐亦时时听闻各地得清明官吏治理,四方安定、民生向荣之事,长处江湖之间,磐何敢轻易比肩之。此事实难相从,还望太子与长公主殿下体恤,勿要再提。”言罢又是自斟一杯酒,朝席上各位团团一敬,真正是风姿疏朗,令人倾心。 王磐说得这样诚恳,又赞了大丹所有的官员,便是太子两姐弟词锋再利,也不能把话儿接下去了。   ☆、第26章 生辰贺礼 26 正好谢丞公将晏河长公主献上的筑路之法珍而重之地卷好收起,这下便笑呵呵地开口转移话题:“谁不知我谢熙和最爱风花雪月,在我的生辰宴席上便该谈些好颜好景,和乐一堂才好,如今却是作甚么。各各都罚三杯酒。” 宴席主人既表达了态度,王磐和太子都是一笑,当下就豪爽地连饮三杯,晏河是女子温柔些,用小杯也饮了三杯,气氛便又舒缓了下来。 夜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庭院里处处都悬挂上了明亮的灯笼,照得处处纤毫毕现。 见众人一时寡言,当家主母牟氏便适时地鼓掌唤出一队年轻美貌的舞伎歌伎来,奏乐舞蹈取乐。这也是这年头宴席的保留节目了,不论是主人不想说话,还是客人不想说话的时候,只要上歌舞上菜上酒,把大家的眼睛嘴巴都堵住就好。 谢丞公高坐席首看了一阵歌舞,忽然看向了席末的儿女们,温和说道:“犹记得去岁三娘送与爹爹一幅青松入云图,绣得分外精巧,爹爹很是喜欢。今岁三娘又为爹爹准备了何等样的贺礼?” 牟氏愣了愣,极力压制了自己不好看的神色。往年丞公的生辰日上,在宴请完了外来的宾客之后,家里才会再开一个小宴,孩子们会在这个时候送上贺礼。 今年谢丞公竟然在有这般多重量级宾客在席的宴会上,提起儿女来,让这群庶子女在宾客面前呈上贺礼,只要不是备的实在太差,宾客又怎么会不长眼色说不好的话? 他这是在给庶子女们作脸! 这回宴罢,宾客们回去自然会把宴上的事传开去,届时谢丞公府中的子女们各有长才,又有孝心,进退得体,种种的美名很快就会在整个金陵城中传播开来。 一想到这些她当成草养的庶子女会得这样的好处,牟氏就觉得心里实在发堵,这原本,都该是她生的嫡子女才该有的美名。但这样的念头仅仅是一升起,牟氏就接收到了旁边谢丞公有意无意扫过来的一眼,那里面是无限的冷意。 她掩在脂粉下的脸色骤然苍白起来。她嫁与这个男人二十多年,却似在此刻才看清他的面貌。谢熙和看似温和,实则心狠。看似什么都不搭理,但什么都看在眼里。她不敢忘记他的作风,事情没有下降到他的底线之前,他不会动,但一动,必然是雷霆手段连根拔起。 错非他需要一个名门出身的正妻打理家事,错非休妻再取的好处不曾比保留她在丞公府的好处大,她如今是否能在此地,还是两说。 牟氏掩在袖下的手指深深地刺进手心,浑身一阵一阵发寒。她不能倒下,无论如何都不能,她还要把三郎和七娘抚养长大。 牟氏扯出了格外温和的笑容,跟在丞公后面和声笑道:“三娘的绣艺确然好,连关教授都赞呢。去岁那青松入云折扇面,你爹爹爱得不行,我看了也喜欢得很。今岁是作了什么,快取出令大家赏看一番罢。” 既然父亲当席提问到,三娘华芷便娉娉婷婷地立起身来,朝父母福一福身,柔柔地回答:“三娘先祝爹爹生辰福寿安康。三娘今岁亦为爹爹绣了一幅绣品,只是还有大哥、大姐、二姐在前,三娘又岂敢擅先。” 三娘虽然平素总是很沉默,但到了这样的大场面上也并不怯场,言行举止很得体。今日盛宴,和其他姐妹一般,三娘也十分隆重地妆扮了起来,薄施脂粉,平时看着只是清秀,如今却也成了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小美人。 席上宾客看她如此,心下都不由有些赞叹,果然是谢氏丞公家的女儿,看着不起眼,但实是样样都好的。 华苓有意无意地扫一眼四娘和八娘,八娘表情还算懵懵懂懂的,但四娘一张娇美可人的脸上很明显地流露出了嫉妒,三娘怎么这么好运气,爹爹谁都不提,就在宾客们面前提她!这是多大的脸面! “如此,大郎、二郎,你们又为爹爹备下了何等贺礼?”谢丞公对三娘的表现也颇为满意,从善如流地转向大郎和二郎。却并不提谢大娘谢华蓉。原本也是,女儿出嫁之后便算是夫家的人了,送父亲贺礼也是随夫家送的,又怎么能在这时候出头来。 谢大郎从容地站起身来,叉手一礼:“爹爹生辰安乐。孩儿自觉并无多少长才,思来想去,便为爹爹手抄一首长诗,聊表心意。”随即便缓步上前,亲手将一轴绢轴奉到谢丞公跟前。 谢丞公展开一看,却原来是前唐时沈云卿的一首诗: 仙萼池亭侍宴应制 步辇寻丹嶂,行宫在翠微。 川长看鸟灭,谷转听猿稀。 天磴扶阶迥,云泉透户飞。 闲花开石竹,幽叶吐蔷薇。 径狭难留骑,亭寒欲进衣。 白龟来献寿,仙吹返彤闱。 诗自然是好诗。不过谢丞公第一看到的是,大儿子的一笔颜体字又有了进步,当下脸上便浮上几分满意,但立刻还是严肃起来道:“往后还需勤加努力。” “是,孩儿受教。”大郎早知道谢丞公不会给他多少好脸色,很是平常心地归座。 在座的宾客自然是乐呵呵地向谢丞公求看得到的礼物,当下一轴诗便在宾客中传看开来,没有不赞的,连晏河长公主和太子都凑热闹赞了一两句,谢丞公的笑容一直很含蓄,但谁都看得出他的心情不坏。 华苓暗笑了一阵。大郎的字她也看得不少了,五岁开始写碗口大的大字,后来便临颜体的贴子,和丹朝上千上万少年的学习轨迹有什么不同?他写的字也算得上有筋有骨了,但在座的人里面,写的比他好的不知凡几。只不过这是在他亲爹的生辰宴上,人精子们总是不会给大郎挑刺儿的,往好了说,就算说得过了些,谢丞公难道还会反驳不成,那是他亲儿子。 哎,人类啊,假啊,太假了。爹爹护短啊,太护短了。 大郎完了是二娘华苇,二娘当下袅袅婷婷地抱着琴出列,在宴席当中奏一曲《鹿鸣》。 《鹿鸣》本就是周朝皇帝宴请群臣时常奏的曲子,如今正是盛宴,倒也很对景儿。二娘的琴奏得是真好,在座的又多是识见高雅之辈,当下便你来我往点评二娘的琴艺,赞的颇诚心诚意。 再往下便是三娘,三娘呈上准备了足足半年的鹰立松枝图,一展开便满座惊叹。那鹰翎羽嘴爪俱全,一抓一回眸间,动静分明,灵气四溢。 晏河长公主当下颇有几分幽怨地叹气,垂下眼眸看看自己一双纤纤玉手:“与丞公家的女儿们相比,我这双手倒跟木头削的无甚分别了。怨不得父皇时时令我向四公多学习。” 谢丞公哈哈笑:“长公主怎地如此调皮,这话折煞人了。我家这几个孩子都还小着些,作的也是小打小闹之事,与时时关顾民生、心怀天下的公主如何能比。” 宾客们赶紧跟上话头儿,对着两边都是一阵好捧,和乐融融。 哥姐们都献了礼,接下来便是二郎三郎,四五六七八和华苓。小的几个礼物照旧还是身边人帮着打点的,但这点影响不到丞公收儿女礼物的乐趣,最重要的是宾客们好话总能说一箩筐,听着就叫人开心。 华苓送上的,是金瓯和金瓶一起帮她做的一个暗青色元宝型香囊,上面绣制了精致入微的白虎腾云图案,里面盛装的是谢丞公平素最喜欢用的檀香香料。 谢丞公收到华苓的礼物表情很愉快,虽然前面已经收到了两三个类似的东西,丫鬟们见识能力本来就有限,能帮小主人想到多少送礼的好主意嘛。他摸着华苓的头笑着朝座上宾客们说道:“我家的小九虽然年纪最小,但却十分聪慧。” 这自然是起了话头儿想听人们称赞小女儿的意思了,在场的人没有不从的,各种盛赞砸得华苓哭笑不得。她才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子,顶天了长得可爱一些,穿得漂亮一些,会说几句漂亮话儿罢了,结果呢,被客人们夸得快生出花来了。 华苓转转视线,还发现主母牟氏看起来笑容很完美,但实际上看她的眼神殊为不善。她不由叹气,爹爹最近对她好像越来越好了,但是同时主母对她也越来越不好了,因为带着七娘好好吃饭而刷上来的一点好感度已经完全消失,这到底是福还是祸? 但不论是谢丞公还是牟氏,他们目前的想法都不是她能决定的。想明白这一点,华苓便心安理得地把这个问题抛到一边。 在宾客面前看过了子女们准备的礼物之后,谢丞公接下来便没再说什么,晏河长公主和太子略坐片刻,也就起身请辞,满座宾客也纷纷离场,丞公府这重九日的热闹终究落下了帷幕。 虽然因为人太多没有找到和晏河长公主单独对话的机会,但华苓也不难过,这位公主是否有些特别的来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有足够宽广的眼光,她有一颗透亮亮的,想要这个大丹变得更好的心。 一定会成为朋友的,华苓抿起唇微笑。 这一天过得实在太充实了,华苓兴奋得深夜里躺到床上的时候依然睡不着觉。这个繁华的世界慢慢在她面前掀起了小小的一角,虽然还只是一个小角落,但也让她看到了足够多精彩令人向往的东西。 总有一日,她要走遍这片大好河山。   ☆、第27章 各种计较 27 满堂宾客各各宴罢归家,在被窝里都对谢丞公宴上的表现琢磨了一番。 谢丞公明晃晃地撇开了前面的一对嫡子女称赞庶女儿,宾客们看得清清楚楚的,自然心里不会没有想法。还有,在这之前,谢三郎和谢七娘呈上礼物的时候,宾客们可是都看见了,谢丞公对他们的态度也就平平,相比一开始对谢大郎明则苛刻实则爱重的态度,差别十分明显。 谢丞公身为当代江陵谢氏族长,又是这一代的丞公,他在大丹的影响力,形容为翻翻手就能将一半国土更新换貌是毫不为过的。现在他竟然这般毫不顾忌地看重庶子女,难道是已经打定主意要着重栽培庶子女的意思? 更何况,谢家嫡出三郎才五六岁,已经看得出是个寡言少语的木讷性子,这如何是能撑起大场面的胚子?而谢家大郎在席上看就是个进退有度、颖慧灵秀的少年,这样的好苗子,只要谢丞公肯着意栽培,日后前程不会小。 如果当真如此,人们对待丞公家众多子女的态度自然也会做出些修正——“出身”当然是很重要的一样东西,但“能力”还要排在前面,因为出身不会决定一个人会否出色到足以撑起一个家族,但能力可以。 大丹的律法大部分都继承了前唐的律法,对嫡庶之分依然颇为看重。但在民间,其实大部分家庭已经不再看重这一点,一个父亲死后,他所有登记在册的男性孩子均分家产的事很普遍。 中原连续唐和丹两个朝代,都保持了和境外番邦胡人的密切贸易交流,固然中原的种种文化风俗对胡人们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同时胡人们的种种风俗也在对中原人潜移默化着,不仅是在衣着用具上,在一个家庭对待子女的态度上也是。 像西北曾经的葛罗禄、吐火罗这些外族地区,在被丹朝重新纳入版图之后,这些地区出产的香甜水果和宝石、金器源源不断地输入中原,他们一个家庭中所有子女地位基本平等、以能力为重的风俗,也在不可避免地影响中原的民间。 依然严格遵守着嫡庶财产分配制度的,其实还是中原的世家大族。毕竟都是传承了数百年的家族,根深叶茂,能够保持下许多代的繁荣,本就是一族上下严格遵守着立族时定下的族规的结果,所以世家大族的规矩是绝不会轻易改变的。 但不会轻易改变,却并不是说不能改变。 规矩么,一开始就是人订的,当人的实力强到一定的境界,他愿意无视规矩,谁能去阻止? 谢丞公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大丹朝廷和民间都有很高的呼声,这一代的丞公谢熙和,有可能是有史以来成就最伟大的一位丞公。他上任十年,执掌农商二事,凭借自己卓越的大局观,在全大丹铺开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粮物输送网络,令大丹各地的经济出产能够互通有无,对整个国家的发展造成的推动几乎不可计量。 而他还在盛年期,精力充沛,至少还能够在任十年时间。大丹这架马车,还会由他这个执鞭人驱驰足足十年。 这样的一个强者,谁能忽视他本身的意见? 大丹开国至今,皇室钱姓已经传了五代,但朱卫王谢掌握的辅弼相丞四公之位却已经传了七八代,平均每代在位时间在十五年上下。 相比每代只能有一个人坐上那个金色宝座的钱家,朱卫王谢四姓族内族规严明,族产也是一族人共享的,“家族强大,合族人才能好”这样的观念从小就被灌输进子弟的脑子里,所以四姓子弟为了爬得更高奋发努力的很多,起歪心思、为了自己得利而胆敢伤害族人的极少。 没有内乱,四姓代代繁荣、屹立不倒便是如此自然。 再回到四公之位上,辅弼相丞四公原本便代表了最为沉甸甸的一份责任,关系大丹的存亡,所以上位的四姓族人不论有多么英才洋溢,为这个位置操劳十来二十年,基本上都已经疲惫不堪,而一般这个时候,族内新生力量也已经成长到了足够担当大任的程度,四公便会选择把位置交出去,自己带着妻儿荣归故里,含饴弄孙,调.教后代。 是的,辅弼相丞四公之位被四族牢牢握在手里,却又不像皇家那般,只由单独一脉继承,而是从阖族嫡支的数房子弟中,通过严苛的竞争和选拔之后,推选出一名公认最出色的子弟接过这个担子。 没有内斗,一族的精力和实力不会被过量消耗,某种意义上说,四姓甚至已经比皇家的势力更大,谢丞公的一场生辰宴,连皇家都派出地位最高的太子和长公主亲身赴宴,由此便可见一斑。 ——这样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公,他的府里自然是不会出任何丑事的。 指挥着仆役们收拾宴罢残局,牟氏心里的寒意已经深得能令她打起寒颤,丈夫的意思,在这场宴会里已经表示得很明显了,如他那个晚上所说,三郎她愿如何养便如何养,他不会插手,也不会再多看一眼,相对的,他的重心,会全盘放到庶子女身上。 牟氏这些日子已经后悔了无数回,如果她那个晚上,没有冲动地到谢熙和面前指责他偏心庶子女,彻底触怒谢熙和,他亦未必会撕破脸,戳破那层窗户纸。 如果她不曾那么做,这个丞公府本是可以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直到她的三郎和七娘长大! 庭院里残月凄清,高朋满座时四处悬满的、光华耀目的灯笼慢慢被仆役们一盏一盏熄灭,摆放着残羹剩宴的条案也被仆役们陆续搬走,牟氏怔怔站在这一地狼藉间,一时竟迈不动脚步了。 大寒小心地碎步走到牟氏身边,小声说道:“太太,夜也深了,婢子看太太似是累了,不如婢子扶你回去先歇歇?这边有平嬷嬷、小寒几个和发财掌事看着仆役们将东西清点清洗入库,当不会出大问题……” 牟氏一激灵,竟不顾形象地抓住了大寒的手,半晌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回去吧,扶我回去……”满府都是人,但此刻牟氏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可以倾吐的存在,只有从来近身服侍她,最为衷心不二的大寒,此刻才能令她有一丝安全感了。 大寒扶着牟氏一路往回走,感觉着依靠在身上的身体虚软无力,垂下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悯。牟氏深夜去前院找丞公的时候她也随侍在旁,当时两人在屋中说话,她就站在门外不远,听得清清楚楚。 太太竟做出那样的事,丞公在知晓了之后,竟然没有立刻将她休出府,已经是撞了大运了!   ☆、第28章 金陵烟雨 28 星移斗转,又是三年。 金陵城的春天是迷蒙而柔和的。小雨淅沥沥下着,窗外的竹林被蒙上一层轻纱,那份苍翠沉静中又多了几分闲适。 桌案上摊开一张河宣,用玉虎镇纸压着边,寥寥几枝劲竹在带着细雨的风里摇曳,另一边,一块嶙峋大石边迎风长出几枝娇娆柔美的芍药来。 华苓一手托腮,手持朱笔,又在那一丛芍药上添上几抹红。左右端详片刻,她问侍立的金箩道:“小箩儿你说这幅怎么样?” “婢子觉得九娘子画得很好呢。”金箩立刻认真点头。 “嗯,其实我自己也觉得画得很好,至少有进步咯。”华苓一点自谦的意思都没有,眼睛弯弯,把笔递给金箩清洗。 “把这一幅卷起来,我要拿过去给七姐和大哥看。” “是,九娘子。”金箩笑着福福身。 十三岁的小婢子金箩已经长开了,身姿窈窕,面容秀丽,穿一身青色袄裙,不知有多可人意儿。 不过华苓最欣赏的,还是她在金瓯和金瓶三年来的严格训练里面养出来的气度,那是非常难得的一份进退自若的气度。人的容貌再美也有老去的一天,但赏心悦目的气质不会。 能跟随人一辈子的财富才是真正的财富呢。 除了金箩,金钏、金坠和金梳也都成长起来了,在金瓯金瓶的联手调.教之下,四人已经可以独当一面,领着下面一批年纪更小的小丫鬟们把竹园打理得妥妥贴贴,华苓的日子也就越发惬意。 其实不仅小丫鬟们受金瓯金瓶调.教获益良多,三年来华苓自己也从金瓯和金瓶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这个时代的各种常识、各种规则,女孩子的装扮、举止,调.教下属的手段等等。 如今的她,已经又和三年前不一样了,三年前的她是一个努力尝试着融入这个世界的异世灵魂,而如今的她已经成为了非常合格的世家之女。 华苓是念恩的人,金瓯和金瓶毫无保留地教她许多,又为她打理家头细务,她能做的便是用足够的尊重和财富作为回馈。在竹园,金瓯和金瓶的地位从来不曾动摇过,不论是在其他下人中得到的尊重还是日常的吃穿用度,都只比华苓自己差一点点而已。 将近午食时分,华苓正好将今日该临的书贴临完。 下午还有琴艺课,她揉揉手腕到前厅用了午饭,也不睡午觉,带着金钏和金坠到芍园去。 芍园外有一段非常清幽的曲廊是架在水上的,曲廊两边栽的梧桐树长得高大茂密,春天可以赏翠绿的新叶、夏天可以赏梧桐花、秋天可以赏梧桐果和落叶,冬天光秃秃的却也自有一种冷寂凄清的美。 从春天到冬天都有可赏之处,又能顺便喂鱼,华苓和七娘都很喜欢这里。 七娘已经在曲廊上了,看见华苓过来,她弯起眼睛笑了笑,眉心朱砂点儿红艳艳的发光:“小九快点,我今天拿来了味道不错的甜糕。” “七姐~”华苓笑眯眯地跑过去,七娘的侍婢燕草赶紧将一盒糕点捧到她面前,却是一碟白色的粗甜糕,中间有两块是嫩黄色的,做得很细。 华苓拈起一块黄色糕点送进嘴里,是细腻喷香的桂花糕,入口即化,味道非常好,美的她眯起眼睛回味。 这也是拿糕点喂惯了鱼的人才有的奇怪习惯,一大盒里面其实只有中间那两块味道不错,其他的都是粗做的,供两姐妹拿来喂鱼。 “绿枝姐姐的手艺还是这样好。”华苓毫不吝啬称赞。绿枝是七娘的侍婢之一,专擅厨艺,做的食物隐隐比金瓯和金瓶还要美味些,华苓也在茶园蹭过不少饭了。 七娘说:“不要吃太多,免得积食。”依然是冷清的语气,话里却透着关心。 华苓抿嘴道:“我身体好着呢,你才是太瘦了,要多用些饭才好。” 七娘不在意地捏糕点撒到廊下水里,垂目看着肥胖的锦鲤们在廊下挨挨挤挤聚集成团。她的下巴尖尖,一张小小的瓜子脸总是透着股不太健康的苍白和忧郁,嘴唇也总是没有什么血色。胎里带来的弱症并不是那么容易调养好的。 但是她的眼睛很漂亮,是一双波光粼粼的杏仁儿眼,黑白分明,透着灵气。 华苓觉得,七娘是天生极聪慧的。 在芍园上课的时候,大家是一样的听课,一样的练习,但七娘总是比她和八娘要学得快些。七娘身体不好,牟氏从来不让她在下学之后再加功课练习,但就算这样,七娘在任何一门课上的进度都没有被八娘和华苓拉下过。 要知道,八娘总会在下学之后在桃园里挑灯夜学,不论是书课、礼课、琴课还是绣课,八娘拿出来的功课总是颇为出色,已经追平甚至超过了上面的五娘和六娘的进度。 对于八娘能鼓着一口气保持这样长时间的努力,华苓其实也是很佩服的,不论她出发点是什么,她表现出来的是出色,这就比很多人都好了。 不过华苓始终都没有办法把八娘看作真正亲近的姐妹,四娘和八娘无数次地用行为告诉了她,隔着两层肚皮的出身到底可以代表多么遥远的距离。 幸好七娘是不一样的,华苓庆幸地想。 吃掉了盒子中间的桂花糕,又给七娘看过了她新画的劲竹芍药图,华苓也开始捏糕点喂鱼。 八岁上,两姐妹的身高终于容许她们靠在栏杆上,从栏杆上面往水里看了。 华苓把下巴卡在朱漆栏杆上,看着廊外的细雨蒙蒙发呆。梧桐树刚刚抽了新绿不久,那一树一树的嫩绿笼在烟雨里,柔得让人忍不住便要微笑。 七娘轻声说:“三郎这两日便要去家外进学了。” 华苓转脸去看她,微微诧异:“嗯,太太终于肯让三哥去上学了?是去王氏族学吗?” “嗯。”七娘简单地答。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七娘的眉宇间多了一分挥之不去的轻郁,很淡很淡,但七娘的笑容少了许多。 华苓一点都不明白,她们这样的年纪有什么要发愁的,但是不论她怎么问,七娘都没有说出原因来,她也只好把疑问放在心底。但这会让她觉得忧虑,七娘的身体原本就弱,长期忧思在怀,对于将养身体是没有一点好处的。 华苓想了想道:“三哥跟七姐一样聪明,去王氏族学一定会学得很好的。七姐不要忧心太多,男子还是要多多交往同龄朋友的呢,去外面进学是很好的事。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去。每天都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的日子,一定不会乏味的。七姐,如果我能去家外上学,一定会看到好吃好玩的都给你带点儿。” 七娘没好气地说:“你就爱吃爱玩。”她凝望着那水里的鱼儿们,忽然说道:“小九,我希望不是生在这里,我想作一个小人家的女儿。” 华苓微微皱眉,抬起头示意金坠金钏和燕草碧丝退远,这才抿唇问七娘:“七姐姐你怎么了,太太和爹爹对你这样好,还有三哥。府里的生活和外面差得好远好远的,你不要胡思乱想。而且我们家这么多姐姐妹妹,大家都会羡慕你的呢。” “不过是吃穿用度略好一些。”七娘趴在栏杆上:“有什么好羡慕的,小九你不是也说过,人都是一日三碗饭一张床罢了。小九,我才羡慕你。” 华苓无语,这话是几个月前她实在看不过四娘和八娘得了一幅贵重的、七娘也没有的染香锦之后到处秀的得瑟样子,私下里和七娘说的。七娘居然还记得。 “羡慕我什么?”华苓耐心地问。 “好多都羡慕……”七娘的眼里是淡淡的惆怅和忧郁,她往廊下撒着鱼食,眼眶儿微微红了起来。 七娘的个性其实是很倔的,等闲不会露出这样伤心的神态来。眼见着都这样难过了,心里必是很不好受的。 华苓也觉得不好受起来,拉拉七娘,两姐妹跟往前喂鱼一样头碰着头蹲在栏杆边上,认真地说道:“不开心的事不能放在心里这样久的,七姐,这样对身体不好。你不高兴,我会很忧心。如果能告诉我的,你就告诉我好不好?我不会把听到的话儿说出去的。” 七娘低下头,看着廊外的鱼群不说话。她的肌肤苍白的几乎透明,神情又这样不乐,看起来其实可怜得很。但是她其实又是倔强的,小嘴紧紧抿着,不愿意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出口。 华苓轻轻叹气,有时候七娘像姐姐,有时候又像妹妹多些。 七娘不愿说,她也只得道:“既然是你不能说的话,那么应该是你和我都没有办法影响、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吧?既然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那我们也不能就一直想着它不放,不去理会其他的事了。把它放到一边去好不好,我们还有好多好玩的事可以做。我们马上就要开骑射课了,对吧?这个叫我好期待。” 说着华苓从袖子里抽出一条薄薄的绸巾,三两下缚到额头上在后面打了个结儿,目视远方,一脸坚毅地说道:“我的马术一定能练得比大郎还要厉害。到时候纵马江湖,横行金陵什么的,要多风流有多风流。” 华苓彩衣娱亲的技能已经满级,七娘被逗得展颜一笑,伸手帮华苓将绸巾解下来,笑着说道:“好咯,我不想咯。但是小九你这胖墩儿,想要练出一身好骑术,我看可难可难。” “七姐不许打击我。”华苓撇嘴,她只是正常吃饭,身板儿壮实所以肉肉比较多而已,等开始长身体就会瘦下来了。 两姐妹重新靠在栏杆上撒甜糕,金陵的烟雨依然蒙蒙。   ☆、第29章 秦教授辞职 29 “诸位小娘子的琴艺都已颇可观,我心甚慰。”秦教授温和地说:“今日我娘家族中有事,我须快马赶返宣州,来回或历时近月。从显圣十六载起,我应谢丞公之邀来此教导诸位,至此已历五载。如今诸位琴艺皆入门,往后只需勤加练习,琴艺自有提升。如此,也到了我功成身退的时候。” 琴室里一片安静,谢家小娘子们被秦教授忽然说出的话惊到,这是大家开蒙进学之后,第一位准备离开岗位的老师。 半晌之后,二娘膝行几步到秦教授跟前,仰头恳切道:“秦教授,苇娘琴艺依然粗疏,盼教授还在芍园中授艺几年,苇娘还要跟你学习许多。”被二娘的话带着,三四五六纷纷跟着表达自己对秦教授的孺慕之情,连声劝说秦教授留下来再教导大家几年。 “谢家小娘子们冰雪聪明,定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也不必作小儿女态。为师家宅只在金陵城南,若是有暇,诸位小娘子也可来家作耍。”秦教授环视一眼,眼神温和的看着二娘笑道:“二娘不必过于自谦,你的琴艺如今在金陵城中亦是广为人知,已可收徒授业。四月你及笄之礼,我来作正宾如何?” 二娘大喜,伏身诚诚恳恳地朝秦教授拜谢。及笄礼对这个年代的女孩子来说,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 可以说,及笄礼是一个家族在告诉整个社交圈说,“我家有好女,已经成年可嫁,有心人快来求取吧”,所以及笄礼的隆重与否,代表了家族对小娘子的重视程度,对她在社交圈中的地位和影响力是有不小影响的。 芍园中诸位女教授才艺都是上佳,但秦教授是其中名声最盛的一位。秦教授的丈夫只是四品官儿,但是她出身于诗礼传家、名声清贵的宣州秦氏,琴艺师从已逝世的琴仙姚宣卿,直臻化境,未出嫁时便已名声远扬。 这样的一位贵夫人来当谢丞公庶女的正宾,无论如何都很够分量了。如果不是对谢二娘的琴艺着实爱重,已经将二娘视为衣钵传人,秦教授未必会愿意作小娘子的及笄礼正宾,即使是谢丞公家的小娘子。 因为正宾就代表了一场笄礼的档次,如果及笄的小娘子文采气度上不得台面,反过来就会给正宾脸上抹黑。 已经十一岁的四娘不由暗暗有些不甘心,她在琴课上同样那么努力,每每晚上在栀园中都要练琴练到二更,进境都几乎能跟二娘齐肩了,但秦教授居然依旧最看重二娘。 她就吃亏在生的太晚,如果早生两三年,这个时候最出风头的一定是她。她也很清楚,及笄礼对女孩子是这样重要,盛大的及笄礼会让小娘子在后面的议亲中多出许多底气来。二娘真是走了狗屎运,秦教授在这当口离职,那份离别之情让秦教授愿意为二娘当正宾,等轮到她四娘的时候,秦教授就未必还会应承邀请了…… 秦教授说完了重大的消息,剩下的半堂课也没有荒废,紧着时间将小娘子们的琴艺最后点评一次。 角落里,华苓轻轻抚摸着琴弦,托腮朝着秦教授的方向出神。 秦教授不再授琴了,也不知芍园里,爹爹是会再请来一位琴艺教授,还是会请别的教授来教其他内容? 从进芍园上课开始,秦教授就是她最喜欢的老师。 可以说,这位端方潇洒的夫人和她对这个年代、这座府邸最好的一些记忆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秦夫人几乎就是她对这个世界、对未来的憧憬的剪影,是她在未来最想成为的那种女人。 所以,秦夫人要辞退教授之职,她也觉得很不舍。 不过华苓并不是爱出风头的人,看到姐姐妹妹们都分外踊跃地和秦教授说着话,秦教授很是应接不暇的样子,她便坐在位子上和自己玩。想着要为秦教授准备些什么谢师礼。 秦教授离职的决定下的急,也只是刚刚告知了主母牟氏而已。世家对教授们自有一套尊重态度,主母已经赶紧遣人收拾出谢师宴和谢师礼来,今日秦教授在芍园授课完毕之后,会享用完丞公府准备的谢师盛宴再回家。 所以备礼物的时间还颇紧呢。 秦教授走到华苓身边,一双细长的凤眸含笑看着她问:“九娘独立一旁,在思索何事?” 华苓仰起头朝秦教授笑笑,轻声说道:“华苓舍不得教授,但是也知道教授私事颇急,所以不敢相劝。所以在这里思索,要为教授准备怎么样的谢师礼呢。” “九娘心意到即可,不必拘礼。”秦教授微笑着点头:“你于琴之一道上虽然天资未有二娘那般高,习练三年也只能算技艺尚可,但我颇爱你在鼓琴时那一段随意态度,往后亦勿要忘却此时本心才好。” “是,九娘记住了。”华苓眼睛亮亮地应,秦教授很少称赞人的呢。她兴致勃勃地问:“九娘鼓一曲《阳关三叠》给秦教授听好不好?”这是她近几个月刚刚练熟的曲子,表的就是离情。 秦教授轻轻颔首。 丞公府这一群小娘子里面,若论琴艺天分,自然是二娘最高,但若论鼓琴时的意境风仪,秦教授却认为谢九是难得的出彩。 所谓心到手到,人写的字会展示出他的心境,奏的琴更是如此。 谢九虽然年纪很小,看着也是天真烂漫的小娘子一个,但对琴曲的意境了解得很深,奏出的琴音是意外的冲和粹雅,又带着她自己最独特的一种活泼气度,或许技巧不到位,有时还喜欢自创一两烂指法,但真的很特别。 实际上,秦教授觉得谢九本身就有这样的奇妙气质。 这群小娘子都在丞公府中长大,虽然生母不同,但其实气场什么的,总体上都颇有几分类似,有谢氏女该有的养尊处优,也有出身赋予她们的骄傲或谨慎。 总之,孩童的个性大半是环境赋予的。 只有谢九不同。天真烂漫于外,却又有粹雅冲和在心,大俗大雅同存于一身。这个小娘子待人极为真诚,却又极有分寸,一切事到了她跟前都似立刻多了几分趣意,自自然然便有那么一段儿随意风流。 秦教授年末为每位学生书写评语时,对与前面七个小娘子都很有话可说,便是二娘,也值得大段的赞许,但她却总是会在谢九身上卡上那么一下。谢九在琴上的技巧并不比其他小娘子更好,也许还要略差些,但她每回奏琴,琴音里蕴含的趣味都让秦教授觉得很悦耳可赏,值得细细品鉴。 所以给谢九的评语,秦教授总要再三斟酌。 这很奇妙,但谢九似乎从习琴开始,所走的路,所思所想都和其他小娘子不一样。 特别的存在总是容易让人记住的。 华苓一曲奏罢,秦教授呵呵轻笑:“九娘之意趣甚妙,甚可听。如此质朴风流,为师颇爱之。往后若有暇,便与二娘同来我家,奏琴共赏可好?” “好~有机会的话,九娘一定会上门拜访。”老师的亲口邀约让华苓很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秦教授雍容颔首,便走开了。 半下午的时候牟氏便遣人来请秦教授,请她到致远堂中品茶说话,稍晚直接入席谢师宴。宴席设的早,也是为了保证秦教授可以在天擦黑之前归家,这年头就算是天子脚下,金陵城中,也是没有路灯这个东西的,走夜路并不怎么安全。 华苓跑回竹园,匆匆让金瓯寻出一张上好河宣,画了一副简笔的三代同堂和乐图,又在右下角写下题款,天伦乐合家欢,谢华苓敬赠秦教授,显圣二十年二月十五。她知道秦夫人家里有两个儿子,现在大的已经成婚,小的也跟大郎差不多大了,正是期盼下一代来临的时候,这个时候送这样的画儿,意头应该还是不错的。 至于她一个八岁的女孩子送给老师这样团圆福气的画,到底会不会让人觉得过于老气横秋这件事,华苓表示她是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 收到华苓的礼物,秦教授噗哧一笑,说了一句:“真正是人小鬼大。”倒把华苓吓了一小跳,骤然有种被看穿的心虚。幸好说了这一句话之后,秦教授就没有再理会她,而是和牟氏相谈甚欢。 谢丞公朝务依然繁忙,这一顿匆忙的谢师宴便只有牟氏领着女儿们陪宴。其他姐妹们也都在很短的时间内备出了一份谢师礼,陆续送上,秦教授也都一一收了,在宴席上略用了些酒水,便起身告辞归家。 在丞公府正门之外看着秦家的马车嶙嶙远走,华苓一时竟有些怔然。 这个时代并不像后世那样交通和通讯都发达,人们可以随意来往随意交谈,这个时代,很多的情况下,一次离别就代表了永远。 她依然记得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便利的时代,但如今的她,已经渐渐融入了这里的生活,连每日里思考用的语言都已经带上了浓浓的金陵风味,她更像是这里的人了。偶尔还会疑惑,曾经经历过的那个后世,到底是真是幻。 “小九又呆住了。”七娘跑过来拉她。 华苓猛然惊醒,甜甜一笑。 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既然活着,便要活出个意思来罢了。   ☆、第30章 兄妹夜谈 30 又过了两日,华苓想起最近画的画还没有拿去给大郎看,便在晚食之后让金瓯提上灯笼,金钏捧着画,到前院去找大郎。 丞公府前院和后院之间有高墙相隔,后院景致精美,供女眷居住,而前院除了供丞公、几位哥哥居住的院落之外,还有一溜偏院,用来安置保卫府邸的二三百精壮兵丁。 不过当然,这些兵丁只负责巡守府邸的外围,通常不会出现在居住在内院的女眷们面前。 值守前后院之间的兵丁小队长叫谢富,已经有四十来岁,面庞黧黑,两道卧蚕眉叫他看起来特别凶。谢富是谢丞公非常信任的属下之一,手下带领着几十名训练有素的兵丁,负责巡守前后院之间这一片。 谢富看到华苓悠悠闲闲地行过来,微微躬身朝她叉手一礼:“九娘子欲到前院去寻丞公否?只是丞公还未归家。”目不斜视,态度不卑不亢。 华苓点点头:“如此么,我去云园寻大哥,有劳谢贵执事了。” “卑下不敢受九娘子谢。”谢富侧身令身后守住了门的两名兵丁将朱红门扉推开,请华苓进入,又令跑得快的属下先往云园去告知大郎。 虽然身为仆役,谢富和丞公手下的其他兵丁一样,依然保留了一份属于武者的骄傲,即使是面对谢丞公,他的态度也只是更恭敬些而已。 从这一点,华苓就觉得很欣赏她的爹爹,也很欣赏江陵谢这个传承了数百年的家族,更喜欢这个朝代。 因为,给予属下足够的尊重,其实和尊重自己是同一个意思。 不论身份、地位、钱财和学识是如何将人分出了三六九等都好,根本上来说,大家始终都是人,是同一个种族的生灵。“人类”这架马车滚滚向前,社会会变化、会进步,再繁荣的朝代也会有风流云散的一天,再出彩的人物也会化为枯骨,原本低在尘埃里的蝼蚁或许也会飞翔。 如果自恃身份地位高贵,轻视低等的人,甚至不把低于自己的人当“人”看,其实只是无知得很出彩罢了,披挂起一身华美的羽毛,耀武扬威,顾得了头顾不了腚。 真是难看呢,后来那个把全中原人都看成家奴的皇族叫什么来? 华苓边走边胡思乱想,领着侍婢直接往云园走。 这几年,丞公渐渐允许女儿们在进校场习骑射之外的时间到前院来了,或是来寻兄弟说话、请教问题,或是到澜园书房取阅书籍,丞公都允许。 起初是华苓听说澜园书房中存有全府邸最多的书籍,还有历年的邸报,便寻了适当的机会和爹爹提出借阅要求,很是卖了几回乖才叫谢丞公同意了。 实际上,在华苓提出这个要求之前,谢丞公是没有关注过这回事的,庶女们一直在牟氏跟前生活,个个都是规行矩步,又怎么敢提这样的要求。毕竟,主母自己也不常到前院去的,在主母跟前讨生活的又怎么能不懂察言观色。 而且芍园中同样有个书库,虽然存书只有三百多册,也能叫小娘子们看很久了。 在谢丞公这边,听小女儿提过之后,他倒也觉得,只要女儿们对书能保护得当,多取些书回去阅读抄写也是好事。虽然女儿家并没有读书入仕的压力,但博览群书对人的气质修养总有好处,往后嫁与人为妻,在相夫教子上也能有更广阔的眼光。 所以谢丞公便允了这件事,回头就在一家人休沐聚餐的时候宣布了这个消息。 对这件事牟氏是不同意的,还说了一番堂堂的理由。 她认为女儿们年纪都渐渐长了,正是应该规行矩步、专心待在闺房中,收敛心性、学习相夫教子的各种知识的时候,芍园所设的各色课程已经十分完善,又有书库,根本不必专门到前院去找书看。更何况,前院特别是澜园中,常常会有谢丞公的朋友清客进进出出,谢氏家族的女郎身份高贵,万一一个冲撞了如何是好。 牟氏还举了些例子,像颍州姚氏、并州杨氏这样的家族的女儿教养得最是贞静淑德,等闲不见外人,出嫁后在孝顺公婆、相夫教子上最受赞誉。 这种顾虑在华苓看来根本就是眼光狭隘的托辞。金陵城中风气活泼开放,两条丝绸之路源源不断地输入外来的新鲜商品和文化,当朝女子便是不遮面上个街,如今也不是个事了,在同一个时候,牟氏居然主张把女儿们完全与外面隔离,这是想叫她们跟时代脱多少节? 她几乎要以为牟氏就是专门不想庶女好,偏偏牟氏对待七娘也是这样的,一直拘在后院里,生怕她多走一步路都要喘不过气。 所以牟氏这样说,还真是因为她就是这样想的。 缺乏社交、缺乏朋友,即使是丞公府的女儿,即使养尊处优,又跟笼中的金丝雀有什么区别。 对于当家太太的心思,谢丞公又怎么会不清楚。 华苓对这件事的记忆至今还很深刻,这应该是她印象中的第一次,谢丞公在家庭大事上明显地表现出与牟氏相悖的意见,而且很强硬地要求牟氏听从他的意思,牟氏最终不得不遵从。 在那之后,对于家中的事,谢丞公干涉得越来越多,当家主母在后院中的威仪也没有那么盛了。 从后院到云园,要先经过风园和溪园。华苓顺便回忆了下,三郎应该是一旬之前从致远堂搬进风园的吧,还要比今年五岁的四郎晚一些。四郎早在过了正月十五之后,就被爹爹提到前院,安置在溪园居住,也开始了日日早起往王氏家学去听课的生活。 果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华苓才想了一想,就一个不落地看见了兄弟们,大郎站在三个弟弟跟前说着什么,表情不怎么愉快。 “大哥、二哥、三哥、四弟。”华苓一一打招呼:“这是在说什么呢?” 大郎看见华苓,表情一霁:“小九来了,且在一旁。”他转向二郎,眼神严厉道:“二郎你须牢记,你是谢家子,便该当起维护同族的责任,你是二哥,便该维护幼弟。若是不能,后果你当清楚。” 二郎垂首认真应了:“昌再不敢忘了,大哥。”眼里倒没什么不服神色。 大郎转向三郎四郎:“我谢家子不可无气性,学中若是受人欺辱,必须还击。绝不该忍气吞声了事。若是彼时斗争不过,如何不来说与我和二郎听?” 华苓诧异地闭上嘴巴,安静地站在一旁。这是大郎在教训人呢?三郎四郎在学里被人欺负了? 四郎年纪还小,懵懵懂懂地点头:“四郎晓得了。” 三郎依然十分沉默,在大郎严厉的眼光下,他只是抿着唇,平视着前方点点头,一张和七娘有九分相似的脸透着倔意,还有几分委屈,眉心一颗朱砂点宝光盈然。 华苓有些明白了,被欺负的是三郎吧。王家族学的祭酒和教授们都是公正的,但学子众多,又怎可能每时每刻都明察秋毫。三郎的个性太沉默,就是最容易吃暗亏的性子。 “回去歇息罢。”大郎也不再多说,让仆役侍婢们簇拥着几个弟弟回去了,这才领着华苓回到云园的正厅,先叫侍婢给华苓泡一盏益气养脾的桂圆茶,笑问:“小九这回又画了怎样的好画?” 这几年大郎和华苓越来越亲,不论是国计民生还是琴棋书画上,两兄妹几乎无所不谈,大郎博闻强记,华苓眼光超前,互相都是受益良多。 华苓捧着茶盏,让金钏把几张画都奉到大郎跟前:“哪,就是这些,大哥我跟你说,我的笔法又有进步咯。” 大郎如今十五岁,身材颀长,举止端凝,正是一名翩翩佳公子。他六艺颇精,琴棋书画都出色,唯一是诗才不盛,所以他很少作诗。 他坐在圆桌边将华苓画的四幅画一一看过,抽出最后一张,也就是那张劲竹芍药图,指着片片利落清爽的竹叶笑:“竹子还有点意思,果真日日对着竹林看,是格外不同些。” 也就是说,除了竹子之外都不怎么样咯。 华苓十分不满意:“别的就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了吗,我这会可是很用心的,你看我画的芍药用了没骨法,直接以朱笔描的。花朵儿是不是显得特别艳。” 大郎好笑,小九还是这样不谦虚。 他凝神看了片刻,说道:“艳倒是艳了,只还没甚章法,你书法上也不能懈怠,书法不好,笔下的画细处也难经推敲。乖乖再练几年定然好许多。” “知道了,大哥跟爹爹越来越像了,老是教训人。”华苓鼓鼓脸颊撇开话题:“你方才在园外是为了什么要责备二哥三哥和四弟?” 说起这个,大郎的脸色就微微沉了:“朱兆新将三郎关在偏屋,足足半个下午才寻着。” “朱兆新?朱辅公家的长孙?”华苓吃了一惊.就算她很少出门也听过朱兆新的事迹,那是个比卫五还要难缠的孩子,今年九岁,凡是调皮捣蛋的事就没有他不敢去试的。又是朱辅公家的嫡长孙,身份高,敢和他对着干的孩子还真不多。 朱兆新两年前才被朱辅公从广州送回金陵,进了王氏族学。 大郎点点头:“我在天字院,二郎在地字院,三郎和四郎都在黄字院,相隔颇远,课中等闲见不着。那朱兆新也不知怎的与三郎不对付了,将他骗到黄字院外的烧火房中锁住了,三郎的书童百会遍寻不着,才急急来寻我。我让学中二十个仆役撒网寻了半下午,才在那烧火房中寻着他。” 华苓觉得很生气:“朱家的人了不起啊,凭什么欺负我们家的人。后来呢,有没有罚朱兆新?” “罚了,教授罚他当众向谢家和三郎赔罪,抄写《论语》百遍,下次再犯,劝退处理。王家族学的教授是公正的,这一点我并不担心。” 大郎说:“只是朱兆新那性子绝不是能忍气吞声的,日后说不得还是会与三郎不对付,三郎木讷少语,人却倔得很,被欺负了也未必会讲与我知晓,少不得还要吃苦。” 他目光一转,看看华苓一脸的怒气,摇摇头道:“小九你生气也没有用,在家外进学总要有这么几遭的,被欺负了,就该想办法找回场子。我们谢家的男子不能这样娇弱。” 想起近两年衰老得很明显的牟氏和总是心情不好的七娘,华苓吐口气,点头,不再提这些,转而问:“大哥出门游学的日子定下了吗?”   ☆、第31章 大郎将游学 31 王氏族学代代都延请名师来教导学子,学中也建有藏书楼,拥有上万藏书,能提供给学生的知识量在整个大丹来说,也是数一数二的高。这是金陵城最好的私学,或许也是整个大丹最好的私学,名气比隶属皇家、多收皇家子弟的太学还要大些。 大郎在王氏族学中学了近十年,族学中教授能教的他都学的差不多了,族学中的教授对他的聪慧和稳重都颇为爱重,所以在年后给了大郎新的进学建议——到大丹各地去游学。 谢丞公年轻的时候也是曾离家游学过的,应该说,这满大丹的读书人,只要是心性还有些奋发向上的,游学就是必做的一件事,不论家贫家富,顶多富家子弟能多带一两仆役,能坐比较不颠簸的马车,贫家子弟只能背着书箱靠两条腿,受风吹日晒雨淋罢了。 不过,只要是游学的读书人,各地开设的学堂学宫很少有不接待的,这是大丹的风气。条件再不好的学堂都会尽力为到来的读书人提供一餐半餐饮食,条件好的,更是从衣食到住宿都有馈赠,恭敬的很。 因为大丹人都认为,游学的读书人,很可能意味着最顶尖的那一小撮文化。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离开家游历各地,看遍名山大川,访遍各地隐居的大儒名师,见识、体悟和知识在旅行里一点点累积,融会贯通,若是那足够天资卓越的,说不定游历几年之后,就能著成一本足以传世的著作来,令洛阳纸贵,万人争抢。 更多的时候,连完整的一本书都不必,有的人只凭一首诗、一篇文章就能名满天下,比如写了《山居众人陈情书》的王磐,这大丹民间的读书人就没有不知道他的,而且即使只看过王磐的这一篇锦绣文章,很多读书人却可以毫不犹豫地把王磐引为知己,看作榜样。 这是一份真正的读书人身上才会有的质朴,对比自己更出色的同领域前辈的欣羡和敬慕,只要志同道合,即使一辈子身隔两地,也觉得能够千里神交。 文豪大儒,绝对是整个大丹民间地位、声誉最高的那一小撮人。 王磐年轻时当然也曾离家游学过。 所以这年头的读书人,要是没有段把游学经历,出门了都不怎么好意思正眼看人。 在知道了这些事之后,华苓只觉得要当个读书人实在不容易。没有便利的交通系统、医药技术落后、信息传递缓慢,从A城到B城等闲就要一二十天,寄个信等闲就要半年,要是不小心经过了哪个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忽然中了瘴气毒气,或者是遇到了绿林贼盗,那真是连个苦字都来不及说。 但即使这样,离家游历的学子依然前赴后继地去吃苦,这样的心性也是要了不得的呀。 华苓一问大郎的游学出行日,大郎就笑了:“就知道你要问这个问题。定下了,与爹爹商量过,在清明祭祖之后就打点行装出行。” 今年的清明节在三月初八,离现在也就二十天了。 华苓抿嘴问:“这一去就要两三年了吧?大哥是打算独自出行还是和谁一起?” 大郎为人温和而不懦弱,谦虚守礼,在学里人缘不错,再加上家世,如果他愿意的话,应该有不少学子愿意与他一同游学。游学路上寻着志同道合的朋友作伴,一同谈天论地、切磋砥砺文思,总会有进步,很多学子都是这样做的。 不过大郎摇摇头:“我会带两名武艺不错的仆役,独自出行。若是在路上遇着志趣相近的朋友,到时再同行也不迟。” 他看看华苓又郁闷又向往的神色,笑道:“别闷闷不乐了,小九你毕竟是女儿家,便是我们家再放得开也不能教你满天下去走动的。这两年从金陵往四处的硬泥大道已经修了数百里,马车在上面行的快,出游、寄信的速度也快了,大哥每到一处,就去驿站里给你写信,将各地风土人情一一描述与你听可好?” “好……聊胜于无。”华苓撇撇嘴,别人说的和自己亲眼看的也差得太远了。 大郎见她没什么兴致了,赶紧换个话题:“如今春光正好,许多人家都已经浩浩荡荡往南郊去踏青了。我早叫陈执事制了许多好看的大风筝,又备了新蹴鞠,到时候小九就可以和姐妹们在南郊采花、荡秋千、放风筝,听到这也不高兴?” “不,我当然高兴!踏青,出门,可高兴了!大哥真好啊,真是心思缜密,体贴妹妹的好大哥,小九可爱戴你了。你有没有让陈执事帮我在风筝上面画画和题诗?”华苓立刻乐了,最近秦教授离职的事儿一冲,她还没顾得上想这个。 踏青,也叫踏春、游春,是一项历史极其悠久、中原人都十分喜欢的初春活动。整个萧瑟的冬天都憋在房子里,一等春回大地,草长莺飞,谁还耐烦窝在小房子里?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就没有不喜欢在初春换上轻薄衣装到郊外去踩踩嫩草、撷撷野花的。 “放心吧,你喜欢的字和画都有。就这个时候最油嘴滑舌。”大郎哈哈笑,轻轻一点妹妹粉嫩的额头:“让金瓯金瓶给你裁些鲜亮好看的衣裳,去踏青就不要穿去年的旧衣了。全家姐妹就你一个最古怪,不爱新衣偏爱旧衣,不知道的还要以为我们家多苛责你。” “旧的穿着舒服,都是好料子做的,凭什么就不好了。我穿衣又不是给谁看的。”华苓嘀咕,忽然想起她好多次出门玩都是穿的旧衣,大郎也没有专门叮嘱过什么。 为什么现在专门叮嘱她要打扮得好看些? 她睁大眼睛,灵光一闪:“卫五回来了?” 大郎惊讶地挑眉:“小九真是敏锐。”既然华苓猜到了,他也就顺便把最近收到的消息说出来:“去冬陇右道的昆陵都护府部族叛乱,卫五在这场战役里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功劳,现任折冲校尉,从七品。他快马加鞭从陇右回归中原,过了岐州之后换水道顺流而下,到金陵应当就在这几日之间。” 大郎边说边看华苓,眼露促狭笑意:“三年不见,小九还敢咬人否?” 卫五连续三年在边关驻守,未曾回过金陵。今岁赶着开春就到了,必定是在边关过了正月初一就上路,不然即使快马加鞭,日夜操船,也不可能在这个时节赶回来。 这个时候赶回金陵,自然是回来履行约定,准备与谢九定亲的。 “哼。”华苓撇过头去,想想又扭回头来问:“大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爹爹说的。”大郎眼睛眨都不眨地回答。 华苓气结:“大哥你都知道多久了,居然到现在才告诉我。”这年头消息传递只能靠人力携带信件,卫五还未到金陵,大郎已经知道了消息,也就是说这消息是在卫五动身之前不知多久就发出来了。 大郎眼神很无辜地耸耸肩,学的华苓的小动作:“还不是怕你听早了不高兴。——若是赶巧,过几日我们家去游春,说不定就能见着卫五咯。” “嗯。”华苓轻轻应声,没再说话。那个野蛮人现在一定变得越发野蛮了吧? 两兄妹说说笑笑,很快就一更天了,在金瓯的催促下,华苓不得不起身回竹园,到这时候,谢丞公都还未归家。 初春正是各地春耕播种的忙时,需要关注各地农事的谢丞公正是最忙的时候,已经连续许多日二三更方才归家,孩子们同样日日上学,能相见的时间就少得很了。 大郎亲自将华苓送回竹园,转过风园就看到了牟氏、七娘和三郎。 大郎和华苓便上去问安。这两三年牟氏真的老得快了,鬓边白发掺着黑的,也不太爱戴鲜亮的宝石头面了,越发显得老气。 牟氏看着儿子的眼神透着满满的忧虑和怜爱,但三郎看见了大郎和华苓,就撇过头去,挣扎着躲开了母亲亲昵抚摸着他脖子的手,硬着脖子站在一旁。 牟氏虽然还端着庄重雍容的样子,眼神里却透着浓浓的忧虑,问大郎道:“我听说,三郎在学里与朱家长孙朱兆新不对付?” 大郎便将当时的事大略说了一遍,不偏不倚,完了也不说会多加照顾三郎之类的话,只是沉静地站着。他很清楚,牟氏这些年防他和二郎跟防贼似的,或许,防爹爹也跟防贼似的吧。 三郎十天半个月总要大病小病躺上好几天,身体比七娘更差,原本开年后就该开始去王氏族学的,和四郎同期。偏偏又感染了一场风寒,又将牟氏吓坏了,将三郎拘在屋里不敢叫吹半点风,每天照三顿的吃最好的药,也还是花了十来二十天才完全好转。 若是牟氏认定他要做什么害三郎的事,会做出什么来,还真说不好。 听完大郎的话,牟氏点点头,露出一个尽量热情的笑容,和声道:“今日是多亏了大郎了。”她用锦巾拭了拭眼角:“母亲还记得你生下来身子骨就壮实,一岁半就识了几百个字,小时候也不知多省心,不哭不闹的……如今也这般大了,老爷说的对,大郎是个聪慧孝顺的好孩子,总记着照顾弟弟妹妹的,母亲心甚安慰。” 大郎垂下视线,淡淡说道:“太太过誉了,邵只是尽本分而已。” 牟氏看着夜色里长身玉立,神情沉稳的庶长子,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这个孩子,初初生下来就由她抱到致远堂,养了足足六年。小时候也是曾缠着她的衣角喊娘的,教什么都是一听就会,有了点好吃的都会拿给她试试。如今却只剩下了这样沉静的表情。 她再次拭了拭眼角,柔声道:“母亲知道,大郎是个好孩子,你三弟讷言少语,身子骨又差,需劳你这个当大哥的在学里多多看顾与他了。” “是,大郎知晓。”大郎点点头。 三郎忽然狠狠推了大郎一把,然后一声不语,扭身跑了。 三郎的侍婢们的反应最快,匆匆追着三郎去了,庭院里偏僻的地方都没有悬挂灯盏,若是一个跌倒如何了得。 大郎后退一步站稳。牟氏连话也不及多说一句地往三郎的方向跑,焦急地一叠声催促着“多打几个灯笼!”“仔细看着三郎勿要跌倒!” 七娘往那边跟了两步,回头看看华苓,也没说什么,跟着母亲和双胞胎哥哥去了。 华苓仰头去看大郎,少年一双眼睛在灯火里幽然而沉静,看不清是怎样的心绪。 她便问:“哥,我们走吧?” “嗯。”大郎摸摸华苓的丫髻,牵起她的手,两兄妹走进丞公府的深夜里。   ☆、第32章 与四八同车 32 踏春是早春必做的活动,但一整个丞公府的主人要一起出游,种种准备又哪里是好协调的,于是生生拖过了二月,直到三月初三上巳节,丞公府的踏春才得以成行。不仅华苓,从二娘往下的姐妹们就没有不等得十分焦躁的,她们女孩又不像兄弟们日日到家外去上学,一年到头就盼着这几次屈指可数堂而皇之出游散心的时候——轻薄娇俏、最最时新的春衣制好了,连搭配的鞋袜、头面、香囊、巾帕种种都已经选了又选,搭了又搭,不就是想要鲜鲜亮亮齐齐整整地出现在满金陵城的俊俏少年郎跟前,享受被注目、被追随、被称赞的感觉嘛。 青春慕少艾,这可是自然而然的事。 至于华苓自己,就没有那么多期待看到美男子的心思了,一个是她现在已经算有未婚夫的人咯,另一个就是,她自觉自己心理还是比较成熟的,漂亮的人也见过不少,没有必要和小姑娘们一块儿春心荡漾。 她真正觉得期待的是,进了三月便是盛春时节,城外该长的花花草草都成气候了,可赏可玩的地方应该更多。 上巳日的清晨,华苓梳头发的时候辛嬷嬷就坐在一边给她揉手脂,乐呵呵道:“九娘子盼了这许久终于能踏青去咯,嬷嬷看着也高兴得很。嬷嬷听说是去南郊的那青波河边,在水边玩耍可要处处仔细些,若是衣裙沾了水容易着凉。还有踩踏那山野草丛总要经心些儿,长草丛里最是多蛇虫鼠蚁的,要是咬着了可怎生是好。” 华苓笑得眼睛弯弯:“嗯,嗯,嗯,我知道的知道的知道的~”一连说了三次也不用多喘口气,可见现在华苓好吃好住的,身体真正是壮实了。 在给华苓梳发髻的金瓶噗哧一笑:“九娘子又调皮了。嬷嬷放心吧,金瓯和金钏都是稳得住的,包管呀,怎么随着九娘子出去的,就怎么护着九娘子回来。”金瓶的语气和动作都总是十分温柔。 辛嬷嬷便放心地点了头。 对金瓯和金瓶的能耐辛嬷嬷是很清楚的,不知有多信任她们,即使她自己,也不能把九娘子服侍得这样好。毕竟是谢丞公手下出来的人,连各处的消息都能比别人早知道几分,没有见过很多世面的辛嬷嬷一心认为,世上最顶尖儿的侍婢也就能是这个样子了。她甚至觉得,即使是牟氏跟前最得用的大寒小寒,其实也不如金瓯金瓶多了。 金瓯就着窗下长榻,动作利落迅速地把要带出门的东西细细点过打包,轻声笑道:“婢子年后也还未曾出过府,能随九娘子去清波河边走上一转,不知有多高兴。竹园里的小丫鬟们都羡慕得很。” 丞公府规矩颇严,各园日用品和食材的采买都专门有执事负责,后院的仆妇丫鬟普通是不能离开丞公府的。仆妇们全都是终身属于谢氏的家奴仆,一家人都在府里供职,总之连出外探亲的机会都没有。 华苓想了想说道:“嬷嬷也许久不曾出府了吧?不若教金钏不去,让嬷嬷随我一同去踏踏青、散散心,好不好?” 辛嬷嬷忙摇头:“不用不用,嬷嬷在竹园里住着极好,也不爱看那花红柳绿的,就叫钏儿去吧,嬷嬷在园子里也好清净一日。” 华苓微微有些无奈,她知道辛嬷嬷这是照顾着她的颜面,也照顾着小丫鬟们的心思。金陵的世家小娘子们出门很少爱带年长仆从的,特别是奶娘,认为会给人一种没断奶、长不大的感觉。辛嬷嬷对这一点是很清楚的,所以从来不主动随她出外。 辛嬷嬷和其他兄弟姐妹们的奶娘一样,当年是从江陵谢氏的本家调过来的。她在本家的丈夫早年病逝,生的一个男孩儿也没有养住,现在在江陵只剩下两三个关系极远的亲戚,平时也很少有机会来往。要知道,江陵本家在长江中游,距离金陵有上千里。 当下人的,自然是主人到哪里他就到哪里,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现实。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用被保护得柔软滑腻、没有一点瑕疵的小胖手拍拍辛嬷嬷的手背,郑重地道:“嬷嬷不去就不去吧,小九若是看到了好看的野花儿,一定给嬷嬷采一捧最好看的回来。” “好,好,嬷嬷等着呢。”辛嬷嬷眉花眼笑。 金瓯和金瓶相视微笑,能跟着这样念恩长情的主人家,是十分要运气的事。 丞公府往郊外去踏青的队伍足足装了五架马车,这还是谢丞公领着大郎二郎骑马,还有好些教程快的男性仆役步行的情况下。 牟氏自然是带着三郎七娘一辆车的,二三五六一向是个团结的小团体,自然也是坐一辆车,剩下华苓很无奈地被牟氏安排到了第三辆马车上,和四娘、八娘、四郎一起。至于姨娘们,这种光光鲜鲜出门见人的场合,家主和主母不是脑子被雷劈了的话,都是不可能带出来的。 华苓踩着绣凳上青帷马车,八娘和四娘正凑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笑倒是很大声儿。 四郎身子还短,整个儿扑在马车另一侧的覆锦长座上玩着个竹编的蟋蟀笼子,占了整个座儿。 华苓轻轻拍拍四郎的小肩膀说道:“四郎别整个趴着呢,给我留个位子。” 四郎大声说:“不要!我要趴着玩!”说完还偷偷瞄了自己的两个同胞姐姐一眼,见四娘和八娘笑吟吟的看着这边,完全是赞同他的话的样子,越发理直气壮,两条小短腿还在锦座上扑腾了几下,差点踢到华苓身上。 华苓扶着车壁半蹲在马车前半部,实在不怎么好受。她回身以眼神示意金瓯金钏到后面上马车,放下前面的车帘子隔开外面的视线,直接将四郎卡着胳肢窝抱起来,放到锦座一端坐下,给自己空出足够的位子,舒舒服服地坐下。 也幸好她现在身板儿壮实,不然还不能将虽然小,但喂养得浑身是肉的四郎抱起来。 四郎没想到华苓敢亲自上手来挪他,边叫边挣扎,实实在在地蹬了华苓好几脚,力气不小。 华苓微怒,沉声道:“安生坐着。再敢这么霸道,我就把你放下去和下人一起走路。” 四郎完全不怕她,在座位上胡乱蹬着腿,大声说:“你才下去,你才下去!这是我和四姐、八姐的车子!不令九娘坐!”四郎今天穿一身天蓝色的圆领锦袍子,进了学堂之后,头发也似模似样地束到头顶,和同胞姐姐们一样的唇红齿白,俊俏可爱。 但是这样粗蛮的举止,又哪里像丞公府的小郎君。 华苓动也不动,看着四娘和八娘,看她们有什么话说。 四娘跪坐在长椅上,正掀帘子看车外的风景,她慢条斯理地斜着瞄了一眼,轻声斥道:“四郎你是作什么?还有没有一点丞公府郎君该有的懂事和气度了?这是我们府的马车,怎能说九娘坐不得?九娘可也是你的姐姐,不能这样的。再这样大喊大叫的,叫爹爹听见了定要教训你。九娘你也别跟他计较,四郎还小呢,一团稚气不懂事罢了。” 四娘今天穿一身水绿色的缎面襦裙,裙色比上襦要浅个几号色,又精心梳一个堕马髻,簪上最新打的蝶翅花簪子,身如纤柳,三分书卷气再配上七分的美貌,平心而论,是个一等的美人儿。 而且比以前更会说话了,华苓浅浅一笑。 八娘长得比四娘还要甜些,笑容也更天真,她轻快地对华苓说道:“九娘,方才四郎胡乱撒泼,是不是踹着了你?我代他向你道个歉儿,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四郎不如跟八姐这里坐吧,八姐陪你背诗。”话虽然是这么说了,八娘却没有一点挪出个空位的意思,马车就那么大,一边长椅挤三个人太逼仄了,而且四郎老是乱动,八娘怎么肯让他扯皱新衣服。 “不要,四郎要坐这里!”四郎伸开两只手,巴住了车壁三分之二的范围,警惕的看华苓。明显是觉得华苓要一个人逼得他们三姐弟没位子坐的样子。 八娘轻轻“哎”了一声,只是一脸没办法地看华苓:“四郎就是性子太倔了,不是有意要和你生气的,就容他与你一起坐吧?” 看这多会说话呢,轻轻巧巧就分说了亲疏,还要直指她为人不够宽和。这种话里还有话、心眼里还有眼儿的对话,她不觉得有除了锻炼嘴皮子之外的任何作用,偶尔当戏看一看也就罢了,她一点也不想成为戏中人。 华苓安静地靠着车壁,坐着三分之一的位子,看完了三个一番作态,才勾勾唇角说:“也没什么。”然后挂起帷帘看风景。车马嶙嶙,已经渐渐出了金陵城,马车外已经是满地秀色了。 见华苓主动退让了,八娘又对四郎嘱咐几句很好听的场面话儿,这才仔细拂拂裙角的皱褶,安静下来,心里得意得很。她今日穿的是鲜嫩的水红色裙裳,裙摆绣了许多花朵儿像随意洒落在地的花瓣雨,这样和穿葱白色襦裙的九娘站在一起,定然显得她分外出挑。她本也比九娘长得好看呢…… 出了南城门,往南边青波河去的车队就都汇聚到了同一条大道上,也是幸亏谢丞公这几年主持修建的硬泥路面又宽又平坦,各家车马跑得顺畅,才没有发生交通事故来。 华苓忽然睁大眼。有一个身穿皂色骑服的少年驭着马,穿过后面的车马队伍赶了上来。马儿在他手下驭使,居然有了种比女儿家穿针引线更轻巧灵活的美感。那一双透着冷厉的褐眸略一顾盼便望见了她,在车马人群里再也没有挪开视线。 春光正好,韶华正茂。   ☆、第33章 翁婿相问 33 少年和他所骑的黑马一样风尘仆仆,他的靴子上和马身上一样溅了许多尘泥,他的眼里透着微微的疲倦,但依然掩不去那股热烈燃烧的、煌煌火焰般的气势。 他很快驭马靠近了华苓这边的小窗,两人对视片刻。 华苓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嘴边浮起的浅笑,道:“你不会笑的么?” 卫羿没想到华苓第一句会说这样的话,两三息之后才试着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十分僵硬的笑容。 “我回来了。”他说。他的声音依然沙哑,似犹带着北地风霜。 “嗯。”华苓问:“今日才回到金陵么?”如果早两天到了,怎么都会换一身干净衣物,把爱马刷洗干净吧。 “是。”卫羿点点头。他自然不会说出中间从陆路转水路的一段行程中曾遭死士刺杀,经了好一番厮杀才得出重围的事。 华苓仔细打量他,三年不见,长得更高了,肩膀很宽,晒成了比三年前更深的麦色,面容透着饱受风霜磋磨的粗糙感,但是底子毕竟好,依然是眉飞入鬓、眸似晨星的俊美少年郎。 “我听大哥说,你……” “这是谁家郎君啊九娘?”华苓的话还没说完,八娘已经靠到了她身边,好奇地朝卫羿看。 卫羿确实俊美,八娘被他淡淡扫了一眼,脸泛红晕地垂下头,拉着华苓的衣袖小声问:“这是谁家郎君?九娘你认识他?” 看见八姐兴奋地往小窗外看,四郎也兴奋的扑过来看:“谁骑马了?四郎也要骑马!” 华苓这才想起旁边还有这三个姐弟,当下便觉得心里闷闷的,抿着唇不想说话,更加不想给他们介绍。 四娘也坐不住了,凑过来看了一眼,当发现卫羿通身穿得灰扑扑的没有任何贵气的物件儿,所骑的马儿也灰扑扑的满是尘泥的时候,她眼底闪过几分轻蔑,强拉着八娘回来坐好,不高兴地说:“外面家仆役是怎的了,外人也敢放到我们马车旁边来!八娘快坐好,我们是谢氏女,要端庄些。” “哦……”八娘有些依依不舍,但四娘的话也提醒了她,若是身份相当的世家子,怎么会穿的这样潦倒呢,虽然长得好看,但姨娘说过了,她以后是要嫁给顶顶好的世家郎君的! 华苓知道卫羿听力好,一定听到了四娘的话,但他并没有任何反应,依然只是看着她。专注地。 “你长大了些。”他说。 “是呢。”华苓弯弯眼朝他笑。 三年前的记忆和现在的印象慢慢重叠,卫羿还是那个卫羿,她也还是她。 这一刻,她已经认真想好了,就算这一辈子,他们两人之间不会有爱情,会有很多不能互相理解的事,那也没关系。 他能越过千里万里的风霜雨雪赶回来,第一刻就来看她,那她也能用半辈子为他打理一个家,尽力当一个足够好的妻子。 她还不曾真正明白过“夫妻”的意义,但如果对方是卫羿,是如此守诺的卫五的话,那条路应当不会走得太难,她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 大郎驱马从车队前头过来了,朗声笑道:“卫五还杵在这处作甚么?还不随我来,爹在车队前等着。” 卫羿没再说什么,和大郎一前一后往前面去了。 接下来的路途卫五和大郎都没有再驱马到华苓所乘坐的马车这里来,四娘和八娘一直在旁敲侧击卫五的来头,但这些都没有能让华苓轻快的心情再晦暗一丝半点。 “爹爹,卫五来了。”大郎控着马,将卫五引到谢丞公左近。 “问岳父大人安。”整个车队都是行进中,卫五便也没有依完整的礼数下马晋见,而是在马上叉手一礼。他的表情分外凝肃,比起见亲戚倒更像见顶级上司多些。 “岳父还不敢当,贤侄还是呼世伯罢。”谢丞公闲闲执着马缰,利眸已经上下将卫羿望了一望,见他一身旅路风尘,立刻便知这是一回到金陵就赶过来了。便问道:“吾闻卫五在去岁末的昆陵都护府平叛一战中立了大功,如今可是升为从七品折冲校尉了?” “确然如此。”卫羿点点头,惜字如金,也没有开口自谦两句的意思。 岳父看女婿就没有几个能看得顺眼的,谢丞公当下就皱眉训道:“少年郎心性豪勇虽是好事,过于自傲却绝不可取。区区一个从七品算得上何等样高职?值当你如此沾沾自喜?” 大郎和二郎对视一眼,都不由想,到底爹从那里看出卫五沾沾自喜了?明明是木讷少言吧?不过自己爹要教训人,当儿子的又怎么敢插个嘴……两兄弟给了卫羿一个分外同情的眼光。 卫羿抬起视线看谢丞公一眼,直接说道:“世伯说的是。”这几个字说得颇为诚恳,没有丝毫不服神色。 谢丞公表情稍霁,这个孩子倒是有了些长进。若是三年前,按卫五不服输的心性,对长辈严厉的教训哪里能这样心平气和的接受下来。确是在边关锻炼出来了,越发沉得住气了,是块好料子。 不过,这夜以继日从边关奔回金陵,回来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沐浴更衣好好休息,而是径直骑着马就跟着谢家游春的车马出城了——谢丞公面色略有些古怪,若不是实在看不出卫五有记仇的样子,他真的要以为卫五这是还记着小九那一咬之仇,隔了三年来报仇的。 既然不是报仇,那就是小儿女间那点事了。 谢丞公暗自摇头不再关注这些,咳嗽一声,改考问起卫五对边关战事的看法:“既开春,陇右、关内两道边关战事如何?昆陵都护府内河川不少,土地算得上肥沃,若是放任土著休养生息,数十年后又易生叛乱。此事你以为当如何处置?” 卫羿沉声说:“昆陵府此次叛乱的乃是突厥族的屠浑勒分支,与关外兄弟部族假借商贸之机互通信息,在弓月城附近集结近五千兵马,意图控制弓月城。只不过大丹铁骑精锐,此等乌合小众不堪一击。” 大郎发现了卫羿话里的疑点:“那边关商贸进出之路皆有我朝军队守护,为何还能令那屠浑勒部集结起了五千之众?且能装备兵马?” 卫羿面上浮出一丝羞愧:“我三哥卫齐负责镇守葛逻禄至咽沔一带,此次确然是他不察之过。为此事,父亲大发雷霆,已经将三哥连降三级,以作惩罚。” “福清实也过于严厉了些。”谢丞公轻轻颔首,又问:“若是边关闭锁商贸之门,令外人无有进入我大丹之途径,卫五以为,此等叛乱之事会否不再发生?那边贸之路,等闲半载、一载方能来回一遭,其贸易之货也并非我朝子民必须之物,然否?” 卫羿双眼亮如烈日,立刻直视谢丞公道:“绝不可如此!羿以为,边境商贸之事令我大丹受益极多,若是抑止,我大丹便成了井底蛙,水中螺,子民亦将渐渐以为四海升平,心性松懈,则我朝危矣。” 谢丞公不置可否,又问大郎二郎的看法。 大郎想了半晌,慢慢说道:“我朝兵强马壮,畏惧的应当是诸游牧部落!为何却要我等闭锁关门?此事并不合理。”二郎只是附和。 谢丞公淡淡颔首,有极微弱的笑意。他却也没有最后说明自己的意见,只道:“诸子务必牢记今日所言。”几个少年人赶紧肃容应了。 金陵一年能种两季稻谷,不过清明后才是播种的时候。大道两旁是大片大片裸.露的田地,春风吹过之后野花野草蓬蓬勃勃,放眼一望便是一海的新绿。 车队顺着城南大道跑上一个时辰,就能望见青波河了。 清波河不算很大,但河水极清冽,它是从金陵的东边往南淌过来的,遇到了城南低矮秀丽的丘陵带,便柔柔顺顺地拐了个弯儿,挨着玲珑浮.凸的丘陵一路往西流淌,最后汇入浩浩长江。 它有四五十米宽的河面,河水清冽平缓,不至于宽的让游人望不见河对岸的风景,也不至于湍急得叫人无法体会在河上游船的乐趣。更妙的是,它从连绵的青丘旁边淌过,河岸边多是沙石土质,无法耕种,所以一直没有被开垦为大片的田地,于是便存下了一份鲜活的野趣风光。 在青波河边行走,低头就是绵绵静水,抬头便是秀逸山陵,再加上春暖花开,简直愉快到极致。所以青波河虽远,却打败了距离城中更近的秦淮河和其他大小支流,成为了丹朝金陵人年年踏青最爱的地方。 日高云淡,华苓一下马车就看到宝石般没有丝毫杂色的天空上遥遥飞舞着数不清的五彩斑斓的风筝,什么形状的都有。 再往河边一望,身穿各色春衫的小娘子们成群结伴在河边行走玩耍,看山的、看水的、看郎君的,少年郎们也成群结伴,隔得不远不近地小声讲大声笑,念诗的、作词的、指点江山的,什么都有,眼波乱飞。 华苓微笑起来,差点忘了,虽然开春后日日都是游春的好日子,但上巳节更是其中最传统的的游春日呀,今天阖家出来游玩的金陵人少得到哪里去? 比起少年人们,年长者们就从容多了,多半寻着了相熟人家,从车马上搬下茵席座几等物,在平坦开阔的地方摆设开来,夫人们作一处吃酒谈笑,老爷们又是另一处。 牟氏已经在让仆役们选了离河边较远、还未被占据的一片空地摆设开来,笑着说道:“听说今日亲家也出城游春,当也是在这青波河左近,不知能否碰见。阿磐、蓉娘和修儿定也是随亲家出游的,若是能见上一见,不知多好。” 谢丞公背着手立在一边,几个儿子和卫羿都跟在他身边。他笑道:“这有何难?便令仆役沿河寻去便罢了。”果真就让一个叫谢旺的执事领着几个小厮沿河去找王家人。 华苓带着仆妇送过来的好几个风筝走到姐姐们身边,听见二娘有些紧张地在问三娘:“三娘帮我瞧一瞧,发髻上的花簪可有歪斜了?” 三娘也说:“也瞧一瞧我呢,坐了这好半日马车,不要被风吹松了发髻才好。” “还有我们呢,姐姐也帮我们看上一看呀。”五娘六娘也紧张地说。 华苓嘻嘻笑起来,大声说道:“二姐三姐五姐六姐,小九看你们的装扮都整齐着呢,这一块儿走出去,全金陵的郎君都要看花眼啦。” “小九说什么!”二娘跺脚,轻轻捉着华苓的脸拧了一下。又小声问:“小九,那个皮肤黑黑的郎君是谁家的?怎地下了马车就跟我们家兄弟一起了?” “那是卫弼公家的卫五,名羿。”华苓简单的说。 “卫弼公家的郎君啊。”二娘远远看看卫五,小声说:“如何竟生得这样黑,可惜了。” 三娘也看了一眼,轻轻道:“还是白肤男子美好些。”她拧了拧巾帕,有丝羞涩又有些期待:“我听说诸大郎也来了金陵呢,若能看上一眼多好。” “真的?”这下连四娘和五娘都吃惊地连声问:“是苏州诸氏的大郎吗?” 三娘羞涩的点头。 “人都说诸家郎君貌比卫玠潘安,玉面朱容……”   ☆、第34章 眉眼传情 34 姐姐们说起诸家郎君都是眼神向往,让华苓都禁不住有些好奇:“诸家郎君真的有那样好看?难道能比大姐夫更俊么?” 她这才想起,最近竹园里的大小丫鬟们也一脸荡漾地提过苏州来的诸家郎君,也是那几句,什么“玉面朱容”“风神俊秀”“貌比潘安”之类的。 大丹以白为美,华苓很肯定,不管那诸家郎君五官如何,一定长得很白,非常的白。其实也不能怪人们有这样的喜好,毕竟肤色白就意味着不必受风吹日晒,意味着出身优越,不论是男是女,人们总是更喜欢跟拥有更多资本的人亲近的。 七娘在听了牟氏一箩筐嘱咐之后,终于也走了过来,站在一边听姐妹们说话。这几年跟华苓玩得多,她被带得也开朗了些,二娘几个又是温和的性子,偶尔也能聊上些话了。不过跟四娘和八娘依然合不来。 二娘不愿跟华苓分说太多,只道:“小九你还小,这样的事与你还说不清呢。” 华苓不满道:“二姐怎么能这样说呢,我懂得很多了。” 小鬼头都喜欢说自己懂得多,大家都懂。 二娘和三娘相视一笑,三娘摸摸华苓又白又嫩、胖嘟嘟的脸蛋,哄道:“是呢,小九懂得很多了。风筝给我一个吧,正好风吹得不错,今天一定能放得很高。” 因为年纪不对等而被小看真是讨厌的感觉。华苓恨恨道:“不给,姐姐要先与我说,到底诸家大郎是怎么个俊法?为何大家都在提他?” “哎呀,小九你怎地这样笨呢!”五娘对华苓的不开窍很看不过眼,快言快语说道:“诸家郎君很俊,更重要的是,他如今年十七,还未定亲!大姐夫已经成婚了!怎么比嘛。” “原来如此!”华苓恍然大悟,看着瞬间脸蛋蹿红的二娘和三娘笑:“原来姐姐们是这样想啊~” 二娘三娘狠狠的一人一边拧华苓的脸颊,完了又去拧五娘:“五娘你个口没遮拦的,还不快快住口……” 十岁的五娘动作轻巧灵活,两三下便躲到丫鬟身后去了,硬是一点儿亏都没吃,笑声跟银铃一样清脆。 苏州诸氏相比四公家族是要差着不少,人口单薄,近几代都是单传,但也算得上名声清贵,诗礼传家,代代有族人入仕。 就是因为家世差着一截,诸家郎君若是配谢氏的族女,就很是门当户对了。 二娘十五,三娘十四,如今都是差不多可以定亲的时候了。 十四五岁定亲,十六七岁出嫁,从此归于夫家,世家贵女的生活轨迹大致都是这样的。 所以,二娘和三娘已经不能在丞公府里呆很长时间了。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华苓禁不住有些惆怅。 她也不再问了,将风筝分给姐妹们,给自己的是一个菱形的素色风筝,上面让善书的陈执事抄了一首前唐张若虚的长诗,《春江花月夜》。 这样光明正大玩乐的时候就是四娘和八娘也是一脸笑容,挑了风筝领着侍婢们就往风大空旷的方向跑,很快就都把风筝放了起来。 素面题诗的菱形风筝高飞,汇进风筝的海洋。 仰着脖子太久就酸了,华苓垂下头揉揉眼,然后就看见不远处,卫羿站在谢丞公身边,状似认真听训,但眼神儿是对着她的方向,一脸严肃。 哎,听爹爹训话还敢开小差呢?华苓一乐,朝卫五弯眼笑。 卫羿不自然地抿抿唇,觉得很不适应,谢九的态度实在太温和了。 离开金陵之前留下的那些稀少的记忆里几乎全都是谢九在发怒的画面。所以他一直以为,回来金陵之后,谢九见到他也不会给他好脸色,毕竟两人的亲事订的叫谢九那样不高兴。而且还是三年未见,他离开的时候谢九还如此小,说不定早就将他忘记了。 但一眨眼三年,谢九不仅长大了许多,人也变得温柔了,而且没有忘记他。他没有看错,谢九是最适合成为他妻子的小娘子,她不会因为他离开许久,对他的态度就变得不一样。 卫羿整个面容的棱角都柔和了些。 这很好。只是卫氏一族掌管丹朝百万兵马,时常呆在金陵的卫氏子弟不超过一个手掌之数,而且基本还都是被送到金陵进学的年轻子弟,没有能够担当两家定亲重任的长辈。如此,卫家和谢家正式定亲要等爹娘回到金陵才能实行,那最早也是在五月之后了。 卫五决定踏青回去之后,就令属下开始置办定亲需用的各样物品。 大郎发现卫五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某处,顺着一看,果然是小九的方向,不由无语。再一看卫五的目光凝肃而认真,脸上也没有半分笑意,大郎越发无语,这是在看敌军军阵分布还是在盯着属下操练呢? 不过这一别三年再见,大家都成长了不少,现在大郎也不至于因为三年前那点子不愉快再用有色眼镜去看卫五了,换上平常心去看,卫五其实是十分出色的世家子弟,配他最疼爱的、聪明灵慧近妖的妹妹正好。 和自己未来的丈夫对视片刻,华苓发现这人简直跟机器人一样,没有表情,没有动作,没有语言,于是毫无心理压力地挪开视线不再理会他,和七娘一起玩风筝,累了就看看河边哪种野花比较好看,预备采了回去给辛嬷嬷。 虽说两人将来要在一起生活,但现在其实也没有多少感情,按她预计,每年能见上一面就很不错了。这样必定聚少离多的情况下,还是不要付出太多感情比较好吧。 * 七娘挑了个红色燕鸟的风筝,放得高高的,两条纸糊的长长燕尾在碧蓝的空中烈烈摇曳。陈执事制灯笼制风筝都是一把好手,满碧空的风筝里面,那形态窈窕的红色燕鸟显得特别生动。 七娘很开心,大声招呼华苓看:“小九看见我的燕鸟没有?看见没有?我放得是最高的!” “看见了!但是我的风筝比你的高!你没看见我的线都放完啦!”华苓也大声说,河边风有点大,要是跟在家里一样轻声细语就听不清了。 “才不是呢!我的最高!” 七九争执不下,八娘扯着个青鸟风筝跑过来,笑容十分灿烂又稚气。华苓不由想,若是八娘是个哑巴的话,肯定比能说话的时候讨人喜欢的多。 八娘原本觉着手上的青鸟风筝最好看,但是偏偏怎么都放不高,发现七娘的红色燕鸟放得又高又显眼,动了心思靠近来,笑着说:“七姐姐,我这个青鸟的也很好看,与你换着放一会儿好不好?” 七娘收了笑容说:“我正放着。” “七姐姐,与我换一换吧,我真的很想要,我保证玩一会儿就还给你。”八娘小脸一皱,神情可怜兮兮地,声音也放得很软。 七娘从不认为四娘和八娘对她有过真正的姐妹情谊。在这两姐妹的眼里,满府姐妹都有不如她们的地方,她们关注的永远是自己。 七娘摇头。她不再看八娘,抿着唇角,仰头去看天空上的风筝。 风筝飞舞在天空上,看起来那样自由,但牵着它的,其实只是一根薄弱的线而已。 它岌岌可危。 这几年,母亲已经好几次告诉她,让她要好好跟姐妹们相处。她没有忘记,小时候母亲说的明明是要端起嫡女的架子,不必与那些出身低的庶女混在一处。 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总是尽力维持着平静,但知母莫若女,七娘不会漏过那平静下面掩藏着的惊惶,畏惧,和筋疲力尽。 而爹爹对她和三郎的态度,比小时候更冷淡了。 七娘想了许久都想不出,到底父亲和母亲之间发生过什么事,能让母亲过得如同惊弓之鸟,越发委曲求全。 现在,庶生的兄弟姐妹们若是生了病,母亲甚至还会亲自收拾了好药材去床前探视,嘘寒问暖。对家里的家务事,也越发精心打理,务求处处到位,人人妥帖,不知比往日多花了多少心思。 八娘终究还年幼了些,没有四娘会掩饰,见七娘面色冷淡不肯答应要求,脸上楚楚可怜的央求立刻换成了明显的不满,横了一眼小嘴一撇,跑开去了。 过了一阵,一个别家的风筝不知怎的往下一栽,居然顺风缠住了华苓的风筝,扭缠之下两人手里的线都断开,两个风筝远远的被吹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华苓和七娘对视一眼,齐齐看向八娘的方向。 四娘、八娘和两个陌生面孔的小娘子在一起,其中一个小娘子惊叫道:“啊!我的凤凰风筝!” 华苓看到八娘眼神儿里的得意,皱起眉。走过去问:“好好的放风筝,怎么缠到我的风筝上面去?” 两个小娘子是四品官吏部侍郎魏三省家的女儿,那大的和四娘差不多年纪,名叫魏小柔,一双细眼睛很不讨喜。 她很没有诚意地朝华苓和七娘一幅身:“小柔这边给谢九娘赔罪了,扯线的时候没有控好力气,倒累谢九娘的风筝丢了。真是无心的。我家风筝还有多的,不若赔谢九娘一个?” 华苓看四八一眼,摇摇头浅笑:“不值什么,算了。只不过,这世上很多无心之失,都是有心人做的呢。” 魏小柔一惊,完全没想到一个小几岁的女孩能说出这样词锋犀利的话来,作出一副委屈的面容来:“谢九娘子,小柔真的是无心的,这厢再给你赔罪……真的,陪给你一个最好的风筝,还不行么?” 四娘笑着开口了:“不必了小柔,我们家女孩儿怎会这般小气,九娘定然是没有生气的,九娘,是吧?” 在外人面前摆起长姐的款,而她还真不能驳斥什么,真真是会说话,会看时机。华苓微微一怒,又按捺下来,只是一个风筝罢了,没有必要为了这点东西争执。 七娘淡淡道:“走吧小九,何必与禄蠹讲话。” “嗯。”七九相视一笑,手拉着手转身就走。 看着七九高傲离开的身影,八娘懊恼地顿脚,低声骂道:“明明叫你去扯那个红色的燕鸟,怎地搞错了!这点事都没做好!” 魏小柔小声辩解说:“风太大了不好控制,我也没办法啊。” 八娘有点恼怒,还想叫她再来一回。四娘斥道:“够了,还想再来一回丢人现眼?你没看见七娘和九娘都看出这是你故意的了?要是闹到爹爹跟前,谁都没有面子。”八娘这才撅着嘴不再说话。   ☆、第35章 河边众聚 35 专门让陈执事做的风筝就这么没了,虽然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因为这点小事计较,华苓依然没有办法立刻云淡风轻起来。 她一点都不明白,四娘和八娘怎么就能长成这个样子?觉得自己比姐妹们都高贵也就罢了,是人就免不了比较,她懂,但是何必有事没事都要来给别人扯两下后腿?还都是这样的小打小闹,也就能叫人恶心一把,有什么意思。 真有本事的话,就该把把阖府兄弟姐妹一个个弄死,让爹爹就剩下她们三个孩子,占尽所有的宠爱尊荣,这才算得上人生赢家么。 做不到这么狠这么干净利落,只懂偷偷摸摸的给人一点亏吃吃,形容为手段上不得台面也还是太宽容了——其实就是太蠢。 不过换个角度看,这两姐妹也算得上识时务了,爹爹这几年对后院插手得越来越多,不允许兄弟姐妹间闹矛盾的态度也摆得很清楚,四八是绝对不敢触他霉头的。 算了,要真这么计较的话她和四八有什么不同?华苓叹一口气。嗡嗡嗡的苍蝇是很恶心,但没有人会用手去打的,平白脏了手。 七娘被牟氏派侍女来叫走了,二娘那几个姐姐和一群年纪比较大的官家小娘子联合玩着蹴鞠,不爱参与这些的华苓便站在河边看着清清河水发呆。 侍立在华苓身后的金瓯轻声问:“九娘子,不如婢子去寻寻,试试能否将那风筝寻回来?” 华苓摆摆手:“不必了,被风吹了那么远,要是掉河里早湿了,寻回来也没用。”金瓯看华苓并没有多少郁闷脸色,这才不说话。 “婢子见过卫五郎君。” 听到金瓯和金钏恭敬的声音,华苓回过头,发现卫羿走了过来。 她便问:“卫五有话要与我说么?” 这会儿谢九嫩生生的小圆脸上没什么笑容,准确说,没什么表情,但是卫羿暗暗觉得,谢九本来就该是这样的才对,相处起来舒服很多。他的眼神柔和了普通人绝对察觉不到的一星半点:“丢了风筝不愉否?我骑马沿河去寻,应能寻见。” 华苓睁大眼看着他:“你要帮我找风筝?” “阿九若要,便去寻。”卫羿点点头,脸上没有分毫像是说笑的表情。 他注意到她的风筝断线飞走了……华苓慢慢消化了这个事实,忍不住露出微笑,但还是摇摇头:“不必了,这边草木繁茂,区区一个风筝而已,掉落在哪里都不显眼,如何去寻?不过还是多谢你。” 卫羿浓长入鬓的眉往中心聚了聚,见华苓的态度很坚定,便点了点头。 卫羿长得高,华苓现在刚到他三分之二的高度而已,仰头说两句话觉得累,嘟起嘴:“卫五你如何长了这般高?我仰着头与你说话颈酸得很。” 于是少年半蹲下了。表情严肃,一手按膝,就是那种战场上军人随时候命的姿态。 金瓯和金钏轻轻抽了口气,立刻离开华苓身后几米远,不敢站到这样姿态的卫家郎君跟前,这是地位问题。 华苓倒退一步,想想这样太没气势又站了回来,把双手背到身后,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做什么呢卫五?”她左顾右盼,发现大家都在玩,没有几个人注意到这边的状况,立刻侧两步站成和卫羿并排看着河面的样子,这才侧头瞪他:“你无端端蹲下来干什么?要是被别人看见了,肯定要说我是欺负你了。” 卫羿说:“蹲下来矮些。” 华苓噗哧一笑,笑完才发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糟了,她想。 不可否认,卫羿蹲下来之后,整个人气势也没那么盛了,谈话确实好进行许多。 缎鞋踩着水边碎沙石间长出来的青草,眼睛看着阳光下粼粼的河水,华苓问:“这么说,你现在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咯?从七品的校尉对不对?” “是。” “战场上是不是很凶险?” “自古刀兵无眼,只我武艺甚好,至今不曾受重伤。”说这话的时候卫羿的表情是明显的骄傲,眼睛定定看着华苓。 骄傲得叫人就想搓搓他的脾气。华苓扬起眉:“听你的话好像很厉害呢。——这世上难道已经没有武艺与你在伯仲之间的人?” 卫羿长眉一拢,谢九的话依然直指软肋,戳的他发疼。但随后他却露出一丝微笑,这才对,会这样对他说话的才是他的妻子。绝不恭顺相待,永远活泼泼犹如未驯之兽。 “——自然有的。”他毫不犹豫的点头:“大千世界,奇人何其多。我师曾有言,这世上武艺在我之上者,少则十数,多则百数。” “如此,若是战场上对面相迎,你有好多把握全身而退么?” “怕是极难,武艺到此境地,等闲一刻便可斩首百数,若我方强者置之不理,士兵定然折损极快。强强对敌,胜负常在瞬息之间,以伤换伤亦是寻常事。” “……嗯。”卫羿的话是很公道的,华苓哑然片刻。原本是想挫挫这家伙的脾气,但是现在她才发现,也许还是有这点骄傲锐气比较好,这样他在战场上存活的可能性应该更大吧。 居然,真的要准备嫁给一个军人,就算他有个好家世,也是军人……她闷闷地把一颗石子踢进水里,想想又问:“那你今年回金陵,会停留多久?” “我回得早,”说这话的时候卫羿的面孔很不自然地红了红,他将脸转到华苓看不见的一边,续道:“爹将在巡视过山南道西防线之后,回归金陵,约在五月初,届时便上门提亲。顺利则秋后将回陇右道。” “……”作为未婚少年,这种事记得这么清楚真的好吗?华苓试探着问:“卫五哥,你会否觉得我年龄过于小了?若是——” “——若是如何?”卫羿转回脸,眸子微微眯起盯着她。 华苓一惊,浑身本能地就戒备了起来。隔了三年不见,这回见了气氛比较舒缓,她差点忘了卫五可是个野蛮人,不讲道理的。 但她是什么人,一步都不肯退的,当下昂起头说:“我问你,你家男子一生有除了正妻,有多少贵妾、良妾、贱妾、通房、婢子近身?”却是本能地换了个问题。她还是有眼色的,如果当着野蛮人的面说不嫁又如何,卫五说不定会大发雷霆,那种丢脸的境况她可不想面对。 卫五拢眉想了想:“本代卫氏嫡系男丁共三十六人,已娶妻者三十。族兄弟多半有妻有妾,贵贱如何,我却不知。” “如此。”华苓轻轻应了,也不再问。这不是很自然的情况么,其实不论如今还是后世,拥有许多资本的男人总免不了左拥右抱,她应该习惯这一点才好。 再说了,就算卫羿有些不一样,这个世界也能叫他变得一样…… 卫羿不知谢九问这个来作什么,见她一时没有再说话,便也不说话,矮蹲在砂石地上看着粼粼的青波河。 忽然邻近河边的人群有些骚动,华苓抬眼看去,见两艘精巧的红漆木舟从西边逆水划近,上面立着两簇衣带飘飘的人,一堆全是男的,一堆全是女的。 卫羿站了起来。 “那船是朱家的。”华苓认出了船身上的徽记,朱家造船的工艺毫无疑问是当朝第一。这两艘船是跟着朱兆新被送回金陵的,这大世家耍气派的方式都和别人家格外不同些呢,华苓弯起眼笑。 卫羿眸如鹰隼,仅扫一眼便道:“太子、三位皇子及朱兆新、王磷在船上。另一船上是几位公主和王家女。”卫羿提到皇家子弟语气也只是普通而已。 其实朱卫王谢四家子弟是一样的傲气。 两艘船缓缓靠岸了。 谢丞公背着手,缓步行到河边,含笑看着以太子和朱兆新为首的一群年轻孩子大步过来向他问安,随意受了礼,便挥挥手道: “上巳游春日,你们年轻孩子好好玩罢,我年纪大了,也不上船折腾了。倒是大郎你们若是愿意,不妨随朱家船游河一番。卫五,你也去罢。”说完回到摆开的茵席那边晒太阳、赏□□去了。 钱朱卫王谢五家子弟,这下是一次凑齐了。 华苓人小没什么存在感,乐得站在一旁看大家寒暄。 朱兆新原来也是个黑小子,虽然才九岁,但长得壮壮的,明显又是一个卫羿般的身板。他一见到卫羿就往上扑,兴奋道:“卫五哥!你回来了!你如何与谢家子一道游春,却不与我一起?我的船可大!” 谢大郎笑道:“此话不通。卫五与我家同游有何不可?你家游船半日,如今不也上岸来了。” 朱兆新翻眼一看谢大郎,大声说:“如今不在学里,谢大我也不怕你。总之我家大船不予你家子乘坐。” 华苓噗哧一笑,看看,这是结下了多大的深仇大恨哪。 谢大郎只是笑,三郎站在一边,昂着头瞪着朱兆新。朱兆新又翻眼一看谢三郎,哼哼地不理会他。 卫羿单手将朱兆新拎起来,抖了两抖把他抖安静了才放下来,也不说什么话。朱兆新于是就乖乖站在卫羿跟前,跟小僮儿似的,看卫羿的眼神儿里满是崇拜。 王磷看卫羿的眼神儿里也满是崇敬,毕竟已经十二三岁了,上来打完招呼便站在卫羿跟前另一边。 太子看得摇头笑:“果真还是武痴才制得住武痴,我自叹不如。”他转头问身边那身量颀长却消瘦、眉目俊秀绝伦的青年:“清延,卫家锻体之术乃是天下一绝,趁着卫五在此,你不妨紧着偷偷师,学上一二散手,也好强身健体。” 那男子眉眼间浮上一丝笑意,开口道:“我如今体质已定型,如何还能再习锻体之术。倒叫大家见笑。如今春日正好,游船上毕竟狭小些,众人于此相遇亦是有缘,不若便在此河边摆开茵席茶座,赏春作诗为乐?” 他一开口,华苓的注意力就不自觉地被吸引了。 应该说,所有女性都被吸引了,他安静站在那里时,也就是俊秀而已,但一开口,整个人瞬间鲜活了起来,眉目顾盼间的神采、断字断句间的韵味,就是说不出的吸引人。 这是一种惊人的魅力,容貌、仪表、风度,种种近乎完美的素质在他身上揉成了一体。 诸清延,原来这就是苏州来的诸家郎君。 在场的人又是一阵安静。不过男人们始终对美色的抵抗力要好些,大郎作为半个东道主,含笑开口说道:“如此甚好,恰好我家携了不少食饮出行,便在这河边平坦处铺开座席,谈天论道罢。” 晏河长公主一挥袍袖,干脆地命令宫娥们随谢家仆婢去布置场地,一双美丽含情的眼凝望着诸清延:“诸郎文采斐然,晏河便等着听诸郎新诗了。” “长公主过誉了。”诸清延如此说,看长公主或者在场的任何女子都没有半分特别。 华苓眨眨眼,想起晏河长公主不是去年大婚了来着?长公主驸马姓赵吧?转眼她又看见和公主们一道下船的王霏蹙了眉,眼里有着不满,领着王雾和谢家女站到了一堆。 卫羿忽然走上前,面无表情的道:“诸大,那风筝如何在你处?” 诸清延身边跟着的小厮手上捧着一个素面菱形风筝,上面什么图案都没有,只以风采流荡的行草提了一首长诗,《春江花月夜》。   ☆、第36章 针锋相对 36 在丹朝定都金陵以前,这座长江畔的城市早就是六朝古都,底蕴深厚,遍布全城的水网又为它增添许多风情。 在这样的城市长大的人天然便带了几分风流态度,比如在对美人的偏好上,金陵子弟普遍喜欢白皙、俊秀、文雅的美人类型。 当晒得黑乎乎的卫羿硬邦邦跟个木桩一样杵到肤白貌美、气质满分的诸清延跟前,表情冷硬,语气冷硬地质问小小一个风筝的事,在场的女性都几乎本能地对卫羿不满起来,晏河长公主更是皱起眉说道:“不过区区一玩物,卫五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不论如何,卫羿都是卫弼公家的郎君,地位比诸家子高多了,他要仗势欺人,还真是欺负了也没有人能说什么。 卫羿睨一眼晏河,直接没有理会她。他是话不多又不是脑浆不多,如何看不出来晏河这是对诸大郎爱到极致的样子。与被男色冲昏头脑的女人计较,他没有那么多闲工夫。 诸清延对卫羿的问话依然含笑从容以对,接过风筝说道:“卫五指此物?此是不久前从高空坠落船上的,不仅制工精巧,上面所书写的《春江花月夜》也是我分外喜爱的前唐诗,还有,这一笔行草字也风流跌宕,颇可一观,我甚爱它,便带了过来。它的前任主人必是风雅趣致的人物,卫五你可知这是谁人的风筝?” 卫羿的脸色更黑了,别的男人手里拿着他未婚妻的玩物,这算什么? 谢家兄弟姐妹们的目光已经全部落到了华苓身上,华苓无语。 大郎一脸看戏的笑,二娘、三娘、四娘一直到八娘,看她的眼神儿都透着嫉妒。 小九还能有更好的运气么?就凭一个陈执事做的风筝就得到了诸清延这样的赞誉,——那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是诸清延,那是姿容绝色、文雅端方、诗文双修的诸清延,已经被全金陵的小娘子视作最好成婚对象的诸清延! 四娘和八娘更是后悔的挠心,当时为什么会想着要折腾七娘和九娘那两只风筝,现在反而给别人创造了接近诸清延的机会! 华苓觉得自己快要被姐姐们的目光烤焦了,但这种状况其实也很有意思,所有的知情人里面,没有一个准备开口告诉诸大郎那风筝的来历。 这种默契可真是了不得,一时间她都有种错觉,世界已经大同了……但是风筝既然被捡到了,不认了拿回来还真不行,以后传出去她丢了的东西被一个俊俏少年郎当成宝捡回去了,那跟间接的定情信物也差不离了——看看卫五的脸,已经快要比锅底还黑了呢。 她肚子里笑得打跌,走上两步朝诸清延福一幅身道:“谢九不敢当诸大郎称赞,此物原是我家下仆所制,工艺粗糙,见笑了。” 诸清延眉峰微扬,春风般温和的笑意在他俊秀的眉眼间氤氲开来:“原来是谢家九娘的风筝,如今便原物奉还。延在苏州便早有耳闻,丞公家的郎君娘子才华横溢,诗书琴棋画各有专擅,十分出色。当面相见才知晓,这并非言过其实。前唐若虚公此诗清丽韵致,用以装饰风筝当真风雅,谢九娘好心思。” “多谢诸大哥为华苓带回遗失的风筝。”华苓浅笑起来,接过风筝,交到金瓯手上。 诸清延谈吐清雅诚恳,眼神正直,是个谦谦君子。这样的人当朋友真的很不错,华苓仰起头仔细看看他,粲然一笑:“诸大哥勿要夸我了,我其实一点儿都不风雅。不怕告诉诸大哥说,那风筝上面之所以会是若虚公的长诗,其实是因为其他的许多诗都太短,无法写满整个纸面,所以我才选了一首这样长的呢。还有我的字不好,不敢拿出来见人,所以上面的诗是让家中执事书写的,哎呀,告诉大家这样的事,真是羞得我脸都要红咯。” “谢九过谦了。”小娘子的表情淡定得很,哪里看得见一点羞涩?诸清延好笑,为了盖满整个纸面而写诗?——这做法不要说风雅了,可能比金陵城中卖猪肉的屠夫还要粗鲁些。 他眼角余光一扫,发现听到谢九一番解释的郎君娘子们多数都笑了起来,气氛舒缓不少,这才发现这小娘子的厉害。 人都有这样的心理,当发现身边的别人有某些很明显的缺陷时,他们反而更容易对他产生亲近的情绪。 谢九直接在拿自己打趣,几句话暴露出自己的短处来,听到的人就没有不觉得好笑的,自然而然就会觉得谢九容易亲近;再一个,而当人们对同一件事有了相同的情绪和判断之后,彼此之间也会更容易亲近些——所以谢九区区几句话,竟就把五家的郎君娘子们之间有些僵硬的气氛变得松快了许多。 敢于这样自嘲的人,性情必定是宽容而且风趣的,不要说女子了,其实在男子里面也少见得很。 诸清延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小娘子。不过八、九岁年纪,梳着双螺髻,小脸圆嘟嘟粉嫩嫩,一身葱白色襦裙越发衬得她跟葱段儿似的,跟其他的世家女孩儿也没有什么不同。然后他才意识到,当他在打量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他,而且是以非常平等的态度在打量他。 小娘子那双黑溜溜的眼眸里乍看是天真的笑意,但再往下一层却又像透着无与伦比的从容和慧黠,诸清延第一次觉得有些狼狈,小娘子似是看透了他的任何一点想法。 华苓眼睁睁地看着诸大郎俊秀白皙的面孔浮上淡淡的红晕,表情有点尴尬,越发显得秀色动人。真是美人!就算美的有点男女不分,也是绝顶美人哪。华苓赞道:“诸大哥长得可真好看,比我爹爹还要好看。” “……九娘谬赞。”赞美直白却又真诚得很,诸清延咳嗽一声,用拳头掩了掩唇角,好像有种被调戏的感觉啊…… 卫羿两道长眉拢在一起,抿紧嘴唇不说话,盯着诸清延看了两眼。也就是长得白些,有什么了不得的。 忽然一把透着颐指气使的女声插.进来:“谢九既然知道自己并不风雅,那我以为,这样的人还是回家多多读些书才好,免得丢人现眼呢。” 华苓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娘子,高挑秀美,着一身宫缎裁的碧青齐胸襦裙,臂悬罗带,发髻上簪着华贵的红宝凤凰花簪。 平素也可簪凤凰簪的只有皇家女子,这是二三四公主中的老几? 卫羿微微眯起眼,站到华苓身边。 “阿洛你怎可如此无礼?”晏河长公主凤眼一横,轻斥道:“口出狂言,还有没有皇家女应有的气度?快快道歉才是。” 原来是三公主钱洛。华苓抿唇浅笑:“怎敢受公主的礼,三公主说的也没有错,谢九比诸位满腹学识的姐姐都差远了,我二姐姐琴艺绝佳,三姐姐绣工栩栩如画,她们才能代表我谢家女的水准呢。却不知三公主擅长那一门技艺,如今在座诸位皆是识见上佳的人物,三公主也不妨展示出来,令诸位一饱眼福。”二娘三娘眼露笑意,小九这个妹妹虽然脾气颇好,但绝不是吞声忍气的人。 “你——!”钱洛一噎,两眼怒火熊熊的瞪华苓。她是四位公主里面技艺只学的平平,谢家女王家女的出色在整个金陵都是有名的,现在要拿她跟谢二娘谢三娘比,岂不是叫她当众出丑? 钱洛一拧身行到卫羿跟前,跺脚问他:“卫五哥,你为何这样护着谢九娘?她又不是你家妹妹。” 卫羿冷冷盯着钱洛一眼,语气冷硬道:“与你何干。” “卫五哥……”钱洛咬着下唇,瞪华苓一眼,双眸盈盈欲泪看着卫羿问:“五哥时隔三年方才回归金陵,难道已经忘了阿洛是谁人了?” 卫羿说:“羿并非记性全无之人,见过诸位皇子、公主,自然不曾忘记。” 二公主钱沅轻轻拉住钱洛,把她拉回身边,柔声对卫羿道:“阿洛被父皇宠得过于任性了,她没有坏心的,盼卫五哥、谢九娘勿要与她计较。”话里提了两个人,眼睛却只是柔柔看着卫羿而已。 卫羿点点头。 想不到,原来诸家大郎的魅力也不是全线生效的嘛。卫五原来还是很有魅力的,华苓若有所思。 河边临时的简宴场地终于布置好了,大郎拍拍手掌,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才笑道:“诸位莫要在此站着说话了,入席再说罢,不要浪费这大好春.光。” “正该如此。”太子也略松一口气,要是再任由妹妹这样闹下去,皇家气度真要荡然无存了。 两边最年长的郎君各自表示了意见,一场由风筝引起的争执终于暂时告一段落。   ☆、第37章 口舌争执 37 春日正好,青波河边风徐徐。 大丹目前地位最高的五家子弟齐聚一堂,宴饮和乐正酣。 虽然是临时整治的宴席,但宴上的器物饮食一半来自丞公家,另一半来自皇家,样样都分外精致得体,抬头就是青山秀水蓝天白云,低头就是各家容貌谈吐上佳的郎君娘子,一时间入席的众人都觉得,这场踏青宴比在那些在锦绣殿宇中开设的宴席要畅快多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座的都是年轻人,拘束总是少许多。 宴饮总要有些娱乐节目的,在太子的提议下众人玩起了投壶,这可是个非常考验智商、腕力和眼力的游戏,参加的每个人拿到八支箭,按着音乐的节拍轮流往那小嘴大肚的铜壶里投,投中了免喝酒,没中就要罚酒。 刚好皇家钱家和谢家都是一家兄妹在这里,天然就是两个拆不散的团体,相比之下卫羿、王磷和朱兆新就太势单力薄了,特别崇拜卫羿的王磷和朱兆新两个干脆主动并入了卫羿的队伍,三个队分红玄蓝打起了擂台。 还有诸清延,华苓眼看着他明明是跟随着朱家的船出游的,熟悉了之后又知道是在长公主和太子的力邀之下才来的,却三两下毫无心理压力地加入了谢家的玄队,和谢大郎、谢二郎、合作得不知有多愉快。 谢二娘又因为琴艺出众被推出来弹《鹿鸣》当配乐,当然是不遗余力地支持自己家的兄弟姐妹,手上的《鹿鸣》弹得忽快忽慢的,不知道把太子的红队和卫羿的蓝队坑了多少回。 不按着音乐的节拍投箭的话,那就算是投进了也不能得分的。 “二娘你作甚么呢,再这么坏我非拧你不可。” 看着玄队遥遥领先,红蓝两队被坑的多灌了好多杯酒,王霏急了,指着二娘笑骂,一张桃花芙蓉面酒气微晕,美的不可方物。 太子看着王霏,眼底闪过几分痴迷,但他很好地克制着自己的表情,看也只是看一眼而已。 二娘理直气壮地微笑着说道:“阿霏可别指着我,投壶么,比的就是各家眼力腕力,以及乐感,至于弹琴的是我,这也是我家的运气。” 这理直气壮的叫人都不知怎么反击好了,王霏气鼓鼓地和王雾一起过去拧二娘,三娘四娘立刻迎上挡着,把二娘和琴护在身后,合作无间得很,大敌当前的时候自家那点龃龉早被抛于脑后了。一群漂亮小娘子闹成一团,欢声笑语不断。 晏河长公主素手持着几支箭,和太子、二三皇子一起等着下一轮投壶。 她是在场唯一一个已婚人士,好歹庄重些,但看着王谢两家女儿闹架也笑得花枝乱颤,推推钱沅钱洛笑道:“阿沅阿洛快去支持阿霏阿雾,丞公家女儿真是太多了,不能叫她们老占了上风。” 钱沅钱洛果然过去,帮着王霏王雾欺负谢家小娘子,打打闹闹的场面越发混乱了。二娘也被拉进了战场,一时没了人弹琴,投壶只得暂时停了下来。 华苓躲在一边笑得浑身发抖,她年纪小不敢上去拉偏架,要是被扯的衣服都掉了就惨了。 投壶不成,宴席本身也没多正经,大家就开始各自寻了朋友说话,大郎、太子和诸清延很投契,公主们、王家女和二三四娘在一起谈论女子装扮,卫羿在指点王磷、朱兆新和四皇子扎马步。三郎在河边吹了一阵风之后就有些发热的症状,牟氏唬得很,连声说着不该允许他跟着出门,硬把三郎带到马车里饮了驱风邪的汤水,密密实实捂起来了。 转眼华苓看见四公主钱沁和七娘站在一起,四公主笑容天真,不知说了什么,七娘脸色愠怒,高高昂着头,一点气势不落。 华苓微微皱眉,走过去。 钱沁和七八.九是同样的年纪,华苓记得钱沁的生母是三品姜婕妤。这代皇后所处的太子和长公主盛宠不衰,下面这些皇子皇女就没有多少存在感了。 走近了,华苓听见四公主在说:“……大家都说是因为你家大哥哥大姐姐都生的早,所以丞公格外疼他们多些?就跟父皇特别疼太子哥哥和晏河姐姐那样的。” 华苓暗暗发怒,四公主字字句句都是在问谢家的事,语气倒是天真得若无其事,听着真糟心。应该说,果然不愧是皇宫里长起来的小姑娘么?这装天真的级别比八娘厉害多了。 不过,这天下果然没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丞公府里那点子事,外面有所风闻的人真是多了去了。爹爹的态度……华苓默然地想,爹爹对三郎和七娘的态度确实很平淡,对其他所有兄弟姐妹也只是平常,他一直最看重的,其实只有大郎一个而已。只有大郎时不时会被爹爹叫到书房去指点学习,大郎与她提过,这两年开始,爹爹已经在教他治下为官之道了。 大郎是丞公看重的继承人,这一点阖府兄弟姐妹都是知道的,太太牟氏看顾病弱的三郎都来不及,也没有什么话说。这年头医疗技术不发达,小孩子夭折的不知凡几。华苓看着三郎总有些心惊胆战,身子弱,发育追不上同龄姐妹们不说,身上也没有多少脂肪,一场大病就能把他带走。 一母同胞生的,七娘这几年慢慢却比三郎健壮了许多,华苓总觉得是因为七娘单独住到了茶园,没有牟氏巨细靡遗盯着的缘故。其实小孩子真的不是养得越精细越好的,越是将他身边所有的危险排除,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对环境的适应程度就会越低,成活率就越发低了。 但是这种话她自然不会去与牟氏说,谁说牟氏也不会听,三郎是她的命根子,谁敢说出一个对三郎不利的字,她都会像护崽的母兽一样发飙的。 所以虽然是嫡出的孩子,丞公的态度明显在大郎身上,双胞胎在府里的地位就不高不低的了。不过几个姨娘和庶子女们都算得上安分守己,丞公府里这几年也没有出过什么大风波。 华苓心下暗叹,也许有很多事是她还不知道的吧,想这么多也没有益处。她摇摇头,走近七娘笑着问:“四公主在与我七姐姐说什么呢?也加我一个吧。” 钱沁神态骄矜地用眼角一瞥华苓,扔出一句话:“我与谢七娘说话,还轮不到你插嘴。”丞公府诸多女儿中间只有谢七才是嫡女,嫡庶的地位始终还是不同的。 七娘眼神愤怒,冷冷道:“那你又如何有与我说话的资格?你也并非正宫所出。小九是我妹妹,我不许你用这样的话来说她。道歉!” 钱沁一噎,七娘反用她的话来堵她,偏偏她也同样没有反驳的借口,她是姜婕妤所出的公主,其实不也同样是庶出的么?但是身为天家公主,不论如何也是比大丹所有的其他人家要高贵那么一些些的,钱沁端起了公主的架子,大声说道:“谢七娘你好大胆!我可是父皇的女儿,你怎敢对我不敬,你与谢九才应该向我道歉。” 七娘昂起头,站得直直的:“我并没有说错任何一个字,凭什么让我道歉?你以为当个公主就很了不得了么?” 在皇宫里众星拱月,何曾受过这样当面的轻视,钱沁比七娘更愤怒了:“你——你藐视皇家威严!我要责打你四十廷杖!来人!” 七娘冷冷道:“讲不了道理就耍赖,钱沁你不就这点能耐么。” 七娘总是护着她。华苓心下一叹,轻声说道:“四公主,若要人敬重于你,首先自己就要立身正、立心正,不心生恶念、不口出恶言,你说对么?” 这是明明白白的拿大道理来讽刺她了。钱沁气得发抖:“谢七娘!谢九娘!还敢口出狂言冒犯于我,来人,将此二人拿下!” 皇家养公主的排场比宫外的世家大族养女儿气派多了,等闲一位皇子公主的宫殿前后上下都有上百宫婢寺人听候差遣。生来就是身娇玉贵的,在自己的宫殿里说一不二、颐指气使,天家又是天下最最尊贵的家族,吃穿住用都是顶顶好的,皇子公主们等闲又怎么会将宫外面的世家子弟放在眼里。 钱沁带出来的四个宫婢面面相觑。四公主能对着四公家的女儿说这样的话,她们只不过是卑微的宫婢,又怎么敢真的上去?连长公主和太子都对四公家的郎君娘子和和气气的,四公主这是气疯了吧,不然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谢丞公还在远远的那边赏景饮酒呢! 这边的争执闹得不小,已经引起了一干人等的注意,大郎利眸一扫,立刻快步走了过来,后面跟着的就是动作迅速的卫五,接着太子和长公主也过来了。 大郎沉声问:“小七,小九,发生什么事?”他面色不善地看了眼四公主,虽然是皇家公主,将来不也要嫁出皇宫?这样刁蛮的性子,看看哪个世家肯要她。 七娘神态高傲而冷淡,说道:“无他,与四公主有些小争执罢了,我以为是小事。她要将我与小九绑起来廷杖四十呢。” 华苓露出浅浅的笑容,从容道:“我方才告诉四公主,当女孩儿呢,性子还是温良恭谨让些儿的好,动辄廷杖、动辄口出恶言,这可不太好。” 四公主气个半死,还是忍住了气说道:“在本殿面前一点恭敬全无,是她们先冒犯于我!”   ☆、第38章 宴散分道 38 四公主要将谢家两个女儿廷杖四十? 要将当朝四公之一,谢丞公家的两个女儿当场廷杖四十? 要是这样的命令当真被当众执行,与谢家被皇家当众打脸羞辱有什么不同,要真出了这样的事,谢家与皇家还能相安无事?今日皇家女敢廷杖丞公家女,明日说不定皇家子就敢鞭打秦家、姚家、诸家子! 大郎缓步站到两个妹妹身边站定,说道:“四公主殿下,我家妹妹也是缺少管教,性子皮些。若是说了些什么话叫你心里不乐,我谢华邵在这里向你赔礼道歉,还望你海涵。至于管束妹妹的事,回头自有严父慈母执行,不敢劳动四公主殿下。”说着,大郎叉手一礼,缓缓躬了半腰。 大郎这一番话说的绵里带针,说“也是”缺少管教,“也”是指谁,根本不必多说。虽然是谢家先道歉,但谁都能看明白,谢家的道歉并非真正因为不占理,只是谢家更守礼、更大度而已。 大郎语气算得上平缓,但四公主自然听得出里面深深的不满,还有,敌意。身娇玉贵的长大,她又怎么是能吞声忍气的人,顿脚斥道:“你这是偏袒你家人!你如何敢对我说这样的话!”她是尊贵的四公主,是父皇最小的女儿,父皇最喜欢她! “够了。钱沁你住口。”晏河长公主冷声说道:“还嫌不够丢脸?” 长公主在皇子公主间有极高的威严,她开了口,即使四公主依然愤愤不平,也暂时不敢再开声了。 太子钱昭扫一眼大郎,这位丞公长子脸上依然含着笑意,但眼底的一片冰冷,没有人可以忽视。就跟皇子公主们本能地站到钱沁这一边一样,谢家郎君娘子们自然是要为自己家妹妹助阵的,各个都是面色冷淡地站在了一起。 而看到毫不犹豫选择了与大郎同阵营的卫羿,毫不犹豫跟着卫羿的王磷和朱兆新,钱昭心一紧。 朱卫王谢也许有许多时候利益方向都不一致,但如果对上天家,他们的利益必然是一致的。 太子与长公主对视一眼,太子露出温和的笑容,走上两步,深深对谢家人一礼,和声道:“怎敢受谢大的礼?昭在此代家妹向谢七娘、谢九娘请个罪,无人不知丞公家家教严谨,两位小娘子为人温和端方,又怎会出言不逊。缺乏管教的是钱沁才是,实在是因为她年纪小着些,父皇格外宠爱些,以至于养成了这样刁蛮的性子。她实是年少无知,一时轻言罢了,不能当真的,昭恳请七娘、九娘就原谅她这一回罢。”说完再次深深施了一礼,态度放得比谢大郎还低。 至于“廷杖”二字,太子是提也不会提的,他只盼这件事能尽快被所有人遗忘——这字眼儿只要传开去,皇家子女刁蛮任性、竟视世家子弟如家奴的事就钉死在墙上了! 开国五代以来,四公家族没有一次将嫡女嫁入皇家,也不曾娶过皇家女为嫡系媳妇,这为的,不就是皇家女生来众星拱月、各个自视太高,而所受的教养,在世家眼里依然粗糙了些? 说的难听些,世家根本是认为,娶刁蛮娇骄的皇家公主为嫡媳,这样的媳妇根本是要令家宅大乱的一根搅屎棍儿! 太子在心里对钱沁已经恼到了极点,身为公主,怎能被姜婕妤教的如此蠢笨狂妄?今日“廷杖”这两个字,一定会成为各世家心里的又一根刺,面对皇家,各世家将会越发同声共气! 钱沁不敢再出声,但太子哥哥这样抹她的面子,已经让她气极,也委屈到了极点,站在那里咬着牙,眼眶红红、泪汪汪,死死瞪着七娘和九娘不放。 华苓和七娘轻轻福身回了太子的礼,这是礼节。 华苓双手在身前轻轻交叉,沉静地注视着对面的皇家子弟。而面对太子的赔礼,七娘依然站得直直的,头不曾低了半分。其他的谢家兄妹对受太子的礼也没有任何惶恐面色,只是默契十足地,把发言权交给大郎。 大郎进退举止沉稳可靠,有这样的长兄在,谢家子不会吃亏。面对外人的时候,一家兄妹必定是要拧成一股绳的,如果连这点认识都没有,家族还如何成为家族? 就算是心眼最多的四娘八娘也不敢忘记,当年丞公是如何在年幼的兄弟姐妹们面前杖死了整整一个园子的仆人,就为了告诉他们——谢氏家规第一,不可兄弟阋墙,姐妹反目! 大郎打眼一扫,太子和长公主倒是面带歉意十分诚恳,但下面的二皇子钱眩和三公主钱洛都面露不愉神色,自然是认为皇家根本没有这样放低身段道歉的必要了。还有三四皇子、二三公主,表情也各不相同。 皇家子弟,不过如此。 他微微一笑,也拱手回了太子一礼:“太子言重了,家妹也是年幼,心思直了些,才与四公主闹的有些不愉,都是小事,小事罢了。不如,就令她们彼此赔个罪儿,此事就此揭过?上巳游春日,还是畅畅快快享乐为好。” “正该如此。” 太子将钱沁拉到身边,这女孩儿不情不愿、双眼含泪的表情尽在人眼中。晏河长公主执起罗带轻轻上前,纤长白皙的手掌轻轻抚在妹妹另一边肩膀上,轻声道:“沁儿。” 钱沁浑身轻轻一抖,委委屈屈地朝七娘和华苓拜下去,说道:“今日是钱沁失礼了,盼谢家七娘、九娘勿要与我一般计较。” 华苓拉着身板儿僵硬、同样不是那么情愿对着对方弯腰的七娘回了一礼。既然礼都回了,七娘其实也是很识做的,代表妹妹说道:“今日我与小九亦有不对之处,也请四公主海涵。”虽然七娘语气冷,说的也是场面话儿,但毕竟表情是正常的,和对面哭哭啼啼的一比,高下立分。 “此事便如此告一段落吧。”太子立刻笑着说,又知今日这场宴席闹到这里,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便就着宫人的提醒说:“今日出宫前父皇母后便叮嘱了,赏春游乐是好,却不可在外耽搁太长时间。不知不觉便到了半下午,我们也该早些回宫了。” 谢家人巴不得立刻把这堆皇家子弟送走,当下都是笑呵呵的说了一堆的场面话道别。 太子一行人是在青波河下段,中途才弃了车辇登上朱家的船游玩的,现下自然也要由朱家的船送回原处,再登车辇回宫。 王家三姐弟也是半途上的朱家船,现在也只好一起离开——如果来时与太子一行人一起,回时却不愿了,岂不是说王家人对皇家很不满么,这种事自然是不能发生的。 身为另外半个东道主-船主的朱兆新只得依依不舍地跟卫羿道别,与太子一行人一同登船离开了。 弃舟登辇之后,太子不再骑马,直接登上晏河长公主华贵的辇架,两姐弟相坐无言。 良久,太子才微微苦笑道:“姐姐,这位子真真是不好坐。” 晏河轻轻一挑眉,淡淡地问:“这就惧了?” “何曾惧!”太子眉一轩,眼底是勃勃的神采,十八岁的男人已经接近成熟了,面孔俊朗而富有生机:“你教了我这许多,这些年我也一日不敢松懈,我有信心面对所有的难处。朱卫王谢……四公家族,传承百年,根深叶茂啊。” 他手按在膝上,双眸炯炯看着自己的亲姐姐,说道:“姐姐,小弟有事相求。” 晏河还在沉思,闻言回过神,凤眸一扫,笑道:“司马昭之心,谁看不出来?只是你这念头,还是放在心里罢了,成功的可能性太低。” “就算成功的可能性再低,我也不愿放弃!涟姐,你从小就聪慧,一定能想到法子帮我的!” 太子双目射出火热的光芒,握紧拳头:“母后已经在为我物色太子妃的人选,我只想要她!在我心里,只有她才有母仪天下的资格。” 晏河轻嗤一声:“现在不是我们家肯不肯要她,是他们家肯不肯嫁女的问题。世上当然没有无法办到的事,我也不是不能帮你,但你要有等待的耐心,回去就把你那些莺莺燕燕都先收拾个干净,可能做到?” 太子面上有几分犹豫,晏河瞥他一眼,唇边一翘。她用纤长白嫩如兰枝的指尖抚平金线绣鸾凤的裙摆,慢慢的道:“你们男人哪,也就那点子事。想左拥,又想右抱,鱼和熊掌,又岂是时时能兼得的?要是这点诚意都拿不出来,我看,你还是早点息了这条心罢,王家嫡传三房长女,又岂是你能慢待的?” 太子缓缓点头,眸光闪动,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又笑道:“你不是看着那诸家大郎好?怎地又任他留在谢家那处,你可知道谢家女儿众多,说不定丞公就要令他作个女婿了。” “那又如何,我不也有赵驸马了?”晏河轻轻啜一口茶,她的唇色红艳,被纯黑的茶碗一衬,越发鲜艳欲滴。“这世上难道就只有你们男人能玩女人,不许女人享受美色?如今我有西市工坊,我能做到的事,比许多男人都要好。” 太子摇头苦笑:“罢了,你这性子。幸好你生来就是父皇最宠爱的长女,是我姐姐。” 晏河轻笑,又沉思了片刻,问道:“你今日看那谢家女儿如何?” “谢家女儿也忒多,姿色却不如何。”太子不怎么在意地回答。 晏河轻轻蹙眉,道:“谁问你美色?你可曾注意到那谢九?最小那个。” 太子想了想,道:“不起眼,没甚印象。难道你还为了钱沁的事生气?她自己出口不过脑子在先,朱卫王谢家都有人在,要是她是我女儿,早抽一顿关起来了。” “谢九。”晏河长公主将这个名字在嘴边过了两次:“你可记得,当时争执,这小女孩儿的面色极从容,看不到半分不愉神色。” “倒也有些印象。”太子慢慢想了起来,眼神微深:“世家□□子女的手段果真不一般。” 晏河长公主不再理会太子,径自陷入了沉思。   ☆、第39章 七娘劝母 39 马车里弥漫着淡淡的药汤味。 七娘倚着覆了秋香色缎布的车壁,神色倦倦。 三郎侧睡在牟氏膝上,牟氏在细心地用巾帕为他擦拭额角颈间的汗水,神色慈爱。 凝视着母亲和胞兄,七娘轻声问:“娘,三哥怎么样了?” 三月初河边的风还凉,三郎虽然穿得厚,还是着了风。幸好祛风邪的药汤饮得早,没发出大病来。牟氏眉眼间还带着忧愁,应道:“饮了药汤,发了汗应就无大碍了。且让他睡一睡。只是回到府里,连夜还是叫良医来诊一诊脉的好,唉,早知如此,娘就不应该由着你哥哥的性子带他出来。前些日子身子才见好了,如今这样,这几日还是不能放你哥哥去家外进学,你哥哥身子弱却又要强,教授吩咐要作的功课从来不肯落下一丁点,怎经得起这样熬哟。” 七娘看到了,躺在母亲膝上的哥哥没有睁眼,但眼睫抖动了几下,腮边线条紧绷。那是咬住了牙齿。 曾经在同一个娘胎里呆过,她又如何不知哥哥的心思。王家族学里的学生是一水的勤奋聪慧好学,即使三郎再聪慧,若是不能日日苦读,下足了功夫,是必然要被同龄人渐渐落下的。三郎入学又晚,身体又弱,与同窗学生那里有许多话说,必然是格格不入的。他却又是丞公家嫡子,如果表现得很差,岂不是要被人在明里暗里嘲笑? 这个年纪的男孩儿,谁愿意从头到尾都作别人眼里那个弱鸡? 三郎又怎能不努力? 总有些时候,看见兄弟姐妹们生冷荤素不忌,想跑就跑想跳就跳的样子,七娘会在很深很深的心里,对母亲生出那么一丝怨恨来。为什么给她的是这样弱的身子,为什么她不能跟天底下那么多健康的人一样,为什么她衣服总是要比旁人多穿一件,为什么她不能吃的食物总比旁人多。 怨是难受的,会让心尖尖像被铁丝勒住了一般,透不过气来。 那样的感觉太过难受,所以也从不曾在七娘心里停留太久,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复杂的情绪。 她知道,身体发肤受诸父母,况且母亲对她和三郎是细到了头发丝儿的好,事事过问,几乎是整颗心都扑在了他们两人身上,这样的母亲,为儿女的又怎该怨恨她。 她的母亲也许是天底下最爱惜儿女的母亲。 七娘一直这样想着。 只是,看着同胞亲哥哥被这样巨细靡遗地照顾着,看着他倔强的眉目,七娘依然感觉到了一份说不清的难过。 不为自己,只是为他。 如果能有一个好身体,如果能活得无拘无束,他也一定是愿意放弃生来就有的许多东西吧? 七娘合了合眼,端端正正地,面对着牟氏跪坐着,道:“娘,我有话想与你说。” 牟氏为儿子整理着衣襟,心不在焉地应道:“嗯,菁儿有什么想与娘说?” “女儿自迁入茶园独自居住之后,身子好了许多。”七娘轻声说道:“女儿小时候和三哥一样多病,如今却不同了,母亲,你说这是为什么?” 牟氏惆怅地看两眼女儿,又看两眼枕在膝上的儿子,长长的叹了口气:“娘的乖儿,这是你的造化呢。若是你哥哥也能有你现在的身子骨,娘不知能少担多少的心。” “女儿也听过许多人说,”七娘说:“说年纪小的孩儿摔摔打打的,身子骨反而好。娘,你也让三哥学武艺吧,武艺强身健体,好好地学上几年,三哥的身子骨定能比现在健壮的。” 没想到才八岁的女儿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牟氏这才正经看了女儿一眼。只是儿子的身子状况她最清楚不过,想了想,还是叹息道:“娘如何不想让你哥哥学武艺?只是武师不同文师。那无才无德的武师倒是无处不有,但娘如何能让你三哥拜在那样的庸才门下,能学到什么东西?若是要拜那真正有才的武师,他们手底下要求都是极严的,既入门下,武师如何教便由不得娘说一句话了,武人心思粗愚,教弟子是一般的粗放,你三哥这样的身子骨,怎禁得起他磋磨?” 在允许三郎到家外去进学前的几年,牟氏一直请了品德上佳的老师在家中教导三郎。既然是在家中设学堂,教学进度自然要随着三郎的身体情况进行的,说得更清楚些的话,其实是随着主母牟氏的想法进行的。 若是哪一天牟氏认为三郎已经用功过度,或是眼看着精神头太差,应该歇息,她发个话,三郎的课程就停上一日。三天上两天,十天上五天的,这样学,学些文课也就罢了,若是要习武,那是最讲究日日坚持的,牟氏又如何忍心让三郎受那样的苦,所以从不曾起过这样的念头。 而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拜了师父,师父对弟子就有了很高的发言权和处置权,绝没有弟子能学上两三天,然后说一句“这个不适合我学,我要脱离师门重新找个师父”就能大摇大摆离开的——这样的事要是传开了,这个弟子在众人眼里也就没有德行可言了。 七娘倦倦地垂眸,看着同胞哥哥的眼皮子动了动,却没有睁眼,心一疼。 母亲说的,她都知道,三哥也知道。其实母亲已经思量得很细了,对他们这对生来就病弱的兄妹,母亲每日每月每年地殚精竭虑,只是想呵护着他们平安长大。 而她更清楚,三哥是心细又倔强的人,三哥知道母亲对他有多好,三哥很孝顺,不会违逆母亲的话,但他也很想很想变得强大,他绝不会喜欢在学堂里被其他同窗学生指着他任何的弱点嘲笑。 生为男儿,三哥活得比她更艰难许多。 七娘几近哽咽,凝滞了许久,直到马车回到丞公府门口,她才挤出了一句话:“娘……三哥已经长大了,他有想做的事,你也不要太拦着他吧……” 牟氏正在下马车,吩咐下人收拾车架、将各样物事清点归库的大小事宜,对女儿的话也不是听得那么清楚,听到是劝她什么,也就随意应了。 马车回到家门口,已经是要掌灯的时分了。 “不必忧心我。”三郎下马车之前说,没有给七娘回应的机会,领着自己的仆役回前院去了。 七娘慢慢地往府里走,燕草和碧丝跟在后面。庭院里高高悬挂的灯笼一盏盏被点亮,散发着晕黄的光。想起小九最喜欢灯笼,她才想起来问:“怎地没有看见小九?” 碧丝赶紧回答:“婢子看见九娘子与大郎往前院去了。” 七娘应一声,径直回茶园去。 满府兄弟姐妹这么多,同出一个娘胎的关系自然要更亲密些,就好象二娘和五娘,二郎和六娘,四娘、八娘和四郎。七娘知道,大郎和小九是府里唯二的两个姨娘都已经去世的孩子,也许是这个缘故,他们的关系很亲近,但七娘和大郎就无法这样自然的亲近了,所以小九与大哥一起玩的时候,七娘也不会去凑热闹。这也是世家大族的常态。 小时候想不明白的事,七娘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小九不论遇到好事还是坏事,都能那样安然处之,总是能开心欢笑,所以大家伙儿都很喜欢她。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那样的人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她也该有自己的路。 但还是羡慕呀……七娘这样想着。   ☆、第40章 送别大郎 40 对于游春宴上几家小辈们之间发生的事,谢丞公对自己家孩子的处理方式很满意,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车队浩浩荡荡回到丞公府,华苓笑嘻嘻地将一捧野花递给辛嬷嬷:“嬷嬷今日在府中都做了什么?青波河边风光甚好,青山绿水,今日小九还见到了太子、长公主和其他皇子公主们,玩得可开心了。” “九娘子开心,嬷嬷也开心。嬷嬷今日与金瓶一道,将九娘子箱中的旧衣物取出来晾晒了一番,今日日头甚好。”辛嬷嬷笑呵呵的把花捧接在手里,喜得不知说什么好。虽然花儿被掐下来又过了好几个时辰才到她手上,早就有些焉巴巴的了,但这是九娘子隔了几十里给她带回来的,辛嬷嬷只觉嗅着就能看见青波河边的风光。 满满的都是情意哪。 守在家里的金箩、金梳和金坠围着金钏,听她讲今日的见闻,一人手里捏着两三朵小花,也是金钏问过了华苓之后给小婢子们带的。毕竟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哪里有不爱游乐的,金钏又是个口舌灵活的,便将一日里发生的许多事绘声绘色说来,听得几个女孩儿一惊一乍。 华苓从来不禁她的侍女交流出门时的见闻,听金钏说得有趣,还会插两句话,引得小姑娘们一阵笑,竹园的气氛一如既往的舒缓。舒舒服服洗了澡,在金瓶的伺候下梳通头发揉了面脂,她从妆奁的最里面取出了那把匕首来。 暗金色的匕首只有女子小臂的长度,很薄,现在华苓已经不会觉得它的分量太重了。细嫩的手指握在匕柄上,轻轻按开弹簧扣,泛着冷光的刃身依然锋锐。 卫五那个混帐,跟着谢家人去游春也就罢了,回来还一路骑马跟着大队回来,直到把谢家车队护送到丞公府门口才掉头离开,一车队的下人都在嘀咕,卫家子这般殷勤为哪番?难道是看上了丞公家哪个女儿么? 华苓只觉得好气又好笑。这家伙的逻辑她总算有点明白了,他认为将来两人肯定要成婚的,所以她就是他的妻子,丈夫护送妻子回家是应该的事。他怎么就不想想这事还没发生,连亲都未正式定下来,他就这么粘上来有多奇怪? 总之华苓觉得,在卫五的眼里所有的事情是被分成两类的,一类是他应该做的,一类是与他无关的,没有过渡阶段,没有将就,没有含糊。 好吧,未来的丈夫是朵仙苑奇葩。华苓噗嗤一笑。 金瓯跟着华苓出外一日疲惫,已经退下休息了。金瓶看着华苓对着把匕首笑,笑着问道:“九娘子今日见着卫五郎君了?” “嗯。”华苓眼睛弯弯:“他好邋遢啊,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澡了就骑马出来见人了,浑身乌糟糟的。裤子上都是泥,马身上也是泥。” 金瓶想象了一下,有点接受不能,想着这是未来姑爷,才没有说他什么坏话,勉强道:“……卫五郎君还真是不拘小节呢。” 华苓眨眨眼睛,看到金瓶极力不显得嫌恶的表情,忍不住又笑了出来。金陵人都爱洁,应该说生长在水边的人多半都爱洁,水资源多,每日沐浴是必要的事,像卫五那样在战场打滚惯了的人,和这个繁华帝都还真是格格不入呀。 显圣二十年的清明节是三月初八。 清明前后都是祭祖扫墓的日子,谢氏的根在江陵,谢氏子百年之后全都是归葬江陵的。只是路途遥远,谢丞公很少会带着一家大小回乡,多半都是像今年一样,在府中设坛遥祭了事。不过,即使丞公府的祭祖仪式已经算得上简洁,华苓也被香火熏得两眼汪汪,磕头磕得晕头转向。她只庆幸这年头的人还不兴燃鞭炮,是把竹竿烧得噼啪作响来驱邪求安的,烧竹子虽然也很响,总算还弥漫不出大量的空气污染物来。 清明节后两三天,大郎就打点好了行装,禀告父母预备出行了。 这是件很大的事,谢丞公亲自带着所有的家人,把大郎一直送到了城外的十里亭。游学毕竟是有着不小风险的事,而且这回要离家的还是大儿子,谢丞公还是很着紧的,一路上板着脸训了大郎不少的话,又将两名要追随大郎游学的武仆一一敲打。 大郎再沉稳也才是十五岁而已,一路对父亲唯唯诺诺,心早飞到山长水远的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眉眼飞扬不已。 华苓看着觉得好笑,又觉得有点忧伤,生为女孩子就是这样不好,一辈子能走的路,很可能就是从娘家走到夫家而已。 一路到十里亭,下了马车,就有仆役快手快脚摆开简单的离别宴来。 大郎启程之前,一家人要入席喝一杯送别酒,每人都要对大郎说几句平安话儿,兄弟姐妹们也都准备了一些旅途上可能用得着的东西赠给大郎。 ——送别,对这年代的人来说,是非常非常郑重的一件事。 兄弟姐妹们在轮番上去和大郎说话,华苓站在十里亭边,看着一辆朴素的马车从城里方向驶过来,也在十里亭这里停下,然后一个风神俊秀的郎君下了车,快步过来向丞公和牟氏请安。 美男子诸大郎啊,华苓瞪圆了眼睛。 诸清延深深一礼,含笑从容道:“延见过丞公,见过太太。” 谢丞公并没有惊讶神色,缓缓颔首道:“你二人皆算得上心思缜密、性子沉稳之辈,结伴同行,我甚放心。路途上切记遇事不可慌,也不可贪看山景水色而荒废了修行。” 大郎和诸清延一同肃容应了。 小娘子们都惊了,没有人告诉过她们,大郎游学会跟诸大郎同行啊!最重要的是,她们只准备了大哥的别礼,没有准备诸家大哥的!实在是,太失礼了! 二娘、三娘、四娘都很焦虑,但想来想去都得不出好法子,最后也只得像大郎一般,敬诸大郎一杯水酒了事。 家人轮番道别,最后终于轮到了华苓。她先是笑眯眯的朝大郎和诸清延施一礼,站直了身立刻竖起了眉毛:“大哥你怎么能这样,要与诸家大哥一同游学的事也不告诉我。好生失礼,姐姐们都很是不安,不曾为诸大郎准备别礼呢。” 大郎摸摸华苓的头,爽朗笑道:“这可不是大哥的主意,阿延恳求我如此做的。”他笑眯眯地朝诸清延的方向努努嘴,小声告诉华苓:“小九你应该看出来了吧,那位长公主颇心仪于他,嘿嘿。” “噢~~~明白了,要是大家都知道了,那可真的很麻烦!”华苓恍然大悟。不过她也没想到,那晏河长公主居然这么彪悍,直接逼得刚来到金陵没有多久的诸清延要离开金陵来躲她。 两兄妹于是一起看诸清延,两双颇似谢丞公的眼眸蕴着相似之极的狡猾笑意。诸清延咳嗽一声,无奈地说道:“谢大,你勿要与你家小妹说不着调的话。” 大郎摆手笑道:“诸大放心吧,我家小九最聪慧不过,她知道什么应当说,什么不应说。小九你说是吧!” “当然,当然。”华苓眼睛弯弯。 两兄妹你应我和,把话都说尽了,诸清延越发无奈,看着他们两兄妹感情好又有些羡慕,束手叹道:“有此兄,有此妹,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华苓滴溜溜的一双眸子看了诸清延两眼,好奇问:“似是听说诸大哥家并无兄妹?” “确实如此,我苏州诸氏近三代都只得一子。”诸清延点点头。 华苓想想又小声问:“诸大哥果真未曾定亲呢?” 诸清延咳嗽一声,暗道谢大的妹妹果然不同凡响,问这样的问题也毫无羞色。也不是什么不能对人说的话,便应了:“确然未曾定亲。” 大郎轻斥道:“小九这是说什么,这也是你小女孩儿能问的?” “我也就是问问……”华苓也知道自己很搪突,甜甜朝两位大哥一笑,看到爹爹距离很远肯定听不到她的声音,才嘀咕道:“大哥你也知道,金陵的小娘子都颇心仪诸大哥呢,我就是问清楚了,要是诸大哥已经定亲了,也好告知于她们。”其实她更想问的,是诸大郎有没有心仪的对象,但这种话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诸清延看着面前这小女孩儿,禁不住要弯嘴角。游春那日见就知道这是个非常聪慧的小娘子,现在来看越发伶俐了,就算调皮也不会让越过让人觉得不舒服的界限,真是可人意儿。要是他也有这样的妹妹,岂不是好。 大郎也知道,其实华苓就是为了二娘、三娘问的,也没再责备她,只道:“往后我不在家中,你胡闹也不要太过,要是惹得爹爹不快了,我看你如何是好。” “小九知道了。” “若是想要外边的有趣玩意儿,便让金瓯传话,令前院陈执事去采购,我已经叮嘱过他,凡是出府去办事,就给你带些小玩意回来。” “小九知道了,多谢大哥。” “饮食上有金瓯金瓶在,也出不了大事。大哥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儿,就是性子懒着些,功课上不可懈怠,你不要以为身为女子,就可以不学诗书。” “小九何曾不学诗书……”华苓不满地嘀咕,在大郎皱起的眉头下终于乖乖应了:“知道了,小九定会好好学习。还有孝顺爹爹和太太,爱护兄弟姐妹,好好用饭,好好玩,还有么?——是了,大哥要记得给我寄信,说好了的。” “嗯,大哥也不曾忘记。”大郎眼神柔和地点头。诸清延静立旁边,看着这两兄妹道别,心里实在有些羡慕。天底下即便是亲亲同胞的兄妹,感情能有这般好的也并不多。 出行的吉时到了,谢丞公不再让兄妹们叙别,领着儿女陪大郎和诸清延饮一杯水酒,便看着两人登车启程。 “出门在外,一切以安全为上。”谢丞公背着手道。 车夫扬鞭驱马,两辆朴素的马车缓缓沿路远去。 金陵城北,长公主府中,晏河长公主倚在富贵长塌上。听到仆人来报诸家大郎已经随谢大郎一同启程游学,她眉眼一冷。“天下也就这般大,我就不相信你能躲到老死。” 已经是暮春时节,柳枝都抽老了,雨丝也变得疏朗,热烘烘的夏天随时都会来。从十里亭回府的马车嶙嶙致致地颠簸着,华苓望着小窗外发呆。 好像人总是会对相遇和离别记得更清楚些。于是就好象一辈子长长的时间,就是被这些相遇和离别,分成了一段又一段……   ☆、第41章 骑射之课 41 金陵的春天短得很,一个不注意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华苓没有空闲伤春悲秋,三月底,她终于到年龄可以上骑射课了。 这可是她盼了足足三年的事,她终于也可以换上英姿飒爽的骑服,骑着马儿奔跑,然后学弯弓射箭了! 想象总是很美好的,但当华苓高高兴兴地跑到校场,看见仆役给她牵来了一匹只有成年马二分之一高、温驯到跑速只比她自己快一丁点的小矮马时,她才发现了一个悲剧的事实——按她这个年纪,想要被允许骑那种英姿飒爽的成年马至少得再等两三年…… 骑射课的教授依然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教授,姓柳,一张圆脸晒得很黑,但有一身不错的武艺。华苓知道她是丞公的属下之一,对丞公,或者说对谢氏忠心耿耿,从二娘可以学骑射开始就在府中教课了。 也许是武人都很容易有的习惯,柳教授言语不多,对手下的学生从来不假辞色。即使教的是上司的女儿,对她来说,首先也是她的学生,不论是哪个小娘子,只要没有按照她所讲的要求去练习,就要被罚。 七八.九又是一起开始的骑射课,被领着对一张据说是柳氏武艺一门师祖的画像磕头上香之后,便被柳教授安排在校场边扎马步。 身穿各色飒爽骑服的姐姐们联袂站在三小跟前笑了她们一会儿,很快被柳教授赶去骑马了。 柳教授背着手立在三个人旁边,语音严厉地告诫她们:“今日是三位小娘子第一日来我的课上,有许多事也许都不晓得。如今便给我好好听着!拜在我柳三娘门下学艺,便是我柳三娘的学生。即使你们是尊贵的丞公家的娘子,依然是我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以后在我的课上,我令你们作甚么,便要做什么,不得有怨言,不得顶撞!除非身子骨完全撑不住,否则不可有一次缺席!另,三位小娘子须得好好记住了,吾门不容弃师灭祖之人,你们中哪位小娘子若是要拜新师,需得我同意。” “是,教授。”三人一同恭声应了。 虽然教授是女子,但是这样有气势的女子真的太少见了,一下子就把七八.九都吓得够呛,没有人敢多说半个字,低眉垂目,努力把马步的姿势端得半点不错,生怕被责罚。 要是在柳教授跟前做错事了,柳教授一定会毫不留情地骂人,说不定还会下手打——大家都有了这种觉悟。 华苓使劲稳住两条腿,咬着牙尽量让自己上半身不摇晃。 扎马步练的是下盘,刚开始练的人站不到几分钟就会感觉自己摇摇欲坠,如果不能咬牙撑下去的话,一开始的锻炼就废了。柳教授面虽冷,但把锻炼的要点讲解得很清楚,其实是很负责任的教授。 七娘身子骨最弱,一刻钟之后就开始额头渗汗,脸色发白,但是她拼命坚持着,眼里满满全是倔强。 八娘蹲了一阵觉得腿很酸,眼角斜到柳教授严厉地在指点着校场里五娘控马的动作,心下一转,悄悄地松开腿,半站了起来。 换个姿势立刻就舒服多了,八娘松松腰腿的筋骨,重新摆好姿势,觉得一动都不敢动的七娘和九娘傻透了,施舍似的小声告诉她们道:“教授没有看着这边!” 七娘脸色苍白,只当没有听到。 华苓站在两人中间,想了想,还是小声告诫她:“偷懒会被教授发现的。” 八娘撇撇嘴。柳教授还在校场里,二娘三娘在练习驭马奔跑时射箭的高难度技巧,四五六娘骑着马跑圈,教授又不仅是教她们三个,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来管她们。 知道八娘听不进去,华苓也懒得再说。 八娘的心眼儿似乎总是比旁人要多上那么几个,总觉得任何一件事都有比别人更好的做法,那也是她的自由。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毕竟是在同一个府里生活,只要这两姐妹不做让她不高兴的事,华苓也懒得去理睬。毕竟,不论怎么过一日都只有十二个时辰而已,把时间浪费在生气和嫉妒上,还不如多看几页旧邸报,多写几个大字。 “八娘子,不可偷懒!”严厉的女声让扎马步的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柳教授大步走过来,双目冷冷地盯着八娘,厉声道:“伸出手来!” 这是要打八娘手心,以示惩罚了。 虽然是女子,柳教授却长得比普通男子还高些,华苓目测她很可能有一米七五的高度,穿一身毫无亮点的皂色骑服,一张黑圆脸神色凌厉无比。 八娘一吓,眼泪迅速地涌了起来,不敢伸手,怯怯地眼泪汪汪地分辨道:“柳教授,我不曾偷懒,我扎着马步呢……” 华苓眼角余光瞄过去,感叹八娘真是生得好,那眼中珠泪欲坠未坠的,花瓣儿一样的小嘴委屈地抿着,当真是我见犹怜。 “还敢狡言!”柳教授沉下声音,道:“扎马步、练下盘最讲耐性,我令你们站足半个时辰,绝不可动弹,你如何动了?一旦挪动身子,聚起的气便立时消散,你仔细观察,七娘和九娘扎马步到如今的态势,与你完全不同。给我看清楚。” 八娘被柳教授提溜着到七娘和九娘跟前,看姐妹两人的变化。 七娘坚持得很辛苦,但熬过了最开始的一刻钟之后,她却已经慢慢地适应了下来,脚下也稳了。 华苓毕竟身子好许多,又肯坚持,一个马步扎的极稳,柳教授赞许地点点头。 行七的身子太弱了,摔摔打打的都要悠着点,行八的爱偷懒耍滑,管教不严就扶不起来,行九的倒是听话的很,这三个新学生里面,最好教的应该就是九娘了。 八娘被提着领子,勉强对着七九看了两眼,眼泪汪汪道:“教授,我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偷懒了。”其实她又哪里看得出不同?但她是看得清时势的,如今柳教授恶势力居大,她先认了错,后面必要寻个时机去与爹爹说!柳教授这是在欺负她,明明是一样的动作,柳教授却只责备她,不责备七娘和九娘! 柳教授眼角一扫就知道八娘在想什么,气得都笑了:“左手伸出来!” 八娘不敢不照做,教授的气势太可怕了。 “啪,啪,啪。”柳教授用不知哪里摸出的长尺,打了八娘的手心三下。真正是一点水都不放的惩罚,八娘细嫩的掌心立刻红肿了。 八娘抱着手放声大哭,边哭边嚷:“我要告诉爹爹,爹爹!……柳教授欺负我!四姐,四姐,好疼啊,呜呜呜……” 柳教授淡淡地说:“便去告吧,若是丞公发话,令我不必再教导于你,你便可回去。” 八娘却不敢跑,哭着又看七娘和九娘,发现这两个依然摆着架子在那里,连看都不看她,越发觉得自己是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一般好笑极了,哭得更凶。就差没有到地上去打滚撒泼了。 华苓看得也很心惊肉跳,柳教授果然是个严厉到可怕的人。几个姐姐闲聊的时候都绘声绘色说过柳教授有多么严厉,她还存了一丁点侥幸的心思,心想也许教授会看在她们年纪还小的份上,不会太苛刻的。 ——被柳教授凌厉的眼风扫过来,她原本有些散的心神立刻聚集了,马步还没有扎满半个时辰,要是动了,铁定同样要受罚! 七娘也一动没有动,但是额头的冷汗越来越多了。柳教授走过去摸了摸七娘的后颈,见她还撑得住,便由她继续站着,自己从容地立在旁边,就那么看着八娘哭。 二三四五六都放下手里的练习走了过来。 看着同胞妹妹哭得这样惨,四娘脸露不忍,但是她很清楚柳教授的严厉和公正,更清楚,爹爹把她们交到教授手上,便不会干涉教授的教学,即使去爹爹面前告状,也只会被打回来而已。 尊师重道,这句话绝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而且她们中,又有哪一个没有在柳教授手上吃过苦头? 四娘嗫嚅了几下,见柳教授也看着她,眼里似笑非笑,硬是不敢开口求情。原本对武人来说,八娘如此娇气已经极看不顺眼,若是她给辩解什么,教授对八娘的印象肯定更差了。 倒是二娘毕竟居长,胆气更足些,向柳教授施一礼,说道:“教授,八娘顽劣,劳你多包涵了。” 二娘将要及笄,也等于是成年人了,对待她柳教授还是比较温和的,应道:“无事,我受丞公之托教导你们,便会尽力罢了。” 二娘过去扶着八娘的肩膀,轻声道:“八娘莫要再哭,快向柳教授道歉。做错了事就要受罚,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便是爹爹也是如此说。快快收住眼泪,莫要让人看了笑话。” 八娘抽噎着,看清了每个人的面色都不怎么好,没有一个支持她的,连同胞姐姐都没有说话,不敢相信,一转身往校场外跑去,抽抽噎噎地说:“我要寻爹爹!” 柳教授沉下脸色,不再理会八娘,厉声对七娘和九娘道:“你们两个,如果也对我十分不满,欲要告知丞公的话,如今便去罢!我柳三娘并不要一点苦都吃不得的学生!” “学生不敢。”华苓和七娘异口同声地答。 柳教授脸色稍霁。 谢丞公后面跟着牟氏,还有一大群仆婢,浩浩荡荡地从校场外走了过来。八娘脸色发白,连哭都不敢再哭了,跟在谢丞公身边。 “丞公,太太。”柳教授叉手一礼,不卑不亢。 “柳教授辛苦了。”谢丞公回礼,冷眸一扫,已经把在场的事尽收眼底。 牟氏也跟着回了一礼,看到七娘扎着马步,小脸苍白的样子,不知有多心疼,却不敢说一句话。 谢丞公将八娘推到身前,面色冷峻的问:“八娘,为何不听教授训导?” 爹爹是寻到了,但爹爹的反应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八娘已经又被吓坏了一次,连抽噎都不敢了,垂着头,呆呆地说:“八娘……八娘知错了……” 华苓暗叹一声,哎,八娘是真可怜。爹爹绝对不是站在她们这边的啊…… 谢丞公用比柳教授更严厉的声音道:“我谢氏子孙,立身堂堂正正,为人处事光风霁月。你既违背了教授的训条,便是做错事,教授要责罚你是应当应分的,你如何敢顶撞与她?柳教授公正严明,我将你们交予她教导,便全盘信任她。勿要再令我听到今日这样的话,否则,你亦不必再进芍园,再来校场。八娘,可听清楚了?” “是,爹爹。”八娘吓得几乎说不出话。 谢丞公收起严厉的面色,看其他的女儿一眼,最后朝柳教授道:“这些孩子,还要请柳教授劳心了。”从二娘到华苓,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必不负丞公所托。”柳教授肃容应道,武人风骨俨然。 谢丞公不再停留,领着仆婢们很快离开,把场地重新留给了柳教授。   ☆、第42章 父女对话 42 书房的两张红木条案上摊开了五六十份纸质黄旧、透着股陈腐气息的旧邸报,将条案摆得满满的。这些古旧的报纸都是手抄的,几张纸订成一本,上面的内容有小半是关于皇帝又发布了某某令谕,或者后宫又进了若干妃嫔,皇子公主出生之类,剩下的就是朝廷政令居多,从中书门下省签发的政令,也有时候会选登下面的官员进上的奏疏。 华苓姿态随意地坐在案前,悠闲地把这些旧报纸一页一页翻过去,偶尔看到有用的地方,就在砚台上舔舔墨抄下来。 丞公府中只存有从丹朝立朝那几年往下至今的邸报资料,至于前朝、甚至更早的各种记载资料,在每隔几百年的新旧朝交接之间,总要因为社会动荡而散失毁逸掉大部分。 但就是丹朝五朝皇帝这期间积累下来的邸报,就已经需要专门辟出整整三间大屋来存放,华苓从两年多前就开始每日翻看个几十份,她是按照年份顺序倒着往前看的,到现在才看到开国皇帝-照帝大去之前十年。 照帝在位一共十八年,也就是说再看完前八年的报纸,她这段漫长的阅览跋涉之旅就可以先画上一个句号了。 虽然邸报上面登载的内容,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歌颂四海升平,但也以它独特的侧面向华苓展示了大丹这个国度百多年来变迁的轨迹,令她受益不浅。 伸个懒腰,华苓懒洋洋地说道:“萝儿,去让金瓶姐姐做点甜汤,看得累了要歇歇。” 在另一张条案前帮着翻看的金箩放下手上的邸报笑道:“九娘子稍等等,不出盏茶时间,金瓶姐姐肯定打发坠儿给你送甜汤来啦。”脚下却不动,继续抄录邸报上华苓作了记号的内容。金箩脑子伶俐,一笔正楷写得又快又清晰,很帮得上华苓的忙。 华苓没好气地瞪金箩一眼,轻斥道:“就仗着我脾气好卖乖。两步路都使唤不动你了,皮子痒痒了是吧?我看,还是得打你一顿,松松筋骨才好。” 金箩嘻嘻笑着一缩脖颈告饶:“九娘子就饶了萝儿吧,婢子知错了。”讨饶很迅速,但其实金箩还真是不怕华苓责罚她。 华苓哼一声,没再理她。 竹园诸位仆婢早就摸清了华苓的脾气,只要对她忠心,按照她的规矩去做事,大多数小节上她都不会在意,甚至其实还比较喜欢看到侍婢们有个性点,普通在九娘子跟前卖个乖儿、撒个小娇要点什么,九娘子都不会生怒,反而会觉得很有意思,多半能成。 所以竹园的侍婢们都觉得,在九娘子手下干活儿,比起在府中别的娘子们手下要舒服一些。前面的那些娘子们当然也各有各的好处,比如三娘,六娘,都是出了名温柔娴顺事儿少的,手底下的人都过得很舒坦,又比如四娘八娘,虽然爱攀比爱折腾了些,但也因此对手下的人从来不吝啬,领出来的小姑娘拾掇得比别家的要光鲜好看那么一点点——就这一点对婢子们来说,就已经意味着很多好处了么。 但竹园的婢子们依然觉得九娘子是最好的,她喜欢领着侍婢们春夏秋冬一路赏玩,在九娘子眼里好像每一天都很新鲜很有趣,九娘子甚至允许婢子们偶尔撒个娇,偷偷懒——虽然九娘子才八岁,但婢子们都觉得,九娘子是个“有主意”的人,诚心对她好的人,她就不会忘。跟着这样的主人,不会错的。 竹园的婢子们都对华苓很是死心塌地。 其实金箩还真没有说错。不出片刻,金瓶从小厨房亲手端过来了一盅食物,打开来是炖得软软糯糯的银耳莲子羹,甜香四溢。 华苓立刻把笔和旧报纸都扔到一边,眼睛闪闪发亮:“金瓶姐姐真厉害,我才想着要吃甜汤就有了。” 金瓶抿嘴儿笑,柔声道:“早上九娘子起身的时候有些发热,到午间都没有用多少饭。婢子就想着九娘子半下午这会儿肯定要饿了呢。却也不要用太多,再过一个时辰又该用晚食了。”说着手上给华苓盛出来一碗莲子羹,精精细细地放了羹勺,摆在华苓手边。 “嗯,好。”华苓乖乖地应了,捧着碗喝甜汤,金箩乐滋滋地得到了多出来的那一半。 呵欠还没有打,就送上了枕头,分分毫毫都妥妥贴贴的。华苓现在很觉得,要是没有了金瓶和金瓯在身边,她现在好多事情都玩不转,实在是她们太能干了。 “今夏的头面太太也派人送过来了,婢子看着,那里面有一套碧玉制的簪环很适合九娘子如今戴,却没有甚新衣可衬。婢子和金梳刚从库房里寻出了一匹碧色的轻纱罗,为九娘子赶制一两套新衣可好?”金瓶含笑问。金梳是被金瓶带着着重培养厨艺和绣艺的一个,现在手上功夫已经让金瓶判定为可以出师了。 华苓向来不太看重衣饰,也懒得考虑搭配,她的打扮一直都是金瓶经手的,反正金瓶审美观比她更细致秀气许多,也从来没有出过大错。金瓶每年都要动手给她做好多新衣服,华苓都数不清了。所以她也只是不在意地点头:“嗯,你拿主意就好。夏天到了,也拿几匹好布出来,你们自己裁新衣吧,也免得金箩回去又和小丫鬟们说我的坏话儿呢。” 金瓶噗哧笑了:“九娘子,金箩把这话儿出去一学,我们竹园的石板地面都要给小丫鬟们踏碎啦。” 金箩顿脚气道:“婢子才不会乱学话儿呢,九娘子冤枉婢子。金瓶姐姐也不帮我,昨日我还帮你理清了好些个线头儿,你就忘了。” 金瓶只是笑,探身去看金箩站的脚下:“九娘子,萝儿站的那处石板许是已经坏了,须得快快令人来修呢。” “金瓶姐姐,你还来呢,我要发怒了,下回再也不帮你的忙了。”金箩连连顿脚怒道。她是四个侍婢里面最活泼的一个,竹园里包括辛嬷嬷都喜欢逗着她玩。 金瓶唬了一跳,装模作样地俯身下拜:“姐姐知错了,萝儿好妹妹,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要是那地砖真的坏了可怎生是好……” “金瓶姐姐——!”金箩指着她向华苓告状:“九娘子你看,你看,金瓶姐姐就是这样欺负我的!” 华苓笑得不住地揉泪花儿,把碗放下,摆摆手道:“好了好了别闹了,这些邸报都看完了,待会儿就送回前院去吧。今日爹爹在家中,我还顺便要去看看大哥有没有送信回来。” “是,九娘子。”华苓既发了话,金瓶和金箩都正经了起来,各归各位。 晚膳前,华苓让金箩给捧着看完的旧报堆,踏进澜圆。澜园是丞公府很少见的两层建筑,整个就是个大书房,除了丞公日常起居的那三间屋子外,全都是各种旧籍和存档的公文备份等物。 华苓一直觉得澜园绝对是整个丞公府最重要的地方,若是一把火烧了这里,谢氏苦苦积累上百年的优势就要丢了一小半去了。不论是什么秘密资料,都只有纸质存档,也许连备份都没有的时代,要毁灭一个势力的积累,其实很简单。 谢丞公正在书房里看奏章,眉峰紧皱。见华苓笑眯眯的跟着谢贵进来,他的面色松了些,和声问:“小九这回的邸报已经看完了?”打量小女儿两眼,见她着一身浅紫色襦裙,拾掇得清爽文雅,谢丞公颇感满意地点头。 “是的爹爹。小九已经看完照帝八年到十八年的啦,这回来取最后一批。”华苓随意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时常来拿各种书和邸报看,进出丞公的书房多了,华苓在这里自在得很。 澜园里的书籍,除了少部分机密文件外,其他的丞公都不禁儿女翻看。但他是个很不好糊弄的爹,只要儿女来取书看,回头他必会在某个时间问对方从里面看出了什么东西,学到了什么东西,若是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必定是要挨骂的。所以次数多了,还会坚持来取书看的就剩下了华苓,还有四娘。 当然,进进出出的,和父亲见面的时间自然就多了,交流多了,感情自然也相对会深一点。 谢丞公道:“方才你四姐才来了一趟,也取了一些邸报回去看,也说是上回那些已经看完。爹爹也没想到,除了你之外,你四姐也有这点恒心。”言语间对四娘颇有几分赞赏。 华苓微微一笑:“嗯,四姐姐总是很努力的,样样都学得好。我比不得她,我只看感兴趣的东西。” 华苓自己看邸报是有着自己的想法的,她不知道四娘是什么想法,但四娘也会偶尔取些邸报回去看,回头丞公问起来,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所以华苓以前只觉得四娘身段儿柔软,现在确实觉得她是很厉害的女孩子,似乎只要姐妹们能做到的事,她都能做得一样好,甚至更好些。活到这个份上,这份毅力也实在是了不得了。 谢丞公深深看这个女儿一眼,微笑不语。九娘从小就不显山不露水,但是要说到心灵敏慧,稳重大气,其实连大郎都比不得她。大郎的出色是教出来的,小女儿的出色却更像天生的,若是这个小女儿是个男孩儿,也许将比大郎更适合继承他的位置。 谢丞公摇摇头,随手从袖里摸出一块光润可爱的羊脂玉佩递给小女儿,眼神温和道:“拿着玩吧。你四姐也算得上冰雪聪明,只你也没有必要学她。” “多谢爹爹。”华苓笑眯眯地收了。爹爹和大哥差不多,隔三岔五就喜欢给她带点好东西,她都习惯了。看父亲脸上还有未褪的几分不愉,她好奇地问:“爹爹遇到了不好处理的事么?” 谢丞公神色不愉,颔首道:“最近松江周近有些个豪商,办起了棉纱纺织厂,他们有一批新式的织机,工效比如今使用最广的水力织机还要好些。新技术原是好事,但这些豪商出布甚快,却挤得许多织房无以为继。” 华苓微微一愣,超前的技术什么的……她不禁问:“新织机,可是长公主的那个西式工坊的出品?” “小九你如何得知?”谢丞公眉一拢,眼神惊异。   ☆、第43章 两方之争 43 对于谢丞公的惊讶,华苓很自然地回答道:“晏河长公主的西市工坊连我竹园的洒扫仆婢都知道。女儿没有记错的话,她是去年初大婚的吧?在那之后,就不时的有些有关她那家工坊的消息流传开来。她手下的工匠也是厉害,从棉胶轮套、到筑路的技巧、到马车的轮轴和到酿酒的技巧都能有所建树。所以女儿觉得,如果不是长公主的西市工坊,别家也做不到这般快的改进。”当然,她其实根本用不着猜。 谢丞公颔首:“长公主……如今却也可谓誉满金陵了。皇家子弟中,她的手腕当属第一,极能敛财。” 这也算得上对长公主的赞语,但谢丞公的脸色却并不好。 华苓很清楚这是为什么。长公主弄出新技术向市场投放,就像在一潭平静的水里投进一块大石。长远来看,这当然是对大丹、对中原很好的事,技术改进带来的生产力发展会刺激社会的进程,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受惠。 但长公主工坊弄出的那些技术,除了三年前那份筑路的技术在丞公生辰宴上赠给了丞公之外,其他的,多半是和皇家子弟一同经营。这是个家族最大的时代,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异性人怎么亲都比不上同姓、同家族的人要亲,皇家也是个大家族而已,长公主这样做其实也无可厚非。 而且皇家子弟在产业经营上又有许多便利——最大的便利就是皇家产业不许抽税,因为,皇家血脉虽然每一代都只有嫡系一人能登上帝位,其他大多数都无法入朝为官,但只要他们属于皇家子弟,上了玉牒,他们名下的产业就是不抽税的。 所以长公主每一次弄出新东西来,就会把那个行业的许多小手工作坊挤得无以为继。 皇家是赚得盘满钵满,主持弄出了这许多新技术的长公主也会得到不少赞誉,但对朝廷,对掌管农商二事的丞公来说,长公主的动作等于是在把他们耕好的田地挖开一个又一个大坑,种上些属于她自己的作物,收割了之后留下一摊狼藉,却要朝廷来收拾。 商业竞争是最残酷的,失去竞争力的小作坊只能关门大吉,没有了收入的小作坊主、那些被雇佣的工人无处可去,又没有收入,很可能也没有积蓄没有田地,为了生存,有很大一部分人会变成流民乞丐,可能还会打家劫舍。 朝廷官员们怎么可能喜欢看到这样的局面? 这是多么尖锐的利益矛盾啊。 所以晏河长公主,这是在拈着皇家和全大丹的世家、整个朝廷较劲哪。 华苓吁口气,轻声道:“爹爹,女儿有个想法,但在这之前,女儿一个问题想问你。” “说吧,爹爹听着。”谢丞公来了些兴趣,这个小女儿虽然年纪小,但偶尔总会说出些不凡的见解来,让他也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女儿看完了书房里的邸报,却没有得到答案的是,为什么我们大丹和前唐、前汉甚至许多朝都不一样呢?那些朝代里面,皇帝的权柄可是很高很高的。” 华苓已经兴奋得手心出汗,这个问题她按在心里很久了。 邸报上绝不会告诉大家,丹朝为什么分立四公,军.权.政.权还大半都分到了四公手上,但丞公爹爹肯定是知道的。这应该算得上大丹朝廷最大的机密了吧? 谢丞公眼中厉光一闪,深深看了华苓一眼。能看到这个问题,说明她对整个丹朝、整个朝廷都有自己的思考,不曾满足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境地。聪慧至此,不是儿子当真可惜了。 看着女儿纯澈、清亮的眼睛,谢丞公郑重地道:“开国之初,乃是我朱卫王谢钱五家共同举旗,绥靖中原各地战火,重令天下一统。天下却不可一日无皇,而彼时五姓势力旗鼓相当,争执不下。我谢氏先祖谢肃立议,五姓共治,五家各分一角权利。” 华苓听得屏息,双眸亮如明星,接道:“于是,朱家取海军,卫家取陆军,王谢二家分取朝廷政事,而钱家择了龙位。五家互相制肘,唇齿共存——女儿讲的可有错?” “便是如此。” “皇家子弟少有入朝为官者,爹爹,这可是不是当初五家约定的内容?那皇家子弟手中经营产业不必入税,也是同样开国初约定的内容?” “确实如此。” 谢丞公第一次在华苓面前露出了笑容,真正开怀的笑容,眼里带着很深的满意。“那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位置的分量,岂不比些微官位要重得多。” “是呢,皇帝可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呢。全大丹唯一的,高高在上的皇帝。四境小国都知道的,大丹唯一的皇帝是姓钱的。”华苓笑眯眯地点头,暗想不论换到别的哪个朝代都好,两父女要这么愉快地议论皇家都不太可能呢,好在这里是丹朝。 “呵呵,我家小九甚慧黠。”丞公被华苓格外愉快的语气逗笑了。这位眼角已经有了深深鱼尾纹的爹伸出手,轻轻按了按女儿的小头颅,和声笑道:“爹爹如今觉得,将苓娘许与卫家子,许得太过于轻率了。若苓娘生为爹爹的儿子岂不是好,可为你大哥左膀右臂。”呼苓娘,算是父亲对女儿比较正式、比较尊重的一种称呼了。 华苓嬉笑着蹭蹭父亲的手掌,摇头道:“女儿生性散漫,还是如今这样好。男子有男子要担的许多责,女儿如何做得来。” “这般小就知道男子要担多少责了?”谢丞公好笑,不过华苓人小鬼大也不是第一天了,他只是摇摇头,道:“如此你的问题问完了,方才你说有想法,是什么?” 华苓收起笑容,认真地说道:“爹爹,那长公主的西市工坊所出的技术,也许大部分都是不完备的,你看着像是小打小闹,也许不曾很在意。但是创新的东西,放远些去看,更新的,更好的技术,总是会在将来某一个时间成为主流。就好象大家都走不同的路,但总有一个时候,要过同一个桥。到那个时候,若是走得快的,就能先过桥,走得慢的,也许就在桥上挤成一堆,桥面又小又脆弱,就要掉下水里了。” “此譬喻甚有意思。”谢丞公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道:“苓娘继续说。” “既然那些是重要的东西,就不能不重视,也不要生生站在一边看着人家把菜吃完了才预备上去喝剩汤嘛。”华苓看看爹爹慢慢严肃起来的脸色,续道:“女儿觉得,一是我们手上也要有这样的工坊,研究更新更好的东西,不能被落下太多,二是,那些新出来的货物,全无规矩地涌入市面,这才是让大量小作坊无以为继的罪魁祸首,为何不能限制些许,让大家都有个喘口气的机会?就如同丰年饥年的米价,不也是要限制着,不许粮米倾销囤积么。” 谢丞公慢慢沉思,华苓见爹爹一时不会再与她说话了,便轻轻地起身去隔壁取邸报。 丞公爹爹是很厉害的人,能掌管半个朝廷的男人,又怎么会没有足够的阅历和思维能力。但华苓认为爹爹以及他身边的那些客卿、属下,对长公主所做的事,并没有足够的重视,虽然知道长公主以一些创新的技术赚了不少的银子,但毕竟依然只是商事,那就还在他可以掌控的范围里。 但有时候“无作为”本身就是最大的过失,如果对手已经迈出了许多步,而本方还没有对策,累积下去就会成为再也拉不近的差距。 放任长公主继续下去,她很可能会帮助皇家在很短的时间内积累下大量的财富,金钱对一个势力的发育加成是实实在在的,也许长公主的动作,最终会让皇家的实力高出另外四家许多。 那样的话,如今丹朝五姓共治的局面说不定会被打破,毕竟,有前面那么多朝代的例子在前,那一个皇帝会愿意本应捏在自己手里的权利被分散到四个家族手里? 至少华苓就不相信当今圣上心里完全没有起过除掉另外四家的心思。 所以必须要让他们江陵谢的家主对这件事重视起来。 她心里的建议其实有很多,毕竟多了一辈子记忆,在很多事情上都可以借鉴。但她现在的年纪和阅历是很大的限制,她可以在对一件事的看法上表现得聪明,但不能说一些所有人都知道她不会看过、了解过的东西。 像这一次说给爹爹听的话,她也不能将自己对整件事的看法说完整,她只能尽力用最简单的话点一个开头,长公主所图不小,不收税也依然有许多办法可以限制对方积累金钱的速度等等,反正以丞公的见识,只要给个勾子,他自然就会自己推论下去。 就这些话,也还是她认为这三年来她已经在爹爹心里种下了一个“聪慧近妖”、又“极爱阅读”、“极爱思考”的印象,才敢说出来。 只是想起那位美貌之极的长公主,她依然会有小小的遗憾。虽然来处可能相同,但现在两人天然就处在不同的阵营里,本质上是对立的,也许以后能当朋友,但很难交心。 取好了邸报之后,华苓正准备去跟爹爹告退回后院的时候,谢贵捧着两封信和一个漂亮而沉重的漆盒匆匆过来,躬身道:“九娘子,此是大郎君昨日寄回府予你的信,另有一封请帖,乃是晏河长公主请府中小娘子们出席赏花宴的,丞公说了,小娘子们若是愿去便去,不愿去也无甚大事。丞公另有吩咐,两刻钟后便会有几位客卿来澜院中与丞公商讨事宜,九娘子便回去吧。”说着谢贵打开了那盒子,里面是一满盒的漂亮粉色珍珠。 华苓接过信,让金箩接过那盒子,微笑道:“告诉爹爹我知道了。也劳烦你了大掌事。” “不敢。”谢贵十分恭敬地躬一躬腰,转身去了。 金箩捧着一叠邸报又要捧着那漆盒,咂舌道:“九娘子,婢子第一回见到这么多的好珍珠。” 华苓浅浅一笑,悠闲地往竹园走:“爹爹喜欢我嘛。”丞公爹爹就是这点好,对看重的人从来都不吝啬呢。 丞公老爷一定是很喜欢九娘子,金箩高兴地想。   ☆、第44章 金瓯的来历 44 “九娘见信如晤……” 华苓看完大郎寄回的信,才知道他和诸清延出了金陵之后一路往南,游山玩水,现在到了宣州,出产上好宣纸的宣州。宣州在金陵的正南方向,距离约有四五百里,马车行几日就到了。宣州不算大城,但那里是世家秦氏世代居住之地。 宣州秦氏,和王谢一样是绵延昌盛了许多代的世家,族中人人习诗书,户户知礼仪,每代都出学者。但秦氏族人极少入仕,倒是常常有优秀的族人被各地世家延请担当族学的教授,比如曾在谢丞公府芍园任教的秦夫人,和王氏族学中曾教导大郎的秦教授,他们是族兄妹。秦氏族人桃李满天下,所以即使这个家族极少有人出仕,在大丹的众多世家中地位依然很高。 大郎信里说,他和诸清延在秦家停留了数日,拜见过秦氏家长,也和秦氏族学当中的教授、学生们谈天论道,畅快淋漓。正好秦夫人依然在娘家,他便代妹妹们去拜见了一回,秦夫人气色良好,也问起过丞公府的娘子们。 在宣州停留数日之后,大郎和诸清延接下来将会继续往南,往两广地区去,也看看岭南风光。 华苓坐在梳妆台前,边看边羡慕嫉妒恨,金瓯给她解了头发簪环,笑道:“婢子听说,卫家子成婚之后,也时常有带着家眷来回各地的呢。”言下之意就是,华苓现在不能乱跑,但是可以期待结婚嘛,结了婚之后郎君就会带着她一起乱跑了。 华苓哼一声,放下大郎的信拿起长公主送上门的请帖,说道:“现在说那些还太早了。”心下不由想了想卫羿,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两人除了游春日见过一回外,后面没有过任何交流了,完全不知道对方动向。但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世家大族规矩森严,又怎么会允许小儿女们随意和外人传递信息。 她打开那张泥金帖子,微微一愣。这是一张单独给她的请帖,上面的字体端衡大气,在花团锦簇的秀丽中透着股贵重的傲气,有这种气质的人,除了那晏河长公主本身,还能有谁? 亲自给她写一张请帖?华苓微微眯起眼,现在她很确定对方的来历,难道这位公主也看得出她的不一样来?如果不是的话,堂堂长公主何必对她一个小小庶女另眼相待? 看着别人掉马甲很好玩,但是自己也被扒了马甲的话,那可就不太有意思了。这场宴会还真是非去不可了,华苓玩味地微笑起来,问金瓯道:“金瓯,你记得晏河公主的驸马是谁么?” 金瓯也看到了请帖上的字迹,也是微微一愣,同样看出了这张帖子的不同。她偏头想了想,说道:“长公主的驸马,名讳应当是赵明良,与长公主成婚前被圣上提为从四品中大夫。赵驸马的父亲是金紫光禄大夫,三品官赵辛,也是圣上在公主成婚前令他升迁的。” 中大夫以及金紫光禄大夫,都是散官官位,大部分都没有实权的。 华苓很实诚地点评:“能娶皇家女真不错啊,官位也是陪嫁呢。除了官位,还陪嫁一座大公主府。多有气势呀。” 金瓯继续说道:“婢子没有记错的话,这是晏河长公主殿下立府居住之后,办的第一场赏花宴呢。九娘子应当会去赴约吧?如此金瓶这两日手上制的碧纱襦裙需得赶一赶工了。那日长公主府中各家娘子、郎君定然甚多,我们九娘子也不能落了下风。” “在四月初四,去吧,二姐姐的及笄礼在月底,还有好些天。”华苓点点头。秦夫人不再来教琴之后,丞公爹爹一时也没有延请新的乐艺教授,所以姐妹们的空闲时间都多了些。 金钏领着个名叫初九的小丫鬟进来,笑道:“九娘子,太太派了人过来问九娘子是否要去长公主的宴会呢。” 初九和金钏等小丫鬟差不多大,伶俐得很,进来便福一福身脆脆地行礼,将太太吩咐的话又说了一遍。 华苓便给了肯定的答案,让金钏把小丫鬟送走。 金瓯给华苓梳通了头发绾起来。金箩来说洗澡的水已经备好了,就听见回来的金钏在稀奇地说:“婢子觉得,太太对我们九娘子好像越来越好了呢。还遣小丫鬟来问九娘子去不去宴会,要备车马。原本是我们竹园要早早去禀告太太的。” 在帮华苓收拾妆奁的金箩瞟一眼金钏,叹气道:“太太是对小娘子们都挺好的,不只是对我们九娘子。钏儿你看事儿老是只看一半,这钝的哟。” “就你精着呢,哼,拧掉你的嘴就说不到了。”金钏闹着上去挠金箩,两人闹成一团。 “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啊……”金箩笑着到处躲,躲到金瓯身后才算完。 金瓯竖眉,轻轻在金箩脸上抽了一下:“仔细碰着九娘子,看我不抽了你们的筋。” 华苓弯着眼睛笑,摇头道:“没事,闹点儿才好。”她在想,其实钏儿说的不错,太太这两年对府里的小娘子们都挺好的,真的很周到呢。 金瓯便不再责备两个小的,柔声道:“热水备好了,九娘子便去沐浴吧?” “好~” 帮着华苓沐浴的时候,金瓯特别认真道:“九娘子也很好,婢子觉得我们谢氏女并不比皇家女差。” 华苓弯弯眼睛,仰头看金瓯,忽然问:“金瓯姐姐,你也是谢氏女,对吧。” “九娘子……”金瓯惊了一惊。她服侍了三年的小娘子,正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眸子凝视着她,那双眸里似有着无限的光芒,好像没有任何东西能瞒过她去。 浴房里只有她们两人,金瓯有些无奈地放松下来,轻轻点头承认了:“九娘子真是敏慧,婢子确实是谢氏族女,只不过,不是嫡系。” 华苓睁大眼问:“金瓶也一样吧。那我果然应该喊你们姐姐呢,货真价实的姐姐。——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爹爹会让你们当侍婢?你和金瓶都这样优秀,完全可以有更好的路子去走。” 金瓯微笑着摇头:“婢子的出身比九娘子差得远了,是距离嫡系很远的庶族女。族里每一段时间会挑选一批像婢子这样的族女,从很小的年纪便集中在一处,教导许多东西,等到十来岁之后,有送到嫡系族女身边的,也有嫁出去的。”看到华苓并不怎么惊奇的表情,她笑道:“果然,九娘子已经猜到这些了呢。” 完全是另一种精英式的培养方式。华苓心念转动,想起了谢贵大掌事,立刻问:“所以,其实谢贵大掌事也是这样的出身么?还有大哥身边的谢定,应该也是吧。” 谢定是大郎身边非常得力的一名属下,与大郎年纪相近,文武双全,这回大郎离家游学,带的其中一名仆役就是谢定。 谢丞公府中仆婢很多,但从谢姓的其实并不多,这么一回头看,华苓忽然发现,姓谢的仆役地位总是会更高些,谢贵大掌事就更不用说了,丞公爹爹对他倚赖非常,整个丞公府基本上就是交给他打理的。 金瓯含笑点头:“九娘子所料不错。”她垂了垂眸,柔声道:“婢子虽然也算得谢氏女,但如今既然是九娘子的侍婢,便只是九娘子的侍婢,九娘子如往常对待婢子就可以了。” “嗯……”华苓应得有些懵懂:“这几年两位姐姐帮了我很多,也教了我很多东西,我是很敬重你们的。那日后我出嫁,你们会不会跟着我去?” 金瓯噗哧一笑,轻声道:“只要九娘子愿意,我们自然是一辈子服侍你的。我们是九娘子的人。”这句话金瓯说的很从容,也很自然。 华苓听出来了,金瓯就是这样想的,也就是说,教导她的人也是这样想的。但她真有些不明白,族里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花了许多的精力训练出来这样优秀的女孩子,送到她身边为婢。她想了想,有些犹豫地问:“你们曾经说过,在到我这里来之前,是要去服侍谁的?能说么,要是不能的话不说也没关系。” 金瓯无奈地笑起来:“九娘子的记忆如何这样好,连金瓶只提过一次的话都记得这样清楚。婢子和金瓶原本也许会被送到皇亲府中。只不过丞公来要人,婢子和金瓶便来到九娘子这里了。如今我俩都觉得,来竹园更好,随着九娘子过日子很快活呢。” “嗯。”见金瓯没有再说的想法,华苓也不愿紧逼着问,反正这次得到的信息已经能让她又推断出很多东西了。谢氏会把培养得这样优秀的族女送到皇亲府中,是当妾吧……   ☆、第45章 公主府宴 45 四月初四,是文殊菩萨的诞辰。 当家太太牟氏笃信佛教,安排了家中小娘子们赴长公主赏花宴的事宜之后,四月初四一大早就先带着三郎往菩提寺去礼佛了。 华苓和七娘坐同一架马车,二三五六宁愿挤在一架车里,把第三架马车留给了四娘和八娘,倒也算得上皆大欢喜。都是一起长大的姐妹,互相的性子都是熟悉的,二娘几个和华苓一样,对掐尖要强的四娘和八娘也是能让就让一点,能不在一处就不在一处,没有大事绝对不会跟她们争闲气。 为些许小事闹脾气掉价不说,更重要的是丞公爹爹非常明确地表示过,看到他们兄弟姐妹不友爱、争闲气,必是会罚的,而且也不曾很偏袒任何一个孩子——所以,华苓一直觉得爹爹就是这座府邸的镇妖塔,如果爹爹不是这样的处事风格,丞公府里说不定早就腥风血雨了。 大郎已经去了游学,今日就只有二郎骑马护送姐妹们到城北的长公主府去。华苓掀起帘子,看到二郎骑马跟在二娘她们的马车旁边,一路说笑开开心心的样子,就不由有些想念大哥了,叹了口气。 七娘斜斜靠着个大靠枕,面色有些苍白,越发衬得眉心的朱砂点红艳。燕草细细帮她揉着扎马步之后疼痛的膝盖,心疼地小声道:“柳教授真真是一点水都不肯放呀,今日娘子们要赴长公主的宴会,怎地也不肯停了骑射课。” “闭嘴,说这些作什么,我不爱听。”七娘皱着眉斥道。 “婢子知错。”燕草立刻垂头认错。 为着武艺锻炼贵在坚持,柳教授的骑射课是强制小娘子们每日清晨必修的,足足一个时辰,扎马步,练射箭,骑小马,每天早上都要折腾出一身大汗来。七娘身子弱,却每天都咬牙坚持跟着进度,即使扎马步害得膝盖疼痛,弓弦勒的手生茧子,也还是坚持了下来。 华苓看看七娘,鼓起脸颊:“七姐,都与你说了,要是太累今日就不出来了。这么逞强作什么。”她自己身体好,柳教授已经再给她加了三成的锻炼内容,但即使这样,每天完成了之后还是比七娘要轻松许多。 一个好身体,对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华苓在心里叹气。 七娘摇头,清脆却很坚定地说道:“大家都能做的,我也能。” “你和三哥怎么都这么倔。”华苓捂着额头叹气,牟氏总想要双胞胎悠着学,双胞胎自己却都是这样倔强、不愿落于人后的性子,勉强身体也要做到最好。还真是矛盾啊。 “因为我是姐姐,不想被小九落在后面。”七娘抬眸看华苓一眼,秀美的小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眉宇间时常笼罩着的一抹轻愁也消散无踪。 论五官的秀丽精致程度,也许是四娘八娘比七娘优胜半筹,但是华苓觉得,就一条心眼儿大,就足够七娘把那两个抛出上百里,在当家主母膝下长大的孩子,和在姨娘膝下长大的,始终还是有些不同的。 华苓叹了口气,只得道:“好好好,你是姐姐。”懒得再提这个问题,转而道:“据说长公主府建的很是富丽堂皇,还有个又大又好的后花园,不知比起我们家的花园怎么样?” 七娘不怎么在意地说:“再好看不也是个园子。”她微微皱起眉,颇为排斥地说道:“霏姐姐跟我说过,诸家那个美男子一到金陵,长公主就似乎十分心仪于他,所以现在霏姐姐都不太爱跟长公主在一处玩了,今日也许见不到她。” 华苓面色有点古怪,诸大郎低调地和大哥一起去了游学,大概也没有多少人把这事直接跟长公主联系在一起。也不知道长公主是做了什么,居然能让诸大郎退避三舍…… “小九又出神了。”七娘斜瞪华苓一眼,责道:“也不知你整日里怎地来那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在马车上还好,到了别人家可不要这样了,要被说没有礼貌的。” 跟着华苓出来的金瓯低着头笑,可不是么,她们也不知道,九娘子怎地整日里有那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知道了,知道了。”华苓笑嘻嘻地应,七娘爱训她,这她早就习惯了。 七娘其实也拿华苓没办法,说来说去华苓就是拿一张嘟嘟的小脸蛋笑嘻嘻的看着你,不知多讨喜,谁舍得说重了去? 从丞公府到长公主府需要大半个时辰,丞公府的车队到达时,已经是接近正午的时候了,来自金陵各处的马车停满了长公主府正门前的整个街道,热闹非凡。 长公主府在大门口迎接客人的大掌事名叫钱卯,是个寺人,一俟丞公府的车队停稳,就赶紧迎了上来,揖了一揖道:“钱卯问谢二郎君、诸位娘子安。长公主和驸马正在府中忙碌,暂且抽不出身来迎接诸位贵客,望谢家郎君、娘子们勿怪罪。”这位寺人声音尖尖的,手持拂尘,还留着一副皇宫出来的作派,很是傲气。 二郎做主上前应了:“不妨事。蒙长公主盛情相邀,今日和家姐妹们便要叨扰一番了。” 钱卯连称不敢,碎步在前领着丞公家的客人们一路往内,一直到了一处辟得非常开阔的庭院。这里四面以开阔的轩廊围起,可以看到轩廊外精心布置的假山流水,更远处的亭台楼阁,庭院中以平整的石板铺地,错落有致地放着数十盆的牡丹、芍药等时令鲜花,又有整洁的红木条案错落铺陈,上面摆放些简便易入口的糕点小食,让客人们随意取用。庭院中间以帷幔虚虚隔出一条步道来,一群舞姬在步道上跳着舞。左边招待男客,右边招待女客。 长公主的邀请还是很有分量的,金陵城中最有地位的一小撮人家的儿女似乎都在这里了,还有皇子公主们,三三两两和感情好的朋友聚在一起。 八娘到处看着,小声说道:“好新奇的布置,长公主真有巧思!不过我们家其实也能摆这样的宴么!”话里颇为钦羡。 四娘矜持道:“八娘你少说些话,免得丢人现眼。” 八娘撅起嘴,闷闷地应了。 华苓噗哧一笑,转眼看到二娘几个也在笑,更乐了。好歹这两个出了外面也是知道维护她们家的面子的呢,总是面对外人的时候才觉得彼此间有那么点姐妹情谊。 晏河长公主和赵驸马终于春风满面地迎了上来,今日晏河长公主是盛装,红色的齐胸襦裙,外罩宽袖大衫,飘逸雅致,额上贴了梅花形的花钿,艳色灼灼。 “谢家郎君娘子可是贵客,晏河却不能立时出迎,怠慢了。”晏河长公主笑着微微一福,她一双美眸望过来,就让谢家每个人都感觉被很重视、很温柔地瞧了一眼似的,就这一眼,先前也许对她不亲自迎接而有些怨气的客人心里的气,肯定就消了大半。 华苓暗赞一声,漂亮,精明,长袖善舞,这位公主很厉害。 赵驸马身材高大,但面貌气质都很不起眼,穿一身赭色圆领袍站在长公主身边,就完全是个陪衬。他在长公主后面也拱手跟客人们打了招呼,就把二郎引到了男客那一边。 二娘领着妹妹们向长公主回了个礼,颇有些好奇地问道:“长公主此宴形式颇为新奇,条案摆放随意,却是令客人们可以随意走动、谈天之意?” “谢二娘说得不错,些许偏门巧思,也就是作个耍子而已。老实说,虽说是拿赏花宴作的由头,庭院里这些花儿我却认得不多,二娘你们若是要赏花谈花,我却只能在一旁听着了。”长公主微微一笑,侧过头,有意无意地看了华苓一眼。 华苓注意到了,甜甜一笑,和七娘站在一起没有说话。 四娘姿态优雅地上前半步,笑道:“长公主真是谦虚。如今正是牡丹芍药盛放之际,我看长公主庭院中,几品魏紫姚黄都开得甚好。” “难得谢四娘如此爱花,便请几位识花的娘子代我伴谢四娘赏玩一番吧。”长公主领着谢家女进入庭院女客中间,含笑朝那些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小娘子们说几句,很快把谢家女都摊派了出去。赏花、赏琴、赏乐的都有,圈子其实就这么大,各家小娘子们之间多半都是认识的,所以气氛很和乐。 “早听闻谢九娘分外聪慧,甚爱阅读。近日我新得了一部古籍,讲的是上古神话之事,九娘可有兴趣一观?”长公主叫住华苓,含笑道。 “长公主既然开口相邀,自然有的。”华苓笑笑,随着长公主转过轩廊,到了一处清幽的临水轩阁,这里早安排了一张矮几和两个柔软的席垫。 两人分坐在矮几两端,晏河安静地端详了华苓半晌,发现这个才八.九岁的女孩儿真是淡定自若得很。 “苓娘,你从何处来?”她问。 还真直接呀。华苓弯弯眼睛笑,眼神清澈地回道:“长公主,我从丞公府来。”   ☆、第46章 静室长谈 46 “从丞公府来?”晏河语调微扬,上半身前倾,一双美眸意味深长地看着华苓。 “是的,家父是江陵谢氏当代族长,讳熙和。”华苓双手按在膝上,从容回视。 小女孩儿坐在那里,有如一尊上品玉雕,装束礼仪得体得无懈可击,唇红齿白,眼神清澈,完全是一名世家贵女该有的样子。若要说她和别的女孩儿不同,还真就只有那格外出挑的沉稳安然样了。晏河眸光闪动,忽然一笑,不再追问。 她拍拍手,一名娇俏宫婢悄悄出现,呈给华苓一卷古旧的绢书,以木为轴,看着又旧又残,但是应该很有些历史了。 华苓展开来一看,卷首是《南山》二字,迅速看了一遍,发现和丞公府里的残本不同,多了许多内容。她微勾唇角一看晏河公主:“这是南山经的古全本,此书我家中也只有残本,长公主真是好运气。托公主的福能看完全书,多谢了。想必公主也不会介意我归家之前誊抄一册吧,带着此书归家,爹爹一定会很高兴的。”这位公主心思缜密,就是拿来做个由头的细节也齐齐整整的经得起推敲,既然如此,她也要表现得上道点儿么。 “苓娘不必急。好书就该在爱书人手上,这卷书便是赠与你又何妨?我第一回见你时就在想,看着你依稀就觉得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很亲切。不过,你比我小时候要稳重多了,也讨喜得多了。” 晏河语气颇为亲昵,慢慢说着,旁边的小泥炉子上小铜壶的水沸开了,她轻轻执着壶倾出一道细细水柱,将茶具濯洗一遍,泡上香茶,然后亲自斟出两碗来。素白的手将莲花样的青瓷碗推到华苓面前,晏河笑容浅淡,道:“我泡茶手法一般,苓娘随意品一品罢了。” 长公主和丞公家的小庶女之间地位还是差了一截的,长公主亲自为华苓斟茶,这已经算得上十分殷切了。 “劳烦公主。”华苓便大大方方捧起茶碗,轻轻啜一口,没再说书的话。 茶香袅袅之中,对坐的两人都暂且沉默下来。 华苓侧头看向廊外,花木幽静,溪流从一座精巧的山石旁边蜿蜒而来,从她们身处的回廊下淌过。 这方小回廊就在长公主摆宴之处不远,却建得很巧妙,听得到不远不近的宴场喧闹,从那边的庭院里如果没有人引导,却走不到这里来。 是个很适合的聊天的地方。 华苓确实不愿意提起任何有关自己的匪夷所思的话题,这是保护自己,也是没有必要提。既然生在这里,就在这里好好活下去就好了,这是她的想法。 但既然有机会坐在这里,她倒是很有兴趣和长公主聊些别的东西,其实对方说的没错,两人的气质甚至处事方式,也许都有些相似。 “不知公主可曾离开金陵,游玩大丹各地?书上说大丹各地风景奇胜无数,我家哥哥旬日前离家游学去了,我真羡慕的很。” “身为女子,受限之处多得很,哪里能随意出行?”晏河长公主摇摇头,看着华苓苦笑了一下:“便是我贵为一国长公主,在这一点上和普通人家女儿也没有多少不同。我颇爱外国风物,我那西市工坊在最初的时候,也是因为想要让西域来的工匠们在金陵建造一座西域风味的建筑,才设起来的。” “啊,早听闻公主在那边的庄子上建造了一片很有意思的建筑呢,尖顶、多层,与我们大丹的飞檐翘角楼阁很不同。”华苓很有兴致地说:“以后有机会的话,很想亲自看看。不过我爹爹平日管教颇严,几乎日日在家中听讲,等闲也出不来。” 晏河长公主黛眉微蹙。这小女孩儿气质真的很沉稳,但说话里又透着满满的天真气。难道真是本土生长的女孩,只是因为丞公调.教得好,才这样出挑? 晏河一手按在案几上,眼神灼灼望着华苓道:“既然如此渴盼着看外面的世界,苓娘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世界能变得比现在更开放,对女子的约束更少,你我游览大丹各地的愿望就能实现?世界并不只是男人的世界,如果没有女子构成了另一半,这个世界早就该灭亡了。” 华苓挑了挑眉毛,很有些惊讶地看着长公主:“长公主的意思是,想要改变这个世界?” “这样的念头,在你看来是不是很狂妄?”晏河微微露出些黯然来,羽扇般的眼睫像倦怠了的蝴蝶一般,轻轻坠下,在她白玉般的面容上映成了两扇阴影。 一个顶顶美的人露出这样的神色真是令人心疼得很。华苓摇摇头:“并不是。华苓知道,这是一件很难很难办成的事,公主能有这样的想法,很有勇气。” “你可曾有过大梦一场醒来,清楚记得自己在梦里行走过了无数条道路,经历过了无数风波起伏的境遇?”晏河深深看了华苓一眼,慢慢地说:“我就梦见过另一个世界。那里与大丹有许多不同,那里的人出行可以日行万里,可以随意与千万里外的朋友说话,那里的男子和女子是平等的,也就是说,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也能做。那里的女子甚至能够独立地去外国游学。你看看这个世界,朝廷是男子的,商业也是男子的,匠事、农事也是男子的,女子呢,虽然还不至于被关在家里,但重要的一切职位都没有女子插手的余地,女子不能对这个世界的变化表达出自己任何的意见来。” 晏河倾身,一双明亮的丹凤眼深深地、甚至有些恶狠狠地盯着华苓,提高了声音:“苓娘,难道你对这样的世界,一点点不满都没有吗?我一开始就觉得你是个很有主见、很聪慧的女孩儿,也许你比这个世界上一半以上的男子要更聪明,你真的甘心,被这样的一群男人压在你头上吗?虽然你现在才八岁,但是你愿意到成年之后,就嫁人、生子、一辈子相夫教子,泯然众人中,直到身入黄土?” 华苓沉默了片刻。她垂眸凝望着自己的双手。这是一双柔嫩白皙的小手,手背上依然有着五个小小的肉窝窝,指甲被修整得整整齐齐,透着微微的粉色。 当然……如果有机会的话,她当然不愿意就按照世家贵女们的轨迹一直走下去。 但是,人并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在其位而谋其政,如今她还太小,不过是丞公府里的庶女儿一个,即使丞公爹颇为疼她,她能做的也依然是乖乖进芍园听课,一日日长大。出色一点点会被称赞,奇言怪语太多,会很危险。 她轻轻叹了口气,直视着晏河问道:“就算我不是这么想的,长公主,你觉得我又能做什么?我现在还很小。” 晏河露出几许失望,语气也淡了下来。“人的才能和年纪并不是绝对挂钩的。苓娘,以你的聪慧,你自然明白我在说的是什么。其实我们之间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你不要急着否认——我想,我们想要的世界应该也不会相差很远。苓娘,我需要你的智慧。就算现在不行,等你再长大一些,来帮我吧,我们合作,一定能让这个大丹变得比现在更好,女子也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到时候,你所得到的也肯定会是最好的,我保证。” 晏河语调激昂,美丽的脸容透着无比自信的光芒。 “所以,长公主现在做的,就是赚取足够的财富么?”华苓凝视着她,轻声问。“华苓曾听爹爹提过,长公主以西市工坊出产的技术,开设了许多产业。” “那是自然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是么。”晏河一扬眉:“这事我开始得很早,几年细细经营下来,每年得利都很不错。赚钱的生意都是这样做下来的,每年得到的利润我会拿出三成以上继续投在工坊里,继续研究新的技术。这些技术让大丹改变了许多,你说对不对?这是一件很值得做的事。如果你愿意来帮我,我绝不会亏待你。” “圣上应该非常支持公主的作为吧。”华苓问,没有接她的话。 “当然,没有父皇和母后的支持,我也办不下这么一大摊子的事来。”晏河笑道:“所以虽然赚的多,也有很大一部分要进入父皇的私库里,那可真的是连个水花儿都打不起来了。” 华苓原本有些明亮的眸光暗了下来。公主和皇家绑在一起,她则和世家绑在一起,说合作,哪里有这么容易? 就算不提皇家的吃相太难看这种事,现在的她也是太弱小了,两边都无法抗衡,就算与晏河合作,也必定要以晏河为主,到后面,也许她根本无法影响事情的走向。 华苓诚恳地朝晏河躬半腰,平静地说道:“这一席谈,公主教了华苓许多,非常感谢。但是华苓还小,如何能掺和到这样的大事里面。公主,华苓先告退了。” 小小的少女沉静地站起身,再次礼仪周全地福一福身,准备离开。 “站住。” 晏河长公主的嗓音是略微低沉的女中音,沉下语气便显得极其威严。 “谢九娘,你又何必如此防备于我?”晏河长公主起身,长裙迤逦,慢慢行到华苓身边。“我对你并无恶意,为何不能推心置腹、一起努力?三年前……你应该是与我同一时间来到的吧?也许,我知道离开的方法。只有大家都开诚布公,我们才能帮到对方,对吧?” 晏河紧紧盯着华苓的眼睛。 华苓平静地回视,片刻后,她勾起唇角:“晏河长公主,华苓出来甚久,姐姐们应当在寻我了。” 晏河脸色愈发冷了,她抬起了下巴,淡淡道:“你可知,城北清风观中,虚静道长正在我府中做客。只要我一句话,今天就能让你在这里挂上一个借尸还魂,妖邪入体的名头,回头满金陵人一人一句话,就能让你站到火刑架上。你江陵谢氏必容不得你。不能为我所用的话,我也容不得你。” 华苓的眸子里渐渐结成了冰。 “长公主,成大事者都是这样的不拘小节么?” “只看你的选择。”晏河长公主扬起双掌轻拍,两名宫婢抬着一盘光华耀目的珠宝呈上,她含笑道:“你看,你生来不过是庶女,将来即使出嫁,也不能得到多少嫁妆。但只要你帮我,我也会回馈给你一辈子用不完的珍宝,和地位。” 华苓冷冷道:“那长公主便让金陵人的唾沫淹死我罢。” 晏河伸手按住华苓的肩膀,轻声道:“你不该小看我的能耐。” 又两名侍婢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静静地一人一边,站在华苓两侧。 这是要以武力威胁她。华苓只觉心里的怒火已经压制不住,握着拳头。金瓯被留在了外面,必然是被阻住了,现在没有人能帮她。 “放开她。”一道蛮横的声音远远传来。 晏河长公主脸色一变,勉强笑道:“卫五郎君,你如何来此?” 卫羿面色冷峻,大步走了过来。守在附近的仆役宫婢明显身有武艺,想要拦他,却被一脚一个不论男女全踹到了地上翻滚,过来直接将华苓牵到身后,挟制着她的两个高大宫婢也是一人一脚踢开。 手被温热带着厚厚茧子的大手握住了,华苓仰头看卫羿,心里一暖。 “卫五你如何来了?” “来寻你。”   ☆、第47章 凶悍卫五 47 卫羿的话让华苓心里一暖,摊开拳头,用力回握。卫羿的手掌很宽大很暖,遍布厚茧,她的皮肤太嫩了,这样碰着就很刺,但很有安全感。 她完全没有想过,也没有期待过卫五会找到这里来,所以,当他在这样一个紧要的时刻出现,还是如此霸气地出现,还是如此英俊潇洒地出现——华苓注意到了卫羿今天穿了一身金陵郎君常穿的圆领绸袍,青色,青玉扣束发,衬得人在凶悍武气外立刻多了几分少年郎君的风度翩翩——于是华苓忽然觉得这个未来夫君可靠极了,也英俊潇洒极了,简直无处不顺眼。 于是她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越灿烂,还摇了摇卫羿的手臂,软乎乎地道谢:“卫五哥哥,多谢你来寻我,见到你很开心。” 卫羿滞了滞,谢九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他没有理解的变化么,为什么这一次的态度和上一次比又不一样…… 不过,谢九的笑容映入眼里,他的表情很自然的就柔和了下来。顿了顿,说了一句:“不必谢。” 眼角扫到那些因为他毫不留情的一脚痛苦地哼哼着,但还是很忠心地、屁滚尿流地爬起来护到长公主身前的仆婢们,和在他面前压制着暗怒,但看华苓的眼神却非常冰冷的晏河长公主,卫羿的眼神又冷了下来,沉声问华苓:“阿九,长公主是否对你不利?” 晏河长公主脸很黑:“卫五郎君,你这样蛮横的问话是什么意思?我身为长公主,对谢家九娘说几句话而已,什么叫对她不利?我如何会对她不利?我有必要对她不利?” 连续三个尖锐的反问,语气凌厉,这位高贵而美艳的公主早些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温雅贵气,是半点不见了。 而卫羿听见的,就是晏河话里话外对身份地位低于她的华苓的轻视。 这里的人要对他的妻子不利。 “再敢欺负谢九,我将杀你!” 他褐色的眸子里释出了惊人的嗜血杀意,松开华苓的手上前两步,一步就在那青石板地面上踏出一个深达三寸的脚印,那股山崩海啸般的气势竟然生生压制得长公主这一群人集体退了几步。有那胆小的寺人,甚至瑟瑟发抖,一屁股墩到了地上。 卫羿盯了晏河一眼。他的声音依然沙哑带着风霜之气,也只是说了几个字而已,针对晏河而发的杀气已经吓得这个女人脸上血色全褪。 卫羿真的敢做出这样的事!如果刺激到他,他绝对做得出杀死晏河长公主的事,不论她有多高贵的身份,甚至屠尽这座府邸的人,他绝不会手软——这是在场的人此刻唯一的想法! 卫家五郎常年驻守边疆,在金陵子弟当中名声不显。 但这位郎君武艺超群,单枪匹马闯入敌阵,取敌军首领首级,斩敌百人又全身而反的事迹实在太过威武霸气,还是迅速传回了金陵城中。就是在年前这一仗中卫五立了实实在在的军功,以仅仅十五岁的年龄升为七品折冲校尉,如今麾下编制有三千精锐骑兵。 大丹的军队虽然归属朱卫二家辖制,但朱卫二家治军严谨,军内赏罚制度严明。在边境中,只要指挥得当,三千精锐骑兵便能镇守百里的边境线,所以即使卫五出身良好,但如果他没有能力、不能服众,卫家绝不会允许他被提拔到如此地位。 有眼睛的人都会知道,这位卫五郎君绝不是绣花枕头,但如今长公主府中这些人才明白,卫五郎岂止不是绣花枕头,他完完全全是一头随时准备扑击、撕碎猎物的域外凶兽! 晏河惊惧了片刻才定下神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愤怒,她是堂堂的长公主,对方怎敢随口拿她的性命来威胁她! 但是立刻,晏河想起了卫五的凶悍,这个卫家五子,可是从断奶开始就在边关军营摸爬滚打着长大的,这种人最是蛮横,不会讲道理,不会理会规矩! 这样一个常年泡在边关的人,为何如此维护谢九?! 如果对着干,现下身边竟没有能对抗卫五的武艺高手,她很可能会在这个横人手上吃现眼的亏——想到这一点,晏河咬牙咽下了胸中的愤怒,从牙缝之间挤出一句话:“我怎会欺负谢九娘,卫五你多虑了。——谢九娘,你说是吧,我们方才相谈甚欢!”相谈甚欢四个字,晏河说得咬牙切齿。 华苓笑得越发开心,刚才自己还是被威胁的那个,现在风水轮流转,晏河可不比她刚才狼狈许多? 她行到卫羿身边,含着笑意说道:“卫五哥哥,方才晏河长公主殿下是与我开玩笑而已,她又怎会对我不利呢,你莫要担忧。该是用午膳的时候了吧,我有些饿了。” 华苓完全是睁眼说瞎话。但这几句话说出来,卫家五郎凶悍的杀意立刻就消退了不少,公主府的仆役们终于感觉到近在咫尺的死神隐退,竟诡异地,对谢九娘生出了几分难言的感激。 “甚好。”卫五再次用冰冷带着警告的眼神扫了一眼,那些仆役们都本能地退缩了些。 离开前,华苓顿了顿,回眸,望向晏河长公主。 “晏河长公主殿下,今日多谢你的指点。只是我人小力弱,当不得大任,辜负你的苦心了。” “谢九娘如此聪慧,我有何德何能指点于你。”晏河长公主脱口而出了一句充满怨气和敌意的话,看见华苓的从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她的脸僵了僵,忽然重新扬起了笑容,推开护在身前的仆婢们缓步走近,脸上再也看不到方才的惊惧、愤怒和怨气。“我失言了。今日是我亲自下贴请谢九娘来的,说了不恰当的话,让谢九娘心中不愉,是我的过错。在此要向谢九娘赔个罪。”说着福了福身。 华苓微微一凛,能这么快收拾好心境的人,都不会好对付到哪里去。她也福福身,淡声道:“怎敢受晏河长公主殿下的礼。” 卫羿站在华苓侧后,再明显不过的保护姿态。晏河意味不明地看着这一幕,轻声道:“九娘越是宽容,晏河越是不安了。不如,请卫五郎君作个见证,那些不愉快的事一笑揭过可好,谁都不必再提。我是很看重、很喜爱谢九娘的,很盼着能有一个你这样的妹妹,以后也不要疏了来往才好。” “公主殿下厚爱了。”华苓敷衍地施个礼,转身跟着卫羿离开。 原本她还打算对这位比她年长、身份又比她高些的公主恭敬点儿,现在看来可以省省了。她和这种认为‘全天下只有她的道理才是道理,全天下都该顺从她’的人,当不成朋友。 至于晏河之前的威胁,华苓并不在乎。只要这个女人还有脑子,就不会真的把那种威胁变为现实,丞公爹爹绝不会允许皇家把手伸到丞公府的后院搅风搅雨。她也就能在自己府里面弄些小手段给她吃吃苦头而已。 谁小看了谁,还是未知数! 重新回到宴客的庭院,王磷和朱兆新从男客堆里跑了出来,凑到卫羿身边。 王磷看华苓一眼,说:“谢九你去作甚了,叫五哥才来便是一顿好找。方才你家姐妹也在寻你。谢七急得跟砂锅上的蚂蚁般,四处去看。” 王三和七娘见面就不对付,从来不会主动把好听的话往对方身上套。王谢两家关系又好,一年里总要互相到访那么若干次,这两个不对付的事是两家大人都知道了的,也拿他们没办法。 朱兆新拍掌嘎嘎大笑,他不喜欢谢三郎,也不喜欢谢三郎的同胞妹妹。 华苓瞪王磷一眼:“王三哥,你是当哥哥的,怎能这般说我七姐。”朝回到身边的金瓯说:“金瓯姐姐去告诉二姐她们一声,我在这里。” 金瓯看看木桩一样站在华苓身边的卫羿,心想有郎君在九娘子不会受欺负,便急急去了。 王磷还是那个整齐精细到头发丝的样子,仗着身高的优势睨华苓一眼:“谢九你耳朵坏了,我不曾出口一个不好的字眼。” 是啊,说人家是锅上的蚂蚁,算不得坏话,只是难听。 华苓翻个小白眼,懒得再理这两个,仰头问卫羿:“卫五,我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你,你是才到的?” “嗯。”卫羿点点头:“来看看。”心想谢九果然还是叫他卫五的时候,听起来更顺耳些。 “卫五哥非要来看看,这宴会有什么好看的!我们今日本是要去东郊马场练马术,来了此处再去东郊就太迟了!”朱兆新对卫羿的选择很不满,立刻在旁边大声说。 卫羿拎起朱兆新,也不管他哇哇大叫什么,抖了两下,手上柔劲一吐,直接让朱兆新闭了嘴,又轻描淡写地放了下来。他话不多,但是教训人的手段很多。 华苓惊奇地看到朱兆新摇摇晃晃的有些站不稳的样子,拉拉卫羿的袖子问:“卫五,你三两下是做了什么,才让他变成这样了?” 卫羿说:“柔劲松全身的骨头,不疼,但晕。” 单手就能提起一个起码七八十斤重的人,还能用上柔劲?华苓感觉自己对卫羿武力值的认识又上了一层楼。 王磷一脸崇拜地看卫羿:“五哥手上的暗劲功夫越来越厉害了!五哥,这花宴也就这样,没滋没味的,谢九也在这处了,我们不如赶紧去马场吧!说好了,你得帮我挑一匹好马!” 卫羿看看华苓,浓长斜飞的眉微微皱起。他今日确实是要带王磷和朱兆新去东郊的卫家马场。知道谢九要来长公主的宴会,临时改了主意来看看,却发现长公主在挟制她,不知要做什么。如果他不在,谢九岂不是就吃亏了? 晏河浑若无事地整了妆容又出来,姿容绝艳,笑声爽脆,总是众人瞩目焦点。卫羿眼里闪过一抹凶意。 华苓知道他是在担忧离开之后她还会被欺负。虽然他没有说,但是她就是知道他的意思。她把双手背到身后,看起来格外小格外乖:“既然你们要去马场,那就去吧,不要小看我,我可不是会被那种人欺负的人。” 卫羿看着华苓,没有说话。 “那种人,什么人?”王磷听出了些不同,脸色严肃下来,插嘴问:“谢九,方才谁欺负你了?”虽然他跟谢七特别不对付,但两家子女关系好,王磷依然是把谢家妹妹看作半个妹妹的。 华苓摇摇头,也仰头看卫羿,不说话。 卫羿说:“明日再去马场。” 华苓不由便笑了起来,忽然就觉得心里的翳闷一扫而空。 “为何不去了,为何不去了,卫五哥,你答应了的!”朱兆新失望得差点要到地上打滚,嗷嗷叫,又抱着卫羿的手臂撒泼,完全是把卫羿看做了自己家大哥的作派。 这个朱家子一定是她见过最孩子气的孩子,华苓不由想。   ☆、第48章 栀园笑谈 48 华苓被长公主领到幽静处不久,二娘几个才发现她不在身边,都有些焦虑,暗自打发带来的侍婢四处去寻,又找长公主。 但是长公主也不见踪影,好一会儿才有寺人钱卯匆匆过来,手臂上搭着拂尘,躬了躬腰,满面笑容尖声细气说道:“谢家娘子们请不必心焦,谢九娘子与长公主殿下在一处。长公主殿下前些日子恰好得了一卷古经孤本,见谢九娘子颇有兴趣的样子,便邀她一观,应当盏茶时间也就回来了。” 钱卯是长公主跟前最受重用、地位最高的寺人,不然也不会被长公主放到门口迎接客人了。但他的解释并不能让二娘几个完全信服。 已经成婚的长公主,和家里才八岁的九娘能有什么话说?还请她去看孤本? 二娘蹙起眉,和三娘对视一眼,都隐隐感觉到这里面有些奇怪。二娘含笑说:“我家小九性子皮,想不到竟与长公主投缘。” 七娘一双清凌凌的杏核大眼盯着钱寺人看了片刻,直接说道:“钱寺人,领我们去妹妹处。” “这个……长公主殿下方才吩咐了,她和九娘去书房看看孤本,说说话,一时也就回来了……”钱寺人陪着笑,腰弯的更低了,但却没有挪动脚步的迹象。 七娘声音变冷:“为何不能领我们去九娘处?你且说了地方,我们自己寻去罢了,长公主定然不会怪责我们姐妹冒昧的。”她身姿纤弱,但气质清冷而骄傲,就像一株傲然长在悬崖的兰花。 钱寺人不敢忽略她的话,腰身躬得更低了:“这个……书房地位颇为重要,谢家娘子们贸然前往却不甚妥当,长公主殿下和谢九娘过一时也就回来了。如今已是用午食的时间,谢家娘子们不若先入席用些食物?” 二娘等人心里的不妥感越发强了,二娘双手拢在袖中,清秀的眉眼也微露冷意,和她们家小妹妹说话罢了,长公主何必把人带到那般僻静的地方?若是当真只是说说话也就罢了,若不是呢? 八娘听见华苓被长公主单独请去了,这种听起来就格外不一般的待遇让她有些嫉妒,问:“九娘怎地就和长公主这般熟悉了,之前也不见她们说多少话呀。” 钱卯搭着拂尘陪笑。 七娘冷冷看八娘一眼,只会嫉妒的蠢货! 四娘虽然心下也有和八娘差不多的疑虑,但她更懂得场合些,拉住了八娘不让她再说话。 毕竟身在别人府中,也没有贸贸然闹开来的道理,所以钱寺人不肯带她们去找华苓,二娘几个一时也没有办法做什么,只能尽量给钱寺人施加压力,一群娘子冰冷而郁怒的视线让钱寺人额头渗汗。 身为长公主的心腹,他很清楚,长公主那边是准备了许多手段的,如果谢家九娘不合作,长公主也许会做些不能拿出台面来说的事……总之,长公主说了,不能让人去打扰她和谢九娘的谈话……但是丞公家的娘子,果然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发现一丁点不妥都不会放过去,钱寺人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一下就湿了半袖子。 “钱掌事,卫五郎君来了!”另一个年轻寺人快步跑过来,在钱卯耳边低声报告:“卫五郎君也在寻谢家九娘,朱家小郎君和王家三郎也随着他来了……” 钱寺人一下子连背上都湿了一片,卫五郎君怎地来了,还一来就寻谢九娘?为何就在这个时候要寻谢九娘?还有,公主遣人给相公王家送了帖子,但是王家郎君和娘子早推掉了邀请,今日不会来才是,为何王三郎也来了?四公家族同气连枝,长公主想要折腾谢家九娘,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 . 随便应付完后半场赏花宴,回到家将将是晚食时分。因为华苓的事,姐妹们就聚集在了二娘栀园的厅堂中说话,细细问华苓在长公主府中消失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是否受了委屈。 放在往常,四娘和八娘一回家肯定就往红姨娘处去了,这回却也笑盈盈地凑着热闹,姐妹们干脆晚饭也都在一处用了。 在姐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描述里知道了当时的情景,华苓心下感动。但是她和晏河谈的那些话也无法拿出来说,只得还是拿出阅览古籍孤本来当借口,遮掩了过去。既然确认妹妹没有受委屈,二娘几个也就不再多问了,这位公主明明都成婚了,还一点不遮掩对诸家大郎的好感,二娘几个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她。 心直口快的五娘还说:“若不是近来没有什么好借口出门玩,我才不想去公主府呢!霏姐姐和雾姐姐也没有去,下回拿轿子来请我也不去了。” “我下回也不去了。”六娘憨憨地连连点头附和。三娘安静地边听边笑。 虽然姐妹们心里基本都是这么想的,二娘还是好气又好笑地顶了顶五娘的额角:“这话在家里没人处说说也就罢了,要是给外人听见了怎生是好?要被人说我们家眼睛长到天上去,看不起公主府了!” 五娘朝同胞姐姐一吐舌头,挥挥手示意姐妹们的侍婢都到厅堂外面去,这才蹭在二娘身边笑道:“这不就好了,什么话儿都只有我们姐妹听。我今天听吏部侍郎家的青娘说了个笑话儿,笑得我坐不住,你们也听听,我可忍着半天了。” 说着把那“偷牛人被捕入狱,自认十分无辜,别人问起,他就说,他只是在路上捡了段儿绳子、只是绳子那边还有头牛而已”的笑话儿说了,再次笑得前仰后合。 一桌姐妹都没有什么反应,这笑话太老了,大家都早就听过了。话题已经扯开了几十里之后,七娘忽然“噗”地笑了出来:“那偷牛贼挺好笑的。” 华苓和姐妹们:“……”七娘你的笑话神经实在太长了。 五娘拉着七娘的手很兴奋:“七妹,我就说这笑话好笑吧,来我再给你说一个,她们都不识货呢。”绘声绘色又讲了一个。七娘的反应就不用多说了,明明平日是极为聪慧的女孩儿,听到的笑话却总要放在心里回味许久才觉得好笑…… 但也是这样有些笨笨样子、放下了嫡女架子的七娘,让二娘几个觉得越发亲近。虽然嫡庶依然有分,七娘也确实很冷清、很傲气,但出了家门能一起维护家人,回了家也有坐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感觉关系拉近是必然的。 华苓看着庶姐们和七娘之间越发温和、卸去防备的相处,弯弯嘴角。一大家子的姐妹们能处成这个程度已经很了不得了,不知道比她听过的某些人家,后院里争风吃醋、彼此倾轧,闹得不可开交要好出多少倍。 有姐姐们调节着,七娘应该也不会总是很忧郁吧? 大家伙儿晚食都用得差不多,酒足饭饱继续一块儿聊天的时候,四娘忽然笑着问:“九娘,今天在长公主府里见着了卫五郎,我就想起来了,上回我们家去踏青,不也见了他一回么?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今日我看着他对你颇为照护呢。是不是大哥离家之前拜托了他?”说着专心地看华苓的表情。 八娘也嘟起嘴说:“大哥就是和小九特别好,连去游学了也还记得拜托卫家哥哥照顾小九。” 二娘三娘只是微笑,暗自摇头,谁看不出四娘问这话是酝酿蛮久了?姐姐妹妹的出门去赴宴去玩,总会结交到自己的朋友圈,各人性子不太相同,朋友圈也不太相同是很正常的事,小九和卫五关系好些又怎么了。四娘这样问也太刻意了,对自家姐妹还表一层里一层的,有什么不能摊开来说,小九性子直爽,若是能说的如何会不说。 七娘微微皱眉,她是唯一一个知道卫五和小九也许会定亲的人,三年前小九就告诉她了。 华苓放下漱口的茶盏,笑笑:“卫五刚从边关回来,其实我对他的了解也很少。大哥跟卫五也不是特别熟,怎么可能拜托他照护我。而且大哥要拜托人照护妹妹,也不可能只说我一个呀,姐姐们也都是大哥的妹妹,大哥怎么会忘记。” 四娘追问:“好像听说,卫五哥现在是七品小将军了,他在边关立了很大的功劳吧?” 华苓点头:“他现在是七品折冲府校尉,就是因为年前在边关克敌得到的功劳。” “卫五哥真是少年有为。”四娘的眼神格外明亮,两颊泛着淡淡的红晕。 华苓仔细看她一眼,叹气。 说说笑笑就在栀园里闹到一更过,太太牟氏遣了几次人来问七娘的作息,于是大家各自回园休息。 华苓刚回到竹园,就听外面人报四娘来了,还带了些礼物。 她又叹了口气。   ☆、第49章 四娘之心 49 四娘后面跟着她的侍婢柔儿和曼儿,笑意盈盈地进来便说道:“九娘还没有歇下吧?今日回来,想起我那里还有些香料妆品,自个儿也用不完,就给姐妹们都送点儿来。给九妹妹的是沉香,可以熏着顽。”说着柔儿捧上来一个还不到巴掌大的雕花木盒,打开来,是满满一小盒的上好沉香。 华苓不用香也不化妆,但也知道,中原不产沉香,金陵城里卖的沉香肯定都是从东南亚进回来的,海路漫长遥远,这一小盒沉香的价格大约能去到三十两银子。要知道,现在一斗米市价也就三百钱而已,姐妹们月例八两银,已经算很多了。 爹爹养孩子养得不精,除了功课上抓得死紧死紧之外,其他时候是看哪个孩子表现不错,心情好的时候就让谢贵从库房里取些好东西出来当奖励,心情不好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一盒子香么,四娘应该是从丞公爹爹那里得的。丞公府庶女儿的一应吃用都很好,但府里按例发放的香料比起这种顶级的沉香,还是要差些。 所以,四娘居然舍得拿这么好的东西来送她,完全不像四娘的风格。估计还是一回到园子,还没坐热椅子就来了她这里。华苓几乎可以肯定,四娘给姐妹们的东西里面,她这份一定是最好的。 华苓眨巴了下眼睛,接过盒子笑道:“这香一看就很好,多谢四姐。”她也不喜欢占便宜,想起爹爹前阵子给了一盒子粉色的珍珠,就打定了主意回头每个姐姐分一点。 “谢什么,姐妹间互通有无而已。”四娘眸子里漾着水盈盈的光,嘴角含着明显的笑意,看见金坠捧上茶来,又称赞道:“九娘你这个婢子是叫金坠吧?倒是少见她出来,现在一看也是个齐全人儿,长得可真好。” “婢子不敢当。”金坠赶紧福身回一句,然后站到了华苓身后,低眉垂眼,心里腹诽,四娘子是捡了什么宝贝,往常连正眼都不看她们这些侍婢的,现在居然能开口说好话了。 华苓看着好笑。 四娘坐下来就一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东拉西扯地和华苓说了好些话,直到觉得和华苓之间气氛和软了,可以说些更亲近的话了,才拉着华苓的手,轻轻地问她:“九娘,你怎的会和卫家五哥认识的?我看他那般冷清的一个人,好像谁也不近,偏偏与你说得上些话,把你当妹妹一般顾着。卫弼公是没有得女孩儿吧?小九你运气真好,结下这份缘来,日后也是受用的。你听说过卫五哥在边关的事么?听说过的话也跟我说说啊……”见华苓只是点头,她也不恼,继续说着自己的话。 这个姐姐如今十一岁过点儿,豆蔻年华,长得身姿如柳,笑靥如花。她腮边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更衬得人灵动娇俏。 华苓凝视着四娘的眼睛,这双眼睛格外明媚,浸染着明亮欢腾的希冀和欢喜,没有一丝一毫阴翳愁闷,是一个女孩儿心里第一次装进了一个人才能有的,那种神采飞扬。 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四娘明显是喜欢上了卫羿,而且还是一种充满了少女浪漫情怀的喜欢。四娘是这样欢喜得毫无戒备,一时间连那点掐尖要强的酸性子都好像消失了,一昧说着跟心上人有关的话,傻傻的,但是也甜甜的。这种样子居然比之前讨人喜欢多了。 她还没有这样喜欢过谁呢……华苓默默地想。 她其实一直觉得四娘性格不好,一直觉得与四娘八娘是站在半对立面的,一直不太喜欢她们,但四娘忽然不争强好胜了,全副心神拿来喜欢人了,她又觉得浑身不得劲,就像发现敌手刚刚获得了一项自己还没完成的成就。 偏偏四娘看中的这个人还很可能是她未来的丈夫,她要怎么解释这件事?若是现在不说,等五月里卫家来提亲,四娘回过头想起来自己傻乎乎在她跟前说了多少跟卫羿有关的话,说不定会从此恨她入骨。 怎么说都是一家姐妹,她一点都不想搞成那种样子。 但若是现在说,四娘未必能守住嘴巴,要是闹得整个府邸都知道了,那也等于是整个金陵都知道了。如果最后她没有嫁给卫羿,丢脸的就是全家人了。 华苓纠结地皱起眉头,四娘终于注意到了她的表情,问:“九娘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这些话很烦人?” “不是。” “这样啊……我听说边关地方一年里有大半年都下着雪,没吃没穿的,十天半个月也不能沐浴一回。难怪上回在河边见到卫五哥浑身都那么脏,真是辛苦他了。若是一直呆在金陵,他的名声肯定比现在要大许多。”四娘说着,又拉着华苓的手问:“九娘,你说卫五哥会不会一直留在金陵?” “他过几个月肯定要回边境领兵驻守的,一年也未必回金陵一次。卫家其他子弟不也都是这样么。”华苓抽回手,把视线挪开。 四娘呆住了,出神了好一会,才说道:“那嫁给他的女孩儿,岂不是要一直呆在金陵,一年也未必能见到他一次。” “也能跟着到边关去吧。”华苓说着自己都郁闷了,其实卫五这么坑的坑货,为什么还会有小姑娘惦记他?就有一张好脸。 四娘咬着嘴唇,怔怔地道:“……那岂不是就见不着姨娘、爹爹了。” 华苓实在语塞,怀春的少女都是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吗,说到底对方和她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吗?幸好四娘还记得用讨论“别人家的事”的语气说话,不然她真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了——不,她现在就觉得不想接话了。 心闷闷的,华苓扭头朝金坠打个眼色,金坠立刻知机地说道:“九娘子,方才嬷嬷已经说厨房那边备好热水了。九娘子今日劳累了一日,必要好好泡个澡,早早歇息才行。” “嗯,我知道了。”华苓朝四娘笑笑:“四姐姐,时候不早了,不若还是改日再陪你闲聊吧。” 主人都下了逐客令,四娘也不是那么脸皮厚能赖的,很快领着丫鬟打上灯笼回去了。 华苓闷闷不乐地洗了个澡,出来在金瓶的帮助下梳通头发揉手脂,还是闷闷不乐的。金瓶知道四娘说的话,笑道:“九娘子,丞公是一言九鼎的人,我们谢家婚约定了便绝少有悔婚的,你不必忧的。” “我也不知我是忧还是没忧,是忧好还是不忧好。”华苓从妆盒里摸出一支金簪转着玩,看上面缀的金流苏陀螺旋转成一把小伞。“哦,对了,取那盒珍珠出来,给姐姐们都送几颗去,给七娘双倍的。” 金瓶轻声应了,立刻就叫金瓯取了钥匙开库房取珍珠去,只是也忍不住有些可惜。“九娘子还是这般大方,这指头大、颗颗浑圆的粉色珍珠贵重得很呢,比四娘子的沉香要贵,我们库房里也就只有这么一盒子,分完可就没有了。” “你和金瓯姐姐也拿一份吧,跟二娘她们一样。”华苓打了个呵欠,懒懒地说。“要是没有爹爹这么大方,我也大方不起来。” 金瓯和金瓶知道华苓的意思,在知道彼此算得上堂姐妹之后,华苓对她们是越发尊重和倚赖了,平时给她们好东西从来不手软。跟华苓道了谢,两人也就高高兴兴地把华苓给的珍珠仔细拿软布包好,收藏了起来。 夜深了,华苓却睡不着,索性静悄悄地起来,摸黑到窗边的长榻坐下。 天空中一弯新月孤悬,华苓仰头看着它,无数零零碎碎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滚。 她一直在努力融入这个世界的生活,也几乎觉得自己成功了,但和晏河的谈话又猛然把心里那个一直未曾被覆盖的角落翻了上来。 晏河觉得她见过更好的,这里不够好,所以想要改变这个世界。 而她自己,当然,她没有晏河这么激进的想法——其实也许也因为,她对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的投入感。 姐妹们、侍婢们大家都说她大方,这种大方,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偶尔会想,好像身边的一切都是虚造,虚幻的。就好象在玩一个全景游戏,游戏而已,又何必在乎太多,该吃吃,该喝喝,日子过得舒畅就好。 玩游戏表现得很完美,其实不算什么。 摸一摸才知道眼睛湿了,华苓撇撇嘴。三年了,就算当初辛嬷嬷被打的时候她也没有哭过,现在哭什么。 随风传来外面竹林里的虫鸣唧唧,静谧而悠闲。   ☆、第50章 华苓急病〔三章 合一〕 50 后半夜她发起了烧。 华苓不爱留人守夜,于是辛嬷嬷和金瓯金瓶直到早上,喊她没有醒才来床边看,发现小主人额头滚烫,四肢却冰凉,人昏昏沉沉的,吓了个半死。立刻分了小丫头去禀告丞公和牟氏,火速从外面请来良医把脉开药。 昏昏沉沉间,华苓隐约看到许多人在病床前来来去去,只是浑身滞重,好像陷在了一个深深的梦里,醒不过来。 谢丞公忙碌一日回府,听到下人报小女儿的烧还没有褪下,直接到了竹园。 他在华苓的床前坐下,摸摸小女儿滚烫的脸,冷冷一扫辛嬷嬷和金瓯金瓶:“什么时候开始的烧?良医如何说?” 辛嬷嬷红着眼回答:“回丞公,是清晨时发现的。孙良医说,九娘子是外感风寒引起的高烧不褪,来势汹汹。已经熬了两轮药汤灌下去,一个时辰用酒擦身一回,但是九娘子的烧还未见褪。”说着垂头抹泪:“老奴失职疏忽,未能及早发现九娘子的病,请丞公责罚。” 金瓯金瓶都低低垂着头,没有把小主人照顾好就是她们的错,不敢辩驳,只是心里都算着,快到下一轮用酒擦身降热的时间了,不能错过。 谢丞公倒是知道小女儿不爱睡觉时身边有人的古怪习惯,即使以他的标准,竹园的仆婢依然是十分当职的,所以也不至于责罚辛嬷嬷等人。而且小孩子生病是很常见的事,他心思稳重,并不是会无端迁怒的人。 只是看着小女儿烧得红通通的脸,呼吸虚弱,依然觉得心里沉重。孩子多了,当爹多多少少都会在心里分出个一五二六来,人的心本来就长得有些偏,这谁都一样。他就是特别偏着小女儿些。 小女儿生性聪慧,却又疏朗散漫得很,待人处事从来不强求什么。说她稳重,这个女儿却时不时闹着要外面的小玩意儿,说她调皮,却又时不时冒出一两句极有见地的话来,说她有见地了吧,又发现她玩泥巴去了。平日里掐花撷草,撩猫斗狗的种种举动,还有功课上时不时就爱耍点儿小招,偷个小小的懒,满园仆婢都被纵得跟野生猫狗似的,每天撒着蹄子地欢快,这些谢丞公都是一清二楚的,听了也只有好气又好笑。 就是清楚,才越发怜惜着些,没有生母的孩子,能长成这个光风霁月的心性,份属难得。这样一个好孩子,要是病出个三长两短来,当爹的实在难受得很。 谢丞公沉默地在华苓床前坐了一阵子,看着辛嬷嬷等人给华苓喂水,擦身,谢贵在门边低声禀告:“丞公,太太和七娘子来了。” 牟氏也脸带愁容,进了卧房,在塌边坐下,问:“现下是如何了?” 丞公不说话,辛嬷嬷便赶紧把良医说过的话和小主人如今的情况又说了一回。还是抹泪不止,要是高烧不退,越是年龄小的孩子受的伤就越大。 牟氏听了用帕子蹭蹭眼角,低声道:“老爷也勿要太过忧虑,九娘体格健壮着,这回必是平安无事的。九娘用的药材都是妾从库房里取的上好药材,府里采买也随时侯着,若是有需用之物,辛嬷嬷你就遣人来要。” 辛嬷嬷千恩万谢地应了。 谢丞公没有看牟氏,倒是看着七娘也来床边坐下,拉起妹妹的手叫了两声,没得回应,当下就有些眼泪汪汪的。 七娘问:“爹爹,小九会好的吧?” 谢丞公颔首:“自是会好的。” 七娘也不再说什么,她也忘了从茶园带什么能用的东西,只是守了华苓一阵子,就被牟氏领回去了。 牟氏一进致远堂就急声令人取新衣物给自己和七娘换:“大寒、小寒,速速地与七娘换了新衣,燃起熏香来,不可过了病气。” 待七娘换好了衣服,摸着手额头都没有发热的迹象,牟氏这才松了口气,叹道:“娘的儿喂,这去一次就是让你娘揪心一次。菁儿,在九娘身子完全好之前,你不可以再去竹园看她,听娘的话,啊。” 七娘沉默了一阵,摇摇头:“小九是我妹妹,我还是要去看她。小九得的不是时疫,不会过给别人。” 牟氏几乎被自己犟牛一样的女儿气个好歹出来,狠狠在七娘背上抽了一掌,抽得她立时疼得哭了出来。气道:“娘辛辛苦苦将你养大,可不是为了教你只会对别人好!你忘了你身子多弱了?大家都说,病气这是过了一个人,就有一个人能好起来,若是一个不小心,她的病给了你,她反倒好了,你叫你娘如何是好?同你一个娘胎生的是你三哥,不是九娘!你便是去了七八.九十次,她也未必领你的情!你怎的长成了这个样子?娘教你和兄弟姐妹们好着些,没教你掏心掏肺的好呀!” 七娘抹去眼泪,抬起头说:“娘,这府里的都是我的兄弟姐妹。” “既然是兄弟姐妹,就该有对兄弟姐妹的样子。我如今日日锻炼身子,已经健壮多了,九娘得的又不是会传染到别人身上的病,只是风寒而已,如何看不得。我不能照你教的做。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我有几分情就表几分情,若是矫情为表,就为了让爹爹、让兄弟姐妹们对我印象更好些,我如何能过自己心里的坎。” 七娘说得很冷静。 “啪——”牟氏狠狠扇了女儿一巴掌。 浑身发抖,指着她说:“好,好,好,你竟敢说,你娘是教你去做贼?谢华菁,你怎敢如此对你亲娘说话?我从怀你开始,日日饮食不香,用了就吐,好容易吐干净了,为了肚子里的你,又巴巴的逼着自己再食下去,整夜整夜的睡不安稳,不知受了多少的苦。好容易熬到九个月,却又早产出来,当时你和三郎小的跟猫崽似的,浑身是病,何其担心养不大,四处求医问药,分分寸寸都是精心伺候着,才有你现在这般大。” “结果呢,我养大的是条白眼儿狼?大了心就偏到别人家身上去了,为了别人连你自己亲娘、亲哥都不管了,顶撞你亲娘,说她是贼!有你这么作女儿的?我那里对你不好了?值当你如此做?你倒是说啊!” 牟氏越说越怒,胸膛抽风箱似的上下起伏。 七娘倔强地站在她跟前,也不躲,也不让,就是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一双杏核大眼迅速氲满了泪,就那么一串一串地往下滑,看得牟氏心里又疼又怒,也禁不住眼泪落下,哑声说:“我的菁儿啊,娘如今什么也不求了,就想看着你们好好的长大,嫁娶顺利,一生平安。你看谁是敌人都好,绝不该这样看你娘,你这是往我心窝子里戳刀子啊。” 七娘的眼泪掉得更凶了,站在那里,哭得一抽一抽的,她根本说不清楚心里有多难受,只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能跟亲娘说,她依然觉得娘说的话不是那么对的,但是娘这样求她,说出了这样的话,如果不照她说的做,岂不是极其不孝? 三郎走进来,看看牟氏又看看同胞妹妹,转出门去叫大寒:“绞个冷布巾来给七娘敷脸。” 被牟氏那般狠地扇了一掌,七娘娇嫩的左脸上已经浮起一个大大的红手印了,看着触目惊心。 “疼不疼?”三郎轻轻把手巾覆盖在七娘整个脸上,连眼睛一起轻轻擦了擦,擦掉泪痕。 七娘摇摇头,眼泪渐渐住了,只是还控制不住的抽噎着。她一直抿着嘴,安静,但是看得见的倔强。 这对双胞胎身高依然差不多,面容也依然是相似的秀美,站在一起就像一对小玉人儿。只是两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好,七娘脸上的大手印更是突兀之极。 牟氏看着也不知有多后悔,抹了眼泪柔声道:“菁儿莫哭了,是娘说话重了,来娘这里。脸上是不是很疼?” 七娘僵了僵,垂下眼睛,平静地说道:“不很疼了。九娘好起来之前,我不会再去看她。我累了,先回茶园去了。”说完也不给牟氏拉着她的机会,转身带着燕草碧丝就出了致远堂。 女儿不亲她了……牟氏心里又苦又痛,站在门边抹泪,拉着三郎的手问他:“三郎你说,你妹妹是怎么了?娘对她这么好,她却胳膊肘子净是往外拐!还顶撞我,说她亲娘是贼!” 三郎白皙的面容几乎是漠然的,任由牟氏拉着他的手,牟氏说的那些话也不知有没有听进耳里。 牟氏拉着儿子的手又哭了一阵,收拾起心情来,说道:“快二更了,娘没事了,三郎快回前院去吧,今日用了什么饭食?” 三郎侯在门外的小厮谢山赶紧躬身,把主人今日的行程细细报了一遍。 牟氏摸了摸三郎后颈和额头,都干干爽爽的没有发热出汗的迹象,这才令小厮们打上灯笼,带着叫厨房整出来的一些夜宵吃食,护着三郎回去休息。 . 致远堂里发生的事很快传到了谢丞公耳朵里。 谢丞公在奏章最后写下一个“可”字,才淡淡道:“七娘是个爱护姐妹的。” 谢贵接过丞公批好的一叠奏章,这些都是要分送各部,或实行或驳回的。他很谨慎地没有应这个话题,转而十分忧虑地说道:“九娘子的高热还未褪下。宫中医术最好的梁御医,城中医术最高的几名良医都已经请来看过。数种降热法子都使了,高热依然未降。卑下曾听江宁城中,有一医术极好的陈姓御医,已派人去请,只是要明日中午才能到达金陵。” 谢丞公长眉皱的死紧,只道:“令在竹园守着的人一刻也不能暂离,小九的病情如有变化,立刻来报。请来的良医都暂且不令离开,总要拿出一个见效的方子来。” 谢贵肃声应了。 谢丞公看着手上一份户部呈上来的奏章,大意是列出了在南海区域星罗棋布的岛群上开设贸易港口、储备粮食最为优越的几个位置,只要丞公准许,户部便会派遣人手随朱家海军南下,前往选定处建设港口。 谢丞公想起了大郎和小九曾经的一场关于海上领土的争论。 明明只是两个孩子,却极有耐力地连着十数日,每日课后就泡在澜园,从浩如烟海的资料里翻寻可以支持自己的资料,每日整理起来驳斥对方的论点,最后折腾出来一个两人都认同的结论: 南海海域如今的素可泰国,最好能握在大丹手里。素可泰国南部领土就像一条飘在海上的长长绸带,最狭窄的地方左海岸和右海岸只差不到百里,如果控制住这个地方,开凿出一条运河,大丹的贸易船队从此要往西到达波斯、大食等国,就不必再往南绕过狭窄的马六甲海峡,足足可以节省一月的海上航行时间。 这是一个横空出世的妄想,但偏偏在大郎和小九的论说下显得极其具有可行性。 在贸易上,任何一点运输时间的缩短都是很有意义的。 所以实际上,朱家船队已经在大丹朝廷源源不断物资的支持下,在南海扩编船队,训练海军,预备攻下素可泰国。这次准备在南海选址开设的几个港口驻地,也是为了作为大丹海军的补给站而开设的。 他的孩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样优秀,怎能看着她病重不治呢。谢丞公重重搁下笔,吩咐道:“再派一批人,在城里城外打听医术好的医者,都请到府里来看看。” “是。”谢贵出去吩咐了一转回来,压着惊讶告诉丞公:“长公主亲自来了。” 长公主来的很低调,是改了男装、架着一辆朴素不起眼的马车来的,见了丞公,便令仆人呈上几味难得的珍稀药材,含笑道:“在家中听闻丞公家九娘有恙,热不能褪,便来看看。这几味药材都是我家中珍藏的,看看能否有用。” 谢丞公在主位坐下,令人接过药材,也笑道:“长公主有心了。我家九娘也算有福气,劳你亲来探她。” 虽然政事上有些斗争,但这样普通的会面,所有人都会很默契地,尽量维持一个和平愉快的气氛的。 晏河微微笑:“我与九娘颇为有缘。不知能否容我去她跟前看上一眼?” 晏河长公主对小女儿的关注有些超乎寻常了,但谢丞公还真想不出拒绝她的理由,便应了,让谢贵领着她到竹园去探望九娘。 长公主只是在九娘床前坐了片刻,看了看她烧得昏昏沉沉的样子,也没说什么话,就起身告辞离开了。 “不好奇我为何来看谢九娘么?”朴素无华的马车前悬挂着两盏气死风灯,朝城北的公主府行驶着,钱卯在前面驾车,马车里晏河长公主和赵驸马,赵明良对坐。 “不曾好奇。”赵明良并没有什么表情,他也没有看着晏河,只是垂目对着锦缎长凳上的花纹而已。 他长得小眼睛、厚嘴唇、肤色黑,面色木讷,和光艳照人的晏河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晏河因为他出乎意料的回答看了他两眼,立刻厌烦地别开眼去,但是暂时也没有第二个可以说话的人了,她还是兴致勃勃地说:“说了你也不明白,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去丞公府就是为了看看她。还以为那是个能和我斗得势均力敌的人,结果呢,她才这么点点年纪就要病死了,跟我根本没法比。唉,真是可惜。” 赵明良面无表情地说:“长公主是风子龙孙,谢九娘只是区区一丞公家庶女,原也不能比。” 赵明良的话说的干巴巴的,一点趣味都没有,晏河听着生厌:“算了,你还是别说好话吧,听着叫人一点好心情都没有。回府里你就自己呆着,自己玩吧,不要过来主院,我不想看到你。” “我晓得的,公主。”赵明良低垂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愤怒。这就是他的妻子,这就是他的妻子! 晏河敏锐地听出了赵明良话语里隐藏着的怒气,冷笑一声,抱着手臂说道:“怎么,不满意?早说好了,我跟你是形式婚姻,各玩各的,只不要闹出孩子就可以。要不是你爹来求,我父皇又看着你好,才赐了婚,我会嫁给你?我原本就不愿意!不要想着勉强我,我告诉你,要是惹恼了我,我就闹将起来把婚退了,自个一个过日子。倒是你爹和你身上的官位儿,到那时候,说不定会被我父皇一个雷霆震怒,就撸下来了,到那时,最丢脸的可不是我。” 车厢里只有一盏玻璃罩的灯,光线略暗。但在这样的光线下面,长公主依然美得极有冲击力。赵明良狠狠地咬住了后槽牙,平淡地说道:“我并无不满意。” “那就好。”晏河轻哼一声。 . 书房里,谢丞公眉峰紧皱着,问送走长公主后来回话的谢贵:“你看她是为什么来的?我们家小九与长公主可曾有往来?” 谢贵回想了一阵,有些犹豫地说:“我们府中郎君娘子们与皇家子女往来极少,若说有,便是昨日娘子们去长公主府中耍了一日。金瓯回来说了一声,长公主曾撇开她,与九娘子单独说了一阵子的话。前后都无甚事。” 一个丞公府的庶女儿,有什么值得长公主看重的?若说是要讨好丞公,往常多少机会,也不见长公主来? 两主仆对视一眼,毕竟都是宦海里打滚了几十年的老人,一下子脑子里就出现了无数的阴谋诡计的可能性。谢丞公揉揉眉心,起身道:“去竹园看看。” 华苓身上的高热依然没有褪,辛嬷嬷已经哭得快看不见路了,竹园里人心惶惶。二娘子几个姐妹们才结伴来看了一回,听了良医的评判都是难过不已,被金瓯金瓶劝了回去。 七八位良医,包括皇宫里请出来的梁御医,都被丞公拘在竹园的正厅里,一看到丞公进来,立刻都围了上来,这个皱着脸说:“丞公,在下医术有限……”那个擦着汗说:“实在是毫无法子可使了。”总之都是求去。 各种褪热法子都使了,集思广益的药汤也给谢九娘灌了好几副下去,依然不见效,这些良医们私下里已经有了同样的看法,丞公府谢九娘这回的病情极险,把脉却又得不出病因,以他们的医术根本治不了,与其还留在这里等着承受丞公的怒火,还不如早早脱身离开,也保得自己一家安全。 虽然谢氏丞公在金陵人眼中是仁善、和气的,但这毕竟是跺一跺脚就能翻转半个大丹的、高高在上的人物,若是惹得他发怒了,要让他们这些小小的医者消失得无声无息还不容易? 医者们消极怠工,谢丞公的脸阴沉了下来,在厅中主位坐下,冷声道:“想不到法子就继续想!我家女儿正是生命攸关之时,你们身为救死扶伤的医者,若在此时撒手离开,岂不是弃我儿性命之于不顾?” 看到良医们被他冰冷的语气吓得个个如鹌鹑一般,谢丞公强压着怒气,换了缓和的语气出来,说道:“诸位良医阁下。” 女儿性命还捏在医者手上,即使他是当朝丞公又能如何,依然只能低声下气着。 良医们何曾得过高高在上的丞公如此尊称一句,当下都是连称不敢,谢丞公也不管这些医者如何反应,站起来,双手拢袖,推金山、倒玉柱般深深一拜,恳切道:“诸位阁下,我家九娘秉性聪慧孝顺,平素最是乖巧。小儿方才八岁,若是就此折了,我这为人父的,一颗心就如架在火上烧,油上煎,如何能安。万望良医阁下们尽力救治于她,若是有那极为偏门的法子,也不拘来历如何,尽都拿出来试一试罢。” 丞公如此恳求,良医们又能说什么,只得都暂且打消了求去的心思,再次聚在一起商讨起药方来。 竹园的仆婢各个惶惶不安,谢丞公干脆令人从后院大厨房给良医们整治饮食,好好地伺候着,又让谢贵再去城中寻请名声在外的良医,自己进了小女儿的卧房。 金瓯金瓶两个刚刚为华苓拿酒擦了一遍身,在喂她喝糖盐水。 床边没有位置,谢丞公在塌边坐下,问:“如何了?” 金瓯哑着声答:“擦了酒温度就降了些,但很快就又高了。”床上小小的人被湿布巾挡在额头,遮去了半张脸,看着越发只有一点点大,嘴唇干裂,呼吸也弱。平日里对她们千般百般好的小娘子,从来连小病也不见得的,一朝病起来竟就是这样的大病,侍婢们都有些懵了。 良医们拿不出别的方子了,辛嬷嬷受不住,手脚都软了,小丫鬟们只好扶她回房去歇口气。 金瓶本性比金瓯软和些,给华苓喂着汤水,忍不住转过身去对着墙脚,飞快地擦去眼泪。不跟着九娘子就不知道小娘子心有多好,要是九娘子不在了,都不知道,后面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谢丞公看着竹园这些侍婢进进出出,看得出她们的忠心。为仆者自该忠于其主,但若不是为主者待人诚心,也得不到这样诚心的对待。小九是个好孩子,怎的就遇上这般大劫?他眼神沉沉地坐着小女儿的床前,一时竟觉得腿脚无力,站不起来了。 谢贵急匆匆地进来说:“丞公,卫五郎君遣了人来说,他的授业恩师是一位杏林圣手,也许能治九娘子的高热!他已经给他师父发了令信,最迟明早就能赶到金陵!” 谢丞公呆滞了片刻才消化了这个信息,苦笑道:“也亏得他还有这份心,是个好孩子。”到底对卫家五郎师从的,那位传说中的高人曾有所耳闻,心里还是多了几分希望,站起身道:“让外面这些医者尽量顾着小九的身子罢,不论如何也撑到明日。” . 到得第二日,整个金陵传开了丞公家九娘高烧不褪、丞公重金求良医的消息。 皇宫和四公家的各种传言本就是金陵百姓最爱津津乐道的话题,这回丞公家九娘重病难治,金陵城里城外稍有些名气的医者都被请去了,越发是让百姓们议论个不休。 天色才擦亮而已,卫羿已经候在了金陵南城门外。 城外的百姓多有趁赶早挑着新鲜蔬果、干柴来城门外叫卖的,虽然天刚刚擦亮,城门处已经很热闹了。不远处是一个老叟支起的馄饨摊子,那老叟十分健谈,和各处来的食客都说得上话,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两日流传最快的消息,丞公女重病: “听说了吧?丞公家的九娘子病了——我这一大早起来,才支起馄饨摊子,就看到几位骑着高头大马的精兵经过,把街东头那位陈良医请去了。” “陈良医医术精湛,上回我母的腿疾就是他治好的,陈良医去了,丞公女的病铁定就好了。” “屁!我听说丞公家把金陵的医者请了数十个去,甚至还有在宫里效力的御医,却没能把丞公女的病拿捏利索了。我看着陈良医出马也不一定能得着好。” “丞公家的小娘子那般金贵,若是这一病就去了,当真可惜。” “有什么办法,这人总有个三灾六难的,能不能熬过去,只能看天意了!” 卫羿的近身仆役卫旺牵着备用的另一匹马,站在卫羿身后。看着主人家紧绷的背脊,卫旺也禁不住十分紧张了起来,胡思乱想。谢九娘子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若是五郎君的师父没有及时赶到,丞公府里那些医者束手无策,岂不是说,五郎君还未定亲就没了未婚妻?那郎君这一趟回金陵岂不是就没了意义? 发现自己想到了这样晦气的地方,卫旺一哆嗦,左右开弓给自己扇了两巴掌。 巴掌的声音十分响亮,卫羿回过头盯着卫旺。 主人家褐色的眼睛锐利得让卫旺感觉脸皮好像都痛了起来,赶紧陪笑,搓着手小声解释道:“五郎君,我这是抽自己玩呢。不必理会我,不必理会我。” 卫旺就是个常常抽风没正形的,若不是仆役里只有这个是从小跟着他,又练得一身好武艺的,卫羿绝不会把他带在身边。 爱马踏云挣扎了几下,从长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差点就冲它主人撅了蹄子。 卫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紧张,他放松马缰,拍了拍踏云的脖子。虽然给师父发了传信令,但师父在教了他五年之后就离开边疆云游四海,他也只知道现在师父在金陵附近而已,对师父是否能及时赶过来,只有五成的把握。 若是师父没有及时赶到……心一痛,卫羿默然握紧了拳头。 小兽一样伶俐活泼的谢九,骄傲得毫不犹豫踩折了他的箭支的谢九,恶狠狠在他脸上咬了一口的谢九,那是他定下来的妻子,妻子是要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人,不可能就这么去了。 抬起手,摸了摸左脸早已消失的牙痕,谢九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他郑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一匹高头大马远远地顺着金陵城南门外的大道奔跑过来,骑在上面的人挥舞着一团红当当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控着马,苍老沙哑的声音高声吆喝:“奔马急驰,家中有急事,借个道,多多包涵!” 这人的马竟完全就似他身体的一部分似的,指哪走哪,在出城的车马队伍之间钻着空子,竟以丝毫不输于在草原上狂奔的速度一路跑到了城门前,走近了才叫人看清楚了,这是个瘦小干巴的老头子,胡乱裹着一身脏兮兮的道袍,手上提着一条红色的破布,方才就是挥着这条破布抽打着马匹。 一眼看到了牵着马、在进城的诸多百姓间鹤立鸡群的卫羿,老头子笑呵呵地跳下马来,上下打量迎上来,直接跪倒行了个大礼的徒儿:“为师三年不曾见你,倒是长成个好儿郎样子了。这回急急寻为师来,看你那令信上说,却是要医治你的小新妇儿?” 卫旺一句话不说,跟着主人结结实实地磕头。 “确实如此。师父,谢九就拜托你了。”卫羿肃容说,再次结结实实地行了个大礼,毫不介意地在肮脏的泥地里五体投地。附近看见的百姓们都十分惊讶,光鲜气派的世家子弟给一个浑身脏兮兮乞丐一样的老头儿当众行大礼,当真是少见的光景。 也是卫羿在金陵城中出没的时间少,不然,让百姓们认出了在城门外叩拜老人的是卫弼公家子,各种传言肯定又要传遍金陵内外了。 “起来吧。快领我去。”知道徒儿的心焦,老头儿收起了笑嘻嘻的面容,师徒二人带着卫旺,立刻上马往丞公府去。 金陵城繁荣无比,大道上车马行人众多。一行三人的骑术都是顶尖,足以在混乱的战阵中控马杀敌的,但也还是花了足半个时辰才到达丞公府。 丞公府的人手几乎都被谢丞公派出去寻良医去了,大门口只有一个老仆守着,也无人能通报。 卫羿弃了马,领着人直冲入竹园,竟在竹园的门槛上绊了一跤,重重扑倒在地。但他立刻爬了起来,看见谢丞公坐在厅堂里,急声问:“岳父大人,阿九在何处?” 守了小女儿一夜,谢丞公满脸都是疲倦和黯然,看见卫羿眼睛一亮,立刻站起来问:“卫五,就是这位老丈?快,快去瞧瞧我家女儿!”也不管老头儿浑身脏兮兮的没有一点医者样子,推开那些没有商量出好歹的庸医,拉着人进了小女儿的卧房。 那些个庸医都没有起作用,当爹的被煎熬了许久,如今已经近乎绝望了。别说卫羿领来的是这么个老头儿,即使卫羿领来的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只要他医术好,能治好女儿,谢丞公也会当他是天外来的神仙般好好供起来。 进了竹园,老头儿的神情就完全庄重了起来。他在洁净的水盆里濯了手,一摸华苓的额,看过眼白、舌苔、手心等处,从怀里摸出一包银针,手影飞舞,迅速地在华苓身上插了十来支,眼看着人的表情立刻就舒缓了些。老头儿空出手来,立刻写了张方子令人去熬药,肃道:“此是病者内因失调所致之高热,之前的医者是当成外感风邪来治,如何能好。用错方子本就是坏极了的事,幸好前面的医者胆子小,给的份量轻些,还能补救。这擦浴降热是一直在做的吧,做得不错。” 谢丞公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惊动了老头儿的思索:“老丈,我女儿应无大碍吧?” “能有什么大碍!有我药叟在,就是两只脚都踩在了鬼门关上的也能给你拖回来喽!”药叟一屁股坐在窗下的长塌上,神情又变得轻松了起来,指着守在床边的金瓶道:“那小婢子,快快与我整治些食物来,连夜赶了上百里路,老夫如今饿得很了,不食饱了饭,如何能医治好人。” “正是此理,老丈且稍候,食饮即刻就有。” 果然是药叟,在大丹民间传说得神乎其神的人物,也不知多少岁数了,一手医术高超,手下活人无数。只是这位老人家性喜云游四海,等闲人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而已。 谢丞公立刻令人去整治食物,看看像钟鼎一样坐在小女儿病床前,面色绷紧的卫五,这下竟是再也说不出这个孩子的半句不好来。 卫羿坐在床边,也不管师父岳父等人如何折腾,默默看着谢九。只是两天,小娘子圆乎乎的小脸就尖了,喂了汤药之后高热慢慢褪去,脸色苍白。 手上沾过不少敌人的血,边关生活条件艰苦,他以为自己早已对生老病死视诸淡然。但如果病的是谢九,是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活泼泼充满生机的谢九,就似乎扯动了心尖尖上的那一丁点位置,一动就疼…… 作者有话要说:征求意见,以后每天的双更,作者打算挪到早上10点发,妹子们有没有意见? 0 0 主要是,如果早上发呢,作者就会强迫在前一天码好,如果下午发呢,这个蠢作者也许就会拖到当天下午才码,就会赶时间,拖延症没治好…… 提早了时间发的话,习惯晚上看的妹子依然可以晚上看哦   ☆、第51章 姐妹之情〔双更合并〕 51 “药叟,我儿能转危为安,此次当真多亏了你了,稍后必有重重酬谢。”很熟悉的声音,是谁在说话? “哈哈,丞公客气。答谢如何的却不必太过在意,好吃好喝的给我预备着就不错了。我一生未成婚,卫五算是我老来收的关门弟子,他是要给我养老送终的。谢九既然是我徒儿的新妇,也等于是我的半个女儿嘛。为人父亲的,照顾女儿是必要的嘛。”又是一把中气十足、沙哑苍老却透着明晃晃得意的嗓音。 静默了一阵,前面说话的人话里带上了几分笑意:“如此,也是苓娘的福气。” 此后就是你来我往的交谈,谈话声音却弱了下去,听不见了。 好一会儿,听得见了,又转了话题:“早听说药叟喜爱云游四海,有医术、武艺双绝在身,定然是遇山克山,遇水克水,无所不利。” 那说话的老者立时兴奋了起来,想必如果能看见他的话,一定是一副比划得口沫横飞的画面:“那是当然的,那些个,漠北的千里荒原,云南的峻奇山水,岭南的秀美陵丘,末卢国高原的晴空万里、雪峰连绵,哪一样不是十分值得看的风景?你们这些守着一份家业一辈子都挪不动窝的人,在我看来,真真是可怜得很。人又不是挪动即死的树,生生被拘在一小方天地之中,怎能呼吸顺畅?” “药叟说得是。”一声叹息:“只是人生在世,这不如意之事十中总有八.九,我既身为家族之长,如何能抛下这一肩的重责随心所欲。如今只盼族中子弟早早成长起来,好将这些个俗务交托出去,到时许也能有几日休闲。” “嘿,说实在话,我一看到你这种满肚子弯弯肠子的人就觉得脑仁儿疼。不过既然成了半个亲家,我就多说两句。” 这话实在太直白了,好像,好久没有听过这么白、这么不客气的话了。 “你们这样的人最易心有积郁,日间事务却格外繁多,不免轻忽锻炼之道,全仗着年轻时打下的老本撑着。老本也是有限的,这般天长日久的虚耗着,人的根基就日日弱了。根基将弱则大厦将倾,别看你看着如此强健,要是倒下去也未必能再从病床上爬起来。张弛有道才是养生妙诀,我看,你若想活到子孙满堂的时候,还是多养几个好孩子分担分担的好。” “受教了。药叟,我谢熙和敬你一杯。” “哈哈哈,我也就是一说,你们这等人主见最是强的,我也不盼能说得通你去。徒儿,倒酒!” “是,师父。”又是一个新的声音,并不是很熟悉,但印象很深刻,也很……亲切。那声音静默了许久,在另两人谈谈笑笑又说了许多话之后,问道:“师父,阿九何时能醒来?” “你这小子打小就木笃笃的,师父倒没看出来你这般长情啊,哈哈哈……”到底竟没说什么时候能醒,就好像暂时耳聋失忆了一般。 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儿,说话可真讨人厌。 意识陷在黑暗里,那些对话就像透进铁箱子里的一道光,让华苓本能地挣扎了起来,他们在讨论着跟她有关的事,她也在场的,怎么不容她说话呢。 使了许多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睛,华苓虚弱地动动眼珠子,看见床头坐着辛嬷嬷,倚着床柱子似睡非睡的。使劲喘口气,华苓努力说:“嬷嬷,要喝水。” “九娘子醒了!”辛嬷嬷欢喜极了,大嗓门立刻把厅堂那边的人都引了过来。 一群人鱼贯进入她的房间,一马当先是一个着了一身新道袍的老头儿,三角眼、吊梢眉、一脸皱纹,身材瘦小,脚下却快极了,笑眯眯地在她床边坐下,把着她手腕听脉一回,又看过脸色,笑呵呵道:“既醒来就无甚大事了,可觉得饿?” 华苓点点头,老头儿一问她才发现肚子里空荡荡的,眼前发晕。丞公爹爹跟在老头儿后面,再后面居然是卫五,然后是金钏几个,一个个都面露欣喜。 “觉着饿就不错。且与谢九整些清粥小菜来用着,过得三餐之后慢慢增些肉菜,只要想食就与她食,不必禁着。汤药方子也可以换了,新方子只用三日,餐后饮上几口便罢,若是不愿饮也不必强她。” 侍婢们点头记着,心下却奇怪得很,好像从未见过像药叟老人家这样开方子的——病人病得五颜六色才刚醒来,身体虚弱着呢,病气也还未全褪,怎能任由病人选择饮不饮汤药? 药叟满脸的皱纹,头发也是花白的,随意束成了个道髻子,歪歪插着一口木簪。看不出多少岁了,但说起话来有条有理的,动作也比普通人更敏捷。华苓下意识的就觉得这位老人家慈祥得很,很好亲近,朝他弯弯眼睛道谢:“多谢药叟救命之恩。” “哦?你竟听见了我们在厅堂里说的话?”药叟的吊梢儿眉吊得更高了,多看华苓两眼,呵呵笑:“是个心静孩子。嗓子干哑,且勿要说太多的话,道谢就不必了,到老头儿我行不动路的时候还得你看顾呢。徒儿,你看你小新妇儿已经醒了,还有甚好看的,到宽敞院子里去,为师该考较你的武艺了。” 说着就风风火火地跳起来,也不知怎地手里一拎,就将人高马大杵在房间里的卫羿带出去了。 华苓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卫五的脸,其实卫五还是一贯的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野性难驯的褐眸里比往常是多了几分欣喜的。她这才反应过来,是卫羿寻来了他师父,治好了她!?心下不由感动,卫五这个人不会说好话,但是真的很可靠。 药叟老人家让开了位置,谢丞公便在床头坐下来,摸摸华苓的头,接过侍婢取来的水碗喂华苓喝。华苓就着爹爹的手,把青釉瓷碗里的水都喝了,甘甜的水顺着喉咙一路下去,干燥的食道瞬间舒服了许多。 “可还要水?”谢丞公问。 “要。” 谢丞公便又喂了华苓一碗水。身为家主,丞公大概也是极少照顾人的,动作比金瓯几个要粗鲁多了,倾碗太急,从碗沿溢出来的水一直流到了华苓脖子上,又手忙脚乱的取干布巾来擦。 辛嬷嬷捧着小碗的稀粥等在旁边,满面都是欢喜。 第一次得爹爹亲自照顾。看着丞公爹眼下深深的青黑,疲惫的神情,华苓就知道他是许久没有休息好了,心下一酸,眼泪吧嗒叭嗒就流了下来。 谢丞公好笑,给她擦擦眼泪问:“这是怎地了,小嘴瘪的跟八哥嘴似的。可是那里疼?” “不疼。多谢爹爹。”华苓才哭了不到两分钟,泪意就被老爹的取笑憋了回去,心想自己还真没有煽情的细胞,一口一口吃丞公爹给她喂的粥,看见外面天色很亮,问:“我睡了多久,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快正午了。”看着小女儿的精气神慢慢回来了,谢丞公心下松了口气,却板着脸道:“可知为了你这回的病,爹爹寻了全金陵的良医来切脉,都没能切出个好歹来。若不是恰好药叟在金陵左近,赶过来施以妙手,说不得你就好不起来了。如何竟这般能折腾。不可再有下回了。” 明明是板着脸训话,华苓听到的却是浓浓的关爱,赶紧也收起笑容点头应了,心想丞公爹可真是别扭得很,说两句和软话儿能丢面子咩。 喝完半碗粥,华苓感觉四肢都有力气了,对药叟的好奇心也上来了:“爹爹,药叟是卫五的师父么,一看就是一个特别厉害的人。” “嗯,在药叟跟前要恭恭敬敬的,不可失礼。药叟医术之高,数十年前在我大丹就是遐迩能闻的,淡泊富贵,为人善心,行走民间救人无数。你康复之后须得大礼拜谢于他。” “女儿知道了。这么说,药叟除了医术高明之外,武艺也十分高超吧,只听说卫五武艺高强,没听说过他学过医术。” “确实如此,卫五师从药叟,只学了武术。还不曾听说药叟的医术有传人。” 这小孩子病得五颜六色的让人烦,好了叽呱呱的其实也烦人得很。华苓东问问西问问的,谢丞公听着简直不耐烦,喂她吃完了一碗粥,放下碗道:“才好起来就不要到处乱跑了,好好歇着。药叟还会在府中居住数日,晚上金瓯再去请他来诊诊脉。若是还有大事,便遣人来前院说。”顿了顿又道:“你太太、兄弟姐妹各处都让小丫鬟去说一声,免得他们忧心。” “女儿晓得了。” 谢丞公起身回前院去了,药叟拎着卫五在前院的校场考较武艺,竹园里只剩下了华苓和侍婢们,华苓这才得了空当,听辛嬷嬷把这两三天的事都说了一遍。 辛嬷嬷说着还忍不住抹了抹眼泪:“我的九娘子哟,嬷嬷这两日吓得腿都软了,先前金陵城里那些个庸医商量来商量去的,竟还是给你诊错了症。在药叟来到之前,共给你熬了四服药喝下,竟都是不对症的,药叟说九娘子那时病情极险,幸好他医术高明,照旧治好了。” 华苓摸着肚子一阵后怕,又觉得有点好笑,吃错药一次也就算了,她居然吃错了四次,幸好有药叟在,幸好有卫五在,幸好老天爷都帮着她。 辛嬷嬷又赞了一通竹园里的诸位侍婢,不仅金瓯金瓶表现得十分淡定可靠,金箩几个和小丫鬟们表现也都十分好,虽然心里不安,却也没有乱了阵脚。 华苓点头说:“大家都辛苦了,回头总要从库房里寻些好东西来赏你们。金瓯金瓶姐姐都在休息吧?也不要去闹她们,叫她们好好歇着,你们几个也排好顺序,有一个陪着我就可以了,其他都好好休息。” 金钏眼睛红红地说:“婢子都知道的,金瓯金瓶姐姐都累得很,昨夜里不曾睡呢,幸好有辛嬷嬷替着,不然她们都不敢去休息的。” 竹园里的诸位对待她真是再好没有了,华苓捏捏手心,觉得自己很幸运。主仆关系,并不只是主人掌握着仆人的生杀大权而已,更多的,应该是彼此相互依存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小丫鬟碧浦稳重地进来告诉华苓:“九娘子,太太处和各郎君、娘子处,还有几位姨娘处都去说啦,大家都说让九娘子好好休息,待得了空儿便来探九娘子。”又呈上来一套几个的木雕小人物,七娘给的,还有其他姐妹给的小物件儿,都是给华苓养病的时候解闷用的。 “知道了。”华苓接过朝碧浦弯弯眼睛。 碧浦也弯弯眼睛,很高兴。 竹园里今年才选来了六个小丫鬟,都跟华苓差不多大小。‘金’后面本该接‘银’的,但华苓觉得银字有点俗气,就定了‘碧’字为首,选了前唐杜甫一句诗“江浦雷声喧昨夜,春城而色动微寒”出来,小丫鬟们自己选了浦、江、喧、城、微、寒六个字为名,结果被二娘和七娘大赞清雅大气。 碧浦算是中间最稳重周全、最得大丫鬟们看好的一个,在其他小丫鬟们还跟在金瓶后面认路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帮金箩整理书房了,其他小丫鬟们能顺利到其他园子去跑腿的时候,她已经能跟着金瓶整治饭食了,颇有成为一名家政全才的倾向。 碧浦很快又抿起了嘴唇说道:“九娘子,婢子没有见着七娘子的面,这回只见到了碧丝姐姐,婢子听姐姐们说,太太昨日里打了七娘子一巴掌。打得可狠了,七娘子脸上肿起了好大好大的巴掌印子,现在怕是还没有消呢。” 牟氏打了七娘?全府里最疼七娘的就是牟氏她自己,她怎么会打自己捧在掌心上的女儿? 华苓拢着眉问:“有听说太太为什么打七娘么?”辛嬷嬷和金钏相识一眼,倒是心里都有了些数,太太总是说兄弟姐妹间要和睦相处,但是其实心里依然并不那么喜欢三郎七娘和九娘子这些姐妹走得太近的,下人们谁看不出来。 碧浦垂着眼,不太敢看华苓的表情,小声说道:“听姐姐们说,是因为七娘子不肯听太太的话,因为七娘来看九娘子呢。还听说,太太说了一句白眼儿狼,七娘子离开致远堂,回茶园的时候,眼眶儿红红的,脸上巴掌印子也红红的,看着可怜极了……” 华苓只觉心一堵,牟氏不喜欢她是她早就看清楚的事,她一点都不在乎。但她能想象得到,七娘听到亲妈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该有多难过。牟氏便是那种最传统的母亲,全副心神都扑在儿女身上,她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儿女跟前。 更准确地说,是她‘所以为’的,世上最好的一切。所以她也不会允许儿女走一段她认为不好的分岔路,不会允许儿女吃一口她认为不好的食物,年纪越小的孩子,在她跟前就越是没有发言权。 偏偏,七娘却长成了一个很有主见的人。 她心疼她的七姐,心疼总是对她好、清冷又孤傲的七姐。 辛嬷嬷看不得华苓扁着嘴用袖子狠狠擦眼泪的可怜样子,赶紧说道:“九娘子,嬷嬷记得箱子里还存了一盒子雪肤膏,消肿除印最是有效的,也不知七娘子那里还有没有?若是没有了,赶紧叫碧浦送过去,凭它什么印子,擦几日就没有了。” 华苓呆了呆,点点头。 于是碧浦捧着雪肤膏又跑了一趟茶园。 七娘在书房里习字,她是习的柳体,一笔行书已经有了几分柳公神气清健、不入凡俗的味道。她脸上的巴掌印在渐渐消失,但还看得出明显的五指山。 依然没有见竹园的丫头,七娘看了看那盒雪肤膏,清冷的眼里微露暖意:“告诉小九我很好,过两日,等她好全了,还是在芍园一块读书罢了。” 碧丝眼里透着担忧,从致远堂里回来之后,七娘子这两天绝口不提太太,也告了假不去芍园听课,晚上睡眠极不好。醒了就在书房习字抄书,安静得整日里说不到十句话。 轻悄步出书房的时候,碧丝回头看了一眼。那桌案前,俯身落笔的女孩儿单薄瘦弱得像是就要随风飞去,让人心惊。 . 小娘子们搬走了,榴园里依然住着红姨娘和车姨娘。红姨娘也依然是榴园的第一位,虽然这几年家主丞公几乎没有再到过红姨娘房里,但相比起喜爱息事宁人的车姨娘,红姨娘的战斗力依然是不可小视的。 “姨娘听说,那九娘的病,是卫家五郎君请来的良医治好的?”炕上,红姨娘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个帕子,懒懒地问。 “可不是么!可不是么!府里都传开了,卫五郎是爹爹为九娘定下来的夫郎!那治好了九娘的药叟是卫五郎的师尊,卫五郎是专门从极远的地方将他请过来为九娘治病的!——姨娘,我真不明白,我哪一样做得没有九娘好?凭什么她晚出来几年,是家里最小的女儿,爹爹就那么喜欢她,甚至还悄悄地就为她定下来这样好的姻缘?” 四娘她坐在四方桌边,白皙的手用力抠着桌沿的螺钿花草纹饰。 越说越气急败坏,压不住心里的愤怒,干脆站起来狠狠地踢倒了旁边的铺锦圆凳,那沉重的花梨木凳子砸在青砖地面上一声闷响,竟被她砸得差点散架。 红姨娘心疼地“哎唷”一声,下炕来将女儿拉到炕上,递给她一碟子甜果脯:“我的儿,你心里不舒服也不能砸物件儿呀,我这一套花梨木家具可是好东西,现在怕不是值得上千银子了。” 四娘挥开红姨娘递过来的果脯碟子,气道:“姨娘你都不听我说话!我已经快气死了,你还顾着绣花,顾着吃果子!” 红姨娘一双与两个女儿极像的桃花眼一斜,道:“你对着的是你姨娘,又不是你仇人,使什么性子?有话好好说,姨娘若不是向着你的,难道还能向着二娘、三娘?又忘了姨娘与你说过了,遇事要忍得住气,多看、多听、多想,才能得着好机会出头。你看看你现在,一个还未成的婚约就能教你这样怒得忘了形,那还有世家贵女的架子。” “什么世家贵女,我们家女儿这样多,说是路边的野草还差不多!爹爹根本就不关心我们如何,他只在乎大郎!”顿了顿,又想起卫五郎居然是九娘的未婚夫,四娘越发气得眼前发晕:“没想到九娘心计这么深,知道爹爹最看重大郎,她就跟大郎好,要不然,就以她小时候那副鹌鹑样子,爹爹哪里看得见她?真真是气死我了。” “八娘那小蹄子也是,叫她替我去问爹爹,她却说自己要练琴、要背书,没有空闲听我说酸话。怎有这样当人妹妹的,从小我带着她学这样学那样,让她出挑了,成才了,轮到她要帮我,她还当没事人一样。姨娘~~~让八娘帮我去问爹爹啊,她年纪小,即使问些出格的问题爹爹也不会生她的气,要是我去问,爹爹也许就认为我嫉妒九娘而不喜欢我了。” 四娘歪缠着红姨娘不放,红姨娘没好气地推一推她:“你也知道丞公不喜听到这样的话,还想着让你妹妹去问?姨娘还没说你,当姐姐的也不能把妹妹往火坑里推呀。你急什么,九娘和卫五郎的婚事不是还没下定吗。姨娘好像听着,那卫五郎是卫家嫡子?最小的那个?” “就是最小的嫡子,卫弼公家这一代压根就没有庶子女,连嫡女都没有。”四娘说着,依然还有些不可置信:“我真不明白,卫弼公家的前面四个嫡子不都娶的世家嫡女么?卫弼公难道并不疼惜小儿子,所以才给他订个庶女,还是个比他小了足足七岁的小丫头。” 红姨娘眼里精光一闪,问:“这话一开始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四娘撅嘴说:“是卫五郎的那个师父说的。名叫药叟的那个老头儿说,谢九是他徒儿的新妇。爹爹对他尊敬得很呢,专门辟了一个院子给卫五郎和他居住。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古怪人,又老又瘦又小,没个正形,半点都不像世外高人。” 红姨娘注意到了四娘提起卫五郎时的神情,扳着女儿的脸看了两眼,叹气道:“苡儿,你可是看中那卫五郎君了?” “我才没有!”四娘涨红脸否认,跺脚道:“姨娘,我在与你说爹爹偏心,你这是说什么?” “傻苡儿,姨娘十月怀胎生的你。你便是撅个尾巴,姨娘也能知道你是要吃还是要拉了,在姨娘跟前有什么好掩饰的。看中别人家的郎君又不是罪,姨娘是高兴,我们苡儿也长大喽,知道动凡心喽。”红姨娘揉着四娘笑。 四娘又气又羞,在生母怀里挣了两下,捂着脸嘤嘤哭了起来:“姨娘,我觉得心里好难受。你没见过他,你不知道,他长得有多好,他跟这满金陵的世家子弟都不一样。那天,在公主府的庭院里,我看着他大步走过来,他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跟那天上的星辰一样好看,他……他很好看……” 一想到这样的郎君已经成了九娘的夫郎,一想到以后他就是别人的夫郎,四娘就觉得心口闷着闷着疼,不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但她很清楚爹爹的威严,是爹爹定下的事,更改的可能性极小极小,哭了一阵,又怔怔想了一阵,她拧身扑在红姨娘怀里,放声大哭。 “哭什么!哭能给你好处么?记着姨娘的话,没有好处的事不要做,你要哭也要寻个好时候,在你爹爹跟前哭,让他怜惜你,这才有用呢。” 红姨娘拿了张帕子细细给女儿擦了脸,又把她按在膝上,取梳子细细地给她篦发,轻轻地说道:“你姨娘这一辈子呢,别的不会,男人的事是最清楚的。我看着呀,这头婚事倒像是那卫五郎自己的意思。” 四娘抬起头,吸着鼻子问:“姨娘你是什么意思?” 红姨娘说:“你想呀,那卫弼公家与我们丞公家是一样的尊贵,如何能薄待了家里的孩子。他们家前头的郎君年纪都大了,早成婚了吧?” “他们家嫡长子好像已经三十多岁了。”四娘对别人家的情况还是很清楚的。 “那不就是了。这天下当父母的都一个样,前头的孩子大了,已经都飞出家了的时候,自然就会多偏心些后头的。孩子还小着,日日在跟前看着,不可能不疼的。别说卫五郎还与前面的哥哥差了好些岁。姨娘估摸着呢,卫五郎在家里应是说一不二的,必是他想要取九娘,弼公夫妻才与他定了九娘。若让弼公夫妻来选小儿新妇,必是往高了聘,聘那王家嫡女也不是不可能的。” 四娘呆了片刻,越发哭起来,捶着红姨娘的腿说:“姨娘,我都这样难过了,你还要往我心口插刀子。你告诉我这个作甚么?就是卫五自己选的九娘,他怎看得上——”她说不出话,难过之极。 红姨娘轻飘飘地抽四娘一下,恼道:“话也不听完,哭什么?姨娘还道你是个聪明孩儿,没成想这么蠢笨。九娘才几岁,干巴巴的一个小丫头,有什么看头。你比她漂亮、比她活泼、比她文采好,样样都比她好,你俩站在一块儿,谁看得见她?越发婚约还未文定,这些日子你也多多去探探九娘罢了。” 四娘呆了一阵,抹干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霍霍 没有了,明天见   ☆、第52章 各方探病 52 虽然药叟开方子的时候说了,药汤是华苓饭后看着胃口喝几口就可以的,但辛嬷嬷等人不敢放心,连着三顿的药汤都劝着华苓喝光了,又是饭后喝的药,硬是撑的她足足一个时辰伸不直腰。 不过她底子是确实好,喝了几顿药,饱饱地睡了一晚上,到第二天清晨醒来,已经感觉手脚力气都回来了。 在欣喜的金瓯金瓶服侍下用了早食,正好到了芍园十日一休的日子,没有功课可做,起得晚,也去不成校场习骑射了,华苓便在竹园铺了青石板的庭院里扎马步,松松筋骨,出了点汗。 小丫头们给辛嬷嬷搬了个椅子坐在旁边看,给华苓备着擦汗的布巾、蜜水等物。辛嬷嬷看着华苓有板有眼地扎马步,稀罕得很,乐滋滋地说:“我们九娘子做甚么都有模有样的,天分是极好的。嬷嬷听大厨房的张嬷嬷说过,校场里教骑射的柳教授可喜欢我们九娘子了。” 华苓好笑,虽然觉得锻炼的时候旁边有人呱噪不太习惯,但是如果是辛嬷嬷的话,听辛嬷嬷罗嗦一下的耐心还是有的。毕竟爹爹管得严,每日里都有许多功课,每日睁开眼到闭上眼的时间大半不是在芍园就是在前院校场,算下来,从小就养着她的辛嬷嬷,现在反而是在她跟前时间最少的人。 碧浦和碧微立在辛嬷嬷旁边,碧微听了便问:“嬷嬷,你如何知道张嬷嬷知道柳教授喜欢我们九娘子呢?”神色好奇又懵懂。 这话问得绕口,碧浦和辛嬷嬷都笑了起来。辛嬷嬷觉得十分得意,摆摆手说:“这你就不晓得了吧,我本家叔伯堂兄弟的儿媳的表兄弟和张嬷嬷家的远方侄女儿结了亲,论起来,我和张嬷嬷可是亲戚呢。亲戚自然要比别个要好些,我与张嬷嬷十分说得上话。她是每日里要往前院校场送饭食的,便听了柳教授说的话,又告诉了我。所以我才晓得。” “嬷嬷再说一遍,我还不曾听清,嬷嬷和张嬷嬷是什么亲戚来?”碧微憨呼呼的问。 碧浦口齿清楚地说:“辛嬷嬷是说,她本家叔伯堂兄弟的儿媳的表兄弟和张嬷嬷家的远房侄女儿结了亲。” “哦,明白了。”碧微两眼晕晕的点头。 华苓噗哧一笑,一个马步姿势聚集起来的气势立时散了,也只得松松筋骨站起来,一瞪旁边这些个罗嗦鬼:“就你们话儿多,害我气势都散了。” 碧浦和碧微赶紧垂头认错:“九娘子,婢子错了。”但垂着头也是悄悄互相递着视线,你来我往的偷着笑,就这点小事九娘子又怎么会惩罚她们。 辛嬷嬷也瞪两个小丫头一眼,立刻上来拿着布巾给华苓擦汗:“嬷嬷就说呢,九娘子待我们竹园这些个小丫头还是太和软了些,必要的时候还是要罚一罚她们才好,不然小丫头们都被九娘子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出去了还是这般莽莽撞撞的话,要被娘子们责备的。” 华苓微微一笑,这点她其实不担心。金瓯金瓶两个调.教新人的手段很不一般,从她们手底下出来的都是很知进退的人,金箩几个就是明证。但偶尔敲打一下小婢子们也是很有趣的事,她说:“知错不知错的其实关系也不如何大,我早说了,在竹园里你们爱撒蹄子跑都可以的,但是出去了要是做错了事儿,被爹爹、太太揪着打呢,我可未必会给你们求情。” 心情十分欢快的碧浦和碧微立刻就是一凛,捡起了欢快的神情,认真地说:“婢子晓得了,出去绝不会给我们竹园丢了脸面呢。” 两张小脸蛋严肃地板起来看着她,华苓差点没掌住笑出来。她忽然觉得,似乎偶尔病一回、窝在园子里偷偷懒的感觉也很好,大概只有这段时间,没有任何人回来催她学这个学那个的了。明明是刚大病一场,却有种莫名的窃喜呢。 说笑着的时候,碧喧从竹园门口那边跑过来禀告:“九娘子,药叟和卫五郎君来了,就到门口了。” “啊,卫五和他师父来了。”身上只是在中衣外随便加了一层,不是很庄重的见客的装扮,华苓赶紧让辛嬷嬷领着小丫鬟们去迎接,自己先回了卧房换衣服。 换了一身浅粉色的襦裙出来,药叟和卫羿已经被辛嬷嬷迎到正厅了,药叟也不客气,坐了上首的长塌,拿着金瓶呈上来的糕点茶水就吃,生冷不忌。辛嬷嬷在下首陪坐了半个椅子。 卫羿四平八稳地坐在辛嬷嬷对面,今天他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圆领袍,依然眉飞入鬓、目如鹰隼,有种凌厉气势,小丫头们基本上都不敢直视他。 华苓赶紧走上去,精精神神地朝药叟一福身,浅笑道:“问药叟安。劳你来瞧我了,我今日身子已经好多啦,还能扎马步呢。”又朝卫羿福一福身,朝他粲然一笑。 小娘子又精神了起来,穿着浅粉色的襦裙,白生生的小脸,笑容粲然,不知有多可人意儿。未曾完全放下的心这才完全回落,卫羿眼神微柔,站起身回了半礼。 药叟一对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往华苓一看,见她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神气挺足的,就有些满意,招手笑道:“礼数就不必了,我也不爱讲究那些。且过来让我切一切脉罢。” “是,药叟。”华苓赶紧过去,药叟动作极随意,也不讲究切脉时要的什么摆设,按着华苓的腕脉凝神片刻,眼里却带上了些许沉思神色。 “恢复得不错,稍后我再改一改药方,随意吃几日也就罢了。” 华苓安静地站在药叟跟前,发现老人家看她的表情变得深沉了起来,不由有些忐忑,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猜想,难道药叟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难以医治的隐疾? 她心里一忐忑,面上就带了些出来,药叟眼睛往她面上一转,乐了起来:“小丫头看着倒是个活泼的,为何却生了一场因心思郁结而起的病?” 卫羿拢起长眉,深深看了华苓一眼。阿九这样小,有甚至于心思郁结的?难道丞公府中有人欺负于她? 华苓狠狠一惊,连呼吸都惊得停了一拍。她毕竟不是完全的小孩子,原本就比其他同年龄的孩子心思要深。但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么突然的情况下,被别人点出了自己的这一面。她只觉得自己是迷迷糊糊大病一场而已,药叟竟这样犀利,能看出她是因为心境不好而生的病?世上真的有这样神乎其神的医术么? 她咬了咬嘴唇,抬眸去看药叟。这位老人家总是笑呵呵的,但原本就长得尖嘴猴腮,老了越发背都挺不太直了,跟‘面目端正’四个字离得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加上常年行走各地,风吹雨打的,越发显得人干瘪苍老。但是他的一双小眼睛却格外有神,透着年深日久积累下来的厚重阅历感,好似什么障蔽到了他跟前,都会被一眼看穿。 给过华苓这种感觉的只有丞公爹、卫弼公等寥寥两三个人而已,她已经立刻明白了,在药叟跟前要遮掩点什么是很难的,还不如坦坦白白,老人家问什么就回什么的好。 她便端正了面色,垂头应道:“药叟明察秋毫,我前几日心情不好,夜里睡不好。许是如此便病了。” “坐下罢,这般严肃作甚么,我又不是要责备于你。”药叟呵呵笑,指点道:“我之所以如此判断,却是因为你的病征。你当时高热不退,确实是外来风邪引动了体内的燥热之气,互相辅佐之下,俱都是越烧越旺的光景。前面数位同行开的方子我都看过了,都是照此病症下的药,若是只有此病因,当早就见效了。用了却不对症,定然还有其他诱因。虽然你年纪小,但心思翳闷并非不可能之事,人心里若有想不通之事,便易升起不平之意,若是意不平了,便易生心火。此心火郁结不去,便勾的偶然外来的风邪愈燃愈盛,缠绵五脏六腑不去。此时便应用猛药、重药摧散外邪,再徐徐图以修养,前面几位同行却无有拼力一搏之勇,几回药方都使的温和,如何有用?” 药叟这一番抽丝剥茧说来,条理分明,便是没有读过什么书的辛嬷嬷听懂了大半,当下不由往华苓看去。看见华苓神色怔怔,辛嬷嬷当下就难过又焦虑了起来,若不是她没有照顾好九娘子,九娘子如何会因为心情不好而大病一场呢。 药叟慢慢喝了口茶,让华苓慢慢思索他的话。他的表情是平淡的,带着一丁点的、极少极少的温和,和怜悯之意。 华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想,就算此刻药叟告诉她,他知道她保存在心里最深最深的地方的秘密,她也不会觉得奇怪的——所谓世间之事,无奇不有,以药叟经年人生沉淀积累下来的阅历和智慧,说不定早就见过了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与她有相似来历的人。 这样一想,她却奇异地又觉得坦然了下来,她如今会站在这里又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要焦虑呢。 感觉到了一道专注的视线,华苓回过神来,发现那是来自于卫五的目光。卫五的脸色沉凝,牢牢地看着她问:“阿九为何心中不愉?” 唇角先于意识勾了起来,华苓忍不住浅笑。虽然卫五的话听起来几乎是在质问于她,但华苓知道他的直接。他只是在询问而已,只要她把解决不了的事摆到他面前,他便会替她解决。 卫五啊,真正是把她看作妻子,看作亲人,所以愿意为她做许多事,根本不会像其他人那般,付出之前考虑能得到什么。 两个人之间,没有爱情,先有了亲情,好像也不错呢。 对她好的人有那么多,实在是没有必要纠缠在一些虚无缥缈、乱七八糟的事上面了。 自己给自己想明白了,华苓轻快地笑了起来:“那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了,现在我不想了,现在并无不愉,卫五哥哥放心吧。”又坦然地朝药叟笑:“药叟你老人家当真厉害得紧,这番病理解析得十分清楚,华苓听明白啦。往后我会好好注意的,人的一辈子可短可短了,总要活得开开心心的才好。” “正是如此,心中存有翳闷,绝非长生久视之道。但我还不曾说出口,你就晓得我要说什么了?”药叟眼露笑意,却一瞪眼:“不听医嘱、自把自为的小娘子我可不喜!” 华苓抬起下巴,骄傲的说:“那有什么,你不喜,自有人喜。” “谁喜你了,我倒是看走眼了,小娘子怎地是个如此骄娇的性子。”药叟继续瞪眼。 “在此竹园之中的人个个都心喜于我,就算我是娇骄也心喜。”华苓从几案上的糕点碟子里拈起一小块马蹄糕送入嘴里,甜滋滋的、凉沁沁的,金瓶姐姐的手艺一如既往的细腻,吃着就能叫人有些幸福的感觉。 辛嬷嬷忙不迭点头为华苓助阵道:“没错的,没错的,嬷嬷可欢喜九娘子了呢。九娘子心善得很,待谁都好的。” 在旁边侍候茶水的碧浦碧微也是连连点头。 华苓弯起眼睛,又贪心地往嘴里塞了一块马蹄糕,两颊被食物塞得鼓鼓的,嚼得十分艰难而且没有世家贵女的形象,若是被芍园教礼课的郑教授看见了,肯定是竹板子抽手心的下场。 药叟瞪了华苓几眼,忽然地就笑了,分外满意地指着华苓朝卫羿道:“徒儿,你的新妇儿当真有意思,为师教了你五年,第一回觉得你也是还有点眼光。这样有趣的小新妇儿,就该快快娶进门来孝敬为师。” 卫羿道:“阿九还太小,须得等到十五岁。” 华苓差点就脸红了,这两师徒是怎么回事,在她一个小娘子面前说娶不娶的话也没有点顾忌么!她恶狠狠地瞪完卫羿瞪药叟,却不敢接话。要是她接话,岂不是就变成了三个人一起讨论她该什么时候嫁出去的问题,这话要传出去的话,她的脸还要不要了! “这倒是个大问题。”药叟笑眯眯地摸着下巴看羞恼的谢九,越发觉得她讨人喜欢。 他如何看不出这厅堂中侍候的嬷嬷丫鬟们说的是诚心话儿,包括他这个木讷寡言、就等着把人娶回家的徒儿卫羿,包括他自己这个半截身子埋进了土里的老头儿,可不是各个都欢喜着谢九?方才那一句“竹园里各个都心喜于她”,听着又狂妄又天真,但还真不是虚话。 真没想到,在这高得吓死人的丞公府门第里面,竟有这么个有意思的小人精子在。心眼儿是有的,但心气不歪,骄傲却又接地气。药叟看华苓是越看越顺眼,动了心要教她些东西,摸着下巴,特别含蓄地说道:“谢九,你可知我是这天下医术最高的医者之一,生死人、肉白骨,不过几副药的事。” 华苓懵懵懂懂地点头:“嗯,我知道。” 当了药叟的弟子十来年了,卫羿如何听不出药叟的意思。他皱起了长眉,师父行走各地,时常餐风露宿,饥饱不知,怎能叫粉团团的谢九跟着过那种日子?他果断地道:“师父,不可如此。” 药叟一横眼:“有何不可。我是你师父,你乖乖听着便是了。”卫羿沉下脸,抿紧嘴唇。 药叟还待再说,小丫鬟碧喧进来,小声在华苓身边禀告:“九娘子,娘子们来探你呢。婢子将娘子们引到偏厅了。” 知道药叟和卫羿还在,碧喧很有眼色地没有直接把娘子们领进来。虽说原本药叟年纪如此大,实在无须当成外客来避开,卫羿也是亲近的人家,但谁知道主人希不希望和药叟在说的话被旁听呢。 华苓眨眨眼,站起身来。“药叟,我姐姐们来探我呢。我引她们来拜见你好不好?姐姐们久闻药叟大名,都对你十分敬慕的呢。”说着华苓想起来,药叟医术这么高,主母牟氏知道他来了家中,肯定要请去给三郎七娘切个脉,开个养身方子的,也不知药叟去过了没,现在当着面却不好问了。——那是主母该操的心,她要是张罗着给兄姐请大夫什么的,让牟氏知道了,说不得又是一阵恼呢。 常年习武的人都是耳聪目明的,药叟早听到了小丫鬟小声说的话,呵呵一笑:“便请进来吧,见一见有何不可。” 于是华苓赶紧去偏厅把几个姐姐都引了过来,除了七娘外都在。 既然是来探望生病的华苓,二娘几个都穿的比较素净,四娘着一身桃花粉色的绣花襦裙,头发梳成双髻,点缀着镶红宝石头面,立刻就显得特别引人注目。 华苓还发现四娘大概上了点妆,脸白白的。转身领着姐姐们进正厅的时候就忍不住笑,哎,这叫……女为悦己者容? 二娘几个鱼贯向药叟行了礼,格外好奇地多看了四平八稳坐在一边的卫羿几眼。其实或多或少,娘子们心里都是有些酸酸的——爹爹还没为她们定亲呢,就为最小的小九定了亲事,还是定给了卫弼公家的五子。身为丞公府的庶女,嫁给卫家嫡子绝对是高嫁了,说出去大家都会十分羡慕的。虽然卫家子弟几乎没有常驻金陵的在,全都要轮番驻守边疆,边疆的生活条件一定很艰苦,但还毕竟是四公之一的家族呀! 娘子们对这件事其中的□□关心得很,但药叟和卫五都在,也不可能问这些,都是七嘴八舌地关心起华苓,反正问题总有机会知道答案的。看华苓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二娘三娘便带着五娘六娘起身告退,利落得很。她们是来探望人,却也很懂得分寸的。 四娘和八娘硬是留了下来,拉着华苓说了些芍园教授们的嘱咐,无非是华苓缺席的这几日教授们让做什么功课之类的话。四娘是一样一样功课给华苓数着,她的一双桃花眼盈盈如水,话语轻盈,时不时便轻笑一声,银铃般悦耳。 说无可说了,四娘眼波流转,笑着向卫羿搭话:“卫五哥哥如今也随药叟居住在前院呢?不是我说大话,我们府中秀美的景致不少,药叟和卫五哥哥既来了,定是要好好赏玩一番的才好。若是少个引路、介绍的人呢,我和妹妹们都是得用的。” 卫羿点点头,没有说话。 四娘有些失望,卫羿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热情。但她很快又觉得这才是正常的,卫羿不就是一直都是这副寡言少语的样子么,姨娘说得对,这样才好,这样寡言少语的人总是更喜欢性子外向、美丽引人注目的女子。 八娘仔细看了看卫羿,离座跑到华苓身边,小声问她:“九娘,九娘,我们都听说了呢,听说卫五哥哥与你是定了亲事的呢,这到底是真是假呀?” “……亲事还没有订呢。”华苓只能这么说。 华苓鼓着脸颊看药叟一眼,这话最开始就是这个不着调的老人家说出来的,要是他没说呢,现在她要少多少事?不过即使药叟现在不说,下个月也是要面对这件事的,其实差别也不大就是了。 药叟乐呵呵地喝着茶、吃着金瓶做的味道上佳的糕点,一双有神的小眼睛已经将几个年轻孩子的举止神态尽收眼底,颇有种以各人的表情下糕点,看得也吃得津津有味的意思。 八娘撅着嘴,拉着华苓的手说:“爹爹怎么总是对你特别好,怎地这么偏心呀,总是给你好东西。” 四娘发现药叟和卫羿都听见了八娘的酸话,颇觉丢脸,羞恼地轻喝:“八娘,你说什么呢。” “我什么都没说。”八娘一撇嘴,回到椅子上坐下,闷闷地喝了口茶。其实她并不觉得卫五郎是多么好的成婚对象,长得这般黑不说,还不说话,哪里比得上曾经见过的诸清延诸大郎呢。四娘简直瞎了眼,姨娘居然还叫她来帮着四娘些! 华苓也觉得很恼,自己家的姐妹不上道,让客人知道她们面和心不和,是几个意思? 这两方客人,总要有一方赶紧走掉才好。 不过她还没想好怎么说,卫羿就沉着脸站了起来:“阿九,我和师父就此告辞。”斩钉截铁地直接帮师父作了主,直接大步走出了厅堂外,等待药叟。 他心里有点不悦。今天跟着师父来竹园,原本还想要单独与谢九说几句话。但先是师父罗哩罗嗦地说了一长篇,末了居然还有将谢九带去受苦的意思不说,又是这一群呱噪女子来了,东扯西扯,说的净是无用之言,根本没有聆听的必要。 这世上的女子似乎都是些肚子里装了一箩筐废话的存在。 当然,除了谢九。真正有杀伤力的存在,是从来不会浪费时间在言语上的。 徒儿都不耐烦地走了,师父也不好留了。药叟呵呵笑,倒也没再提自己‘医术特别好’的含蓄的话题,只是指着桌上已经被吃空的糕点碟子说:“这糕点不错,装些予我回去食。许久不曾食过味道这般好的糕点了。”一点客气都没有。 药叟虽然换了身比较新的道袍,但只是棉布的,依然比丞公府中常穿丝绸的执事们还不如些,更不要说他自己拿木簪挽的、乱糟糟的一个道髻子,一脸风霜皱纹。八娘看了药叟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一听这老头儿还要打包多多的点心回去,眼底立刻有些看不起的意思。 药叟只是呵呵笑,把茶碗里的茶水都喝净了。 华苓对药叟的脾性也有些了解了,这就是个睿智、直爽而且豁达的老头子,多年行走民间的经历让他跟世家里生活的人比起来,显得特别不拘小节。 “药叟稍等,今日厨下作了不少呢,我这边令人去装。”华苓笑着说,又顺便礼节性地问四娘和八娘:“四姐、八姐可要糕点?金瓶的手艺也还能尝一尝的。” 卫羿已经大步到外面去了,四娘哪里还有心思留在厅堂里跟华苓说话,摇头道:“多谢九娘,但我那里也有许多糕点,你留着慢慢用吧。我看你面色还有些苍白,还需好好休息,我和八娘也不扰着你啦……” 华苓便不再说,前后脚把药叟、卫羿和四八送走,回头就扑到软床上,朝金瓯嘟囔:“金瓯姐姐,发现有人要撬你的墙角的话,怎么办?” 金瓯抿着嘴笑:“九娘子,先发制人,后发受制于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本文最近是早上10点更新   ☆、第53章 两家母女 53 晚山茶也快要开尽了。午后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庭院里的几盆山茶枝叶青翠欲滴,最后几朵盛放的茶花娇滴滴地掩在叶丛里。 七娘立在廊边,双手拢在宽袖中。她身上着一身鹅黄色的绫纱襦裙,越发显得娇弱,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颊上,巴掌印子已经基本消失了。 燕草侍立在七娘身后,想起早些时候太太曾派人来传话,轻声提醒七娘道:“七娘子,太太说了让你午后就到致远堂去呢。今日是休学日,三郎君也在家中,太太说,正好请药叟来为你和三郎君诊一诊脉,开个养身补元的方子。” 七娘恍若未闻,在燕草忍不住第二次开口之前,她笑了笑,应道:“太太疼我呢,自然是要去的。”却依然看着庭院里的茶花,没有挪动身子的意思。 但七娘应了话,燕草便松了一口气。毕竟七娘子这几日半步不肯出茶园,也没有像往常那般,即使不是每天都去见太太,也会派个侍婢过去问安。侍婢们都知道,七娘子心里对太太还是有着气的。太太也是太狠心了,竟刮了七娘子那样大的一个耳刮子——明明从小最疼七娘子的就是太太,便是七娘子少吃了一口饭都要心疼的,为什么那时候竟下得了这般狠的手呢。 但太太心里应是后悔了吧,虽然不曾过来,这两天里派平嬷嬷和大寒来茶园看了七娘好几次,送来了好些好东西。太太和七娘子总是亲母女,哪有生不完的气。 这般想着,燕草小心地劝道:“七娘子,太太对你好着呢。早上太太派大寒姐姐送过来的那一匹单丝碧螺锦,听说可是太太压箱底的好东西,当年太太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价值千金,一直舍不得用,如今却命人取来予七娘子了。” 碧丝捧着洗好的笔砚等物从偏房走回来,听见了燕草的话,看到七娘子淡淡的不为所动的表情,也轻声笑道:“七娘子,那锦缎在阳光下看、在屋子里、在灯光里看,竟都是不一样的光彩,稀罕得很呢。如今天气渐热了,锦缎厚了些,婢子想着,到入秋就可以拿出来裁了,给七娘子做一身裙子,定然是极好的。” 燕草碧丝,与年纪更大些的和风细雨一样,都是太太亲自挑给她的侍婢,当然也会向着太太的。七娘转过身看着两个侍婢,笑容淡淡地:“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我如今不气了。太太疼我,我如何不知。走罢,若是迟到了,让药叟等也不好。” 燕草碧丝赶紧回房取了件薄披风,随七娘去致远堂。 七娘到致远堂的时候,药叟也是刚刚被牟氏请入座上饮茶,三郎陪坐。这回药叟的徒弟卫羿却并没有随着师父过来。 看到女儿面色有些苍白,脸上若是仔细看也还有些许隐约的红色,牟氏先是有些心疼,那一掌打下去,她当时其实就悔得很了。但心疼之后她依然有些不悦,这几日七娘竟都不来问安,连派个人来问一句母亲的好都不曾,难道母亲失手打的一掌就能把之前对她许多年的好都抵消了? 况且她为人母亲的,又哪里有错,便是打了孩儿,也是为着孩儿不作好而已,若是七娘乖乖听话,她又怎会气得动手。 于是牟氏待七娘也并不是十分和软,只是令她上前来向药叟问好。 七娘浅笑着问过药叟的安,便和三郎一人坐了下首的一边。两兄妹都是相对安静的性子,一左一右对坐,举止仪态都是赏心悦目的,极为相似的秀气面容、眉间点着的朱砂点相映成趣。 药叟一双精亮的小眼朝两兄妹看了看,合掌而笑,赞道:“太太养的一双好儿女,我看着都是长了玲珑七窍心肝儿的,人物精采。” 没有什么比精心教养的儿女得到贵客称赞更能让牟氏开心的了,她满口都是笑,连忙回道:“药叟过誉了,这两个小调皮鬼儿那里当得起你这般好称赞。”又殷勤地指着桌案上精心调制的几色糕点说道:“药叟,这几色糕点都是我命厨下精心制作的,听闻药叟爱食糕点,且试一试罢。若是吃着好了,便令厨下每日制了送过去。” “甚好,甚好。”药叟笑呵呵地应着,却只是随便吃了两块糕点,茶水也没有多喝几口,听牟氏说了一通“感谢他老人家拨冗前来府中,为儿女们的身体多操心了云云”的话,立时就开口转入了正题,让人摆开诊脉的东西,给三郎和七娘诊脉开方。 药叟先是看的三郎,按着三郎的腕脉足有半刻钟,药叟的神情十分严肃起来,微微阖上了眼睛沉思。 看到药叟如此表情,牟氏的心提起了一半,生怕这位生性闲云野鹤、但医术分外高明的医者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却又不敢贸然开口打扰。 终于药叟睁开眼睛,深深看了三郎一眼,又看七娘一眼,叹道:“怎地你们家的小孩子,是一个比一个的心思深。原本就有些打娘胎里带来的弱症,若要身强体健,少思虑、常开口笑才是正理。” 牟氏默默念着‘心思深’这几个字,看着一双儿女,只是忧虑地叹气,她也不知,她这两个精心养着的孩子,是什么时候从娇骄活泼成了现在的样子,一个比一个能沉得住气,话是越来越少了。也只得小心地问药叟:“药叟,你看我儿的身子骨如何?平素也是十天半月便请金陵城中的良医来诊脉,也时时给他吃着养身方子的。”说着就把近期三郎吃过的方子都取了出来给药叟参考。 药叟颔首,把三郎的养身方子都翻了翻。 三郎沉静地坐着,听着药叟的话,白玉般的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给人的感觉,竟有些像一尊供在佛龛里的玉佛,没有多少人气。相比起同胞哥哥来,七娘倒还是活泼些的,脸上一直有着礼貌的浅笑。 药叟却也不就给三郎开方子,反倒向七娘招手道:“你且过来,我瞧一瞧。” 七娘便和三郎换了位置,让药叟诊了脉,又一样看过面色、舌苔、手心等处。 药叟看着这一对孩子,眼底有极淡的惋惜之色。看面相就是聪明颖慧的孩子,却都有早夭之相。这女孩儿还要好些,元气略强,好好保养,许是能活到四五十岁,这男孩儿生就了一副强性子,又常多思虑,这元气虚弱的身子骨就很难经得起两头消耗了,药叟医治过的病人何止万数,以他的估算,这男孩儿如此下去的话,定然活不过十五岁。 人要长命百岁,并非有一个好医者在一旁时时看顾就足够的,若是他自己都不在意养身保命,那么任凭他吃多好的药,命格都长不了。 药叟很快地,给两个孩子都开了一张无功无过的养身方子,牟氏看在眼里,却发现他用的药材都是些普通常见的药材,价贱得很,当下笑容就有些淡了下来,心中疑虑,这老医者难道并不想费功夫,还是名不副实而已,怎地竟开了这样一张平民百姓家才用的药方,要知道,前面那些个良医所开的方子,里面配的药都是往贵的、珍稀的方向靠着,一帖药抓下来,所费从来没有少于五十两银子的时候。 牟氏于是笑着道:“药叟,虽然这养身方子是要时常吃,消耗量甚大,但用上些难得药材却也不碍事的。” “呵呵,不碍事,不碍事,方子见效便可,药材贵贱如何,并非大事。”药叟呵呵笑,他是何等人物,看见牟氏的表情便知道这位当家太太的心思,却也不点破,给两个孩子说了些平日里起居饮食的注意要点,也还是多笑少思多动那一套,很快便起身告辞。 送走了药叟,牟氏拿着药方,皱着眉道:“这药叟……照我看竟是名过其实的。说不得是平日里给平民百姓诊脉、开方多了,如今开方子却也不敢用好药材了,这样两张方子,却叫我如何敢给三郎七娘用?” 七娘和三郎对视一眼,三郎起身道:“娘,我回去作功课。”说完也不等牟氏叮嘱什么,径直起身去了。 七娘安静地垂下眼坐在原处,她看得见三郎眼里的厌烦。 平嬷嬷也拿着两张方子看了看,咂舌道:“这……茯苓、陈皮、芡实这些个,太太,这些个就是药铺里每日卖得最多的药材,谁家都用的。三郎君和七娘子近来用的方子里,可是有一味珍稀的天山雪莲……太太,我们三郎君七娘子娇贵着呢,那药叟怎能用这种平民百姓家的药材糊弄我们……”说着看牟氏。 牟氏原本就是这个意思,听了便说:“就是如此,这两张方子还是收起来罢,给我儿还用着前面的方子就是了。”便将方子都递给大寒,令她收起来,心里对那药叟的敬重,却是一同放到一边儿去了。 大寒接过方子,犹豫了一下,却开口说道:“太太……婢子想着呢,药叟如此开方,应当有着他的道理吧?毕竟,全金陵的医者都没有治好九娘子,却是药叟来了,九娘子就药到病除了呢。” 其实大寒心里很清楚,平嬷嬷之所以这么劝着太太用以往的方子,是因为郎君和娘子的养身方子的药材,一直都是她负责的,若是府中短了哪一样,平嬷嬷只要跟牟氏说一声,就可以拿着银子出府去买。牟氏对儿女最是大方不过,从来不计较一帖方子使了多少银子,相反的,使的银子多些的话,牟氏听了心里还会更舒坦些。 平嬷嬷是太太非常信任的老人,太太平常有什么采买的小事都是交给平嬷嬷去办的,从这些进进出出里平嬷嬷也不知捞了多少银子去,又怎么会愿意太太将两个孩子的养身方子改成便宜货呢。 平嬷嬷听了就暗中狠瞪了大寒一眼。这个丫鬟自己不爱捞钱,也阻着别人的发财路不放,讨厌得紧。 “那是她生来孤拐,一般人治不了她。我看那药叟是一样的孤拐,才看得出她的病来。”一说到九娘,牟氏的表情就沉了下来,桩桩件件在这个九娘身上发生的事,都让她越发不喜。七娘和九娘处的好,慢慢的竟有些变得叛逆起来,偶尔竟不怎么听她这个亲娘的话了。 不仅如此,牟氏也早就看出来了,这个九娘还很得丞公的眼,隔三差五的就能从她爹那里得些个好东西。还不仅如此,这个九娘还十分得家里其他孩子的好感,在这个家里左右逢源。这样看下来,这个九娘果然不愧是小妇生的,心思深沉,这样小小年纪就懂得讨好人。 至于九娘和卫家子的亲事,牟氏倒是三年前就已经知晓的,心里的气早生完了。但这一回竟还是卫家子领来了良医治好了九娘的病,给牟氏的感觉,就好象一棵她本以为是分文不值的野草,忽忽儿的就开出了受人看重的好花朵一般,心里怎么都不得劲。 从头到尾,九娘身上几乎就没有一件事让牟氏心里能舒坦些儿的。这回其实也是沾了九娘的光才请来了药叟,这一点原本就让牟氏心里不舒坦,加上药叟来是来了,诊完脉竟然开出这样随便敷衍的药方,让牟氏甚至都有了些阴暗的猜测,难道九娘竟是心思深到如此地步,在药叟跟前说过什么话,才让药叟对她和她的儿女这般不上心? 这么一想,牟氏对九娘是越发不喜了,冷着脸朝大寒怒道:“那九娘是什么时候给了你好东西不成,你没事为何要给她说好话?”却是把心里的气都撒在大寒身上了。 大寒心里一冷,垂下眼轻声道:“太太,婢子服侍你九年了,婢子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吗,何曾说过谁人家的好话。”却不肯再为自己辩解什么。 牟氏冷冷地盯着大寒。这个侍婢毕竟已经跟了她许多年,最是沉默、心细、稳重、忠诚的,是她这些年身边最得用的人,也知道她很多秘密。就是一张嘴不甜,但这一点还不至于让牟氏起心换掉她。 平嬷嬷笑着一张老脸打起圆场来:“哎唷,大寒,不是我说你,你这冷性子还是略改改的好,要不是我们太太仁慈宽和,你现在可就要吃苦头了。——太太,你也知道大寒就是这么个性子,就饶了她这一回罢。” 牟氏的表情稍好了些,摆摆手:“下去罢,让小寒来侍候着。”小寒爱说爱笑,时常给牟氏说笑话解闷儿的,算是牟氏跟前平嬷嬷之外的又一个逗趣好手。 大寒垂头福一福身,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七娘慢慢收起了笑容。母亲是越来越不喜欢她跟九娘来往了。 处理了药方的事,牟氏便有了功夫注意女儿,仔细端详了一回七娘的面颊,带着心疼问:“菁儿脸上可还疼呢?” “不疼了。女儿也不气母亲的。”七娘轻轻地说,垂着视线:“母亲是为了女儿好,女儿知道的。”她的表情十分平淡,一双杏眸几无波澜。 牟氏看着女儿,忽然觉得女儿和儿子是越来越像了,都是慢慢变得沉静、少话了许多。她一愣,仔细看去,女儿娇嫩的小脸却实在是很平静,真的没有一丁点发怒的样子。“当真不气母亲了?”牟氏犹疑地问。 “七娘子,不是我说哟,太太对三郎君和七娘子照顾得是再精细也没有了,别人家听了都要赞的。”平嬷嬷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朝七娘子说道:“太太这昨夜里都还念着你的名字呢。上回的事太太也是气坏了,太太最疼七娘子,到现在心里还难受着呢,我看着,七娘子是很懂事的,早就不气太太了吧。”却是仗着自己身为牟氏陪嫁老人的身份,要在这对母女之间说和说和了。 七娘抬起头笑笑,心下在叹息,面上却是轻轻柔柔地说道:“母女哪有隔夜仇,母亲作甚么都是为了女儿好罢了,女儿本来就不该时常让母亲忧心才是。”说着站起身,朝牟氏深深一福:“母亲,女儿对不住了。” 倔强的女儿忽然想通了,牟氏也不再多想,心里高兴地很,起身拉住七娘到身边,摸着她的后颈子笑道:“知错就好,母亲也不求你什么,乖乖巧巧、听听话话的,在母亲身边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七娘还能说什么,点头应声,在脸上挂上能让大家都开心的笑容。 . 大丹皇宫,是位于金陵城中央偏北处的连绵宫殿群,处处琉璃瓦、红漆墙,其态如同一只踞北朝南、展翼欲飞的巨鸟,恢弘壮阔。 来自阴皇后所居立政殿的一道懿旨,把晏河长公主匆匆召进了宫中。 “母后~晏河想你了~母后这么急叫晏河来作甚么呢?”晏河一入立政殿就蹭在阴皇后怀里撒娇,从声音到笑容都甜滋滋的,看着就叫人欢喜。 “都成婚了如何还这般娇气。”阴皇后佯装斥责女儿,但是一点儿都压不住脸上的笑容,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会不喜欢儿女对自己撒娇歪缠呢。但她把女儿召进宫还真是有事要责问的,很快掌住了面色,肃起脸问:“母后听人说了,你与驸马相处不合?” “母后听谁说的?”晏河的表情立刻冷了下来:“我跟驸马关系好得很呢,谁敢在母后跟前嚼舌根子。” 阴皇后看了女儿一眼,叹了口气道:“晏河,从小你也是被我和你父皇骄纵得太过了,这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总归是要归入夫家的,你现下已经有赵驸马了,如何能不和他好好过日子。” 看到女儿漂亮的脸蕴满愤怒,阴皇后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晏河,母后知道你素来喜爱美丽的事物。但是其实,母后认为……赵驸马还是有颇为可观之处的……”这位接近四十岁,依然端方漂亮的皇后语塞了片刻,极力思考,竟没从赵驸马身上想到什么可赞美之处。她咳了一声,含糊了过去,干脆地说道:“既然已经成了婚,便该收起心思好好和驸马过日子,不然父皇母后都不会站在你这边,你可知晓?” 一想到要和丑成那样的赵驸马“好好过日子”,晏河就忍不住脸露厌恶。她抱着手臂,仪态高傲地转到了另一边的锦绣长塌坐下,道:“我知晓了。母后,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在你耳边说的这些话?” 阴皇后雍容地摆了摆手,挥退了偏殿的所有宫人,面色也变得有些冷了起来:“杨淑妃最近很得你父皇欢心。”宫廷里的女人要影响点什么,最容易干的就是吹皇帝的枕边风了。 “那个老女人居然还勾得住父皇么。”晏河嗤笑了一声。“她说了我什么?” 杨淑妃出身于并州大族杨氏,育有十二岁的二皇子钱眩,也是个十分美貌的女人。 “还能说什么?不外乎是你仗着宠爱胡作非为,嫁了赵驸马,居然日日叫赵驸马独守空帷,传出去有失皇家体统。”阴皇后脸色有些阴:“晏河,你老实告诉母后,你是否当真还未曾与赵驸马圆房?” 晏河连眉头都不皱:“我又不喜欢他,如何圆房。到我想生孩子的时候自然就会让他上我的床了。” “真是胡闹!”阴皇后怒了,斥道:“真真是把你宠坏了!驸马是长得不好看,但与他睡在一张床上又碍着你许多么,灯火一熄,哪个不一样?你好歹跟他圆了房,维持着面子情分也是好的,但凡你肯多花一点点心思,外面的人就抓不住你的小把柄子。你可知道,你父皇耳根子软,我看着他的意思,竟是要将你的工坊拿走,给不知谁人去经营了。” “父皇当真这么说?”晏河面色阴冷起来:“工坊是我一砖一瓦建起来的,所有的工人、厂房、设备、技术都是在我的指导之下弄起来的,这是我的东西,谁敢抢!父皇是老糊涂了么!” “你父皇是老了,但还未糊涂。”宫室里并无第三个人,阴皇后拉着女儿的手沉沉叹了一口气:“阿昭十八岁,也该大婚了。大婚之后,对你父皇来说,阿昭也许……就不仅仅是储君了。” ——也许还是会跟父皇争皇位的人。 晏河听出了母亲语中未尽之意,心中一凛。对任何大权在握的君主来说,屁股下面的位置被觊觎都是不可容忍的事,即使那是他即将长大、变得更有力量的儿子,曾经十分宠爱的儿子。 “所以,父皇大概也不想看到我手上拥有太多东西,因为我肯定会站在阿昭这一边。” “就是如此。晏河,母后的乖女儿,你做事的时候要多为你弟弟想一想。不要一直站在风口浪尖,叫别人有机会抓住你的小辫子,往你后心射箭。”阴皇后握着女儿的手叮嘱:“就算不喜赵驸马,你也要做出个过得去的样子来,不要叫他寒了心。这门亲是母后为你千挑万选回来的,这家人是适合你的。他们制不住你,他们依赖于我们家,也会成为我们家不错的助力。你性子强,外向,手上还有很多资源,只要你一直这样下去,你弟弟日后……也不会有阻碍。” 午后,偏殿半明半暗的光影之中,美丽而雍容的中年美妇轻轻说着,她的神情几乎是尖锐的,就好象有一头带着利齿的巨兽从那副美丽的躯壳中伸出了利爪尖牙。 晏河轻轻点了点头。 两母女说了一阵闲话,就说到了太子的正妃人选上。阴皇后问:“阿昭这阵子忽然处理了他身边的女人,可是你的主意?” “嗯。他想取王相公家的王霏。”晏河笑着问:“我便与他说,真想要的话,就要拿出诚意来。母后,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若是太子取了王相公家的嫡女,帝位自然是不可能旁落别家的了,王家便是为了女儿,也会全力支持他。 阴皇后眼里闪过光彩,但末了只是轻轻摇头:“我们阿昭自然是最好的,只是辅弼相丞四公家,嫡支的嫡女向来不会嫁入皇家,这已是惯例。从祖皇帝一朝开始便是如此。母后已经看好了,宣州秦氏、陇州李氏这一代的嫡女都是好的,现在只看阿昭更喜欢哪一个了。” 晏河:“母后,晏河要告诉你,这世上没有做不到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没有了 明天见 嗯这两天的评论看得略有丁点心塞的时候就被治愈了 渣作者发现留评的妹子们很喜欢说 加油~ 虽然不晓得为什么要说加油,但是看了还是很高兴哒 ^0^   ☆、第54章 工坊易主 54 晏河长公主转出立政殿,慢慢步下立政殿前的白玉阶,一双美眸渐渐带上了冰冷的神色。 赵明良!圆房! 新婚之夜她和赵明良未圆房,乃是拿臂间血遮掩了过去,这一件事,原本就是只有两个人知道的事。公主府的人都是她的心腹,即使心里有些猜测,也绝不会将此事外传。皇宫内外就是两个世界,如果没有人把这一点传到了杨淑妃耳边,那个女人又如何能够揪着这一点在父皇耳边说话? 要说这件事里没有赵明良的手笔,母猪也能上树了! “涟姐。幸好你还未出宫。”太子身后跟着两名着土黄袍的寺人,匆匆从东宫过来,看到晏河冰冷的神色,微诧道:“不是刚同母后叙了话么,为何如此不快。” 晏河瞧他一眼,冷道:“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太子无奈地苦笑:“阿姐,惹你不快的又不是我,怎能朝我撒气。”眸光一转,他问:“这么说,这回宫里传开的,说你和驸马夫妻不和的事,是真的?” “连你都知晓,可见杨淑妃实在也花了不少心思。”晏河冷笑:“我看我出宫建府之后,想来也没有多少人记得我是谁了!” 跟在晏河身后的钱卯被主人话语中的冷气吓得缩了缩脖子。以往长公主还在宫中的时候,在圣上跟前便是千宠万宠的,有一回,圣上甚至因为长公主爱红衣,下令宫妃们不可以着与长公主所着的相似衣裙,不能越过她去,盛宠至此。其他皇子、公主们和那些个妃嫔们,在皇后殿下、长公主殿下和太子殿下跟前个个都如鹌鹑一般,从来都只有笑的,如今那杨淑妃却居然敢在圣上跟前上长公主的眼药了! ——这是打量着,长公主出宫建府之后,在圣上跟前走动得少了,说不上话了呢!若是长公主这回不反击,这些个起子小人定然会变本加厉地折腾,说不得后面会害得长公主连在宫中站的地方都没有了! 太子仔细看了看他这个骄傲的长姐,摇头挥退宫人们,这才轻声道:“涟姐,这回我却也不太赞同你。婚礼都成了,你便与他睡一晚又如何?即便往后绝不令他近身都好,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连第一夜都不肯叫他近身,也不怪父皇这回不肯偏袒你。传出去的话,谁都要说你跋扈的。” 晏河咬着牙,心里已经对赵明良和杨淑妃恼到极点。“赵明良!我真不想相信,他竟没脸没皮到这样的程度。沾不了妻子的身是很光荣的事?他竟敢拿出来说,这是不想跟我过下去了!” “也不见你曾想与他过下去。”太子笑道,见晏河已经有怒得爆发的迹象,连忙说道:“那你准备如何?父皇还未下朝,朝后也许要召你去问话,你准备如何答他?” “说几句也就是了,父皇一向疼我,难道还能罚我不成。工坊还在我手上,许多东西没了我不行的,父皇不会看不清这一点。”晏河不怎么在乎地说,然后转了话题,看着太子道:“母后说,你把你那些漂亮宫人子都遣走了。” “都是按你说的做的。”太子眼神灼热:“阿姐,阿姐,你答应过要帮我的。连母后都不看好我能娶王霏,她已经在为我物色其他家的妃子了。只有你能帮我!” 晏河胸有成竹地眯了眯眼睛:“不要急,要有耐心。我已经有了腹案,等我再细细准备一番,就可以出手。你当不知道就行了。” 两姐弟说话间,一个脊背微弯、面白无须的中年寺人从皇帝起居的甘露殿那侧快步行了过来,他手持象牙柄的拂尘,着一身紫色的圆领袍子,气度颇为雍和,和他身后的两个着土黄色袍服的寺人相比,倒更像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这是泽帝跟前最受重用的张乐泉太监,总掌内廷十二监事宜,追随在泽帝前后已经有三十多年时间,得泽帝赐穿紫服。便是晏河、太子两姐弟,在张泉乐太监跟前也是要颇为恭敬的,要说吹泽帝的耳旁风,其实张乐泉太监的威力比妃嫔们要高多了。 “太子殿下,长公主殿下,洒家这厢有礼了。”张乐泉面带笑容地一摆拂尘行礼,气质十分温和。 太子含笑道:“张公公有礼了。张公公此来,却是有父皇的口谕要传予我么?” “太子此回却猜错了,”张乐泉笑了笑,转向晏河长公主道:“长公主殿下,圣上有言,命洒家前来传达。”态度不软不硬的,却不似往常那般亲热了。 晏河和太子交换了个目光。晏河双手规矩地拢在腹前,摆出个温婉恭谨的姿态来,就像在皇帝跟前聆训一般地道:“是,晏河恭聆圣谕。” “晏河你且听清楚了,我天家子女诚然金枝玉叶,娇贵尊荣,却也从未出现过婚后专横跋扈、凌驾于丈夫头上的公主,直令天家颜面扫地。回你的公主府去好好反省,若是不能悔过自新,也不必再进宫来见我。” 张乐泉一板一眼照着当时泽帝凌厉的语气复述完,恢复了温文有礼的语气,带着些微的歉意道:“还请长公主见谅,并非洒家有意冒犯,如此作为是圣上的意思。” 身为堂堂的晏河长公主,最受皇帝宠爱的长公主,她何曾受过这般严厉的斥责?!她为皇家做了那么多的事,为父皇的私库挣进了那么多的财富,如今却落到了被一个寺人当面斥责的地步? 晏河勉强拿笑容掩去了黑透的面色,笑着回道:“怎会呢……父皇责备得是。是晏河……是晏河做的不对,令父皇为晏河费心了。晏河回去定当痛定思痛,改过前非。” “圣上还有令谕,近期长公主便请在公主府中修身养性罢,那西市工坊诸般事宜十分繁杂,想来长公主既在府中修身养性,恐有照料不及之处,便令赵王暂代监管罢。” 赵王是泽帝的同胞亲弟,也即是皇子公主们的亲叔叔,封地在汾州,是皇帝诸多兄弟中唯一得封王位、还得了一州封地的兄弟,刚刚被皇帝召回金陵不久。 张乐泉这一番话是直戳晏河和太子的软肋,她不可置信地上前一步,差点指着张公公的鼻子骂了起来:“你说什么?不可能,父皇不可能下这样的命令!父皇明知道那工坊是在我的主持下建设起来的,很多地方离了我根本运转不开!” 面对晏河的指责,张乐泉面不改色地微微垂下了视线,只是温和而从容地说道:“长公主殿下,还请注意礼仪。洒家所述谕旨皆为圣上亲口颁下,绝不敢添减半字。”顿了顿,他轻声提点了一句:“今日廷议之时,御史台呈上了两本奏折,弹劾长公主身为天家凰女,嚣张跋扈、目无尊长、不敬夫君,朝中议论大盛,圣上震怒。” 太子按住了激动的长姐,沉着脸道:“张公公,敢问圣上如今在何处?我与长姐要亲自面见圣上!” 张乐泉太监面上有着淡然的微笑,就好象面前两位尊贵的金枝玉叶愤怒的面色、凌厉的视线对他毫无影响一般。他只是微微弯了腰,一如既往,声线徐缓地说道:“太子殿下,长公主殿下,圣上说了,今日朝中议事疲累,他将在甘露殿中焚香静思,不欲人打搅。”一双沉静眼目朝太子一看,又道:“太子殿下,东宫少傅梁大人应当正等着太子殿下回返听讲?若是怠慢了授业恩师,却是圣上不欲见到的情景了。” 太子慢慢收住了带着沉怒的面色,和长姐互相看了一眼。——圣上连拒见的借口都准备好了,明显是盛怒之中铁了心,今日是不会见他们了。有了这样的认识,虽然两人面色都极难看,却也不再尝试抵触圣上的命令。 在这座皇宫里,能拿一切主意的始终只有一个人。 晏河一路带着愤怒回到公主府中,进门便是叱喝:“驸马在何处?!将他叫过来!” “不必呼呼喝喝的,我在此。”赵明良大步走进公主府的主院,面色淡定。 他那副小眼睛厚嘴唇、皮肤黝黑的面貌实在是土得掉渣,晏河多看两眼都觉得反胃,一想到是这个男人向外人说了两人之间的事,愈发厌恶而愤怒起来,指着他斥道:“赵明良!你还是不是男人,是不是?你有没有半点自尊心?你没有碰过我,说出去大家也都只会笑你连个女人都降不服,只会说你没有本事!你怎么敢往外说,你怎么敢?你可知道你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我实在是厌极了你!” “正好我亦不曾欢喜于你。”赵明良说,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妻子的眼神里,同样是厌恶:“若不是圣上赐婚,我便休了你又如何!我父看重官位,我却宁愿无官一身轻、除冠除袍归家种田!如今甚好,你若有本事,便去请和离罢,我正好再娶一门良妇!你别以为你是这大丹的长公主,全天下人便个个都要容忍于你!”说完转身就走。 工坊被暂且夺走,被宠爱自己的父皇斥责,被责令短时间内不能离开公主府,被名义上的丈夫背后插刀、当面斥责,这桩桩件件的事都堆到了一起,让晏河气得浑身发抖,死死瞪着赵明良离开的方向,而后尖叫一声,扫落了桌案上所有的东西,吓得宫婢们全部缩到了墙角,战战兢兢。 . 竹园里,修养了几天,已经完全康复的华苓在看着小丫鬟们展示府外送进来的一些慰问礼。大部分都是些养身药材之类的东西,也有些解闷用的小玩意儿,有些是王家等相熟人家送来的,也有些是丞公爹的属下送来的,多数都不是太贵重,爹爹便直接令人送了过来。 她生这一场病闹得太大了,高热不退,丞公爹几乎是翻遍了整个金陵寻找良医,所以后面在药叟的妙手回春之下,她身体康复的消息也很迅速地传遍了整个金陵。 于是她这个小小的丞公府九娘算是在金陵城里外出名了,个中事件也是越传越歪,现在就是市井里随随便便一个卖菜的老头儿随口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话说那谢氏丞公府中有一位九娘子,如今年方XX岁,生得呀那是文弱娇美。正正是、一个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不测之福祸,那谢九娘一朝罹患奇疾,高热不退,丞公老爷爱女心切,心焦如焚,令人遍请金陵城中名医来府中为谢九娘诊脉。但是这谢九娘病得十分离奇刁钻,良医们集思广益,殚精竭虑,竟都不能药到病除。后来便有一位方外名士飘然来到丞公府门口,张口便道:我有一方,能解贵府九娘之厄。果然药到病除。丞公大喜,奉上千金为酬,方外名士笑纳之后,飘然而去。” 这段话儿是时常跑腿的小丫鬟碧喧从大厨房那边学回来的,大厨房那边的嬷嬷执事们又是从采买执事们那里学回来的。在丞公府外,金陵城的百姓们把华苓这一病的事口口相传之下,顺便将之艺术加工了无数回,如今竹园众人听到的这个版本和事实已经相去百里不止。 碧喧不如碧浦稳重,不如碧微娇憨,但是一张小嘴儿真是灵活无比,正合了她的名字,这段话儿她是模仿着传说中卖菜老头儿的语气说的,实在惟妙惟肖。 华苓边听边笑,捶着桌子笑,完了抹着笑出来的泪花花,指着碧喧道:“碧喧儿,你这小丫头实在是太逗了……金瓯姐姐,方才那些礼物里面,不是有一对素面金镯子吗,拿来给碧喧儿吧,噗哧,乐死我了,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金瓯也乐得很,应该说满屋子的人都被碧喧逗得合不拢嘴,听了华苓的吩咐便立刻取来了镯子,还亲昵地拧了拧碧喧的小下巴,“碧喧儿,九娘子疼你呢,还不快道谢。” 碧喧儿捧着一双沉甸甸分量十足的镯子,笑得十八颗小牙齿全露了出来。“碧喧儿多谢九娘子所赐。” 碧浦六个算是竹园的三等丫鬟,制式服装都是青色的棉布襦裙,梳个双丫髻,看起来都嫩极了。 这还是一个八岁的小丫头,她这算不算使用童工呢?华苓忍不住想了想这个问题。不过时代不同,这会儿连童工的概念都还没有呢,于是很快又把问题抛了开去,心情很好地让金瓯和金瓶主持,把收到的一些不太贵重的礼物都分给了竹园的侍婢们,人人都有份,也算得上皆大欢喜了。 一园其乐融融间,前院丞公爹派来了人说:“九娘子,药叟将离府了,丞公命你过去,一是让药叟他老人家再切一切脉,二也是要郑重向药叟道谢、道别。” 于是华苓赶紧换了衣服到前院去,还带上了让金瓶和金梳赶制的一身棉布道袍,是给药叟的。这位老人家时常单人匹马行走各地,独自在深山老林过上十来几十天是很正常的事,生活简朴得甚至可以说是清苦,华苓也想不到能给他准备什么谢礼,干脆很俗套地给准备了一身衣服。 谢丞公把药叟请到了澜园偏厅饮茶叙话,卫羿也陪坐一旁。华苓先是朝爹爹打了招呼,然后是药叟,最后朝卫羿福一福身,笑眯眯地在卫羿对面坐下。 今日她着了一身黛色绫纱襦裙,梳双螺髻,衣料是进夏之后府中分下来的绫纱,在金瓶的巧手裁剪下处处合身,衬得她格外沉静可爱。高烧一场还是有些后遗症的,她原本吃得圆嘟嘟的脸蛋已经尖了,显出了一点遗传自生母的脸型,辛嬷嬷观察了一下,认为是鹅蛋儿脸。 卫羿眼前一亮,想起了三年前跟谢九初见时的情景,那时候谢九也穿的是黛色的衣裙,粉团子似的不知多可爱。现在确实已经长大许多,就快高到他心口位置了。 两个小的安静地陪坐没有说话,药叟眯着小眼睛笑,欢快地朝朝华苓问道:“谢九,你那婢子带来了什么?那定然是要给我老头儿的,是吧?速速取来与我。” 这还真是直接……多少年没有见过药叟这样的人了,不讲礼数,却自有他的真情意在。谢丞公轻咳一声,眼露笑意,干脆住了口,没再继续话题,极有风度和耐心地任由药叟和女儿说话。 药叟的表情太急不可耐了,并且还是没甚形象地叉着两条腿坐在高椅上,又瘦又小又老,和旁边气质儒雅的丞公爹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华苓抬头看看他,没忍住笑了起来,接过金钏手里的包裹,捧上去打开给药叟看。轻声笑道:“药叟,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呢,知道你这几日就要走,就让侍婢们快快赶出来一身道袍,还有里衣,是照着你穿的袍子样式做的,尺寸是侍婢们估算的,不知道合不合身。” 把手背在身后,华苓有点忐忑地继续解释道:“我针线上的手艺到现在还很一般呢,所以就没有亲手给你做。但我手下侍婢们的针线活儿是很好的。还有这袍子也没有选如何好的衣料,我想着药叟你应当还是要到处去,要是衣料太好,平日里反而不好穿。” 药叟拿着一身新道袍子眉花眼笑,两只小眼睛眯得都瞧不见眼仁儿了,连连说:“好,好。”还立刻让侍婢把他领到僻静地方去换了新衣服出来,果然颇为合身,于是越发得瑟,指着华苓朝谢丞公笑道:“谢熙和,你家九娘是个好孩子,孝顺着呢,我甚爱她。” 华苓捂了捂脸颊,热热的,她这是被表白啦…… 谢熙和看得有点眼热,算起来小女儿都还没有给他制过新衣呢,第一回孝敬倒是给这老头儿得去了,怎么想都有点酸酸的。虽说,原本他的衣食住行就有专门的仆婢打理,原本也不需要女儿给他制衣。 毕竟还是自己家女儿被称赞,谢丞公遂还是含蓄地笑着颔首:“我家九娘自然是乖巧伶俐的。” 药叟看着华苓,笑眯眯地又说:“谢九不若随我去罢。” “啊?”华苓睁圆了眼睛,这是什么意思?“药叟,要收我为徒吗?”她试探着问。 “你可愿意随我去?”药叟并不解释什么,只是含笑问了第二句。 师父果然还未打消带谢九去四处为家、餐风露宿的想法。卫羿沉下脸,紧紧抿住了嘴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师父跟前为弟子的就不是很有发言权,所以虽然他不同意师父的做法,却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提出驳斥的意见。 华苓眨了眨眼睛,看看爹爹,又看了看卫羿。丞公爹和卫羿都皱着眉头,一副完全不赞同的神色。 她只是犹豫了片刻,心里对药叟那种行走四境、四海为家的生活的向往迅速膨胀了起来,紧紧地捏住了手心,正要开口应下的时候,药叟已经笑着摇了摇头:“缘分不够,却是无法了。” 老头儿苍老的、皱纹遍布的面容上露出了让人很难完全看清、看透的神情,那双特别小的三角眼睛是沉静的,有那么片刻,华苓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口深深的、平静的古井,它倒映着世上的一切,却波澜不惊。 她看着药叟,愣了一阵才明白过来,药叟是已经收回了那个提议,不由得心下怅然。 谢丞公含笑,竟也不沾这个话题,转而和药叟提起了如今大丹南部海域正在进行的开设港口、储备粮食等动作。 药叟还不曾出过海,听说那南海海域宽广无边,中间有无数珍珠般散落的岛屿,上面气候炎热多湿,又有无数奇花异草存在,便动了前去一探的心思。 谢丞公顺水推舟地便说可以联系朱家海军,给药叟提供些方便云云,一来二往的,居然就把药叟原本打算到末卢国高原走一趟的计划拐成了出海一游。 谈谈笑笑的直到傍晚,药叟便领着卫羿起身告辞,为了华苓的病,两人已经在丞公府中住了五日,也是时候离开了。 药叟和卫羿都不是喜爱铺张排场的人,干脆谢丞公就没有惊动府里的人,只是领着华苓,把两人送到了大门口。 失去了追随药叟学习的机会,这个事实让华苓十分惆怅,一直到站在了大门口,都还没有恢复过来。她这个时候也想明白了,爹爹对这件事也许不太赞同,但是如果她得了药叟的青眼,能跟药叟学习医术和其他的技艺的话,爹爹其实是不会反对的,毕竟,药叟的医术实在是太高妙了,如果家中能出这样的一个良医,绝对不是坏事。 但是,她却懵懵懂懂地丢了这个机会……华苓根本抑止不了心里的不开心,这明明是她一直很想要的一种生活,为什么当时她却犹豫了呢? “阿九。” 华苓抬起头,卫羿站在她跟前,也在看着她。 卫羿有一双煌煌火焰一般、精气神极端凝聚的明亮的眼。这双眼嵌在他轮廓深刻的面容上,总是会让人一下子就忽略了他同样十分出色的五官,只能注意到他身上的那种神采飞扬,他只是一个人,身上勃勃的生命力却烈得就像能把他所立的那一方土地燃烧殆尽。 华苓扁起了嘴,心里酸酸的。好像,忽然发现卫羿是一个特别厉害的人物,自己好像配不上他。原本她也许有机会成为同样出色的人物,只要她抓住了机会成为药叟的弟子,但是她错过了。 卫羿也看清了华苓的表情,他所看到的,其实小娘子眼里已经有泪花花在打转儿了。他知道谢九在为什么而不开心,虽然谢九没有说。 卫羿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大掌轻轻地摸了摸华苓的头,说道:“送师父离开金陵之后,过几日,来带你去东郊马场看马。” 按在头发上的手掌,和丞公爹、和大郎都不一样,好像更温柔。 华苓动了动眼睛,勉强把注意力转到了卫羿说的话上面来,问他:“去你家在金陵东郊设的那个马场么?” “嗯。”卫羿点头:“你刚习骑射,可以给你选一匹良种小马带回来。”顿了顿,又道:“所以,勿要不乐。过几日就来寻你。” 华苓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可以去马场也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不得不说,她的注意力确实被转移了不少。 药叟已经上了马车,卫羿没再说什么,向谢丞公叉手一礼,上马车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有人说要打晏河的脸?这叫不叫打脸? 摸下巴,其实渣作者的脑回路一直都和妹子们不太一样 明天儿见   ☆、第55章 城中流言 55 在药叟和卫羿离开丞公府之后华苓低落了一阵子。不过没两日就是四月十四,王家姐姐王霏的及笄礼就是这一天,邀请谢丞公府郎君娘子们去观礼的帖子已经送到了丞公府门房。两家有通家之好,谢丞公府的主人自然是要出席的,于是华苓转头开始烦恼要为王霏准备什么贺礼了。 笄礼对一个女孩子的意义重大,华苓很喜欢王霏,自然不会在礼物上敷衍处置。在侍婢们的建议下,从库房里找出来一尊金丝水晶雕的貔貅作为贺礼,顺便把月底二十六日,要在二娘的笄礼上送的礼物也选好了,另一尊金丝水晶雕的弥勒佛像,都是从丞公爹爹手上得来的好东西,雕工精致。中原人一直以玉为贵,宝石次之,水晶大致是第三等,体积超过一个拳头的水晶雕件还是难得的。 期间卫羿非常守信用地遣了人来问华苓什么时候能去马场,结果华苓发现这十来日里活动很多,还要在芍园听课、做功课,去马场的事只能往后推到两个休沐日之后了。 相公王氏在大丹立朝以前就是扎根在金陵的世家大族,根深叶茂,立朝前后的动乱并没有让这个世家伤筋动骨,经营至今,金陵附近的土地几乎有三分之一都是属于相公王氏家族的,这个家族的实力可见一斑。 王氏嫡支共有三房,这一代大房二房都没有嫡女,所以身为嫡长女的王霏身份贵重可想而知,她的笄礼上贵客泱泱一堂。不仅金陵的世家大族派了足够分量的族人来观礼,远在岭南道、关内道的一些大家族也同样派了族人前来祝贺。 在这场隆重的笄礼上,华苓还第一次见到了大丹朝的当朝皇后,出自洛阳大姓的皇后阴氏,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是一位绝色美人,即使已经年届四十,也只是令她越发显得庄重雅丽,就如一朵久盛的、国色天香的牡丹花,相比之下,她的女儿晏河虽然也美,但始终还是青涩了些。 这位皇后竟然亲自从宫中出来,到王家观礼,在王霏的笄礼上还笑容亲切地称赞她:“王氏女容姿如琪花瑶草,端丽姣然。” “皇后殿下谬赞了,燕婉不敢当之。”王霏浅笑着福身回礼。燕婉是王相公亲自为长女取的字,意为温婉柔顺,和王霏的气质非常吻合。 依照笄礼仪程,王霏换了三次礼服,绞了面,上了妆,最后一次是换上了庄重的钗冠、大袖长裙礼服,明丽端方,美得简直让人挪不开眼睛。 阴皇后对待王霏分外温和亲切,在笄礼完成之后还握着王霏的手说了好些称赞的话,还嘱咐她有时间的话可随母亲进宫去玩,这才领着几名寺人告辞,登上凤辇回归皇宫。 参加完王霏的笄礼回到家中,华苓就听到仆婢们之间传开了一件奇特的事——金陵城中,那些个将开、未开的花树,不论是樱树、梅树还是海棠,一夜之间竟都齐齐地,就在四月十四这一日,盛放了。 虽然这些花都是在春夏季开放,但不同品种的花树盛放时节一向都错开了时间,金陵人还从来不曾见过这般满城芳菲的景象,一时间‘天降祥瑞,天佑我大丹’之类的话语喧嚣尘上,金陵百姓对朝廷、对皇家的拥戴更深了。 这样的传言盛了几日,忽然又有一种说法势不可挡地传播了开来。 “是的,九娘子,现在大家都在说呢,那四月十四日元就是道教神仙的诞日,满城花开,那是因为花神托身下凡来了。”碧喧听了府里下人们的议论之后,回来告诉华苓说。 “所以,那花神就是托身在了王霏姐姐身上,那一日正好是她的笄礼,金陵城中百花盛放,都是在以满树繁花为花神庆贺?”华苓高高地挑着眉毛,斜靠在竹园庭院里摆放的长塌上。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碧喧想了想,又补充道:“婢子还听到了一个说法,说王家霏娘是天命所归,七运笼中。” 金瓯为华苓捧来了一盅甜汤,闻言笑了一声,摇头道:“九娘子,她说的是气运隆重呢。” 华苓捧起莲子羹慢慢吃着,皱着小眉头,心里很疑惑。一夜满城鲜花盛放,按照大自然的正常气候变化,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这种情景被认为是祥瑞就很自然了。 但是,后面这个传开来的说法为什么扯到了王霏?要说那四月十四日,金陵城中及笄的女孩子肯定不止王霏一个,只是她身份高贵,在那一日笄礼上贵客如云,金陵城中稍有些身份的人家都是知道这件盛事的,那么,至于要把王家女及笄和满城花树盛放联系起来么? 除了天上的那些个传说中的仙女、除了皇家的公主皇后,还能有谁当得起天命所归,气运隆重这几个字。 虽然华苓觉得大丹的皇家存在感并不是很强,基本上朝廷的政事是在相公、丞公的掌握之下运作着的,但是毫无疑问,在大丹民间,百姓们对那座皇宫里所居住的一家子是十分爱戴的——那是众望所归、理所当然的一国君主。 那些个花树就算说是为某某皇家公主而盛放的,都比说是为王家姐姐盛放的要合理些吧。华苓觉得很疑惑,等到夜晚谢丞公回家,就跑到了前院去问他。 “爹爹,你听说了最近金陵城里关于满城花树齐开的传言么。” 谢丞公换下了朝服,穿了一身家常的薄绸圆领袍子,颔首道:“自然是知晓的。怎么,小九有看法要告诉爹爹?”虽然已经是快二更时分了,但谢丞公在澜园书房里还堆放了好些各地送上来的奏表信件,总要批阅完成了才能歇息。丞公日间事务繁忙,对华苓的来意并不怎么在意,只不过知道小女儿不会胡乱折腾,才肯在这个时间放她进书房玩一玩而已。 华苓也就开门见山了:“爹爹,你觉得那满城花树同一日盛开,真的是祥瑞么?” “确实颇像祥瑞。”谢丞公被华苓的问题激起了一分注意,道:“毕竟,历朝历代几乎都不曾有过相似的记载。” “有一个类似的,爹爹。”华苓说:“前唐那武曌朝,不是曾有过女帝一道诏令下来,满洛阳百花盛开的事么。” 谢丞公好笑,看一眼女儿认真的神色,赞许地颔首:“小九阅卷不少了,也知道这一个典故了。金陵城中花开祥瑞也甚好,国泰民安,不是坏事。” 丞公脸上带着笑意,眼角有着深深的鱼尾纹,却居然丝毫无损于他那份儒雅的、如同年深日久酿出的一缸醇酒般的气度,就这么赞许地一笑,就让华苓觉得旁边那三层九支的烛台上,烛火好像更明亮了。 一个四十九岁的老男人还这么迷人,可真是造孽。 华苓撇撇嘴,发现话题差点被爹爹扯开了,赶紧扯回来,非常非常认真地说道:“爹爹,女儿听下人们口口相传的,这几日的传言都说到了王家姐姐。都说王家姐姐是花神下凡,所以天命所归云云。爹爹,爹爹你怎么看?”华苓有点焦虑地直直看着丞公爹。 谢丞公挑了挑眉,定神看了女儿一眼。小女儿瘦下来之后是越长越像他了,双眸是偏狭长的凤眼,眼尾眉尾上扬,一看就是聪明灵慧的面相。但竟然聪明成这个样子……他缓缓地问:“小九你说说,你想到了什么?” 华苓眨巴了下眼睛,伸出三只手指说:“小九觉得那满城花开是人为之事,还有,那传言也是人为之事,还有,里面扯到王霏姐姐,是故意的。” 谢丞公不置可否地颔首:“缘由呢?” “自古四时运转如何,我们都是看得到的,各种花树明明千年百年下来都是次第盛开的,怎么可能忽忽儿就一夜全开了呢。”华苓说:“爹爹,这世上许多的奇迹都好像只有神才能做到,但是事实上,奇迹这两个字就是人说的。就像那前汉的钩弋夫人,史书上记载她是从生下来拳头就不能伸展,直到后来见到了汉武帝才被皇帝掰开了手掌,里面是一个玉钩。这种故事,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真的相信的吧?” 谢丞公含笑点头:“诚然如此。”他放下了手中的朱笔,饶有兴趣地问:“那么,小九认为,这令全城鲜花盛放之事,到底出于谁的手笔?王家霏娘如今却是名声大噪了,求取者甚众,王相公颇为苦恼。”这个儒雅男人的笑容里微微有些幸灾乐祸的神色。 华苓睁大眼,仔细看看爹爹的表情,才明白过来,个中关节爹爹肯定早就清楚了,也是,她在家中只能听到迟滞的传言,爹爹手上有一个很完善的货物和信息的传递系统,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回事。 真是个狡猾的爹,不说话就等着听她讲些不完善的想法呢。华苓有点恼,嘟囔道:“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知道是谁做的。”当然猜测是有的,除了晏河那个手上有着些超前技术的女人外,还有谁能做到这样的事? 不用想她都知道,这回晏河为了这一城的花开,为了弄这个祥瑞,必定费了极多功夫,也不知消耗了多少资源。弄出这个祥瑞来到底是要做什么,就为了帮王霏将名声推上去? 谢丞公居然也没有再为难华苓,淡淡地道:“祥瑞到底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但民间百姓淳朴,容易信以为真。流言最易四处传播,如今不仅金陵有此流言,便是数百里外,也都有百姓在传说此事。天命所归,如此王家霏娘若不归于皇家,岂不是说,这丹朝也要换个姓氏了。” 谢丞公的话就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华苓心头的疑惑。她呆了片刻才消化了这个信息,第一个想法就是,晏河那个女人也真是会想!大费周章弄出这么个祥瑞来,就是为了把王家女弄进皇家?她至于这么殷切地帮她爹找小妾,帮她娘找小三么? 居然敢让美人姐姐去当小妾! 华苓骤然一阵怒,咬牙切齿地说:“不管他是谁做的,这做法简直无耻下流!霏姐姐嫁谁不行啊,多少少年人家求娶她呢,圣上年纪都这么大了!” 无耻下流?!圣上年纪大了? 谢丞公朗笑出声,却也不准备向小女儿解释,在他和王相公眼里,其实这祥瑞和流言倒更像是想要把王家女往太子身边推的意思——如今太子大婚在即,王妃人选却迟迟未曾定下,皇室的态度十分暧昧。这些阴私事情,还是不要拿来脏污小女儿的耳朵了。 他只是畅快地笑了一阵,完了揉揉华苓的头道:“爹爹知你聪慧,只是你个小孩子家家的,在这怒个甚么,勿要忧虑过度了。王相公必是不肯教他家嫡女嫁入宫廷的。好了,夜深了,回竹园去歇息罢。功课上若是落下了,爹爹可是要责罚的。” “好吧,爹爹,总之千万不能让王霏姐姐嫁到皇宫里去啊,女儿回去了……”知道谈话已经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华苓高高地嘟着嘴往外走。 “回来。”这小嘴儿撅得能挂油瓶了,谢丞公看着好笑,板着脸叫了一声。 “爹爹还有什么话要说么?”华苓立刻换了一幅笑脸,蹬蹬蹬跑回爹爹书案前,殷勤地问:“女儿在这里听着呢,保证一个字都不会漏。” 但是看着华苓粉嫩嫩的小脸蛋,活泼泼的小表情,谢丞公就觉得心里涌上一股子爱怜来,这个女儿怎地就生成了这幅谁也不像的精乖伶俐样子。原是想训斥两句,但末了他只是使劲儿揉了揉女儿的脸蛋子,柔声道:“你大哥这两日也该有信件回来了,明日若是到了,爹爹便遣人送来予你。好了,回去歇息罢。” “哦,爹爹晚安。”华苓失望地回竹园去了,丞公爹真是狡猾,说了这半天根本都没有透露给她任何一点额外的信息…… . 甘露殿是泽帝日常起居之处。 皇家宫殿,自然是富丽堂皇的,无处不精致美丽。 泽帝坐在雕着龙风呈祥图案的紫檀木书案之后,听张乐泉描述完金陵城中日日不同的,关于一夜全城花开的流言,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笑非笑道:“不必再查。晏河也真是胆大包天。” 张乐泉神色微讶。他低声问:“圣上如何知晓……” 那一夜之间令金陵满城花开的手段着实匪夷所思,起初也许大部分的人都猜想过,这应当是人为所致。但皇室在金陵城中自有一套眼目,在那祥瑞出现之后,已经将金陵城查探了一回,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 如果不是真正天降了祥瑞,花神下了凡,如何能解释这件事呢。 张乐泉原本摇摆在人为和神为之间的看法已经渐渐偏向了神的一边。 泽帝笑了笑,眼里却殊无笑意:“何必去查?此事于四公家族毫无好处,必不是他们本身所愿见到的光景。——晏河,我也是小看了她些,这个女儿性子鲁莽冲动,不堪大用,但也确实时时能有些奇招。孩子大了,如今心里主意多着呢。将太子叫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张乐泉躬身一礼,匆匆去了。 . “孩儿见过父皇。”太子眼神明亮地踏进了泽帝的书房,恭恭敬敬地见了礼,垂手立在泽帝跟前:“父皇令张公公宣孩儿来,是有事情要吩咐孩儿去做吗?孩儿定当全力以赴。” 泽帝如今不过四十一二岁,其实他的骨架是纤细的,常年养尊处优使得他气势凌厉,但他有着一双老是似睡非睡的眼睛,眼袋很大而且下垂,看着其实并不怎么精神。 太子只是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就恭恭敬敬地垂下了视线,君王喜怒无常,即使这是他的父亲,也不是可以随意对待的存在。 泽帝眯眼看着这个大儿子。 都说男儿肖母,太子没有传承了母亲的美貌,但传承了舅家的身板,长得高大健壮,比他这个父亲还要高。这个孩子身上有着一股勃勃的生机,是属于年轻的独有的味道。 泽帝缓缓问:“你可知你长姐在做什么?” 太子心下一跳,顿了顿,回道:“回父皇,涟姐如今在府中修心养性。没有父皇你的允许,她是不敢踏出公主府一步的了。”他抬起头,眼神诚挚地看着父亲:“父皇,涟姐她已经知道错了,你就饶了她这一回吧。她从小就最是尊敬你,崇拜你,父皇,涟姐她说,她心里很悔,她是愿意和驸马把日子过好的。” 泽帝目光闪了闪,将两本言官递上来的奏折丢在桌案上:“你自己看看罢。”待太子一目十行将两本奏折看过,泽帝问:“太子对此有何看法?” 这是两本就天降祥瑞、满城花开一事上的奏折,言及满城花开之日,正是王家嫡女霏娘及笄之时,此正正是因为王家霏娘身为天上花神托胎转世之身,所以得金陵城百花以满树繁花朝贺之故。王家霏娘气运昌隆,温正秀雅,出身高贵,此是母仪天下之相,而我朝储君孝悌博闻、聪慧好学、文武兼备,与王家霏娘乃是天赐姻缘,恳请圣上早日赐婚,使国之储君早立家室,为天家血脉开枝散叶云云。 太子看得心脏狂跳。 涟姐果然在帮他!这必是涟姐安排的出声的人!他当真没有想到,涟姐竟将这件事安排成了这样的光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的威力是极大的,它能将黑白颠倒,致人於死地,操纵得好了,也能将人送上云端!如今只有两个言官上奏,但只要有那金陵花开的祥瑞在,相信他和王霏是天作之合的人将会越来越多,这样的奏折也会越来越多,到那时,王霏根本就没有嫁给别人的可能了!王家将不得不妥协,而能让他娶王家嫡女,父皇又怎会不顺水推舟? 但是他现在不能急,不能表现出急不可耐来,如果他这么沉不住气,就枉费母后和涟姐的多年教导了,身为上位者,不论何时,都不该让别人轻易揣测得到自己的意愿。 太子尽力控制着想要上翘的嘴角,低声垂目说道:“回父皇,孩儿认为此事实在荒谬。母后已经在为孩儿物色王妃,孩儿想,父皇和母后为孩儿挑选的王妃,定然是最适合孩儿的。” “是吗?”泽帝眼神戏谑,从桌案后站起了身来,他语气轻松地问:“太子,父皇在此问你一句,既然这是天赐良缘,天作之合,现下父皇立即拟旨一道,为你和王家女赐婚如何?” “父皇万万不可!”太子大惊抬头:“父皇,此事只是区区流言而已,如果下此旨意,必将激怒王相公,激怒世家子弟,婚姻原为结两姓之好,这样的旨意却是要结两姓之仇了!”一脸正气凛然。 泽帝笑了笑,摆摆手道:“太子不必如此紧张,孤只是谈笑一说。孤知道你是能顾及社稷大体的,日后将江山社稷交予你手上,孤也放心。” 太子端正俊秀的面容上露出一点点羞涩,一点点憧憬,还有一点点的不安来:“父皇定能掌控江山千秋万代的,孩儿只盼能为父皇分担些许忧劳。” “孤知道你的孝顺。好了,此事便到此为止罢。”泽帝缓缓道:“至于你长姐……我宠爱了她二十年,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将她拘在公主府中,也是想要磨磨她的性子罢了,待再过几日便着她进宫来罢,你们母后也想她得紧。” “孩儿代长姐谢过父皇隆恩。” 看着太子告退出去,泽帝哼笑一声:“一个个都大了,还想着瞒天过海,以为我老得看不见路了!” 张乐泉捡起被泽帝扔落在地的两份奏折,低声询问:“圣上,可要将此奏折毁去?” “毁了又如何?且看着罢,接下来这样的折子定是一日比一日多。便让我看看这两个孩子有甚能耐?”泽帝背着手行到另一个书案前,执起一份西市工坊处,由赵王刚刚呈上来的工坊诸事宜汇总奏章,看了几眼,任是他身为一国之君,也不由暗暗地为上面所统计出的敛财速度和数目心惊。晏河这个女儿于经商一道上确实极有天赋,但是这性子骄纵如此,若是再任她发育下去,说不得连他都控不住了。工坊,不能再交回晏河手里。 “给赵王传一道口谕,即日起西市工坊由他全权接手,若有那反叛不听约束的匠人,处理掉便是。” “是,圣上。” . 金陵城中,关于满城花树盛开、王家女为花神降世的议论热度,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弱的迹象,反而朝廷中开始不断有官员上奏疏,恳请泽帝不要忽视上天的旨意,王家女生来就有母仪天下的命格,她是必须嫁入皇家的,如此大丹朝廷、社稷才能稳定。 泽帝不置可否,所有的同类奏折都留中不发,满朝官员议论纷纷,民间百姓近乎深信不疑,相信王家女为花神降世的人竟是越来越多,王相公每日上朝的脸色也是越来越黑了。 四月二十六,谢二娘的及笄礼,请秦教授为正宾,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安静地办了。前面王霏笄礼办得实在太高大上,甚至还有繁花盛开为贺,两相对比,二娘的笄礼就只剩下了‘乏善可陈’四个字,不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比王家女的笄礼逊色了一筹。 笄礼之后,华苓将贺礼递给二娘的时候,看了看她十分淡然的表情,小声安慰她道:“二姐姐,我觉得我们家的笄礼更好。要是遇到了霏姐姐的那种事,那真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二娘淡淡地笑了笑,笄礼上绞了脸,她清秀的面孔泛着淡淡的红晕,看起来颇为可人。“小九你不用说这些,我不曾难过。人各有其命,我不愿去追逐那些可望不可得之事。总是痴心妄想的人过不上好日子。”看看华苓清澈的眼睛,二娘温和地给她整了整刘海。 她偏头看了看穿得格外秀美亮眼的四娘,四娘正在和一些别家前来观礼的娘子说话,那些多半都是不如谢氏家世的娘子,众星拱月一般将四娘捧在中央。 二娘指了指四娘,朝华苓告诫道:“小九,你从小就格外聪慧懂事,爹爹从来都多疼着你些,姐妹们都不是不知道的。谁的心都是偏着些的,我和三娘不至于嫉妒,爹爹从来没有亏待过我们。但四娘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你不要忘记了这一点。” 二娘当真是很清醒的女孩儿,很知进退。华苓眨眨眼,认真地点头道谢,有这样的姐姐,是她的福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见 呼 码这章死脑细胞了   ☆、第56章 卫氏马场 56 二娘的笄礼之后又过了几日,华苓终于得了空闲,可以跟着卫羿到卫家建在金陵东郊的马场去玩了。这年头人家不会很禁着儿女接受别家的邀请去玩乐,但是却不会允许未婚男女单独相处,即使两人旁边有一堆的仆婢也是不行的,用辛嬷嬷的形容,这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谢丞公允许了华苓的请求,但是却把家里的孩子塞上马车,一股脑儿都扔到了卫家马场吹风,也算是给儿女们繁重的学习生活增添点难得的亮色了。 当然,牟氏是不会放三郎到这种风大的地方来的,还有四郎,如今也才五六岁,出来也玩不了什么,被放在家里了。出行前八娘正好感了风寒,请了良医熬药不及,也泱泱地被落在了家里,倒是让华苓感觉一路上清净不少。 金陵东郊的地势大致是平坦的,但向东行出四十多里外,地势就悄然隆起了一些,矮矮的丘陵像一圈又一圈的屏障挡在了金陵的东面。这些低矮的丘陵地带土质不佳,开辟成田地也只能算下等田,所以弼公卫氏就将其中一大片圈成了蓄养马匹之地,为金陵左近的卫氏军队和皇家禁军提供战马,偶尔也会有少量的马流入金陵各大世家手中。 江东地区水网密布,适宜开辟为牧马场的土地并不多,卫弼公家的马场占地百多顷,已经是千里之内最大的牧马场,蓄养有良马上千匹。不仅如此,定期还会有优良的种马被从黄河以北运送过来,补充这个马场的消耗。 卫氏牧场出产的良马体格健壮,皮毛水光滑亮,跑得快、耐力高,在江东是远近闻名的。 天蓝蓝,丘陵起伏,牧草青青,远远近近放养的马匹三三两两聚成一群,偶尔能看见骑着马的玄衣军士出现在某些马匹旁边,挥鞭驱赶马儿转移吃草的地方。 华苓换上了一身湖蓝色的紧身骑服,长发用同色的绸带紧紧束了起来。她小跑到了一个略高的小土丘上,手搭成小蓬遮挡着午前过于猛烈的阳光往马场纵深处看去,惊叹道:“卫五,你家的马场可真大!”远远看见一队二十来人的玄衣军士排成整齐的双列跑步巡逻而过,又惊叹道:“卫五,你家的兵丁可真精神!”又看见一名面相憨厚苍老的老仆领着几名兵丁,牵来了十来匹温顺的马儿,又惊叹道:“卫五,你家的马儿也真精神!” 卫五今日着的也是深蓝色的骑服,脚上踏一双牛皮马靴。他手长脚长,脸又好看,怎么穿都神采飞扬。华苓赞一句,他就平淡地‘嗯’地应一声,除此之外居然就没有话说了,这种不像对话的对话实在让人发噱,直听得二娘等人抿嘴笑,这位卫五郎虽然面相凌厉了些,寡言了些,但是其实也是很随和的人,和传言中单枪匹马取敌首级的那位折冲府校尉却对不太上号了。 二娘笑着朝卫羿福了福身道:“卫五郎,今日托了你的福,来此牧马场一游,见此天高地远,牧草青青,心怀亦舒畅许多,当真是多谢了。”最大的姐姐说了话,下面的妹妹们也就赶紧跟着福身道谢。 卫羿点点头,示意自己收到了。 已经见过几次,谢家兄弟姐妹们都知道卫羿是个话少的,也不会认为他是怠慢还是别的什么,二娘又指着华苓笑道:“我还说漏了,如果不是小九我们今日也出不来耍子。小九等着,二姐回去就叫你三姐给你绣个荷包,上回小九不是说三娘那一池青荷的绣面十分好看?就叫她绣那个。” 三娘噗哧笑了,拧着二娘的手道:“就你会拿别人家的东西来作人情子。” 华苓立刻拍手掌笑:“好啊,好啊,三姐姐不然给我绣一幅团扇吧,不是入夏了么,正好用呢,在团扇上面绣‘小荷尖尖,青蜓飞舞’吧!” 三娘笑着点头:“好,就依你。”三娘的绣工一年比一年精进,如今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绣出来的图样灵气十足,关绣娘说过,三娘已经完全不必再上她的绣艺课了。 七娘在书法和诗文上特别出色,对特别美的意境也十分敏感,华苓一句话所描述出来的情景立刻就让她注意力一凝,默默在心里推敲了起来。原本她那茶园中的仆婢就全都是她从好诗中取名的,像燕草,就出自诗仙李白的‘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这句诗,意境清新之极。 华苓拉拉她的手,好笑道:“七姐,七姐,又在推敲了呢?回去再想吧,看看,仆役都把马儿牵来了,选一匹骑着玩吧。” 七娘蹙着眉瞪了华苓一眼,拿她没办法。 今天八娘不在,四娘隐隐约约的算是被姐妹们孤立起来了,二三五六没事都懒得找她说话,七娘和华苓更加不会上赶着去找不愉快。 她也不恼不泄气,着一身水红色绣了银莲纹样的骑服,打扮得秀丽动人的,就用特别端庄秀美的姿势站在一边,只是拿眼睛去看卫羿。发现卫羿连看都不曾正眼看她,总是在关注九娘之后,四娘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来,指甲抠住了手心。 卫家管理马场的是一位名叫礁叟的老人家,手下领着几百兵丁,将马场打理得妥妥当当的。礁叟在得了卫羿的命令之后,从马场最驯良的一批半大马儿里面选出了十来匹脾气温驯、脚力不至于太快的,牵过来给谢家娘子们骑着玩。 虽然往常也在家中学骑马,但是在这么广阔空旷的场地上跑马还是第一次,二娘等人都兴奋得很,包括七娘,都在礁叟的帮助下选了非常温驯的马儿骑上去,跑散开了。 清晨的时候马场这边刚刚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如今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草香和水气,加上薄薄云层遮挡在天空上,把初夏略炽热的阳光滤得清清淡淡的,环境实在舒适到了极点,在这样的地方纵马奔驰,实在是再愉快也没有了。 卫羿亲自牵过来一匹小马,黑色的皮毛,四蹄踏雪,养得油光水滑的,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透着股子无辜之气,两只耳朵尖尖的往天空簇着,一看就特别温驯。 这匹小马比家中给她习骑的小矮马要骏勇多了,看得出等成年之后,一定会是一匹高头大马。华苓一眼就喜欢上了它,跑过去轻轻摸着它的马鬃,眼睛闪闪发亮:“卫五这是给我的吗?” “嗯。”卫羿递给华苓一小块黄色的粗饴糖:“喂给它。” “为什么?” “喂了就听话了。” 华苓接过饴糖递到小马嘴边,它伸出长舌头一卷就把糖卷进了嘴里,舔得华苓手心痒痒的,不由笑了起来。 小马的眼睛和它的毛一样黑,湿漉漉的的,大大的,吃了糖之后越发温驯起来,任由华苓在它的长脸、耳朵和后颈子上摸来摸去,偶尔甩个尾巴。 卫羿拉着小马的缰绳,就那么站着看华苓玩,也不催她什么。 华苓越来越喜欢这匹小马了,抬高手细细地给它顺脖颈上的鬃毛。马儿的一双眼睛其实表达着很多的情绪,比如给它摸毛,摸到了比较舒适的位置,它的眼神儿就会显得比较温柔,要是摸到了喉咙,它就会显得有些紧张。 卫羿看着华苓和马儿玩,人倒是比马儿还要矮些,勾了勾唇角。他说:“它是你的了,起个名字罢。” “名字?”华苓仰头看卫羿。 “嗯,名字。有了名字,时时呼它,时时照料它,心意相通,它会成为你在战场上最好的伙伴。”卫羿摸了摸华苓的头,其实他的手差点就往那白嫩嫩的脸颊下去了,好歹忍住了,默默地把手收了回来。 华苓想了一阵,问:“你的马叫什么名字?” “踏云。” “哦,有别人的马叫追风么?” “有。” “已经有人取了啊……那有别人的马叫踏雪么?” “有。” “又有了啊……有别人的马叫白袜子么?” “……”卫羿沉默了一阵,应得有些艰难:“应当未曾有。” 华苓一拍手,笑眯眯地道:“那我的马儿就叫这个名字。” 卫羿又沉默了。 给爱马取好了名字,华苓自觉十分得意。摸着白袜子的鬃毛喊了它几声,又扯出前面卫羿说的话来:“不过呢,我是女孩儿,不会上战场吧。” “在边境居住,马术、武艺都要有些,防身之用。”卫羿简洁地道。 华苓愣了片刻,才明白卫羿这是已经在叙述两人婚后生活的情景。她实在是被噎了噎,卫五这脑回路是怎么长的,能不能不要这么超前? 半晌她严肃地道:“卫五,我觉得很难与你交流,你晓得吗?” 卫羿两道浓眉往眉心拢了拢,看着华苓。“难以交流?” “嗯!好像跟你都说不上什么话。”华苓用力点头,看到眼前的少年因为她的话深深地皱起了眉,一双眼睛只是定定凝视着她,不由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虚跑了出来。她说的明明是实话,为什么会有种自己在得寸进尺的感觉呢。 卫羿说,语气十分平淡:“我是你(未来)的丈夫,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我会对你好。” 华苓想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卫羿的意思是,以为她有退婚的想法,所以在向她保证会对她好……她噗地笑了,盯着卫羿一张木雕也似,基本没有表情的脸看了一阵,笑得越发灿烂。 看到华苓这样开怀,卫羿慢慢松开了皱起的眉心,嘴角也往上提了谁也看不出来的一点点。 “骑着走走罢。”见华苓和小马感情培养得差不多了,卫羿说。 华苓便踩着马蹬上了马背,雄赳赳、气昂昂地坐稳了,朝卫羿伸手道:“卫五缰绳与我呢。” 小娘子坐在小马上,小脸红扑扑的,两只看起来就跟那巧手捏出来给孩童玩的小泥人塑像似的,精致、乖巧、可爱。 卫羿看了看她,转过身牵着马缰往前走。 “卫五,将马缰予我啊!” 卫羿回过头说,表情很严肃:“此马还未完全驯服,我牵着走便可。”于是牵着马,两人一马以十分慢的速度往前漫步。 华苓看到了远处的二娘和三娘几个,她们骑着马你追我赶的,笑声轻快地传了过来,而她呢,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恼得要锤桌,华苓叫道:“卫五,我自己会骑马,你快把缰绳给我!” 卫羿回头看她一眼,丝毫不为所动。看华苓都快有捋起袖子跟他干架的冲动了,卫羿抿了抿嘴,问:“不若我骑着马,牵着你的马。” 华苓翻了个老大的白眼,无力道:“卫五,算我服了你了。”她不想再思考这家伙的脑回路,事实证明,那根本无从捉摸啊!她挥挥手道:“好吧,好吧,你快骑上你的马,跑得快点儿行不行啊?” 于是卫羿骑上了他自己的爱马踏云,还是顽固地给华苓执着马缰,驭着两匹马小跑步往牧场中央的一个小湖跑去。 华苓翻了无数个白眼。 卫旺和金瓯沿主人的路线步行着跟上去。 他偷偷地瞄了一眼谢九娘,知道这就是未来主母了,心里就是一阵一阵的想不通,主母还这么小!还一团活泼的!为什么郎君会亲自向弼公要求娶一个这么小的小娘子呢!大丹的郎君成婚大致都是十八至二十岁之间,娘子出嫁是十六至十八岁之间,也就是说,郎君还得等上足足七八年才能成婚,郎君这也等得?!要知道,前面的卫大郎、二郎、三郎、四郎都已经成婚了,大郎甚至已经有了两个小郎君,他们家五郎君原本就生的晚,现在要等到谢九长大再成婚的话,就更晚了…… 听着主人家和谢九娘淡定的一问一答聊着天,卫旺一张脸是纠结得跟菜干似的,抓耳挠心地想要得个为什么。 今日只有金瓯随侍在一旁,既然是来马场,她也陪着华苓换上了一身青布骑服,以防主人有些意外的需要。金瓯看到了卫旺古古怪怪的表情,轻轻笑了一声。卫五郎君寡言得很,却没想到有个这般外向的侍从。 想了想,金瓯轻声向他招招手:“你来,我有话想问问你。” 卫旺抬眼一看,是未来主母那个看起来特别淡定的丫鬟喊他。便走近了到四五尺外,侧着身子咳嗽了一声,拱了拱手,端着严肃的表情问:“敢问何事?” 金瓯的面色有些古怪,上下把卫旺打量了一下。明明是个跳脱的,但是居然瞬间端了起来,端又端不像样,这是要干什么?她忍着笑问:“听我家娘子说,卫弼公和太太将要回到金陵了?” “确然如此。弼公和太太到埗就在这几日间。”卫旺看了一眼金瓯,发现这位清秀的侍女正看着他,眼里有淡淡的笑意,立刻不自在地撇过了头去。 金瓯是何等细心的人,立刻就发现了卫旺的不自在,于是福一福身,走开了。 . 卫氏马场中央偏东的位置有个不大不小的清水湖泊,湖边水草丰茂。 卫羿牵着马带着华苓跑到湖边,告诉她:“此处水源饮马甚好。” 华苓点点头,问:“这马场已经开设了不少年头吧?” “约有八十年了。”卫羿回想了片刻,给了一个确定的数字。 “啊,岂不是三朝以前就开设了,年代久远啊。”华苓看过大丹几乎所有的邸报,对大丹的年份变迁很敏感,一听就知道当时还是丹朝第二任皇帝,庆帝在位的时候。如今已经是第五任皇帝,泽帝了。 “嗯。” 两人说着话,四娘打马跑了过来,笑声如铃:“九娘、卫五哥,你们在这处看风景?”跑近了,看见卫羿亲手为华苓执着缰,四娘眼中闪过嫉妒的神色。两人不过是有个未定的婚约罢了,卫五何必对九娘这么好?除了因为九娘年纪小,四娘当真想不出卫五这样照护九娘的其他原因了。 卫羿对四娘的话毫无反应,华苓朝四娘笑笑:“四姐。” 四娘笑着问:“在说着什么呢,远远的看你们说得十分高兴的样子。” 毕竟是自己家姐妹,也不好撇开她不理会,华苓便道:“我们在说这马场已经开设好多年啦。” “有多少年了?”四娘笑意盈盈地往卫五看,想听他的回答。 “八十年。”卫羿淡淡地说。 “历史不短了!”四娘惊呼了一声,又称赞道:“卫五哥,你将这马场打理得真好,我方才跑了一圈,看见的马儿都膘肥体壮的。” 卫羿只是寡言,又不是寡脑子,如何看不出四娘对他特别的热情。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陪别人说闲话的必要,遂点了点头,移开了视线。 见卫羿没有回应的迹象,华苓暗中笑了笑,回道:“四姐,这马场不是卫五打理的,是礁叟,就是方才为我们选了马匹的那位老人家。” “原来如此。”四娘笑盈盈地应了,一双桃花眼往卫羿看了一眼,见他挪开了视线去,心中隐隐的不舒服,看见华苓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含着微微的笑意看着她,好似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一时竟有些不愿直视的冲动。 礁叟骑着一匹老马寻了过来,禀告道:“五郎君,王相公家三郎君、大娘来拜访了。” 却原来,王家在卫家马场左近也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地,起了一个避暑庄子。 最近金陵城中流言四起,扰得王家人清净不能,王相公干脆不声不息地把王霏送了出城,让她在避暑庄子上躲个清静。 王磷也陪着同胞姐姐来了,庶妹王雾这回却没有一起出来,还是王磷听说卫羿领着谢家的郎君娘子们来了马场,于是急急忙忙地怂恿着王霏过来寻他们玩了。 城中那‘花神降世、天作之合’的流言让王霏烦不胜烦,看着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她拉着二娘的手,眼含歉意:“苇妹,你笄礼那日我都不曾亲来观礼,原我是要作是我对不住了。我实是很想来的,只是……”她咬了咬牙,眼眶微微发红:“原是说好了,我为你当赞者的。”两人起初是以琴交起来的朋友,这些年感情是越来越好了。 二娘轻轻摇了摇头,微笑着道:“无事,我知道,那不是你愿见到的事。不是来了这里,都不知道你到了庄子上,”二娘关心地看着王霏憔悴的面色:“在这里可好?” “还不错。”王霏的话和她的面色完全是两个意思,甚至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原本一直温婉安然的王霏,居然毫不顾忌地表露出了这种并不宜人的情绪,华苓这才意识到,金陵城中的流言给王霏带来了多大的压力。流言越传越盛,大家都说王家霏娘是要嫁入皇家,将来要当皇后的, 王磷看着这边姐姐妹妹的说话无聊,跟卫羿说了一声,两人一起选马骑去了。 二娘尝试安慰她:“城里传的都是流言而已,你放宽心,别管它。流言再惊人也只是流言,只要我们不去在意它,它就是纸糊的罢了。” 王霏冷冷一笑,清丽绝伦的面容褪去了温婉,竟显得越发有股雪中寒梅般的傲然风姿:“我其实真想知道是谁对我这般好……想叫我嫁给那种人?休想!往常都在一处玩,可是我现下才算看清楚了那家都是些什么人。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我绝不会再与他们家的人一道。” 二娘轻轻叹气,拉着她道:“气什么也不要气着自个儿,我想你爹爹、你家大伯、二伯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四娘忽然说:“王霏姐姐,我真羡慕你,满城花开,大家都说你是花神的降世呢!如果我及笄的时候,也能看到许多花开就好了。” 王霏的表情冷了,*地回道:“我不是什么花神降世,你愿的话,你当罢。” 好心跟她说话,甩什么脸子?四娘脸上绷不住,哼了一声,撇开头转到一边去了。 二娘皱起眉瞪了四娘一眼。四娘只看到了那满城花开的热闹尊荣,却没有看到底下的许多东西。她挽住王霏的手,歉道:“她还小,不懂事,霏娘你别怪她,好不好?” 王霏冷冷道:“十一二岁还小?你忍得她,我却忍不得。” 王霏的声音并不小,四娘听见了,猛地转回来,气怒地瞪着王霏,声音尖锐地问:“我说错什么话了,王家姐姐你竟如此说我?” 原本就是家中千宠万宠的嫡长女,王霏的脾气又岂是小的,正又逢着烦心的时候,更加是对四娘没有了容忍度,昂起了下巴,说:“你说错的话,你至今还找不出原因,是因为过于愚钝。还是回学堂中,请教授好好教教吧。” 四娘几乎不敢相信地睁了睁眼睛,她什么时候听过这么不客气的话了?她呆了片刻,脸色阵青阵红地,只是知道当场人多,毕竟还有着根深蒂固的教养,才不曾说出那些从姨娘身上学的骂人话来。 华苓觉得额头发疼,闹得这么僵是想搞什么?这好歹是因为她,一家姐妹才出了来玩,要是出来开开心心的,回去一个个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她很难跟爹爹交代啊! 三娘站了出来,拉住四娘,和五娘六娘一起,硬是把她拉到一边去了,看着是要将这件事掰开了跟四娘说清楚的意思。 二娘则是陪着王霏另寻了一个角落谈话。 华苓站在那里呆了片刻,卫羿骑着自己的马,牵着华苓的小马过来,俯视着她问:“阿九可还要骑马?” “嗯。”华苓闷闷地爬上小马的马背,也懒得理会卫羿还是要坚持拉着她的马缰了,两匹马重新从马场大门口的位置往小湖泊方向跑。 天气依然很好,风景依然如画,但是心情真的差了许多。 卫羿看了看华苓闷闷的脸色,忽然道:“钱朱卫王谢五姓在开国时曾有约定。钱家居中为天子,调停上下左右,天家嫡支不与四家联姻。所以,王大娘不会嫁与太子,阿九可以放心。” 华苓一愣,点点头。然后她仔细看了卫羿一阵,忽然发现,卫五这个家伙看着木讷寡言,但真的只是表象而已,这明明是个耳聪目明、心里门儿清的人!要是以为他是个不会思考的野人,那什么时候被卖了还给他数钱也说不定哪…… 两人慢慢骑着马跑了一阵,忽然一个玄衣兵丁打着马冲了过来,朝卫羿报告:“启禀郎君,谢家七娘所骑的马受惊,她摔下马了!” 华苓只觉眼前一晕,勉强定了定神,立刻叫道:“快!在哪里,带我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第57章 华苓的脾气 57 华苓和卫羿赶到的时候,七娘已经被碧丝扶了起来,半坐在地上。她的小脸煞白,是那匹小马快跑的时候没有掌住,从上面摔了下来,身子左侧着地,左手和后背都在地面上重重地挫了一下,束发的长绸带都散了,头发有一半披散了下来。 还好衣服穿得略厚些,后背的衣料被划开了好几条大口子,但里衣没有破。左手的袖子却被尖利的碎石彻底割裂,七娘白皙瘦弱的上臂蹭出了许多细碎的伤口,渗出来的血混着泥沙污物,狼狈不已。 七娘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大的伤,纵然性子很倔,一点都不爱在别人跟前出丑,这时候也因为手臂和后背的剧痛而眼泛泪花。但她始终紧紧地咬着牙,没有哭一声。 王磷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牵着他那匹成年马站在一边看着七娘,眼里闪着几分愧疚。如果不是他看见七娘在骑那么一匹小乳马,取笑她的人小、马也跑得比人还慢,七娘也不至于恼羞成怒,抽了马儿两鞭想要让马儿跑得快些,那马儿也不会受惊发怒撅了蹄子,将七娘掀了下来。 两人一见面就针锋相对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以前七娘用一块糕点让他出丑,后来他也让七娘不高兴了几次,越发每次见面都要互相讽刺几句,闹些口角。 其实他觉得自己并不是没有耐性、没有风度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待谢七娘就是没有办法像对待其他世家妹妹那么心平气和的。但是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让谢七遭这么大的难……看着谢七强忍着眼泪不肯哭出来,王磷心里又愧又痛。 是王磷的仆役王丘去寻了人,礁叟最先赶到,立刻就张罗着喊人来给七娘清理、包扎伤口。但是马场里几百兵丁基本都是男人,纵然有懂些医术的,也个个都是大老粗,一看就不靠谱,如何能让这种人给七娘治伤?碧丝就死死守着七娘,不肯让那些个人近七娘的身。 为了赶过来,华苓是让卫羿带着她骑踏云过来的,倒是比二娘、王霏几个姐姐都要快。一看到七娘,她几乎是从卫羿的马上扑了下去,卫羿被她鲁莽的动作吓得心脏一抽,本能地伸手去捞,居然没有捞着,脸都白了。 幸好华苓锻炼了一段时间,动作灵活、身体素质也好,居然也就从马上滑下去了,冲过去就急声命令:“男人都退远点,围在我姐跟前干什么?金瓯过来,和碧丝一起挡着些。有医者的话立刻寻过来。礁叟立刻叫人去那边屋子里寻了干净的锅烧一大锅水,烧了凉起来,再准备许多干净的布、细长的木板子,再拆个门板扛过来。还有你们家最好的骨伤药,也都拿出来预备着。” 华苓一脸厉色,不曾想过这般小的娘子还能有这么凌厉的气势,礁叟还被吓了一跳,但是在卫羿一声令下之后,立刻照着华苓的话执行去了。 华苓轻轻按了按七娘手臂上的伤口附近,不断渗出来的血和着马场粗砺的泥沙和破碎的布料,把伤口糊得一片狼藉,她又看了看七娘背后,里衣没被砂石割破,但七娘背上必定已经是大片青肿。 “七姐,哪里疼?”华苓放轻声音问:“左手还能不能动?” 七娘看着从来没有见过的,华苓一脸焦急的样子,虽然背上臂上都很疼,却笑了笑,努力保持着几分矜持的从容,说:“背上疼,手臂疼。” “动一动左手手指,能不能动?” “能。”七娘动了动左手手腕,虽然疼得脸色发白,左手的动作看着却还是灵活的。 华苓轻轻顺着她左手臂里侧从上往下按了一遍,感觉并没有骨折,松了半口气。没有怎么受过伤、挨过痛的人对痛感的忍受程度低,是很容易对自己的伤有错误估计的,华苓轻声安慰她:“手臂骨头应没有折,七姐不要太担心。” 华苓轻轻在七娘肩膀到后背位置用轻柔的力道按了一圈,边按边问七娘什么位置感觉特别痛,是什么样的痛感。后背的肋骨吃重,这么摔下来也是很容易骨折的位置。幸好触按上去也并没有明显的骨折感,七娘也并不显得太痛苦,看样子摔得真的不算重,只是擦伤有些严重而已。 金瓯和碧丝手上都带着主人的一套干净衣衫,华苓当即就从自己那套干净的白色里衣的下摆割了长布条,在七娘手臂靠近腋窝的位置不松不紧地束住止血,至于伤口上的狼藉污迹,她只是轻轻清理开了那些被血和泥沙浸透的碎布条,用卫羿处拿来的小刀割宽布片,暴露出整个创面来。在没有烧开凉下来的净水之前,拿什么清洗都只会让伤口感染的几率增加,华苓不敢冒险。 七娘看着华苓十分细心利落的动作,眨了眨眼,疼出来的眼泪滑了下来,但是她却放松了许多,还知道问:“小九,你如何懂这么多了。” 金瓯安静地帮着华苓处理,心下也有着同样的小小的疑惑。九娘子一直是在她们的照料下的,她们也从来不知道,九娘子还有这般凌厉、干脆的一面,九娘子查看七娘子伤口的动作绝对是干净、利落,受过训练的。 华苓顿了顿,拿干净的帕子给七娘擦了擦额汗和眼泪,淡淡道:“药叟教过一些。七姐放心,一定能好好好起来,也不会留疤的。” 听见是大名鼎鼎、曾将华苓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药叟教的,七娘和碧丝信任地看着华苓,没有再问。 金瓯心很细,药叟在府中那几日见九娘子的时间很少,似乎并没有教过九娘子什么吧?不过转头,金瓯就想起了九娘子是多么喜爱泡在丞公前院浩如烟海的典籍里,看过有关处理外伤的医术典籍也很正常,于是也很快将主人格外成熟、格外专业的表现抛到了一边。反正她们家九娘子,从小就是特别聪慧的娘子,连丞公也是这般说的。 卫羿安静地守在一边,凝视着华苓,她需要什么他就立即吩咐人去办,狭长的眼眸里闪着明亮的光辉。 礁叟的动作极快,没等多久就扛来了门板,二娘等人也一并赶了过来。娘子们虽然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却又如何接触过医疗上的知识,当下一个个倒是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华苓气势凛冽地站出来作主,指挥着卫羿和卫旺亲自用门板,平稳地把七娘转移到马场西边的屋子去,还是防着七娘有骨折的可能。礁叟用洁净大锅烧开的水和净布等东西也送了上来。这时候就看得出各人能耐了,在场的女性中间只有金瓯和王霏的侍婢红叶镇静得能帮得上些忙,华苓打量着,那红叶估计也是和金瓯一样来历的,被全方位训练过。 华苓清了场,坚持等滚过的水晾凉,才用来给七娘清洗伤口。血污清洗掉之后,七娘手臂最大的伤处是一道斜斜被尖锐砂石划开的三寸长创口,入肉不深,其他都是些细碎擦伤而已,这实在是让大家都松了口气。 然后华苓检查了七娘的全身骨头,没有骨折现象,上药包扎。幸运的是,卫羿身边带着药叟配的创伤药膏,是质地透明细腻的果冻状生肌膏,这种药膏比药粉状的伤药更不容易留疤。 如果七娘身上的伤要留下疤痕,牟氏一定会发疯的。不过就算七娘的伤不会留疤,今天回去,大概牟氏也一定在准备吃了她们吧,华苓无奈地想。 碧丝心疼主人一直疼得眼泪汪汪,九娘却压着不给七娘清理伤口,对华苓抗声质疑了两句,不过立刻就被七娘斥了几句,不敢再说。 四娘跟着也进了屋子里,冷眼看着华苓发号施令,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打眼一看,竟似有些爹爹身上才能见的那种气质了。她不知怎的就是看不惯,见碧丝因为护主而被训斥得说不出话,便说道:“九娘你又懂得多少,还是等请了良医来再给七娘看伤罢,若是被太太知晓你这般自作主张,若是你反倒让七娘的伤更严重了,太太定会怒极。” 华苓正忙着给七娘包扎手臂,闻言抬眸看四娘一眼,平静地说道:“四娘,我可以保证,我为七姐做的每一点处置都是有根有据的,我也并不敢擅作主张。当然,我如今也无法向你解释清楚,因为你并没有医术上的知识,你听不懂。如今是事急从权,待回城之后,请了良医来诊断,到时自有分晓。” 同一天里面,第二次被当面指责学识不够!王霏可以说她,王霏是王家嫡女,身份比她高,她忍了,九娘不过是个身份跟她一样的庶女而已,又算什么?! 四娘几乎是立刻炸了,指着华苓尖声说:“九娘你不要太放肆,是我是你姐姐,还是你是我姐姐,还轮不到你教训我!” “你说你是姐姐,你有负起过为姐的责任吗?你真的把我、把七娘看作是你妹妹吗?如果有,你为什么要在七娘受伤的时候说些只会让人不愉的话?”华苓反问,眼神凌厉。 她已经烦透了四娘,她的忍耐同样是有限的,她的情绪也是有限的,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付出在这么无营养的地方? 四娘看着卫羿好,想要从她手上抢夺卫羿的注意力也就罢了,以四娘的能耐,也就能做些小打小闹而已,她还看不上眼。但是现在是什么时候,妹妹坠了马,受了伤,她不问一句‘疼不疼’不说,开口就是挑刺儿! 她从来都不是个包子,她决定了,以后四娘让她不高兴一回,她绝对会一点不落地还回去。 四娘看见了七娘、二娘、三娘看她的表情是一样的不善,不由恼羞成怒。这是把她孤立起来了!但是华苓的指责她是不会承认的:“我如何没有关心七娘的伤?你不要污蔑于我!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拿你那些三脚猫功夫耽搁了七娘!” 华苓冷冷地说:“那还真是劳你多虑了。” 二娘和三娘都很惊讶,印象中,她们从来没有见过华苓发脾气的样子,连给别人甩脸子也不曾见过,没想到,九娘若是发怒了,原来是这样寸步不退的。 但是这并不会妨碍二娘站在华苓这一边,四娘实在是太不懂事了,这个时候还来说这些风凉话,谁有空陪她? 二娘沉着脸说:“四娘,你若是不能住口,就到外面去。别在这里添乱,不然不要怪我回家禀告爹爹,责罚于你!你倒是可以看看,这件事交给爹爹来评判,是谁对谁错!” 所有人都站在华苓一边,四娘咬了咬牙,恨恨地转身跑了出去。 七娘看了看一个个慌乱无助的姐姐们,再看看显得无比镇定、干练的华苓,说:“小九,不要理她,我是相信你的。” “嗯。” 处理好了七娘的手臂,华苓轻轻地在七娘背后大片显现的瘀伤上上药,再一次轻声说道:“七姐不要担心,会好的,不会留疤,药叟的药很好。七姐很是镇静,小九很佩服你呢。” 华苓的话很轻,但是透着无比的信心,听着她安慰,七娘这阵子的惊吓慢慢消退不少,点了点头,眼泪也慢慢收住了。 七娘虽然看着娇弱,但是骨子里却是很硬气的。 二娘、三娘、王霏守在一旁。 二娘两只手焦虑地绞在一起,手指都绞红了:“小九,小七的伤真的不严重吗,当真不会留疤吗?”一家姐妹出来玩,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大的篓子,二娘身为最年长的姐姐,心里自责得很。 华苓朝几个姐姐安慰地笑笑:“不要太担心。这会儿伤口处理好了,是妥帖的。等七娘歇一歇,定定神,大家伙儿都用几口饭,我们就立刻套马回城去,让最好的良医再给七娘看看就是。” 二娘和三娘略略放下心来,脸上也多了些血色。 王霏歉疚地坐在一边简陋的椅上,低声代弟弟道歉:“菁娘,这回是阿磷的不是,若不是他说错了话,也不会叫你惊了马。回头我就让他来大礼予你请罪,后面再上你们家去请罪。若是有什么需用的物事,只管打发了人上我们家去要。” 说起王磷,七娘刚被眼泪洗过的杏眼闪过恼怒,但随后她镇静了下来,吸了几口气,把眼泪憋了回去,摇了摇头:“这回是我自己不好,是我自己鲁莽作出来的伤。”七娘是很恩怨分明的,她知道这回是自己身上的错大些,如果她沉住了气,没有胡乱甩马鞭子,她那匹温驯的小马不会发怒的,她也不会摔下来。 但七娘深深地觉得,经此一回,她和王磷之间的血海深仇已经又深了一层。 王霏眉峰一竖:“不要这样委屈自己。我早就说过他了,哪有男子汉、大丈夫像他那样,从小就连根头发丝儿都计较?他身为男孩儿,又是兄长,原本就不该与你置气,与你计较!居然敢累你惊了马!菁娘等着,回家我爹定要请出家法,大棍子打他,打得他抬不起头,看他还敢不敢!” 七娘这会子是被安置在一张颇为简陋的长塌上,原本平日里小脸就苍白得很,如今更是毫无血色,看得王霏心惊又心疼。王霏有些失控地哽咽:“是我们家对不住你,菁娘……最近事事都不顺……” 华苓看得出,王霏这其实是最近心里压的事情太多,已经临近崩溃的界限了。二娘三娘忙一人一边安抚王霏,眼里同样含着忧愁,明明是笑着出来玩的,今日却几乎定然是哭着回家的了。 晏河那女人真是害人不浅,原来是想把王霏配给她弟弟,那个一看就眼神不正的太子?华苓又轻又冷地在心里笑了一声,妄想于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愚蠢成这样的男人,当真能当好一国天子?要祥瑞而已,还不容易?走着瞧吧,回去她就跟爹爹说,在各地弄出百十个祥瑞来,看看他钱昭娶不娶得完! 原本她只是想过点安生日子,但是既然晏河非要祸害到她在乎的人身上,她也不会介意动动脑子,给晏河那一家子添添堵了! 把七娘的伤口处理好,又让她在马场里将就着休息了约半个时辰,期间大家都用了些食物,各种受惊的情绪都慢慢镇定了下来。 眼看着已经快到傍晚,华苓便和二娘、二郎说了一声,去寻了卫羿,让他着人套马车,赶在天没黑透前启程回府。 二郎是个没有多少存在感的哥哥,这边出了大事,他跟着急,但是也没拿出个可靠主意来。二娘如今很信任华苓的判断,华苓说要启程回府,她便令姐妹们的仆婢收拾起来,说道:“大事儿跟前才显得出小九的能耐,真怪不得爹爹看重她。都听她的,仔细别漏了物件儿,护好七娘。” 王霏被王家的仆婢护送回王家的庄子上,卫羿和王磷一路骑马护送谢家车队回金陵。谢七娘在卫家的马场坠了马,卫羿作为主人,于情于理都是有着几分责任的,这回是准备和王磷一起登门请罪了。 回程路上,卫羿驭着马,看了眼华苓所在的第二辆马车。看不见马车里的情景,但是他知道,谢九一定是在认真地照料着谢七。明明看着是那样的一个小粉团子,但内里从来都不是一个柔弱的芯子。 卫羿收回视线,看向王磷。“王磷,过来。” 王磷垂头丧气的策马靠近卫羿:“五哥……” “说一遍,你与谢七娘说了什么。” 卫羿的视线冰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锻炼出来的那一份嗜血杀气毫无保留地压向了王磷。 王磷浑身发冷,乖乖地把当时和谢七娘之间的争执说了一遍。 卫羿道:“身为男子,与柔弱女流斗气,你可有血性,可有脊梁骨。” 王磷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抬头想要争辩几句,但是在卫羿注视着他的,那种平静、通透、带着了然的目光下激起了血性,咬牙道:“我再不会如此,我发誓!” “记着你自己的话。”卫羿平板地说:“我不与软蛋为伍。” 王磷死死握着拳,不再尝试用话语表达自己的决心,他知道,卫五哥不在意他说出什么话。但只要卫五哥发现他没有践诺,绝不会将他视如兄弟,只会视他如耻辱。他有血性,绝不会成为一个耻辱! . 晏河长公主被拘在公主府十来日之后,终于得了诏令,进宫面见圣上。 “晏河在此见过圣上。”晏河着了一身规规矩矩的宫裙,缓缓步进泽帝面见属下的偏殿,恭敬地行礼。 泽帝正背着手看书案前的一副诏令。见女儿来了,双眼向她一看,笑道:“孤的女儿往日里不是最不拘小节的么,如今却如此懂礼了?”要知道,往日里晏河仗着备受宠爱,面见泽帝这个爹的时候经常只是敷衍地一拱手而已。 晏河垂下视线,依然是恭恭敬敬地说道:“圣上,晏河之前实在是太过任性了,这些日子里在公主府里,痛定思痛,晏河已经诚心改过。以后定然不会再做出格的事,让我天家无颜。”工坊被毫不留情地从她手上夺走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明白,她最好不把这个父亲看作是父亲,他首先是一个皇帝! 毕竟是自己宠爱了这么多年的女儿,泽帝看到总是神采飞扬的女儿如今恭恭敬敬的样子,却也有了两分怜惜。他往女儿的方向走了两步,放柔了声音问道:“父皇拿走了工坊,是不是很恼?” 晏河在心里‘呵呵’笑了一声,抬起头,面上露出满满的愤怒和委屈来:“当然恼!父皇,明明我们说好了的,工坊一开始是你送予我的生辰礼物,那是属于我的东西,父皇你怎能将它收回去呢。——你还将它送给了赵王叔!我不喜欢赵王叔!” 她委屈地看着泽帝:“父皇,赵王叔对工坊的运转一窍不通,他会让许多好工匠流失的。父皇,你把它交回我手上吧,我只是想要为我们大丹多做些事而已,我可以保证,我真的不会再那么嚣张跋扈,让那些人弹劾我了,我也会对赵驸马很好的……父皇,好不好啊,父皇……” 晏河像小时候一样拉着父亲的手臂摇晃撒娇。 这也实在是两父女之间保留了多年的亲昵动作,泽帝的表情很自然的就缓和了许多,叹了口气道:“不是父皇不想,父皇自小不是就最疼爱你?如果能给你的东西,定是会给的。只是现如今你的脾气太燥,还得磨磨,现在就把工坊交回你手上,父皇实在怕你鲁莽置气。父皇可以答应你,这两年等你脾气稳重了,工坊一定会回到你手上,赵王就是代管一时而已。父皇并不曾忘记,还是你的东西。” 晏河眼里闪过失望,垂下头不说话。 泽帝就知道长女会有这样的反应,温和的笑着说道:“来看看这份诏令。” 晏河接过明黄色绢布制的诏书看了看,是一份册封她为“晏河大长公主”的诏书,依然是正一品。 在她的记忆里,从出生开始泽帝就十分喜爱她这个长女,五岁的时候赐了她封号‘晏河’,九、十岁的时候封她为‘晏河长公主’,如今又要加封她为‘晏河大长公主’,也算得上是封无可封之时绞尽脑汁了。 要知道,至今那几个妹妹连封号都还没有,‘长公主’原本也是皇帝姐妹才能有的称号,‘大长公主’更是皇帝的长辈才能有的称号,如今却破格晋封了她,由此可见,泽帝对她这个女儿,也实在算得上十分恩宠了。 晏河看清了诏书,眼里闪过不屑,却还有两分意料之中的傲然,都被泽帝看在眼里。 她摇了摇头,说道:“父皇,其实女儿对自己有什么称号并不在乎,女儿只是想要能为父皇的江山多做点事而已。” 泽帝背着手立在书案前,眼神十分温和:“父皇如何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在父皇心里,始终是父皇最爱重的女儿。父皇拟这份诏书,是为了告诉这天下的人,父皇的长女始终是这大丹朝最尊贵的皇室女。那赵驸马,若是你不喜他,便休了他罢,父皇允你另择良婿,可好?” 晏河的眼神骤然发亮:“父皇可是说真的?” “君无戏言。” . 金陵城中的流言依然繁盛,每日里递到泽帝跟前的,请求泽帝为‘天作之合’的太子与王家女赐婚的奏折简直如同雪片一样多。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原本只是口口相传的猜测,因为被传说得越来越多,相信它是事实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 终于,泽帝在朝堂上,令寺人抬出了一座小山一样的奏折,含笑问王相公道:“相公可知近日城中传言?那金陵繁花一日盛开,倒真像是上天预示了一门极好的姻缘。” 王相公身材极瘦,又喜着宽荡的袍服,越发显得人如竹竿似的,清癯傲然。他两步行出文官行列,举起象牙笏板,从容地说道:“启禀陛下,臣不知那金陵花开预示何物,臣只知百行孝为先。近日家慈忽生重疾,百般不得痊愈,臣心焦如焚。幸而听一方外名士有言,必得令家慈长孙女潜心归于三清门下,素食茹衣,为祖母祈福三年,方能痊愈。” 王相公越是说,那高高坐在帝位上的泽帝面色便越难看。 王相公说得动情之时,还拈起宽袖,当场拭泪:“百般无奈之下,臣不得不令家中长女归了道门,日日诵那清苦戒律、狼肮经文……” 谢丞公也步出行列,温言道:“相公还请放宽心,有霏娘诚心祈福,令堂早日定能痊愈。” 作者有话要说:每日都有24小时不想码字 评论是被狗狗吃了吗 嗯?   ☆、第58章 相公王氏 58 相公王氏的嫡长女王霏孝心诚挚为病重祖母祈福,已拜入三清门下为女冠。 王相公的话等于在朝堂上扔下了一个大型炸弹,一时间百官议论纷纷,金銮殿瞬间变成了市井菜场一般。 站得在这座金銮殿中的哪一个不是人精子,心知肚明那满城花开中定然有些猫腻,偏偏它又确实祥瑞得令人寻不到丝毫人为手段,谁也说不清楚这到底出自谁家手笔。既然这是个天降祥瑞,皇家要拿这个来作筏子,还真是名正言顺得很。 金陵城中流言纷纷扬扬,官员们心里其实是很犯嘀咕的,虽说大丹祖制明令定了,天家嫡支不与四公家联姻,但谁知道四公家如何想法呢,说不定这回王家也同样想要将嫡女嫁入帝皇家? 那把椅子的份量从来就不轻。 可以成为下任帝皇的舅家,这份荣宠,即使是绵延数百年的金陵王家,也未必就不会觊觎。 而圣上一直将同类奏折按下不发,态度暧昧,人精子们就算揣摩不到圣上的十分心思,总也能看清三四分的,如果朝中内外对此祥瑞的呼声极高,圣上定然不会排斥顺水推舟一下,为长子聘下王家嫡长女。四公家嫡女,原本就是最匹配一朝天子身份,最适合成为一朝国母的人。 而且,身为天家子弟,身份之贵重原就应当是天下的极致,如此,在这天下怎会有娶不到的女子,怎能有? 这时候圣上令寺人搬出堆积如山、劝请帝皇不要无视天降祥瑞,为太子和王霏赐婚的奏折,明显是打量着如今流言已达极盛的时候,他准备顺水推一推舟了。 祖宗定下的规矩自然是重要的,但哪里有人愿意一辈子站在祖宗圈出来的地儿里不动弹? 虽然王相公这些日子里对这流言只当不知,态度明显是坚决反对的,但谁知道相公会否在各界压力之下松口,同意此事?不论如何,同意了的话,王家在这大丹越发是能横着走了。 再说,如今大丹民间几乎都是王家女要嫁为太子妃的传言,而且百姓们对此喜闻乐见,如果紧跟着传出来,王家女所嫁之人并非太子这样的事,王家女在民间的声誉基本上也就毁了。 流言,本就是你越想他消失,他就越发发育得猖狂旺盛的东西。 不过,世家大族看重血脉,王家绝不会容许嫡长女就如此被毁去,若是其他三公家出现了这样的事,也是同样。所以大丹能对这件事有所了解的人,从流言转盛的时候起,就在等待着相公王氏的反应了——这也许会是对大丹朝堂的格局产生重大影响的一个选择。 结果,相公王氏再一次让人见识了这个家族作风的朗健强悍,皇帝欲要结亲的态度如此殷切,相公竟是宁愿自损八百,也还是硬气地回绝了,宁愿让老母病重,宁愿送娇滴滴的女儿到清贫道观中修行祈福,都不愿将女儿送到天家手上! 官员们打量着王相公清癯而笔挺的背影,不论先前是如何想的,现在都只剩下了惊叹——相公王氏,作风本就该如此傲然才是。 高座之上皇帝面色沉了又变,最终还是和以往并没有什么差别地,笑了起来:“果然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骤然听闻相公家高堂重病之事,孤亦甚感忧思。” 身穿明黄色龙袍的皇帝洋洋洒洒地说了一篇安抚王相公的话,向相公王家赐下了一大张礼单的赏赐品,再也不曾提那金陵城中流言的半个字。 还能提什么? 提那一城花开,提王家女和天家储君的大好良缘?别人家长辈身患沉疴的时候,你要如何上门去提天赐良缘? 别傻了,即使是帝皇也不得不遵守那种被命名为‘道德’的东西。 虽然在大部分的时候这两个字都是纸糊的,但还有些时候,它却又有着看似脆弱、却又撕扯不开的约束力,它近乎是这个世界所有人的意志,它将每一个人可以做的事区分出了从高到低的一层又一层,那位于低处的,只能对高处的俯首,如果特立独行,就会被它所化的磨盘磨去一层又一层的皮肉,疼痛不堪。 此日散朝时,谢丞公和王相公各自持着笏板,并肩步出两仪殿,往开辟给两人处置朝事的内阁走去。两人并不交谈,却极有默契,其他官员们面露敬重神色,纷纷给两人让路。大丹地位最高的四公之二,其实也只是一清癯、一儒雅的两个老中年而已。 . “圣上,杨淑妃在殿外求见,说是为圣上熬煮了一道滋补汤水。另杨淑妃说了,她在关于二皇子的功课上颇有些忧虑,想要与圣上说。”张乐泉低眉顺眼地禀告道。 “令她回去罢。”泽帝背着手,丝毫不为所动。每日里这些个宫妃总能寻出无数的理由来求见,不外乎是要撒些口水,给自己讨点好处,给其他人上点眼药而已。他翻了翻两个寺人从前朝堂上又运回来的那堆奏折,眼神极冷。 “是,圣上。”张乐泉躳躬身,顺从地出去赶走了杨淑妃。 泽帝越看越怒,将一本奏折掷在地上:“张乐泉,你来说,孤这个皇帝是不是当得很窝囊?想为我儿娶个世家女,还要借助满朝文武的势,不仅如此,成与不成还要看他王家的意思?!” “圣上……”张乐泉面露惶恐,躬身不敢接话。 “你说这历朝历代,何曾有过像孤这般窝囊的皇帝?步步都似被陷在泥潭里,想要下个政令永远举步维艰,孤这皇帝,当得到底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泽帝越说越疾言厉色,想起辅弼相丞四公,从他登基开始,就如一道无处不在的巨网般,将他天家子弟死死拘束,寸步难行,不仅如此,还将一直这么约束他的儿子,他的孙子……泽帝一把拔出了挂在壁上的锋利宝剑,将那堆奏折连带盛放的书案劈成了两半,劈啷一声响,瞬间铺了金丝地毯的书房里一片狼藉。 张乐泉站在一旁,身子躬得更低了。 “总有一日,孤要令这天下大权重归于我天家!”皇帝一双总是似睡非睡的眼,此刻却闪烁着凌厉非常的精光。 “还请圣上暂息雷霆之怒。”张乐泉轻声地说:“如今世家极盛,硬撄其锋并非良策。不若继续积攒实力,磨练刀锋。世家根深叶茂,合作无间,但他们之间也并非毫无摩擦,只要圣上找准了那关节处,总有庖丁解牛般将之瓦解的一日。” 张乐泉一番话,说得泽帝心绪平复不少,叹道:“张卿说的是,还是你知我心思。如今孤手上能用、可用之才还是太少,总得继续培养则个。稍后你将翰林院的名单取过来,选几个真正忠诚的,在七品八品职缺里补一批罢。就算出了翰林院就捏在王谢二人手上了,也说不得就能有第二个时茂方,能挣出一方天地来。” “圣上英明。时茂方对圣上忠心耿耿,圣上仁心明德,何愁得不到第二个、第三个时刺史。” 张乐泉领了泽帝的旨意,又禀告道:“圣上,赵王管那西市工坊,御下甚严,这两日工坊中的工匠似乎颇有些反叛情绪,出工的少了一半多,与其他皇亲合办的丝棉厂子、棉胶轮厂子处生产皆出了些问题,生产机子障碍甚多,生产效率缓慢了三成以上。”他欲言又止。 在晏河长公主管理工坊的时候,可没有出过这样的管理问题。张乐泉心知,那些工匠都是晏河长公主收拢起来的,对她的忠心自然要比对空降的赵王要高,而且赵王治下手段冷厉,更易激起工匠们的反叛之心,再加上长公主私下里也许有的授意……张乐泉认为,赵王离完全接掌西市工坊,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泽帝皱起了眉:“孤对赵王寄予厚望,他就是这样回报孤的?一批工匠而已,蝼蚁也似的东西都打理不好。竟还是晏河要得用些……只是工坊不可交回晏河手上,这个女儿也太能折腾了。孤竟到如今都看不出她是如何整出了那祥瑞之兆来。”想起了满城花开的祥瑞,泽帝叹道:“这个女儿如何不是儿子,若是儿子,便是再厉害几倍也是好的,孤就不愁后继无人了。” 张乐泉为赵王分辨了两句:“赵王这些日子里都在西市工坊里镇着,想来再过上些日子,也就能将工坊上下打理通透了。”然后又为晏河长公主说话道:“圣上,臣想长公主确实是能干的,圣上不愿她打理工坊,何不交予她些其他事务?如此长公主殿下也能感觉到圣上对她的一份爱惜之心,定会全力以赴为圣上出力。” “张卿所言甚有理。”泽帝缓缓颔首:“只不过此事不急。还晾她一阵子吧,再磨磨她的性子,后面若是看着好了,再另行择选产业交予她掌管。” . “涟姐!你知道了吧,王相公将霏娘送进了道观,还是离金陵不知有多远的道观,王相公竟舍得将她送去吃苦!”太子失态地冲到了长公主府,满脸不可置信:“你不是说能帮我得到她?为什么,现在她成了女冠,还要为祖母祈福,一祈就不知要多少年,我年内就要大婚,拖不下去了!” 晏河刚刚送走了来宣召的寺人。 她瞟弟弟一眼,随手将那写着“晏河大长公主”的诏书扔到一边,靠上锦绣长塌,百无聊赖地一个一个检查自己圆润精致的指尖,懒懒地道:“钱昭,我是说过事在人为,我尽力帮你了。连天都是帮你的,但是王家硬是抗住了压力,我能怎么办?难不成我还能直接弄个小花轿儿,给你去把人抢回来?” 晏河的态度激怒了钱昭,他咆哮道:“钱涟你怎么能这样?!你可知道,为了王霏,我已经送走了身边所有的美婢,已经连续两个月不近女色!为了她我低眉顺眼,修心养性,每回见到王相公都恭恭敬敬的,我还在母后跟前发过誓,非卿不娶!我付出了这么多,你现在却来告诉我说你没办法了,你这是硬生生把我推出去当笑话!大家都以为她肯定要嫁我了,结果王家硬是不肯,他们是看不上我!我是当朝太子,我如何丢得起这个脸?!有你这么做事的吗?!你别忘了,一开始是你保证能完成这件事的,你怎能不负责到底!” 钱昭毫不客气质问的态度也激怒了晏河,她抱着手臂坐起身,尖锐地道:“你还敢来说?你知道不知道为了弄出这个满金陵城的祥瑞,我投入了多少资源,我要不是足够负责,我何必做这么多?我在帮你的时候,你有帮过我一点吗?我被弹劾的时候,父皇要夺我工坊的时候,你有没有去父皇跟前为我说过半句话?没有吧,你当时担心父皇迁怒于你,乖乖缩在东宫里一动不动,你就忙着讨好父皇,忙着修饰自己的形象,你就是白痴一样满心期待地等着天上掉馅饼。” “现在好了,父皇打压我,我手上没人没资源了,以后要做点什么只会越来越难。你要是还有一点心疼我这个姐姐,现在就立刻收起你那副嘴脸,帮我想想怎么把我的产业拿回来。王霏再漂亮也就是一个女人而已,以后等你坐到了那个位置上,还不是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晏河非常鄙视地瞪了钱昭一眼。 钱昭喘了一阵粗气,慢慢怒火下去了些,知道长姐才是他最天然的同盟,还是不要太得罪了的好,这才勉强约束自己收住了火气,道:“父皇一是恼你太高调,家里的事也传出去被人弹劾,丢了面子,一是觉得你拿着工坊,收入太多了,不好约束,他才拿走了工坊。” 镇静下来的话,钱昭看事情还是清楚的,他道:“我看着,父皇很可能不会再把工坊交还给你了。” 晏河眼里闪过冷意:“你也觉得父皇是这样的意思?”她拿起那新簇簇的诏书掷在钱昭身上,怒道:“看看吧,父皇当我是傻子呢,拿走了工坊,拿走了我的人和钱,就给我在称号上加个大字,赐点东西!还以为说两句特别宠爱我,就能把我的心拢回来。我不敢生他的气,但我实在是恼得很!” 太子看了两眼那诏书,道:“父皇待你其实真的不错了。他不是允你和赵明良和离了?” 晏河咬着后槽牙道:“一说要和离,赵明良那贱人竟敢比我还高兴!我现在不高兴得很,偏偏不想和离!” 钱昭对长姐的喜怒无常已经不知如何评价了,半晌只道:“我也管不了你。总之,日后我登位了,总允你一个自由自在便是。涟姐,你真的想不到办法了?” “没人没钱,能有什么办法?”晏河冷哼一声,挥手赶人:“回去,别在我府里碍眼。王霏我看你是娶不到的了,还是乖乖从母后选的人里面择一个罢了。不是王霏也好,你可以把你那群美人儿都接回来了,也不是好?” 姐弟两人不欢而散。 . 谢家车队从卫氏马场回府,牟氏对七娘的坠马受伤是震怒,从二娘往下到华苓,从卫羿到王磷,无不被她狠狠训斥了一顿。如果不是牟氏连请了三名金陵城中最好的良医来为七娘诊脉看伤,都说华苓前面对七娘的伤口的处理十分精到,华苓很觉得自己会被牟氏掐死。 不过如今其实也差不多了,华苓领着侍婢们离开茶园的时候心想,牟氏看她的眼神可真冰冷,一定是在想,为什么摔下来的不是她而是七娘吧…… 直面一个亲妈对孩子的保护欲可以达到的巍峨高度,实在让华苓感觉窒息。 在那之后七娘养了足足一个月的伤,在那段时间里兄弟姐妹几乎就没有见过她的脸,牟氏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就好象庶子女们身上有传染病一样。 华苓也无法,便收心养性过自己的小日子,每日去校场习骑射,去芍园听讲,亲手照顾小马白袜子,在竹园里逗小丫鬟们玩,很快就到了五月十六,吉日。 谢丞公这日亲身在家等候着,卫弼公和太太已经回到金陵,递了消息,今日就要登门来了。 知道这个确切的消息之后,华苓木然地想,她这是终于要半卖给别人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没有了 跪求码字大神上身,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二   ☆、第59章 两家定亲 59 五月十六日,一大早竹园里的仆婢们就被金瓯和金瓶指使得团团乱转,把竹园内外打扫了又打扫,每个细节都注意了又注意,今日可是主人家订婚的大日子,谁知道主人家的未来公婆会不会来竹园中看一眼呢。 辛嬷嬷和金瓯金瓶对待这一日态度极其郑重,提前两三天就开始准备华苓的衣饰,到早上她梳洗完之后,几个侍婢居然给她一列摆出了五套襦裙以及搭配的饰物,以供挑选。 华苓虽然也有点紧张,但一看她们这阵仗就笑了:“我说你们也太郑重其事了吧,其实今天也没我什么事,爹爹大概只会把我叫出去,让弼公和太太见一面而已。” “九娘子,在弼公和太太跟前一定要恭恭敬敬的,弼公和太太问什么,你就照实答什么,可要表现得热乎些儿呀。” 辛嬷嬷很愁华苓若无其事的态度,心想九娘子这么不走心,若是被弼公和弼公太太看在眼里,认为九娘子对两家的婚事不看重的话怎么办? 但是另一方面,辛嬷嬷也知道,九娘子的表现在丞公和弼公那样的人物眼里应该才是最入眼的,世家娘子原本就应该这么大方从容,要是扭捏着出去见人,才是不好呢。 这么一想,辛嬷嬷赶紧又补充道:“但是也不能显得太热乎了,九娘子,现在可是他们家来求娶九娘子,而不是我们家求他,九娘子还是矜持着些儿的好。” 华苓拿眼去看金瓯和金瓶,一脸已经对辛嬷嬷没了法子的表情。 金瓯和金瓶都是笑,金瓶一边给华苓梳头发一边笑道:“嬷嬷也放宽心,九娘子精灵着呢,她心里都晓得的,出不了错儿。” 金瓯给金瓶打着下手,在金瓶巧手将华苓的头发挽成双螺髻之后,递过去缀着光华明润粉色珍珠的银链子,缠在华苓黑鸦鸦的双髻上。然后又取出同一套打的缀珠银璎珞给华苓戴上,手腕上再一边一个两指宽的缀粉珍珠手镯子,和桃花色的襦裙交相辉映。 金瓯前后打量着华苓,欣喜地笑道:“这粉色的珠子,果真只有配着银才显得格外好看,幸亏不曾听嬷嬷的话儿,把这珍珠打了金首饰。九娘子今日是极美的,婢子敢说,弼公和弼公太太一看定是爱的,弼公膝下可没有女儿呢。” 华苓弯弯眼睛,心里却清得很,弼公和弼公太太若是喜欢她,算是件好事,但若是不喜欢,她也依然不能不嫁的,这门亲事,从丞公爹和弼公当初各取了一半龙凤玉佩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成了两个家族之间一个不能不履行的约定。 终于午食前,谢丞公遣宋嬷嬷来召唤华苓去致远堂拜见卫弼公夫妻。议亲原本也没有小辈什么事,所以卫弼公夫妇这回来,并没有带上小儿子。 虽然心里有一丁点的忐忑,但华苓踏入致远堂的时候心情是稳定的,上来就先大大方方朝爹爹和牟氏问了安,又在丞公和牟氏的示意下转向卫弼公和太太问安。 华苓的打扮是素雅的,通身没有一点红绿富贵颜色,但她一进来,一身大方从容的气派就先叫人有了许多好感,再加上眉眼间顾盼神飞,没有丝毫扭捏羞涩,正是最讨卫弼公这种手握重权,征战沙场的老将帅喜欢的后辈孩儿。 卫弼公就先喝了一声彩,威严而凌厉的眼中带了笑,朝谢丞公道:“赫明确实养得好儿女!我打量着,你家九娘是越发出色了。” 谢丞公含笑摆手:“这孩子还是跳脱了些,你也勿要赞她,否则恐怕回头就要狂起来了。” 牟氏脸上也是带着笑的,只看着华苓的眼神闪了闪,捧起茶碗喝了口茶。 “九娘,来伯母身边,让伯母看看。”弼公太太笑着招手,华苓也就笑眯眯地任她拉着手,上上下下地相看。 弼公太太已经五十多岁了,只比卫弼公小了一点点,头发花白,身材颇高,有些发福。她穿着重碧色的纱缎褙子,只在袖边衣摆有些简单的绣纹,头发也梳的是简单的矮髻,佩戴着几件金玉首饰,相比起牟氏的盛装来说简单许多。 弼公太太的手有些粗,圆脸盘,从五官看得出年轻时也是清秀的,但相比起金陵城中贵妇人们那种常年养尊处优,保养出来的美貌,就显得粗糙了些,想来是时时都会到处行走,居住条件没有金陵城中这么好的缘故。 但她的精神是极好的,气质健朗爽利,一双褐色眼睛神采奕奕,含着笑意,看着亲切极了。华苓这才知道卫羿的褐眸是遗传了母亲,一下就对这位气质爽利的太太亲近了起来。 弼公太太拉着华苓上下看了一阵,见她眉目宛然,神情稳重,心里是颇有几分惊讶的,一个打小没了姨娘、主母不会太看重的庶女儿也能养出这般通身气派?要知道,嫡女和庶女差别最大的地方,不是各种用度,而是她们身上那种理直气壮的心气。 但这自然是弼公太太所乐见的事,她笑着道:“果真是个好孩子,伯母早就心心念念要来看看你,只是家里事情多,一直未能成行。好孩子,拿着这个,这是伯母给你的见面礼。”说着从手腕上捋下了两只光泽盈然的和田黄玉镯,亲自给华苓套到了双手上,看华苓乖乖的伸着两只手任她打理,也没有一点扭捏推拒,越发觉得这孩子合眼。 论年龄,弼公太太当华苓的祖母绰绰有余,卫家长孙只比华苓小一岁而已。所以虽然来看的是新妇儿,但弼公太太看华苓和家里的第三代也差不了多少,也就很难生出婆母对儿媳常有的挑剔来。 年纪大了、心气又健朗的人,心里计较的事总是越来越少的,虽然起初对小儿子坚持要娶一个谢氏庶女,还是一个小了儿子七岁的女孩儿有些不高兴,但弼公太太很快拐过了弯儿,反倒觉得这是件好事。 一是照小儿子那个拧巴劲儿,要是不从了他的意,还不知晓后面能整出多少犟事儿来,再者,卫家这一代,前面四个孩子娶的都不是四公家的女儿,叫小儿子娶了谢家女,两家关系也会更好,朝廷里对卫家在边疆的支持也会更稳固,婚姻原本不就是这个意思么。再一个,弼公太太也有些听闻,谢家这个九娘是个格外聪慧稳重的,是谢家子弟里颇受谢丞公喜爱的一个,虽然是庶女儿,但受父亲看重和不受父亲看重的,差别也是不小的。 这些优点都加起来,谢九娘出身上差着些些也就不算什么了,都是江陵谢氏嫡系的孩子,教养上大方向不会错。 于是弼公太太看华苓就越看越好,拉着华苓的手问过华苓日间学的什么课业,又问日里喜爱什么游乐,这问那问的,还提起了华苓刚过去不久的那场病来,只道险得很,谢天谢地谢药叟,给她保住了个好新妇儿。 弼公太太说话果然是爽利的,笑容也多,华苓深深地觉得这位婆母比太太牟氏好相处多了,一时间竟有点‘不如快点嫁出去和好婆母生活吧’的想法冒了出来。 牟氏冷眼旁观,知道弼公太太这是对九娘极有好感的了,不然也不会没有将准备的真正见面礼出来,反而拿自己戴在身上的爱物给她。果真是个会讨好人的小蹄子。这样的亲事,即使是配给她的七娘也算得上不错的了,如何就落到了九娘身上。想起自己还在茶园里养伤的七娘,牟氏看着华苓的眼底就闪着微微的冷意。 见到卫弼公夫妇对华苓表现出的喜爱,谢丞公很乐见其成。也得意得很,小女儿毕竟是他最看重的女儿。说起来,即使以谢丞公的角度看,小女儿也算得上运道极好的了,遇着一个亲自求娶、门当户对的郎君,还不是承重子,公婆也看着她顺眼,一个世家女儿后半辈子有这两样,只要脑子没有坏,日子都差不到哪里去。 这么想着,谢丞公也就顺带着想到了小女儿前面一长串的子女身上,大郎游学需耗上两三年,婚事回来再议不迟,但女儿多是十七岁上下出嫁,二娘、三娘下来这些个女儿的婚事,也要慢慢看起来了…… 华苓和弼公太太说了一阵子的话,也没到午食的时候就被谢丞公赶了出来,后面两家长辈就要就两个孩子的婚事亲自写婚书、将婚事完全定下来,这是个格外庄重的场合,自然不会容她在里面捣乱。 两家婚书写好,各持一份,从这时候开始,华苓就有半个人是属于卫家的了,后面不论两家家世如何变动,到年纪了两家就要行嫁娶。 送走了卫弼公夫妇,谢丞公淡淡道:“二娘、三娘也都大了,你平日里和各家走动时,也看看谁家郎君堪配,若是有好的,回来也可与我说。日日主持中馈,也辛苦你了。” 面对谢丞公的话,牟氏心里暗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在心里将他的意思翻来覆去琢磨了十来遍,堆出笑容应道:“妾晓得的,已在为孩儿们相看着了,妾是只愿他们好的。必会精心为孩儿们挑选好姻缘。” “如此甚好。”谢丞公如何看不出这个妇人掩藏在笑容下的不安和惊惧,他也看到了这个妇人斑白的两鬓,苍老的面容,竟有那么片刻,想起了年少时两人喝合卺酒的情景。他也没有再表示什么,亲自收好了九娘的婚书,大步离开了致远堂。 . 订婚之后第二日,清晨骑射课之后,华苓挽起了袖子,亲自提了一桶水,带着粗毛刷子给白袜子洗刷鬃毛,然后喂给它一点饴糖,如今白袜子对她的熟悉程度是一等一的,就是听到微弱的脚步声也知道是主人来了。 白袜子喜食饴糖,喜食干草。从卫氏马场将它带回了丞公府之后,华苓就将它养在前院,和家中其他的马养在了一起。马厩里负责的老执事陈叟对马极有认识,一看华苓的白袜子就赞了一通,将白袜子安置到了一个单独的小马就里,说这是一匹血统优良的混血宝马,身上有西域汗血宝马的血统,好好照顾长大之后,定能日行千里。 华苓倒不在意白袜子能不能日行千里,价值又是多少,她出门的时间能有几何?但她很喜欢它,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得到的第一个活生生的宠物,虽然体积大了点儿,但也不影响它的可爱程度吗。 给白袜子刷着毛的时候,华苓想起了她曾经的猫。 那明明是一匹中华田园狸花土公猫,性子却非常骄傲。它在沙发上坐着,那整张沙发就是它的,它在电视机上面坐着,整个客厅就是它的,它在书架顶上坐着,整个书房就是它的。不要问为什么,它在睥睨之间流露出的,就是这样的意思。它身上的气场是那么强大,华苓甚至觉得,只有‘匹’这么庞大的量词才堪配得上它。 哎,往事如烟哪。 华苓边回忆边笑,脸上忽然被粗糙而湿润的大舌头舔了一下,华苓惊叫一声推开白袜子的大头,抱怨道:“袜子不要乱舔舔啊,我回头又要洗脸了。” 白袜子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看着华苓,满满的全是信任,甩了几下尾巴。华苓看看它又笑了,叉着腰责道:“你个袜子,气势还没有一匹猫强大你知道嘛。没事居然还学狗狗舔脸,陈叟说你的品种好着呢,你要高贵冷艳的啊。” 白袜子自然是不会说话的,华苓也不在乎,照旧一边照顾它一边跟它聊天,听着附近的其它马发出各种各样的嘶鸣。这让她觉得很放松,甚至,每日能有这么一个静谧的、不被打搅的角落,让她自言自语、倾诉些什么,她觉得是幸福的。动物很多时候都比人要更可靠,它们也更忠诚。 所以,又一次了,华苓觉得她和卫羿也许真的有某些神经是相似的,卫羿送的这份礼物她也很喜欢…… 四娘穿着水红色的骑服,轻轻甩着牛皮鞭子,走进了马厩区。她浑身上下都是精致的,长发束起,光洁的额上绑了一根水红色的绸带子。丞公府的马厩里养了好几十匹马,吃喝拉撒都在这里,味道自然不太好闻。 四娘嫌恶地掩着鼻子,打量着华苓身上穿的旧衣,粗鲁挽起的袖子,和在刷洗白袜子的时候溅湿的衣角,不冷不热地说道:“啊,九娘又在洗马了。这不是仆役的活儿么,陈叟竟然如此玩忽职守不成,累你要亲手来喂马洗马?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看着你还是快快去跟谢贵说一声,叫他处置了陈叟好了。还是说,九娘你生来就爱做这些个下人活儿?” 华苓轻轻瞥她一眼,眼睛一动,看见陈叟提着一桶食料,领着两个年轻仆役正好也走了过来,正好是在四娘的后面。马厩左近暂时并没有其他人,四娘也是看好了这一点才说了这样的话吧。 四娘的声音不小,几个仆役都是听到了的,两个年轻的不由都露出了些恼怒神色,陈叟在丞公府马厩已经做了四五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陈叟并无过错,四娘子怎能如此轻言处置他? 陈叟布满深深皱纹的枯干脸上刻着的几乎都是‘容忍’二字,他朝华苓躬了一躬,按住两个生气的仆役,退了开去。主仆之间的地位犹如鸿沟般巨大,纵然心有不忿,陈叟也绝不会和四娘对着干的。 “我愿意洗马就洗,和陈叟有什么关系。”华苓平淡地说,慢慢用干刷子给白袜子梳理着长毛:“作活这件事本身并不轻贱的,轻贱的另有其事,你知道是什么么?”她掀起眼皮,淡淡瞟了四娘一眼。 竟拐弯抹角的说轻贱的是她!四娘怒了,一甩马鞭子抽在马厩的木柱子上:“九娘,你不要仗着爹爹宠爱你就嚣张,不要仗着得了门好亲事就嚣张,我忍你很久了!” “刚好我也忍你很久了。”华苓如此说,脸上还带着淡淡笑意,气定神闲。“我也不打算再忍下去了。” “你说什么?!你对我还有一点尊敬没有?” 四娘没想到华苓竟会说出这么气人的话来,声音高了八度,欺近两步,拿马鞭子指着华苓的鼻子尖道:“谢华苓,我真没想到你竟原来是这样一个小白眼儿狼!亏我以前还对你这么好,推心置腹地跟你说过那么多话!你忘了你刚进芍园的时候,是我教了你学字学诗的吗!像你这种资质愚钝的人,不是我给了你几本习字帖子,你那时候如何跟得上书课的进度!?我和八娘还赠过你那么多东西,你是一点儿恩情都不念了!” 华苓举起脏兮兮的马刷子,推开四娘的鞭子,她可没有被人指着鼻子的爱好。 她诧异地挑起眉:“这样啊,原来我对过去的记忆都是错漏百出的吗,为什么我记得你所谓的教我学字学诗,就是在我旁边自顾自地说一些教授总会教的东西,我还以为你在炫耀自己比我入学得早呢???还有,所谓的习字帖子,还有你赠给我的那些个什么帕子、香囊,是你淘汰下来不要了的东西,拿来做人情而已吧?也不是只有我一个收到,哪个姐姐没有得过你这种东西?我们之中,有谁拿了你的东西不曾回应给你同样价值的么?没有吧!谁指望着你那点接济过日子呢?还有,从来没有教授说我资质愚钝,四娘你是从哪里认定我是个蠢人?” “你胡说!你是挑拨我和二娘他们之间的关系!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个精明厉害的人,惯会装傻、装无辜了,骗得爹爹、二娘他们都喜欢你,给你那么多好处!”良好的自我认识像个肥皂泡般被戳穿了,四娘恼怒不已,但她心里其实有一个角落是清楚的,九娘说的大半都是事实,也就是因为是事实,听起来才格外刺耳。 偏偏这个贱蹄子说的时候是那么气定神闲,真是张讨厌的嘴脸,让人想把它抽碎!四娘狠狠盯着华苓,手指用力握住了马鞭。 华苓清亮的眼眸一扫,看清了四娘的动作,勾了勾嘴角。“嗯,在你眼里,我也只能是一个爱挑拨离间的人了,不然你根本无法解释,我为什么能得到他们的好感。其实想想我也明白的。” 她摊摊手:“我打量着呢,四娘你是一直觉得我们大家姐妹都是蠢人,只有你一个是聪明伶俐的吧?不,我说错了,在你心里,八娘应该也是好的,除此之外,你是不会对我们正眼看待的。因为你天生聪慧,因为你什么都会,你弹琴赶得上二娘,绣花赶得上三娘,美貌呢,口才呢,谁也不及你,就连姨娘,你的姨娘也比兄弟姐妹们的长得好看,更受宠,对吧?” “所以爹爹应该对你最好才对的,一切最好的东西都应该是你的才对的,我的婚事,也应该是你的,对吧?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恼着,觉得卫弼公夫妇是瞎了眼,才会给卫羿聘我为妻,不论是年龄、性情、学识还是接人待物,你都觉得你比我好了无数倍,是吧?”华苓口齿伶俐,越说越愉快,天知道这些话她忍着没说多久了? 果然还是当恶人舒服! 华苓的笑容几乎是纯净无瑕的。但她说的话句句都戳在了四娘最弱的地方,几乎都是事实,一时间,四娘竟不知道要如何去反驳——事实上,华苓说的这些,可不就是她从来埋在心里的想法么! 但是她立刻就恼羞成怒了,任谁好像被扒掉了一层皮一般,被将心底里的东西翻出来晒,都会恼怒的,四娘狠狠抽了一下木柱,尖声道:“是又如何!我就是这么想的又如何?你明明什么都及不上我,凭什么得着这么多好处?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暂时得了点势就可以猖狂了,总有一天我会让大家都认清你的嘴脸,叫你跌得爬不起来!” “那很好啊,你快去告诉大家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现在有的这一切是我拼命装骗回来的。四娘,我谢谢你啊,帮大家都多了解了解我吧。”华苓立刻接上,笑容灿烂。 她根本就不担心四娘的动作,在这个家里,只要有丞公爹在,一切就乱不了套,只要有丞公爹在,四娘这样的想法就永远是少数派,掀不起大风浪,她只要不做坏事,没有人能伤害她。 四娘几乎被华苓气疯,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家里这个不声不响的九娘,竟然是一个口齿这么厉害的人!以前只觉得,九娘是个包子,搓她一下连个反弹都没有,现在呢,针锋相对,毫不退让! 她隐隐的心底对九娘产生了浓重的忌惮,九娘既然说得出这些话,如何不会拿去跟其他人说?这两年她和八娘越发觉得在府里地位低了,连下人对待她们也没有几年前那么尊敬了,是不是九娘总是时时到处去说她们的坏话? “谢华苓!我真没想到,你年纪小小就这么阴险!你一定是到处去说我和八娘,和我们姨娘的坏话是不是,还害得爹爹不再宠爱我姨娘!”四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爹爹他一定是被你骗了,才会对你那么好,还给你定了卫五哥,我要去告诉他你有多坏!” 华苓安静下来,审视地看了四娘片刻。她轻轻叹了口气。“四娘,我奉劝你一句,人怎么看世界的,世界就会怎么看他。” “我呸!你等着吧,等爹爹下朝回来,我就去找他,你就等着接受爹爹的怒火罢。”四娘怒气冲冲地冲出了马厩。 四娘和九娘在马厩里争执的事,很快在丞公府的仆役中间传遍了。当然,同时传开的,还有四娘轻轻松松就说,要将马厩的老执事陈叟,这位兢兢业业在丞公府中干了几十年的老人处置掉的事。 满府仆役哗然,即使主仆之间尊卑之分再重,主人也不能对府里的下人随意处置吧,即使是丞公本身,也从来不曾这么不讲道理过。 当然,也许四娘就只是说说而已,她未必真会作出这样的事来,但既然能在那种时候脱口而出,其实也就代表着,她心底的想法是类似的。 仆役们都明白了,这位四娘子,在心里是不把他们这些仆役看在眼里的,只当他们是物件儿,没有一点主家应有的怜惜体恤。若是一家子从上到下都这样也就罢了,偏偏丞公为人温煦,就是一份明显的对比。就算是同辈的,其他娘子们哪一个不比四娘要温和宽容? 四娘子也不过是一个丞公庶女,谁给她的骄傲去轻视所有的人? 对哪个主人是什么脾气,仆婢们多多少少总有了解的,原本在仆婢们中间,从红姨娘往下到四郎的声誉就不是那么好,四娘那几句话传开之后,仆婢们对四娘子是越发心冷而且有些鄙夷的了,一时间,除了这一系姨娘主子们,除了他们园子里那几个不时能得些赏赐的丫鬟外,丞公府里其他的仆婢们,对他们是越发不恭敬了。   ☆、第60章 丞公教女 60 晚饭后,丞公遣人来叫华苓到澜园去的时候,华苓正在三娘的桂园里看她的绣品,二五六也在这里。 时进五月,离九月丞公爹的生日已经不远,勤奋的三娘今年准备的生辰贺礼已经绣到一半了,是一幅空山流水图,意境幽然。 不仅如此,三娘还依照之前的承诺,抽空给华苓绣了一把以檀木为骨,素绢为面的团扇,图案是右下侧三两碧色荷叶、一支刚刚窜起水面的荷花骨朵儿在中央,青青水波之上,两只小小的蜻蜓振翅飞舞。 “小九喜不喜欢?”三娘眉目柔和,素腕托腮,含着温柔的笑意问。 “必须喜欢啊!”华苓执着扇面看了一阵,高兴得眼睛闪闪发亮:“三姐姐简直是织女降世,我觉得,全世界就我三姐的绣艺最好了。我已经想好了,你给我绣的绣品我都要好好保存起来,这可是传家宝啊,以后传给我儿子、再传给我孙子,百十年以后,每一幅都会价值千金。” 这小守财奴的样子叫二娘三娘忍俊不禁,五娘是一看华苓高兴就想调侃她:“这么说,小九是以后生几个孩儿都想好了呢?说起来呢,卫弼公家有五个孩子呢,小九你是不是也得生这么多?”又诚恳地建议道:“三姐姐,要多给小九绣几幅画儿才行啊,不然小九到时候不够分怎么办呢。”她说话又快又脆,爽利得很。 华苓一瞪眼,抱着扇子道:“五姐你个坏蛋,我才不生呢。我才几岁呀,五姐你不要欺负我啊。” 五娘也学华苓一瞪眼,抢道:“五姐我说的是实话,哪里有欺负你。我们方才都听到你说要传给儿子,传给孙子啊,那至少也得有一个孩儿呀,那就是生了一个。所以呢,小九果然是已经想好了以后生多少孩儿嘛,你们说是不是,是不是?不然与爹爹说,叫你早些儿嫁呢?”五娘笑嘻嘻的问姐妹们和侍婢们,各个都是拿眼睛看华苓,见她鼓起了脸,越发笑成一团。 华苓不雅地翻了个小白眼,个个姐姐都喜欢拿着她来开玩笑。 三娘捂着嘴笑,浑身直发抖,好久才说出话来哄华苓:“……放心,呵呵,小九啊,绣活儿容易着呢,三姐有空儿就给你绣一两样,好不好?”三娘一向安静,连话也不会很大声说的,像这样捂着嘴大笑,基本上就是她的极限了。 那当然好了!华苓立刻换出了一副甜滋滋的笑,蹭过去扶着三娘的手臂谄道:“好啊~我知道三姐最疼我,我最喜欢你了。下回叫金瓶做了糕点,一定给三姐送最大的一份儿。” 三娘笑着点头。她也愿意给九娘绣东西,一是九娘为人好,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和姐妹们分享,二是和九娘相处的时候,总是能感觉得到她对姐妹们的喜爱和亲近,人的心意如何,是在话里行间都掩饰不了的。三娘会想,其实真怨不得爹爹、大郎、姐妹们都喜欢和九娘相处,因为她只要喜欢你,就会热乎乎地告诉你,一点都不矜持,又有足够的分寸,让人的心暖呼呼的。有九娘在的时候,姐妹们在一起做什么都会多好多笑声出来。 总是这么讨喜的妹妹,多宠爱着些又有什么呢。 六娘忽然插嘴说:“小九上回说最喜欢二姐。怎地变得比那傩戏里的坏郎君还快。”六娘平时反应略有点慢,气质憨憨的,但这并不妨碍她在某些时候扔出一句噎得死人的话来。 桂园的厅堂里女孩儿们又笑开了,六娘这话说得正是时机啊。 华苓语塞了一下,这些话不都是顺口就来么!为什么要和她计较啊!能不能对她好点儿! 二娘噗哧一笑,拧着华苓的脸颊子扯了扯,佯怒道:“就是,小九啊,难道你这就忘了二姐对你的好了?上回你骑射课迟到了,柳教授罚你蹲两个时辰马步,要不是有我说说情让教授改日再罚,你就得继续迟到芍园的礼课,郑教授又要接着罚你了。难道二姐现在对你不好了啊?” 华苓苦着脸,左右看看,转移话题道:“那个呢,其实我也最喜欢二姐了……不知道七姐的伤好了没有,我今天还没有遣人去茶园看。想来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 说起七娘,姐妹们的面色都淡了些。在卫氏马场里,七娘坠马摔伤是谁也不想看到的事,她们也很紧张,很担心。 她们何曾有过对七娘的坏心。 但是回来之后,牟氏对七娘受伤的反应极大,立刻防她们像防贼一样,派了好几个仆婢守在茶园里,她们起初想去探望七娘,通通都被挡了回来。 当家太太的行为总是没有办法让娘子们心情愉快,相处多了,都知道七娘的好性子,大家都很愿意多和她玩,但是有这样一个太太在中间梗着,姐妹们是不可能和七娘更好的了。 彼此间,还是远着些吧,对大家都好。 五娘不满地撅了嘴,轻声说:“小九,在七娘好之前,你也不要多派人去茶园问了。太太不喜我们。”没有必要去找不愉快。她看看华苓,很直接地补充道:“太太尤为不喜你。” 五娘心性爽直,最看不得太太的做法。当时在马场里是九娘站出来,而且还把七娘的伤处置得很妥帖,回来良医们不是都说,九娘做得很对么。而且,也是卫羿身上带了药叟的顶级伤药,让七娘这回受伤吃的苦头减到了最轻。 九娘做的难道都是坏事?太太竟对她一点感激都没有,面子上说了两句感谢的话,转头就连茶园的门都不让进了。 而且,九娘还是和七娘关系最好的一个,两人关系好,满府下人谁不知道! 姐妹们哪一个不会看人脸色,这下都是看出来了,也许,对于华苓和卫家子订了婚这件事,满府的人里面,也许最不高兴的不是四娘,而是太太。太太也许将所有不满的情绪都放到九娘身上了。 谁都有权利去嫉妒别人得到了他没有的东西,但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这么做的。 听了五娘率直的话,华苓沉默下来。 她发现,没有办法在姐妹们之间多提七娘了,牟氏的作为太让人不愉快,又将七娘和姐姐们之间的距离渐渐推远了。 但她不想看到七娘再一次被姐姐们疏远,七娘的情绪总是偏悲观,多和姐姐们在一起对她的身体有好处。 所以华苓认真说道:“二姐三姐五姐六姐,太太归太太,七娘归七娘,这么想好不好?七娘性子很好的,她心里其实很喜欢我们的。” 二娘浅笑着叹了口气,揉了揉华苓的脸蛋子。“谁说要不理会七娘了么?七娘总比那两个好多了。”其他三个也是心有戚戚焉地点头,要跟四娘和八娘比的话,七娘不知道好出多少倍去了。 气氛有些沉闷,二娘转而说起了王霏:“昨日得了霏娘送过来的信,说是已经在武当山上的道观安顿下来了。她说山上生活略有些清苦,但是原来也很让人心静。没想到,相公竟把她送到那么远的道观去了,我还以为只是会让她在金陵附近的道观里修行呢。” “城北的清风观,虽然香火很盛,但离得近了,受打搅的可能也不小。”三娘也说:“霏姐姐是要吃苦了。” 五娘快言快语说:“虽说山上生活很清贫,但也十分自由。我跟你们说,我早就想好了,若是日后在夫家生活不顺心,我也出家当个女冠,自由自在的。说不定还能时常来探你们。”五娘的作风,那是绝对硬朗的。 华苓翘了翘嘴角,恭维道:“我就知道五姐是个有见地的。” “那是自然。”五娘应完了才觉得华苓说的是反话,立刻纠着她拧脸颊子,竖起眉毛喝道:“好啊小九,这会儿还学会说反话了呢!别跑,让我教训教训你。” 五娘动作利落,华苓挪了两步就被抓住,只觉得脸都快被扯长了,苦着一张脸娱乐了全桂园的人。 五姐妹说说笑笑的在桂园耗了半个下午,一块儿用了晚食,正准备散的时候,三娘的侍婢桂枝进来禀告说,丞公让华苓到前院去。 五娘冷哼一声道:“连问都不用问,肯定是四娘去与爹爹诉苦告状了呢!她也好意思。早上和小九在马厩那里吵架,明明就是她无理取闹,竟还有脸去找爹爹说!”五娘拉着华苓的手,恶狠狠地告诉她:“小九,你没有错的,去和爹爹照直把事情说了就好了,她自己要犯眼红病,谁有空陪她耍子。爹爹很公正,不会光听她说话的。” 华苓笑着点头:“放心吧五姐,我知道要说什么的。” 走进澜园的书房,华苓就看到四娘眼眶红红地站在爹爹面前,明显是刚哭过了,一脸委屈的表情。 而丞公爹呢,坐在他那堆了不少信件奏章的书案后面,正在凝神看着摊开的一份奏章,神色很淡然,也没有理会四娘的意思。 “爹爹我来了。”华苓浅笑着走进去,又朝四娘打招呼:“四姐。” 四娘瞪了华苓一眼,可怜见的,一双美丽的桃花眼哭得肿起来了,连眼缝儿都被挤得小了不少。华苓不由玩味的想,四娘这是从早上开始哭到现在呢?不然眼睛也不能这么肿吧,牺牲挺大的了。 谢丞公抬起眼,淡淡扫了两个女儿一眼。四娘十一二岁,九娘八岁,年岁上差得其实不多,四娘也只是比九娘高大半个头而已。但是心性上差得就远了。 他也不理会华苓,朝四娘问:“可是哭够了?” 四娘低眉顺眼地,连抽噎都不太敢地回道:“回……回爹爹,女儿不敢再哭了。” 她怎么敢再哭?她哭着进来澜园要告状,爹爹还没听她说完第一句话,就直接道:“要哭就哭清爽了才许说话。”爹爹说完就专心地看文件了,对她是连半个眼角都没有分,就好象她不是站在跟前一样。期间谢贵进来了数次,也是当她不存在一般,这种感觉,简直让她窒息。四娘这才发现,爹爹的脾气不是消失了,是只有看见他看不惯的事情,才会现出来。 爹爹对她的感觉一定差了许多,因为她是哭着来的。四娘很后悔、很不甘心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不由后悔,为什么要听姨娘的话?姨娘说要哭也要在爹爹跟前哭,让爹爹怜惜她些,但是爹爹分明对这样的举动一点好感都没有! 姨娘是害她呢! 华苓看得好笑,丞公爹也真是雷厉风行,简单利落,看样子是晾着四娘在这里不短时间了。这一招真是高明,是在无声无息地磨四娘的性子,爹爹也看不惯四娘哭哭啼啼的进来哭诉、好像受了无数苦楚的吧。 “说话就说话,从容大方,四字做不到?芍园里礼课的郑教授就是这么教导的你?”谢丞公站起来,转出书案,背着手站在两个女儿跟前,语气严厉。 四娘一吓,下意识地想要抽噎,又想起爹爹极不喜她这种作态,委委屈屈地收住了,再也不敢几个字几个字地说话,还福身认错:“爹爹,女儿错了,女儿再不敢如此了。” 华苓实在没忍住,撇过头对着墙上挂着的山水画勾了勾嘴角。四娘挺厉害的啊,要是给她在这时候,真不一定能做到立刻弯腰,先把错认了再说。她脊梁骨太硬了。 “知晓做错了,便要改过来。若是爹爹再看到你为些许小事哭哭啼啼的,你当知道后果。”谢丞公板着脸说完这一句,这才道:“如此,九娘爹爹也叫来了,四娘你是要说什么,如今便说罢。” 华苓这才知道,四娘来了这里被爹爹堵得一句她的坏话儿都还来不及说呢。看看四娘肿起来的眼睛,华苓默默地有种,很为四娘心疼的感觉…也是因为家里其他兄弟姐妹都没有这么哭诉过,以至于四娘对爹爹的作风认识不清啊。 两人根本不是同一个段位的,四娘想要在丞公爹跟前耍心眼,还太早了。 四娘有点呆呆地抬头看了谢丞公一眼,对这么忽然的话有点反应不过来。她就像那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军队,带着满满的斗志和怒火而来,她是有着重大的目标的,偏偏丞公爹不吃这一套,话也不听先给她一个排头吃。 这么一来,她心里那些个想好的说辞就散了,还没说话,先就觉得心虚。不过转眼一看眼带笑意的九娘,四娘心里的恼怒立刻又都涌了上来,委屈地说道:“爹爹,女儿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让九娘对女儿恼恨至此,竟然到处去说女儿和红姨娘的坏话。女儿从来没有起过害九娘的心,女儿今日看见九娘在马厩刷马,便关心了她一下,但是九娘却认为我在讥讽她。女儿以往赠过九娘许多东西,样样也许价值不高,但总是我为姐的一番心意。九娘,你为什么要到处去说,说我认为自己比兄弟姐妹们都高贵,说我认为家里一切最好的都应该是我的。现在府中下人们都对我议论纷纷。但是我可以在这里发誓,绝对没有这么说过,否则天打五雷轰!” 四娘狠狠横了华苓一眼,说道:“九娘你还这么小,到底是谁教的你说那些话?爹爹,府里的下人都在说我是个骄横跋扈的娘子,我怎可能是那样的人?爹爹,这是我最委屈的事……我相信爹爹不会偏袒谁人,会还我一个公道。” 华苓敛起笑容。四娘的春秋笔法用的真好,处处挑对自己有好处的地方说。 谢丞公不置可否,点了点华苓道:“小九,你也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华苓笑笑:“第一,我从不曾‘到处’去说四娘的坏话儿。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四娘把我看得太低了。第二,今日我在马厩照顾我的小马,四娘过来说了些我不喜欢的话,”说着将四娘当时的话复述了一遍,包括四娘问她是不是喜欢做‘这些下人活儿’,“四娘总是这样,她说的话总是很容易让我听了不乐,所以我把一直以来对她的看法说了说,希望她能改一改。” “我们家的女儿就算不能很大方,平日里为人处事该有的分寸总得有罢?若是四娘好好把我当妹妹了,我自会好好尊重于她。四娘,待人处事,贵在一个‘诚’字,请你扪心自问,你对待我的时候,对待其他姐姐的时候,当真有想过这一点吗。” 华苓淡淡地说完,仰头看向谢丞公:“爹爹,我想说的话就这么多。” 华苓基本上就是居高临下的在责备四娘,听得四娘极其恼怒,她才是姐姐,华苓说的这些话简直是在羞辱她。 谢丞公看了华苓两眼,又看看四娘,忽然微微笑了笑,道:“九娘先回去歇息罢。” 四娘不可置信地问:“爹爹?”她可是来告状的,爹爹还没有责备九娘呢,为什么就让她回去了? 华苓看了丞公爹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爹爹并不认为错在她身上,所以也不打算在这里耗着她的时间。甚至爹爹只认为,这是场肥皂泡般的闹剧罢了,没有正经分个对错的必要。他接下来准备做的事,是调-教没有眼力劲儿的四娘,所以先把她遣回去,也算是为四娘留两分面子了。 于是华苓很干脆地福了福身:“爹爹晚安,女儿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谢丞公满意地颔首,神情凌厉而威严起来,盯了四娘一眼,问她:“你可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四娘这才反应过来,爹爹真的是放过了九娘,在责备她!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她才是有理的那一个,爹爹却这么明晃晃地偏心九娘! 她委屈而愤怒地捏住了拳头,抗声道:“爹爹,我没有错!九娘有什么好,你总是偏爱于她。” 谢丞公背着手,淡淡道:“你错了。为父下面的话,你需细细听清楚。若是下回还如此作,也不必出去说是我谢熙和的女儿。” “其一,人心有背向、有嫉妒之心乃是常事。你欲要往他人身上抹脏水并非不可以,只是手段拙劣,叫人一眼就能看穿,此是你的错处。” “其二,生为我江陵谢氏族女,自该有一份骄傲格局,为了这丁点小事,你就能抛去这份傲气,哭哭啼啼于人前。此是你的错处。” “其三,”谢丞公的脸色慢慢变得愈发冷厉,他只是盯了四娘一眼,便把这小女孩儿吓得小脸煞白,说不出话:“我江陵谢氏家规第一,不可兄弟阋墙,姐妹反目。谢华苡,你扪心自问,你今日来此处之时,心中可还牢记此条家规?” “触犯家规,惩罚为何,你可心中有数?” 四娘呆呆地看着父亲。父亲的表情是那么冷漠,只看一眼,就吓得她浑身发冷,上下牙关几乎要咯咯相碰起来。是的,她忘记了,爹爹从来不是一个作风温和的人,对于他看不惯的事物,他做的,只会是以最雷厉风行的态度处置掉! 她几乎要大哭起来了,但是她并没有,她此刻忽然觉得,和九娘那点龃龉算得什么?九娘只是碍眼,彼此最多看不对眼,互相不说好话而已! 她是眼红九娘得了那么多的好处,但她就算在爹爹跟前争破了天,也绝不可能得到那些,她在做无用功。而且,这一回她所付出的代价,将远比她原本期待能得到的多得多。爹爹怎会容许她糊弄他?她怎会妄想要改变爹爹的决定? 她深深地觉得后悔! 也不必提四娘是如何认了错,——总之从此以后,谢四娘安分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哎 可怜的四娘 明天见   ☆、第61章 父女日常 61 泉州地处大丹东南沿海,多山地、多丘陵,气候闷热多雨,是大丹东南最大的海港,海上丝绸路的起点。大丹海贸繁荣,泉州港每日里都要吞吐成百上千载满货物的船只。从东南各国、西域各国历经万里航行来到大丹的货物,有一半以上是被卸载在泉州,再转运到大丹南北各地的,从大丹出口的货物亦然。 谢大郎和诸清延打出了宣州地界之后一路驾驶马车往东南方向走,过了婺州、括州再往南数百里,先进了建州。 建州位于泉州后方,泉建二洲都是时刺史时茂方的辖地。 …… 大郎每隔一旬日总会给华苓发回来一封信,讲述些游学路途上的见闻,但是从四月中收到这封说两人到达建州的信之后,一直到现在五月上旬已过,华苓再没有收到下一封信。 清晨去校场之前,华苓趁着梳妆的时候翻了翻手里的几封信,皱了皱眉。 丞公爹手里掌握的物产和信息传递网很庞大,基本上可以说,能够覆盖大丹的每一个城市,大丹境内的硬化路面也一直在快速延伸,大郎的信件通过爹爹的网络转送回来给她,每次耗时都不超过五天,应该不会有被遗漏的情况。 大郎是很守信用的人,隔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信件回来,她几乎可以肯定,是因为他遇到了麻烦。爹爹对大郎的情况应该有些了解,但是没有告诉她,还不是因为她太小了,没什么发言权。原本她可以早些发现这一点的,但最近各种占心神的事情也多,于是她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金瓯帮她梳好了头发,打理好骑服,提醒道:“九娘子,快快用了早食到校场去吧,不然又要迟到了。”华苓已经在柳教授的课上迟到了两回,柳教授十分严格,每回都罚站两个时辰的马步,现在是就算华苓不怕,金瓯等人都提着心怕她误了时间。 “嗯。”华苓放下信,决定晚上丞公爹回来之后就去问问大郎的近况。 早食之后华苓到前院校场,姐姐们基本都到了,基本上都在松筋骨,然后亲自喂喂自己的马,骑上跑两圈。 虽然感觉睁开眼睛之后已经做了许多件事,但其实五更刚过,鸡鸣刚起,天色还真的只是蒙蒙亮而已。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习惯了早睡早起,也习惯了每天清晨都要在校场活动,出一身汗的生活节奏。保持锻炼,身体就会很好。 柳教授牵着马立在校场里,表情十分严厉。看到华苓按时来了,她的眼神儿总算缓和了下来,道:“守时乃是美德,九娘。” “教授,我再不敢迟到了。”华苓讪讪地笑,赶紧去喂了喂白袜子,然后在校场边扎马步。天知道为什么校场就在自己家里,她还会迟到……哦,那天好像是金瓶做的早食是很好吃的摊鸡蛋饼,她就吃多了,然后胃里太撑动作慢…… “嗯,不可偷懒。”柳教授还是说了她一句才走开去。 柳教授严厉,扎完了半个时辰的马步,华苓才有机会和七娘说话,七娘经过了一个来月足不出户的养伤之后,终于被牟氏放出来上骑射课了。 当然,一个多月不练习,七娘的体质又倒退了些,柳教授酌情给她减少了锻炼时间。 “七姐,手上感觉怎么样了,还疼不疼?”华苓关心地问。 七娘摇头:“没事了。再怎么大的伤,养了这么久都好啦。伤口愈合之后现在每天都用生肌膏擦着,伤痕也渐渐消了。”她从仆役手上接过小矮马的缰绳,径直骑了上去。 “那就好。”华苓很高兴,看看七娘利落的动作,弯了弯眼睛:“七姐可真厉害,我还想你再要骑马会不会有点害怕。要是我自己摔了一回,现在肯定还有些心有余悸,说不定就不敢骑上去了。” 七娘露出一个特别傲气的笑容:“我不怕,有什么好怕的。上回是我甩鞭子错了时机,对那匹马儿也不了解,才会惹怒了它把我甩下来。这匹马我很熟悉,也不会胡乱抽打它,怎会有事。”而且,她决不能表现出一点害怕骑马的样子,不然母亲很可能就一辈子都不会再叫她碰马缰一下了。七娘在心里叹息。 两姐妹一起策着马绕校场小跑,清晨的风很清凉。二三四都在射箭,其他几个也在骑着马练习骑术,看见晚到校场的七娘,纷纷关心地问她身子骨如何了,七娘也一一回答,姐妹间的气氛和七娘受伤前差不多,华苓松了口气。 二娘这几个姐姐的性子都很好,说了不会因为太太的态度而疏远七娘,就当真没有。自从被丞公爹教训了一回之后,四娘的态度也改了很多,现在看到华苓不会老是小鼻子小眼睛的了,也会主动问七娘两句好,虽然都是普通客气话,总比以前和睦许多。 骑着马跑了好几圈,七娘这才慢慢问起华苓前几日和卫家定亲的事,道:“这是小九的大喜事呢,回头七姐再补给你一份贺礼。”被母亲拘束在茶园里养伤的时候,她知道华苓每天都会遣人来问她的伤如何了,还时不时搜罗些玩意儿给她,只不过大部分都被母亲扣了下来,没有到她手上。小九定亲那日,她的伤其实已经大好了,原本是可以亲自跟小九说一声贺喜的,也被母亲挡了下来。 看到七娘眼里的愧疚和惆怅,华苓不必问也知道她在想着什么,只是牟氏的做法不是她愿意去提的,于是只道:“多谢七姐。”又兴致勃勃的说:“我们好久没有喂鱼了,午食之后去芍园外面喂鱼好不好?” “好,不过今日我没有让碧枝制糕点,你那里有没有?”对于这个保留节目,七娘依然是很喜欢的。 “放心吧,要多少有多少呢。” 两姐妹相视一笑。 今日芍园是上午绣课,下午书课。 华苓拈着细针在绣架那只歪扭的水鸭子上穿针引线,关绣娘袖着手看她绣了一阵,见她手上出来的图案实在不太像,笑道:“九娘子此是何物?” 华苓眼睛眨也不眨地回道:“鸳鸯呢,关教授。”刺绣这种精细活儿上她并没有多大天赋,现在算是姐妹们当中进度最慢的了。 五娘跑过来看了一眼,指着华苓的水鸭子直笑:“这也是鸳鸯,小九你还真敢说呢。这脖子是不是抻得太直了些。” 华苓瞟她一眼,淡定地道:“五姐,我这是新花样子的鸳鸯。” 五娘更乐了,招呼六娘来看,两人对着华苓的水鸭子就是一阵评点,引得其他姐妹也都来了,乐个不停。 华苓无奈道:“能不能对我好点儿!” 这句话一出来,娘子们笑得更开心了,都知道华苓脾气好不会生气,所以取笑起她来越发不顾忌。 八娘看一眼华苓的绣图,撇撇嘴,回头跟四娘咬耳朵:“四姐,我去年绣的都比九娘的好看,九娘的进度这般慢,怎也不见她羞呢。” 四娘没有去凑华苓那边的热闹,不冷不热地道:“做自己的事去,别这么多嘴。” 八娘哼了一声,对自己同胞姐姐有点不满:“四姐,你现在脾气比以前怪了,怪道姨娘都说你不好侍候呢。你好几日不曾去看姨娘了。” 姨娘?四娘一想到红姨娘心里就恼,若不是红姨娘给她说了那些话,她至于丢那么大的丑?虽然那日爹爹训她,并没有其他人见着,但是都不必等到第二日,整个丞公府就没有人不知道她被爹爹训了一回的事了,背后多少人在对她指指点点,在笑她装模作样,害她现在都抬不起头来。 四娘没有恼爹爹,她不敢,对华苓已经是恼过了头反而没什么感觉了,现在倒是恼上了自己生母。她冷道:“去看她作甚么,我忙得很。” 八娘气道:“叫你丢丑的又不是我,对着我甩脸子作甚么。”她也不是脾气好的,甩下这么一句就自己玩去了。 于是四八倒是互相看不顺眼了起来。 学绣上确实要讲点天赋的,在华苓现在的年纪,三娘已经能绣一整幅尺许方圆的图样了。所以关绣娘并不责怪华苓的进度慢,只是就着她的程度指点一番,然后温言把娘子们都驱散回去绣自己的东西。 在芍园的一日过去,晚上华苓到前院的时候,谢丞公也是刚刚回来,用过晚食而已,见小女儿一脸严肃地进来,好笑道:“这是怎地了。” 华苓谢过谢贵给她端上来的茶,然后说道:“爹爹,我有事想问。” “爹爹听着,说吧。”对小女儿时不时的、层出不穷的问题谢丞公已经是习惯了,也很有兴致听。虽然小女儿年纪小,但看事物的眼光却总能有些独到的地方,对他也总能有些启发。 “大哥现在到哪儿了,怎地这么久没有给我送信。他不曾遇到什么麻烦事吧?”华苓先问了这个问题,仔细关注丞公爹的表情。 谢丞公并没有立刻回答,也是先看了看华苓。 两父女的某些习惯是非常相似的,聪明人之间连说话都能省不少力气,谢丞公对华苓的推测微微诧异,却又觉得理所当然,小女儿原本就是这么敏慧的。既然华苓自己有了想法,告诉她更多信息是可以的,谢丞公颔首道:“大郎从建州往泉州途中,行的是山路,降雨频频,遇着了一回地裂。”看看小女儿瞬间发白的表情,谢丞公淡然道:“已平安度过。” 丞公爹说的轻描淡写,华苓却被惊得半晌回不过神,地裂,就是地震,大郎好好的去游学,居然遇着地震了?!她好一会儿才问:“爹爹为何不早告诉我。大哥可有受伤?” 谢丞公淡淡道:“与你说也于事无补。大郎无碍,倒是诸家子略受了些伤,也无大事。如今你大哥在泉州,随时茂方时刺史学习一段时日,想来诸事繁忙,未必有时间写信与你。” “女儿知道了。”华苓扁了扁嘴,总算也是放下了心来。 爹爹说的她也没办法反驳,是的,哪个大人没事会把不好的消息告诉家里还在读书的孩儿听?就算她表现得再聪明也没办法。不过,大郎没事就好。至于诸清延么,虽然她也觉得那是个少见的风神俊朗的美男子,但是其实跟她没有什么关系,知道没有大碍也就是了。 然后,是到这件事上,华苓才对丞公爹的作风有了更清晰的看法。华苓很清楚,爹爹对大郎是当作唯一的衣钵继承人来培养的,但他却当真狠得下心放大郎去游学,即使孩子在长途跋涉的途中,可能遇到很多意外情况,甚至可能失去性命。 养在家里的,看着面相再威猛也始终是家雀儿,在外面经风吹雨打,还能展翅高飞的才叫雄鹰——爹爹确实有魄力啊,华苓默默在心里赞了一句,然后问起了西市工坊的事。“爹爹,那西市工坊如今如何了?接管了西市工坊的赵王表现如何?” 最近每隔两三天,华苓总要来关注一下晏河和西市工坊的消息,谢丞公也不问为什么,华苓问了能说的都会告诉她。 “赵王乃圣上同胞之弟,与圣上关系极好。圣上令他接手西市工坊,却不是一着好棋。”说起这件事,谢丞公很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赵王性情略严苛,治下极严,那工坊中有不少西域番邦人,赵王动辄打杀之。如今西市工坊的运作近乎停滞,倒是可惜。只那些个工匠都与皇家签有卖身契,不然挖角过来,受益定然不少。” “确实可惜。但是我们家如今也不差。” 华苓虽然小,但有时候和她说话是很容易忘记她的年龄的,谢丞公说开了这个话题,干脆就把最近家族里在推进的,几个研究坊的建设都和华苓说了说,有专注于农业耕作上的,也有专注于衣料、食物的二道加工上的。 这也是谢丞公自觉半辈子里做得非常好的决策之一,所以跟女儿说起来也兴致勃勃。 皇家和世家之间关系微妙,华苓并不认为世家去争抢那个工坊的工匠是好事,现在那工坊基本上代表了皇家已经得到的利益,若是世家表现出想要粗暴分一杯羹的意图,两边矛盾肯定要激化了。 而且她的立场和爹爹的立场还是有些不同的,爹爹所有的考虑都是首先从家族出发,所以在那所工坊出的新技术带来的庞大收益刺激下,再加上她用各种分析推了一把之下,爹爹已经着手在大丹各处建立研究坊,也收纳一些带着特殊文化和知识来到大丹的番邦人,进行各种新生产技术的研究。 她不清楚晏河来自什么时代,不清楚她懂得什么程度的技术知识,但她知道,任何的知识体系,想要保持一个良性的发展模式,最好还是让它从自己已有的基础上成长起来,基于超前技术的、有目的性的引导也许会变成揠苗助长,容易让它的发育变得虚弱,也许会失去它最珍贵的特殊性。 像后世的中原,也曾经输入了大量的外来技术,结果呢,当然经济是成长得很快了,但中原许多城市的面貌也就千篇一律起来。但是,最容易从不同的文化和思想碰撞里产生出来的,其实就是能带来更多进步的创造力。 所以在华苓看来,只要大丹保持和其他国家进行贸易的交流,文化吞吐之间,它就不会被整个世界的发展落在后面,这是她最看重的一点。 而只要家族也开始建设新技术的研究坊,华苓就不担心晏河和她那些超前的技术会对世家的发育造成太大威胁了,这么发展下去,两边的技术差距只会越来越小,不会越来越大。因为,前沿的技术想要再进一步很困难,但落后的技术要提升几个层次,也许只需要落后者往前面多看一眼。 皇家肯定不会喜欢这种消息的,华苓愉快地笑了起来。可以给那家子人添添堵,真高兴啊。一时一会就能看得见的堵多半都没有什么威力,像这样布好局,保证世家能一直压制着皇家的发育,才是真正有威力的呢。 想了想,她高高兴兴地问:“爹爹,我听说太子要大婚了呢?” 两父女几乎是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下,谢丞公微笑道:“诚然。今日在朝上,圣上已经颁下了赐婚令旨,赐婚太子与陇州李氏之嫡长女。” 陇州李氏,据说是前唐皇室遗族,也算得上当今大丹中的二等豪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第62章 仲秋佳节 62 相公王家女已经出家为女冠,而当朝太子的婚事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太子乃是一国储君,成婚仪式是比照帝皇成婚的仪式来办的,极其繁琐。即使现在立即确定太子妃人选,走完整个流程至少也要半年,太子成婚也必须是明年春天的事了,所以不管皇帝心里如何想,一道为长子赐婚的旨意还是在显圣二十年的五月颁了下来。 明眼人背过身在自己家里就没有不笑上一笑的,这四月里太子和王家女还是‘天作之合’,五月里太子妃人选就换成了陇州李氏女,这完美地诠释了‘退而求其次’的意思。 皇家和陇州李氏的心都甚大,各种意义上。 大丹显圣二十年的夏季过得很平稳,从南到北各地旱涝极少,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眼看着是极少见的大丰年。手底下出了这样的好年景,谢丞公自然是极高兴的,看家里的孩子们也顺眼了不少,时不时就会拿出些好东西来赏给华苓等人。 谢丞公位高权重,单单是各年生辰宴上收到的礼物就没有一件普通的,美玉、宝瓷、传世书画、各种各样的舶来珍品,取出来给孩子们的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一来二往的,华苓就得了不少玩器摆件,让她的私人财富很是增长了几十上百倍,不得不在竹园里又辟了一间屋子作仓库来收藏。 最炎热的七月过去,又到了一年的仲秋佳节。 仲秋乃是团圆日。临近仲秋,忙碌了大半年的大丹人,不论什么年纪地位,就没有不期盼的。要知道,这年头普通百姓中可是没有可是没有‘休假’这种说法的,趁着仲秋佳节,除了作买卖的人外,倒是都可以歇上一歇了。 丞公府中,仲秋佳节的味道早早就浓郁了起来,当家太太主持,府中也早早预备了成担成担的各色节礼,按礼分送各相熟人家,府中上下应得的仲秋节礼也早早发放了下来。 竹园得了整整一箩筐的各色圆饼,有的是自己家做的,也有部分是相熟人家送过来的,五花八门什么馅料的都有;两筐节庆水果,从西域的哈密瓜、甜葡萄到岭南出产的荔枝干、龙眼干都有;其他各项用例也比照平日的水准增加了三成。华苓一个小人物自然消耗不了这许多东西,最后大半都是分给了仆婢们,这也算是丞公府的惯例了。所以每到过节,仆婢们的生活水准就会大大提升。 所以大家都盼着过节呢,华苓看着库房里保存下来的几盏灯笼,笑着想。 仲秋日是大节日,芍园的课自然是要停一日的,不过丞公依然不允许孩子们缺席清晨的锻炼,柳教授也是兢兢业业的在校场盯着娘子们结结实实地锻炼完,才允许心早就飞扬起来的娘子们离开。 金瓶忙忙碌碌地,手里拿着竹园库房的登记册子,和金瓯一块儿先将仲秋节华苓收到的各种赠礼清点入库,然后又顺便将华苓的财产点算了一回。 回头看到华苓在看前几年存下来的灯笼,金瓶笑道:“九娘子可是念着大郎君了呢?” 金瓯说道:“今年大郎君还在外头,却不能和九娘子一处过节了。不过婢子想来,我们大丹哪处都是要过仲秋节的,大郎君在哪里过节都亏不了。”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呢。”华苓拿起最早的一盏小灯笼,这是五岁那年大哥让陈执事细细给她做的,细木架子、提柄雕花、六面覆薄绢,上面提了李太白的长诗。 虽然已经放了三年,但保存得好,只是原本洁白的绢面略有些发黄了,丝毫无损于它的精致。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这是前唐李太白的《把酒问月》。 华苓轻轻念出第一句,左手提着灯笼的柄子,右手将灯笼推得旋转,眼里浮上浓浓笑意。旧物容易引起人对当时情景的记忆,如果恰好和它联系在一起的情景温暖而愉快的话,看一次就能回味一次,它能带来的幸福感就是很多很多的了。 她实在是有个好大哥。 将库房里的灯笼一一看过,华苓顺手点了几匹素面绢布,让金瓯拿出去发放给仆婢们制新衣,就出了库房。 小丫鬟碧喧提着一盏新的小灯笼跑进来,高兴地告诉华苓:“九娘子,这是陈执事今年给九娘子制的新灯笼呢。” 华苓对灯笼的喜爱长盛不衰,陈执事也习惯了每年都给她细细做上一个小灯笼,加上大郎的嘱咐,陈执事更是不敢怠慢,今年改进了制造工艺,灯笼做得越发轻巧坚固,也越发精致起来。今年的灯笼是四面的,因为是生肖龙年的缘故,陈执事今年是在灯笼上绘了一条腾云驾雾的长龙,活灵活现的,看得碧喧等小丫鬟惊叹不已。 华苓接过灯笼,弯弯眼睛道:“去与金瓯说,剪一身绫绢衣料,再从厨下的水果圆饼那些东西里捡好的装上一篮子,都添在给陈执事的东西里面。我好像记得陈执事的幼女已经两三岁了呢。” “婢子知道了,这就去说。”碧喧赶紧跑去了。 金瓯金瓶原本就在领着金箩等人,在分装竹园要分送各园子的节礼,华苓不仅要给父母兄弟姐妹处、芍园各位教授处象征性地送一点节礼,也会让人给府里相熟的一些个仆婢准备些不太贵重的节礼,比如时常帮她制灯笼和从府外给她搜罗小玩意儿的陈执事,比如帮她照顾白袜子的陈叟,华苓都是记着的。 虽然也就是记着,然后吩咐一声下去而已,但总也是她的心意不是。 谢丞公照样是午后才从府外归来,仲秋节宫中是要赐宴的。 一家人早早在天未黑的时候就吃了团圆饭,谢丞公袖着手,看看活泼泼的一家儿女,笑道:“往年我们家都是在府里过的节,想来孩儿们极少见过城中户户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景象。今日爹爹与朱家借了一尾船,晚上便阖家于淮水上游船罢。” . 淮水是城中最大的内河,自古六朝金粉荟萃之所,两岸人烟稠密,商业繁荣。不过历经几回战乱,到得大丹朝时,如今的淮水两岸已经改颜换貌,寻不到多少六朝时的痕迹了。 华苓身穿浅紫色绫纱襦裙,一双小手笼在宽袖里,立在船头,出神地凝望这繁荣的水域。 城中这段淮水宽有数十米,它几乎是静谧的,但两岸高高低低的亭台楼阁无不灯光荟萃,更有装饰着彩灯彩绸的舟船慢悠悠地在河上穿梭来往,让整段水域都显得喧闹起来,临水的楼上、楼下、水边,处处都是呼朋引伴出来赏月赏灯过节的人,人人笑容洋溢、脚步轻盈。 明净朗月当空,盛世人烟在下,好一幅良辰美景图。 “真是美哪……”她忍不住喃喃对自己说,绽开笑容。 “阿九。” “嗯?” 华苓应声望去,却发现卫羿站在十来米外的那条船上,在船上明亮灯盏的映照下,眉目显得尤为柔和。卫羿旁边,卫弼公夫妻已经在和谢丞公夫妻隔水互道节日安康了。 姐妹们都涌到华苓这边来了,簇拥成一团,纷纷向卫弼公一家问安,欢声笑语。相比之下卫家的船上正经主人只有几个,还是算上了捎带的朱家的长孙朱兆新,和朱兆新的一名叔叔名叫朱谦禾之后。幸好连带仆婢们也带了十几个,满满站了一船,倒也不显得多冷清。 隔得有些远,大家都在喊着说话,华苓便只是朝卫羿展颜一笑,示意自己看到了他。 卫羿点点头。朱兆新在旁边蹦弹着喊:“五哥,五哥,游船不好玩啊,我们到河边上那花楼去吃酒。大家都是去花楼吃酒的。” 朱兆新向来是个小霸王,被宠纵惯了的,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淮水两岸花楼美伎的事,这便喊着要去耍子了。 这都是什么混帐话!二娘几个年纪大些的纷纷掩面,不想跟朱兆新说话。这孩子年龄还不到两位数,怎地就这么浪荡呢! 卫羿喝道:“朱兆新,住口。” 朱兆新对卫羿是很敬服的,于是怏怏住了口,看得两船的人都是笑个不住,恶人只有恶人治得了。 既然遇到了,两家的船就也不急着划开,就靠在一处说话。 一条小船从北面划了下来,上面却是王磐和王磷两兄弟,远远认出了卫谢两家悬挂在船头的灯笼徽记,划近了过来。 王磐在船头拱手笑道:“岳父大人、弼公,还有谦禾兄,家父正领着家人们在前方楼中赏月吃酒,高楼之上观此淮水、明月,别有一番滋味。良辰美景如此,家父便令磐来邀诸位,何不弃船登楼,赏玩一番?” “如此甚好,相公有心了。”谢丞公和卫弼公朗声而笑,便命仆役划船,随着王家的小船往前划了两三百米,一座飞檐翘角、青瓦红墙的三层八角楼出现在人们眼前。 船只靠岸,这三家的人下的船来,王相公领着家人已经下楼迎过来了,和和乐乐一阵寒暄,又是四家齐聚一堂的场面。 王家早有准备,已经在楼中摆了酒宴,长辈们在二楼说话谈天,把年轻孩子们赶在最宽敞的一楼和视野最好的三楼作耍。 王家这座临水的木楼名叫澜坞,名字不太起眼,但是已经有几十年历史了,雕梁画栋,时时整修,维护得极好。 华苓上了楼,站在澜坞三楼的雕花窗旁边扶着窗沿望出去,下面是一览无余的繁盛淮水,上面是明月当空。 五娘六娘和王雾在一处,占了另一个窗子说话儿。 王雾很是得意地介绍说:“年年我们家都在这处澜坞赏月呢,这处视野好,你们看,从这里可以把淮水上下尽收眼底。” 五娘点头赞道:“这处风景确实好。”又快言快语地提议道:“我们来玩联诗吧?光看月色风景也单调了些。” 王雾拍掌笑道:“好主意。只可惜霏姐姐不在金陵,不然今年我们就人齐得很了。” 二娘安慰她们道:“无事,最多两年霏娘也就能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依旧在一块作耍呢。” “也是如此。”娘子们彼此相视一笑,那圣上都给太子赐婚了,等太子成了婚,王霏回来的日子也不远了。世家向来同气连枝,怎么会容许皇家把王家嫡女逼在道观里一辈子嫁娶不得。 王家大房的庶女王雪立刻便叫侍婢们去取小鼓和绸花、纸笔等物,乐道:“这下好了,原本我们家只有几个人在这里,玩什么都玩不尽兴,加上你们家兄弟姐妹们就尽够了。” 于是也不拘男女,年轻孩子们在三楼团团围着坐了一圈,定了‘月圆’为题,一人一句联诗。一首诗二三十句,每联一句大家伙儿评一句,若是公认不好的就要喝酒,公认好的指一个人喝酒。 卫羿和朱兆新也占了个位子,但朱卫两家偏重武艺,文学上就不可能费许多心思去学了,卫羿还能勉强接上一句,朱兆新就只有瞪着眼睛干看干听的份儿。 王家人是出了名的个个诗文全才,王雪、王霜、王雾,还有刚刚游学回到金陵的王砗、王磷,每一个在诗文上的造诣居然都颇深。谢家的郎君娘子们虽然也饱读诗书,勤学苦思,但诗才上还是被王家子隐隐压了一头,只有二娘、四娘和七娘堪堪撑得住场面。 不过相比起卫羿来,谢家人也算得上才华横溢了,于是每轮过去,卫羿基本上就是垫底的,罚酒没商量。再加上诗才最出色的一句多半落在王家,于是王家人每轮还能多让其他三家的一个人喝酒,很快二郎、二娘、三娘都被指着喝了若干杯。 华苓苦着脸跟着接了两句,无功无过地随大流过去而已,终于她站起来叉腰大声道:“我说,我说这样不好啊,你们家的人太厉害了,玩这个不公平。” 看一眼华苓,王砗踞案执一把葵扇指着卫羿笑:“哈哈哈!卫五,谢九护着你呢,你怎么说,还敢不敢喝,敢不敢?” 卫羿平板说道:“为何不敢。继续罢。”其实罚酒的酒杯就指头大小,一杯还不到一小口,实在算不了什么。军中只有烈酒,他自小随父亲兄弟喝惯了,是近乎千杯不醉的。 华苓翻了个白眼,说:“按家族分不好,你们家实力太盛,玩不起来。不若就着大家所坐位置,分成数队来比试罢?其实按我说的,联诗有什么好玩的,文绉绉的酸死了。玩投壶、双陆不行嘛,输了的人起舞、歌唱都是好的。” “跳什么舞?弓矢舞?剑器舞?拓枝舞?胡旋舞?”王砗立刻抚掌笑:“谢九此议甚好,你们说如何?” 王二说了话,王家兄弟姐妹自然都是应的,谢家姐妹们也觉得好,投壶更刺激不说,载歌载舞让眼睛耳朵都有得赏玩,确实比联诗要有趣。 而且这样限定了只有输了游戏的人表演,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四公家的孩子亲自上阵表演的呢。 于是大肚子长嘴壶被取来了两个,放在中间,团团围坐的诸位也不再按家族分,而是按位置分成了四队。 卫羿、华苓和王磷、王雪在一队,王砗、王雾、二娘、六娘在一队,三娘、四娘和七娘、三郎、朱兆新一队,还有二郎、五娘、八娘、王霜一队儿。 投壶就可就是武艺高强的郎君们的拿手好戏了,华苓乐得很,跟卫羿、王磷组在一块儿,他们这队的胜率始终是第一的,压制得其他队轮流垫底。 又是一轮,刚好轮到华苓的队伍,长嘴壶中已经插了十一支箭,箭尾塞得壶嘴满当当的,眼看着是再插不进任何一支了。 规矩是,轮到哪个队伍的箭进壶失败,就要受惩罚。 卫羿右手中捏着箭,眯了眯眼。 朱兆新高兴的蹦跶:“五哥要输了,五哥要输了。” 王砗拿着蒲扇扇风,状甚潇洒,但是视线的专注暴露了他的紧张。他笑道:“卫五,投罢。可是犹豫不决么?” “卫五,到你了。”二郎手里攥着两只箭提醒道。这回卫羿投壶成功的话,下面就轮到他了。这回受罚的就在他们两组之间。 王磷哼气道:“急什么?我们肯定是要赢的。早赢也是赢,晚赢也是应,不过是叫你们苟延残喘一番。” 华苓用她的团扇拍拍卫羿的手,眨眨眼睛看他:“怎么了?” 卫羿勾了勾嘴角,左手摸摸华苓的头,朝其他人道:“不急。若是你们前面的箭都不在壶中,这结果如何计算?” 王砗身体前倾,敛了笑容,盯着卫羿看了两眼,深沉地道:“若是你投了此箭,我们三队前面的箭都不在壶中的话,我们三队自然是要受罚的。” 二娘紧跟着笑道:“可是卫五,要有此结果,你们队的箭支必须全都还在壶中哦。”若要一箭下去,让壶中的箭都倒震出来,也有人能做到的,但是若只是要弄出其中指定的几支,那可就难了。 华苓瞪大了眼睛看卫羿,卫羿这是打量着每次都只能叫一家受罚,现在想将他们一网打尽了么! 二郎阴险地紧跟着接了一句:“若是卫五你不成功,你队中所有人便齐齐起剑舞,如何?” 卫羿没有说话,注目华苓。 王磷已经在非常盲目地表示相信他五哥,王雪倒是个不太敢赌的,于是拉着华苓问她:“谢九你如何看?” 华苓看看卫羿,他是把选择权交到她手上呢。 她弯起眼睛,一挥手里绣青荷莲枝的团扇,气势凛然道:“卫五,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略晚 家里停电了一会儿不好意西   ☆、第63章 金陵双怪 63 人力是有所穷的。 大家都知道这一点,王砗等人自然更是清楚这一点,所以会更清楚地认为,卫羿所说的根本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规则是四队轮流投箭,也就是说壶中已有的十一支箭中,有九支是其他三队的,两支是卫羿队的,而卫羿想要一次将其它队的箭震出,还要留下来自于他的那三支,这般精细的动作,便是叫人伸手去拔也要好几瞬呢,卫羿怎可能用一支箭来达成? 更何况,他们也没有听过以前出现过能做到这一点的人。 而卫羿现在竟如此狂妄的提出这种玩法,以王砗为首的三队人有一大半在心里说‘他肯定做不到!怕甚么!’,另一小半在心里是还有些迟疑的,默默地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 卫羿手里的箭还未投出,华苓握紧了团扇柄,扫过对面三队诸位的表情,对他们的心理都有了几分了解,这才发现卫羿的厉害之处。 现在大家都认可的规则,是一次决出受罚的一个队伍,所以卫羿在投箭之前询问对面三队的意见,就是明晃晃的先拿话挤兑住了他们,不然就算他一箭下去,结果如他所说,这三队人也有规则保护着,只要推出最糟糕的一队来抵账,还有两队可以逃脱惩罚呢。 而他所描述的,又是这么一种几乎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情况,他在前面的表现也只是中规中矩而已,王砗等人的警惕心不会很高。 人都有赌性心理,卫羿要拿一件不可能的事来换对他们三队的一次惩罚,为什么不呢,开玩到现在大家一直被卫羿死死压着,还没有赢过呢! 卫五这家伙,果然是个黑芝麻馅儿的! 不过,这家伙是自己这边的话,真是再好没有了!华苓笑得很开心,非常开心,她不是无条件相信卫羿,但赢了好玩,输了也就是跳个舞而已,怕什么? 不过呢,难道卫羿真的有这么厉害么?华苓看着卫羿淡定的表情,其实心里也是半信半疑的。 所有人盯着卫羿手里的箭,等着结果,场内气氛已经凝固到极点。 配乐《鹿鸣》响起,到指定的第三拍,卫羿眼神一凝,手腕轻甩,手中系着红色细丝的黑翎箭脱手飞出! 只见它笔直如闪电般斜刺入那小口大肚铜壶之中,无声无息直入底部,整个铜壶忽然一震,许多箭支跳了出来。 众人只觉眼睛一花,等定睛看去,壶中竟然就只剩下了三支系着红色细丝的箭,其他系着黄色、蓝色和绿色细丝的箭都躺在壶外! 虽然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但华苓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依然忍不住站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药叟到底教了卫五什么武艺,才能做出这般神乎其神的事来?! 卫羿缓缓收回手,按着条案,依然面无表情,只有特别明亮的眼神透露出他的几分得意。 王磷跳起来,手指塞在嘴里像军中斥候传递信息般打了个呼哨,哈哈大笑。 至于王砗等人,现在瞪着那大肚小嘴壶的视线聚集在一起,简直能把它融了! 良久,王砗苦笑了一下:“我们都……输了。”这话说的非常艰难。他很不甘心地问:“卫五,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卫羿道:“我自然有我的诀窍,此乃决胜之道,如何能轻易告知于你。” 三队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无奈地,二娘问道:“如此,我们的惩罚为何?” 卫羿看向华苓,道:“阿九说。” 卫羿这话一出,三队人都面露苦色,他们为何一直在输啊!输了也就算了,前面的惩罚其实是自己看着办的,能表演什么就表演什么。 谢九是个古灵精怪的,怎会将他们轻轻放过! 出力赢的人说了话,同队的王磷和王雪也就认可了华苓的处置权。华苓朝三队人来回看了看,笑容很灿烂,笑得王砗等人心头发凉。 她站起身,数了数:“一共十三个人。我想想,能叫你们这么多的人一块儿做的事,果然还是起舞吧?我这里有一套很简单的动作,来让我演示两次,你们都学一学,然后就可以起舞给我们看啦!” 王砗等人面色发苦,看着华苓站出来,表情特别认真地示范了一回。 这都是什么动作! 起手就是螃蟹一样的举起双臂,然后往左侧挪三步。然后收回手,拢袖转一个圈,重复举手往右侧挪三步。再然后,右手横伸,左手曲在胸前,脚下往左边挪三步的同时,手臂分三段转成对称的左侧动作。再然后,就是同样动作往右边挪三步,然后转圈…… 这诚然是非常简单的动作,节拍也很慢,看一遍就能记住,但是——这种透着满满呆傻气的动作,要是做了,他们以后的脸还往哪里放啊?! 三娘捂住了脸,无助地看着华苓:“小九,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个?” 三娘的话就像是一道雷,惊醒了所有人,立刻七嘴八舌地开始抗议:“谢九,这都是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此舞蹈,不接受!” “小九,你怎能这样对待我们?” “小九,我是你姐姐呀,你怎忍心让我做这此动作?” 华苓灿烂地笑:“愿赌怎能不服输?”她团扇一指卫羿,无辜道:“哪,正主儿在那处,要是不愿做,与他说去罢。” “不愿?”卫羿一双凌厉的褐眸眯了眯,盯住了王砗这几个郎君。 众人拿眼一看卫羿,得了,这家伙可是出了名不讲理的那个啊,眼里满满的全是危险之意,要是这回不从了谢九的意,大概卫羿会抡拳头先把王砗几个郎君先揍一顿再说? 华苓扭过脸朝着墙壁笑了一阵,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催促道:“好了好了,犹豫什么?我知晓诸位都是耳聪目明的英雄好汉,噗哧……没听过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么?快快的,将惩罚完成了,还要不要继续玩了,难道你们今夜剩下的时间,都想纠缠在此事身上了?我可是说了哦,越拖越久,若是待会爹爹、弼公、相公等知道了这件事,非要上来围观一二……”卫羿看着华苓,唇角勾起了明显的弧度。 王砗等人打了个哆嗦,立刻都跳了起来,还在犹豫的也被硬扯了起来,面色发苦。 三楼的案几被忍着笑的侍婢们清开一半,整理出宽敞的空地来,华苓执着团扇指挥:“高的站后面,矮的站前面!……王二,对就是你,到后边儿去呢,你太高了……七姐、三哥,别跑,到前面来,乖乖的啊……”一阵忙乱,十三个人总算歪歪立成了两排,然后华苓乐滋滋地招呼王雪弹起了《鹿鸣》。 《鹿鸣》是四拍一节的,一拍一音,两个音之间间隔一秒多。 人做一个动作哪里需要整整一秒? 于是站成两排的诸位,一个动作就要停顿一下。再加上他们各异的服饰、身高和面色,有的标准、有的敷衍的动作,无一不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和反差。 华苓扶着墙大笑。 卫羿第一次露出了明朗的笑容,拍了拍华苓的头,心里极其满意,心道果然不愧是他的阿九,就连玩人也是如此不凡。 看着对面笑得打跌的卫羿、华苓、王磷、王雪,还有捂着嘴巴各种浑身发抖的侍婢们,身为输家的诸位一直从脸上苦到了心里。 身为世家子女的骄傲不允许他们临时退出,良好的音乐训练让他们不能不按着节拍来,于是,不论心里怎么喊苦,这些输家还是一脸呆萌地把一整首《鹿鸣》跳完了,然后就打死也不肯再玩投壶。 这样有趣的消息如何瞒得掉?果然是很快传遍了澜坞上下,谢丞公等人听完,彼此相视都是破口大笑。 王相公用手里的玉如意敲了敲案几,感叹道:“赫明,原就知晓你家九娘是个聪明的,没成想这般古灵精怪,竟想得出这等折腾人的点子!福清家的五郎也是个稀奇古怪的,你们这两个孩儿凑在一处,要说连天都能翻个个儿我也不奇了!” 谢丞公和卫弼公大笑不止。 中秋之后,华苓和卫羿折腾王砗等人的事很快在金陵城里传了开去,谁也挡不住。不拘从当中哪个人说起,都能绘声绘色说上一大篇,从诸位输家的表情、到动作、到站位种种,处处是笑点,输家们极好地娱乐了满金陵城的人。 就连上朝的时候,谢丞公和王相公也被皇帝打趣了两句,总之忽然地,一夜之间似乎不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落后了,于是哪里还有不赶紧寻着知道的人补课的? 于是,显圣二十年的中秋夜,从此成为了诸位输家心中永远的痛,而卫羿和华苓,很快被世家子弟们冠上了‘金陵双怪’的‘美名’……华苓表示,名声嘛,反正是个压不死人的东西,也就淡定地由他去了。 . 中秋夜澜坞里诸人玩乐到几乎三更才尽兴,散队归家。 临下楼的时候,华苓偶尔往回看了一眼,发现王磷在后面叫住了七娘。王磷的脸色有几分歉疚,大致是要就前面害七娘坠马的事道歉吧,于是华苓没有走过去打搅。 比起十二岁的王磷,七娘矮了整整一个头。但是她非常骄傲地抬着下巴,面色冷淡地道:“有话且说。” 两人实在是彼此作对久了,王磷一看七娘的脸色就有回以同样表情的冲动,但他立刻想起了卫羿说过的话,心里的骄傲也不容许他再任性,于是深吸一口气,收了心里的情绪,深深一揖,和声软气道:“谢七,以往是我少不更事,对不住了。你上回受的伤,如今可好全了?” 七娘抿了抿唇,王磷的态度忽然变得软和了,她很不习惯。但是长久形成的教养毕竟还是在的,不论前面两方有多么针锋相对、矛盾不可调和都好,如今对方主动抛出了橄榄枝,她也不是就死撑着一口气不接的。于是道:“我已经好了,劳你挂心。” 这等没有硝烟味儿的对话发生在两人之间,也实在是诡异了一点点,七娘的话说完之后,两人都不知道下面该接什么话,大眼瞪小眼地冷场了片刻。 王磷毕竟还是年长些,很快转过了弯来,试探着问:“如此……以后你我之间恩怨一笔勾销,以后和睦相处,如何?” 七娘冷淡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展颜笑了笑。 王磷的视线忽然就挪不开了,好像第一回发现,谢七娘原来长得非常秀丽,杏眸菱唇,肤色略苍白,近乎透明。 七娘双手拢在袖里,道:“起初发恼的是你,可不是我。只要你心里再无气,恩怨一笔勾销又如何?”说完转身下楼去了,背影如水上青莲,不染凡尘。 . 中秋夜,泉州城中,时茂方时刺史在他位于泉州城中心的三进府邸中设了一个小小的家宴,招待谢华邵和诸清延。 时刺史如今年四十有四。他出身寒微,寒窗苦读了十五年之后,在显圣元年被泽帝钦点为状元郎,学蕴深厚,文采斐然。进入朝堂之后,这位出身不高的官员不论在什么位置上,都是兢兢业业地工作,急民众之所急,忧国家之所忧,心气极正,处事手腕上佳,官声极好。 这么一位厉害的官员,乍一看其实只是个身量颇为瘦小、面相也普普通通的人而已,身为两州刺史,家宅却只是普普通通三进的府邸,平素更时常穿着平民百姓家常见的棉布衣裳,放到市井人堆里,真正是完全显不出来。 但是一位能掌管泉州、建州的刺史,又怎可能是等闲人物?在谢丞公一封推荐信下,大郎和诸清延以小吏身份追随时刺史三个多月,虽然不曾被交与何等重任,也让两个年轻人学到了不少。 主客三人入座,说笑两句之后,大郎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执起长嘴酒壶为时刺史斟酒,爽朗笑道:“多谢时公整治佳馔美酒相邀之。此等中秋良夜,邵却离家千里,正是思家心切的时候。”说着看诸清延,笑道:“诸大来此前悲思甚切,我还笑了他一番。” 当朝丞公亲子亲自斟酒,这酒能是什么滋味? 时茂方呵呵直笑,嘴上不说,心里自然是受用的。 坐在酒桌另一边的诸清延被打趣了也不恼,也站起来,双手举起酒杯朝时茂方敬了敬,含笑道:“延亦多谢时公相邀。此数月以来,追随时公左右,实在受益良多,延对时公感激非常。延满饮三杯为敬。”说着认认真真连喝了三杯酒,又郑重朝时茂方一拜。他长得实在是好,神色又恭谨,这一拜直让阅人无数的时茂方也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赶紧托手道:“诸大快快请起。” 如此道谢谦虚一番,主客三人重新安顿下来,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酒过三巡,气氛热烈了,主客双方的话匣子也打得半开,时茂方以箸击杯,感叹道:“实不相瞒,你们二人携着丞公推荐信来自荐于我泉州府时,我当其时,确有些先入为主的想法。我出身寒微,虽然在圣上隆恩下入了官场,素日里有所来往的,依然多半是出身相似之人。以我所见,在我朝官场之中,世家出身者与寒微出身者,彼此间竟是泾渭分明的。世家子弟占据高位者多,这其中自然也有良莠不齐的存在,也不必提,你们心中都是清楚的。” “当然,我等寒微出身的官员当中也是良莠不齐,此乃常态。” 两个年轻人都停了杯箸,肃容聆听。 “我心中想,不论这出身如何,既我们都入此朝堂中来,自然都是要为民请命,解忧排难的,你们以为,然否?出身所形成的壁垒甚重,但在国家大事跟前,这些壁垒应当都是可以放下的,通力合作,我大丹方能欣欣向荣。” “时公说的是。” “延深以为然。” 时茂方笑呵呵地点头,将话题拉回开头处:“我起初对你们这等世家子弟,心中看法确然是有些偏颇的,只道这等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如何能甘于虚耗时光,安于在普通平凡小事。只不过此三月以来,见你二人执小役不曾怠慢,执大役更是兢兢业业,精益求精,不论在甚位置上,竟都无有怨言,我才知,这世上果真有这等钟天地之灵秀于一身的人物,如何能叫人不赞一声。江陵谢氏、苏州诸氏,名不虚传。” 大郎笑着又敬了时茂方一杯,道:“时公实是过誉了。邵其实并无何等长才,若说有些能耐,也是家父教导有方所致。自四月底在建州至泉州时遇地裂至今,从彼时救灾安抚、农政安排诸事至如今一州政事处置上,多得时公倾囊相授,实是长进不少。” 大郎话语极诚恳。他是诚心这样想的,虽然出身于这国度地位最高的家族之一,自幼养尊处优,但在谢丞公的严苛教导下,他并没有一丁点机会养出纨绔习气来。起初谢丞公要求他追随时茂方学习,他在心里虽然不抵触,但也是有些疑惑的,世家自有一套知识和权力的传承体系,极少极少会有世家将子弟放到那些出身寒微的官员身边去历练,原本两边就泾渭分明——世家子弟高高在上,多半看不起寒微出身者,而寒微出身的官员们能在寒窗苦读十数年之后踏上官途,心里又岂会没有两分骨气? 不过,在这三月下来,大郎对谢丞公未言明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时茂方这样的官员,算得上朝堂中的一个异数。正直却又圆滑,聪慧却又诚恳,忠于皇帝,为官清廉,心中自有一套原则,这样的人,并不是随便投注些好处就能打动他的,可谓是最难啃的硬骨头。所以虽然世家占据了朝堂中的大多数高位,也还是让时茂方爬到了三品的位置上,有他在任,泉建二州的吏治几乎是无可挑剔的清明。 为政者,求同存异是第一条。 世家容得下一个时茂方,即使他明摆着对圣上忠心耿耿。 觥筹尽欢,更深露重之时,时茂方送走了谢华邵和诸清延。 时茂方的夫人帮着丈夫宽衣濯足,扶着醉醺醺的丈夫躺下时,听到丈夫说:“如此人物精采,世家气运依然哪……” 夫人不解问:“阿方说了何事?” 时公早已鼻息醺醺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自觉比较满意^0^   ☆、第64章 竹园日常 64 中秋之后,金陵城的气候就慢慢转凉了。 竹园的庭院里铺着青石板地面,傍晚夕阳渐落,华苓站在正房前三级台阶的下面,看见石板地的缝隙里有一芽幼小的青草长了出来。 小丫头们勤力得很,若不是今日长的,定然早就被拔掉了。 华苓出神地看着这株小草,心里却想起了别的事——卫羿在金陵已经待了足足五个月,从三月初三一直到仲秋,应该快要离开金陵回归边疆了吧?似乎听他说起过一两句,就是大致,最晚到现在这个时候就该走了。 能在金陵过中秋,已经是很难得的事。 又是好几日没见……他不会已经离开金陵了吧? 这么想一想,华苓很快又否定了,因为——卫羿若是要离开了,定然是要来与她说一声的。虽然很多时候都不懂得卫羿的脑回路,但她知道,卫羿是很负责任的人。 而如果卫羿真的不和她打招呼就回了边疆,那只有一种可能——军情紧急。这反倒更叫人担心。 其实要确定卫五离开了还是没有,她只要去前院问一问丞公爹就可以了,但斟酌了一下,华苓打消了主意,心想那还是别人家的人呢,她这么关心一定会被丞公爹和谢贵笑的。 碧浦和碧喧从外面跑回来,一个手里挎着一篮子白胖胖的新藕,一个手里是一篮子红艳艳的菱角。两人欢喜地跑到华苓跟前,规规矩矩地福身道:“九娘子,府里刚刚来了新藕和菱角呢,这些是分到我们竹园的。婢子看过了,都是上好的。” 华苓比这两个侍婢稍高些,看着她们欢喜的神情也笑了起来,点点头,从碧喧捧着的一篮子菱角里取出来一个,看了看。 菱角是自然地长成牛角样子,中间粗,两头尖尖的,咬开水红色的壳子,里面的肉肯定又鲜又嫩。菱角和莲藕都是在秋天熟的,总是和秋天的记忆联系在一起。 “咦,居然已经是这个时候啦。”华苓有点惊奇地说。 两个小婢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偷笑。九娘子又开始呆气了,总是在一些大家伙儿都习以为常的事上和大家伙儿的反应都不一样。 碧浦说:“九娘子,立秋、处暑、白露都过啦!今岁的秋日子也过了一半啦!” “嗯。”华苓瞄两人一眼,知道她们又在笑她迟钝呢,懒懒地将菱角放回篮子里,叮嘱道:“虽然菱角生食很甜脆,但是你们不可以生食,定要拿到厨房里煮透了才能进口,可知道?”这些东西她一向都吃不了多少,多的自然是进了侍婢们的肚子。 华苓弯弯眼睛,促狭地补充道:“我早与你们说过了,这水里的东西生吃了,说不得就有那小虫子随着菱角跑进人的肠腹里去了,然后一点一点地长大,在你们的肠子里钻来钻去的……” 生食在活水里捞起来的任何东西都有感染寄生虫的可能,她可不想见到这些小婢子在某个时候腹痛得满地打滚。中医里虽然也有草药可以驱虫,但始终少了后世手术驱虫那一套手段,要知道,有的寄生虫可是会偷偷钻进人的脑子里过活的,到了这样的情况,通过食入药物进行驱虫的效果就近似于无了。 碧浦和碧喧听得脸都白了,忙不迭应道:“九娘子放心,婢子绝不会生食,也不让其他人生食。” “嗯,拿走吧。”华苓弯弯眼睛,挥挥手。这才对嘛,相比于成为一个笑料,她更喜欢成为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人。 “是,九娘子。”两个小婢子欢快地拎着篮子往厨房去了。 辛嬷嬷从正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华苓的一件外衣,笑呵呵地道:“九娘子也别太宠着这些小丫头了,宠得她们早就无法无天了。” 华苓转脸朝辛嬷嬷笑,为小婢子们辩解一句:“嬷嬷。不会的,她们规矩都懂得很呢,谁还没有个活泼调皮的小时候吗。” 辛嬷嬷没办法地摇摇头,反正她是说不过九娘子的,九娘子什么都能说出一大通道理来。辛嬷嬷走下台阶,拉着华苓的手摸了摸,发现是热的,才没有立时叫她加衣,但还是道:“九娘子,这仲秋过了风便凉了,早晚还是要加一件衣裳才好。” “嗯,我知道了。”华苓指指霞色的天空,笑道:“嬷嬷你看,这傍晚天色极好,夕阳很好看。” 斜阳几乎是金红色的,有几缕褪去燥热的金红色光辉投在竹园东厢的黑色瓦顶上,映上一片深红。 辛嬷嬷对华苓的话总是应和的:“九娘子说的是,确实好看着呢。”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辛嬷嬷就是往天空看了那么两眼,心想这天色和往日也并无什么不同。 华苓无奈地笑起来,摇摇头道:“嬷嬷我去书房,晚食前写几张字,明日要交功课。” 辛嬷嬷听了便忙叫金箩来:“仔细点上蜡烛,这傍晚时分天色渐暗,最易伤眼的。” 华苓在书房写了几张大字,用了晚食,然后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等一切都打理好,已经快要二更天时分了。 她懒洋洋地靠在榻上,执着一卷野史杂谈,有一眼没一眼地看,若不是头发还未干透,早就睡着了。 金瓯帮她绞着头发,含笑道:“九娘子,等头发干了才好睡呢,不然大了要头疼的。” “嗯……知道了。”华苓打了个呵欠。 迷迷糊糊地挨到睡觉的时候,华苓躺上床,金坠帮她熄了烛火。金坠是今晚上守夜的,早早抱了被铺在外屋摆好,侍婢们都各散歇息去了。 万籁俱静,华苓正要睡着的时候,听到卧房的木花窗轻轻‘叩’地响了两声。 她猛地醒了过来。这样有节奏的敲击,应该不会是小虫子撞在窗上发出的声响吧。 竹园的建筑不大,正房的后面没有倒座房。从窗子往外看,外面是一个地势往下的斜坡,栽了一片青翠细竹,再往下,是圈出了竹园的一道矮墙,再过去,就是府里的清凉湖了。 丞公府里时时有训练有素的兵丁巡逻,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危险。华苓心里有一丁点的害怕,但还是决定去看看。她安静地坐起身,从帐子里探出头往窗户的方向看了看,窗扇是半开着的,外面月色不错,正对着的是竹林子,在月光下也看得半清。 华苓捏了捏手心,下了床,穿上软鞋,尽量安静地走到窗边。窗外,淡淡的月光洒在疏朗的竹丛,在地上投下一片一片如水的阴影。 窗台上放着一高一矮两堆东西,华苓眨眨眼,心里的一丁点害怕都消失了,她拿手去摸了摸,立刻分辨出来,一堆是足足有一尺高的书,另一堆是一个触手光滑的木匣子,很沉。 华苓好笑,往窗外左右看看,对着空气试探着问:“卫五?”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被麻麻拉去相!亲!了!所以早上只有这么多,今天下午5点再补一更,能写多少就更多少。 原本我不肯去,她居然说:我!好!讨!厌!你! 给麻麻跪了,真是大杀招 Orz 相亲也跪了  Orz   ☆、第65章 静夜闲谈 65 为了不惊动守夜的金坠,华苓的声音压得很轻。虽然窗外面已经没有人影,但她觉得卫羿说不定还没有走远。就算已经走远了,也说不定能听到她的问话,自从卫五投壶露了那一手之后,她就觉得什么发生在他身上都挺正常的了。 一团人影从屋檐上翻下,动作像猿猴一样灵活,悄无声息地落地,舒展开身体站起来。 借着淡淡的月光,华苓看清了卫羿神采熠熠的眼睛,淡定的表情,握着嘴好一阵才压住笑意,不曾笑出声来。然后才问:“你怎么来了?” 卫羿说:“我将离开金陵。” 果然是这样。华苓点点头,指指窗台上的物事:“给我的?” “嗯。你喜读书。是从家中寻出来的孤本,你家许是没有。” 卫羿又点点旁边的匣子:“此是从西疆带回的玉一方,也予你。” “多谢。”华苓摸了摸那堆书,好奇地推测:“你翻墙从屋顶上过来的?直接递个拜帖来不行嘛?——哦,我明白了。” 话问出口华苓就明白了,虽说大丹习俗在订婚前后男女并没有多少不同,但她可以出外的时间少。除非像仲秋那样大家出门玩,就可以见一见,否则的话,两人要见面,就需要卫羿登门拜访,而且是以见谢丞公的名义来,然后也许丞公爹会把她喊过去见一面。总之,如果长辈把她叫出去见一见,是可以的,但卫羿自己是不可以开口求见她的。 这是某种华苓至今还没有琢磨明白的潜规则,但是好像每一个人都很理解。 但是丞公爹爹平日里极忙,怎可能在家中等未来女婿登门。 所以他就自己来了,也省得麻烦。 就跟三年前丞公爹爹的生辰宴上一般,因为卫弼公不允许他顶着张破脸来丢人现眼,所以卫五就独个儿翻墙走壁地来了,还特别注意地没有给任何人看见。 想明白了这一节,华苓觉得很好笑:“卫五,我觉得你的脑回路特别神奇。” “脑回路是何物?”卫羿问。 华苓:“就是思考问题的方式。” 卫羿:“如此。” “你还没说呢,你怎么来的?” “翻过院墙,避开巡逻兵丁便可。你家兵丁颇为训练有素,只我有藏神敛气之术,藏匿之效甚佳。” 感情这位要是转行去当妙手空空儿,业务也能开展得十分顺利呢。 华苓无声地笑起来,又实在是很羡慕,要是她也能拜药叟为师,说不定过几年也这么厉害了。想想,其实她有许多话想问的,便道:“换个好说话的地方吧。这里太不方便了,我的侍婢就在外间睡着呢,吵醒她就不好了。” 不太守规矩也有它的好处。 比如现在,两人就能有一段儿不受打搅的聊天的机会。华苓把窗台上那堆书搬到地面,又把那木匣搬下来,这两样东西居然都沉得很,被她放到地上,还因为力量估计不够,闷闷砰了一声,让她很是提心吊胆了一下子,生怕吵醒了金坠。 立刻就有一种当了贼的刺激感。 不过并没有,于是华苓利落地扶着窗沿跳了上去,感谢每日有规律的锻炼,她现在的动作可灵活了。 卫羿往后退开,让华苓跳下来。 他往周围看了一圈,指着屋顶上道:“屋顶上不虞有人听。” “那就到屋顶上!”华苓很高兴,这么久了,她还不曾到过房顶上去玩呢。 她眼睛闪闪发亮地伸给卫羿一只手:“要怎么上去?” 卫羿看看高兴的华苓,心里也很高兴。原本他放下给华苓的东西,等了片刻,就走了,华苓喊他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二三十米外。不过他耳朵好,听到了喊他的声音,于是立刻又折返回来。 他想了想,说:“略等一等。”然后就纵身跃上屋顶去了,连后退助势都不需要。 华苓简直羡慕嫉妒恨,这就是传说中的大侠呀! 卫羿很快重新跳了下来,华苓眼前一花,然后她就发现自己已经在屋顶上了,在屋脊的一端,根本不知道是怎么被弄上来的。 屋顶都是人字形的,中间有高脊,铺着琉璃瓦。要坐下来的话,只能坐在高脊上,倾斜的瓦面上坐不住人。卫羿轻轻扶着华苓的手臂,一指她脚边,却原来这里已经被他铺了一块方巾:“在这处坐。” “嗯。”华苓依言坐下,心下嘀咕,真没想到卫羿居然有这么细心的时候,还知道屋顶上不干净,怕她蹭了衣服。 看着华苓安稳坐下,卫羿便松开手,蹲在了一臂距离外。他穿一身皂色骑服,蹲在那里,看起来跟一只收拢了羽翼降落到屋顶上的大鸟似的。 华苓想起来,以前也见过卫羿稳稳地蹲在手臂粗细的栏杆上,当真跟大鸟似的,不由笑着问:“你为甚么要蹲着?”按说世家子弟应该很少会养出这样不怎么体面的习惯才对。 卫羿顿了顿才答道:“……小时随师父学艺,习惯了。” 华苓噗哧一笑:“怪不得。”药叟呀,那可是在谁跟前都能坐得四劈八叉,没有一点风雅的人。 想象了一下瘦瘦小小的药叟蹲起来的样子,华苓简直要笑出声,如果说卫羿是大鹰,药叟也就约等于猫头鹰吧? 卫羿挪了挪脚。“……可是十分难以入眼?” “不是。你随意便好。” 华苓并无意对卫羿的行为举止指指点点。老实说,其实这样的卫羿还让她感觉有生气些。 比起来,她身边见过的谢家子弟、王家子弟也好,一些门第略低的其他豪族的子弟也好,哪一个不是从小受各种规矩教育长起来的,站出来各个都是一表人才,举止文雅,看着跟流水线上的出品似的。 那样也不是不好,只不过一千个差不多的东西里面,偶尔有一个特别不一样的是时候,谁都会觉得更有意思。 况且很明显地,卫羿也只把这种习惯限制在私下活动的时候,在公众场合他同样是举止合度的。于是其实也可以说,他在华苓跟前是很放松的,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行为。 这种无声的‘我不拿你当外人’的表示其实还让人感觉挺好的,华苓微笑。 “这回在边疆,要驻守的是什么地方?”华苓问得很随意。 卫羿说:“阿九可知波斯国。” “自然是知晓的。” 谈起边疆事,卫羿的话突然就多了。“我将领着三千骑兵,调驻陇右最西与波斯接壤之处,阿姆河河谷一带。近一两年,波斯似有不和之心,不可不警惕对待。若是阿姆河一带失守,我大丹境内往东五百里再无更易于防守之处,万顷土地只得拱手让人。” 华苓轻轻吸了口气。她看过书房的地图,陇右最西边,那就是后世阿富汗和伊朗交界处。 那里历来是欧洲和亚洲陆上沟通的要害之处,多民族混居之地,多信仰聚集地,时燃战火,从来不曾平静过。 她侧头看着卫羿,他说这些的时候极其平静。其实他也才十五岁而已。不说在后世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只是无忧无虑上着初级中学,就算是在金陵,这个年纪的郎君也大部分都还在父母身边享受关爱。 但他却已经上过战场,取过敌人首级、得过军功了。 他很强大,他的身上也肩负着比常人多得多的责任。 沉默良久,她说:“……嗯,你到边疆要好好的哦。杀敌固然重要,保护自己也十分必要的。” “放心。”卫羿简单地应了一声。 华苓一时不知要说什么,便展眼四望。 屋顶上视野宽广许多。 竹园原本地势就略高,华苓在屋顶上环视一周,居然基本能将整座府邸收入眼底。已经夜深了,府中各处只有零星几点灯火,白天里看着秀丽精致的建筑群,现在只能看出隐约的些许轮廓了,静谧而深沉。 收拾了一下心情,她问道:“那你下回再回金陵将是何时,可能预计?” 卫羿拢着眉想了一阵,到底是摇了摇头:“此时不知。”他看看华苓,说:“若是边疆战事不急,明年年末将回来。若是情势紧张,许是需到后年方能,回来。” “我知道了。”华苓叹了口气,心想这样的一个人,还是不要太喜欢他的好,不然几年几年的不能见,可真是揪心。 “是了,你快与我说说,你前几日一箭将那壶中箭支全数震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华苓弯弯眼睛笑起来,一拍手:“简直厉害极了啊,要是这回忘了问你,我肯定要挠心挠肝地惦记好久了。” 解了发髻、披散着黑发的女孩儿看着越发粉团团的可爱极了,卫羿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唇角有笑意:“用的依然是柔劲。箭上附有内力,是为了震出其他箭支。前面我投箭时,便看准了角度,两支箭是并排靠在一处,在壶的边缘。如此只要第三支箭稍使些巧力,便能将此双箭卡在壶中,而第三支箭触到壶底,柔劲一动,便能将其它箭支震出。” 华苓听得半懂不懂的,但这不妨碍她理解卫羿的厉害。一脸崇拜地看着他道:“怪不得王磷和朱兆新那么崇拜你啊,卫五哥。” 卫羿没有说话,露出了笑容。他的牙齿其实很白很整齐,这么一笑简直是闪光的。 这家伙长得真好看! 华苓捂住眼睛。 两人就在屋顶上聊了一阵子。其实华苓也不是话太多的人,卫羿更是寡言,但两人凑在一处,你问我答却也很自在,一点陌生的感觉都没有。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卫羿道:“时辰差不多了,我该走了。”他是非常克制的人。 华苓看看他,微笑起来,点点头。她把手伸过去,在卫羿的轻轻一带下站了起来,然后由卫羿把她带了下去。 这回她看清楚了,卫羿是扶着她的一边手,另一手轻轻扣在她的后腰上带了带,就稳稳地把她拎下来了。 华苓站稳了身,朝他福福身,郑重道:“一路平安。” 卫羿点点头,道:“我不在金陵时,若是在外受了欺负,寻王磷、朱兆新与你先出了气。此二人受我调-教甚多,心性不错,可堪一信。等我回来再与你一一讨回公道。” 华苓弯起眼睛:“我不会叫人欺负的,不过若是真有那时候,便去教他们帮个手罢。”说着她轻巧地爬上窗子,又跳回了屋子里,朝卫羿挥挥手。 卫羿立在外面,沉默片刻,也没再说什么,就那么离开了。 华苓摸黑回到床上,脱了鞋躺下,原本她还以为自己会因为胡思乱想睡不着,结果竟很快睡着了,一夜无眠。 . 五更天,天色蒙蒙亮。 金陵卫弼公府门口,卫弼公夫妇将轻装简从的小儿子送到了门外。一家族的人都是驻守边疆的,卫弼公和太太早就习惯了送别,所以甚至没有把小儿子送到城外,而只是给他收拾了些路上的干粮,令卫旺和其他六名随行军士好好追随之。 卫羿在门口朝父母五体投地拜别,上了马,再朝父母拱一拱手,就这么使马去了。 他的背影被一群玄衣军士环绕其中,精神而凛冽,看着矗直如同一座刚刚拔地而起的、巍峨雄壮的山峰。 作者有话要说:补更完毕 关于相亲啊 = = 那必须是没成的 各种不同如何相爱   ☆、第66章 太子大婚 66 华苓一早醒了,坐在床上发了一阵子的呆,然后才应了外面侍婢的轻声询问,让人进来服侍。 华苓漱口、濯面的时候,负责整理房间的金钏一眼就看到了花窗下面,墙根边放着的东西,这些东西昨晚睡下前还不在九娘子的房间里。金梳立刻就想起了华苓妆奁里的匕首,于是居然不觉得惊讶了,期期艾艾地问华苓:“九娘子,那墙根下有一叠子书和一个匣子……” “没事,拿过来我看看。”华苓笑起来说道。 金梳赶紧把一堆书和那木匣搬到梳妆台上放着。这堆书少不得也有几十本,纸质、大小、新旧程度都不一样,明显不是市面上售卖的新书,倒更像是从旧纸堆里寻出来的东西。那木匣倒是新的,但和华苓平时用的器物相比就不太起眼了,竟然就是一个新匣子,没有雕花,连匣面的抛光工作都做得很一般。 金瓯手上在给华苓绾头发,有点诧异地看了看这堆东西,又看看华苓淡定的表情,也就猜到了七八分,笑道:“九娘子,此可是卫五郎君予你之物?”心下道,也就传说里面武艺极高的卫五郎,才有可能在丞公府重重的防守下溜进来了罢。原本九娘子就是个想法稀奇古怪的娘子,她叹了口气,郎君居然半夜里翻墙走壁过来送礼物,好像也很正常…… “嗯。”华苓伸手过去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块深蓝色的绸布,缝隙里透出一股柔润的白色光泽来。 她微微一愣,将绸布掀开。 绸布包裹着的,是一块未雕琢的白玉,大致是椭圆形状,长直径足有五六寸,宽直径也有四五寸。它无暇的白色外面包裹着一层嫣红的沁皮,只有某些角落处,在自然环境的风吹雨打下磨掉了一层,才显出了芯子里的柔润无暇。 怪不得昨晚搬下窗台的时候觉得重,原来是一块这么大的玉料,华苓恍然。 金瓯看了一眼,道:“九娘子,这似是西域于阗左近产的玉,细腻油润,沁色嫣然。这般大的一块,很难得呢。” 华苓将玉块捧出来仔细看看,触手有些粗糙,果然还没有经过一点打磨,倒是像卫五会做的事。但是瑕不掩瑜,它外面嫣红的沁色和里面的白色美极了,只要稍经琢磨,就能绽放出它最美的光彩。 除了金瓯和金瓶十分淡然外,辛嬷嬷和侍婢们都对这块璞玉表示了惊叹,一直在议论,将它雕琢成什么更好。 见过的好东西太多,华苓也没如何上心,只不过想到卫羿是千里迢迢将它从西边带了回来,还是有些开心。千里送鹅毛也礼轻情意重呢,更不要说这么一大块的白玉。 分解开来,应该能给每一个姐妹都做一件东西,同源而生,寓意不错。 华苓迅速地想好了这块玉的去向,放回匣子里,又翻了翻那堆书。居然全都是野史杂谈类的书,应该是卫羿自己看过、挑选过的,但大部分还是和丞公府里存有的书重合,她也几乎都看过了。只有有一本无名游记和一本经文,是丞公府中没有的,于是取了出来另放,等夜晚空闲的时候看着打发时间。 不过,会这么打包一堆书拿过来的人,也真不是个精细人——华苓勾了勾嘴角。 既然都看过了,华苓就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这些东西上了,穿戴整齐,用了早食之后,精神抖擞地往校场去,开始了一日的生活。 . 日子安静得像流水一般滑过,中秋之后很快就是重阳,当朝丞公的生辰,自然又是八方来贺、富贵繁华之极。年年都有一遭这样的大场面,华苓已经习惯了,在金陵城中只有王相公的生辰宴可以与之比拟。 不过大郎依然不在家中,八月仲秋节以后,他和诸清延已经向时刺史告别,离开了泉州,从泉州往西边的两广地带去了。 华苓觉得自己有必要同时代替大哥给爹爹准备贺礼,于是给丞公爹画了两幅画,一幅水墨山水,一幅梅兰竹菊四君子画。她的字毕竟是勤练的,到这时候已经很有了一点大家气象,而书画不分家,在画上也显得出几分笔触精到,现在再画花草,也很自信不会再被大郎笑‘没有格局’了。 谢丞公依旧还是在宴上看了儿女准备的各样贺礼,也收获了宾客们的一箩筐称赞,末了看过华苓的两幅画,只笑道:“九娘的心思不错。”却也不像对前面的儿女一样,多称赞华苓什么。 这个小女儿聪慧太过,加上前半年还大病了一场,谢丞公如今是心里存住了‘慧极必伤’四个字,宁愿压一压小女儿的灵气也不愿捧得她太高了。谢丞公现在甚至基本不再单独给华苓什么好东西,每次要是赏儿女,就个个都有,若是没有,就各个都没有了。 华苓是对丞公爹的想法有几分清楚的,不由感叹,这个爹对她也实在算得很疼爱了。再说,这些原本就不是自己费力挣来的东西,若是多有些,也开心,若是少有些,也无所谓的,所以虽然府中下人之间偶尔有些嘀咕,说谢丞公不再宠爱她九娘之类,她也只是一笑而过。丞公爹对大家都一视同仁,也是比较有利于兄弟姐妹间的和睦相处的。她毕竟心智成熟,知道一家兄弟姐妹相谐比很多东西,都更容易让人有幸福感。 再有一件她十分喜闻乐见的事——四娘现在的性子正了不少,掐尖要强自然还有着些,但力气不会老往那些不宜人的情绪上面使了,现下干脆是懒得正眼看华苓,倒是越发勤奋,将以往挑灯夜战、势必要把功课做得比谁都好的拼劲有十分就发挥了十一分。四娘原就是十分聪慧的,在琴棋书画各领域都颇有些天赋,这么一发力,倒真的是时时都有进步,叫芍园的教授们十分赞赏。 四娘不闹腾了,也就带着八娘和四郎的脾性好了些儿,其他兄弟姐妹们看着他们也顺眼许多。 一眨眼,金秋九月十月过去,进了显圣二十年的十一月,金陵竟连着下了两场雨夹雪,气温早早就降了下来,大部分的人都要换上厚厚的夹袄才能御寒了。 显圣二十年的冬天特别冷,在这样的天气里最叫华苓忧伤的事,就是即使天上下着雨夹雪,爹爹依然是不肯叫他们的晨间锻炼落下一天的,柳教授也是早就知道的严格,迟到必罚,偷懒必罚。 每天五更天起床就跟上战场一样,温暖的床铺是如此叫她贪恋,每每都要辛嬷嬷和金瓯等人下死手去挖才能把她从被窝里挖出来,每天的早上都痛苦得死去活来。 再加上冬天天黑得早亮得晚,在校场里跑马、练箭只能等到天色略亮的时候,在这之前,所有人都只能在校场旁的演武厅里,跟着柳教授学她师门传承的鞭法、拳法和腿上功夫。 据说丞公爹对柳教授有知遇之恩,所以柳教授教导娘子们时很不藏私,只要她们学得好,就倾囊相授之。但是武艺这也是很需要天分才能学好的东西,众娘子中间,只有五娘一个被柳教授认为筋骨强韧,是个可造之才,所以对五娘是特别关爱,每天的训练量都比其他姐妹要多一倍以上。 至于其他娘子们,在柳教授手下进度各异,但无一例外,都觉得十分难熬。当然,虽然柳教授教导武艺很严格,相比江陵谢氏的郎君们所受的训练已经松快多了。他们都是每天都要早起,到家外的王氏族学去听讲,王氏族学同时有武艺教授,每天都是先打熬身子,半疲惫的时候进学堂听讲,听讲时要记下教授讲述的许多内容不说,课后回到家中依然要奋笔疾书赶功课,晚上在家中也是要习练武艺的。 大家都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地过着,当真是,即使是逼出来的勤奋,也能造就许多人才。 不仅辅弼相丞四家族是这样教养儿女,放眼一看,如今大丹当中只要是上了百年历史的世家大族,几乎都是这样对待孩子的。一言以蔽之——‘不严不成才’,中原人最传统的教儿观点,就是如此。 严冬里陆续下了许多场雪,这一年算是江南最冷的一年了,虽说瑞雪兆丰年,但金陵城里城外也很是冻死了若干无家可归的乞丐。长江往北,大片地域的温度也降到了近二三十年来最低的程度,黄河封冻的时间竟比往年早了十来天,严冬里更是大雪不断。 谢丞公秋后一直就没有过安歇的一天,时时关注着各地状况,只是各地大雪封路,寸步难行,城与城之间信息的传递极慢。幸好今年秋季各地收成都不错,朝廷也态度严厉地控制粮价布价,绝大多数的百姓都是能吃饱穿暖的,大丹终究是平稳地度过了这个少见的严冬。 . 滴水成冰的冬天终于过去,到了显圣二十一年,丹朝太子钱昭的大婚在二月二,龙抬头这一日进行。金陵城的积雪是刚刚化冻,城中百姓也好像被关了一个冬天,解放出来的鸡崽儿一样,热热闹闹、叽叽喳喳地说起了太子殿下大婚一事。 对出身于陇州李氏、身份高贵的太子妃殿下,百姓们最为津津乐道的,一是她的美貌,而是她陪嫁的妆奁之多。 太子妃殿下的妆奁从陇州千里运入金陵城来,当时最后一段路程是顺水路到达金陵的,竟需要三条大船来运送,其中当真是珍宝无数,无法形容。 金陵的百姓们看着身穿暗红衣袍、身披银亮铠甲、军容齐整的禁军队伍,保护着太子妃的妆奁从船上卸下,运入泽帝特意分拨、作为太子妃殿下成婚之前暂居的大宅之中,回去之后就纷纷交口相传,赞叹不已。 等十数日后的吉日吉时,太子妃殿下的嫁妆再一次从大宅中运出,一抬一抬地被抬入皇宫之中,红妆不止十里,百姓们对去岁曾经发生的那些个,金陵花开之类的祥瑞之事就忘得差不多了。 太子大婚三日后,东宫依礼制摆宴,太子宴群臣,太子妃宴内外命妇,华苓也跟着丞公府的一家大小,第一回进了皇宫去吃酒。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5点后更另一半   ☆、第67章 东宫之宴 66 大丹的皇宫辉煌壮美,坐北朝南,方方正正,形如展翼之鸟。中为皇帝亲政、起居的太极宫,面积最大,东边是太子所居的东宫,西边是聚集了内廷十二监的内侍省。 这回宴请东家是刚刚新婚的太子和太子妃,所以宴席自然是摆在东宫的。 丞公府的马车直驶到皇宫东侧南边的延喜门才被叫停,华苓下了温暖的马车,立刻就被二月初的冷风吹得一个哆嗦。皇宫这地方宫墙高、大路宽敞,寒风呼啦啦的吹得不知多畅快。随后下车的金瓯赶紧将小暖手炉捧给华苓:“九娘子,快快捧上手炉,将手笼在袖里,莫要着了寒意。”在皇宫里办的宴会规矩比较多,宾客随行的仆婢一般是不能随主人进入宫城,只能呆在马车上等待的。 华苓接过暖暖的手炉子抱在怀里,总算觉得好了些,跟着牟氏和姐妹们,在两个土黄袍子的寺人引导下,穿过东宫的永春门、永福门,一路往东宫后半部走。一路上时不时有其他家族的夫人迎上来与牟氏打招呼,态度热情。 太子妃今日宴请外命妇,是摆宴在东宫后半部的丽正殿,而谢丞公领着二郎,已经往东宫最前端的明德殿去了,那里是太子宴请群臣之处。 东宫建筑黄瓦红墙,每座殿堂都建筑在一米来高的台子上,形制精巧,美轮美奂。华苓边走边四处看,想起书房里的记载里面提到,这座皇宫是大丹立朝前后,在前面六朝古都的废墟上建起的,经过几代皇帝修缮,如今已经十分恢弘完善了。 皇宫外围开凿了一道小型护城河,引淮水环绕,东宫的永福门就是架在水道上的,一座石桥被建造得如同玉如意一般细长优雅,华苓经过的时候就多看了两眼,心下赞叹。 四娘笼着手,看到华苓好像没见过世面一样的举止,很是看不上地甩了她一个眼风。华苓看四娘一眼,微微一笑。 这一次太子和太子妃宴请的只有朝中三品官及以上的官员家眷。通常官员们只能领着妻子前来而已,但皇家素来极看重辅弼相丞四公,在请帖上就特意提了一笔,愿四公领着家人来赴宴,彼此间关系亲厚,到底是与其他家族不同的云云。 对王谢家的人,其实来皇宫吃个宴席也跟到别家吃没有什么分别,顶多是宴席的规制高一点而已。要是往年,王家也会像谢家一般,能来的都会来露个面,以示对皇家的重视,但今年,王霏还在武当山上吃苦呢,王家人心里也不知多膈应,就只有王相公夫妻领着长子王磐夫妻来作个数。 但即使眼看着王家是态度怠慢的,皇家如今也不会说什么。 至于朱卫二家,虽然皇家是这样殷切,这两家也只有一名旁支的子弟携妻室,代替家族来露个脸而已。卫弼公夫妇在年前就离开了金陵,至于朱辅公夫妻,更是一直驻守广州,已经四五年不曾回归。 华苓知道这是为什么——两年前她和大郎曾经提出了一个想法,如果大丹能够控制那东南海域中的素可泰国(后世的泰国),就可以尝试在泰国南部那条细长的陆地上选择合适的地方开凿运河,连通泰国湾和缅甸海,如果这个计划成功,大丹对外的海运贸易将会被推到一个极盛的地步。 朱辅公即使原本有回归金陵的计划,如今也是不可能成行的,大丹海军在东南海域中的部署现在正是重要的时刻。 对世界的认识越是清楚,了解得越多,也就越知道自己的渺小。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人有没有见过的东西也很正常,要是打肿脸充胖子,什么时候牛皮被戳穿了就难受了。 况且,人的地位高低也不在于她是否特别矜持,只要家族繁盛,这宫殿里的人依然会像这两个领路的寺人一样,引着她们进去,腰弯的跟垂杨柳一样。只要家族繁盛,她们家的娘子们在穿衣打扮上所有的爱好,都会很快地被金陵城中的年轻娘子们看好、复制,传播开来。若是江陵谢氏衰落了,她们也就不会再被谁看在眼里。 牟氏带着七娘走在前面,二三五六在中间,四娘领着八娘,见到华苓还在一脸好奇、没心没肺地观赏风景,警告道:“不要四处乱看,失了我们家颜面。” 这会儿四娘还挺有家族荣誉感的……华苓笑起来,细声应了:“我知道了。” 四娘瞪华苓一眼,她最厌华苓身上这种淡然劲儿,就好象一切都在她的规则上理所当然似的,偏偏家里的人都很吃这一套,什么都叫她得着好,真讨厌。 丽正殿很大,谢家的人被引入距离太子妃的主位很近的地方入座。 华苓在长条案几后面跪坐下,抬眼就看见了妆容齐整的谢大娘谢华蓉,随着王相公夫人在对面差不多的位置坐着。大娘是去年年中的时候生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儿,王磐高兴得很。为了养孩子,大娘极少出外,就连去年仲秋夜也没有随着王家人出外游玩,现在看着珠圆玉润了不少。 见着娘家人,大娘十分高兴,禀告过了婆婆,就亲自过来与母亲和七娘说话,又一一问候过诸位妹妹,笑道:“这两年为了修儿和倩儿,我是忙得脚不沾地,都不能来见母亲,不知妹妹们都已经如此大了。”把着七娘的手细看了看她,欣慰道:“七妹如今颜色好了,身子骨强起来,真真比什么都要好。”又拉着二娘歉道:“二妹笄礼的时候我身子不便,竟没有来观礼,还望妹妹恕罪。” 二娘忙摆手道:“大姐姐当真不能这样说,那会儿正是大姐姐紧要的时候,怎能车马劳动呢。” “就知道二妹妹是体贴人儿。”大娘挽着二娘的手笑叹。 这么一圈下来,大娘竟是周到齐全地把娘家人们都关照了一回,也笑意融融地问过华苓去岁大病一场之后,如今身子骨可好全了,语意诚恳,叫人听了就挑不出一个不好来。 华苓看了一阵,这才想,果然不愧是王家挑中的承重子媳妇,这心性、手腕都大气得很,嫁为王家媳好几年,为人处事是越发圆和了。大娘还在家中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丞公府里只有她一个孩子,定然是受谢丞公和牟氏精心教导的。 不过这么一对比,牟氏现在的风格和那时候可不太像吧,现在的牟氏,将一双小儿女拢在羽翼下,风吹雨打都怕折了……华苓看看一身华贵,却难掩苍老的牟氏,轻轻叹息。 赴宴的官眷们渐渐都入了座,一名寺人甩着拂尘在主位旁高声唱喏道:“太子妃殿下到——。晏河大长公主殿下到——。” 两名美人把臂从殿外步进,一着正红宫裙,一着明黄宫裙,正是太子妃李氏和晏河大长公主。这两姑嫂看着感情十分好。 太子妃李氏成长在陇州。陇州所在,乃是比曾经的西安都城更往西数百里之处,内陆地区总没有江南那么山清水秀的,养出来的女孩儿比起江南的女孩儿便要多几分高挑健美。 李氏身材高挑,比晏河还要高上一个拳头,已经比大丹一半的男人要高了。她的面容是端庄的鹅蛋脸,脸盘子比较宽,但是五官是很好看的,以华苓的角度来说,这是个十分耐看的女孩儿,气质稳重安和,以后成为一国之母应该是很胜任的。 只不过,一想到原本王霏差一点点就要被弄到这个位子上,华苓就觉得对太子妃喜欢不起来。 李氏满面笑容,和声对站起来迎接她和晏河的女客们说道:“诸位还请不必多礼,都请入座吧。妾才初到金陵,对金陵诸事全无熟悉,深感惶恐。日后若是有机会,是必要多多请命妇们进宫来与妾说说话的,向来定能让妾受益良多。” 命妇们连道不敢,太子妃又举杯劝女客们喝酒,于是命妇们齐齐喝了好几小杯的水酒,这下是都熟悉太子妃的面貌和说话方式了。 太子妃又着意殷勤地朝王相公夫人和牟氏说了些话,一堂气氛融融。 华苓歪着头看了几眼晏河长公主,这大半年,晏河的工坊易手之后,在赵王的手上折腾得不成样子,但即使这样,泽帝竟还是没有把工坊交回到她手上,而是又另交给了一名地位比较高的皇室子弟去打理。 晏河也就沉寂了许多。这么打眼一看,这位美艳的公主虽然依然妆容灼艳,但相比起华苓曾见的那种神采飞扬是差许多了。 华苓想起来,除了事业不顺之外,晏河长公主据说和赵驸马不和,但至今似乎一直没有和离?既然不喜欢,赶紧散了罢了,这是作甚么? 华苓暗自摇摇头。套一句后世常说的话,勉强没有幸福,晏河这样子作,是要把自己的福气都折腾掉吧……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第68章 华苓与晏河 67 丽正殿里烧了地暖,暖的发燥。七娘随着牟氏坐,华苓和姐妹们被安排坐在后面的几张小案,一个个都是规规矩矩地陪着。 这些场合是中年妇女的天下,谈气候、谈饮食、谈各家子女、琴棋书画……样样都能说得热热闹闹的。 不过这些谈话基本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华苓垂下头,掩着嘴偷偷打了个呵欠,心想是不是借尿遁到外面放放风?室内人多的地方二氧化碳浓度高,很容易让人昏昏欲睡。 三娘与她同一张几案,看见她打呵欠,轻轻拧她一下,低声问道:“小九勿要失仪。这便没精神了?” 华苓点点头,小声说:“我想到外面透透气。” 三娘抿了抿嘴,看看前面主母在和太子妃说话,正在一个欢乐的话头上,便道:“再略等等罢,太太在谈话,不好插嘴的。” “好吧。” 这边两姐妹说小话儿,前面二娘回过头看,一眼就知道是华苓想往外跑,三娘最是文静的,不喜欢做引人注目的事。她轻轻瞪一眼华苓,华苓无辜地笑。 二娘无奈地扭回了头去,算了,离席一会儿也不是大事,她知道九娘会有分寸。 华苓看看身边的姐妹们,觉得他们家在天家跟前的待遇已经不能再好了。 虽说世家中多子多女的不少,但除了相公家之外,再也没有别家能像谢丞公一样,理所当然地把所有的孩子都塞上马车,带到皇宫来吃酒了——总之,还是家族的繁荣决定了谢家女的地位,地位又决定了她们受到的待遇。 江陵谢氏,如今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宴席气氛渐好,太子妃和地位最高的几位女客都聊得很融洽,下面的命妇们话说得少些,但在太子妃的引导下也时不时会插一两句话,都很捧场。 世家若要繁盛,家族就必须有人在朝为官,只有权力才能让一个家族保住财富和地位。丽正殿中这四十来位的外命妇夫人,丈夫的家族基本上涵盖了丹朝如今枝繁叶茂的诸姓世家,王、谢、姚、杨、陈、阴、李…… 而且若是论起来,彼此的家族还多半在几代之内联姻过,所以都是沾亲带故的。可以说,太子妃只要处理好了和这三四十位夫人的关系,也就等于和整个金陵的世家后院处好了关系。 只听这位太子妃说了一会儿话,华苓就明白到她情商极高。去岁中金陵花开的那一件事,她根本不可能不曾耳闻,实际上,如果说得难听些,皇家求娶王家女而不得,改选了她,在大部分人的眼中,她天然就是比王家女要不如了些。 但她在外命妇们跟前自称为妾,和王相公夫人相处没有半点隔阂,姿态是和帝后一脉相承的低,这无疑是最容易取得人好感的一种态度。 这样的交际手腕,当真是了不得呀。 太子妃身边,晏河长公主的神色有些恹恹,兴致不太高的样子。 但这是她弟媳在大婚后的第一场宫宴,她来就是助阵用的,太子妃每次提起新话题,她也会笑着接一两句。 命妇们个个都是人精子,虽然心下也许都不太喜欢这位一直张扬的长公主,面上也依然能一点不显,对下一任的皇后更是亲热,看上去各个都是笑容满面、一团和气。 华苓跪坐在几案后,默默啜完一盏清甜的蜜水。 对这些个厉害的女人,她是彻底服气了,也觉得越发无聊,看准牟氏略住了口,便赶紧起身,弯着腰轻巧地走过去,福一福身,恭谨地低声禀告道:“太太,女儿有些内急……” 牟氏撇华苓一眼,眼不见为净地挥挥手。她十分不喜九娘,但还不至于连如厕都不叫人去。若是叫这小孩子忍到忍不住了,当众出丑什么的,她还丢不起那个脸。 得了准许,华苓总算松了口气,朝安静坐在牟氏身边的七娘弯弯眼睛,轻快地在寺人的引导下溜出了丽正殿的大殿。 殿外的空气冰冷,华苓精神一振,深深吸了一口气。 领路的年轻寺人见华苓住了脚,脸色轻快,就知道她是专门出来放风的,意不在如厕。不过寺人还是半弯腰,小心地问了一句:“谢九娘子,更衣处就在左近。” 华苓站在廊下,朝他摆摆手,浅笑道:“我实是出来透一透气者,你且退下罢。” 寺人再次半弯腰,无声退下了。 东宫殿外遍铺青石板,处处平整宽广,只有四角留出一小块土地,栽种几株琼花。不过才是二月初,积雪才化不久,这几株高达三米的琼花枝叶光秃秃的黑乎乎的,还看不到一点新芽。 袖着手立在廊下,华苓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四处看了看,叹了口气,觉得住在皇宫里的人都挺不容易。 从丽正殿的廊下走到那刷了暗红涂料的宫墙不过三十步,高高的宫墙隔开了一切。一并器用当然是极好的,但是每天都要对着这么几堵墙——在别处的话,新绿是到处都有了,但这里用洁净齐整的青石板掩去了大片大片不上台面的泥土地。 大致上,从后妃到最低等的杂役寺人,皇宫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是进来之后就极少能有出外的机会。其实在丞公府中居住,作为女孩儿出外的机会也很少,但比起皇宫还是要好一些的,至少不必这么端着。选择了更高的地位,便要放弃更多低在凡俗中的东西。 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华苓转过身,准备回到殿中去。 晏河长公主身着明黄宫裙,臂上挽着长长的、飘逸的淡紫色罗带,步履如莲,从殿里行了出来。她带来的两名寺人不敢走在前,只躬身跟在后面。 这位长公主的表情略有几分疏懒,朝华苓睨了一眼。华苓站在廊边,浅笑着朝她福一福身:“晏河大长公主万安。” 晏河长公主停住脚步,漫不经心地道:“听闻谢九娘与卫家五子定了婚事,真是恭喜了。”说是恭喜,听起来可一点那个意思都没有。 晏河身材高挑,现在快要一米四高的华苓依然要抬头仰望她。 华苓站直腰,将双手拢在厚厚的袄袖里。她微笑道:“多谢公主。我真没想到,晏河大长公主贵人事忙,也能关注到小小的一个谢九。”她侧头想了想,又道:“去岁我重病之后,家父转告说,长公主曾在我病中之时来探过一回,直到此时才有机会当面答谢公主呢。”她粲然一笑。 她才不相信长公主那种时候来看她有安什么好心。居然是在她病得起不了身的时候来的,大概是来确认她还能活多久吧? 还真是可惜,她命大,又有爹爹、卫五和药叟诸多人帮她,结果熬过来了。华苓看看晏河,笑容简直真心诚意。论生活的幸福度,她必须比晏河要高多了。 晏河不冷不热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当作回答。她仔细盯着华苓看了几眼。 这女孩儿双眸黑白分明,灵动而清澈,肤色白皙,双颊泛着淡淡的粉色,唇更是红艳艳的,可见生活优渥,被养得极好。腰板挺得笔直,就好象满身都是骄傲。 虽然还不到十岁,这个谢华苓身上却有着一种难以忽视的东西,在她身上根本寻不着普通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因为阅历和知识不够而来的着急忙慌。简直就好像,大浪淘沙之后剩下的那一丁点最好的东西都聚集在了她身上,她是稚弱的,却也是清雅的,更是淡然的,神采飞扬的,种种最好的东西都聚集在了她的身边,杂揉成一种难言的气质。 虽然她还很小,但谁不知道,她未来的路一定会走得很好,因为她备受宠爱,她就像站在光明之中。 晏河心底竟破天荒地生出了几丝妒意。是的,她隐隐感觉到了,谢华苓过的日子,就是她极想要而不可得的那一种——一切都很顺遂,一切都很光明,没有糟心事缠绕周身,相比之下,现在除了母后和太子,还有谁真正是像表现出来的一样,对她恭恭敬敬的? 晏河眸色闪现几分冷意,居高临下地睨着华苓道:“你命是挺大的,如此重病都熬过来了。也算是有福气了。” 华苓在心里撇撇嘴,谁要你评点有没有福气了?她笑笑道:“公主说得是呢,我生来福气就好,家人都对我好。” 看着华苓的笑容,晏河心中暗怒,现在谁不知道她和赵明良那点子事?谢华苓是在明里暗里讽刺她!她的唇角下撇,道:“生为庶也能叫福气好?我看你们家主母就不如何待见你。” “劳公主多虑了,我家主母待我甚好。” 华苓笑容不变,牟氏确实不喜欢她,但礼数上可还是半分不差的,不曾刻意苛刻她什么。 谁家主母都是这个样子罢了,难道还要叫嫡母和庶子女亲如一家呢? 真是开玩笑。拿这个来说有什么意思? 据说婚姻生活不幸福的女人情绪都不容易好,看看晏河,她现在算是懂了。以前看见的时候还装个笑脸呢,现在是干脆嘴角下弯的见人了。最多二十一岁的女人,不是在女人最娇媚可人的年龄么,现在看着满身都是刺儿,实在是可怜。 华苓的态度太淡然,晏河那些不好听的话都像打在了棉花上,拳拳都是空的,叫她越发不舒服。 晏河扬起了手,追随在她身后的两名寺人弓着腰,倒退着退到了听不见两人说话的地方。 华苓眯眯眼,这阵仗,是想重提旧事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叫她看看过了一年,晏河又能有什么能耐了罢。要还是拿那些个给她身上抹黑、武力威胁的话来说,她是真的要看晏河不起了。 晏河语气尖锐地说:“天天装嫩也活得这么开心,我打量着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了。” 华苓扬了扬眉。晏河的耐性比以往差了,竟连装样子也不愿了。她却不愿接受晏河的不良情绪,浅浅一笑,轻声道:“公主,活得开心就是很难得的事。” 晏河冷笑道:“别装得这么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当我不知道你们谢家在金陵外开设了十几间工坊?还有东南海域的动作,如果没有你在后面使手段,那些个充满了陈旧脑浆的榆木疙瘩能想得出这样的动作来?” 她慢慢地走过来,像一枝被风拂弯的花枝一般,优雅地半弯下腰,靠近华苓,盯着她的眼睛,冷笑道:“我原本还打量着你是个安分的,但现在看来,也不过是瞅准了机会为自己捞好处罢了。摆出这么一副淡然样子,是给谁看。以你的身份,竟攀上了卫家五子,背地里一定使了不少手段罢。” 四公家族在大丹地位特殊,族中优秀的子弟从来就不曾脱离过金陵这个政治中心的目光。像江陵谢氏,除了谢丞公一家大小在金陵城中之外,成长于江陵的其他谢氏子弟,也同样每一个时期都会有若干人进入朝堂,即使是从低做起,有家族的支持在,谢氏子弟的路都是很顺的,如今在各地执掌实权的谢氏子弟并不少。 卫氏亦然。 虽然卫五在边关的时候多,但仅有的回归金陵的那几次,都曾被皇家邀请到宫中作客,对皇室来说,如果能将皇家女嫁入卫家,是有好处的。至于天家嫡支不与四公嫡支联姻一事,不嫁公主,还有无数身份高贵的旁支郡主等着呢,只要你情我愿,打个擦边球有多难。 华苓眯了眯眼,也不后退,在极近的地方直视着晏河的眼睛,轻轻地道:“公主,何必处处以恶意来揣测别人。这样不会教你更愉快。若是你放松些,不要满身是刺,世界都会亮堂几分。” 晏河面色一冷,站直身,眼神如冰剜了华苓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5点再更一半   ☆、第69章 殿外对话 69 晏河冰冷而高傲地说:“我如何做事,还不需要你一个小小的庶女来指指点点的。你一个小小庶女,我劝你还是心气太高、不要太出风头的好,说不定一个大浪打来,就能把你卷进深渊去。” 华苓几乎要笑了,不,她真的笑出了声来,晏河自己把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还敢拿‘太出风头’这种话来说她呢? “你笑什么?”晏河眼神如刀,剜了华苓一眼。华苓表情里的轻松和对她的一点点轻视,让她心里极不舒服。“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以为你比我就站在什么制高点,能居高临下看我?清醒点吧谢华苓,论身份、论地位、论美貌、论能力,我样样都比你强。” 华苓清清楚楚、温温柔柔地应道:“可是公主,人过得好不好,还真不是就跟这些相关的。”她近乎怜悯地看着晏河:“我自觉每日都过得很开心。每日都能遇到许多可乐事,新鲜事,有许多人都爱着我,保护着我,关心着我,我也爱着他们,会竭尽所能保护他们,会关心他们。我的生活有滋有味。” 说这些的时候,那些她喜欢着的人,像流水一样在心里划过。像爱惜儿女一样爱惜她的辛嬷嬷,疼爱她的大郎,严厉的、把疼爱放在心里的丞公爹,诸位温柔而优秀的姐姐,全能的金瓯金瓶和其他那些活泼的侍婢,还有芍园的教授们。 不数数,还真不知道身边有这么多值得欣赏、值得投放感情的人。 晏河看着华苓快乐得显而易见的笑容,只觉得太过刺眼。心里的气越鼓越涨,几乎要让她爆炸开来,她尖锐地说道:“有阿Q精神也是件好事!不过,你以为你那些个家人真的是爱你?你和卫五的婚姻,不过是卫谢两家需要联姻罢了!你家长对你的宠爱,不过是他需要你罢了!这个世界是扭曲的,所有人都被束缚在重重规矩里,根本没有一个正常的人!” “我真想不明白,你应该知道这个朝代和后世相比根本像原始社会一样!一朝回到解放前,你竟然就这么高高兴兴,跟个白痴一样接受了?我是应该夸你心大呢,还是适应力强?还是说,你跟他们都一样,原本就是个白痴?上个厕所,连抽水马桶都没有,出个门,连个汽车都没有,传个信息,花上数十天!简直没有一样叫人顺眼的,这种地方,我当真是呆得厌极了!厌极了!” 这个女人说到后面,简直有些歇斯底里起来,一双清丽的凤眸透出种疯狂的神色。 华苓安静地看了这个女人片刻,轻轻叹气。 “不想呆在这里,难道你还能去别处么。命是自己的,生活是自己的,为什么不好好过。这跟任何的别人都没有关系。我也不是想在你跟前炫耀什么,我只是想说,活得不好,看你笑话的人总是很多的。活得好了,他们就只能嫉妒你,只能心里发酸,但是他们无法影响你的快乐,他们也就只能阴暗地在心里生闷气。生气会让人短命,老得快。而且到那时,你忙着开心自己的就够了,也就不会在乎别人怎么想。” 华苓的话非常轻柔,非常平淡。这一刻,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不带着情绪,不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都没有。 “你说的都不过是些面子话——!” “嘘——”华苓竖起一只食指:“听我说完。”她的眼神是那样冷静,就像所有的一切在她跟前都只是一阵拂不倒大树的轻风,晏河竟有种被她的气势压制住的感觉:“晏河,你知不知晓,四年前,我第一次听说你,连我的奶嬷嬷都对你赞不绝口,说你又美、又孝顺、又聪明。后来在我爹爹的生辰宴上,你将筑路的技术送给了我爹爹,那时候我就想,你是个非常聪明、非常厉害的人,你会帮这个大丹做很多的事,这个世界里有很多的人将会从你的努力里受益。” “我还没有见过你,但那时候我心里很喜欢你,心想如果能和你当朋友,一定是很好的事。” 华苓的话、表情、动作都真得看不到一丝假的痕迹,晏河冷笑着撇开了头,一时间竟不想看她。 华苓只是笑笑,淡淡说道:“也许盼着你不好的人也没有那么多,至少不是全部,你相信么?有人就是能做到对事不对人,你相信么?有人看人看事,喜欢先从恶意出发,但也有人喜欢先从善意出发,不论在哪里,都有这样的人。所以我觉得这里并不差,在我身边所见,竟没有一个你所说的‘白痴’存在。” 其实她还想说‘你到底有没有正眼看过你身边的人’,但还是忍住了,转而道:“后来,我就不喜欢你了。” 她淡然地一笑,耸耸肩道:“当然了,你贵为晏河大长公主,也许原本就不必去在意我一个小小庶女如何想,所以你会尝试拿势力来压迫我,想叫我就范,为你所用。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你把人和事都想得太简单了。这个不是游戏,我的地位也没有你所认为的那么低,其他人也没有你所想的那么蠢,不尊重人,不懂妥协,你要把日子过成什么样?——还有你做过的事,别以为天衣无缝谁都不知道,总会有付出代价的时候。” “你凭什么站得那么高来教训我。”晏河冷冷道:“你不在我的位置,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态度却软和了些。 华苓微微一笑,毫不客气地道:“你做梦呢,人谁不是只能站在自己的位置,做自己的事,从自己的角度去看别人?那些个‘我完全知道你的苦楚’的话,原本就是些好听话而已。” 晏河冷笑:“那你这是说的什么,说你以前看着我好,想博取我的好感?” “不好意思,刚好相反。”华苓笑眯眯地说:“我必须说,我现在非常非常非常地不喜欢你。我把王霏看作姐姐,我非常喜欢她,我觉得她比你漂亮,比你温柔,比你脾气好。你坑我姐姐,我能对你有什么好感?再说到以前,你那个被你爹亲自拿走的工坊,在你手上的时候,我承认它出了很多很好的成果,但是你和……做的事给大丹带来了好多麻烦,我能对你有什么好感?还有,你为人偏激,处事激进,感情极端,连个家事都处理不好,我能对你有什么好感?” 华苓感慨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总之,看着你过得不好,我也就安心了。” “你——!”晏河气得瞪圆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谢华苓竟敢直愣愣地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 ‘看着你过得不好,我也就安心了!’ 晏河直感觉心肝脾肺肾都要炸了,一把想要揪住华苓喝骂,结果华苓早就防着她这一手,轻巧而灵活地退后三步,左右看看,这大殿边沿的走廊附近并没有任何人,寒风飒飒,她于是完全放下了心来,轻快地往大殿里走去。 “谢华苓你给我站住——!”晏河在后面愤怒地高喝,声音大得已经惊动了远处侍候的寺人。 站住的是傻子呢,华苓撇撇嘴,回头粲然一笑:“公主呀,大人不计小人过,华苓今日有什么说错了的话,还请你多多包涵了。”说着已经走到了大殿门口,在瞪着眼的几名寺人的注目下恢复了端庄得体的举止,拢着袖含着微笑进去了。 说了一通话,现在她心里不知多畅快。 殿外的声音并没有传进殿里。太子妃令人上了歌舞,殿里丝竹声十分悦耳、舞姬们身姿美妙,夫人们和太子妃依然在和谐地聊着天。 二娘几个看到华苓回来,纷纷看了她一眼,见她全须全尾的,神情淡定,也就放了心。 晏河追着华苓走了几步想抓住她,结果没抓住,怒气冲冲地看着华苓回到了殿里。殿门口侍立的几名寺人为晏河凶恶的面色所摄,一个个赶紧把身子弯下,把头垂得低低的,生怕触了晏河长公主的霉头,心道谢家九娘和长公主说了甚,竟把长公主惹得如此愤怒。 长公主的脾气坏是大家都知道的,谢九娘回来的时候表情那般平静,大概又是长公主在闹脾气罢? 再说,真要计较起来,谢九娘原本也不必捧着晏河长公主,那可是丞公的小女儿——这么一想,寺人们赶紧把头又垂得低了些,生怕惹了事上身,被这两个身份高贵的娘子当成斗气的夹心,挤得粉碎。 晏河怒气腾腾地站在殿门口,狠狠瞪了那些个寺人一眼,忽然意识到方才追着谢华苓跑的动作简直蠢毙了,这下简直气个倒仰。 “这个不是游戏?呸。” 华苓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案几后面,啜了两口蜜水,就看见晏河脸色不如何好地从殿外回来,居然没有朝她发难,而是回到了太子妃身边坐下,还和太子妃笑着说了几句话,只是朝她甩了几个冰冷的眼刀。 华苓旁边的八娘有点不安,长公主的眼神实在算不上很善意。她与四娘说:“四姐,你觉不觉得长公主在看着我呢。” 四娘斥道:“到处乱看什么,安静呆着。”然后侧过头瞪了九娘一眼,别以为她看不出来,长公主是在瞪着九娘。她就知道,九娘就是个爱惹是生非的,仗着爹爹宠爱,竟还去交恶长公主。就看她什么时候把自己作死。 华苓笑得眼睛弯弯,其实今天的宴会来得挺值的,这份愉快的心情少说也能延续个十来天了。 一直到宴终,华苓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结果晏河却并没有再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完毕,摸摸哒   ☆、第70章 二娘定亲 70 太子和太子妃的新婚大宴之后,华苓在竹园里过了些安静日子,每日除了听讲、功课、锻炼,就是几日里去致远堂晨昏定省一回,还有和家里兄弟姐妹们你来我往地送些个小物件儿,培养培养感情。姐妹们还一起准备了些王霏在山上道观也许能用到的东西,辗转托王家人下回去武当山探看王霏的时候送过去。 两家人亲厚,对谢家女儿这般惦记着自己家受苦的孩子,王家的长辈是很高兴的,有一回还辗转带回了王霏写给谢家女儿的信,一封给七娘,一封给二娘的,在信后面王霏也顺便托二娘向其他的谢家妹妹道好。 开春后,华苓也得了大郎遥远从南方广州送回来的信,提到他与诸清延在去岁九月底到达广州之后,在岭南地区停留了二三个月,很是开了一番眼界。 广州是朱家海军的大本营,是朱家经营了多年的一座大城市,也是一个大港口,每日都有上千载着大量舶来品的船只进港停靠,卸货贸易,也有几乎同样数量的船只载着大丹的各种特产货物从这里启航,去往东南海域和更远的地方。 朱家子弟里,年轻的有大半都被留在广州接受教育,朱家在广州开设了一间十分特别的学堂,学堂教授的内容除了大丹传统的各项之外,还有些已经被整理成系的舶来理论,像更高等级、更明晰的数学理论,以及西域人的‘哲学’理论。 ‘哲学’,这是一种与中原人全然不同的思索方法,开篇明义就说‘若要认识一样事物,就需将之从世界当中分离出来,独独观之’,因为世上的每一样物事都有自己的特殊之处,人去观察、去学习,就能得到越来越多的知识,没有止境。 但中原人千百年来的思索,却是先从‘万物生之于道,同出一源,和而常通’开始的,也就是说,在中原人的想法里,世上所有的物事都有同一个来头,叫做‘道’,掌握了这一样知识,也就一通而百窍通,就到达了顶点。 到达了顶点的,不论是人,还是物,都是不能被质疑的,在中原人的观念里,那就是榜样,就是圣人,不可能有被从高台上推下来的一日。 所以这两方思路一定会打架。 不过,不论这两方想法谁对谁错,朱家开设的学堂就是将西域来的‘哲学’理论摆上来,作为正式课程教导了。 大郎两人在学堂中旁听数月,自觉受益匪浅。两人也与朱家子弟也相处甚厚,许是将在广州停留到今年的三月,然后将启程离开广州,北上回归中原。 华苓看完了信,微微一笑。在和丞公爹的谈天里她就听说过了,朱家人,大致是大丹目前的高层次群体里最开放的一个群体了罢,能这样开放地接受舶来的思想,他们简直是丹朝人中的异类。 而且异类得很有远见,朱家人看得出哲学的价值。不同思想方式的碰撞,最容易产生出更新、更有创造力的东西。 就这样来看,晏河当真是太小看这个世界的人了,越是敢开放,越是能包容,就越是强大。 她对自己的定位也越发清晰,她不是俯瞰众生的上帝,她只是一个小人物,力量微渺,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比什么都好。这个国度在充满活力地发展着,它自己就很好,根本用不着什么人自以为是地去干扰它。 至多在到了大丹的要害关头,她会力所能及地推上一把。这个国度里能人志士无数,她只要推一把,该做的都会有人去做,不止她一个看得清利弊。 比如东南海域里的那条运河,即使要花上四五十年去建造,它才能真正派上用场,那也是好的。 马六甲海域岛群众多,地形复杂,养了无数的海盗。大丹的军队如果想要亲自控制,会导致兵力太过分散,很容易被各个击破。所以一直都是册封土著王,间接掌握的。 但开凿运河所处的位置地形却很简单,大丹的海军完全可以集中兵力,驻扎在运河两岸,牢牢将水道控制在手里,所有过往进行贸易的船只都会捏在大丹手上。大丹将摆脱太过依赖马六甲航线的问题,占据更多的主导权。 现在也是东南海域那些小国最弱、大丹极强的时候,东南海域各国都是年年对大丹臣服、年年朝贡的,这时候不做这件事,更待何时。 至于开凿运河时,那东南国度的子民将会大量被大丹征调为开凿劳役一事,华苓的心只是软了软就硬了,她属于大丹,她站在大丹的角度看问题。 . 已经过去的冬天十分寒冷,显圣二十一年的春天也来得特别晚些。不过即使如此,到二月底的时候,金陵城里总也遍地新绿,丞公府里栽种的二月兰和梅花都开了。 年年都要踏春,到二月底的时候,谢家人也和往年一般,齐家去城外的青波河边玩了一日。不过比起去岁的上巳日踏青,一家姐妹都觉得少了些什么,凑在一起一合计,才道是因为今年时间不巧,大郎离家在外,王家人和皇家也都不在,卫五也不在,自然冷清。 踏青回来没过几日,陈少监家遣官媒上门来了,要为家中的二郎求娶谢二娘。陈少监的官称是是秘书少监,从四品秘书少监,掌管古今图籍、国史实录、天文历数等等,这个官位并非实缺肥缺,在朝堂中算得清贵一流,历来能坐上这个位置的官员,在名气上必是清正而且博学的。 陈少监的家族不大,也不像王谢这样已经传承数百年,而只是在丹朝立朝前后,因为从龙之功得了机遇,发展起来的。 陈二郎是陈少监继室之子,身上并无官职,十八岁。谢丞公相过了他,眉目清朗,为人不错,是个有见地有能力的,便定了下来。在这之前,也陆续有不少人家上门求娶二娘,有江南世家为家中庶子求娶,也有同进士出身的寒门学子,但谢丞公直到这时才应了。 消息出来,华苓便带着些礼物到二娘园子里道贺,三五六娘几个也都在。 “恭喜二姐姐,这回真正是快要嫁啦!”华苓笑道。 二娘在绣些出嫁后能用着的帕子汗巾等小物,面容红扑扑,双眼发亮,拧了一把华苓的脸蛋子笑道:“多谢了九娘。” 华苓歪头看看她,心想,还以为二娘听到这个消息,怎么心里也会有些失落的,毕竟前面她不是颇为喜爱那个美男子诸清延?便问:“二姐可见过那陈家子呢?” 二娘摇摇头:“不曾见过。” “若是长相不俊美的话。”华苓眨眨眼,把姐姐们看一圈:“那也无碍么?” 五娘斜眼看着华苓的呆样,努努嘴道:“长相不俊美,也不能不嫁呀!小九你都在想什么呢,二姐又不是那晏河公主,怎会因为郎君不好看便不与他过日子。” “哦,那也是。二姐姐是识时务的。”华苓噗哧一笑,晏河公主呀,这以貌取人的名声儿都传老远啦,可真是悲催。 六娘问:“二姐姐什么时候出嫁呢?” 华苓瞄脸红扑扑的二娘一眼,说:“许是年末?许是来年春?两家还未行纳征、请期,这都要选好日子的么。” 二娘羞恼地跺脚:“别说这个了,好不好?三娘、五娘、六娘,你们都来帮我摊些绣活儿,我做不完。”娘子出嫁前后,只要女工不太差,总要亲手制些东西的,内衣、外裳、被衾、巾帕等,二娘如今就是在太太的安排下,开始专门做这些,专心待嫁。到出嫁前,都不会再去芍园听讲了。 三娘抿嘴笑:“放心吧二姐,我总是帮你的。” 华苓不满地说:“我也能帮忙啊,为何不提我。” “小九还是绣你的水鸭子去吧,不指望你呢。”五娘爽快地笑道。 姐妹们都是笑,华苓瞪眼:“对我好点!” 作者有话要说:好困 暂时写不长了 下午再更一半   ☆、第71章 金瓯训婢 71 从二娘的园子回来,华苓在厅堂里坐下,心里算了算。今年三娘也十五岁了,五月里行笄礼,二娘出嫁之后,很快也会轮到她。 女孩儿在家中的时间最是享福,但却也是最短的。待得嫁入那夫郎家,上要侍奉公公婆婆,尊敬长兄长嫂,下要爱护幼弟幼妹,一大家子的人居住在一起,想处好全家的关系并不容易,一不小心,就要受气。 这个年代,凡是家底不错的家族,上下三代人多半都是聚集居住的,哪家都是一大家子。谢家根基在江陵,谢丞公身居高位,才领着妻儿居住在金陵而已,到卸任告老之时,自然也是要回江陵族地养老的。 她也还未到过谢氏族地,据金瓯描述说,江陵谢氏发迹便在江陵,族地在江陵城东外数十里,在那里的一条谢姓祖村,居住者都是靠近嫡系的谢氏族人。其实谢氏族人已经开枝散叶数百年,大量旁支远支的族人已经分散到了江陵附近其他地区居住,常常是一路过去,一整条村庄的人都姓谢,自然,谢姓人在当地的地位会较为高些。 除了守着江陵居住的族人,家族当中也时不时会有子弟拖家带口,迁移到大丹的其他地域扎根发展,江陵一地资源毕竟有限。本族繁盛的缘故,这些族人即使是到其他地域去居住,也能受到些许照护,日子并不难。 交通不发达,姐妹们之间若是嫁的都远,可能就一辈子见不到二三回了。 她将会看着姐姐们一个一个出嫁……华苓鼓鼓脸颊,这光景儿,到最后只剩下她,岂不是有点凄凉? 辛嬷嬷进来笑着说:“九娘子去岁的旧衣是都不合身了,金瓶和金梳在商量着为你裁衣料、制新衣呢。今岁城里极流行那八幅的长裙,金瓶打发嬷嬷来问,也为九娘子裁一条水蓝色的长裙可好?” 华苓笑起来,拉住辛嬷嬷的手道:“都好。着她们做主吧。嬷嬷俏皮得很,金瓶姐姐怎敢使唤你。” 辛嬷嬷笑出深深的眼尾纹:“是是是。嬷嬷手拙,眼看着也不能给她们出甚配色的好主意,也捻不起好针线,便自请来与九娘子说呢。”又感慨道:“我们竹园的小丫头个个都是有大本事的,嬷嬷倒是越发老了。” 华苓摇了摇她的手:“嬷嬷那里老,小九看着可好看了。”心里一动,悄悄地问她:“嬷嬷,嬷嬷可想过另择一家好人家嫁去呢?”她小时候辛嬷嬷操劳得很,现在也老得快,不过才三十三四的年龄,脸上皱纹已经很明显了。 这年头,成婚之后夫妻不和,于是和离再各自嫁娶的事在民间很不少。还是高门大户把得严些,为声名计,也为两姓修好计,极少有允许族内夫妻和离再行嫁娶的,夫妻不合的,多半只是分居而已。 华苓心里觉得辛嬷嬷还颇为年轻,若是择个好人家嫁去,即使是中年丧偶、家中有子女的人家,只要男人好,后半辈子也能过得很不错。说不定,还能再生一两个自己的孩子。 至于她自己,前两年没有想过这个,是因为她心里其实是对辛嬷嬷有点情感依赖的,现在心宽多了,才觉得,拖着嬷嬷在身边,岂不是叫她守寡到老死?她也不该只想着自己好的。 “怎可如此?!”辛嬷嬷大惊失色,左右看看,只有碧浦站在一边,好奇地看着她。这才放下心来,小声与华苓说道:“九娘子,谁人与你说了这样的话?嬷嬷很盼着伴着九娘到大、成婚生孩儿呢,九娘子可是不喜嬷嬷了?” 高门子弟的奶嬷嬷大部分都不能在养大的孩子身边呆到老的,孩子大了,那有夫家的多半都会得一份厚赐,从此回归夫家去,也有因为各种各样不好的原因被主人家打发走的。 “怎会不喜。”华苓无奈地笑,赶紧安慰道:“我怎会不喜嬷嬷,嬷嬷将我养到这么大。也不是谁与我说的这些话,只是这过日子的事,我想着嬷嬷总是形单影只的,心里不安。若是嬷嬷能再寻个好夫郎,日子也能过得和和美-美的话,岂不是好。若有那机会,我必要为嬷嬷整一份好嫁妆,叫嬷嬷嫁的比一般人更风光,绝没有谁敢轻视的。”她又补充道:“即使嬷嬷再嫁,我对嬷嬷肯定也像现在这样孝敬着的,怎会差一丝半点。嬷嬷还不知我是什么人么。” 辛嬷嬷握着华苓柔嫩的小手,看着华苓亮亮的眼睛,掏出帕子抹了抹眼。才笑着道:“嬷嬷知道九娘子的心意,只嬷嬷也不愿寻甚人家……若是九娘子不愿嬷嬷在身边,便打发嬷嬷回江陵乡下去罢。” 辛嬷嬷有自知之明,她在家事上没有侍婢们的利落和周全,性子也太软,所以金瓯金瓶来了之后,她便将竹园的诸般事宜全移给了两人处理,便连□□小婢子,这等上好的树立权威的事,也不曾想过插手。 但是她也不觉得自己在竹园就可有可无了,她是九娘子的奶嬷嬷,九娘没了生母,她便要好好将九娘子带大。听华苓的这些话,她心里又酸又乐。原就是没了亲妈的,才九岁的一个小小人儿,竟还能长成这幅体贴心肝儿,怎叫人不爱。 只是九娘还未大,她是绝不会起再嫁的心思的,若是她嫁去了,九娘子身边岂不是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了。虽然金瓯金瓶等一众侍婢都十分体贴周到,但始终还是年轻了些,有些个该把稳的时候未必处置得好。 这人和人之间,只要你敬着我些,我念着你些,来来往往的,情分就渐深了,年深日久,便越发会念着对方的好,事事都愿多为对方想几分。 并不是血脉亲人之间才亲的。 辛嬷嬷心想,得养了九娘子,她是十分有运道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华苓不敢再说劝的话,赶紧摇着辛嬷嬷的手软软道:“嬷嬷勿怪,是我想的不周到呢。你方才说金瓶姐姐在选衣料,不若我也去瞧一瞧罢。”心想这件事也不是就一定不能成,只要人确实好,辛嬷嬷也应该肯的吧?还是往后推两年再说罢。 “如此甚好。”辛嬷嬷便笑着应了。 竹园的库房是东厢辟出的两间偏屋,华苓和辛嬷嬷走过来,却见小丫鬟碧江一脸泫然欲泣地弓着腰,低着头站在金瓶和金瓯面前,两个大丫鬟脸色冰冷。 “这是怎地了?”华苓含笑问。 去岁来的六名小丫鬟,她比较熟悉的是碧浦、碧喧和碧微,剩下的几个都分到的是洒扫、提水等小事,等闲也不会出现在她跟前。碧江这个小丫鬟性子偏木讷,她想了想,也没想起来碧江负责的是什么。 看见华苓,金瓯脸色缓了些。解释道:“九娘子,碧江是园子里负责洒扫除秽的。”只说了这一句,冷冷看了碧江一眼,才道:“近来发现她不甚安分,还胡乱打听。” 辛嬷嬷一听脸色便也冷了,打听园子里的事作甚?还不是为了向外说?这等有背主之志的丫鬟,就该乱棍杖死。 碧江自己也知,若是她向外传竹园中事的罪名被定下,她定然没有好果子吃。她面青口唇白地,两眼都是惊惶,朝着华苓躬身大拜,讷讷哭道:“……九娘子,婢子,婢子不曾到处打听,真的不曾……婢子是打扫完了西厢跟前,恰好经过了此处。” “那我们开启库房时,你为何在左近游荡?分与你的事务若是完成,便在自个房中休息亦可,不该听的勿听,不该看的勿看,早在初来之日,便与你清楚明白说过。库房是重地,原本就不该你们这些小丫鬟多管。”金瓯说,转向华苓一福身:“九娘子,婢子也恐冤枉了她,便令其他小丫鬟都来说一说事实如何,可好?” 华苓点点头:“去吧。” 其他几个小丫鬟都被叫来了,规规矩矩地朝华苓福福身,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 华苓看她们的表情,碧浦和碧喧比较好,站在一处,碧微和碧寒、碧城也站得近些,倒是都没有对碧江表示多少关心的意思。这么来看,不论碧江是否做错了事,人缘就不怎么好。 华苓道:“叫你们来这处,是有话要问你等。问什么就照直说,我不喜欢有人在我跟前耍小心眼。我不喜欢先入为主,在没有证实你们耍了坏心眼之前,我都相信你们。”她没有继续说‘证实了有人耍了坏心眼会如何’,她觉得这不必要说。没有歪心的,碰不到那一条,有歪心的,碰到了处置掉罢了,也不必多费口舌。 金瓯见华苓朝她颔首,便福一福身,转向小丫鬟们道:“你们初来时,我与你们说的,紧要记在心里的第一条是什么?” 小丫鬟们对视一眼,碧浦代表大家回道:“金瓯姐姐,是‘守本分’三个字。” 金瓯说:“自觉可有做到?” 小丫鬟们齐声答:“有。” “看身边的人,可有做到?” 这回小丫鬟们就应得稀稀落落的,互相看着,总还是说了“是”。就连碧江,虽然小丫鬟们看着她的眼神各不相同,但也还是没有说她的不好来。毕竟是同在一处来的竹园,也是在一处受大丫鬟训练,彼此间总有两分亲厚的。 金瓯面色冷淡:“既然如此,我便要问问你们,见着碧江这般不守规矩,乱听乱看,这明明不是守本分之动作,你们为何不告诫于她?容她如此作,岂不是说,你们还认为大家都没有错,岂不是你们都在狼狈为奸?” 金瓯这话说得凌厉了,小丫鬟们大气都不敢出,不敢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下午陪朋友吃了饭,回来晚了,抱歉抱歉 ^0^   ☆、第72章 撵走碧 72 金瓯的话严厉,小丫鬟们自然并没有认为自己是‘狼狈为奸’的,所以惊慌了一下之后,倒是很快都安定了下来,碧浦上前两步,尽力镇定地解释道:“九娘子,金瓯姐姐,金瓶姐姐,婢子等并不是不守本分的,姐姐教的每一条都记着呢。只是,婢子看着,碧江还是本分的……” 她垂下头,两手揪在一起,十分不安。碧浦知道,她现在说的话,要是说得狠了,说不定会叫碧江再不能在竹园里呆下去。大家毕竟是一处受训、一处工作的,她又如何忍心就这么看着碧江被撵出去。这被主人排斥了、撵走的仆婢,在府里地位是最低的,绝再得不到什么好活计了,甚至说不定,府里也容不下她,会被远远卖去。 而且,碧浦自觉日间也有看着碧江的,碧江私下里多话些,平时姐姐们交代的活儿都很勤快,也没犯过什么大错。若是说碧江包藏祸心,她是不相信的,也许只是今日好奇心大了些而已。平日里,侍婢彼此之间私下里悄悄交流些各处发生的大小事,不是很正常么,虽然明面上不允许,但这是谁都会做的事,消息灵通点儿,日子也好过些…… 碧浦推了碧江一把,小声说道:“碧江,今日为何乱看,快快与姐姐解释罢。认了错,以后勿要再犯了!” 碧江面色很委屈,被碧浦推得整个人趔趄了一下,狼狈地站稳了之后道:“婢子不曾起歪心,婢子经过库房前,心里好奇,才多看了两眼。真的,婢子真的没有起过歪心!不曾乱打听,婢子不曾!婢子错了,日后不敢再到处乱走、乱看了,请九娘子、姐姐们责罚。” 倒是承认自己乱窥探了……金瓯和金瓶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华苓。见华苓面色平静,并没有别的话要说,金瓯这才冷淡地问:“你们其他四个人,也是这般想的?” 碧喧等几个互相看了一眼,有些不安地低下头。 碧江哀求地拿眼睛去看她们。这个时候多为她说两句好话的话,她在主人跟前的印象也会好些,受的惩罚也能少些。 碧寒在众小丫鬟里面长得最高,几乎和华苓一样高。这是个话非常少的小丫鬟,但这回她却开口了:“婢子曾看见,好几回碧江从外面回来,对园子里的饭食就不很用了。”面色和语气都非常冷淡。 华苓感兴趣地看了她一眼,这个小丫鬟很有个性呢,就是这冷性子不太讨喜,所以都被安排了做些不显眼的工作。但不是性子冷的人就不值得看重的,性子冷的人,有时候比话多的人更可靠,更守得住秘密。 碧江一抖,偷偷瞪了碧寒一眼。辩解道:“婢子只是在别处姐姐那里用了些小糕点,所以肚子里甚饱,回来饭食就用得少了。” 金瓯问:“你与哪个园子的人交好?叫他给你许多好东西食?”平心而论,竹园的侍婢们的饭食也不差了,九娘子大方,凡是自己有得食的,只要有多出来些,从来没有捂着不给侍婢们分一点的。所以她们也是山珍海味都用过。就这样养着,碧江还这么看得上外头的好东西?这么说的话,外头的东西是能比丞公和太太用的都好,还是碧江就这么眼界子浅? 碧江讷讷了一阵,说道:“婢子与栀园的桂叶姐姐好,桂叶姐姐是婢子的远房表姐。也与榴园的小萍好,是小时候一同大的。还有樱园的雨青姐姐……她们也不曾给婢子许多好东西,只是和婢子感情好,若是婢子倾倒完脏物经过,便拿些小糕点与婢子。”看了看碧喧,又辩解道:“碧喧、碧浦平日里不也常得各园子里的姐姐们给些好东西么,婢子想着,食两块糕点也是可以的吧……婢子只是食了些糕点,绝不曾将我们竹园的事往外说!” 被提来当对照的碧浦和碧喧表情都不太好。 她们敏锐地感觉到了碧江话里对她们并不是完全好意的,应该说,有种‘我掉下水了,也要拉着你陪着’的意思。虽然说的只是小事,她们平日里在竹园外跑腿的时候,也确实常常讨得大丫鬟们的欢心,得赠些小物,但是她们真的一直循规蹈矩,大丫鬟交代下来的事都办得妥妥的。 栀园是三娘的园子,榴园至今还住着红姨娘和车姨娘,车姨娘也就是三娘的姨娘。樱园在榴园旁边,现在住的也还是陈姨娘和兰姨娘。华苓生母已经不在,所以搬出榴园之后,她几年里到这两个园子的次数屈指可数。 金瓯和金瓶的面色越发冷淡,竹园的小丫鬟和姨娘园子的人交好做什么?这么乍一听,碧江其中交好的两个人都还和三娘子沾些关系的意思,两人看了看华苓,这一个闹不好的话,如果扯出三娘子来,叫九娘子与三娘子姐妹交恶的话就不好了。 新来的这批小丫鬟都是她俩查了底的,都是家生子,除了碧寒,其他都是从江陵族地送过来的丫鬟,家世是清清白白的。丞公府里极少用外来的仆婢,就是因为根底容易被混淆。 现在来看,家生子也不是就可靠了,即使碧江并没有乱打听竹园的事、往外说都好,生的眼皮子这么浅,几块糕点也就叫她欢天喜地的,若是给的利益再大些,岂不是也能叫她做些别的事了,即使不是直接害主人,偶尔往外传个消息也够叫人膈应的了。 幸好这批小丫鬟也只是在竹园里训练着,安排的也都是边角小事,即使碧江再多两只眼睛两个耳朵,也知道不了什么核心事。 不论如何,碧江是不能留了。宁缺勿滥,她们宁愿竹园里人手略缺些,也不愿收容这些个不可靠的人。若是今天出了这回事,以后还容碧江在竹园里,岂不是告诉府里的人说,他们九娘子是个软和没脾气的,也节制不住下人,在她跟前撅蹄子都无大事? 华苓并没有表示什么,索性碧江也确实还不至于作出了什么坏事来,金瓯便也没有说什么难听话,只道:“你出了竹园,代表的便是我们竹园的脸面。九娘子是亏了你吃,还是亏了你穿了?叫你贪几块糕点,跟饿死鬼似的。” 碧江看出了金瓯话里的某些意思,哭道:“婢子错了,以后再不敢要外面姐姐给的东西了。求九娘子、金瓯金瓶姐姐原谅则个。” 金瓯不为所动:“这两日你便待在房中罢,你的活儿,暂且由碧城、碧微分了。”转向华苓,轻声问她:“九娘子看这样可好?”两三日内,待禀告了太太,自然会有人来带碧江走。 华苓微微一笑,颔首道:“就依金瓯姐姐。” “九娘子……是婢子这回错了,求九娘子宽悯婢子,婢子再不敢了,日后一定规行矩步,半步也不错!” 碧江慌了,她原以为她错的不过是小事,不过是多看了两眼,多拿了些外面姐姐的东西而已,她顶多是说过两句九娘子的事,那些个姐姐也保证过不会再说出去,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的! 为什么,金瓯姐姐就这么要准备撵走她?她并不想离开竹园!她知道,竹园里的日子比外面松快多了,丞公也最喜爱九娘子,跟着九娘子是好过的,说不定日后还能成为那陪嫁的丫鬟,随着九娘子到卫家去,地位水涨船高! 碧江扑通一声,跪倒在华苓跟前,想要拉住她的衣角,满脸哀求。 华苓面色不动,摇了摇头,转身往书房去了。 这些事她并不耐烦管,金瓯向来做得不错,她也就将处置权都给了金瓯,等闲不会驳她的面子。而她自己也看出来了,碧江也许不曾起什么大的歪心思,但这爱占小便宜、有些爱拖着旁人下水的性子有了些苗头,如果这是她姐妹,她也许还能容忍些,但这是侍婢,即使她脑子被门夹了一百次,也不会交付信任在这样性子的人身上。 她也不是圣人,没有心力去关注碧江的性子能不能改好些。想起面上严厉,却费了不少心思调-教四娘的丞公爹,华苓摇摇头,这天底下,原本就只有亲爹妈对儿女,才会那么好。 金瓯也早习惯了代华苓处置园中大小事,便再敲打了其他小丫鬟们几句,令她们散了。 碧江含着泪,回到四人一间的下人房里,发现同一屋子的碧寒、碧喧、碧城都在,一个个见着她都是冷淡的,没有一点好脸色。 碧江指着碧寒哭道:“都是你,碧寒都是你!你为甚要说我的坏话,若不是你说我的坏话,九娘子和姐姐们也不会厌了我!现下好了,你们就能将我挤出去了!总算是遂了你们的心机!” 碧寒看也不看碧江,坐在唯一一张书案前,腰背挺直,专心地照着几张大字誊写练习。 碧喧恼怒地站起来道:“你才坏呢,我和碧浦又没有得罪你,为何说话要拉着我们作队。你还叫九娘子不高兴了!我一路就不喜你,现在越发不喜了。你快快另谋高九吧!” 碧城也是少话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干脆谁也不睬了。 一屋子里就没有一个对她善意的,碧江缩在自己的床铺上嘤嘤哭了。 说到做到,金瓯很快去向牟氏身边的大丫鬟大寒报备了,牟氏对竹园要踢走个把丫鬟压根懒得理,更加不曾想过要给竹园补足编制的意思,可有可无地应了。两日后,碧江委委屈屈地收拾了小包袱,被带走了。 而当日晚上,华苓就被谢丞公叫到了书房。 作者有话要说:老样子 下午5点右更 今天不会再推迟啦   ☆、第73章 丞公训女 73 一更天了,金钏打着灯笼,引着华苓走进澜园,谢贵在院门口迎接她。 “大掌事。”华苓笑眯眯的打招呼。 “九娘子到了。”谢贵面色平和,朝华苓微躬了躬身,引着她往丞公起居的大房间走。 “大掌事,爹爹这会儿叫我来是为甚?”华苓放慢脚步,歪着头看看谢贵,这回爹爹使人来叫她,竟没有告诉她为什么。 可是丞公爹没有特别的事,是不会叫她过来的。这么一想,华苓还有些不良预感,还好爹爹手上的事谢贵基本都知情,先问问谢贵就对了。 谢贵十分体贴地随着华苓放慢了脚步,他如何看不出华苓这点小心思。有的人,就是耍小心眼儿也能耍得你十分喜欢她。他面上有着笑意,低声告诉华苓道:“九娘子,丞公知道你园子里处置了个小丫鬟。” “哦……哦!”华苓眨了眨眼,慢慢应了声,脑筋拐过弯儿来了。 爹爹必定是对她的处置态度不满意,这是要拿她过来说一顿呢。其实,要说眼线什么的,整个府里其他所有人折腾出来的眼线都不可能有丞公爹多,只要爹爹想,他完全可以知道任何一个园子里的一天发生的所有事。在她的园子里,金瓯金瓶就是丞公爹最大的眼线,还是放在明处的。这两个堂姐照顾她非常尽责,如果觉得她的行为不妥,却又不好直谏的话,她们绝对是会禀告丞公,让丞公定夺的。 因为,她们在华苓身边的定位不只是普通侍婢。 真真是负责任得一点折扣都不打。 她倒并不觉得难以接受,长辈在小辈院子里放个把人,确实是出于关爱的。原本大家都是分开居住,也许三五天才见一面,要是儿女身边没有个知根知底、稳妥慎重的人守着,当爹的忙了好几天回来,发现女儿受委屈了,病了还是长歪了,这怎能行。 况且,金瓯金瓶也不会将过于琐碎的生活琐事禀告上去,她并不觉得有被冒犯*的感觉。 不过,她现在还真摸不清楚爹爹要说她什么,她处事的风格不是一直都这样的么? 大房间里燃着明亮的三层烛台。书案后面,谢丞公依然是凝神看着下面送上来的各种报告。一觑眼看见华苓进来,谢丞公微微一笑。 “爹爹,女儿来了。”华苓也朝爹爹笑笑,自己在书案旁侧的高椅上坐下,坐的特别端正,双手也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然后轻咳一声道:“女儿坐好了,爹爹请讲。” 谢丞公瞄了一眼华苓,见她黑白分明、灵动活泼的眼睛里有些忐忑,笑道:“这番作态是作甚?还怕爹爹责罚了?往日里你不是最胆大包天。”心道能叫这个从来都镇定自如的女儿有这么点忐忑,还真是不容易得很了。 华苓谄媚地笑:“女儿那里胆子大了,女儿怕的物事多得很呢。——”她想了想,果断地主动开口了,一个良好的认错态度有助于减轻量刑嘛。“爹爹可是觉得,女儿今日处置小丫鬟的态度不好?” 谢丞公不置可否地颔首。淡声道:“这么说,小九自个儿心里也是有一番计较的。说起来,爹爹还不曾很听过小九管理下仆的想法,且说与爹爹听听罢。” 华苓暗骂一句,老狐狸爹! 每回都是这样,自己的态度不肯先表明,就是要听了她的说法,再慢条斯理地下判词。在丞公爹跟前,不要觉得任何的先手能够形成足够的优势,先出手、先说话,就是先暴露出弱点和漏洞而已,紧跟着,就要被爹爹批评得几乎一无是处了。 她也知道丞公爹不是不喜欢她,但是通常与她说的一千句话里面,露出点称赞意思的也就一两句。其他的,不是在疑问、反问、追问她话里的漏洞,就是在直接评点她做得不好的地方。 哪个孩子经得住这么苛刻的挑剔啊! 但是华苓还是鼓了鼓脸颊,组织一下语言说道:“今日有个小丫鬟,被金瓯和金瓶发现她胡乱窥探,不怎守本分。于是这两日就预备撵走她。我竹园里的仆婢都是不错的,也不必我多教训就很勤快,也很有眼色,金瓯和金瓶训练得很好。” “你怎知她们不错?”谢丞公问。 华苓语塞了一下,道:“女儿有眼睛看的呀。” “你可知眼睛也许也会骗了你?” “就算光凭眼睛看,也许会走漏眼,但不是都说,天长地久见人心嘛,一日看不出来,多看几日也就是了。要是装出来的好,总会有被发现的一日。”华苓很有自信,在看人上面,她未必就不如老狐狸爹。 谢丞公微微颔首。“小九,你可曾想过,你是何等身份,他们是何等身份?” 华苓眨巴眨巴眼睛,道:“我是我们家的九娘,他们是我的侍婢。” “正是如此。”谢丞公望着女儿,缓缓地道:“你所处的位置,与他们所处的位置高低相差极多。你身边不仅有金瓯金瓶,还有许多仆婢,以后你的手下将会更多,也将越发龙蛇混杂,良莠难辨。人人都是一日十二时辰,你日间有许多必须做的事,如何有许多空闲功夫去关注他们面上是甚表情,心中是甚想法?” 华苓哑然。丞公爹说的这个话,她一时间还真不知如何回答。 谢丞公续道:“爹爹知晓你是个心宽的,待那些个仆婢宽和,心中也十分喜爱他们,可是如此?” “是的,爹爹。” “你可是想着,只要他们安守本分,踏踏实实的,你可以放手与他们去做,这样你也省许多计较功夫,园子里也能和和气气的?” 看见小女儿有点犹豫地点头,谢丞公面上却并无笑意,说道:“你道他们都是勤奋可靠的,整日里笑脸相迎,他们身为下仆,自然次次都回你笑脸。但爹爹要告诉你,‘人’有惰性。你天长日久的松着脸,仆婢们在你跟前自然就越来越松懈,心里知道你脾气好,做事慢慢的就少了顾忌。原本该做十分的,他做了九分的时候,你好脾气不曾计较,他便松了口气,有了一分侥幸心。下回若是时间赶不上、懒了一懒,他便做八分,心道这差一点差两点的,你身为高高在上的主人,目下无尘,未必能发觉。若是你不曾发觉,他的侥幸心又大了些,日日如此下去,整个心也就大了,到那时,他能做出什么来,你可能有确定的把握?” 华苓扁了扁嘴,觉得爹爹说得简直危言耸听。“女儿诚然不能把握……但是女儿也不会叫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呀,若是下人怠慢了,侍候得不好,难道女儿还能不发觉?” 谢丞公说道:“你的心里,就想着这世上个个都是好人,若是见他做了坏事,才能归进坏人里。” 华苓左手捏着右手,垂眸点头。她怎能不这样想?便是后世的法律上,如果不能证明一个坏人做了坏事,那么即使千夫所指,法官也会推定他无罪呢。不这样想,难道还要先预备好了别人会做坏事,日日防备着? 谢丞公看到了小女儿脸上的不解和不同意,淡淡道:“小时候的狠劲倒是一丁点不见了,若不是爹爹知道你的性子,还以为你脑子给八哥食掉了半边,只剩一个‘好’字了。” 华苓噗哧一笑。随后又想起了五岁时的那天,笑容慢慢安静了下来。那时候如何一样?那时候,她若是不狠,立不住,满府的人绝不会有一个把她放在眼里。 以丞公爹的性情,若不是她那时候表现得足够狠,够干脆,敢出来说话,敢直盯着爹爹,敢为了自己活命叫人去死,爹爹绝不会多看她两眼。 一个普普通通、屁事不知、脾性软弱的女儿罢了,谢丞公对孩子的看重有七成以上在大郎身上,朝事又如此繁忙,他有多少可能将华苓记在心上。 也许当时丞公爹会将红姨娘一干人略行些处罚,但红姨娘毕竟生育了三个孩儿,丞公爹不会太下她的脸面,大致都罚一罚也就过去了。 他很快就会被许多事项占据注意力,过后,在众人眼里,她依然是一个软弱无知的包子,依然是任人揉搓——也许唯一的区别,就是别人揉搓她和辛嬷嬷的时候,会做得更隐蔽些,也更到位些,如果必要,将她踩落爬不起来的深坑,也不是成本多高的事。 只有她足够狠,足够尖锐,才能叫爹爹正视她已经被逼到角落,看见她的羸弱。 直到此时,她也不曾对当时说过的话后悔。 叫她在‘活下去’和‘给挡路的人让路’之间选,她永远都会旬叫那些人去死’。 谢丞公看着小女儿的表情,忽然笑了起来:“爹爹如此轻轻的一两句话,就教你如此不乐了?不必如此。爹爹也不是说,你这性子就全然不好了,待人以诚,这是你说的话,爹爹颇喜欢。心有诚意是好事,只是待不同的人,你要有不同的态度。人之精神是有限的,你要懂得分配在更值得的地方。重要的人,便多给些心思,那些个丫鬟仆婢,人数众多,择选一二得力者,层层管束便是,你与他们毕竟身份不同,待他们太好,太软和,对双方来说都并非良策。该有主人家的威严时,你必须端得起来。爹爹知道你是聪慧孩儿,就不多说了,你自然能听懂,可是如此?” 华苓抬眼看着谢丞公。爹爹的眼神是温和的,其实应该说是慈爱的。就为这么一件事 “嗯。”她轻轻地,认真地点头:“小九听到心里了。爹爹放心。” 望见爹爹双鬓间有丝丝缕缕的花白,她微微一怔。 “如此甚好。夜深了,且回去罢。” “女儿回去了,爹爹晚安。爹爹也勿要太晚歇息,睡前可以浸一浸脚,睡得好些。”华苓说。 谢丞公笑着颔首,看着小女儿渐显修长的身影消失在澜园之外。 谢贵进来说:“丞公,既九娘子都劝了,不若便早早歇一晚罢。也莫要辜负了九娘子的一番心意。” 谢丞公微笑了一下,扔下笔道:“便歇了罢。也备了水与我浸浸脚。” “丞公稍待便可。”谢贵笑呵呵地出去安排。才二更天,丞公当真是许久不曾睡过这么早的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 明天见~~~~~~~~~~~~~~~~~~~   ☆、第74章 二娘的嫁妆 74 陈家想要早些将新妇娶进门,三月里派人上丞公府来商量纳征的日期时,就给出了三个千挑万选的日子,一个比一个近。最近的一个,下定在显圣二十一年六月初,亲迎成婚就在金秋九月。 二娘一听这个时间自己就不甚愿意,大郎游学还未归家呢,若在大哥离家在外的时候出嫁,是很大的一个遗憾。 不过当然,二娘的想法是不能对事情的发展造成什么影响的,她知道这回事时,已经是两家议定日期之后。幸好谢丞公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便和陈家将婚礼的日期推到了显圣二十二年的四月初二,大郎明年清明前后会赶回江陵族地中祭祖,尔后顺水路往下,恰好能在时限内回到金陵参加妹妹的婚礼。 虽然陈家觉得这样的时间略有些晚,但综合了方方面面之后,也不得不同意了,毕竟是他们家上门求娶的,自然是要供着丞公家些。 得了这样的消息,二娘松了口气。待嫁新妇似乎总是特别好看些的,眼神亮亮,双颊嫣红,再加上常年养尊处优,养成的一份世家女孩儿的气度,便将二娘稍显平淡的容貌从六分装点成九分。即使容貌并非倾国倾城,此刻依然十分好看。 华苓托腮坐在高椅上,含笑欣赏二娘的笑靥。虽然人的目光很容易被最美、最耀眼的那些存在吸引,但并不是只有那样的人事物才有存在的价值。安于平淡的人也许更容易快乐些。 快乐又是种很美妙的情绪,它能传染。此刻坐在这里,分享姐姐的快乐,她相信,即使到许多年后,依然还会是她人生里难得的好记忆。 二娘放下绣线,嗔道:“小九一直瞧着我作甚。” 华苓浅笑起来:“瞧我二姐姐好看啊。” “贫嘴。” 三娘几个都笑华苓,原本一个特别爽朗、谁都不粘的人,在二娘备嫁的时候反倒黏糊起来了,有空就往二娘的园子跑。二娘嫁在金陵,家里也在金陵,一年到头能见面的次数应该还是不少的。 四娘和八娘一直和二娘几个互相看不顺眼,但在两家确定婚期的大喜日子还是来向二娘道贺了,而且也带了贺礼。 这样的好日子,谁也不会想发生不愉快的事,所以姐妹们之间一时间倒是比以前任何一回都要融洽许多。 二娘的侍婢进来禀告说:“二娘子,诸位娘子,七娘子来了。” 二娘亲自去迎七娘,叫她在三娘让出的好位子上坐下。七娘毕竟是嫡女,不好叫她坐末位的。 七娘坐下就叫燕草奉给二娘一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两只青白玉镯子,她笑了笑,道:“二姐姐,这是我的贺礼。匆匆忙忙,不曾想到能送什么好东西。” 二娘往盒子里看了一眼,微微有些惊讶地摆手道:“多谢七妹妹。不过这也略重了些……” 中原人爱玉,重玉,美玉常常是有价无市的。成色好的玉和不好的玉价值相差很多。七娘带来的这两只镯子是青白玉的,剔透得很,市价至少也在三四百两。丹朝物价并不高,银子的购买力是很强的。 即使是心情很愉快,七娘的眉眼间依然带着几分清冷。听二娘有些推拒的意思,她笑着点点华苓道:“二姐姐不要和我客气。难道你收得小九送的好东西,就收不得我的?” 华苓大方也是出了名的,时常将从丞公爹处得的好东西分给姐妹们。 华苓弯弯眼睛,也朝二娘笑道:“二姐姐就收下吧,反正你也不能叫我们破费多少回。”她歪着头想了想:“明年之后,还能得我们的礼物的话,怕不就是二姐姐的孩儿洗三、周岁的时候了?” “小九你个促狭鬼儿。”二娘简直拿华苓没办法,都说到孩儿上面去了,干脆跺脚起身避到了内室去,待嫁娘子心思最敏感,这种话题当真难以招架。 大家都被逗得很开心,四娘冷眼看着,心里不得不承认,九娘其实是很会讨喜的一个人。这种大好的时候她也不至于那么不识时务地说冷话,也跟着笑了。 被打趣的是自己同胞亲姐,五娘还是很护短的,立刻跳起来拧华苓的脸蛋子,气呼呼道:“小九你也真是的,忒的说得出这样的话来,没脸没皮,简直跟那灶下老妇似的。” 华苓撇嘴:“我脸皮不厚啊,倒是被你们拧脸拧的多了,脸长得大。”她使劲儿将小脸蛋仰起来给在座的诸位看:“看看,是不是大脸?是不是大脸?我自己也觉得脸太大,目标十分明显。若是日后行在路上,说不准一阵大风刮过来,把我的脸当旗子似的一吹就刮走。” 这话说的有趣,三娘破口笑了起来,赶紧捂住了嘴。 五娘狠狠地又拧了华苓一把,跑进内室去,好一阵子才和二娘一起出来。二娘已经收拾好了心情,重新淡定了起来。大家伙儿还是在一处说说笑笑,饮茶、品尝小食,四娘也帮二娘分了些简单的绣品,预备回去做。 既然四娘都预备好给二娘帮帮忙,八娘便也应承了帮二娘绣几个帕子,八娘的绣工还是不错的,至少比华苓要好几倍。 一门婚事里面,最令人好奇的其实还要数聘礼和嫁妆的数目。 八娘转了转眼珠子,问二娘:“二姐姐,陈家给我们家多少聘礼?二姐姐的嫁妆又是多少?——以后我们出嫁的时候,应该都是差不多的吧?” 这是一个娘子们都必须关注的问题,关系到后半辈子的生活质量。二娘已经在牟氏那处看过了两家议定的聘礼和嫁妆单子,便和妹妹们数了数。 陈家家世清贵,家底在金陵人家里只是中等而已,送来的聘礼价值将在八千两上下。这份聘礼会有一半陪在二娘的嫁妆里,以后就成为她的私房。至于二娘的嫁妆,压箱银三千两,其他一应用物、首饰、田地的价值加起来,八千两出头。 二娘的嫁妆将是六十四抬,算不得很多,也不少了。皇家贵女出嫁,即使是贵极的皇家公主,也是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而已。 两家嫁娶,聘礼嫁妆的多少是要看两家商议的。 通常来说,讲究颜面礼数的家族联姻,男方会就自己家的情况出一份合适的聘礼,然后要求女方筹办一份至少对等价值的嫁妆。这样即使女方将聘礼全数留下,新妇带着嫁入男方家族的财物也能补足男方家族的消耗。虽然娶来的新妇在生的时候,她的嫁妆属于她自己,但始终是要传给后代的嘛。 据说陈家大郎,也就是陈家家主去世的原配生的长子,娶新妇的时候是聘礼九千两,新妇是金陵另一个门第相近的家族的嫡长女,当时带去的嫁妆也是六十四抬。 这年代厚嫁还不算很流行,世家大族每每儿女众多,若是各个都厚厚陪嫁的话,一代就能将家底掏空。女方将男方送来的聘礼全数留下,是很常见的事。谢家将陈家的聘礼留出一半,叫二娘出嫁带回去,也会叫她在夫家十分有面子。 这么一来,二娘嫁入陈家,和长嫂相比,不至于因为嫁妆差许多而影响她的地位,也不会太越过长嫂去,定了长幼次序,家里也不容易起争执。 可见陈家是很有诚意求娶谢二娘的。 八娘听完了二娘说的,又问:“当年我们家大姐姐嫁到王家,嫁妆也是一百二十八抬吧?” 七娘说:“是的。” 谢大娘是嫁为王家宗妇,嫁妆自然该是合族一代最厚的,这样才能压住下面许许多多的族子弟妇,才好掌握一族中馈。 六十四和一百二十八,差得还是挺多的。一不小心,就会叫人嫉妒。八娘的表情里就充满了向往。那般风光大嫁,十里红妆,那个女孩儿不想啊。四娘斜眼看了看华苓,心里忿忿地想,九娘到时候是嫁入卫家,爹爹即使是为了面子,也一定会给她办很好的嫁妆吧,真叫人讨厌她的好运气。 二娘听了只是含笑道:“不必说那些,爹爹和太太待我甚好。”婚姻讲的是门当户对,嫁的太高、太低都不如‘刚刚好’来的平顺。三娘几个都是点头,心有戚戚焉。 华苓记得二娘说过:“总是痴心妄想的人过不上好日子。”她笑起来,二娘其实什么也不差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5点后另一半   ☆、第75章 朱大挑衅 75 开春之后,有鉴于谢家三郎上一年诸课评定都是‘优’,并且他聪慧非常,已经粗通了四书五经,学中教授们一番商量之后,允他进入地字院,丁班听讲。 天地玄黄四院,等级从高到低。每院中设甲乙丙丁四班,当然,‘甲’也是最优秀的。 一般人家的子弟五岁进学,总要在黄字院中开蒙、学习《千字文》《百家姓》等。 一到两年之后,再升入玄字院中,开学四书五经等比较高层次的内容。 要达到粗通四书五经、从其中拿出任一段都能大致说明其义的程度,教授们才会允许学生再往上,升入地字院。 地字院所教授的内容依然是四书五经,但不同的教授会依照各自所学习和继承的知识体系不同,在课堂上讲述自己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和辨析,学生们有了前面几年的基础,也就易于跟上教授的进度。 在地字院阶段,教授们也开始要求学生们取阅学中书库的藏书,所谓‘读书百卷可医愚,千卷可涤心,万卷可通灵’,遍览群书,是一个非常好的获取知识的途径。 学生们通常需要在玄字院中呆上三年才能升入地字院。 对地字院的学生,教授们会变得格外严格,每年劝退的总有那么几个,无一例外,都是他们或许懒惰、或许资质不行、或许志不在此,已经追不上教授讲学的进度,再在学中呆下去,也已经学不进什么。 就算是王氏家族本身的子弟,也偶尔有被族学教授一致判定无需再学下去,要求退学的。 如果出了这样的事,不论是哪家的子弟,连带着他的家族都会十分没有颜面,直以为耻。 各家子弟在地字院听讲的时间就有长有短了,个人资质各异,有人仅仅学上二三年就能进入天字院,也有人学上五六年,依然还差着些,不能入天字院便需毕业了。 至于天字院,这已经约等于后世的大学研究院等级,被王氏族学的教授们允许进入天字院的学生,无一不是英才横溢之辈。王氏族学的天字院,甚至出过以弱冠之龄著书立说,名动天下的文豪。 王家族学今岁收纳的学子有接近三百人,除了有二百人上下的王家本族学生外,其他的都是金陵高门大户来的学生,而且因为考察严格,从优选拔的缘故,从王氏族外收录的学生总体素质还要比本族学生高上几分。 王磐依旧未入朝堂,在族学中担任祭酒一职,总领学中事务。 这日午后,王磐立在学堂办公的庭院里,背着手,观赏着庭院里盛开的花,心里十分愉快,就在这个早上,还不到一岁的小女儿刚刚会喊含含糊糊的‘爹’了。 学中的录事满头大汗地匆匆奔跑过来,一看见王磐就像寻着了救星一般,急急禀告道:“王祭酒,那朱家子与谢家子起了些口角,两方纠集了十来学子,打得翻翻滚滚的,我等亦不知如何是好!” 王磐脸色一沉,四公家族一向和睦相处,朱大郎和谢三郎这是要闹笑话给谁人家看!“反了天了!速速领我去!” . 地字院丁班中,三郎坐在椅中翻阅一本古籍。正是午食之后,肚里填了饭食,少年们多多少少都有些昏昏欲睡,有些个便伏在桌案上略作歇息,更多的却是精力充沛地呼朋唤友,到学中校场骑马、比试、打熬身体。从地字院中,远远的还能听到校场那边传来的热烈的呼喊声。 不过这些都与谢三郎无缘。太太牟氏专门与学里打过招呼,三郎身子骨弱,禁不得摔打,便叫三郎不上骑射课,其他时候,也叫僮仆百会细细看着三郎,不叫他一时冲动去碰那‘危险之极’的刀枪剑戟及难驯烈马。一年前,七娘坠马一回,已经叫牟氏吓破了胆,总归是不肯叫三郎去撒野的了。 三郎君安静地翻阅着古籍,百会侍立在一旁,除非必要,也绝不作声。 九岁的三郎便有一种山中青岩般的沉静,他慢慢和双胞妹妹有些不像了,他的面容棱角更盛些,表情更冷些,几乎从无笑容,着一身鼠毛褐色的圆领绸袍,依然如雪如玉,眉间一点朱砂也依然红艳艳。 四郎带着几名同龄的孩子跑过来,扒在靠近三郎这边的窗台上,小声说道:“三哥,三哥!”四郎从小被养得有些胖,他自己也爱美食的缘故,一直到现在快七岁,还是一个白胖胖的胖墩儿。 四郎的表情透着紧张,待喊得三郎看向了他,便赶紧说道:“三哥,我听见朱大和他那些跟班在偷着商量,要害你!” 四郎身边那几个都是金陵其他家族的子弟,也才六七岁,不懂什么,只是都畏惧朱兆新,也七嘴八舌地说了几句,叫三郎小心注意。 朱兆新已经彻底树立了他在王氏族学中的小霸王地位,作为一个足够蛮横不讲理、力气大、武艺高强、家世好的学生,他在学中一年多,是把能欺负的都欺负了个遍。 学里的教授也处罚过朱大许多回,但是这个孩子虽然才十岁,却极其的狡猾有眼色,做坏事极少极少被抓到把柄,柿子还专挑软的捏,如果很可能被抓到把柄,他还就宁愿不出手了。 教授们即使知道那些毁坏花草、器具,捉弄学子、录事、仆役等人的事很可能是他做的,也没有办法拿这些罪名来罚他,只有罚他多做许多课业罢了。 朱兆新武学上资质上等,文学上却只是中下,在学里学了一年,也只是被提到玄字院丁班去听讲而已,他比谢三郎大了一岁,却落后了整整一个级别。 谢三郎和朱兆新之间,一个看不起对方粗鄙无礼,一个看不上对方手无缚鸡之力,一年多里,口角争执无数,虽然本该和睦相处,却早就是积年的仇家。 三郎眼睛一动,说道:“便叫他来。我岂怕他。” 四郎很着急,扒着窗台几乎跳了起来:“大哥不在家,二哥今日也不在,他若要揍你,你也挡不住!不若与教授说!” 三郎的脸色冷了:“我自己便能处置。” 三郎的表情极其严厉,四郎被他斥得一缩,立时便不高兴了起来,不满地嘟囔说:“三哥,大哥说了,我们是兄弟,要互相帮着些,我是帮你来的,你骂我作甚。”若不是不敢违背爹爹、大哥说的话,他还不愿来呢,没事去惹朱兆新作甚,那就是个疯子。 三郎站起身,冷冷地说:“不必你帮,回去。” 四郎恼了,领着几个朋友飞快地跑走了,他又不是要帮人舔鞋底才能过活的下九流,既然三哥不领情,他也就跟四姐说的一样,不理会他罢了。 没过多久,朱兆新带着个长得牛高马大的僮仆,从玄字院走进了地字院。 朱兆新身上是丹朱色圆领袍子,脚上是锦缎蓝底小朝靴,头发齐整梳起,整个人骄傲又神气。他背着手走进来,眼角一扫这地字院的学堂,其实也和玄字院的无甚不同。 他也不理会丁字班里午歇的其他学生,头昂得高高地说道:“谢三啊谢三,我看你是贿赂了学中教授罢?学一年就能来地字院,说出去也无人信。我劝你还是滚回玄字院与我作伴罢,也好叫大家不在背地里笑你。” 三郎面有怒色:“教授皆知我天资聪慧,进入地字院才是正常。如何像你,一个榆木做得的脑袋,楠木做得的四肢,看上整整一日能学会十个字不曾?整日里只懂得舞刀弄枪,粗鄙至此。” 谢三郎口才好,每每层出不穷的比喻叫围观的人都笑了。朱兆新很恼,他说不过三郎,想了想又说:“你就只能耍嘴皮子。你这般弱鸡一样的身子骨,竟连骑射课也不能上,吹个风就倒,破个皮也倒,要你何用?学堂里的规则,每个学生每一门的课都需修习,你缺了骑射课,祭酒本该将你劝退。” 三郎眼里射出深深的愤恨,他最恨朱兆新,就是因为这人从来口无遮拦。如果可以,他如何愿意要这样的一副身子骨?谁不想策马狂奔,弯弓搭箭,百步穿杨? 见自己又戳到了谢三郎的痛处,朱兆新又感觉自己占了上风,背着手左右走动了两步,斜了一眼三郎,继续大声道:“还有,你看你那里像个男人?一身的脂粉气,你们说,谁家的郎君这么大了,还在额头上点个女气的朱砂点?真真是笑死人了。” 朱兆新还朝学屋里的三四个少年学生征求意见:“你们说是吧,我说的对吧?哪有人这么大了还这样的,连马也不敢碰,嘿!” 这几个地字院丁班的学生里,有三个是王家偏支的,剩下的都是外面家族的子弟,几乎都避朱兆新如蛇蝎。 只有其中一个十四五岁的王家子,想着和谢三郎是姻亲,三郎的亲大姐还是族中下一任族长王磐的妻子呢,还是护着三郎的好,站起身冷着脸说道:“朱大,非礼妄语!” 朱兆新也不怕他,哼了几声,朝三郎挑衅道:“我就说你不是男人,按我说的,你来这处进学也没有必要,跟你妹妹一样在家中学学那些个绣花、琴艺不是甚好。” 三郎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死死盯着朱兆新。他的肤色苍白,此刻竟显得发青发青的,黑黑的一双眼透着股可怕的凶意,眉间原本代表着祥和的朱砂痣都变得凶恶了起来。 百会的胆子都快吓破了,他如何敢叫三郎上去与朱家子打架?回头三郎身上皮儿破了一丝,牟氏能吃了他!只是一昧地从后面抱住了三郎的身体,让他动不了,嘴里不住地劝说:“三郎君,我们不必与他一般见识,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朱兆新看着三郎的表情,竟也有些惧怕,但他胆子大惯了,还是又挑衅了几句,才扔下一句走了:“若是你有胆识,便随我来,叫大家都瞧瞧你的胆色!” 三郎挥开百会的手,阴沉着脸,跟着朱兆新拐出地字院,一路走到了校场附近。僮仆百会和那王家子都担心得很,自然也跟了上去。 经过两层的藏书楼时,忽然檐上呼啦啦泼下一桶黑乎乎不知什么的水,将三郎浇了个浑身湿透。 朱兆新立刻回转身,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有妹子说要给丞公他老人家配个贴心的小妾呢? 真的要?真的?给他老人家一个如花小姑娘?   ☆、第76章 庭外斗殴 76 此时不过三月中旬 ,大部分的人都还需穿着夹袄御寒,三郎身上穿的又比常人要多一件。兜头一桶冰凉的水泼下来,三郎整个人懵了。 水里有墨的味道。 水是冰凉的。 浑身都湿透了。水浸透了发髻,从面上划过,顺着脖子钻进了更里面,孱弱的身体受不得寒,他当即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 三郎站住脚,盯着朱兆新的眼睛慢慢地,抬起朝藏书楼上看了一眼。 两层的藏书楼建造得很高,一楼的顶上是一圈灰黑色的檐,再往上才是二楼,但正对着三郎这一边并没有窗户,是整面的灰墙。 那水桶当是摆在第一层屋檐上的,屋檐倾斜,也不知是如何放稳了,直到三郎经过才泼了下来。 朱兆新在大笑,指着谢三郎:“哈哈哈,这是怎生地走了霉运,无端端成了落汤鸡!谢三,你的运道忒的不好!” 百会扑上来抱着三郎就要往回走,这下可糟得很了——就算在六月里来这么一遭,三郎都要受寒的!只盼三郎撑得住些,地字院里还放了一身干衣,赶紧回去,速速换上,再叫厨下弄一碗热腾腾的姜汤给三郎灌下,在灶房里烤烤火将身子烤暖了,也许还有可能不一下子酿成大病来。 但是三郎却不配合,语气冷得掉渣子:“放我下来。” 三郎的语气极冷,透着一种阴沉而可怕的凌厉。 百会虽然心里极担心主人的身体,却还是不得不犹豫着,停下了脚步。三郎君虽然平素十分安静,但并不是没有脾气的,这回被朱家子这般捉弄,怎能善罢甘休。但别家的郎君如何折腾也许都没有大碍,他们家的郎君不行啊! “放-我-下-来!”三郎黑沉沉的双眼渐渐涌上了浓郁得可怕的戾气。若是他被这般欺负了,连一个字都不敢说就跑了,他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日后还如何在学堂里行走?! 百会打了个哆嗦,他听得出来,要是他这回胆敢不听三郎的命令,即使回去他保住了三郎的身体,立了大功,三郎依然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杖死! 百会又急又忧,话里都带了哭音,却不敢不松了手:“三郎君,三郎君,你要想着点身子骨啊,这仇我们什么时候都能报,但是现下若不快快教你身子暖起来,你肯定就要大病一场了!” 三郎理也不理百会,身板挺直,高高地昂着头,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朱兆新原本就在大叫“连个屁都不敢放的落汤鸡”,看到三郎走了回来,很是稀奇地大声说:“怎地,谢三你这是有话要说?” “你为何捉弄我?”三郎一字一字地问。 朱兆新晒得黑黑的一张脸上,两只眼睛咕噜转了一圈,狡猾地说道:“我如何有捉弄你?你也看到了,那檐上无人,谁知是谁人将一桶水放在那处!只能说你运气太差,竟遇着了这样的事,不若回头到庙里多烧几注香,求神保佑罢!” “你为何捉弄我!”三郎厉声问。他的声音又高又尖,一双黑嗔嗔的眼睛就如那吞噬了无数怪兽的九幽冥渊,透着叫人心脏麻痹的寒意。 明知谢三郎的孱弱,但看见了这个弱鸡此刻的表情,朱兆新也不由得有些微惧怕从心里最边缘的角落冒了出来。但是他立刻高高挺起了胸脯,大声说道:“你说什么,你说我捉弄你!你有证据吗!教授们都说了,凡事要讲求证据,没有证据,不能诬赖一个好人!” 谢三郎此刻真真是狼狈无比。那桶墨水被稀释了些,但是浇在他鼠毛褐色的袍子上,很迅速的被里层的棉絮吸收了不少,缎面棉里的袍子变得坠重,颜色更是一塌糊涂。不住地有灰黑色的水滴从他的头发里滑下来,从他的脸上划过,一张脸更显颜色青白,没有丝毫人气。 他盯着朱兆新,不说话,慢慢抬起手,在额上抹了一把。他那额上的朱砂点也不知是什么来历,被水这么一浸,竟也没有丝毫洇散开的样子。 “朱兆新,你等着。”三郎慢慢地说。 “有什么招,放马过来罢!”朱兆新昂着头,还待再说,却见谢三郎转身走了。 这种感觉分外难受,就像蓄好了力正预备将敌人一击斩落马下,敌人却已经化成了空气。朱兆新最讨厌的就是谢三郎这样的人,一整个人没有半点爽朗气,明明弱的不得了还敢分外高傲! 两刻钟后,三郎带着九个学生踏进了玄字院的门口。这些学生有王家子、有四公家族以外的世家子,也有他自己家的僮仆。即使三郎很沉静,平日里也不能参与体力锻炼活动,但四姓势力庞大,不论如何都有些个死忠站在他们后面。 这些个少年脸色都很冷肃,都知道要做什么事。 已经是下午,玄字院丁班的何教授在台上,洋洋洒洒地讲着:“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下面听讲的十来个学生有大有小,坐在最中央的朱兆新面目无神,呆呆的看着教授,听进了多少就谁也不知了。 三郎行到门口,直接走进来,先是朝何教授一叉手:“教授打搅了!”然后一双眼盯向了坐在最中央的朱兆新,道:“朱大,你有胆色的就出来!” 朱兆新霍地站了起来,无神的表情立刻被一脸的战意取代,立刻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外走。当然,他也没有忘记胡乱朝何教授一拱手,大声道:“教授,学生有事,怠慢了原谅则个!” 何教授有点没反应过来,谢三郎一向是最安静守礼不过的了,又聪敏好学,除了身体弱之外,哪里有过叫人担心的事?于是何教授还以为谢三郎当真是有要事要寻朱大郎,这好学生偶尔有些个出格的行为还是可以接受的,所以何教授还说了一句:“既然如此,你们有甚事快快说完罢。” 结果,朱兆新刚刚走到门外的回廊,三郎喝道:“去,给我打!” 站在外面的那九个人俱都是一声喝,悍勇地朝朱兆新扑了上去,抡拳头就打。诚然四公家族的地位都极高,但四家的子弟之间却不是上下级关系,从没有说其中哪一家的人地位比其他家要低,要忍让其他家的。 三郎被朱大这样欺负,有些死忠于谢家的少年已经愤怒得很了,他这回带过来的这几个就是如此,即使是面对朱兆新,朱辅公家长孙,也不会退缩。 “谢三!你竟敢——”朱兆新只来得及愤怒地说了这半句话,就几乎被许多凌厉的拳头埋了起来,纵然他习练得好武艺,打熬得好身体,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这里面还有几个比他大了好几岁的,身体素质上天然就占了些上风。 一时间先挨了好几下重的,朱兆新凶性上来,大喝一声,站稳了下盘,一甩上半身竟将粘上来的几个人甩了开,整顿旗鼓,抡起一双拳头,一下换两下地,也揍了这些人不少下。 何教授已经惊呆了,看着在讲屋外的走廊地上翻翻滚滚打成一团的这些年轻学生,立刻大声叫玄字院里负责琐碎事务的录事:“——快!快去寻王祭酒来!此事只有他方能处置!快快去!” 瘦小年轻的录事贴着边从打架的一群人身边溜过,慌慌张张地往外跑,王磐祭酒此时应当在教授们批阅学子功课、同时也可以略作歇息的沐风院中。 何教授都不讲课了,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丁班的学生早已上不得课了,一个个地挤在窗台往外看。王氏族学的风气向来极严,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群殴的事?事主双方还都是出身最好的那两个大家子弟! 朱兆新何曾被这样人多欺人少地揍过?还是挨揍得多,揍人得少,他挣出来大喝一声:“朱大鲤!你死去了那里!还不快快来助我!” 他牛高马大的僮仆朱大鲤方偷懒去了解手,这一回来见着主人家被群殴上了,立刻大步冲了过来,拨开两个人大喝道:“朱大鲤在此!谁敢欺我朱家郎君!” 朱大鲤也是个天生牛力的,多了个帮手,朱兆新立刻喘过了气,打眼一看谢三郎袖着手站在一边看,表情冷漠,立刻怒从胆边生,扑出来将谢三郎按在地上,狠狠揍了几下。“自己打不过,竟敢叫人来打我!看我不统统还与你!” 三郎何时挨过揍? 若说同样的一拳,旁人的痛感是八分,他的痛感就是十六分,被朱兆新一拳砸在肚腹,疼得他躬下了腰。 但一股不知什么力量促使他昂起了头,两手一抓,狠狠地将朱兆新的脖子掐住! 不曾锻炼过的一个孩子,此刻一双手却爆发了极大的力量,青筋直迸,将朱兆新的脖子掐的都似细了一圈! 朱兆新喉咙里咯咯发出闷响,双腿死命蹬着,双手本能地抠住脖子上的手拼命撕扯,他明明是比三郎的力气大许多的一个人,此刻却居然扯不开三郎的手臂,渐渐的脸色都发青了,呼吸困难。 朱兆新两只眼睛斜斜望见了三郎的表情,那样精致的眉眼,此刻竟是青黑青黑的,冷厉如同地狱里的鬼魂,一双眼黑嗔嗔的,十分平静。 朱兆新此刻终于觉得害怕了,他竟对三郎生出了畏惧,这个根本不像普通人! “都给我住手!”王磐疾步冲过来,两巴掌响亮地、狠狠抽在朱兆新和谢三郎脸上,又在三郎手肘的麻筋上一拍,三郎手臂一麻,手上的劲力不得不松了。朱兆新立刻喘过了气,翻白失神的眼睛慢慢回过了些神采。 王磐一手一个,将两个兔崽子拎着衣领扯开,提起半空,冷冷道:“好啊,好。来我族学堂,你们学的就是这斗殴之术。现下是各个都长本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嗯 按理谢丞公他身边还有侍寝的也不奇怪,通房嘛 也许是有的。。不过孩子应该是没有的了,年纪大了不好教 下午5点后,老样子   ☆、第77章 斗殴处罚 77 王磐满脸愤怒,将两人重重扔在地上。 这下不论是谢三郎还是朱兆新,一时都没有力气说话了,摊在地上只剩出气,没有进气。 朱兆新是先被揍了无数的拳头,一张脸已经肿成了猪头似的,再加上被掐住了脖颈,缺氧了至少半分钟,现在脸色青紫青紫的,艰难地喘着气,脖子上已经迅速地浮起了一双手的完整的纹样,看着十分骇人。 至于谢三郎,情形竟比对手还要差些。本就是一个只握得笔杆子的身子骨,方才那双手迸发出的力量也不知从何而来,如今劲力一散,两只手掌发红发肿,两条手臂压根就动不了了,再加上一张脸上额头、眼角、嘴角下巴好几处的红肿,掩在衣下的伤处也不知有多少,狼狈无比。 那十来个翻翻滚滚斗在一处的都被跟着王磐来的人分开,一个个制住了,看见王磐来了,到底大多都还是族学里的学生,面上显出了些畏惧。 毕竟还是三郎带来的人多些,虽然各个都脸青鼻肿的,也总归比朱大鲤的情形要好上不少,朱大鲤这下是几乎站不起来了。 百会挣脱了学里兵丁的辖制,扑到三郎身边将他扶起来,哀声大呼:“三郎君,三郎君!”见三郎连应声都应不了,百会满脸哀戚地冲王磐说道:“王祭酒,我家三郎情形不妙,请祭酒速速请良医!” 王磐背着手,不为所动,满面威严地扫过了这满地被分开的伤员,各个鼻青脸肿、斯文扫地。他冷笑道:“打得架,伤不得身?这是那里的道理!既然敢出手,就该知道自己有多少分量!我看他一时也死不了,且把话分说明白再作处置!” 王磐一点朱兆新:“朱大,你先来。给我说清楚,今日是因何原因斗殴、因何原因拳脚相向。”他咬着牙齿冷笑:“想来这定然是天大的一个原因,竟能令我四家子弟放下祖祖辈辈的情分,当对方是生仇死敌一般,恶言相向,肆意殴打,你们这不是来进学,是来展示你们的勇悍!” 朱兆新捂着脖子咳了好一阵,才喘过了气。他真正地,差一点点丢了性命! 朱兆新喘过了气以后,就用自己最凶恶的眼神瞪着百会扶着的谢三郎,但眼里也余悸犹存。他当真没有想到,这个孱弱的谢三竟有这般凶戾的一面,竟真的敢纠集了好些个人来揍他,还掐住了他,几乎把他弄死。 回过神来,朱兆新就觉得大失颜面,他一个身强体壮的好男儿,竟被这么个弱鸡制住了,以后谁不笑他?! 他怎肯善罢甘休?只不过如今王磐在前面,王磐的面色还很凶恶,朱兆新也知道这回事情闹大了,才不敢再轻举妄动罢了。 王磐见朱兆新喘匀了两口气,却翻眼死死瞪着谢三,一副对他的问话不甚在乎的样子,气得笑了,弯下腰长手一伸,将朱兆新揪着领口提了起来:“你说是不说?行,你不说我也知晓,无非是心想看谁拳头大就是老大罢了,何必讲道理?如此我拳头比你大,我可以肆意揍你?我现下就先将你揍上一顿再说!”说着,右手成拳,朝朱兆新肚腹就是狠命一砸。 “啊——!”朱兆新痛喊一声,悬空着,捂着肚腹痛苦地弓成了虾米。成年男人的力量不小,王磐又是打小锻炼的,这般不留余力地一拳,简直叫朱兆新感觉自己的肠子都被揍了出来。 王磐冷笑着再一次将朱兆新像团抹布一样扔到地上,指着他道:“睁大眼睛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仗着强力欺负别人,这就是你朱家的教养?说出去也不怕堕了你家的威名。现下是我打你,我话就放在这里了,你若是不服,随时能来找我麻烦试试,我倒要看看你朱兆新有多少能耐。若是打不过,我也再给你一条道走,回广州去,与你爹娘说,金陵此处诸家皆与你作对,叫他们大队人马开过来与你助威罢。” 朱兆新被王磐扔得跟小鸡仔似的,摇摇晃晃地站稳了。 听了王磐的话,他燥得脸都红了,双拳紧握,粗声道:“我,我不曾想过告爹娘!”谁是那等打不过就回家叫大人的人!他在外面混得再丢脸,也不会仰仗家里的力量! 咬了咬牙,摸了摸肿痛的脖子,朱兆新愤道:“我岂是仗着强力欺负他,此是我二人间的争斗,谁也高不到那里去。王大,我只是累他略有些湿了身,他却叫这般多的人来打我,还掐得我如此模样!” 王磐冷眼看着,这朱兆新整个就是个粗货,浑身都是毛病,学得慢,脑子蠢,要面子,争强好胜,简直无处可取。硬要在一头的癞痢里挑好皮的话,也许只有还算得上心实这一点,还有些看头。 王磐朝一身狼狈的谢三郎看一眼,见他还是清醒的,两条用劲过度的手臂在发抖,一双黑黑的眼睛也是死死瞪着朱大不放。王磐心里一叹,这个也不是没骨头的,平时看着安静,一被冒犯了就会炸开来。他也不曾想过,三郎竟能将朱兆新掐到如此地步。实在是,没有人想得到! 百会悲愤地说道:“岂是略有些湿了身而已?!朱家大郎君!你真真是好狠的心,你明知三郎君身子骨弱,还来挑衅与他,引他到那藏书楼下,将一桶墨汁兜头泼下,你是要累他生一场大病!你是要害死我家三郎君才算数罢!” 朱兆新昂起头,大声说:“若不是他经不得激,又怎会中了我的圈套。你也别净说指责我朱兆新的话,我与他互相看不顺也不是一日二日的事,你便问谢三自己,他可是全然无辜。区区一点凉水罢了,若谢三当真如此娇弱难言,压根就不该到家外来,这外面的风风雨雨,可不是谢三一株娇花经受得住的。” 百会几乎想要跳起来,狠狠地扑上去将朱兆新的肉都咬下一块。但他扶持着的三郎君忽然挣扎了一下,硬是站了起来。 三郎尽力站直了身体。 除了双手几乎毫无知觉,浑身也都剧烈地疼着,除了一开始挨的几拳外,掐住朱兆新的那几十秒里他挨了更多的拳脚,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尽力站得笔直,尽力叫表情显得平静、自然。 他用的是自己能发出的,最大的嗓音,即使依旧显得很虚弱,却也透着股斩钉截铁的味道:“此事是我与朱大之间的争执,我并不弱。我不需谁人偏袒我。祭酒要罚便一并罚了罢,我甘领惩罚。” 朱兆新是个粗货,心眼子却并不是针眼那么大,一看谢三郎竟这般硬气,心里却也有两分佩服他。 但当然,朱兆新也是不可能说那些个‘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来的,一看连孱弱成这样的谢三都认罚了,他自然不能比谢三更怂,于是立即也朝王磐大声说:“祭酒,请罚罢。”他揉了揉同样疼痛的手臂,两只眼睛骨碌又阴险盯了一眼那些个跪成了两排、方才都揍了他的学生:“这些个人,无端斗殴,也要罚!” 王磐皱了皱眉,但很快松开了:“既然你们都如此硬气,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今日之事,你们在学堂里的履历上,我将记上一大过,下回再犯,便依例自己退学罢,也不必我学堂多费口舌了。” “从明日开始,一个月内,你们每个人都会分得学堂中一份役事,清扫园林、挑水、劈柴、烧火、倾倒污秽,清晨在诸课开讲前便须完成,下学后再做一轮,如此方可归家。” “今日你们的课就不必上了,稍后我就遣人去将你们的长辈一一请来,也叫他们看看你们在学堂中是怎么个样子。”王磐的语气平平,但谁都听得出里面淡淡的讽刺:“想来,诸位都是敢作敢为的,对此也不会有异议罢。” 帮着谢三郎打架的那几个少年眼里都有了些忐忑不安神色。 这回极其严苛的役事也就罢了,王祭酒在族学里威望极盛,说要将他们记上一大过,那定然假不了。虽然帮着谢三郎反击义不容辞,但若是当真被退学,那是他们都承受不了的结果,家族的怒火会将他们烧成灰! 三郎望见了他们的表情,说道:“此事我将独力承担,你们是为了帮我才出的手,与你们无关。”这一句话,将少年们的忐忑安抚下来不少。 . 谢丞公到达王氏族学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幸好今日朝中事情略少些,听得王氏族学里王祭酒令亲信手下在宫门外等待他,谢三郎在学中与朱大打了架,谢丞公便提早离了宫。 王磐亲自在族学门口迎接谢丞公,苦笑道:“岳丈大人,我身为学中祭酒,竟不能将学生管理妥当,叫闹出这样的事来。” 谢丞公淡淡道:“并非你的过失,无须自责。” 两人一路走到沐风院,那些个兔崽子都被提到这处,各家家长也几乎都来了,一看见谢丞公,纷纷上前来自请其罪,说自家孩子不该怂恿着谢三郎君斗殴云云,盼日后彼此之间不生嫌隙云云。 谢丞公一一略作安抚,语气并不热情,但得了谢丞公的一句话,各家家长都如奉纶音,面色立即好看了许多。虽说这事是谢三郎和朱大郎之间挑起的,他们的孩子还是为谢三郎助拳的,但谢三郎身体弱谁都看得见,如今谢三郎已经有些发起了烧来了,若是谢家家长硬要把事情的责任推到其他学生身上,那对其他家来说,却也会有点麻烦上身的意思。 朱家来的是唯一在金陵的朱谦禾,朱兆新还不到三十岁的这位叔叔是个爽朗人,见着谢丞公就大步上来,笑着拱手道:“丞公,我家的侄子实在太顽劣了!我回头必狠狠罚他,叫他不敢再犯!” “小孩子都是顽劣的,教好了也就罢了,莫要矫枉过正。”谢丞公知道朱谦禾说是将罚朱大,肯定是会狠狠罚的,便如此道。朱卫两家子弟基本都是打小习练武艺的,性情率直,颇可信任。 虽然这回几家小孩子打架,但也不会动摇几家之间百年建立起的信任。 谢丞公在学堂里看了一圈,叫百会背着三郎上了马车,往家赶去。 着实是受了凉,又受了打,诸多事情下来,三郎被扶进马车里的时候,已经浑身滚烫,发起烧来了,有些迷迷糊糊的。 马车粼粼地轧在金陵城里的青石板路面上,摇摇晃晃。 三郎迷迷糊糊地看见了父亲的身影,努力睁开眼睛,才看见当真是谢丞公。他勉强撑起了上半身,说道:“父亲。” 谢丞公神色极淡地应了一声,坐在一边,看着手里的信件,并不看三郎一眼。 三郎只觉浑身坠重,脑子更是坠坠沉沉的,难受之极。他朝父亲看了两眼,忽然问:“父亲,是我那里做的不好?为何你如此厌我。” 谢丞公朝他一望。 九岁的孩子,双眸黑黑,泛着执着的神色。 谢丞公道:“做好你能做的事罢。” 作者有话要说:ok 明天见   ☆、第78章 牟氏发怒 78 华苓当晚也听说了三郎在学里受伤的事,送回来时牟氏大怒,据说牟氏甚至当众朝谢丞公发难,哭着说了许多话,其中还有一句“你若想叫他死,又何必留他到今日受苦!” 这话可就透着些耐人寻味了。 华苓坐在竹园的厅堂里里想了一阵,摇头不想再深思,只是道:“我就知道朱兆新这人跟野猪似的,谁遇上了都要被他莽撞的獠牙撞出两个大窟窿来。” 朱啊,可不就是猪么? 拿朱家子跟野猪比,也实在是令人发噱。一众侍婢笑得前仰后合,金瓯笑道:“九娘子这些个趣致话儿到底是那里学来的,可真是叫人笑个不住。只是平日里要有风度些,不可随意用在外人身上呢。” “无事,我知道的。”华苓笑眯眯地点头。 第二日就是例行要到致远堂晨昏定省的日子,华苓和姐姐们是到校场完成了一日的骑射课后,才结伴到致远堂去的,结果,毫无疑问见着了牟氏一张冷脸。 这些个庶生儿女是越长越健康,两厢对比之下,三郎和七娘的不足之症便越发明显。丞公家的双生嫡子女身有弱症的事,在金陵城里谁不知道?有了这一点,即使他们家门第再高贵,将来想要求娶七娘、想要将女儿嫁入丞公家为嫡媳妇的人家就会少了一大半——这弱症是胎里带来的,谁知道会不会传给下一代? 但凡是矜持些儿、有规矩风度的人家,都绝不会将女儿往守寡的路上推,更不可能给家族娶一个病弱的新妇。子嗣繁衍,始终是这个时代的人最关注的问题。 这件事,叫牟氏已经愁白了许多头发,却也只有小心看顾将养两个孩子罢了。 至于娘子们,是早已经看习惯了当家太太的冷脸色,也不在意,都是依礼问了安便行礼告退,一出致远堂,姐妹间的气氛就欢快了些,一路说说笑笑着,往芍园去听讲。 牟氏留了七娘,将女儿拉在身边,看着她与哥哥极为相似的一张小脸泣道:“娘的菁儿,这回你哥哥是吃了大苦头,娘这心里是恨得睡不着觉啊……” 七娘昨夜里也去看过了三郎,真正是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发烧烧得迷迷糊糊的,一张脸瘀青红肿,就没有了些儿好皮肉。她是女儿家,还看不着三郎被掩在衣服下面的大片大片瘀青,都是白天在学里被打出来的,触目惊心。 七娘垂了垂眸,安慰母亲道:“良医不是说,三哥身上的都是皮外伤,发高热也只是因为受了寒。养几日就好了。” “若是养几日能好,我又怎会这般忧愁!?”牟氏气苦道:“那朱家的长孙是想做什么,想将我三郎打死才算?他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对我儿大出拳脚,我真恨不得饮他的血!啖他的肉!”说着又是拿着帕子捂着脸,大哭道:“王磐那混帐也是个靠不住的起子东西!我儿是他亲亲的妻弟,他竟也不护着些,竟放任那朱兆新将我儿打成这个模样!当年来我家求娶大娘时,他有多殷切,如今就有多凉薄!我决饶不了他!” 七娘说:“朱家的大郎,不是也被打得几乎起不来么。这事错也不全在他,三哥怕也是有些冲动了。姐夫身为族学祭酒,众目睽睽,处事自然要公正才好,否则大家都会说他的不是。” 牟氏一把扯开帕子,一双眼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的女儿,见七娘说这话时果真语气和表情都淡淡的,越发气苦:“谢华菁,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儿,你到底是不是你哥哥的妹妹?娘怎觉养得你越大,你的心就越发向外,现下你哥哥还卧病在床,人事不醒,你竟说得出这样的风凉话?” 公正一些,就是说风凉话?七娘迎着母亲看陌生人一样的目光,心里笑了笑。 天底下的母亲都是偏心自己儿女的,她不是不能理解母亲的难过。但这天底下也不是只有他们一家人,道理也不是只站在他们一家这边。母亲要这般将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在母亲眼里她的儿子是最无辜、最受罪的,这是不想再与其他家族来往了? 还说父亲是想要三哥早死,叫父亲拂袖而去——七娘看着牟氏的目光隐隐带着失望,她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了,母亲做得对不对,她自己能看清楚。 平嬷嬷一脸不忿地走了进来,还频频扭头看外面,就好象外面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似的。她轻脚小步地走到牟氏身边,伏在她耳边说道:“太太,奴婢方才看见娘子们一出我们致远堂,表情就松快了不少,竟是一丁点忧色都没有了!” 牟氏正是为三郎的遭遇愤怒、又因为七娘的话而生气的时候,这下一听平嬷嬷的话,那还有不大发雷霆的:“她们这是打量着,我三郎一死,就给她们的兄弟腾出位置来了!” “当真是好打算,好心思!”牟氏怒极一挥,将桌案上的青花茶盏扫落地下。 清脆的呛啷声伴着精致的茶盏破碎,洇出来的褐色茶水、茶叶残渣洇湿了牟氏脚下的织花地毯,一张色彩明艳、织工精到,千里迢迢从西域运来的地毯就这么毁了。 平嬷嬷不敢接话,但是表情很明显地是和牟氏同仇敌忾,叫牟氏的怒火越发盛了。 七娘狠狠瞪了平嬷嬷一眼,这个老起子东西是挑拨离间,惟恐天下不乱!姐姐妹妹们又没有做错事,开心些有什么不行?难道这道理竟是,三郎受难,全世界都该跟着哭,直到他好起来才足够?便是玉皇大帝也没有这么大的脸面! 母亲越发厌恶庶兄弟姐妹们,父亲也怕是越发厌恶母亲了! 平嬷嬷被七娘一瞪,心里也有些害怕,她毕竟不过是个奴婢,这下得了七娘子的厌,却不是好事了。但她很快想到,她的主人毕竟是太太而不是七娘子,只要太太看重依赖她,那她的日子就是好过的,七娘子的做法连太太自己都不喜呢,怕什么。 于是平嬷嬷朝七娘子陪笑了一下,心里又十分安稳了起来。 七娘看着平嬷嬷那张皱纹纵横、透着得意的老脸,简直要将清晨的饭食都吐出来。她冷冷地道:“平嬷嬷,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当了奴婢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清楚?是不是要我亲自教你?” “七娘子,这……老奴有罪,老奴口无遮拦,实在该死……”平嬷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脸惶恐地垂头请罪。 七娘厌恶地站到一侧去,受这种搅肚蛆肠的老虔婆的叩首,她真觉自己都要折寿几分。 牟氏怒道:“菁儿你这是作甚?平春是我的人,在我身边侍候也不少年了,你合该对她敬重几分才是!平春起来罢,此事你并无错处。” 平嬷嬷一脸感激地朝牟氏说了几句感恩话,又朝七娘道了两句恕罪,这才站了起来。 七娘只觉心里很疲惫,垂眸道:“母亲,我去前院看看三哥,便往芍园去,就不耽搁时间了,不然教授该罚了。”说完深深朝牟氏一拜,也不管牟氏再拿什么眼色看她,转身出了致远堂。 牟氏当真是被这个女儿的话激出了一肚子的气,顶心顶肺,恨恨一拍桌:“平春,你说她这是个什么样子?对我这个娘,你看她给的是什么脸色?我辛辛苦苦养的她这么大,竟养成仇了?” 平嬷嬷安慰牟氏道:“太太,七娘子怎会不敬重你,她是你亲生的孩儿。”平嬷嬷得牟氏赐了个座,小心地在牟氏跟前坐了小半个椅面,一张老脸显出了几分怀念神色,小声说道:“不过……老奴也还记着,七娘子还随着太太住我们致远堂的时候,那时候可真真是乖巧伶俐啊。” 这话牟氏听进了心里,面露哀伤,叹道:“可不是么?这孩儿越大,就越是不由娘……” 平嬷嬷又说:“那……那几位娘子那边……”这个老奴拿一双陷在皱纹里面的老眼,小心地觑看牟氏的神色。 牟氏又是重重一拍桌,气道:“若不是……”她咬住了牙,略过了这一节想要说的话,只是恨恨道:“若不是想要我儿好,我现在何必将这些个草也当成宝似的供着?” 平嬷嬷附和道:“就是这般……太太日间打理我们丞公府这一大家子,当真是劳心劳力、极辛苦的了。”又殷勤道:“老奴为太太捏捏肩可好?” 牟氏叹道:“还是你懂我心思。”平嬷嬷手上的按摩功夫很不错,牟氏由她侍候着,总算觉得心里舒坦不少。 大寒小步进来,小心地说:“太太,采办上的方执事来回话,说二娘子和三娘子嫁妆单子上的物什已经办得七七八八了。” “且叫他侯着,太太现下不想看。”平嬷嬷看牟氏闭着眼,也不知是听见还是没听见,手下越发仔细侍候着,出声朝大寒吩咐道。 大寒低眉顺眼,朝牟氏看一眼见她并没有驳斥平嬷嬷的意思,便轻轻应一声,退了出去。 平嬷嬷眼露得意,越发用心地和牟氏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5点后更一章   ☆、第79章 父父子子 79 一场风寒和一身的伤,叫谢三郎一直在家中养了大半个月才算好了起来,养伤期间自然又是缺了学堂里的许多课,三郎这回倔得很,不论牟氏怎么说都好,一俟身体好得差不多,能走动,就重新恢复了每日早起、坐马车到王氏族学去上课的日子。 并且学里祭酒所下的处罚他也不曾用任何借口推脱。 三郎养伤养了一共十八日。 在这十八日里,其他受罚的少年包括朱兆新,都是一个折扣不敢打地,在王磐和教授们的监督下,早晚负责学里的某一项粗重劳役。 朱兆新前一日里才差点被掐掉了小命,但第二天就活蹦乱跳的了,他力气又大,被安排了倾倒污秽的事务,每日里顶着个猪头脸,扛着厨下的潲水和各院子里产生的种种垃圾奔跑如飞。 等三郎终于回到学堂里,在学生们和教授们都暗暗想着他身子确然弱,这回肯定是要拿些个理由推脱处罚、至少也会请祭酒给他换一种处罚的时候,三郎竟去禀告了王祭酒,要将自己缺席的劳役从头补上。 王磐祭酒也不折腾,就将洒扫天字院和地字院内外的劳役分给了谢三郎,着他每日里清晨傍晚各洒扫一回,而三郎也就这么每日里扶着扫帚,在诸教授学生的目光里沉默地清扫庭院。 即使是三等世族出身的郎君也没有几个碰过扫帚这东西的,更不要说谢家的郎君,但谢三郎还真是每日里坚持着工作了下来,即使劳作了半个早上之后,他的手都有些拿不稳笔,也不曾停止,叫学里的教授学生们都有些刮目相看。 别的不说,这位谢家郎君虽然生得弱,家里也很是娇养,但骨子里依然有种不服输、谁也不让的劲头,就这样一股精气神儿,也叫人不能不感叹,这果真是谢家出来的,并不比如今在外游学的谢大郎差了。 皇宫里,泽帝听说了宫外王氏的族学里发生的事,令人分别叫了太子和二皇子到书房里,问两个儿子对这件事的看法。 太子想了一阵,说:“父皇,朱兆新和谢三郎儿臣都见过两三回,有些了解。那朱兆新是个莽货,那谢三身子骨极弱,但都是家族里身份极高的子弟。这回他们闹得不小,该知道的人家都该知道了,说不准这几家要生出些罅隙来。”他看了看泽帝的表情,十分平静,也看不出是觉得好还是不好,便试探着说:“父亲,不若令司礼监向这几家赐些物事,略作安抚,令他们不可再置气纠缠、该全心合力为我大丹社稷添砖加瓦为好,也显得我皇家待世家格外优容。” 泽帝唇边露出笑意,缓缓颔首道:“如此。” 见自己的建议得了父皇的赞许,太子心里暗暗高兴。 今年二月他成婚后,父皇召见他的时间越发少了,倒是召二弟、三弟到书房教导的时间更多,对待那两个才十三岁、十一岁的弟弟一如对待当年年幼的他。 这让太子心底生出了些危机感。虽说既然立了太子,待父皇百年之后,这大丹的皇座应该就是他的了,但一日事情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就谁也说不准到底结果是如何的,是不是? 泽帝让张乐泉送走了太子,又叫了二皇子来。 二皇子钱眩今年十三岁,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他着一身柘黄色绣龙纹的圆领缎袍,头发高高束起,扣以富贵黄玉扣,肤色并不十分白皙,五官却也还算得上俊美。他大步走进泽帝的书房,躬身行礼,抬起头来笑道:“儿臣见过父皇!” 这孩子声音清亮有力,双眼明亮、神完气足,一举一动都透着股子笃定自信的气息。泽帝看见他就颇觉满意,心想杨淑妃虽然事多了些,将这孩子养得是极不错的。便笑道:“父皇叫你来,是有一件事要听听你的意见。” “父皇请讲,儿臣洗耳恭听。”二皇子当即肃容道。 泽帝便示意张乐泉将宫外,王氏族学中诸家子弟的冲突一事与二皇子说了一遍。尔后方问:“眩儿对此事有甚看法?” 钱眩当即说:“父皇,往日里在宫外几回相见,儿臣便觉王磐十分厉害。从这件事里看,王大郎待朱谢二家子弟和他族中犯错的子弟竟殊无分别,处置干脆利落,直指重心,辅弼相丞四公家族向来彼此亲厚,王磐如此对待各家子弟,却更不易叫他们之间生出龃龉吧?儿臣觉得,要成为下代相公的人物,确实很不简单,心性、手腕都是一等一的。” 对同一件事,两个儿子的着眼点却很不一样。 泽帝看着二儿子问:“如此,依我儿所见,此事到此为止了?” 二皇子沉默了一阵,抬头说:“父皇,若不是那四家确然关系极佳,王磐怎会如此处置。他连待谢家那个体弱的三郎也不手软,可见当真是将谢家子朱家子都看作自己兄弟辈一般。这便是四公家事,与外人无关。” 泽帝心下惊异,细细将钱眩打量了一番。这孩子长相随他多些,生母杨淑妃也并非十分貌美,所以这孩子的相貌并不如何出色。但小时不甚觉,这两年泽帝却越发觉得这孩子的聪明都是藏在心里了,十三岁的年纪,有这一番见地,实在不简单。 泽帝面容缓和,笑道:“不必如此肃穆,父皇只是召你来谈谈天。”命令张乐泉道:“张乐泉,且将孤那白玉棋盘取出来,孤要与二皇子手谈一局。” 张乐泉赶紧提着佛尘令人去取。他记得十分清楚,这是泽帝第一回留二皇子下棋,往常泽帝总是叫太子来下棋的时候多些,不然就是召见翰林院中的翰林们陪下。看来,泽帝是对二皇子十分喜爱了。 钱眩拱一拱手,半点推搪也不曾有,笑道:“既然父皇有兴致,儿臣便献丑了。” 两父子就坐在书房里窗边下棋,谈笑晏晏就是一下午。 泽帝自幼便爱围棋,浸淫棋道三十多年,棋艺颇高。往常身边的人与泽帝下棋,既不敢输得太多,也不敢赢得太多,那个不是毕恭毕敬地,一步步如履薄冰。太子的棋艺也是泽帝教的,算得上不错,但在泽帝看来,太子的风格还是太稳了些,若有了一片优势,便倾向于守成不前。 二皇子的风格却是勇往直前的,也不曾因为对面坐着的是威严的父亲而退怯,该下的子、该得的优势从不手软,虽然棋艺还稚嫩了些,攻势频频在对手的围攻下冰消瓦解,却也不曾有丝毫气馁,越战越勇。 又是一局完毕,二皇子输五子,定了输赢之后,二皇子还对着残局皱眉苦思,旁若无人。泽帝笑道:“我儿越挫越勇,输几场棋算得了甚!往后多多来陪父皇捉子,棋艺自有长进。” 二皇子站起身一拱手道:“儿臣知道了,多谢父皇教导。” 不过分自谦,也不过分自傲,一举一动都透着股利落贵气。泽帝是越看二儿子就越觉得顺眼,从此往后,召二皇子来见的时间就越发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想多写点 但是今天有点卡 就先到这里   ☆、第80章 与双生一处 80 华苓过了个平静无波的四月。当家主母的心情跟三郎的身体情况几乎是全关联的,一直到四月中下旬,三郎受的伤彻底好了,牟氏才停止了给全府的人摆脸色,重新操持起进度缓慢的后宅事务来,二娘、三娘的嫁妆一箱一箱运入了她所居住的园子中存放,三娘五月里的笄礼也不好不坏地办了。 华苓平时也不和牟氏多接触,但每隔五日一回的晨昏定省,总会让她觉得,牟氏爱惜三郎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境界,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叫她像护崽的母兽一样紧张起来。华苓看牟氏平日里下的命令倒还是正常的,但每一次见她,华苓总觉得她的情绪并不平和,听说也越发信任那个爱钱的平嬷嬷,越发不愿意去招惹她们。 六月的第一个休沐日,华苓和七娘清晨从校场回来,就在芍园边喂鱼。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平嬷嬷。 “平嬷嬷,那是个很难缠的人。”华苓说。 “我极厌恶她,恨不得将她杖毙。这等老奴,只会在府里搅风搅雨。”七娘趴在栏杆上说道。她紧紧抿着唇,这几个月里,母亲是越发不爱听她的意见,一昧听信平嬷嬷的话。那平嬷嬷得牟氏越发看重,如今在府里倒是有点横着走的意思了,谁到牟氏跟前回话都要经过她。也有不少心眼儿灵活的下人,通过疏通平嬷嬷的关系得了府里油水丰厚的活计。 廊下的游鱼聚集在小小的一方水面,不断争食上面撒下来的糕点。 华苓侧头看一眼七娘,耸耸肩道:“可是太太愿意捧着她,有什么法子。” 七娘望着表情轻松的华苓,犹豫了一下,说道:“小九,你可知道她在太太跟前说过不少大家的坏话。”母亲的老奴为人这样恶心,身为女儿也面上无光。 七娘的面上泛着羞愧,她扭过了脸去,抬头望着廊外垂下枝叶来的大株梧桐树。那是牟氏的人,可以说,如果不是牟氏自己容得下平嬷嬷,平嬷嬷早就该被远远撵了,或者打死了。放任这等欺上瞒下的老奴在身边,日日听那些好听话,这样的做法要是传出去了,牟氏的名声能好听? 华苓笑笑道:“人哪,每日里总要遇到无数顺心不顺心的事,不过都是些难听话儿,听听也就过去了。这世上哪里少得了这样的人。她也不能叫我们的日子就不过了呀。再说了,那是太太的人,还就不是我们女孩儿家能插手处置的。”这府里能名正言顺节制牟氏和她的仆婢的就只有谢丞公,但是爹爹很忙,那里有那么多的时间巨细无遗地管后院。 索性平嬷嬷也不是什么能干大事的,暂时得势的小人罢了,也捅不出何等样的篓子。这样的情况,谢丞公大概是不会理会的。 “小九的心总是很宽。”七娘有些惆怅的说。 华苓微笑:“不过是想活得愉快些。” 两姐妹慢慢看着鱼群争食,燕草引着三郎从前院的方向走了过来。 三郎今日着一身浅蓝色的袍子,即使是看见七娘的时候,面上也只是多了一点点愉快的表情。 华苓看见三郎就是一愣,又多看了两眼,才反应过来,三郎额上的一点红色没有了。 这么一点朱砂的分别,竟就让两兄妹的相似度越发低了。那也许是气质上的不同,七娘不论如何清冷,还是暖的,但三郎是冷的。 七娘吃了一惊:“三哥?你昨日还不是这样的,今日是怎的了?太太忽然教你将朱砂点去了?”两人额头上的朱砂点十分特殊,要经过好一番折腾才能擦除。这是为了保平安求来的,从小到大,牟氏从来不曾提过叫两兄妹清除它的意思。 七娘疑惑道:“太太怎地愿意了?——”她很快反应了过来,惊道:“三哥,这是你自己的意思?” 三郎点点头,若无其事道:“无事。我来看看。” 七娘沉默了一阵。太太一定会对三哥鲁莽的决定很不高兴。但她并没有劝三哥什么,曾经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她很清楚,三哥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是谁能够改变的了。 华苓压住了心里的惊讶,福身施了个礼,微笑道:“见过三哥。” 三郎看了华苓一眼,点了点头。 华苓虽然和七娘关系好,但认真回想了下,她发现竟没有过和三郎单独说话的记忆。她对三郎最深刻的记忆,也许要倒推到去岁,三郎因为生气推大郎的那一把。 不过,现在的三郎和那时候又不同许多了,似乎……已经很迅速地长大、沉稳了起来。也不会那么明显地表现出喜恶了。 果然,到家外去进学是很锻炼人的……华苓选择性地忽略了同时被提去王氏族学开蒙的四郎,那个依然一团孩子气的小胖墩儿。 七娘收起了眼里的担忧,递给三郎一块糕点道:“三哥,我们在喂鱼。你也喂一点吧。” 三郎并没有说什么,接过糕点,挨到栏杆上,捏碎了慢慢往下撒。 于是两个女孩儿挨在栏杆边看他喂。 华苓觉得有些新鲜,往常娘子们也曾经参与她们的喂鱼大业,但她们一来就是说说笑笑的,哪像这会儿加个三郎,简直跟没有这人似的。“你俩果然是同一个娘胎出来,一句话不说也能呆上半天。”一刻钟后,华苓趴在栏杆上嘀咕。 七娘微笑:“我和三哥从小就是这样的,不说话我也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也知道我要做什么。” 华苓弯弯眼睛:“那你俩在一起岂不是可以打许多哑谜。” “小九真是个促狭鬼儿。”七娘扑哧一笑,学姐姐们拧了拧华苓的脸蛋子。 华苓斜眼道:“说真的啊七姐,别拧我的脸了,再拧脸都不是我的啦。给你们一人切一块回去拿盒子装起来好了。” “怎会呢。”七娘展颜笑了起来,又学华苓翻了个小白眼,拧着华苓的脸颊子瞪她说:“什么切不切的,女孩儿家不许说这么可怕的话。” “知道了……”华苓拯救了自己的脸皮,托腮靠在栏杆上,想想又兴致勃勃地道:“三哥,七姐,若是叫你们其中一个在院子里一处藏了物事,另一个可能不问就知道在那里?” 七娘偏头想了想:“若是小时候,也许能行,小时候三哥藏玩具的地方我都记着呢。可是现在,三哥的院子我也不熟,我的院子三哥也不熟,怕是不能了。” 三郎一直在安静地往廊下撒碎糕点,这回也忍不住了,侧过头来听。 看着同胞妹妹格外活泼的样子,面上时时都有的笑容,他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在他心里,一种模糊的想法忽然清晰了起来——只要同胞妹妹能这样开心,他自己如何却也不是很重要了。 也许,总有一个要负担的多些,另一个就能轻快些。 华苓立刻笑眯眯地摸出一个指头大的玛瑙珠子:“那来试试简单的。七姐将珠子放在一手当中握拳藏起来,叫三哥说在哪只手。哦,七姐,要背过身不叫三哥看才行。” 七娘从善如流,陪着华苓玩她也习惯了。捏了珠子便背对着三郎,交换了几次,这才转过身来,捏着两个拳头给三郎选。 三郎随意指了左手,果真珠子在里面。 再来一回,结果同上。 一连好几回都是这样,三郎指出的答案就没有错的。然后三七换个位置,结果也是无一错误。 “……”华苓抢回珠子,愤愤道:“作弊呢你们,不跟你们玩了。”双生子的默契什么的,真是羡慕死人了。 两兄妹齐齐朝华苓笑,真正是一对玉人儿似的。 三个人在廊下谈笑,华苓也和三郎熟悉了些。这个小哥哥话也少,但是人还不错。 大寒领着两个致远堂的奴仆寻了过来,看到三郎七娘就赶紧笑着福身道:“三郎君、七娘子原来在这处,太太正寻你们呢。” 一提到太太,三郎和七娘都收了笑容。七娘朝华苓道:“小九,那我和三哥往致远堂去了。” “好。”华苓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看着两兄妹在仆婢们的簇拥下离开。 回想着两人走之前的神色,她揉了揉脸。太太到底是怎么养的孩子,竟能把两个人都养的不如何开怀……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晚了 临更新的时候编编敲我改文文的参数! 我觉得我今天应该再写双更才能洗刷我的罪过   ☆、第81章 卫羿遇险 81 显圣二十一年七月。 从陇右道南部,葱岭高原发源的阿姆河如同一条蓝色玉带,在离开了高原的怀抱之后,从东南往西北,从大片大片的荒漠地带流淌而过,在沿河养成了一片青草丰茂的河谷带,最终它汇入咸海。 这条冰川河流下游的千里河谷带,便是大丹如今最西的领地。 卫羿牵着爱马踏云,立在阿姆河河谷中段,地势最高的一处。大丹在阿姆河流域共有四个驻防点,他领玄甲军三千,驻守的是中段,上下游的驻防点,守将都是他的叔伯辈。 天极高、极蓝,展目所及是连绵的黄褐色。荒漠、群峰,只有河的两岸发育出了些微绿意,远远近近都可以看到些色调灰暗的小蒙古包,还有低头食草的小群牛马,那是因为阿姆河的夏季来临,河边水草逐渐丰茂而迁移过来的一些游牧小族群,它们都臣服于大丹。 这片地域的生存条件比中原地带恶劣许多。 阳光有些猛烈,卫羿狭长锐利的褐眸眯起,遥望着数里外,扎营在河边的一个小只有几十人规模的牧民群落。 离他们只有两三里之处,东边两座山峰之间,一个狭窄的关隘口上,一支拥有三十来头骆驼的商队正慢慢转过关隘来。卫羿对陇右道很熟悉,一看就知道,这只商队是准备沿着阿姆河流的沿岸,一路往北走,到达咸海之后,沿着咸海的海岸线继续往西走他们的商路。 沿着河岸跋涉虽然慢些,但胜在不缺乏补给,中间也可以经过几个不大不小的聚居点,商队里总有些东西能和当地人交易的,有了利益驱使,任何的不便都不是大问题。 在亲兵们眼中,他们勇猛威武的少年上司正在严肃地观察四处可供战斗的地形,但其实,卫羿已经出神,想到了其他——上回给谢九的玉,她应当喜欢的罢?西疆物产不算丰厚,值得千里迢迢带回去的东西,除了美玉还真没有多少了。阿姆河一带并不产玉,下回离防前,他可以绕道北面的弓月城,西域产的好玉多半要经那处输入中原…… 卫羿身边跟着卫旺和三十名精锐亲兵。所有人包括卫羿自己都是一身轻便玄衣,马鞍上刀箭齐备,身边只带了三日干粮。 归在他麾下的大队兵马驻扎在河谷更下游的地方。 卫旺手搭着凉棚,朝那处小群落看了一阵,怂恿道:“郎君,如今还是夏季,不虞河西岸的突厥人来犯罢?这几日里便是七夕,好歹我们也去与那些个小部落交换些个小羊羔、马奶酒怎地,好叫兄弟们也过个大肥节。” 想起那刚刚出生的小羊羔剥了皮,穿在铁叉上,在火上一烤,肥嫩的油脂就从上面滴下来了,滋滋作响。再撒些孜然盐末,香气是何等扑鼻。卫旺边说着,一张黑圆脸上就满是垂涎之色。 一名姓郑的亲兵从后面狠狠将卫旺撞得一个趔趄,大咧咧说道:“卫旺,你可有脑子不曾。那小部落里牛马也不足百头,哪里有足够的牛羊与我们交换?” 亲兵们中间,站得离卫羿比较近的、一名相对穿着整齐、有几分文雅秀气的黄姓亲兵眼睛转了两转,忽然指着卫旺怒道:“我可知晓了。大旺哥。难道你竟是想叫校尉偷偷换几头小羔羊与我们几个享受了便罢?这等玩物丧志、倒行逆施的打算,真真可恶了。弟兄们,先把他收拾了一顿再来说其他。” 卫羿皱了皱眉。他虽然算不上学富五车,但基本的四书五经也是读过的,黄大斗这些词用得根本不搭其意,若是他也不懂也就罢了,偏偏却懂得,这听在耳朵里就很不舒坦。 而且他的这些亲兵里面,还就数黄斗的文化水平高些,已经是能代兵丁们往家中写信的人才。卫羿严肃地思考了一下之后,决定忽略此事,反正信件这等物事,只要能大略表达意思即可,有些许个错别字是无所谓的,是罢? “就是!可恶得很!” “回去便教与兄弟们知晓,叫大家伙儿一人一锤,将卫旺做了罢!” “何必等到回去,现下就先与卫旺比划比划罢。” 被黄大斗一煽动,亲兵们激动了起来,说起七夕,就不得不说起去年,去年他们这几十个人中间,就只有卫旺一个有那等好运气,被卫校尉带着回了一趟金陵,而且足足待了半年之久! 金陵那是什么地方?整个大丹的中心,天子脚下,长江下游最富庶的大城市,能够给人提供无数享受的大都城,卫旺这货当真是走了狗屎运,校尉为何就这样赏识他呢。 若要说十分听话的话,他们又那里比卫旺差了? 卫旺差点儿就被这一群汉子埋了,悲愤道:“你们也忒的长气!我随郎君都回来大半年了,你们揍我一日,我认了,揍我一月,我也认了,如今已时隔半年,还要犯旧账,到底可还有人性存在?” “翻旧账是为你忒可恨。”郑亲兵撸着袖子,露出了粗壮的胳膊。 “大旺哥,”黄大斗幽幽地又加了一句:“你可还记得那金陵城里的花楼小姐是如何身娇肉软?那金陵城里的酒菜是如何精美?床铺是如何喧软?”这话实不在为提醒卫旺那些个美好的记忆,而是,在黄大斗一句话之下,亲兵们嗷嗷叫着已经扑了上来。 “你们要作甚!快快给卫旺大爷滚开!”卫旺大惊失色。 卫羿由着他们打闹。诸较大的游牧族群若是要东进大丹地域劫掠,多半都会在最炎热的夏季过去之后,酷寒的冬季未曾到来之前出动。所以现下确实可以放松些,御下之道,还是需要有张有驰的。 但,除了那些意在突进中原,掠夺粮草和人口的势力外,还有一种小型势力也很需防备——那些专门在大丹往西到大秦的商路上埋伏着,将视线对准了一支支油水丰厚商队的马贼们。 这些马贼最懂游击战,他们对地形也格外熟悉。大丹的军队虽然兵强马壮,铠甲精良,但毕竟人数太少,不可能时时控制每一处商道,那些视线不及之处,就是马贼的机会。 今岁以来,从葱岭出关的商队,已经有好几只防护力量不强的被马贼洗劫,连商队主都被杀了。 卫羿遥遥看见了数里外,另一个关隘口处,两三个不起眼的人影骑着马出现了一下,便消失了。 卫羿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那很有可能是马贼的‘眼睛’。 没有参加混战的黄大斗也注意到了那处,急声道:“校尉,那二三人有可疑。” 卫羿点点头,当即跨上马:“整队!” 卫旺等人打闹归打闹,校尉一下令,十息之内就都利索地骑上了马,肃穆神情,追随着卫羿沿着河谷的斜坡一路下去,迅速往那关隘处追去。 . 巡逻时无意的发现,让卫羿追寻到了一个刚刚兴起的马贼势力的踪迹。这个势力作风狡猾,他们的劫掠目标是经过阿姆河一带的商队,但大本营却是在咸海往北的一个小河谷处。 从七月到八月,卫羿领着麾下玄甲军千里追袭,如同一头满口利齿、侦察能力极佳的凶狼,将这个自称为库里,拥有上百马贼的小势力一口一口咬掉,到追着踪迹寻到那个小河谷时,这批家族新分配给他的玄甲军已经对他死心塌地。 “属下禀告校尉!库仑河谷中所有残余人等皆已俘获!年过四十五者一百五十七人,不到十岁幼童八十二人,其余皆无。” 玄甲军士将俘虏们都拿绳绑了,带到卫羿跟前。 卫羿立在一个小土坡上,看了一阵。这些面色悲愤、眼底有着深深仇恨的人所说的是突厥语,应当是一个被驱逐出来的小部落,他们如今占据的这个小河谷水源干涸,并不足以养育足够的牛马供他们食用。 所以他们族中的壮年男子便转为了马贼。 “杀。”卫羿下令。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留下这些孩童,五年后便又是一场心腹之患。 “是,校尉!”玄甲军士高声应令,抓着草绳,拉扯着连串的俘虏往行刑场走。 其中一个极为苍老、脊背佝偻、浑身肮脏的老人忽然嘶哑地大声喊起了话,卫羿恰好懂一些突厥语,听见他说的是,他知晓另一个马贼营地的所在处,只要大丹人放过他们的孩子,他愿意带大丹的人去。 老人说着说着,扑倒在地嚎哭,滚滚眼泪将面孔都冲出了纵横的沟渠。 黄大斗和卫旺也是学过突厥语的,这下一听,便看向卫羿。 卫羿拢了拢长眉,道:“且带过来,审一番再说。”如果这个老人说的是真的,那么卫羿自然不介意少废些力气,再端掉一个马贼窝子。 “校尉英明。” 老人被带了过来,两名军士用麻绳将他五花大绑着。他一张眼泪糊得污糟纵横的脸越发难看,腰背佝偻,好像立刻就会死去一般。 卫羿用突厥语道:“你说你知道那个部落的所在处,你要如何取信于我?” 老人颤颤巍巍道:“我知道那胡鞑部马贼!我知道!他们有足足两千人的大部落,是他们将我们赶出来!我知道!他们在……”老人的声音说着说着就弱了下来,就好象已经饿了好几日。 卫羿只是学过些突厥语,并不能听的很细,皱了皱眉,走近了两步,仔细分辨。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五步上下,就在所有人的防备都一时间弱了下来的时候,那老人忽然双目圆睁,一张口,一枚寸长的黑色细针朝着卫羿射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也许还有一章   ☆、第82章 等待过年 82 直到腊月二十八,府里人都在洒扫庭除,喜喜庆庆地准备着过年的时候,华苓才意识到,这一年,卫羿没有回金陵。 清晨到马厩给白袜子喂草料,华苓给已经彻底成年的白袜子梳了一遍毛,看着它依然湿漉漉的大眼睛发了一阵子的呆。白袜子成年之后足足有两米高,最高跑速和府中最好的马差不多,而且特别温驯听话,威风凛凛,娘子们都很羡慕她。 边疆战事如果十分紧张,他就不会回金陵……华苓鼓了鼓脸颊,也许不回来也好,按照卫羿的速度,日夜快马兼程,也要耗上足足两个月,实在是太折腾人了。 不过当然,她还是觉得有一点想念的。 虽然已经是腊月二十八,芍园的教授们早就各自归家休假去了,但柳教授还是不放水的,华苓还是在柳教授的监督下结结实实地锻炼了一个时辰,和娘子们分开之后,回到竹园。仆婢们连着几日的彻底扫除已经进入了尾声,所有藏污纳垢的角落都干干净净的。 华苓在院子里晃了两圈,每个人都十分忙碌,倒衬的她游手好闲。 金瓯、金瓶在厨下制着最后一批过年用的糕饼,华苓溜达了过去,在厨间的一个空置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厨房里基本上就是金瓶的天下,连金瓯和辛嬷嬷都被指挥得团团乱转,还有碧浦和碧城两个小丫鬟打下手。 “碧城,灶火大一些。” “嬷嬷将右边蒸笼上两层抽出来摊凉罢,糕饼熟了。” “金瓯教教碧浦调馅料。” …… “九娘子来了。”好容易金瓶和金瓯看到了华苓,笑着招呼了她一声,知道她就是闲着来看看,也不会打搅她们的活儿,就留着她坐在一边。 大灶上的蒸笼里,刚刚蒸熟的年糕的香味慢慢漾了出来,加入了厨房里满溢的许多其他食物的香味里。 金瓶做的年糕来自于江陵的传统,主料是糯米粉,还会加入红枣、莲子、桃脯、瓜条和糖等东西,吃起来比金陵的纯糯米年糕口味更丰富些。竹园的仆婢们多半都是从江陵过来的家生奴,所以对江陵的口味更喜欢,所以虽然每年府里都会将其他相熟人家送来的年糕分到各园子去,金瓯和金瓶也习惯在年前最后几日里制一点带着江陵特色的食物。 华苓抽抽鼻子,满肺都涌进了那种香甜的味道。 过年了啊……真好。 她弯起眼睛,蹭到辛嬷嬷身边小声说:“嬷嬷,给我一点儿年糕尝尝呢。” 偷偷摸摸的最有意思了,辛嬷嬷乐得见牙不见眼,赶紧从新出炉的那大块圆圆的年糕上面给华苓切了一小块,略等摊凉些,就喂到华苓嘴里。 “哎呀,可甜了。”华苓和辛嬷嬷咬耳朵说。 辛嬷嬷连连点头,又给华苓切了一点点,给自己也切了一点点,放到嘴里,咂吧咂吧,又糯又香甜。 两人在这边偷食,大小丫鬟们早就发现了,碧浦和碧城抿着嘴笑,很配合地没有揭穿。 金瓶眼神温柔地看她们一眼,没有说话。金瓯好气又好笑:“九娘子,嬷嬷,这是作甚?光明正大的食,还能少了你们的份儿了?” 华苓嘴里又被辛嬷嬷塞了一小块粉蒸糕,含着食物含含糊糊地说:“姐姐你不晓得,偷着吃可香啦……” “九娘子说的没错,偷着食最香。”辛嬷嬷笑呵呵地附和,陪着华苓玩了一阵子。 这正经事不做,光琢磨着偷吃的一大一小也麻烦得很,不过谁叫这是过年呢,金瓶和金瓯互相看一眼,也笑起来,随她们去了。 腊月二十九,竹园里自制的,要分送各处的大小节礼都分送完毕,仆婢们的活儿也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轻省下来。华苓便让园子里,有家人在府中的都先回去歇歇,每个人都是厚厚赏了年礼,等除夕夜守岁到子时之后,这些仆婢们还需来给她拜年,然后华苓还会给每个人都赏一个红封利市,这些东西金瓯和金瓶都已经准备好了。 朝廷官员都是过了腊月二十便封笔封印,放假直到元宵节之后的,不过谢丞公身上责任重些,往年冬季,如果各地气候反常,暴雪或暴雨等,谢丞公便会领着一批手下忙碌于安排各地事务,一直忙到除夕。 今年虽然各地收成普普通通,但好在是个暖冬,各地贫苦百姓日子都好过些,谢丞公和王相公到了过年前后都轻快不少。谢丞公腊月二十五开始,就能呆在家中了,甚至有些闲心,叫谢贵领着人开了库房,将一些收藏已久的好书画拿出来欣赏。 华苓溜达到澜园的时候,谢丞公正在作画,立在桌案前,一手背在身后,凝神挥腕,三两下就在左下角勾出了一浅缸亭亭玉立的水仙花。水仙花是随意放置在一块奇石之上的,那奇石与地面的缝隙里,还长出来几株青草,就像普通人家里缺乏打理的庭院一角,却也颇有闲趣。 实在是很少见忙碌的爹爹画画,华苓也不说话,站在书案旁,托腮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微笑起来。丞公爹的画艺已臻大家水平,笔触简练、随意而精到,立意和构图都透露出了画者松闲、愉快的心境。 没想到这么忙碌的爹爹闲下来,也会有这样的趣味。 谢丞公含笑朝小女儿看了一眼,见她看得认真,便道:“小九看爹爹此画如何?” 这是一张竖幅的画纸,谢丞公画出来的奇石和水仙花占据了左下角开始的一半空白,华苓想了想,笑眯眯地一指画纸的右边空白道:“爹爹在右边添一二小雀儿可好?题款便放在右上罢。” “说得不错,爹爹正想此画有些呆滞,一二活物却不是立时添了活气?”谢丞公抚掌而笑,凝思片刻,在画幅右下角添了胖嘟嘟的两只小麻雀,再以笔尖在旁边点出若干细点,两只麻雀就是活脱脱飞来这僻静的庭院一角啄食的样子了。 华苓噗嗤笑了:“爹爹,原来爹爹也会看那院子里的小麻雀儿长成甚样子,女儿还以为爹爹时常忙得连饭食都无暇用呢。”谢丞公的麻雀是随笔画的,但几笔就把一只麻雀略花俏的背毛和圆锥状的小嘴、短短的尾巴画得十分相似。 两只小麻雀的毛色和动作还不一样,一只敛翼专心啄食,另一只则是刚刚扑腾过翅膀,也不知是刚刚降落还是准备飞起。 谢丞公自己颇觉满意,笑道:“怎会不看?作画、作诗文皆需多看、多听、多讲,有种种材料在心中,下笔时便胸有锦绣。不管是这小小活物还是崇山峻岭,实是无分高低,入画皆有可观之处。” “爹爹说得对。”华苓拍个马屁,然后也不再理会爹爹,溜达着到旁边的另一张书案旁去看。这里摊开了三四幅前代大家之作,都是整片的山水景物。 前朝唐时很流行青绿山水。这种画多用石青、石绿两种颜色,画出来的山水画就是大片大片的蓝绿山峰,若是画的金秋九十月,还有拿朱笔画出大片红叶、拿赭黄点缀山石,还有拿昂贵的金粉来提亮画色的,出来的效果就是极其富贵雅丽。 初唐时最出名的“大小李将军”,李思训、李昭道父子就是青绿山水的大家,也就是因为这两位大家所作的画喜爱用泥金色、石青石绿色,后来才有了‘金碧辉煌’这个词。 谢丞公正要洋洋洒洒说出一篇画论来,却发现小女儿不买账,扔下老爹就溜达开了,不由得也有些哑然。 侍候在一旁的谢贵发现了主人家的失落,心里暗笑了一笑。适时地插嘴说道:“丞公,你清早便令人将库房里的画都取了出来,可是要寻李氏父子所作青绿,还是王维所作水墨?” 华苓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了,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地问道:“爹爹这处有这几个人的画作?可是真迹?” 谢丞公颔首道:“我谢氏藏品,怎能有赝品。”眼里还颇有两分得意。 见女儿立刻拉扯着他的袖子叫寻出来看,谢丞公当即兴致勃勃地挽起袖子,从那一整个大缸和角落里其他几缸的画作里一幅幅寻了起来。一时找不到,看到其他好画也拿来略作评点。 没多久书房里的地面桌案就摊满了画作,谢贵摇头叹息。这,还真是两父女,性子起来就不管首尾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更另一半   ☆、第83章 腊二八日 83 谢丞公手上果真有两幅李氏父子的青绿山水画,构图雅丽,已经是有四百来年历史的画作,价值无法估量。不过谢丞公宝贝得很,只肯给华苓看一看,就连给她带回竹园去临摹临摹也不肯。 板着脸道:“此乃爹爹的贵重藏品,如何能予你轻忽作耍。” 华苓对此十分不满:“爹爹为何如此小气。女儿不就是带回去赏玩几日么,过后就拿回来了。爹爹,女儿年纪都这般大了,怎会做出那等将墨汁、油污滴在画卷上的事来。爹爹~~~”拉住谢丞公的衣袖撒娇。 一听连墨汁、油污都出来了,谢丞公越发不敢将这些他搜罗了二三十年才得到的画作给华苓拿回去糟践,板起脸道:“此事万万不可。不必再求。” 华苓不肯放弃:“爹爹,小九最喜欢你了,爹爹~” “不可。” “爹爹这劳碌了许久定是累了,我给你锤锤肩膀。” “唔,左肩略有些酸,是该锤锤了。”谢丞公坐的端端正正的,由着女儿锤肩膀,嘴边露了露笑纹。 华苓站在谢丞公背后给锤肩,闻言赶紧往左手上多用些力气。 谢贵也板着脸在一旁待着,心里笑个不住。丞公果真好打算,这不费力气就能叫九娘子来献殷勤。到最后画作还定然还是不肯叫带出澜园的,谢贵追随了谢丞公数十年,如何不知,丞公最看重的就是澜园里收藏的这些前人诗画,都是打年轻时就开始收集的好东西。 华苓服侍了丞公爹半天,还蹭了一顿晚饭,结果丞公爹还是没有松口,她只得愤愤地甩甩发酸的手,出了澜园。走出院外她才发现,天色已经很暗,竟开始了落雪。 金钏和碧浦赶紧给华苓打上了灯笼。 雪落的时候反而是不太冷的,华苓饶有兴致地袖着手,绕着最远的回廊回去,就经过了她曾经居住的榴园。 榴园墙外就听得到里面四娘、八娘和四郎的笑声,华苓这才想到,其他兄弟姐妹们应当也与各自的姨娘在一处。分园居住以后,所有的孩子每日里课业忙碌,二三日里才与生母见一见是常事,五六日一回的也不少,饭食在一处用的时候就更少了。现在是过年,一年里最轻松愉快丰足的时候,和生母在一处多乐乐也是常理。 既然走到了这处,华苓干脆就先去了樱园给兰姨娘和陈姨娘见个礼,回头再去榴园。 果然,二娘、五娘是和生母兰姨娘在一处,二郎和六娘也来了陈姨娘处,都刚用了饭食。 屋里烧了炭盆,暖得很。这两位姨娘都不年轻了,关系倒是好,脾气也不错,都在兰姨娘屋子里说话。见了华苓很高兴,拉着她吃茶吃果子。 这么多孩子里面,还就数华苓孤零零的,一个小人儿就这么跑了过来,叫人怪可怜的。 二娘拉着华苓坐下,看了眼她身后的两个侍婢,笑道:“原本午后就叫人去竹园寻你过来一道玩,晚食也能在一处用,但金瓯说你早到爹爹那去了,也就算了。” 华苓粲然一笑:“嗯,没什么事,就去了爹爹那里看看。” “知道了,爹爹可是疼你呢。”二娘笑起来,捏捏华苓的脸。 六娘坐在旁边,说:“小九,爹爹问你功课了不曾?二哥被爹爹责备许多回,现下打爹爹园子前面过,都是垂着头的。叫我也不敢去了。” 华苓噗哧一笑。这大过年的了还给同胞哥哥拆台,六娘也是满拼的了。 二郎的资质平平。在学堂地字院里学了四年了,教授依然认为他不可以升入天字院。王氏族学的学生在地字院可以念到十八岁,在那之后,如果依然不能升入天字院,二郎也许能得谢丞公的允许,也出外游学,但也可能就这么给二郎议一门亲事叫他成了家,再安排一个小职位,叫他进入官场算数。 虽然家世很不错,但不论什么时候,有才能、能往上爬的人都是最受看重的。 二郎摇头苦笑,抓给六娘和华苓一人一把糖道:“妹妹,吃糖吧。” 六娘说:“二哥,糖堵不住嘴。” 二郎脸色无奈,但是他脾气不硬,板不起来脸教训妹妹,只得摇摇头躲到了一边。 华苓和二娘、五娘相视一眼,笑得打跌。 炕上,陈姨娘和兰姨娘道:“二郎读书上不甚利索,只我想他这样也甚好,不求大富大贵,平平安安才是实实在在的。再过几年,丞公与太太定会与他讲一门相当的亲,与他谋一个差事做。以后有他哥哥照拂着,日子定然也不坏的。你说可是这道理?” 兰姨娘脾气爽利,指着陈姨娘笑:“有二郎你还不足呢?叫我两个女孩儿怎地。”她看向梳了反绾髻,已经作成年女子装扮的二娘,道:“这过了正月,二娘的日子就不远了。日后要多见一二面也不易,才难呢。” 两家结亲,姨娘可不是正经亲戚,这也是为人妾侍的难挨处。 “娘子到那陈家就是享福的,都说陈家家声是极好的,你也勿多忧了。” “那是,丞公与太太待我们二娘是极好的。” 听着两个姨娘说话,二娘面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坐在那里,捏着帕子发呆。面上有着憧憬,也有些不安忐忑。 五娘拉着华苓朝二娘说:“明日我们去二姐园子里看嫁妆罢,小九你好些日没过来看了,单子上的东西又来了一批,里面有一匣子宝石,各样颜色都有,晃眼睛呢。” “好。”华苓笑着应了。 在樱园逗留了大半个时辰,华苓才到榴园分别朝车姨娘和红姨娘打了个千,赶紧回了竹园。若不是不好厚此薄彼,她才不愿意见红姨娘。虽然因为丞公态度严厉,这几年红姨娘也不敢再撒威风,缩在小园子里,但当年华苓对红姨娘的印象太恶劣了。 致远堂里,牟氏在满脸怜爱地看着三七用饭后的滋补汤水。“英儿,菁儿,这汤多喝几口,是娘吩咐厨下熬了大半日的,对身子骨好。” 等饭食都撤下,牟氏将三郎拉在身边,摸着他的手问:“我儿这几日觉得如何?”自从三郎突如其来地将额上朱砂点子去了,牟氏哭骂了几日,但在三郎不为所动的作风跟前,还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倒是越发嘘寒问暖,还每月三四回地派平嬷嬷到城北清风观上香,每回都给厚厚的香油钱,求道祖保佑莽撞不识福的三郎云云。 “甚好。”三郎淡淡答。牟氏也不在意儿子冷淡,依旧嘘寒问暖。 七娘安静地坐在一边,牟氏认为她十分不听话,胳膊肘子往外拐,现在已经不很在她身上放心思了。七娘慢慢发现,其实母亲这样不看重她,她竟然还觉得轻松些。 平嬷嬷去前院送了滋补汤水回来,悄声在牟氏耳根边道:“太太,丞公下午领着九娘子作耍许久,还留九娘子用了饭。老奴不曾见过丞公对哪个娘子这般亲近!那小蹄子可了不得。——太太,这都是腊二八了,丞公怎地还不来致远堂?老奴打量着,丞公也似是许久不去其他姨娘处,莫不是已经在前院收用了谁人?” 牟氏冷着脸道:“莫要胡言乱语。” 平嬷嬷唬了一跳,她不过是顺口说这些话,平时里也是这样说的,不知道这回是哪里触了牟氏的不快,当即讷讷不敢言了。 七娘又听到了华苓的名字,知道辛嬷嬷又在说华苓的坏话了。她厌恶地垂下眼睛,朝母亲告退。 七娘出了致远堂,三郎从后面大步走了上来。 “三哥?” 三郎并不作声,像小时一样,牵着七娘的手,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将她送回了茶园,才领着几个仆婢走了。 七娘在暖和的厅堂里坐了一阵,忽然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越写越短= =   ☆、第84章 春日诸宴 84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除夕夜里,子时一到,府外金陵城里,远远近近钟鼓齐鸣,爆竹声噼噼啪啪响成一片。丞公府致远堂的庭院里也燃烧着一个火堆,不断有仆役往里面投放竹片和柴火,噼噼啪啪也烧成一团。 旺旺的,热热闹闹的,这就是大丹人,中原人过年的祈盼。 新年到了! 站在火堆旁边的华苓深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带着烧焦的竹子木头味道窜进鼻腔,叫守过了半夜的她精神一震,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小九,快快去给丞公和太太行礼贺岁,勿要在此处站了!”二娘走出来催促华苓,满面笑容。 “嗯——来了!” 华苓响亮地应了一声,跑过去拉着二娘的手,两人一起转入致远堂的厅堂,其他兄弟姐妹们都在等着她俩。 丞公和牟氏一左一右坐上座,不管往日里如何,此刻两人在一大屋子的儿女仆婢跟前,总是笑容满面。 二郎当大,领着兄弟姐妹们朝家长和太太五体投地行了大礼,齐声恭贺“福庆初新,寿禄延长”,齐齐整整,精精神神。 谢丞公点头微笑,叫谢贵拿出早预备好的,拿红纸包裹好的赐礼,一一分发。 华苓高高兴兴地拿到了一个红纸包裹的木质盒子,回头打开来一看,是一个倭国出产的扁平的螺钿漆盒,里面是一套成年以后才能用的金制头面首饰,缀指甲大小的白玉,有二三十件,包括了一对金钗、一对步摇、六支压鬓短簪、发梳、耳坠、项链、手镯等。其他娘子拿到的东西和华苓差不多,郎君们得的是一套文房四宝。 又拿了牟氏给的赐礼之后,兄弟姐妹们就在一旁看着姨娘们上去敬贺新禧,然后是满府仆婢们轮流来向家主行礼,各自得了红纸包裹的小银果子或串钱,喜气洋洋地退下。这年节期间得的赏赐,一不小心就能比仆婢们在府中工作一年得的月钱还要多些,所以大家都是非常积极的。 热热闹闹地折腾到了四更天,见儿女们都已经面露困倦,谢丞公笑道:“虽说守岁是到天亮为佳,但也不定然。子时已过,新岁已至,爆竹鸣响,兆头是极好的。孩儿们便都回园去休憩罢,也不差这一二时辰了。” 既然家主都这么说了,丞公府里从上到下的绝大多数人便都作鸟兽散,捧着得的好东西,欢欢喜喜地各归各园去。 华苓打着呵欠回到竹园,强打着精神,受了竹园诸仆婢的大礼,将红纸包裹的赐礼一一发下,很快倒到了柔软温暖的床铺上,呼呼睡去。 临睡着前,华苓迷迷糊糊地看着床帐顶,想了想,爹爹说得对,兆头很好,这应该会是很好的一年罢? . 正月里,金陵家家户户都会在家里摆酒席,人们也会按照来往人家的相熟程度,到各家去吃酒席,互相拜贺。这是联络感情的好时候。 华苓对整个正月的感觉就是‘忙碌’二字,每日不是有客人来家拜贺,要跟兄弟姐妹们一起出来露个面,就是有地位比较高的人家摆了酒宴,请丞公府的主人们去吃宴,若是家主不准备去,有时候就会派二郎领着下面小的去转一圈,也算是给面子了。 年前,王家秘密地把王霏接回了金陵来过年,但是信息守得很紧,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直到二月初八之后,才派了人来告知丞公府,又送来了帖子,请丞公府的郎君娘子们二月初十日到王家吃酒,也是为霏娘重回金陵暖暖场子的意思。 这样的邀请家主自然无有不应的,初十日便把家里的孩子们都打包送到了城西的王相公府。 城内的王相公府也是十分广阔的一座府邸,只有王氏的嫡系在这里居住。王磐、王砗、王磷三个是堂兄弟,他们的父亲才是亲兄弟。 王家的老太君——当代相公的母亲,现如今已经六十来岁的老太君,也还精神健旺,是一位贤淑文雅的老妇人。 华苓到了相公府,才发现,王家今日是给城中有资格被邀请的人家都下了帖子,甚至还包括了几位皇亲家,似乎还包括了长公主府,只不知道长公主会否前来罢了。 酒宴是为王霏办的,各家年长者自然就不必请了,从七八岁到十来二十岁的各家年轻郎君、娘子们陆陆续续乘着马车来到,王砗和王磷候在相公府大门口,亲自当迎宾客。 华苓下了马车,看到这两兄弟就在心里笑了,王家这也真是彪悍。 她算一算,显圣二十年,王家将王霏送到了武当山的道观。二十一年刚刚过去,现在是二十二年的正月——也就是说,按年头算的话,王霏在道观里为祖母祈福,可已经过了三个年头了。 于是,王家老太君的重疾就被王霏在三清跟前诚心的祈福治好了。 于是,王家就把娘子接回来了。 正月一过,就还为霏娘大摆酒宴,广邀客人,叫大家都知道‘我们王家对嫡长女依然重视非常’的意思。 “老太君万福。”华苓跟着兄弟姐妹们朝老太君大拜道福,起身之后,就站在人群后面偷笑。——哎,老太君眼神清亮,口齿伶俐得很。 王霏就站在祖母身边,着一身喜喜庆庆的石竹红色厚袄裙。山上的生活令她清减了几分,但也更长高了些,神态也更精神、庄重了,华苓打眼一看,就觉得王霏更漂亮了。 老太君慈和地道:“你们年轻孩子家也是许久不见了,便不必陪着我这老太婆歪缠,到偏厅去玩罢。” “谢祖母疼爱。”王霏亲昵地拉着七娘,朝祖母福身,又朝谢家郎君们福福身,笑着把谢家娘子们都拉到了偏厅,一叠声叫上了茶酒,一一安置下来,这才笑着道:“可总算是见着你们了。先与我说说话,再领你们去见我家的妹妹,她们都在外面帮我招呼客人呢。这两年在山上,除了家里姐妹的,就只有偶尔得你们三两封信,可真是叫我如逢甘霖,每每都十分欢喜。——两年不见,真真是生怕回了金陵,还记着我的人就没有多少个了。——妹妹们都长大了。二娘的婚事就在四月初罢?”说着,她看着各有变化的谢家娘子们,禁不住红了红眼眶,大家赶忙安慰不迭。 七娘也很欢喜,笑着道:“霏姐姐回来了便好,大家伙儿都还和以前一样的。”女孩儿们纷纷笑着应和,王霏这回是当真要拿帕子揩眼角了。 二娘也不坐了,走到王霏身边,拉着她的手笑道:“才过年呢,欢欢喜喜的就好。你回来了我就觉得好,不曾来我笄礼,到我离娘家时,你总要来看看我,才不枉我们姐妹一场,可是这个理儿?” 王霏含着泪点头道:“正是如此。”又努力展颜笑道:“苇娘你且安心待着,到时我必为你厚厚添一份妆的。” 二娘笑着说:“那就多谢了。” 八娘有点嫉妒地说:“霏姐姐怎似是越发好看了。我听人说,若是居住在山水灵秀之地,人就越发长得好,这可是真的吗?” 一屋子的谢家娘子都忍不住在心里给八娘赞了一声,这孩子偶尔也能说一两句好话来,叫人心里舒服着呢。 王霏含笑道:“谢八真真是谬赞了。你们不知,我在那武当山上,生活当真是清苦得很,每日里也常常自己烹食、叠衣。倒是做了许多活。” 四娘诧异地说:“怎不叫侍婢做,这也太苦了。” 王霏解释道:“只带了一个红叶,总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道观里的女冠们日常活计都是自己做的,挑水、淘米、洗菜、烹煮,濯洗、晾晒,诸事她们做得,我若是不能做,也太娇气了些。” 日常要自己做活,这还真是娘子们生来就没遇过的情况,当下都一下子觉得王霏在山上的日子过得是非常非常辛苦的了。 华苓弯弯眼睛,欣赏了一阵,觉得王霏如今的气质比两三年前真真是更好了。离开金陵前,是一朵娇桃,金尊玉贵的,自然是美的,但如今更多几分自信和安稳气质,就像那凌霜傲雪后开放的花朵,它自盛放,它自娇娆,与别无关。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只要吃得了苦,就没有什么能打败一个人了。 华苓轻声笑道:“都说梅花香自苦寒来。有这么一回经历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也和八娘想的一样,霏姐是越发好看了,后面的日子也一定会很顺心。” 王霏望着华苓笑:“谢八还是这般伶俐,姐姐就承你贵言了。” 两家姐妹们在偏厅说笑了一阵,王雾、王雪等在外面招呼女客的王家女儿也抽空来见了见谢家娘子,才一并转移到设在王家主院的酒宴上。 王霏打扮得神采飞扬地出来转上两圈,谁还有空去关心两三年前她曾憋屈地被迫离开金陵的事? 王家女依然尊贵娇美,也是花信之年华,正是该被求婚之人踏破门槛的时候。 没多久,侍人来禀告说:“娘子,晏河长公主和二公主、三公主来了。” 酒席上诸人都是精神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 继续下午另一半   ☆、第85章 莫家大郎 85 说起晏河大长公主,那可真是一年有一个话题。前年是说她成婚后不肯于驸马同房,去年也不知什么时候,传开了公主在家中与驸马刀剑相向的小道消息。 人类都有些八卦习性,没事的时候多半爱谈论点别人不知道的事,这些个高门大户里的秘密正好是最吸引人注意的,一听长公主家里似乎日日闹腾呢,那还有不注意的? 越发是各种流言四散,到后来甚至有人说,晏河长公主与赵驸马在家里是每日给对方下一回毒,想要将对方毒死算数。 这种流言想想也不太可能是真的,但实在是好笑得很。哪个正经家里能传出这样的事来? 种种流言将华苓娱乐了大半年,到如今一见到晏河,就情不自禁地想了起来,躲在迎接皇家公主的娘子们后面笑。 晏河长公主倒依旧一副美貌骄傲得叫许多女人都嫉妒的样子,着一身姜黄色宫裙,梳高髻,侧簪三支光华璀璨的金步摇。她在王砗的引导下,款款沿着回廊走来,微笑着朝王霏道:“一别三载再见,霏娘是越发清丽了。” “难当晏河大长公主盛誉。”王霏微微一施礼,柔声道:“难得贵客临门,霏娘分外心悦。长公主、二公主、三公主,家中水酒粗陋,若不嫌弃便请这边来,霏娘定敬你们三杯。” ‘敬’字十分不明显地重了重。王霏原本就是同一个等级的美人,原本前些年与晏河站在一处,还有些被压制住的意思,现在却不会了。 晏河目光微微一闪,而后笑道:“霏娘太谦虚了,相公府上寒潭香酒入口清而洌,后劲温和而绵长,可是闻名的好酒。” “那今日几位公主定要多饮几杯。” 王霏与晏河互相致意一番,打发王砗退离这女客场地,王霏含笑将诸人都安排入座,这才亲自将案几上的酒杯斟满,当真是朝诸女客们连敬三杯,喝得脸上微微晕红,越发美得不可方物。 主人家这么豪爽,年纪大的娘子们也不好不赏脸,一下子就都喝了些酒,气氛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虽然华苓过年已经算十岁,算得少女,但这个年纪还是不必喝酒的,于是她还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蜜水,托腮心想,其实王霏心里肯定是有怨气的。 王霏不知道是皇家的谁人坑害了她一回,但即使不知道,也不妨碍她心里将整个皇家放进对立面去看待,现在对待皇家女不过是面子上的情分。 其实王家今日这酒宴,有一半就是摆给天家看的,而天家呢,还不是只能殷切地派了公主们过来做客? 陪坐了一阵,华苓悄悄地起身去外面透气。金钏赶紧跟了上去。 王家毕竟在金陵经营了许多年,这座府邸比丞公府邸的历史还要长些,处处透着厚重古朴的味道,亭台轩阁都是木质建筑,上覆青瓦,处处精巧。 虽然两家相熟,但其实华苓拢共也没来过几回,出了宴宾客的屋子,随意转了转,也没有人理会她,拐进了一处十分清幽的回廊。 回廊从一小片桃花树里穿过。才是二月初十,这些桃树刚刚萌发花芽而已,以金陵的气候,要看到桃花开还得等上十来日。 桃叶也没长出多少来,一眼看过去全都是一丛一丛的秃枝,萧瑟得很。 金钏道:“九娘子,这处也无甚好看,不若再到别处看看?” 华苓摇头:“这里也不错,就在这里呆一会儿。” 左右看看没有人,华苓一跳就坐上了栏杆,再挪一挪,面朝着廊外坐下,悠闲地回身朝金钏招手:“钏儿你也来啊。” 金钏赶紧摇头,站在华苓身后虚虚扶着她:“九娘子可要坐稳了,别掉下来。” 华苓挥挥手,神气地道:“你难道忘了我也能在马上拉弓中靶了?这点子力气还是有的,要是这么稳稳坐着我还能掉下来,可真是堕了我丞公府九娘的赫赫威名。” 金钏一噎,心道娘子你才十岁,那里来的赫赫威名,这词用在卫五郎君身上还差不多。难道这就是人们说的‘妄自尊大’?当然这话金钏儿只会在心里腹诽,她只是小声叮嘱道:“九娘子坐一会儿就好了,若是给外人看见了,要说娘子不庄重的。” 华苓撇撇嘴:“说我不庄重又如何,能教我不高兴一瞬不能?” 金钏:“当是不能的。” “那不就行了。”华苓愉快地准备完结这个话题。 金钏差点被华苓的歪理带着走,又琢磨了好一阵,才犹豫着说:“可是娘子,若是叫别人看见了,也许……也许要说我们府里教的不好……回去,也许丞公和太太要不高兴……” 华苓恨铁不成钢:“钏儿你还是这么无聊。以前叫你藏点东西就紧张,这可干不成大事啊。” “婢子也不需干大事,婢子是娘子的婢子。” “不不不,不能这么说啊。”华苓神气活现地一摆手,特别有气势地教导道:“钏儿,你可知这天下不想为将的兵丁不是好兵丁。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 金钏听得半懂不懂,但她觉得自己跟兵丁并无干系,于是赶紧点头道:“婢子明白了。” 华苓一看她的表情就叹气:“你不明白。” 金钏:“婢子明白了。” 华苓:“你不明白。” 金钏:“婢子真的明白了。” 华苓:“你真的不明白。” 金钏:“婢子真真的明白了。”金钏是很认死理的。 “你真的……”华苓忍不住噗哧笑了,坐在栏杆上本就不稳,她晃了晃,差点整个人扑到了廊下。 “娘子小心!” “小心!” 金钏的声音夹杂了一道陌生的声音,华苓坐稳了身子,抬头一看,十来米外,一株枯桃树旁边,站着一个着驼褐色长袍的少年,大约十四五岁,面露担忧地看着她。 这少年算不得很英俊,一身衣装也十分朴素,但身上有种读书人的温文气,很好亲近的样子。 那枯桃树后面就是一堵矮墙,他应该是从那里转出来的。 华苓眨眨眼,朝他和善地笑笑,问道:“你是今天来王家的客人?怎地到这处来了。” 那栏杆上坐着的少女身姿轻盈纤长,眉目如画。粲然一笑间,竟似将这晦暗的庭院都映的亮了。 少年蓦然红了脸,慌乱地半侧过身拱手施了个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在下是莫杭,在兄弟当中居长,今日是应王二郎之邀来此吃酒。乱走到此处,多有冒犯,请勿怪罪。” 他原本就是走乱了路才走到这处,隔着花墙听到了一道活泼甜美的说话声音,忍不住驻足听了片刻。听那女孩儿的声音与侍女说话,竟是十分有趣,禁不住就想要看一看真人的面貌,多走两步,到了矮墙所开的圆拱门边,隐在角落看出去,果真是一个着丁香色衣裙的女孩儿,竟是坐在栏杆上的。 少年心道这才是声如其人。声音这般好听,人自然也该是可爱的,偶尔出格些却越发叫人印象深刻。 若不是看见女孩儿差点跌下来,他也不会一时紧张走了出来。 大丹继承前唐,社会风气依然十分开放,男女在大庭广众之下,坦坦然然地交谈并无不妥。 这个不是问题,另一个问题倒是叫华苓很尴尬——按道理说对第一次遇到的人该认真道个万福再互通姓名家族,但她现下坐在栏杆上,跳到廊下有点太高,回到廊中动作也都非常不雅观。于是她干脆厚着脸皮,就那么坐着点点头笑道:“莫家大郎万福。” 华苓看一眼金钏,金钏便知道了华苓的意思,代她朝莫家大郎福福身,轻声道:“婢子斗胆。我家娘子是丞公家九娘子。” “原来是丞公家的娘子。”少年恍然,想来若不是丞公家的娘子,也不可能在相公家如此自在。 “莫大郎不妨呼我谢九。”华苓笑着说,想了想问:“你姓莫?可是莫秘书郎家的郎君?” 这个姓氏在大丹并不显,朝廷中这个姓氏的官员屈指可数,看过些近年邸报的华苓却是记得,当朝的秘书郎是这个姓氏。秘书郎职责在整理图书收藏及校写,也是要参与邸报撰写的。 莫大郎神情惊异,拱手说:“家父正是莫秘书郎,讳上含下章。谢九娘竟如此博闻广识。”莫大郎自己知道,秘书郎只是从六品官,一品丞公家的娘子竟知道他父亲的名字,他当真觉得受宠若惊了。若不是因为文采略出众些,与王二郎有些交情,原本他也是不会被邀来王家的。 华苓微微一笑:“胡乱猜一猜罢了,莫要赞我。——既是王二哥邀来的朋友,也能算是我的兄长了,初次见面,还请莫大哥勿要怪我失礼。” “谢九娘十分活泼,何曾失礼。”莫大郎赶紧回道。既然互相通了性命,莫大郎放松了些,走近了几步。他看清了谢九娘笑盈盈的面容,心尖尖上便是一动。 这个女孩儿,长得很好看……许是没有晏河长公主、王家嫡长女那般倾城颜色,但自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气蕴采,叫人一见难忘。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到此   ☆、第86章 慌张莫大郎 86 莫大郎是王砗邀来的朋友,这倒是叫华苓有些奇怪。前面说过了,世家子弟与寒门子弟的分别是很明显的,华苓不必多看几眼,都能知道莫大郎的家世应当只是一般,还挤不进王氏族学愿意收录的学生范畴。 华苓和王砗来往的不多,算不上非常了解,但她知道,王家下一代的执掌者已经确定是王磐。所以王磐之下的那些个弟弟有钱有闲,日子都是很好过的,就发展出了各种各样的性子。王砗就是其中比较风流的一个,闲来无事会领着漂亮侍女在家中园子里把花采了来做胭脂,做好了还要叫侍女们都用起来,叫他评判谁最好颜色。 这么一个风流随性的世家郎君,居然与这么一位性子拘谨、扔到人堆里就找不见的郎君,交上了朋友,还请他来家里玩。 所以说,莫大郎定然有特别出色、叫人十分倾心的地方? 那是什么呢,文采极好?见识极佳?性情极好? 华苓来了兴趣,想与这位郎君多聊几句。 她想了想,笑着问:“不知莫大郎家住何处?” 莫杭愣了愣才说:“在下家住城南圆角巷。……是在城南门附近。” 看着谢家娘子听完之后露出来的一点点疑惑,少年的心里突然有了些自惭形秽。他家所住的圆角巷,在几十年前,曾经是贫民居住的区域。金陵城北多是皇公府第,城西内淮水一带自古繁荣,是世家大宅扎堆的地方,也有些最富有的外来富商居住,城东地势平坦,有世家圈出了大片地来起建别宅。 只有城南,曾经是最穷的人居住的地方,因为金陵的日渐繁荣,这几十年里,也慢慢建起了许多宅院,成为了一些小官之家、家资略富的平民和商人的居住之地。 他的父亲从六品秘书郎莫含章,就是这样一个小官。出身于岭南道,苦读二十年才中了进士,因为过目不忘、博闻强记而被安排进了秘书省,从九品小官做起,到如今已经快要二十年了,才升任从六品秘书郎,这个品阶,在高官如云、世族强盛、皇家子弟遍地的金陵根本不值一提。 看了一眼廊上少女,望见她娇俏的笑容,精致的衣裙,随意自在的态度,莫杭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城南圆角巷,是华苓完全没有听过的地名。不过她很快发现了对方因为她这么一问,似乎有了些不乐的情绪,心想难道这么一问就伤自尊了? 她赶紧笑着解释道:“是不是我有些唐突了?若是的话,还请莫大郎见谅。我是出外的少,便是金陵城里也并不多熟悉,所以才想多听些外面的事。原来你家是在城南门附近。我家每年都要乘车从南城门出,到菩提寺去上香,说不定曾经经过你家门口呢。” 少女言笑晏晏,神情自然,并没有世家子弟身上很容易见到的高高在上。莫杭忽然又觉得心里的空落落消失了,心想,她说‘也许曾经过你家门口呢’,就像邻居似的。 他咧开嘴笑了起来,摇摇头道:“我家十分偏僻,并不在城南的硬路大道附近,谢九娘定然是不会从我家门口经过的。” “原来是这样吗。”华苓微笑道:“你看,我竟是如此孤陋寡闻,连城南有什么地名都不知晓。——我听我家婢子说,就是那些个巷子里,常有卖货郎挑着一担子的货走街串巷叫卖,好多人家的娘子嬷嬷一听卖货郎来了,就去看,有相熟的就在一处说话,总是很热闹的。” 这就是说到莫杭更熟悉的地方了,他有些高兴,解释道:“你说的那卖货郎总是常有的。除了卖货郎,也常有城外来的老翁老媪,挽着一篮的时令鲜花、鲜果沿街叫卖,我娘和我妹妹也时常买上一两朵鲜花来簪鬓,都说好看的。” 忽然发觉自己把母亲比较私人的举动拿出来说了,这是很不庄重的做法,莫杭蓦然红了脸,立刻半转过身去,拿袖子掩住了脸,急急道:“谢九娘,方……方才是我失言了,过从口中出……请你将那话忘却罢。” 掩面遮羞???华苓几乎笑出声来,她第一次见到这么扭捏的男人——也许不该称为扭捏,该称为迂腐。她咳嗽一声,尽量平静地说:“你方才说了甚?十分抱歉,我现忘了。——是了,王家的厨子做的莼菜鱼羹和鱼头豆腐味道很不错,他们家的寒潭春酒也是自酿的,你吃宴的时候定要尝一尝才是。”华苓心里叹气,这话题转的忒生硬,她自己都看不过去了。 金钏站在华苓身边,默默地琢磨着,九娘子前半截话还在说忘了甚呢,后半截怎地就到饭食上去了? 莫杭忽然发觉,谢家娘子如此随意,相形之下,自己的举动何等小气,简直像那跳梁小丑一般。对方甚至十分照顾他地说起了新话题,他一个居年长的郎君,有何颜面叫小娘子如此对待? 莫杭急急放下了袖子,摆手摆得急,还带得自己上半身一个趔趄。 华苓‘噗’地笑了一声,暗道坏了。 莫杭额头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他也听见了小娘子笑了,心知自己的举止竟是如此失礼,简直……简直不能再有颜面站在这处了。他强耐住了再举袖掩面的冲动,半侧着身不敢再看华苓的方向,用一种几乎像是要哭出来的声音急急说道:“那,那鱼羹与酒我都尝过了,味道……味道是极好的,与,与谢九娘一谈,心甚愉快,在下当走了,有缘再会。”说着侧着身一拱手,身体直接弯了九十度,跌跌撞撞地走了。 “……”华苓和金钏面面相觑。 这位莫家郎君到底是打哪里来的,怎能如此风格清奇。 “钏儿,我说不好的话了?”华苓问。 “不曾的。”金钏坚定地维护主人家。 两主仆对视一阵,笑得浑身打颤。金钏握着嘴说:“九娘子,那郎君他弯腰的时候可像金瓶姐姐揉起要打对折儿的面团。” 华苓呆了呆,笑得锤栏杆:“钏儿啊钏儿,别这样说,噗哧!” “谢九,原来你在此。和你家婢子在这处笑甚?”王砗捏着把葵扇,悠悠然背着手从廊的一边行了过来。王砗如今将十九岁,长得高大俊美。他不喜穿今人常穿的圆领袍子,平日里穿的都是宽袖长摆的斜襟道袍,越发显得人物风流。 他也不管华苓怎生坐到了栏杆上,站在华苓身边,随意看一眼廊外的枯桃枝,直接道:“这处景致不如清溪廊好,若是要散散心,便叫人领你往那边去看看。”说着拿葵扇指了指清溪廊的方向。 华苓弯着眼睛点头:“好,若是想去了定喊人领我去的。——王二哥,你可是来寻人呢?” “你怎知我寻人?”王砗挑了挑眉,仔细看了一眼华苓,笑道:“我知你聪慧非常,但也不能是我腹中之虫罢?” “我就是知晓。”华苓一看王砗的笃定的表情就想戳破他骄傲的气球,神气地说:“王二,我与你说,我实是学过那观人面相之术,寻常人间事,只要望人顶上三花之气,便能捉摸个十之八.九。” 王砗手扶着栏杆,盯着华苓粉嫩嫩的小脸蛋看了两眼,笑了出来,拧了拧她的脸蛋子道:“小丫头还挺能谄的。”向金钏问道:“可是见着一个着驼褐色袍子的郎君经过?” 王砗的神情带笑,但身上自有种叫人需服从的威严感。金钏一被问到,本能地就低头应了:“回王二郎君,莫家郎君往那矮墙后去了。” “原来如此。你定是方才见过他的。”王砗恍然大悟:“谢九啊谢九,幸好本兄也不蠢,否则却不是被你诈了一回?”斜眼瞥着华苓:“你可是越发的坏了,不怕我与你爹爹说你骗人?” 华苓心里撇嘴,晾你也没有那脸去和丞公爹说。但她还是笑眯眯地说道:“这不是没有成功嘛,王二可是顶顶有心眼儿的哥哥,小九最崇拜你了。” 这‘有心眼儿’几个字,似乎也是好话,但怎么听起来就这么不舒坦呢?但是王砗看着小娘子笑眯眯的脸蛋子,心道丞公是老狐狸,谢九是小狐狸,这果真是一脉相承。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袖子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兔子形状的小小白石雕,递给华苓道:“二哥刚刻好的,给妹妹顽罢。”也不再问,背着手,悠悠闲地转过回廊,往金钏指出的方向寻去了。 金钏惊奇地说:“娘子,王二郎君的手艺可真好,这兔子活灵活现的。” 华苓笑道:“看他闲的,居然有时间玩石雕。”她拿着兔子石雕看了看,发现王二的雕工真的不错,下刀很稳、很果断,这兔子身上的刀痕道道绵延,应该是几刀就刻出来了。 “还真的是富贵闲人。”华苓嫉妒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又更晚了 求鞭打   ☆、第87章 华苓倒酒 87 王砗也走开之后,华苓在那回廊也没呆多久,捏着石雕兔子就转回了酒宴上。 结果王家女和二三公主似是起了些争执。她走进大厅的时候,三公主钱洛正在说:“我看你们脸色都有些不好,许是近来金陵城的气候过于寒凉了。” 王霏笑了笑说:“劳三公主多心,我们自己感觉都不错。三公主可是觉得身有寒意,可要我命人将大厅中的炭盆多加几个?” 两边的话都是不冷不热的。 钱洛心里越发不高兴,王家女对她们竟还不如对待那些二三等世家的娘子亲热。指着桌上的寒潭春酒道:“你们家的酒,我方才尝了一口,觉得不若我们宫中的滤渌、翠涛两种酒清冽绵长,也不知你们曾不曾饮过宫中的酒?” 二公主钱沅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向晏河长公主,却见晏河托腮斜斜倚在案几上,浑若无事地听着,竟没有一点制止钱洛的意思。 王霏还是微笑着说道:“确实不曾饮过宫中的御造酒,想来定是要比我们家的酒好许多。”雾、霜、雪三女也还能保持着笑容,但是看着钱洛的表情都十分不善。谢家的娘子们毕竟是做客的,也就不好出声,其他家的娘子们想法也差不多。 王家女看似自谦,实则骄傲。 钱洛转头一下看见了袖手走进来的华苓,忽然扬声问她:“这不是谢九娘吗。方才我们在说宫中酒与王家酒的好坏,谢九娘你也是到宫中吃过酒的,你来说说看,你觉得谁家的酒最好?” 钱沅蹙了蹙眉,轻声道:“阿洛。” 钱洛只当没有听到。 钱沅无奈地朝华苓笑了笑,似乎很是为三公主的不依不饶而抱歉。 华苓诧异地挑挑眉,为什么忽然把枪口对准了她?若是问她本心,肯定是站在王家这一边,但是这种人多的时候,还是不要给别人留下话柄子比较好。 她也不急着应声,环视一圈,走到自己家姐妹旁边,铺开裙裾重新跪坐下,这才笑着朝钱洛道:“这天下的好酒何其多,许是那酒神杜康才有资格评判谁是第一罢。我不过区区小人物,年纪又小,说实在话,还不曾沾过酒呢,”她笑笑,柔声道:“三公主寻我来评判,倒是寻错人了。” “谢九娘还真是谦虚。”话被挡了回来,钱洛不依不饶地道:“但是即使不喝,单品那酒的色、香、味也总是能分出个高下的,你说是不是。虽然我方才说,觉得宫中的酒十分好,但我打量着,在座诸位竟似都有些不同意见。此处也不是我一言堂,还是仔仔细细分辨个清楚明白,岂不是好?不若就现取三种酒来,请谢九娘略品一二,为我们分出个优胜来。”钱洛看向王霏几个王家女道:“想来年年父皇都是会赐酒的,你们家应该还有留存罢?” 华苓双手按在膝上,唇边微勾。三公主这是怎么看她不顺眼了?是不能让王霏丢面子,现在是打量着她比较软乎好捏呢?还是,因为卫五? 若是她顺着三公主的要求走了,她看清她是个好欺负的,后面说不定能作出一百个名目来折腾她。 她正要说话,二娘轻声道:“三公主,我家九娘还小,怕是还不能饮酒。这能作乐的项目何其多,不若看别件罢?” 二娘长相清秀,在这一屋子如云的美人里面并不出彩。钱洛看她一眼就不在意了,也不应她的话,只是看着华苓,高高挑着眉说道:“一二口酒罢了,谁人不是打小饮年节的屠苏酒长大,难道谢九娘十分娇贵,一二口酒都耐不得。” 二娘脸色一怒,但是对方硬是不理会她,叫她不依不饶追着别人的话不放,她还没有那教养。 三公主这话说得真诛心。 三公主也不点其他娘子,就指着华苓说,这攻击目标小,在座除了和华苓关系好的,其他娘子们未必觉得她言语不妥。 若是有人一个听岔了,说不准就会在心里犯些嘀咕,谁说不是呢,谁家过年不是全家一起饮屠苏酒辟邪?只要这么一想,后面更容易跟着三公主的道理走了,谢九娘说自己几口酒都不能饮,岂不是在拿乔? 七娘直接就是冷着脸道:“三公主,我家妹妹不能饮酒。你若是真想分个高低左右出来,何不自己将三种酒各饮上许多来分辨。” 虽然气氛不好,但是直接就表露明显不高兴的,其实还就是七娘一个而已。 钱洛哼了一声道:“谢七娘,你为何如此不愉,我竟是冒犯你了不曾。” “七姐。”华苓轻轻地朝七娘摇摇头。七娘脾气不好,这事让她自己处理就行。毕竟是王家的宴会,要是闹起口角就不好了,没见王霏作为东道主,虽然心里偏袒她们谢家,但也同样不能做得太明显么。 王霏的眉峰极快地皱了皱,很快恢复了微笑。她坐在主位,笑容绝艳,慢慢地道:“三公主,我家的寒潭春不过粗疏酿制,怎比得宫中千百道工序精制的御酒。还是不必折腾了。”她看向客人左列首位的晏河,温声问她:“晏河大长公主,你认为呢。” “这便见仁见智了。”晏河倚在案几边,左手捏着一个玉杯,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出三公主整出来的闹剧。她倒要看看,一个丞公府庶女怎么斗皇家公主。 若是谢九太嚣张,这在座的许多人心里应该都不会很高兴吧? 华苓有点惊讶,觉得晏河的处事风格好像有些不同了,不过现在三公主简直像块狗皮膏药一样指着她甩不掉,还是先处理了这个再说。 她微笑道:“三公主这话就说的差了,你可知这世上,不同的人的酒量是不同的,因为不同的人体质是不同的。有的人能千杯不醉,有的人却一杯就倒,还有的人,喝了会中毒,因为他的身子骨完全无法消受酒,他甚至可能被毒死。” 说着她站起身,悠闲地走到三公主的案几前,双手扶起案几上的青花瓷长颈酒壶,若有深意地朝她笑:“几年前,我生过一场重病,后来是卫五郎的师父药叟医术高妙,方才将我救回的事,三公主也许听过。三公主,你可知‘医毒不分家’这句话?其实药叟他老人家于毒理上也是十分精妙的。——药叟他与我谈天的时候说过,有的毒,它是无色无味的,并且被人吃下去之后,发作的时间可以按照人之所愿,推到半个月、一个月、一年以后,只要下毒的人动动手指头,就能在他指定的时间叫一个人死。” 华苓的嗓音脆而柔,把这事叙述出来,竟有种娓娓动人的味道,在座的人慢慢便听住了,摒着呼吸,有种紧张的感觉。 华苓这一顿,便有席中大理寺卿姚家的嫡长女姚秋月问:“这……可是真的?天下竟有这样的毒,下了之后,能叫人一年以后再毒发死去?” 又有一个娘子问:“谢九娘,这并不可能的罢?毒药我听说过的就有鹤顶红、断肠酒等十数种,但若是剧毒,定然是服下便毒发才是。” “就是呀,谢九娘,你莫不是在诳我们罢?” 三公主暗暗喘了口气。她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女,手按在案几上,扣住了几沿,冷冷地说道:“这都是胡说八道罢了。” 华苓似对她的语气毫无所觉,素白的手上执着形状优雅的青花瓷壶,侧头朝娘子们浅浅一笑。 ——谢家九娘到底几岁了? 在座的娘子们忽然都多多少少有了这样的疑惑。若说是才九、十岁,这打眼一看却全无稚气,神态、举止、言语无不透着一股自在稳定的味道,说的每一个字都很叫人忍不住想要去倾听。 就是这么一股子叫人捉摸不透的气质,叫娘子们很快想到,难道谢九娘得药叟传授过毒经,经高人□□,才能说得这般头头是道? 这时候谢九娘有了新举动,叫人不得不注意到了她手上的酒壶,只见她轻轻倾倒壶身,将一注清冽的细细酒液倾进三公主的杯盏里。 尔后浅笑着道:“与大家开个玩笑罢了。——三公主。谢九实是不能饮酒,不能满足三公主的愿望,心里十分歉疚。思来想去,谢九心想,只有将此身为婢,亲来为三公主倒酒赔罪,才能表达谢九心中的不安。” 寒潭春,是一种带着淡淡青色的酒,温在铜壶盛着的热水里,倾出来就是酒香四溢。 一杯寒潭春,就这么放在了三公主跟前。 华苓将酒壶轻轻置回温酒的铜壶里。 温柔地笑着,朝三公主福一福身,柔声道:“三公主若是能谅解谢九,便请饮此杯。” 在座的娘子们不由地看着那杯酒。 前面有那样的故事在先,真的很难叫人不胡思乱想——说不准谢九得了那高人药叟的真传,如今倒的那一杯酒里,就下了毒药? 若是当真一年以后才发作,谁还知道是今日谢九做的? 不,有脑子更灵活的人已经想到了,如果这毒是这么容易下,她为何要下在酒里,这酒壶经过了谢九的手,她还有些嫌疑呢,但若是下在案几上那些个菜式里,又有谁知道? 三公主手心隐隐出汗,其他人想得到的事,她如何想不到?惊疑不定地盯着案上的酒,眼光忍不住看向了案几上的其他菜,僵了一阵,她语气僵硬地说道:“谢九娘……我实是与你开玩笑罢了,何曾对你不悦。多谢你倒酒了,怎好教你当我的侍婢,快快回去坐下罢。” 华苓微微一笑,依言而行。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到此为止~ 拖延症它又来了摸摸哒   ☆、第88章 与晏河谈 88 在华苓开玩笑似的说了一个故事之后,满座的娘子们后半场宴会就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就连作为主人家的王家女,和作为华苓姐妹们的谢家女也是如此,时不时的就拿眼睛去看华苓,好像忽然之间,这个小妹妹就变得陌生了。 而且还越看越陌生——娘子们也许还是第一回认真去打量谢九,这个在两家同辈孩子里,属于年龄最小的一撮儿的一个,小是小的,为什么看着却好像又沉稳得很?没看见旁边的谢八时不时的就会凑过头去和谢四娘说话;谢七十分沉静,但总体还是符合年纪的,方才不高兴三公主,现在还在不高兴着呢;但是谢九,她们看她,她也就笑眯眯地回看过来,浑若无事。 就是这份高深莫测的淡定,很难不叫人胡思乱想…… 理智告诉她们,华苓说的很可能是捏造的故事而已,但为什么这个捏造出来的故事这么真实?!药叟、毒药、延迟发作,这些全都很真实! 华苓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娘子们半信半疑间,在心里已经写完了一整个故事——谁叫华苓的未婚夫偏偏是卫五,卫五的师父偏偏是药叟,药叟偏偏在丞公府医治过华苓,药叟偏偏是这当世最厉害的医者,这种种巧合之下,华苓得药叟传授过医毒之术,完全不是不可能。 三公主在后半酒宴上不曾再沾半口酒菜,一直坐在席上,动也不动,面色白的发青。她也不再参与娘子们的谈话,索性之前她太过咄咄逼人,除了二公主钱沅和她自己的宫婢外,没有人愿意理会她,于是一直枯坐到宴罢,才被她的宫婢们一路扶着,和她的公主姐姐们登上了皇宫的车辇离开。 真是可怜,被唬了一下,吓得都不敢动了。 “是假的啊。我不是都说了,是开玩笑的嘛。”华苓鼓着脸颊被拉扯在一群娘子面前,她们都不肯放她走了。“真的真的是开玩笑的而已,你们看我才这么小,我什么都不懂的。” 心道她真的只是想吓一吓钱洛而已,说谎就讲究个九真一假,将唯一的捏造点掩盖在九成九的真话里,所以显得可信。再加上当局者迷,所以唬住了这么多的人。但是这么明显的谎话,回头几天大家就不会再相信了,就算现在拿去向其他人说,大概正常人都不会相信的——她一个小丫头会下毒?怎么可能嘛。 “睁眼说瞎话。”王霏傲娇地哼了一声,伸出手捏着华苓的脸蛋子说:“快快与我们说,药叟到底教了你什么?是不是真的有那无色无味的毒药?谢小九,你隐藏得挺深的啊。” “就是,就是。”众娘子们纷纷应和。 华苓苦着脸:“说归说,为甚要拉扯我的脸。” “怕你耍赖跑了啊。”一堆娘子们都在笑,混乱间也不知多少只纤纤玉手凑热闹拉扯了华苓的脸两下。 大家也都渐渐回过味来了,这事确实不可能是真的嘛,谢九一个小丫头……总之,回过味儿来以后,娘子们对唬了她们一把的谢九都恼得很,捏她几把也算是报仇了。总之,这么一轮喧闹下来,大家对谢家九娘的印象越发深刻。果然是传说中的金陵双‘煞’之一,足够古怪精灵的啊。 四娘冷眼旁观,嘴角往下弯了弯:“明明就是九娘在诓人,你们竟还信了。” 听到四娘这么清醒的话,华苓简直是如逢甘霖:“四姐姐说得极是,我就是在诓人而已嘛。你们别相信我,这不值得。” 四娘一噎,瞪了华苓一眼,撇过头不再说话。九娘这人特别讨厌,说她的坏话,明明是不高兴的还要装得高兴,这种人实在太虚伪了! 七娘见华苓被娘子们一人一把揉得发髻衣裳都乱了,将华苓从娘子堆里拉出来,淡淡道:“都说了是唬人,还拉扯她作甚。回家罢。”已经是半下午,这个时间从城西的王家启程回城东的谢家,总也要大半个时辰的,也是时候了。 华苓心里不知多感动,果然还是七娘对她好。 一家姐妹便与其他家的娘子们道别,汇合了二三四郎,一道去向王家老太君请辞,又再见了见谢大娘和她的一双儿女,就此告辞回家。 华苓依旧跟着七娘乘马车,两人随行的侍婢也在车上。 二月的气温还有些冷,七娘畏寒,华苓便将马车的小窗拿布幔严实封着。马车的角落钉着一个小小的架子,下面是一个小炭炉,它散发出的热量让车子里暖烘烘的,上面可以放上铜壶,烧开水来泡茶喝。 这驾马车内外的装饰比二娘她们乘的马车要略好些,又比谢丞公出入所用的车驾要差些,是太太为七娘准备的。华苓原本要与四八一起坐,不过她和那两个相看两厌,还是不自找不自在了。虽然牟氏对她的‘僭越’很不高兴,但碍于谢丞公在前,也索性不说什么了。 华苓便烧了水,泡了一小壶的龙井茶,清香扑鼻。燕草在帮七娘揉手和腿,宴上少有走动,跪坐半日并不好受。 七娘朝华苓看了一阵,忽然噗哧笑出声来:“小九,你可真真是坏。”点了点华苓粉嫩的额头:“这脑子里弯弯绕可多着。” 华苓弯弯眼睛:“不不,七姐,我是好人。” 七娘恍悟:“说自己是好人的,通常都不是好东西?” 华苓噎了噎。 七娘又问:“小九,你老实与我说,药叟真的没有教你甚医毒之术?” ……原来七娘刚才不凑在女孩儿堆里问,是留到了这个时候呢! 华苓无语,诚恳地说:“真的是假的。” 这话说得绕口,两个侍婢都抿着嘴笑。 七娘斜眼一瞪华苓,点点她道:“若是叫七姐晓得你连我都骗了,有你好果子吃。”十分有气势。 华苓赶紧点头陪笑。 忽然马车放缓了,前面驱车的执事禀告道:“七娘子,九娘子,晏河大长公主殿下的车架就在左近,乃是同途,公主遣人来请九娘子过车一叙。” 七娘蹙起眉:“她叫你作甚?”这个公主名声不好,世家子弟有几个看她顺眼的,七娘也不例外。 华苓挑了挑眉:“无事,去听听她说甚罢了,反正她也不能吃了我。” 七娘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去罢。我们家的人不必怕她。” 于是两驾马车略停了停,华苓从自己家的马车上下来,在两名宫婢的侍候下登上了晏河的车架,以四匹毛色雪白的白马拉扯的车辇,四角悬挂着金打的銮铃,一个转角处也以金银丝镶嵌为饰,内里铺设绣金锦缎为帷,富丽堂皇。 华苓上车之后,丞公府的马车和长公主的马车便依旧同途而行。 晏河斜斜倚在锦绣堆里,双眼懒懒朝华苓一望,道:“欢迎光临。” 华苓微微一笑,自自然然地在相对的位置跪坐下。“久闻公主府邸在城北?不成想竟与我家同途向东行。”明显是专门找她来的。是不是该有点受宠若惊? “谢华苓。你何必一直如此防备于我。”晏河看了看华苓,忽然轻轻叹气。“想想,其实我也不曾做过什么伤你根底的坏事吧?为什么我们不能当朋友?”她问得甚至有些惆怅的味道。 华苓猛眨眼,大半年不见,晏河的风格还真是变了许多。怎么说呢,以往还咄咄逼人,现在居然懂得怀柔、懂得以情动人了??? 她谨慎地往后挪了挪,笑笑说道:“公主,难道你记性越发差了?第一回见面你就给了我一个好大的下马威,我想想,你那时候说了什么?‘如果我不能为你所用,你也容不下我’。你觉得,谁听过了这种话之后还能跟你若无其事做朋友。” 华苓看晏河的眼神儿,明明白白地在说,既然我不是蠢货,那肯定你是了。 这回对华苓的表情,晏河竟也不恼,她看了华苓片刻。大半年不见,这个女孩儿又长高许多,依旧是蓬勃生气和沉静揉在一处,是被百般呵护才能有的骄傲和悠然。 晏河忽然说:“我真羡慕你,谢华苓。” “我很嫉妒你。”她说。 华苓挑挑眉。 “你太幸运了。”晏河说:“我们都是这样来的,为什么你就能生在这么个人人好的家,我就生在皇宫里。你知不知道皇宫里有多黑暗?” 她也不管华苓什么表情,自顾自地说:“平均每日要死一个人,每日都有无数的官司要打,每一个人都包藏着各种各样的恶心,没有人真正对你好,每个人都只会为自己打算。这就是皇宫,这就是天家,从来能坐上那个位置的就只有一个人,为了它,那座宫殿里的人都已经疯了。” 华苓笑起来:“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也不怕我告诉其他人?” “你不会说的。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晏河说:“虽然我并不想承认,但你还挺有原则的,虽然看我不顺眼,但也不会落井下石。” 华苓歪头看她:“这么说,你对我评价还蛮高的么。” “看着你这副装可爱的样子,简直恶心得想吐。”晏河一脸厌恶,慢慢却又缓了表情,淡淡道:“但我也依然不得不说,你比许多人都要好多了。比那些总是一脸和善,但是心里想的全都是肮脏事,想着怎么把别人整死的东西好些。” 华苓撇撇嘴,从袖袋里摸出白石小兔子把玩:“我谢你。” 晏河笑了一声,仰起头盯着马车装饰着天青色锦缎的顶部看了片刻,慢慢地说:“你知道我前阵子遇到什么事了?我的驸马他筹谋了不知多久,用借口遣退了所有人,他准备了一条白绫,想要勒死我。” 华苓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晏河,诧异道:“那你还好生坐在这处,难道是你反过来把他勒死了?” 晏河冷笑一声:“凭他也想害我?怎可能叫他得逞。”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自己修长的脖颈,双眸阴沉沉,如同掩进了无尽无穷的灰霾:“但他也当真是十分胆大,不仅准备了白绫,还准备了毒酒菜,要一条勒死我,然后再饱饱用一餐饭送自己上路。” 华苓目瞪口呆:“我感觉你们都是神经病。”这就是什么锅配什么盖的意思?华苓禁不住叹了口气:“为何要当一对怨偶。难道就不能和离再嫁?” 晏河冷笑:“皇后她不愿叫我再嫁。赵辛如今被皇帝推上了黄门侍郎之位。” 华苓恍然。所谓身不由己,在晏河身上也表现得很明显。被捧得再高,也避免不了成为联姻的工具。 ——黄门侍郎,皇帝近侍,可传诏书。虽然是正四品官,但前面有不少朝代是把这个职位的官员直接看作宰相的。虽然本朝四公为朝堂最尊,但天子手上依然有着些他理所当然必须有的权力,比如独立下诏,比如祭祀。 在四公把持的政令军权之外,有些时候,天子所下的命令是他们也不好不遵从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时间 不敢说话了   ☆、第89章 心思对阵 89 看着华苓的情绪有些软化,晏河公主忽然坐直了身,双目灼灼地看着她。“谢华苓,其实我们完全没有必要针锋相对的。我们有同样的来历,为什么不当朋友,为什么不能互相帮助互相扶持?” “如果你还为我那一次的胁迫耿耿于怀,我愿意道歉,我也愿意作出补偿。” 晏河说的是软话,但表情依然高傲:“但是我依然会告诉你,我并不后悔那回的举动,处在我的位置,就算再重来一百次,我也依然会这样做。在那时候,你不过是一个丞公家不起眼的女儿,一个还不曾显示出价值的人,就算不是我,别人又会多重视你?” 华苓觉得坐的有点累了,把双腿从屁股底下挪出来,从正坐换成侧坐,靠着软软的一个大绣枕,双手轻轻交叠,姿势舒适。她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哦,所以你现在是觉得我算是展示出了一点价值,所以认为我能与你平起平坐的意思了?” “有能力的人才值得被重视。如今我认可你的能力,我认可你,我很希望能与你是友非敌。”晏河冷静地说:“我相信你也不是意气用事的人,我们原本就没有成为知交朋友的必要,保持一个互相帮助的关系就可以。这世上,用共同的利益来维系的关系最牢固,你说呢?” 华苓心底暗暗惊讶。 晏河这个女人确实很高傲,至此依然很高傲。 但她却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就这几年来看,似乎不论遇到什么挫折,工坊被夺,婚姻生活不顺,被帝后联手打压,晏河都会很快调整自己的心态,雄心勃勃,重振旗鼓。 简直能给人一种错觉——她永不会放弃争夺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种人可不好对付,就算她输了一百次,只要还有命在,有脑子在,就会野心勃勃地抓着自己手上仍存的筹码,绸缪卷土重来。 到如今为止,晏河已经三番两次调整对她的态度,直至求和,身段也放得越来越低。这人是个做大事的料子,不应该轻视她! 华苓道:“像你这样的性子,在我看来简直是危险的。如无必要,我也不愿意与你为敌。当年的事,那股子不愉快我早忘了。”她看看晏河听到这话露出的一丝欣喜神色,淡淡一笑。“但这并不代表我能在记忆里轻忽擦除你的那条不良记录。就算只是成为以利益维系的伙伴关系,依然是需要信任的,但是我看不到你的底线。你让我觉得,你为了达成目标,也许什么代价都能付出。” 晏河道:“我当然有底线。” 华苓摆摆手打断晏河,其实她更喜欢在谈话里担当主导者。“有关底线和信任的话题我们可以有机会再谈。我现在比较感兴趣的问题有两个。一是,你认为我能帮你什么?二是,你有什么可以用来换取我的帮助?” 晏河目光闪了闪,并没有就第一个问题说什么,而是直接跳到了第二个问题。“虽然你现在是丞公之女,养尊处优,但是并不自由,你所有的财产都在丞公的监管之下吧?想要做点什么,都要得到丞公的同意,若是有丁点出格,就会举步维艰吧?难道你能容忍什么都被别人捏在手里,受制于人?——我可以帮你在府外弄一座秘密的府邸,一些可以赚钱的店铺产业,弄一套可信的班底,还有给你提供足够的钱财,作为你的后路,和想要避人耳目时提供方便。” “听起来是很诱人的条件。但是对我的吸引力并不大。还有其他的么?”华苓微微一笑。晏河说得倒是很美。但是这些条件对她来说,吸引力非常非常小。 她对目前丞公府中的生活是颇为满意的,确实养尊处优,处处都有人服侍,在生活享受上来说,有这样的水平,几乎已经是极致了,即使钱财再多,人手再多,也不会有跨越式的发展。 唯一不喜欢的是,在她这样的身份并不能随意外出,但这并不是任何一个家庭单独的现象,整个大丹都是如此,既然不是她独力能改变的事,她绝不会耿耿于怀到睡不着觉。 她对丞公爹爹是信任的,爹爹会保护她的利益。她对大郎和其他兄弟姐妹也基本都是喜欢的,在这样的家庭生活,几乎已经是目前在这个社会的最理想水平。 人会想要改变生活,会努力、拼尽一切去改变生活,只可能是因为,‘不变即死’的刀刃已经压在了喉咙上。 ——这句话不仅能套在她自己身上,更能套在晏河身上。 就从晏河的这些举动里,华苓就能看出,晏河现在已经像是站在了悬崖上,后面的人已经逼迫得她进退两难,举步维艰,若是不能寻求外力给她带来些改变,她也许就要坠落深渊。 到底是什么事让她这么艰难?没有钱没有权还是没有人,还是都没有?华苓略猜了猜,可能性有许多种。其实只要晏河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她就能得到更多信息,但是很显然,对方也对这个关键十分敏感。 当然,这些都建立在,晏河在她面前展示的一切都为真实的情况下。 也许,这位公主的状况并未到这么糟糕的情况,她只是把事情做得夸张些,以降低她的警戒心? 晏河仔细地看着华苓的表情,当发现她当真不为所动时,她略带讽刺地笑了一声:“谢华苓,你果然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但是我今天带来的是诚意,你根本没有必要这么防备我。——我的工坊已经被皇帝折腾成了一个废厂,趁着这个机会,你家和其他许多家族的研究厂子都起来了,现在世家越来越盛,这不是你很想见到的局面么?” 华苓歪歪头,等着她的下文。晏河用如此疏远的态度去称呼她现在的血缘亲人,是对当朝帝后都心有怨气的意思? ——当然,这也是要建立在晏河所说的都是实话的基础上。华苓依然并未信任对方,保持这样的警惕性,她认为是很有必要的。 “恰恰好,这也是我很喜欢看见的局面。”晏河的笑冷冷的:“我很希望看见那座宫殿里的人被长久地压制下去。你肯定明白的,皇帝的野心从来不曾熄灭过,他想要恢复身为天子的荣光,他想要让整个丹朝的权力集于他一身,他想要令行禁止,言出必行。” 华苓安静地看着对方。 “为了达成他的目的,他是什么都可以牺牲的。哦,当然,除了他自己。因为他要留着完好的自己来享受他应得的一切尊荣。”晏河按在膝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青筋突起,微微发着抖。“皇宫里的人,所有的人都在朝着那个位置靠拢,靠近它,得到它,得到它的主人的喜爱就意味着出人头地,得不到就意味着要死在阴暗无人知道角落,为此,所有的人,从后妃到皇子公主,到最低贱的寺人,明争暗斗,你死我活,他们全都已经不正常了。” “我原本以为他们对我是好的。”晏河说:“我刚来的时候,真的这样以为。他们对我当真非常宠爱,想要什么都有。但现在我知道了,他们都是在斗争里存活下来的人,为了赢,他们没有底线,他们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做,但我不是。” 她忽然极其骄傲地昂起了下巴。“我再不好我也跟他们不一样,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华苓很有兴趣地问。 “我的身体是自己的,我不愿意,那谁也不能勉强我。”晏河一字一字地说:“不论他们把我嫁给谁,只要我不愿意,谁也不能碰我。” “……”华苓哑然。老实说,晏河这个底线还真是蛮……叫人惊奇的。身在皇家,身在这样的时代,能护住自己这一点,不能不赞一句‘彪悍’啊! 华苓好奇地问:“那位赵驸马,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晏河淡淡道:“能如何?他想叫我死,我便叫他生死不能。我没那么大力气勒死他,所以让手下喂他吃了他自己准备的酒菜。以后就横着当驸马罢了。” 听完简直背后寒意直冒……华苓眼神古怪,这两口子这样折腾,这所谓的联姻当真有效用?那位驸马的爹赵辛能接受自己的儿子半死不活?有这样的事情在前,他能一心一意辅佐皇帝开疆拓土? 晏河这是专业拆皇帝的台脚嘛。 ——喜闻乐见! “好吧,现在我觉得我有一点点喜欢你了。”华苓笑眯眯地说:“那么,你觉得我能帮你什么?” 晏河眼里寒光一闪。“我知道谢丞公很重视你的意见。第一个,我希望你能与他说,让他多多给……添些堵。”中间的字眼她省略了,知道华苓明白。“还有,作为一个负责任的长姐,我认为我的弟弟还是不错的,因为他足够蠢。我希望他能活得久些。” 华苓扬起了眉。 “还有,那位……身体并不好。”晏河语气极淡:“也许会更不好些。” 华苓当真呆了一阵,公主你,好-大-胆!她本能地扭头去看了一眼这辆驷马车辇前面的驾驶位置,她记得为长公主驾车的是一个从面容到穿着到举止,一切都非常不起眼的寺人。 “驾车的人对我忠心耿耿。放心罢,没有第四个人会听到这些话。”晏河淡淡地说。 华苓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道:“你说的我都记住了。”她弯弯眼睛,柔声道:“其实我真的有点喜欢你了。” “我谢你。” 两人互相盯着对方看了一眼,忽然都笑了起来。 在这些话以后,两人并未再说什么,华苓很快回到了自己家的马车上,在夜幕降临前归家。 长公主的车驾也顺利掉头,往城北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第90章 姐妹的花簪 90 草长莺飞的二月很快过去,三月里,金陵的天气慢慢暖和起来了。 丞公家二娘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府里的人也渐渐都在牟氏的指使下忙了起来。世家嫁女事务是很多的,要安排资深识礼的老嬷嬷最后将二娘调-理一轮,务必叫她出嫁后在夫家方方面面都有完美的表现,婚礼日前要邀请亲朋好友来为二娘添妆,嫁妆要清点整理归置装担,拿大红绸布妆点起来,准备在婚礼前日安排足够的挑夫运送到男方府邸,要安排人手铺设新房,要向亲朋好友广发请帖,到娘子出嫁前后,还要预备足够的酒食招待许多拨的来客。 这些所有的细节都代表了江陵大族谢氏的脸面,代表了丞公府的脸面,所以是决不能疏忽怠慢的。所以也许牟氏心里对二娘并不如何看重,前前后后也会十分用心操持。 诸般事宜都是几年里一直在慢慢准备着的,到此时倒也还算得有条不紊,只有婚礼前后要摆的酒宴规模庞大,从宴席的食材、案椅碗盘等器具,到届时做菜的厨子、侍候客人的仆婢等等,这些统统都有一个庞大的数字,要统筹妥当十分不易。 要是普通人家,这些事务也并不至于这么复杂,但这是当朝丞公家,丞公在大丹的影响力极大,到时候会来谢家喝一杯水酒庆贺的人定然极多。 这时候人家在娘子出嫁时摆的酒席就讲究一个来者不拒,到时候丞公府内会开设招待贵客的宴席,也会有流水酒席从丞公府大门口一直摆到大街上,当天凡是来的人,都可以坐下来喝几杯酒,吃些酒菜,沾沾喜气。 华苓对这场将会有个大场面的婚礼期待得很。预备为二娘添妆的一整套头面她已经准备好了。相熟人家的婚礼她前几年倒也跟着府里的人们去吃过一二回,但是还没有以一个娘家人的身份去参与过呢。 而进了三月,清明节过去,叫华苓更期待的是——大郎很快就会回家来了! 大郎在清明节前后赶回了江陵族地祭祖,祭祖之后就能回金陵。江陵和金陵都是长江边的繁荣城市,从江陵往金陵,坐船顺流而下只要两日而已。 大郎到底会在哪一日到家呢? 大郎这个大哥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华苓把身边最重要的男性排了一个等级序列,大哥排第一位,丞公爹只能排到第二,卫五也许能有第三,其他的兄弟和王家的那几个哥哥就都在后面了。 虽然谢丞公对她也很好,她也很喜欢爹爹,但始终,那曾经是需要她去争取,才得来的情分。而华苓始终记得,从一开始大郎就对她十分好,大郎一直做着一个大哥应该做的。曾经有过计较,那便比油然而生的情分淡了一丝,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过了三月初七的清明节之后,华苓每天起床都会想到这个问题,然后遣人去前院问,或者自己亲自去。 谢丞公都被她问得烦了,佯怒道:“爹爹日日教苓娘,怎也不见苓娘日日念着爹爹。” 华苓听了这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然后笑眯眯地溜达过去给丞公爹捏肩膀:“哎呀,爹爹,这可不一样,女儿这不是日日见着你嘛,就不必将爹爹挂在嘴边。大哥已经两三年不见,所以女儿才特别念着大哥,若是二三年不见爹爹,女儿定然更是想的。” 这样的比较还是叫谢丞公心里比较舒坦的,享受着小女儿的服侍,淡淡地“唔”了一声,似乎是对华苓的话不置可否的意思。 从谢贵的角度,照样是能清楚看到谢丞公的表情。看着丞公是板着脸,但其实谢贵知道主人家心里十分得意。这人呢,在什么年纪就会喜欢什么样的事。小时候是没日没夜地耍子,年轻时爱看美色,但到中老年时,目光就会越来越多地转向小辈了,总是想要儿女绕膝,小辈时常来缠缠人、撒撒娇的。 只不过谢丞公位高权重,事务繁忙,处事又求谨求精,面对家里的郎君娘子们时,面上总有积年的威严,玩笑的时候少,问功课的时候多。这样的家长谁不怕?所以郎君娘子们真没有几个敢亲近丞公的。 谢贵在丞公身边看了这许多年,除了第一个孩子蓉娘得丞公手把手教导过之外,其他的,便是四娘和九娘出彩些了。 谢贵冷眼旁观,心想像九娘子这样的小娘子,竟是几万个小娘子里也寻不出第二个的了。比她秀丽的,没有她那份聪慧,九娘子可是小小年纪便能为丞公出谋划策的了。比她聪慧的,没有她那份恰到好处,比她体贴的软和的,气性又差了些。 至于家世更好的娘子,在这大丹还有几个? 谢贵心想,九娘子身上的这股子气质,就应该称为灵气。人是天生地养,能生得这样好,也只能说是天地所钟了罢? 丞公爹不是很买账,于是华苓不得不赶紧搜肠刮肚地甜言蜜语,还要一边绞尽脑汁地回想糅捏肩颈穴-位、舒缓神经的各种要诀,务必要将丞公爹侍候得舒舒服服的。 哎,丞公爹这是她的米饭班主,这是不能怠慢的。 殷勤地给丞公爹捏了十来分钟肩膀,华苓倒把自己折腾出一身汗来。谢丞公也知她必有些累了,说:“且歇歇罢,上回叫谢贵给你送去治的玉送回来了,令谢贵取来与你。” “好的爹爹。多谢爹爹,已经雕好啦。” “丞公、九娘子略等片刻,这便去取。”谢贵乐呵呵地赶紧出去了。 华苓有些惊喜,丞公爹说的就是一年多以前,卫五送给她的那块白玉。她去年年头的时候拿过来前院,原本是想叫陈执事拿去寻手艺上好的治玉师父解出来,雕琢成八样花簪,照着姐姐们的庭院名字一人一样。 不过这事就给谢丞公听见了,正好心情不错,看过玉是好的,糟蹋了也可惜,便令谢贵派人去寻大玉匠鲁高崖……的徒弟鲁大利,为华苓雕玉。 有这个结果华苓就很高兴了。 至于大匠鲁高崖本身,那可是在治玉界的地位跟药叟在医药界差不多的老人,如今已经上了古稀年岁,早已封刀隐居,华苓是不会奢望请他的。 谢贵很快托着一大一小两个红木盒子回来了,放到华苓面前的桌案上。 华苓先打开了大盒,里面是八个长条盒子。打开一个盒子,就是深蓝色绸布裹着丝絮,将一支光泽莹润的白玉花簪托着。这是一支茶花簪,一大一小两朵比拇指稍大的茶花盛放在簪头。原玉嫣红色的玉皮被雕琢者巧妙地留下了一丝,正好是在花瓣的边沿,动人极了。 八支花簪分别是雕了含笑、桂、栀、菊、紫藤花、茶花、萱草,都是对应娘子们的园子中栽种的花种。 华苓打开最后一个盒子,是一支将簪身雕成微弯的细竹节段,簪头镂空成一小丛精细竹叶的花簪,远远一看倒似一朵花多些。她笑了一阵。自己的园子没有花,要雕竹簪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下手,好在人家治玉的师傅有巧思。 谢丞公只是休息了片刻,便又坐在他那摆放了许多文书的案几之后,开始工作了,抬头看到华苓手上拿的竹簪,也是好笑。 “九娘此簪倒不常见些。”谢丞公道。 “爹爹不早说过我是竹林中人么。此是正好。辛苦大掌事了,都很好看。那位治玉师傅是叫鲁大利吗?果真是鲁高崖大师的高徒。”华苓笑眯眯地称赞。 这事是谢贵经手的,得了华苓的满口称赞叫他也颇有成就感,好像腰板也直了几分。笑呵呵地道:“应分的,还请九娘子不必言谢。” 华苓再打开旁边的小盒子,里面并排放了两个五蝠玉佩,是她顺便从库房里另寻出来的一小块和田黄玉所制。玉佩为圆形,内里对称分成五个小扇面,每面是一只朝着圆心展翅的小蝙蝠。 古人喻蝠即为福,这是制给卫五的平安佩。 华苓不由有些感慨,当真是有钱有权办事不难,有爹爹在,她想要什么说一声就是,自会有人妥妥贴贴为她办好。 华苓谢过了爹爹和谢贵,叫来金钏给她捧着两盒子玉件,刚刚走到澜园门口,有一名仆役面色惊惶地骑着马直冲到了澜园门口,扑下马,跪倒在门口嘶声禀告道:“丞公!大郎君今日清晨在水路遇刺!”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中秋…… 唔 一切都是能被原谅的对伐= = 今天还有一更 但是会在晚上8点以后 妹子们 中秋快乐   ☆、第91章 惨烈遇袭 91 继在广州逗留数月之后,大郎和诸清延一路北上,到郴州、永州都停留了若干日子。永州是历史悠久的古城,前唐大家柳宗元曾经被贬之地,柳大家还曾在此处作了《永州八记》。 到大丹朝时,永州并没有势力太大的世家大族存在,所以名声并不如江陵、宣州、并州等城大。但永州有中小家族联办的浩明学堂,这所学堂在大丹却也闻名遐迩,只因自丹朝立朝以来,它已经出了十来名同进士以上出身的学子。 自永州后,两人往西南入黔,略作停留便经涪州、渝州一路从三峡溯流而上,到蜀地的锦官城。之后联合了两名蜀地学子,一同向北出蜀,进入陕地,游历秦州、岐州、凤州、陇州,再入前唐的都城长安。 在长安驻留数月,大郎已经增长到四人的游学团体时常在市井当中行走,观察世人民情。又与当地学社、学堂教授、学子坐而论道,切磋学养,以当朝丞公之长子为首的这个年轻学子团体名声渐显。 长安毕竟是曾经的数朝都城,如今依然是中原与西域陆上丝绸路的重要一站,胡人、胡商与中原人混居,民风活泼开放,很能叫人开眼界。 直到显圣二十二年正月十五之后,大郎和诸清延两人才再次结伴顺汉水南下,往长江中游的江陵城赶回去。 显圣二十二年的清明节在三月六日。 江陵谢氏的族地谢村就在江陵城东三十里外。江陵谢氏繁荣已久,代代香火绵延,村中谢氏祠堂里所供着的先祖牌位,已经从上至下形成了一座足足一丈高的塔。 谢大郎身穿玄色深衣,发束白玉扣,腰佩白玉祥云佩,脚踏缎纹朝靴,上下装束齐整,站在族中一众同样着玄色深衣的年轻同辈子弟之中,在堂叔父、代族长谢熙清的带领下祭拜先祖。 江陵谢氏已经绵延了许多代,如今每年谢氏子孙祭祖,也要分成三日进行,第一日可以踏入祠堂的,自然是谢氏嫡传五房的子弟,并且,只限男丁。 诸子弟上香、诵祭文、奉饭羹、奉茶、献帛、献酒、献馔盒、献胙肉、献福辞、焚祭文、辞神叩拜,议程一一过去,所有人都是沐浴焚香静心后来的,三拜上香,九叩恭送,庭院中气氛肃穆。 代族长谢熙清是谢熙和的堂弟,嫡系二房之主,在族中除丞公谢熙和外,谢熙清的声望是最高的。这位代族长只比谢熙和小上一岁,面相也有些相似,但要略苍老几分,身着庄重的滚白边玄色深衣,十分威严。 待所有子弟都将手中的一柱香插入祠堂堂前一人高的铜香炉之后,祭祖礼毕,谢熙清背着手转过身来,面对着谢氏最核心的这群子弟,肃容诫道: “祭祖乃为告诫我江陵谢氏子弟诸人,你我乃同根同源而生,切勿忘本忘宗,切勿与同族离心离德!生为我江陵谢氏子弟,理当互相扶持,携手共进,不可有异族之心,不可互相倾轧,阖族之荣耀方是我族子弟之荣耀,切记!切记!” “后生小辈敬领祖训!”谢氏子孙皆是面容肃穆,齐声而应。 看到族中子弟如此精神齐整,谢熙清面露愉色,颔首道:“我族子弟精神不堕,祖宗们在天之灵今日有知,定然心下甚慰。”他看向了大郎,缓声道:“祭祖事既毕,邵郎即日便收拾行装下金陵罢。此回下金陵,族中五郎、十三郎将与你同行。” 谢熙和生育晚的缘故,大郎在族中同辈当中,排行已经到了三十九。谢熙清所说的五郎、十三郎,都是大郎的堂兄,五郎是二房谢熙清的长子,十三郎是四房家长谢熙郸的长子,如今一个三十岁,一个二十八岁,都已成家立业,育有下一代。 这两名族兄,可以说,已经是大郎这一辈中方方面面最出色的两人。两人都已经入朝为官,在地方从小小下八品县丞、监丞做起,兢兢业业,数经升迁,已经做着正七品上的实权官职。 不过在族中的意思之下,两人都是年前离了任,在回乡过年、祭祖之后,便会东下金陵,到谢丞公跟前听训,重入朝堂为官,也会是在金陵了。 这便是预备让当代丞公领在身边培养,日后将会在其中产生下一任丞公的意思。江陵谢氏嫡传五房家人,不论是哪一房的子弟,只要足够出色,都是有可能成为族长,执丞公之位的。 谢熙和年五十一,如今已是知命之年,不出数年就会卸任。 大郎虽然生为长房长子,却晚生了十数年,族中兄弟辈优秀子弟不少,在族老们眼中,他在丞公一位上的竞争力已经几乎没有了——掌握一公之权并非儿戏,都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往年上任的丞公都是在三十五岁上下的。 这个年纪的人阅历已经颇为丰富,心性也沉淀下来,通常在官途上也有了不错的建树,又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只要阖族全力培养一番,对‘大丹丞公’这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也就大致能负担起来了。 大郎很清楚堂叔父的意思,他沉稳地拱手一礼,道:“是,华邵谨遵叔父命。”五郎、十三郎也沉稳地步出队列,沉声拱手应命。 次日清晨,谢五郎、谢十三郎携家人与大郎、诸清延一同登船,顺长江东下往金陵去。 这回往金陵,五郎、十三郎极有可能在金陵呆上七八年之久,所以妻子儿女自然是要带上的,再加上侍卫、仆婢、箱笼等物,竟挤满了一艘有三层舱室的大楼船。 五郎十三郎两人的子女加起来共九人,孩子们在大船的甲板上奔跑来往,欢笑不停。来族中做客的诸清延面貌俊美之极,气质、谈吐、学识皆上品,游学两年下来,已经在各地都有了些名气。 还在江陵的时候,诸清延就很被谢氏族人喜爱,孩子们更是爱戴诸家大郎到了一种狂热的地步,在船上只要一有机会便缠着他不放,叫诸清延简直不胜其扰。 对诸清延的遭遇,大郎和五郎、十三郎都觉得十分有趣,五郎大笑道:“阿延,我家长幼皆如此爱你,不若便取我家族妹为妻,亲上加亲罢?反正你未曾定亲,我家美貌族妹并不少,便是你欲要一妻四媵,说不定我家也有族妹愿意,补齐了与你,享尽齐人之福。” “正是此理。”谢华邵一拍掌,道:“阿延,你未曾定亲,家中也是三代单传,正是该多多为家族开枝散叶、绵延血脉的时候,何不应了五哥所言罢了!” 谢家郎君们齐声大笑,诸清延势单力孤,分外无奈,拼命地摇头摆手拒绝:“实是并无此意,无福消受,你们勿要再戏耍于我。” 众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正是谢家大船从江陵开出不久,三月的午后,江上阳光明媚,风势也不大,颇有几分风雅的郎君们便在甲板上摆设出东西来品茶论道。 谢华邵摸着下巴看了诸清延几眼,评价道:“阿延你也勿要自视太高。虽说品性为人、学识谈吐,你都是不错的,但若是要配我家九娘,你也就是勉强可以罢了,年岁也还大了些。不过我家九娘已经聘与卫家五子,你是赶不上了。” 五郎和十三郎指着华邵哈哈笑:“敝帚自珍如此,阿邵也是十分了得。” 大郎淡定自若道:“我说的竟是实话。我家九妹冰雪聪明、秀容灵姿,识见不让男子。若她身为男子,你们竟未必能比得过她。便是她身为女子,也不是这天下一般男子能配的。” 诸清延笑而不语。老实说,这类话在一路游学旅途上,大郎已经与他说了不下百遍。诸大郎心想谢华邵也是可怜,严父主母都没有什么好念叨的,在外想念家人的时候,竟只有念叨弟弟妹妹可做。在这些弟弟妹妹里面,又是谢九娘出现的频率最高,两年结伴游历下来,倒是叫诸清延听了不少谢九娘的事迹,比如四岁能诵,五岁就懂得关照大哥,如何乖巧伶俐云云,直听得耳朵生茧。 华邵的话叫五郎不太乐意,一拍桌道:“若说冰雪聪明的女儿,我大娘是极好的,两岁我便教她诗词,至今八岁,已经能诗能赋了。女工也是精到的。” “说的似乎天下竟只有你家女儿十分优秀,也忒自大了些。”十三郎愤而起,直接从妻子处把四岁的女儿抱了过来,炫耀道:“我家女郎才是顶顶好,看这眉眼,秉承我谢氏精粹,日后定是绝色美人、倾国倾城。” 说到这里,三个谢氏郎君才骤然发现,争论谁家的女儿更好,不都是他们家族的女郎?也没必要分出个高下,于是再次将火力对准了诸清延,力求在大船到达金陵之前,说服他娶一名谢氏女为妻罢了。 十三郎四岁的女儿着一身浅粉色的小襦裙,薄薄的头发梳成两个小鬏鬏,面容稚嫩可爱。大郎一看她便想起了小时候的华苓,眼神柔和下来,翻箱倒柜地寻出一个黄玉活环福寿如意长命锁,赠给了这个小侄女。 船上诸人之间气氛极好,一切井然有序。 长江水流湍急,行船不走夜路,所以入夜之后,谢家大船是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渡口停驻过夜,等候天亮后再启程。 却不料,一夜过去,清晨将至,在人们警惕心最低点时候,大船上变故徒生—— 追随着谢家郎君们登船的护卫力量共有四十名谢氏族兵,竟有一半忽然反戈暴起! 这些反叛者先是从背后对同僚刀刃相向,将守夜的族兵全数击杀,而后训练有素地取出火种,将楼船四处引燃,而楼船各处隐蔽的角落,不知何时,已经浇遍了易燃的桐油,只需火星子一引,便是火苗大作。 忠仆谢定护着大郎的后背,一主一仆,两人各执一把从敌人手上抢来的长刀,慢慢被四名反戈的族兵逼到了最上层舱室的死角。 这些反戈的族兵每一个臂上都绑着青色布条,眼神狠辣,动作凌厉,口唇紧闭,绝没有人说一句话。他们手中的刀都是江陵谢氏族兵的制式装备,黑身白刃,现在上面已经沾满了血。大郎身边的其他两名仆役武艺并不佳,已经被杀了。 楼船全是木质材料所建,火焰已经从最下层蔓延上来,大郎看见了,这些反叛的兵丁没有一个有离开楼船逃生的意向,他们将船上的人都压制住,不让任何人逃离,明显意在等待熊熊火焰大作,将整船的人烧死在船中,包括他们自己——作风如此狠辣不畏死,这些,都是死士! 大郎听到了几声惨烈的哭嚎,而后戛然而止。他眼神一厉,狠狠握住了刀,他面沉如水,沉声开口:“你们是谁的属下?” 四个压制着主仆二人的死士并不打算回答,他们互相交换了个神色,忽然有两人挥舞长刀朝大郎攻了上来,刀势凛然腥辣。 幸好大郎不曾疏忽武艺,拼着狠劲挥刀抵挡,竟也能敌住一人,加上武艺高强的谢贵互为犄角,以伤换伤,两人竟也支撑了下来。 一时不能杀死两人,这几个死士却也不恋战,只是略退开去,将他们逼迫在船仓一角。 大郎感觉得到空气里越来越燥热了。 身体碰到的墙壁温度慢慢升高,这些死士并不能进入楼船上两层,所以只在下层浇注了桐油,火势也是楼船下层最为旺盛。郎君娘子们居住在上两层,火舌已经在慢慢卷上来,大郎想起五郎、十三郎那些孩子,心中一痛。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这些死士所针对的并不是他,而是五郎和十三郎!族老已经议定,他并不在下一代的丞公人选当中,谋划这件事的人,是想要让五郎和十三郎死。 是谁,到底是谁胆敢这样做! 船舱外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那是桅杆断裂坠落的声音,随着桅杆砸落,整艘楼船倾侧了一下。 “郎君!”谢定抓住机会,一声惨烈大喝,猛兽般斜斜扑去,一刀将最近处的那名死士穿心而过!另三名死士,被楼船忽然的倾斜微微乱了一下注意力,被谢定抓住了机会,但立刻便组织起了反击,三把长刀同时劈向了谢定。 情势危急,大郎抢入位置,将另一名死士斩向谢定的刀刃架住,刀刃相击,声音由清转闷,他脚下猛地发力,用自己的身体撞向左侧的死士,竟生生将对方撞开,但是同时付出了左半臂几乎被砍断的代价。 谢贵毕竟武艺极高,有大郎的打岔,一个拧身生受了两刀,换了又一个死士的命,而后以头相击,生生将第三个死士撞得脑袋开花。 大郎此时已经一刀剖开了最后一名死士的肠腹,但对方竟悍勇之极地用最后的力量,将一把匕首送进了大郎的心口。 剧痛从胸口传来,大郎感觉到了身体里力量的迅速流失,阖上眼睛前的最后一个想法,他竟是有些惆怅。答应了小妹妹,回家之后要与他细细说一路游历的见闻,但恐怕做不成了…… 谢贵目眦欲裂,火苗已经燎到了顶层舱门,谢贵抢过主人家的身躯,负在身后往外冲,顶层之外,这艘庞大的楼船已经整艘变成了熊熊火炬。 前后皆无生路,谢贵一咬牙,负着主人沿火势最小的位置往下跳,在上层的船舱将要带着猛烈的火焰倒塌之前,扑进了湍急的江水之中。 无数的声音在嚎哭。 作者有话要说:啊 这是补8号的第二更 说是昨晚八点更的话已经被这个蠢作者当成月饼吃掉了……   ☆、第92章 华苓的推测 92 大郎遇刺?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这种事怎么会发生? 华苓在澜园门口愣了半天,面色渐渐苍白。大哥也许已经被杀死,这样的可能性她丁点都不想接受! 谢丞公震怒,遇刺的不仅是他的长子,还有族中选定推选出的,将继任他的位置的两名候选人,谢氏一族年轻一代中最优秀、最合适的两人! 谢家势力自然在沿江布置有不少眼线,但是一行人所乘坐的楼船,当晚所停泊的位置,恰恰是谢家沿江布防力量十分薄弱的位置,一个小码头,名为吉县渡。 这个码头属于长江沿岸的吉县,一个小县城,一面临水,三面环山,人少地少,县治人口刚刚过千,县城驻防的兵丁拢共不到百人。 等得晨曦将露,码头附近的兵丁发现楼船整体起火,飞报县丞,调集人手匆匆赶往河边营救之时,楼船已经燃烧到后半程,在江面上的部分已经几乎全部烧毁,大火依然熊熊,根本无法靠近。 吉县县丞更是不曾看见船上人员有任何逃离的迹象,怕是从上至下已经全付之一炬,当下就吓得厥了。 谢丞公连串的命令发下,整座丞公府邸、整个金陵乃至大半个大丹境内,丞公、谢家所掌握的力量以最快的速度调动了起来。长江沿线,南北辐射千里范围内,各地无数驻兵左手按着刀柄、右手提着镣铐冲上了街头,将长江沿线,从上游到下游,任何有一丁点可疑的人统统抓起盘查,稍有不妥,立刻投入大牢之中,严刑审查。 江陵谢氏嫡系子弟所乘楼船遇袭,满船人竟无一逃出,皆被烧死在船上——这令人震惊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大丹。 江陵谢氏阖族震怒,同气连枝的朱卫三个世家也以最快的速度,将海陆边境暂时封锁,王家提供各地官员身份、来历详录,配合谢家的搜查。 这件事,决不能如此轻忽放过——四公家子弟,在以往百年当中,还从未曾出现过被如此狠辣决绝手段袭击的情况,这是对四公家族的尊严和权威的挑衅,如果不能将幕后真凶揪出,四公家族的脸面、威严何存? 一时整片中原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华苓守在澜园不肯离开,她要第一时间得到新的信息。 数百名兵丁在谢丞公的命令、谢贵的调动下已经将整个丞公府牢牢守住,前后院所有闲杂人等都不能随意行动。 不时有赭衣兵丁大步进出澜园,将各地传来的最新的信息送到谢丞公跟前。 谢丞公面沉如水,展开最新的信报观看。他暂退了朝堂,坐镇澜园当中,长子及两名最优秀的子侄生死不明,这对他是极大的打击,但他依然镇定,并未乱了阵脚。 夜幕已深。 华苓亲自去澜园厨下,令厨子做了两碗补气养元八宝粥,端进书房朝谢丞公道:“爹爹,用些粥吧。你半日未食了。”自从晌午时分得了大郎的坏消息,谢丞公就一直处在高度连轴转的状态,别说用饭,是连水也没有心绪喝一口。 谢丞公抬起头,看了小女儿一眼。若不是这个女儿确实极懂察言观色,斟茶递水侍候首尾的事做得不比谢贵差,又实在是安静,懂得不该说话的时候闭上嘴巴,心性、见识、判断力竟都不差,他也不能容忍她逗留这处。 谢丞公面色稍霁,从书案前起身,行到窗边的小桌旁坐下,父女对坐,将粥都吃了几口。 华苓抬眼一觑,惊见父亲鬓边白发似又多了许多,面上的皱纹也越发明显了。一股难言的酸苦意冲上心头,她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眼泪憋了回去。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父女俩胃口都极差。谢丞公道:“用了粥便回竹园去罢。” 华苓轻轻点头,不敢反驳。幸好以往表现不错,谢丞公观看信报的时候,也能容她在一旁侍候笔墨,所以今日下面送上来的各地信息,她基本也跟着看过了。 现在谢丞公调动起来的,除了他手上那张庞大的信息传递网络所意味着的十万、数十万人之外,还有各地地方驻兵,将长江两岸彻底搜查。 边境海陆军队分属朱卫二家,兵力约在一百万至一百三十万之间浮动。但这些并不是大丹军力的全部。大丹各地城、县,依照大丹律令,都要建立起一支与治地规模相应的驻防府兵,由当地知府知县控制,以作威慑、镇压地方之用,这些兵丁不如边境军队训练有素,杀人如麻,但在地方上已经十分有威慑力。 谢丞公调动的就是这批兵丁,一时间各地宵小被捕无数,但却并没有和江陵谢氏子弟遇刺一事相关的人被抓出来。 华苓垂着视线想了一阵,轻声问:“爹爹。遇袭的楼船上,除了大哥和他的仆役、两名族兄和他们的妻儿仆婢、诸大郎和他的仆役、负责操船的仆役之外,还有什么人?护卫?是像我们府中这些护卫兵丁一样的护卫?” 谢丞公已经站起身,他背着手向窗外黑洞洞的世界望了望。听到华苓的问,他颔首。 “被吉县的人发现的时候,是清晨时分,楼船上已经被大火包裹,并无发现有人逃出的迹象,也就是说,船上的人,几乎都已遇难,”华苓的声音微微颤抖,“船上着火,定有一个火势蔓延的时间。若是寻常火势,船上诸多人员,定有人能察觉,之后呼喝警示,即使是跳船逃生,也该有若干人能够逃出才是。” 谢丞公背着手,双目凌厉注视华苓。华苓所说的这些,都是谢丞公早思索过的。不过小女儿见识总有些独到处,谢丞公还不缺聆听一二的时间。 华苓的声音渐渐变得更稳定,她续道:“但是无人逃出,也就是说,在船上发生了不寻常的事,船上的人集体失去了行动能力。是什么能做到这一点?若是外敌登船袭击,有护卫力量在,船上定然爆发激战,码头附近的人不可能直到大火在船上燃起之后,才发现此事。” “所以,船上人员当中,有里通外敌者,在诸人警惕心最低的时候突然反水攻击,是不是?” 华苓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高了起来,她的眼眶慢慢红了,盯着父亲,问:“从江陵带出来的人里面,有内鬼,是不是?” “爹爹,我们自己家里面,是不是有人生了异心!”华苓的眼泪滚滚而落,她怎敢相信自己的推测,她的大哥,是被自己家的人害了! 作者有话要说:先到这里 恢复下午5点后更下一章哈 昨天作者她月饼吃多了脑子被塞住了   ☆、第93章 府中诸人 93 谢丞公注视着自己的小女儿,微微谓叹。这个女儿,当真是聪明得有些不像了。 静默良久,他道:“我族庞大。便是寻常百姓家日间也有大小龃龉,我谢族,当世熙字辈可入嫡系族谱者,仍存者几有八百,华字辈千二以上,旁支偏支无数,熙茂繁荣,当中有二心者实不可免。” 说到这里,这个站在大丹朝顶点已经将近二十年的男人,依然禁不住感觉到了疲倦溢满心胸,为如今所面对的局面。 家族实在已经太庞大、太繁荣,而他,已经逐渐老了。 谢丞公阖了阖目,淡淡道:“此事爹爹必会查出真凶,将之挫骨扬灰。苓娘回去罢,此事你不必再理会。” 有二心者实不可免?虽然华苓也知道这便是常理,但还是禁不住想要冷笑出声——既然如此,爹爹你以往教的那些,言兄弟不可倾轧反目的话,岂不是都是废话?族中当真还有人在遵守着这一条规矩吗! 她原以为,她所在的谢族是十分繁荣和睦的家族,但原来,这不过是表象。 大郎死在这样的族内倾轧当中,有什么意义。 但她最终还是扼住了说出讽刺言语的冲动,用力抹去面上的泪。表现得偏激不受控制,并无助于任何事,还会让谢丞公对她的信任下降。谢丞公必会亲自到楼船遇袭之地调查,而且是很快就将出发,她要争取到被带上的机会。 华苓说:“爹爹要亲去吉县渡,请带上女儿。” 谢丞公厉眸一扫,说出的话毫无商量余地:“此事并非你一小女儿家能掺和的,乖乖呆在家中。” 华苓死死捏住双拳,沉声道:“爹爹,我能帮上忙。我能——” 一个十岁的小女儿,日日呆在家中,能帮得上什么忙?谢丞公无意再听华苓的话,厉声打断道:“爹爹是宠坏你了?立刻给我滚回去!” 华苓咬住牙,转身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她总能想到法子的。 . 大郎从江陵所乘船只在途中遇刺一事,娘子们已经知晓。她们不敢派人到前院问谢丞公,在去过了致远堂,从太太处也问不到什么消息之后,心里极是惶然。 知道华苓一直耗在前院,娘子们便时时派人到竹园来问一问,华苓深夜里终于回到竹园后,娘子们很快都匆匆赶了过来。 已经是三更时分。三月初的深夜里依然寒气侵人,竹园的厅堂里烧着炭盆,二娘只是半个屁股挨在了椅边,紧张地问:“小九,大哥……大哥当真是遇险了?”二娘问得害怕。 三娘、四娘、五娘等都来了,沉默着,坐在竹园厅堂铺了锦绣缎面的椅中,面色不安而茫然。 大郎代表着什么呢,是兄弟们当中,年纪最长的,脾性最好的,天分最好的,对兄弟姐妹们都不错。即使不能成为下代丞公,也会是谢熙和这一支下代的顶梁柱。娘子们出嫁以后,虽然在律法上已经彻底成为了夫家人,但是一个强势的娘家,一个在姐妹在夫家受委屈时,愿意为她出头的兄弟,一个有能力的兄弟,就能保证她一辈子的生活幸福了一半。 即使是有亲兄弟的四娘、六娘、八娘也清楚,论天分能力、论丞公爹爹的看重程度,大郎日后必然是兄弟们当中发展得最好的,走得最远的,虽然隔了个娘胎,但彼此依然是血脉亲缘,倚赖于他,并在日后一直保有这样的认识,理所应当。 所以,大郎忽然遇险,有很大的可能已经死去这一件事,已经完全打破了娘子们对未来的认识。 何止娘子们,对府中所有的人,都是如此。 厅堂中央铺着一块姜黄色调的团花羊毛地毯,华苓怔怔望着它典雅而华丽的纹样。 她坐了一阵,在二娘、三娘等人催促了几声之后,才笑了笑,低声说:“姐姐先勿要这样想。一切都还只是传言,真相到底如何,要待爹爹亲去审查过了才知晓。” 五娘性子急,立刻便呛道:“小九只是在拿虚话安慰我们罢?府里所有的人都在说,大哥已经和族里的五郎、十三郎、和他们的妻儿一块烧死在船上了!你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谁诓了你!” 二娘厉声道:“芬娘你说什么!这是你妹妹不是你手下的侍婢,怎能用这样的语气!” 五娘一噎,眼眶渐渐红了,看看华苓小脸苍白,神色茫然,看看姐妹们神色惶惶,她扑进二娘怀里大哭:“呜哇……我……我心里难受……我不是故意的……” 有一个哭起来,其他的就忍不住了,一时满堂啜泣。 华苓怔怔望着她们,也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能说什么。金瓯和金瓶守着她,看见华苓面色白的十分不对劲,金瓶急忙摸了摸华苓的手和脸,竟都是冰冷而僵硬的,立刻便奔了出去令人烧水来,要让华苓泡澡,还要预备给娘子们净面梳洗所用,又去厨下整治暖腹易吞的食物。 金瓯蹲在华苓跟前,拿双手包着她的双手轻轻搓热,轻轻地道:“九娘子,事情会好的,勿要过忧。” 八娘忽然说:“太太许是高兴的。”她高高地撅着嘴,和姐姐们说:“太太刚刚叫了七姐和三哥去。三哥比二哥和四郎聪明多了,太太定是高兴的。” 四娘剜了八娘一眼,冷声道:“谁叫你这么说话?太太也是你能置喙的?再这么说话,爹爹不打死你,我也会打死你。” 谁都看得出八娘鼓了一肚子的气,嘴里嘟囔了几句,倒确实不敢再说了。 只是,虽然喝止了八娘,娘子们也都知道,八娘说的其实也是她们心中所想。到底是,对太太越发离心了。 华苓抽回手,叫金瓯道:“去把今天那盒簪子拿出来。” 一盒花簪,一人分了一支。每一支簪的边角都被精心留下了些许玉皮,花瓣莹润的羊脂白上带着一抹嫣色,两厢映衬,分外秀雅。 二娘诸人也不是没有见过比这更好的东西,但制这套簪的立意真的不错,往后各自嫁人,也能互相留个念想。 华苓抹了抹脸,打理出一缕微笑道:“姐姐都快快将眼泪收住。大哥的消息还未确认,未曾看见遗体,怎能听信谣传,就以为他不在了?我们静静在家中等候爹爹的好消息便是了。大哥定是要赶回来喝二姐姐的喜酒的,他说过了,他定是会回来的。” “我们别再说那些罢?——这是从同一块玉里来的,我央爹爹帮我们制簪,是谢贵大掌事去请了大匠鲁高崖的徒弟做的,跟我们园里的花一样,是不是挺有意思?今日才拿到手上,原是到给二姐添妆的时候才拿出来,但是我又想,如果那时候拿来,叫二姐姐以为这全都是给她的,要抢我们的东西,岂不是坏了?” 华苓俏皮地朝二娘眨眨眼睛。 二娘捏着雕琢了含笑花的玉簪,哭笑不得,嗔道:“我怎会那样做。”现下已是三月七日,二娘的婚期在四月二日,二娘的笑容只是现了现,迅速地又沉了下去。 如果大郎当真出事,二娘身为未嫁妹妹,至少应为哥哥服丧五个月,期满才能出嫁。这又是一件打乱阵脚的事了。 金瓶适时地领着侍婢们端上来温水巾帕等物,侍候着娘子们净了面,重新整理妆容,一个个看着倒是精神了些。诸人打起精神,就着各自拿到的簪子谈论了一番,离开竹园时好歹不是一张张哭丧脸了。 也是,二娘将嫁,一府的人都哭着脸,怎能行? 送走了姐姐们,华苓看着七娘的茶花簪,轻轻叹息。 致远堂里,牟氏细细叮嘱三郎说:“这些日子你只依旧进学罢了,旁的事你都不需理会。学堂里,别家的人问你什么,好的坏的都不需答他。”又朝七娘说:“你也是,谨言慎行些,外面的事与你们没有丝毫关系。若是不愿去芍园对着那些个的愁脸,便在园中作耍几日。娘要看着你们好好的。” 三郎抬起黑嗔嗔的眼睛,望了母亲一眼。母亲高高的发髻下,一张皱纹渐生的面容,看不见一丝不悦,倒是有些愉快。 三郎点了点头,三两句话应了母亲的再三叮嘱,领着七娘出了致远堂。问她道:“可是想去九娘那看看?” 七娘抿了抿唇,摇头道:“还是明日再去罢。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现下去,叫太太又恼我,她们也许也恼着我呢。”七娘自己很清楚,虽然和姐姐们关系不错,但隔了太太,又出了大哥的事,姐姐们对她的态度只会又差了些。她原也不是会凑热闹的人,知道自己的心意就是了。 三郎便不再说什么,依旧将七娘送回茶园。 七娘站在园子门口,拢着薄披风,看着自己的同胞哥哥,轻轻地问他:“三哥,三哥其实,是不是很恼父亲,也很恼母亲?” 三郎也不点头,也不摇头。现下七娘长得快些,倒比他这个哥哥还高了。他看着七娘笑了笑,说:“我有妹妹。” 七娘露出一个笑容,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有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这情节好卡 蠢作者表示脑子不够用啊   ☆、第94章 丞公盛怒 94 三月八日清晨,谢丞公带着三百谢氏兵丁,从城东丞公府快马向西出城,到长江边。 已经有三艘坚固的战争楼船从长江入海处连夜调入金陵,驻守长江入海处的朱家子朱谦泺,亲自率领三百精锐水军来协助谢丞公追查凶手。 朱谦泺在朱家海军当中领四品副将之位,他与华邵、华苓等人同辈,也已经年近三十,年少有为。谢丞公率着这批杀气腾腾的兵丁,从水路逆流而上,先往吉县渡去了。 谢家子弟于长江上遇袭,船上上百人,连人带船烧成了灰。出了这样的事,圣上在朝上对谢家表示了深深的哀悯,允了谢丞公提出的暂从朝堂休退、追查疑凶的请求,还特特下了一道诏令,令淮南、江南二道诸州官吏尽力配合谢家追寻真凶的行动。 当然,圣上颁下这道诏令的时候,谢丞公早就从金陵出发了。 满朝文武都赞天子有德。 清晨,大娘为王磐整理着衣着,两夫妻面上都殊无笑容,相对无言。谢家发生的事让两人心情都十分沉重。 搭乘那艘楼船下金陵的三名谢家子,对谢氏人来说到底有多重要,大娘很清楚。 正正选在谢氏族中选出了将继任丞公之位的候选子弟之后,下手谋害,有这手段的人,定然对谢氏族中事极为了解。谢氏族中权力的平稳传递,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下手的人打乱了谢氏一族至少接下来二十年的布置。 这些损失并非无法弥补,更让人担忧的是,谋害了谢氏五郎、十三郎和谢华邵的,即使主谋不是谢族中人,也定然有族人里外勾结,才可能这样干净利落地把兄弟卖了! ——这一点,让谢氏与其他诸世家的执掌者立刻深深地警惕、戒备了起来,一个家族越是势大,起了异心的人就越可能多。这样的叛族之人隐藏之深,组织之严密,几乎让人毛骨悚然,已经直接威胁到了执掌者的生命。如果不能将之连根拔起,偌大一个家族,很可能会逐步在这样的一个隐藏势力的逐步挑拨、暗害之下,分崩离析。 从外而来的压力会让一个势力为了生存而越发拧成一股绳,但当外来的压力消失,在它内部所产生的各种摩擦矛盾,只会越来越多,越演越烈。 事情发生在江陵谢氏,但大丹凡是有些警醒的世家,都已经开始了一轮对族中势力的梳理。 王磐见妻子面色也这样沉重,温声安慰她道:“蓉娘不必这样忧愁。岳父已经带了大量人手往吉县渡去,定能抽丝剥茧,查出真凶。” 大娘露出温婉的笑容,但还是忍不住叹了一息:“爹爹今岁已经年五十一……”没了大郎,虽然二郎也已经十六岁,但二郎资质平平,在官场上走不了多远。谢熙和一脉是盛是衰,只能看三郎和四郎长大后表现如何。 但谢丞公已经年纪不小,未必有精力再培养出一个像大郎那么出色的孩子。 气氛有些沉重的时候,两人的女儿王倩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立刻带来了一股欢乐活泼的气息。这孩子已经四岁,穿一身鹅黄色的齐整襦裙,继承了父母的长相优点,长得十分可爱。 “爹爹,娘娘……倩儿要与爹爹、哥哥上学去!”王倩扑在王磐腿上欢笑道。 王磐露出欢容,将小女儿一把抱起,朝大娘笑道:“倩儿呆在家中也是耍子,不若今日我就将倩儿领到族学中上学一日?” 大娘作势瞪眼道:“就是你这当爹的老是宠着她,才叫她一丁点规矩都没有了。” 王磐呵呵笑着,也不反驳,抱着女儿就这么出去了,两父女笑声撒了一地。 . 主船顶层的甲板上,谢贵给谢丞公与朱谦泺搬来了两张高椅坐着,然后和宋嬷嬷一道跪在了下面。被从角落里揪出来的华苓乖乖站在父亲跟前,低眉顺目,表情平静。 她着一身青布的圆领袍子,头发拿铜扣束起,浑身简朴,活脱脱一个府中出来的三等僮仆。 谢丞公上下打量着小女儿,这个女儿脑子灵活,想法真真是不少。他这回为缉凶而来,只带了宋嬷嬷一个中年女仆,竟就被华苓说服了宋嬷嬷,将她改装作小僮仆,偷偷摸摸地带了上来。 “你有何话说?”谢丞公缓缓地问。 “儿并无话要为自己辩解。儿的作为是不守规矩的。”华苓轻声道。“儿只是恳求爹爹,给儿一个机会,既然儿已经上了船,如今要将儿送回家中处罚也是不易,何不先将儿账上记上一笔,待此事尘埃落定之后,再行处罚。届时,儿必不会有任何退缩。” 她端端正正地跪倒在地,双手合在额前高高举起,朝谢丞公大礼拜下,伏身在地,说道:“爹爹,儿爱戴兄长如同爱戴爹爹,兄长无端遇险,儿心中激愤难言,如何能坐在家中安静等待回音。望爹爹念在儿一段爱兄情分之上,网开一面,先将儿放过一回。” 朱家子朱谦泺坐在一旁,看着谢九娘,心里不由有些惊讶。这是个神思非常清晰的小娘子,稚弱,作风却顽强而坦荡。她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错了能认错认罚,绝不抵赖一个字,但错了还是会做,她也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她的出发点是什么,偏偏这个出发点叫人不自禁就会有些认可她。 为了长兄。 在任何一个家族里面,这也会是它的子弟当中最好的那一小撮,有胆识、有见地、维护兄弟姐妹,一个家族里若全是这样的孩子,要兴旺当真不难。 这样的孩子,若是好好教导,叫他保持了这样精锐的心性长大,当真是所向披靡。 只是年纪太小,依然过于稚弱了,又是女子。 这世上许多的事,都不是单凭一股心气,就能有所建树的。 看到谢丞公盛怒,一掌拍断了高椅的扶手。朱谦泺摇了摇头,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定,不准备掺和到这回事里面去。 谢丞公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宋嬷嬷,宋嬷嬷畏惧着他的愤怒,却也有着几分坦然。 宋嬷嬷知道,谢丞公发现了她任凭华苓跟在她身后,混出家门,跟着上了战船的事,定然会震怒,但她还是帮了华苓。 一是两年前,宋嬷嬷得过华苓在医疗护理上的指点帮助,将她做错事的远房侄子从处罚下保住了一条性命,就这一条,就值得宋嬷嬷冒着被杖毙的风险应承华苓的请求。二是,其实谢贵大掌事也不是不知晓这件事,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没有说穿。九娘子深得丞公喜爱,丞公即使震怒,也未必会如何处罚九娘子——这是他们共同的认识。 盛怒之下,谢丞公的语气反倒越发淡了。“你这是打量着,爹爹不会惩罚你。你竟以为自己有如此大的脸面?谁给你的胆气?”见那跪伏在地的小女儿只是一动不动地听着,谢丞公心中越发愤怒,盯了跪在旁边的谢贵和宋嬷嬷一眼。若不是这两个老东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华苓如何混得上来。 华苓垂眸盯着距离她的鼻子不到三寸的甲板,木甲板上涂过防水清漆,又被常年踩踏使用,早就脏污斑驳。但是木纹依然清晰可见。她轻轻动了动鼻子,嗅到了一种淡淡的臭味。说不出是什么臭味,也许很久很久之前,也闻到过类似的味道,在丞公府中被处处呵护,就是这点臭气都已经有些受不住了。 谢丞公的语气很淡,但是她听得出里面的愤怒,她也知道这回之后,自己也许就会被丞公爹从重处罚,从此厌弃,但她也不后悔。 这样的局面甚至让她觉得有些好笑,她似乎在局中,又似乎在人间之外,思绪不合时宜地翻涌。 如果这回杀害了大郎的凶手无法追出,丞公府的生活就不过是个虚幻的泡影罢了。谢氏一族当中有叛徒,等于头上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除非她催眠自己说,这个世界很安全,否则,如何还能安顿于那样的生活当中。 她会坚持跟着来,是因为她相信自己观察事物的角度,和知识储备都有与当代人不同的地方,这是她的优点,她也许是有用的。 于是,见谢丞公久不叫她起身,华苓很干脆地自己抬起头,朝丞公爹笑一笑,柔声道:“爹爹,女儿错了。请爹爹原谅女儿。” 还笑得出来?朱谦泺惊讶了一下,谢家这个小女儿心性当真叫人要刮目相看。扛得住谢丞公的压力,不畏不惧,不卑不亢,还能有几分柔和婉转的风度,辗转求和,如此一来,反倒显得黑脸的谢丞公都有几分不近情理,他看得都想击节赞叹。 脊梁骨挺直的人总是叫人赞赏些的,一个脊梁骨笔直笔直的人,他愿意弯下腰来请求的事,必然是对他十分重要的。被这样恳求,有几个人能不感觉到几分受宠若惊? 连旁观的朱谦泺都对华苓有这样高的评价,谢丞公一向爱惜小女儿,又怎么会无动于衷。 他沉着脸道:“此事毕后,九娘领三十杖。谢贵、宋兰罚俸五年,领二十杖。”谢贵、宋嬷嬷两人立刻就松了一口气。丞公果是心软了,这过了明路,以后就好办了。 总算暂时过关了。华苓安静地笑了笑,再次一拜道:“多谢爹爹开恩。” “此乃战船,船上一切人等皆需遵从军令而行。你随宋嬷嬷行动,不可乱走。若是闹出篓子来,我必将秉公将你处置,绝不轻饶。” “是,丞公。”华苓肃容改了称呼。 看着丞公的小女儿沉稳地跟着宋嬷嬷下去了,朱谦泺叹道:“丞公养得好女儿。”即使折了大郎,如果谢丞公依然还有个这样资质的儿子,也就不必太愁将来了。这样的心性,如何竟不是儿子,当真可惜。 . 大丹内陆久无战火,长江、黄河两内河流域也十分平静,向来不是大丹水军的重点防守之地。沿河只有若干个位于要害的江河交汇点,与长江入海口处,有朱家水师建营守护。 江陵地处中原中心位置,四海通衢,便是其中一个水军建营之处。除了中游的江陵外,一路往下游到金陵之前,还会经过另两个水师营寨。 谢家从江陵出发的楼船体积也不小,又打了家族的标记,行走江上,从来都没有宵小胆敢上前冒犯的。船只一路顺水往东,船上也携有防卫力量,谁能想到它会在途中遇袭? 朱谦泺率来的三百水师十分精锐,对长江流域也熟悉,可以在夜间行船,第二日清晨,便赶到了吉县渡。 吉县县丞领着县衙中所有人,不知提前多久,候在了简陋的码头附近,被烧毁了大半的那艘楼船的残骸,已经被吉县县丞领着人,拖上了岸边。 华苓跟在谢丞公身边,下船便看到了数十米外那艘楼船的残骸。 以残骸呼之并不贴切,它应是被火舌舔噬之后,残存的半个壳。 她的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卡啊 打我吧 只要不打脸 下午那章很可能也不能准时发!因为作者她很卡!   ☆、第95章 谢族之矛盾 95 江陵距离吉县渡比金陵要近了接近半日的时间,谢丞公的两名嫡系堂弟,三房谢熙正、四房谢熙郸,在谢丞公一行人到达吉县渡的前日傍晚,就已经带着几名华字辈的子弟赶到了吉县渡,谢氏族兵将整个吉县接管。 谢丞公等人到达时,华苓的这两名堂叔也都带着人在码头迎接,满面哀戚。 遇难的十三郎是谢熙郸的长子。谢熙郸一见谢熙和,老泪纵横而下:“大哥,大哥,我儿我孙死得冤屈哪……”相比谢丞公,谢熙郸是长子连带着儿媳、三个孙儿和两个孙女都被害死,都是心中最出色的孩子,如何经得起这样一番打击。 谢熙和面色凛冽铁青,扶着谢熙郸的手,慢慢地说道:“此事定能水落石出。那加害之人,定将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谢熙正劝慰了两人几句,拱手向谢熙和禀告:“大哥,熙清镇守族中,已经将当时随五郎、十三出行的仆婢、侍卫家人全数控制盘问。是我和熙郸领几个小的,先行到吉县渡来。此县人口共九百八十四,已经循着户籍名单排查了一轮,有二三可疑者,已经都抓了起来。当晚在码头附近的所有人都扣起盘问,据看守码头的一老叟所言,当晚五郎、十三郎并未下船,只有两名赭衣兵丁下过船,与吉县渡码头诸人接洽,并没有看到过其他人等。” 谢熙和颔首。加害者既然将谋害之事控制在了船上范围,岸上吉县渡便定然寻不到多少痕迹,大家对此心知肚明,也并不指望这样大范围的搜查能够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谁都无心多言,将视线投向了数十米外那触目惊心的楼船残骸。 遇袭的楼船原本就停泊在吉县渡码头,是这个码头上近期停泊过的,最大的船。 清晨整艘船起火之初,火势实在烧得太大,如同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灰黑的浓烟从楼船上滚滚升起,十几里外都能看到,根本无法靠近。楼船本身船舷又高,火势又大,人们尝试了许多回,才成功将船从码头上把木板架到船舷,吉县县丞组织起了全县的两百来名壮丁,连同那可怜巴巴的七八十名兵丁,人人拿着水桶面盆,拼命从长江里舀水,轮流泼到船上去灭火。 杯水车薪。无补于事。 吉县的小个子刘县丞战战兢兢地讲述救火过程的时候,华苓只想到了这八个字。她面无表情地站在谢丞公身边,江边清晨的风中,似乎还留着淡淡的燃烧的焦味。 朱谢两家察踪追迹的仵作好手已经迅速进入楼船遗骸当中检查,三艘战船上只留下了极少的兵丁看守,其他十人一组,将整个吉县接管了。 船是浸在浩荡的长江水里,火焰却能在数米之外肆虐得如此讽刺。 直到船上的火势已经到了后半程,逐渐减弱,吉县诸人的救火努力才慢慢有了成果,到底是一点一点将楼船剩下的一个底壳子浇的湿透,抢救了下来,最后拖上了岸。 但是这艘曾经拥有两层楼舱、甲板下还有一层舱室的大船,三层舱室几乎全部烧通,许多未燃尽的木头和骨灰泡过了水,在庞大的船壳子里堆积成厚厚的、黑乎乎的一层。 刘县丞不断地抹着汗,深深地躬着腰叙说着,承受着谢丞公、谢熙正、谢熙郸所带来的,阴沉得可怕的压力,他身边的几名主簿、小吏等不入流的小官腰弯的比刘县丞还低,瑟瑟发抖。 七八个登船检查的兵丁当中,推出了最年长稳重的一个姓吴的仵作禀告道:“禀告丞公、朱副将,楼船原为三层,所有舱室结构都已烧毁。左侧船舷至楼船中心、船头船尾烧毁大半,右侧船舷中段是救火水源大量泼洒之处,保存了半丈长、一臂宽的甲板。” “船壳底部残骸当中,检出总计五十三把刀、剑、匕首等武器,皆为族中制式兵器,并无发现异常。暂时未能辨出五郎君、十三郎君、邵郎君与诸大郎诸人的尸骸。”为了便于后面各家人收殓尸骨,作为辨认身份的重要参考物,那些刀剑并没有被挪动出来。 统统都烧成了灰,如何分辨,如何收殓? 谢熙郸、谢熙正和华苓的几个堂兄悲从中来。 “从未烧净的骨头中能辨认出,楼船上曾爆发十分激烈的械斗,此人被砍穿天灵盖、此人当时应被砍断了左手臂骨……” 数块残缺不全、被灼烧成灰白色,却又沾染了湿透的骨灰灰烬而显得脏污难辨的骨骼,被呈到谢丞公诸人跟前。 露天燃起的大火,其实火焰中心的温度并没有高到能将人类密度极高的骨头烧成灰,所以,船上所有的成年人,都应该有部分骨骼遗留下来。 年纪小的孩子骨头脆弱、密度低,则几乎都烧得连骨头都不剩,除了几个平安锁、金手镯之类的东西,就寻不到别的痕迹了。 华苓盯着那半个头盖骨看了一阵。 它的天灵盖部分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形切面。被高速挥动的利刃切割开,挥动利刃的人手臂极其有力,身材要比这个人略高…… 至于另两块臂骨,明显吻合的断面说明它们是同一个人的手臂,长度和粗细说明了它同样是成年男子的骨骼。攻击者一刀并没有将它砍断,它是被火焰烧化了骨骼外沿,才断裂开来…… 这些华苓能够想到的细节,都被吴仵作一一说出,楼船曾经的结构复杂,搭载的人太多,如今这些人的遗骸都堆在了船壳底部,对仵作们进行辨认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时间渐渐过去,仵作们陆续寻出了许多能够辨认争斗痕迹的骨骼,一一报告上来,记录在案,也慢慢将一些能够辨认是同一个人的骨骼,摆放到附近铺开来的,一片又一片粗麻布上。 从清晨谢丞公率人到达,直至夜色擦黑,从吉县内搜罗来的数百盏油灯、烛灯点亮,仵作和兵丁们片刻不停,来来往往地把新的发现报告上来。 从江陵来的谢家人们携带着楼船出发时的人员名单,谢熙郸带来了五郎、十三郎留在江陵的几名仆婢,他们更清楚主人们、以及常年共事的其他仆婢们身上可能携带的物品。 五郎和十三郎的随身物品很快都被寻到了,他们的妻子、儿女随身携带的物品也都陆续被发现。 谢熙郸捧着长孙曾佩在身上的祥云佩,长孙女被烧得变形的金项圈,长子曾戴在手上的玉扳指,坐在泥泞里,仰天长号。“老天——!贼老天——!为何如此待我谢熙郸!我一世积德行善,我儿雄姿英发——正直壮年!为何竟——不得好死!” 华苓心里很难受,很难受。 “丞公,从船上遗骸看,大火烧起时,船上人数比名单中数目少,缺少的人数在四人至六人之间。依属下所见,船上不曾遇到外来敌人,若是敌从外来,遗骸当中成年男子数目应当更多。” “五郎君、十三郎君及其妻子,一共九位小郎君、小娘子,皆已确认,当时身在船上。船上所携大量箱笼细软几乎全毁,从剩下金银器具当中可推断,并无被盗取现象。另,并未辨认出邵郎君与诸郎君的随身物件。两位郎君在江陵停留时日太短,离开金陵时日已久,两边服侍过两位郎君的仆婢,对两位郎君都不甚熟悉,许是因此不能认出来。” 听到这里,华苓怔了怔,猛地看向吴仵作,有小小的希冀生了出来。 也许,也许,大郎和诸大郎,都还在世? “斗争当是自船上发生,也结束在船上。船舱底有半副男性遗体未曾烧化,乃是被从背后一刀穿心而死,从骨灰遗骸当中看,船上攻击者当是隐藏在仆婢与侍卫当中,骤然暴起攻击,其他人等,极可能竟无有防备。攻击者所使用之武器,亦全是族中制式。船上大火燃起时,九成以上的攻击者,应当依然身在船上,后来火势渐大,便不能逃离——” 吴仵作在丞公等人面前总结,到此时十五郎谢华淳忽然打断他,沉声问:“何为‘不能逃离’?若彼时船上五哥、十三哥等人尽皆死亡,这些人完全可以跳船逃生。”十五郎是三房谢熙正次子,二十四五岁,十分年轻,面色清冷。 这是吴仵作未曾考虑到的问题,被问得一顿,深深地鞠躬了下去,连声请罪,道自己思虑不周。 三房长子,六郎谢华斐说道:“如果彼时,船上诸人依然有对抗之力,那攻击之人并不能将所有人杀死,需依赖大火呢?” 宁愿被烧死,也要阻隔目标求生的可能性,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吗? 华苓心中涌起了深深的疑问。人有生存的本能,如果还有行动能力,怎么会选择呆在火场中。 这也是人们的疑问。 谢熙郸的嗓音年老而沧桑,他浑浊的眼珠子当中是深深的仇恨:“即使是我们家最精锐的族兵,也不能如此赴死。这是死士,这是死士!随五郎、十三登船者,皆是千挑万选的仆婢,全数为家生子,在孩儿们身边服侍,最短也有五载。并不会有反叛之徒,他们忠心护主,怎可能轻易便被击杀。随船之侍卫,泰半也是两个孩儿平素用惯的人。这另一半,是从族中精锐当中抽调。” 他仰天长嚎了一声,悲凉无比。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我这便赶回族中。是二十七负责调来的精锐,是他害了我儿!” 老人口中说的是五房上代嫡三子,熙字辈排二十七,如今在族中掌管族兵训练。 谢熙郸的次子、三子扶着父亲站起身,仇恨已经将他们浑身笼罩上了一层深深的阴影。 谢熙正急急劝道:“不可如此!如今真相还未查明,怎可轻言仇恨。我们是自小一处长起的兄弟,二十七怎会害五郎和十三郎。下手者定然另有其人。” 谢熙郸次子狠声说:“即使主谋另有其人,二十七叔也逃不开干系。若他不是在审查这些侍卫来历的时候疏忽大意,高高提起,轻轻放下,如何能让奸细混入其中,在我哥毫无防备之时害了他!” “若揪不出主谋,二十七叔便是主谋,当死!” “” “看似人人和睦,实是步步杀机……”谢熙郸在儿子的搀扶下,行到谢熙和跟前,悔得涕泪横流:“大哥,我实是悔得很!为何要将我儿推去争这小小一个丞公位,到得头来,也不知遭了多少妒忌,方惹出如此祸端!” 华苓看见,丞公爹爹按在高椅扶手上的手掌颤抖了,他又紧紧地握住了扶手,慢慢站起了身,说道:“族中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真凶未明,需继续追查。且莫急。不能急。” “不急,不急,待我家孩儿死伤殆尽了,你方来还我公道,可有分毫用处。” 谢熙郸话语悲凉:“走,走,走,收起你们长兄长嫂和侄儿们的骨灰遗物,立即回江陵去。立即回江陵去!深仇大恨,如何能等。熙清忍得,你忍得,我忍不得!二十七如不认罪,我宁领着我儿孙将他阖家血洗,再全数撞死在祠堂门口!” 谢丞公厉喝:“怎可如此!在真相未明之前,族中的兄弟便是我等血脉至亲,如何能轻忽言仇?你如此冲动,便是着了那暗中敌人的道。左右,拦住他们!” 谢丞公带来的兵丁虽然略精锐两分,又比谢熙郸手上的护卫人数多些,但竟也压不住谢熙郸的人,谢熙郸下了死令,两方刀剑相向,很快,竟见了血。 华苓站在阴影里,怔怔看着这一切。 这……一定是那隐藏在暗中的敌人很想看到的一幕吧…… 江陵谢氏内乱一起,实力大降,对中原地区农商二事的控制力会下降,对下一代的培养会中断,族内利益分配、权利传递种种上,矛盾越来越多…… 她似乎看得见,接下来的一年、三年、五年、十数年,江陵谢氏是如何渐渐失去对朝廷的影响力,也许,王家变得更庞大,皇家、别的世家趁乱而起…… 边疆军队的供给受到影响,战力下降,对边疆版图的控制力下降,在悍勇的游牧民族面前,不断地吃败仗,不得不将一片又一片疆域拱手让出…… 是谁想要江陵谢氏的命? 她苦笑起来,这个家族已经太大了,敌人还会少么? 盛极而衰,已经到了这个关头了么? 谢丞公如何能对四房下死手。 争斗一番,双方各有伤员之下,谢熙郸拿刀横在自己脖子上,迫谢丞公撤回了压制。 四房诸人收殓了至亲的骸骨,不顾谢熙和的制止,撇下三房等人,连夜登船去了。 第二日一早,吉县下游百里之外,涂县县令欣喜若狂地率领着二百县兵,将诸清延和伤重未醒的谢华邵二人,护送到谢丞公跟前。 作者有话要说:求不打脸 上一章说要我敲脑壳那个天天 你过来 我不打你   ☆、第96章 两人的伤势 96 吉县县衙临时被征用,大郎和诸清延被涂县县令小心翼翼地供着送过来之后,便被谢丞公暂时安置到了这里。 大郎还昏迷未醒,诸清延状况倒是好许多,身上只有两道不到骨的刀口,一在右臂,一在大腿,养一阵子也就好了。 涂县县令是个大胖子,一身青绿色的官服让他看起来跟个挂在树上未成熟的果子似的,喜气洋洋地在谢丞公、谢熙正、朱谦泺等人面前不断地拱手作礼:“下官却是机缘巧合,万万没想到,竟能帮到两位郎君一把!昨夜里就听县尉飞马来报,” 他推出来一个瘦瘦高高小眼睛的小吏,有点害怕但是也是团团朝上官们拱手鞠躬,眉梢眼角都是喜气洋洋的,知道自己这回肯定是要升官发财了。 “是张县尉先在江边发现了两位郎君,当时诸大郎君划着十分简陋的小舟,带着谢大郎君从上游逃下来。下官认出了两位郎君的身份,立刻就命人来告知于下官。下官立刻召人将两位小心翼翼地运回了我们县中最好的医馆,叫最好的医者救治。当时郎君们身上的伤都十分之重,谢大郎君身上的伤尤其重,那一道从心脏旁边毫厘之处的穿透的伤,尤其险哪。幸好,我们涂县的医者医术高超,临危不乱,将谢大郎君救转过来。——这都是谢大郎君得天之幸!”说着又是喜气洋洋的团团四方揖。 本以为已经身死的长子竟被救转过来,谢丞公如何能不喜悦。谢家诸人都是一脸悦色。不论如何,死伤了那么多的人,能有两个年轻孩子生还,已经足以令人开怀了。 谢丞公亲自起身,和颜悦色地将涂县县令把手扶起,道:“犬子得保下命来,全赖罗县令、张县尉援手及时。此事我江陵谢氏定有重谢。” 吉县县丞站在角落里愁眉苦脸,他怎地就这么没运道呢,别人是一救救了丞公之子,放他这里,就是一船人活生生烧死在家门口…… 得当朝丞公‘定有重谢’一句话,这一个县令一个县尉提得高高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笑得越发灿烂,这下好了,身上这个大功是妥妥儿的跑不掉了! 升官发财死老婆,三样立马就有两样能成了! 华苓坐在大郎床前,隔着一扇门听着外面的官儿们喜气洋洋的说话声。 她伸手探了探,大郎的额头滚烫,呼吸急促而艰难。他身上的伤几乎都是刀伤,最严重的一道在心脏略略偏右的地方,竖向的刺透伤口,幸好攻击他的人手臂软弱无力,伤口偏了些,也没有一刺到底,才叫暂时保下了命来。 胸口的肋骨都没有大事,心脏也没有受损,大郎受伤的其实是肺部,穿透伤会导致肺部出血,肺里的支气管破裂会让他吸入的空气在破裂的位置形成气泡,压迫周围的组织,这些都是大郎如今呼吸困难的主原因。大郎胸口的伤已经上了现在能拿到的最好的药,紧紧包扎,但这不能阻止伤口发炎。 第二严重的伤口在左上臂,华苓看过谢氏族中那种长刀的样式,这道倾斜的砍伤直入骨头,同样也被医者拿现在上好的刀伤药粉撒了,然后紧紧包扎。但这是不够好的处理,这种平滑创面的伤口,只要不再大出血,应该在清理之后缝合起来,阻止它化脓,扛过炎症反应,身体就能慢慢自愈。 许多种药材磨成的止血药诚然能够止血,但是这类药粉还是太粗,其实都是很难被人体吸收的异物,人体会因为排斥它,愈合得更慢。华苓在这个世界见过唯一质量上乘的伤药,只有药叟所制的那种质地极细的创伤凝膏,但这回她并没有带出来。 除了这两处之外,大郎浑身上下还有七八道略小的伤口,也都被处理包扎了。华苓的结论是大郎暂时死不了,于是她分出一点精力,关注了一下被安置在简陋长塌上的诸清延。 诸清延是清醒的,面色苍白,宋嬷嬷正在帮他略略打理仪容。好端端一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如今胡乱着一身青布袍子,胡子拉碴,倒是不太像了。 华苓轻声问他:“诸大哥,当时……船上忽然有些人反戈相向?将整艘船点燃了?”虽然前面谢丞公等人已经问过一回,但她还想再问一问。 诸清延神色微哀,缓缓点头道:“是。当时有两名谢家侍卫忽然叛变,对我与我的两名僮仆刀剑相向。船上很快火舌遍燎,我的僮仆拼死抵挡,将我推落河中。我仗着小时学的些许泳技潜到水下,往下游游出百丈才敢寻了地方上岸。后来就在岸边看到一艘小舟,大郎气息奄奄,也不知是被谁放在其中。我便立即划船往河岸边寻良医。” 宋嬷嬷问:“如此,竟并非诸大郎君护着我们家大郎君逃了出来?”气愤道:“主人命在旦夕,谢定、阿多那些小子怎敢稍离?叫他们勿要再回来了,否则丞公定饶不了他们!” 诸清延缓缓摇头,面色沉重道:“想来定是阿邵的仆役将他救出。宋嬷嬷,船上已经死去那么多性命,他们能活下来也不易,也不知是否被追来的敌人杀死。” 诸清延说到的这一点是宋嬷嬷还未想过的,经他一提,宋嬷嬷的气愤立刻淡了许多,点头说:“诸郎君说得是。想来那几个小子都是忠心耿耿,若不是有不可抗之力,怎会不守在大郎君身边。” “诸大哥,你还记不记得,你和你的仆役与那两个侍卫争斗的时候,船上其他的人如何了?”华苓继续问。“我五堂哥、十三堂哥,你最后见到他们是什么时候?” 诸清延深深地皱着眉想了片刻,他的神色很苍白,宋嬷嬷忍不住为诸清延说一句话道:“九娘子,老奴见诸郎君如今也十分疲累,不若改日再问?” 华苓笑笑,看向诸清延:“对不住了,诸大哥,是我搪突了。” 诸清延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并不如此。”他边回忆着,边缓缓地说道:“当时我住在楼船第二层……我记得谢五郎领着妻儿住在楼船第一层,十三郎孩子多,在第一层占了几个舱室,也在第二层占了几个舱室。最后一回见,还是晚食之时,夜深之后,大家便各自休息。我在船舱里睡着,两个仆役打着地铺。那两个侍卫忽然发难的时候,我还未醒过来,两个仆役护住了我,说是要着火了,带着我冲出重围,火势已经大了。那时候听到了好些惨呼,但是很快都消失了,想来,是船上的人,在熟睡防备不及之时,被偷袭取去了性命。那两名叛徒招招狠辣,我欲要去救人,我的仆役却不敢换方向,只护着我退到船舷边。——从江陵出,一路行船都十分顺利,万想不到,那侍卫群当中,竟有埋伏如此深的叛徒。五郎、十三郎皆是世间英才,奈何如此早逝。”诸清延深深叹息。 华苓安慰他道:“诸大哥不必内疚,你能护住自己活下来就极好,你家只得你一个男丁,若是折了,伯父、伯母又该如何伤心,我家也不知如何方能补偿与他们了。” 诸清延摇了摇头,面色从容地道:“父母容我游学,便已知有种种风险,怎能全怪你们家族。”他看了看装得像个小僮仆的华苓,禁不住笑了笑:“谢九为何在此。” “闻见大哥的坏消息,央爹爹带我出来了。” 诸清延听了有些惊讶,谢丞公谁也不带,就带了谢九,这可不是游乐事。由此可见,谢丞公对谢九娘确实是极宠爱的。 华苓和诸清延聊了片刻,谢丞公送走了涂县那两个小官儿,领着良医和谢熙正等人进来看谢华邵的情况,她便打住了,也没有人有空注意她,她便寻了个角落站着,心里默默皱起了眉。她朦朦胧胧的,总觉得有些不妥,却一时想不出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写了细纲不太卡了 感谢上帝   ☆、第97章 蛰伏的敌人 97 原以为已经被烧成了灰的长子又回到了身边,谢丞公心中喜悦,面色缓和了一阵子,整个人看着也年轻不少。但是他的笑容也没有持续多久,大郎心口的刺透伤一直发炎,令他高热不退,一直没有清醒过来。人体高热时间持续太久,可能会把脑子烧坏,那样的话,即使最终大郎能扛过这场重伤恢复过来,也要变成傻子了。 吉县实在太小,县衙只有三间正房。附近方圆三百里都没有出名的医者。 为了医治大郎,加上在吉县的证据调查也基本可以收尾,谢丞公、谢熙正在命人收殓了船上的骨灰遗物后,当晚也连夜登船往逆流而上,往江陵回去。 实际上,遇袭的楼船燃烧的时间太长,很多能用于追寻攻击者来历的痕迹都被毁得一干二净,受袭者的骨灰和攻击者的骨灰都混在了一起,最终只能勉强凭借那些随身物件分出了属于谢家的骨殖,其他的仆婢侍卫等人,只能全都拢在了一起,一同下葬。 敌我分不出来,又是一件叫谢氏子弟咬碎了牙齿的事,但那布局加害的人手段干脆利落,被安排进侍卫队伍里的那些死士身上,并未携带有任何足够表明身份的东西,经大火一烧,更是几乎无迹可寻。 长子病重不醒,没有发掘出足够有用的证据,族中争斗已起,谢丞公的情绪极差,所有的人,包括朱家子朱谦泺也不敢多跟他说一句话。 船上,华苓一直守在大郎身边,没有上好的药,没有各种治疗用的器具,她能做的,也就是帮着尝试给大郎降温,按照医者的吩咐,每两个时辰,就给大郎灌一回黑乎乎的药汁。医者开的药方子她看不懂,虽然心里有着种种顾虑,也依然不得不将就着,任凭宋嬷嬷和谢贵喂给大郎。 每当这时,她就越发后悔几年前,为什么不能再坚定一点,得到药叟给予的学习机会。 谢丞公缓步走进舱室,问谢贵:“如今情况如何?” 谢贵和宋嬷嬷正配合着正在给大郎拭汗,谢贵答道:“大郎君伤口怕是还在恶化,高热不褪,如此很快就会化成溃脓。丞公,还是需尽早回到江陵,请族中良医来治。” 谢丞公站在床前看了几眼。转眼看到华苓安静地坐在墙边一个矮凳上,面色憔悴,谢丞公不由心中微叹。朝她道:“九娘去歇息罢。” 沉浸在思绪当中的华苓被惊醒,她跳下椅子,跟着谢丞公走出外面。这才想起来问:“爹爹饭食可用了?”船上厨娘炊的饭食十分一般,她跟着宋嬷嬷用了晚食,但那时候谢丞公还在听几个下属禀报对那楼船的后续分析。 谢丞公神色一缓,颔首道:“用过了。你大哥有宋兰谢贵照顾,用不着你。也莫在此捣乱了。” “女儿知道了。总觉得有爹爹在,就什么也不用担心。大哥也会好起来的。”华苓微笑起来。不论心中如何看不到希望,她依然认为,笑容应该是明亮的,没有阴霾的,笑容并不只代表着开心,也代表着她对看到了自己的笑容的人的爱护。 谢丞公的心情确实因为小女儿明亮的笑容好了几分,他道:“定会好起来。族中的医者医术虽然不若药叟高妙,但也是当世可数的良医。” 华苓再次微笑。 往窗外看看,已经是三更天了。 楼船连夜逆流而上,兵丁们齐整摆动楼船两侧的三十二支大船橹,江水哗哗地响。 这艘楼船与被烧毁的那艘不同,真正是为了战争而建的,船舱狭小,结构紧凑,能容纳尽可能多的人,在水上航行的时候,转向、速度都更快。 华苓整理了一下心里的想法,轻声说:“爹爹,女儿这几日里,跟在爹爹身边看着,心里有些疑惑,想问一问爹爹。” 谢丞公领着华苓进了歇息的舱室,指给她一张圆凳,自己坐在床沿。他其实并不指望小女儿能说出什么东西,只不过,一日的疲累之后,听小女儿说些话,几乎能算是放松了。 华苓端正坐着,双手放在膝上:“爹爹,你的继任人选,是族里决定的么?‘丞公’的继任人选。” 谢丞公微微有些惊异,实在是没有想到,华苓一开口就问到了这个地方。若是换个人,敢问他这些话,他的第一个反应定然是大怒,但是这是自己最聪敏的那个女儿。虽然心中装满了事,他还是不由得笑了一笑,道:“我家九娘的心竟如此大,为何想问此事?” 华苓轻轻吁了一口气。“郸堂叔离开吉县当时,不是提到这回事了么。女儿听到了。爹爹不必将女儿作小儿看待,女儿不小了。即使这一回,被推选为继任候选的不是五堂兄和十三堂兄,同样的事说不定也会发生罢?爹爹,我们族里已经分成了明暗两派,甚至更多派的势力。” 谢丞公缓缓颔首。 “这世上所有人的举动,都会出于某个目的,他做一件事,便当有他想达到的目的,想得到的东西。那么,爹爹,那隐在暗处的那个人,那些人,那个势力,他们到底想要得到什么?丞公之位,最终的目的只可能是这个。”再没有其他的东西,能比权力更叫人热血沸腾。 谢丞公凝目看着华苓。 华苓笑了笑,继续道:“他之所以要在暗中搅风搅雨,是否可以推定,他和他的势力,并不在最有可能得到下任丞公之位的那一个小范围里面?而他的努力,现在的结果,是成功叫两名最有可能的候选者消失了,那么他一定会继续在暗中运力,尽力让替补上来的人属于他们的阵营。” 谢丞公淡淡道:“族中每代由德高望重的长老团来评判筛选继任人,由当代在任者决定最终人选。削弱对手实力令自己胜出,这样的手段,已违我江陵谢族祖训。若非实力不够,又何必使此宵小手段。这样的人,决不能为我谢族之长。” 若真的让这样的人上位,处事处处不择手段,不给跟自己不同意见的人活路走,处处提拔自己人,偌大的江陵谢氏,绝对再撑不过半甲子就会风流云散。 “这样的人,定然十分善矫饰。”华苓握了握拳头,问道:“那动手的人,竟似极有耐心,便如洞中毒蛇。那艘船上的侍卫,个个的来历都看不出半点错漏罢?爹爹,他们到底筹谋多久,才能把那些死士都安□□我们族里训练的人手当中?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这样说着,华苓心中微微悚然,谁身边蛰伏着毒蛇的时候,能安枕无忧?这回是害了五郎、十三郎和大哥,下回呢?会不会是碍了他们道路的丞公爹爹? 这推测竟是几乎切中事实。谢丞公看着小女儿明净的小脸,纯澈的眼眸,心中轻叹。他道:“此事并非你小女儿能掺和的。牢记谨言慎行四字。” “女儿觉得,这已经不是掺和不掺和的问题了,是我们要死还是要活的问题。”华苓轻轻摇头:“爹爹,能者多劳。即使女儿将来要出嫁,女儿依然是爹爹的女儿,女儿也能帮爹爹做许多事。” 但是谢丞公已经越发坚定。这么一个稚弱的小女儿,怎该与她说这许多?便是女儿再聪慧也不该。他冷起了脸:“回去歇息。此事有爹爹处置,汝不可再说出口,若教爹爹知晓你再说,你当知晓后果。” “爹爹……”华苓觉得很无奈,又是这样,她是不是永远也得不到丞公爹的信任,永远也只能站在角落里,无助地看事态变化? 谢丞公的脸色已经足够难看,她垂头走了出去。 “要死还是要活……”后面,谢丞公微微一笑。他咀嚼了两遍‘能者多劳’这个词,心中竟觉得有些欣慰。 三艘楼船在第二日清晨回到了江陵。 大郎和诸清延两个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族中药院医治,族中的良医也是谢氏族人,是代代传承医术的分支。 给两个伤病人治伤的是族中如今年纪最大的一辈,已经八十多岁了,华苓要呼他三十二叔公。 三十二叔公脾气爽朗,年纪大并不影响他的面如满月、声如洪钟,一看大郎的伤口就大声道:“这是谁家医者处理的,药太差了!很应该早些送回来!……药方子我看看……这庸医!这孩儿如今情况,不用猛药怎能见效?又是一个瞻前顾后的无胆小鬼!” 却是将大郎浑身伤口统统重新清洗包扎过,熬了新药给他灌下,大半日后,大郎就能醒过来半刻钟了。华苓并不指望自己能被允许插手治疗,她冷眼旁观,三十二叔公用的创伤药竟也很像药叟所制的那些,便动了趁机学一学的心思。 华苓擅长卖乖,又穿着男孩衣服,谢丞公忘了解释她的身份,她便被当成了大郎的弟弟,很快和三十二叔公手下学药的堂兄弟们混熟,也在三十二叔公跟前挂了名,每天跟前跟后地看三十二叔公开的方子,甚至帮着熬药,又跟着堂兄弟溜进叔公药院书房里看医书。 几日过去,大郎清醒的时间渐渐长到一个时辰了。 所以,虽然族里堂叔伯们、堂兄弟们一直为是否该将族中所有可疑的人都彻底审查一遍,甚至将各家的房子里都搜一遍,看看是否有里通外敌的证据,以确认个人的清白这件事争吵着,谢丞公被这些争吵烦扰,焦头烂额,甚至不能每日来看大郎二三次,华苓的心情依然好了起来。 爹爹在,大哥还在,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大郎醒过来的时候,华苓正趴在床头打瞌睡。 他抬起虚浮无力的手,摸摸华苓的头。 华苓立刻就醒了,揉揉眼睛道:“大哥醒了。我去厨下端碗粥来。” “辛苦小九了。”大郎眼里有笑意。 这几日都是华苓照顾他的多,药院三十二叔公脾气不好,随他学药的几个堂兄弟都不能带僮仆,事事亲力亲为,看见华苓这个小孩子也能做不少事,三十二叔公根本就没有同意谢贵再安排一个小僮仆给大郎的请求。 “大哥没事就好。”华苓端回来一碗粥的时候,诸清延来了,坐在大郎床边与他说话。 大郎很感激诸清延,如果不是诸清延划舟将他带到涂县,说不定他就在那舟无声无息地死了。所以现在大郎视诸清延为救命恩人,相处时多了几分敬重。 “阿延可有打发人回家报平安了?”大郎在问。 “自是有的,你勿担忧。”诸清延面上含着淡淡笑意,玉面朱唇,目如朗星。在三十二叔公的治疗下他身上不多的伤恢复得非常好,气色也逐渐好了。“我受伤不重,也几乎好全。这两三日内,我便会向丞公、三十二叔公等请辞,离家两年,也该赶回家侍奉父母了。” 游学两年,这两人都成熟了许多,大郎将要十八岁,诸清延十九。 大郎点头道:“正该如此。此事是我家中拖累的你,又是你搭救了我,我家对你感激非常,你放心,决不能亏待了你。” 诸清延摇头笑道:“谈甚补偿。你我兄弟知交,合该如此。” “此番回去,我看你家中定会立即给你定亲成亲。若是在苏州成亲,早早送张帖子过来,我好备一份大礼。但照我说,你不若还是取金陵世家女罢,反正你成亲后也要来金陵。我父也甚赏识于你,你回归金陵也是尽早些的好。” 见华苓进来,两人都是朝她一笑。 华苓弯弯眼睛,将碗放到床边小几上,好奇地问:“在说什么?” “没甚事。”两个郎君很有默契地转了话题,大郎取笑道:“阿延你看,小九如今活脱脱就是叔公院中的小药童一个。浑身灰扑扑,半根簪环也无。若是给家里人看见了,岂不是笑得打跌。” 诸清延往华苓看了看,笑得很含蓄。 老实说,还真没见过那个世家女能忍受跟谢九这样打扮的,头发有些乱糟糟的束着,着一身青布圆领袍,黑布做的靴。 若不是一张小脸蛋依然秀丽白皙,常常挂着讨喜的笑,就当真是一个灰扑扑的小厮儿了。 华苓撇撇嘴,指着大郎道:“有本事你现在站起来走两圈呀。好端端一个大男人,竟整日里卧床不起,哼。” 大郎噎了噎,忽然觉得浑身伤口隐隐作痛。 诸清延大笑出声:“阿邵,原就合该让着妹妹些。” 华苓哼了一声,端起碗让大郎拿完好的右手吃粥:“对你这么好你还敢拿我来笑,良心被狗吃咯。” 大郎苦笑着直接认错道:“是大哥不好。下回再也不敢了。” “这还差不多。” 两兄妹配合得非常好,大郎吃完了一碗粥,看着华苓收拾,他拍了拍被面,叹息道:“阿延平安,此事甚好。我当时在船舱中,阿多、阿少二人武艺稍差,撑不过二三回合就被夺了性命……都追随我多年的人,这回为了护我皆折了,心中实在难受。” “是谢定一个人护着你逃出船外?”华苓微微眯了眯眼睛,“后来,怎地不见了他?” 大郎摇了摇头:“此事我却不知,在船上我便受了重伤,后面记忆全无。”他转向诸清延问:“你是何时发现了我?” 诸清延想了想:“约摸是船上起火一二时辰之后。我那时游得远远方敢上岸,一路往荒无人烟的下游走,忧他追兵还在,不敢往人烟之地去。就见一小舟拴在岸边,你伏身其中。” 大郎闭了闭眼睛,叹道:“想来是谢定寻来了小舟,要带我往下游逃生。若非无能为力,他定是守在我身边的。” 华苓低声道:“谢定死了。”谢定是和金瓯金瓶一样训练出来的,和普通奴婢并不相同。血脉上的联系,近乎于兄弟姐妹的关系,心志坚毅,在危急关头,大郎和谢定必然是会互相保护到最后一刻。 但,若是敌人寻来,杀了谢定,按照这个敌人至今所表露出来的缜密布置,他有可能发现不了奄奄一息的大郎? 华苓咬了咬唇,仔细看了一眼诸清延。 作者有话要说:催更给地雷?么么哒   ☆、第98章 兄妹谈天 98 虽然华苓心里有着些许疑惑,但是实际上,能成为证据的东西和那一船人一起,被大火燃得干干净净。不论如何,大家所看见的是,诸清延和大郎一样有运气,在袭击和大火里挣出了一条命来,还是诸清延划舟带着大郎寻求生机,大郎才活了下来。而且诸清延和大郎结伴游学两年,两人之间情谊是极深的,诸清延难道真会有加害大郎的心思。 如果谢家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怀疑诸大郎,只会被认为是无情无义。 她也不会贸然将一个没有丁点证据支撑的猜测说出口,但心里还是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印记。 两三天后,诸清延果真向谢家诸人告辞,坐着谢丞公专门安排的船一路顺流而下,回苏州去了。 华苓依旧在药院照顾大郎,顺便从三十二叔公和那些堂兄弟身上偷学这年代的医药知识。 大郎毕竟年轻,身体非常好,十来天过去,胸口的伤就收口了。华苓觉得很惊讶的是,草药当中,居然真的有能够抑制外伤感染溃疡的,在三十二叔公一天一换,外敷内服的药方控制下,大郎的伤口虽然还持续有发热炎症反应,却并没有再往溃脓的方向转变。 时间已经悄悄地滑到了三月中旬的后半段。 华苓早起在庭院里扎马步,除非完全没有条件,否则即使在船上,她也是会按时在清晨起床锻炼的。没有白袜子在身边,她就练习柳教授教导的拳脚功夫,打了两套拳之后,出了一身大汗。 药院虽然称的是院,但并不只有一个院子,而是在谢氏族村东边靠着山脚的一大片地方,有一连片的房子,山脚开垦了大片药田,进山采药也很方便。 大郎和华苓被分配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拢共也没有几间房,庭院里是夯实的泥土地面,土砖垒的矮墙,不知道是谁栽的几株七星藤攀爬出来几支藤蔓,新叶片片,想来再过两个月就能把整片墙面盖住了。 华苓的锻炼刚到尾声,就听到墙外有几个声音伴着脚步声经过: “听说,郸堂叔已经请了十六曾叔公和十七曾叔公出来,让族长开祠堂,请家法,要将五房所有的人家底都查一轮……” “族长、代族长同意吗?” “清堂叔怎么不同意!五堂哥一家都殁了,二房能轻轻放过这件事?二十七堂叔打死都不说那些叛徒的来历,他只说他是一时疏忽才让那些人混进来,二房和四房的人能善罢甘休吗。” “也不知道,后面是哪个堂哥能填上空位。” “我看五房的是不可能了,他们现在犯众怒。” …… 走过的是几个旁支的堂兄弟,都是在三十二叔公手下学药的,华苓认出了他们的声音。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件事到了现在,简直腥风血雨。没了孩子的二房和四房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二十七堂叔也未必是说了假话,他要真想害人,还会做得这么明显?说不准是被当成靶子推出来的。 但是有了这么一种嫌疑,五房的堂兄们几乎不可能成为丞公候选人了。 大郎慢慢地从他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头发披散,面色苍白,身上歪歪披着一件宽袖外衫。他的左臂那道到骨头的砍伤不轻,现在还丁点用不了力,所以基本上需要两只手的动作都做不了。 看见华苓在庭院里发呆,大郎笑道:“小九,帮大哥束发。” “来了。”华苓应了一声,轻快地跟着大郎回到房里。 大郎在方桌边坐下,看了华苓自己的头发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华苓也是被服侍惯了的人,生活算是能自理,但是各方面水平都非常一般,于是现在兄妹两个人日常的仪表都不太整齐,特别是头发,束倒是束起来在头顶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能跟别人那样整得油光水滑的,永远给人一种乱糟糟的糊弄感。 身为世家子弟,即使长得不俊美,也从小到大都会被仆婢们打理得妥妥贴贴的,这是仪容风度的一部分,已经深入骨髓的本能。所以可想而知,大郎对华苓乱糟糟的成果是如何艰难地容忍着。 华苓很直接地说:“不满意?不满意自己来呀。” 大郎苦笑道:“不,不不,大哥不敢。” 华苓拿起木梳子,拉扯着大郎的头发给他弄了一个髻子,大郎呲牙裂嘴地缩了缩脖子,心道小九就不是个服侍人的料,日后嫁到卫家,大概也能很适应卫家比较豪放的风格? 不过,怎么说都好,大郎心里还是有些淡淡的高兴。长到这么大,从来都是仆婢给他打理上下,得亲亲的家人照顾,感觉是不一样的。 看看华苓已经渐渐长大,比离家前高了许多,曾经吃得肥嘟嘟的小脸蛋也尖下来了,大郎有些感慨:“日月如梭,小九也这么大了。大哥记得你小时候才那么一丁点。小时候也乖些。小九这两年,在家里都学了些甚呢?” “学了许多东西。”华苓眨眨眼睛想了想:“教琴的秦教授辞职之后,过了大半年才请回来一个教琵琶和笛子的罗教授。琵琶不好学,倒是笛子能吹几首。绣艺我还是最差的,书艺还算能见人。数学我一向最好,大哥也是晓得的。对了,这两年我的骑射练得特别好,大哥,我们现在比一比的话,我定是会赢你的。”华苓狡猾地弯弯眼睛。 和一个浑身伤的人比骑射?大郎无奈地笑着点头:“好,定是小九赢的。”又问道:“家里现在如何了?” “家里很好啊,也没有什么大事。”华苓想了想,没想出什么值得拿来说的。 大郎问道:“太太、兄弟姐妹们都好?” “都不错啊。”华苓歪着头看了大郎几眼,详细说了几句:“太太这两年都在忙准备二姐、三姐的嫁妆。大家都是日日进学。——哦,去岁这个时候,三哥在学里和朱兆新打架来着,伤得挺重的。” 大郎微微皱了眉,道:“这事没有听爹提过。”游学的行程变动颇多,大郎写信回家来不难,但是从家里发给他的信就只能拉长间隔,三几个月才一封。不然信还没送到地方,大郎和朋友就一同启程往别处去了,也麻烦得很。 华苓心道你没有听爹爹提过的事还少嘛? 不过这话她懒得说,只是笑眯眯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两个小孩子打架罢了,打完了就好了,听说现在两人在学里很是相安无事呢。不过那阵子,三哥伤得还挺重的,养了差不多一个月,太太才放他去进学。” 大郎点点头:“三郎无事便好。只是朱兆新那小子是个没有笼头的,二郎为何不拦着他。” “二哥那日是教授领着出外了。”华苓倒是对这个有点清楚,从六娘那里听来的。“三哥看着力气不大,但可是个狠角色,他和朱兆新打架,竟还占了上风,把朱兆新掐得差点断气。我们都笑坏了。” “三郎是有脾气的。这样也好,有脾气才不叫人欺负了去。”大郎颔首。 “还有四郎,四郎现下还是胖,我们都觉得他吃太多了,锻炼也有点懒,大哥你回去一定要好好管教他。” “嗯。” “还有,霏姐姐过年的时候就回金陵来了……” 华苓原本觉得没什么话好提,但开了口又发现还是有不少东西值得告诉大郎,两兄妹便说了好一阵的话,直到厨下的老厨娘见华苓没有去拿早食,趁着空闲亲自送了过来。 也就是清粥和几样小菜而已,不算粗糙,但也并不丰盛。 江陵这边,族中嫡系的几房人生活水平和金陵丞公府相比也并不差,但是偏偏药院的三十二叔公是个简朴的性子,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一切都是从简的。 两兄妹一道用了早食,三十二叔公背着手来了,每天早晨一诊脉,改方子。 “见过三十二叔公。”两兄妹赶紧起身相迎。 三十二叔公的脸色并不好,看到两兄妹就越发不好了,进来在方桌边坐下,道:“处处闹腾、越发闹腾,都没有安生日子过了!你们的爹竟是十分无用,这一点点争执都弹压不住。按我说的,下代的族长便该择一雷厉风行之人,如此方能镇压四方。” “……”别人骂自己爹,两兄妹肯定都是要反驳的,但是这骂人的是更老一辈,他们对视一眼,乖乖地沉默了下来。 “还不过来诊脉!小辈可是当我如你们这般,镇日里游手好闲。”三十二叔公虎着脸一拍桌,比起前两日,是越发没有耐性了。 大郎赶紧过去坐下,把腕脉伸过去。 三十二叔公虎着脸望闻问切之后,刷刷刷写了张药方丢给华苓,很快就走了。 华苓也习惯了,这阵子都是她拿着药方去请学药的堂兄们帮着抓药的,很快拿了药回来,在厨下熬上,转出来,见大郎站在院子里,在和两个二十来岁的堂兄说话。 却是三房的谢华斐和四房的次子谢华德。 三个人的面色都有些沉重。 “十六曾叔公和十七曾叔公都去了祠堂,要求族长开祠堂,请家法,处置五房……”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半   ☆、第99章 大郎的建议 99 谢华斐和谢华德是因为大郎前阵子回到族中,参加族里清明祭祖仪式的时候,和他们关系不错,两人认为大郎不能不到场,才联袂过来药院寻他。 华苓看看这三个堂兄弟说了没几句话就要一同往祠堂去,不由左右为难。她也想去,但是厨下还熬着药。大郎也应该按时喝药,这是对自己的身体不负责。 “大哥,你的药怎办?”华苓大声喊。 大郎回过头来,眼神很坚定:“小九,此事极重要。药汤就暂且停用一日。” 华苓叹了口气,将灶火灭了,药罐用厚布包裹着端到一边,濯了濯手立刻奔出去跟上了三个哥哥的脚步。 幸好华苓打扮粗糙,动作也没多少扭捏,两个堂哥只当她是长得特别俊俏的庶生堂弟,只看了她一眼就允许她跟在三人身后。要知道,祠堂平常是不允许女性去的,即使是到附近闲晃也都不可以。 华苓听到谢华德在说:“……爹心里的气无处可消,就算揪不出幕后黑手,他也要将所有相关联等人都从重处置,十六和十七曾叔公都是我们四房的直系……我哥的死,我嫂子、侄子女的死,必须有同样多的人,受同样的罪,才能勉强弥补……” 谢华德的话里,似带着森森鬼意。 最亲的人被这样残忍地害死,这世上谁能保持无动于衷? 华苓能理解二房和四房的行为,但是如此剑拔弩张地要钉死五房,也许族里的气氛此后就再也无法温和起来,二房、四房和五房之间,是要成生仇死敌啊……丞公爹一直以来的努力,每一任丞公的努力,不就是想要让家族发展壮大,一直和睦团结下去? 华苓再一次发现,布这个局的人,对人性太了解了。 最可能让人反戈相向、不死不休的矛盾,其实并不是无处不在的利益,而是人的感情。 只是牵涉对利益的争夺,就会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但如果事情关涉人最关心的家人,血脉至亲的生死存亡,只要一个人还有人性、有良知,都不可能会让步。 华苓抬头看着前面大郎一瘸一拐的身影,忽然想,如果这回大郎没有幸好存活,她很可能也根本不能这样冷静地思考这些吧?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不论是什么事,都能找到解决的方法的。即使是盛极而衰……她的手悄悄握紧了拳,也许很多时候,事态的变化都不是个人能够干涉的,但总有办法,能让事情变得不那么坏。 她不会害怕变化,不能。 祠堂是一个家族里地位最高的建筑,因为这里供奉了先祖,这里代表了整个家族的血脉根源。 这是一个要求保持庄静肃穆的地方,但是今天,江陵谢氏的祠堂因为争执不下的两方成为了沸腾的菜市场。 十六、十七叔公两位曾叔公,已经是那一代仅存的两位老人。两位曾叔公是三十二叔公的长辈,已经九十多岁,在这个年代已经算得极度高寿。 家族的教育让谢氏子弟几乎是本能地敬重长辈,谢丞公为首,五房的家长齐齐整整地立在两位老曾叔公跟前,面色沉重。熙字辈、华字辈,身在族村的接近两百男丁也都来了,垂首立在五房家长之后,一个个噤若寒蝉。 华苓还看见了,在谢丞公等人右侧,有七八名叔公辈的老人家来了,年轻后辈们,面色不敢有丝毫怠慢地给他们让开路来。 他们都身穿滚白边的黑色深衣,华苓忽然明白,这应该就是丞公爹曾经跟她说过的,族里能够决定下代丞公继任候选的长老团。 长老团泰半也是出自嫡系五房,但是他们并不执掌族中各项实务,他们是必须保持绝对公正的一个审判团体。 头发全白的十六叔公顿着拐杖,站在祠堂门前,颤巍巍地大骂:“江河日下,人心不古!人心不古!我族曾是何曾团睦的家族,子弟齐心,其利断金。为了这小小一点利益,我的侄孙、曾侄孙,就这么折在你们的阴私手段里。你们眼中,是只剩下了那点子利益,再无祖宗、无家族、无兄弟?不爱护兄弟姐妹,不爱护家族,一昧地往自己口袋里搂钱搂权,此怎敢说是我谢氏子弟?便是祖宗泉下有知,也要从棺材里爬起来,把你们一个个不肖子孙,按在池塘里淹死!……” 包括谢丞公在内,谢氏子弟一个个都被骂得不敢抬头。 ‘长辈’这两个字的意义,并不只意味着‘就要埋进土里的、需要后辈提供生活物资、无法形成任何贡献’的年长者。 它还意味着谢氏子弟的根脚出处,没有长辈曾经的努力,就不会有如今这个繁荣的家族,谢氏子弟也不会有如今的地位。 只要一个人希望他的后辈孩子敬重、爱戴他,就不得同样地敬重、爱戴他自己的长辈,道理是这样简单。 华苓站在大郎身边,慢慢地抬起眼睛,环视了一圈。每一位叔伯、堂兄弟,看起来都是恭恭敬敬的。 江陵是块山清水秀的临江宝地,从春秋至五代十国,曾有三十四代帝王建都于此。江陵谢氏子弟都有着几分山水浸染的俊秀文雅之气,望之可亲。 华苓不由觉得无法接受,在这些人里面,真的隐藏了一个,甚至是一群,想要让这个家族分崩离析的人? 十六曾叔公说了一截子的话,停了下来喘气。毕竟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 十七曾叔公身子骨更弱,他佝偻着脊背,两个华字辈的年轻后生扶着他,才颤颤地站稳了。他的话不多,只是在十六叔公说了话之后,他慢慢地举起了拐杖,往谢丞公身上打了两拐。 用一种已经半截埋进了陈腐旧土当中的嗓音,慢慢地说道:“和小子,开祠堂罢。孩儿们,不能冤死。” 开了祠堂,便是要在祖宗的见证之下,让族里长老团的长老们和当代丞公一同审定,这一件事里面到底谁对谁错,谁该担责了。 谢丞公神情沉肃,躬身拱手道:“十六、十七叔公。如今事情真相未明,我等手上证据不足,依然在调查当中。如此急迫定人生死,怕是要生冤屈。” “族长现在当然不急,你家孩儿没在那火场当中烧成灰。”熙字辈叔伯当中有人站出来,冷笑道:“二房、四房的孩儿一家子都烟消云散,数十条人命。他们都是冤死,惨死,他们的冤屈,才是真真的冤屈。难道族长竟是不把我二房、四房当回事。如今阖族人眼睁睁地看着,明明是五房蓄意谋害,你却一昧回护五房,是何缘由?” “怕不是,族长大房是和五房联手,就想着要削弱我们二房和四房。” “族长的孩儿年纪太小,无法争位。族长,你是不是不甘心把位子交到我们二房、四房身上,和五房联手,将我们的孩儿害了?” “是不是如此?” “大房,五房,你们好险恶的用心。” 五房之长谢熙郑面色难看,重重指责让他承受了极大的压力。掌管族兵训练的二十七是他嫡亲弟弟。被换成了死士的那些族兵,父母竟都是清清白白的远房族人,根本没有错处。 原本族中训练族兵,就十分注重审核家系,从来不曾出过这样的事。二四两房起初是要求将这批族兵的父母交出,全部处死,他是不同意的,后来两房开始要求将他们五房全部审查一遍,他更是不可能接受。 二房四房的叔伯们一人一句指责着,他们的孩子慢慢也都激愤地加入了鼓噪,眼看着祠堂前,事态就要失控。 华苓深深地皱起了眉。这样的情势,所有人给予的压力,都在丞公爹爹身上。一个处置不好,事情就会往越发坏的方向发展。 忽地有一温暖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了她的肩上。 华苓抬眼一看,是大郎。大郎面色沉静,眸中看不到半点畏怯,他朝华苓看了一眼,又转头看向了父亲的方向。 华苓轻轻地问:“大哥,我们江陵谢氏,是要分家了吗?” 大郎神色一动,露出淡淡的笑容,摇了摇头。 谢丞公背着手,慢慢站直了腰。他上前几步,转身背对着祠堂的门口,面对着族中诸人站定。 他面色如寒冬霜雪,一字一字地道:“谁叫汝等生出这样的心?是谁在挑拨汝等意志?我谢氏子弟,自打入学,首要一个背诵的,就是祖宗遗训。遗训第一条,便是不可兄弟阋墙,姐妹反目。熙清、熙郸,勿要叫仇恨冲昏头脑,令我等兄弟间龃龉渐生,叫那暗中作难的人心思得逞!我如今便在祖宗跟前——若我谢熙和这一辈子,生过半点对家族、对汝等不利之心思,做过半点对家族、对汝等不利之事,我情愿天打雷劈,此世不得超生。” 当人有信仰的时候,誓言是很重很重的。 谢家子弟的信仰,便是祖宗。 谢丞公说了这些话之后,族人们都沉默了一会。 族长依然是在族中威望极高的族长,实际上,若不是两脉孩子被无端夺了姓名,族中甚至不会有人,胆敢在谢熙和跟前说一句不敬的话。 谢熙和确实没有太多动机去谋害二房和五房,况且他的孩子也是堪堪逃出生天而已。族人们的焦点,还是放在了五房身上。 谢熙清神色悲戚,他的几个孩儿捧着兄嫂的骨灰,流着泪连喊了几声父亲。 只要二房也要求开祠堂审判五房,五房人中两房都有此要求,这次审判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进入了这个流程,就不是普通问询这么简单的了,按照以往家族中的惯例,在祠堂中审问,可以使用家法,必要时,甚至可以用上庭杖、夹板、镣铐等来审讯。 谢丞公不能轻易松口,便是因此。二房、四房如今恨五房如此,还有不死死咬住不放,势要让五房从上到下都吃大苦头的么。 只怕,就算是折磨死了几个人,这失了孩儿的两房人,也依然不会甘休。他们,可是死了两个最好的孩子,最优秀的儿孙。 谢熙清终于咬牙道:“大哥,开祠堂罢!” 谢熙郸抢上前,跪在了十六、十七曾叔公跟前。“十六叔公,十七叔公。我儿死的太冤,一朝化成灰骨,竟连收殓,也不得不与敌人之尸骨同存于一处。身为我谢氏子孙,为何竟落到如此冤屈地步。我每每想起便是夜不能寐。求叔公与我做主!” 四房子弟很快都跪伏了下来。跪伏并不只代表着臣服,它是一种压上了全身心的请求的态度,重若泰山! 群情汹涌,已经到了不推进事态就要阖族冲突的关头。 谢丞公阖了阖眼,正要开口的时候,大郎慢慢地走上前,慢慢地、艰难的朝曾祖辈、祖辈、父辈和兄弟们鞠躬。他说道:“诸位尊长,请听小辈一言。”他朝谢丞公恳求地躬了一躬。 族人们有些鼓噪,谢丞公扬起手,众人还是本能地安静了下来。 “五哥、十三哥遇险,小子心中极痛。盼最终仇敌肃清,他们在天之灵得以安息。”大郎的身体还很虚弱,但他清俊的面容透着一股磐石般的沉凝。 他高声问:“小子有一言!敢问诸位族叔伯,可是蓄谋已久,想叫我江陵谢从此分崩离析?大房、二房、三房、四房、五房,可是想从此分成五族,各自为政?” 族人们哄然炸开了,谁会这样想?他们都以自己是江陵谢氏族人而骄傲。一时无数的唾骂朝大郎喷去。 大郎不为所动,等人们的情绪略略平静了,才说道:“若不是,诸位叔伯,为何在此争斗不息?请诸位深想,如此下去,彼此之间积怨愈深,不论是哪一房接掌丞公之位,他能否服众?” “不能服众,是他无能!”有族人大声说。 “如此,若是你掌位,你能做到?”大郎高声问。 无数双目光看向了那个人,他立刻就不敢再说话了。 “不能执掌此位,并非无能。人天生地养,术业有专攻才是正理。所在位置越高,责任越重,丞公之位,并非享受之职,乃是为家族鞠躬尽瘁之职。”大郎环视了一圈,朗声道:“也不知是哪位兄弟,如此处心积虑想要得此位置,竟敢将兄弟卖与外人。但我要告知于你,既你有如此心思,心中存一己私欲,你便永不能达到此等高度。你若是虚矫言表,竟以为能骗倒所有人不成,我族长辈各个火眼金睛,定不会将你放过。” 华苓暗赞了一句,大郎这话说的不错!看长老们、叔伯们,各个的表情都好看了许多。 “诸位长辈,小子在此恳请诸位长辈,此等争执,千万莫要再持续下去。小子并非是让清堂叔、郸堂叔就此放下仇恨,而是,争斗只叫外人看了我谢族之好戏,诸位何不想想,在族外,有多少人等着看我族分崩离析,等着吞吃我族虚弱的血肉,壮大自身?竟是于事无补,何必叫亲者痛,叫仇者快?” “越是危急关头,我们便越是应该团结一心。那暗害之人,也不过是想将水搅浑,若我等自乱了阵脚,他便从中获利。” “怎可将此事轻轻放过!”谢熙郸哀恸不已,指着大郎道:“你竟是想叫我等,将丧子之痛轻轻放过!汝一小辈,怎敢在此大发愚鲁之言!” 大郎沉声道:“并非将此事轻轻放过。如今我族中有卖族之贼,若非他里通外合,怎能叫我五哥、十三哥遇难?此等乱眼花招,正是那卖族之贼使出的好计,正正是要令我等自乱,令诸人视线迷糊,看不清真相。若是轻易相信,族人之间自相残杀,我族实力渐弱,恐怕是越发无法追寻出真凶了。只有我等团结,那外界宵小,方才无法威胁我族生存。” “那你却说要如何!”谢华德冲上来,揪住了大郎的胸口。 大郎依旧面色沉然:“只要我族实力不堕,以我阖族团结之力,怎会有追寻不出的真相。五哥、十三不能枉死,我族一年查不出真相,便查两年,两年查不出,便年年查下去。此乃关涉我族尊严之事,若是哪一任族长不愿追查,是否能说明,他便是那疑凶?!” 族人之间又是一阵鼓噪。大郎说的,竟也有几分道理。那暗中动手的人,最终也不过是为了权利。若是当真给他上了位,却又渐渐暴露本性,族人自然会看清。 谢熙清、谢熙郸等人的面色渐渐缓和了些。他们也是家族子弟,何曾愿意看到家族分崩离析。如果家族能保证,绝不忘记这件事,孩儿的冤屈能有大白报仇之日,那么,略作等待,并不是那么不可接受的。 华苓心里的沉重慢慢消减,心想,大哥真真是历练成熟了许多! 谢丞公眼底有着淡淡欣慰。 谢丞公和长老团商议后,在族中组建了审查团,专管五郎、十三一案的调查,族中的冲突,总算是暂时平息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不打脸 一切皆可 最近打开onenote 就不想码字! TUT 我知道我错了!   ☆、第100章 三十二叔公 100 二四房的情绪是不能忽视的,谢丞公、大郎等一批理智派的努力让族人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情绪缓和下来之后,两边都各退一步,五房交出了所有和这件事可能有关的人,包括华苓的二十七堂叔,而审查团也表示在真相明确之前,不会对任何疑犯作出过激处罚。 过后华苓回想了一下大郎在祠堂前的话,弯弯眼睛赞了他两句:“大哥果真厉害,游学历练回来又不一样了许多。” 大郎把手里的书放到桌面,然后翻了一页,重新拿起来,微笑道:“不过说了几句话。” “话说到点子上就是好的。”华苓无聊地托腮坐在桌边,看看大郎左臂和胸口。大郎身上小些的伤都能拆掉包扎了,但是这两处最大的伤口还不行,上了药打包扎之后,掩在衣服下面便成了不规则的鼓起。 还要日日上药,留在药院养到身体基本恢复是最合理的。 华苓鼓了鼓脸颊:“现下都三月二十二了,再不赶回金陵,二姐都要成亲了。虽说出来之前,我已经给她备好了添妆礼,但是总想要自己亲自送过去的。” 大郎揉揉华苓的头发,笑道:“我也是如此想。放心罢,二娘的亲事,爹爹定是要赶回去的,现下是族中事务甚多,爹爹难得能回到族中,才要多留几日,处置一二罢了。审查团也逐步运作,从经手那批死士的人口中问出了些东西,族里的情势不会太差,大家都有了防备,应当也不会再轻易叫宵小得手。再等一二日,爹爹定要回金陵去的,他退朝堂也有大半月,不能再拖了。” “那就好。”华苓有点高兴起来。江陵虽然山清水秀,但她在这里就是个编外人员,除了当小侍婢照顾大郎之外,真没什么能做的。每天悄悄溜进三十二叔公的书房去看医书医案,但是没有人教,也实在是学得太慢了。 虽然刚经历了一个争端,但是她觉得这个家族还是不错的,没有就这么闹起解决不了的矛盾。只要族人不离心,那些搅屎棍也掀不起大风浪,即使隐藏得再深,也总有一个时候会被揪出来的。 她的爹爹、大哥、这些族人,都是很不错的。华苓越想越开心,笑容粲然。 大郎再次揉了揉华苓的头发,看她一个本该漂漂亮亮的小女孩儿竟变得如此灰扑扑的,心里疼惜。这回也都是因为他出了事,小妹妹才冒着被爹爹责罚的危险跟了出来,这些他都听谢贵说过。受伤这么久,也是小妹妹照顾的他,怕是也吃了不少的苦头。 世家女自小养尊处优,像这样穿布衣布袜,身无簪环,事事要亲力亲为,真正是受委屈了。若不是他养伤要在药院,小九原本可以随爹爹住在村里更舒适的地方,至少也该有几个侍婢服侍才是。 不过,大郎对谢丞公的脾性也很了解,爹爹若是要让小九好过些,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这回就这么将小九扔在药院随三十二叔公揉搓,怕是心里也还牢牢挂着小九不听话偷偷跟出来的事。 这是要叫她知道外面的日子不好过呢。不过,小九偏偏是个好性子,竟对这些委屈毫无所觉一般。这般不娇气,倒是越发叫人怜惜。 “这两年,小九也长大许多。”大郎眼神温柔。“在族里吃苦了,回家之后,大哥给你好好补补。不过下回不能这样乱跑了,要叫大家都担忧的。” “我不是乱跑,出来原本是要帮着寻你。难道我竟是不曾帮上忙?”华苓瞥大郎一眼。 “并不,并不,小九绝对是帮了大忙的。只不过,我们家的女孩儿,很该娇娇贵贵地养着才是,这两日我叫宋嬷嬷去准备些合身的新衣与你可好。”大郎赶紧说。心里叹了口气,想着小妹妹的脾气果真是大了。 华苓一听就鼓起了脸颊,大郎叫宋嬷嬷准备的新衣,那肯定是女装跑不了。但她现在穿男装穿的很高兴,虽然布料剪裁什么的,都比较简陋,但是胜在不怕摔打,当男孩子,随便爬爬树、上上房顶看风景,不知道多开心,路过的堂兄弟也不会说她不雅致。“我不要,现下甚好。回家自然就有好衣服穿了,也不差这两三日。” 大郎想起来昨天傍晚才发现华苓爬到了院墙上看夕阳的事,抽了抽嘴角。虽然觉得小娘子似乎还是端庄些比较好,但是如果调皮的是他的小妹妹,那调皮也是好的。当哥的心完全就是偏的…… 大郎笑道:“莫要叫爹爹发现你攀墙爬瓦,不然怕是要发怒。” “知道了,大哥放心吧,爹爹在族里这么忙,那里想得起我来呀。” “若是要到屋顶上去,你就从靠着院墙那处上下,那处着力点多,上下也安全。”大郎一本正经地建议道。 “好呢。”华苓弯起眼睛。经此一役,大郎是越发让着她了。不知道溜门撬锁的事儿,大郎肯不肯帮她? 她压低声音问:“大哥,大哥,我问你。” “你问。”这神神秘秘的作派是做什么? 华苓偷偷摸摸地说:“大哥,你觉不觉得三十二叔公好凶?我真不喜欢他。我前两日发现,三十二叔公书房的一柜子医书后面好像藏了宝贝,但是我搬不开柜子,不若我们一道去,趁着叔公不在的时候,大哥也去瞧一瞧!” 大郎呆了呆,磨着牙齿将华苓粉嫩嫩的脸颊捏住,用力拉扯了两下,斥道:“那里来的坏心思,不许如此做。若是叫三十二叔公、叫爹爹知晓了,有你好果子吃。” “啊啊啊,疼——!”华苓被拧出了两包眼泪,正要反驳的时候,三十二叔公的高嗓门在院子外就响了起来,十分不客气:“人呢!人都哪去了!” 华苓和大郎赶紧站起来迎出去,华苓刚谋划了人家的一件坏事,看到老人家那张满面红光的大圆脸就是一阵心虚。 大郎拿眼角瞄了瞄华苓心虚的神色,心里好笑,面上却是恭恭敬敬地朝将三十二叔公迎进厅堂坐下,按照每日惯例将腕脉递过去给叔公把脉,说道:“劳烦三十二叔公了。” 三十二叔公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不过也许是这两天族里激烈的矛盾渐渐被平缓下来的缘故,他的脾气已经好了点儿。看说了一番话,劝服了二四房的大郎也有点顺眼的意思了。 望闻问切一套,照样还是略改了今日的药方,然后三十二叔公却并不是立刻起身就走,而是一连写了五张方子,不客气地说道:“原本邵小子这伤还是日日调整方子的好,但你们怕是这二日就要动身,也只能粗粗治了,若是日后落下病根,也不能怪我。” “邵小子回头就去换了药,我已吩咐了与你备好一月的外敷份量。这五方,五日内,若是伤处依旧痛痒难言,就吃第一方。若是有高热不退,就吃第二方。若是精神见好,伤处状况也甚好,外敷分量减半,内服用第三方。伤口长合、恢复锻体后用第四方……” 如此详细说了一通,看大郎和华苓都点头记住之后,三十二叔公却也露出了两分满意来。这两兄妹眉清目秀,看着就是非常聪明的类型,说什么都是一点就通,这样的孩子最容易讨人喜欢了。 华苓拿着方子,笑容乖乖的,心里翻了个大白眼。除了药叟之外,她好像还没有见过说话直白到这个地步,根本不在乎得不得罪人的人了。 ‘若是日后落下病根,也不能怪我’这种话,为人医者真的会这么说嘛,那个病人听了能不提心吊胆的啊…… 华苓拿眼去看大郎,大郎却淡定得很,一点儿异样都看不见,陪着三十二叔公谈笑风生。 为了这几张药方和医嘱,三十二叔公难得地在两兄妹的小院子里耽搁了一阵,谢丞公带着谢贵和宋嬷嬷过来了。果然是族中事务可以告一段落,他来看看两个孩子的状况,要打包带回金陵去。 谢丞公和言朝三十二叔公道谢几句,三十二叔公对着谢丞公没有什么好脸色,摆了摆手,两只眼睛朝华苓一看,道:“你随我来。” 华苓心里有鬼,不由想,难道三十二叔公知道她在书房里乱翻了?叔公这么凶……但是她活动很仔细,应该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吧? 谢丞公露了露笑纹,道:“既然叔公叫你,去便是了。” 于是华苓乖乖跟着三十二叔公出了院子,一路到了他的书房。老人家书案上堆着一堆半旧的书,却是《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本草经集注》等医书,足有一尺厚,里面有很多手写的脚注。这些书她这几日都翻过,但是基本看不懂。中医和西医完全是两个体系。 “三十二叔公?”华苓有些诧异。 三十二叔公背着手,一指那堆书,板着脸道:“吾见你倒也有些勤奋样子,此书便与你自学。若是一载内能牢牢记下,后面可与你父说,令你回江陵来略住一二年。” “……多谢三十二叔公。”华苓愣愣地道了谢,抱着一堆书被扔出了书房外。 老人家看着衣着简朴的小娘子慢慢走远,慢慢点了点头。“没想到我大房一脉也有如此稚子……”老人家通医理明世事,自然不会看不出这是个小娘子。 原本老人家也不曾关注到这小娘子,就算是女孩儿装成僮仆小厮也算不得什么,就算这是他嫡系血脉也不算什么,但这十几日见她做事勤快,为人活泼却十分稳得住,偷偷去书房里翻医书看,在这孩子身上,老人家似乎看得到,她有一种迫切想要攫取知识的渴望。 就是这一点,竟有些打动人。 老人家再次点了点头。“若是有恒心,倒也能造就一二。” 对于三十二叔公对华苓的待遇,谢丞公并没有说什么。 不过看到华苓一身灰扑扑不起眼的样子,当爹的略略闲了下来就觉得没法看,男孩儿也就算了,这可是女孩儿!沉着脸斥道:“灰头土脸,成何体统。”当即叫宋嬷嬷领了人去重新梳洗打理,再出来的时候好歹头发不是乱糟糟的了。但是身边并没有合身罗衣能给华苓换,于是依旧穿了一身布衣出来。 华苓嘻嘻笑,大郎护着她道:“爹,也不是小九的错,叔公脾气简朴……”言下之意,都是叔公把小九逼迫成这样子的。他们两兄妹可是可怜,一直呆在药院里,连侍婢都没有,云云。 结论当然是,要赶紧回金陵去。 谢丞公深以为然,于是迅速了结了族中事,第二日就领着两个孩子,带着大批侍卫登船,顺江而下,往金陵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打开文档就想睡觉 一定是有外星人统治了这个作者的脑子!   ☆、第101章 轮流责问 101 三月二十五日回到金陵,踏入丞公府大门的时候,华苓竟觉得好像已经离开了很长的时间。 大概是因为在外面的这段时日,经历了太多变化。初初知道大郎遇险,决定跟着爹爹出行,到达吉县渡看见楼船废墟的绝望,大郎死而复生的喜悦,回到江陵族人的冲突…… 不论如何,事情总算是能告一段落了。 谢丞公带着大郎和九娘回归金陵,自然在金陵掀起了一股不小的波浪。从皇家往下到三四流的世家官家,无不为谢家郎君逃脱大难表示了极度的欣喜,皇家赐下许多珍宝慰问,各相熟、不相熟的人家知道谢家郎君伤病未愈,更是尽力打点了各种各样的药材送过来,一时间丞公府大门口又是车水马龙。 丞公府中诸人对华苓忽然的消失云里雾里了一阵,不过一天之后,谢丞公派了人回来说了一声,说他将九娘带出去了,好歹给华苓把事情圆了过去。 华苓回到家里才知道了这回事,心道丞公爹对她其实还真是好,事情做得不好,骂是骂了,罚是罚了,但是也会给她擦屁股…… 但谢丞公依然是狠的,记性也非常好,回到府中,当晚也不顾大家伙儿都是舟车劳顿,将华苓、谢贵和宋嬷嬷就提在前院澜园的庭院里,华苓打三十杖,那两个是二十。 府里很快就传开了——丞公带着九娘子去了江陵,回来就把九娘子和大掌事、宋嬷嬷一道赏了庭杖!丞公不曾说是为什么而处罚,挨罚的华苓、谢贵和宋嬷嬷口风都是紧的,一个字都不会多说,以至于府中的人连带太太牟氏,都摸不清楚这几个是犯了什么事,都是心里嘀咕,幸灾乐祸的人大把大把的有。 一定是九娘子在家外的时候表现太差了罢? 这回事,几乎比大郎死而复生还要吸引人的注意力。府里,丞公是好几年没有认真罚过谁人了。原本还以为丞公对九娘子是十分疼爱的,但这庭杖竟也下得去手,而且还是连带大掌事和身边的老资格嬷嬷一块儿打。 九娘子定是犯了大事。 但是很快,府中诸人又发现,丞公依然不禁止九娘子到澜园去,这才明白,丞公对九娘子依然是看重的,一些个冒出了头来,准备对竹园踩上一两脚的仆婢,是又偷偷摸摸地缩回了头去。 不过不管府里怎么传,华苓自己知道,打在她身上的三十杖其实是放了水的,数目倒是三十,但是那快要两米长的木杖被那名族兵捧着,打在华苓身上就没有多少劲道,挨完了也就是要红肿疼痛半个月而已,一点内伤都没有。 谢丞公心里对小女儿这回的表现其实还是满意的,后来在江陵族里,是华苓帮着照顾了大郎一段时间,甚至把自己都混成了灰扑扑的小僮仆,于此同时,还不忘学习,得了三十二叔公的喜爱。这么认真、爱护兄长、讨长辈喜爱的举止形象,实在是为华苓在谢丞公心里刷了不少分数。 谢贵、宋嬷嬷两个是帮凶,既然对主犯也心软了,又怎么会把这两个十分得力的手下罚狠了来,倒是让谢贵、宋嬷嬷两人连道侥幸。这回受罚,其实十分人精子的两人根本不觉得是坏事,虽然身体上挨了些痛苦,但是从丞公到大郎到华苓,现在对谢贵和宋嬷嬷两个都是高看几分,连刷现任家长和未来家长的好感度,还有什么比这更划算? 华苓苦着脸趴在竹园的屋子里养了两三日的伤,辛嬷嬷和金瓯等人心疼得眼泪花花,娘子们是轮番的看大郎和华苓,轮番的取笑。大郎好歹是回来了,全须全尾的,就这一件事就够将之前大半个月,笼罩在丞公府上空的阴霾一扫而空了。 还有是,华苓跟着丞公回府的时候,居然是一身灰扑扑的僮仆装扮,要不是大郎就站在她旁边,满府的人竟有一半认不出她来;而且兄弟姐妹们当中,就只有大郎小时候被丞公打过庭杖,华苓这脸实在丢得不小。 四娘和八娘甚至一人一身石榴红色的绫纱夏裙,精心梳了好发型、插戴最好看的头面来竹园转了两圈,八娘幸灾乐祸地问:“九娘,听说你在外面是被爹爹当成小僮仆用呢?还没有好衣裳穿……” 四娘坐在圆桌边,接着问:“九娘的伤可还疼?”嘴边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华苓趴在软床上,看着这红艳艳的两姐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一脸的‘叫你得瑟、叫你得瑟,现在栽了吧’的表情,不过她现在已经不会再觉得特别厌恶了。 也许是因为见过更狠毒的,见过无声无息就敢把兄弟们一船人烧死的,再回头看四娘八娘,真真只是小打小闹而已…… 这么一想,对四娘和八娘也就生不起气了,华苓听完两人的明关心暗讽刺,还甜甜地给了她们一个笑容,毫无芥蒂,很快把两人恶心跑了。 倒是七娘来了叫华苓很难招架。 七娘板着脸,就坐在华苓床前,一双杏核儿大眼冷冷睨着她:“要离家跟着爹爹去寻大哥,这样大的事,你不与别人说,还不遣人来告诉我?你若是说不叫我告诉别人,我定是不说的,怎会连这点子义气都没有。你是不知我会生气、会担忧,还是不在意呢?” “我知道,七姐我错了。”华苓乖乖地道歉。 “原本那晚上就要来看你,但是太太喊了我去,就没来。”七娘蹙着眉。慢慢地长大,她身上曾因体质而生的娇弱感和性情中的坚强,慢慢融合成了一种独特的清冷之美,轻轻一皱眉,也是我见犹怜。 “第二日再过来寻你,就说你不在家里,还懵了一阵。心想是不是坏了,知道大哥出了事,没有来看你,叫你生了气,连我都不肯见了。” 华苓看着七娘蹙起的眉,一阵心虚。偷偷摸摸跟着宋嬷嬷走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起这一茬,回来计较起来,她当时确实应该偷偷告诉七娘一声才对的,平日里大小事项,两人哪一回不是第一个就告诉了对方,这是默契。 她有时候总觉得在七娘面前,自己更像姐姐些,但其实,真正一直把姐姐的职责牢牢把守着的,还是七娘。 也就是因为这样,她从来不觉得七娘会真正生她的气。华苓弯起眼睛,趴在床上伸过手去,拉着七娘的手说道:“我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将功补过,七姐,我与你说族地里遇到的好玩事儿。” “嗯。”七娘点点头,但是又板起脸说了一句:“下回这样便不饶你。” “嗯!” “身上疼不疼?”七娘问。 “不怎疼了,过两日就好了。” 很快到了三月底,华苓去给二娘添妆,除了家里的姐妹们,亲戚长辈娘子们,也陆续也来了好些和二娘相熟的世家官家小娘子。这时候才看得出二娘人缘不错,虽然是庶女,但是作为谢丞公的女儿,家世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了,除了王家诸女,姚大理寺卿家的姚秋月、黄御史大夫家的黄绮罗等人都和她关系不错,都是身份相近的世家嫡女。 添妆日之后两三日就到送妆铺床日,二娘的嫁妆被一抬接一抬地从丞公府抬往陈府,也叫金陵百姓围观了半日,再次日就是成亲之期。 二娘成婚之日,华苓和姐姐们一样穿得热热闹闹的,看着陈家的陈二郎君来到丞公府,欢笑着听陈家二郎君和伴郎们一首接一首的催妆诗。 大郎、二郎几个兄弟挡在二娘园子门口,和迎亲的陈家郎君们相持不下,对陈二郎的诗不停地挑刺,直听了二三十首也不放行,急得陈二郎满头大汗。 终于,折腾半日之后,二娘身穿青色绣翟鸟的花钗翟衣,满面娇羞,以团扇掩面,终究是被郎君请上了迎亲马车,迎回了夫家去。 丞公府内外都摆上了流水宴席,来喝喜酒、沾喜气的亲朋好友、金陵百姓络绎不绝,一直闹到了深夜。 至此,丞公府九女又嫁去了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又一个地嫁了! 下面是新情节了~   ☆、第102章 皇帝病急 102 圣上龙体有恙。 这样的消息像水下浮起的一个大气泡,越往水面上升就变得越大,最后汇入空气的时候,还‘砰’地一声炸起了许多浪花,留下无数涟漪。 金銮殿上,朝臣们低声议论纷纷——当今圣上乃是有德明君,十年如一日,上朝视政从不懒怠,但是今日却让朝臣们等待了足足两刻多钟,迟迟未曾出现在朝臣面前。 若是圣上有一日不视朝,那总是会派遣寺人到前宫来吩咐众臣一声的,今日如此叫人摸不着头脑,若不是被哪位美貌宫妃迷住了,就只能是身体有恙了吧? “今日……圣上怕是不视朝了罢?” “圣上的龙体……” “吾倒似有耳闻,去载诞下了五公主的赵美人,如今十分得圣上喜爱。” “竟有此事……圣上若是耽于美色,吾定当严词为谏。”说话的这位是个一板一眼的五品官儿。 “圣上乃是有德之君,怎至于如此。” “却是听闻宫中某位妃嫔将诞龙子……” …… 朝臣们最前面,回归朝堂方才一旬日的谢丞公和王相公两人商量了两句,王相公一举笏板,朝立在三级金阶之上的中年寺人说道:“陈公公,今日圣上可是身有要事,暂不视朝?若是如此,不若令朝臣暂且退散。” 陈公公一挥佛尘,朝王相公施了个半礼,有些为难地说道:“圣上若是不朝,定会来人颁旨……洒家已经打发小寺人往圣上处求圣谕,还请丞公、相公稍待。” 身为皇宫中人,虽然被安排在前殿,但作为宫中十二太监之一,仅居于张乐泉大太监之下的陈公公,对宫中信息自然是十分灵通的,但不论是圣上本身的情况还是后宫妃嫔的情况,都不是他可以妄自与朝臣谈论的消息。所以他只能缄默,在圣上没有来新的谕旨之前,陪着百官干站着。 陈公公相信,对宫中的事丞公、相公必定不是全无所知,但这两位最是眼明心亮,不该说的话是一个字都不会出口的。——皇宫毕竟是皇帝的地头,虽然谢丞公和王相公身份高权位大,但也不能命令宫中的宫人,也不会越俎代庖。 果然,谢丞公也举了举笏板,只是淡淡道:“既如此,吾等便在此等待谕旨罢。”不提其他半字。 但是陈公公却觉得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了。 陈公公焦虑得很,朝臣们依然低声与交好的同僚议论着的时候,忽然,乱糟糟一锅粥的朝臣当中,一名头发胡子花白的老臣大声斥责道:“妄议圣上,该当何罪!” 朝臣们循声望去,却是新上任不久的黄门侍郎赵辛。这位四品黄门侍郎如今是圣上的宠儿,有点圣上喉舌的意思,嫡长子尚了长公主,官阶为从四品下,中大夫。 被斥责的是五品谏议大夫,肖寂道。肖寂道是朝堂中极为出名的硬脾气,出身于一个金陵外的小家族,为人清正不阿,每每看到朝堂中众臣、甚至是圣上做了错事,都要直言相谏,直戳人痛处。 喜欢肖寂道的人实在不多,但这位似乎十分得圣上爱重,丞公、相公也颇为看重他,两边连年使力,如今已经是正五品谏议大夫,但才三十五六岁而已。 到这里,就必须解释一下丹朝各官阶的分别。丹朝秉承前唐,文官官阶其实是有两套系统的。一是职官系统,二是散官系统。 从正一品丞公、相公往下,紧跟着的职官便是正三品的六部尚书,以及从三品的御史大夫、太常寺卿、大理寺卿、等,再往下,就是分属六部的无数大小官员,他们掌管着大丹朝堂的运行。 除了辅弼相丞四公,就没有其他的一二品职官了。 职官执掌朝堂,当然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只要编制满了,下面的官员就不论如何升不上去。 但散官官阶不同,这是只要圣上高兴,官员贡献资历也说得过去,就可以赐下的官阶。 散官系统当中,头顶一品、二品高官头衔的人一直不少,官员的散官头衔代表着他能在朝廷中得到的待遇,经常都是和他的职官官阶有分别的。 比如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头衔,就是指待遇等同于正一品官,如今朝堂当中,除了丞相二公,还有四位三品职官头顶此衔。 至于下面正二品的‘特进’,从二品的‘光禄大夫’,正三品的‘金紫光禄大夫’等,这些散官头衔,如今大丹中拥有此衔的官员就有数十位,说出去同样是朝堂高官,只不过好些都已经是退休荣养的状态罢了。 在朝廷中影响力大的,还是要看职官系统。 所以,一位方才三十来岁的正五品谏议大夫,兢兢业业,往后很可能还能继续往上升的年轻官员,总是值得朝臣们看重的。 对于黄门侍郎赵辛的责难,肖寂道并不惊慌,依然是肃穆地回应道:“下官斗胆回侍郎中言。下官只是直言说出心中所想,圣上为天下君主,圣上之责便是视朝、目注天下百姓事,为百姓排忧解难。若是耽于后宫美色之中,平白无事将我等朝臣统统晾于金銮殿上,松懈朝事,我大丹社稷则危矣。下官定当直谏不讳!” 肖寂道一说完更是叫官员们议论纷纷。到底圣上为何不来朝? 若是后妃诞子,就算十分欣喜,圣上也当有余裕遣人先过来与百官知会一声,百官今日便得圣上请一杯水酒喝。 难道真是病重起不来了? ……那么,是不是大家就应该开始计较计较继任人的问题了? 坐的位置越高,其实也越是处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人身上有一个缺点时,一个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是一百个人围着他一起看,就几乎不可能找不出来了,也许还要同时找出他身上的其他无数缺陷。 赵辛心中气得跳脚,肖寂道的词锋辛辣,如此批评圣上,就是将圣上的威严切下来踩。这就是块臭茅坑里的石头,靠近了就要臭你一把,根本不管亲疏好歹。 赵辛不由将揣测的目光投向了最前面的丞、相二公,这两位群官之首,向来是喜恶难辨的,现在官员们这点子争执,根本就没有教二公露出半点讶色。 肖寂道得圣上爱重,是看重他刚正,立场不偏不倚。 因为同样的原因,肖寂道也颇得世家官员们看重,两边都不阻碍着他高升,反而只要有余力就推上一把,所以肖寂道才如此青云直步。 ——难道,在圣上龙体衰弱的关头,肖寂道已经倒向了世家? 赵辛在心中大骂,却也不由得打鼓。他是圣上嫡系,却是知道,圣上近一两年,龙体确实弱减了许多,三天两头的要进药汤。只不过此事瞒得紧,朝堂百官几乎全不知晓。 “圣-上-驾-到——” 金銮殿前,土黄袍的寺人高声细气地通报,而后当今圣上着一身明黄九龙袍,头戴翼善冠,昂首阔步地从殿中一路行上金阶,在龙椅上坐下。 百官举笏躬身,齐呼“圣上万岁!”,而后一个个都是抬头看向那金龙宝座上的天子,却见天子面色红润,精神爽利,朝群臣一拱手,喜气洋洋地大笑道:“今日后宫中张良媛方为孤诞下五皇子,孤欣喜欲狂,却是慢待了众卿。朝后,众卿各赐御酒三杯,众卿都分一分孤的喜气罢!” 原来皇帝迟到了,是因为小老婆给他生了个男孩。 添丁在哪里都是大喜事,众臣立刻也都在面上堆满了笑容,纷纷道喜。 王相公含笑道:“天家血脉繁盛乃是我大丹之大喜,臣恭贺圣上,社稷有福!” 谢丞公随后也朗声笑道:“臣恭贺圣上大喜!天家血脉尊荣,定当子孙万代,江山永固。” 众臣在二公之后,越发是贺辞不断。圣上今日红光满面,极是欣喜,朝会上对朝臣的禀告反应敏捷,一连与二公议定了数条政令。散朝后果真赐下每人御酒三杯,出自西市工坊,高度蒸酿的美酒灌得官儿们一个个晕陶陶的,欢欢喜喜地离开了皇宫宫苑。 朝后,泽帝身边带着张乐泉大太监,回到后宫寝殿甘露殿中不久,满面的红光忽然褪去,浑身精气神都像忽然被击散了一般。 “圣上,太子求见。” “不见,令他回去罢。”   ☆、第103章 不良消息 103 太子在朝后专门从东宫来甘露殿,其实只是准备请个安而已,但再次被圣上拒见。 虽然是圣上的左膀右臂——张乐泉公公亲自向太子传达的解释,但这并不能掩盖现在太子求见,即使只是普普通通的日常问安,圣上也有九成的机会拒而不见的事实。 虽然圣上对其他宫妃、皇子公主的请安也是不见的多,但这并不妨碍宫中上下看得越来越清楚,太子现下是在圣上心里失宠了,要知道,太子年幼时泽帝对他可是极其爱重,时常领着在书房里教导的。 正是心知肚明父皇如今对他和二皇子的份量看法暧昧,太子心中才越发愤怒,也许还,有些畏惧。 ——他已经当了将二十年的太子,难道父皇敢将他换下来? 父皇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些!真真是老得拎不清了! 太子强露出了一个微笑,温声朝张公公道:“有劳公公传话了。既然父皇事务繁重,那我就不坚持亲自拜见了,就请张公公为我转达一句问安。如今虽然进了四月里,气候却有些反复,父皇的添减进用上劳公公多费些心。” “洒家不敢当,为圣上分忧是应该的。”张乐泉不卑不亢地回应。 “有张公公在父皇身边分忧,我是十分放心的。” 太子回到东宫的时候,太子妃李氏正在殿外,由两名宫婢搀扶着散步。去岁末的时候李氏终于身怀有孕,如今已经将五个月。 看见太子回来,李氏立刻在侍婢的搀扶下迎了上来,殷切道:“太子回来了,妾命厨下为太子备了花折鹅糕、水晶龙凤糕、紫龙糕等十数样糕点,还未至午食时间,太子可要选一二样,略垫一垫?”李氏一看太子的表情,就知道这位是去给亲爹请安,再次吃了闭门羹,心情差得不得了,自然不会问三问四触他的霉头。 “不必了。太子妃自行享用罢。”成婚之后太子妃对太子的态度一直十分殷切,但相对的,太子对太子妃的态度差得多了。 李氏的笑容稍稍黯淡了些,但还是关切周全地说起了其他的事:“清晨宫中才分下来了些贡品桑椹与红芒果子,这四月里头一批的果子集春夏之气,用些对身子骨最是好的,妾便命人给长公主府上送了些,也给各院里都分了些,还留有太子的份,太子不若陪妾尝上一尝罢?” 不止是这点果子的分配,太子妃在东宫所有的事项上都是把得很平均的,该照顾的人一个都不落,从皇后到后妃,到太子后宫里那些小妃嫔,各个都说她的好。 太子心里也知道,这个太子妃是十分合格的,现下又有了他的子嗣,他也不会故意磋磨她,于是只是摆了摆手,要往几名小妃嫔所居宫殿的方向走。相比端庄得简直无趣的太子妃,他觉得那些放得开的小妃嫔要有意思多了。 李氏在后面微微一笑,忽然轻轻“啊——”地呼了一声,带着些痛楚的意味,软软地从两名宫婢的搀扶里滑坠下来,双手轻轻捂着腹部。 太子吓了一跳,急忙回转身过来看太子妃,这可是太子妃,现下肚子里有着他第一个孩子的太子妃,再怠慢也不能怠慢到那里去的。看见太子妃珠圆玉润的面上泛着淡淡的痛意,太子一急,斥道:“好端端的这是怎地,有了身子的人就该小心仔细着些!” 李氏身边的宫婢立刻都跪伏了下来请罪,太子见这些个宫婢不顶用,越发恼怒,看见李氏微蹙蛾眉,十分难受的样子,不得不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往宫室里走,斥道:“还愣着干什么,速速去请御医来!要是我的孩儿有个什么岔子,我要了你们的命!” 好一番折腾,太子总算是将李氏在柔软的床上安顿了下来,还在这温暖的四月天里弄了一个炭盆点上,热得人出汗。 召了御医来诊断,说太子妃只是因为生冷食物用得稍多,肠胃有些不适,不是大问题之后,太子才放下了心。这么一折腾,居然便到了晚上。于是太子草草在太子妃的寝宫中用了午食又用了晚食,最后伴着太子妃睡下了,恨得后面太子的十来个娇宠扯碎了不知多少帕子。 第二日一早,太子妃侍候着太子更了衣,用了早食,含笑目送着太子大步往书房去学习。太子已经成婚,今年也是加冠之年,往朝的太子大婚之后,圣上都会让太子入朝听政了,但是泽帝却迟迟没有这个意思,所以太子至今还是在东宫中随少师少傅做学问。 倒是憋屈得很。 李氏身边的心腹宫婢看着太子走远了,这才高兴地道:“娘子,婢子觉得太子殿下是越来越看重娘子了,阴侧妃定是搅碎帕子了呢。” 太子和太子妃婚后的关系一直冷淡得很,还是在太子妃有孕之后,两人关系才好了些。 但就在太子妃有孕之后不久,皇后从母族洛阳阴氏,为太子聘回来一位方才十六岁的侧妃。这位侧妃从气质到容貌,都是极美的,长得娇娇怯怯,据说还与金陵最美的美人儿有些相似。 东宫中人多半未曾见过王家女,但是太子无疑是颇为喜欢阴侧妃的。 李氏立在宫苑的五级台阶之上,珠圆玉润,气质端庄。她一手搭在侍婢手上,一手轻轻抚着自己隆起的小腹,那里有她的孩子。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淡淡道:“将目光放在这小小一亩三分地的人,赢不了。” 宫婢恭维道:“我们娘子自是无往不利的。” 李氏不置可否,只是回身道:“往公主府里送个信,说是我这里有些上好的春茶,请晏河大长公主来品一品。” “是,娘子。” . 晏河长公主与太子妃在东宫品茶谈天的时候,华苓也正在澜园的书房里和大郎说话,丞公一早就去上朝了,大郎游学归来,暂时是自由身,便多了许多和华苓一起阅读、谈天说地的时间。 大郎游学回来越发沉稳,所以谢丞公很快允许大郎重新接触他手里握着的一部分实力,主要的,就是遍布大丹的信息网络回馈过来的信息。所以虽然稳坐金陵,但现在大郎对大丹各地局势是看得比游学的时候更清楚了,连带着华苓的消息也灵通了不少。 “……所以,所以卫五是在陇右道受了伤。还是毒伤,还是很难清除的毒伤。”华苓蹙眉瞪着大郎,不太肯相信。 卫羿,不是那个武艺高得打遍金陵全无敌手的疯子么。怎么可能受伤呢。 “诚然。大哥又何必骗你。他是去年七八月里受的伤。”大郎在华苓指责的目光里苦笑了一下,他游学途中消息闭塞,波折甚多,一直到回到金陵,才得到这个信息。他知道华苓肯定是在意的。 爹爹根本没有把这种事告诉华苓,大郎甚至暗暗在想,要是卫家五子折了,爹爹说不定会顺水推舟给华苓再挑个女婿。 毕竟,嫁入卫家还是苦了些,按照爹爹对华苓的看重程度,多费点心,给她挑个更舒服的夫家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他现在在哪里?死不了吧?”华苓咬住了下唇。 她手上的五蝠平安佩,还没有送出去呢。 “卫五当真是拼得很。他中的是种发作极慢的毒,一时没有大碍,所以他没有立时回撤到关内治疗,而是领着麾下军队守住了阿姆河防线。” 大郎说:“去岁冬天突厥人从北边沿着咸海突袭陇右,卫五的三千玄甲军表现出色,斩敌少说也有上千,立了大功。” 大郎看看华苓,笑道:“卫五怕是又能升一级,这回至少也能打从七品升成正七品校尉了。说不准是从六品。十七岁的从六品校尉,麾下有精兵,卫五前途无量。再积累几年,说不定到小九出嫁的时候,嫁的就是个正四品将军了,小九就可以着绣六头翟鸟的花钗翟衣出嫁,何等风光。就算是长公主,嫁的也就是个中大夫而已,还是虚衔,我们家小九,说不定就是整个金陵独一份儿的。” “我真不明白你们都想的什么,功勋能比小命重要吗?” 大郎坐在书案后,听到华苓的问题,他想了想,含笑道:“小九,功勋自然不比性命重要,但是如果有立功出彩的机会,除非有八成以上的可能受重伤,否则我们这等世家郎君是不可能退缩的。卫五也当是如此想。多立功,出色些,家族就会更好些。” 华苓觉得心里塞塞的,很是难受,但是她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她不能改变爹爹的想法,不能改变大郎的想法,更加不可能改变卫羿在战场上的举动。 她不能改变这个时代。 “嗯,我先回去了。”她猛地站起来,转身跑了出去。 “——大哥还没有告诉你,卫五应该快回金陵了。”大郎对着华苓的背影说了一句,笑眯眯地心想,小九没有听到也好,过几日见到卫五也能算个惊喜罢? 也许是惊吓?大郎狡猾地眯了眯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叹气 想调整但是依然打开onenote就不想码字,感觉好像小时候不想去上学噢   ☆、第104章 查案进展 104 华苓跑出了澜园,侍婢金钏和碧浦有点莫名其妙,九娘子不是才被大郎君叫到前院吗?但两个侍婢还是迅速地跟在了华苓身后,看出了华苓的心情并不太好,金钏小心地轻声问:“娘子,回竹园吗?” “不。……暂且不回。”跑出澜园,华苓的脚步就慢了下来,垂着嘴角在澜园门口呆站了片刻。 话才说了一半就因为情绪激动而中断,甚至不管不顾地跑出来,是很幼稚的行为。她甚至还没有问清楚,卫五现在到底在哪里,现在身体如何。 但是她却没有办法再心平气和地和大郎说下去了,因为已经听到的这些就足够让她愤怒,因为什么呢……因为她意识到了自己在面对这些的时候,几乎是无能为力的。再说下去,她说不定会情绪失控,也许会和大郎争吵。 但她并不是生大郎的气,她气自己,气这个世界。 她低下头揉了揉脸,不论她在这个世界里已经经历了多少事,曾经的记忆依然是打在灵魂上的烙印,有些观念上,她是没有办法完全和这个世界重叠了。有些话题想来想去,居然只有跟晏河才能聊一聊,也许她应该尝试下,把与晏河之间的关系调整得好些。 至于她身边的这些人……他们生来就在一个家族里面,生来就在大丹,他们理所当然地为家族努力着,他们都是合格的世家子弟。 这是一个属于父系的社会,男人的权利和义务都比女人大,男性和女性的地位不平等的程度比后世更高,她也许同样能做到许多事,但在这里,许多机会都落不到她的身上。 无能为力,过去这阵子,这样的滋味她不是已经品尝了许多次么。 但不论情绪怎么坏,华苓是不允许自己和看重的人争吵的,争吵伤感情,毫无意义,所以她硬板板地扔下那么一句话跑了出来,好歹也算礼数周全。不过想也知道,大郎肯定当她闹小孩子脾气呢……想想华苓叹了口气,她原本也就是闹脾气。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凝望了一阵湛蓝湛蓝的天空,然后慢悠悠地沿着间隔开了诸多庭院的回廊行走,一路从前院回到后院,等她闻到了一阵桂花香,才发现已经走到了三娘的桂园。 三娘今年十六岁,亲事未定,但有了二娘的例子在先,牟氏也让三娘减少了一半的听讲时间,开始备嫁。好早上芍园未有课程,向来黏在一处的五娘、六娘说不定也在三娘这里。 守在桂园门口的两个小丫鬟之一一见华苓,笑容灿烂地上来施了礼,清清脆脆地道:“婢子桂叶见过九娘子,三娘子在园中,五娘子和六娘子也在呢。”另一个小丫鬟早飞快的转过影壁先去禀告了。 “碧浦和桂叶相熟呢?”华苓注意到这小丫鬟和碧浦互相给了个笑容,颇为熟悉,便笑道:“不必领我了,你和碧浦在这处说说话也可以。” “多谢九娘子。”碧浦和小丫鬟桂叶是从江陵族地同一批送过来的,感情还真的不错,听了华苓的话,两个小的就高高兴兴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坐下来聊天。 华苓沿着抄手回廊一路走近桂园的厅堂,三娘、五娘和六娘已经都起身出来迎接她,三娘抿着嘴笑,五娘手里拿着一把新的竹骨折扇,发髻居然拆了,梳成了男孩才梳的发髻,着一身辨不清男女的玄色骑装,鼻下还贴着墨纸剪成的两撇胡子。一看华苓,五娘就粗粗地咳嗽一声说道:“五哥在此,九娘还不快快过来拜见?” “……”华苓噗哧一声就笑开了。指着五娘问:“这是在作甚?” 三娘看一眼五娘就笑得直不起腰,丫鬟们更是笑个不住。倒是六娘很能把得住,居然没有笑,还为华苓解释道:“五姐方才从话本子上看到了一位‘运筹帷幄,百战百胜’的参将。” 五娘动了动嘴唇,嘴唇上两撇老鼠尾巴似的黑胡须跟着动了动,将折扇倒捏在手心,方方正正一拱手,神气活现地说:“在下忝为黑铘军军中参将谢五,见过谢家九娘!” 五娘这是玩扮装游戏?姐妹们当中,还就只有五娘活泼成这样,真是什么都敢想!华苓弯弯眼睛,只觉什么不开心的事一时都忘了,冲上去拉着五娘的手猛摇,有板有眼地回应道:“谢九见过黑铘军参将谢五,谢五真是英姿飒爽呀!多谢尔等保家卫国,佑我大丹平安!”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五娘打开竹扇,颇有风度地摇了一摇,朝堂内一指:“近来我军连胜,大败突厥、波斯等外族,威震天下。诸族俯首奉我大丹为主,岁岁朝贡。堂内有我大丹疆域之图,容我引谢九一观!” “谢九请!” “参将请!” “谢九先请!” “参将于国有功,参将先请!” “略尽了微薄绵力罢了,愧不敢当。在下便行先。” “正该如此。” 两人就这么有板有眼地互相让着进了厅堂。 里里外外娘子侍婢们目瞪口呆,说演还真演起来了!五娘和九娘是两个人来疯呢!三娘握着嘴,跟六娘说:“我怎的忘了,小九也是个不着调儿的,这……这到底是从那里就疯起来了?” 三娘的问题让六娘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告诉她:“从小九到的时候。” 华苓和五娘你来我往演了片刻,一屋子的丫鬟强撑着没有笑出声,虽然一个个抖得跟羊癫疯一样。但终于在华苓表示她要打马狂奔禀告紧急军情,然后手上作势拉扯着马缰、表情严肃,扎起马步蹦了二三下之后,金钏挤着桂枝破口大笑,一屋子的丫鬟姐妹们笑成一团。 华苓也掌不住了,五娘扑过来抱着华苓笑,把两撇老鼠须都挤掉了。 好一阵子大家才收拾了起来,丫鬟们上了茶点,四姐妹分坐下,各自整理了下散乱的发髻、衣裳。五娘还兴奋得很,拉着华苓的手道:“我就说,我们家如我这般有意思的人就只有小九一个。下回我们还这般玩啊,与小九作耍可开心了。” “好~”华苓应得很开心。想想,是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娱己又娱人的事,她一向都喜欢做。 五娘撅了撅嘴道:“可惜二姐看不见了,否则她定然也十分开怀。若是我们都不必嫁人就好了,一道在家中居住,多么快活。” 三娘也有些想念二娘,说:“那是无法子的,我们姐妹都是要嫁的。二姐嫁了陈二郎,便是陈二郎家的了。今岁端午也不能回家来。” 在大丹,五月初五端午日,是出嫁娘子归家看望父母亲人的日子,只要娘家条件允许,又疼爱女儿,没有不把女儿接回来过一日的。不过二娘初嫁,陈家像许多人家一样,有新娶妇三个月内不得踏出家门一步的规矩,四月里才嫁过去,五月是不可能回娘家了。 这便与同胞姐姐难相见了,五娘有些沮丧,不过这是情理中事。 华苓一手托腮,另一手从白瓷碟子上捡起一块蜜脯送进嘴里,问道:“三姐的嫁妆也打整得差不多了罢?” 三娘垂眸微笑,柔柔声道:“嗯,单子上的几乎都齐了。” 华苓忽然想起了一句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她撑着下巴朝三娘看了一阵,弯弯眼睛微笑。三娘的容貌离绝色还有一段距离,但是温柔如水的气质很美,就像这园子中栽植的四季桂,总是一团一团的黄色小花同时盛开,不艳不媚,但是香气久而宜人。 宜室宜家。三娘本身就是个软和性子,话一直不多,但是特别细心体贴,除了顶级的绣艺之外,琴棋书画也都拿得出手,很关照下面的弟妹。 她喜欢不落俗套、没有匠气的刺绣,三娘每年都会给她绣几幅小画,若不是亲自绘的花鸟鱼虫,就是让书画最好的七娘来画山水,然后三娘照着绣。两厢合作,都十分用心,到华苓手上的绣画就都是精致绝伦。 反而华苓自己,在芍园学了许久,虽然也样样都不算差,但除了有先天基础的数学之外,其他能比姐妹们顶尖的技艺居然没有。就连接待往来这类管家手段,也是八娘 她总不能编一本算数书送人罢?于是每回收了娘子们精工细作的礼物,就只好从丞公爹和大郎给的宝贝里挑些回赠,再加上各种大节日、生辰日,次数多了,她手里的好东西就大多给了出去,辛嬷嬷一直说她是出多进少,守不住财,很是恨铁不成钢。 不过有这么出色的姐姐,送再好的礼物也是应该的。其实华苓自觉对待娘子们的态度有点像丞公和大郎对待她自己,娇滴滴的女孩儿,还这么出色,就该多宠着些不是。 而且,就算宠爱到出嫁,又才几年…… 华苓出神的时候,三五六三个说起了六月家里要办的一场宴。那会是一场大宴,来的人会有许多。华苓知道这件事,金瓯和她提过,这是谢丞公的意思,家里大郎、二郎、三娘、四娘都差不多可以定亲了,接下来三年内是要一个一个成婚的节奏,所以办个宴席,将金陵俊彦都请来家里相一相的意思。 以丞公府的地位,可想而知这回来的人会有多少。 其实这宴本该是春天在二娘出嫁后办,但是族里出了楼船受袭那件事,三月内家里都不会办娱乐事,就推到了六月。 今年丞公府事情多,竟是连踏春也不曾去,让娘子们都有些失望,一数下来,居然是到六月才有和朋友见面的机会,所以都是很期待的。 华苓正听得津津有味,外面来了个寻她的小丫头,却是大郎从前院派过来的,找她找得急。 华苓愣了愣,大郎没事不会这么急着叫她回去的,于是立刻重新回了澜园,大郎的脸色比一两个时辰前沉多了,让她坐下,淡淡道:“族里的追查有了新消息。” 华苓心一紧,捏住了手心。 大郎递给华苓一卷卷得极细的宣纸:“这是从族里用最快的信鸽传来的信息。” 代族长谢熙清,以及三四五房一共四位嫡系家长遭到了单枪匹马的刺杀袭击,但因为五郎十三郎的事后加强了防备,这几次刺杀袭击并没有一次成功。最令人悚然的是,这几次执行刺杀的一批刺客,身份竟都是族中有备案的家生奴仆,几乎牵扯了依附于谢氏生存的所有仆族。 不过这回刺杀不成功,族里终于得到了这些刺客的遗体,检查过后,发现虽然面貌、声音和身体特征都是真的,也和族中备案相似,但若是细看,都有差异,已经是被换掉了的人,被替代了的那些家生子,自然是早不知死在了什么时候。 这样的手段实在可怕,竟能将势力范围渗透到了谢氏一族当中,虽然只是地位最低的一层家生子,但已经能让人一窥这个隐藏敌人的能耐。 唯一的好消息是,这回族中顺藤摸瓜,已经揪出了几名中层钉子,现在在审问当中。 华苓迅速浏览一遍,背心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若是有一天身边最亲的人也被用这种手段换了,可不是让人毛骨悚然么? “这个势力在我们家族的中下层已经发展了出不弱的实力。他隐藏得真好。”她将宣纸放回大郎前面的书案,道:“我现在只好奇,他是怎么把人改头换面安□□来的,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手法,谁掩护的他。” 大郎肃容道:“族中族兵一系是我族存身之基本,从偏旁支族人中遴选身强体健、心性忠诚之人,打小训练。从百年前开始,入选每人都有记录在案,是何日被选中进入训练营,当时训练负责之人、训练内容、时长、住地,后面调动、进出记录全都会有记录。家生奴仆一系查验同样严格,但各房都有各自较为惯用的仆族,族中以人头备案为主,调-教乃是各房自行处置。”他顿了顿,眉峰深深地拢着,道:“此回刺客四人,身份皆为五房所属家生子,原本分散在极不起眼的地方执杂役。” 华苓微微一愣。上一回袭击了楼船的那些死士,可以说同样出自五房手下。 她抿了抿嘴唇。“虽然五房郑堂叔也被攻击了,但恐怕族人对他的怀疑又上了一层。” “顺藤摸出的几名小执事都是家生奴仆一系,职位最高是采买。审讯中咬出了五房一名熙字辈偏支,此人负责带领三百人巡弋守护族地南方。说是他提供了四房家长行踪。” “已经将他收押了?” “诚然。不论那几名执事供词是真是假,如今族中怨愤日高,不将他暂且收监审查是不可能的了。族中审查团在细审出事那批族兵和那几名家生奴仆的备案记录,只是信息繁多,要筛选出疑点,怕是还需时间。” 这也许会是一场长久的作战,敌人隐藏得深,要揪出来不容易。 “五房真的有害其他兄弟的必要吗。”华苓边想边说:“如今这手段,倒像是这个敌人将仅有的二三底牌都急急掀了出来,要给我们弄点麻烦一般。他要将影响的触角探进来,只能从最底层开始。若是能养五年十年,就算是这批安□□来的执事当中,至少也能有一二个能升一两级,接触到更多的权力,捣更大的乱。” 她看着大郎,“他为什么急?若是急,定是近来在发生很需要他爆发出这些微薄的钉子来,帮助自己达到其他目标的事。近来我们大丹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么?” “不,”华苓轻轻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说法:“应该说,有什么事,值得他用干扰我们谢族的手段来辅助完成?” 大郎的眼神微微一动。“四公年纪皆已不小,这若干年内就会交接。族里重新选出的堂兄是四郎和十一郎,五月前会到金陵。” 四公之位的交接,确实是大事。但华苓也忽然想起了晏河曾经说的话。立刻问:“近来没有关于圣上身体的消息么?” “有,宫中有极少量的信息传出,说是泽帝已经一病难起。”大郎捏了捏眉心,看着华苓,微露笑意。“但是近来圣上每日视朝,眼看着精神极好。” “精神真的很好么?”华苓问。 两兄妹对视了片刻,大郎明白妹妹的意思,但他回想了一阵,依然是点头确认了:“确实是身体极好。也不是不曾听说,世上有些刺激人精力喷发的药物,但药效极短,只能维持一二日,过后若是使用者体质弱,极易暴毙。” 皇帝是天底下最爱惜自己的人,使用这种药物的可能性也实在太低了罢? 华苓有些出神,心想晏河说,能让泽帝身体‘更不好些’的是什么东西呢?该去见见她了。 大郎揉揉华苓的头发,道:“爹将族中此事暂时交予我跟进,如今我身边,新来的谢余还差了些,我需你来助我一臂之力,小九。”每日都会有最新的调查进展从江陵发过来,送到丞公案头备份。大郎如今要做的,是从他的角度,用他的阅历和学识跟进。办好这件差事,若是能最终揪出那敌人,大郎对家族的贡献不会小。 而大郎对华苓总是与别不同的视角有很清楚的认识,华苓总是能在不同于常人的角度提出她的看法。在这件事以前,两兄妹已经合作了好几年,大郎是绝不敢因为年龄、性别的不同而轻视华苓的,很自然而然地把华苓归入了智囊行列。 因噎废食是愚蠢的,谢华邵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是了……大哥和丞公爹的个性其实是不一样的,其实这几年,两兄妹相互影响很多,大哥的很多思索方法都与她相似。华苓弯弯眼睛笑了,她应该不是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的。   ☆、第105章 新的候选者 105 显圣二十二年四月到五月的日子,华苓过得颇为乏味。芍园的课程还在继续,不过在上了十岁之后,完全属于新学的东西就很少了,教授们的教导也会宽松起来,这些诗书琴棋之类的课程也就越发偏向了生活消遣。 文课让谢家女知书识礼,拥有雅致的品味,通晓一切符合身份的消遣项目,不间断的锻炼又令她们保持在十分健康、精力充沛的状态,加上家庭生活的耳濡目染,家世的加成,谢家女在人际交往上有着难得的天赋光环,以后十有□□,都会成为合格的一家之主母。 是的,芍园的教导原本就是要把谢家女教成合格的未来主母。 这没有任何问题,这个时代的女性,最好的生活轨迹原本就是这样的。 华苓叹了口气,不着痕迹地从窗外收回视线,继续临帖。她现在习练的汉隶帖并无署名,是她从澜园许多存帖里偶然翻见的。相比许多前人方正厚重的隶体,这份无名隶贴的书写虽然同样笔笔遒劲有力,气度非凡,却又有几分朴拙天真,看着这些字,似乎能看到一个繁华落尽、复归冲淡的人,再合她的口味不过了。 这是书课的讲室,祝教授今日讲的是《春秋》,正就其中的某处疑点与四娘说得十分高兴。进学程度不同,三娘已经不来书课了,五娘和六娘在听祝教授的解释,七娘在专心地临着草书帖,八娘干脆就是在发呆。 讲室里光线明亮,少了二娘、三娘,骤然空了很多。 八娘凑过来看了一眼华苓临的字帖,问:“九娘还在临这个啊?” “嗯。” 八娘退了回去,半趴在书案上,侧头小声说话:“好像听说你在看医书呀九娘。为什么要习这个,我就没听说过哪家世家娘子学这个的,你日后要去给别人问诊开药吗?是药叟教你吗,但是我怎么听说药叟离开金陵许久了。” “就是看一看医书而已,医术哪有这么容易学。”华苓瞥一眼八娘。心想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不就是每天花两个时辰背医书而已,很快阖府上下都知道了,说她自降身份的有,说她莫名其妙的有,还有人说她太狂妄,痴心妄想要当药叟那样的医者,但是医术那里有这么好学,云云。说不定还往外传了传。 悠悠众口,堵不如疏。所以华苓只是约束好了竹园的仆婢,有人爱说就由他去。其实这件事也没有什么,胆敢当面议论她的人多半不会这样做,只能在背后嚼舌根的人多半身份不高,她的世界还是很清静的,医书不也是书么,喜欢读书而已,又不是和小厮私奔了之类伤风败俗的事,传一阵子就消停了。 当真是幸好有个好爹,府里从来没有大风浪。 “那你的医书是从哪里来的,爹爹给你找来的么?还是大哥啊?”八娘又问。 “是在族地的时候,三十二叔公赠的。”华苓边临帖边说。 八娘酸酸地说:“能跟着爹爹回族地玩就是好,叔公也赠书与你。” 华苓勾起嘴角:“八娘也想习医药么?” “谁想学医,当医者到处去给别人治病,我可不愿。”八娘撇了撇嘴,问:“是不是爹爹叫你学的这个呀,九娘?” 从八娘的话里,华苓能够感觉到明确的轻鄙意味,也不止八娘,即使是问心性宽和许多的二娘、三娘,她们的第一个反应,也会差不多的。作为丞公子女,可以说生来是这个社会食物链的顶层,生来就是被服务的。 换种话说,越是不需要费心去操持实务的人,他的身份地位通常也就越是高贵。 所以,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要显示自己身份的高贵,最好就是表现得不知晓任何生活细节的好?何不食肉糜什么的…… 华苓嘴角的弧线更高了些,看看与她同岁,如今已经渐渐长开,美目桃腮的八娘,柔声道:“爹爹没有叫我学这个,是我自己有点兴趣而已。反正时间有许多,看一看也没有坏处不是?” “没有……”八娘忿忿地盯着华苓看了看,扭过了头去。 又来了,九娘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跟她说什么都是回一个笑脸,说的话也好像特别温柔似的,真叫人心里不得劲。 明明她还记得小时候,九娘就是个一丁点儿都不起眼的妹妹而已,排行最末,总是穿得旧旧的,也不爱说话,她小时候最喜欢在穿了新衣服、得了新玩意儿时去九娘屋子里转一转,那时候九娘的表情里都是羡慕,叫她心里可舒坦。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九娘就忽然变得漂亮了起来,也总是做些和大家都不一样的事,教大家都会注意到她,还挺讨人喜欢的样子。八娘很敏锐,其实兄弟姐妹们都是很敏锐的,爹爹更喜欢谁,太太更喜欢谁,不喜欢谁,都看得出来。 这绝对是要叫人心里不平衡的事,但爹爹手上依然一碗水平得很,前阵子还杖打了九娘,这叫八娘心里高兴了许久。只可惜,打完了九娘还是依然故我,简直是气焰高涨! 八娘又看了一眼九娘,对比了一下自己,觉得至少九娘没有她漂亮,九娘也没有她会穿衣打扮,这才舒坦了。 华苓也懒得去思考旁边的八娘在想什么,临了一阵书帖,颇觉厌烦,小声朝前面的七娘说:“七姐,我想去跑马……” 七娘回过头,蹙着眉瞪了她一眼。“听课呢。怎地又胡思乱想。”祝教授不算十分严厉,但是无端逃课,还要去校场玩,那要是被发现了,也肯定是要罚的。 华苓鼓起脸颊。 七娘微微笑了笑,回过身来,一只手指戳了戳华苓的脸颊,将里面鼓着的气按了出来。 华苓不满地往后一缩,小声道:“其实嘛,我觉得这课多听一日,少听一日也不差多少。七姐也去吧,去吧,就一回。” 七娘坚决地摇头:“午后陪你去,午后才是无事了。”她看看华苓的表情,又道:“若是你敢现下偷偷去,我就与教授说。” “……好吧,我不去了。”华苓无奈地表示。她知道,七娘绝对说得出,做得到,而且自己觉得不好不能做的事,也不许她做。 “嗯,下午来寻你去。”七娘点了点头,回过身去继续临帖。 …… 下午天气晴好,七娘果然来叫了华苓去前院校场跑马。 年年长高,刚开始学骑时的小矮马就不适用了,七娘换了匹性情极其温驯的白色成年牝马,也是北地名种,跑得不慢。不过,和成年后的白袜子比起来,七娘的马就显得矮了些,是血统的不同。 七娘一身骑装,动作利落地骑上马,颇有些羡慕地看了看白袜子,道:“看来看去,我们府里的马还是你的最好了。” 华苓嘻嘻一笑,轻轻一抖马缰,白袜子几乎与她灵犀相通,轻快地沿着校场边沿跑了起来。四蹄起落,蹄声得得,轻快得不可思议。 七娘挥鞭轻轻一抽,驱马跟着华苓跑了起来,笑道:“等等我,不许仗着马儿快欺负人啊。” “何曾欺负人。”华苓勒一勒马缰,白袜子的速度立刻慢了一点,让七娘追了上来,并驾齐驱,两人便用不快不慢的姿势绕着校场跑了几圈。已经过了端午,午后的阳光带着热意,两人都很快出了身汗。校场这里视野宽阔,蓝天白云,奔跑的时候,风迎面扑过来的感觉分外畅快。 又跑了许多圈,将跑速降下来,慢悠悠的沿着校场跑圈。华苓看见了七娘泛起健康红晕的脸蛋,觉得很开心。这两年锻炼得多,七娘几乎追上了八娘和她的发育水平,虽然还是同年三人当中最矮,但比华苓也只差二三公分了。加上在室外锻炼得不少,皮肤略略晒黑了一点点,整个人看着就是身强体健了起来。 “七姐的身子骨是好许多了。以后也要多多锻炼才好,动则生,不动则死哦。” “动则生,不动则死,小九说的对。身子骨是好多了,现在中靶十有四五。看我射!”七娘抽出箭筒中的箭,搭到弓弦上,奋力拉弓往三十步外的靶子射去。 箭支嗖地穿空而过,落到了……那一排靶子左侧第一个的左边三步处。 华苓沉默了一下,仔细斟酌了语言才鼓励道:“不中再来,七姐再接再励~屡败屡战啊~” 七娘恼怒地哼了一声,昂着头说:“再练几个月,定是全中的。” “定是如此,七姐努力啊。”华苓笑嘻嘻在旁边加油。 骑射其实也是很需要天赋的一项活动,七娘学射两年多,现在能拉开二十斤的特制轻弓了,但是准头还有待商榷。 相比之下,华苓现在能拉半石的弓,已经能保证移动时命中率九成,也能开始计较中箭位置距离靶心的距离了。姐妹们当中,在这个年纪能比华苓强的就只有体质特别适合学武的五娘。 七娘射完了整整一壶二十支箭,中靶九支。校场的杂役小僮仆赶紧冲过去将靶上的箭支都取下来,奉到七娘跟前。 看见华苓就在旁边看着笑,七娘恼道:“不射了,我骑马去。” 华苓赶紧喊她:“七姐莫恼,再练习一阵啊。” 七娘大声回答:“我没有恼!” “继续练习,一定会射得更好!” “你莫要说了,我骑马!” 马跑速毕竟快,很快两人隔开到了说话要大声喊的距离,然后就听到场边爆发一阵朗笑声。 两姐妹停下来,往场边一看,大郎领着五六个郎君,一群仆从站在那里。 大郎招手朗声道:“小七、小九,没成想你俩在这处。过来见一见四堂哥,十一堂哥,他们刚从江陵来。还有阿磐和阿砗也在此。” 华苓和七娘打马跑近,才下了马来,双双走上去见礼。 四堂哥名为华鼎,十一堂哥名为华昆,都是三十岁上下的人了,已经成家立室,看着十分稳重。 华苓微微一怔,她在江陵族里的时候,并没有见过这个四堂哥。族里对丞公继承人的考察严格得几近严苛,并非长子嫡孙,出身最好就能竞争这个位置。规则传承已经不是一二年,五房家长都是清楚的,如果儿子看着并不合适向这个方向努力,家长会考虑在他成年之后,将他派出江陵之外经营族业。 呆在药院的时候,在族村里的大部分堂兄弟她都认识了,姐妹倒没认识几个。她只记得十一郎是三房熙正堂叔的次子,原来就是族里呼声比较高,和五郎、郎相差并不远。 两边见过了礼,大郎看出了华苓的些微疑惑,笑着多解释了一句:“四堂哥是熙瑚堂叔的长子,刚从西南赶回来,小九你定是不曾见过他。” 华苓明白了,这是丞公爹亲弟弟的儿子。 丞公爹只有一个同胞亲弟,就叫谢熙瑚,似乎是一直领着家小在大丹西南处经营族业,极少有回到江陵的时候,所以一直不曾见过。 原来还是爹爹的长子生的晚…… 大郎带着二郎,是刚把华鼎和华昆从江边迎接回来,丞公府最大的马厩就在校场附近,大郎带着人路过校场,看见是华苓和七娘在,才拐了过来叫她。王磐和王砗也是作为有通家之好的兄弟出现的,这一伙儿郎君彼此间相处,看着已经是非常热络的了。 说了几句话,大郎直接带着人去后院拜见主母牟氏,顺便把七娘和华苓也捎上了。 谢华鼎细细看了七娘和华苓两眼,笑道:“菁娘和苓娘竟比我的大女儿还要小,若是这回孩儿们都带了来,你们就能在一处玩了。” “四哥孩儿生得早,我的大娘如今才五岁,还是一团稚气。”华昆叹道:“只是暂不敢带出来。留在族中,又想念得紧。” 大家都是一阵沉默,原本是要一家都带到金陵来的,但前面才折了五郎和十三,谁敢轻易将娇滴滴的妻儿就这么领到金陵,当真再受不起折一个孩子的损失了。还是放在族里妥帖安置着罢。 前事未忘,如今代替了五郎、十三来这里的两人,压力并不小。 王磐王砗见谢家人气氛低迷,对了个眼神朝七娘说起话来,问今日都做了什么,七娘淡淡地答了。王砗又朝华苓笑道:“方才看见小九的马似是大宛良种?四蹄踏雪,神健得很。” 华苓粲然一笑,重重地点头道:“那是必须神健的,不然如何配得起我谢九的身份嘛。王二,它叫白袜子,名字也是我起的。” 这话前半截也忒大言不惭,后半截又完全暴露了主人幼稚的品味,竟是反差极大,郎君们都笑了起来,低迷的气氛一下子就没了。 王家兄弟赞赏地看了华苓一眼,谢九这个小娘子确实很聪慧,懂得看眼色。 作者有话要说:要跟大家道个歉儿,最近更新完全不能稳定,一直没调整好状态。 好像走入了一个奇怪的状态,觉得怎么写都不对劲儿,怎么写都是渣渣,好忧桑 不过不能这样下去了,明天一定恢复更双章   ☆、第106章 丞公府宴 106 谢华鼎、谢华昆是独自下金陵的,妻小不在身边,也就不另辟居所,而是在谢丞公的意思下,暂时在丞公府前院住了下来,也方便接受谢丞公的指导。主母牟氏对两个族侄的到来表现得十分高兴,指使仆婢操办了一场档次极高的洗尘宴,从席上所使用的桌案、杯盘、碗碟到每一道菜,都是精美到细节,无可挑剔的。 华苓跟着姐妹们在女席陪宴,慢慢用饭,慢慢听着王谢两族这一代来最出色的郎君们在席上谈笑风生。王磐将是下任相公,虽然如今还未入朝,但是她知道,这个时间不远了。现在的四公当中,卫弼公年纪是最大的,已经接近六十岁。卫五的二哥将会接任弼公之位,至于接任的时间,早则今年年前,晚则明年开春。至于朱辅公,朱兆新的爷爷,年龄比现任卫弼公要小些,还精力健旺,倒是还未曾传出他定下了继任者的消息。 至于谢家,如今族中不稳……不论丞公爹和族中长老怎么努力,折损的谢五郎和十三郎已经成为了嫡系几房之间,一道很难很难完全弥合的疤痕。 在这个家族里,即使一切都重新回到了合适的轨道当中运转着,但各房内心都有怨气,这是无法否认的。华苓偶尔想到的时候,总是禁不住从心底冒出两三分不安。她悄悄叹了口气,觉得案上的好菜索然无味,放下了筷子。 她和大郎私下里曾讨论了无数回,但从已经发掘出的那些信息里依然判断不出,毫不手软就敢把同族子弟卖给敌人的到底是谁,在哪个层次。族中的调查一直在进行,长老团同意了一场对谢氏的三万多族兵、数万家仆的严格排查,陆续揪出了上百以同样手段替换进来的钉子。但是这些都是小虾小米而已,这类的‘钉子’与他们上级的联系都是单向的,揪出来,线索也基本等于是断了。 在谢族的上层,肯定有地位不低的人在操作着这一切。 但这绝对不是可以随意怀疑族人的时候,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一个族人叛族,就随意指责、关押、审讯他,这会是对族人之间感情的一次深深的损害。江陵谢氏以团睦立族,这将是谢族绝难承受的损失! 所以,还是,只能继续查罢…… 发着呆陪完了一场宴,送王磐王砗两兄弟回家,已经入夜了。华苓溜溜达达地从前府大门往竹园走,但走到半路,又临时起意拐回了前院,想起今日还不曾去大郎那里看过族里送过来的信息。 “阿英如今是在王氏族学的地字院罢?十岁的年纪,能入地字院,当真了不得。” “普通罢了。” “哈哈哈,阿英谦虚得很。你和菁娘都生得极好,我听说你们两兄妹小时候是极像的,如今却也还有五六分像,一看就知极有颖慧。你平日的诗文集子,可能予我拜读一二?” 在和三郎说话的是四堂哥,华苓认出了他的声音。从后院到前院必定会从三郎的园子旁经过,华苓过来的时候是经常遇到三郎的,虽然这个三哥话不多,但因为七娘的存在,倒也是有些亲近了。 华苓悠闲地走过去,浅笑着打招呼道:“三哥,鼎堂哥,怎地就在此说话,入夜之后飞虫甚多,若是被咬了就不好了。” 三郎转过头来,看了华苓一眼,朝她点点头算是招呼。 谢华鼎对于华苓的出现有些惊异,不过还是笑道:“多谢苓娘关心,不过,无甚大碍,也才站在此处片刻而已。” 华苓这才有机会,在廊下几盏灯笼的明光中,仔细打量了谢华鼎一下。这是个很英俊、成熟的男人,两道浓眉像两柄刀一样横在眼睛上,衬得一双眼越发锐利,透着股子深沉。华苓对他的印象很深刻,堂兄弟众多,优秀的也很多,不过只有这个堂兄,很直接就给人一种‘我很不好惹’的印象。 所以相比于谢华鼎,华苓会更喜欢谢华昆一些,华昆的性子相对温和,很大的可能,是因为前面曾经有一位特别出色的长兄,压住了他的锋芒。 不知道丞公爹最终会选谁呢? 默默猜测着,华苓干脆利落地施一施礼道:“既然如此,小妹是来寻大哥的,就不打搅三哥和鼎堂哥了。” 说完华苓就要往澜园走。谢华鼎笑了起来,拦道:“既然遇到了,若无急事的话,苓娘不若也陪堂哥说说话?” “堂哥开口怎敢不从。”华苓便站定了,眨眨眼睛说:“方才听了一耳朵,鼎堂哥在与三哥说王家的族学。鼎堂哥若是带了侄子侄女来就好了,男孩儿就能和三哥、四哥一道进学,女孩儿就和我们姐妹一道,岂不是好。我们早就觉得芍园有些冷清,正盼着多些伴呢。” “今岁是不能了,若是明年顺利,便把我家几个孩儿带过来。”谢华鼎摇了摇头。“他们都生长在西南之地,如今随母回了江陵,也不知能否适应。”面上有些思念之色。 华苓有点好奇地问:“鼎堂哥的孩儿多大了?” “大郎有九岁,二郎四岁,大娘也十岁多了。” …… 华苓陪着谢华鼎聊了片刻,告辞了往澜园走。 相处了一阵子,她明显地发现,华鼎比华昆似乎更有魄力些,更决断些,说话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也十分细心,才来多久,居然就知道这个府里谁和谁关系更好了。丞公爹也比较喜欢有魄力的人…… 谢丞公和大郎两父子在书房讨论着什么,表情都还挺愉快。 见华苓走进来,大郎朝她笑道:“小九来得好。——爹爹,东南海域的信息,可以告诉小九罢?” “说罢,也叫爹爹听听小九的意见。”谢丞公颔首。这个计划,起初还是源于华苓的奇思妙想。让她也了解些并无坏处。 “什么信息能叫爹爹和大哥都这么高兴?”华苓在习惯的椅子上坐下来问。 大郎将一叠宣纸递给华苓,简单解释道:“素可泰国的南段地域已经被我大丹纳入控制,运河在挖掘当中。” 华苓恍然,将这份朱家军从东南海域发回来的军情报告看完,重点看了看有关开挖情况的分析。届时的挖掘工作,绝大部分会征调当地民众进行,预计需要十至十五年。 如果有炸药,挖掘工作一定会快许多……她忍不住这么想了想,然后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说真的,虽然觉得还是让这个世界的技术慢慢发展的好,但她偶尔也会忍不住觉得,像炸药、电等关键的技术如果能早些出来,能节省多少人力?用处可不小。 “如果能有些技术,能像那些噼啪烧了就炸开的竹子一样,能把土地炸开就好了。”她忍不住说。 大郎笑了起来,说:“小九奇思妙想就是多。爆竹数量小,如何能将厚盖一般的大地炸开。” 谢丞公忽然指使她道:“九娘,去将甲架上,左起第二行,第三本册子取来翻一翻。” 这间屋子很大,除了谢丞公所使用的一组檀木案椅之外,其他三面墙,贴墙摆放的都是漆成黑色的书架,一层又一层地放满了各地送过来的备案资料,全都依照年份、月份、重要程度编号合订,再按顺序堆叠在一起。这些还只是近两年的资料,更早的都已经被移出到其他屋子去存放了。 华苓依言去找到了那本册子,竟有半寸厚来厚,翻开来,里面是很新的墨迹,第一页写道:“谢族梁州研究坊结果备存,显圣二十年至显圣二十一年。”再往后,就是明确到年月日的记载,什么时候,研究坊使用什么材料,进行了什么试验,结果如何,云云。 “爹爹?”华苓诧异。“这不是我们族里开设的研究坊的记录册子么,还是去岁的。为甚叫我看这个。——是要给大哥看吗?”华苓转手将册子递给大郎。 谢丞公问:“九娘可是看过这本备存册?” “不曾。” 谢丞公深深看了华苓一眼:“五十三页起始,记载了一份试验,将若干种物质混合,引燃,能产生出天降巨雷般的巨响,破坏力极大。” 华苓立刻翻开谢丞公所说的页数,连惊讶丞公爹精确记忆的时间都没有,迅速将这个去岁年初的时候进行的试验看了一遍,这确实是一次很简陋的炸药试验,不过谢丞公所说的破坏力极大,是指这个试验炸毁了一整个屋子。但当时误打误撞进行了试验的两个人,就站在屋外,所以受伤极重。为了这个原因,这方面的试验被终止了,只有配方被记录在这本备存册子上,送了过来。 她微微抽了一口气,抬头看谢丞公:“爹爹,这是我们家的研究坊做的?我只是说说而已……他们起初的做的试验十分危险,但爹爹,这份东西价值很高!” 这个初步的爆炸方案,因为导致了严重的人员伤亡,就这么被搁置了。在人类的历史上,这样的事情也不知发生过多少回,因为某样物事对人类带来了极大的伤害或恐惧,所以封存它,避之如恶魔。但是如果能再进一步去探究,人类也许就会发现,要避免这种伤害是极其简单的事而已。 大郎接过册子看了一遍,表情微沉道:“此等物事,若是被安置在人类周近,再被引燃,竟是极其危险。” “但是也有许多用途。”华苓缓过了一口被惊住的气,微笑道:“这世上许许多多的物事都有双面,用得好就是臂助,用不好才是横在我们脖颈上的尖刀。爹爹,此物不仅能用在开辟河道当中,再多研究下去,控制它炸裂的范围,说不定能成为极好的武器!”已经出来的成果,她再推上一把就没有任何压力了。 大郎皱起了眉:“不能否认它威力极大。但此等危险方子,若是流出去被强敌取得,对我大丹将成为极大的威胁。” “即使如此,在别人先取得之前,我们不是已经掌握了它么?我们难道不能细心研制、细心保守机密,将之作为我们的又一强力手段使用?”华苓反问道:“国势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即使我们不钻研此物,你能保证别国不在某一日发掘出它的威力来,转而用来对付我们?若是到那时,我们在如此危险的武器跟前,简直是赤手空拳,毫无招架之力。” “竟是要被你说服了。”大郎笑了笑,又收起了笑容,严肃道:“若是如此,研究此物之地,定要选一荒芜人烟之处,周边布置严密防守,又需订好规则,令执行研究之人小心翼翼,从房屋布置,到所用器物,处处斟酌,每行一步皆记载下来为好。” 华苓对大郎的缜密依然不得不惊叹,这个大哥几乎是天生地很擅长于经营处置,几乎是凭直觉就能知道什么是最有价值的,是个管理型的人才。 她微笑道:“大哥说得不错。大哥所说的这些内容,可以作为初步构想,在第一步作为参考。后面如何安排,要用何等材料,想要何等结果,还可以在一次一次的试验当中再行改进。只要有进步,即使只是一点点,也比什么都好,你说是吗?” …… 这样的讨论在两兄妹之间出现过无数次,大郎已经很习惯于将思维调整得足够灵活,这样才能尽可能快地接受尽可能多的信息。他并不固执,若是发现自己错了,绝对不会死守着错误,为了面子不肯承认。他的知识面原本就十分广阔,游学两年归来,让他的心志变得越发宽广。 也是因此,华苓有时候会觉得,如果大郎能够接爹爹的位置,他会很适合的。 不过,家族传承了这么多年,它有既定的规则,贸然挑战它并不是很聪明的做法。 …… 两兄妹争论,谢丞公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着。 谢丞公心中不是不惊讶的,他每日需阅览无数报告,这份册子送过来,他也只是浏览了一番而已,并未放在心上。但这个女儿的奇思妙想就好象并无界限,原本并不起眼的东西,在她一番描述之下,竟是叫人悚然不敢再轻视。 这个女儿,用聪慧来形容,真的还寡了些。她身上最好的,就是一股子常常剑走偏锋的眼光,能发现别人没有办法意识到的好坏。谢丞公再次意识到这一点。他默然决定,不再干涉大郎和华苓平日的交流,也多给华苓些机会,就让这两兄妹互相带着学罢,总归是有好处的。 …… 谢丞公被两兄妹的讨论说服了,当晚便让两人合计着起草了一份建议表,盖上他的私印发到梁州去,让那里的研究坊重启此项研究。诚如华苓所说,即使研究出来的成果不能在东南海域的运河挖掘中用上,后面也必定是极有用的。 华苓的注意力已经转开了,从大郎手上拿过今日族中送来的调查记载翻了翻,并没有发现足够亮眼的东西,便告辞回了竹园。 安歇几日后,谢华鼎、谢华昆两人也正式进入了追随谢丞公的状态,就像谢丞公手下的那些属官、幕僚一样,在谢丞公手下补了八品的正式官职,领了差事,忙碌了起来。 …… 很快就进了六月,一年中最燥热、雨水也下得极多的日子。 丞公府的宴会办在六月十三日,名目为赏果宴,前一日才从岭南运来了一批荔枝、桂圆、枇杷之类的水果,十分新鲜饱满,用以招待客人是绝对不失礼的。 前一日夜晚金陵刚刚下了场暴雨,将满城燥热洗去,一时间丞公府中的亭台楼阁处处都显得清新自然了起来,在这样的日子里宴宾客是很合宜的。 金陵城中的大小世家,只要有适龄儿女的,几乎都得了请帖,客人是来了二三百名,幸好丞公府的仆婢们分外训练有素,还是基本保证了招待的档次。 华苓跟着娘子们全都被主母安排去了招待女客,大郎和二郎比较有意思,被放在了大门口迎接,总之,基本上是每一位来客,不论男女老少,都看清了丞公家这两个未婚郎君的相貌风仪,回头肯定要有许多说亲的媒人上门来了。 华苓笑盈盈地和曾经见过面的一些世家娘子们打了招呼,领着碧浦溜达到角落里。金钏等人都被借调出来使唤了,她身边就留了个碧浦。 好些她认识的小娘子都没有来,肯定是因为年纪太小了,这放眼一看,来的娘子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一个个打扮得柔美娇艳,仪态万方,个个都是美人儿。 至于来的郎君,更是各个精神,一身从头到脚尖都仔细搭配过。 华苓甚至看到了有敷粉的郎君,一张脸显得特别的白。 这完全就是个相亲宴嘛!府中前院的大半部分、后院的小半部分都开放了出来,男客、女客们可以随意与朋友一同观赏丞公府庭院的风景,如果有兴致,甚至可以到校场去跑一跑马。 这是要制造无数充满了粉红泡泡的偶遇的节奏啊…… “娘子,大郎君命婢子来请你到前面去,说是你要见的人来了。”大郎身边一个名为秋叶的侍婢穿过人群寻到了华苓。 “好。”华苓弯弯眼睛,跑去和三娘说了一声,往前院去了。姐妹多也有好处,消失一阵子根本没有人会发现。 碧浦跟着华苓,好奇地问:“娘子要去见客,可要准备见面礼?”碧浦觉得很奇怪,怎么没有听娘子提过这回事呢。 华苓摸了摸下巴,思考道:“对于这种算不上朋友的朋友,总是很难把握对待的尺度呢。应该用不上送礼物罢?” 碧浦云里雾里地问:“娘子说甚?” 华苓轻轻一笑,执着团扇,踩着青砖的缝儿轻快地往前走,歪歪头朝自己的小丫鬟一笑。“见了你就知道了。” 当碧浦发现,在大门口等待主人家的是大丹的长公主时,当真是被狠狠惊吓了一番。 晏河大长公主今日是着了身密合色圆领袍子来的,戴黑色硬纱制的幞头,脚踏缎面靴,手执玉骨折扇,活脱脱一个俊俏郎君。在华苓过来之前,大郎陪着晏河说话,经过的不论是男客还是女客还是仆役,都忍不住一眼又一眼地偷看。 “见过长公主。”华苓随意地施了个礼。 大郎并不诧异自己家小妹妹和长公主居然有交情,给长公主的帖子还是他派人去给华苓送的。等到华苓来了,大郎也是态度随意地笑道:“正主儿来了,我便就此功成身退罢。公主,我妹妹她十分顽劣,什么也不懂,望你多担待些。” 晏河笑容一展,颜如舜华,睨了华苓一眼:“得了吧谢大郎,你家妹妹的能耐你最清楚。什么顽劣,什么不懂,完全是睁眼说瞎话。谢华苓,你自己可认吧?” 华苓弯弯眼睛:“我要认什么?” 晏河道:“认你是个穿的。你到现在还不承认,这让我心情很不好。” “……”华苓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笑眯眯地道:“我听不懂公主的话。” 晏河哼了一声:“你最恶心的就是这一点。” 华苓粲然微笑,不说话。 “狡猾成这样,你敢说你不是?装什么可爱,恶心得我过去十天的饭食都吐了。”晏河不耐烦地说。 大郎抖了抖眉毛,本能地带着两名仆人退了好几步,笑道:“那么,小九你就领着朋友玩去吧,大哥还需在门口迎客。” “嗯,多谢大哥~”华苓朝大郎挥挥手,领着晏河往里走。 转进前院一段人烟稀少的回廊,回廊两边都是李树。让侍婢都远远跟着,两人却沉默了下来。 华苓想了想,客气地问:“要请你喝茶吗?” “不必了,我怕我喝不下。” 华苓道:“你这人怎么越发怨气冲天,简直要突破天际了。” “你倒是优哉游哉。”晏河狠狠剜了华苓一眼:“那个大郎还真是疼爱你,下了不少功夫笼络他罢?” 华苓叹了口气:“你就不能看着别人好么。废话不多说,我请你来,是有事想问你。”她站定了,双眸定定盯着晏河问:“你上回说,那人身体不好,是真是假?” 晏河抱住了手臂,淡声说:“自然是真的。” “有多不好了?”华苓顿了顿,道:“总觉得,这种话问你怪怪的。” “你是被保护得太好了。天家无亲情。”晏河慢慢地说:“赵王一系一直在打压我们一系。你知道么,钱眩的母族就是圣上的母族。” 钱眩,二皇子,母妃杨淑妃,年已十四。杨淑妃,出自并州杨氏,河北大族。当今皇帝和赵王的生母也出自并州杨氏,不过已经仙逝了。 华苓脑海里迅速划过了这些信息,皱眉道:“圣上比较喜欢钱眩吗?近两年没见过他,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钱眩啊,比钱昭聪明多了,不讨人喜欢,但皇帝看得起他。”晏河往前走了两步,悠悠道:“我观察过他。性情坚毅,处事果决,杨妃怕是在用杨氏练兵的态度养他。跟他相比,钱昭就是屋子里养的孔雀,净会开屏。不论如何,不能让钱眩上位,让钱眩在那个位置上发育长大,他会成为一个很大的麻烦。” 华苓眯了眯眼。太子钱昭嘛,见过几次,觉得这人十分谦和,对待世家态度是很好的。丞公爹、相公等人,无疑心里是很属意他继承皇位的。 钱眩……无意识地用团扇撑住下巴,华苓轻轻咬着嘴唇皮子:“嗯,若是要换太子可不容易,很有野心啊……很多人都不会高兴的。你觉得他还能坐多久?我倒是听说,现在他很少见人,是因为身体弱了吗?” “他从几年前开始,听信道士所言,每日日常接触的金器都含微量的汞,浴池也是用含汞的岩石砌的。”晏河眼神平静地,几乎是恶毒地,盯着华苓,让她也忍不住有些背心发寒。“活到现在算他命大了,他还听了那道士的话,服食另一种丹药来提振精神,配方似乎只有那道士知晓,用了人就极其精神。” 华苓打了个哆嗦,道:“是你做的?” “不是。”晏河摇头:“虽然我也与那清风观的老道士熟悉,但不曾如此做过。只不过……”她的声音阴森森的:“想要叫他多用点药很简单,多弄些事去烦扰他就行了。” 华苓又打了个哆嗦,苦笑道:“那么,这听起来,倒像是……” “像是你们这些家族会做的事。”晏河说。 想起谢丞公,王相公,卫弼公这几个人,华苓摇摇头:“也不太像。当然我也不好确定,家族里的事,我也不是知道太多而已。”她想了想,问:“你觉得,他还能活多久?” “不好判断。多则一载,少则数月吧。”晏河的眼神依然很恶毒:“其实那些人死光了最好。” 华苓哑然。 “谢族里的事,你也听说过些吧。”华苓换了个话题,注视着晏河:“有想法么?有听过什么风声么?” 晏河嗤笑一声:“能有什么想法?哪个家里没有些肮脏事,你们家里有异心的人多了去了。你真是走了狗屎大运了,我劝你还是小心些,不要表现得太出位。一定会有人看你不顺眼。别死得那么早。” “晏河,跟你说话可真累。好来好往嘛,你就不能温柔些说话么。”华苓叹了口气,轻巧地跳上栏杆坐下,晃了晃小腿道:“那这回有什么能帮你的么?” “有什么能帮我的。我倒是很想让我的驸马死了算了,但是现在还不行,让他死了,皇帝会吃了我。”晏河随意靠在栏杆上就是一身的风流,淡淡地说:“保证钱昭能上位罢,这符合你我的利益。” “……都这样了,圣上若是属意钱眩,还敢用赵辛?” “因为,我和赵驸马如今都是弃子。”晏河冷笑,“没有用了的东西,也就无所谓放在哪里了。赵辛除了赵明良,还有两个儿子,你不知道么?” 华苓沉默了一阵。 几个陌生的年轻郎君从回廊的另一端绕了过来,谈笑风生。 华苓抬眸望去,觉得各个都很面熟,王磷和上回见过的那个慌张郎君都在里面。 晏河皱起了眉:“钱眩。” 华苓眨了眨眼,在俊美到头发丝儿的王磷旁边,站着一名穿着普通,面貌也并不十分俊美的郎君,他并不像其他郎君那样面有笑意,越发显得面容棱角太盛,气势迫人。 感觉到了华苓这边的视线,那郎君看了过来。 好一双利眼,气势很盛!华苓心里暗赞。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并在一起 叹气   ☆、第107章 卫五的伤势 107 郎君们是从回廊的西段拐向南段。那一倚一坐在南段栏边的两人,乍一看是一男一女,但只要多看一眼,都会发现那着圆领袍子的却是女郎,非凡的美貌、高傲的气场。不过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看到了他们,表情越发的冰冷了,倒是和旁边面带微笑的小娘子形成明显的对比。 那小娘子着柳芳绿色的轻纱上襦,浅碧色的长裙,梳双螺髻,窈窕修长,乍一看,倒像是偶然飞入公府廊下、略作停驻的一只翠色飞鸟,气质灵动非常。 一眼看去,谁都会首先注意到那年长者,她的容貌是世间少有的美。但也没有人能忽略另一个。身上的一股子灵动,让这个女孩儿像初春阳光下伸展的第一抹新绿,就那么不与任何人打商量,不给任何人准备地,活泼泼、肆无忌惮地闯进了人的眼帘。 看见她的人也许说不出她那里好,也许甚至还未看清她的容颜,但毫无疑问地,第一眼,很容易就能感觉得到,这个小娘子就是有那么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一样’。况且她的容貌也是极好看的,鹅蛋儿脸,肤色粉嫩白皙,黛眉清目,神采飞扬——这些来作客的郎君们不由得在心里喝一声彩,丞公家的女郎他们今日是都看了一眼了,竟是一个赛一个的好看。 ——不过,丞公女旁边的好像是晏河长公主?长公主居然这么低调地来了丞公府,还是作了男子打扮,明显是不欲许多人知的意思。 金陵城中、皇宫中诸多宴会,来来往往的,这种等级的美人,见过一回就很难忘记的,郎君们中的一半已经认了出来,但就是如此,他们才会越发觉得惊奇,这两个年龄差了一轮的女郎居然看起来关系不错,还寻了这么个清静地方说话。 引着郎君们赏景的是前院一名执事,看见华苓,这名执事立刻上前来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把他方才领着客人们行走的线路说了一遍。 好歹也是主人家,寒暄两句,招待招待客人还是必要的。 华苓早就从栏杆上轻轻巧巧跳了下来,带着脸色不太好的晏河也迎上两步,大大方方朝客人们福身浅笑道:“谢九见过王三哥,见过诸位郎君。贵客盈门,若是有招待不周之处,就请多多包涵了。这位是钱……”华苓看看晏河,一时卡壳,也不知道怎么介绍她。 晏河拱了拱手,说道:“在下钱鸢飞。” “在下王磷。” “在下钱聿修。”钱眩如此道。 钱眩同样是用的化名,穿得也十分普通,但气势一点都不普通。华苓微微有些诧异,前几年也在宫外一处玩过,但是她那时候对这位二皇子根本没有留下足够深厚的印象来。 忽然间就显出来了,这么说,以前都在韬光养晦吗? 总之是个不好惹的角色……这是华苓的又一个印象,二皇子的气势很盛——上一个让她觉得气势很盛的,还是卫五呢。 钱眩和晏河,这对关系疏远的姐弟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挪开视线之前,钱眩的视线从华苓身上滑过,顿了顿。 这就是都不希望以皇家子弟身份论交的意思了,大家自然是配合的,也不会说破,一番互相介绍,总算是都认识了。 见过了礼,华苓看着莫杭笑道:“莫大郎你可还记得我?上回在王家曾见过的。” 小娘子笑容妍妍,莫杭的脸色腾地有些红了,紧张得有点结巴地说道:“自然是,是记得的。”他拱了拱手,又拘谨地行了个礼:“数月不见,谢九娘可,可安好。” “多谢关心,我甚好。”华苓浅笑着福福身,“来我家做客,还请莫要拘礼,郎君能来,谢九和家兄弟姐妹们都是很高兴的。” 莫杭的举止一点都没有世家郎君应有的淡定自若,王磷身边那四五个少年不禁都露出了些不屑。华苓不动声色扫过去一眼。 郎君们都有些愣了愣。谢家九娘的眼眸十分清澈,被她一看,竟有些被一看到底的感觉,心里的那点子轻蔑不禁就收了。 王磷诧异地拍了拍莫杭的肩膀,问华苓道:“谢九你竟认识莫大?” 华苓微微一笑:“我为什不能认识他?上回才见王二和莫大十分相熟,这回来看,你们就都成友人啦。我才好奇,你们是如何认识的呢。” 王磷笑道:“莫大文采极佳,我和我二哥都自觉不如他些,能成为好友可是求之不得的事。可惜诸大不在金陵,不然我们一同把酒吟诗,却是美事。” 居然能让相公王家的子弟表示自己学识不如——华苓惊讶地多看了莫杭几眼。人出色到一定的境界,出身也就不太重要了。 能和王家子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对莫杭的未来也是很有好处的,等再过几年,此刻这些少年一一入了官场,莫杭的前程未必会比这些金陵世家的子弟差。 晏河淡淡道:“我见那处景致不错,且行去一观。谢九稍后来寻我。”说完径直往远处走了,她和这些小了好几岁的世家郎君,自然没有什么话聊,何况里面还有个二皇子。 华苓才点了点头,才回过头来,钱眩忽然开口了:“原来谢九与我家长姐颇有交情。”他的视线是锐利的,气势很盛,看华苓的眼里带着些评估的意味。 华苓扬了扬眉:“这并不奇怪罢?在我心里,我是觉着,结交朋友只论投契与否,只论有真情与否便可以了,与他物并无大关系的。” 王磷抚掌笑道:“正是如此!我与莫大的交情也是如此,结交只为投契,谢九说得好。” 莫杭吭哧了两句,看了看华苓漾着笑容的脸,也重重地点头附和道:“在下也十分赞同谢九娘。” 华苓的笑容很浅淡,也很坦然,她迎着钱眩的目光回视:“钱二郎以为,然否?”她不喜欢这个二皇子的打量视线,就他这一眼,她就知道这人是认为自己身份比她高,而对她十分不以为然的。 “然。”钱眩的眼神有点越发凌厉的意思,朝莫杭看了一眼,又朝依然笑得十分淡然的华苓看了片刻。 谢丞公的子女他也基本都见过了,除了谢大郎以外都不过如此。但这个谢九,却也有些意思。钱眩很快想起了,谢九就是和卫家老五定了亲事的那个,眼神在华苓身上停留的时间越发长了。 华苓淡然自若,扔给王磷一个询问的眼神儿,王三怎么带上了钱眩来?这宴会算是世家之间的相亲宴,和皇家关系不很大罢? 王磷和二皇子同岁,如今也长得很高大,十分沉稳了起来。他接收到了华苓的疑惑,表情流露出很不明显的无奈,人家非要跟着来玩,他也没办法不是?最可恶的是谢家大郎二郎都在大门口,三郎压根没有出席,四郎还小,竟没有一个主人家的郎君能在这个时候。 华苓有些明白了,然后发现钱眩的视线带给了莫杭极大的压力。 他明显地变得忐忑不安了些,其实他并不知道钱眩的真实身份,但钱眩这个人,即使着了普通装束,看着也明显与莫杭这种平民郎君是不一样的。 华苓以团扇指点了一下回廊外的李树,换了个话题道:“此处回廊两边栽的皆是李树,共有携李、紫叶李、绿李、蜡李、乌兹李五类,六月中正是绿果坠枝、将熟未熟期,却有些不巧。这里面绿李和蜡李味道都是很好的,可惜不能教诸位客人尝一尝了。” 王磷笑道:“你家果子还不够多?我们都尝了不少,腹中那里还有位置留与你家的李子。不过这李果满枝,赏一赏果也是极好的,正合作诗。”他随即朝郎君们道:“我想到了两句诗。春日桃花尽,含风李树薰。只得此二句,一时想不出后面如何接续为好。” 一直插不进华苓和王磷等人话题的郎君们终于得了个好话题,立即诗兴大发,一个接一个地走散在回廊栏杆边看景吟起了诗。华苓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这样一路赏着景作着诗行过来的,不由好笑。这年头的郎君各个都很爱作诗,人人都能吟上几句,不过才华如何,就见仁见智了。 莫杭果然是个有才郎君,性情看着也十分单纯,要作诗了,便把钱眩对他的不悦抛到了一边,入神想了一阵,接了两句:“玉甃迎仙客,铜台赏魏君。”这两句倒很得郎君们赞赏,越发是你一句我一句地接了下去,续成了一首长诗。 钱眩也跟着作诗,在世家郎君们当中并不显得过于高高在上。华苓冷眼看着,这个二皇子的个性确实和太子差了不少,跟他一比,钱昭也许是过于温文尔雅,就显得有些弱了。那个快要死的皇帝,看好的接班人就是这一个? 也许,皇帝是觉得,没有一位足够果决,甚至是铁血的皇帝,天家是不能从世家的压制当中得到更多机会了? 陪着客人们说了一阵,华苓准备告退去寻晏河,今天真正属于她的客人,原本也就晏河一个而已。 “王三你们玩罢,”华苓才说了几个字,就注意到了远远从前门方向大步行来的人。 她呆了呆,捏紧了团扇的檀木柄子。 郎君们很快发现了华苓的异常反应,不由得都停了说话,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晏河走开之后,华苓就成了这群人里面唯一的异性,还是这样漂亮可爱的一个女孩儿,不注意她其实是不可能的。 其实有几个郎君已经有些心动,觉得谢九这个小娘子长得真不错,与他们年纪也差得不多,若是能聘为妻,岂不是直接和王家长子成了连襟?不过,也许前面的谢五娘、六娘更好…… 那个人步子迈得很大,每一步都好似丈量过一般,带着沉稳而可靠的气势。他明亮的眼睛在人群里一扫,就专注地放在了华苓身上,大步走到她跟前。 王磷高兴地大步走上去,拿拳头捶了捶卫羿的肩膀:“五哥你可总算是回金陵了!” 卫羿拍了拍王磷的肩膀,朝华苓道:“我回来了。”他的嗓音依然带着沙哑,褐色的眼眸依然眼神锐利,气势越发沉稳,但看华苓的眼神却多了些温柔。 “嗯。”华苓扬起灿烂的笑容。“卫五,我又长高了哦。”她走到卫五前面,拿团扇比了比,她现在已经高过卫五的心口位置了。 “嗯。”卫羿牢牢的看着华苓。他有点犹豫,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华苓粉嫩的面颊,柔嫩而温暖。谢九长得很快,和记忆里又有些不像了。不过,这依然是他的谢九。 卫羿的眼神变得有些深沉,他看着华苓主动将脸颊在他带着粗砺茧子的手心蹭了蹭,小脸还没有他手掌大,看着十分娇弱,忽然觉得,应该将她揽在怀里。 但他捏住了手心,忍住了。 王磷自觉完全被忽略了,无奈地退到了一边。 莫杭看见了那两人之间的气氛,竟是十分的亲近。他呆若木鸡,喃喃地问:“这是……” 王磷在回答几个郎君的问话:“这是卫羿,卫弼公家五郎,我五哥!你们可能没见过罢?他常年在边疆,武艺超群!——谢家九娘定亲的不就是我五哥嘛,你们不知道这件事么!!” 钱眩走上前去,笑容爽朗道:“卫五哥,许久不见。听闻你着了敌人的奸计,中了毒伤,叫人惊心不已。不知五哥现下可好全了,我那里也有不少珍品药物,回头给府上送张单子去。” 华苓不由心想,看人下菜这一点,二皇子还真做的不错。 卫羿看钱眩一眼,点了点头,只道:“多谢。” 钱眩站在那里,笑容也禁不住僵了僵。他的份量,不论如何也比谢丞公家一个小庶女要高罢?但卫五这作派,很明显是与他多说几句话都不愿,竟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华苓默默地举起团扇,掩了掩嘴角的笑意。卫五还是卫五,怎么会看重这些个细枝末节的问题。这两人眼里的世界根本就对不上号,怎么沟通嘛! 王磷赶紧上来,说了两句话圆场,拉走了钱眩和其他郎君们,到回廊另一边去看风景去了。 华苓这才得了空闲,朝卫五看了看,发现他应该也长高了些,越发显得肩宽腰直,身材笔挺。但卫五的精气神,给她的感觉却不如两年前了些,没了那种牢牢凝聚在一处,烈烈燃烧的感觉。 她蹙眉道:“你的毒伤还没好?” 卫五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你师父现在在哪里?他能不能治?” “能,但是手上并无好药材,师父去寻了。” “要多久?他去哪里寻了?”华苓的眉皱得越发紧了。 “十万大山。” 也就是蜀地的正南方,后世的云贵高原一带。那里现在都是蛮荒之地,被称为僚子部,根本没有多少人烟。 “毒伤有多严重?”华苓追问。 卫羿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说啊。”华苓狠狠地跺了跺脚。卫羿还是缄默,只是一双眼睛牢牢凝视着她。华苓拿团扇狠狠地戳了戳他的胸膛,恶声恶气道:“快点说啊,不说我生气了。” 卫羿终于道:“内力暂时没了。” 华苓手一抖,团扇掉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只有这么多   ☆、第108章 粉红色泡泡 108 “内力……没了?”华苓慢慢地问。 “是。” 卫羿再次放轻了声音。站在他跟前的女孩儿不曾笑也不曾哭,她粉团儿般的小脸很平静,她乌溜溜的眼睛只是看着他。 但是他知道了,她心里很难过。 受伤的时候他的心里并没有产生不良的情绪,自己警惕不足,被敌人钻了空子暗算了一回,没有什么好说的,扼住更多的损失,收拾残局就是。回来了,看见谢九,才忽然觉得心尖尖上有些疼。也许是见着了她,才知道了疼是什么滋味。 他补充了一句:“待师父寻回了药,便能祛除余毒,恢复内力。阿九勿忧。”两只眼睛十分认真地看着她。 华苓只觉得有股邪火从脚底涌泉穴直烧穿了天灵盖。 她咬住了牙,勾了勾嘴角:“是吗,若是寻不到药又如何?虽然药叟很厉害,难道就能有十成十的把握?” 卫羿摇摇头:“并不能。” 那你又叫我勿忧? 这句话几乎冲口而出,但是最终华苓并没有。这样的话除了将她尖锐的情绪倾泻出来外,没有任何用处。她慢慢地吸了口气,问:“伤在何处?我大哥说你是中了毒伤?” 卫羿蹲□,将华苓掉落的团扇捡了起来,递到她面前。 华苓没去接,瞪着他。 卫羿犹豫了一下,将这把以紫檀为骨,素绡为面,双面绣了二三荷叶和小小蜻蜓的团扇,轻轻握在了手里。这是一柄精致绝伦的纨扇,就好象它的主人一般。 他的声音和手劲儿一样放得很轻柔:“师父惯常行走各地,寻到足够药材的把握实在七成以上,阿九勿忧。”看看华苓的面色,卫羿动作迅速地撸起了右袖,露出上臂外侧一道两寸来长的浅疤,和他身上其他大大小小的伤□□织在一起,一点也不显眼。 “当时伤就在此处,已经愈合了。当时中的毒,大半已经以内力清除,残毒也能用内力压制,于身体并无大碍。只需待师父寻药回来,配成对症药方服下,就能祛清。” 华苓从卫羿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高兴。她气得都笑了起来:“那是怎么受的伤?” “是我轻敌了。”卫羿说:“西北草原荒漠之地,一直还有些远古巫祝之术传承。我当时不曾防备此事,清理那突厥残部时,被身具巫祝之术的俘虏靠近至一丈范围,他将巫毒化针突袭,闪避不及。那毒诡异莫测,以寻常解毒药物无法压制。——但我自小勤练武艺,内力深厚,能遏制毒性扩散,伤口又在四肢,是以并无大碍。如今只如常人一般。” 原是武艺高超的天之骄子,如今却内力全失,好受不到那里去罢?但这个人却淡定得很,看不见一点的慌乱。华苓微微叹息,受伤的是他,连内力都没有了,她不过是个旁人,又有什么理由去发怒呢。她福一福身,轻声道:“卫五哥辛苦。” “并不辛苦。” 谢九的态度忽然又变了,卫羿愣了愣,应了一声。他看见了小娘子微微黯淡了下来的眸光,再一次觉得,想要将她捧在手心里。他说:“我身体实无大碍。去岁驻守阿姆河,大小得了些功勋,如今已是果毅都尉之职,从六品,可领军四千。” “恭喜卫五哥。”华苓再次福一福身,微笑道。 卫羿凝视着华苓。他知道小娘子似是并不开心,但她不开心也能笑得十分好看。“勿要不乐,我如今甚好,”他再次说:“我返回金陵前,是从陇右北部的弓月城一线走的,这回并不急于赶路,带回不少未琢之玉予你。在你家大门见着谢大,嘱他给你收起来了。” “……嗯。” 华苓微微苦笑,人心都是肉做的,最讨厌的情况就是这样的了,当这边觉得不若还是拉开点儿距离的时候,却发现人家那边一直惦记着你呢,如此若是待对方差了一分,自己都要内疚。 “那你这回会在金陵呆多久?”她柔声问。没有内力还上战场,自保能力要弱很多,这回,卫弼公和太太应该也是不肯让卫羿再在战火频仍的边境呆下去的吧。 “待到师父寻了药回来。”小娘子的态度又变好了,卫羿这回是松了口气,“许是要一载、长至二三载也并非不可能。恰恰这段时日,爹也必须回到金陵,将弼公职位交接与二哥,按照规矩,卫家须有数名将领回驻金陵,接掌周近兵力,我就在这数人之中,麾下兵马都已回到金陵,安置在金陵东外百里,扎营驻守。” “原来你……早回来了。” “到达江左已有五日。”卫羿如此道。 一名将领带了兵马就不可能轻易离队,卫羿安置好手下才抽身过来看她再自然不过了,虽然知道这一点,但华苓还是不怎么高兴,这下是连带大郎都恼上了,大郎也是猪队友! 她狠狠瞪卫五一眼,转身往晏河的方向走。 卫羿举了举华苓的纨扇,默然跟了上去。 华苓虎着脸走过了王磷等人占着的走廊,一群郎君看见卫羿给小娘子拿着团扇,看起来还一脸低声下气跟在后面的小奴仆模样,简直都不敢相信。 这,这还是传说中的那个年少英才、武艺超群、霸气四射的威武校尉吗? 王磷不敢跟脸色难看的华苓搭话,瞪着眼睛跟在卫羿后面问:“五哥,五哥这是怎地了?你惹谢九不乐了?” 卫羿略顿了顿脚步,转过身来,一掌抽在王磷后脑勺。虽然没有了内力,但卫羿手劲仍在,技巧仍在,揍人依然极疼。 王磷‘嗷’地叫了一声,揉了揉后脑勺不敢说话了。不过还是很果断地跟在了卫羿后面,怂恿卫羿过几日到郊外去跑马,或者到更远的山里去打猎云云。 其他郎君们自然也是一个不落地跟了上来,他们原就是因为宴席上没有什么乐子,于是走出来一道看风景的。 钱眩并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但是王磷、卫羿等人还真不是他可以高高在上俯视的人,于是虽然面色变了变,还是跟了上来。 晏河悠然地坐在回廊尽头的六角亭中,碧浦和晏河自己带来的一个寺人张罗了一整个桌子的香茶小食,那寺人还在尽职尽责地给她打着扇子。 晏河看着这一大串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过来,戏谑地问:“谢华苓,你在溜什么?” 华苓结结实实地翻了个大白眼,道:“谁知道呢。” “这不是卫五郎吗,”晏河的视线在卫羿身上转了转,又看了一圈王磷钱眩等人:“啧,原来是你的小未婚夫回来了,怪不得耽搁了这许久。” 卫羿拢起了眉,他还记得这个晏河曾经欺负过谢九,眼神带着警告之意,盯了她一眼。 晏河收回视线,不冷不热地道:“你也还真是有运气,叫人嫉妒的很。”话虽然这么说,这位高傲的公主面上却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嫉妒? 华苓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微微笑了笑:“有些东西,是盼不来的。” “别以为你能一直走好运。” “我以为我的霉运都被你带走了。” “谢华苓,你真的很会恶心人。” “多谢夸赞。你也不错。”华苓微笑。 两个女郎在亭子里,郎君们总不好死皮赖脸地跟过去,只得站在了亭外。不过,就是这么不远不近地听到了两个女郎的对话,他们这才发现,似乎对这两个女郎的关系产生了很大的误会! 这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说话,明明就是互相看不顺眼,为什么他们竟然曾经以为她们关系很好? 实在是太浅薄了! ——还是说,现在的关系好的女郎都是这样? “卫五郎,从六品哪……”晏河优雅地啜了口茶,站起来,经过华苓身边,在她身边低声说:“少年高位,可是香饽饽得很。你看你现在这干瘪瘪的样子,能吸引住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盼你莫要还没嫁进去,后院就花团锦簇了的好。” 华苓愣了愣,一阵热气倒腾上来,连脸蛋带耳朵都红了一片,差点恼羞成怒。但是她很快反唇相讥:“总好过你没有人敢要,哼。” “呸,以我这等条件,勾勾手指头,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臭男人罢了,何必费心思。” 华苓挑了挑眉毛,上下看了晏河片刻,忽然问:“你知道诸大郎也回来了吧?我倒是听说,他也要定亲了。不过新妇谁家的我还不知道。” 晏河脸色微微一变,抬起下巴道:“那又如何。” 华苓很诚恳地说:“晏河,男人好看没什么用的。” 晏河嗤笑一声,淡声道:“你们家呢,总是跟王家连在一起。相比你我更不想看见王家人,这便回去罢。” “那我送送你呗。”华苓笑眯眯地转过身来,和晏河一前一后走出亭子。 两人说的后半截话音量放得很小,郎君们站得稍远,基本上都听不清。卫羿有内力在身的时候也能听见的,如今却做不到了,不由拢住了长眉看向华苓,如果晏河欺负了谢九,他定不会将这件事轻轻放过。 不过华苓完全没有理解他的一片心意,朝他挥挥手道:“卫五,你和王三在一处玩一会儿,我的马儿已经成年了,你们若是去校场,你就帮我去看看它。我把我的客人送走就回来寻你。”又朝诸位郎君福福身,领着晏河走了。 王磷道:“卫五,你还拿着这扇子作甚?我们这般大好儿郎,怎能拿着这般娇滴滴的物什!给哪个侍婢带走便是了,还有钱二,我们一道去校场跑二三圈如何?谢家的马也养得不错,正好试上一试!” 卫羿拿着扇子,淡淡道:“此是谢九之物,她自会取回。” 站在边缘的莫杭听着他们讨论,偷眼觑了觑卫羿手里的精致纨扇,眼里露出了些黯然神色。 钱眩一直在不动声色打量卫羿的举动。 他笑道:“没想到卫五哥这么爱护女子,嫁与你的女郎是有福了。”明明卫羿已经有了定亲的女郎,钱眩却绝口不提,转而邀请道:“难得卫五哥回了金陵,我们大家伙儿也有数年不见了,不若我今晚作东,为卫五哥办个洗尘宴,大家伙儿都赏个脸罢?在那内淮水上,你们许是不知,有几家乐游舫办得是极好的,调-教的小姐十分风雅有趣。” 世家郎君们就起哄了起来,连连拍掌笑道:“此等风月雅事,却不是妙得很!钱二郎作东,我等怎敢不到?” 内淮水十分繁华的一段水域和两岸上一直分布着不少花楼金馆,隔得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子脂粉气,是许多金陵世家郎君最喜欢去的地方。喝花酒、逢场作戏、应酬联系,烟花之地、美姬名妓,一直是郎君们十分乐于谈论的话题。 王磷只看卫羿,这年头去花楼作耍一二也并不算什么,若是卫羿答应了,视卫羿为榜样的王磷自然也是去的。 卫羿看了钱眩一眼,眼里杀气微露,压得钱眩面色变了变。即使钱眩同样深居高位,手握大权,能对许多人生杀予夺,但和卫羿这样曾在战场上沾过许多鲜血脑浆的人,又岂能相提并论? “我已回金陵不短时日,洗尘宴就不必了。”卫羿这么回了钱眩一句,然后道:“去谢家的马厩看一看罢。”华苓说马儿已经成年,那是他送的马,自然是关注的。 钱眩脸色都黑了,有点抹不开面子,他都这样纡尊降贵地邀请,卫羿居然丝毫不给他脸面。父皇说得对,世家已经将自己放得太高了! 王磷倒是圆和些,笑着打圆场道:“花酒甚的是极好的,延后再说罢!我方才望见了我家的几个姐妹,才想起来听她们说过,谢家校场建的比我们家的好,马儿也养得甚好,不若我们这就去看上一看。” 王磷给了钱眩一个歪歪扭扭的梯子,钱眩便就着下了,这一群人便让仆役引着方向,热热闹闹地往校场而去。 谢家办的这个宴会,来的年轻男客不少,年轻女客也是很多的,这群相貌、气度、家世都属上品的郎君一路穿庭拂柳,到校场前一段不长不短的路居然就遇到了三拨女客,还有另外几拨男客。 王霏王雾、三娘四娘也在女客们当中,看见王磷和卫羿都在,干脆就拉着相熟的娘子跟着他们一道去校场看了。 于是一拨拉一拨,到校场的时候,这一伙人已经莫名其妙的膨胀成了好几十人的规模。 虽然男客和女客彼此之间都十分矜持,多半只和同性朋友说话,但若是看见了相貌极好、很叫人心动的异性,这年头的年轻男女却也绝不会矜持得什么也不做,借个由头说上一二句话是很容易的事。 若是彼此都十分有好感,家世也差不多,回头就可以和家里商量着提亲订婚等事宜了。 多半数家长对这样的情况也是喜闻乐见的,孩儿能自己看上谁人,只要门第不是差了天与地那么远,又何必不成全呢,千金难买心头好不是?夫妻感情和睦,日子就更好过些。当然也有小半数人家的家长专权些,要亲自给儿女定亲的,两种人家,哪种出的怨偶更多,却不得而知了。 华苓慢悠悠地将晏河送到丞公府大门,这时候也已经是近中午的时候,该来的客人都来得差不多了。 大郎和二郎的迎宾事业也暂告一段落,和迟迟才到的诸清延一起,就这么迎着华苓和晏河两人走了过来。 华苓瞪圆了眼,给大郎使眼色:诸大怎么也来了你不是说他今日未必会来么! 大郎瞥了一眼眼神儿里明亮得似乎全是战意的晏河大长公主,向自己小妹妹耸了耸肩。 华苓有点纠结,却也不是太纠结。她以前觉得晏河撞多少南墙都无所谓,又不是什么好人。但现在对晏河也没有太多恶感了,就会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心里对诸大郎的那一点点怀疑,再加上家世、地位、相貌、性情种种考量,她实在不认为这两个人沾染在一起会是好事。 不过…… 晏河露出了她最美的一种笑容,带着些漫不经心地走上了几步,朝诸清延笑道:“诸大郎,许久不见了呢。” 诸大郎依然还是那样一个风神俊秀的郎君,他也笑了起来,带着些淡淡的,叫人禁不住心疼的苦笑应道:“晏河大长公主,许久不见。” 华苓和大郎偷偷摸摸地交换了几个眼神儿,好了,这回客人暂时送不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字数才5000但是感觉写了好多!= =   ☆、第109章 温柔卫五 109 大郎引着诸清延、晏河跟华苓分开了,诸大郎自然是要先到谢丞公跟前拜见一二,而二郎则是和华苓到校场去看看。这几个人都属于很会说话的那一类,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很愉快,一路谈笑风生。 华苓看了看他们的背影,才转身往校场走,默默琢磨,诸清延是跟着大郎去见丞公爹罢了,晏河这是准备以什么理由跟着去呢?当然,晏河就算大张旗鼓、辇车齐备上门来玩,也不可能有人拒绝她,但是那样的话,她就要被分进已婚人士里面,就只能去跟招待夫人们的牟氏一道了。所以她原本就来得很低调。但若是去见了谢丞公,就是自自然然过了明路,有些事情就未必这么简单了。 她隐约感觉到了,晏河虽然在诸清延面前表现得很高傲,但心里说不定是非常喜欢他的。明明都是准备离开的了,看见了诸大居然就留了下来…… 论眉目之俊秀清朗,华苓觉得见过的那么多美男子里面,还就数诸清延第一。他的肤色极白,面容轮廓精致,眸色是极浓郁的黑,也许有些别的血统。再加上上佳的谈吐、气质,对于少女们绝对是来一个迷倒一个,今日府里面这些个来做客的女郎,恐怕看了诸清延之后,看其他郎君就简直有些面目可憎了。 ——妥妥的是一池蓝颜祸水哪。 琢磨着华苓已经走到了校场,远远的就看见,校场里卫羿骑着她的白袜子在慢慢踱着步,宽阔的校场里还有其他七八个郎君在跑马,校场边的遮阳蓬下,零零散散分堆站着三四十位娘子郎君,交头接耳,欢笑不断,郎君们则是跃跃欲试。 来赴宴的娘子们几乎都穿着剪裁精致的襦裙,满头珠翠,行动不便,只能站在场边,观赏郎君们在马上的英姿;而郎君们只要是骑术不错的,都在兴致勃勃的抢着上马去跑几圈——在心上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强健体魄和娴熟弓马,绝对是能让形象瞬间高大的好活计。 而卫羿,在世家郎君们当中是非常显眼的一个。 可以说,他整个人的风格就和金陵郎君完全不一样。他的面容冷峻,从无笑容,眼神凌厉带着蛮性,身影凛冽如矗直的山峰。若是心性弱点的娘子,第一回见卫羿说不定就会被吓得不敢说话,但只要习惯下来,也有不少娘子发现,这样的男人其实说不定更可靠,更能担当起一家之主的重任。 “卫五郎真有气魄!” “卫五郎如今是六品的将领呢,我才听说过此事。” “他还未成婚!” “卫五郎君多大了?” “似是年已十七……” …… 几个世家娘子窃窃私语。 一个声音截进来:“卫五定亲了,你们竟是不知?他定亲的是我家九娘。” 华苓走近的时候听到了这样的话,她将放在卫羿身上的视线收回来,发现说话的居然是四娘。四娘的表情不太高兴,那几位二三等世家的娘子一看是主人家的女儿说话,也就住了口,纷纷转而问她:“谢四娘,你说卫五和你家妹妹定亲了?可是你家妹妹不是还很小吗……” 华苓微微笑起来,走过去招呼道:“谢九见过诸位娘子。四姐也在此呢。” 四娘的脸色一点都不好,横九娘一眼,发现九娘那一脸的笑容全都是志得意满,不由怄气,不就是仗着爹爹宠爱才得了卫五的亲事么!她定要嫁一个更好的夫君,不论如何都要把九娘比下去! 华苓还是朝四娘甜甜一笑,呕得四娘差点转身就走。 这世上最恶心的是什么,是你诚心诚意、全心全意地讨厌着一个人的时候,她竟然一副完全不把你的厌恶放在心上的作派! 世家娘子们是早见过华苓的,有几个甚至还记得两年前华苓重病了一场的事。 知道了她是卫五郎的未婚妻,不由又将她打量了一回。只见这小娘子着一身碧色襦裙,颈间佩一副精致的银珍珠璎珞,双螺髻也只以几圈浑圆的白色珍珠为饰,浑身不见金红色,显得分外清雅可人。细细看去,这小娘子竟有些叫人辨不清年岁的感觉,却是因为她的神态非常沉静,笑容澹澹。 丞公家的女孩儿不少,但是在谢大娘之后,最广为人知的还是谢七娘。毕竟是嫡女儿,相貌、才学据说都是极好的,但身子骨很弱,所以很少出现在人前,这些反差都是让金陵的人们叨念来叨念去的地方。除了谢七,丞公家的女儿当中比较出名的就是四娘、八娘了,长得美,会打扮,最重要的是会来事,最热衷于和金陵其他二三等世家的娘子来往的就是这两个。 谢九年纪小,也安静,以往是很少被注意到的,但现在仔细一看,谢九娘的长相其实也不比四娘和八娘差。 卫羿远远地就看见了华苓,驭着马快跑过来,勒停,下马,然后将她的纨扇递给她。 华苓愣了愣才接过,她都差点忘了这把扇子的事。“……你一直带着它?” “嗯。”卫羿应了一声。 “多谢。”华苓看着卫羿认真的表情呆了片刻,这是认死理儿罢?其实一把扇子什么的,丢给随便什么侍婢都可以送回来给她的,但他却没有…… 华苓仰头看着卫羿,卫羿也就那么牵着马垂眸看着她。 站在十来步外的娘子们有想过来搭话的,实在是好奇得很了,卫五郎为什么要与谢九娘定亲呢?岁数差了足足七岁,定亲还定得这么早,是很少见的。但看着这两人说话的光景儿,竟叫人有插句嘴都很冒犯的样子,只得打消念头。 四娘沤着一肚子的气走开去了。 华苓走过去,摸摸白袜子的长马脸,转头问道:“你看它怎么样?在府里校场跑不太开,我也只能尽量每天带它跑大半个时辰。” “养得不错,无碍。” “但我有很认真照顾它哦,只要不刮风下大雨,它早上的草料都是我添的。” “嗯。”卫羿的眼神微微柔和,抬手用指尖轻轻蹭了蹭小娘子的脸颊。 华苓弯弯眼睛。慢慢熟悉了,她对卫羿这个人了解得也更多,他是个情绪变化很平淡的人,如今这样就算是很少见的高兴了。 她觉得,卫羿应当是喜欢她的,但并不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他更像是一只跑在山间的兽,偶然在山间发现了一株讨他喜欢的花,他愿意去远远的水源里取水回来浇灌她,愿意看着她好,她感觉得到,他并没有想很多的事,他对于她,几乎是什么都不曾计较。 这很好……她也很喜欢他。 白袜子湿漉漉、黑溜溜的眼珠子里映出了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 它轻轻地打了个响鼻。 “嘿,卫五,”华苓道:“虽然你的内力没有了我也很难过,但是你能在金陵呆一阵子,我又觉得很开心。我是不是很坏?”她睁大眼睛看着卫羿,问他:“我这样想,你会生气吗?” “不会。”卫羿再次觉得,他很想将这娇弱的小娘子揽在两臂当中。 他垂眸凝视着她,不曾发觉自己眼里的温柔。 “五哥!五哥!把谢九的马予我骑一骑罢!” 王磷骑着另一匹马冲了过来,技巧极高地在华苓身侧两米的位置勒停了马。 华苓被他吓了一跳,往后一退,差点没站稳。 卫羿反应极快,轻轻扶了扶华苓的肩将她稳住,看着王磷的眼神已经冷透了。“一惊一乍作甚?” 虽然知道卫五哥现在内力不足,也许其实可能大概打不过他,但在王磷心里卫五的形象一贯是高大的,赶紧下了马,陪笑道:“谢九可是吓着了?” “不曾。”华苓横王磷一眼,道:“但是你这么无礼,我不愿将马儿借与你。就是不愿。” 王磷无语:“谢九,我还当你是个心胸开阔的,怎地也跟谢七一般。” 场上别的马都是谢府自己养的,虽然也很不错,但和华苓这匹刚刚成年的好马相比,果然还是这一匹亮眼些。郎君们轮流试骑其他的马,但卫羿一来就占住了白袜子,硬是没有几个人敢上来跟他说让出来的。 华苓竖起眉毛:“我七姐怎地了。” 王磷叹了口气,表情纠结。“她的性子时好时坏……” 七娘跑了过来,脸蛋红扑扑的像蒸了层粉霞,拉着华苓的手道:“霏姐姐让我来叫你们过去说话呢。卫五,还有你。” 华苓往王霏的方向一看,居然是几个最漂亮的娘子和几个俊俏郎君在那里,打眼一看,简直闪花了眼睛。大郎和诸清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和钱眩站在一处,还有王霏、三娘、姚秋月几个,和晏河。 王磷跟在七娘身边,不满道:“谢七你为甚不叫我。不是说好恩怨一笔勾销了么。” 七娘淡淡道:“我听见方才你说我坏话儿了。” “我何曾说你的坏话!”王磷表情里透着点心虚。 七娘也不与他争辩,一双杏核儿大眼睛清凌凌将王磷一看,看得他越发心虚,不敢再说话了。 越是美的美人之间就越是难有和平的关系,华苓才靠近,就发现王霏和晏河之间完全是你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你不顺眼的状况,就这样还站在一起。 诸清延果然是娘子们视线的焦点,于是郎君们又看他很不顺眼。 怎地一团乱麻哟…… 华苓无语,问道:“大家伙儿在说甚呢?” 大郎道:“说起了弼公家的事,于是叫卫五来问一问。”说着注目卫羿道:“卫五,你家的祭礼在何时?” 大郎问的就是现任弼公将位子交予下一代时,要在金陵办的祭礼的时间。四公之位的传承并不仅仅是和朱卫王谢四个家族有关,还与这个国度息息相关,所以只要是有些想法的世家子弟,都会关注的。在大丹最有分量的那些个世家家长都会被邀请出席观礼。 卫羿也不问其他,平板板地说:“祭礼将在七月初一,在长江边举行。” “原来是在七月初一。”王霏笑道:“前年、去年都在家外清清静静过的,累得我现在倒是极喜欢凑热闹。若是到时能允许我们这些小的都在一旁观礼就好了,如此盛事,若不能一观,颇以为憾。” 诸清延看着王霏,微微笑了笑道:“霏娘放心,我恰巧知晓一些那十数岁以前祭礼的规矩,你想要去看,定是能够的。” 王霏微微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娴娴静静地一个动作罢了,这美人儿却如那娇花照水、弱柳扶风,动人得不可思议。 晏河漫不经心地打开了纸扇又合拢,完全是风流倜傥的郎君作派,淡道:“我倒是知晓,金陵打年头至年尾,祭典竟是无有上千也有数百。” 王霏拈着身上环绕的轻绡罗带,轻轻拂了拂,浅笑道:“照鸢飞公子所说,我竟是孤陋寡闻了。” “怎敢有如此念头,霏娘切莫会错了意。”晏河也是一脸的笑容,说:“我只是怜惜霏娘在那清冷道观之中独居数载,想起了这金陵当中,日日繁华,月月盛景,越发怜惜。不若我回头便为霏娘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宴会,请尽金陵城中俊彦娇娘,乐上一日?” “承蒙鸢飞公子厚爱,霏娘竟是消受不住。” 这两位美人对视了一眼,笑容都美得很。 华苓默默地往后缩了缩,一山不容二虎! 她偷偷摸摸地看一眼诸清延,微微叹气。 游学两年回来,并不只是大郎得到了极大的磨练,现在十九岁的诸清延越发是多了成熟男人的气息,越发吸引人。 王霏和晏河别扭着,气氛冷淡,郎君们的心都是望美人身上偏的,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暖场。 诸清延却是敏锐地注意到了华苓的视线,温声朝她笑道:“原来谢九在此。又颇有些数月不见,谢九似是又长高了。正好我还不曾来过你们家,不若谢九为我指点几处景致瞧瞧?校场是瞧过了,还听阿邵说过,丞公府当中有‘十二花’、‘十二叶’可赏,我竟是向往得很。” 大郎也有点松了口气的意思,揉揉华苓的头笑道:“阿延你也算是问对人了,小九在赏景上竟是个十分有巧思的,她的视角一向与别不同些,便与阿延说说罢。” 王霏拉住七娘的手,笑道:“校场也确实无甚好耍的,七娘,九娘,我们便到他处看一看罢?” 晏河狠狠地剜了华苓一眼,好么,这里就她一个势单力薄的。 谢家娘子们都是看着华苓笑,也就是她适合在这时候出来说话了,两边的人都比较喜欢她,年纪小就算说错话儿也不算什么。 “……那么,我们这便移步到别处去看看罢。”华苓叹了口气,为什么要把事儿引到她身上来呢?她一点儿也不想成为视线的焦点,这许多视线能把她烤熟咯。卫羿盯着诸大郎看了一眼,调整了一下位置,稳稳地立在华苓身边。 于是也不知道怎么的,也许是因为华苓口齿伶俐,也许是因为华苓脾气好,耐调笑,总之这相亲宴的后半日,她就被推出来成了个导游儿,领着浩浩荡荡的客人大军将府里开放的地方都逛游了一遍。 陪笑,介绍景色,聆听,说了无数的话,到夜晚将客人们一一送走之后,华苓简直热泪盈眶,家里这些个兄弟姐妹简直拿她当小工用啊,累死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时间很*   ☆、第110章 三娘亲事 110 宴席次日,华苓醒来的时候依然觉得浑身都累,只不过生物钟已经定时,五更一过就还是醒了。坐在帐子里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她听到卧房外间金瓯轻声的提醒:“娘子,娘子,五更过了,该起身了。” “起了。” 华苓提高点音调应了一声,掀开浅碧色的薄纱帐子,汲着鞋起身,大小丫鬟们顺次捧着热水软巾之类的东西走进来,按照每天的流程帮着华苓洗漱着衣。 辛嬷嬷喜得很,说:“娘子,嬷嬷看到了卫五郎君送来的玉,都是极好的东西。卫五郎君时时念着我们娘子呢,是好郎君。” 卫五给的礼物她还来不及看,不过,这就是好郎君了? 华苓刷好了牙,吐掉漱口水,失笑道:“嬷嬷很高兴呢。” 辛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地连连点头:“自然是高兴的,郎君待我们娘子好,日子就好。只是这回娘子勿要轻易将郎君送来的礼物分送了,”辛嬷嬷一脸心疼地撮了撮牙花子,“嬷嬷看着,这竟是郎君为娘子备的嫁妆。若是日后娘子出嫁时,这些玉不在单子上,也不知郎君会否发怒。” “为甚要发怒?”华苓觉得她简直没有理解辛嬷嬷的意思:“既然送给了我,就是我的所有物了呀,我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才对。” 辛嬷嬷一听华苓这意思就像是准备要把好东西又到处分一轮,格外地着急起来:“可是,娘子,卫五郎君送与你的礼物价值极高……” 华苓挑挑眉:“要是舍不得他也不会拿来与我了,嬷嬷你勿忧。” 辛嬷嬷搓着手,着急得不知怎么劝华苓才好。 金瓯看着好笑,这一老一少光在这里缠夹不清了。她微笑道:“郎君的礼物,婢子也看了一眼,郎君真真是待娘子极好的。娘子昨日疲累歇得早不及看,不若用早食的时候取来予娘子瞧一瞧?” “就如此呗。”华苓耸耸肩,也懒得说什么,漱净口,接过拧得干湿恰好的布巾细细揩了脸,干净清爽地坐到妆案前,慢条斯理地让金瓯帮着挽了发,换上骑服。 辛嬷嬷领着两个侍婢将卫五送来的箱子抬进来之后,华苓才明白嬷嬷为什么这么紧张。她也实在有些惊讶,卫羿说了这回路途不急,于是带回来的原玉大大小小、各种色泽的都有,堆了整整一个木箱,目测至少也有三四十斤的份量。又都已经细细磨去了石皮,每一块都看得清剔透莹润的玉色,一块等级稍低的都没有。 “这是批发啊……”华苓噗哧一笑,评价道:“卫五这人糙得很。”换个金陵人,说不定就给她准备一小块玉,然后请好玉匠雕个好东西罢了,他却是连皮带骨将这么一大箩筐的糙石就送了过来。 不过……也真是卫五才会有的做法,卫五就是这么个实实在在的人,没有那么多花巧心思。 金瓯以冷静而专业的眼光估算了一阵,笑道:“娘子,婢子估算着这些玉当价五千银。金陵不产玉,婢子不知郎君从西域购置这些玉石花费几何,但在金陵,未琢的好玉石市价总在十两银一两玉上下,郎君这些质地都是极好的。” 侍婢们和辛嬷嬷都倒抽了一口气,五千银! 这是什么概念,二娘、三娘往下,到她们九娘子出嫁的时候,府里给的压箱银也就是三千银而已,其他部分的嫁妆,价值在八千银上下。 所以,卫五郎君一送就送了半副嫁妆给九娘子! 于是,竹园的侍婢们对卫羿的称呼彻底固定成了十分敬重又表达着亲近的‘郎君’二字,侍婢们心里简直像过年一样,有爆竹在噼噼啪啪地盛放! ——郎君,那是郎君,那是卫五郎君! 那是,卫家的五郎君! 那是,她们娘子的郎君! 那是,对她们娘子最好的郎君! 那是,将来她们娘子要嫁的郎君! 真真是极好的了! 大小侍婢们各个眉花眼笑,人一辈子求个什么呀,不就求一个‘过得好’?虽然成了侍婢,但遇着了个待人极好的九娘子,现下娘子的未来夫君对九娘子又是极好的,她们跟着娘子肯定也不会差! 华苓瞥一眼这群侍婢,也就金瓯和金瓶看着依然淡定,不由笑着摇头。 辛嬷嬷再次喜得眉花眼笑,连声说道:“九娘子你瞧,嬷嬷就说了,卫五郎君是好郎君,对我们娘子是极好的。”辛嬷嬷很小心眼儿地又叮嘱道:“娘子,我的娘子哟,这可是郎君千里迢迢带回予娘子的好东西,勿要手轻轻就散出去了。” “知道了嬷嬷。”华苓好笑,想了想,她回到卧室里,打开红木妆奁的下层。 这单独的一层只放了些几样东西,与那把匕首并排的,是轻软绸布妥帖包裹起来的一双透雕黄玉五蝠平安佩,玉如凝脂,雕工精雅。系着玉佩的绳结为画眉褐色的平安结,是她亲自跟金瓶学了打的。 下回见了卫羿就把这个送出去吧……愿君平安。 价值并不对等,但是至少心意上,她和卫羿始终是对等的。 …… 致远堂里,平嬷嬷坐在脚踏子上,跟牟氏说道:“太太,太太,卫家那五郎君送来了一整箱物事。大郎君报备与我们致远堂时只说是玉石玩物,但我叫小丫鬟看着了,那箱子竟是极重的,价值怎会寻常。——太太,那卫家五郎怎地如此看重九娘子,倒似是被狐媚子迷得神魂颠倒一般……” “眼皮子也忒浅。” “是,是,老奴眼界是太小了,追随了太太许久竟也没有长进,给太太丢脸了,真真是该死!” 发现牟氏又开始了阴晴不定中的‘阴’,平嬷嬷陪着笑,自己大蒲扇巴掌左右开弓,结结实实地赏了自己两下,啪啪作响。 大寒等丫鬟静静侍候着牟氏梳妆,规行矩步,屏声静气。这几个月里,三郎病了两回,侍候三郎的侍婢被牟氏杖毙了两个。侍候明明还是一般侍候着,那两个丫鬟怎敢、怎会对三郎不上心。 银镜当中是一张苍老、遍布皱纹的容颜,银镜格外清晰,眉眼间的情绪却是模糊的。许是不论丫鬟们如何巧手梳成,都不能恢复年轻时的美貌了。年轻时的诸般念头,如今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迹。 “眼看着那是个草鸡,但这二三年看下来,竟似个要一飞冲天的。”牟氏说:“便叫我瞧一瞧,她能飞多高,多远,勿要倒栽葱,摔得粉身碎骨才好。” …… 在校场里被柳教授操练了足足一个时辰,华苓放下弓箭,揉揉勒磨出了些许薄茧子的手掌,让仆役将白袜子牵走。 五娘和六娘在围着三娘说话,三娘的脸颊绯红,身着骑装,也掩不去那一份娇羞。七娘跑过去问了什么,然后三娘跺了躲脚,摇了摇头。 华苓好奇了起来,走过去问:“姐姐在说什么呢?” 五娘张口就要说话,三娘拧着汗巾子低斥道:“不许乱说。” 五娘转了转眼睛,笑着不说话了,只是跟华苓使眼色。华苓一头雾水,也没看懂五娘的意思。七娘十分率直:“若是有心仪的人,怎能不与父亲说。若是父亲和母亲为你定了别的郎君,如何是好。” 三娘咬了咬嘴唇,犹豫半晌,才低声说道:“我也只是见过一二面,实际,实际并不知晓那是何等样的人……” 五娘立刻抢道:“那更加要与爹爹和太太说呀,叫长辈与你打量清楚了才是正理。” 七娘和六娘连连点头。 华苓来了精神,凑到三娘跟前问她:“原来三姐昨日里看中了那家的郎君!” “莫要如此高声喧哗!”三娘急得一跺脚,恨恨地顶了顶华苓的额角,低声道:“都说了,只是见过一二面。” “是谁?”华苓睁大眼。她其实还真没有想到,三娘平素安安静静的,竟也有这么勇敢的时候。 五六七九一起看住了三娘,八只眼睛亮闪闪的。 三娘左右看看,方圆三十步内都没有人,于是一横心说了:“是将作监,武少监家的大郎。” “……”五六七九一头雾水,彼此看看,压根没有想起这么号人来。 所以是一位,武大郎? 华苓咳嗽一声,手握拳掩了掩嘴边的笑意,说道:“不若这样吧,三姐姐,我们先不与爹爹说,叫大哥低调地查一查看武大郎是怎样的人,外貌、品行、家境、前途种种,也不需多少时日就能知晓了。大哥总不会坑三姐的罢?若是大哥也认为那人不错,三姐再向爹爹和太太说,如何?” 既然都说了出来,三娘倒是越发干脆了些,捂了捂热热的脸颊,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 澜园里,年后谢丞公就专辟出了一间偏屋,作为大郎独自处置事务所用。 “武家的记载都在此。”大郎坐在他的桌案后面,将一叠纸递给华苓。“将作监少监之长子……”大郎挑了挑眉,朝华苓微笑了一下:“三娘眼光不错。” “怎么说?”华苓朝大郎看了两眼,忽然发觉,这个大哥好像和丞公爹越来越像了。 大郎目露询问,她摇了摇头,坐下来细细翻看。 这叠资料里包括了武家上下四代的信息。 将作监是六部下一个颇大的机构,专门掌管官府土木营造、手工诸业,由将作大匠掌管。而少监就是将作大匠的副手,分左右二人,是从四品的职位。 掌管营造手工诸业,这个机构完全归属于谢丞公的掌管范围,所以澜园书房里就有将作监诸位大小官员的备案,详尽到官员的家中的子女数目,还有上三代的来历。 “武家传承之屋宇楼阁建造之技乃是当代顶尖,数十载前,曾在宫室楼阁建造当中建功,是以武家在我大丹匠人当中地位颇高。只不过时人重文武、轻工农商诸事,是以此类人家名声不显。武大郎为人踏实守信,与其父如出一辙,如今年十七,比三娘稍大,却是正好。加之武家人口简单,武少监仅有大郎、二郎两个孩儿,武夫人亦是温谦有礼之性,三娘入此人家,生活不会差。唯一只是。” 华苓扬起眉,“唯一什么?” 大郎微微皱眉:“终究是匠人世家。” 华苓知道大郎的意思——武家毕竟是匠人世家,虽然家主所居官职高达从四品,但说出去,比起其他文官,始终是不那么好听些。 她认真地摇了摇头:“大哥,我们这丹朝并不是只由文职官儿们撑起来的。百姓生活无非衣食住行,‘住’之一项,不就是土木营造么。农工之业乃是干系我朝血脉传承的重中之重,如此重要之行业,它当真低贱吗。武家子人好,武家家风好,还求他什么?” 大郎展开了眉头,笑道:“小九说的是,是我钻牛角尖了。”看见华苓一张小脸蛋笑得甜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竟是又说不过你去。” 既然大郎认为武家不错,谢丞公很快将三娘叫到了跟前,问她:“芷娘心意如何?” 三娘脸热着,但是却很是勇敢地抬起头,看着她身为一朝丞公的父亲,认认真真地说:“若是武家亦有心,儿欲嫁武大郎。若是武家并无意,儿便随父母安置。” 谢丞公凝目看了三娘片刻,缓缓颔首。 三娘双手交叠拢在身前,低眉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华苓在一旁看着,惊觉自己对三娘的认识还有许多缺漏的地方。她一直觉得三娘文静,凡事也不争,但她其实是很有主见的一个人。 有主见到……自己抉择了未来的夫君人选。华苓差点忘了,三娘的骑射课学得并不差的,能拉半石的弓,十发十中,并非手不能提、弱不能行的小女子。 这样的三娘,自己选择的路,她后悔的可能性一定很小罢? 不出一旬日,武少监家就喜气洋洋地遣媒人上丞公府来提亲了,听口风,武家包括武大郎对这门亲事都是极满意的。一来二往,两家就议定了婚事,婚期定在来年春季三月十八。 来年武家大郎十八岁,谢家三娘十七岁,却是最正正好的时候。 …… 三娘的亲事有了着落,华苓对大郎未来的对象就越发好奇了起来。“其实大哥想要聘一位什么样的妻子呢?” 大郎拧了拧华苓的下巴尖尖,朗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我竟是不急,过一二年再议即可。” 华苓扬眉:“大哥没有心仪的女郎么?比如霏娘那样的美人?” 大郎笑着摇了摇头:“那等美人我是无福消受的。” 少年郎的眼神似是极清澈,又似极深沉,唇边有淡然的、温和儒雅的微笑。 华苓呆呆看了自己这个大哥片刻,忽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能够很轻易地看出大郎心里的想法了。 每个人都在成长。 谢余捧来了族里送来的,最新一日的调查进展备案,两兄妹立刻都严肃了起来。 江陵谢氏有‘辛’‘乔’‘谷’‘叶’四个附族。 这四个附族,都是依附于谢氏生存的,世世代代、子子孙孙为谢氏奴,几乎每一位谢氏子孙身边,都有一二名这四个附族的人。就像华苓身边的辛嬷嬷,便是辛族的人。 族中审查团一路细细抽丝剥茧,循着线索查到了这四个附族的族长头上,从十数年前开始,这四个附族的族长就变得同声共气起来,对主族下达的命令格外遵从,但族中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登记成死亡的男丁,比往年多了足足两成。 这竟是明显的不合理,被送走的那些附族子弟,是被送去做什么了? 附族奴仆主要是归三房谢熙正掌管,若不是谢熙正失察,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于是,谢族当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华苓和大郎的意见也第一次产生了分歧,华苓依然认为,对主族的人要缓着查,轻易下手只是叫族人离心,但大郎认为,若不能用雷霆手段,族里的事永远也扯不出个结果。 两兄妹争到了谢丞公面前。 谢丞公问谢华鼎和华昆的意见,竟也是前者意见与大郎相同,后者意见与华苓相同。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更上了   ☆、第111章 三郎之怒 111 华苓一路安静地回到竹园,直到回到卧房当中,挥退所有侍婢,才微微变了脸色。 她……从谢华鼎身上感觉到了恶意。 那是一种隐藏得很深的恶意,包含了轻蔑、厌恶和忌惮。但是他掩饰得很好,非常好,面上对她依然一派温和。 这是一个非常厉害、有心计的人,他甚至意识到了她的敏锐,也对她在丞公爹和大郎这些人眼中的份量十分清楚,所以,他在丞公府里外诸多人眼中,摆的姿态就是一个谨慎而且足够敏锐的后进小辈,对丞公爹有足够的尊敬和敬仰,对大郎和她这样的族兄弟姐妹有足够的爱护。 华苓深深吸了一口气。 身边的人对她心有恶意,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发现了,像牟氏,像平嬷嬷,红姨娘,这些都是看她不顺眼的人,但她们同时也受着种种限制,没有办法对她形成什么致命性的伤害。所以她们只是会给她带来些许情绪上的干扰而已。 像谢华鼎这般,对她产生了恶意,却又隐藏得这样好的,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在意识到之后,她感觉到了危险。 人类的面部表情、语言和动作会泄露出很多信息,即使是再厉害的人,也不可能完全控制住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节。 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是忌惮着对方还是敞开着心胸接纳着对方,这些都是可以从人的瞳孔大小、面部肌肉的运动方向、四肢的运动等地方看见一二的东西。 而刚才,谢华鼎在面对着她说怀柔好听话的时候,他的脚尖是向着侧向而并不是正对着她,这是身体在情绪影响下本能的反应,隐隐表达着排斥。而谢华鼎同时还笑着抚摸她的头发,表达安抚时,他的瞳孔比正常状态要小——但在面对着真正让他愉快,真正喜爱的人之时,他的瞳孔应该是放大才对的。 还有身体站立的姿势,如果谢华鼎真的如他所极力表现的是‘会为她撑腰’,他面对她的时候,就不会那样微微后仰,依然代表着拒斥的态度。 相比之下,真正爱护她的大郎,从记忆里第一次抚摸她的头发的时候,就是整个上半身都会略略向她倾斜,面容带着笑意地看着她的。 如果她不是拥有这样的知识,如果她不是曾经受过一些训练,她如今根本不可能察觉到这些。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本能地就觉得害怕了,若不是极力抑制,她的反应一定会变得异常……但是幸好,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也许,也是因为谢华鼎始终认为她的年纪比较小,对她虚与委蛇,并没有提起足够的戒备? 华苓按了按变快的心率,卧房门外,刚刚从厨房出来的金瓶在问:“九娘子是怎地了?” 辛嬷嬷的声音有些远,在说:“却不晓得,许是想静静心呢。” 丫鬟们交谈着,时不时会有一二笑声和其他声音,这些熟悉的声音慢慢让华苓的心安定了下来。这是她最信得过的一批身边人,至少现在,在她们身边,她是安全的。 端起枸杞红枣茶,坐到窗边的长塌,华苓慢慢整理起了现在知道的东西。 首先,她不过一个小庶女,谢华鼎为什么要忌惮她? 谢华鼎说‘她不必管这些男儿才该管的事’——对她有恶意,只因为她是女子? 这么一想,华苓又摇了摇头,如果只是如此,一个单纯认为女性不该牵涉这些事的男人,一个看轻女性的地位的男人,在她跟前不会这么小心地防备。 那么,是因为她距离丞公爹太近了,她的意见能被丞公爹听在耳中? 这两名继任候选人现在是在丞公爹的带领下,慢慢熟悉朝事以及熟悉丞公爹手上的几只力量,按照历任丞公的选拔规则,年底之前,谢丞公将决定两人当中的哪一个能够成为继任者,另一个就会被放到大丹其他地域去任职了。 但她从来没有表现过对华鼎和华昆中任何一个的喜爱,要论血缘亲近,她不也是和华鼎更亲近么。 若是论利益干系,华鼎是大房之子,她是大房之庶女,她将来会嫁到卫家,会成为卫家和谢家之间联系的纽带,两边的利益方向是一致的,她怎么可能会反对谢华鼎成为下一任丞公,如此,对华鼎来说,她不该是‘自己人’吗? 那么,他认为,她的所作所为碍了他上位的路? 像这一次对族里的安排,最终丞公爹取的是她和华昆这一边的意见。但这样的意见不同,每天每天都会有不少,最终丞公爹作出定夺,底下的人都只需执行罢了,丞公爹是老练而沉稳的人,不会因此而看轻哪一边。 以华鼎能被选为丞公候选者的成熟心态,以他这么久以来表现的度量,他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不至于会因此而迁怒到她身上才是。 除非是,她所给出过的意见曾经坏过华鼎的利益,而且谢华鼎认为,她以后也可能会做同样的事。 华苓微微眯起了眼睛——目前两边出现过的最大矛盾,无非是在对族里调查的处置之上,谢华鼎希望族里的调查狠手些,而她认为要保护好族人的合理合法的权益。 仅仅是这样的意见不合而对她产生不满的话,华鼎完全可以坦然表示出对她、对华昆、对谢丞公的意见——完全顺其自然,像大郎,不就是怒不可遏,甚至直接回江陵去了? 但谢华鼎不仅没有,还格外优容地表示对她的亲近和安抚,这么说,他掩盖在这层亲近下面的忌惮,未必来自于她这次的意见。 至少不是全部。 在更早的时候,她做过什么事呢? 关于研制火药的意见,关于建立研究坊的意见,还是关于东南海域的运河? 华苓微微苦笑了一下,晏河说的没有错,也许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站在了一个太被惦记的位置上。 那么,反过来对谢华鼎观察一段时间吧,她现在有一个优势——谢华鼎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发现了他的想法。如果谢华鼎真的打算做点什么,她也不是全无防备的。 …… “你是我的种。”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在扯谎!” 暗室里,少年的声音高亢而尖锐。轰隆隆连串巨响,一个高高大大的架子被推倒了,又跟着连串的物件摔撞声响,可见发怒之人是如何愤怒。 “你应冷静些。”另一个说话的声音是如此沉着、慢条斯理,甚至带着微微的优越感。“你是我的血脉,无人能改变这一点。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你母亲。” “我不信!我不信!——我杀了你!” “弑父者,可是要打下无间地狱的。” “我的父亲是谢熙和!” “三郎,我知道你生来便是个聪慧的。”那声音道:“你定已经发觉了谢熙和待你是何等冷淡。你知道么,你出生之后,是我亲自将你和你妹妹并非他所出这件事,曲折传到了他的手上。” “你扯谎!若我父亲认为我并非他的儿子,他怎会容我活到现在!我早死了!我早死了早死了!” “我何必扯谎?谢熙和留着你,理由其实也很简单。一不过,他看不起你!你身子骨也太弱了,他打量着你活不到加冠之龄,要弄死你不过一个手指头的事,根本没有将你放在眼中。二不过,他胆子小,他怕死!此事我们谋划了三十年,用上了我们所有的力量,又以有心算无心,早已处置得毫无痕迹,他又如何查?若是他有那能耐查出来,我们早死透了,还等得到如今在族里翻云覆雨!哈哈哈哈,尾大不掉,牵一发而动全身,谢熙和也真是能忍,戴了十年绿帽子,也还这么心平气和!这一点上,全天下的男人都要佩服他!”那人放声大笑,笑声在密闭的暗室当中回荡,令人心烦气躁。 “不许你诋毁我父亲!我谢华英跟你这种人绝没有一分半厘的关系!” “这倒稀奇了,我想过你长大了会是什么性子,倒没想过会长成这样。”那人嗓音里全是惊奇:“谢熙和待你可有一丁点的好?他平日里可有正眼看过你一次?没有吧?如此,你还巴巴地捧着他的臭脚干什么?奇了怪哉,难道你也不是我的种?让你爹我告诉你,爹的种可都是聪慧的好孩儿,最是识时务的,你的其他兄弟都聪明得很。”那人又补充了一句道:“当然,你是当中最聪明的,你爹我是很看好你的。” 少年歇斯底里了片刻之后,竟是慢慢地冷寂了下来。 他的身体也不能允许他持续如此激烈的感情。 他沉重地,像风箱一样喘着气,慢慢地问:“你为什么来告诉我这些?你想认亲?” “好孩儿,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是我的种。看看你这与我同出一辙的眼神、表情和心志,你合该是我的孩儿。”他充满赞赏地说了这些话,话声一转,道:“其实,我还有很多的话没有告诉你。” “我打量着,你怕是觉得谢熙和留着你,是因为他还有二三分看重你罢?三郎,你是太天真了。谢熙和待谢华邵有多看重,你应该很清楚。他存了让谢华邵去争下一任丞公之位的心,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对谢华邵的种种磨练?一个好爹对待他的儿子,就是像谢熙和对谢华邵那样的。” “他留着你,可有留给你半点嫡子该有的排场名分?没有。他不过是一时半刻动不了你,又不甘心留着你这条小命享受我们江陵谢氏嫡子该有的尊荣,就将你物尽其用,用来磨砺谢华邵罢了,你知不知晓?” 少年沉沉地笑了一声。“那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将我弄出来。” “你是我的孩儿,我不会瞒着你什么。你只看见了他谢熙和是如何手腕高超、大权在握,却不知道,三十年前,原本应该是我爹,你祖父去争那丞公之位。谢熙和的资格早就没有了,是你曾祖亲口所判!但谢熙和竟使了手段,将你祖父身上泼满了污水,害得你祖父不仅不能争丞公之位,甚至不能再入官场。不仅如此,他还赶尽杀绝,将你祖父驱逐到西南那偏僻之地,守一片寡茶园,你祖母原本是金陵贵女,生生被他累得抑郁至死。” “让我等活得比贱民还不如,日日在仇恨当中煎熬,他却安坐在此富丽堂皇的丞公府中,受万民敬仰。他享用这尊荣已经多少年了?如今,我只是要取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我等手段曲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三郎,我们才是正义的一方。” “肮脏东西。”少年轻蔑地说道。“做了这等事,还狡言为辩,你不过是藏在下水沟里的老鼠。” 这句话让对方愤怒了,他似是震怒地拍碎了什么东西,却又强抑住了,和言劝道:“你是我的孩儿,你本该是我的孩儿,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将你放在这里,是因为我对你寄予了极大的愿望,你聪明、颖慧,你可以成为我在这条复仇路上最大的臂助,你生来就是我最聪慧、有潜力的孩儿,你所有其他的兄弟都不如你。” “我可以保证,只待我将谢熙和一脉一网打尽,得了丞公之位,我就会让你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我的继承人。我已经为你留下了嫡长子的名分,只待事成,我保证你将来会继承我,成为我之后又一任丞公,我江陵谢氏最顶尖尖的那一个人,谁也不敢再无视你。你的母亲,你的妹妹,都会享受到最好的一切。” 那人激动地,描绘了一张绝美的蓝图。 “给我留个嫡长子的名分?我能活几岁?”少年吃力地喘匀了气,冷笑,“你当我还小呢,想哄我也想些好词儿罢!若你当真是我爹,我还不如现下就死了,求来生投个好胎!” 少年的声音是那样尖而高,却又阴沉而吊诡,带着浓浓的、似是从十八层地狱的最底端溢出来的怨气。 “死?口口声声就说死?你有没有想过你妹妹?我可是看到了,你妹妹虽然与你同胞而生,却长得比你健康、活泼得多,难道你不愿她嫁一个好夫婿?还有你母亲,若是你敢去死,坏我的大事,我就叫人将你妹妹与你母亲掳走,送到窑子里去,你可以看看谢熙和会不会大张旗鼓去寻她们,我恐怕,他还巴不得你们这几个人死得快些。” “你敢!” “三郎,你这么聪明,定然知道应该如何选择。谢熙和不是你爹,他只会害你。我才是你爹,我才是会护着你的人,将来你、你妹妹和你母亲的尊荣都在我身上,都在你一念之间……” …… “诸家大郎以千金求娶我们霏娘,相公以为如何?” “夫人莫急,再瞧一瞧罢。” …… “诸大郎君。” 诸清延领着两个小厮,刚刚出了家门口,就听到一声语气冷淡、声线却媚甜的招呼。 循声望去,不是作男装打扮依然掩不住秾艳容色的晏河大长公主,还能是谁? 只见这位金陵绝色今日着了身杏色道袍,带金梁冠,清丽娇妍的面容上是柔婉动人的微笑。 她缓步走近,靠近到了郎君半臂之内,轻声问:“晏河欲请郎君水边一游,不知诸家郎君,敢否?” 眼波似水,吐气如兰,这天下有多少男人把持得住? 作者有话要说:小红花,没了 XD   ☆、第112章 废太子敕令 112 金炉香袅,新月窥人。交颈相欢,肆意缠绵。 “我美吗。” “美。” “欢喜我吗。” “欢喜。” …… 皇后所居立政殿。皇后匆匆从宫外召了晏河大长公主来,屏退了所有宫人。 “……你父皇老得都快要死了,还在拼着残躯打算给杨妃那贱人的儿子铺一条金光大道呢,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看不清时势的东西,也不打量宫外那些世家,各个都是满嘴獠牙的,能容得他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胡叨叨?”皇后高高坐在首位的高椅里,满面怒容,她保养得极好的、玉笋一般的手掌狠狠地拍打着扶手,不靠着这样出格、不雅的动作,根本无法释放出心中愤怒的一丝半点来。 下座里,晏河斜倚在以上,漫不经心地抬起双手,蝶翅般完美的睫毛细细打量方才保养过的十指,每个手指的指尖都修整成了最完美的形状,又被打磨出最圆润的弧度,肤质细腻如脂,白皙如雪,透着淡淡的粉红。 皇后愤怒了,斥道:“晏河,你这是什么态度?这两年你是越发懒惰了,我告诫你的那些事你不上心也就罢了,你弟弟的事你怎能不上心?这是关涉我们一家一族人的荣辱存亡的大事,你怎敢摆出这样一幅置身事外的样子,你是要气死我。” 晏河的眼神明亮,甚至可以说带着满满的轻快。她的嘴角勾起了一丝讥讽的弧度,曼声道:“母后,你对着我生什么气?现下想将阿昭换掉的人是父皇,难道我殷勤些,就能叫父皇改变决定了?” 皇后面色越发愤怒,但是看着女儿明艳的笑脸,她忽然想起来,她似是许久没有在晏河这个女儿身上看到这么明快的笑容了。 阴皇后心里微微一软,慢慢缓了表情。 虽然生在这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家,生来就享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但身份越是高贵的人,多半数时候就越是难以自主。她走上了一条荣华富贵的路,她的女儿也必然走这样一条荣华富贵的路,哪怕这一切要用寻常百姓家最普通、最易得的快乐来换取,哪怕这一切会慢慢成为一座精细华美的棺椁,掩埋掉一个人所有的生气。 这是她们这样的,上层贵女的宿命,她已经屈服了,而她的女儿,也许还没有——她是这样鲜活,她依然是这样鲜活。 阴皇后软声招手道:“涟儿,来母后这里。” 晏河起身走到阴皇后跟前。 阴皇后用她的手握住了女儿的双手,慈爱而怜惜地看着她,柔声说道:“涟儿,母后的乖女儿,母后知道你心里苦。” 晏河轻轻地笑了笑。后宫当中这些女人,个个都是影帝影后级的人物。 阴皇后说:“母后知道涟儿心里不快乐。母后不许你与赵驸马和离,你心里对母后也有怨,母后知道。但是乖女儿,母后也是没有办法。自打三十年前嫁入这座皇宫之后,母后时时刻刻如履薄冰,从未有一晚能安睡,你可知晓?这座富丽堂皇的太极宫之中,群敌环伺,处处危机,如果母后不是还有着些手段,根本无法将你和阿昭养大。” “你父皇的心已经变了,他现下的心已经偏到了海沟里去,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将阿昭废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让杨妃那贱人的儿子接他的位置,你知不知晓?若是叫你父皇成功,不仅阿昭没了活路,我和你,还有太子妃,还有你洛阳的外祖家,全都会死得干干净净,你知不知晓?算是母后拜托你了,涟儿,现下一定要规行矩步,不要让别人寻到你的错处,不要叫朝堂上那些言官有开口批判你的机会……用不着多久了,等熬过了这段时间,等阿昭坐了上去,我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晏河原本一直是表情淡淡地听着皇后的话。在听到了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眼底闪过惊诧,有意无意地盯住了皇后的表情,轻轻反握住她的手:“母后,父皇还能活多久?” 阴皇后缓缓说道:“卫家弼公之位交接在即,你父皇定会选在新任弼公上任,位置未坐稳的时候下废立之诏。若是他当真敢下诏,要废立阿昭,改立钱眩,就早些大行罢。” 阴皇后的话只是轻描淡写,却展示了一份暗藏在无人能知角落的实力,这份实力带给她底气。 晏河心中惊讶,她一直猜测皇后背后还有着一股子力量,如果爆发出来,也许能改写朝局,但她不知道,这股子力量竟让皇后有底气,对皇帝的生死下定论。 阴皇后的母族,洛阳大姓阴氏诚然是一个大族,但她认为比起谢氏、王氏还是有着差距的,连王谢也不敢说能决定皇帝的生死,洛阳阴氏是哪里来的底气? “母后,是外祖那边帮了你吗?”晏河试探着问。“外祖那边竟能影响到这么多?” “不该你知晓的东西,勿要多问。”阴皇后的脸冷了下来,看见晏河委屈不忿的表情,想到始终还是自己的女儿,这个女儿虽然不驯了点,也还是向着她和太子的,有什么能比血脉亲缘更亲,便又换了和缓的表情,拍着晏河的手说道:“涟儿,也不是母亲不让你知晓这些,只是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 “这些日子,你只需好好表现,规行矩步些,我们娘儿三一道撑过去就可以了。在府里若是觉得无聊,你就多些进宫来,陪李氏说说话,她腹中的孩儿是嫡长子,不能有任何闪失。若是再无聊,你那些个赚钱的玩意儿,也可以重新准备起来了,等阿昭掌了权,就到了你大展拳脚的时候。你父皇不看重你,不看重我们阿昭,是他的错!” 阴皇后的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彩,晏河认识它,那是对权力的渴望。 晏河轻轻点了点头,露了露笑容:“我知道的,母后,阿昭就是我们的指望。若是阿昭失利,我们的荣华富贵就会转眼成空。” “只不过父皇既然属意钱眩,在朝中的心腹派系怕是都倒向了钱眩。若是父皇当真敢下发那样的诏令,我们也许会变得十分被动,若是此时诸世家动摇,我们如何是好?” “安心罢。那四家心里都清楚着呢,他们知道谁是更好的选择。”阴皇后如此说。 “母后也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晏河的笑容灿烂了一下,但是很快又焦躁地跺了跺脚,摇晃着阴皇后的手臂问她:“母后……我每日一回到公主府,看着那坨烂泥就觉得恶心,我什么时候能摆脱他!” 女儿像小时候一样撒起了娇,阴皇后不由想起了母女俩小时候许多欢乐的时光,心想,这个女儿还是她骄纵的长女,连一点委屈都不能受的。母女连心,也是她委屈了女儿,不然女儿在她跟前又怎会是一副怠慢样子。 于是阴皇后待晏河越发温柔和软,因为晏河一开始的怠慢、一直以来的不作为而产生的怒意也慢慢消退了,让她就挤在身边坐进同一张高椅里,安慰她道:“你急什么?他现下碰不了你了,也害不了你,就容他苟延残喘片刻,待你父皇大行,再送他伴着你父皇去罢。赵辛那人极狠得下心,他的长子没了,现在我们与他已经是死仇,更不能让钱眩上位,不然我们危矣。” “我都听母后的。”晏河乖巧地点头,心里冷笑了一下。 …… 已经是六月下旬,殿中即使在四角摆放了七八座冰山,也还炎热得很。 两母女挥退了宫人,喁喁私语说了许多的话,好好地联络了一下感情,终于阴皇后觉得没有宫人打扇送风,这炎热实在难受了,便重新叫了人进来侍候。 只不过,这座立政殿中和缓的气氛注定要被打破了,一名东宫遣来的宫人,涕泪满面地来到了立政殿的白玉台阶之下,上气不接下气地禀告道:“皇后殿下,皇后殿下!我们太子妃,腹下见红了!” 太子妃的胎儿方才七个月大。怀胎十月才是正常产时,现下就见了红,若是保不住胎,就是早产的节奏。这年头,七个月大的早产儿,能成活的百中无一。 这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儿,子孙绵长,也是天家拣选继承者的一大要点。皇后几乎是尖叫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令你们好生照顾太子妃吗?东宫中的奴婢都是废物吗?快,快给我将御医署中擅妇科的何御医、张御医还有其他在宫中的,都叫到东宫去。” …… 太子妃李氏每日都会在东宫庭院中缓步行走一个时辰,作为身体锻炼。女性后面怀胎的三个月里,身子渐渐坠重,移动困难,但若是放弃身体锻炼,极易难产。 今日也是一样,太子妃由两名宫婢扶着散步,散步到中途,莫名其妙地身下就见了红,疼痛,紧急送进产房,一日后产下一个极弱的男婴,没活过三日就夭折了。 泽帝闻之震怒,这毕竟是他孙辈第一个孩子,再不喜也是他第一个孩子,长到七月大,竟就如此无端早产、夭折了,这要说是没有些猫腻在当中,谁会相信? 泽帝下令彻查,但,当所有的线索都隐隐指向了杨淑妃和二皇子钱眩之后,杨淑妃和钱眩去了贵饰簪环,穿着单薄的中衣跪在甘露殿外请罪。 杨淑妃哭颜似梨花带雨,声声喊冤,二皇子则是掷地有声地说道:“此事与我并无半分干系。我钱眩堂堂男儿,受圣儒教化,顶天立地,岂会谋杀兄弟之子。此是有人构陷于我,望父皇明察。” 太子则是直扶着早产后虚弱的太子妃,两夫妻一道跪在泽帝面前,求泽帝为孙儿明冤报仇。太子眼睛通红如恶鬼,盯着钱眩和杨淑妃,高声喝道:“父皇,那是你的第一个孙儿,你的血脉的延续。若是你如今若无其事,日后你的孙子无端冤死的只会更多。难道你要叫奸人蒙蔽你的耳目,难道你已经老了吗,父皇!今日害我儿,损我血脉之人,他日必有报应!必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太子并不指明是谁,但谁都能从他的表情当中看出,他是认定钱眩是杀子仇人了。 这两兄弟倒是不死不休的样子了。 泽帝怒道:“二皇子乃是尔弟,真相未明前,你怎能如此诬赖与他?如此捕风捉影,若是你登了位,你其他的兄弟岂能有分毫活路?” 次日朝上,泽帝便写了一道废立太子钱昭的敕令,由黄门侍郎赵辛当朝宣敕,曰太子昭“不孝父母,不睦兄弟,不理□,私德混乱”,废之。 满朝百官哗然,丞、相二公当庭上谏:“还请圣上暂缓雷霆之怒。太子昭天资敏厚,肃静仁孝,怎能随意废弃?” 谢丞公甚至直言道:“圣上身为当今天子,如此草率行事,如何能为天下表率?” 皇帝当然有下诏的权力。但是,在这样的时候,才越发看得出这朝政到底是在谁手中,不经内阁敕印,皇帝这道诏令当朝宣读,应他敕令的官员十中只有二三,丞、相二公予以封驳,皇帝震怒,但却也暂时无可奈何。 君臣僵持不下。 这道废太子的敕令,就暂时躺在了内阁之中。 …… 华苓很快也听说了皇宫中发生的这件事,目露厌恶。她见过太子妃李氏,那是个陇地女子,身子骨康健,好端端的怎么就早产了,说是意外,谁会相信。权力争斗,连没有出世的小孩子都不放过了。 自大郎回江陵之后,谢丞公身边带着华鼎和华昆,召华苓到澜园的时间却越发多了,也将更多的信息开放给这个仅十一岁的女儿阅览,也分了更多的心思聆听她的意见。 谢丞公对华苓表露出的厌恶,只是微微笑了笑,问她道:“苓娘为何如此神色?” 华苓深深呼吸了一下,平缓下心请,然后说道:“不论如何,牵涉未出世的孩儿就是造孽。还有,太子哥哥我也见过,那是个很好的人,为什么圣上要废他。爹爹劝一劝圣上啊。” 华苓这话一说,就发现同样在书房里的华鼎和华昆都笑了起来,似乎觉得她的话很可笑。 “鼎堂哥,昆堂哥,我的话很好笑么?”华苓歪歪头问。 这个小女孩儿容颜粉嫩,一双眼眸纯澈如一潭碧水,望之便可见底。虽然这些日子里,也见识到了这小小九娘不少一针见血,完全不输于成年人的想法,但现在来看,其实还是个小女娃,有些想法很天真——比如,对那座皇宫中的斗争,她的看法就太简单了。 谢华昆笑道:“苓娘说的不错,定是要劝一劝圣上方可。” 华苓鼓了鼓脸颊,看向谢华鼎。 谢华鼎摇着头笑道:“苓娘,天家内帷之事错综复杂,并不是我们能轻易干涉的。”这两个候选者对同一件事的态度常常是不同的,他们通常都有着明显的分别。 华苓点点头,搅了搅手指,又问谢丞公道:“爹爹,大哥那边顺利吗?” “有我亲赐的家主印信在手,若是他连分毫功勋也建立不起,就是白养他了。”谢丞公眼神很严厉。 谢华鼎眸光微闪,笑道:“有堂伯父亲自教导十数年,大郎又是英才横溢的少年郎,定不会叫堂伯父失望的。” 谢氏家主印信,就是代表了江陵谢氏最高权力的唯一一样信物。将它握在手中,即使握着它的是大郎这样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郎,也可以代家主行五成的权力,可以调用一半的资源,若是情况紧急,还可以调用族中所有的兵力。 如果不是大郎的年纪确实还太轻,华鼎、华昆两人又已经到了谢丞公身边接受调-教,也许大半的谢氏族人,就要以为谢丞公准备培养自己的儿子当下任继承人了。 谢华鼎、谢华昆并不会一直呆在澜园中,他们手上都有谢丞公交予的任务,或是审查一条自大丹南部至北部的物料调运线的运作,或是考察一州农事的经营状况,时常会有几日离府在外。 华苓目送着两位堂兄匆匆禀告了差事之后,又被谢丞公布置了新任务派出去,微微出神。 “苓娘可是在戒备华鼎。” 华苓猛然回过神,看向她的爹爹。   ☆、第113章 谢族的问题 113 “爹爹看出来了。”既然被看出来了,华苓就坦然地看着谢丞公道:“爹爹,我觉得鼎堂哥似是颇为厌恶于我。” 谢丞公动了动眉毛,凝视着华苓。“厌恶于你?” 两父女对视片刻,华苓吁了口气,两手放在膝上,蹙起了眉毛,坦然地说出心里更多的想法,反正,如果不能信任爹爹,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她也不可能有其他倚靠了。“爹爹,鼎堂哥面上对我是不错,但是我感觉到了,他心里对我是极不喜欢的。我一直不与你说,是因为,鼎堂哥毕竟是你最亲的侄儿,也是与我血缘最亲的族兄,我知道,我们本应该是亲近的兄妹。我对他也并无恶感。这些日子,我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厌恶于我。他何必厌恶与我?” 谢丞公看着小女儿微微有些忐忑、有些烦恼的面色,他站起了身,走到窗下的小几处。洁净的檀木小几上摆放着一整套的仿竹节紫砂茶具,一角的红泥小炉一直留着火种,只要轻轻拨一拨就能燃起,精巧的铜壶里盛着泉水,随时可以烧开了泡茶。 “来为爹爹煮茶。”谢丞公在矮几一边坐下,淡淡招呼道。 华苓眨眨眼,走过去在矮几另一边坐下,挽起纱袖开始烧水濯杯泡茶等一系列工作。谢丞公的风格就是这样的,如果在交谈的时候,发现她的心境不够稳定,谢丞公就会派她煮茶,一套流程下来,倒是很能静心。 一刻钟之后,沸开的泉水轻盈地注入壶中,青黄色的寿山黄芽在水中旋转,慢慢膨胀开来,茶香袅袅而出。 茶道是芍园的‘礼’课中重要的一项内容,几年习练下来,华苓现在的煮茶手艺很不错,动作也是很赏心悦目的。素手轻推,将一杯色泽清亮的茶送到谢丞公面前,华苓微笑道:“爹爹请用。” “苓娘辛苦。”谢丞公右手举起茶杯,先是在鼻下轻轻一嗅,而后缓缓啜上一口。他点了点头:“火候尚可。” 好歹也是练习了几年,还只是‘尚可’而已……丞公爹的要求一向很高,华苓也习惯了,听了弯弯眼睛。捧着茶,她自己也喝了一小口作陪。茶很香,这是最上品的寿山黄芽,很对她的味蕾,不过身体现在是高速发育阶段,多喝茶不好,她是很节制的。 华苓的表情显示出她的情绪沉淀了下来,谢丞公这才注视着她道:“爹爹还记得苓娘曾经问,我族中为何有了异心之人。” 华苓抿紧嘴唇。族里这个问题,至今还没有解决,一直这么内耗,谢族的实力是一直在下降的。 等等,爹爹为什么提起这一点? 华苓睁大眼看着谢丞公,难道他的意思是,族里这些事和谢华鼎有关吗? 谢丞公说:“我与你说过,本家已经太大了。本家五房,分掌族中产业、奴仆兵力诸项事务,大得如同一列载了无数货物的马车,一艘载了无数兵丁的楼船,再放入一斤两斤物事,都怕要沉坠。本家族人亦多,一样米养百样人,人人想法都并不相同,也是常理。如今我族族人间表象和睦,实乃分歧巨大,已是沉疴难治,积重难返。” “一切争端都为利益而生。我族以团睦立足,族人间以血脉伦理维系关系,但时日一久,血脉发散,原本同族人间当有的血脉情分就淡了,利益越发重要,谁也不愿落于人后,谁也不愿得利比他人少。” 华苓安静地听着。这是谢丞公第一次向她剖析族里的情势。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向认为她还太小,不予她接触这些的谢丞公忽然就改了主意,但这主意无疑是很合她意的。 “我族自四百年前起始,每代择选家主皆依照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分毫无改。每代嫡系五房当中的优秀子弟参与竞争,以官职实务为考察要件,经重重考察择选出最优胜者为家主,不求嫡长。” “不过僧多粥少。”华苓轻轻地说。 “正是如此。”谢丞公淡淡道:“上代丞公出自五房,本代丞公出自大房。旁侧系族人更无登顶之日,如何能不心有怨艾。家族巨大,我虽为家主,也总有不察之时,此等有异样想法者,暗中联合起来,聚成一股子不弱势力,为一己之利,将族人卖与外人者便是此等人。” 华苓捏紧了拳头:“爹爹,既然爹爹知道这件事,为甚不早早处置?”为什么要让曾经五郎、十三郎两小家的惨剧发生? 话语出口,她望见了谢丞公遍布细纹、难掩衰老的面孔,两鬓霜发。 华苓猛地意识到,谢丞公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他就算再厉害,也不能像神一样知晓大地上所有的一切。 她怎么能这样苛刻父亲呢。 只是愣怔了片刻,华苓立刻认错:“不,爹爹,是我想差了。只有千日做贼,无有千日防贼的。原本是最亲近的族人,我们原本就不会防备那许多,才叫那些宵小钻了空子。爹爹已经是女儿见过最厉害的家主。” 谢丞公笑了起来,被小女儿这样诚恳地称赞,竟也让他颇生出了几分成就感。他思虑了片刻,指节在檀木几案上轻轻一敲,道:“沉疴积重,不是轻易揪些喽罗出来,处置一番就可以解决之事。人身上之脓肿,若不待其发育完全,无法藏身,爆发开来时才处置,只会错手伤及好皮肉。我族中事也同此理。” “——原来爹爹已经有了准备么?”华苓一直都知道谢丞公的厉害,这个爹爹就是那种走一步算上百步的人,对族里的事,他到底已经作了多少准备?他是不是打算等族里那些坏人都跳出来之后,一网打尽? 未雨绸缪如此,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谢丞公示意华苓重新给他斟上茶。 茶香袅袅之中,华苓琢磨不出丞公爹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似是带着隐隐的怒意,又似讽意,但最终是沉淀成了山中清客般的一份平淡,他道:“苓娘此话竟是不错的,作再多的预备,有时亦无作用。只因我等并不存心害人者,如何能得知彼等人之心思。”他重新提起了华鼎:“华鼎此人包藏异心时日已久,我容他在此,乃为观他所作所为。” 看见华苓表情难掩惊讶,谢丞公肃容道:“苓娘心思细腻,即使发觉彼人之异心,也勿要表露在外。” “嗯,我知道了爹爹。”华苓郑重地点头。谢丞公是让她不要打草惊蛇——这已经是将她纳入可以知道内情的圈子里面,这是一份多大的信任哪。 虽然年纪依然很小,但这个女孩儿应承的姿态却一直是很稳重,很叫谢丞公放心的。他的表情稍稍缓和,道:“平日在家中行走,须将金瓯金瓶带在身边。三日后便是,但不可教此二女稍离。” 华苓认真地点点头,然后说:“爹爹,来自内部的敌人,往往比来自外部的敌人更难处理。其实,爹爹有没有想过,我们家族传承了这么久的规矩,也许并不是那么合适如今的情况,也许应该变上一变了?” 对于江陵谢氏子弟来说,江陵谢氏的祖宗家法是最高尚、最不能亵渎冒犯的东西。 谢丞公眼神一厉,呵斥道:“荒谬,荒谬,汝怎能说出此等话!又要仗着爹的宠爱胡说八道了?” 谢丞公很少在华苓面前展示出这样威严的一面,除了大郎外,换了兄弟姐妹中其他人在这里,怕是早就吓得说不出话了,但是华苓并没有。她有足够稳定而成熟的心智,懂得衡量优劣好坏,她很清楚谢丞公容忍的界限。 她知道这些话对谢丞公的观念来说,会是多么大的挑战,但既然开了头,她今天是打算要将心里的想法全都倒出来的了。 于是华苓在谢丞公严厉的眼神里越发是挺直了腰,平静地说道:“爹爹,依女儿所看,如今我们家族就是一个极大的小作坊。” 华苓的描述吸引了谢丞公的注意,再生气他也清楚华苓的想法总是有可听之处的,于是还是主动收敛了怒气,听了下去。 “我观那市井之间的小作坊,多半由小小一家子建起,阖家人为一件营生努力,或是制豆腐杂食,或是制日常玩意,从翁媪到五岁小童,人人皆要上阵。” “若是一家人努力经营,老天也赏饭吃,也许一两年、若干年里收入就多些,然后这小作坊就可以再建的大些,家里人手不够用了,便从家外或买卖奴仆、或雇些长工来作帮手,这样便可以产更多的物事来卖,若是顺利,入比出多,多赚了钱,攒得几年便又能将规模扩大些。” “若是再大些又如何?无非是再多买些奴仆,将产业规模扩大些,赚更多的银子。等得家资积累到差不多了,他便不满足于赚银子,他会将家里的子弟送去进学,若是有机会,便往官场走。族中代代有人出仕,家族就越发的好。” 华苓为自己换了一杯香茶,双手捧着杯细细嗅着茶香,轻声笑道:“也许爹爹又要斥责于我了,但我还是要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们家族,难道从远古数千年前就是如此繁盛、如此高贵么?自然并非如此,是吧。” 谢丞公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小女儿竟敢对祖宗并不十分尊敬,笑的是,其实他是赞同华苓的话的。他对小女儿的性子还看差了些。能说出这番话,这孩儿的心比许多男儿还要宽广。 华苓继续说道:“这世上有无数的人,每个人都有家,每个家族都在孜孜求取发展、繁盛,但是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都倒在了前进的路途之中,只有极少数的人家,能够一直繁盛到我们家如今的模样。——我们家,当然是很好的了,我们家比起天家也不差什么罢?但是,爹爹你看往前那许多金粉朝代毁于一旦,非盛即衰,爹爹你认为,我们家的衰颓会在什么时候呢?” 华苓黑白分明、清澈到底的眼眸直直看着谢丞公。 这是一个比“王侯将相”更尖锐的问题。作为一族之主的谢丞公,听到这样的问题当真是刺耳无比。但他却不恼了,沉思片刻,叹道:“我已明苓娘之意。非盛即衰,非盛即衰……”他凝目看着华苓,道:“你方才所言之‘极大的小作坊’,可是指我谢族如同许多小作坊拢在一处?” 华苓展颜一笑:“与爹爹说话就是轻松。其实我们族里已经算得分工有序,诸房各担负一类职责,彼此情分深厚、合作良好之时,我族是无敌的。这样的规矩格局,支撑着我们谢族来到如此田地,膨胀成如此大族。但恕女儿直言,这便是如今我族的极限。即使再苛刻族人守规矩,也挡不住族人生异心,这是爹爹告诉我的话,不是吗,因为我们已经太大。若是不能照着如今族中的情形将规矩也变更些,只守着祖宗的遗泽,爹爹你说,等着我族的是什么?” 四分五裂,族人流散。谢丞公的面色微微变了,他甚至没有心情呵斥华苓种种不敬祖宗的说法,这些话给他带来的危机感是极重的。 有的人在预见了危险的时候就会开始绸缪,也有人会直到火烧眉毛、不得不变的时候才火急慌忙地求改变,什么做法更好,也是见仁见智了。 华苓灿烂地笑了起来,简直是胆大包天地补充道:“爹爹,就是皇族,你看这中原数千年里,也从未有当真千秋万代的皇朝罢?” 谢丞公缓缓颔首:“不曾有。” “爹爹,总之我想说的就这么多了。至于如果要变一变族里的规矩,要如何更改还是要慢慢磋磨的……我知道此事困难重重,盼着爹爹和族长老们能有些好想法呢,女儿还小,就不说话了。” 正坐久了,双腿都开始发麻,华苓又换成了侧坐。谢丞公在沉思,时间已经是深夜,谢贵悄无声息地进来,在那精致华美的九雀金烛台上多加了几支蜡烛。 华苓朝那烛台凝望了片刻,那是个打制得非常精巧的玩意儿,底座上九只朴拙的金鸟形态各异,顶起了白烛的底座。 这样的富贵生活……她轻轻吐了一口气,享受了多少,就要担负多少责任,人人都是如此。 关于族里规矩的谈话就告一段落,在华苓回去歇息之前,谢丞公取出了一方小小的田黄石私印,上雕一头小小青牛,下面的字是“赫明道人”,刻痕简拙。 “此物贴身存放,需盛与囊中,挂于身上。”谢丞公淡声嘱咐:“此物可调动府中六百兵丁,爹爹将此物与你,乃是备不测之时,若非事出危急,不可示于人。可听明白了?” 华苓懵了一阵,丞公爹将府里武力的指挥权交给她了?虽然只是隐形的,但她还从来没有得过这么大的信任,现在心里很忐忑! 谢丞公背着手,将华苓送出了澜园。他最后道:“后日便是卫族弼公之位交接之日。新老交替之时易生乱事,你年纪小,心思却十分细腻,爹爹信得过你。” 华苓按住袖袋当中的印章,眼神亮亮地说:“定不负爹爹所言。” 她的能量也在增加!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更上了 明天就转进大情节   ☆、第114章 卫氏祭礼 114 六月的最后一日,竹园里的侍婢们忙得脚不沾地,事情似乎都堆到一处了。 一是金瓶忽然发现华苓不知不觉间比上个月长高了三分之一寸,一个多月前才做好的礼服居然就略有些不合适了,七月初一就是卫家的祭礼,华苓肯定要出席观礼的,礼服必须得迅速改出来;二是很突然地,谢丞公和武少监家将一对小儿女的亲事提前了,提前到了八月二十四日。 幸好三娘的嫁妆基本上是和二娘的一处准备的,不然即使丞公府里想再早将她嫁出去也不可能。但就是这样,也还有些被面帷帐之类的东西没有预备完全,华苓这些姐妹一人出了一个绣工好的侍婢去帮忙。 华苓在厅堂里试穿金瓶放长了尺寸的大袖礼服,碧喧和碧浦帮着整理上下,一旁的辛嬷嬷和金钏在帮着准备与礼服配套的配饰簪环。 碧喧不解地说:“娘子,丞公为甚将三娘子的喜日子提得这般早?这六月里方才定了日子,八月末就要嫁去,婢子记得,二娘子可是定了亲事之后,足足一年多方才嫁呢。” 辛嬷嬷说:“碧喧你小丫头是不知,如今金陵人家提早亲事的极多,速速将婚事办下,为免夜长梦多。”说到这里,辛嬷嬷也就闭嘴不言了,事关皇帝寿元,已经不是奴仆身份的人可以妄议的事情。 碧喧十分不解,华苓笑笑道:“若不是七月鬼月里嫁娶不利,爹爹也许会将三姐的日子提得更早些。辛嬷嬷说的没错,早些嫁了是好的,反正三姐姐嫁妆都差不多了。” 碧喧似懂非懂地点头。华苓想了想,额外叮嘱了一句:“这些事知道就可以了,也勿要到处议论去。你们都要记着。” “是,娘子。”侍婢们都恭声应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侍婢们忽然发觉,九娘子长大了许多,虽然平素也还是温和,但威严比小时总是盛了不少,她们也是越来越不敢放肆了。 华苓胡思乱想着,在金瓶的指挥下转了几个圈。 宫里的皇帝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身体衰弱,也不知道哪一天忽然就会挂掉,若是他挂掉了,丹朝所有的人家都要守国丧一年,好多适龄适婚的女孩子可不是就要被耽误了么。所以其实现在金陵一些消息比较灵通的人家,如果家里有适龄孩儿要嫁娶,都在紧赶慢赶地想在年前把事情办完。 说起来,也还没有王霏定亲的消息。华苓已经听说苏州诸氏为嫡长子诸清延向王家求娶霏娘,聘礼愿出千金的事,金陵人都惊叹,王家霏娘果然是价值千金的贵女。 不过王家暂时并未应承。 诸清延居然求娶王霏,这件事其实在华苓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他对谢族有恩,一从苏州回到金陵,就在谢丞公的荐举下入了朝,现在是太常寺下的协律郎,正八品上,掌管音律。这是一个算得上清贵,但并不十分起眼、品阶也不太高的职官官位,通常就是由年轻、俊美、文采非凡的少年郎担任的,时人对协律郎的印象全都是这样的款式。 对于世家子弟来说,协律郎是一个非常高的起点,在这个位置上当两年的官,清誉美名会累积到一个很高的地步。往后不论是要进六部的哪一部作职官,他的晋升台阶都会很稳当。 从前阵子的宴会里,华苓就看出来了,诸清延对王霏是有意的,王霏更是有些对他心有所属的意思,要不然,晏河和王霏即使互相看不对眼,也到不了那种几乎争吵起来的地步。 苏州诸氏在大丹的世家中实力并不算强,嫡系人丁也单薄,但是诸清延若是要求娶王霏,竞争力还是挺强的。同样诗礼传家,门庭相差不远,人口少些,主母的日子就舒坦些。诸清延自己又是这样一个俊朗不凡的人物。再加上,以王家的地位,也不必殚精竭虑拿嫡女去联姻的了,那么多考虑几分王霏本身的意愿,说不定这事真的能成。 虽然华苓曾经对诸清延有一点点的怀疑,但是她也没有真凭实据,家长、大郎这些人都是相信他的,她也就慢慢把那一点点的怀疑放到一边去了,也许只是她心思重了些而已? 于是,在那三个人里面,最终会被排挤出去的就是晏河了罢,好歹也是个长公主,混成这样也是…… 华苓噗哧一笑,又想到了那位说是快死了,结果一直撑到了现在的皇帝,皱了皱眉。 通过黄门侍郎宣旨,明摆着要撇开内阁,绕过丞相二公的牵制办事……还是要废太子的旨意,这位皇帝快要死了,但是想要达成这件事的*很强,他必然还有后手。 这旨意现在是被丞、相二公压下来了,但是如果皇帝坚持,太子再被找出一二可供攻歼的名目的话,现在太子的位置很难保得住,储位废立,毕竟还是皇家自己的事。 ——亲爹都不喜欢他了,还有什么办法? …… 在金陵皇城之北有钟山,钟山之西是一万五千禁军扎营之地。这一万五千禁军与朱卫二家军队不同,为护卫皇室而生,完全属于皇室控制,只有当朝皇帝以及皇帝亲信的禁军侍卫统领能够调动它。 自打泽帝下了废太子的诏令之后,东宫上下诸人等就被软禁了起来,太子、太子妃不能出东宫一步,也不允许别人进入东宫看望。又因为‘东宫不孝不驯’,太子愤怒下冲撞了泽帝派去看守东宫的寺人,泽帝下令从禁军营地调了一千兵马,将东宫整个控制了。 后宫诸妃、皇子皇女噤若寒蝉。 皇后盛怒,披头散发来到甘露殿前泣声申诉,前朝劝谏泽帝的奏折是雪片一般飞到泽帝书案上。但这位皇帝却是铁了心似的,没有一点改变主意的迹象,也许在内阁丞相二公认同废立太子的谕旨之前,皇帝是不可能将东宫解禁了。 金陵城的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 …… 七月初一。 江水滔滔,天晴,微云。弼公卫氏家族的交接祭礼就在长江边举行,十来日前,卫家军队已经在长江边一块略高的丘陵上,以沉重的木柱搭建了一座丈高的高台,长、宽各有数十丈,上面全用庄重的深色羊毛地垫覆盖,四角有更高的旗杆挑起了卫家军队的玄色‘卫’字旗。 华苓跟着家人来到江边的时候,第一看见的就是那座丈高的木台,以及上面高高在烈烈江风中飘扬的五面‘卫’字大旗。有五面大旗,说明现在卫家在边疆的军队分成了五支分军,由五名将帅级别的将军统领。卫弼公之下只有三品将军,这五名将军都是三品高将无疑——也都是卫家人。 “卫家军作风悍烈,那军旗实是敌军鲜血所染!” 风中远远飘来了这样的一句话,华苓精神一震。鲜血染做旗帜啊……卫家军驻守的防线从东北到西北再到西南,御敌无数,他们守住了大丹的门户! 她举目四望,这处江面开阔,水流平缓,从岸边看长江就是茫茫的一片水域,见不到对岸的半点风光。 “嘿!嘿!嘿!” “喝!喝!喝!” “哈!哈!哈!” 在距离将举行祭礼的矮丘数百丈开外,地势更低的地方,一团黑压压的步兵、一团黑压压的轻骑兵、一团黑压压的刀盾手步兵,再加一团黑压压的长兵骑兵正在演练兵阵,每一变阵,这些久历战火的精锐军人就是高高举起手中的武器,一声高喝,那凌厉嗜血之意即使隔着数百丈远,也叫久居金陵的世家子弟们一阵心惊胆战。 这是真正杀过敌、饮过血的军队! 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行阵、雁行阵、钩形阵种种兵阵,就在卫家将领的旗语指挥之间轻轻巧巧地变换了出来,在卫家将领的精湛指挥下,这些卫家军就像是好几只飞舞在江边的蝶子,开合自然,精巧如臂指使。 明明是一支军队,目测至少有四五千的人马,但是在军旗旗语的指挥下,他们硬是捏成了一个整体,变阵迅速,咬合如齿列刀锋。训练有素的数千马蹄踏在地面上,沉闷的震动一直从兵阵处传到了华苓脚下。 如此军容齐整,军威凛冽! 华苓远远地看见了,在那些黑压压的骑兵团边沿,有一小撮的人骑着高头大马,他们穿着的铠甲、身下的马匹都是最好的,并不随着兵阵的变化而移动。那应当是卫家军中的将领。 卫五也在那里面么? 想到卫五也是这威武雄壮的军队当中的一员,华苓心里就是一阵止不住的心潮澎湃,越发专注地往那兵团演练的方向眺望。 娘子们眼神都很活跃,大家都看到了其他家族的好些相熟的人,只是不敢打招呼。这祭礼场面太严肃了,严肃得有些压抑,那兵团兵马还在不断发出惊天动地、凛冽的高喝声,刷着存在感,敢在这样的环境下造次的人,胆子得有多大。 谢丞公身边跟着华鼎、华昆和二三四郎,主母牟氏则是领着小娘子们。 卫家在搭建祭礼高台的时候,已经同时在高台下划分出了各家族的观礼席位,自然是身份地位越高的家族,位置就越靠近于祭礼高台。谢家带来的奴仆们忙忙碌碌地将长着些许野草、砂石粗砺的地面铺上地毯,所有的观礼者都将席地而坐。 谢丞公今日的面色十分严厉,利眸扫了一眼诸多家人,冷声告诫道:“今日此乃弼公卫氏之大礼,汝等为观礼而来,只需安坐在此,庄重观礼便可,若有种种出格举动,令我谢氏失仪,决不饶于汝等。” “是,谨领丞公之命。”谢家来的所有人都是敛容肃穆地垂眸应了。待座席厚毯铺设完毕,华苓跟着家人们都坐了下来。 时间渐渐往正午靠近,金陵的世家贵族,和专门从大丹各地赶来观礼的世家贵族,渐渐都汇聚到了祭礼将举行的这段江边。 丹朝是水德之朝,礼服颜色为庄重的玄色。这是大丹除了新皇上位之外最大、最重要的活动之一,慢慢地,无数身穿玄色礼衣的人像水滴汇入江河大海,慢慢汇入了人群当中。 遥望着那数百丈外威武雄壮、杀气凛然的兵团,华苓恍悟,大概这祭礼的意义,除了告诉大丹各世家执掌弼公权位者将要交替之外,也在告诫大丹诸世家之人,卫家的兵马实力是如何强大,无事决不能挑战弼公卫家的威严。 她环视一圈,周围的人几乎没有不在关注着那兵团演练的,眼神多半是敬仰中带着些畏惧,其实大丹境内已经许久无有战火,这些世家子弟生来就有优渥安逸的生活当中,这样的震慑明显是极有威力的。 就像后世一样,在特殊的时候,有计划地展示一个势力的最高力量,是维护安定的,非常有必要性的行为。 兄弟姐妹们当中只有大郎、三娘不在。身为两个月之后就要出嫁的新妇,按照大丹的规矩,三娘现在是不能离开家里的了。 族里有几位熙字辈的堂叔伯也赶来金陵观礼,但大郎持着丞公印信驻守江陵族中,并没有回来。 华苓注意到了,一艘并不很大,但是建造得十分精巧利落的船从下游逆流而上,在这段江边抛锚。 那是战船!——看过许多丹朝水军记录的华苓很快认出了这一点,那艘船比一般的船船身更窄长、船舷更高,从船舱下伸出的木浆极大,划动的节奏极快,明显训练有素。 看见华苓注意,金瓯轻声说:“娘子,那是朱辅公的座船。” “原来如此。”华苓恍然大悟,回头看看跪坐在她身后的金瓯金瓶二人,微微一笑。“有你们在,倒省了我不少事。” 四娘的位置在华苓旁边,听到金瓯的话她哼了一声,心里有些不屑,不就是辅公家的船么,谁猜不到了。 华苓都习惯了四娘的反应,只是笑了笑。 朱辅公登岸,弼相丞三公亲自到江边迎接,一路把臂笑谈。回到祭台左近,谢丞公才叫了家里的小辈统统都上去向朱辅公、卫弼公见礼,又让年轻子弟互相介绍认识,却很默契地不强求礼数周全,四公家族彼此间的关系终究是亲密的。 华苓终于见到了四公当中最后一位,朱辅公。辅公身量不高,长得有些胖,一张颇为和气的圆脸,也许是常年在舰船上的缘故,晒得很黑。华苓琢磨着,他倒不像是个领兵的将领,更像是做买卖的商人,和和气气、圆滑老道。 辅弼相丞四公彼此之间十分亲厚,华苓感觉得到,这几位丹朝地位最高的人之间维系着十分良好的情分。 这是很有智慧的做法,四家之间维持不错的关系,彼此猜疑少、摩擦少,对于让丹朝这架庞大的国家机器保持运作良好,是很必要的。 也是发现了这一点,华苓此刻是越发强烈地希望,谢族里的事能够早些解决,将实力花在内耗上面,对家族没有一点好处。 …… 祭礼的时辰在正午,还未到,皇家仪仗也还未来,四公干脆就放松了些,让年轻子弟们随意说说话。看见四公都得闲了,大丹一些其他世家的家长就领着家里的精英子弟来见,四公齐聚一堂的机会实在太少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这个时候给四公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对族中子弟的未来总是好的。 华苓终于看见了卫羿,卫羿依旧是着玄色劲装,身左佩一长刀,刚刚从军阵当中出来,他的身上还弥漫着丝丝缕缕的煞气,带着煞气的双目一扫,上来见礼就吓缩了一片。 华苓忍不住乐了。 卫家的郎君都是这样,包括今日随着老弼公出现的卫二郎和三郎,一个比一个杀气更重。 卫羿看见华苓,眼神就柔和了许多,连身上的杀气都消弭不少,道:“阿九来了。” “嗯!”华苓的眼眸亮闪闪,抬起头问他:“你方才在那军阵之中否?” “在。”卫羿说:“可曾望见那一千五百轻骑?那是我麾下骑兵,随我从陇右跋涉回来。” “你麾下兵马用的当是与你这般的长刀罢?”华苓看见卫羿点头,弯弯眼睛:“嗯,那就看见了,你的骑兵很精神威武。” 轻骑兵所用的长刀刀身是近银白色的,变阵时同时出鞘高举,在阳光之下便反射成了几近刺眼的一大片,谁都看得见。 卫羿的表情很明显的明亮了起来。 人来人往的,两人慢慢就被推到了边缘站着,也没说几句话,华苓正准备拿出五蝠平安佩给他,卫二郎走了过来,卫二郎笑道:“此是谢九娘罢?” “见过卫二哥。”华苓赶紧福身见礼。立刻就要成为新一任弼公的卫二郎长得高大威武,三十一二岁,面相和卫羿有几分相似,但比起卫羿来,卫二更粗犷几分,气势更凛冽。 卫二郎是专门来看一看未来弟媳的。 见华苓举止利落爽朗,身段儿高挑苗条,面容也是无可挑剔,心下就有了几分满意,朗声笑道:“九娘甚好,甚好。我们家待新妇皆如珠如宝,若是日后五郎欺负你,便寻我等兄长,定为你讨回公道。” 他怎会欺负谢九。卫羿拢起了眉,但并没有说话。 “多谢卫二哥。”卫二的气质倒是和老弼公一脉相承,华苓弯弯眼睛。几年前第一次见老弼公,老人家就是这样一股子不拘小节的爽直气度,叫人不知不觉心生敬服。 接任的是这样的一个卫二哥,她也能对这个国度的未来放下四分之一的心了吧? 卫二郎极忙,和华苓说了两句话,很快走开了。 华苓取出一枚五蝠佩,放到卫羿手上。在她手上能占了半个手掌长的玉佩,放到卫五手里就显得特别小,特别精巧。 “予我?”卫羿问。 “当然。蝠,福也,上面结的是平安扣,愿五哥早早恢复武力,日后再上战场,也能平平安安,建功立业。”华苓取出另一枚,说道:“还有一枚在我手中,若是你的不小心摔了,我再把这个予你。” “好。”卫羿将玉佩摩挲了几下,细腻光滑,倒有些像他抚摸过的华苓面颊的触感,叫他有些愉悦。 刚好经过,听到了两人对话的王砗笑了,左眼睨着华苓,右眼睨着卫五道:“谢九此是何道理?美玉双佩自古便是定情之物,既分了一人一半,便需好好留存。岂有一人不经心毁了其中一半,再将另一半也要来之理?” 华苓瞪眼道:“此是平安佩,平安二字王二你懂么?你懂么?此物并非定情信物!” 王砗大惊小怪道:“原来二位并非在此定情。也是,原本便是夫妻,何必定情。” “王二,我可想揍死你了。”华苓脸蛋子涨得通红,连自己都分不清是恼的还是羞的。唉,她这身子才十岁多点,说什么定情?玩过家家还差不多! 王砗装模作样地弯了弯腰,将侧脸凑到华苓跟前,懒洋洋地哀求道:“莫要太使力,与我留下几分颜面。”明明是十分没有礼貌的动作,这个王二做来却显得十分风流。 华苓瞪眼,气得简直没缓上气来。什么是惫赖,这就是!凑上来了她能真揍么,不能!若是揍了,丞公爹肯定要生气! 卫羿看不得别人这么调-戏华苓,捏起拳头平板板道:“竟是讨打,如何不依你。” “哎,莫要如此冲动,莫要如此。”王砗立刻就摆正了面色,一本正经地走了。 王二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刷存在感么?华苓翻了个白眼,卫羿眼露笑意。他不常笑,这样淡的一点笑容就让他显得格外俊朗了几分,渐渐褪去了稚气,只余下属于青年人的朝气和沉凝。他将玉佩放入内袋,道:“近来金陵城中并不安定,你在家里家外都要仔细。” 华苓认真地点点头,心想这样的叮嘱,好像很像丈夫离家前和妻子说的话吧? 她脸红了。 面颊上被略粗砺的指腹抚过,华苓抬起眼睛,站在她跟前的人表情十分温和。 也许……已经有些接近温柔的意味了。 江风凛凛,拂动华苓的礼服衣摆。今日她也照礼制穿了玄色白边的礼服深衣,长发梳成双环飞仙髻,钗环齐整。这都是未出嫁少女常作的打扮,放眼看去,一百个女孩子里有五十个都是这样打扮的。 她和其他人相比,也并没有许多不同吧,为什么卫羿会这样看中她呢……华苓忽然就觉得忐忑。 卫羿已经十七岁了,她整整小了七年……他能等么? “阿九可是不乐?”卫羿问。 华苓摇摇头。 卫羿还待再问一两句,皇家的车辇仪仗姗姗来迟,泽帝、阴皇后二人带着大批的宫婢、侍从到了。 帝后亲临观礼,也是惯例。 于是两人的交谈中断,卫羿很快回到了他的那一千五百轻骑兵群中,华苓回到席中坐下,所有乱糟糟的人都归位了,慢慢地,在场的上千观礼人群安静了下来。在座者几乎都出身于世家,保持肃静的素养还是有的。 祭礼在正午时分开始。由新旧两代弼公主持进行,要依顺序祭拜天地、鬼神、卫氏祖先等,上供食、念祝祷文、焚香、蓍卜……仪程复杂,足足耗了一个时辰,方才走完。 在祭坛撤去之后,新任弼公走上了高台,预备对观礼人群说上一两句话。四团各一千五百名的卫家军已经整理军容,蓄势待发。在新任弼公发言之后,他们将会来一场兵演,以高昂的牛皮鼓点为乐,以繁复的兵阵变阵为舞,震慑人心,鼓舞士气,这才是本日卫氏祭礼的终结。 但是,新任弼公才站稳了,还未说话,在观礼人群的最后方,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几名女子毫无预兆地尖叫了起来,她们的尖叫声里充满了恐惧! 有人高声大喊:“有人弑君!” “有人夺权!” “有人弑君!” “有人夺权!” “保护圣上!保护皇后!” 骚乱的范围一下子扩大了,大部分的人都本能地站了起来,瞬间华苓就看不清后方是什么情况了。 恐惧的尖叫、叫喊救命的声音瞬间多了许多,四处开花,似乎瞬间所有的地方都变得不安全了,没有人知道是待在原地好,还是往前、抑或往后跑,才能保全自己,华苓隐约听见了后方传来隐隐约约沉闷的‘嘭’一声,大地都震动了一下,脸色骤然惨变。 那是火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就是想着‘咦好像只能写到五千’哦然后就真的只写了五千 ‘咦好像只能写到四千’哦然后就真的只写了四千 再不努力点就变成三千党了 剧情根本没进展我知道 TUT   ☆、第115章 华苓之险 115 谢氏的研究坊才开始了第一第二步的火药研究,目前无法制出可以安全保存、安全使用的样品,那么,在这里被引燃的,是谁家的火药,是谁将火药带来了这里? 华苓猛然意识到——除了谢氏,还有别的势力发现了火药的攻击力,不仅如此,这个势力已经做出了有巨大攻击力的成品,还用来对付大丹的世家! 华苓死死地咬住牙,是她想错了,她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 为什么囿于那些望不见、摸不着的顾虑,竟然没有更早、更多地关注这些能增强武力装备方面的问题,如今敌对的势力手上有着比他们更超前的武力,而他们这方,大部分的人甚至还不知道对方用以攻击的是什么,更加没有人预先防备过这方面的袭击! 这份后悔在呼吸间膨胀,让她整个人都木住了片刻。 其他人也许不知,但她很清楚,在这样人群密集的地方制造一次爆炸,制造一次距离她这么远,还能让她感觉到这样剧烈震动的爆炸,会……收走多少人的性命…… 骚乱是从观礼群的大后方开始的。 弼公卫氏新老两代的交接祭礼,原本就是大丹朝最重要的活动之一,金陵城中凡是愿意前来河边观礼的人,弼公卫氏都是欢迎的。这是一场展示力量的活动,自然是有越多的大丹子民来观礼就越好。 越是靠近祭礼高台的地方,人群就越镇定,虽然人们都站了起来往动乱发生的地方看去,却因为每家都带了训练有素的仆婢侍卫,清楚在这样人多的地方一动不如一静,而最大程度地保证了安全。 座席被安排在最后面的是金陵一些中小家族,原本也是防守力量最弱、人员成分最复杂的一片地方,遇事最容易慌乱的也是这一部分的人,再加上袭击就发生在他们身边,那里还有不慌、不逃的? 惨嚎、尖叫、呼救声种种,在那声沉闷的爆炸响过之后,以更加凶猛的态势爆发开来。慌乱之间,人们都本能地远离爆炸之地,几乎都朝着江边、祭台的方向退过来了,就像一段急速压缩的弹簧,一圈压着一圈。 后面的人想往前挤,前面的人认为空间已经极小了,自然推拒,更何况他们前面是地位更高的世家席位,有谁愿意无端得罪比自己家更大的人家? 但是在生命遭受到了可怕的威胁时,谁还会顾虑这么多? “往前退,往前去!” “杀人了!杀人了!” “炸雷了!跑啊,快跑!” “军爷救命,丞公救命——!” “苍天救我!” 人群一直在往江边推挤,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华苓只木住了不到三秒钟,她爆发出了极大的力气,推开将她护在了中间的金瓶和金瓯,扑过去抓住谢丞公的衣摆,急促地说:“爹爹,爹爹!那是火药爆炸!不可叫人群再乱下去!我们距离江边太近了,人群再乱下去,我们会被推到江边!” 在华苓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分布在观礼人群两侧的卫家军已经迅速地展开阵型,将产生了骚乱的人群围了起来。 只是骚乱发生在民众之中,并不是可以肆意灭杀的敌人,相反的,今日来观礼的几乎是整个大丹地位最高的一群人,一半以上是娇滴滴的女性,对敌经验丰富的卫家军面对着这一团混乱的民众,一时竟有无从下手之感。 “布长蛇阵,将人群围起,不可放走一个!” 骚乱初起的时候,带领麾下骑兵方阵,安静候在观礼人群外侧的卫羿反应极快,他立刻夺过旗兵手中的军旗,在马上高高举起,按照军中旗语挥舞了数下。 旗语是军团内部的命令,轻骑兵方阵的所有骑兵得令,毫不犹豫的策马变阵,将东、南两向出路锁住。 在卫羿身侧的号角兵听令吹响了号角,浑厚、凄厉,警示御敌的号角声弥漫了长江边整片滩涂地。其他三团卫家军方阵作出反应的时间只比卫羿麾下慢了一个呼吸,迅速填上了南、西两向的出路。 卫家军是训练有素、令出如山的军队,出现在在卫氏的祭礼中,原本就是为震慑敌人而来。但当真没有人想得到,在卫家军队如此庞大而威武的战力威慑之下,竟然真的有敌人胆敢在这样的时候发动攻击! 丹朝立国百年以来,弼公卫氏的交接祭礼已经办了七八届,从来都是安然度过的——到底是谁,胆子如此大,敢在这个时候捋虎须? 麾下轻骑已经如雁翅展开,将人群封锁住。卫羿勒住爱马,飞入鬓的两道长眉深深地皱起,往祭礼高台的方向眺望,他握紧了拳头。 身为带领着兵马的一员小将,在获得上级的统一指令之前,他能做的事只有这么多,更不可能贸贸然冲进人群当中去。他已经发现,如果再这样骚乱下去,会将前方的人往江边推挤,谢九,还有卫氏族中一些个族人都在距离江边最近之处…… …… “九娘不可乱走,仆婢诸人护住各自主人!华鼎随我来!”谢丞公将华苓推回金瓯和金瓶的保护圈中,带着谢华鼎、谢贵和几名侍卫,大步往祭礼高台方向走去。 “爹爹,等等我,我还没有说完!”华苓着急地想要跟着谢丞公过去,被金瓯、金瓶拼死抱住了,在这样慌乱的时候,她们怎敢放自家主人到处乱跑?一个不小心被冲撞一两下就可能受伤,到时如何向丞公交代? 金瓶急急劝道:“娘子,现下境况危急,娘子安心在此,诸事自有丞公处理。” “你们不懂,我能帮上忙!放我过去,金瓯,金瓶!放我过去!”华苓气急攻心,但是两婢武艺颇高,臂力比她高多了,根本撕扯不开。 牟氏一手一个,死死拉住三郎、七娘躲在七八名仆婢的保护圈里,冷眼看着华苓出格的举动,冷声责道:“九娘作甚?!如今正是危乱之时,你却这般造次,到处添乱?若不是事态未明,我现下便将你廷杖三十。” 二郎、四郎和娘子们被仆婢们护在中间,谁都不敢乱动。牟氏这么严厉地一说,二郎紧张了,立刻朝华苓招手:“小九别乱跑,过来这里。” 华苓咬住牙,深吸一口气,站住了脚步,回身朝牟氏福身道:“回太太的话,是九娘心急了。” 牟氏眼神冰冷地看着华苓,她如何不知道,近几年里谢丞公是如何看重这个九娘,对这个小蹄子的话偏听偏信,也不知明面上私底下赏了她多少好东西。这个小蹄子确实是极会作脸的,明面上对谁都极好,不仅府中,连王家、朱家、卫家都打得好交道。 对于牟氏来说,九娘的存在就像卡在喉中的一根刺,戳在眼中的一根签,根本不需要理由,想起来看见了就是寝食难安。 谢华昆出来打圆场道:“堂伯母也莫怒,苓娘只是心急众人安危而已。不过,苓娘你也勿要乱走,莫叫我拿绳索将你缚起。”华昆是个十分稳重的人,既然被谢丞公留在这里,就是让他保护好家人的意思,他也就指挥着丞公府带出来的奴仆,还有几位熙字辈叔伯的奴仆筑起一道人墙,将后方的人群隔离开来。 事不可为……华苓沉默下来,不再挣扎,只是专心注意四周的情况。她只能心下叹息,在灾难发生的时候,营救得早些,伤患处置得科学些,许是能多保住几条人命。 按照爆炸发生的位置看,那是一些地位不高的小家族所在,谢丞公他们,几乎是一定会是把‘缉拿嫌疑犯人’这一条放在‘救治伤员’这一条之前的。 华苓很快看见,新任弼公亲自取了一枚号角,在高台上,以军中特定的韵律吹响,所有其他的号角声都停顿了下来。军中命令的传递,近用旗语,远用号角声,都是效率很高的传令方式。 在她看不到的外侧,卫家的两个骑兵团依然锁住防线,两团步兵散开来拉成了人墙,高喊着“诸人镇静!”“喧哗者斩!”,一列一列切入人堆里,硬是将混乱的人群切割了开来。 卫家步兵毕竟是训练有素的,一个个身上带着凛凛煞气,喊的还是如此血腥的话语,很快就让被袭击和混乱冲昏了头脑的人们清醒了过来,紧紧和身边的亲人抱在一起。亲眼看见亲人已死的人哀声恸哭,场景悲凉。 …… 训练有素的卫家军肃清了混乱,推出在场人中身有医术者救治、安抚伤患,同时很快将骚乱现场的情况清点报了上来。 起初的骚乱源头在几名伪装的僮仆身上,这些人伪装成一个不起眼小家族带来的仆役,混进人群当中,任意选择一个目标,手起刃落,就取走了一条人命。在这一节被杀死的世家郎君一人,娘子一人,还有三名仆婢。这些攻击者武力竟都不低,同时还高喊“有人弑君-有人夺-权”等扰乱人心的话,造成了数处混乱源头。 到这里,混乱依然是小范围的,最大的伤害出在那一桶火药爆炸的位置。被波及的是卢、宋两个金陵本地的小家族。这两个家族本是姻亲,拢共十一二个人都坐在一处,在爆炸中几乎尽数丢了性命,只剩下了重伤的卢家太太一人。 就是这一场爆炸,让人群完全混乱了起来,因此造成的踩踏推挤带走了五条性命,其他人等,轻重伤暂无法计算。 …… 七具死士的尸体放在了大丹地位最高的一群人面前。肃清混乱以后,辨别出的攻击者只有这七人,且都是在被抓住以前就自尽了。 “回弼公,此七人身上,除此绑束在左臂的青色布条以及短匕以外,并无异常,所着衣衫鞋袜皆是金陵城中广泛售卖者。” “此七柄短匕上皆刻有‘谢’字。” 卫家检查尸体的军士,将七段粗糙撕裂的青色布条和七把染血的短匕送到卫弼公跟前。 没有听说过什么势力是在左臂束青布的,但刻有‘谢’的短匕……在场的人都是心中一惊,将眼睛放到了谢家人身上。 泽帝身边站着张乐泉公公,还有几名高大威武的侍卫将他守护得铁桶一般。闻言震怒:“谢熙和,汝是当朝丞公!这些刺客,难道竟是汝谢氏派来谋杀于朕者?汝等心中,竟无有朕这个将入土的皇帝了?” 谢熙和神色不变,拱了拱手,淡淡道:“圣上息怒。我江陵谢氏待圣上忠心耿耿,怎会作出此等忤逆犯上、当诛九族之事。定是宵小人等假作我族信物,陷害于我族,只待弼公查明,定能还我族清白。” 谢丞公不软不硬的态度自然让泽帝越发震怒,但让这位皇帝愤怒的事还不仅如此。 不仅王相公和朱辅公坦然地开口为谢丞公分辨,连雍容坐在他身边的阴后也开口,为谢丞公分辨了几句。 新上任的,站在这一群老中年当中,分外年轻的卫弼公更是率直而粗疏地劝谏道:“启禀圣上,单凭这般些许证物就认定丞公谢氏有谋害圣上之心,真轻率也。若是如此便要判定丞公谢氏之罪,那么从宫廷之中些许流出宫外的御用之物,竟是能判定宫人里应外合,有谋害圣上之心了?” “容我直禀圣上,今日此袭击从前到后皆透着一股子精心谋算之气息,最骇人听闻的当属那突然炸开的火药之物,此乃我大丹诸氏未曾掌握过的杀伤之技,其威力之大,绝不容小视。此等杀伤技术若是不能握在我大丹朝廷手中,我朝危矣。我等现在该做的,就是循丝索骥,将这幕后凶手揪出,分尸十八段,连夷九族,以儆效尤。” “不论是谁人,竟胆大包天,敢干扰我卫氏传承,我卫氏绝不会放过此事,不死不休!” 卫弼公卫二郎的话就透着那么一股子粗暴凛冽的味道,这常年在边疆震慑强敌的卫二郎对当朝天子哪里有多少尊敬样子,一番话只将泽帝激得脸色泛白,看上去竟没有一分血色,即使他直挺挺坐在在场唯二的高椅上,也不能掩盖住他躯体的颤抖。 这是,这分明是一群位高权重,却目无圣上的,乱臣贼子! 阴后面上还有着几分惊魂未定,但不论谁看见她,都会觉得这位皇后的表情是更近似于愉快的,她温柔地开口道:“若无丞、相二公打理朝政,辅、弼二公护卫边疆,我大丹朝如何能有如今盛景。丞公乃我大丹朝国之栋梁,我与圣上一向对丞公分外信任,圣上也是一时气怒出言,心下又怎会当真质疑于丞公。有诸公在此,通力合作,此事定有真相大白之时,也还这许多无辜受伤者一个公道。” 阴后这是明明白白的在刷辅弼相丞四公的好感。谁不知道太子昭如今已经快要被废实在了,为人亲母的皇后跟泽帝之间哪还能有和平关系可言? 幸好如今泽帝还不曾明确提出要立二皇子为太子,否则阴后很可能当众就扑上去挠死他。 帝后之间,阴冷的火花四溅。 “……皇后说得有理。”泽帝终于如此说。 身为天子本该贵绝天下,只可惜,身为大丹的天子,受限实在太多了。 朱辅公站了出来,一张大圆脸笑呵呵,十分圆滑地说道:“还请圣上暂且息怒,今日这些胆敢来捣乱的人,不过是一些想要扰乱我大丹朝秩序的宵小之辈,根本不足为惧。只需追根究底,我等定能查出个结果。依老臣所想,此人很可能是旧朝遗族,竟是看我大丹繁盛,拼尽心机想要扰乱我等心神,令我朝君臣之间生隙罢了,若是圣上震怒,反倒着了他的道。” “辅公说得有理。”在场众人纷纷附和。 谢丞公肃容道:“如此,此事追查便由弼公领人负责罢。今日诸多观礼人群无端受累,事情竟似与我谢族有干系,为免嫌疑,我谢族诸人便不掺和进此事当中。至于后续安抚诸家伤者事宜,就交托与相公安置。” 王相公拱手道:“丞公放心,定不负所托。” …… 辅弼相丞四公一阵商议,很快就定下了诸般处置议程,呈报泽帝知晓。泽帝并无异议也无法有异议,既然事情已经暂告一段落,便说了些勉励话儿,安抚了受伤百姓一番之后,携皇后起驾回宫。 虽然袭击者都已伏诛,卫氏这一场本应庄重、肃穆完成的祭礼,终究已经是被扰乱了,专程赶来观礼的世家子弟们在混乱中受了伤的当真不少。 这些世家虽然并不如四姓根深叶茂,但他们撑起了整个大丹的中层世界,绝不是四姓可以轻忽对待的。 朱卫王谢四公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议定,将在接下来的数日里,共同派遣子弟,备厚礼一一上门慰问,安抚这些家族因为这一回的混乱、因为子弟的折损而产生的不满。 华苓觉得,从这些处置里可以看见朱卫王谢四姓的格调,只要保持着这样警惕、谦和的心态,不论外力如何干扰,朱卫王谢四家都必定还未到衰颓之时。 只是,看着被收集起来的那几段青布条和短匕,她的表情禁不住沉郁了下来——已经是第二次了。 大郎曾经说过,他乘坐楼船遇袭的那一回,船上那些忽然叛变的侍卫,臂上也会绑着青色布条,使用的武器也是谢家本身的武器。 谢家制式的武器都是有特征的,从选用的材料,到锻造手法,到武器形态和家族标志,全都是独一无二的——而这些袭击者所用的短匕,确确实实,是谢家族兵的制式装备! 虽然其他三家在泽帝跟前是坚决支持谢家,但是,也许谢家人自己心里都不得不怀疑起自己家人了…… 仗着和卫家人熟悉,看过了证物,也从最近的距离看过了那几具死士遗体之后,华苓趁着众人不注意,走到了火药爆炸的地方。 猛烈炸开的火药桶在江边略有些湿润的土地上,造成了一个将近一米深、直径五米左右的坑,爆炸中炸裂开来的种种碎片波及范围约有直径二十米。 虽然死难者的遗体都被妥帖收殓走了,被炸翻开来的新土上依然可以看见暗红的血迹。 江风凛冽,空气里依然弥漫了一丁点的原始火药那种干燥、刺鼻的气息,华苓轻轻抽了抽鼻子,眯起眼睛。 就从这种味道看,这火药的配方还很原始,大概谢氏研究坊的火药研究再进展一步,出来一个能稳定存放和转移的火药配方,就和这个差不多了。 素色缎鞋踏在带着血迹的泥土上,她袖着手看了一圈,发现了一些炸得不够碎的木质碎片。 金瓯金瓶无奈地跟在华苓身后,明知道让九娘子靠近这种刚出过人命的地方很不好,但是她们毕竟不是主人,不能决定主人应该做什么。 华苓将一块较大的木质碎片捡了起来,细细观察。木片两寸长,不规则,木质软,上面有爆炸气流造成的特殊纹路。它的另一面有些湿润。这是什么木种? “阿九。”卫羿走过来,双眉拢得死紧。“此处方出了人命,不该你来。” 华苓答非所问:“卫五你说,这是什么木种的木头?” 卫羿接过木片看了看,道:“我不清楚此是甚木种。” “这火药,你说是在金陵造出的,还是在金陵之外造出的呢?如果是在金陵,是在城里还是城外?”华苓问:“这份火药在点燃之前,应是细粉状的。我家研究坊曾出了个不稳定的火药方子,以硝石、硫黄、木炭三样混合成药,此会爆炸的火药也有大量此三种成份。此三样物事在金陵都很易得。” 卫羿凝视华苓片刻,朝他身后的卫旺道:“叫黄斗来。” 黄斗很快来了,这是个颇有几分清秀文雅的兵士,身量不太高,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他堆着笑赶紧朝华苓作揖道:“属下黄斗见过谢九娘子。”知道这是上司的未婚妻,黄斗连带华苓身后的两名清秀侍女都不敢乱看。 卫羿将木片递过去:“此木是何木种,有多少年头,何时砍伐。” 华苓诧异了一下,居然有人能直接从木头的纹理质感里判断它的年份资料? 黄斗将木片又摸又捏,还用随身匕首在上面切割,很快道:“禀都尉,此是榆木,乃是数月内新伐,还甚新鲜。树龄应在三年至五年间。” “卫五,你的属下卧虎藏龙啊。”华苓眨眨眼赞了一句。想了想,她道:“这些火药,若要产生足够的炸裂效果,便须混合均匀。若是长远运输到金陵,火药的数种成分重量不同,便会在桶中分层,运至金陵后,定然重新倒出来混合过。” “也就是说,它若不是在金陵附近重新装填过,就定然是在金陵制出的。” “若是在金陵制出的,这样大量的火药,需用的硝石、硫磺不少,金陵人家普通也不会大量用此物,若是去寻,不知能否寻到些许踪迹?” 黄斗听得愣愣,看华苓的眼神十分仰慕起来:“九娘子竟懂得如此之多!” 华苓淡淡地笑笑:“火药是极怕水的东西,一浸湿就再无效用,使用它的人定是清楚的,当不会故意拿水去泼它。此木片一侧颇为湿润,才沾了水。近日金陵中可曾下雨?” 金瓯说:“娘子,近三日不曾下过雨。” 卫旺瞪着眼说:“九娘子,金陵城西北昨日才下了雨。” 华苓吐了口气,看着卫羿道:“卫五,你懂我的意思罢?” “懂。”卫羿点头,将这些有可能对查案有用处的信息牢记下来。知道谢九聪慧,他却不知她聪慧到如此地步。他感觉得到,在谢九这些话的后面,有一种非常清楚的东西支撑着她的想法。即使是卫家自己的谋士,也许是思索的方式不同,得到的信息和谢九推断出的这些是不重合的。 谢华鼎走了过来,含笑朝华苓道:“苓娘,应是登车归家之时了,丞公遍寻你不着,还是我眼利,见着你在这处。”他的目光在卫羿手里的碎木片上转了转,又朝华苓看了看,笑道:“苓娘与卫五郎可是在议论此火药爆炸之事?” 卫羿盯着谢华鼎看了几眼,道:“与你无关。” 对卫羿的冷淡谢华鼎浑若未觉,还是笑道:“早听说卫家五郎脾性直,但武艺高超,当世少人能敌,果真好儿郎,闻名不如见面也。” 这回卫羿干脆就连应声都免了。谢华鼎苦笑了一下,朝华苓道:“如此,苓娘也莫要在此耽搁了,与你姐妹归家去罢。” “我知道了,多谢鼎堂哥提醒。”华苓目送着谢华鼎走远,微微皱起了眉。她看得很清楚,刚才谢华鼎看见卫羿手里的木片时,他的注意力很专注地集中了一下。人如果遇到了他很在乎的事,就会有这样的反应,但他又很精明地掩饰住了。 她的心沉了沉,难道这事,当真和谢族里的人有关么? “阿九,回去罢。不可教你二婢离身。”卫羿极其认真地重复了一次。 “嗯。”华苓仰头看他。虽然心里很乱,在卫羿身边她依然能感觉到浓浓的安全感。“出过了这样的火药袭击,说不好会不会有下回。你也要注意着些。” 卫羿点头。 谢家的人在催了,于是华苓匆忙朝卫羿福福身,往姐妹们的方向跑去。 谢丞公和华鼎、华昆还不能归家,所以是牟氏领着年纪小的先行返回。华苓跑回去的时候,大家都已经登车了,就给华苓留下了最后一辆,让华苓、金瓯金瓶和另两名侍婢同车驾。 华苓也不在意,上车后听到了外面牟氏说话的声音,十分客气地道:“多谢卫五郎了,只不过我家车驾齐整,侍卫齐全,不劳你家护送。” 马车已经嶙嶙行驶了起来,华苓掀开小窗帘子,果然看见卫羿骑着马在外面,面色微沉,于是笑起来朝他挥挥手。 卫羿驭马跟着跑了几步,终究还是勒住了。 …… 马车摇摇晃晃,华苓有些疲倦,便倚在车壁略合了合眼。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被推醒了,金瓯和金瓶一左一右将她护在中央,金瓯拉住她的手,紧紧一捏,低声道:“娘子,你镇静些。我们的车如今并不在回府的方向。” 华苓猛然一惊。这才发现,另外两名府里的侍婢都昏倒在一旁。 金瓯说:“恐她们惊慌,暂令昏迷了。” 金瓶从不知什么地方取出了些针线等物,正在飞针走线。华苓定睛一看,金瓶是在拆了她的礼衣里层的衣摆,缝进一片什么东西。 金瓯道:“娘子莫怕,金瓶给你备下的是有刃的薄片,以备不时之需。勿往外看,勿惊慌,外面有六名侍卫看守,我们暂不能敌。” 华苓听到了外面谈话的侍卫声音很陌生,手心渗出冷汗,定神半晌才问:“马车在往哪里去?” 金瓯歉疚地摇头:“马车已经在僻静小巷中绕行不短时间,婢子如今也分不清。” 金瓶俯□将华苓衣角的线头咬断,坐直身,柔声道:“娘子莫怕。有我们在,定会护着你。” “我不怕。”华苓轻轻地点头,心慢慢沉凝下来。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不论是谁,想要她死,总要让她狠狠咬下一块肉来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 如果能给我个作收的话,更新一定会更快哟!   ☆、第116章 金陵城之变 116 中原大丹朝,自太祖照帝开国以降,已历一百一十年。而作为第五任皇帝的泽帝,登位至今,已经是第二十二个年头了。 在丹以前,中原这片丰饶土地上曾经历过数百大小朝代,无数君王。但君王与君王之间,总是有着许多差别的,有开天辟地者,打下一片江山,有无功无过者,也算守住祖宗基业,更有那等不肖子孙,叫祖宗基业在他手上毁于一旦。 泽帝自然不是那等不肖子孙。 相反的,从接过帝位的第一日开始,他就认为,作为一朝之主,他的能力并不比丹朝往前的任何一任皇帝差,若能给他足够的机遇,他定然能够达成太祖、高祖这几任皇帝心心念念想达成,却一直无法成就的大业——令大丹归于一统。 ——真正的归于一统,而不是像丹朝如今这样,虽然天子高高在上,却有辅弼相丞四公死死制肘,身为一代帝皇,却连想要在钟山上建一座避暑行宫都百般受阻。 若他生为弹丸小国之君也就罢了,但他所拥有的这个国度,是中原之地有史以来最庞大、最繁盛的帝国,他的子民数万万,仅仅是江南一道,每岁上缴国库的商税收入,就有足足五百万两银之多,他本应是这个国度的九五之尊,山呼海应,令出必行。 登位大典时的情景仍似历历在目,少为君主的意气风发却几乎都被打磨去了,春秋不等人,严苛至此。 泽帝端坐在尊贵的金丝紫檀雕九龙的书案之后,接过张乐泉递来的补元参茶,啜了一口。身体已经越发虚弱,咽喉对参茶浓郁的味道竟有些许承受不住,这位尊贵的皇帝一时咽岔了气,竟呛咳了大半刻钟,才止住了。 虽为九五之尊,也不过凡俗中人,挣不脱生老病死,喜怒哀愁。 张乐泉细细服侍着泽帝,待他止了咳嗽,方才低声道:“圣上……圣上之体疾未必无解,若是能将那民间医理高手药叟者擒住,静悄悄带进宫来……” 宫中御医医术也是天下顶尖,但泽帝如今的身体山河日下,再好的医术和药物都止不住衰败之势,只是凭一种秘制的提神之药强撑着。张乐泉不止一次地心想,也许只有那民间传说中,能医死人、肉白骨的药叟能够以高妙的医术延缓泽帝衰老的脚步。 宫中知道弼公卫家与药叟有着些联系,也曾想要通过卫家将药叟请来,却只得了卫弼公一个硬邦邦的回答:“药叟乃是当世高人,喜好云游天下,并非卫家家奴,卫家如何能知晓药叟如今在何处?亦万万无有强硬将之请来的道理。” 每当想起卫家老弼公这样的回应,身为泽帝心腹、十二监之首的张乐泉大太监就是十分的愤怒——即使这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世外高人,以一国之主、九五至尊的地位,还不值得他药叟亲自来看诊一番? 能亲面当今圣上龙颜,亲自为圣上龙体看诊,是这天下多少医者求都求不来的尊荣,若是往前的那些个朝代,天子有请,普天之下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哪里有人敢不应?若是有逆反君意者,只需一道谕令,天下兵马皆为皇帝所用,穷搜天下,又怎会有找不到的人。 张乐泉偷眼一觑圣上,心中叹息一声。 “不必多说。”泽帝的眼神一厉,止住张乐泉的话,从甘露殿隐秘的角落里,取出两道明黄诏书。 一道诏书,曰废立太子昭。 另一道诏书,曰二皇子眩良才美玉,堪为太子,故立之。 张乐泉低眉垂目地,不再多言。 两道诏书,代表了两个儿子的命数。泽帝将两道书写在明黄绢素上的诏书摊开在书案上,重又看了一回。 只有侍立一旁的张乐泉知道,这两道诏书写毕,已经是足足一载前的事情了,泽帝曾数次将这两道诏书取出查看,却迟迟不曾发出——前些日子,泽帝令黄门侍郎赵辛颁布的废太子之诏,却是匆匆写就的另一道。 虽然已经在帝皇身边贴身服侍数十载,对于帝皇的心思,张乐泉却依然觉得深沉难测。 泽帝看了良久,外面宫人来报:“圣上,皇子眩方才作了新文章,命奴婢呈与圣上一观。” 泽帝如梦初醒,面色渐渐凌厉,却是迅速地写了一道手书,取出了禁军虎符,下令道:“张乐泉!速速将此手令秘送至禁军统领柯诵手上。” “是,圣上!” 金陵城尚未入夜,而位于城北的禁军悄无声息地调动了。 …… 江陵谢族的族地在江陵城外,但谢族繁盛,子弟众多,在江陵城中也有着大量宅邸资产。若是细细统计,江陵城中居住者,竟有泰半人家姓谢,谢氏嫡系在江陵范围之内,其实与山霸王也没有什么差别了,不论是要横着走、竖着走还是斜着走,都绝不会有人说个不字。 带着丞公印信回到族中,身为现任丞公长子的谢华邵以强硬的姿态插手了族里对叛族者的调查。 族中不说熙字辈,即使是同辈的华字辈兄弟,比谢华邵年长十来岁、并且各方面表现也十分出色的比比皆是。原本华邵在族中人缘还是不错的,但这个族弟再次回归族中的时候,竟是带着当代丞公亲自授予的家主印信回来的,名正言顺就代理了族长的一半权力,这下谁能看他顺眼起来。 族人谁不觉得,华邵不过是运气好,托生了个好胎,于是能由当代丞公亲自教养罢了,除了这一点,他并不比任何一个族人优秀什么。所以,大郎回到族中,进入长老组建的调查团时,族里从上到下,有无数的人给他使绊子,给他气受,族子弟们十个当中总有五六个暗搓搓地想着,刁难一下,将这个十七八岁的族弟压下去了,显出来的,可不就是他们了吗。 但是谢族子弟们很快发现,谢华邵并不是一个好欺负的角色,相反的,这个年轻的族弟处事作风沉稳而老辣,根本不像是才十七八岁、年少气盛的少年郎。 刁难他的人是一波一波、招数层出不穷,但是水来土掩,华邵照着对方刁难的轻重难易程度一一反击,毕竟他手中有着家主印信,族里约莫有三成以上,手握实权的长老级别人物不问理由就会支持他。 家主在族中威信极高,泰半以上族人都是信任家主的品行的,几乎是天然的认为家主不会随意处置族中事务,不会薄待族人,所以,既然谢华邵能得家主交付印信,谢华邵就是可信、可靠的。 也没过多久,族里的年轻人们忽然发现,绞尽脑汁寻谢华邵麻烦的人忽然少了,说谢华邵好话的人忽然多了起来,而他们自己,虽然也确实在谢华邵手上吃了那么一点半点的亏,脑子里对谢华邵的印象却是‘此人宽厚温和’。 谢华邵也确实是个宽厚温和的人。一段时日下来,他在族中的声望慢慢高了。 族里更老一辈的长辈们点评他‘最类丞公性情’,这却并不是单指本代丞公,而是谢氏这百年以来出的历任丞公,身上都有着的一种心性,谢华邵身上也有。 聪明才智对一个家族家长来说并不是第一重要的素质,这其实是最易得的,老天爷赏饭吃罢了,若是心性不正,易生妒忌,出的就是卖族之贼。族中长老们对谢华邵心生可惜的不少,如果这个后辈早生十年,当真会是下任丞公的有力竞争者。 至于那在暗中谋算着挑拨离间,谋算争夺家主之位的族人,不论曾经爬到了如何高位,在族里长老眼中,都是已经从根子上坏了的,理应全都处死。 也许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家族中有异心的人一向都将自己的不同心思藏得很深。从楼船被烧毁的三月上旬开始,到如今七月上旬,谢族族内的调查已经将所有的族人、产业细细犁过了一遍,基本上,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若想不露马脚,便该什么都不做。”大郎放下从金陵送上来的信件,眼神凛冽:“将手伸到小九身上,我饶不了此等人。磨墨,我写封信给爹。” 谢余给大郎磨了浓浓一池墨,看了一眼他眼中的愤怒,劝说道:“郎君,丞公意志已定。郎君千万勿要扰乱布置的好,此番若不能将叛族者一网打尽,便是全功尽弃了。” 大郎握紧了拳头,提笔半晌,竟是落不了笔。他比谢余更清楚谢丞公的风格。他掷了笔,站起身来,谢余立刻劝阻他道:“郎君不可冲动,你当坐镇族中。丞公定不会令九娘子出事的。” 大郎长吁一口气。 …… 华苓的马车在金陵城小巷中转来转去,在入夜时,驶入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院之中。 挟持了马车的其中一个面相粗豪的大汉,粗暴地拔开了马车前的小门,海碗般大的手伸进来,一句话不说,拖着车中的女子就往外扯。 这大汉两只眼睛鼓得像牛眼,一瞪一横就是一股子凶煞之气,将两名出身普通的侍婢吓得当即就哭了,求饶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勿要杀我……” “你们主人是谁?”华苓冷冷问,没有一个人应声。这些大汉甚至不会看她们的表情,好像根本没有情绪一般。 “我们要求见你们的主人!”金瓯大声说:“既然处心积虑将我们带来此处,为何不出现!” 华苓和金瓯金瓶踉跄着被拉下了马车,七八条装束普通,煞气却很强的大汉一声不出,一人挟带着一个俘虏往院中走。哭声扰人的那两名侍婢很快又被打晕了,华苓这边的三人,因为从头到尾都极其安静,于是有幸没有被同等待遇,只是被粗鲁之极地拔掉了身上的簪环锐物,手脚被结结实实反绑,口中塞进布团,扔进一个什么都没有的、黑洞洞的空屋子里,然后门锁上了。 从头到尾,这些大汉并没有说出半句话,眼见是极其训练有素的。 直到被锁在了黑洞洞的屋子当中,华苓才慢慢摸索着,挪到了墙边,将后背靠在墙上。身-下是粗糙夯成的泥土地面,墙面是泥砖,这是她最落魄的时候都没有见过的粗糙环境。 天色已经黑透了,屋中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华苓在一片寂静的黑暗当中阖上眼,默默将如今面对的情况过了一遍。 她是在回府途中被带走的,她的马车是最后一辆,金陵城的街道向来繁华,一整支车队行驶在路上,最后一辆车悄无声息地脱队、转向,根本一点都不显眼。府里的车队出行,从来都是安排了侍卫队伍跟随保护的,今日出行的侍卫队长是谢詹,华苓认得他,是府中谢富队长一手提拔上来的徒弟。不论是谁在暗中使力,谢詹渎职了。 脑海里闪过太太牟氏的脸,华苓微微觉得心寒。早上离家的时候,她原本是和五娘、六娘同车的,如果不是牟氏首肯,回程她不会被分到最后一架马车上。 牟氏和这个绑架挟持她的势力有联系。 华苓在黑暗里睁大眼,不敢相信。她和牟氏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当牟氏如此厚待?她一直认为,牟氏于她顶多是一个看不惯,但毕竟是一家人,怎么也不至于,要她死罢…… 想到这些,心就乱了,华苓强迫自己暂且放过这一点,考虑起其他东西。 她刚才注意到了,将她挟持过来的大汉手上用的武器,确实是谢氏的制式武器。这伙人,和曾经袭击大郎的有同样的来历。但华苓并不认为这是谢氏的族兵,这些人的作风与谢氏训练的风格差得很远,而且连受过族中精英等级训练的金瓯金瓶都没有把握,能在六人的看守下带着她全身而退,这批人武力值很高。 而且,如果是谢氏的族兵,每一个减员都会被记录在案,每次调动都有迹可寻,是控制得极其严格的。族中武器的使用消耗自然也需要记录在案,但区区一些死物,自然比大活人要好处理许多…… 那么,是族里有人给这个势力提供族里的武器,在卫家的祭礼上,那几个袭击的死士所用的武器,应该也是这样来的。 好一招里通外合。 现在她还不能确定的是,这个势力的首领到底是谢族中的人,还是族外的人,谢华鼎、牟氏在这个势力当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头领,还是喽罗? 还有,她在家外名声不显,能有什么被绑出来的价值?清楚自己的价值,才能最大限度的把握周旋和脱身的机会。 既然绑了她来,没有立刻杀了她,那么,这个势力的首领大约是对她拥有的某些东西感兴趣,一定会见她一面。 那么,等吧。她也很有兴趣见那人一面。 丞公爹什么时候会派人来救她? 小半日水米未进,已经饥肠辘辘了,口中被塞了布团也很难受,华苓忍耐住了,安静地阖眼休息。 …… 入夜之后,金陵城的气氛慢慢变得紧张了。 弼公卫氏的交接祭礼上出了大事,卫家自然是要进行调查的。但卫家的人手都是精锐军人,却不是可以随意进出金陵城的普通百姓,在调派武力进入金陵城以前,卫家是要得到泽帝许可的。 按照百年来皇家和四姓的约定,金陵周近方圆百里的兵力,原本就只能有隶属皇家的一万五千禁军,扎营钟山。 其他四家在金陵城内外拥有的武力,只能有名目为‘家奴家丁’,不超过千人的奴仆队伍。 弼公卫氏和辅公朱氏掌握兵马百万,对皇权的威慑力极大。为表光风霁月,两家兵马能够靠近皇城的时候,就只有辅弼二公的位置交接之时。交接时,可以有不超过禁军总数量的兵马回防,但扎营地也要选在距离金陵城七八十里以外。 五姓就是如此相安无事了百年。 但这一回,对卫家欲要派一千兵马进入金陵城中搜索疑犯的请求,泽帝的回旨却拒绝了,认为‘如今城中平静,怎能叫刀兵随意惊扰百姓’。 皇城姓皇,泽帝如此态度,卫家是不能硬来的,名分上的高低依然要遵守,否则,就当真和乱臣贼子无异了。 于是,卫家派出的一千兵马,只能暂时守在了金陵城外,等待泽帝改变态度的时候。 但卫家人等来的并不是泽帝改变的态度,而是钟山之西驻扎的禁军全数调动的消息——在这个夜晚,守护着皇城的皇家禁军悄然而起,将金陵城内外控制住了,宵禁,戒严,不允许闲杂人等出现在城中街上。 深沉的夜色当中,蹄声如雷,一队近五百人、朱衣银甲的禁军开到了丞公府正门之前,领头者是禁军侍卫统领,柯诵。 丞公府门前看守的十数名精锐家丁长刀出鞘,厉声呵斥:“此乃丞公门第,谁人竟敢在此冲撞!” 柯诵勒停了马,在马背上神情凛冽地一拱手:“在下乃禁军侍卫统领柯诵,秉圣上之命,特来请丞公进宫一叙!” 在柯诵身后,五百刀剑武器齐备的禁军隐隐如雁翅散开,蓄势待发,分明就是预备了,如果丞公府抗令,就要群起而攻的意思。 兵马临门,谢丞公很快便出现在了府邸门口。 柯诵下了马,大步上前,铿锵有力地说道:“三品禁军侍卫统领柯诵见过丞公!圣上夜游有感,思来想去,竟是彻夜难眠,盼能与识见博卓的丞公分享一二。遂命下官恭请丞公进宫一叙,还请丞公莫让下官为难!” 谢丞公背着手,身边跟着谢贵、谢华鼎和谢华昆,从容步出丞公府门口。 丞公府的奴仆兵丁手握锋利兵器,各个都是一脸激愤,圣上这是什么意思?丞公在朝中地位何等尊贵,绝不是圣上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丞公府众人只看着丞公的动作,只要丞公一声令下,即使是要他们抱死志冲击这五百禁军,他们也绝不会退缩一步,守护丞公府! 但是谢丞公却只是淡声道:“既然圣上有请,便往宫中一行罢。”又转头朝谢华鼎、谢华昆叮嘱道:“你二人手上事务自行斟酌处置。”说完这一句,止住二人焦急的话语,便带着谢贵登车,随柯诵进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暂时只有这么多!看看下午能不能再码一点   ☆、第117章 周旋之华苓 117 华苓被关在黑洞洞的屋子里过了一个晚上。没有人来送饭食饮水,她实在是饿得不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当真迷迷糊糊地睡晕了过去。 第二日,门打开了,她被粗暴地推醒,被两条大汉带到了一间装饰略好两分的堂屋里。 这里依然是泥夯的地面,凹凸不平,灰黄色的泥砖墙□着,砌得横竖不均。 堂屋里上首摆着两张并排的高椅,中间则是摆了一张方桌,上面是油汪汪的一盘鸡、白生生的一盘葱炒豆腐还有青油油的一盘青菜,另有一高盆装了香气扑鼻的鸡汤,和一盆白生生、还冒着热气的米饭。 华苓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她实在是又饿又渴了。如果不是两条一声不出的大汉紧紧捏着她的胳膊,说不定她会先扑上去吃一顿填饱肚子再说。 “怎么样,这些饭食香不香?想不想食?”一个女人笑盈盈地从门口走了进来。 华苓抬头看过去,微微一愣。这是个漂亮女人,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一身青碧色罗衣,乌发梳了个双刀高髻,几样头面点缀着,就算以华苓的品味来看,她的装束和气质也算得上优雅,不像普通人。 当然,能出现在这里的女人又怎么会是普通人呢? 华苓笑了笑,侧头往挟制着她的两条大汉看看,询问道:“可以放开我么?” 那女人眼底闪过几分惊异。这丞公九女儿竟镇静得不太像这个年纪的孩子,无端被人掳出来,她为甚这样镇静,被缚住了手脚,关在黑暗的空屋当中整整一夜,在外看守的人居然没有听到她半声哀求、求救的声音。 真的是丞公教得好? 不过,关她一夜,总有作用的,女人摆了摆手,说道:“放开她罢。”看着华苓站稳了身子,若无其事一般开始活动被绳索束得疼痛红肿的手腕和脚踝,女人赞道:“谢九娘真是镇静,不愧为丞公女。贸然将你请来此处,也是奴家莽撞了,想必谢九娘已是饥肠辘辘,此处饭食是专门为谢九娘备下的,请用些罢。” 语气倒像是相熟朋友一般,也绝口不提将她‘请’来此处的原因,甚至也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自我介绍。 这是想打怀柔牌呢,而且还是一张高高在上的牌,如果就这么糊里糊涂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她就是从心理到生理上都落入下风,只能任人鱼肉了。 华苓直接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又是一愣,就这几句对话里,她就有了种微妙的感觉,谢九娘心里怕是一丁点害怕都没有,即使落到了如今田地,即使两条凶猛大汉还虎视眈眈地在她身后看守着。 这种感觉让她有些不愉快,不过她本来也是要介绍自己的,于是顿了顿之后,笑容妍妍地抚了抚衣摆,姿态婀娜地在桌边坐下了,说道:“谢九娘可以呼我椒娘,椒房之椒。”她一手扶在桌边,一手托腮,柔滑的衣袖落下,露出了白生生的一截手臂,笑吟吟地看着华苓说道:“请坐吧,谢九娘,虽然我请你来有些冒昧,但我其实没有坏心,只是有些事想问一问你罢了。” 椒房之椒?这么顺口一提就是宫廷中的事…… 华苓没有坐下,而是问道:“我的侍婢可还安好?” 椒娘终于彻底明白了,这谢九娘是个心里很有想法的,而且胆子还很大。她倏地冷了面色,道:“谢九娘,我劝你看清楚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光景。现下你是俘虏,就要有当俘虏的觉悟,乖乖听话、乖乖将你所知都吐出为好。若你不驯从,惹恼了我,莫怪我惩罚于你,将你同那几个奴婢统统都赐给他们使用!” 这女人说的‘他们’,指的是华苓身边这些不言不语的大汉,‘赐给他们使用’是什么意思,也就不必多说了。 ‘赐’?这不是平民阶层的人会用的词。 大脑迅速将种种信息收集分析着,华苓面上却是笑了笑,颇为甜美、带着一丁点极力掩饰的惶恐露了个笑容,姿态标准地朝椒娘福身道:“请椒娘姐姐见谅,苓娘是太不识好歹了些,再不敢了。椒娘姐姐大费周章将小妹带来此处,定是有极重要的事要知道的,请椒娘姐姐问吧,苓娘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见椒娘面色微缓,华苓耷拉下了眼眉,可怜兮兮地说道:“……只是……只是椒娘姐姐,小妹已经许久不曾方便了,如今,如今急得很……” 华苓也算是受柳教授教导不少,对于身体的控制比普通人好许多,很容易就憋红了脸,看起来很是狼狈。 椒娘见她狼狈,心里立刻就有几分解气的感觉。这小娘子虽然看似从容,但是其实不过是外强中干,心里一定是怕极了的。 也是,哪个世家女不是打出生起就被精心娇养,何曾接触过这么阴暗的世界。再说了,任凭他出身再高的人,不也要吃喝拉撒?看这谢九娘,一开始还是趾高气扬的,现在不也要拉下脸来求她了。掌住了这些,也就掌住了这个谢九娘的弱点,根本不必着急,可以慢慢料理她。 于是椒娘大发慈悲,十分雍容地摆了摆手,随手一指其中一条大汉,说道:“倒是我忘了此事,罢了。你,带她去上了茅房再说。” 于是华苓被一个木头人般的大汉拉扯着带出了厅堂。这是个低矮、粗糙的庭院,院墙一人多高,也是土砖砌的,并排的三间房屋上面覆盖的是灰蒙蒙的瓦片,没有一点可堪赞扬的地方。 华苓偷偷抬眼打量,院墙外隐约能看到其他屋顶,也覆着灰蒙蒙的瓦片,却没有听到其他人声,到处静悄悄的。她之前被关押的地方就是外面的某处,金瓯那几个侍婢,应该也是被关在附近。 茅房建在三间屋子的背后,卫生条件比丞公府中也不知差了几万个等级,华苓一打开那烂木板钉的门板就被迎面而来的肮脏臭气恶心得差点吐了出来。 看守她的大汉基本上是一个命令一个动作,见她犹豫了一下,差点粗暴地将她推进了茅厕中。华苓也只得强忍着恶心,用最快的速度解完手,又被大汉带回了那厅堂之中。 这是什么位置?马车在城中绕路的那段时间,她们在车中被看守得死死的,并没有得到机会观察车窗外的环境。从当时马车行驶时,车轮和地面摩擦产生的声音,她能确定这还是在金陵城中。以这种近乎于贫民窟的建筑水平,也只可能是在城南片区了。 回到那堂屋中,华苓自自然然地朝笑吟吟看着她的椒娘道了谢,然后在椒娘对面坐了下来,坐得端端正正地,问道:“请问椒娘姐姐,是为了何事将小妹叫来此处?” “此事不急,谢九娘一夜水米未进,定是饿极了,还是先用些饭食再说罢。若是饿坏了九娘,却是奴家的罪过了。”椒娘又恢复了十分温柔的态度,将粗瓷碗碟盛放的饭菜往华苓的方向推推。 华苓也就顺从地闭了嘴,开始用饭。她先是盛了一碗汤喝下,饥渴的肠胃如逢甘霖,贪婪地蠕动起来,让身体虚弱的感觉消退了一些。喝了汤然后是一碗饭,就着油汪汪的鸡肉、豆腐和青菜,华苓吃得津津有味,最后还又喝了第二碗汤,全程有三个人在一旁看着,也没有影响她半分食欲。 虽然对方说‘只是请她来问一问事情’,态度似乎很好,但她半点也不信。只不过,不论如何,吃饱了饭保证身体有力气,才是现在她首要解决的问题。 椒娘笑盈盈地看着华苓用完饭,心里对这个丞公女也有了新的评估。见华苓放下了碗,她便叫一条大汉撤走了残羹冷菜,然后笑着说:“想必谢九娘不知,如今城中已经戒严了。” “城中戒严?” “确然。此是圣上昨夜里下的谕令。”椒娘说:“我听说,圣上昨夜里将你父亲请入宫叙话,至今丞公也还在宫中。”她盯着跟前的小娘子看。 华苓恍悟,点头道:“圣上和我爹爹一向都十分亲厚,叫人请我爹爹去叙话有甚大不了的。”想了想,她又说道:“想来圣上一定是因为弼公家祭礼的事十分着急,才令城中戒严,是为了抓嫌犯罢?” 椒娘眼里闪过几分轻蔑,这个谢九娘哪里没有他们嘴里说的那么聪慧。如今谢家危在旦夕,她还以为圣上将丞公请进宫中是为了叙话?真是可笑。 椒娘对城中戒严的事也只是略提了提,之后又东拉西扯地问了许多话,问华苓家里兄弟姐妹有多少个,和谁最亲,平时吃的饭食是不是比现在的好许多,等等。 华苓也就一一答了,态度极好,完全摆正了自己作为阶下囚,笼中俘应有的心态。 “你们谢家不是在研制火药么,”椒娘若无其事地提到了这一节,“昨日卫家祭礼的河滩上,爆炸的那火药桶是杀死了许多人。你家的火药也有这么骇人么?” 华苓用力摇头道:“怎可能啊!椒娘姐姐,你莫要错怪我家。不说我家的火药才刚刚开始了研制,现下还一张能用的方子都没有。我家和卫家是何等的好交情,我家如何会去害卫家?”她又认真地补充说:“我与卫家五郎定了亲事,日后可是要嫁去卫家的,你莫要乱说,叫我们两家生了罅隙。” 椒娘笑着安抚她道:“九娘莫要激动。我又岂是在说你家害了卫家,世人谁不知道,朱卫王谢四姓是最亲厚的。我只是听说了此事,想要多了解些。那祭礼上爆炸的火药之威也太吓人,你说是也不是?” “椒娘姐姐说得是,便是如此。”华苓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垂眸咬唇,半晌才说道:“当时我距离远,并未看清那火药爆炸时的光景。但我后来去那爆炸之处看了,心里不知有多害怕,一瞬就害死了那许多的人……椒娘姐姐,不瞒你说,其实我家里会有火药的研究,还是因为我在爹爹书房里乱翻,从故纸堆里发现了族人曾经炼丹的手记。我当时颇感兴趣,就翻出来与爹爹看了。爹爹才将它又送到了梁州去试验。” “只是,我真的想不到,这火药有这样可怕的威力。若是我早知如此,我绝不会去翻那故纸堆,也不会将它拿出来与爹爹看。这是造出来就要杀人的物事!” …… 不知不觉间,椒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坐正了身子,聆听对方说话的姿态也分外专注。但也许,即使她意识到了这回事,也不会在意。这小娘子,不过是有几分聪慧而已,年纪还这样小,心肠又软,成不了大事。 听华苓说完有关火药研制的事的时候,椒娘很巧妙而不着痕迹地旁敲侧击了几次,让华苓从不同的角度将同一件事说了一遍。 之后,她又有意无意地引起话头,问华苓是否在曾经医治过她的药叟那里学过医术,特别是和毒药,能让人在特定的某个时间死去的毒药有关的东西。 华苓也就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将药叟当时医治她的情形和椒娘描述了一番,又说当初在宫廷里戏弄三公主罢了,实是不曾向药叟学过那样可怕的毒术,云云。 终于,在华苓吃下肚子的食物都差不多被消化了之后,椒娘十分满意地走了,临走前,见华苓百般恳求让她见侍婢们一面,低声下气,说自己与侍婢情同手足,十分担忧云云,椒娘发善心说道:“你那几个侍婢不过是关在柴房罢了,也有饭食,亏待不了。你就安心在此住着罢,三餐饭食都会有人送来予你。如今我手上有许多事,还暂时不能让你归家,但你放心,只待我手上这些事处置完毕,就送你毫发无伤归家去。” “……多谢椒娘姐姐。”华苓泫然欲泣地道谢,被两条大汉挟回了那黑洞洞的屋中,重新锁上了。 关押她的土砖房里连个最小的窗户都没有,只有门口不严实的木门,透进来白日的几寸明光。 在黑暗里,看着那一点点的光晕,华苓站了半晌,轻轻勾了勾嘴角。 …… 七月初二,卫羿得知华苓被掳走、谢丞公却疑似被扣在了宫中的消息。 虽然金陵城被禁军从里到外结结实实地围了起来,朱卫王谢四家想要进出些什么消息,却还是容易得很。 卫羿当即点了麾下兵马,要闯进金陵城去找华苓,但是被属下拼死劝住了。新弼公卫二郎面色冷峻地匆匆赶来,斥道:“你是要带着我们阖族谋反?” 卫羿说:“那是我的妻子。” 卫二郎喝道:“凡事以大局为重,你在边疆磨砺多年,竟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若你真敢如此冲动,莫怪我即时卸了你身上盔甲,叫你打回原形!” 卫羿沉默了片刻,往后一扬手,在他身后整整齐齐摆成了方阵的一千五百军士整齐划一地下了马,等候命令。“黄斗,点五十人。” 算是卫羿麾下军师的黄斗一听便懂,从一千五百军士中挑选了一批身有各种特殊技艺的人,五十名精锐军士集结到了卫羿身后。 卫羿说:“我只带五十人。” 卫二郎见他神情坚定,叹道:“罢了,由你。只一件,在城中不可与禁军冲突。”卫家自然不会将那爆炸火药之人轻轻放过,但是如今泽帝是铁了心要和四家作对,要为难丞公,居然不管不顾地用禁军锁了金陵城。 当大家都很照规矩行事的时候,第一个不守规矩的人总是能捞些额外好处的。泽帝如今的行为便是如此。 调禁军锁住金陵城,这是大丹开国以后从未发生过的事。虽然钟山之西一直驻扎有一万五千禁军,但君臣心中其实都很清楚,这支兵马其实是作为皇家的心理安慰而存在着的,世家不会去触犯皇家的威严,皇家也不会胡乱折辱世家,禁军不动,大家相安无事。 泽帝的作为,就是赤-裸裸地要打破皇家和世家之间的平衡了,他毕竟是占了先出手的时机,世家既然还不愿与他撕破脸,暂时能做的也就是不断向皇室施加压力,等待泽帝扛不住压力,自动收手的时候。 当然,这次事毕以后,只要世家依然占上风,是绝不会让泽帝再有如此轻易调动禁军围城的机会——就好象大人发现不懂事的小孩手上拿着能伤人的利刃的话,是绝不会让他再碰得到那把刀了。 卫羿带着五十名亲兵从金陵南城门进入城中,围城的禁军小将领竟是不能拦他——泽帝仗着五姓之间的约定,拒绝了卫家兵马进入城中搜索的要求,但卫家子带着少量亲兵队伍进城,若是泽帝敢对这种行为置喙,就是同时得罪了金陵几乎所有的世家——那个人家的府邸当中,没有个几十人的仆婢侍候? 只不过,如今泽帝的心神都在更重要的事务之上,其实也没有空余心思关注一名只带着几十亲兵的卫家郎君了。 卫羿带着五十人进城直奔丞公府。 丞公府如今守门的已经换了一批,全都换成了让卫羿感觉到十分面生的奴仆。但这并非他关注的重点,他冷冷看着来迎接他的谢华鼎道:“尔等不曾遣人去寻谢九?” 谢华鼎苦笑着将卫羿迎进府中,无奈地辩解道:“怎会不寻,苓娘是我堂妹。她被掳走,府中上下都是难过得很。只是,如今城中宵禁严苛,府中人手不足,丞公又还在宫中,我们实是顾此失彼。如今我们也在每日宵禁之前,派十数人在城中四处寻找……” 卫羿盯了谢华鼎片刻,也不再说什么,告辞离开。 在丞公府外,卫羿勒停了马。他鹰隼般锐利的褐眸往七月湛蓝的天空凝望了片刻,召来黄斗:“你可还记得谢九如何看那火药桶的碎片?” …… 金陵城中气氛紧绷,而王家,在此时,终于低调地应下了苏州诸氏的提亲。 …… “你当真要娶王霏那女人?” “是又如何?” “你娶她,不知我会不开心的么?” “我知。” “那你还这样作!你心里可有半分装着我!” “并无。”男人的声音冷漠了下来。 “与你玩笑罢了,如此较真是为何。”女人轻笑。 …… 七月初三,金陵城中依旧戒严,像王相公一样,不少官员因病告假,躲在家中歇息,朝堂立刻空了一大半。 金銮殿上,朝臣们心中正在打鼓,为何丞公被圣上连夜请进宫中叙话,如今朝会却不见人影的时候,泽帝忽然颁布了一道旨意,曰: “江陵谢氏丞公熙和失职失察,竟纵容族中叛乱之徒肆意冒犯皇家威严,危及社稷安危,罪加一等。如此罪人,怎堪为我朝丞公,故撤其位。思及丞公此职自开国以降,便属江陵谢掌管,兹令江陵谢于旬日内,推举新任丞公继任之。” 朝臣百官再次哗然。 只要是有资格站在这金銮殿上的人,脑筋就死不到哪里去,怎会不知道,朱卫王谢四族各掌一公之位,这位置可以说就是四族自身的财产,四族愿意如何传承、由谁传承,是四族自己的事,即使是皇家,也不该插手,无法插手。 圣上这是失心疯了?! 但很快,禁军御制兵器锋利的刀刃告诉了朝臣们,圣上不是失心疯,圣上是豁出去了。为了性命着想,朝臣们不得不接受了圣上颁布的谕令。 …… 黄门侍郎赵辛亲至丞公府门口宣读了圣上的谕旨,丞公府阖府主人出迎聆听。 赵辛赵侍郎如今年方四十五,却已经长了一头好白发,花白如雪,身着紫色团花朝服,戴进德冠,意气风发。宣读完了天子谕令之后,赵侍郎将明黄色的谕令放到谢华鼎手中,高声说道:“圣上乃是体恤尔等,方才宽限了一旬日,尔等却不可怠慢处之。必得早日推举出新任丞公,早早上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国家社稷谋福才是。” 谢华鼎双手捧着谕旨,肃容道:“谢华鼎代族人恭受圣命。” 赵辛将丞公府诸人喜怒不一的面色一一收于眼底,高声笑道:“谢华鼎,我看着你就是个十分合适的人选,你可得多多努力着些。”说完,领着五百朱衣银袍的禁军,扬长而去。 谢华鼎自顾自捧着圣旨回了前院,主母牟氏带着一双儿女回了后院,一大群的奴仆跟着去了。府邸门前,只剩下了一群小儿女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若说往日里,身为丞公子女的他们不曾知道过‘墙倒众人推’是何意思,如今,他们是都已明晓了个中滋味。 旦夕间长大,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ok 今天就这么多   ☆、第118章 愤怒的谢族 118 泽帝下了那样一份诏书的消息,在七月初二当晚就传回了江陵谢氏族中。江陵谢氏的长老们一个个气得差点脑溢血不治身亡,年轻人们更是怒发冲冠,即时就要冲到金陵跟泽帝拼命,泽帝这是什么意思?不愿活了?撕破脸了?谁给他的胆子? 江陵谢氏,并不是天家的奴仆,从来都不是! 江陵祖村当中,谢族子弟们渐渐汇聚到了祠堂之前。 “数典忘祖,说的就是此人!说的就是此家!”十六曾叔公颤颤巍巍地骂:“百年前,我江陵谢氏与他钱氏,便是平起平坐的干系。若论根底,他钱氏祖上传承不过二百余年,如何比得我家!不过在那金銮殿上坐了百年,便敢将我族人肆意磋磨,若是叫他更得了势,难道竟是敢将我族连根拔起了!” 有长老愤怒地说:“我族决不能容皇家如此对待。即刻便传令各地族人,不必再留有余地,将他皇家产业统统扰了去!倒要看看他皇家无有收入时,再如何直起腰杆来!” “正该如此!” “族长被如此折辱,若是我族不奋起反击,定是叫世人看轻我等,日后定是越发肆无忌惮了!” “叔公、叔父,我等如今便点两万族兵往金陵去,也将他金陵周近一围,看他皇家又敢如何!” “说得是,走,点兵整装去!” 族人泰半都是愤怒难安,但这个时候,却也有些不同的声音冒了出来。 谢熙和的亲弟谢熙瑚便是其中一个。 这位显得格外瘦削干瘪的族长亲弟面色焦灼,止住众人说道:“兄弟们怎能如此冲动。要知圣上也是因为我族中出了那等叛乱之贼,在弼公卫氏的祭礼上闹起动乱,欲要刺杀圣上,危及圣上龙体,方才大怒。我等始终是臣,圣上为君,若是如此便轻易调兵往金陵去,与那乱臣贼子何异?” “况且族长如今在宫中也不知如何了,若是我族手段过激,越发激怒了圣上,圣上一气之下夺了族长性命,或是行种种宫刑,又如何是好?族长乃是我族颜面,若是被行了刺面刑,又或是刖刑,我族日后还如何能在大丹朝世家当中立住脚跟?” “依我看,圣上确是愤怒的,但也并不敢做得太过,他那令谕里,也是说,我等当推选出接任丞公之位者,他也依旧不敢干涉我族传承的抉择,是也不是?如今我等群龙无首,面对族外许多纷争,竟无一人足以名正言顺统领诸事,形象越发软弱,我打量着,如今族外诸家,怕是都在家里笑我等绵软可欺!如今头一件,我看还是先推选出继任丞公之人罢,统筹族事,总是将圣上糊弄过去,将族长迎回来,方是正理!” 谢熙瑚的话激起了许多年轻族人的愤怒,照他的意思,竟是要照着泽帝说的话去做?若是谢族人当真这样做了,和面团有什么区别? 竟是被打了左脸不疼,还要将右脸送上去呢! 但也有熙字辈族人出来附和谢熙瑚的话:“我听熙瑚说得竟是有理。如今我们当作的,还是思索如何与天家缓和关系为好。族长乃是我族肱骨,有甚事能比保住他毫发无损,迎回来更重要?” “怎能如此!身为我江陵谢族人,如此委屈求全,气性却那里去了?!” “熙瑚堂叔,你莫要顾此失彼,虽然族长是你亲兄,但也不能为保他全身而退,便容许皇家将我族颜面置于地上踩踏!” “熙瑚,我看你就是全心想着将你家华鼎推上丞公位,他事都顾不得了!” “你这是诛心之言!我谢熙瑚何曾有过私心。如今我只想着如何维护我族颜面,若是尔等怀疑,我愿叫我孩儿就此退出丞公位竞争。” “说得竟是好听!历任竞争者到此关节,便只有当代丞公可抉择继任之人选,虽然你是华鼎其父,此事却与你全然无关,你只是把舌头上说出花来罢了!” …… 众人在供奉着祖宗牌位的祠堂前吵吵嚷嚷,华邵袖着手立在祠堂门前,面色淡淡,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十七曾叔公颤颤举起拐杖,将华邵打了二拐,斥道:“你爹是个无用的,你怎也不争气些!枯站在此处作甚,掌着丞公印信者,便是如你这般窝囊废?” 十七曾叔公身子骨虚弱,拄着的拐杖也并不沉重,打在身上是一点都不疼的。华邵挺直身板,朝十六、十七曾叔公躬身一拜,沉声道:“曾叔公说得是。”他扬声道:“诸位叔伯兄弟,都请镇静些。听我一言。” 族人很快都安静了下来。这段日子,华邵处事不偏不倚,沉稳可靠的风格也算是让许多人看入眼了。特别是族中的年轻一辈,现在几乎都唯华邵马首是瞻,华邵一说话,这部分最激愤的人一安静,整个祠堂跟前就清净了。 谢熙瑚面色微变,与他身边几个族人交换了个眼色。没有想到,不过是短短时日,谢华邵在族里年轻子弟当中,竟就有了些一呼百应的意思。 也幸好他还如此年轻。 华邵平静地说道:“依我所见,如今我族是行到一狭窄关隘口了。前方到底是风平浪静一片坦途,抑或波诡云谲巨浪翻天,只看我等如何选择。我首要便想问族人一问。” “当今圣上将我族族长扣在宫中,此等行径,是摆明了要与我族过不去,是也不是?” 见诸人都是点头,华邵说:“若是我族此时心想息事宁人,退了一步,他日他又要踩我等一脚,又搬出许多理由来要挟,我等却能如何?莫说甚维护颜面为第一件事,族长是我亲爹,皇帝折辱于他便是折辱于我,我难道不愤怒。只是皇帝如今已经不守规矩,若不能狠狠反击,即时反击,教得他知晓我族能耐,他心中定然只道我族族人皆鼠目寸光,日后定然越发得寸进尺。” “便是我爹在此,也只会与我同样说法!”华邵的面色渐渐冷硬,一字一句,铮铮然道:“按我说,此事决不能有分毫退让!分毫不能!即使皇帝恼羞成怒,即时将我父取了性命,我也是如此说!既他无情无义,集我阖族之力,便将他拉下马来,换一个皇帝当便是,我江陵谢族,从不需看谁人面色过活!” “邵郎说得好!如此方是我江陵谢族风范!便如此反击罢!”年轻族人们心潮澎湃,华邵这一番话,正恰恰说到了他们心坎上。 谢熙瑚面色难看,责备道:“邵郎你是何等不敬不孝,才说得出任你父亲被夺取性命的话来?身为人子,孝字乃是德之首位,你如此作,不敬不孝、不仁不义,按族典者,当受笞刑百下。” 被众人指责的时候,华邵只是平静听着,也并不反驳。谢熙瑚说出的话其实也有些道理,也算的很从大局着眼了。 这位堂叔每回开口,前前后后无条件应和的人竟是不少,在场的、掌着大大小小实权的熙字辈当中就有十七八人,更老一辈里面也有二三人。 这些人的资料一一在华邵心中流过,渐渐勾勒出一张脉络图来。 待指责他的族人都说了一轮,华邵才平心静气地说:“我自信我之所为,在在都符合我父之心意。若那皇帝当真敢夺取我父性命,复仇之后,我便自请刺面出族。我的话放在这里,诸位叔伯兄弟都听到了。大丈夫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这朗朗而谈的少年郎,是有大魄力、大魅力的。至少,他如今说出这一番话,在场是没有人会怀疑他的信用。 这一股子初入长河便敢逐巨浪而行、初展羽翼便敢搏击长空的悍勇心性,已经折服了多少族人? 代族长谢熙清叹道:“看着邵郎如此,我觉自己竟是老了。邵郎掌着家主印信,此事便全盘交由汝掌握罢,鞍前马后如有所需,只遣人来说便是。” 谢熙清如此表态,族人当中竟没有多少有异议的。谢熙瑚面色微沉,道:“既然大家伙都是如此态度,我也不再多说。如今金陵城中我族子弟急需援手,邵郎你当速速行动了。” …… 七月初四,泽帝叫来了二皇子。 张乐泉将一横案的劝谏折子搬到二皇子跟前,另又有几叠从金陵城外送进来的告急信,都是掌握着较大盈利产业的皇家子弟向泽帝诉苦,说是这二三日里,来自江陵谢氏的打压几乎要压垮他们的营生了。原本就不能沾手权位官场,再没了源源不绝盈利的产业,皇家子弟跟平头百姓还有什么差别? 钱眩翻看着那一桌案的劝谏折子,都是前朝官员们进上来的,本本用词锋利,竟是从古到今,从上到下,将泽帝和皇家批得体无完肤,字字句句如刀如剑,只看得他冷汗蜿蜒而下。 钱眩连着翻了几份折子,又看了几份宗亲送过来的信件,抬头问泽帝道:“父皇,昨日里,朝上众臣明明都听从了圣谕,今日他们为何就敢呈上这样的奏折来?” “刀架在脖子上了,谁不先知保住了命再说?”泽帝沉闷地咳了几声,威严道:“你可看清楚了?日后你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臣子。” 钱眩的表情显得有些困惑,有些畏惧,又有着明亮的朝气和跃跃欲试:“父皇,此等人不过笔杆子一挥,作出这洋洋洒洒的许多文章罢了,于事何碍。我心想,对此等喽罗不需过于看重罢,我们真正要应付的,是四姓世家。” 钱眩从奏折堆里翻了一翻,找出作了特别标记的、来自王相公的奏折。王家子弟的文采自是不必多说,王相公这本奏折字字精炼,句句如针直戳痛处,让钱眩背后渗出的冷汗又多了几分,面色都有些发白了。 “莫要看轻了他们。”泽帝说:“话能捧起人,也能杀死人。” “是,我明白了。” “你已知晓你所面对的是何等样的敌人,你当牢记,你此后要行走的路是极难的,若是循规蹈矩,事事合宜,定然走不出一条生路来。” “你要做的,是在适当的时候用出你的手段。”泽帝将一本放在他案头的折子递给钱眩,这是来自于黄门侍郎赵辛的一本折子,上面竟洋洋洒洒、罗列了前任丞公谢熙和的十大罪状,条条触目惊心。 钱眩看得心如鼓擂,猛地阖上了折子,惊声问:“父皇此是——” “无非牵强附会,厚颜无耻。”泽帝靠坐在他那精心雕琢的紫檀大椅上。实际上,他的气息已经极弱了,却还是打起精神细细教了钱眩一番,钱眩默默听着,神情里慢慢便也透出了寒冬腊月般的阴冷之意。 “你当牢记成王败寇四字。你父皇我是这样走过来的,你若要坐稳龙椅,也当如此。只要能达成目的,用何种手段并无分别。至于名垂青史,只要坐上此位,谁不是名垂青史?” 泽帝说:“孤之所以属意你,而不是阿昭继承此位,是看重你的野心锐气。阿昭只能是笼中之鸟,阿眩,你许是不同。莫要叫孤失望。” …… 朱衣银甲的禁军军士穿行在金陵城的大街小巷里,将一张一张连夜钞就的黄榜张贴起来,百姓们一看就议论纷纷: “这……这竟是丞公的十大罪状?” “挥霍无度,好大喜功;横征暴敛?!……一直以来,我是何等敬重于他,真真不曾想到,当朝丞公原是这样的人!” “这些当官者最擅表里不一,我早就看清了!” “这些都是一面之辞,如何能信?据我所知,丞公他最是宽厚清廉,丞公家中又是何等豪族,他怎会作此等宵小行径,他又何必!” “丞公又不曾给你吃,给你喝,你为甚百般为他辩解?” “这可是赵侍郎苦心写就的讨伐之书,圣上亲口判了丞公有罪,还能有假?” “圣上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自己有没有脑子?” “你竟敢轻蔑圣上,你是作死了!” “尔等才是有眼无珠,丞公为我大丹做了多少贡献,到得头来,竟只换得了尔等如此一番落井下石……” 禁军军士也不禁百姓们讨论,只是十人十人一队在城中往来巡逻,只要听见了有人为丞公辩解,便是当场带去,借口‘喧哗市容’,将之惩治一番。禁军凶神恶煞,很快金陵百姓都彻底明白了圣上的决心,那些个胆敢开口争辩的人不是被扣押便是被打得奄奄一息,爱惜性命的人都再不敢出头了。 皇榜最后写了一句,三日后,二皇子钱眩将代圣上亲临金陵令衙,审理上任丞公谢熙和一案,金陵百姓届时可往一观,云云。 …… 朱卫两家人在城中的极少。老弼公卸任之后带着太太坐船出海游玩去了,只留下了卫家一群小辈在金陵周近苦苦折腾。 清晨卫羿骑着踏云,带着五十亲兵踏出弼公府的时候,十名禁军军士带着几张皇榜来到了弼公府大门附近,预备往墙上张贴。 相比在城中的其他地方,这些禁军军士在卫府门前算得斯文有礼了。 只不过,弼公府门口看门的四名军士是不会因此而多给对方几分面子的,沉着脸大步走过去喝道:“此处乃弼公府邸门前,怎容尔等轻忽张贴废纸于此!速速离开!” 卫家军士,虽然只是守门的,也是曾经上过战场的精锐军人,一股子煞气比这一小队禁军加起来都要多,当下便压得对方有些畏缩了起来。 但是,身为皇家禁军,在金陵中本应横行无忌,加上执行任务以前,上面吩咐下来的东西,这几个禁军军士里的小头目很快挺起了胸膛,大声说道:“我等乃是奉圣上命令行事,张贴皇榜,尔等难道竟是要忤逆犯上不成?” 连这等银枪蜡样头都出来耍横了?卫家军士怒得很,当下撸袖子就要上去开揍,被卫羿止住了。 卫羿拿过了那张皇榜,看了一遍。 他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泽帝真以为,拿这点子禁军围住了金陵城,他就能为所欲为了? 丞公是他的岳父,泽帝如此做,就是赤-裸裸的打他妻子的脸面,就是打他卫羿的脸面。 此人该死! 在城中寻找了两日,还未找到华苓的卫羿神情难看,三两下将皇榜撕碎,掷落地面。禁军军士们恼怒了起来,叱喝道:“卫家郎君,你怎敢随意毁坏此榜,此是圣上专令我等在城中张贴之物。” 卫羿说:“搜身,将他们手上的黄纸搜出来毁了。” …… 到被关的第三日傍晚,华苓终于和金瓯、金瓶见了一面。说是见一面,其实是两边刚好都被看守的大汉带去上臭烘烘的茅房,这才撞到了一起。 但两边也只是对视了一眼,很快被分开了。 重新被关到那黑洞洞的屋子里,华苓迅速在脑海中勾勒出了附近这些建筑物的地形,和金瓯两人被关押的位置。 这几日里,对她的看守是越来越放松了。   ☆、第119章 华苓脱牢笼 119 “鼎堂哥,依然没有小九的音信吗。” 刚刚从外面回到澜园的谢华鼎身边跟着几名族兄弟,还有一批将三百人的人手分散进入金陵,都被安置到城中其他宅邸了。 这些都是这二三日间,江陵族里派下来的人手,鉴于谢华鼎在金陵时日最长,事务最熟悉,便都归于他手下安排。 叫丞公府里郎君娘子们奇怪的是,如今风口浪尖的时候,华昆堂哥竟是不声不响就离了府,只留下一句话说是去办急差了…… 谢华鼎转过身,朝联袂来到的娘子们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和声道:“我知菁娘和族妹们都十分爱护妹妹,这几日里定是寝食难安。家里一直派着人手城里城外四处搜寻,族里支援来的人手也多了许多,莫急,定然能寻到的。” 七娘问:“堂哥可有想法,到底是谁人掳走了我妹妹?” ‘我妹妹’这几个字,七娘说得是平淡之极,自然之极。 “是谁人……要朝七娘道个歉儿了,对于此事,我如今却也毫无头绪。”谢华鼎叹息一声:“如今竟是事事焦头烂额,明日圣上竟要在金陵令衙当中审理丞公,我们正焦灼于如何在堂上为丞公辩讼……” 跟在谢华鼎身边的几名族兄弟互相看了看,也都附和:“如今还是丞公之事重要些,我们若不全力以赴,怕是不能将丞公完好迎回。至于苓娘,待丞公归家之后,我等便全力寻她罢。” 如今府里的力量几乎都掌握在这些年长的堂哥手上,三娘几个听到他们这样说,知道要说服他们加派人手寻九娘是不可能的了,面色不由越发黯淡。 太太也一点没有着急九娘安危的意思…… 丞公重要,妹妹就不重要了,不需要寻了?!那是她的妹妹! 七娘双手在袖里握成了拳,上前两步,盯着这几名族兄说:“九娘无端端被掳走,一日又一日过去,谁知道她会被如何对待?我和姐姐们囿于身份年纪,做不了什么,若是你们不帮着寻九娘,谁还能帮她?几位兄长,九娘是我们的妹妹,也是你们的族妹!” “菁娘果真是极爱护苓娘的。”谢华鼎面上掠过些难以言述的神色,他重复了这句话,面上带着些赞叹的笑意:“我观伯父这许多孩子里面,就是苓娘与你关系最好。平日里你们姐妹是时常在一处作耍罢?都做些甚呢?与我说说,说不定也对搜寻有些帮助。” 谢华鼎说了一长段话,七娘却未开口,一双眼将谢华鼎定定看住。 相比于谢华鼎一脸显得特别温和谦淡的笑,她紧紧抿着嘴角,严肃得不得了。 这是个很漂亮、很特别的小娘子,谢华鼎抬起手想要抚一抚她的头发,却被七娘往后一躲,避开了。谢华鼎面上划过几分不快,叹了口气道:“菁娘,是堂哥无能,对不住苓娘,对不住你,苓娘被掳走数日,却还无法将她寻回。你心里生堂哥的气也是应该的。” “你根本就无心寻小九!你根本不曾想过出力!”七娘忽然冷冷地开了口:“你并没有这样的心,为甚要装得似是极好的人那般!” 七娘的声音并不小,旁边正捧着杂物经过的几名粗使仆役听了她的话都是一吓,互相看了一眼,又看见了谢华鼎眼里露出的凶意,立刻急急地低头躲远了。 不过,听见了这话的仆役们心里都嘀咕开了,原来,丞公的继任候选人谢华鼎对丞公的子女并不上心,都是装出来的?原本丞公被扣在了皇宫里,谢华鼎掌了府里的大权之后,种种动作不断,府里上下仆婢就对他有些嘀咕的了,这下听七娘子这么一说,还不是立刻坐实了他的罪过? 谢华鼎心中极怒,世家贵女怎能像七娘这样说话,七娘怎么敢一点都不尊敬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说出这样的话来,给他面色看? 站在华鼎身边的族兄弟们面色各异,都不说话了。三娘上来拉住七娘,低声劝她:“小七,待堂哥们还是需礼貌些……” 七娘挣开三娘的拉扯,毫不畏惧地迎上了谢华鼎凌厉的视线,冷冷地说:“华鼎堂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里是我家,即使爹爹如今不在府中,这里也还是丞公府。你手上掌着我家的力量,爹爹郑重将府邸托付于你,便是信任你,望你好好打理家中诸事。爹爹信任你,你是如何对待他的信任?爹爹如今被扣在宫中,此事复杂,你们要花费许多心思去帮爹爹,我都懂,但是九娘也不是无足轻重的人。” “爹爹也是十分疼爱九娘的,若他回到家中,发现他不在到时候,你们竟是如此对待他的孩儿,他定会极为生气。他定会极为生气!华鼎堂哥,你不是要竞争下任丞公之位么?我告诉你,若是你不讲九娘放在眼里,消极怠工不去寻她,你绝不能成为下任丞公!” 谢华鼎的面色彻底黑透了,七娘这番话可以说,是从里到外,从众人所知、所不知的各种方面同时伤了他的脸面。 他猛地扬起了手,但在那一巴掌打到七娘身上之前,被快步冲过来的三郎挡住了。 三郎架开谢华鼎的手,将七娘护在身后,冷声说:“你这是作甚!” 牟氏也听到前院的动静,跟着赶来了。她先是狠狠剜了一眼三娘等人,然后才是将七娘拉到身边,心疼地上下检查了一下,责备她道:“菁儿你这是作甚,无事与你族兄们争执个甚?这可不是世家女的风仪。快道个歉罢,你这几位堂兄心胸宽广,定不会怪罪于你的。” 七娘撇开了眼,不愿看牟氏的脸,冷冷地说:“我并未说错任何的话。九娘如今生死未卜,怎能将她弃之不顾?” 谢华鼎看七娘的眼光已经与看敌人无异。 在场的人是这样多,七娘就这么像根柱子一样杵在这里与人争吵,牟氏几乎没被她气出个好歹来,她是作的甚孽才生出了这么个女儿来? 三郎看见牟氏抓着七娘的手臂,脸色难看,立刻上前将牟氏的手拉开。七娘白皙得瘦弱的小臂上已经是深深的几圈手指印痕,触目惊心。 “母亲,闹够了没有。”三郎轻轻将七娘的衣袖放下,冷冷地盯着谢华鼎和他身边的几名族兄。 现下三郎对牟氏已经没了曾经的敬重,母子之间的情分已经降到了冰点。牟氏不敢和三郎对着干,三郎一说话,她立刻就软和了起来,靠近了想要看一看七娘的手臂,说道:“英儿,母亲也是担心菁儿,才略说她二句罢了……” 三郎也不理会牟氏的话,从谢华鼎等人处收回视线,牵着七娘径直走了。三娘等娘子知道今天是无法说通这些族兄弟的了,也都黯然地朝牟氏等人告退离开。 三郎将七娘领回了自己的园子,叫人拿来了褪淤的膏药,厚厚给她上了一圈。 堂屋里常年飘散着药味,七娘怔怔看着哥哥,问他:“小九是我妹妹,我担忧小九,竟是有错处么?” “并无的。”三郎说:“妹妹心地是极好的,不好的是他们。” “哥哥……”七娘垂眸看着红肿的手臂。慢慢地,大滴大滴的眼泪慢慢涌了出来,砸在她鹅黄色的绉纱裙子上。“为甚我觉得,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三郎腮边肌绷紧,抿紧了薄薄的、苍白无血色的嘴唇。 “为甚我觉得,大家都越发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父亲是……母亲是……你也是……”七娘轻轻地说:“哥哥,哥哥现下为甚,什么都不与我说了?” “我知你心里不乐,但是你也不与我说,你还能与谁说?” 三郎刀削一样的唇线往上扬起,他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安慰七娘道:“哥哥的事哥哥能处置好,才不与你说。也无甚不乐的,我的妹妹,只要开开心心就可以了。” 七娘问他:“哥哥可会离我去?” 三郎认真地摇头:“不会的。” 七娘破涕为笑,能叫人笑的事,总还有一二件的。 看七娘情绪好了些,三郎叫人拿来了许多自己画的山水画儿,陪她一道赏玩。 慢慢看了几幅画,七娘忽然说:“哥哥,我觉得,小九被掳走的事,太太许是知晓的。” 三郎抬起头看自己的妹妹,只见她表情冷漠地,说起了自己的母亲:“那晚回到家中,我才知道,小九连人带马车都没了。我去问太太,她只说不知。我看她神情,定是知道什么。——哥你说,是不是太太将小九卖去了?” 七娘用衣袖蹭走了眼眶里涌出来的泪,冷静地看着三郎问:“哥哥你说,是还是不是?” 三郎面色如冰,坐了片刻,说:“卫五定然在寻九娘,以卫五的性情,不寻到不会放弃。”他看向七娘,抚了抚她乌黑的头发,说:“如今,父亲……父亲之事确然是家中重中之重,他们不肯分出人手去寻九娘,也是无法。幸好还有卫五。卫家军实力极强,我曾听说,卫家军中甚多察踪循迹好手,定能寻到九娘。” “母亲……”三郎牵住七娘的手,良久,为她揩去面上的泪,说:“母亲毕竟是母亲,她生了你。” …… “你勿要忘了你明日需做的事!”三郎将七娘送回茶园之后,谢华鼎踱步走了进来,斥道:“我早警告过你,你母亲和妹妹的荣辱都系在你之一身,你若是不听话,不要以为我不敢折辱他们。两个女流之辈罢了,于我而言分文不值!” 三郎坐在桌边,瘦削的身板挺得笔直。他冷漠地说:“我不曾忘。你让我在公堂上,抬出谢熙和的罪名。只要你遵守承诺,不将七娘牵扯进这些事里,我会照你要求的做。” “记住你自己所言!三郎,你已经无路可退,你只能追随我!” “让亲生儿子当众历数他种种罪名,大义灭亲,以种种污水将他踩入无底深渊,叫他也尝一尝我父当初颜面尽失的滋味,这才算得解气!”谢华鼎一挥手,颇有挥洒之间,荡气回肠、指点江山的味道:“他已经风光得太久了!也得罪了太多的人,你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迫不及待地想看着他死!” 三郎说:“与皇家勾结,你也不怕与虎谋皮。” “你懂得什么!”谢华鼎嗤声道:“我们江陵谢自打开国起始便是这大丹朝最顶尖的家族,庞大到他皇家也只能仰望、只能依赖、无法吞噬的地步。只要让我成为丞公,我定能做得比谢熙和要更好,这大丹朝定会在我手中更进一步!” “皇家研制出了火药,我们家落后于皇家。”三郎眼神里有着不屑,“江陵谢族,也不过如此。” “你不懂就勿要乱说。”谢华鼎斥了一声:“皇家那些没脑子的东西,要是能研制出火药来,我便将自己吃了。” “那是谁?” “不该你问的,勿要多问,否则我也保不住你的命。”谢华鼎警告地说。 三郎面无表情地看着谢华鼎。 这两兄妹还真是双胞胎,眼神一样一样的直烈,看得人心里厌烦。 谢华鼎心里嗤了一声,但想到明日还要让三郎指证谢熙和,此刻还是不要太过磋磨他为好,于是又换了温和的表情,在三郎对面坐下来,一副和颜悦色准备与他长谈的姿态:“三郎,你当知道虎毒不食子。我怎会亏待于你。只待我们的计划顺利实现,我自会履行承诺,为你准备好我身边嫡长子的身份。你也知道,作为一代丞公的嫡长子,你以后走的路会是最顺的,我会倾力培养你,让你成为下代丞公。这是对我们都好的事,你为何不能相信我?” 三郎笑了笑:“叫我相信你?如何相信你,这金陵城中见过我的人,没有一万也有数千,谁不知我是当代丞公之子?你口口声声说,会为我准备嫡长子之位,要是我当真一夜之间,换了个亲爹,世人只会说我忘恩负义,不知廉耻,你叫我怎么有脸面去当你那劳什子嫡长子?” “原来你是在忧着这回事。”谢华鼎神情稍霁:“我倒是忽略了,你原本便是十分心思细腻的孩子,能想到这一层也不奇怪。”他的面上是笃定而自信的神情,拍拍三郎的肩膀说:“三郎,你就放心罢,我既然如此承诺于你,到时自然能让你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这根本不是一件可堪担忧的事!” 三郎盯着谢华鼎。 这孩子知道担忧以后的事,可见是已经死心塌地听话的了。谢华鼎大悦,便多解释了两句:“我与你提起此事,乃是看在你口风密实,又是我至亲孩儿的份上,你万万不可与第三人说。你可听说这世上有易容换脸之术?” …… 有三份信报辗转送到了卫羿手上。 这是三份明显来自于不同人的信报,一份只有两个字“城南”,一份上面写了“九娘暂无碍”,最后一份,上面写的是“皇家死士”。 卫羿凝神将三份信报来回看了几遍,眸色沉沉。 卫旺忐忑地说:“这些信报到底可不可信?这样煞费苦心地辗转送到我们手上,到底是右是敌?这里说的城南,难道九娘子被掳到了城南?若是对方诚心要引我们上钩,为了对付我们郎君,却如何是好?” “并不为对付我。”卫羿缓缓摇头:“掳走阿九的,是与谢族有勾结者。” 黄大斗却持有和卫旺不同的意见。“依我看,竟是友人居多。都尉,当时谢九娘子与我们讲那火药桶的碎片,就提到了此事。当日丞公府所在城东并未落雨,但城北至城南都落了雨。那制造火药之人,其落脚之地,其窝巢,定然在这片区域之中。” 又有一名军士说:“都尉,我等人数过少,这几日里细细搜寻,也才犁过了城北、城西内淮水一片。如今唯有尽可能将需搜寻的范围缩小些,方能尽可能增加寻到九娘子的几率。” “时日越拖越久,对九娘子便越不利。若是对方将九娘子转移,我们便功亏一篑了!” 黄大斗说:“当时装载那火药桶的是榆木。那木桶不小,又是新伐之木,若是在金陵城内,要制如此一木桶,定是伐倒了一株大榆树。如此大树,若是长在城东、城西等贵人府邸当中,伐来制木桶的可能性竟是极小的。” “达官贵人都讲脸面嘛,我们晓得!” “所以,都尉,九娘子当真是被掳到了城南的可能性大些!” “如今城中戒严,却也有好处。若是他在城南,那等平民百姓居住之地,他不可能大摇大摆将人装车转移太远。” 卫羿翻身上马:“往城南去。此人行事周密,为求稳妥,定是在城南置下大片宅邸,不与市井乡人为邻,掩人耳目。” …… 谢丞公被扣押在皇宫里,泽帝越发变本加厉,竟是准备当着金陵百姓的面审判他! 听到这个消息,华苓心中立刻怒火中烧,几乎掩饰不了脸上的表情,这是什么狗皇帝,他怎么敢这么对谢族人?他怎么敢无视所有的规矩,作践丞公爹爹? 他该死! 她要立刻逃离这里,她要回到府里,她不能让谢华鼎那些人这么推波助澜,让丞公爹无端受屈。 “怎么,很愤怒?你爹爹要被皇帝搅得身败名裂了,你这当女儿的,还是当庶女儿的,很快便要变得一文不值了。”椒娘神态悠然,袖着手,像一名世家贵女那般站在庭院里。 华苓仰头看向湛蓝的天空,眸里迅速地聚满了泪滴。她斥道:“你不懂,你也小看了我,我如何是介怀日后身份地位低了!我是忧虑我爹爹,受此折辱,你让他日后如何自处?” 椒娘笑道:“你们这些世家子弟就是有股子和我们完全不同的味道。” 庭院里,华苓面前是一张桌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一张宣纸被端端正正地摊在了正中。 华苓左右依旧是一条看守她的大汉。 华苓咬牙道:“我家里的人都是极好的,我爹爹更是最好最好的人!我写不出一点不好的地方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罢!” 华苓如今心如明镜,这个椒娘,应该在皇家子弟当中不是郡主便是县主,身份不低,而且与泽帝的关系很近,为泽帝在宫外打理些阴私事务。她掌握着一批死士,这些不言不语、武艺水平极高的大汉,都是皇家训练出来的死士。 谢族三月里的那场楼船火灾,还有弼公卫氏传承祭礼上的火药爆炸,都是皇家的死士所为。 族里以谢华鼎为首的一批族人和皇家暗中有勾结。谢华鼎几乎就是轻轻松松的一岔手指缝儿,将她跟沙砾似的漏下来,送到了皇家手上。为的无非火药、毒药二事——她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引起了皇家的注意——皇家这些人对她曾经描述过的,拥有开山劈海般力量的火药很感兴趣,也对她曾描述过的,能将人死去的时间控制在某个特定时刻的毒药很感兴趣,所以才通过谢华鼎,将她弄了出来。 但是其实,皇家所拥有的火药根本还没有那么巨大的力量,也很可能并不拥有那种能精确致死的毒药。 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家竟然会对她一个小女孩儿所说的话感兴趣,她只能想到一个可能,皇家人在其他地方,曾经听到过这样的信息,也已经信以为真,自然百般求索。 这是一个巧合,一个很无奈的巧合。 幸好她是落到了椒娘这么个女人手里。 这个女人有着所有皇家人共同的特点,自骄的情绪很重,对她更不熟悉,所以根本不会认为她一个小女孩儿有什么能耐,被她以话哄了过去,渐渐的就不注意她了,只是暂且放在一边关起来,留待后面处置。 这几日里她已经趁着对方松懈的看守探明了附近的地形,谋划带着金瓯等人逃离的时候,这个椒娘竟又弄出了新的事来——知道谢丞公看重她,父女关系亲密,所以让她默写出所知的谢丞公的秘密,至于有什么用途,明日就是那所谓的当众审理,不问可知。 椒娘看了看华苓冷硬倔强的面色,笑道:“谢九娘,这几日里,我看你也是个识时务的好孩子,现下不过是写几个字而已,有多难?我告诉过你了,我看着你是个好孩子,我有认你为义女,照顾你一二分的意思,只要你乖乖的听话。” “如今在你家,在外面,你已经是失踪了足足六日的女子,你可知这世道对女子名节是何等看重?我知你与那卫弼公家的卫五定了亲事,但是如今你失踪多日,即使我放你回到家中,在众人眼里,你就已经有些不干不净的意思了,卫家必不会再要你为媳。” “你家又已经是那样的情况,如今风雨飘摇,你回去了,地位定然一落千丈,又何必?不若跟着我椒娘吃香喝辣,我其实颇为喜爱你的性情,只要你事事恭顺乖巧,我能保你一世富贵。” 华苓的脸色苍白了一瞬,其他的事她也许都不在意,但是如果,如果卫家当真看重这一点,因为她曾经被掳走过,就不要她了,她能怎么办? “罢了,看着你这么犟我也心烦。——将那几个侍婢带上来。听说这里面有两个,是侍候了你好些年头的贴身大丫鬟?” …… 在华苓满怀翳怒,在椒娘的逼迫中挣扎的同时,金陵城南片区的,十来名掌管街区的最低级的小吏被带到了卫羿跟前。 城南区域原本是贫民窟渐渐改造起来的区域,这里街区规划不好,建造得很乱,经常大院子套小院子,高墙挤矮墙,一些狭窄的小巷子隐藏在深处,如果没有地头蛇,卫羿这批人绝对不可能迅速地得到详细的信息。 这些小吏连流外九等的都不入,全都是从城南当地提拔起来的地头蛇,有老有少,什么样貌性情的人都有。当然,这等人在弼公卫家的五郎跟前是一个个跟鹌鹑似的,低背屈膝,将十分的恭敬态度作到了十二分,一听卫羿问的是这片区里规模大、一向人烟稀少,进出的人行迹不一般的宅邸,立刻都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启禀郎君,在小官负责的河冲巷里就有一座这样的大宅子……” “我管着的西翠里也有一座……” “我这处近着出城南的硬路大道,倒是无甚大宅是无有人居住的了……” 卫羿盯住了这群小吏当中,一直在力图不着痕迹,将自己往人群后面缩的一个老头儿。 卫旺一注意到卫羿的视线,立刻就将那人揪了出来,喝道:“你畏畏缩缩是何意思?难道便是你包庇了那等贼人?” 在边疆也沾过不少血的卫旺凶神恶煞,把那老头儿骇得不行,哆哆嗦嗦地躬身求饶:“卫五郎君饶命!军爷饶命!下官……下官辖地当中,确然有一座久无人居的老宅,近日里下官经过,才见着了居住在当中的,都是些丈许高的大汉,凶得很……” …… 椒娘令人将金瓯、金瓶四个侍婢带了上来,眼看着就是要以她们的性命安危来要挟华苓的意思。 华苓心中已经是怒极了,但这也是她们的机会! 她和金瓯金瓶始终被分散在不同的地方,想要聚集到一起,一同发难逃脱就多了一步,如今却是正好。 华苓和两人对了一眼。金瓶张口,一声毫无预兆的尖啸冲天而起!——那是一种受过训练才能发出的,可怕的尖高音,能对人的耳膜造成严重的刺激,如果在毫无准备之下,在极近的距离被这样的声音灌入耳中,即时耳聋也不是不可能的。 椒娘如今面对华苓的时候戒备松散,如今这庭院之中,武艺高强的大汉只有华苓身边一个,四个侍婢每人身边一个。 就在她被金瓶的尖啸害得耳鼓剧痛,痛苦地捂住了耳朵的时候,华苓像一头小豹子一般猛地扑出,从背后死死勒住椒娘的脖颈,手上一枚细长而柔软的黑色刃锋扣紧了椒娘脖颈左侧的大动脉。 “不许动,否则我先杀了她!”华苓看见两条大汉蠢蠢欲动,就要往她扑过来了,手上的刀刃立刻往椒娘的脖颈划了一刀,稳稳地。 “谢九娘,你好大的胆子!”瞬间情势逆转,椒娘气得眼前发晕,挣扎了一下,立刻感觉到了脖子左侧的剧痛,有温热的血液在往下流。她立刻便不敢动了,尖声喝骂:“谢九娘,亏我还以为你是个温驯的小东西,原来竟是头尖牙利齿的野兽,你倒隐藏得好!” 华苓比椒娘还矮了一个手掌的高度,她勒住椒娘的脖子,对方只得以一种极其憋屈的姿态弓在她身前。华苓感觉到了椒娘在止不住地发抖,这女人在害怕。 害怕好,就怕她不怕死。 华苓往金瓯金瓶的方向一看,两人已经靠着出其不意,各杀了一条大汉,抢走了对方佩戴的长刀,和另外两条大汉斗在一起。还有一条大汉欲要往她冲过来,但畏惧于她手上的椒娘,而无法动手。 是的,她发现了,这个女人是这群东西的负责人,他们背不起让她死的代价。 “不想死在这里就放我走。” “你休想!” 华苓轻轻在椒娘的颈动脉上划了第二道,这一道口子的位置在上一道的下方半厘米处,她的手一向是很稳的。 “疼不疼?”华苓微笑起来:“椒娘姐姐,其实我真的是个很温驯的人,只要没有人害我。你都预备要我的命了,我也不必与你客气。” “今日你若不肯放我,我也无所谓。反正爹爹不好了,我也没有娘,又被掳走了这许多天,已经没有人看得起我了,卫五也不会娶我了……还不若先杀了你,报了仇,然后就算和我的侍婢们一道死在这里,也是好的。” 华苓的话很平静,手上一用力,软而薄的刀刃深深按进了女人温热的脖颈里。 那是一种可怕的疼痛,但也许将要失去性命的畏惧更让椒娘害怕,她嘴里“嗬嗬”了两声,忽然大喊了起来:“你走!你走!” “叫他们住手。” “都停下,不许还手!”椒娘急急地下令,在场的三条大汉和外面赶过来的十来人都听话地停了下来。金瓯和金瓶立刻靠近了华苓身边,将她牢牢护了起来。 “椒娘姐姐很惜命呢,这是很好的习惯。”华苓微笑起来,说:“不许叫他们跟着,令人备一辆马车来,我带着你走,到我觉得安全的地方自然会放了你。” 脖颈上血液还在汩汩流淌,椒娘根本不敢有二话,很快一辆马车就备好了,就在这座府邸的大门口处。 这个时候,从不知什么地方升起了一阵尖锐的哨声,金瓯看见椒娘面色变了,喝斥道:“这是什么信报声?” 椒娘面上的恐惧里又多了些慌乱:“是……敌袭……” “我们先走。”华苓像拖尸一样拖着椒娘,带着金瓯和金瓶一直转移到大门口,那一小群的大汉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们,却被骇怕的椒娘下了命令,不能靠近到五丈以内。 华苓粗暴地拖着椒娘上马车的时候,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一声杀气四溢的“杀!” 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一群人的声音! 她立刻望向了那个方向,手上用力一重,椒娘疼得鼻涕眼泪糊了满面。 就在这座粗陋府邸的大门之外,一小群的兵马成尖锥阵型,往这个方向冲了过来,银亮刀锋挥舞,冲散了结成防守阵型的一群大汉。即使人战力相同,让一队骑兵获得了冲刺的空间,攻击力就会上升到一种可怕的地步。 最前面的,是卫羿! 华苓睁大了眼睛,手轻轻一抖,在俘虏的脖颈上又划了一道伤口。 椒娘疼得大叫,华苓立刻说:“那是来救我的人!立即让你的人住手!” “都住手,给我住手!我都要被你们害死了,要你们何用!”椒娘哭着呵斥,她手下那些个死士立刻停了手,被卫羿的人趁机杀了好几个。 卫羿迅速地下了马,大步走过来,看着华苓,一双褐眸里面全是喜悦。“阿九可还好?” “嗯,还不错。”华苓微微一笑。 卫羿看向了椒娘,冷声道:“安平郡主,你为何在此?” 这是个华苓几乎没有印象的称号。 安平郡主神色慌乱了起来,她自然不会认不得卫家五郎,原本她手上的力量是不能见光的,如今…… “此是先汶帝之幼女。”卫羿朝华苓解释,然后道:“卫旺,过来接着安平郡主,带回去。” “是!”卫旺迅速下了马,大步走过来。 卫羿来了……华苓一直紧绷的心神微微松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伴随着轻轻的‘嗖’一声,在华苓左侧方的一名死士瞄准她,射出了三枚半尺长的手弩箭! 以弹簧结构激发的短弩箭,拥有比长箭更高的速度和穿透力。 五丈的距离转瞬即逝。 华苓眼睁睁地看着,金瓯猛地扑到了她跟前,整个人扑在安平郡主身上。 左右两枚弩箭,一枚被卫羿打落,另一枚钉在了马车上,中间的那一枚,从金瓯背后穿过,刺入了安平郡主的胸口,它强悍的穿透力,在经过了一具身体的减速之后,终于显得不那么可怕了,它在第二具身体上停驻了。 眼泪夺眶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海带泪TUT 为什么我还没有学会灌水这一逆天技能 好想学会啊! 每次说要努力码字总是码得更少伤不起啊!   ☆、第120章 对付叛徒(1) 120 七月初六,弯月似勾。 金瓶为死去的金瓯洁净躯体、整理仪容,并不让华苓沾手,一则身份毕竟不同,二则时人惯例,尽量不让未成年者碰触遗体,避免招惹魇邪鬼怪一类传说中的东西。 华苓站在屋外的庭院里,神情怔愣,带着茫然,还有愤怒。 这里是谢丞公手上一座隐秘的宅院,华苓获救之后便被护送来了这里,暂且修整。卫羿手上折了二十多人,领着手下处理后事,已经离开了。 那时华苓手上控制着安平郡主,没有人想得到,死士当中竟有人敢当众朝安平郡主就出了手,一发三支淬了毒的手弩,带走了安平郡主的性命。 原本那支手弩的目标还包括了华苓,只是被金瓯挡了下来,以身相代。 是以华苓安然无恙。 若是金瓯在之前的战斗中没有受伤,她应当能打掉那枚手弩,但是在那之前,为了给华苓的攻击争取时间,金瓯拼命缠住了两名死士,惯用的右手受伤,已经动不了。 在一发手弩带走了安平郡主性命以后,那名死士带着几名同伴立即逃跑,在场其余的六十多名死士殿后,试图袭杀卫羿和华苓。卫羿此刻内力消散,在马下战力极弱,幸好他的亲兵精锐,几乎是以命换命地挡住了数波攻击,而后一批人数上百、来历不明的精锐兵士来援,那些死士见事不可为,尽数自杀。 卫羿手下的五十名精锐亲兵折了二十七人,剩下的伤得最轻的,身上也有好几道几乎断骨的大伤。 ——后来来到的这一拨援手,是谢丞公的人。是谢丞公的人! 华苓张了张嘴,胸中有数不尽的闷气在滋生,她欲要哭,却已经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金瓯!她的金瓯,还有卫羿手上折的那些精锐! 她现在明白了,谢丞公布局想要揪出皇家和谢家内鬼联络的所有暗线,是把她也算在了其中,也把卫羿算在了其中。 谢华鼎将她送到谢家对头手上,谢丞公是有准备的。逃跑的那几名死士已经被谢丞公进宫之前布置的人手紧紧咬住,揪出他们的上线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在金陵,谢丞公明面上只有丞公府一处数百护卫的力量,但是以各种名目安置在城中各处的人手又岂止二三千?这些经营布置,并不是方才来到金陵不足半年的谢华鼎等人能窥见的,这一次,谢丞公拼着暴露大半实力,不仅准备将谢族中的内鬼全数揪出,还准备着,要将皇家隐藏在暗中的,一直在培养死士的这股力量一网打尽! 果然是谢丞公的风格,不动则已,一动则连根拔起。 而她,在这里扮演的角色,不过一枚被扔出来的诱饵。 华苓微微苦笑,她一直以为丞公爹是看重她的……但是,原来,她的份量并没有那么重,在这样的时候,丞公爹容许她处在危险之中。如果她不是有几分聪明,自己知道见机行事,哄住了安平郡主,如果她在被俘虏了之后不好好配合,激怒了安平郡主,她定然会吃不少肉-体上的苦头,而谢丞公的人手,难道会在时机未到的时候暴露出来,来营救她? 不可能的。 谢丞公不是会顾此失彼的人,这个爹爹永远都知道什么更重要。 明日就是泽帝准备在金陵令衙审理谢丞公的日子,谢丞公绝不可能让自己蒙受这样的羞辱,所以,现在,谢丞公准备收网了。 皇家禁军依然围困着金陵,但是她知道,最迟明早,禁军一定会撤军。今天晚上,金陵城内外,皇家所暴露出来的所有暗桩都会被谢丞公的人手盯紧,也许还会有王家的人马,只待禁军一撤,就会动手。 金陵与江陵,都注定迎来一个血流成河的日子。 届时金瓯的仇也可算是报了,但是,她无法就此心安! “九娘子,丞公有言,你需尽快回归府中。九娘子手中有丞公私印,当暂为丞公掌府。府外诸事有我等处置,府中便交由九娘子安置。百名族兵,便暂且充当九娘子的护卫。”谢贵行色匆匆地赶来了这座谢氏外宅。 华苓面色淡淡,轻声道:“多谢谢贵大掌事来告知于我。只待这处料理完我侍婢的身后事,我便立即回归。总归不会让爹爹失望。” 谢贵一看就知道,华苓心里对谢丞公有了些怨怒之意。也是,哪个子女发现爹爹并不很把他的安危置于心上的时候,心里能好受呢?九娘子还是这样一个细腻聪慧的孩子。 谢贵掂量了一下,朝华苓半躬了躬身,和声说道:“九娘子这几日受累了。看到九娘子平安无恙,我也总算放下了心来,能给丞公一个交代了。九娘子,丞公并非不将九娘子之安危放在心上,有金瓯金瓶在侧,九娘子又是这样聪慧智巧的小娘子,丞公相信,九娘子是定能逢凶化吉的。” 华苓眼神冷漠,是的,丞公爹知道她的能耐有多少,丞公爹安排了金瓯和金瓶,丞公爹还给了她私印,丞公爹是将什么都算到了,一切都在他的预料当中进行着。 一二下人的性命,对他来说,是一点都不重要罢? “九娘子,已经打理好了。”面色苍白、神情疲惫的金瓶从内室里走了出来。 她立在门边朝谢贵福了福身,说道:“劳烦谢贵大掌事来此了,事出突然,连番波折,我们九娘子是还有些惊魂未定,并非对丞公的处置不满。” 谢贵露了露笑意,和言道:“丞公是知晓九娘子的心意的。九娘子,丞公的人手已经将府邸外守住,只等九娘子速速回府主持,谢华鼎等一干叛族人士,一个都不可放过。” 其实谢丞公将私印交给她,不过是因为在如今的情况下,府邸当中需要一个出面的主人。大郎身在金陵,而牟氏明显也掺和进了这件事当中,那么,在谢丞公脱身回归之前,看来看去也只有她是个适合的人选了。 华苓点头,看着谢贵转身带着几名部下离开。 没过多久,几名谢族族兵抬进庭院里一口薄棺木,这是为死去的金瓯准备的。 “启禀九娘子,棺木已备好。”领头的族兵走上前来,朝华苓一拱手,沉声禀告道:“天时热,还是早早封棺为好,明日一早,江边便有本族船只逆流返回族中。” 七月里天时极热,必须尽早下葬。在谢丞公这回的计划里死伤的谢氏子弟仆役不少,凡是出身于江陵的,都会被运送回江陵去安葬,这是家族的恩典惯例。 金瓯……不论她如何看重她的侍婢,在族人眼中,金瓯也就是一个侍婢而已。甚至死后,遗体只能暂时安放在这座偏宅里,再不可能进入丞公府了。 谢贵来催了,最多一个时辰之后,她就要回府去,金瓯这样为她,而她甚至不能为金瓯守一夜灵。 华苓怔怔凝望着那朱红色的棺木,金瓶上前来,朝她福了福身,说道:“娘子,婢子已经帮金瓯理了仪容,请入棺,放她安眠罢。金瓯死得无怨,娘子也勿要过哀。”知道华苓情绪极差,金瓶直接朝几名族兵下令道:“将棺木送进堂屋之中。” 身为族中精心训练培养出的人才,金瓶的地位比这些族兵更高些,她发了话,族兵们立刻照办了。 金瓶对于不让华苓靠近非常坚持,只在盖棺之前,才让华苓进去看了最后一眼。 华苓朝将在这座宅院中为金瓯守灵一夜,并在天亮之后护送棺木回乡的两名族兵深深一礼,金瓶将两红封厚厚的谢银放到两人手中。华苓郑重地道:“我金瓯姐姐的一应后续事宜,便托与两位哥哥了,还请多多担待着些。两位的恩情,我铭记在心。” 两名族兵连称不敢,另一边,回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 金瓶令人取来了火盆,炭木燃得红红的,旺旺的,就放在马车之前。 “娘子,请娘子跨过火盆,炭火旺旺,晦气尽散。我们该回府去了。” …… 在百名族兵护卫之下,华苓的马车慢慢穿过金陵城的黑夜,驶向丞公府。 车里,金瓶帮华苓拆散了发髻,取下编在发髻里的青牛小印。握着小小的印章,华苓神情非哭非笑,双眸亮得惊人。 谢华鼎!牟氏!敢害她,敢害她的人,就要付出十倍、百倍代价! …… “九娘子,到府了。” 华苓下了马车,百名族兵将她拱卫在中间。丞公府门口值守的族兵一共八人,她扫过一眼,竟没有一个熟面孔。 那几名兵丁认出了华苓,面色惊骇,上前呵斥道:“无关人等,速速离开,此乃丞公府邸,并非尔等去处!” “叫谢华鼎出来,看看我是谁。”华苓冷笑。 谢华鼎带着四五名族兄弟很快出现在了大门口。听得人报府门口疑似九娘子的人还带来了整整百名护卫,他还令大掌事谢詹点了二百兵丁出来,以壮声威。 在丞公府大门上悬挂着的灯笼明亮的灯光之下,他一看到华苓,看到她身后身后齐齐整整、杀气腾腾的几排族兵,面色便是微微一变。 华苓慢悠悠走上了两步,轻声道:“劳烦华鼎堂哥出迎了,我回来了。” 谢华鼎眼里有着惊疑不定,九娘不是送到了……那边?那边昨日返回的消息里还说,定然会在初七日前,让九娘写出一份指证谢熙和的供词,为何如今九娘却出现在了这里? 那个势力极强,为什么会让九娘逃脱?是卫家子干的?但明明上午之时,他所收到的消息还是说,卫家五郎在城中如无头苍蝇乱转! 这么说,难道谢熙和那老贼,竟另安排了后手?!怎么可能! 谢华鼎面色数变,却是极快地下了决定,一挥手:“这是哪里来的宵小贼人,竟敢来我丞公府之前撒野,冒充我族中女郎!谢詹,领着人给我全数拿下!” 谢詹就要动手,但是好些老族兵都认出了华苓的面孔,神色惊疑,谢詹催促了好几声,都拖拖拉拉地没有动。 谢华鼎是暂得了丞公府的权力,也将族中诸多重要位置都安插上了他的人,但他得到的时间还是太少了,根本不可能将丞公府最底层的仆役兵丁一一替换。 这些最底层的人,自然还是忠心于谢丞公的。 华苓简直要为谢华鼎的脸皮之厚笑了,她也真的笑了出声,笑得泪花花直流:“哈哈……不是吧,华鼎堂哥,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老人痴呆了,连你的族妹都不认得了?——你忘了,你几天之前,才刚刚将我卖了呢?我们江陵谢氏发家的族训是什么?谢华鼎,诸位族兄,你们是真会给祖宗长脸。” 这些族兄当中有个面相凶神恶煞的,大声呵斥华苓:“小娘皮,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在这处口出狂言。——你们是怎地了,谢詹,领着人上,将这些反贼全数拿下,你们就立了大功。” “难道你们竟不曾发现,从午后到现在,你们的消息渠道已经全数停滞了么。”华苓轻轻一叹,手上托出那枚小小的田黄石印章,冷声道:“我手上有丞公的青牛印,奉丞公之命回来接掌府邸。府中诸位兵丁,若是还忠诚于丞公者,便归刀入鞘,听我调遣!” 谢华鼎面色大变,喝道:“丞公私印怎会在你手中?”谢华鼎心中涌起了浓浓不安,掌有这枚青牛私印者,是丞公府除丞公、谢贵当面之外,唯一能够名正言顺执掌府中兵力的人,他在府中搜寻许久都不见此物,为何竟在华苓手上? 当时那些人定然给华苓搜了身,为何不曾发现此物?!   ☆、第121章 对付叛徒(2) 121 丞公府占地广阔,驻扎族兵的一列矮院是连着前院校场的,几乎占据了丞公府整个东侧。谢华鼎点走了二百人之后,剩下的兵丁有些骚动,已经隐隐有人在传,是带着丞公印信的九娘子回来了!人人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甚至有人闹着要到前院去,但还是勉强被谢华鼎任命的一批中上层头目压制了下来。 “什么?九娘回来了?那个小蹄子回来了?”致远堂中,牟氏面色变了,声音尖利地斥道:“怎可能?她明明已经被掳走了,明明应该就此死去,她如何回来了?回来的是个鬼魂不成?!” 平嬷嬷皱着一张老脸,陪笑道:“太太,不若我等到前院去看看……” 牟氏的反应却比方才更怒,直接将弯着腰凑在她身前的平嬷嬷踢了一窝心脚,提得平嬷嬷整个人在地上翻了个跟头,当即在地上窝着胸哼哼唧唧,起不来了。 丫鬟们个个贴墙站着,低眉顺眼,心惊胆颤,听牟氏喝骂:“叫我到大门口去迎她?这是什么道理,我堂堂公府主母,难道竟要纡尊降贵到门口迎她一个小草鸡?平春,你该死!” 大寒心中吃惊,什么叫“明明已经被掳走了,明明应该就此死去”?难道,九娘子被掳走这回事,竟有太太的手笔在其中?大寒知道,若是丞公知晓了此事,定然雷霆大怒……但如今她却不能想得再多了,主母盛怒,不论如何也需得有人上去灭火,她只得低头上前劝道:“太太……太太息怒,鼎郎君和诸位郎君定会将诸事处置好,夜已深了,怎能再惊动太太呢……” 也是大寒说的话稍稍合了牟氏的意,她面色稍霁,冷冷地吩咐:“便是此理。平春,你到前院去看着,有什么消息就速速往回来告知于我。大寒,你领着人到前院去,从厨下装些汤水,告诉三郎,不管他大门口如何,他只安安稳稳待在园中便罢。” “是,太太。” 平嬷嬷忍着疼痛出了致远堂,往后看了一眼,“呸”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牟氏近年来脾性越发阴晴不定,不管她如何奉承,好的时候赏赐她许多东西,坏的时候常常就是这样毫不留情面的一个窝心脚,一个大耳刮,害她在府中上下颜面尽失。 她受够了!她总要寻个机会,将牟氏的丑事统统爆出去,什么高门世家太太,不过是个借种生子、给丞公头上戴绿帽子的臭不要脸的贱人! …… 隐隐可以听到大门口那边传来的争执呼喊声、刀兵交接声。 摇曳的烛光之中,三郎静静在纸上记下最后一笔。 书案上左侧是一叠已经写满的纸。第一张,第一句,就是:“鼎及其勾结者,据我所知,在金陵城中布置如下:城东青柳巷三十号院;芙蓉街街尾,李叟一家;城南……” “……叛贼手中似有易容换脸之术,可赋予人全新面貌,不知真假,族中曾出者,楼船火烧一事当中,许是有此手笔……” 而他写下的最后一段,是:“……妄图混淆谢氏血脉,生母所作所为,实是罪不可恕。但毕竟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恳求丞公,望在夫妻三十年之份上,留其全尸。至于英,其人甚有自知之明,本不该来此世上,于此尘世,也并无贪恋。唯一牵挂着,只是幼妹菁娘,年方十一,其心纯稚无暇,于人无碍,何其无辜。只盼丞公善念稍动,留其一命。英顿首再拜。显圣二十二年,七月初六夜。” …… 谢华鼎带出来的二百人面色各异,有的已经彻底倒向了谢华鼎,有的则面色犹疑。 但不论如何,他们还是守规矩的,在确认华苓的指挥权以前,依然听从华鼎的命令。兵丁们互相看了看,推出一名年纪在四十岁上下、颇有些声望的老兵,他扶着刀朝谢华鼎道:“鼎郎君。九娘子手中之青牛私印若是为真,我等当归于九娘子麾下听令。” 金陵丞公府的兵丁和江陵的族兵已经不是同一个系统,江陵的族兵可以由族长印信调动,但金陵丞公府当中的这些兵丁,只忠于谢熙和,他们是谢熙和的私人武力。 每一名族兵都清楚,除了丞公以外,他们需绝对服从的只有持有青牛私印者,这是他们这一支武力建立时与丞公的约定。青牛印只由丞公自己掌管,也只会在紧急情况下,由丞公亲手交托到完全信任的人手上,不可经过第三人。 虽然丞公身边的大掌事谢贵对他们也有辖制权,但如果他们认为谢贵的命令与丞公相悖,他们甚至可以违抗。 如今丞公、谢贵都不在府中,他们是因为丞公离府前有言,令谢华鼎、谢华昆负责府中事务,他们才听从谢华鼎调动。心里对谢华鼎频繁安插人手的动作并不认同,只不过碍于丞公当时的命令暂且不抵抗而已。 所以,如果九娘子手中是真的青牛印,他们必是会听令的,而且不论九娘子之后要求他们做什么,即使是杀人放火,他们也是要从令的。 当然,已经倒向谢华鼎的一批人是不会遵从这样的规则了。 这名老兵朝谢华鼎拱了拱手,走上前,就要到华苓跟前去检验青牛印的真伪。 谢华鼎朝谢詹使了个颜色,谢詹会意,连同两名手下抢上,将那老兵按倒在地,上来先猛揍了几拳,直揍得他哀嚎说不出话来。 “忤逆犯上,不从上令,该死!” “若有相同行径者,杀无赦!” 族兵们一阵鼓噪,这名老兵并没有任何错处,为何要受谢华鼎如此处置?若不是在府中,这段时间以来,谢华鼎凭借种种手段已经建立起了一部分威信,他们现在就会倒戈相向。 对于这一切,华苓只是袖手站在对立面看着。她的护卫只有百人,压制不住府里五六百人。虽然有青牛印,但如果府里兵丁已经全数反水,不认此物,她这番回来也就是送羊入虎口。 谢丞公对她也是有信心,就这么放她来对付谢华鼎。 虽然没有明言,但她知道,谢丞公是希望她将府中上下有了异心的人分辨出来。她第一步要做的便是,辨别出这些族兵当中已经倒戈的那部分。要达成这一点,她一开始的姿态就不能摆得太高,不能让谢华鼎这些人毫无表现的余地。 谢华鼎斥道:“尔等宵小莫要在此扰乱军心!丞公德高望重,如何会将族兵印信交予小小女子掌管。此女不知受何人指使,竟敢仿制我谢族青牛私印,意图谋取我府权力。丞公临走之前,将府邸交予我掌管,尔等莫要闭塞耳目,听信她狡言。若是尔等不听我令,莫要怪我日后不怀慈心。” “便是如此。”又一名族兄弟呵斥道:“此女被掳已久,谁知她是否在外被我族敌人哄骗挟持,持此仿印来哄骗于我等。” “我观她身后这些武力,可不是我谢族中兵马。这定是敌人之武力,此女若非已经归顺于敌人,又怎会有此武力随行。” 族兵们原本对华苓的身份便有些犹疑,听谢华鼎等人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心里越发疑虑。而且,谢华鼎很可能将会是下任丞公,得罪这样一位明显心狠手辣的下任丞公,对他们并无好处…… 华苓冷眼看着,心道谢华鼎其实已经算得很有本事了,在这短短几日时间里,他就能利用一切有利的因素,争取来了这样的局面,如今即使她拿着约定中的调遣印信,这些兵丁心中也未曾完全倒向她。 不过,更让她心惊的是谢丞公的安排之周密。从这支百人护卫团来支援她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谢丞公在府外布置的武力,居然完全和府里的分开来了,从方方面面的装备到所训练的武艺套路,完全是另一种风格,这才瞒住了族中有异心的人。 甚至,后来这批护卫护送她往丞公府回来,在经过路上的禁军关卡时,他们取出来的通行手令是禁军统领柯诵手下,一名黄姓副统领亲笔所书,他们的队伍成了金陵城中黄姓副统领家族的队伍,是以一路畅通无阻。 如此煞费苦心……为了麻痹敌人,谢丞公甚至可以容忍,让这些明知身怀异心的人进入丞公府,占据他的大后方。 华苓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强硬起来,高声道:“害人的人还满口道理,我也是服了。我现在只问你们一句,我现在人就站在这里了,谁要睁着眼睛说瞎话,说我不是谢华苓?站出来,告诉我,让我看清楚你。我生生被从你们的护卫当中带走,被送进狼窝里,若非我还有几分急智,如今如何能完好归来。” “你们渎职了,你们心里没有愧疚也就算了,如今还表现得如此犹豫,你们难道忘了爹爹他老人家是如何对待我?青牛印是他亲手交给我,我身后兵士是他安排来保护我,你们是要质疑他的决定?” “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现在不立刻、马上听令,归于我麾下,后面也就不必再向我屈膝,我不会再接受你们的忠诚,丞公府不会再容忍你们的存在!” 华苓的态度强硬得理直气壮,兵丁群再次骚动了起来。丞公府中的兵丁怎会不清楚,谢丞公除了大郎之外,就是对九娘子最好。但华苓也看见了,他们当中有一部分的人,对此毫无反应,很明显已经彻底归顺在谢华鼎的阵营。 三十来名兵丁出了阵列,快步走到华苓跟前,拱手道:“我等,请求查验九娘子所持青牛印!” 在这批人出列的同时,谢华鼎面色巨变,立刻高声下了命令:“忤逆犯上,该死!如今我才是这府中执掌,诸人听我号令,将此女拿下,其余抗命者可就地格杀,事后我重重有赏!” 这明明是丞公九娘,谢华鼎竟然毫不顾及亲族情分就要格杀?查验印信明明只是一道简单程序,如果九娘子手中印信当真为假,根本对谢华鼎形不成任何威胁。 忠诚还在的兵丁立刻想明白了,谢华鼎这是在害怕,害怕九娘子手中印信为真,夺走他的指挥权!如果不是谢华鼎不可信,丞公为何将青牛印交给九娘子,而不是在离府的时候交给他? 丞公防备着谢华鼎——一开始时被谢华鼎处罚的那老兵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丞公印信在九娘子手中,我等当保护九娘子!” “丞公印信在九娘子手中,我等当保护九娘子!” 这话一喊,原本犹豫不决的人都定下了心,约有五成的人彻底动了起来,将听从谢华鼎命令攻击华苓的那一部分人拦住,华苓身后的侍卫群加入战圈之后,情势瞬间逆转,归到华苓麾下的人超过了二百人,意图攻击华苓的人很快被一一扭按在地,以绳索缚了起来。 丞公府门前的大道很宽,高墙上悬挂的一排灯笼将光辉投下,虽然不能明亮如昼,也能让华苓看清谢华鼎那几名族兄面上的表情了。他们身边有三十来名亲信保护着,已经退到了大门口。 她轻飘飘地下令:“谢华鼎等人有叛族之心,全数拿下,容后发落。抗命者斩。” 族兵们一声喊,将谢华鼎等人团团围困住。 谢华鼎厉声警告道:“我乃下任丞公,身份尊贵,尔等竟敢造次不成!”谢华鼎这话依然有着影响力,好些人听了,手中的武器都本能地缩了缩——‘丞公’这个名号,在谢族当中份量实在太重了。 华苓袖着手慢慢上前,她笑了起来。“你以为你做了这些事,还有机会当丞公?” “早知你有如此能耐,那时候我就应该亲自将你掐死。安平竟是个蠢的,竟叫你逃了出来。” 华苓并不害怕谢华鼎带着浓浓恶意的语气,她轻声道:“我就说你们私下里有勾结。你说安平郡主?她今日已经死了,被她手下的死士亲自杀了。你竟不晓得此事,消息也太落后了些。——怎么,都到现在了,你还想着垂死挣扎?” 谢华鼎看着华苓,眼里是浓浓的阴冷杀意。有族兄弟在说,速速将府后其余四百人唤来护驾,但他心里清楚,那几百人之中,虽然中上层小头领都已经被他换掉,但人数最多的底层兵丁当中,对他心有不服的比例比门口这二百人更高。 只要华苓带着青牛印信出现,倒向她的人至少过半数。 他们百般算计,一直有一个缺陷无法弥补,这个缺陷让谢华鼎咬碎了银牙——谢族当中规矩严密,对于资源的分配和监管环环相扣。他们始终无法在金陵、江陵两地培养出足够多的、完全属于自己的人手。 很多回的动作,他们都只能借助于合作者手上的死士。 甚至,那个合作者也不愿意他们手上掌握有太多实力,而对这一点,他们竟毫无办法,以至于他要百般算计,夺取丞公府中这几百人的指挥权。 谢华鼎心中更是后悔,一开始就不该自以为手上人手充足,谢绝了皇家禁军进驻这片区域,如今对方手握印信,反客为主。 如今他唯一的生路,就是召皇家禁军相助,只要将口信传递到禁军手中…… “启禀九娘子,丞公府周近钉子已悉数在此。” 谢华鼎和他身边的族兄弟面色再变。 几名行动精干利落的兵士策马赶到,将七八个以粗绳绑缚得结结实实的人带来,竟都是他安置在府外的线人。 华苓只往那边看了一眼:“废话少说,擒住他们。我都说了他绝不可能成为下任丞公,有什么好投鼠忌器的?快点,若是叫他们之中走了一个,我要你们好看。特别是谢华鼎,我现在极恨他,如果他反抗,就地杀了,爹爹绝对不会生我的气。” 夜色和灯光之下,身穿浅色衣裙的纤弱少女表情淡淡,语气也平淡,但说出口的话却透着那样深重的死气,就好象刚刚从坟场当中归来,几乎叫人毛骨悚然。 凶神恶煞的族兵虎视眈眈,一名谢族子弟面上全是汗,他忽然主动扔掉了武器,离开保护圈,跪伏在地高声道:“我族祖宗在上,丞公在上!我只是受谢华鼎等人胁迫,迫不得已才为他们做了些事,我心中依然忠诚于家族,忠诚于丞公,我愿伏首受罚,将所知所见一切和盘托出,戴罪立功,只求饶我一命,饶我家中爹娘不死!” 华苓垂目注视着他。 谢华鼎大怒,斥道:“二十九郎,你此是何意!?” 二十九郎扭头盯着他,眼神深恨,大声道:“谢华鼎,我真不该听信于你。你是这般狡言善辩,拿话哄住了我。我只以为你将成为下任丞公,提前追随于你有好处。岂知你竟,你竟就是那与皇家有所勾结,想要倾覆我谢族的人。” “你是我族千古罪人!” 二十九郎如此一说,其他几名族子弟陆续扔下了武器,跪倒在地,俯首受缚。这短短时间里面,他们所看见的谢丞公的布置,已经足够使他们心惊胆寒。原本以为自己是在往富贵路上走,但其实,是在走着一条回不了头的死路。 与谢丞公作对,他们想得实是太简单! “苓堂妹,我等只是受谢华鼎和他爹妖言蛊惑,方才作出了于族中不利的举动,我等并非无过,但绝不是主谋。” “便是如此!我等有罪,不论族中愿给予何等处罚,我等都诚心接受,只盼不牵连及父母兄弟!” “我知晓他们与皇家勾结的许多秘信所在,也知晓他们不少的暗桩布置,我愿全数托出。” 谢华鼎立在原地,眼神阴狠地瞪着忽然变了态度的这些个族兄弟。 原本一个个信誓旦旦说着,要追随于他,任他驱驰,只待他丞公之位到手,便同享富贵尊荣。 如今呢,只看着情势不及了,为了保命,竟就反口了,小人无耻! 谢华鼎的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三十的,可怜巴巴的人手,而这些人也都知大势已去,在他们身上已经看不到战意了。 华苓轻笑一声,在她的笑声里谁都能听出浓浓的讽刺蔑视之意。 自诩最为高贵的江陵谢当中,原来竟也有一群这样的人。 别说脊梁骨,只怕这些人是连腿骨都没有了! 在大家都防备着谢华鼎爆发的时候,他却也忽然扔下了手中的武器。见到主人如此,他那不到三十的人手也都全数扔了武器,任由华苓的人一拥而上,将他们全数捆缚。 谢华鼎被结结实实捆缚住,他很快被族兵们粗鲁的动作弄歪斜了发冠、头发披散、衫袖凌乱地扔到了俘虏群里。 华苓盯着他看了一眼。这个男人虽然暂且伏首受缚了,但就从他的表情来看,华苓就知道他并非完全死心。 但是这又如何呢,没有武力,一切都是空想。 “罢了,先捆起来。人这么多,柴房也放不下了,就扔在前院的空地上,陈庭点五十人看守,没有我的命令不可轻举妄动。若有胆敢乱动胡言者,不问原因,斩了便是。” “金瓯……”华苓微微一怔,转口道:“金瓶去准备纸笔。俘虏当中,有愿意立时默写出所知事实以减轻罪责的,陈庭你就将人单独关在空屋当中书写。” “陈魏点一百人,十人一组,将府中各处可进出的门户守住。前后院兄弟姐妹各园暂勿惊动,其余人随我行动。” 华苓笼着袖,听族兵们轰然一喏。 陈庭、陈魏就是来救她的那一百人手当中的小头领,动作迅速地点了人手,依言去了。 从华苓带着人回到丞公府门前至今,其实才过了大半个时辰。谢华鼎和华苓在大门口的一番争斗声息并不大,府中广阔,传不到后院去。 华苓身边留下了五十人,她领着这些人,将被关在偏院当中的七八名原族兵小头领提了出来。带上这些人,才去了丞公府东侧安置族兵的地方,将剩下的四百族兵尽数收拢,所有人原位复职。 至于谢华鼎安插的人手就统统绑起来扔到了前院。 武力部分处置好,华苓才着手梳理前后院的奴仆。 丞公府中,今夜将灯火通明。 “四人一组,去告诉府中各园主人,这些时日里,若是见着自己园中、府中他处有人动静不妥,与谢华鼎等人有关者,即时遣人来告知与我。其余时候,告诉他们,暂且勿要出园为佳,诸般需求,待爹爹回府再议。——点五十人,随我去致远堂。” 对待兄弟姐妹们可以怀柔,对待牟氏么,心里愤怒的华苓是绝不会有好面色的了。 “是,九娘子!”族兵们应诺,动作迅速地依照华苓的吩咐活动开了。 明明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但是府里这些兵丁现在都明白,为什么丞公会将这样大的事交到九娘子手上了。九娘子对这些事的处置之果决利落,丝毫不亚于曾经上位的谢华鼎。 华苓干脆利落地处置了府中诸事,带着杀气腾腾的人走到致远堂门口。 正好抑不住心中不安的牟氏着了外出衣裳,带着一群仆婢出来了。 牟氏一看到华苓,面色就变得愤怒而凶狠,她几乎原地跳了起来,指着华苓高声骂道:“这个不清不白的小贱蹄子为何在此?你们为何听她命令?你们怎能听她命令?谢华鼎呢?二十九郎呢?他们都死光了吗,竟然这等乱臣贼子闯到我致远堂来了!反了天了!” 华苓冷笑:“太太的架子倒是端得稳。太太早就看女儿不顺眼,轻轻松松一转手将我卖了,这几日里心里定是十分愉快。如今女儿回来了,也要讲这几日里的见闻与太太分享一番。” “将太太请回致远堂中罢。这几日里风大雨大,太太还是待在屋中为好,不要出外了。” 族兵们一拥而上,将牟氏和她所有的仆婢按回了致远堂中。牟氏喝骂不止,华苓只当没有听到。“看好了,太太不可以出正房。” 如果不是顾虑到七娘和三郎,华苓觉得自己现在是一定会先给牟氏苦头吃的。 但她毕竟是兄姐的母亲。 华苓在致远堂外停留了片刻,里面牟氏的斥骂不断,但除了她的声音之外,整个致远堂竟是针落可闻的安静,其他仆婢安静得竟都似木头人一般。 “九娘子,九娘子!老奴有话要禀告!”平嬷嬷被两名族兵从前院里揪了回来,面色惊惧。但她一看到华苓,就如逢贵人般地挣扎着,大喊了起来:“九娘子,老奴有关于太太的秘密要告知于九娘子!” 华苓蹙起眉。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本来要说,补昨天的,所以要更一万…… 但是没达到目标=-= 明天继续尝试补额   ☆、第122章 逝如流水 122 牟氏有什么秘密,可以让平嬷嬷像抓住了浮木似的拿出来说? 华苓表现得很淡漠,她对牟氏的任何秘密都没有好奇心,她如今要做的,只是大致上确认府中诸人的可信程度,有可能的话,在爹爹回来以前,尽量让谢华鼎这一干人等供认罪行,让爹爹回来处置的时候也能少花些心思。但是牟氏毕竟是不一样的,这个女人毕竟长一辈,又是爹爹的原配妻子,地位始终不同。 华苓并不准备越俎代庖。这个女人,就留给爹爹处置罢了。 平嬷嬷急了,高声道:“九娘子,九娘子,老奴当真有极其重要的秘密要告知于九娘子,这可是关系到丞公和三郎君、七娘子的大事!”平嬷嬷的声音实在太扰民,两名族兵见华苓的面色越发厌恶,其中一个立刻伸手将平嬷嬷的嘴捂住,令她再说不出话,然后就要押着平嬷嬷进入致远堂关起来。 如今府中最大的就是九娘子,九娘子甚至掌握了府中所有的兵力,九娘子甚至将谢华鼎等人都抓了起来,他们是犯大事了,太太也掺和了进去——平嬷嬷只听到了一耳朵,那说的可都是叛族灭族的大事,统统要砍头的——她不过是一个小啰啰,如果现下不抓住机会,想办法立功,太太死了她也活不了!这么一想,求生的狂热居然让平嬷嬷像一条刚被捞上岸的大鱼,扑腾个不停,差点挣脱了两名牛高马大族兵的控制。 关系到丞公,七娘和三郎? “放开她的嘴,让她说罢。平嬷嬷,我警告你,莫要用些谎话来哄骗于我,否则等着你的就是五十廷杖。”华苓深深地皱着眉,很不高兴。 如今已经过了三更,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太多,她已经极其疲惫。好容易暂时将一府上下的事各个安置妥当,想要回到竹园去略休息片刻。但既然平嬷嬷如此说,她还真是必须要听一听。 平嬷嬷看到了一丝曙光。她挣扎了一下,狠狠瞪了左右两个族兵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朝华苓说道:“九娘子,老奴这话……这话恐怕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可是件大事!” 押着平嬷嬷的两名族兵面露厌烦,老虔婆见过不少,但还真没见过事儿这么多的,其中一人说道:“九娘子,我看这老东西就是拿着些不知所谓的谎言想要哄骗于你,想要教你开恩放过她罢了。这老东西,方才我等已经狠狠教训过了,竟还敢不老实。” 说着铁铸般的大手就要往平嬷嬷身上招呼。平嬷嬷来时已经挨了不知多少揍,这下畏惧地缩头缩脸,像一头被从深深的地底揪出地面来的土拨鼠,大声说道:“九娘子,老奴并无半句假话!事关重大,老奴是顾及丞公和娘子的脸面,方才要在静室之中告知!” 华苓不耐烦地抬起手揉了揉眉心,冷声道:“罢了,将她带到竹园去。” …… 押着平嬷嬷回到竹园,华苓也不及与辛嬷嬷等人说话,先将平嬷嬷扔进黑洞洞的柴房里,屏退闲杂人等,只剩金瓶,才冷冷说:“说罢。我告诉你,话说出口之前,你必须字斟句酌。若是你胆敢随意胡编乱造,败坏我爹爹、兄姐等人名誉,不要怪我心狠。” 金瓶在华苓身旁捧着一盏烛台,一支蜡烛微弱的光映得柴房中黑影憧憧。 平嬷嬷被反绑了双手,抖抖索索地跪在柴房脏乱的泥地上,一听华苓的话她就慌了。但想到九娘子虽然与牟氏已经是仇怨不断,但九娘子与七娘子的关系一直是极好的,只要她掌住了这一点,九娘子一定会保她,才安心了些,当下小心翼翼地说:“九娘子,太太她作下了一件天大的坏事——她怀不住丞公的孩儿,为了养自己的孩儿,她竟去借了种,才生了三郎和七娘!” “你说什么?”华苓瞳孔骤缩,语气冷得结冰:“老虔婆,谁给你的胆子,竟来污蔑我七姐和三哥!”她立即扭头朝金瓶道:“出去看着,确认附近十丈内,不能有人,若有在附近的,全数控制起来。” 金瓶很清楚这种消息的严重程度,即使这是假的,传开了对丞公、对七娘子等的声誉都是严重的打击,若这是真的,竹园中有多少人知道就会死多少!金瓶点头,将烛台交给华苓,匆匆出去了。 幸好方才就驱散了竹园诸婢,柴房此处原就是人少的角落。华苓握紧了铜烛台冰冷的底座,盯着眼前这个老东西。“说清楚。你有什么证据,说出这种话来?你可知道,胆敢说这种话,你也离死不远了!” “九娘子明鉴,老奴如何敢欺瞒于你。老奴说的句句实话,句句是肺腑之言。老奴原本也不知晓此事,”平嬷嬷膝行往前挪了挪,满脸哀伤、还有着几分得意邀功颜色地说道:“只是太太她自个儿夜里梦话说漏了嘴,叫老奴听着了。太太夜里最爱叫老奴陪床。有一夜里,老奴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了太太嘴里说,谁敢笑我生不出儿子,无用的是谢熙和的种。唉,老奴冒犯了,老奴不该直呼丞公姓名,还请九娘子大人有大量,勿怪罪。” 平嬷嬷说得口沫四溅:“太太说的这话,可不就是说,她生的不是丞公的种吗,九娘子,你也知道,这人哪,在梦里,不知不觉的时候说的话是最假不了的!老奴原本就觉得奇怪了,若三郎君和七娘子真真是丞公的种,太太为甚这些年里都不叫三郎君和七娘子多亲近丞公老爷呢,还不是太太做贼心虚!她心里害怕着呢,若是有一日东窗事发,她定然活不了!” 平嬷嬷又往地面上狠狠地呸了一口浓痰,唾弃道:“老奴竟是有眼无珠,追随了太太数十年,也不曾看出太太是这样丧心病狂的贱人,作出这样的事,将她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挫骨扬灰都是该的。” 华苓面上覆霜,平嬷嬷一句一句说着,她一时间,竟是震惊得有些出神了。 以她的阅历和观察力,她竟觉得,平嬷嬷并没有说假话。 三哥和七娘,竟不是丞公爹爹的孩子?! 一时间,她竟不知现下应当作何反应。如果让爹爹知道了这件事,爹爹定是雷霆震怒,不要说致远堂中诸人,就是知情的她,也定然要受极大的责罚,而三郎和七娘这两个孩子,爹爹如何会让他们活着,还在自己跟前碍眼戳心? 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在自己的头上戴这样大的一顶绿帽? 这件事,不能让爹爹知道! 华苓无法自抑地微微颤抖了起来,面色苍白,她忽然觉得很冷。 牟氏怎么敢这样做?她怎么敢?! 平嬷嬷偷眼觑着华苓的神色,见她面色虽冷,但并没有发作的兆头,心道九娘子果真是与太太是死仇的,知道了这样的消息,那还有不将太太往死里踩?这样的话,她还是有用的,九娘子一定会留着她去向丞公作证,来扳倒太太。她若是能好好讨好九娘子,让九娘子开心了,只要九娘子护着她,她一定能摆脱被处死的命运,说不定还能从此成为九娘子跟前的大功臣。 九娘子其实就是个脾性软和的,毕竟还是年纪小,平日里对竹园的奴婢管束不严不说,而且四时八节还时时有厚厚的赏赐,生怕薄待了谁人一分。竹园里那个辛嬷嬷,不过是个包子,什么都守不住立不住的,一点用都没有。 太太被处置了以后,她只要哄好九娘子,以后还不是照样吃香喝辣?若是她成了竹园的大嬷嬷,日后她定然可以将九娘子的园子管得更好,保管只叫人能说一个好字。 平嬷嬷如此想着,这府中骤变给她带来的惊慌倒是减去不少,连面上的皱纹都似明亮了几分。她如今的假想敌已经成了竹园的辛嬷嬷了。 华苓呆站了好几分钟,才深吸一口气,沉下了心,冷声问:“致远堂中有多少人知道这回事?” 平嬷嬷琢磨了一阵,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据老奴平日里所见,太太对致远堂里的奴婢管得极严,平日里谁也不许多听多看,太太又是个口风紧的,怕是只有老奴知晓。”平嬷嬷想了想,又赶紧补充道:“除了老奴,平日里太太也甚为看重大寒,大寒也是时常为太太陪夜的,也不知是否曾听过此话。只是这小蹄子平日里锯嘴葫芦似的,老奴也看不出来,九娘子将这小蹄子提来拷打一番罢了,她定然知道太太许多秘辛。”到末了也不忘给自己厌恶的人上眼药。 华苓垂眸盯着平嬷嬷看了半晌,眸中神色渐渐冰冷。 已经是四更天了。 她转身出了柴房,叫来那两名族兵,将平嬷嬷五花大绑,拿软木牢牢塞住了她的嘴,这才严严实实地关在竹园的柴房之中。随后华苓又派人去致远堂,让看守的族兵将致远堂所有的仆役都绑了,塞了口舌不许出声,全都关了起来。她不能不这样做,她绝对不能让丞公、七娘和三郎的名誉有一分一毫受损。 处置完了这一切,华苓才在竹园仆婢们的服侍下略略洗漱,换去了带着脏污的衣物。她知道自己已经疲倦之极,眼皮都几乎睁不开了,浑身肌肉使用过度,已经开始了无力和酸痛,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但即使躺在了熟悉的床塌上,她的神经依然紧绷,根本无法入睡。 七娘,卫羿,爹爹,金瓯,牟氏,……一个又一个的人,一件又一件的事在她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回转,它们一点一滴地堆成了一座巨大的、黑咕隆冬的山峰,带来了庞大而沉重的压力,让她渐渐觉得喘不过气。 辛嬷嬷为华苓守夜。华苓看着这位陪伴了她好些年的老妇人吹熄了蜡烛,在黑暗里倦声道:“嬷嬷,一个时辰后叫醒我。” “娘子快快睡,嬷嬷看着漏刻,不会误了的。”辛嬷嬷心疼地应了,却不敢多说话,轻手轻脚出去了。 在黑暗里,华苓慢慢睁开眼,盯着黑乎乎的帐子顶。她觉得自己最好能哭一回,若是能哭,眼泪会带走大量的压力,只是尝试了好几次,她甚至用力拧了自己的腿,疼得可怕,却依然没有眼泪。 罢了,眼泪这等奢侈的东西…… …… “娘子,娘子,三郎君来寻你,三郎君很是坚持,他说他有极重要的事,娘子可要见他?娘子,娘子……” 华苓混混沌沌地被推醒时,窗外天色依然是黑的,还不到五更。 她很快在竹园的堂屋里见到了三郎。 三郎着一身油栗褐色的圆领夏袍,在厅堂里微微泛黄的烛光下,他的面容多了几分柔和的颜色,总算是不再苍白得叫人心惊。三郎静静坐在高椅中等待,他身边跟着一个小僮仆,神色懵懂。 望见华苓出来,三郎朝她看过来,笑了笑,说道:“打搅九娘休憩了罢,是三哥对不住了。” 想起了不久之前平嬷嬷说出的那些话,华苓心里难受之极。 她在和三郎位置并排的高椅坐下,勉强露出个笑,摇头道:“无事的,三哥定是有极要紧的事才会来寻我。不知是什么事,只要九娘能做到,一定会帮三哥的。”看见三郎让他身边的小僮仆退出厅堂去,华苓便示意侍婢们都离开。 侍婢们都非常听话,只有金瓶一人,在离开之前,有些戒备地看了三郎一眼。金瓶毕竟听到了平嬷嬷说的话,对于很可能不是丞公之后的三郎,对于母亲参与了谢族中叛贼所谋之事的三郎,金瓶是没有办法不戒备的。 三郎注视着华苓侍婢离开的方向。 他的面容轮廓俊秀,眼睫又黑又长,他跟卫羿的习惯很相似,都不喜欢笑。但三郎并不像卫羿那样,整个人都给人充满了生命力的感觉,三郎是极其安静的,他这个人,就像一株长在没有风的世界里的植株,作为一株植物,他拥有一切本种族应当有的美。 只是,缺了生气。 华苓看不清三郎面上的表情,也许是因为他原本就没有表情。她想要开口的时候,三郎说话了,他转回了视线,看着华苓说:“九娘,是知晓了罢。” “知晓什么?”华苓心一颤,看着三郎。 三郎说:“知晓我和七娘,并非丞公亲生。” 华苓猛地站了起来,声音都变了,她几乎是呵斥道:“三哥为何这样想?这是谁人胡造的谣言,是谁与你说了扰乱人心的话?” 三郎将手边以厚纸封起的一叠记录放到华苓身边。他说:“丞公早知此事。” “爹爹早就知道了?”华苓瞳孔收缩,本能地,难以相信地重复了一次:“爹爹……早就知道了?” 三郎并没有再接华苓的话。他说:“九娘,爹爹是信重你的。” 他站了起来,合身朝华苓深深一拜,玉雕雪砌一般的面容极其庄重。 华苓急急过去扶他,两人身高相仿,但华苓常年锻炼,手劲比三郎要大,很成功地将三郎拉了起来。但她也感觉到了,三哥的身体是多何其弱,心里微微一疼。 三郎站直了身,虽然他很瘦,但他站得笔直笔直。 他朝华苓微微笑了笑,他漆黑漆黑的眸子认认真真地看着华苓,说:“九娘,三哥素知你与七娘之间情分好,若是丞公发怒,你要护着她。待七娘好,不会亏的,虽然她有些骄纵,但心地极好。” “七娘是我姐姐,我自然会护着她,三哥不必说这话的。还有三哥,我也是会护着的,三哥也是我哥哥。”华苓点头,三郎这个要求对她来说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心理轻松了一下,她笑了起来。 看见华苓笑了,三郎也又笑了笑,说:“长到这么大,竟不曾多注意过九娘,说七娘骄纵,但骄纵的实是我。” 华苓弯弯眼睛:“那三哥日后也多多与我说话不就行了么。还有大哥,三哥,其实大哥一直觉得你很聪慧,他是喜欢你的。” 三郎眼神动了动,终究是点了点头,他说:“我知道。” 华苓觉得很开心,她主动地拉住三郎的手摇了摇,笑道:“三哥,三哥,其实在我心里一点也不觉得你陌生,七娘也总是说你,虽然你不知晓我的事,但我知晓许多你的事的。” 三郎愣了愣,才抬起另一只手,像抚摸七娘一样,摸了摸华苓的头发。小娘子笑得眼眸弯弯,三郎的眼神也渐渐化冻了一般。他指了指高椅旁桌案上那叠信件,说道:“小九,关于叛贼的消息,我所知晓的都已写在其中,你将它交给丞公罢,许是能有些用。” 华苓闻言认真地点头。“三哥你放心。不论如何,就算拼命,我也不会让爹爹打你和七娘。我们是最亲亲的兄妹,谁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好。”三郎往外看了看,天色已经慢慢有些发白,快要天亮了。他说:“我该回去了。” “好。”华苓点头:“时间还太早,三哥回去再睡一觉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三郎没再说什么,带着小僮仆出竹园去了。 …… 天色微明。 谢丞公背着手立在宫殿的雕花窗格前,举目望向渐渐明朗起来的天空。 殿外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喧哗。 “圣上晏驾——!”   ☆、第123章 华苓之怒 123 将三郎送回去之后,华苓在堂屋里呆坐了片刻,才取过三郎带过来的那一叠宣纸,抽出来看了看。这份资料,竟记载了谢华鼎这一群族中叛贼暗中在金陵的许多细节布置。 华苓看见了刚刚被她抓了起来的几个族兄弟的名字,自从谢丞公被泽帝‘请’入宫之后,从江陵族里带着人手到金陵来‘帮助谢丞公’的四个族兄弟,竟全都是站在谢华鼎那方的人。 府中的仆婢还告诉她,在她回来之前,谢华鼎等人一直在宣称,他们将在初七日到金陵令衙里,竭尽所能去帮谢丞公辩诉,誓死维护江陵谢、谢丞公的尊严。 他们怎么会当真这样做?恐怕到时就是明面上辩护,暗地里抹黑,在金陵百姓面前,将谢丞公的形象踩到尘泥当中去罢。 当真恶毒,华苓只觉心头发寒,明明是同族兄弟,明明数日以前,大家都是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样子,揭开了一层装饰用的面纱之后,事实竟是如此不堪。 三郎在后面还默写了一份已经倒向了谢华鼎一方的丞公府仆婢名录,府外一些曾经与谢华鼎等人来往的小家族子弟的姓名,甚至还有谢华鼎等人在金陵城中秘密安置的暗桩细节。 三郎怎会知晓这些? 华苓呆了片刻,三郎说他写下了他所知的‘与叛贼有关的消息’,当时她只以为他是略有了解而已,但此刻看这份资料的详细程度,三郎怕是很受谢华鼎信任。 三郎怎么会和谢华鼎扯上干系? 某种可能让她浑身发冷。 华苓定了定神,站起来下令:“金瓶,令人将谢华鼎提出来,我要审他。” 天色渐渐亮了,华苓匆匆用了几口朝食就去了前院。不知道为什么,如今她连停顿半刻,都觉得心中极其不安。 在府中原本就是谢贵之下最受重用的兵丁队长谢富,如今暂时被华苓任命为府中兵丁总领。 谢富领着陈庭、陈魏两人上来,将一叠认罪状交给华苓,肃容禀告道:“九娘子,谢华鼎已经提到静室之中。另,九娘子容禀,昨夜至今,一干受缚叛贼除谢华鼎外,全数写下了认罪状。但老仆恐怕,此等叛贼生性狡猾多端,所供认之罪行与事实大有出入。还有贼首谢华鼎,此人虽然束手就缚,竟还闭口不言,不愿供认罪行。下一步如何处置,还请九娘子示下。” 虽然华苓年纪很小,但是这回她带着丞公的任命回来,处置府中上下,作风利落干脆,如今已经在府中建立了一份威信。谢富虽然年长三十多岁,但丞公的命令摆在那里,他也不敢擅专,是以只是将一干叛贼的认罪状交给华苓,由华苓定夺。 华苓略翻了翻,这些都是族兄弟的供词,无非是说自己在谢华鼎和谢华鼎之父谢熙瑚的哄骗和指使下,才犯下了些许过错,云云。说自己的时候尽量春秋笔法轻描淡写,但提到其他同伙的时候,就都极尽形容之能事。 通篇并没有人提到三郎,竟似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一般。难道,竟只有谢华鼎知道三郎的存在,而且将他纳入了谋害谢丞公的阵列当中?能让三郎知道这么多的机密信息,谢华鼎是在相当程度上信任三郎的…… 三郎根本没有与她提起这些——谢华鼎能让三郎做什么? 华苓心中思绪纷乱,看谢富一眼,直接问他:“你有什么想法?” 谢富一板一眼说:“老仆认为,此等奸贼心中怕是仍存有侥幸之心,如今所供认之罪行恐怕是十成中还未有一成,特别是首恶谢华鼎,若要撬开此等奸贼之口,当依次上刑。” 陈庭、陈魏两人也是附和谢富的说法。 华苓立刻就看出来了,这几个府兵头领,虽然已经十分尊重她,怕是心里依然觉得她有妇人之仁,此刻拿这些话来说,是想劝她下些狠手。如果她暂时压下这回事,怕是以后他们心里对她就看轻了一层,毕竟是女子,还是不能与男子比较的。 她只是笑了笑,只要是活生生的人,不论是在什么位子上,都总会有自己的想法。 她将那叠认罪状递还给谢富,又让金瓶从三郎所书写的那份名录当中,将府中仆婢的部分抽出给了谢富,淡淡道:“此是一份府中有异心者之名录,你对照着,将昨夜里遗漏者一一抓捕,容后处置。这些人暂时不必上刑,饿着他们,不给水米罢了。你当清楚,今日城中定然大有变故,我等如今之任务,是守好府中上下,肃清叛族者余孽。依我所料,最迟午后,就会有人亲自从宫中将爹爹送回。圣上想要审理爹爹,如此轻蔑于我们谢族的举动,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爹爹令我暂掌府中事,但我并不欲擅专处置什么,谢富你需明白这一点。” 华苓的双眸黑白分明,平静之极。 谢富心中这才回过味来,恐怕九娘子对他们的想法很清楚,而且她极沉得住气,绝不是软和可欺的。 谢富立刻收了心里那一点点的轻视之心,态度恭敬地一躬,道:“卑职明白,请九娘子放心。”这才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领了搜捕府中余漏的事项匆匆去了。 前院里单独开辟出来多间静室,所有家具都被移除,专门用以关押和审问之用。 谢华鼎被绑在沉重的高椅之中,只是被绑了一夜,并没有受什么严重的折磨,看着只是十分萎靡而已。 看见华苓进来,身边只有一个侍婢,谢华鼎朝她看了一眼,就又以狼狈的姿势斜倚在高椅椅背,闭上了眼睛。 华苓道:“金瓶到门口去守着。” 华苓的命令让谢华鼎又睁开眼,嗤笑道:“堂妹竟是大有阵仗。” 华苓淡淡问:“你知道三郎什么?” 谢华鼎睁开眼,细细看了看华苓的表情,一脸恍悟道:“没想到你一个小小庶女,竟是十分关心于嫡兄。真是合该称赞的好孩子。” 华苓盯着谢华鼎看,这个男人的长相是俊美的,但并不很有阳刚气。从他眉目间,竟依稀似有几分七娘、三郎的轮廓。她的心里一冷,手在袖中紧紧握拳。“三郎不是爹爹的孩子?” “是谁说的此事?是谁说的?此等空口白牙说出的谎言,竟也有人相信?!”谢华鼎厉声呵斥。即使东窗事发,如今受困于人,他依然并未完全灰心。三郎会是他安插在丞公府当中的一枚棋子,将会是很有用的一枚秘密棋子,但如今华苓竟然知道了这回事,这就完全打乱了他最后的安排。 谢华鼎果然是知情的,而且三郎所做的事他并不知道,也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华苓立刻明白了这一点,冷冷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死心,还想着东山再起?爹爹今日就会回归,等着你的只有死路一条。我劝你如今还是速速将一切坦白为好,这样,我也许还能劝爹爹待你和软些,也许能保住你的一条小命!” 谢华鼎根本就没有将华苓放在眼里。就这么个十来岁的黄口小儿,什么都是半懂不懂的时候,根本不值一提。谢熙和竟将青牛印交给一个黄口小儿掌管,当真是老糊涂了,可见身边已经无人可用。对付一个已经老糊涂至此的人,他定然还有机会! “三郎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华苓手里握紧了三郎写下的记录,淡淡道:“他将所知的一切都写了下来。有关你们的谋算,有关你们的布置,有关你们这些叛族贼的一切。” “压根不可能!你在诳我。”谢华鼎根本不相信华苓的话,轻蔑而又自信地道:“苓娘,你还太小了,如此天真,你以为作出些假话来诳我,你就能从我口中撬出什么信息?” “谁给你的信心?”华苓摇摇头:“谢华鼎,你看错三郎了。他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她又重复了一次,认认真真地说道:“谢华鼎,你看错他了。他是我的三哥,从前与你无关,以后也将与你无关。你们这些人都会死,为了赎你们的罪,你们会死得很惨很惨,而他会好好地活下去。” 谢华鼎眼神阴狠而恶毒地盯着华苓,几乎要将她盯穿。 华苓夷然不惧,径直问他:“谢华鼎,你告诉我,谁给你的信心,认为三郎会站在你这一边?你看看,三郎写下来了什么,城东青柳巷三十号院;芙蓉街街尾,李叟一家……” “这贱种!这贱种,白生了他!竟敢坏我大业!”谢华鼎狂怒,在高椅上挣扎起来,一副择人欲噬的样子。他被捆缚的沉重高椅,四个椅脚在地面上摩擦,变成了一阵刺耳难听的声音。 他如何能不怒?三郎所写的消息,竟都是他和族人们百般保守的秘密,最后这段时日,在看着三郎已经死心塌地追随他的情况下,为了显示他当真是将三郎看作未来的嫡长子,为了让三郎照他的话去做,谢华鼎才肯让三郎接触了一些私底下的东西。 没想到,谢华英这养不熟的小白眼狼,认贼作父,竟敢轻轻松松地将他的机密都盗了出来! “是你?”从谢华鼎的态度里,华苓慢慢发现了让她感觉到了更深寒意的事实。如果三郎的血脉来自于谢华鼎……爹爹不可能,绝不可能让他活下去! “娘子!娘子!”金瓶忽然从外面敲响了静室的门,声音急迫,甚至带着些惊慌。 华苓立刻走到门边,拉开门。 即使是被俘虏被困住的时候,金瓶的表情也没有此刻慌张。她一把扶住了华苓,压低声音,急速道:“娘子,三郎君——” “什么事?”华苓蹙眉。 金瓶的额头布满了细汗,看着华苓,她一度没有说出话,在华苓催促的眼神下,才磕磕巴巴地说完整了句子:“三郎君,似是,似是服毒了……” 华苓色变,立刻扔下谢华鼎往三郎的园子跑。 金瓶急急吩咐了人看管好谢华鼎,追赶着华苓而去。 谢富就在三郎的园子门口等着华苓,表情哀戚。他朝华苓深深一躬,低声道:“九娘子,已是救不转了……” 三郎园子的一干仆役已经都被集中了起来,一个个面色惨白,瑟瑟发抖。 华苓浑身轻轻地发着抖,推开了金瓶阻拦她的手,一步步走进三郎的正房之中。 这里处处飘散着淡淡的药味,一切摆设都是精致华美的,三郎是太太牟氏最为上心的孩子,所用的一切自然是最好的。 卧房里的窗下,摆着一张覆了华贵缎面的富贵长塌,面如堆雪、神情宁静的少年就阖目躺在那上头。 华苓指尖颤抖,轻轻将指尖按在三郎颈侧,大动脉的位置,触感已然冰凉。 她慢慢地跪伏在了塌边,怔怔凝视着少年。 他容颜如新,俊秀端凝。他神情宁静,他穿着整齐而洁净的衣饰,甚至可以说,矜持而端谨。 他很从容。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让我怎么和七娘交代……” 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这些人,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这个世界,这个世界! 从来没有这么恨过! 华苓大哭。 作者有话要说:先放上来吧,这段是不是要这样过去,我自己也不能很肯定,加上今天有点儿不舒服 = - 果然像这个蠢作者这样的作者,指望她守信和靠谱是太难了 顶锅盖 ORz   ☆、第124章 泽帝大行 124 从七月初五日开始,泽帝的身体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了下去。呕吐、寒战、发热,以至于身体抽搐、昏迷。 七月初六夜,泽帝短暂地清醒过来。 一直忠心耿耿侯在泽帝床前的张乐泉立刻躬身上前,帮泽帝坐了起来,喜形于色地问:“圣上可是醒了!卑职侍候圣上用些汤水……” “太子、皇后一众如何?” “皆软禁在殿中,不能行止。” “谢熙和如何?” “关押在承庆殿中,并无异动。” “宫外如何?” “禁军紧守金陵,城中百姓议论纷纷,明日定然有大量百姓往金陵令衙,亲听皇子眩监审丞公一案。” “城外如何?” “卫家兵马已在城外十里扎营,暂无异动。” 泽帝啜了几口参汤,慢慢地说:“令皇子眩、赵王来见。” 皇子眩很快出现在了泽帝龙床之前。 方才十四五岁的年少皇子,身量已经与泽帝差不多高了。看见泽帝在几日内衰败至此,他面露惶恐,急步上来扶着泽帝,问道:“父皇,日前见你,身子骨明明还是极好的,为甚……为甚仅仅是一二日……” 泽帝睁了睁眼,他的视野已经有些模糊了。看着这个儿子,心下一叹。这孩儿平日里看着倒也镇定自若、似模似样的,但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头,还是掌不住。毕竟还是太年幼了。若是能多与他二三年时间,将这孩子好好磨砺一番…… 如今只能看各人造化。 泽帝令张乐泉取来了一壶酒,两道明黄诏书,又口述,叫张乐泉拟了一道诏书,令禁军统领柯诵率一万五千禁军,听从二皇子差遣,不得有误。 钱眩立在龙床之下,听得心如擂鼓,口干舌燥,不知应当作何言语。他隐隐地知道,天就要变了;但这天会如何变,变成何等样子,他如今,还并未曾有过真切成型的想法。 泽帝取过了传国玉玺,亲自在诏书之末盖上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之玺印,然后将数样物事一并赐予钱眩。 张乐泉进来禀告:“圣上,赵王已至。” “传赵王进来。赵辛、柯诵就在殿外等候。”泽帝说:“此二人将随你去。你去承庆殿,取谢熙和之命。” 钱眩眼眸圆睁,胸膛在呼吸中急促地起伏。他磕磕巴巴,惊声问:“父皇……不是说明日里审理谢丞公?为何,为何今夜便取他之命?!” 泽帝说:“诛此人,谢家必乱。” “见过皇兄!”快步走进来的赵王面容肃穆,拱手朝泽帝打了招呼之后,朝钱眩告诫道:“二皇子,如今乃是危急关头,二皇子心中决不能有妇人之仁,如今若是二皇子稍有犹豫,我等前番努力便尽数付之东流,再无活路!” 钱眩恍惚、忐忑的表情当中渐渐生出了几分坚定和狠辣,他重重地点头,跪下朝泽帝行了大拜之礼,取诏书,转身步出。 赵辛、柯诵二人确实在甘露殿外等候。但当钱眩会合了二人,领了一队禁军往关押丞公的承庆殿去的时候,在半路上,他们见到了盛装打扮的阴皇后,还有,太子和太子妃。 拱卫在阴皇后、太子、太子妃等人身后的,是一队朱衣银甲的禁军军士,约有百人,虽然没有钱眩带的人多,在宫廷之中,已经算得一股十分大的战力了。 钱眩心中一惊,但这时候倒是显出这名未成年皇子的镇静心性来,他稳稳地走上前,庄重地拱手道:“眩见过皇后、太子、太子妃,只是父皇一早有令,令母后、太子几位在殿中修养,为何诸位公然违抗父皇之命?” 虽然还年幼着些,二皇子的词锋是十分犀利的。他扬起手道:“柯诵,立即送皇后、太子诸人回宫!” “谨遵二皇子号令!”钱眩身后禁军一声高应,便要冲上去动手。 阴皇后一方的禁军也是一声喝,兵戎相见。 “且慢!” 阴皇后盛装,她雍容地立在众人最先,缓声道:“吾闻圣上有诛杀我朝丞公之意,心中惊震,寝食难安,故而来此。圣上自登位以来二十余载,励精图治,江山稳固,国势清平,乃是世人有数的有德明君。是以,吾百思不得其解,近数年以来,圣上竟是为谁人谗言所惑,圣听蒙蔽,不仅将丞公软禁于宫中,如今竟是要取丞公性命。” “辅弼相丞四公乃是我大丹朝国之栋梁,为我朝作出贡献无数,丞公此人罪行何在,竟需赐死?圣上如此动作,传得出去,便是世人唾弃、名臭万年的下场,圣上怎会如此糊涂!” 阴皇后容色渐转凌厉,她高傲地睥睨着钱眩、赵辛、柯诵等人,呵斥道:“赵辛、柯诵,依我看,奸臣佞臣,竟就是尔等!妄图动摇我大丹朝社稷江山,尔等合该万死!” 阴皇后气势凛然,先声夺人。 最重要的是,她的话是有那么几分说中事实的,于是,一席话下来,二皇子身后所带领的一百来名军士当中,有一小部分面上都有了几分羞愧。 皇家禁军一万五千,当中有一半以上,是从金陵周近择选收录的良家子弟,另一半出自皇家偏旁远族。 虽然进入了禁军队伍之后,便由皇家供养,领的皇家俸禄,但是这一部分的良家子弟,家中依然与市井民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怎会不对大丹朝开国百多年以来,撑起了大丹朝的辅弼相丞四公有所耳闻,有所敬畏。 ——不论如何,这百多年来,丹朝的吏治总当得起‘清明’二字,四海通衢,国势欣欣,辅弼相丞四公在其位上,至少是尽了职责的,就算不问其功劳,也该看得到其苦劳才是。 在这样的情况下,圣上一朝竟要诛杀丞公,在此之前,还造出了那样的一份‘十大罪状’,明眼人谁不知道,圣上这样的行为,基本上就是指鹿为马,无中生有。 禁军当中,宫人当中,至少都有那么二三成、三四成的人,心中对圣上的作为是有怨言的,在这样的主人麾下服务,心中又如何能安定,谁知圣上会否在一夜之间雷霆大怒,将他们当中谁谁拉扯出来,随便给一个罪名,就是赐死? 这样的皇帝太可怕了。 而且这些人当中,更有一部分神思清明的,知道圣上这一系列的作为,是想要插手丞公家事。 前面种种暂且不说,丞公如果死在圣上手中,谢家定然大乱,丹朝也定然要乱了。 以禁军副统领黄奇丰为首的一部分人,原本就与世家交好,也不愿看见国势混乱衰颓,再加之心中渴盼从龙之功,便就此倒向了阴皇后和太子昭,听任驱驰。 阴皇后的话并没有让钱眩惊惧,但他一眼认出禁军副统领黄奇丰之后,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事情很可能,已经不能依照父皇的愿望发展下去了。 为了控制金陵城,一万五千禁军当中,泽帝只留下了三千镇守皇宫。为了看守东宫,又分去了一千。两千禁军分散在太极宫内外巡守,既然黄奇丰能领着这百人进入此地,宫中这不到两千的兵马,便至少有一半,已经倒向了皇后一方。 ——父皇不曾料到皇后有这样的能量! 在钱眩左右的禁军统领柯诵和黄门侍郎赵辛愤怒之极。 柯诵拔刀出鞘,指着黄奇丰道:“黄奇丰,你职责在看守东宫!我等禁军只从皇令,你如今竟作下悖逆叛上之事,你罪该万死,我劝你识相的话,便立即解下刀兵,跪地求饶。” 黄奇丰恭敬地朝阴皇后和太子一拱手,才举步上前,同样拔刀出鞘,指向柯诵一行人,肃容道:“太子昭乃是周天气运之所系,我大丹朝之正统。我等拥护太子昭,乃是理所应当。尔等谗臣一昧谣言惑上,令君心日渐厌弃东宫正统,此乃社稷祸事也,如今我等当行拨乱反正之事,令天下重归于一心。” 赵辛被黄奇丰的言论气得三尸神暴跳,斥道:“圣上早已废立前太子,如今他只是皇子昭!你怎能依旧呼其为太子,你竟是,你竟是悖逆犯上之极。——柯统领,速速令人将之拿下!” 柯诵看一眼钱眩,见他颔首,便令麾下军士进攻。 “保护皇后!” “保护太子、太子妃!” 双方短兵相接,立时便有了死伤。在金陵这座皇宫之中,已是许久不曾有过如此场面了。 阴皇后面上淡定自若,钱昭忐忑地站在重重军士的保护之后,额头都出了不少细汗,问阴皇后道:“母后……母后,我等兵力显然不足,难道竟是要束手就擒不成?不若,先遣人去将承庆殿中的丞公请出来……” 钱昭一直被软禁在东宫之中,是直到几个时辰之前,阴皇后才得到了黄奇丰副统领的支持,将他和太子妃放了出来。皇后 李氏站在钱昭身边,闻言眼底闪过一丝轻蔑。她这个丈夫,若不是命生的好,投胎成了阴皇后之子,如何能走到这个位置上?便是在寻常百姓家,这样的男人也要被人骂靠不住的,心性如此,竟是妥妥的一块莠材。 “将丞公请出来作甚?”阴后冷声斥道:“此乃我钱家家事,牵涉丞公是为何?阿昭,你的脑子该拎清楚些!” “孩儿知晓了。”刀兵无眼,两方禁军已是拼上了死命,不断有人倒下,哀嚎声声。钱昭拿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面色发白。 “二皇子,圣上晏驾!” “圣上已晏驾!” “圣上已大行!” 从泽帝甘露殿的方向,有几名宫人飞奔而来,口中高声呼喊。很快,宫中四处都响起了同样的喊声,此起彼伏。 军士们的战意立即便显而易见地弱了下来——圣上已经大行了?也就是说,如今宫中人该考虑的,就是接下来所效忠的到底是谁人了! 是大皇子昭,还是二皇子眩? 这可不是可以随意选择的事,站错了队,很显然便活不到明日了,站好了队,接下来就是荣华富贵! 钱眩面上划过惊慌,禁不住看向了赵辛和柯诵。 赵辛根本就不相信,他们离开甘露殿不过小半个时辰,在这之前圣上还好好的呢,怎会一下子就驾崩了?他蹦了起来,高声喝斥:“此定是假传谣言!定是假传谣言!” 柯诵一把抓住了钱眩,急声道:“皇子,如今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如今我等只有诛杀丞公,诛杀皇后、太子一干人等,方才有生路可走!” 诛杀皇后,太子? 钱眩心中对这样弑亲的举动,始终还是有些犹疑的,而就在他犹疑的时候,阴皇后高声道:“先皇已逝!太子昭将继任大统,成为我大丹朝至高无上之帝皇,尔等怎敢犯之!尔等竟是糊涂了不成,若是诛杀丞公,诸家震怒,金陵城外卫家精兵数万立时便要攻城,到其时,尔等蝼蚁岂有苟活之理?!” “尔等当立时放下刀兵,归顺太子!” “放下刀兵,归顺太子,饶尔等不死!” 皇后一方的军士齐齐高喝:“放下刀兵,归顺太子,饶尔等不死!” 军士们的呼喝声威浩浩,在宫廷远近的宫人呼喊之中显得尤其动摇人心。听到了皇后所言“卫家精兵数万将要攻城”的话,钱眩一方不少军士就已经心生惧怕,他们这些常年驻扎皇城脚下的军士,如何能与卫家那些在边疆摸爬滚打磨练出来的精兵对抗? 第一个军士扔下了手中刀,而后一个接一个地,钱眩一方所有的军士都掷了武器,面色颓然。 势败如山倒,在赵辛和柯诵都终于束手就擒之后,钱眩终究也放弃了挣扎,很快被阴皇后命人连带他的母妃杨淑妃一起,被暂且关押了起来。 擒住了钱眩,阴皇后、太子一方在宫中再也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很快收服了所有的禁军宫人。 …… 阴皇后盛装而来,立在泽帝的床榻之前。她将泽帝一年以前写就的废立太子的诏书掷下在泽帝床前,冷笑一声。 张乐泉以下,甘露殿中对泽帝忠心耿耿的宫人们都被禁军军士扣了起来,张乐泉挣扎着怒斥:“皇后、皇子昭,你,你们竟然假传圣上晏驾之信!你们是想要谋害圣上!你们犯的是滔天重罪!” 阴皇后对张乐泉的话充耳不闻,只是面带微笑,呼唤钱昭道:“阿昭,我的孩儿,来向你父皇行礼,行大礼,三跪九叩,好送他安心上路。我的阿昭,你毕竟是嫡长子,不论你父皇如何待你,你总是要行孝道的。” 钱昭面上有点茫然,一切都是阴皇后谋划的,他如今,如今,就是等着当皇帝了? 阴皇后连声催促,钱昭便在泽帝龙床之前跪伏下,好好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龙床上的泽帝面色灰败。他艰难地睁开眼,慢慢看清了他的原配妻子和长子的面容。他朝钱昭看了半晌,叹道:“愚鲁昏庸……我钱氏衰矣……” 只可惜,泽帝说话的声音极弱,在场者竟没有一个人听清了他说的话。 张乐泉在一旁挣扎着怒骂,阴皇后步履雍容地上前,在泽帝耳边说道:“钱高泽,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知于你。我阿昭有何处不好,竟叫你在立了十数年太子之后,再行废立。你少活的这十年,皆为还你待我儿的种种不足。你既已不仁,就不要怪我等不义!” 泽帝一双浑浊的眼目圆睁,愤怒徒然而生。他死死瞪向了阴后,枯干鸡爪一样的手从锦绣罗衾之上抬起,抓向俯身在他身前的女人。 只可惜,阴后身体康健,轻轻松松地往后一退,避开了。 这最后的一抓,耗尽了泽帝身体中仅剩的力量。 枯干的手臂颓然砸落那锦绣堆中,丹朝又一代皇帝,就此大行。 …… 七月初七的清晨,金陵百姓竟是迎来了圣上大行的消息。 “圣上他老人家去了!” 这个消息实在是让金陵百姓回不过神来,前几日里,圣上才下了皇令,要在初七这日,在金陵令衙中审理丞公,不是吗? 即使是最底层的百姓们,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件事就是透着那么一股子诡异的味道。 而百姓们的异样感觉,在太子昭大张旗鼓地亲自驾驶着太子才能用的驷马辇驾,恭恭敬敬地将丞公他老人家,从金陵皇宫一路送回到丞公府之后达到了顶峰。 在丞公府门前,太子还首先下了车来,亲自将谢丞公搀扶下来,一举一动无不恭恭谨谨,持的是明显的弟子礼。 “这几日里丞公受累了。”太子在丞公府之前,在谢府一干人等之前,在金陵诸多围观的百姓之前,面色肃穆而庄重地朝丞公折腰行拜礼。 谢丞公面含微笑将之扶起之后,太子垂首说道:“百行以孝为先,为人子者,不能言父之过。昭对丞公所受的委屈,当时竟是无能为力,深感不安。”他转向围观的百姓们,拱手朗声道:“在此诸位皆耳聪目明,皆知丞公身为我大丹朝四公之一,国之栋梁,诸家榜样,怎会是那等罪大恶极之人。以往种种,皆出于奸佞之臣赵辛、柯诵一干人等惑上乱主之行,如今奸佞都已伏诛,拨乱反正。昭知丞公心胸宽和,还望就此消去芥蒂,日后依旧为我大丹之清平盛世出力。” “太子过誉了。吾既为一朝丞公,自然应当为我朝鞠躬尽瘁。”数日的软禁生活并没有在谢丞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依然显得儒雅而英俊,气度非凡。 太子留下了皇家整治的大量慰问礼,带着百姓们对他、对皇家的谦和作风的由衷赞叹,离开了。 禁军已经悄然从金陵城中撤去,卫谢王三家的兵马悄然铺满了金陵城的每一个角落。谢家叛逆所暴露出来的每一个暗桩都被连根拔起,确认沾惹了谋逆之事的人都被处死,情节略轻的流放边疆,一日之中,金陵城里外少去了上万性命。 而于此同时,江陵城之中,以为金陵中诸事顺利进展,谢熙和被踩落深渊,而迫不及待开始了冒头、争□□力的谢熙瑚等人,一个一个被连根揪起,牵连出谢族上下三代族人无数。 江陵谢立族数百年,族规严苛。 置于族规之首,“不可兄弟阋墙、姐妹反目”这一条并非只有字面上的意义。谢族的长老团面色冰冷而肃穆地照着这段日子以来,在追查之后一个一个积累下来的名单,将族人当中起了异心者一一抓获,定罪最轻者,也是刺字流放边疆,而当场处死、家财抄入族中者更是近乎千人。 至此,江陵谢族内风气一清。   ☆、第125章 华苓之求 125 华苓哭了一刻钟,就强迫自己抹去眼泪站了起来。她转过身,在三郎屋中看了一圈,没有看见任何像是遗书的东西。 但是三郎是这样从容地离开,他不可能不留下任何话语。 金瓶默默地上前,以白布将三郎覆盖。金瓶低声劝道:“娘子节哀。生死有命,娘子怎可在此久待,该命人来处置三郎君后事了。还有府中各处、府外诸家,也当一一报知三郎君之事。” 华苓猛地回过身来,朝金瓶伸出手:“将三郎昨夜里那信予我。” 小娘子眼眶红红,神情却冷静得很。金瓶不敢再劝,双手将三郎写下的一叠纸交出来。 三郎学的是王体,王体字隽秀端雅,但三郎的字,一笔一划、一转一折硬而分明,就如同他做的事。 华苓迅速地从前到后翻了一遍,通篇三郎只是记录了所知,在最后,她终于看见了短短的一段自白。 这个小哥哥,很聪明、很骄傲、很倔。 华苓深吸一口气,咽下舌根的苦涩,眼神慢慢变得坚定起来。三郎折了,但是七娘还在。三郎那样郑重地将七娘托付于她,她不能让他失望。 她转身出了庭院,叫来谢富,盯着他说:“三郎是病夭。”她又重复了一次:“三郎是病重而夭。” 小娘子的眼神幽黑,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容上没有半点表情。谢富自认沉稳胆大,在这样的眼神下却很自觉地低下了头,沉声应道:“是,卑职明白。”谢富知道华苓的意思,是要将三郎真正的死因瞒过去。也只有一个‘病夭’,才是现下最好的选择。 “金瓶,从此园中仆役当中挑选可信者数人,先为三郎操持身后诸事。”华苓下令,她的眼神扫过三郎园中二十来名的仆役:“如今家中各处有多少人已经知晓此事?” 谢富说:“至今只是三郎君园中下人发现了此事,一出园门便被兵丁截住了。各处未曾教得知,卑职已是尽速令人告知于九娘子,请九娘子定夺。” 华苓握紧了拳,道:“去请七娘来罢。这是她最亲的兄长,合该来见。金瓶你在这里看着她,不要让她伤心太过。” “多余的事,决不能让七娘听见,只告诉她,三郎是病逝。” “你们都听好了,听清楚了,若是让我知道,谁在七娘跟前嚼了一下舌根,我必让他死都不能安生。” “是,我等知晓了,请九娘子放心。” 金瓶遵照华苓的安排,让三郎的奶娘带着几个男仆去给三郎整理后事,而其他的仆役,在谢富的指挥之下,被尽数缚起,带走关了起来。 主人在他们全不知情的时候逝去了,出了这样的事,三郎园中的仆役一个个眼神悲凉,却不敢反抗。他们都知道自己的活头已经不大了。即使是活下来,最大的可能也要被灌了药,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发声。 华苓知道七娘会有多伤心,但是她不能停顿,现在不是可以从容安慰人的时候。 爹爹很快就会回来,在这之前,她要多完成一些事,她会保住七娘。 在致远堂前,华苓略略抬起视线。在院墙之上是七月里渐渐明朗起来的、早晨湛蓝的天色。她站在那里看了片刻,周围的人也不敢出声。终于,她问:“城里禁军还在么?” 谢富回道:“清晨府外线人来报,禁军未有异动。” “快了。”华苓说:“爹爹就要回来了。今日我等只守住府中。稍后你再去巡查一回,令兵丁守住府邸,不要临门一脚反而被野狗啃坏了腿。府外诸事不必理会。” “是。” 陈庭满脸杀气地来禀告:“九娘子,方才府中一名负责庭院洒扫之老仆动作鬼祟,取借口离府,幸而卑职等耳目警醒,拦了下来。九娘子已下令,今日府中闲杂人等不可进出,此人恐是叛贼余孽。华鼎诸贼狡诈多端,已为阶下之囚,竟还不曾打消东山再起之念。” 谢华鼎?华苓垂目将自己白皙的双手一望,道:“府中不是有那钉了倒钩的铁鞭?阶下囚还这样不安分,先打一百鞭。所有族子弟都一道处置罢,现在就去。记住,不能打得太重,也不能太轻,特别是谢华鼎,让他痛,不能死。我要他们都留了神志,稍后还要审讯。若是他们耐不住苦,要招供,便停下来令写了供词,然后再打。” “是。”陈庭面容一凛,拱手立即去了。鞭刑也分种类。以带着倒钩之鞭抽打,一鞭便能将人身上带下几道肉丝来。若是手重了,这样的三十鞭就能打杀人。 谢富在一旁耳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他并不知三郎为何而死,但心中总也有猜测,总之是越发不敢沾边,不问、不听。九娘子轻描淡写便能下这样血腥的命令,又是让谢富心里一惊,这位娘子看着温温柔柔,但其实并不是狠不下心的人。 于是谢富在华苓跟前越发恭谨,连带满府下人兵丁都是如此。 在致远堂腾出来的一间空荡偏屋里,华苓令人提来牟氏的时候,金瓶遣了兵丁来禀告道:“九娘子,七娘子在三郎园中晕倒了。” “令金瓶好好照顾她。看过三郎,便请回茶园去。”华苓如此吩咐。 被缚在椅中的牟氏闻言极其愤怒,喝骂道:“我七娘如何晕倒了?!九娘你这个小贱人!你对我三郎、我七娘作了什么?!” 华苓凝目看着这个老妇人。 牟氏已经将五十岁了,面貌衰老,仪容狼狈,被捆缚了大半日至今,精神状态自然是极差的。 华苓说:“太太,我今日来,是有几个问题问你。” “太太,你生孩儿是为了什么呢?” 牟氏根本不听华苓的问话,一直在尖声喝骂,各种市井间的肮词脏语层出不穷,而半日里水米未进,她的声音实是十分沙哑的了,刺耳又难听。 “生来是为了折磨他们么?”华苓说:“太太,三哥死了。” “你说什么?”牟氏发狂了,她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鼓圆了,朝华苓看了片刻,忽然“呸”一口浓浓的口水朝华苓喷去,骂道:“小贱蹄子!竟敢拿话来诈我!贱蹄子,你休想我说出任何事!” 华苓往侧一躲,那口唾沫喷在了地上。 她漠然地说:“太太,你怎敢如此?爹爹知道了,根本不会让他们活下去,为什么你明知有这样的结果,你还敢这样做?你生他们出来干什么?就是为了叫他们去死?” “太太,我真不明白。从小我就知道你对他们是极好极好的,好得想将这世上有的一切都捧到他们手上。” “但是如果你真的爱惜你的孩儿,你为什么忍心给他们一个这样的出身。给了这样的出身,又为何将他们养成这样骄傲的性子。养成了这样骄傲的性子,又为何让他落入这样难堪的境地。” “好了,如今太太你遂愿了,三郎他自己服毒自杀了,一个好字,如今只剩下了一半。太太,你的儿子没了,夭折了,他不在这世上了。” “你诈我!你诈我!贱人!我三郎不可能死的,不可能死的!”牟氏从华苓的表情当中明白到了什么,她尖叫着挣动起来,高椅被她带得往前扑倒,她在地上拼命蠕动着往华苓的方向移动,她盯着华苓的眼神恶毒之极,嘴里骂个不停。 “三郎是何等骄傲的人物,太太,你根本不明白,你的儿子是何等聪明、何等骄傲的一个人。”华苓垂眸看着牟氏,告诉她道:“三哥他知道你们的谋算不会成功的。三哥什么都知道。你明白么,他心里清楚得很。” 直到眼泪灌进嘴角,华苓才发现自己在流泪。她说:“他真的清楚得很。他生来就很清楚。他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没有活路,所以他也不用别人推,他自己走了。” “太太,你不是爱他,你生他出来,就是为了害他。”华苓恶毒地朝牟氏说道:“如今你遂愿了,三郎他把命还给你了,他干干净净地来,清清白白地去了。” 牟氏哑声嚎啕起来。 “冷静点吧,太太。”华苓说:“没了儿子,你还有女儿。”华苓走过去,亲自将牟氏连带着高椅扶起,然后问她:“太太,你爱不爱你的女儿?” “三郎……我的三郎……”牟氏嚎啕大哭,涕泪满面。 华苓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她用力之重,让牟氏几乎整个人连带着椅子再次往一边扑倒,纵然牟氏悲恸,也被华苓打懵了,回过神来,便是尖声叱骂:“贱人!你怎敢打我!” 华苓冷冷道:“打的就是你。你知不知道三郎为什么这样做,他是为了七娘。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但是他主动受死,爹爹也许会让七娘活下去。” 牟氏呆怔了一阵,嚎啕哭道:“娘的儿……娘的乖儿……你怎的这样死心眼那……怎能拿你的命去换你妹妹……”哭了一阵,她瞪着华苓,喝骂:“让我见我儿!我要见我儿!”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满足你的愿望。”华苓反手狠狠抽了牟氏第二掌,厉声道:“听清楚!三郎临走之前,让我好好照顾七娘,我不会让他失望。太太,七娘也是你的孩儿,难道你竟不在乎她?” 牟氏只是一昧哭喊着要见三郎。 华苓心中发冷。从一开始到现在,牟氏满口都是三郎,连半分心思都不见在七娘身上。 还是不要让七娘见母亲了,这样的娘,只会成为七娘往后这一辈子的噩梦。如果三郎说的是真的,丞公爹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三郎、七娘不是他的孩子,只能说明,丞公爹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布局。 他容忍继承了仇人血脉的孩子在身边长大,就是为了如今这个时刻。他收网收得从容,他有那样缜密的心思,清算起来几乎不会有遗漏。 七娘身上要有什么东西,才能让丞公放过她? 七娘必须什么都不知道,谢丞公必须是她最敬爱的父亲。 牟氏、谢华鼎一干人都要死,还要充满忏悔地死。 三郎的作为……这样思索着,华苓才明白,三郎最后的行为,竟是当中最有可能打动谢丞公的一点。 他到死的时候,依然是敬重着丞公的,从他写下的那些东西当中,就可以知道,他从来没有起过站到谢华鼎一方的心。 他还是这样体贴,他知道谢丞公不愿意看见他,他便主动地离开。 骄傲,坦荡。 室外有人敲响了门,向华苓禀告:“九娘子,城中禁军已经撤去了,圣上宫车晏驾!” 时间不多了。 华苓朝牟氏道:“皇帝都死了,这回是爹爹赢了。城中禁军已经撤去,爹爹马上就要回来了,爹爹不会让你活着,你心里应该清楚。华鼎一干人等,也全都要死。” “只有七娘,她是这样无辜,你忍心带着她一起死?为了保住七娘,三郎费了那样多的心。”华苓割断解开牟氏身上的绳索,将一份认罪状放到牟氏跟前。“太太,落款画押罢。” 牟氏呆呆朝那张罪状看了半晌,上面写满了她的罪过,包括与谢华鼎私通借种之事。她忽然冷笑了起来:“我生了孩儿是为了折磨他们?不,不是我!若是谢熙和不放纵,你当我三郎七娘能长到这般大!天底下最恶毒的人是他!” 华苓认真地点头:“我也这样认为。” 牟氏抬头,恶毒地瞪着她。 华苓说:“我真的这样认为。丞公他从来不是一个好人,他不是。太太,不要再计较那些了,为七娘想想吧。你一辈子生了三个孩儿,已经去了一个,你不要让小女儿也跟着你去。她还有大姐姐,她什么都不知道,只要爹爹愿意网开一面,她日后还有好日子过。” “我求你,签了这份状子。我希望你在爹爹跟前,恭顺,诚心忏悔,主动求死。绝不要再触怒爹爹,我求你。” 牟氏闭上了眼睛,浑浊的眼泪潸潸而落。 …… “九娘子,太子亲自驾驶辇车将丞公送回,辇车已到中途,约莫再过二刻钟,便能到府!” “令府中整装出迎罢。” …… 太子钱昭在作脸面这一领域向来周到得很,一路驭使驷马辇车,从皇宫的大门口出发,从金陵最繁荣的一条线路行驶而过,一路得睹太子颜面、丞公真容的金陵百姓无数。 华苓请二郎、四郎、三娘、四娘、五娘、七娘、八娘几人换上了喜喜庆庆的金红衣裳,带领着大群的仆役在丞公府门口相迎,人人都打醒精神,作出高兴颜色来。 待得太子车驾停驻,太子亲自将丞公迎下辇来,谢丞公这一众孩儿便齐齐带着笑容,上前去行礼:“孩儿恭迎父亲回府!” “好,甚好。” 齐齐整整一群孩子,人人都是笑颜面,对久未归家的父亲态度敬慕而周到。 不论是哪个父亲,被软禁了数日,回来在家门口得到这样热切的迎接都会高兴的。 谢丞公露了微笑,眼里也算有些满意。 太子钱昭态度谦和地当众说了好一番慰问丞公和谢府诸人的话,令跟随他而来的一众寺人放下一座小山一般的许多赐礼,当着许多围观百姓的面唱了礼单,终于离开了。 身为暂时掌府的人,华苓令人将谢丞公迎回澜园梳洗,收拾礼品。她亲自为丞公爹绞面巾,给他擦手脸,还尝试亲自给他濯足,被谢丞公止住了。 谢丞公叫了一个小僮仆给他濯足,拍拍华苓的头,淡淡道:“爹爹知道你这几日里苦得很,心里还不知如何怨爹爹,也不必强作此殷勤样。府中如何?” 华苓硬扯出个笑容来:“没有的事,爹爹,女儿在外并未吃苦。”顿了顿,她说道:“府中如今武力齐备,内外分班巡守。华鼎等一干逆贼及干系人员已悉数抓获,关押在客院之中。致远堂诸人有同犯之嫌疑,女儿也都已将之关押。还有,”她垂下眼眸,轻声说:“三郎病重不治,今晨已逝。” 谢丞公凝目看着华苓。 华苓双手将三郎所书写的那一叠信件捧到谢丞公面前。 谢丞公徐徐翻阅,看至最后一页,他停顿了颇长的一段时间,尔后将这叠厚厚的宣纸放到了一边。 华苓重又递上一份认罪状,落款者是牟氏。 “苓娘,你此是何意?”谢丞公眼神凌厉地盯着华苓,她垂下眸,立在谢丞公身前,紧紧抿住唇,背后冷汗洇湿了中衣。这个爹爹一向待她宽容,从来不曾用这样冷厉、似看着死敌的眼光看她。 是的,从她首先做的这两件事,就能看出她的偏向。 她在尝试影响谢丞公。 两父女相对沉默,可怕的气氛让内室之中,靠着边侍候着的两个小僮仆连动都不敢动。 华苓双手在身前绞紧,发白。她站了片刻,缓缓跪伏在地,向爹爹行大礼。 这是她人生里的第二回,拜得诚心诚意。 “爹爹,如三郎所说,七娘纯然无辜。她心中从未有过二心,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论牟氏如何,七娘只是七娘。女儿与七娘一同长大,七娘是女儿的姐姐,是大郎的妹妹,是爹爹的女儿。” 不知跪了多久,谢丞公将华苓扶了起来。 谢丞公最后并没有说什么,华苓只知,他独自在静室之中见了牟氏。 牟氏最终得了一段白绫。 谢华鼎等族兄弟,包括他们暗中安插进府中的诸多眼目,在金陵城中血流成河的同时,也统统被处死,尸首焚烧挥洒,不得归葬祖地。 三郎与牟氏母子葬在了金陵南郊。 作者有话要说:窝花线,没有作者有话说就没有评论!   ☆、第126章 自出府 126 华苓觉得,显圣二十二年的七月过得就像一个梦,还是一个从头到尾都不好的梦。一切都显得很荒唐,一梦醒来,许多人都消失了,丞公府里、金陵城里、江陵谢族里。 丞公府里少了许多熟面孔,丞公下了封口令,没有人敢再谈论七月里发生的事。致远堂和前院三郎的园子都被锁了起来,不再使用。 谢丞公是将牟氏以发妻的待遇下葬的,对外也只说是染病去世。三郎的坟茔相伴左右,葬在金陵南郊,属于谢家的一片林地里。对这年代的人来说,女子去世以后,不许归葬夫家祖坟是极大的羞辱,牟氏的娘家人千里迢迢从近岭南道的临川城来到金陵抗议,但是终究颜面无光地离开了。 丞公回了府,华苓便将可以调动府中兵力的青牛印交还,不再沾手府里的事。丞公将府中诸事暂时交到了大掌事谢贵手上。 不过这短短的一二日里,华苓在府里下人们心里已经越发形成了一个‘不能惹’的形象,再没有下人敢怠慢竹园。 骤失其母、又没了胞兄,七娘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无法调整过来,整日里以泪洗面,没有人能安慰得了她。华苓干脆以丞公府的名义往王相公府里送了封信。王磐和谢大娘来接走了七娘。在同胞姐姐身边呆一段时间,对七娘总是有好处的。 对此谢丞公并没有表示异议,也受了七娘离府之前行的拜礼。 府中的郎君娘子们八月里恢复了进学,经这么一回以后,丞公这些孩子各个都变得越发听话守礼,调皮的不再调皮,懒惰的也不再懒惰,四娘八娘也很少在华苓跟前说酸话了。 不论如何,她们心里总有了些明白,人和人是不同的。即使是太太,行差踏错了,一样有一朝跌落尘泥的时候,不该自己得的东西,还是不去觊觎好些。 府里几位姨娘们,在私下里更是反反复复地叮嘱自己的孩儿,丞公信重的是大郎与九娘,这两人也不是尖刻难处的性子,他们应当做的,就是与长兄幼妹相处好,一辈子总是受用的。 …… 新皇昭登基,下诏改元道庆,次年为元年。新皇十分体恤民情,登基之后即与朝臣百官商议,将丹朝沿用五朝的丧制改去,先皇驾崩,举国上下由服丧一年改为百日,百日后不禁娱乐嫁娶,而朝廷官员朝务繁重,更是允许只守三十六日,一下子就获得了无数赞誉。 新皇挺有意思,不过也有明眼人心里明白得很,道庆帝的性子往好听了说就是谦逊温和,往难听了说就是没主见,这主意大约是如今的太后殿下,曾经的阴皇后的手笔。 儿子当了皇帝,阴太后是越发有存在感了,据说后宫在阴太后的管理之下,新皇的妃嫔们是十分和睦的。阴太后三天两头就会下一道懿旨,或是听闻金陵谁家小娘子才德雅盛,请到宫里陪着聊聊天。之后阴太后若是高兴了,还会直接赐下些御制礼物来。也用不了多久,城里得阴太后邀请过的世家贵女就多了起来,对于金陵一些未婚小娘子来说,能不能被阴太后邀请到宫中一见,倒是成了一件可堪攀比的事。 当然,这跟王谢朱卫家的小娘子关系不大,阴太后也似有意无意避开了这四家人一般,有几回,甚至邀请了七品、八品官儿家的女儿,回头又称赞她们兰心蕙质,堪为良配。这下这几位小娘子在金陵就出名了,立刻成了炙手可热的婚娶对象。 三娘的婚礼终究还是被推到了次年八月,两家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在泽帝驾崩的前头办事,也是没有办法。 丞公府中缺了主母,很快就有人家上门来保媒了,想要为丞公说一门亲,说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为丞公继室。 如今丞公府小一辈都在孝期,不能议亲,来说媒的人家都是盯着丞公继室的位置来的,也算得上络绎不绝,能比之前给大郎、二郎保媒的人多了,华苓看得叹气:“爹爹都过了五十岁,取一个十五岁的小老婆他好意思么?” 大郎笑了,说:“为甚不好意思。” 华苓问:“年岁相差如此多,再过二十年,爹爹七十岁的时候,头发全白,走路都走不太动了的时候,新妇才三十五岁,很年轻。若是爹爹去世,她年轻丧偶,往后又如何?能改嫁否?” 小妹妹的问题一如既往的犀利不守礼,大郎听得一愣。然后他揉揉华苓的头,只是说:“此事爹自会处置,小九又何必想这许多。” “我就是想许多。”华苓往后躲开了大郎的手,抿起了唇。她不想与大郎说话,低头将棋盘搅乱,开始将黑白棋子往罐子里捡。 九月初大郎才从江陵下来,又经一番历练,看着是越发沉稳。在持着丞公印信坐镇江陵族中这段时间,大郎表现非常好,如今在族里威信不弱,年轻一辈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年长一辈对大郎的能力也普遍看好。族长印信已经交回丞公手上,但大郎在族中长辈的安排下开始督掌江左一带的族业经营,如今已经算族中颇有些分量的族人了。 大郎看着华苓,轻轻叹了口气。 金陵、江陵两地,丞公的计划都进行得很顺利,出现的损失都在预计之内,各方该得的好处也都没有落下。如今江陵谢族就像一头甩掉了身上许多累赘之物的牛马,可以比较轻松地向前行。 而皇家,前朝里泽帝在暗中经营的那一支死士势力几乎完全被屠灭,如今皇家又少一只爪牙。再加上如今皇家禁军的正副统领已经都换上了亲世家的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世家都不必再担心类似禁军捆锁金陵的问题会再发生了。 一切尘埃落定,等大郎回到金陵,才发现他的小妹妹整个人都变了不少。以往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能淡然以对,态度总是很积极,一脸笑容,但现在稍稍有些发刺了,一有不高兴,那就是结结实实地表现出来,也不管别人脸色如何。 简直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大郎心里有些怜惜,柔声说:“小九,哥哥在族里的时候,是很担心你的。爹爹也并非不将你的安危放在心上,只不过爹爹需统筹之事甚多,有时有些缺漏也在所难免。” “我知道。”华苓不愿谈这种问题,已经盖棺定论、无法改变的东西有什么可聊的呢?说得再多,也都是在一次一次地提醒她,这是个残酷的世界,也许人本身不坏,但是世界会让人做出许多残忍的事。 所有人都一样的。她只是觉得很厌烦了。 棋子都捡好了,华苓站起身往外走。 大郎在后面无奈地扬声道:“小九。” 华苓回过头,眼神冷冷淡淡的。 大郎的脸色严肃起来,问她:“你可是觉得爹和大哥处事失于严苛?” 华苓并不说话。 大郎道:“大哥知你性子温和,若非迫不得已,不愿与人为难。只是,世道便是弱肉强食。我等并非全才,无法关顾方方面面,为保我族绵延,雷霆手段竟是无可避免。若无爹如此手段,如今家族定然混乱不堪,衰颓流散只在顷刻之间,你如今如何能在此锦绣厅堂之中,坐享富贵尊荣?” “爹将私印交托予你,心中便是十分信任于你,虽然你是女子,爹爹心中也不曾有分毫看低,待你何曾不爱惜。爹爹待你并无不足。小九,你认真问问自己,为何要因些许枝节心绪疏远了爹?” 大郎问得犀利,华苓竟是愣住了。 她呆呆站了片刻,只觉满腹气怒,满腹怨恨,还有悲伤,几乎要将她淹没。 是的,不能怪爹爹,不能怪大郎,谁都没有错,那她能怪谁呢? 怪自己咯? 她转身跑了,到校场里牵出了白袜子,骑上了就往外去。 白袜子身高腿长跑得快,校场旁边就有一个出府的小门,是专供府里兵丁下人出入的,华苓骑着她的马,一脸阴郁,府门口的几名兵丁恰好又是曾在她手下听过命的,原本就对华苓有几分敬畏,上来问了两句,被华苓冷眼一扫,默默地不敢再拦。 华苓就这么独个儿骑着马摸出了府。金瓶在后面只得两条腿,慢了几十息的时间才赶到门口,怒斥道:“你们眼睛都瞎了吗?胆子都被狗吃了吗?怎能叫九娘子单人匹马离府,还不快快令人去追!” 府门口的兵丁面面相觑,这才醒过味来,赶紧排了人从校场马厩里牵了马追出去,金瓶又赶紧派人去告知大郎,也不敢先禀告了丞公,华苓这么自把自为,若是教丞公知道了,寻回来定然是一顿好罚。 大郎听了苦笑:“怎地就这么拗呢。” 近来金陵城刚刚被四公家族梳理过一回,宵小几乎绝迹,清净得很,大郎并不是很担心华苓的安全,不过世家小娘子单独出门到底不像样子,他还是又领着几个人跟了出去。 …… 华苓凭着一股气性骑马出了府,连抽了白袜子数下,马儿跑得飞快,很快带着她跑出了府外的夹道,转进城中大街。 城东的街道又宽又平坦,城东这一边几乎都是丹朝开国以后才建起来的,大宅林立,连街面上铺的青石板地都显得格外平坦洁净。 白袜子也很久不曾如此撒蹄子奔跑了,一气也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路两边的建筑开始变得不那么整齐起来,街面上各种各样的人也多了,她才发现,这是进了城中比较繁荣的地区。 她居然自己跑出来了……华苓往天上望望。现在是九月初,太阳不烈,天气不错,正是散步的好时候。 既然出来了,就看一看再回去吧。之前也不是没有出来买过东西,但是哪一回不是许多人跟前跟后,从来不曾这么自由过。 华苓简直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飞起来了。 金陵城规划得不错,街面很宽,路上骑马者不少,四轮马车也不少,华苓得以骑在马上慢悠悠地往前走,两只眼睛到处看。她很快发现了,路上看她的人也很多,只不过也没有人敢上来搭话。 街面两边是挤得密密麻麻的店面,招徕顾客的各种店名写在多彩的布幅上,以长竿高高挑起,迎风招展。 城中店铺多半是前店后坊,以一家人经营的小本生意为最多。门前的屋檐造得又宽又高,探出店外两米的都有,遮阳、避雨效果很好,专门给顾客行人行方便的。 也有那等规模较大、售卖较为贵重货物的店铺,门面至少也是三个大开间,面街的这一面没有墙,统统是门扇相隔,白日里开门买卖,便全部卸下藏起来,即使是几家客人同时来到了,也是能一起进去的。 华苓看到最气派的店子是一家酒肆,三层楼高,朱漆门户,门口高高挑起一面青色酒旗子,上面绣着‘刘家酒酿’,隔着远远的都可以闻到酒肆里飘散出来的酒香。 华苓骑着马在不远处数了数,半刻钟左右的时间,就有七八个酒客进了那酒肆的门,又有几个酒足饭饱的结账离开,如今大致是半下午的时候,生意旺得很。 然后,华苓忽然想起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她摸了摸两袖里的暗袋,左边是一块小丫头们叠成方胜的又轻又软的丝帕,右边空空如也。 她没有钱!!! 然后华苓发现了自己腰带上有一个元宝状的小荷包。侍婢们每天都会给她系上一个小荷包,华苓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里面是什么了,这下赶紧打开来看,却是两个很坠手的小金珠,一个三四两重的小银果子。 华苓差点喜极而泣,她有钱!!! 袋里有钱心里不慌,华苓这下心里的气是完全顺了,笑眯眯地一提马缰,让白袜子慢慢往前走。 身穿短褐的店小工们在门口高声呼喊着招徕顾客,人流如织。如今国孝未过,她看见的人都穿得十分素净,便是连一些胡人也随俗穿得素净,通街都看不见金红色的东西。但素净归素净,买卖还是一样要做的。做成了买卖,高兴也是一样要高兴的,有那店掌柜做成了生意,领着小工们格外殷勤地将主顾送出店外,两边都喜气洋洋,提着大堆的东西,华苓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也勾起了嘴角。 城中出行的小娘子并不少,华苓就看见了几个十来岁的小娘子联袂走进了一家店子里,远远的就能看见她们面上笑容很轻快、很欢喜。 华苓好奇起来,抖抖马缰,白袜子领会了她的意思,轻巧地穿过人群,到那家店子门口去看。 原来这是一家脂粉铺子,售卖些女性用的胭脂、花钿、油膏一类东西。 铺子门口是一个胖乎乎、笑容满面的老板娘,有七八个小娘子在里面看货,喁喁私语,笑容粲然。 近来城中普通人家的小娘子当中,似乎很流行在发髻上包上颜色秀雅的布帕作为装饰,倒也装扮得人十分清丽。 华苓一路过来看见了许多这样的女孩子,觉得也好看得很,便多注意看了两眼。 那老板娘一看,这小娘子的穿着可真是好,虽然身上没有亮眼的首饰,也定然是好人家的女儿,这样的小娘子花起银子来最是爽手,怎能放过这样的顾客呢。于是立即笑盈盈地迎了出来,高声招呼道:“这位官家小娘子,可是要看胭脂呢?我罗大娘家的胭脂那,在这金陵城中不是第一,也是第二,色鲜而细,口碑最是好的!小娘子,进来看一看罢!” 华苓有点尴尬,左右看看,摇头道:“多谢你,我不买胭脂。” “哎!小娘子不买也无事,能进来瞧一瞧便是顶顶好的!那有一个词儿怎生说的?如小娘子这般人物来了我家铺子,总是蓬荜声辉!”胖老板娘热情地上来给华苓牵马缰,她倒是利索得很,在华苓还没有来得及让马儿往后退的时候,那胖手一把就抓住了华苓宽大的衣袖,就不放她走了,越发热情地招呼道:“小娘子,下马来瞧一瞧罢!” 华苓进退两难,心下又觉得有点好笑,看这老板娘面相也不坏,便点头道:“老板娘,劳你松松手,我这便下马来。” 华苓才下了马,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带着惊喜叫住了她。 “谢九娘,你竟在此!” 却是莫杭,华苓印象中特别容易紧张的那个年轻郎君。 他快步跑了过来,一脸高兴的笑容,朝她拱了拱手,问道:“谢九娘,你如何竟在此?!可是与家人一道出行?” 她是自己偷跑出来的,难道要这么告诉别人么?多么丢脸啊,华苓堆着笑容,拼命想一个体面的理由。“嗯……你是恰好路过此处吗?” “正是如此。家中缺了些纸墨,我今日是特意来朱雀街上采买。” “哦,朱雀街。”华苓这才知道这段街道名为朱雀街。她记起来了,侍婢们提过,城中皇宫在最北,从皇宫往南,金陵城最中心的一片区域的街道横纵分明,跟棋盘一样,还是按照天上星宿起的街名,有朱雀,自然也有青龙白虎等。 莫杭很快发现了她的状况,立刻就紧张了起来:“谢九娘,难道、难道你竟是独自离了家?!外面并不十分安全,你怎能如此莽撞?” 华苓本能地反驳:“我现下甚好,只略看一看城中景色便归家。” 莫杭差点跳了起来,团团乱转地想了想,他说:“太莽撞了!我这便……这便令小厮去你家报信,叫人来迎你。”说着就要让他身边的短褐小厮飞跑到城东丞公家去报信。 “等一等!不许去!”华苓简直想揍死他,怎么能有这么讨人嫌的人呢。 华苓简直算得上疾言厉色了,在府里也算管过不少下人,威严还是有那么一点的,莫杭和他的小僮仆被她一吓,还真就不敢擅作主张了。 那胭脂铺的老板娘心里恍悟,原来是偷跑出来的小娘子!不过这也不妨碍买卖么,老板娘在一旁极力推销说:“小娘子等候家人时,不若先入店中瞧一瞧胭脂,我店中更有极好的润面油膏及头油……” 这时候,几名小娘子在里面招呼老板娘结账,老板娘赶紧去了。她们几双笑眼睛往华苓身上瞟了瞟,又往莫杭身上瞟了瞟,凑在一起也不知说了什么,低声笑了起来。 莫杭面色发红,偷偷看了华苓一眼。只见小娘子着一身淡蓝衣裙,应是孝期未过,发上并无首饰,只以素缎带子装饰,却依然十分雅致。 心想到小娘子这样独自离家,当真十分危险,莫杭赶紧又劝道:“现下已是午后,再过数个时辰便将夜了,谢九娘如何能逗留于城中呢。”想了想,他又问道:“谢九娘可是有想要的东西,不若我替你去采买了,送到府上去。” “……”见过周到的,也没见过这么周到的。这是个好人。华苓叹了口气,福身行礼道:“莫大郎,多谢你。我并无甚想要之物,这就回去了。再会。” 于是华苓迅速地上了马,朝目瞪口呆的莫大郎摆摆手,十分从容地道别,白袜子得儿得儿地迈开长腿往另一边走了。 说是回家,但其实华苓转了个弯,又心安理得地重新到处看了起来。 金陵繁荣得很,华苓又专门往那人-流最炽的地方去,走马观花地看了许多稀奇,转过了又一条街之后,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小荷包没了。 钱没了!!! 华苓拉扯着马缰,白袜子很听话,就那么在路上呆站了片刻。发现荷包里是钱之后,她就很仔细的把它放到了右边袖子的暗袋之中。暗袋开口往上,她又不是做了几个全滚翻,怎么可能掉出来?! 她仔细摸了摸袖子,这才发现中间有一道极不明显的三手指宽的割裂。 是小偷割了袖子,偷走了她的钱。 华苓浑身一冷,被这后知后觉吓的,然后又臊得浑身发热,她居然在这种小地方栽了跟头。 她怎么能这么蠢? 身边依然人来人往,明明还是一开始非常自然的景象,现在她却开始觉得,好像处处都隐藏了危机,让人不安。 这么就溜了出来,确实是太莽撞了,像她这种人,估计在那些妙手空空儿眼里,完全就是肥羊吧? 隐隐觉得后悔,华苓吁了口气,辨别了一下方向,往家的方向走。没钱寸步难行,幸好她还骑了匹马,否则当真是有家也难回了。 “那蓝衣小娘子,你!抬起头来!告诉哥哥,你是谁家的小娘子?” 街边楼上有人高喊,一枚软绵绵的东西砸到了白袜子头上,然后又掉到了地上。 华苓定睛一看,是个青色的荷包,当然,不是她的那个。 她抬起头,这里又是一家酒肆,不过只有两层,门面也十分气派,门口挑起一面酒旗子,上面绣着‘王八桂’三个字。 酒肆二楼临界的窗台上,有一个颇为俊美的年轻人靠在那里,他的眼眸是湛蓝湛蓝的颜色,笑得肆意张扬。 “就是你!小娘子是谁家的?” 华苓撇撇嘴,拉回视线,抖抖马缰往前走。 “哎,小娘子莫跑!”那人高声喊:“楼下小二,给本公子拦住她,拦住了本公子赏十两银!” 两名肩上搭着抹布的短褐小二跑了出来,笑嘻嘻地拦在华苓马前,说道:“小娘子稍候,萧公子欲要见你呢。” “让开!”华苓神情冷了,扬起马鞭,斥道:“再不让开不要怪我抽你。” “小娘子见谅,见谅,小的并无恶意,只请小娘子略等上一等便可!” 那拦住她的两名小二嘻皮笑脸地连连作揖,迎来送往的,只看这匹神骏的高头大马,他们就能看出这小娘子出身不差,不是能轻易得罪的人。但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么,又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想必不会当街发怒打人的。只要拦一拦就是十两银,谁不肯干? 华苓很生气,她越发发现,就她一个人在家外,竟只有被人欺负的份。说不定她这辈子就是蠢死的。 就耽搁这么点功夫,那蓝眼睛的年轻人已经下了楼,拦在华苓马前,手上一抛,两锭银就扔到了两个小二手上,那两小二笑得见牙不见眼地连连作了许多个揖,跑进酒肆里去了。 “在下萧子衡,凉州人士,家中也颇有些资财,如今年十八,在家中行长,未曾婚配。如今往金陵来,乃是预备参加新皇来年的恩科,以求一朝及第,入朝为官,造福万民。不知小娘子是谁人家的,可曾婚配?若是未曾婚配,不妨考虑考虑在下。” 这拦住了华苓的年轻人张口便是一大串,说老实话,这人的金陵口音学得挺像的,长得高高大大、面貌也算得俊朗。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如果不是他硬拦在马前的作为,华苓真有可能跟他多说几句。 她左手握紧了缰绳,右手握着马鞭,眉毛渐渐竖起,说:“给我滚开。” “小娘子忒的暴躁。在下既通了名姓,小娘子怎能不礼尚往来呢!”萧子衡又作了个揖,笑呵呵地说。“只要小娘子宽容告知名姓家门,在下立时便让开,日后定然登门拜访。” 先把他抽翻了再赔钱吧?也不是赔不起。华苓扬起马鞭,冷冷道:“我的鞭子学得不错,你是不是要试一试。” 萧子衡根本就不相信对方敢抽他。如他眼中所见,这骑马小娘子面相甜美可爱,娇滴滴的…… “嗖——”华苓一鞭甩了过去。 柳教授教的鞭法并不是花架子,华苓臂力不弱,用力又巧,一鞭将这人抽得往旁边挪了两个身位,这人立时呲牙裂嘴地抱着手臂痛呼了一声,晕头转向了一下,居然往华苓马前扑了过来,大叫道:“打人啦,打人啦,小娘子马鞭子打人啦!” 原本酒肆门前就是人流如织的地方,这萧子衡这么一喊,周围的人便都看了过来,华苓原本准备抽第二鞭,也犹豫了。 到底是哪里来的惫赖? 什么时候被逼得这么憋屈过?华苓咬牙,再次后悔,她为什么要这么莽撞跑出来呢?说不定明天开始,金陵城里就开始流传丞公府九娘趾高气扬看不起人云云,回去了丞公爹要怎么罚她?她这辈子一定是蠢死的。 “你说你要考恩科?”华苓一扯马缰,让白袜子后退,冷冷看着萧子衡道:“像你这样的惫赖如果能及第,一定是因为所有的考官包括圣上的眼睛都瞎了。” 萧子衡眼里奇光一闪,细细看了华苓一眼,居然就收住势,惫赖之色一下全无,规规矩矩地一拱手,笑道:“是子衡搪突小娘子了,子衡在此道歉。”他再次一拱手,说道:“子衡并无坏心,只是在此临街酒肆之中吃酒看景,半日下来,只看见了小娘子一人。心里竟觉得与小娘子似曾相识一般,这才心急想要结识小娘子。恳请小娘子赐予名姓。” 呸,说得跟什么情定前三生、后三世的仇人似的。 华苓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淡声道:“我姓谢,行九。” 萧子衡笑了起来,连连点头:“原来是谢九娘,在下知晓了。”他让开了路,眼神也颇有几分温柔意味:“谢九娘归家路上小心。” 简直是她最讨厌的一种人。 华苓眉头皱得死紧,在计较着是留下来计较还是回家,然后就看见了眉头皱得比她更紧的卫羿。 卫羿骑着马,从华苓的正前方行过来,很明显,隔着老远就看见了她。 “卫五……”乍一看见卫羿华苓很高兴,然后立刻开始心虚。 “阿九,你可知谢大四处寻你?”卫羿没有笑意的时候,一双狭长的褐眸凌厉万分,他扫了一圈周围,原本围观的大部分人居然立刻散去了。 “知道……”华苓抿住嘴。 卫羿暂且放过华苓,盯住了萧子衡。一个在马上,一个在马下,气势完全不能比。 萧子衡的笑容僵了僵,拱手道:“在下凉州人士萧子衡,方至金陵数日,是为明年恩科而来的。” 华苓立刻说:“卫五,他欺负我。我迷了路,正想寻路回家,他从那楼上拿物件儿砸我,又叫小二拦住我不让我走,又问我名姓家门,还说要登门提亲。” 萧子衡的笑已经完全僵了。如果这谢九娘是他所想的谢九娘,如果这卫五是他所想的卫五…… 卫羿下了马。他的步子极大,手好像比普通人长出许多,只是一晃就揪住了萧子衡衣襟。 萧子衡脸上渐渐带上了哭丧相,他如今无比后悔,为什么要去调戏这个小娘子呢?但是他连反抗都不敢。凉州在大丹边境,靠近末卢国高原,他无比清楚卫家人是如何彪悍的作风。他哀求:“卫五郎君,恳请勿要打脸……” “谢九是我妻子,你竟敢欺负于她。她是我妻子,你怎敢说上门提亲。” 卫羿平平淡淡地说,提着一个高大男人就跟提着个布偶似的,一拳砸到了对方脸上,然后又是一拳,一共四拳,刚好对应华苓说的四点。 萧子衡杀猪般地惨叫,双手抖抖索索地捂住了面孔。如今他眼眶处两处黑圈,另两拳在胸口,疼得他几乎要在地上打滚。只可惜他还记得自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摇摇晃晃,硬是站住了。 华苓用力鼓掌,充满了感动地看着卫羿:“幸好有你在,要不我这回可憋屈了,我差点就哭了,心里不知道多难过。” 萧子衡听得心惊胆战,这才明白,这小娘子看着娇滴滴的十分可爱,但其实那里有一点可爱了,明明是一肚子坏水、记仇、小气,最晓得见缝插针、看菜下碟的一个人! 一听华苓说差点就哭了,卫羿看萧子衡的眼神就跟看死人差不离了,萧子衡哭丧着脸,连连朝华苓作揖道歉,连争辩都不敢:“谢九娘,一切都是在下有眼无珠的过错,在下愿意赔偿谢九娘的一切损失,恳请谢九娘大人有大量,切勿再与在下计较了……” 华苓也是对卫羿的威慑力叹为观止了,果然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这么一折腾她的心情又好了,笑了起来:“我要你什么赔偿?哼,我确实大人有大量,懒得和你计较,再会罢,希望你真的能恩科及第,为国争光啊。” 这小娘子居然连场面话也说得叫人背心里凉飕飕的……见卫羿华苓两人都点头放行,萧子衡忙不迭跑了,心道最好以后不要再见。 卫羿重新上了马,调转马头,牵起华苓的马缰往前走。 “你大哥带了人出来寻你。为何独身一人离家。” “心里不高兴。” “心中不高兴,也有许多法子排解。” “我就是不高兴。” “为何不高兴?” “就是不高兴。” 卫羿转过头来看着华苓。 华苓分毫不让地瞪着他。 卫羿拢起了眉。印象里从来没有见过小娘子这般模样。 他问:“为甚不能与我说?” 因为你毕竟与我不同,永远也不会相同。 因为我说了你也听不懂,说了你也没有必要听懂。 这就是两个世界的悲哀。 华苓眼里迅速盈满了泪。   ☆、第127章 与卫羿谈 127 小娘子眼睛里全是泪花花。 卫羿自认眼力劲儿很不错,却也没有看清楚,这许多泪花花到底是如何在一二息的时间里冒出来的,他有点无措地闭了嘴,朝她看了片刻,嘴角往上弯了弯。 不过卫羿也算有些脑子,到底没有很明显地笑出来,顿了片刻,收了收华苓的马缰,让两匹马靠近些,然后他伸长手,轻轻地摸了摸华苓的面颊。温热的泪珠子就这么滚了下来,滚过了他的指尖。 心尖尖疼了疼。卫羿拢起眉,道:“有甚作不到的事,我帮你作便是。” 华苓说:“你作不到!” 卫羿说:“你未曾说,怎知我作不到。” 华苓说:“你就是作不到,你就是作不到。”眼泪吧嗒叭嗒地往下掉。 卫羿说:“你说。” 华苓说:“不。” 街面上总是人来人往,但卫羿和华苓也许是当中最招惹注目的一小撮。衣着光鲜,眉目如画,任凭谁经过了都会多看一眼。 金陵生活安逸,民风也活泼,这下就有过路者大胆地调笑:“小娘子怎地不乐了,可是家人不令你买糖稀、元宵、笼饼食?” “为兄长者怎可如此吝啬,那小郎君,还不快快与你妹妹买去。” 也是今日两人身边都没有跟着僮仆,看着又十分年轻、漂亮的缘故,才招惹来了许多调笑,不少人经过了还回过头来看,啧啧,那当街哭的小娘子可真是委屈,也真是好看那。 “刚出炉的蒸甜饼子——二文一个——” “蒸甜饼子——二文一个——甜饼子——” “——那骑马的俊郎君,买个甜饼子与你家小娘子食罢!” 两人的马都很训练有素,主人不叫走,就乖乖地停住了。 好几步外,路边一家粮米店子和一家香油店子夹着的小小一个角落里,有个短褐老汉在那里架起了一个糕饼铺子,铺子门口的蒸笼呼呼往上冒着热气,香甜的糕饼味道飘散开来,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深深嗅上一嗅。 老汉吆喝的嗓音又高又亮,还十分有节奏感,喜气洋洋的。刚刚出炉了一笼蒸甜饼子,老汉两只眼睛早就觑着左近可能会成为顾客的行人,站住不走的卫羿和华苓立刻就成了老汉眼中最好的目标,招呼得特别热情。 “兀那漂亮小娘子,我家的蒸甜饼子又香又甜,小娘子尝一尝罢!” 不管什么情况下,听到别人在招呼自己,人总是忍不住要注意一下的。华苓扭头往那老汉的方向看了看,视线模糊,摸出袖里的手帕擦了擦脸,这才看了个清楚,原来是个卖糕饼的。 左右的店子都十分齐整气派,左边粮店门口齐齐整整码着几个装了糙米的麻口袋,还有几捆柴,右边的香油店子门口摊晒着些油渣,门面也有三开间,糕饼铺子可怜巴巴地挤在中间,顶上还是茅草勉强搭的顶棚。 很简陋,但是那刚出炉的甜饼子确实有点香甜味道。 卫羿见她看了,便问:“阿九可要甜饼?” 华苓说:“不要。” 卫羿说:“阿九要什么?” “都不要。” “阿九可要糖稀?” “不。” “元宵?” “笼饼?” 华苓耷拉着眼皮子,扯回马缰,抖了抖往前走。她又不是小孩子,不会被些许小东西转移视线。 白袜子得儿得儿走了好一段,华苓才发现卫羿不在旁边,于是回头看了一眼。 卫羿刚好策马赶了上来,将一个青箬叶裹起来的饼子递过来,说:“甜的。” 华苓本想不要,却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卫羿又把马缰拿了过去,牵着两匹马往前走。 甜饼热得烫手,是才出炉不久才有的温度。洗干净的青箬叶将饼子裹了起来,外面用搓好的细麻绳捆住,轻轻一扯就松开了,面食的甜香逸散。原来就是一个扁圆的包子,带着点粗面粉特有的浅土黄色。 华苓咬下一口,里面有馅,是磨碎了的豆馅儿。 麦子磨成粉做的面,制作者揉面时十分用心,外层很韧带着嚼劲,糖豆馅儿料也很足,吃着就是一份粗糙而原始的香甜,似乎还带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 华苓低头又咬了一口。 踏云和白袜子行得不紧不慢。 卫羿见华苓不哭了,才又说:“有不解之事便当与人说。” 华苓抽了抽气,说:“说了你也不懂。” 卫羿说:“时人应学之四书五经,我也曾学。” 华苓撇撇嘴:“上过学就很厉害么。” 卫羿没有说话。他的长处就在武,并没有放多少时间在文项上,开蒙之后确实只学了四书五经而已,还是药叟教的,与现今学堂中的教法不同。 族里兄弟当中武艺一般般,但于文途十分有潜力的,才会在甘州,卫氏在西北经营的大本营主城中多学几年。卫氏人并不十分看重文道,是因此,谢九才不愿与他说? 两人超过了一辆载满了货物的两轮牛车,那拉车的黄牛养得膘肥体壮,在驾车者的抽打下慢慢地走,牛车的轮轴吱咯吱咯地响,十分悠闲。 华苓看了一阵,慢慢地问:“若是觉得这世界不好,如何是好呢。” “阿九觉得,此世上有何不好?” “许是太落后了。”华苓应得很惆怅。“卫五,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再过百年、二百年,世界也许是完全不同的样貌。” “何为完全不同。”卫羿说:“不论何时,人总需养家育儿,花用钱财,总需饮食游乐,代代绵延不绝。” 华苓发现卫羿说的很对,她竟难以辩驳。“你说的对。”她手里捏着凉了的半个甜饼,说:“也许,我只是觉得人命太贱了。” “那回,你来寻我,你麾下折的那些军士,家人如今如何了?我令人送去的抚恤可够?” “彼等并非无故而死,护住你我性命,此乃大功。卫家如何会不从厚给予抚恤银。其家人十年内生活并无忧。”卫羿眼神微柔,告诉华苓:“再加你送来的抚恤银,只要彼等家中略晓经营之道,三代内可成小富之家。” “阿九,天下人各有其运,你不必忧这许多。” “为甚有的人能活得这样好,有的人就连性命都无法保全。”华苓轻轻地说:“若我不是投了个好胎,还说不准如今在哪里。我也知人各有其运,只是易地而处的时候,觉得这世界十分不公平。” “何处有公平?”卫羿终于明白了,华苓是在为两月以前的事而难过。他说:“我朱卫王谢四族之公平,是因我等家族强盛。若世家衰而皇家兴,皇家怕是将尽屠我四族。待敌族心软者,后患无穷。” 华苓怔怔看着卫羿。他也是很合格、很标准的世家子弟。其实他说的一点都没有错,站在世家的立场上,世界只能是这样子。 卫羿也看着华苓。他再一次发现,每一回相见,谢九都与印象里的有些不同。原来他的谢九也是会哭的。 在一个社会各领域的发展都还不那么先进的时候,统-治者以大量的死刑来维护他的地位,这再常见不过了。在这样的世界里,死的人是多是少,全看上位者的想法。也许,要到社会的规则更能约束上位者的时候,这样的情况才能改变。 要发生些什么,才能让规则更有效地延伸到上位者身上呢? 华苓心里暂且打下了一个问号。 许多的事她都知其所以然,但目前的她无法改变,也许过完这一辈子,她依然对此无可奈何。 但是,她也不曾忘记,曾经有人教过她,看见了不足,也就迈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至于后面,她做不到的事,往后还有许多许多人。 不足就是不足,它就好像沙发里藏的一枚钢钉,人初初坐下时它完美地隐藏在羽绒里,十分安逸,但随着时间过去,当沙发渐渐在无数次的安坐之中干瘪下去,人总有一天会被蛰得跳起来的。 没有人能挽留时间的逝去,也没有人能阻止改变的到来。 所以,她还是省心些吧,太长远的事想多了也没有什么用,对吧? “你说得对。”华苓揉揉眼睛,说:“卫五你说得对。也许是我苛求了。” “阿九心软。”卫羿说:“此并非坏事。需心狠手辣者,便交予我等处置。有不能决之事便与我说。” 华苓发现卫羿说这话的时候很有些得意样子,撇撇嘴说:“我是自个儿想明白的,可不是你说明白的。” “我知阿九聪慧。” 卫羿又说:“往后不可如此独自出府,若是想出游,谢大不能带你,便遣人来说。” “嗯。”华苓用力点头。“这两月你都做了些什么?”她想起来问,虽然都在金陵,一晃又是一两个月不见了。 “麾下兵马需日日操练,也有年纪过大、未曾成家者,许其退伍,回乡安家落户,也有不少清退、补员事宜。” 卫羿提到这里,华苓才意识到,军士也是人,自然也总要有成家立业的时候。她便问:“我朝军士一般出身何处?” “卫家军者,征丁以北地、西北、西南数处为多,先征其富者,后择其贫弱,先多丁之家,后少丁之家。择其年过二十,身强力壮者。边境甚多军屯之城,令军士就地垦荒而耕,成家立业。” 见华苓听得认真,也不再难过了,卫羿眼露笑意。他说:“金陵富贵,然而久居则略有些气短。边境也并非全无好处。” “我也是这么想的。卫五,多谢你,我现在觉得好多了。”华苓弯弯眼睛笑了起来。手里凉掉的半个甜饼也拿了不短时间,她举起来给卫羿看:“这个味道太甜,我可不可以不食了?” 说是剩下半个,其实华苓也就啃了几口,像十五刚过的月亮。 卫羿拢了拢眉,接过去几口吃掉了。 确实很甜,但并不难吃。 华苓眼睁睁地看着他吃完,脸都热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早知道卫羿会这么干,她就是噎死了也要全部咽下去呀! 半下午的阳光渐渐倾斜,让河边的青柳也带上了些金色的光彩。 卫羿牵着华苓的马往南走,拐了个弯,就到了一段遍栽柳树的河边。这是内淮水的一段支流,河面也不到十米宽,河水清清,只有柳叶一般的小船能在这样的河道上自由通航。城里水网密布,这样的小河很多,桥也很多。 两匹马沿着河边走,华苓一抬头就看见了,前面是一座容几人行走的老旧石拱桥,横过桥的对岸,就是一家气派的酒肆,三层楼高,高高挑起的酒幡子上面绣着“玉腴酒”三个字。 “过桥吗?”华苓问。 “嗯。”卫羿说:“谢大等人在那处等我们。” “为甚在这里等?”华苓问得有点心虚,在哪等都是她的错…… “王砗也在此。玉腴酒不错。”卫羿应华苓的时候,也是艺高人胆大,也不叫华苓下马,抖了抖马缰,驭使两匹马直接过桥。 华苓也不怕马儿踏错脚,侧头往桥下看。水流清澈,有黑色的鱼成群游过。对岸,离那酒肆很近的岸边停着两艘柳叶船儿,船夫倒不见踪影。 两人行到酒肆门口,谢余和金瓶、卫旺都在门口等着。 看见华苓回来了,金瓶跺了跺脚低声怨道:“娘子莽撞!累我等一番好找。”看见华苓眼眶微红,金瓶紧张了起来:“娘子受欺负了?” 华苓赶紧甜甜一笑,摇头说:“不曾的。”金瓶这才放心。 酒肆的掌柜也亲自迎了出来,眉花眼笑地拱手相迎:“想必这便是卫五郎君与谢九娘子,快快请进,请进。” 又有着短褐的店小二殷勤地牵走了两人的马,谢余引着两人往楼上走,看了看华苓,笑着说:“多谢卫五郎君,九娘子回来,我等也安心了。” “不谢。”卫羿道。 “九娘子,大郎君在楼上等着你呢。”谢余笑呵呵地看看华苓,低声道:“大郎君甚怒,九娘子怕是需道个歉儿。” 华苓扁扁嘴,点点头。 整个酒肆都被包了下来,大郎和王砗两人在风景最好的窗边对坐共酌。看见华苓上来,大郎淡淡地睨她一眼,回过头去自斟自饮,明显余怒未消。 王砗朗笑道:“谢九今日当真惊天动地也。” 王二向来很会取笑人。华苓脸热了,哼了一声说:“我也没有做什么。” 扭捏了一下,她还是走过去朝大郎福福身,小声道:“大哥,我错了。” 大郎眼神威严地瞪她一眼,道:“回去看爹爹如何罚你。” 华苓叹了口气,想到回家就觉得特别难过。 “坐下罢,既然出来了,便尝尝酒菜再回家。”大郎示意自己身旁的位子,于是华苓在大郎身边侧坐下,金瓶看了看,被谢余请到另一张酒案去了。 卫羿在酒案的另一面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玉腴酒喝下,片刻说:“淡了些。” 王砗懒洋洋地转着手里的酒杯,笑道:“暴殄天物也,此酒肆的就在金陵也算数一数二,由你那只喝得出烈酒的舌头来尝也太浪费了。” 卫羿也不理会他,自顾自挟菜吃。 华苓没有喝酒,看见案上有鱼汤就给自己舀了一碗。大概是刚打上来的鱼熬的汤,还冒着热气,汤色很白,入口鲜美。华苓喝得眯起了眼睛,大郎在旁边,看见她袖上破了个洞,皱起眉问:“谁割破了你的衣袖?” “不晓得。”华苓拉扯着袖子看了看,觉得很是丢脸,说:“在街上的时候,将装了银子的荷包放在袖袋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小偷儿盯上,就割走了。” 大郎大怒,重重一拍桌案道:“早与你说过不可独身离府,如今是没了钱袋也就罢了,若是有那等胆大包天的贼人将你掳去,谁人能寻回来?被掳走了一回心里还不晓得害怕?”大郎岂能不怒,四族的人刚刚将金陵清了一遍就出这样的事,这些宵小竟是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王砗愣了愣,指着华苓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谢九你竟被偷儿割了袖子!哈哈,回头我便与霏娘、雾娘说!哈哈!” 卫羿声音冷了下来,问:“丢了何物?方才为何不说,便是翻遍金陵,也能寻出来。” 华苓觉得自己已经没法见人了,低下头小声说:“我晓得自己莽撞……”说了半句觉得自己气太短,还是勇敢地挺起胸膛大声说:“就是丢了一个小荷包,里面有两枚金珠和一个银果子罢了!这是我自己不察之过,我承认!丢了就丢了呗,我就是倒霉。” 王砗笑得越发无状。 金瓶沉着脸走过来说:“九娘子,今日与你挂的荷包夹层里有银票五十两,四两金珠,五两银。” 在座的人倒不至于将这点银子放在眼里,但堂堂丞公家的女儿当街被人割了钱袋去,这脸面丢得是真不小了。大郎黑着脸,转头朝谢余道:“命人去寻那地头蛇,给小九追回来。” 谢余躬一躬身,转身去了。 卫羿看了一眼卫旺,卫旺会意,跟着谢余去了。 到底是丢了银子就不出声丢脸点儿,还是丢了银子再找回来,让大家都知道这回事丢脸点儿? 华苓瘪瘪嘴,说:“当真首先是我自己的错,若是我自己警醒些,也丢不了,怎好意思去寻。” 大郎斥道:“窝里横,这光棍话儿你竟也敢说,丢尽我谢族脸面。” 王砗笑得一阵抖,整个酒案上的菜都快被他抖下去了。 华苓恨恨地拿起面前的空酒杯扔王砗:“王二你能有些友爱么!” 王砗任由华苓掷他,笑了一阵,坐直了看看华苓的脸,居然眼红红的是哭过了,当下又是一阵不可开交的笑:“谢九甚有意思。莫不是丢了钱袋,自个儿偷偷哭过了?竟是委屈得很。” 卫羿听进了这句话,当即看向华苓,问:“原是为丢了钱袋才难过?” 什么叫‘为钱袋难过’?! 这话传出去她还要不要作人了…… 不,早在气冲冲跑出来的时候她今天就全错了…… 华苓痛苦地捂脸,说:“别说了,我是蠢。” 大郎也没禁住,笑了,摇头叹道:“窝里横。” 众人一番大笑。 寻回了华苓,大郎遣了人回府去报信,一行人就在河边的酒肆吃酒谈天,等了约一个时辰,一名瘦瘦小小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个竹竿似的年轻人来了,两人看着都毫不起眼,眼神面色木讷。 那中年男人面色惶恐,连连朝大郎、华苓等人作揖,陪笑道:“小的是周二,见过诸位郎君、娘子。是小的这侄子有眼无珠,胆大包天,错冒犯了谢家九娘子,如今将谢九娘子之物原样奉还。” 说着躬身,将华苓那小荷包双手奉上。那小荷包的隔层已经被拆开了,金瓶缝在里面的银票已经被取了出来。金瓶看华苓点头,便将荷包接了过来,东西都还在。 周二又朝那年轻的呵斥道:“还不过来谢罪!” 卫旺沉着脸在后面将那年轻人一推,他往前一冲,踉跄站稳了,朝着华苓作揖,低声道:“小的是陈九。冒犯了谢九娘,小的难辞其罪。” 华苓打量这两个人,一点都不起眼的面貌,瘦小身形,大概是最适合当小偷的一种人。割她的衣袖割的神不知鬼不觉,也是厉害得很。今天若是换了个人,被偷了也就是被偷了,要翻遍了长街寻回来是不可能了。 她问:“你说说,是如何割了我的衣袖?是我骑在马上的时候?” 周二陪着笑脸,用力推了推那年轻人:“谢九娘子有问,还不速速回答?” “是,小的是在谢九娘注目路边景色时所作。”陈九犹豫了一下,伸出手,食指中指之间挟着一片薄薄的刃片。他说:“是用的此物。……并不曾触及他处。” 大郎也不说话,就看华苓处置。 卫羿淡淡道:“为免再作恶,便斩去食指罢。” 周二半句不敢争辩,听了便是赶紧陪笑道:“郎君说得是,是该如此,是该如此,便令我这侄子去了食指谢罪罢,他冒犯了谢九娘子,真真是罪该万死的。” 华苓挑了挑眉,看见这年轻人伸出来的手颤了颤,显然对于‘斩去食指’这样的惩罚还是怕的。 就这样就要让他没了食指?没了食指就算半残,虽然只是很小的一小截身躯,但对人的心理来说,是非常大的打击。 卫羿、大郎和王砗,甚至仆婢们对这样的惩罚都觉理所当然,因为若不是这样做,放这人回去了,他定然还是重操旧业,偷别人的东西。但对于华苓来说,只是丢了对她而言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东西,就要让作恶的人丢了手指,还是太严苛。 她想了想,说:“坦白地说,我刚发现东西没了时颇有些害怕。若论对错,自然是你错。但今日是我自己冲动,才跑了出来,我今日也做错了事,竟是不好意思追究于你。” 看见周二面色欣喜,陈九迅速地抬起眼看了过来,华苓继续道:“其实我不太懂呢,若要追究的话,为甚只追究他。偷儿自然是不对的,但若没有人教,他应当也学不出这等技术来罢?所以那教这技术的人,应当是首恶,对吗?” 华苓看着周二,问他:“周二,你这侄儿的技术可是你教的?即使不是你教的,我觉得呢,幼不教,长之过,若要割手指,首先就该割掉你的,你认为如何?” 华苓对他们这种人也略有耳闻,说是叔侄,但这两人肯定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白道有规矩,他们也有自己的规矩,说不定还很系统、很组织。他们在一片区域是有个大头领管着的,下面一层一层管下去。最底层的人去偷窃得钱,得的钱要上交若干,算是孝敬,越是上面的人,就越是能坐享其成。 若是真心要计较,这样的人自然全都是恶的,说不定全都该扔进天牢里关上几十年。但这样的人很多,即使卫家兵马全数开进城来抓,也未必能肃清,就是关进牢里,还有耗费太多粮食的问题。 再者水至清则无鱼,有这些人在,城里也会有某种微妙的稳定,所以若不是闹得太猖獗,他们是会被容忍的。 所以连大郎也只会说,斩手指的话是斩这个陈九的手指,不会说斩周二的。 周二面色发僵,原本想着陈九没有眼色,扔出来求个心安罢了,便是废了,他手下也还有手脚快的,没想到,这谢九娘竟是如此难缠……半晌,在一屋子的世家子弟的注目下,他艰难地挤出一句话:“谢九娘子说得是……” 卫羿道:“阿九愿意的话,都斩了便是。若敢再犯到我等头上,便是掉头。” 华苓心叹,不愧是杀惯了敌人的人,卫五这话说得当真轻描淡写。 她认真地摇摇头:“罢了,今日是我自己莽撞,不与你们计较。东西交回来便是,不想再见到你们。” 周二立刻露出了惶恐而又欣喜的笑容,抖抖索索地拉扯着陈九扑通跪下,五体投地大拜道:“多谢,多谢谢九娘子慈恩!请谢九娘子、诸位郎君放心,日后金陵城中绝无宵小胆敢再朝诸位郎君、娘子伸手!” 卫羿拢了眉,但也没有说话。既然这是华苓的想法,也不是什么大事,由着她罢了。 看着这两人走了,大郎拍了拍华苓的头,叹道:“当真是个窝里横。” 王砗摇着头笑,给了华苓一枚刚雕好了印钮,未刻字的方形印章:“莫哭了,二哥与你压惊。” 华苓粲然笑开:“是的,我就是这么个人。任你们说罢。” 时近傍晚,大郎带着华苓归家,卫羿王砗也各自回家,华苓在外这荒唐的半日终究是暂且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今天有事儿要说一下。 第一就是,大概你们都发现了,蠢作者我每隔一阵子更文的时间就会往后推一点儿,更多更少也不太有定数,就是因为拖延症+完美病都很严重, 偶尔就会变成隔天更,你们追文也是辛苦了=3= 都摸摸哒 其实这章应该是今天早上发的,但是卡文,就拖到现在了……明天还是早上发! 然后是今天的重点~ 这文呢,本来打算在本月内完结的,现在55W,预备到完结的时候75W,但是现在我发现,剩下的大纲,20W字似乎塞不完。 涉及剧透了也没办法Orz,目前的大纲是在谢九她和卫五成亲的时候完结的,但是现在我发现,20W应该能写到成亲,但是会压缩一点大纲。 这样跟前面对比可能就有点头重脚轻。 然后,前面有读者(自由人!就是你)说,想看婚后生活,2个在边疆带领人民群众奔向幸福生活什么的,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要写出来的话可能又是一长段,就不造大家会不会觉得很裹脚布? 主要是75W也蛮长的了,如果写到100w(oh no,我还没有写过这么长 的文)的话,大概就要写到11月底完结。 编编说,不能抉择的时候问读者的意见就好了,于是,看你们的了,你们怎么说?^_^   ☆、第128章 撒娇的九娘 128 大郎令人驶来了一架马车接华苓回家,一路无言。 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谢贵一脸严肃地在大门口迎接两兄妹,看见华苓全须全尾回来了,脸色轻了轻,然后又沉了沉,说:“九娘子这回竟是莽撞,丞公十分不喜。” 总之这回是所有人都要骂她了。华苓扯出一个可怜巴巴的笑,朝谢贵鞠了半躬,央求道:“谢贵大掌事,我知错了,大掌事一定要帮我在爹爹面前美言几句啊。我都这么大了,若是挨廷杖的话,那可难看。” 这小娘子,傲得很,又拗得很。不过丞公……谢贵回想了一下,知道华苓怒气冲冲跑出府之后,丞公面上其实并无多少生气的样子,估计也不会很罚她,毕竟还是心里最喜欢的一个女儿。 不过心里想的和面上就完全不同了,面上谢贵是板着脸说:“那怎使得,丞公正是盛怒之时,若是我等轻言减刑,惹得丞公将我等一并罚了,如何担当得起。” 华苓脸一垮,灰溜溜地进了府。 两兄妹自然是要先去见丞公爹的,不过,在到澜园前,华苓喊住了大郎。 入夜以后,府里常有人行走的回廊都点上了灯笼,大郎在灯笼微带晕黄的光芒下站住了,等着华苓说话。 华苓仰起头,打量了一下大郎。距离她记忆里的,两兄妹第一回相见至今,已经是五六年时间了,大郎也从一个特别青涩的少年郎长成了如今高大强壮、沉稳可靠的模样。 见小妹妹不说话,大郎扬了扬眉,道:“有话就说罢,难道大哥还会与你生气。” 华苓搅了搅手指,斟酌了一下,才说:“大哥,我一直没有问过你,其实你对三郎是怎么看待的?是不是……是不是你很早以前就知道了那件事?” 大郎愣了愣。他自然看得出来,华苓对这个问题是很看重的。从这个问题里,他也能知道,华苓至今都对三郎的事有些无法释怀。他站直了身,微笑了一下,看着华苓说:“大哥是在离家历练前才知道的。小九,人不能选择出身。” 华苓低下头,轻声问:“其实三哥有没有可能活下来呢?错并不在他。”她说:“那时候我掌着府,三哥曾经来寻过我。他很聪明。……我那时候竟毫无所觉,若是我略经心些,也许……” 大郎打断她的话,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小九,在爹爹知晓了这回事以后,就只能有一个结局。”他说:“三郎打小就很聪慧,只是生不逢时。” “他说过你很好的,大哥。”华苓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说,但最后只说出了这一句。 “嗯。”大郎笑了笑,点头。“他是否嘱托你多多照顾七娘?” “是。”华苓抬起头,有点紧张、有点期冀地看大郎,问他道:“大哥,你也会照顾七娘的吧?” “当然,她也是我的妹妹。”大郎无奈地拍拍华苓的头,说:“你以为大哥是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人。幼时蓉姐待大哥极好,大哥何曾忘记。至于七娘,该如何待她还是如何,大哥可以保证,不会差了一分。小九,爹的态度你也是知道的,七娘以后不会差,也不会有人敢欺负她。你看你这小脑袋瓜子,如何就装下了这许多事?” 大郎的笑容淡淡,但里面满满的是真心实意。 华苓忽然问:“今日是大哥叫卫羿来寻我的?” 大郎挑了挑眉。当哥的心思其实也颇为细腻,小妹妹是因为跟他吵了架才跑出去,心里气性还在,这时候他就过去领人,效果并没有叫卫羿去的好。令妹婿去跑一趟,也省点力气劲儿,何乐而不为。 华苓看明白了大郎的意思。然后她才回答大郎前面的问题:“因为我要装着我在乎的人啊,每一个都要装着,都要记着的。”她觉得心里又轻松了几分,连站也好像站得更直了,她笑得很灿烂,扑进大郎怀里蹭了蹭,然后往澜园里跑,扔下一句话:“最喜欢大哥咯!” 大郎失笑,慢悠悠跟着华苓进了澜园。 “这下是野完了,舍得回来了。” 华苓跑进谢丞公的书房时,这位当朝丞公正在书案之后四平八稳地坐着,一如以往的许多日那般,在垂目看着下面送上来的报告。看见华苓笑嘻嘻地进来,谢丞公只是淡淡睥睨了一眼,面上看不出喜怒。 “爹爹……”华苓小心翼翼地在书案前站定了,双手乖乖地背在身后,慢慢收了过于灿烂的笑容。 自打七月之后,她就很少来澜园了,虽然心里知道爹爹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她心里始终是有了些隔阂。 这世界就像个磨盘,它缓慢,然而坚决地将许多鲜活的生命磨去。不论曾经是拥有何等天资性情的人类,只要死去了,不需半月,这世界就再无他的痕迹。 潮起潮落,花谢花开,世间有那么多的美事,只要死去了,就再也看不到了。 就是因此,华苓才对金瓯、三郎还有许许多多的人的死不能释怀。 如果说芸芸众生都处在磨盘之中,只能无助地任由磋磨,那么谢丞公这种等级、这种层次的存在,不论如何也算得上半个操盘手了,在今天以前,她一直想着,也许谢丞公换一个方式,换一条路走,他们不必要死。 但是今天她明白了更多。 即使换一个人在谢丞公的位置,在目前的条件下,也不会做得更好了,人能做什么样的事,在他自己的主观想法以外,更有整个世界在限制着他。 即使谢丞公有心想要留下更多的性命,在并没有更好的监管条件的情况下,在经济产出并没有丰富到容许国家长期养着大量囚犯的情况下,对一群注定是死敌的人的处理,不是杀了,还能如何? 养虎为患,并不只是一句笑话。 因为同样的原因,这个时代依然会有一大批的人类地位很低,不同社会层次之间壁垒分明。这是一个非常依赖土地产出供养民众的时代,靠天吃饭,碰上各种天灾,粮米减产,大丹依然会有人饿死。 从大面上来说,人命是因此才贱的。一闹灾荒,灾民为了求生存,便是卖儿鬻女也无可奈何,如果家家都能温饱,谁舍得卖儿卖女,都是自己血脉的延续。 一直到后世,‘温饱’依然还是大问题呢,她实在不该,也没有必要对这个时代苛求什么的,现下大丹四境安定,一切都在慢慢发展,它已经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时代了。 虽然想了这许多东西,但华苓只是站了片刻。她揉了揉眼睛,说:“爹爹,这阵子是我心里想差了。其实这阵子,女儿心里有些恼你。” 谢丞公差点被她气笑了,道:“你当爹爹是瞎子,不知你恼?” 华苓展颜笑了起来,绕过去,亲昵地趴在谢丞公膝上,仰头朝他说道:“爹爹,是女儿错了。爹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女儿知道你做这许多事,总有方方面面的考虑在内,你做的都是你该做的事。女儿只是站在自己的小角落里窥看着,女儿并没有想过好多,那时候才觉得爹爹不好。女儿特别短视,简直是鼠目寸光,对不住爹爹。” 膝上沉沉的、温暖的,谢丞公面色淡淡,低头看着这一张鲜妍粉嫩的小脸蛋,没有说话。 “现在女儿想明白啦,我们谢族、我们大丹在一个特别好的时候,爹爹、还有许多人的努力才使它有了这个样子。女儿只愿这中原盛世绵延不断,国泰民安。”华苓眨了眨眼,想了想又高高兴兴地补充:“还有,当然,女儿希望爹爹可以活许多许多岁,一直健健康康,无病无灾。” 谢丞公眼神变得和软,轻轻捏了捏华苓的脸颊子。 但是在华苓以为丞公爹就要开恩原谅她,不再计较她独自跑出府的事情的时候,谢丞公板着脸道:“莫要以为说这许多讨巧话儿,就能叫爹爹忘记你今日的事。” 华苓撅了撅嘴,说:“女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爹爹可否罚得轻一点儿。” 说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谢丞公,特别专注,特别期待。 谢丞公的嘴角差点就往上提了起来。这两个月来,这个小女儿心里不高兴,不愿意对着爹的脸面,他并不是不知道。但是当爹的须有威严,断然没有专门追在女儿屁股后面解释自己的做法的,他也就是心里不高兴罢了。 这下跑出去一回,回来就又变乖了,当爹的心里当然有点欣喜,再加上听了下面的报告,说这孩儿在外面被宵小割了袖子,偷去了荷包,想必受了一回惊吓,就有些心疼,这两边一冲,又如何舍得罚重了。 只不过,谢丞公是断不可能轻轻巧巧就原谅华苓的。 丞公他现在需要一个下台阶。 于是在外面听了一阵子的大郎和谢贵先后进了来,大郎笑道:“爹,我看着小九往外跑了一回,却是越发无赖了,现下竟做得出这腻腻歪歪的举动来,没得叫人笑话。” 华苓站起身,叉着腰道:“爹爹才不会笑话我呢,大掌事也不会,是吧?” 谢贵笑呵呵地点头。 大郎察言观色,又叹了口气道:“爹你不知道,小九她原是个窝里横。今日丢了荷包,一开始竟不敢说出来,后来又说,丢了便是丢了,也是她自个儿倒霉,也不必使人去寻了。我等令人去寻了回来,叫斩了那偷儿的手指,她又不肯。这却不是令外人心道,我谢族子弟原来是这般优柔寡断?真真是丢脸得很。” 华苓鼓了鼓脸颊子,拿眼睛去看谢丞公,有点忐忑,拿不准谢丞公会如何处置她。 谢丞公面色淡淡地听着,也没有说话。 谢贵倒是给华苓说话道:“我倒是想着,九娘子这样并无不妥。宽泽仁厚,此乃大德。这世上心思聪慧者何其多,也极易因过多的枝节心绪导致眼界偏斜。我们九娘子是极好的。” “大掌事勿要这般称赞,我受不住。”华苓笑起来说。 谢贵笑道:“丞公,我看着九娘子今日虽然莽撞,却也受了十分的惊吓,若论惩罚是足足的了。九娘子日后也定然不敢再如此了,是罢?” 华苓猛点头,大郎在一旁微笑。 谢丞公冷哼了一声,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爹爹也是看你诚心悔过,便罚你两月月银罢,十一月之前不许出府。” “多谢爹爹!”华苓很高兴,好歹逃过一罚,两月月银也不过十几两,无所谓了。 回到竹园已经是二更天了,兄弟姐妹们都来看华苓,七娘就还在王家。四娘一听说爹爹没有打华苓廷杖便撇了嘴,道:“爹爹可真是手软。”规矩就是规矩,九娘就这么跑出府,便是打上个十廷杖也是应该的,偏偏爹爹就是特别疼她,特别讨厌。 八娘一脸羡慕地说:“九娘,自个儿骑马到街面上可好玩了吧?你是不是在街上买了许多好东西?” 八娘一问,不常出府的娘子们都有些羡慕,三娘也说:“说起来,我们也两月不曾离府了。”三娘的婚事要推到明年,已经许久没有机会见武家大郎,总是孝期,也不可能到别人家去玩的。 二郎便说:“妹妹们要何物,叫我们去买便是了。是吧,大哥。” 大郎笑着点头,指着华苓笑道:“别看她今日风光。在外面给小偷儿割了袖子,一个荷包都没有了,如何买东西。不过两手空空出去,两手空空回来,硬是可怜。” “……”兄弟姐妹们都是一阵发愣,然后一个个就都指着华苓笑得停不下来,这等只有在仆婢们闲谈里才听过的话,居然发生在九娘身上了? 华苓无奈地叹气,抬起手摸摸右边袖子上的裂口:“得了,我今天丢的脸还不够多么,大概整个金陵城有一半的人都知道这回事了……你们还笑,我活不活了。” 四郎一脸怜悯地跑过来说:“九姐有甚要的,不若我下学回来与你买罢,莫要往外去了,若是下回给人扯了腰带,如何是好。” 扯了腰带,岂不是浑身衣裳大敞开……那画面简直美得不敢看,娘子们笑得花枝乱颤。 这小胖子长大了些,倒不像小时候熊了,好歹也是在王家族学里读书,日夜熏陶,也没有被那红姨娘养成十分刻薄尖酸的模样。华苓深觉他有几分讨喜,捏住他全是肉的面颊用力往外扯,扯成了一张大肥脸,笑道:“九姐觉得四郎还是专心读书,多读些书罢,多耗耗脑子,多多习骑射,将你这身小肥肉耗下去才好。你可知太胖了长不高,若是以后你只得大哥、二哥肩膀高,那就惨了。” “当真?胖了长不高?”四郎半信半疑。 这孩子现下八岁,还没有到特别在乎自己外貌的青春期,所以对长不高这一点并不是很在意。 “是的,其实是这样的,”华苓认真地解释道:“你看,你的肉里面是骨头。肉就像缠在骨头上的布条,缠的越多,骨头就越闷,骨头闷了他就扯不长了。四郎,若是日后你取新妇,你还没有你的新妇高的话如何是好呢,九姐真为你忧愁噢。” 旁边听的兄弟姐妹们一脸半信半疑,小九这说的很头头是道呀。但是他们很快想起了九娘即使在别人家吃宴,也能张嘴就来拿话哄骗公主呢,不也头头是道? 男人如何能无有妻子高?!四郎一阵惊慌,猛地点头:“回头我就不吃那许多了!” 听了华苓的话之后,四郎回头做了半个月的噩梦。 郎君娘子们一直在竹园玩到近三更,才各自归园歇息。七月以后,很奇妙地,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却又好了些。 …… 九月初九又是丞公生辰,不过今年发生了许多事,丞公府主母之位空缺,并没有大办,丞公只是令厨下制了几桌好菜,与家里的孩儿们、族里赶来祝寿的子侄们一道吃一顿了事。 说起族里的子侄,第二轮选来的华鼎是个心计叵测的,而另一人,华昆当初留下了一句‘外出办差’就消失了,后来才被人发现,他是被谢华鼎等人谋了命,尸身就沉在了丞公府偏僻处的一座水井之中。 将其尸身打捞起来,送回江陵安葬,族里三房的亲人们自又是悲伤难言,殓葬不提。 族里连选两回的丞公继承人都出了差错,这回谢族里便是长老们都有了倦怠了,也深觉晦气,一时竟是没有人重提遴选丞公继任人选的事,也许等到来年,道庆帝改元的元年,一切气象更新之后,谢族中才会重新再讨论此事了。 …… 被丞公爹禁足两个月,华苓便当真两个月不曾出府。直至进了十一月,王家传来消息,说王霏与诸清延的婚期会在来年的三月十六,婚礼会在金陵举行,婚后这年轻的两夫妻也是预备着常住金陵了。 华苓这才惊觉,当年来到金陵就惊艳一城的,苏州诸氏的长子,当朝八品协律郎,出名的美男子诸清延,他是真的要娶王霏了——这可是当朝最美的女子之一。 千金求娶,又是惊动一城的事。 身为相公王氏嫡系之长女,王霏到时出嫁,定然又是十里红妆,美玉双璧,当真一时佳话。 “这两个人就这么好看,要是生个小孩儿要多迷人那。”在澜园里,华苓如此对大郎说。“大哥,你将来取的新妇也要有这么好看才好,这样,将来我的侄子才会长得好看。” 大郎好笑:“美颜竟能当饭吃。” “美颜当然不能当饭吃,但是看了心情多好啊。”华苓说着有些感慨:“也许你不晓得,晏河也特别喜欢诸大,这回肯定心塞得很。唉,她那人特别容易钻牛角尖,特别骄傲。” 大郎面色有些古怪。半晌摇头道:“我看着阿延是心喜于霏娘的,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华苓又说:“你也就算了,现下快十八岁,便是晚一点点成婚也不是不可以。王二他不是比你大三岁?他都二十了,为甚还不成婚呢,难道他喜欢男人么?” 大郎正在喝茶,这下被呛得岔了气,一阵猛咳,好容易喘顺了气,用力捏着华苓的面颊子斥道:“你看你这脑袋瓜子里每天都想的是什么?我看着王二正常得很,你这话若是叫相公听见了,还说不准会如何打发你。” 华苓嘻嘻一笑,往后退一退抢回了脸颊,斜眼看着大郎道:“哼哼,我看你也有些嫌疑呢。” 大郎无话可说。 华苓在翻看昨日族里送来的产业报告,靠近年底,谢族设在各地的研究坊、各种铺面庄子等产业的负责人都开始送来全年经营报告了,华苓看到的就是大郎如今负责的江南道一带的报告记录。 这些资料大郎并不瞒着华苓,谢丞公甚至允许华苓看下面人送上来的奏章,所以华苓如今对朝中官儿们都清楚得很,对谢族的部分产业也比较了解了。 谢族族人众多,产业也众多,每年总收入,在明面上的便有二三百万两银。这些收入真正被换成白银存放起来的很少,大部分都会被重新投入到各地经营当中去,保持资产流动,让钱生钱,这是让华苓都不得不赞叹的经营理念。 谢族的经营是很不错的,这是足足四百来年积累下来的优势,没有人能否定它。如果族里那些老得朽烂的框框规矩能略变更些,这个家族一定可以走得更远。不过这些都是急不来的事,大家都悠着点罢了,华苓心情很愉快地想着。 大郎问:“小九,其实大哥一直没想明白,为何你与晏河关系这般好。她不是还曾欺负过你?” 大郎对晏河趾高气扬的作派也是很清楚的。应该说,皇家子弟都有点这样的毛病。 华苓笑眯眯地说:“也许是臭味相投罢。” 大郎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交个公主当朋友也不是什么坏事,如今道庆帝登位,晏河大长公主身为皇帝亲姐,现在是越发可以在金陵横行无忌了。 府前看门的兵丁来了人请华苓说:“九娘子,府门口有客人欲见你。她说她是鸢飞。”府里兵丁并不知道这是谁,完全是一头雾水地来禀告的。 大郎扬了扬眉,示意华苓去见朋友。 …… 华苓走到门口,才发现晏河又装成个俊俏郎君来了,座驾马车外面一点都不起眼,里面倒是舒服得很,依然锦绣花团。 华苓一进晏河的马车就觉得有些奇怪,顿了顿才发现是车里一点熏香的味道都没有了。车里一个小铜炉,上面熬煮着一小壶奶。 晏河懒洋洋地靠坐在角落,身上簪环妆容皆无,倒是一如既往的清丽。华苓诧异道:“你转性子了?莫不是那位短命鬼驸马的离开让你伤心欲绝?” 晏河说:“我怀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来还是有比较多读者喜欢本文的,作者表示很高兴,会努力写好的。 还有妹纸说写到农历年前,哈哈,这也太长了,应该不会这么长的。 作者的脑子是逻辑思维比较占上风,文是水不起来的,会一直把握进度,在最合适的地方结束。 谈恋爱不是本文的主线,其实男主他略有点布景板,你们觉得是伐? ……………下面可看可不看……………… 昨天似乎没阐述清楚作者的想法。 本文这个国度的政治架构比较特殊,目前它在世界范围内算是文明最先进的一拨,也处在一个与外界有很多交流的时代。 但是因为文跟着女主的经历走,所以目前还没有多少与其他国度有关的内容。 但是既然设计了这个国家格局,如果不往外扩展了写,一直是女主在这个国度中心区域的事情的话,大概就有点闭门造车的意思,读者也不会真正感觉到这个世界有多大。 说头重脚轻就是这个意思,我原意其实就是希望可以写到边境的事,边境是与他国有最多交流的地方,也许生活条件略恶劣,但是只要国家强盛,贸易发达,在边境与在中心一样可以得到许多生活物资,而且地广人稀的边境壮阔华美,不在这样的地方走一遭,简直对不起谢九和卫羿的心气。 作者会让他们谈恋爱,但是爱情不是主线,主线大概是谢九的生活、国度的变化。 还有,原本大纲只到结婚的时候,其实是因为现在不让写肉……感情变化怎么能避开这一点呢,所以当时列大纲就想不明白后面的发展,所以,咳   ☆、第129章 晏河有孕 129 “你怀孕了?!”华苓睁大了眼,上上下下打量晏河,才发现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有了些发福的样子。“……谁的?” “你猜不出来?”晏河用一个精致的夹子将装着奶的小壶取下来,放在小桌上,然后给自己倒了一小杯。 金陵的十一月初,天气已经彻底冷下来了,北风呼啸,必须穿上厚夹袄 、大毛衣裳才能抵挡寒意。 牛奶的暖香在马车里弥漫开来,晏河整个人都似随着奶香变得温和了。 “别告诉我是诸大的。”华苓皱着眉看她:“你不会不知道他和王霏要成婚了吧?” “我知道。”晏河淡淡地说:“这与我有何干系。” “你就这么喜欢他,没有名分生他的孩子也无所谓?——不,等等,我应该先问,你和他到底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 华苓这才反应过来,才几个月时间?这个世界变得也太快了,上回见晏河和诸清延这两个人,是六月时家里的赏果宴,那时候他们不是很泾渭分明的么? 回想了一下,华苓沉下了脸,说:“诸大就是在七月里向王家提亲的,在这之后,他还招惹你?” 晏河嗤了一声,道:“谢华苓,你不会这么天真吧,你以为这世上有几个男人不爱美色不沾腥。我不过随意扔了个饵,他就上了钩,不过如此。” “你就这么喜欢他?”华苓简直不能相信,瞪着晏河:“虽然你这人特别惹麻烦,但是我也没有想过,你这是要当小三的节奏?你堂堂一个大长公主,皇帝的姐姐,想要什么得不到,想要什么男人没有,何必执着于他?” 晏河昂起下巴,冷冷道:“你可别用这么一副谴责的眼光看着我,我没有对谁不起。两个半月了,这个孩子将姓赵,他是我的孩子,这是赵驸马的遗腹子。他碰我的时候王家可还不曾应承他的求婚,便是应承了,这世上男人有几个守身如玉的,即使不是我,他难道就不会碰其他女人。苍蝇不钉无缝的蛋,如果他自己意志坚定,当真是一心一意娶王霏那女人,一心要和王霏在一起,不论我再如何抛钩掷饵,他也不该上钩。” “总之呢,好歹我也算是给老赵家传宗接代了,我可是有良心的。”晏河语带讽意,轻轻笑了起来,美丽得如同一朵开到极盛的罂粟花。 在七月以后,曾经身为泽帝喉舌的黄门侍郎赵辛一脉被处死了大半,已经绝后。晏河将出生的这个孩子将延续赵家的姓氏,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给赵家传宗接代了。 晏河说的并没有错,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诸清延自己不是心不正,他又如何会去沾染晏河?还是沾染的晏河!这件事如果被传开了,说什么一朝长公主和王家嫡长女争夺一个男人,大家脸面还要不要了。 诸清延是个人渣!!! 但是王诸两家婚约已成,除非一方身死,否则几乎是不可能毁约退婚的了。 华苓一肚子的怒火,立刻就想转身回去跟大郎说这件事。让她坐视王霏嫁给这样一个外表光鲜内里渣的男人,如果王霏以后过得不好,她会十分内疚的。 但话还没有说完,华苓动了动身子,还是压下怒火又坐定了,问晏河道:“好吧,现在你怀孕了,那你准备如何,将这孩子生下来?” “当然要生,这是我的孩子。” “那个叫你很讨厌的丑驸马没了,你正正经经再挑个驸马不行?努力筛选一下,大丹有两条腿的男人千千万,难道就没有一个真看上你本身,能和你过下去的?如果还是没有感情,你便是养一堆的小白脸,还不是各个上赶着来给你□□,又有谁能说你什么,又何必纠缠在诸清延身上。” “小孩儿生出来有爹有妈,家庭不幸福也至少和睦、相敬如宾吧?这对他的成长很重要。我也知道,你那个太后妈心计重,给你挑的第一个驸马就这种样子,坑了你几年,但她毕竟是你亲妈,也没脸给你再挑个这样的挫货吧?” “晏河,你所做的一切都在告诉我,你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你在做一件很蠢、很蠢、很蠢的事!” 华苓满脸愤怒,晏河看了她一阵,忽然笑了。 这位大丹的长公主漫不经心地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十指纤长白皙,指尖是健康的粉红。 “第一回见你这么生气。” 华苓吐了口气,抱起手臂往后一靠,懒得说话。 “我承认我是喜欢诸清延呀,”这个年轻、美丽、养尊处优的女人懒洋洋地说:“文采比他好的没有他年轻,比他年轻的没有他玉树临风,比他英俊的没有这家世,比他有家世的还少了几分知情识趣。平心而论,来了这里这么久以后,在这么多的异性里面,我就看他最顺眼。” “我是喜欢他呀,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能在他那根黄瓜还不那么脏的时候用上一用。我又不必为了谁守身如玉。难道就只允许男人花心,不允许女人花心?你不会这么看不起自己的性别吧?我想要个孩子,这是我的孩子,跟谁都没有关系,我可以自己决定孩子的另一半基因来自哪里。” “我现在已经二十三岁了,是女人最好、最健康的年岁。这个时候生的孩子最健康,再加上良好的基因,我的孩子将会是整个大丹最优秀的。由我养大,我的孩子只会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会名正言顺继承我的身份、地位和钱财,他一出生,就会站在最高的起跑线上,我会给他我所能给的最好的一切。” 钱涟很是理所当然地说:“我再说一次,你不许拿我抢了王霏的男人这样的理由骂我,这事不过你情我愿。要怪只能怪王霏倒霉,千挑万选,怎么就选了个这样的男人。” “不过,谢华苓,你不会当真以为这年头有男人会一辈子始终如一?你真的这么天真?” 晏河怜悯地睨着华苓:“我劝你不要这么想。不然,以后你的日子会很难过的。” 华苓又吐了一口气,默默给自己倒了杯热牛奶。 晏河的想法很偏,但她几乎找不到反驳她的理由。 “这是个男权世界。”华苓默默点头:“规则是男人订的,女人只能参与。除开你勾引的是王霏的未婚夫这一点,我居然觉得你这么干很不错。” 晏河哼了一声。 华苓想起了卫羿。卫羿也会是这样的人吗。 大丹诚然是一夫一妻制,但在夫妻之外,丈夫还能合法有许多个女人。在家里有几个小妾是正妻可以干涉的事,但一个有钱有权的男人,在家外要沾沾腥什么的,几乎是理所当然了,几乎没有人会觉得不正常。 如果以后,她和卫羿成婚了以后,卫羿也是一个那样的男人,她还基本上也无可奈何。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她如果特别不愿意看见那样的景象,也许特别疼爱她的爹爹和大郎会向她的丈夫施加一些压力,让对方收敛些,但离婚是几乎不可能的。 那样也还是得过下去的。 在那样的情况下,只能说,只有不将心放在对方身上,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开开心心的,才是最好的做法。 可真是憋屈……华苓皱眉看着晏河,叹了口气:“王霏也是我认识了许多年的姐姐,我不想她以后不开心。你告诉我,你以后还会不会去招惹诸清延?” “我若是说会,你是不是准备跟我绝交了?” 华苓看着她:“我现在就很想跟你绝交。” 晏河轻描淡写地说:“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他也不是什么新撕萝卜皮,用一用也就是了,留给王霏罢。” 华苓说:“第二回了,你和王霏多大仇?” 晏河说:“其实我做了什么?这事没有人知道,知道了也不如何,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有人作死敢出来说一个字。他们也未成婚,以后我的孩子只是我的孩子,也不会去争他们家那点家产。对王霏来说,以后家里可能被塞进来的无数小妾都比我有威胁性。你要是高兴你就去告诉她呀,你看看王家会不会不让她嫁。” 只是这样的原因,没有出现一个威胁继承权的孩子,王家是不可能让王霏不嫁的。这年头,一个男人长到这个年岁,一直没有碰过女人几乎不可能。诸清延碰了大丹的公主,说不定有些人私下里还会觉得他十分有艳福。 华苓叹了口气,想着,回去跟大郎谈一谈吧……她还真的不可能轻率地去跟王家人说这件事,宁毁一座庙,莫拆一桩婚,不是么,她也不愿意被王家人怨恨。 “算了,我管不了你们。”华苓捂着脸安静了一阵,抬起头说:“现在两个半月了?预产期在什么时候?” “来年五月中吧。”晏河轻轻按着小腹,脸上流露出淡淡笑意。 华苓从晏河的马车里翻出纸笔,花了半个时辰写了一篇孕产禁忌,有些是曾经的记忆,有些是近来从医书当中学的,都是她确认正确的知识。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注意多运动,保持心情愉快。想吃什么都可以吃些,不要忌口,身体本能会告诉你需要什么营养。注意份量,控制体重。这年头没有剖腹产,没有产钳,没有催产素,什么都没有,难产就等于死。希望明年不会有人告诉我说,晏河大长公主一尸两命了吧。” 晏河抬起下巴,骄傲地说:“放心吧,有这么多的人看着我不好,我偏偏要过得好得不得了。生个孩子罢了,难道我做不到。” …… 送走晏河,华苓有气无力地回到澜园。大郎往她看了一眼,说:“怎么这副样子?” 华苓盯着大郎,慢慢皱起了眉。她说:“你知道这回事?你知道诸大和晏河的事?” 大郎颔首。 看吧,这就是男人的友情。 很明显,大郎并不认为,这件事应该对王诸两家的婚约造成任何影响。 华苓捂着脸,又叹了一口气,摆手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我管不着。” 小妹妹很聪慧,许多事情都能一点就透。大郎微笑了一下说:“小九,此是别人家事,你也不必多管,免得惹人厌恶。”他转了话题道:“也将过年了,将七娘接回家罢,我们谢家的女儿也不能在别人家过年,不成样子。” 大郎提起七娘的事,华苓才觉得有些高兴了起来:“就是这样,多谢大哥。那大哥赶紧写个帖子送过去,明日或者后日就去接七娘罢。我去令人将茶园好好打扫一番。” 说干就干,华苓立刻缠着大郎写好了帖子送去王家。谢大娘写了回覆,说明日太赶,让谢家人后日来接。 华苓去了茶园一趟,让留守的仆婢们细细打扫,又让侍婢去和谢贵说了,将茶园里几个月没有使用的消耗品都更新一轮。如今她在府里说话十分好使,想做什么,都有人上赶着去办,也许是这么久以来,她受约束最少的时候了。 回头经过致远堂时,华苓站定了,看了片刻。 致远堂的朱色大门上了大锁,不过几个月而已,漆色已经有些黯淡了。 丞公爹爹应该会再娶一位妻子吧,就算不考虑别的,家里的孩子还有这么多个没有成婚,种种操持,有一位主母主持的话,不知方便多少。 跟在她身边的金钏问:“九娘子?” 华苓往外走,说:“回去歇歇罢,后日我也跟着大哥去王家。” “是。” …… “谢七,你明日归家?”晚食之后,王磷跑到了七娘暂居的客院门口寻她。 天气已经十分寒冷,但还没有到金陵下雪的时候。 七娘披着件狐皮披风,一身素色,俏生生立在门口就像一尊白玉像,是深秋初冬色彩黯淡的庭院里最美丽的一抹光芒。 七娘面色冷淡地点了点头。 王磷让随从捧过来一小箱解闷用的玩意儿,还有一套极好的文房四宝,摸了摸后脑勺,说道:“与你带回家顽罢。” “多谢。”七娘也不拒绝,让燕草接下了。 谢七就是如此话少冷淡,王磷也没有办法。但是他左顾右盼就是不走,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话,直到谢大娘、王磐联袂来了,还带着王修、王倩一双儿女。王磐笑道:“磷郎也在此,今日功课可完成了?” 王砗王磷都未婚,王家大宅中只居住了三房嫡系,人口不算太多。谢大娘嫁进来以后直接就掌了中馈,在王家如鱼得水,上上下下就没有说她半字不好的。这回接谢七娘来家住了两个月,在王磐的支持下,王家所有的人都对七娘很尊敬,不敢有半点怠慢。 不过七娘身上毕竟有孝,到了王家也只是除了素服,深居简出,平素只看书、习字、作画打发日子。 王磷笑着拱手道:“大哥大嫂来了。我的功课是极好了,大嫂莫要听大哥那些苛刻话儿。是听闻菁妹要归家了,于是拿了些玩意儿来与她。” 谢大娘点了点头,温柔笑道:“七娘谢过你三哥不曾?” “谢过了。”七娘点头,再次朝王磷福了福身。 王磷也还了个礼,眼看着长兄长嫂在,没有他什么事了,遂怏怏走了。 王磐□□了个眼色,都是无奈一笑。 王修其实只比七娘小两三岁,王倩更小些,都和七娘玩得好,一来就热热闹闹围着七娘说话,缠着要七娘给他们画画儿,又说等过阵子就要到谢家去玩,云云。 七娘被缠的没办法,露出了笑容,给了许多承诺,陪着两个孩子玩了一阵,王磐带着孩子先回去了,留下妻子与妹妹说话。 大娘拉着七娘的手坐在厅堂里,打量她表情淡淡的面容,握着她冰凉的小手,心里叹气,柔声说道:“妹妹若是还想与大姐住一阵子,大姐便遣人去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七娘轻轻摇头,露了个笑道:“大姐姐,我现下挺好的,你勿要担忧于我。家里派人来送信了,也是年末了,我怎能不回家过年。” 大娘爱怜地抚了抚七娘的头发。娘家发生的事,她并没有听过真事,但自然也略有耳闻的。王磐是个拎得清的,不曾因此远了她、远了谢家,她心里已经非常感激了。对于母亲的安置,大娘以为,父亲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至于七娘,要计较起来,七娘比她自己的孩子也就是大一点点而已,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孩子,必须有好日子过才是的。 大娘安慰七娘说:“你大哥是个好的,总会护着你,只管安心回家去。若是受了委屈,便遣人往大姐这里来送信,姐夫与大姐定会为你撑腰。” “多谢大姐姐,大姐姐放心吧。”七娘点头,心里却笑了笑,在心里说道,为什么,就连大姐姐担心她回到府中会受欺负呢。 大娘看七娘已经不像刚来时伤心了,神情镇定,甚至常常有些笑,这样回家去,总算是体面的了,这才略略放下了心。回头又叫人打点了一整箱吃的用的东西送来,并入了七娘原本带来的几箱用物里。 作者有话要说:梯级递减的更新字数= =   ☆、第130章 冬至节日 130 次日天气并不好,金陵下起了不大不小的冷雨,比下雪的时候还要冷些。大郎见华苓要求,去接七娘的时候便顺便带了她。 大郎带着几个仆役坐前一辆马车,华苓坐在后一辆马车里,听见驾车的老仆们在低声讨论,说这雨期至少会延续五六日,今日还是下雨,明日说不准就是雨夹雪,这样的冬季最是阴冷,今岁金陵怕是将冻死人,来年气候怕是也不甚好,地里难以丰收。 马车嶙嶙地走,华苓怀里抱着暖暖的铜手炉子,侧耳听着老仆们的话,还有街市中种种买卖吆喝的声音,有些出神。 随她坐在马车里的金瓶问道:“娘子一路沉默,可觉得家外气候过于寒凉?可要多加衣?” 华苓回过神,摇摇头笑了笑:“无事,并不冷。” 金瓶放了心,看看华苓没有什么兴致的样子,想了想,寻了话题陪她说话道:“今日初七,过几日便是冬至,各地庄子的年礼孝敬也陆续送来了。送到我们竹园的有一对野鸭子,还很是活蹦乱跳,倒是有些难得。正宜如此天气进补之用,回头婢子便细细熬了汤,与娘子尝一尝罢。” “好,金瓶姐姐辛苦了。”华苓道:“竹园里事情多,你忙不过来的话不必亲自下厨,我原本便不挑食。而且金梳的厨艺也很不错了,想来料理一只野鸭子定然能行的。” 如今每回跟着华苓出门的是金瓶,金瓶性子更为谨慎,无事绝不肯稍稍离开华苓一步的。华苓不愿叫她太辛苦,便让金瓶将原本管着的厨下、针线等事务慢慢分到了金梳、金坠几个身上,这几个侍婢是金瓶带着调-教了几年的,如今也都算出师了,平日里帮华苓打理上下,也总是齐齐整整的挑不出半点儿错。 金瓶笑道:“娘子赏起这些个小丫头来总是一点儿不手软,如今是都学得娇了,如今就是我也不敢说重了哪一个去,不然她们又要到娘子跟前跺脚了。” 华苓浅笑起来:“没有的事。金瓶姐姐就是咱们竹园的大姐姐,爱怎么教训她们就怎么教训,我看哪一个敢顶一句儿的。” “娘子待婢子也勿要太好,婢子有些受不住。”金瓶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华苓就好象将该给金瓯的那份好也给了她,平日里凡是有些劳累的事务全都使小侍婢们去做,得了什么吃的用的好东西必定分她一份,羡慕得小丫头们连做梦也想做成一个这样的。 “人就能活几十年,自然该怎么舒服怎么来。”华苓笑眯眯地说,探手过去握了握金瓶的手,暖暖的,很有力。“我要多谢金瓶姐姐,伴了我这许久。” 华苓这么说,金瓶就想起了五六年前,刚刚来到竹园的时候。“刚来的时候,娘子还只有三尺高呢,再过两年,便该有婢子这般高了。婢子看着,娘子是比旁的小娘子长得快些,定然是时时锻炼身子的好处。” “我也是如此想。”华苓弯弯眼睛。“金瓶姐姐今岁可是二十了?” 金瓶笑着点头,又道:“娘子勿要说那嫁娶之事,婢子竟是预备一辈子留在娘子身边的。” 华苓无奈地笑了起来,摇头道:“我又岂是要逼迫于你,只是提醒你考虑考虑。你也听过那曹阿瞒诗中所言,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生老病死都要见的,人就该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咯。” 这话说得老气横秋,金瓶听得好笑,又觉得华苓实在有些太多思、太通透,时人常说,早慧易伤。这样小小年岁,别家的小娘子多半都还十分爱玩耍,她们家的小娘子却已经考虑过无数的事,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 马车一路嶙嶙,到达城西相公府邸时已经是近中午,淅淅沥沥的冷雨依然不见停止。大郎和华苓在相公府门口下了马车,王磐、王砗来了门口迎接。 王磐如今二十七八岁,正是男人最年轻力强,又有了七八分成熟稳重的时候,刚刚留起了一字胡,看着立马跟王砗、大郎这些人是不同辈的了。 大丹的男人到了二十六七岁才会开始留胡子,多半是从一字胡开始的,就是只留嘴唇上面的一部分,这叫胡髭,精心修剪成一字型,颇能增长威严感。 华苓觉得很稀奇,便多看了王磐两眼,被他发现了,笑道:“谢九为何看我?” 华苓笑眯眯地说:“我在看磐姐夫的胡髭呢。” 大郎和王砗对视一眼,心道华苓的关注点向来与别不同,有时候听她说话,当真可乐得很。 显然王磐对自己新留的胡髭感觉是极好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胡髭,笑道:“如此,谢九觉得此胡如何?” 华苓认真点头说:“那自然是不错的。” 那必须是不错的嘛,王磐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华苓又说:“就是显老些。” 王磐一顿,看见王砗和大郎都在无声地笑他,也只好无奈地笑了,揉揉小娘子的头发,笑道:“谢九说得是,姐夫可是老喽,谢九也长成大娘子喽。”谢九这小娘子说话一直就不怎么客气,反倒显得一点都不见外,王磐一直是比较喜欢她的。 七娘在王家住了几个月,这么长的时间两姐妹就没有见到过对方,这下相见了一看,立刻都发现对方长高了一些,气色也都不错。 华苓牵住七娘的手,朝王磐和大娘笑道:“这些日子多亏大姐姐大姐夫照顾七姐姐了。” 王磐等人都是一阵笑,这话明明是大家伙儿当中最小的小娘子说的,她怎么就这么理直气壮呢? 大娘柔声道:“大姐晓得九娘十分爱护姐姐,七娘也十分爱惜妹妹,你们姐妹可要继续互相扶持着才好,往后也不许争吵、不许闹矛盾的。” “晓得了,大姐姐放心。”两人相视一笑,齐声说道。这个还用别人说么,她们是在一起喂了多少顿的鱼的情分呀。 两人站在一处,倒是让人有了个对比,看出来原来这两个小娘子十分不同。若说七娘是菩萨座前那宝瓶之中供奉的莲花,是一种清净净的秀丽,华苓就是热闹闹的,天上人间的种种花卉并不是她,也许只有人间璀璨而静谧的灯火,才足以描述出这小娘子特别的气质来。 王砗朝两个小娘子看了看,笑着感叹道:“丞公生得这样一双小女儿,定是心满意足的。” 七娘的笑容淡了淡,垂下了眼睛。 华苓微微一愣,拉了拉七娘的手,笑着跟她说道:“七姐姐,我已经去告诉你茶园的仆婢,好好打扫了,该换新的东西也都换过了,就等你回去呢。过几日就是冬至,一家人该吃团年饭的。” 七娘笑了笑,点了点头。 王砗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大家伙儿又转到了别的话题。 两家十分相熟,什么客套话儿也不必多说。因谢家兄妹还在孝期,来王家就避开了王家的老太君,只去见了相公夫人几妯娌,送上谢礼,接了七娘,让仆役们挑了七娘的箱笼,和王家准备下的礼物,就赶在午食之前回家了。 回家要穿过半个金陵城,一行人要错过午食了。早早想到了这一点,上了马车华苓就从座下的暗格里取出两层食盒的点心来,笑道:“七姐看,我特地让金瓶做的,就怕你饿呢。现在要不要先尝一尝?有柿卷子。” 柿卷子,是将成熟的柿子去皮捣碎了,加入适量澄粉、陈皮、山楂等物,细细拌均匀了,压成薄片,再卷成卷儿上笼蒸出来的糕点。成熟的柿子本身就有细腻的甜味,这种糕点吃在嘴里入口即化,甜酸适当,不容易腻口,又比较饱腹,七娘一直十分喜欢。 七娘拿起一块柿卷子送进嘴里,入口即化,她微微笑了笑,道:“味道甚好,但我还不饿,过阵子再食罢。” “好,待会再食罢。”华苓从善如流地把食盒给金瓶收起来,从马车的犄角旮旯里摸出些小玩意儿给七娘玩,然后给她把府里最近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 但是七娘的情绪一直不高,应一声不应一声的,华苓心里逐渐浮上了淡淡的忧虑,也暂时安静了下来。 金陵城今日冷雨不断,马车也不敢驶得快了生怕滑倒,加上冬日短暂,于是一行人冒着回到丞公府的时候,看起来已经是要天黑的样子了。 谢贵在府门口迎接兄妹几人,笑道:“丞公也方才到府不久,听得下人报郎君、娘子们该到了,便打发我来门口候着呢。今日冷雨不断,城中路滑,是该驶得慢些。” “劳烦大掌事了。”兄妹们齐声说,施了半礼,大郎说:“府外湿冷,大掌事快快回屋中暖一暖罢,妹妹们由我安置便可。” 大郎一向稳重,谢贵也是知道的,见他如此说了便不再说什么,去向丞公回禀了。 大郎指使仆役将七娘的箱笼抬回茶园去,然后亲自到茶园的厨下看过了,取暖用的银丝碳、各种食材都是足足的,茶园厅堂卧房各处都燃上了祛湿取暖的炭盆,点上了明亮的烛火,显得十分有了人气,仆婢们面上也都有笑颜,个个精神抖擞,没有丝毫怠慢,便放了心。又嘱咐七娘道:“有什么缺的便打发人去告诉大掌事。明日起始,七妹便回芍园中进习,一切照旧,功课可不能太过怠慢了。” “妹妹晓得了,多谢大哥。”七娘朝大郎福身道谢。 大郎又怎会看不出来,七娘对他是格外礼貌,有些疏离的。但两兄妹毕竟不是同个娘胎生的,又发生过那么多的事,有隔阂也是无可奈何。所以大郎也并不强求什么,只是和声安慰了她几句,又嘱咐华苓多和姐姐玩,就回前院去了。 华苓并没有就跟着大郎的脚步离开,而是笑嘻嘻地对七娘跟前跟后,缠着说话。没多久娘子们都来了,带来了两倍以上的侍婢,茶园立刻就显得格外热闹了起来。恰好也是晚食的时候,娘子们便在茶园蹭了一顿晚食,一室欢笑。 金陵的冷雨一直下到了冬至日。 冬至日是一年里重要性仅次于元日春节的大节日,过了冬至,白昼一天比一天长,阳气上升,所以是非常吉利的好日子。在此前后一共三日,朝堂是不议事的,皇帝百官休假。但冬至当天,五品以上、身在金陵的官员,以及大丹周近诸属国的使臣也会在这一日入朝拜贺,场面极盛。 新上任的道庆帝对冬至日十分重视,依照历代祖宗的规矩,在冬至日前就花了足足三日静心斋戒沐浴,而后驾临钟山举祭,祈求天地祖宗护佑大丹江山稳固,四海升平。 ——华苓心里默默地觉得,在‘吉祥物’的位置上,钱昭这位新皇是当得十分称职的。 朝堂之上十分热闹,民间百姓也自有自己的过节方式。 若是天气晴好,有许多金陵百姓就会到城里城郊的道观寺庙城隍庙去上香,也有在这一日去祭拜先祖的,或者阖家上门去拜访重要的亲朋,街市当中大部分的铺子都会关上一两日,人人都归家团圆做节。 丞公府里也是从前两日就开始预备过节了,谢丞公自然不会管这些小事,谢贵大掌事主持着,按照往年府中的定例,给府外有来往的人家都送了节礼,周周到到。府中仆婢都发下了四色节礼,依照仆婢的等级,最差的也是得一块猪肉、一坛酒、一纸包的红糖,还有一袋米,好的可以得到从北边运过来的小羊羔肉,仆役们都欢喜得很。 在冬至寒冷的夜里,吃一碗羔羊肉和骨头熬的汤,那等暖意和满足简直是无法描述的。 自打上回与卫羿见过以后,又是两个月了,华苓不知道卫羿在冬至是否会回金陵城中,但还是早早和金瓶讨论过,在给兄弟姐妹们预备礼物的同时,又列了礼单子,给了府中采买三百两银,让采买给她单独准备出两部分节礼来,一份格外丰厚的给卫羿,同时给他麾下,统领五百人以上的小都统预备了一份,又厚厚给了府中执事们赏银,令他们送到了卫家。 给将领们的礼物基本都是食物、布料这些日常消耗多的东西,价格相对低、质量相对好,平衡了前两者之后,份量就特别大,每份贺礼里面能有半扇猪肉、两只风干的香鸡、两坛酒、一身厚厚的絮棉冬衣,还有些别的粮米等物。 家里会给相熟人家送节礼,不必华苓操心,但华苓知道老弼公与太太都不在金陵城中,回到西北甘州去了,那里才是他们驻留得比较多的城市。 其他卫家子也都趁着气候未冷的时候领兵回归驻地了,如今卫家人在金陵城中的,就只有新任弼公夫妻和卫羿。 父母不在身边,想必过节的感觉是不同的吧? 知道这一点,华苓便觉得给卫羿准备这些是必须的,虽然不知道以后结了婚,两人会怎么过日子,但现在来说,卫羿待她实在是很好的,也很难得卫羿能在金陵,她也不愿怠慢了对方。 华苓还给卫羿准备了一身鼠灰色的圆领缎袍,内里絮丝绵。大丹各地已经广泛种棉,棉花很保暖,但是蚕丝絮也有非常好的保暖效果,比棉花更好的是它的质量相对轻,穿在身上很舒服。 金瓶表示代表心意的礼物最好还是自个儿动手,但尝试了以后,华苓还是果断地把外裳交给了金瓶,自己只拿穿在里面的中衣下手。 男人身上的针线活儿就显示了他背后女性的手艺,华苓的绣艺实在很一般,心道她就算能腆着脸缝起来了,也不敢叫卫羿穿出去呀,实在是丢不起这个脸。 冬至午前,府前就有兵丁来告诉华苓说:“卫五郎君来了,在前院与大郎君说话,大郎君说是请九娘子去呢。” 华苓便去了前院。丞公爹还在朝中未归,大郎将卫羿请到了他的园中招待。 卫羿的眼神很亮,看得出心情很轻快。他还带来了卫旺和黄大斗,这两人一见华苓就笑出了花儿,高高兴兴地冲上来拜谢道:“卑职等代麾下将士拜谢九娘子赐礼!” 声音洪亮,满脸都是笑容。 华苓弯弯眼睛,回了半礼道:“举手之劳罢了,请勿多礼。那些物什都合用罢?” “极好的,极好的,将士们都欢喜得很!多谢九娘子,卑职等将士只愿九娘子平安康健,福气绵长!” 卫羿早站了起来,在椅边看着华苓回礼,脸就有点黑了。半点规矩都没有,直接把人堵在了厅堂门口是要作甚? 大郎眼角余光看着卫羿的表情,就是笑,道:“小九还不过来?” 华苓这才走到卫羿跟前,朝他福一福身,道:“卫五哥万福。” “阿九。”卫羿拱手还了礼,牢牢看着她说道:“多谢阿九的节礼。” “不必谢。”华苓这才看见,卫羿今日穿的就是那套鼠灰色缎袍,脚踏黑底羔皮靴子,玉扣束发,俊朗齐整得很。 她看了一眼那缎袍圆领子上面露出的白色中衣领子,默默地觉得似乎有点歪了,不禁脸热,这手艺真的很讲天分…… 作者有话要说:就先到这里吧!   ☆、第131章 华苓问卫羿 131 大郎觉得,自己家的小妹妹完美地诠释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句话。小妹有一个特别好使的脑子,但是在女性普遍擅长的家务活儿上,当真是拿不出手。曾经给他梳的发髻就不说了,那叫一个乱糟糟,为了发髻不松脱,她梳的时候特别用力,每回都能拉扯得人头皮剧痛。再有那些手绣荷巾袜鞋之类的小活计儿,华苓也不是不会做,只是家里还有个织女下凡般绣艺绝顶的三娘,还有好几位心灵手巧的姐妹,一对比起来——得了,还是别让手笨的人出丑了。 大郎也知道华苓今年大手笔地给卫家军士备了节礼,但并不经手,所以只大略知道礼单而已,看过礼单之后也只道金瓶是个好的,晓得帮主母刷未婚夫的好感度了。 倒是卫羿的两名下属十分兴奋,因为卫羿沉默寡言而越发多话,各种夸赞华苓,叫大郎知道了,卫羿身着的袍子竟然出自华苓之手。他瞥了一眼卫羿身上服帖周正的袍子,心道:这不可能! 如果当真一针一线都是小九亲手缝的,当哥的可是会嫉妒的,妹妹还不曾给他缝过这么一套衣裳,这得要多少心思,怎么能就与外人缝呢,女生外向也不是这么个外向法,必须及时遏止这等太过奢靡的风气! 于是,等华苓来了,大家彼此见过礼,大郎便小心眼儿地问:“小九与卫五制了一套新衣?” 卫羿眼神发亮地坐在高椅上,很不明显地挺了挺胸膛。卫旺、黄斗两人站在卫羿身后,一脸特别羡慕的表情。两人年纪与卫羿、大郎相仿,军士普遍成婚晚,哪来的人专门给他们制新衣,都是在坊间购买的成衣。 二郎陪坐在一旁,这也是个老好人,话不多的。 华苓眼神儿溜了一圈,心道这几个人表情怎么都这么古怪呢?她展颜一笑,道:“就是卫五今日着的袍子啊,但外衣并不是我的功劳,是侍婢所制,卫五的尺寸,也是侍婢看着做的。大哥你也晓得,我那绣工不怎么好,怎能见人。” “原来如此。”大郎心里立刻舒坦了,笑道:“哈哈,我看着卫五你这袍子是极好的,极好的,哈哈,哈哈。” 卫羿觉得大郎的话十分硌耳朵,拢了拢眉。原来新衣不是谢九亲手制的……不知道为何,卫羿觉得略略有些失落,但这并不很影响他的好心情。 他问华苓:“阿九置办那许多节礼应当所费不菲罢。下回不需为麾下军士置办,每逢年节,军中自有节礼分发。” 华苓茫然地应了一声,然后就看见了卫羿身后两人由一脸的喜气洋洋变成了一脸的憋闷,不由笑了。 卫旺和黄斗一听卫羿的话就在心里叫了一百声的苦,郎君这是心疼他们的未来主母,不让谢九娘子在他们身上花钱呢,可真是小气! 诚然,军中每逢大节,从上之下都会得到朝廷配发下来的节礼,若要论起来,也是谢丞公手里的事。但是,为了保障这么多的军士人人有份,节礼的质量不可能会太好的。 好东西谁会嫌少呢?谢九娘子为人十分大方,给他们置办的节礼都是金陵周近的特产,好酒好肉好菜。大部分将士都是在营地中过节,得了这些好酒好肉,虽然人特别多,但分一分总也够大家伙儿都尝一尝了,就没有不高兴的,自然希望下回过节谢九娘子还记着他们。 华苓朝卫羿看了一阵,见他眼神认真,忽然就觉得,被连绵的阴冷冬雨天压抑的心情欢快了起来。 她道:“也不是花了许多银子,你放心罢。家里采买执事也有门路,做这些十分便宜,都能用上就好。这阵子都下冷雨,你们可是方从扎营地回金陵来?” “是。”卫羿点头:“气候不佳,今冬恐怕极冷。” “我也听说,来年天时不佳,恐有旱涝之灾,地里要减产呢。不止金陵,江北一直到黄河两岸,气候都不似往常。”华苓说:“若是这样的话,大家可就都不好过了。” 大郎沉声说:“若只是一年有灾,问题尚小。各地皆修有官仓,若百姓受灾严重,自然开仓赈之。又兼陆运发达,可将南边多产之粮食北运济急,待得气候稍好,又可补种甘薯、土芋,待熬到来年开春草木生发时,可食之物渐多,灾荒便过去了。若是连年有灾……”他摇了摇头。 甘薯、土芋便是后世的番薯、土豆,两种适应性强、产量高的粮食作物,在百年前,与棉花一道在大丹广泛传种开了。 华苓完全明白大郎的忧虑。家族渊源,大郎日常最关注的自然也是农商二事。特别是农耕之业,这是大丹的根基,绝不能轻忽。往前数数百年的记载当中,就有不下三次的记载,若是入冬前后气候特别异常,来年天灾就少不了。 仅仅是五十年前,就曾经有过连续三年,大丹各地灾祸不断的时候。据记载,其中一年里,入秋前长江流域连续暴雨了足足两个月,洪水浸漫了中下游无数村庄,卷走了二三十万无辜性命。 就这样,长江还算是脾气好的。 北边的黄河水中多沙,最易因泥沙沉积导致河床过浅,进而决堤改道,曾经还发生过抢淮河的河道入海的事。黄河几乎年年决堤,一决堤改道,便是无数村庄农田受淹,死人无数。 这些原因都很大地制约着中原人口的增长,便是后世,长江黄河这两条江河依然难驯得很。 华苓蹙眉,气候不好,这份担子就是首先沉甸甸地压在丞公爹身上呀。 卫羿长处在征战,对兄妹几个谈论的话并不很熟悉,是以只是凝神听着。看两兄妹一脸沉重,他道:“如今灾祸未至,未雨绸缪便是,不必过忧。” 卫五也只说得出这种率直的话了。 大郎朗声一笑,赞赏地看了卫羿一眼。有时候就是这样直率的人,处事反而比许多一肚子弯弯绕的聪明人做得好。他站了起来,拍拍卫羿的肩膀道:“说得有理。大哥暂有事,需去澜园一趟,小九你就代大哥略陪一陪客人罢。二郎,你也来罢。”就这么背着手去了,顺便带走了二郎。 华苓眨眨眼睛,朝卫羿笑了笑,问他道:“还没问你呢,你今日回金陵,是要与你二哥、二嫂一道过节罢?” “是。” “那现下已是午间,可要用了午食才回去?”华苓说:“我的侍婢厨艺极好,可以为你和大哥做一桌好菜下酒。” 卫羿想了想,还没有说话,卫旺和黄斗在后面心急,郎君真是的,这有甚好想的,当然是要在谢家用了午食才回去啊! 最重要的是,他们从城东百里外的营地回金陵,可是五更就出发了,五更! 五更是什么概念,一早起来,天还没亮就快马赶路,早食也只是两个冷冰冰的、干巴巴的笼饼! 两个笼饼! 直到现在! 若是郎君此刻告辞回家,到城西的卫弼公府又是要大半个时辰,按照郎君的为人,定然是直接回家去了,怎会停下来叫他们用饭。这是要饿死他们的节奏啊!两人心中后悔,是这样的话,还不若留在营中呢,营中将士,此刻定然是将九娘子送去的好菜好肉都烹制了,热乎乎地喝上好酒了! 那两个抓耳挠腮,只是规矩还在,不敢出声,倒是看得华苓很开心。习武艺的人似乎都要率直些,不像金陵人,便是一个小婢子也比他们更懂得如何拐弯说话,更懂得如何不将心思摆到脸上来。 华苓笑容粲然,卫羿看见也很自然地露了笑意,便道:“如此甚好,多谢阿九。”见华苓一直在看着他身后的两人笑,卫羿拢眉回头,卫旺黄斗一脸举国欢腾的表情。卫羿冷声道:“有眼色些。” “是,郎君放心。”两人赶紧敛容站定了,眼观鼻、鼻观心。 金瓶一直安静地立在华苓身后,打量卫五郎君两个仆从的眼光,就像这是两个神经病。 华苓朝她道:“金瓶姐姐,领卫旺和黄斗去厨下,先整治些食物罢。” “是,娘子。”金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请两人跟着她去了。 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了,华苓无奈地摇了摇头,能有清清净净说一阵子话的机会,不容易。 沉默了一阵,她说:“卫五,我有话想问你呢。” “嗯。”卫羿专心地望着她。 华苓严肃地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嗯。”卫羿专心地望着她。 华苓严肃地说:“我问你,你现在多少岁了?” 卫羿说:“十七。” 华苓说:“到我能出嫁,还有五年。”她注目卫羿,问他:“在这五年里,如果我说我不喜欢,你可不可以不碰别的女人?” 卫羿凝神看着她,没有分清华苓的意思是不是他所以为的那一个。 华苓说:“我是指,不要有肌肤相亲。”就像在说其他任何一个平淡而普通的话题,华苓问:“因为我不喜欢。我这样说的话,你愿意这样做吗?” 卫羿有些发愣。他的小娘子在请求他守身。虽然她的用语不同,但她就是这个意思。卫家子弟,在娶妻以前,大致从来没有人被问过这样的问题罢?而且,在他身边的兄弟当中,在娶妻前不曾碰过女子的,应也寥寥无几。 华苓见他并不说话,于是微微笑了笑,继续往下说:“当然,你若是不愿意从我,也没有干系。” 卫羿拢起了眉,说:“阿九言语中只道并无干系,眼中却并非如此。小娘子所思为何?” 华苓微微一愣,弯弯眼睛笑了起来。 “是这样的。”她用略有些粗鲁的姿势把自己缩成一团,塞在高椅里,下巴搁在膝盖上,慢条斯理地说:“因为在我心里,是将人分成许多等的。分成一等在乎的,二等在乎的,三等、四等、五等,再往后便与我无关,再往后便是仇人。” “如今我很喜欢你,便有此一问。若是你愿应承守诺,往后你便是我一等在乎的人。” “若我不愿,日后便是几等?”卫羿牢牢地看着眼前的小娘子。 华苓浅浅一笑,轻声道:“几等又有甚干系,我总要嫁与你的。” 小娘子今日着一身粉青色袄裙,缩在高椅里是小小的一团,巴掌大的面容笑意盈盈,没有分毫锐气。 但卫羿想起了很早很早以前,在那禅寺简陋的砖土院子当中,这个小娘子是如何针锋相对,反击了他戏弄的心理,又用一张娇弱而无害的面具骗过了他,在他防心最为松懈的时候,给了他狠狠的一口。 数月以前,在被人掳走以后,她被关押在那等陋居之中数日,但也能觑机反扑,生擒敌首,没有分毫惧色。 她是不能吃半点亏的。 若是叫她失望了,她会如何? 卫羿往后想了想,竟是只想得到,她极有可能,会将所有的失望和难过一点不落地还给他,之后, ——再之后会如何,他竟设想不出了。 卫羿微微一凛,他又有了当年蹲在院墙上,手中劲弓拉了满月时的感觉。 小娘子看得见他的底线,但他看不清小娘子的底线。 时至如今,他依然不能推测出,在面对那样的事的时候,谢九会作何反应,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谢九若是不高兴了,是会咬人的。而且,她越长大,越是尖牙利齿,也许已经能将敌手撕碎了。 心脏嘭嗵、嘭嗵地将渐渐热起来的血液泵到全身,卫羿专注地盯着华苓。 这是他的妻子。 既然她希望如此,那他便如此罢。 华苓迎着卫羿的视线对视。看着他一双褐眸渐渐带上了过于锐利、甚至像是面对敌人时应有的警惕光芒,她反倒显得越发悠闲从容。 怎么可能不从容呢,对与卫羿将来在一处生活的各种可能性她都设想过了,只要她能保持冷静,不论如何,总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既是阿九所愿,我便如此。”卫羿点了点头。即使是在说一句类似承诺的话,卫羿也不是懂得以种种神情、动作来表示决心、提高说服力的人。 华苓却听出了他的认真,粲然一笑,跳下椅子跑过去,在卫羿左脸上,就是那曾经被她咬过的位置摸了摸,轻声道:“卫五,这可是你说的哦,若是反悔了,事情可严重、可严重了哦。” “嗯。”卫羿点头。 华苓弯弯眼睛,将手背到身后,笑盈盈地弯腰在卫羿面颊上亲了一口。 “卫五你这是在作甚!”刚刚回来,大郎一个箭步冲过来,怒不可遏地把华苓拉开,指着卫羿呵斥道:“你们还未曾成婚,如此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卫羿沉默地只是看着华苓,眼神非常明亮,就好像听不到大郎的话一般。 大郎看见的明明是华苓主动去亲的卫羿,但他横眉竖目骂的就是卫羿……华苓笑得很欢,有这样的哥哥也真有意思。 最终大郎将卫羿狠狠骂了一顿,将人留了午饭,然后迅速地将之赶出了丞公府。当然了,大郎是将华苓赶回了竹园去用午食的,只留了金瓶在厨下烹食。 笑眯眯地回了竹园的华苓表示,大郎翻来覆去说的那些个伤风败俗、不成体统之类的话,到底和她做的事有什么干系,顶天了她也就是亲了卫羿一口而已,还是在脸颊呢。 总之,也许对不少人来说,冬至的白天过得简直惊心动魄呀。 …… 冬至阖家团圆。谢丞公已经许久不曾到过后院了,令大厨房将冬至晚宴摆在了澜园的厅堂里,当爹的和儿女们挤在同一张圆桌用饭,热热闹闹的。姨娘们也让到了澜园,单独安置在偏桌。 丞公爹始终是特别有威严的,往那里一坐便让小儿女们不怎么敢乱说话。但也不是真不敢的,大郎笑着起了话头,四郎、四娘、五娘几个都是活泼的,又有姨娘们凑和逗逗趣儿,很快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制造出了满室的热闹欢笑,谢丞公也露了笑容,听得有趣了,也时不时应上一两声,看起来不知和蔼多少。 华苓左边是四娘,右边是七娘。这两个都吃得很少,四娘是忙着说话,七娘在数米粒,看着一点都没有胃口。华苓专心地吃了一碗饭和同样分量的菜,将肚子填饱了,看着七娘碗里的一碗碧梗米饭只去了一半,心里一叹。 “七姐,七姐,多吃几口呀。”华苓小声说:“是不是饭太凉了不适口,不若换一碗罢?” 七娘摇摇头:“不用,我不饿。” 看她这样,华苓也不好强说什么。 谢丞公并没有和小儿女们呆多久,见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便令人撤了碗碟,上了漱口茶水之后,就让孩子们散了,早早回去歇息。 三娘、四娘等人都有姨娘可亲香,欢欢乐乐地一大群人回去了,剩了大郎和华苓、七娘。 大郎笑着问:“小七、小九可要到大哥那耍子?” 七娘摇了摇头说:“多谢大哥,小九你去玩罢。” 华苓犹豫了一下,拉住七娘说:“大哥早些睡,我晚上要跟着七姐玩。” 大郎早知如此,便没再说什么。见夜里冬雨依然淅沥沥下着,大郎令人点了灯笼,打了伞,亲自将两个小妹妹送到了茶园,这才回去了。 卧房里燃了暖暖的炭盆,卧房里的紫檀木雕花圆桌上摆着一座三枝烛台,三枝蜡烛释放着光芒。两姐妹解了外裳,只穿中衣,在床-上拿暖呼呼、软绵绵的被衾将自己裹成茧子,舒服得不得了。 屏退了侍婢们,七娘唤了华苓一声:“小九。” “嗯?七姐想说什么?”华苓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 七娘凝视着华苓带笑的眼睛。 好像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小妹妹就总是这样开怀。 七娘怔怔看了片刻,又转头去看那摇曳的烛火。 华苓心里已经有了个艰难的猜测,如果这是真的,七娘只会比她更艰难。华苓无声叹了口气,柔声问道:“七姐,你还有我呢。有甚不开心的便告诉我好了,我保证对谁都不说,说出来你就忘掉它了。” 七娘一怔,忽然想起来了,她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对三哥。 她差点就哭了,但她忍住了。 “小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当时三哥去寻过你,对不对?”七娘问:“三哥说过什么?大家都说他是病死的,但我不信,前一日里他还好好的,只是有些咳而已。” 华苓轻轻吸了一口气,摇头。 “我知道,太太……太太是做了坏事吧,族里容不下她了。”七娘轻轻地说:“小九,我有这样的太太,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好?” “怎么会呢,”华苓牵住七娘的手,告诉她:“你是我的姐姐,爹爹也是这样想的。他原本就是那样子,以前不就是那么对待兄弟姐妹们么?现在、以后也一样的。” “怎么可能一样呢,已经不一样了。”七娘笑了笑。 这个姐姐,真的是通透、清冷到了极点。 华苓甚至开始隐隐约约地担心,也许她会走上一条她不愿意看见的路。 “爹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和三哥十分冷淡了,我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三哥与我一样,都是很在乎的。后来,他又好像不在乎了。但我觉得,他心里定然还是在乎的,因为我也是。” “三哥让我不要怨太太,因为太太生了我。”七娘淡淡地说:“我知道三哥的意思。三哥知道太太做错了事。三哥是不是为了给太太赎罪,才那样做?” 华苓竟觉得不知如何应七娘的话,只得暂且沉默。 “但是赎什么样的罪,才要连命都赔上去?江陵谢族嫡子的性命,难道就这么不值钱?” “我有时候会想,也许我们并不是爹爹的孩子。”   ☆、第132章 七娘之怒 132 “是不是,我们并不是爹爹的孩子,所以爹爹眼里已经没有我们了。”七娘并没有看着华苓,她那黑漆漆的眸子里是一种忧郁的光。 它是那样多,那样深,又那样重,几乎要将这个小小的女孩儿淹没。 “我心里好生害怕,我想了许多回,如果我不是爹爹的孩子,那我是谁的孩子呢?如果我不是爹爹的孩子,我是不是不该在这里?我又能到那里去呢?” “我是谁的孩子?我是谁的孩子呢?”七娘渐渐将自己越缩越小,她并不看华苓,那晕黄的烛光打在她不及巴掌大的小脸上,映出了一片模糊的茫然。 “小九,如今我便似一只活在那阴沟里的老鼠,好似见不得光一样。平日里不论作甚,我都不由得想到,别人如何看我呢,我是不是不像江陵谢氏的女孩儿呢,我要如何作,爹爹才会多看我一二眼呢,我要笑得过了,是否大家都会笑我呢,我厌烦如此作,以前我不是这样的……” 七娘好像畏惧了那光一样,将脸埋进了腿中,不再说话。 华苓只觉心疼。世上唯独贫穷、咳嗽和爱无法掩饰。七娘是这样聪明,又怎么会看不出丞公对她的态度。如今,谢丞公容许七娘存在于丞公府里,容许七娘继承牟氏和三郎所有的遗产,并没有扣减她的嚼用,却近似于忽略了她。生来就是嫡女,一路被娇宠着、被捧着长大,如今却被父亲当成了空气一般,这种难堪,谁能心平气和地承受下来。 人都是会察言观色、衡量轻重的,牟氏、三郎对外说的是病逝,府中下人并不知内情,也绝不敢在明面上说起此事,但暗里又如何不会有些许风声流传——丞公待七娘又是这样冷淡,落在下人们眼中,便是丞公有些厌弃了七娘的意思了——丞公便是这座府邸的主宰,既然丞公冷落七娘,其他人又如何会不在心中掂量一二。 便是其他姐妹兄弟们,在面对七娘时态度也有了些微妙改变,太太、三郎都不在了,可以说,在可供倚赖的人这个方面,如今的七娘还比不上有亲生姨娘、有同胞兄弟姐妹的他们呢。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七娘是这样敏感的性子,又怎会感觉不到。直到此刻,华苓才明白,这几个月以来,七娘一直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华苓甚至有些不敢想,心里一直装着这些事的七娘会有多难过,但这个小姐姐却只是悄悄地把这些都放在了心里,表现得一直安静而得体。 即使是如今朝她吐露这些话,七娘恐怕心中也有着沉重的压力吧,如果她这个妹妹的反应不好,恐怕又是在七娘的心上划了一刀。 在这以前,她真的想得太天真了,她竟以为,能说服爹爹,能将七娘留下来就成功了,她竟以为,什么都不与七娘说,七娘就能继续在这座府邸里平静地生活下去,一直到长大,出嫁,保有她应有的生活。 她真的太天真了。 但不论如何,爹爹既然容下了七娘,那么七娘就是丞公府的嫡女,跟大娘一样,她该有她应有的一切,安安稳稳地长大,谁也不能让她受委屈。 华苓深吸一口气,稳稳地说:“如果你真的不是爹爹的孩子,爹爹如何会容你在这府中?七姐,在爹爹心里,你和大姐是一样的,你们并没有分毫错处。太太做错了事,那是太太,该负的罪她已经负了,便是在律例上,也有罪不及他人之说,太太的事与你无关。太太、三哥定然也是盼着你能好好活下去。我也知道,爹爹如今待你十分冷淡,可是,你如何能要求他,在太太作出了不好的事以后,心里一点不高兴的情绪都没有呢。爹爹也只是人,七娘,你也要想到这一点。你还在这里,就说明爹爹心中依然将你看作他的女儿,不论如何,你都是他的女儿,他将你养到这么大,他听你喊过多少回爹爹,受了你多少回拜礼,他是你的爹爹。” “你不过在拿话儿哄我。”七娘抬起了头,神色愤怒。“小九,你当我是傻子么!爹爹如今根本就不在乎我了!他根本就看不见我!他对你好,对大哥好,对三娘四娘五娘都好,他只是不理会我!只有我!” “我受够了……若我不是他的孩儿,将我掐死算了,赶出去算了,卖掉算了,我都认了!我不要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稀罕!为甚又由我在这府里过了这许久,为甚就将我扔在一边,不闻不问,好像给了我一个位置,给了一口饭吃,就显得他是天底下最好、最慈悲的人!我不稀罕这种好,我不稀罕!我恨爹爹,我恨爹爹,我极厌、极厌他!” 七娘反反复复说着,眼眶越来越红,最后眼泪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完。 华苓抿紧了嘴唇,挪近了些,想要给她擦眼泪。 “别碰我!”七娘一把挥开了华苓的手,用力极大,打得华苓的手臂立刻红了一道。 华苓呆了呆,把手臂缩回来,在衣服上蹭了蹭。七娘从来没有对她出过手。应该说,她们两姐妹之间从来没有争吵过,七娘一直记着自己是当姐姐的,总会会让着她,而她也不是心理不成熟的小孩子。 七娘哭得极伤心,又极隐忍,只是啜泣,许多眼泪将她两袖和腿上的衣料都洇透了。 “是我不好,七姐……”华苓低下头说:“你不要生我的气。” 七娘蹭去了刚刚涌出来的眼泪,止不住地抽噎,她看清了华苓的样子。在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嫉妒,嫉妒华苓这个妹妹。大家都说,她们年纪最小的七□□,是他们丞公家长得最好的三个小娘子,比前面的姐姐们都要好看些。母亲在她耳边说了许多回,说她是最好的,根本没有必要去和庶女姐妹们比较,身为嫡女,她自当有嫡女的气派。 她也一直觉得自己是最好的,她从来不曾嫉妒别人,因为她自小得到的都是最好的,对妹妹,她也一直是认为自己要照顾对方的,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妹妹在许多地方都不如她,她可以帮妹妹许多。 但妹妹哪里有那么多的地方不如她呢? 虽然她比妹妹大了大半年,但却一直没有妹妹高,身子骨也没有妹妹强健。若论身份,自然是她高,但若论性情,从小妹妹就比她讨人喜欢,对谁都肯笑。若论父母的宠爱,在姐妹们当中,她有母亲爱宠,而九娘却一直很讨父亲的欢心。若论学业,从小不论是书画、还是刺绣、还是别的,教授总是称赞她多些,但也许,不过是教授看在她是嫡女的份上,多捧着她些罢了。 如果她并不是爹爹的孩子,谁还会理会她呢,如果她不是爹爹的孩子,她还有什么呢。所有人都看不到她了,大家都会看到妹妹,妹妹是那样得爹爹喜欢,爹爹甚至让妹妹掌过府,而她,只能躲在角落里,提心吊胆,不知道爹爹什么时候会把她赶出去。 一种好像背朝下,从高高的悬崖掉落下去的可怕感觉攫住了七娘的心,她带着无限的害怕拼命睁大眼,她看见了妹妹的表情,她打了妹妹,妹妹却并不生气,依然表现得那么好,就好象以往的无数次一样。她知道的,就是因为九娘一直表现得这样好,所以大家都喜欢,她还知道四娘模仿过九娘的作派,却一点都学不像。 九娘面上都是对她的关心,但七娘却忽然觉得很刺眼,很厌恶,九娘凭什么表现成这样?愤恨猛地涌了出来,七娘流着泪,用力推了华苓一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我好很多了,所以心里可怜我!我不需你可怜,便是我立时死了我也不怕,我谁也不怕!” 坐在床上原本就没有可借力处,华苓根本没有想过七娘会推她,整个人一下撞到了雕花床栏上,后脑勺在雕镂的木板上重重撞了一下,疼得她眼前发花。 捂着后脑,忍过了那阵疼,华苓深深皱眉看着七娘:“七姐,你以前从来没有碰过我一下,为什么要推我?对我不高兴,你告诉我,若我做错了事,我一定会改。” 就是这样宽容而又忍让的作派,才越发让七娘觉得难受。她知道自己不该动手,但是心里的尖锐的怒气却如何也止不住。她重重地说:“你走,你走!爹爹喜欢你,大家都喜欢你,你们才是一家的,我知道,我不稀罕!谁稀罕!便是爹爹要杀了我,我也不怕!你走!你走!”越说声音越高越尖锐,七娘号啕大哭,一下一下重重地顿脚,手边的软被都被她揪成了麻花。 华苓有些生气了,说:“爹爹为什么要害你,你为什么要这么想?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话要是传出去了,外人会说出多少不好听的话?七娘,你知不知道太太、三哥是多么想你好好活下去,你如今是叫九泉之下的他们伤心!” “太太是我的太太,三哥是我的三哥!轮不到你来说他们的话!”提起了母亲和哥哥,七娘越发哭得厉害,她光脚下了床,去打开了妆台上的妆奁,寻出了华苓给她的那支茶花簪,朝华苓一掷,大哭道:“还给你!你们的东西,我不稀罕,我不稀罕!” 羊脂白玉琢成的花簪精细又脆弱,砸在了床沿,断成了两截,掉落在青砖地上,那簪头的茶花也碎了,裂成了三四份。 华苓深吸一口气,下了床,将花簪的碎片慢慢都捡起来。 即使不被允许靠近三间屋的范围内,七娘这样哭也惊动了侍婢们,燕草、碧丝和金钏很快鱼贯进来了。“七娘子……”“九娘子……”金钏发现华苓只着中衣、光脚站在冰凉的青砖地上,立刻着急地挤过了燕草碧丝,过来给华苓披衣穿鞋,而燕草碧丝上去给七娘披衣擦眼泪,却被七娘都挥开了。 七娘的两个侍婢看华苓的眼神已经很不一样了,碧丝近似于指责地说:“九娘子,我们娘子方从王家回来,好容易心情好了些,九娘子为甚要惹怒我们娘子呢。” 华苓沉着脸,没有应碧丝的话。若她只是个小孩子,怕是这时候就要同样发怒了,好端端地来陪姐姐说话,忽然地就被指责是什么意思呢? 还摔了玉簪,是连姐妹都不想再做?但她不是,幸好她不是。七娘心里的想法她能明白几分,如果任七娘沉在这样的情绪里,这些个侍婢是只会顺着七娘的,七娘以后看人看事只会越发的偏,这对七娘的未来一点好处都没有。 燕草硬邦邦地说:“九娘子,我们娘子请你回去。夜深了,我们七娘子要歇息了。” 原本娘子来茶园,不是说好了与七娘子一道睡的吗?金钏十分无措地看着华苓。华苓冷声道:“都出去,我有话要与七姐说。” 碧丝梗声说:“九娘子,婢子等可不是你的奴婢,恕我等只从七娘子之命!七娘子已经说了,还请九娘子快快回去罢!” 茶园主仆三个都表现得很不欢迎华苓,金钏听了也不高兴了,反驳道:“一开始明明说好了,九娘子来陪七娘子过一晚,这是我们九娘子好心——” “金钏!”华苓喝住了她,以决不能违抗的语气道:“出去。”毕竟知道规矩,金钏怏怏地去了。 “要我说多少句?”华苓眼神如刀剜了燕草碧丝一眼:“我们两姐妹说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插嘴?!”又转向七娘,看着她,冷声道:“你要闹脾气,大把有的是时间让你闹。让她们出去,我回去之前有话告诉你,与三哥有关。若你不肯听,一定会后悔。” 七娘背靠着妆台,哭得声哑力竭,已经开始了断断续续的抽噎,眼见是伤心到了极点。但她听到了‘三哥’两字,停了半晌,别着脸,还是让两个侍婢离开了。 华苓过去,硬将七娘拉扯到了桌边,将玉簪的碎片都放在上面。出自大师之手,每一个花瓣、每一道曲线都精妙绝伦的一支羊脂白玉簪,如今碎成了五六七八片,再也不值什么了。 “你看你做了什么事?你发脾气就只会打砸?这东西一人只有一份,你砸得这样轻易,你心里的自怨自怜就能比所有的东西都重要,重要到你可以把我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吗?” “不要因为我不会哭就以为我不难过,不要以为你轻轻说两句不在乎就可以肆无忌惮了。你问问自己,难道二娘、三娘、四娘,大家从来都没有关心过你吗,谁又对你真的有坏心了?” “太太是做错了事,但在这以前,谁也不能否认她当家是当得很好的。太太一直不喜欢我,但这许多年里,除了最后这回,她没有对我起过坏心。太太也给我打过许多首饰,制过许多新衣,选过仆婢。我念太太一份情。不论如何,太太在后院里主持,而我等长大了。”华苓慢慢地说:“只要人有良心,就知道犯了一回错,并不代表这个人整个都是坏的。况且太太都已经去了,斯人已逝,爹爹是何等样的人物,又怎会再计较下去。七娘,你要听清楚了,你如今还在这丞公府里,爹爹就是你的爹爹,他依然会供你嚼用,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嫁去。” “三哥嘱托我多顾着你。三哥比太太更爱你,七娘,他走了一段很长的黑乎乎的路,做了许多的事,不就想你过得好吗,你如今的好日子是你应得的,谁也抢不走。你说你都不稀罕,是要让所有人都难过?别说你和我们不是一处的,我们一处长大,一处进学,一处用饭,我们都姓谢。大哥是我们的大哥,大姐也是我们的大姐,爹爹是我们的爹爹。” 七娘拧着身子抽噎不断,华苓放开手,冷冷地说:“话我就说到这里。你不要簪子就不要罢,不要情分就不要罢,你谁都不要,那你就躲在角落里罢。不知好歹。原本谁都不觉得你是老鼠,你自己非要这么觉得,怪得了谁。” 已经是快四更了,华苓拢了拢外衣,一直走到隔了两间屋的堂屋里,让金钏帮她理了理衣带,点起灯笼,冒雨回竹园去。 两姐妹说话,正房里只有三个最信得过的侍婢守着。 华苓朝燕草碧丝告诫说:“我们吵架的事不许传出茶园,若是明天府里有人嚼舌根子,我会禀告大哥,到时如何处置你等,你们应该也心里有底。” 燕草和碧丝并不想听从华苓的话。即使太太不在了,三郎君也不在了,但她们依然有一份与主人七娘相似的傲气。燕草匆匆往卧房里去看七娘去了,碧丝硬声说:“请九娘子放心罢,我等竟是有眼色的。” 华苓便不再管,金钏撑起了伞,她自己提着晕黄光芒的灯笼,慢慢走进冷雨中。 冰冷的水意扑面而来。 她也会觉得冷呀。 …… 金陵果然迎来了一个极冷的冬季。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昨天没有更,这是昨天的,晚上还有更   ☆、第133章 姐妹和好 133 自从冬至夜里争吵之后,华苓和七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互相理睬过。也许是华苓最后说的话太伤自尊心,自那以后,七娘谁都理睬,就是不睬华苓。华苓也懒得理她,看见七娘不再缩在自己的小壳子里就是了,家外还有许多事要她分心去关注呢。 今冬特别寒冷,芍园的课上到了腊月十日,而后女教授们也都陆陆续续在吃了谢师宴以后,给每一位女弟子写了评语交给丞公,然后带着丞公府赠与的谢师礼归家去了。 娘子们对华苓和七娘之间的争吵并不知其端倪,四八两个高高兴兴地作壁上观,而三娘、五娘和六娘对此还是很在意的,于是也试过劝和,但是两个小的完全不卖帐,上头又没有一个足够有威慑力的角色来影响两人,于是这状况就这么延续了下去。 家里的兄弟们,二郎和四郎依然在上着王氏族学的课,王氏族学执教严苛,虽然今冬特别寒冷,课也一直上到了腊月二十日。二郎依然没有进最高等级的天字院,而学里的教授说了,四郎明年就可以从黄字院升进玄字院了。 而谢丞公和大郎,和族中上下、大丹上下无数担负着一家、一族生计的人们一道,为今冬中原出现的普遍严寒伤透了脑筋。 进了腊月以后,金陵周近的长江下游一带总算不再下雨,改为下雪。又是十年、二十年难得一见的持续雪天,虽然只是下薄雪,到元日春节的时候,金陵城中的积雪也已经有寸高了,所幸城中皇室、世家、富商大大小小都有布施粮米、棉布冬衣之善举,才叫城里城外基本没有冻死、饿死的人。 就是这样,长江下游还算是情况好的。再往北些,将前唐的西京长安-东京洛阳横拉一条线的话,这条线以北一直到长城,这片居住了整个丹朝小半数人口的地域竟是普遍大雪,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一直下进了道庆元年。 丹朝子民已经又是好几年不曾遇到这样寒冷的冬天,别说是平民百姓,便是小富之家也极少有先见之明,储存了足够的御寒衣物、储粮、柴薪的。 一场又一场大雪压下来,道路渐渐都被封住了,积雪渐渐从寸许高积累到了没膝深,越是大的州城,越是依赖城外农人挑来的粮米蔬菜、柴薪度日的城里百姓,在家中储备的些许粮米柴薪耗光之后,几乎就只能在家中等死。 倒是那些个乡野之中,一年嚼用都来源于上年地里产出的庄户人家,严严实实地关起了自家院门过日子,一家人生存下来的几率要大不少。 一个严寒而漫长的冬季对人类的生存威胁实在太大,在这样一场雪就要冻死成百上千人的时代,轻飘飘地去谈论什么人类文明的进步,考虑普及教育、提升民众地位之类的事,其实是非常奢侈而空泛的行为。 岁除日的清晨,天只是微微亮,华苓穿好了絮丝棉里子的骑服,套上皮里子的长靴子,外面又系上了非常保暖的貂皮斗篷,这才敢走出庭院中。 庭院中、院墙、屋顶上遍积白雪,琉璃瓦都被遮盖了,只剩雪的白和青砖的灰黑,寒气扑面而来。华苓机伶伶打了个寒颤,回头朝金瓶、辛嬷嬷等人笑道:“这天气实在是极冷,可真想停一日,不去骑马呀。” 辛嬷嬷立刻就心疼地说:“嬷嬷正要如此说,今日真真是冷极,便是停一日也不算什么。说不定其他娘子们也并不去校场。” 金瓶拢着手,温柔地笑了笑,道:“不若婢子令人到娘子们园中去问上一问,若是娘子们也不去校场,九娘子也就不必跑一趟了,若是担心教授责问,不若令人去说,娘子略有些身子不适,如何?” 装病了?华苓很心动,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算了,都起来了,还是去罢,要是被拆穿了不好看。” 到了校场,华苓发现姐姐们倒是都来了,只是不见七娘,只有个小丫鬟来报说,七娘病了。 三娘有些忧虑,说:“七娘身子弱,上几月里也极少锻炼,如此寒冷天气极易着凉。我们稍后去茶园探一探七娘罢?” 五娘六娘都点头,四娘八娘嘀咕了一下,八娘笑吟吟地看着华苓说:“九娘,你去不去呀?” 华苓瞥她们一眼,点头道:“去吧,我也去看看。也不知请了良医不曾。”确实,这两月里,除了一家人一道用饭的少数时候,她也真是没有主动去过茶园了,七娘也不来竹园,基本上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府中上下都以为,她和七娘已经是完全闹掰了。 八娘说:“其实都是姐妹,那里来那许多争执呢,九娘与七娘道个歉儿就是了,依旧和好,气性也不能延续到新岁呀。” 八娘的语气很轻松,听了使人心情也颇为愉快。她一张粉嫩小脸在浅绿色的厚袄裙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新可人。其实四娘、八娘这两姐妹越发长大了,只要不说算话,就显出了她们非常机灵、活泼的性子,天然地就有种长袖善舞的作风,是很容易讨人喜欢的。 华苓心里还颇为欣赏这样的一面,在后世社会里面,这样性情的人总是能混得颇好。当然,也许遇到大事情的时候,她们也总是会更多的衡量利弊,更倾向于保护自己的利益,但这都是可以接受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华苓还真不觉得这是一句不好的话,只要不去害人,人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是一件大功。 于是一群小娘子,在校场锻炼完毕后联袂去了竹园。 七娘当真是病了。清晨侍婢们将她喊起身去锻炼,七娘勉强换好了外衣,用早食的时候就吐了,半口热食都没有用进去,晕晕沉沉。燕草碧丝当即吓坏了,立即便去告知了大掌事,令请良医。 娘子们到茶园的时候,良医也是刚刚到,一直在家外忙到了腊月二十八后,才能在家中歇息的大郎也到了。 良医给七娘诊了脉说:“外感风寒,并无大事,吃几贴药,细细养着便是了。这几年里,老叟看着谢七娘子身子骨是好多了,也经得起药力,这勤练身体之事,万万不可轻忽了事。”说着写了药方子,又叮嘱了不少注意事项。 大郎做主向老医者道了谢,又给了诊金,让仆下送走了人。回转过来,大郎就看见了华苓站在七娘卧房的最外面,娘子们一窝蜂都围在七娘床边七嘴八舌地关心,倒是没有人顾上华苓。 大郎含笑问:“大哥看着,小九当真是与小七闹翻了呢?怎地大家都在里面,只你冷清清在外头。” “没有的事。”华苓很果断地否认了,微微笑了笑,小声告诉大郎说:“七姐这人呢,比较骄傲。没有个台阶她是不可能低头的。” 大郎挑了挑眉。 华苓继续小声说:“她会生气,我也会生气呀。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事,才不喜欢当受气包呢。我与你说,大哥,这回我是决定了,若是七姐不肯道歉,我才不理她呢。不能惯着她。” 大郎其实也不知这两个妹妹到底争吵了什么,闻言只是笑:“大哥不掺和你们的事,只是明日便是新岁了,你俩难道竟要将气生到来年?你又不生气,便是让着姐姐多些又如何?” 华苓哼了一声,说:“谁说我不生气了,我是很生气的。” 大郎笑着摇头,揉揉华苓的头发,走进七娘的卧房。娘子们见大哥来了,便给他让出了床头的位置。大郎和声道:“七妹莫要担忧,已经令人去抓药了,待熬了药饮下,七妹定能快快好起来。今夜里可是除夕,我们要在庭院当中燎火、爆竹守岁的。” 七娘面色苍白,闻言点了点头。 大郎看见七娘眼睛看了一圈,有些失望,想来是没有见到爹爹的缘故,便安慰她:“爹爹事务繁忙,今日白天还要去署里。但是夜里定然是会回来与我们用团年饭的。” 七娘点了点头,垂下视线。 五娘快言快语说:“今冬严寒,爹爹肩上压力定是极大的。大哥,也不知我等能否帮上些忙?” 八娘问:“我们身在金陵,又如何能帮到别处的人呀!” 三娘说:“若是能将米粮运去就好了。” 四娘说:“令人铲雪,清出道路来,不就能送去了?” “那里寻来许多人去铲雪?” “城中便有许多人。” 小娘子们讨论了起来,各执一词。但是她们成长的生活其实太过优越,除了知道金陵城中世家富户会在城中贫苦区域布施粮米布絮之外,她们其实并不知道,在更北的一些雪灾严重的州城之中,在最艰难的情况下百姓会选择什么样的方式度过寒冬。若是被逼急了,联合起来攻进高门大户中抢夺资源,也是有可能的。 大郎听了听,略略给妹妹们解释道:“如今各地受灾极重者,朝廷所设官仓已开仓放粮,平抑粮价。若是雪期延续,官仓也耗空了,便需勒令储粮有余的高门富户开仓献粮,朝廷总不能看着百姓冻饿而死。” 七娘忽然问,她的眸子里透着几分忧郁:“……有许多人冻死了么?” 五娘立刻告诉她:“这还有假?我听厨下人说,就连洛阳、长安这样的大城中,也有不少贫民冻死了呢!” 娘子们虽然基本不识民间疾苦,但也不是会对别人的处境无动于衷的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了起来。七娘默默听着,终于她别扭地问道:“小九呢?” 大郎和娘子们都很是诧异,原来七娘已经不生九娘的气了吗?大家都往门外看,大郎笑道:“大哥听小九说,她与你谁也不理谁呢,所以不见你。”看看七娘的表情,又说:“我们都在这处热热闹闹,也不知小九是不是回去了。”说着喊了声华苓。 华苓拨开帘子,露出脸来,朝兄弟姐妹们粲然一笑:“我还在呢,不过我现在回去了。” 娘子们也知道这两个妹妹闹架呢,一时都安静了,有点尴尬,也不知如何劝她们。 不过,在大家都安静了的时候,七娘忽然说:“小九,那回我做错了,我对不住你。” 华苓诧异地看向七娘,结果发现七娘扁着嘴哭了。 娘子们越发安静,面面相觑,又看华苓,不知应该先安慰七娘还是先劝华苓赶紧接受道歉。 大郎绷着脸,但是华苓看见了这个大哥的眼神里透着多么好笑的意味,大郎温柔地拿手帕给七娘抹了抹眼泪,说:“莫哭了,小七,大哥与你做主,若是小九脾气大,欺负了你,便叫她与你道歉。” 华苓撇撇嘴,看吧,这就叫爱哭的孩子有奶吃。 她走进卧房里,背着手道:“我也有对不住七姐的地方咯,我说话是太不顾忌了,对不住了。”说完福一福身,算是也认错了。 三娘几个看得莫名其妙,这闹架闹了两个月,忽然间就互相道歉了? 七娘第一次发现,大郎当真也是十分温和的大哥,只要不排斥他,就会发现大哥对她确实是好的。这样的发现,让她越发觉得心里难过,她知道自己有许多地方都想差了。而在这样的时候,大哥、九娘、姐妹们都还对她好。她竟是好生卑劣,拿自己的阴暗的想法去看别人。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觉得,如果能生在小户人家就好了,什么都会比如今好。但她其实想差了,若她不在这里,在别处,她那里还是谢七娘呢,说不定,就与那些在大雪里冻死、饿死的人一样罢了。 她诚然不知好歹。 七娘越来越觉得自己卑劣,眼泪越发滚滚而下,难过得无法自抑:“是我不好……自己钻了牛角尖,小九没有错的,脑袋可还疼……我还摔了簪子,对不住大家伙儿……” 从来没有见过七娘如此脆弱、又勇敢认错的时候,便是四娘、八娘此刻也生不出半分嘲笑她的心思来,倒是因为对方太过坦白,有些局促了起来。 五娘问:“什么簪子?” 七娘哭得一抽一抽,华苓笑了笑,说:“便是我请大掌事帮我们送去琢的白玉簪子。” 七娘指了指碧丝,站在角落里,原本一点都不想将主人家撒了泼的罪证拿出来的碧丝犹豫了一下,在一众郎君娘子的注视下,很不情愿地把一块缎布包裹起来的玉碎取了出来。 碎得很彻底,簪头的重瓣茶花裂成了许多瓣,娘子们都觉得很可惜。这簪子,大家拿到的时候,可是都在一处说过了,这是要好好保存起来的东西,日后留作念想的。 大郎倒是看了看那些碎片,笑道:“还道是甚呢,小七莫哭了。小七难道不曾听过,有高手匠人可用金将碎玉镶起来,还能与往常一样,甚至更好看。大哥将这些碎玉送去令人修补罢,定还一支最好看的金镶玉簪与你。” “当……当真?”七娘将信将疑,她想很通顺地说话,但是哭得狠了,人只会止不住地一顿一顿地抽噎。 “怎会有假。”大郎非常认真地承诺,将玉碎收起来,笑道:“大哥将碎玉带走了,不过怕是要到元月十六以后,方能去寻到匠人与你修补,小七莫急便好。”又回身轻轻将华苓拉到身边,笑道:“一家姐妹那里有闹架闹这许久的,传出去也不怕别人家笑话。趁着大哥、姐妹们就在这里,小七小九快快和好了罢。” 华苓朝七娘笑,七娘紧紧地握住华苓的手,问她:“上回叫你在这里撞着了脊背,可还疼?” “不疼了。”华苓摇头,说道:“但是可不能有下回咯。” “必不会的,小九,是我对不住。”七娘擦了擦眼睛,紧紧地拉着华苓的手说:“我心里知道自己发了脾气,知道是不该的,只是一路都不知如何改过来。以后不会了,我是当姐姐的,我会当好姐姐。”最后这句话,七娘说得很斩钉截铁。 八娘凑过来,亲昵地拉住七娘和华苓的手,娇声道:“还有我呢,还有我呢,怎能忘了我。七姐也要照顾我啊,我也会照顾九娘的。” 大郎笑道:“正该如此。都是一家姐妹,和和气气的,爹爹看了定然很高兴。——好了,我看见小七的药熬好了,端来与她用了,好好歇歇罢。你们几个也勿要在此扰她歇息,令小七歇好了,晚上除夕夜再一道耍子罢。” “是,大哥。”大郎自打游学回来以后,在娘子们当中便越发有威严了,他这发了话,娘子们便都应声,在大郎离开之后也很快回各自园子去了。 七娘惹的是小风寒,用了药,饱饱睡到近傍晚的时候,便好得差不多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过了除夕夜,在庭院里烧了许多爆竹,噼噼啪啪,又迎来了一年新春。   ☆、第134章 道庆元年 134 道庆元年。 虽然是新皇登基改元的第一年,合该普天同庆、合该有一个大好年景,但从旧年延续而来的、覆盖了小半中原的雪灾让这个年份从正月初一开始,就带上了一层哀戚的颜色。 在这样一场影响了整个丹朝的天灾面前,还没有坐热金銮殿上的金龙座椅、还不曾好好享受过大国君主应有的种种尊荣富贵的新皇,就迫不得已地在朝臣们的上书劝告之下,下了个诏令。 说如今我朝多地灾情频仍,冻饿死者众,身为一朝之君者,如何能在这样的时候依然大鱼大肉、罔顾民生。是以内廷之中后妃宫侍一众需俭省节约,帝后及太后一餐只可用十二道菜,而全国上下更需谨行俭用,合力一心度过难关,云云。 元月初一至正月十五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虽然年景不好,但丹朝人总归还是爱热闹、爱喜庆的,下至蓬门小户上至世家大族,各家各户只要有些余力,依然会多多烹制过年应有的种种美食,给孩童制新衣,给老少赠压岁钱,燃放爆竹过年。 看了诏书原文的华苓直是微笑,谢丞公便问她:“小九为何如此表情?” 华苓轻轻放下了丞公幕僚钞了送来,专门存放在丞公书房之中备份的这一份诏书说:“圣上是好皇帝。” 谢丞公凝目看了小女儿两眼,两父女都是一笑,不知有多相似。 虽然还是正月里,谢丞公也并没有得到许多休憩的时间,不等雪化,已经在计划着开春以后各地春耕事宜。雪灾严重的州城人口定然缩减,要组织民众将冻饿死者妥善安葬,要安排无主田地重新分配耕作,通过官府调运分派援助稻种口粮……这些事,都是要丞公相公两人领着手下官员们商量着进行的。 今日是正月二十,也是很难得的,谢丞公有一个下午的休沐时间,才在家中。华苓有空就会到澜园看存留在这里的奏章抄录和新出的邸报,于是许久不曾说过几句话的两父女就聊了一阵子。 谢丞公又问华苓道:“苓娘如今一餐只用五道菜,可还适应?” “女儿感觉还不错呀。便是这五道菜,女儿其实也用不完,每每剩下了大半只能分与仆婢。”华苓说:“别处有那么多的人吃不饱饭,我等若是还日日鱼肉,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呀。哥哥姐姐也都是这样想的,其实只是少几道菜,也并不差什么。” 江陵谢氏经营数百年,在这样的时候依然保有足够的食物、炭火、药材等储备,饿不着家中人。但在家外许多人温饱不能的情况下,谢丞公早早就下了令,各园上下次第缩减日常消耗,若是有过于铺张浪费的状况,定是要罚。 有同样明察秋毫的谢贵暂掌家事,府中上下根本就没有人胆敢捋虎须。华苓和娘子们一样,每顿正餐的菜已经由*道减到了五六道,但依然还是有肉有菜的。 谢丞公颔首,露了露笑纹,又令人去叫家里女儿都来澜园,挨个问了近况。难得爹爹亲自关心,娘子们虽然答的有些战兢,也没有不高兴的。丞公对待七娘虽然面色依然淡淡,也问了几句话,提到了旧年末,芍园教授们给七娘写的评语,只叫七娘勤勉努力。七娘一下子就很高兴。 谢丞公又问三娘道:“今岁方能出嫁,心中可会怨?” 三娘脸色有些羞红,但很大方地摇头说:“并无的,爹爹,能在家中多待一年,女儿非常欢喜。而且为太太守孝一岁,也是女儿应分之事,心中怎敢有怨。” 谢丞公点点头。旧岁的那些事处置得并不张扬,丞公并不叫小儿女们知晓太多始末,府中小儿女是照制为去世的太太守孝一年的。 四娘走上去,扶着谢丞公的手臂,笑着说:“女儿这些日子以来,听了外头许多人家冻饿之事,心中十分感激爹爹。若无爹爹如同梁柱般支撑起我们家,女儿和姐妹们如何能有这样的好日子过。女儿在此多谢爹爹。” 这话一说,娘子们还有不赶紧欢笑着朝谢丞公行礼道谢的,一时间各种的笑颜如花,娇声呖呖。虽然好听话儿又明显是被四娘抢先说了,但这也不妨碍娘子们在心里唾弃一下之后,赶紧跟着附和。 谢丞公被一堆堆的好话儿捧得还是很高兴的,破天荒地从库房里又取了些珍宝赏给各人,特别是将要出嫁的三娘,多给了些,作为压箱之宝。娘子们自然又是一阵开心,嘴便越发甜。 华苓在一旁托腮看着笑,这样甜腻腻的做法,她可真怕给丞公爹将牙齿甜掉了呀。只不过,丞公爹也是越发的显老了,五十多岁的人,平日里着一身圆领袍子,也有了些空荡荡的感觉。 华苓忽然想起了,一直也没有问过,丞公爹是不是会再娶一房继室?这么想着,她的脸上就露出了些入神,心情很好的七娘拉着华苓小声问:“小九又在想何事?” ……难道能告诉你,在想着爹爹会不会再娶么?死去的是七娘的亲妈,华苓又怎么会这么戳她的心,遂只是摇摇头。 倒是谢丞公自己道:“去岁至今,小儿女也在家中过了不少日子,应是也十分憋闷了。如今外头天寒地冻,不好走动,待春回大地,便令大郎领尔等到河边去踏青罢。” 娘子们齐声应了。谢丞公又道:“大郎今岁十八,也是时候成家立业了。待尔等长嫂进了府,往后尔等在府中便不可太过撒泼无形。须知日后尔等亲事,也需长嫂操持。” “是,爹爹。”娘子们这下听出了谢丞公的意思,五娘当下便好奇问:“爹爹,未来嫂嫂竟是已经定下了么?” “乃是辅公朱家族女,行十八。”谢丞公颔首。 谢丞公这么一说,华苓就明白了,丞公爹爹是不打算再娶,是准备让大郎娶妻,让儿媳主持中馈了。 辅公朱家的年轻一辈除了朱兆新之外,大家都没有见过其他的了。华苓也很好奇,这份好奇直到三月里,王霏的添妆日上才得了解答。 …… 王霏的出阁日在三月十六,添妆日是出嫁前的十来天。 虽然关系很亲近,但是谢府的小儿女这一年未出孝,按照习俗,王家嫁女当日是不能去王家饮喜酒的,但在添妆日上,倒是可以换上喜喜庆庆的衣裳,带上添妆礼去凑凑热闹。 王霏身为王家嫡女,在金陵城中交游自然是十分广阔的,世家、官家娘子来了少说也有五六十位,好些还是家中太太领着一道来的,赠与王霏的添妆礼也十分丰厚。 但这都不是谢家娘子们关注的重点,有更大的事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她们第一回见到了朱美凤,辅公朱家十八娘,辅公家嫡系二房嫡长女,将要成为她们长嫂的娘子,于是匆匆见了王霏,祝贺了她,又将各自的添妆礼送上之后,就拉着朱美凤寻了个角落说话。 朱美凤这名字起得有些土,但这是位十七岁的女孩儿,一直住在光热充足的广州的缘故,她晒得略有些黑,但是容貌非常漂亮,装束清爽,举止得体,还格外有几分讨人喜欢的爽朗。朱美凤是跟着朱家二房太太,专门从广州北上到金陵来的,如今住在金陵的丞公府中。朱美凤性格十分爽朗,很快就在金陵交了不少闺中朋友,与王霏的关系也不错,于是才会在王霏出嫁的时候来添妆。 她对谢家娘子们格外亲热些,半点不扭捏,谢家娘子们也是如此,两方都知道很快就会与对方结亲了,不在这时候打好关系,更待何时。 朱美凤拉着三娘、四娘的手笑道:“我也才来金陵一月,许多事都不知晓。原本就想着要请你们来玩,只是你们都在孝期,也不好见。这才拖到了现在。” 就连说话风格都十分爽气,跟金陵女孩儿不太一样,但也是好相处,又不至于缺了细腻的人。 谢家娘子们都很高兴,未来嫂嫂是这样一个人,可以说非常合她们的心意。七娘问:“凤姐姐是从广州来的罢?我知广州是极热的,也产许多珍奇花果,只是好些花都不能在金陵栽,不曾见过。” 朱美凤笑着说:“确实是的。岭南之地阳光极盛,许多花能常开不败,产的果子也极甜。如今陆运颇为发达,产的果子你们应是几乎都尝过了,但有些从东南海域那些个岛屿之中移栽来的珍奇花本,在广州成活得也十分勉强,越发难以移来金陵。” 七娘十分爱花,一听就有些遗憾神色。 华苓想了想安慰她:“这也无事,以后说不准有机会,七姐可以亲身去看呀。” 七娘点点头。 五娘也说:“我也想再大些,就到岭南去看看。” 四娘说:“我们女子又无有游学,你出嫁前又如何能出远门。你可知从金陵到广州,要足足一月。” 五娘很不服气:“难道说女子天生便不如男,我以后定然要到岭南去看看。” 四娘抬了抬下巴,就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朱美凤笑看着她们说话,很快又引起话头,加了进来,她居年长,自有一分威严,脾气又爽朗,很快成了众人的小中心。 五娘问:“爹爹都还没有与我们说呢,美凤姐姐什么时候嫁来呢?” 朱美凤也不羞,想了想,笑道:“三书六礼未过完,我又如何知晓此事?你们也莫要缠着我问了,还不若回家去问你们大哥。” 华苓眨眨眼,听朱家姐姐的说法,明显是见过了大哥呀!而且有这等熟悉,随意提起大郎的程度,总不会是来到金陵之后这个月才认识的吧? ……那么,是什么时候见过的? 华苓很快想起了大郎曾经游学到广州的事,这下子看朱美凤的眼神儿都有了些恍然大悟的味道,这两个肯定是在那时候就认识了么,难道是,一见钟情?! 啧,亏她问大郎说以后要娶什么老婆的时候,大郎说‘以后再说’呢,明明心里早就有了计较。 真是矫情!就是矫情! 八娘娇腻腻地抱着朱美凤的手臂,缠着她说:“凤姐姐可真好看,过两日我们家去清波河边踏青,凤姐姐也一道来玩罢?” 朱美凤只是笑,点头说:“金陵这处的府邸还有些未打理妥当之处,若是到时有暇了,定是要来的。”她看七娘和华苓只是站在一起听着,两人都只听不说话,便朝两人招手,故作难过道:“七娘、九娘为何不说话,可是不喜于我么?” 七娘赶紧摇头,笑笑说:“并不是的。”华苓只是微微一笑。七娘性子本身就比较冷,对刚认识的人不可能太热情的,华苓则是从来不急着交朋友,是以只陪七娘站在一边。 “那多与姐姐说说话罢,姐姐听说七娘的字画特别好,有机会定要瞧一瞧。” “好。” …… 娘子们在说话,华苓觉得略有些闷,便走了开去,看见王霏刚刚送走了几位女客,刚刚回来。临近婚期,她今日着了一身绯红衣裙,发挽堕马髻,斜插红宝流苏金簪,笑容很甜美、很幸福。 王霏看见了华苓,笑了起来,拉住她问:“苓娘怎地在此闲走,不与你姐姐们一道么?” “都在与朱家姐姐说话呢,我听厌了便出来走走。”华苓眼神有些复杂,听到的关于诸大的那些事,令她对王霏的亲事总有些不得劲儿。虽然她知道,就算诸大作风不太好,但诸氏在四族之下,他应该不至于敢太出格地做什么。 华苓知道,今年开春之后,诸大应该会升迁个半级一级的了,在协律郎的位置上呆了一年多,如今诸大官声极好,眼看着前途无量。只要他自己分割清楚,家里家外不牵扯,安安稳稳给妻子应有的一切,便是丞公相公也只会说,这是个好女婿的。 晏河这些日子没有什么声息,应该是安心地呆在公主府中安胎了。 轻轻捏了捏手心,不再多想,华苓嘴甜地称赞道:“霏姐姐今日可真好看噢,比两个我加起来都好看。” 王霏噗哧一笑,拉着华苓的手,上下将她看了看,笑道:“又是几月不曾见你,竟是又长高了些。”看见她素着一张脸,不像其他金陵娘子一般多少都会用些脂粉妆点容颜,便道:“苓娘不爱画妆么?小娘子大了,有时略略上些粉是好的,你这年纪,也该学起来了。” “我不爱画妆,没法子。”华苓弯弯眼睛道:“有些妆粉对身子可是不好的,像铅粉、画眉的墨笔,霏姐姐若是选用,最好也用那些可以食用的材料所制的妆粉。” 王霏轻轻“啊”了一声,应道:“铅粉对人不好,我也是听过的,我是不曾用,但怕是身边侍婢也有用它,敷在面上极白。回头我便与她们说一说。” “如此甚好。”华苓认真点头。 王霏性情温柔,容颜又美,谈吐不俗,与她谈天很愉快,不知不觉华苓就和王霏说了一阵子的话,然后就听到王家侍婢来报说,谢二娘来为王霏添妆了。 王霏很欣喜:“还以为苇娘来不了,真是太好了。”于是赶紧叫人告知寻了角落说话的谢家娘子们,王霏牵着华苓直接去了门口接二娘。 见了才知道,二娘刚刚诊出了有身孕,她的夫君陈二郎很紧张,所以来得略晚了些。大半年不见,二娘面容丰润了些,似乎还长高了些,笑容满面,看得出生活颇为优越。 姐妹朋友们相见,自然又是一番欢笑不提。 …… 没过多久就是王霏的婚礼,千金求聘,十里红妆,依旧让金陵人津津乐道。 谢家小儿女们不能去婚礼,不仅丞公的孩子不能去,谢族中大多数子弟都不能去,旧年里谢族逝世的人并不少,许多族人都要为亲人守孝。只有谢丞公去王家吃了杯喜酒,也算是谢家人到过了。 期间大郎带着华苓,陪着七娘到城南去拜祭了牟氏和三郎,又过一年,冬去春来,如今的七娘已经长大许多,即使对逝去的母亲和哥哥依然想念,但已经学会放下,愉快地过日子。 直到快进四月,中原北地覆盖的冰雪才渐渐化去,见了些春-色,不少州城的春耕直接被延迟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 延迟了一个月,这问题其实是很严重的,如果百姓不及时耕作播种,夏天来得太快,作物的青苗还未长起天气就太热了,雨水又降得少,那么很可能青苗长不大就萎焉了,或是因为栽种太迟,在秋冬季,冰雪再次到来之前,作物还未成熟、来不及收割,便又要歉收了。是以谢丞公依然极忙,负责了族中产业的大郎也时常到家外去,华苓好几日都见不到这两人一回了。 …… 四月初,金銮殿上会试之中,道庆帝钦点扬州才子白溯为状元,六品秘书郎之子莫杭为榜眼,凉州才子萧子衡为探花,其余进士及第者近一百五十人。 …… 华苓找了一天,让大郎将她送到公主府去看晏河。 晏河腹中的孩子已经过了八个来月,看着肚子很大了,行动有些不便,是以晏河只让她最心腹的孙公公到府门口迎华苓,自己在日常起居的厅堂中等待。 华苓一见晏河就觉得她变丑了一点,而且胖了不少,而且情绪也似乎不太好。以往晏河这人在华苓面前,不管是表现得十分高傲还是懒洋洋、无所畏惧都好,总是精神百倍的,但如今华苓看着她,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阴郁得快要毁灭世界的女人。 “你心情不好?”华苓坐下来说:“孕中产后都很容易患抑郁症的,为了身体健康和宝宝着想,你最好还是努力让自己愉快些吧。” 晏河斜躺在贵妃长塌上,一个侍婢在给她捶腿,另个侍婢在给她按摩手臂。她看了华苓一眼,道:“我很好。”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很好的样子。”华苓笑眯眯地说。 “罢了,下去。”晏河面色冰冷地挥了挥手,服侍着她的两个侍婢面上滑过惶恐,行了礼远远退下了。 厅堂中只剩下了两人,晏河柔柔抚摸着自己高高的肚子,神色温柔道:“再怎么难挨,也快要过去了。与我最亲近的人就要来到我身边了。” 华苓托腮看着她,若有所思。也许是因为来到这个世界,是在皇家这么个黑暗、缺少亲情的地方,晏河才会对生一个自己的孩子这么执着?毕竟,对任何人来说,血脉相连的才是最亲的人。想到这里,她也无法对晏河有什么恶言,柔声道:“怀孕的时候母亲变丑了,肚子里多半是个男孩子。” 晏河眼睛一亮,道:“自然是生男孩好。这世道,当男的比当女的快活多了。稳婆也说看肚子的形状是个男孩。” “你要注意不要吃太多,孩子太胖了不好生。如果生产的时候造成那处撕裂,会很难愈合,对以后也有很大的影响。”华苓想了想,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如果你愿意的话,生产之前,可以试试自己做些下盘的肌肉锻炼,也会有好处的。” 晏河点头应了,又问:“你前世是做什么的?” 华苓挑挑眉,笑眯眯地不说话。 晏河恼道:“我说你又何必这样,我们也算认识几年的朋友了吧,你这么防着我做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 华苓只是摊摊手笑道:“我说过了,不要问我无聊的问题。” “哼。”晏河冷哼了一声,看华苓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还是丢开了这个话题,转而道:“这个冬天实在是太冷了,原本我已经准备重新将工坊弄起来,这下也只得暂时搁置。这见鬼的世界,弱成这个样子,真叫人厌烦得很。” “把孩子生了再说吧。”华苓叹了口气,道:“女性要怀胎十月才能生孩子,确实天生要比男性弱势些。好多女孩子婚前倒还有些自由,婚后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等于就是困在后宅里出不来了。” 晏河冷笑了一声,当中满满的都是怒意。 华苓蹙眉道:“都与你说了不好劳气,这样对身体不好。” 晏河道:“你知道太后她怎么?对我无端端有了个孩子,她可是恼得很,起初还想叫我打掉,如今见月份大了不好打,又派人来说,等我的孩子生下来,便送出去养,她给我重新选了个驸马!” “选了谁?” “阴家的人。”晏河冷冷道:“钱昭当真没用得很,耳根子软得不行,太后说什么他就是什么,后妃说什么就是什么。如今宫中阴妃怀孕了,还有几个昭仪什么的也怀孕了,皇后却是无出。” 华苓很明白晏河说的这些代表着什么,后族势大。皇宫内廷之中有几名宫妃怀孕她也知道一二,只得叹气。想了想道:“李皇后是旧年七月里流掉了孩子吧。从健康的角度来说,流产之后最好隔一年以上再怀孕,不然对身体损伤很大。” 晏河笑了笑:“你以为在内廷之中,有她从容修养的时间?” 华苓叹气道:“我知道……只是女性多半寿命短些,也有这个原因,生孩子生得太频繁,对身体脏器耗损得很厉害的。” “但是不生,坐在那个位置上也长命不了。皇家是天下最不讲究的地方。又脏又臭。太后要指给我的那个阴家子我见过了,二十五岁,刚刚死了妻子,也不知沾过了多少女人,日常最爱流连内淮河边的伎子楼。”晏河轻轻抚摸着她的孩子,眼神厌恶:“这就是个这样的世界,如果手里没有权势,根本无法保证自己的任何权利。” 华苓怔了怔,轻轻点头。“你说的对……” …… 两人聊了半天,华苓在公主府用了一顿饭,才带着满腹心事归家。 暮春初夏季节,这座位于丹朝金字塔最顶端的金陵城已经又恢复了熙熙攘攘,这是天下客商云集之处,金粉世家林立之地,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富贵荣华。 大郎只是将华苓送过来就匆匆离开了,留下六名侍卫给她,华苓是自己回的府。路上,她卷起了帷帘,看城中街面的风光。马车从金陵最繁华的街道上驶过,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喧哗,马车停了下来。 驾车的老仆禀告说:“娘子,前方有抢亲事,我等是调转头另寻道行走,还是暂且在此等待?” 华苓问:“抢亲?” 金瓶和金钏都在车里,金瓶抿着唇笑道:“娘子你忘了?前日是恩科殿试之日,才出了簇新新的状元、榜眼、探花,照制是要带红花、骑马游街三日的,依婢子看,定是有人家看中了其中那一个,欲要强将女儿嫁与他呢。” 华苓这才明白过来。 有名侍卫挤到前方去看了,回来禀告说:“九娘子,卑职探查过了,前方正是今科状元、榜眼及探花郎游街到此。” 华苓眼睛亮了,问道:“我能不能下去看一看?”   ☆、第135章 当街抢亲 135 虽然华苓是问“我能不能下去看一看”,但其实这几个仆婢那里敢、那里能阻止她? 这几年以来,华苓在府中是越发说得上话,只要不是想要抢人家好处、挖人家祖坟之类的大事,丞公和大郎都会允许的,他们原本也知道小娘子心里有分寸,不曾做过真正出格的事。 家中两个顶梁柱都是这样的态度了,其他兄弟姐妹们自然也都让着华苓,反正就算撒泼打滚也不可能得到相同的待遇,还不如告诉自己,小妹妹就是不一样的呢——上一个胆敢到丞公跟前抱怨待遇不公的四娘,其结果兄弟姐妹们可都记得很清楚。 所以在侍卫们一脸的苦色之下,华苓兴致勃勃地下了马车,身边跟着两个侍婢四个侍卫,就靠近了拥拥挤挤的人群。 也不知是从什么年代传承下来的习性了,中原人一贯特别爱看热闹。正好苦寒的去冬才过了,像鹌鹑一样被雪藏了整个寒冬的百姓正是缺少些大热闹子看的时候,这新出炉的状元榜眼探花齐齐整整地出来游街,哪里有不看的道理? 并且今岁三位登科及第、成为金銮殿榜首的郎君可都是不超过三十岁的、年轻俊美的郎君,只需着了光鲜绸缎衣裳、戴上乌纱帽,再略略扑点粉,胸前戴上大红花,在金陵城中踏马而过,这可真是——哎,何等的芝兰玉树、春风得意呀。 三位郎君行走的正是成为了金陵城中轴线的大街,名为金蟾大街。金蟾,蟾宫,月也,金陵城最中心的横纵街道统统都以天上星宿命名,自然该有个众星拱月。这段街道是所有人来到金陵必行的一处,最是繁荣,街道两边的店铺不是卖的远洋舶来品也是各地珍奇,包罗万象,什么都有,唯一只是价高。 原本金陵人也只是在街面两侧围观状元郎几位骑着高头大马、前后更有禁军小队开路清道的光彩威风而已,顶多有些当龄的小娘子望见那马上郎君俊美非凡了,含羞掷去香囊绣帕等物,但今日来了一位五六十岁的富家翁,带着几名家丁,上来就拉扯着探花郎萧衡不放手,嚷嚷着愿以全副家财招婿,家中娇女容貌姣好、贤良淑德,堪为探花郎良配,云云。 这种事每隔几年总要闹上那么一两回。 高门子弟当中最优秀的那一拨多半并不走科举道,比如王磐,比如当年的谢熙和,圣上亲自下诏相请,入朝便是七品甚至六品的官儿,在这样的情况下考科举实在是浪费时间。 举国上下都有些默契,将科举入仕的机会留给了寒门士子以及中小家族出身的郎君。是以每科及第登科的进士当中,总有那么若干位是出身不太高,来自金陵之外的州城,但是不论品貌、文采还是前程都十分好的未婚年轻郎君,这种品相的郎君对于金陵一些家财万贯,但是并无官身的富家翁来说,毫无疑问是乘龙快婿最好的人选。 正是因为这种品相的郎君出身并不太高,在金陵并无根基,富家翁们想要强将人请回家中成亲才有可行性,若是面对的是辅弼相丞四家的郎君,郎君们身边的大批侍卫早就冲上去了,将人一顿胖揍,那里还能像如今这般,富家翁拉拉扯扯的不肯放手。 “探花郎!探花郎!随老叟家去罢!我家娇娘面如满月,眼波似水,容貌可是这金陵城一等一的好!探花郎*辣的新科及第,年轻俊俏,玉树临风,与我家娇娘正是天生的一对儿,地造的一双儿!老叟合共只有娇娘一女,宠爱万分,只要郎君娶了我家娇娘,家财便尽数陪嫁……” 那熙熙攘攘之中,华苓耳尖地听到了一个中气十足的高音喜气洋洋地说着劝告的话,居然还有锣鼓砰砰锵锵地敲着,唢呐呜呜呜吹着,金陵百姓略带着些吴语味道、语调柔和的金陵话交织在一起,什么声音都有。 她的好奇心是越发强了,心痒痒得很,恨不得立刻钻进人群的最里面看看到底是怎么一个场景。 意识到自己的心态,华苓不由就有些唾弃自己,又很好笑,若是换在以前,这么市侩、这么无聊,甚至可以说是浪费时间的举动她是绝对不会做的,但是现在么……人生是这样无聊,有乐子自然要多消费一些。 四名侍卫尽心尽责地给华苓开出了一条小小的路,金瓶金钏紧紧护着华苓,一行人很顺利地进入了围观圈子的中心。 然后华苓就看到了,三位郎君中有两个是熟人,一个莫杭,一个萧衡,她立刻就握着嘴笑了。 那要抢亲事的富家翁也许是养尊处优的缘故,啤酒肚子大得很,整个身形就是橄榄形状的。偏偏着一身光滑得反光的鹦哥绿色圆领绸袍,看着越发跟个青橄榄一般,还在树梢上随着风摇摆个不住。 富家翁一点不客气,拉扯着探花郎萧衡的衣摆不许他走,旧年给华苓留下了深刻印象的这位湛蓝眼睛俊郎君困窘得很,差点就被扯下了马来。 家丁们有的帮着主人家拉扯的,有的干脆是搬来了小牛皮鼓子,在一旁砰砰砰地敲,配着唢呐和铜锣有节奏的吹奏,越发是引人注目。只待主人家说上一句话,他们就齐声高喝当中几个重要字眼儿,“探花郎”、“女娇娘”、“天作之合”云云,为主人家助阵。 百姓们看得热闹,鼓掌起哄的当真是不少。 华苓就这么听着,都准备以为探花郎立刻就要嫁入人家了,简直笑得打跌。 萧衡在马上一脸苦色,拱手连连弯腰朝那富家翁说道:“老丈盛情,萧衡却只能对不住了,衡家中严父已经为衡定下了亲事,只待衡此番回乡,便立即完婚,如何能娶老丈家的小娘子。” 那老丈完全就是瞅准了时机来的,很明显先前也做过了调查,锁定了探花郎是最好的女婿人选。 是以压根儿不理睬探花郎的拒绝,一张大圆脸笑得见牙不见眼,只是拉着萧衡的衣摆,频频朝周围百姓们高声说道:“探花郎便是我张家乘龙快婿,老叟这便往城南家去,家中已备上了美酒美馔,诸位若是有心,何不来我家中吃一杯喜酒!” 金陵百姓只看热闹不看内情,一听老富家翁这么豪爽地请大家伙儿都去吃喜酒,那里还有不捧场的,便连街面两边的二三层酒肆上面,也有不少看客探出了半个身子来,高声大笑:“兀那探花郎耶!!!老丈盛情相请,正巧男未婚、女未嫁,何不就此随老丈去了,成此佳话也?!” “正是如此!” “探花郎速速应下罢!” “美娇娘,少年郎!春风得意,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与萧衡同行的状元郎白溯和榜眼莫杭,一个是二十来岁已经成婚,一个父亲是朝廷命官,倒是没有人招惹的。两人虽然有心赶紧退出这是非地,但是周围早被围观百姓挤得密密挤挤,如何能走。 虽然三人游街有一小队朱衣银甲的禁军开路,但禁军也无可奈何。 这可是新科进士游街之时,乃是金陵的大大喜事。若是轻易起了冲突,略有损伤,岂不是晦气得很,没有人愿意担这个责任。 索性往年这等境况也出现过不少,到最后总能有个解决的,禁军将士们基本上就是作壁上观了。 由此可见,在大多数的时候,金陵百姓是何等样活泼、无所畏惧的一群人,居然是连朱衣银甲、全副武装的禁军军士都不害怕,胆敢上来捋虎须的。 华苓笑得发抖,金瓶莫名其妙地问她:“娘子,竟有这般好笑不成?” 华苓说:“那探花郎我认得,看见他倒霉我乐得很呢。” 金钏惊奇地问:“娘子如何竟认得今科探花郎?” 华苓笼着袖,乐滋滋地说:“你们还记得去岁我自己跑出来了么?那日我骑马在街面上走着,被人盗了荷包。正是心里紧张的时候,那探花郎在一家酒肆楼上调戏于我。便是他。所以如今看他倒霉,我心里不知有多开心。” 金钏立刻气坏了:“这样的坏人,活该他被这等只会胡缠缠的人招惹上!婢子看,那老叟家中的女儿定是猪儿鼻、龅牙嘴、招风耳、胖得跟猪似的,正该配给他!” 华苓和金瓶,还有跟在他们身边的几个侍卫都笑了。 华苓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说:“钏儿呀,你的想象力真是特别丰富!” 金钏很得意地福身:“婢子谢过娘子赞语。” 金瓶用力拧了拧金钏的手臂,低声笑斥道:“小声儿些!若是叫那老叟听见了,我看你如何是好。” 金钏赶紧握住嘴不说话了。 …… 那萧衡还在和富家翁拉拉扯扯,急出了满身的大汗,状元、榜眼两人和禁军们也有些焦头烂额的意思,围观者众多,其实也都是袖着手围观耍耍嘴皮子罢了。 金陵人富庶,穿得光鲜漂亮的人并不少。但即使如此,华苓一行人还是很招惹人视线的,齐齐整整的侍卫,漂亮的侍女,还有被护在中间,娇滴滴、笑容粲然的小娘子。 莫杭很快就认出了华苓,很是欣喜地频频往华苓的方向看,只是碍于众目睽睽,实在无法过来见礼,还偷偷地伸手理了理身上交叉大红绸子绑起的,面盆儿大的大红花。 金钏眼神儿极好,立刻就说:“娘子,莫家郎君在望我们的方向瞧呢。” 华苓这才想起了这回事,想了想,点了一名侍卫道:“你悄悄儿地挤过去,替我向莫大郎道个喜儿,贺莫大郎跃浪争先,金榜题名。须得好好行礼。只说今日并不方便,来日我谢九定然补送贺礼。” 那得了华苓命令的侍卫高高兴兴地去了,这传话可是好活计,两边都讨好的。 莫杭得了华苓的贺喜,高兴得很,遥遥地在马上朝华苓拱手,华苓便也笑盈盈地回了一礼。莫杭虽然脾气古怪,常常害羞,但是性情当真不错,可以当朋友。而且他也真厉害,今年不过十六岁,就能金榜题名、进士及第。 丹朝人数万万,三年一科,得中进士的才多少?更不要说是成为应试士子当中的第二名。华苓可是知道,这回过了乡试,来到金陵应考的士子有二千多名,到最后,筛选了又筛选,得以及第的也不过一百来人。 钦点榜首也是有些约定俗成的规矩的,状元郎必须是应试士子之中文采见识最为出色的一位,探花郎在文采出色之外,相貌也必须十分好,而且年轻。至于夹在中央的榜眼,相比于上下两人,通常就是当中相对不显锋芒的一位,往年科举之中,十有*榜眼的位置都点的是三四十岁、甚至是五十来岁的老士子。 于是华苓看见莫杭心里就想笑,这位郎君性情忸怩易羞,还古板得很,岂不是跟那些老头儿差不多么? …… 华苓看了大约两刻钟的热闹,觉得十分无趣了,便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还是回去吧。” 侍婢和侍卫们齐声应了,正要护着华苓离开,他们后面的人齐齐让开了一条颇宽的通道,瞬间就安静了一片。 卫羿着了身浅云色的交领长袍,腰垂五蝠黄玉佩。这种浅浅的蓝色衬得他立即多了几分文雅气,加上面容俊朗、站姿如松,即使站在无数的人当中,也能叫人第一眼就看到他。卫羿身后跟着十来名杀气腾腾的军士,而且脸色很沉。 华苓才回过身就看见了他,心里一跳,立刻就觉得有点心虚,两手背在身后笑道:“卫五,你怎么来了。” “这两日方回金陵。”卫羿两道长眉拢得紧紧,说:“方要去寻你,出了门经过就听手下说见到了丞公家的马车。此处人多,易出危险,你如何能在此逗留?” 华苓瘪瘪嘴,说:“我也就是来看看热闹,这不是正要回去么。” “有甚好看。”卫羿往人群围观的中心望了一眼,看见了莫杭,脸色更坏了。沉声道:“回罢。” “好吧,反正我正好不想看了。”华苓乖乖地走到卫羿身边,轻轻牵住他的袖角,一道往外走。有卫家军士在一旁,这附近的围观百姓几乎都大气不敢出。谢家仆婢赶紧跟了上去。 感觉到袖角一重,卫羿往旁侧一看,却是小娘子素白的手牵住了他。他的面色便好看了许多。 那萧衡总算是在焦头烂额之中看见了华苓这个角落,特别是发现了卫羿带来的那一小群气势慑人的军士,当机立断地高声喊道:“卫五郎君,卫五郎君!旧年一晤至今未见,卫五郎君依旧风采慑人也!我等方进士及第,便偶遇卫五郎君,真真缘分,若郎君不嫌弃,何不作一处吃一杯水酒,同喜一番?” 萧衡这人还真机智。华苓当真惊讶,抬头看一眼卫羿,又高高兴兴地回头去看萧衡。 那头萧衡在高声说:“区区不才出身边地凉州,阖家多得卫家军照拂,感念不尽。……老丈人,不才身上已有婚约,实在不能应你盛情之邀,心中惭愧。老丈人家的小娘子天姿国色,性情又如此温娴淑德,定能觅得良婿配之。在下言尽于此,就此别过!” 那富家翁原本也就是瞧着探花郎出身不太高,背后也没有什么人,才敢强要结亲而已,这下一看萧衡示意的卫羿、华苓那一边,齐齐整整的十来名军士各个腰佩长刀,眼神冷而嗜血,心中就先怕了。 谁都有眼看的,驻守金陵的禁军军士虽然装备齐全,也个个身高七八尺,但一和卫家军士一比,就如同拔了牙的老虎,压根没有多少威胁力。 卫家军士便是什么也不做,望那里一站就是和金陵百姓格格不入的,那富家翁也不过做了点买卖、家中有些钱财而已,如何扛得住这样的场面。当下连带着家丁们都是一缩,便让萧衡驭马挣脱了围困,赶紧地凑到了卫羿华苓这边,下马作揖寒暄。状元榜眼两人自然也是跟上。 卫羿拱了拱手算是回礼,凌厉的眸子从萧衡、莫杭身上划过,淡淡道:“恭喜白状元、莫榜眼、萧探花金榜题名,今后定然前途无量。” “多谢卫五郎了,承你贵言。”状元郎白溯出身扬州小富之家,清高有才的人物,一朝得中状元,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绝不会折节交友。于是下马与卫羿、华苓打了招呼,回了谢,便不再多说。 莫杭发现了卫羿看他的眼神特别凌厉,当下就有些慌张,向两人打了招呼之后,也不说话了,只有萧衡这位探花郎是个格外活跃多话的,就着前面自己的话,春风满面地说道:“正所谓相请不如偶遇,卫五郎既然在此,不若由在下做东,与状元郎、榜眼几位一同小酌一杯?”又朝华苓笑道:“就不知谢家娘子是否方便,若是方便,也请同来才好。” 卫羿道:“不必了,汝等还待游街,我需送谢九归家。” “如此却也无法,只得待来日再会。”白溯当即说,就预备要离开此处。对一个刚刚成为了状元,出尽风头的人来说,最不爽的地方大概就是被抢走风头吧,卫羿的出现就是这么一个角色,也难怪状元郎心中不太爽快。 华苓眨眨眼睛,往那些禁军军士们看看。军士们脸色可不太好,他们是负责开路让三位郎君行走的,行的慢些也就罢了,若是半路里郎君们转去与卫家郎君吃酒,回去了与上头也不好交代。 华苓的视线又挪到萧衡身上,唇边露笑,欢快地道:“犹记得旧年一晤,探花郎当日在街边酒肆上看街景,那已经是何等的玉树临风、风神俊朗,我当时就心想呢,探花郎定然是有大运道的。果不其然,今岁便得中探花!真乃大喜之事,探花郎何不叫双喜临门呢?我方才也在人群之中聆听,那老丈人欲以万贯家财、伶俐娇女招婿于你,如此好条件探花郎也看不上,难道……难道探花郎日后想要尚公主郡主么?” 小娘子眼神清澈,笑容灿烂甜美,说出的话却句句都是挤兑,都让萧衡感觉背后发凉。不不不,不是感觉,他是真的背后发凉,小娘子越说,卫五郎的眼神儿就越是可怕。而且那说的什么,问他以后是不是要尚公主郡主?这种话可不好答啊,说了不严密的答案,说不准什么时候被人断章取义了,就是连串的话柄子。 这小娘子竟是还记着仇! 萧衡僵着笑脸,又作了个揖道:“谢九娘子说笑了,区区不才在下,家资简陋,又已有婚约,如何敢有尚主之心。” 华苓其实不太喜欢这位探花郎过于圆滑的为人处事风格,所以对他没有什么好气。当下一脸‘原来是这样吗’的表情,又道:“原来如此么?我却依稀记得,旧年探花郎已然来了金陵,彼时听探花郎言道,年方十八,并未娶妻,也并无婚约罢?是以难道,探花郎竟是在拿话哄那老丈人不成?” 卫羿勾了勾嘴角,凝视着华苓。小娘子真是调皮。这话说实了就是作风问题了,对于文官来说,作风不正,就是给了御史台无数的弹劾理由。 莫杭、白溯两人并未听出华苓的意思,莫杭倒是道:“……想不到谢九娘子原来也认得萧探花郎。” “是呀,世界就这么小。”华苓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笑盈盈将萧衡一看。 萧衡背后已经出了一身不大不小的冷汗,心里哀叹,果然遇上了卫五、谢九这两人就没有好事!这谢九娘,不是才十来岁吗,为何就像妖怪成了精一般聪明? 一咬牙,他倒也有点摸清楚了华苓的脾气,不敢再放出半点取巧心思来,摆正脸色,苦笑着道:“叫谢九娘子见笑了,谢九娘子大人有大量,还请放过区区不才在下罢……在下实是并无婚约,只是那老丈人死死相逼,在下不得已只能略编名目,以求摆脱麻烦。” 华苓“噢”地应了一声,笑道:“当然,人都有情急之时嘛,顾得了前便顾不得后,也没办法。” 萧衡打定主意不再狡辩,当下肃容拱手一礼。衬着身前的大红绸花,特别好笑。 对方正经道歉了,华苓就没有什么对着干的心思了,于是华苓侧身避了避,回了半礼,然后看看卫羿,问他道:“你送我家去吗?” “嗯。”卫羿眼神微柔。 “好。”于是华苓朝几位郎君福一福身,浅笑道:“谢九今日已出外甚长时间,须得返家去了,今日有缘在诸位郎君金榜题名,踏马行街时遇到,心中十分欢喜。愿诸位郎君日后前程远大,步步高升。”她说话向来只犬大方自若’四字。 女郎语意真诚,几人赶紧回礼,心中立即生出了受宠若惊之感。这位丞公家的女郎,装扮、容貌、举止、气质样样都好,竟像是十全十美一般。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两方就此分别。 …… 已经是半下午了,这个时间回到家,大约刚好日落。 华苓不太情愿地被卫羿送上了自己家的马车,朝骑马跟在外面的卫羿道:“我也想骑马行街。” 小娘子的语气略带了些撒娇的意味,卫羿心尖尖一动,当下很想伸手去触摸她柔嫩的面颊,更想把她揽在怀里。但他只是凝视了她半晌,然后前言不搭后语地问:“可有想要之物?” 华苓想了想,说:“自己倒是没有。不过听说城南有家很出名的点心铺子,制的菊花饼、甘露饼、芙蓉饼味道都好,想买些回家与姐姐们尝尝。” “往城南去。”卫羿当即下令。 于是卫家军士和谢家一行合起的队伍先拐往城南,谢家侍卫见华苓就是这个意思,便没有说话,反正出行时,大郎君只说要护好娘子,其他并没有限制。 马蹄声得得,马车嶙嶙。卫羿就骑马随在马车旁边,一路与华苓说话,说些各自知道的新鲜事。先到城南买了糕点,再送华苓到家门口。 华苓发现卫羿确实不太爱说话,不问就不答。但是她说一句话,他就算不说话也总会点头应她,一点敷衍都没有。 就是因为对方聆听的态度太好,她也不自觉变得很放松,好些鸡毛蒜皮只是自己觉得好笑的事也拿来说了,完了回顾一下,居然想不起来一路上都说了什么。 不过,与卫羿在一处很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剑三(它是个网游)十一月要开新门派! 作为一个AFK狗,作者表示很想回去玩! 但是它是个埋葬了无数写手、画手、CV……的可怕吃人游戏! 作者害怕玩了十一月你们就看不到作者了! 所以现在十分犹豫! 如何是好!   ☆、第136章 南大旱 136 道庆元年四月五月间,朝堂之中发生了不少变化。今届恩科取中的一百多名进士们在两月内被迅速地分配了官职,小半是分往各部台、寺监,大半是直分至下面各州县去,从流内最低的九品县令、县丞做起。 状元郎白溯以及五六名当科进士得了圣上青眼,进入了直属于圣上的翰林院,一去就是七品翰林编撰、编修。 榜眼莫杭、探花萧子衡却并未得到这样清贵的官职,莫杭入了专管刑罚案件的大理寺,成为一名小小从八品评事,而萧子衡被分入了掌管水利的都水监,同样是一名从八品主簿而已。 而相公王家的王磐,也终于在这时候辞去王氏族学的祭酒一职,入朝了。圣上亲授从六品国子监丞一职,用华苓的理解就是,王磐从此由私立高校的校长,成为了公立高校的教授。 方入朝便是六品官职,这个起点在丹朝子弟之中已经是高得不能再高了,便是当朝丞公、相公,在当年入朝时,也只是被授予七品官职而已。又像,今科榜眼莫杭之父,在朝中混了二三十年依然只是一个从六品的秘书郎,这样的官儿不要太多。 对王磐羡慕嫉妒恨的人自然极多,但是这也实在是羡慕不来的事。朱卫王谢四族是丹朝这座金字塔的顶层不说,王磐在天下寒门士子当中的名望实在太高了,可以说登高一呼,就有无数的人应和。他的入朝,也让民间大量的中下层有志之士对朝廷、对新皇的信心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连华苓都能在几年里,在阅览澜园书房的种种朝廷文书备案之中大致掌握朝廷上下的人员构成、权力分配,还有各地政事变化等信息,王磐所做的功课只会比她更多数十倍、百倍。再加上王相公依然健朗,王磐在几年之后接任相公之位,必然毫无阻碍。 但她也会感叹,文官系统里面,要升官说容易也真是容易,想想卫羿吧,在边疆付出了多少努力,如今也才升到从六品而已。 不过这些现在都不是吸引朝堂上下眼光的最大的问题。 今岁中原北地开春开得极晚,统计起来,被大雪封了路,完全得不到粮物支援的州县合起来,去冬冻饿死的子民竟有数万。北地各州城的官员们只是堪堪安置好了辖地之中的农耕事宜而已,谢丞公等人还没有能喘上一口长气,江南的旱情就已经渐渐露了端倪。 江南富庶,一直是丹朝人的大粮仓,每年所产的米粮能占到全国产出的三分之一以上。 但从四月到六月间,这正是田间稻谷成长最重要的一段时间,属于江南道的大片地域雨量比往年减少了大半。乡民们只得尽量以脚踩水车抽取附近的河流沟渠水灌溉稻田,但水稻田需水极多,到了五月底,好些相对大的河流都干涸到不能行船的地步了。 江南大旱意味着来年大量的百姓要挨饿,进了六月之后,金陵的米价已经悄然从一斗五十文钱升到了一斗五十五文钱,粮价带升,金陵城内外,几乎是所有其他的日常消耗品都涨价了。 对于粮米价格最敏感的就是平头百姓,不要看一斗只是涨价十文钱,对于过上一年所需钱可能还不到三千文的百姓来说,每一文钱都有非常重的分量。 在谢丞公的默许下,华苓得以一直通过澜园的种种备案文书密切关注着这些。娘子们对华苓的举动并不理解,大家伙儿每日应付芍园的功课就已经占去了许多时间,对于粮米价这些东西,为了掌家学一学也就是了,而华苓不仅时常去澜园翻阅文书,多数都是爹爹、大郎不在家的时候,还每日都要花上一段时间背医书,为此在芍园的功课是越发不用心了,门门功课都只有‘中规中矩’四字,教授们知道这小娘子志不在此,也懒得说她。 “我们族里的铺子是不是也涨了价?”华苓问大郎。 像其他大族一样,谢族族人多,也拥有许多良田,每年产的粮米不少。除了供与族人嚼用,谢族在各大州城中也开设了粮店卖粮。 大郎揉了揉眉心,说:“还未涨。我族粮米铺牵涉甚多,若是轻易涨价,怕是其他各家越发跟风。” “若是不涨,我们家的粮店很快要清仓了。这也不行。” 若是在大家都涨价的当口上,谢族的粮店不涨价,要购粮的百姓自然都奔着谢族的粮店买粮。又是这样大旱的关口,人们一定都想着要多屯些粮食,所以购买的分量会比往常要多些。于是一家粮店存货告罄,暂且关门,还需购粮的百姓便只得转向售价更高的粮店,心中很容易产生危机感——大家都在抢着屯粮,我若是不屯,往后等粮食卖光了,岂不是全家都要饿肚子了?——为了保证家中的粮米储量,大部分的人只会越发想多买些,便是粮价贵了也咬咬牙认了。 一个控制不好,在百姓当中出现屯粮风潮,粮价会在短时间内升得更高,部分粮商甚至会开始屯粮待价而沽,两相影响,只会让百姓心理恐慌,越发想要在粮价涨的更高以前,将手上的闲钱都换成粮食屯起来。 任由如此,等大旱过后,百姓手中闲钱也不会剩多少了,只能守着一仓陈米过,自然不会有闲钱再去市面上买什么东西,街市的萧条是可以预见的,百姓生活水平的下降也是可以预见的。 这对中原的经济将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两兄妹都是皱着眉看对方,大郎说:“江南旱怕是要到七月。如今越州、饶州、宣州等地,粮价已至六十文一斗。今岁江南早稻产量许是不到往年一成。我们家粮仓倒是依然丰足,熬过这年景不成问题,只怕来年旱涝也不定景,绝不能在今岁将存粮都放出。是以我已令江南诸地粮店,每日只售定额粮米,售完关店。” 谢家不在这时候屯粮待沽,不提粮价,反而尽力帮助朝廷平抑粮价,这已经是很有良心的行为,其他数家也是如此,有这些顶梁大族作为标杆,民间市面交易并未乱起来。 华苓沉默了一阵。但最可怕的是,朝堂吏治清明,下面所有人也都在努力的时候,老天爷却不作美,依然要带走许多性命。 她问道:“朝廷要怎么办呢,江南受旱诸地,总得要大量粮米支援。往年江南粮米总有二三成要北运至关内诸州,今春北地才从严寒中挣脱出来,春耕晚,粮食也定然减产。今岁若不尽早筹谋,有许多人要受苦了。” 江南地带稻米是能一年两熟的,春种夏收,夏种秋收。进了六月,已经是早稻准备收割,再种下晚稻的时候。 便是自认为十分理智的华苓,也忍不住要反复期盼,老天爷多下些雨吧,多下些雨,中原人的日子就会好过不少。 大郎说:“如今朝廷只得从岭南、山南道调粮,只是路途毕竟遥远,途中种种消耗也太多了。只不过,便是大旱,也比苦寒要好办些,不至大雪封路,无可奈何。小九你也不必太忧虑,如今正是朱家船队派上用场的时候,从岭南走水路运粮上江南也甚便宜,或直运至黄河,逆流而上送进北地,总能缓解一二。” 华苓心中一动,想起了前几日看见的奏章。“我前几日看见了一份建议朝廷从东南海域诸国购粮的奏章。东南海域雨量大、日光充足,只要耕作得好,粮米产量比岭南更高。” 大郎颔首道:“ 此法倒也可想。只是东南诸小国人少力弱,民风懒散,每年产出除国内消耗外,大部分都已经被我朝收购囤积。素可泰国中部的那运河还未挖通,那批粮食大部分都需留作军用,不能往中原调来太多。” 华苓抿了抿唇,抬头说:“如此,便令东南诸国子民多种稻米罢。岭南、东南皆能一年三熟,只需我等仔细打算,让中原撑过小半年,南方稻米收割运来,便能缓燃眉之急了。” 大郎一愣,看看小妹妹一脸坚决的表情,笑了起来。这样魄力十足的话,便是儿郎也不一定能说出来。华苓的想法,大郎也不是不曾想过,朝中许多官员都想过。但是属国毕竟是属国,中原人自古以来,对属国都有种特别优待的心理,属国只需表示臣服,每年进贡特产,中原朝廷反而会赐下二三倍甚至是二三十倍价值的东西,以示大国风度。只要愿意依附于中原,周近小国还能得到源源不断的技术、财力支持,活得十分滋润。 若是明着将东南诸小国纳入掌控之中,朝廷中很有一部分的朝臣就要上书斥责丞公、相公等人贪心不足、妄动刀兵以致民不聊生了。 华苓继续道:“我知道,我们总有些古怪的矜持,但是我们都快要死许多人了,还守着这些规矩干什么?东南诸小国几乎可以说是未曾开化,纳入我们的版图,其实与现在比,差很多么?成为我们的同族,中原先进的种种技术文化都可以传到东南去,对他们是利大于弊。不然再过一二百年,他们也不过是大字不识的蛮夷。” “还有东北之地,东北也是河网密布、千里沃野,只将之留作畜牧林区太浪费了,好些河谷平原,都可以尝试开辟为稻田。” 华苓前面说的大郎倒全是同意的,但东北至今依然是森林草甸密布之地,人口拢共加起来不到三十万。若是要垦荒种粮,那里冬季太漫长、太寒冷,人口太少,耕种技术落后,困难重重。大郎摇了摇头道:“东北冬季严寒,此事怕不是比东南之事更难。而且北地向来栽种粟黍为生,如何能种稻谷?南方稻种不耐寒,在东北即使存活也大幅减产。” 人学过的所有东西都会在某个时候用上的,所以不要怕学的太多。 华苓认真地说:“那便寻能在北地种植的稻种。稻米生长极需光热、雨水,东北春迟、秋早,但算下来依然有七八个月的时间。那里土地肥沃,肥料甚至可以少施些。只要开垦起来,东北平原一带也能成为不逊于江南的粮仓。稻米产量比粟米、黍米高多了,而且又比甘薯、土芋等更易于长途调运,种稻米是最好的选择。” 大郎开始考虑华苓说的这些话的可行性。“若要开垦,或可从他地迁入子民,若给予农具、衣食、补贴,又令减税甚至不税,说不准也真可行。——只是你如何得知东北之地可栽稻谷?” 华苓很快从澜园无数的备案文书之中取出了一本,二三十年以前从临近倭国的新罗一带送回来的记载,里面提到,新罗国,就是后世的朝鲜半岛的区域,有少量的当地子民栽种稻米。 “新罗能种,为什么我们不能呢?新罗半岛三面环海,但我们的东北地域也拥有足量的光热和水,我们完全可以考虑引种新罗的稻种试一试。”华苓盯着大郎,眼神犀利:“想要做出一番比前人更高的成就,如何能滞步不前。” “小九,你也真是个蛮性子。”大郎摇头笑了:“但我也觉你所说十分有道理。小九,向爹、相公、辅公等人进一本建议罢,这是你的想法,你亲自动笔。” 两兄妹商量了一阵内容,华苓也不怕什么,亲自提笔写了一本奏章,从如今中原境内的粮食生产写到如何开拓新的粮食产地,教化异族,写了好几大张的纸。大郎将自己的名署在了华苓其后。 两兄妹的奏章很快到了谢丞公手上。恰逢朱辅公领着船队从南方押运赈灾粮米到江南,新任卫弼公也还在金陵,于是两三日后,大郎和华苓就一同被召去说话了。 两兄妹被请到了内淮水边的一座小楼,华苓一到门口就认出来了,这不是两三年前仲秋夜里玩过的地方嘛。 四公都在场,每人还带了几个幕僚、下属,卫羿也跟在兄长弼公身边,看见华苓来了,眼神一亮,似乎连正坐的姿势都挺直了几分。还有王磐,诸清延,也跟随在王相公身边。 小楼的二楼铺设着精致的茵席,每人一张矮案,茶香袅袅。两兄妹次第登上二楼的时候,四公和属下们正在议论着什么,颇有点脸红脖子粗的味道,但一看两兄妹次第到了,又都安静了下来,只是气氛依然十分紧张。 华苓很惊奇地发现,她被安排了一张单独位置的矮案,而不是像以往只能陪坐在爹爹和长兄后边。 华苓跟着大郎福身施礼,朱辅公连这点子时间都有些等不及,直接打断她问道:“苓娘奏章当中所说,竟是颇有见地,当真是苓娘自己所思所想?” “自然是我所想。”华苓点头说:“但里面许多内容,都是与兄长讨论之后才完善、写出的内容,我不能独居其功。” 是朱辅公先开的口,他最关注的问题自然是东南海域的开拓无疑。华苓坐直了身,问道:“不知辅公认为,奏章中所说是否有可行性?” 席中诸人面面相觑,王相公身后有人开口问道:“此奏章实是谢家大郎所书罢,为何要推脱到一小娘子身上?难道竟是心知其中种种建议,实是野蛮作风,生怕为人诟病不成。” 华苓往那人看过去,她并不认识,想来也是相公手下比较倚重的人物。倒是王磐、诸大两人坐在一处,低声争论着。 大郎肃容道:“行端立正,怎会怕为人诟病?家妹灵思聪敏,此番想法由她所出,我不过助其完善,何敢居功。此是家妹之所有物,若我窃而居之,与贼何异。” 王相公举起白玉如意,轻轻一敲桌案,沉声道:“子琮,莫要妄言。”那人不说话了,王相公看着华苓,颔首道:“小小娘子敢思敢想,倒衬得我等迟疑犹豫不决,羞愧万分。你且细说说心中所想。” 这小娘子面对一屋子的成年人,也并无丝毫局促惧色。在场诸人都已经看过了华苓交出来的奏章,里面列出了七八条想法,几乎都着眼于如今丹朝人所忽略的地方,着重在对东南海域、东北林地的开垦,还理直气壮地提到了种种教化子民、输出文化的手段。 今岁江南大旱,朝廷上下的注目焦点都在江南,若是赈济处置不妥当,江南百姓为了求活,将会有大量的人拖家带口、离乡别井,往他处去讨生活。流民不论去到那里,都很容易成为混乱争端的源头,而江南地带的经济,十来年内是无法恢复了。 所以华苓这份建议来的时机其实很微妙,又点在了丹朝的咽喉之上,根本不由得人忽略它。一年三熟,东南海域比江南道的两熟更为优越的栽种条件,在中原的北方已经被冰雪覆盖、人们根本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在东南海域收获第三季的稻谷,只要运作得好,完全可以抢下白白流逝的时间,以东南海域出产的稻米补足受灾地域减产的粮食。 通篇看下来,好些人心中暗生惊意,这样的想法,即使是他们如今的年纪、阅历,也想不出来。如果说大部分人的眼睛看到的是一隅之地,这小娘子能看见的、能考虑到的就是几十百倍的范围。 只不过,原本政事便是男性的天下,男主外、女主内,多少年来都是如此。 在座诸人当中倒有一半,不看那奏章之中所言,只听说这是女子所写出的,还是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娘子所撰写的,心中便先有了排拒。偏偏这奏章中所写建议,有些天马行空的味道,却又条条都有理有据,建立在如今大丹的现状之上,也是因此,略作变通修整,配好足够的人手,十分可行。 所以在座的这些人意见也是有分歧的,但只要说服了这些人,这件事就能妥妥当当地做下去了。 华苓想明白了这一点,于是先谦虚了一句:“诸位长者心中装有整个大丹,自然不能如我这般想到什么就是什么。” 她将双手轻轻放在膝上,定了定心,从容说道:“我在家中,随父亲、长兄学习日久,多得父亲纵容,心中也有兴趣,这几年来翻阅了大量各地民俗记载。我朝地大物博,但依然有许多抵抗不了的灾祸,就似去冬的寒潮,就似今夏的大旱,一出便是赤地千里,死人无数。但只要是问题,总能寻到解决的法子。” “这回的想法便是由此而生。年景的变化是我等难以控制的,但我们可以尽量开源节流。在国内遇到了困境,为何不把视线转出去看一看。自秦汉以降,我中原人与东南海域便时有来往,东南海域一直居于我朝羽翼之下,多受中原文明熏染。与其留着东南小国日后发展起来,又给我们带来许多幺蛾子,何不干脆在此时将之纳入版图之中?” 丞公座下,一名梁姓下属开口驳斥道:“谢九娘子,恐怕你对征服一城一国想得太简单了。如今中原江南大旱,气候不稳,怕是要连年天灾,若此时我等还妄兴刀兵,劳民伤财,怕是要将我朝百年基业齐根挖去了!” 谢丞公并没有对属下的话给出什么反应,倒是看着华苓,他的小女儿,面带欣然轻轻颔首。 华苓浅浅一笑,摇头道: “东南诸国小岛星罗棋布,并不像天竺国有传承千百年的文化。只要当地土著习我们中原文化,受我们中原教化,慢慢也就成了中原人。古之百越,今之岭南,不就是如此?如今此事是最易做的时候,若等诸小国越发发展起来,子民多思想了,这事就如你所说的难了。” “请诸位不要以为我们大丹地大物博,无物不有而沾沾自喜,在我朝之外,西域更有天竺、波斯、大秦诸国,我等在发展,他们也在发展。若是我们困守中原,就靠中原多地这区区产出,你们以为,能够支撑我朝边境抵抗草原诸族多长时间?” 华苓朝卫弼公、卫羿等人看了一眼,昂起下巴道:“就像今岁江南大旱,有多少粮米能提供与卫家军?若是镇守边境的军队粮草不足,士气不振,被悍勇的草原劫掠者打得节节败退,你们将千万顷领地拱手让人,祖宗基业在你们手中缩水,谁是千古罪人?” 在场的人几乎是齐齐地面色一变,华苓的话太刺耳了。 卫羿却在此时道:“阿九说得是。我等边地军队极依赖于中原腹地输送之粮米、军械、冬衣等物。赈灾诸事不可拖延,江南不可乱。有此开源之道,尔等迟疑不决,无非胆小怕事。” 得了,卫家五郎也是个讲话全不拐弯的。 卫弼公一系已经基本都被说服了,华苓指出的困境正是困扰边境军队最深的问题。如果中原不能有足够的物资供应,他们难道能像关外那些个牧民那般,以劫掠养军?不可能的。 华苓朝卫羿弯弯眼睛。二三十号人拿种种凌厉的眼光瞪着她的感觉并不是很舒服,但有丞公爹在,他们也不能对她做什么。再者她也有自信,她所提出的这些建议并非信口开河。 即使她心里早想到了,为了让这些动作顺利进行,这些人最终很可能会将她的建议改头换面,不再署她的名,又或者将大郎的名字提前之类。无所谓了,著作权、名誉权什么的,这年头连这概念都没有,她只想看到这个国度好好发育下去。 朱辅公拊掌笑道:“罢了,我是同意谢九所言。如今素可泰国运河方才开挖小半,为令诸多土著劳工持续挖掘,之前从诸小国搜购的粮食却是不能大动,必须日日供给。我等海军如今粮草也几可自足,以我所想,动一动兵,也好过儿郎们光吃不干活。” 王磐道:“我也同意。如今我朝军备完善,也不必即时控制所有小国,只从小片地域开始,设州城治理,教授耕作技术,先将一年三熟之稻谷推广,解我等燃眉之急为上。” 王相公缓缓颔首,与谢丞公互看一眼,便都是颔首,道:“如此,便行此议罢。” 华苓展颜而笑。她知道她能做的就到这里了,下面具体如何执行,就要等这些人密切讨论之后再去做了。 这份奏章署着华苓的名字,但在其后,丞公等人在朝廷上下征派往东南海域去负责教化民众的官员时,到底已经没有了她的丝毫痕迹。只有不久之后,弼公、相公、辅公几位都给她送来了一份极其丰厚的赠礼,奖赏她在一份奏章当中帮朝廷指出的一条明路,加起来足有两份嫁妆钱。 谢丞公只问华苓想要什么奖赏,华苓便笑道:“我想要可以随意出外,爹爹,可以么?”她又不缺钱,不缺人,什么都不缺,也就只有‘自由’这一项,是如今能打动她的东西了。 谢丞公便同意了,只道:“出外也并非不可,只是为求安全,你需带上侍卫仆婢。” “女儿知道了,多谢爹爹。”华苓很开心,然后她很快成为了一张门卡,时不时的就会被娘子们央求着带出门去逛一逛……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是作者的生日啦 明天更一万庆祝一下! 不过更新时间……大概要在明天下午之后!   ☆、第137章 晏河生子 137 晏河大长公主的府邸修得富丽堂皇,小小一个偏厅中也是雕梁画栋,摆设装饰样样美轮美奂。 “太后殿下命奴婢转告公主:这孩儿公主愿生也就生了罢。但是公主不能再胡闹下去了,来年公主便将嫁阴二郎,洛阳阴氏不会容许一个来历不明的小郎君进家门。” “公主虽然生为天潢贵胄,但也没有任意妄为的道理,凡事不可太出格,否则,叫皇家的脸面望那里摆?” “阴家二郎芝兰玉树,年轻有为,为人坦荡,正是谦谦君子。如今方才二十五岁,便已是五品殿中丞,前途无量。又早对公主心仪有加,诚愿迎公主为妻,如此良配,公主怎能视而不见?” “太后殿下还说:若是公主不懂惜福,硬要惹母后伤怀、令皇家脸面尽失,莫怪母后也不再容情。” “公主殿下,奴婢言尽于此。” 阴太后派来的老嬷嬷朝晏河福身行礼,一张皱纹纵横的老脸透着股子极有底气的傲气。 晏河紧紧握住了扶手,面上渐渐浮出一丝讽刺的笑。她阴冷地盯着那老嬷嬷,慢慢道:“我就是要生我的孩儿,我就是要养它。我就是这么说了,我人就摆在这里了,母后想要如何对待我?将我的孩儿掐死?还是毒死?我就是不愿嫁,她要命人将我绑了嫁出去?母后这样做,还把我看作她的女儿吗?我的孩儿就是她的外孙,她是不是也不认?” 老嬷嬷板着脸说:“还请公主慎言。太后殿下也是心疼赵驸马逝了以后,公主一人孤零零身在宫外,竟是无依无靠的,这才细心打算了,为公主挑选了阴二郎君,阴二郎君出身高贵,玉树临风,十全十美,又对公主衷情一片,家中又未有长子,便是公主再等上十年,也再寻不到第二个这般合适的郎君了。” 晏河终于爆发了,拿起案几上装了满杯热茶的杯子,连带杯托和盖子狠狠掷到了老嬷嬷身上,老嬷嬷闪避不及,被刚烧开的热水连带茶渣淋了半身,惨叫了一声连连后退,哑声呼道:“公主殿下!奴婢乃是太后殿下的人,公主殿下怎么如此对奴婢!太后殿下定会心中不愉!” “滚!滚滚滚!!!”晏河狠狠喘着气,胸膛上下起伏,指着那老嬷嬷怒斥,“来人,给我将这老虔婆扔出去!再叫我听到她说一个字,我打死你们!滚!立刻给我滚!” “公主如此对待奴婢,可是对太后殿下的大不敬!公主你不肯听太后殿下的话,太后殿下——”老嬷嬷的话没有能再说下去,几名公主府的老仆妇从厅外冲进来,一脸凶神恶煞地将她堵了口,制住她的扑腾,带了出去。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公主可要念着腹中骨肉,怒则伤肝呀!公主!”孙公公弓着腰,唤来两名清秀侍婢给余怒未消的晏河长公主揉肩、捶腿、捏手臂,好声好气地劝解道:“公主殿下怎能因为一个无状老奴说的话发怒呢,公主身份贵重,如今小郡王将要出生,公主当前最必要的事,便是好好调理身子,心平气和迎接小郡王的到来!” 晏河眼睛发红,手握拳狠狠砸了一下扶手,厉声呵斥道:“如今我的孩儿还未生出来就快要死了,你叫我如何冷静!听听太后说什么?!那是我的亲妈吗!是仇人罢!别以为生了我就能主宰我的人生,敢给我颜色看,一回又一回地坑我,一回又一回地打着为我好的名号坑我,当真当我死了还是没脑子?!别以为我会乖乖跟着她的意思走,惹恼了我,我定要叫她后悔地死活不能!” 这说的都是大逆不道的话了,孙公公惊惧不已,不敢接话,两名给晏河揉捏着浮肿的手臂和腿的侍婢更是深深地垂着头,不敢作出一点引公主注意的动作。随着长公主怀孕的月份越来越大,天气越来越热,长公主的脾气也是越发大了,这几个月里已经贬罚了十来个身边近侍,发现一点不满意的地方都要大发雷霆,罚得极重。 当中有一名宫婢,原本是公主从宫中带出来、最得公主心意的宫婢,竟也被罚了,就因为在给公主梳妆的时候不注意,用了在以前的使用中沾染了些许头油的梳子给公主梳发。公主鼻子极敏感,当时嗅到了梳子上残留的淡淡花香头油味道就恶心欲吐,当即大怒,命人将那宫婢拖出去打了二十杖,人虽然没死但也奄奄一息,要躺上好几个月才能好起来了。 如今满府仆婢个个侍候得心惊胆战,惴惴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厄运就要降临到自己身上,人人都在拼命努力,以求不必到公主跟前去侍候。 虽然将太后派来传话的老嬷嬷扔了出去,但晏河的情绪完全无法平静下来。她狠狠地喘着气,越是回想太后那些话越是怒火狂升,狠狠砸了几下扶手,推开两个一脸惊怕,动作畏缩,一看就叫人无法不厌恶的侍婢站了起来,带怒呵斥:“给我滚!立刻给我滚!就这么一副鹌鹑样子,怎么敢来我面前碍眼,看了就叫人生气!” 孙公公弓着腰,满面苦色地抹着额上的汗,说着些无意义的应和音节,绞尽脑汁想要打圆场。两个侍婢被盛怒的主人呵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立刻退了出去。 其实孙公公上位成为晏河长公主的心腹也不过几个月而已,原本在公主身边服侍了十来年的钱卯公公,就是在前几个月里因为惹怒了公主,而被贬成了洒扫庭院的小寺人。对于能够上位,成为掌管整座公主府的第一寺人,孙公公起初心中是很有些窃喜的,但熬了这几个月,服侍一位喜怒无常的主人,日日心惊胆战下来,孙公公如今心中已经极是后悔了,富贵荣华是好,但也要有命可享啊! 晏河含怒盯着孙公公看了一眼,心知这已经是身边最信得过的人,还是有些能力的,勉强制住了想要将其一同怒骂一顿的火气,伸出手道:“扶我起来!” 孙公公赶紧伸出手来,扶着尊贵的公主站起身。 晏河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过了九个月,天时又热,即使穿了最透气的纱衣,厅堂中也放了冰山,依然动不动就要出一身的汗。怀孕时也不好泡澡,感觉到中衣已经被渗汗黏糊成了一团,晏河的心情越发坏了,想要发脾气,在这时,腹下却有一股热流慢慢渗了出来,整个肚子隐隐作痛。 “立刻将稳婆、医者都叫来!”晏河心中隐藏着的恐惧都浮了起来,孩子要出来了! …… 公主府中,早已准备好的产房被封得严严实实,没有一点风能从缝隙透进去。两名稳婆、七八名侍婢进进出出,人人一脸紧张,公主生产并不顺利,自羊水破了以后,至今已大半日,公主腹中的孩儿却还未见头。不断宫缩的疼痛让公主嚎哭不断,已经将近崩溃,口中只是哭喊:“不生了!好疼啊!好疼啊!” 两名稳婆都是晏河费了大心思寻来的经验丰富的稳婆,对晏河的情况都是有准备的。寻常民间女子生第一个孩儿的时候,多半都要折磨上一日时间,若是运道不好的,说不定要折磨了二三日才能将孩儿生下来。 在这时候,最应该做的便是劝公主忍住眼泪,保存体力,最好还能趁着肚腹并不太疼痛的时候进点食物,但是公主情绪激动得很,稳婆们被请来在府中住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对公主喜怒无常的性情都多有耳闻,心里也不是不害怕的,她们虽然是经验丰富的稳婆,但说到底也只不过是平头百姓而已,若是在这时候因为语气太严厉、不顺从着公主,后来被公主翻起旧账来,却要如何是好? 是以原本应该严厉起来,将产妇骂醒、阻止她毫无计划地消耗体力的时候,稳婆们却只是轻言细语地劝着公主镇静些,多深呼吸,多用力,这些柔软话儿在此时被害怕、悲伤、愤怒种种情绪淹没了的晏河耳边轻飘飘地滑过,压根儿没有形成半点有效的影响。 终于,到了晏河已经筋疲力尽,气息奄奄,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痛楚的时候,孩儿的头出来了。 “见着头了!公主!公主快快用力,快快用力!深吸气!呼气—用力!呼气—用力!公主千万莫在此时放弃,小郎君就要出来了,公主再用力一把!再用力一把就好了,小郎君立刻就要出来了!” 两名稳婆大喜,一左一右使劲按着晏河的肚子往下推。 昏沉之中,晏河只觉一股比往前都要更巨大的疼痛向她袭来,耳边隐隐约约是呼声:“小郎君……小郎君……” ——那是她的孩儿啊!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她大声嚎哭,握紧床边的握木,浑身力气都用到了下腹。 小小的、浑身带着紫绀色的婴儿来到了世上。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是小郎君!” 稳婆稳稳地将小婴儿接住,倒提起来,用力拍了拍它的屁股。 婴儿声音微弱地哭了几声,听在晏河耳中犹如天籁。 …… 关于增加粮米种植的奏章一事处置好了以后,华苓才有时间关注起晏河来,此时已经是六月初,算算时间,晏河也快出月子了。金陵习俗,是小孩子出生之后满三日、满月、满百日、满周岁都要办宴,广邀亲朋好友到家里吃酒。 华苓便让金瓶打点了第二份贺礼送过去,顺便问对方是不是办满月酒,若是要办,她作为一个家里暂时没有女性长辈的小娘子,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去参加,也许只能在前后去探望。 她现在要出外也方便得很,谢丞公答应了她的要求就是真的答应了,也给指定了一批侍卫,现在华苓只要告诉大掌事谢贵一声,有个正当的理由,带上人就可以去了。 谢丞公也默许了其他娘子跟着华苓一道外出的事,但是也明确地告诉了她们,九娘可以自由出外是因为她立了功,得到了奖赏。她们想要跟着外出去玩,可以,但是依然不允许随意独自外出,若是贪玩荒废功课,定然也要罚。不过,芍园功课也多,大的几位娘子或是备嫁,或是学着管家,空余的时间其实也不多。 四娘又开始看华苓不顺眼,一看到她就扔白眼。相比之下,八娘比她同胞姐姐厉害多了,整日缠着华苓问她:“九娘,九娘,你是怎么讨爹爹欢心的呀?爹爹竟这般高兴,允你自由出外去玩!还有啊,为什么弼公、相公、辅公都给你礼物啊,还给了那么多!九娘告诉我们嘛,告诉我们,我们也想试试啊,说不定爹爹也会赏我们好东西,告诉我们嘛,告诉我们嘛!” 说话的时候正是绣课,八娘缠在华苓身边吱吱喳喳个不停,这几日里几家的礼物可是一车一车送进的竹园,八娘好奇得很了。 娘子们都大了,如今绣艺也都慢慢有了样子,关绣娘便不再时时很严肃地抓着娘子们专心学绣了,见她们姐妹愿意在一处说话也不管。 华苓绣了几针,瞥八娘一眼。八娘比四娘又要讨人喜欢些,就在于八娘特别懂得化忌妒为热情,缠着人问来问去,尺度又把握得非常好,等闲不会叫人厌烦。 七娘蹙眉说:“小八莫要如此长舌。” 八娘噘嘴,说:“七姐,难道你就不好奇嘛?我们是姐妹,九娘与我们说说又有什么打紧。顶多我们保证不与外人说嘛。” 五娘和六娘其实心里也很好奇的,于是一同眼神熠熠地看华苓。 华苓笑道:“其实就是看的书里面,提到了一些与江南大旱有关的记载,于是便与爹爹说了,碰巧派上了些用场,所以爹爹和相公几位才奖赏于我。若是你们也想给爹爹帮些忙,也时常去翻翻澜园那些文书啊,爹爹又不禁我们翻看。多看多想,有时候好想法就是这样出来的嘛。” 娘子们一听就泄气了,澜园里的书她们也不是没有看过,但是那一架子、一架子的备案文书,好些角落里的都已经布满了灰尘,拿起来就满是陈腐味道,呛鼻得很不说,翻开了里面全是“XX年XX月XX日,某某做了某某事”这样枯燥无味的记录,谁看得下去。 四娘瞪了华苓一眼,九娘又来炫耀了,真是厌烦得很,老是拿这些大家都不会去做的事来说。 七娘蹙眉说:“我宁愿临几幅画。” 华苓不由想,七娘这样不爱俗务,日后最好还是嫁到个人口少、成分简单的家庭吧,最好丈夫也是爱舞文弄墨的人物,这样也许,两夫妻也比较容易琴瑟和鸣? 在对待七娘上,其实华苓心里也是很矛盾的。世人都是俗的,钱财、地位、子嗣、容颜、仪态种种,世人看得见的、会拿来评判一个人好坏高低的,通常就是这些容易看见的内容。 但是很明显地,依七娘的性子,她关注的就不会是这些。还在家里时也好说,谁都会纵着她的,但若是嫁了,扑面而来的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些小事,也许身边、家中所有的人都很难理解她的想法,只能是她去了解、去适应。这段过程,七娘一定会觉得不乐。 所以如果是为七娘好,现在就应该多让她看清楚这个世界。 要让她对以后可能过的日子觉得‘甘心’。 但是这样一个才没了母亲和哥哥的女孩儿,好容易才高兴了起来,若是拿许多乌糟事去烦扰她,又是何苦来由? 就好象一块光华璀璨的宝石,它生来就那么美,它的每一根线条都有它的骄傲,要如何狠心的人,才能拿一些不值钱、不起眼的沙砾去打磨它呢? “小九。” 七娘走过来,顶了顶华苓的额角,不满道:“你又发呆。” 八娘眼珠子一转,拉着华苓的手央求道:“九娘,九娘,你得了什么好东西呀,与我们看看,看看好不好?” 华苓揉揉额头,点头笑道:“好,大家下了学就到我那里去看啊,有喜欢的就挑几样。” 娘子们都很高兴,虽然不能像九娘那样讨爹爹欢心,但可以白得好东西,谁不情愿呀! 于是下学后,娘子们一道到了竹园,将华苓新得的好东西都看了一转,然后一人挑走了几样东西。里面价值最高的是一整斛的黑色珍珠,珍珠之中颜色稀奇的原本价格就高,这一斛来自朱辅公的黑珍珠颗颗大小一致,估价怕是能到两千两,就被娘子们数数一人分了一匣,心疼得辛嬷嬷说不出话。 相公送来的,一副尺宽的前朝草书大家的手迹给了七娘,其他娘子们也各自看着喜好选了喜欢的东西,三娘临近出嫁,华苓干脆又多给了她一份。 将娘子们都送走,华苓看着辛嬷嬷笑,嬷嬷心疼得脸上的皱纹都多了好几条。 金瓶笑道:“嬷嬷看了我们娘子这许多年了,难道还不晓得我们娘子大方?也就是些好东西,也并没有好得天上地下就此一份呀。” 华苓弯弯眼睛:“还是金瓶姐姐有气度。” 辛嬷嬷搂着华苓叹气,心道这孩子还是这样大手大脚,以后可如何是好。 …… 第二日,晏河给华苓回了信来,只说孩子很健康,满月宴会在宫里办,就不请她了,往后再请她去看孩子。 华苓便把这事暂时放到了一边。 六月初原本正是江南梅雨之季,但今岁江南却近乎‘空梅’,江南大旱之地在整个六月几乎都没有下雨。今岁的第一造稻谷是无收了,第二造稻谷也普遍无法栽种。连就在江边的金陵,进了六月之后,也只下了一两场小雨,城内外大小河流的水位降得十分厉害,一些只有二三米、四五米宽的小河流陆续断流恶了。 府中打有深井,用水倒是还并无大问题,但华苓早早就跟谢丞公提过用水需节约的事,是以丞公也早早就对府中上下用水作了限制。因为,虽然井水抽上来的是平常看不见的地下河的水,但地下河的水源也是有限的。后世好些千万人口级别的大城市,人口稠密,对于水的消耗极其惊人,地下水位沉降得厉害,偶尔就会发生整片的地面裂开、整栋楼歪倒下的事故,到那时再来考虑节约水源的问题就太晚了。 大旱时常伴着蝗灾,袁州、吉州、虔州等地出现了铺天盖地的蝗虫,这些黄色的小昆虫也不知从何而起,成群结队、铺天盖地,凡是它们所经之地,所有的植物都会被啃食殆尽。 这几州百姓,今年内是无法耕种的了,朝廷只得尽量调运米粮支援,在丞公相公等人的提前准备和安置下,也并未出现大量流民离开当地的事。 大郎也坐不住了,他负责着族中在江南一带的产业,身在金陵,毕竟无法得到第一手的信息,是以六月中就带着人往南去了。谢族本身经营得法,储粮充足,若是必要,也是愿意拿出大量米粮来赈灾的,其他几家也是如此,地位越高,责任越大,大家都明白这一点。 丞公也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于是今岁的七夕,乞巧节,丞公府中过得特别冷清。 出了七月,进了八月,江南道终于下了一场豪雨,肆虐的旱情渐渐消泯,百姓们喜极而泣。但是八月要栽种稻谷已经太迟,当地百姓只能遍栽甘薯、土芋等能一直长到初冬的作物,聊以来年充饥。 八月初八,三娘出嫁。 有爹爹疼爱,姐妹加持,三娘的嫁妆比二娘当时的还要厚几分。三娘绣艺绝佳,身上的翟衣、绣鞋、团扇等物都是自己精心绣制而成,一出现在客人们跟前,身姿秀雅婀娜、衣裙精致华美,就看得所有的女性忌妒不已。 三娘的夫君武大郎面貌平凡,嘴唇略厚,看着就是个性情憨厚的,大喜日子来迎新娘子,武大郎表现得非常喜悦,一路都有人在前面引着,还是好几回走岔了路,催妆诗也念得结结巴巴,直叫人笑得打跌。 谢丞公对小夫妻一番训话,大郎二郎拍着妹婿的肩膀说了一番狠话,姐妹们笑着将三姐姐送上迎亲马车,从此便归夫家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祝我快乐的妹纸们!很开心! 咳咳,更了这点我继续码,还差三千!   ☆、第138章 吉州事件 138 三娘出嫁以后,丞公府里又似冷清了些。二娘和三娘的园子基本上搬空,不常用的物件被收入库房,园子在一番打扫以后就暂时锁起来了。 领着下属在江南道各州城游走了一转回来,大郎整个人看着就黑了、瘦了,又干练不少,完全成了成年人了。大郎处事干练果决,又有必要的宽和气度,对受灾最严重的各州城,是很果断地命令谢族设在各州城的粮仓,开仓以低于市价一半的价格售粮,当地好些大家族在谢家的榜样下,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的,也都开仓放了些粮米,活人无数。 朝廷虽然调运粮草赈灾,但从他处调来毕竟有时间差,也幸好有这些大家大族出力,两厢合作,才从旱灾的口中留下了许多性命来。 虽然族中因此有些亏损,但如今谢家、谢家大郎在江南道的百姓当中声誉极高,百姓感念谢家恩德,往后自然也会更倾向于走进谢家的产业消费。 总体来说,族中对大郎的处置还是满意的,大郎对自己也十分满意。如今他算可以独当一面了,父亲、族中对他都是看好的,对一个男人来说,也很难有比所做的事得到同性长辈的认可和称赞更有成就感的事了。 对此,华苓只是道:“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我们家还算明智,在这样的时候,若是我们还守着许多资源,看着外面的民众在饥渴中挣命,是定然会犯众怒的。”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郎点头:“往前多少王朝都是如此覆灭,我明白。” “民众就是这样的一个群体嘛。”华苓微笑。“他们的要求通常都很简单,他们的想法也通常很简单,不管规则如何,只要大家都遵守,就能走下去。——其实,大哥,我一直有个问题没有问。” 华苓看着大郎的眼睛,问他道:“你觉得,我们这样的人家,和市井百姓遵守的规则应该不一样吗?” 大郎沉思了一阵,说:“都是为人,若说从头到尾都不一样,那是有些不应该。但实际上,我们家与那等市井当中的小门小户又如何相同?我们家的子弟与他们家的子弟,若是死上一个,损失如何一样?便是嫁娶上,所耗费的财力也是天与地的不同。人命贵贱,竟是生来便有分别。” “《商君列传》里亦曾有言,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但小九你应当知道,在此传中,王子犯法,当时受罚的是王子之师。便似如今,若是宫中皇帝、公主行差踏错,泰半也只有喽罗出来受死罢了。” 华苓明白大郎的意思。即使言明要约束所有人的规则摆在那里,可当触犯规则的是拥有许多资源的人,规则多多少少都会隐约地向他倾斜些。而且,越是权势财富越高的个体越是明显。 这个世界,其实真的不太公平。 大郎说道:“此并非应不应该之事,而是事实如此,现状如此。” “是这样吗……”华苓继续问:“若是小户之家郎君错手杀死了大户人家的郎君,与大户人家的郎君错手杀了小户人家的郎君,是不可能有一样的结果咯?” 大郎想了一阵,说:“小九,你当知晓,黄白之物在这世上,是绝大多数的人都无法忽视的。” …… 到九月里,江南的旱情基本过去,当地百姓也慢慢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轨道之后,谢丞公总算腾出来了些时间,和朱家商量大郎和朱美凤的婚事。 当朝辅公出自朱家三房,而朱美凤是朱家二房的嫡长女。朱家与谢家类似,嫡系的几房地位基本平等,哪一房都有可能出家主,所以几房里面年轻一辈的地位也相似,嫡长女都是朝着大族宗妇的方向培养的,下面小的就会松闲些。所以,朱家愿将朱美凤嫁给大郎,可见对大郎的能耐颇为看好。 两家是早就口头议定了这门婚事,只不过要等谢丞公闲下来,小儿女们也都出了孝期才好过大礼办事而已。 于是很快议定了,在来年二月初六,谢家大郎迎朱十八娘过门。 于是距离大郎的婚事只有不到四个月的时间了,谢家上下都紧锣密鼓地为大郎的婚事忙活起来。三书六礼的流程要压缩在最短的时间内走完,聘礼要好好预备,后院除了致远堂之外并没有其他更适合长子夫妻居住的院子,于是小夫妻的新房还是定在了大郎原来的云园,自然是要在这几个月里重新粉刷布置的。 至于丞公家小娘子们最为关心的问题,果然还是谢家的聘礼和朱家的嫁妆分别是多少。 一听到说朱家准备为朱十八娘陪嫁三万银的财物,而谢家会准备两万银的聘礼,八娘羡慕坏了:“我们出嫁只得一万二千银的嫁妆,生为嫡女儿真好。” 这话确实酸着些,可是也是事实。娘子们当中就只有七娘将来会有这样多的嫁妆,丞公爹允诺了,七娘将来出嫁,太太原本的嫁妆会都陪去,加上家族中会给予的陪嫁,总数也许比朱十八娘的还要多些了。 娘子们都是有些羡慕地看七娘。 “也并没有那么多好处。”七娘神情一黯,因为母亲不在世而能在出嫁的时候得到这么多的嫁妆,并不是她所愿遇到的事。 华苓牵住七娘的手,笑道:“我倒是觉得,嫁娶就是女家亏、男家赚啊,真不合理。你们看,姐姐们出嫁,都是带走了许多嫁妆,但是男方的聘礼也不会完全留在女家,还是会有一部分陪回去。等我们这一列女儿嫁下来,爹爹的荷包都要瘪下不少。” 五娘笑了,立刻说道:“所以才说养女儿赔钱呢,我才听灶下嬷嬷们说过这话。” 这话不好听,四娘瞪了五娘一眼:“你赔钱,我不是。” 五娘说:“四姐想不是,那就让爹爹到时候将你夫家送来的聘礼全都留下来呀。”还说:“我们都在这里听到了呢,四姐记得要跟爹爹说。” 现在的风俗,大户人家嫁女,收的聘礼总会有一部分给女儿陪过去的,若是全都留下了,给人看着的意思就是,‘我们家出那么多的嫁妆就是打肿脸充胖子,我们家一点亏都不能吃’,小气得不得了。谁也丢不起这个脸面。 小娘子们都是笑,四娘脸都恼红了,叉腰道:“谢华芬你什么意思!你就是跟我作对是不是!” 五娘撇撇嘴,也叉着腰昂着下巴干脆利落地说:“就是赔钱又怎么了,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儿郎。谁家没有女郎,谁家都是这么嫁。族里、爹爹都宠爱我们呢,想要我们以后日子过得好些,多些陪嫁怎么了。” 四五六都是差一岁,十三岁的五娘在武艺上天赋好,勤锻炼,长得结实,比娇娇弱弱的四娘还高,是姐妹们当中最高的,华苓目测她都快一米七了。 于是两个站在一处,矮了一截的四娘就是势弱不少。 华苓弯弯眼睛。 四娘心里太恼了。现在家里的娘子就是她最大,但是这几个就没有一个特别尊重她的,有什么不同意她的立刻就会呛她。这叫她居长的脸面往哪里摆? 四娘正要呛回去,八娘说道:“当然是啊,爹爹当然待我们好,多给我们些陪嫁不是很正常嘛。” 四娘更恼了,连八娘都不跟她同一个鼻孔出气!最讨厌的是,其实她心里也同意‘爹爹多给些陪嫁好’这个说法,但是被五娘抢了话去,她现在倒好像不占理了。 四娘瞪了八娘一眼,说:“八娘你凑什么热闹!” 八娘很不喜欢无端端被四娘摆脸色,不满地说:“四姐你才是呢,大家伙儿都要这么想,你偏偏要那么想。” 五娘带着胜利感哼了一声。 六娘忽然说:“好些商户人家女郎嫁妆都多。” 就着六娘的话,四娘立刻高傲地转移了话题,说:“那种人家什么都没有,就钱多,与我们家如何比。” 这话倒说得很中听,娘子们便俱都点头,气氛又舒缓了。 华苓又笑了,姐姐们啊,怎么这么可爱呢。 …… 九月里谢丞公的生辰宴只是小办,只请了相熟人家来家里吃酒。连年天灾,大丹各地子民生活不好过,举国上下都在尽量节衣缩食,减少开支,谢丞公又如何会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做让人诟病的事。便是宫中帝后和一干妃嫔等,也都减少了开支,一个个敛起尾巴过日子。 原本,顶层势力都表明了态度,要开源节流了,下面的人一般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讳作出遭人唾骂的事来——但这世上还就是有那么一些脑子拎不清的人。 九月中旬,从江南道南端的吉州,爆发了一桩震惊朝野的动乱事件。 吉州百姓于愤怒之中联合起来,闯进当地大族黄氏在城中的主宅邸,将宅邸中地下粮仓储藏的大量粮食瓜分了不说,黄氏当时身在宅中的家主、子女以及二三十名的妻妾几乎全数身死,黄氏养做护卫力量的近两百壮仆也挡不住愤怒而疯狂的百姓,宅中仆婢惊惶逃散。 吉州是今岁江南道诸州当中,受旱灾最严重的几个州城之一。吉州并非大城,城中人口不过数万。旱灾最严重的时候,丹朝最顶层的几大家族在吉州的产业铺子都有人出来了,有粮米的支援粮米,有钱银的多少也都支援些钱银,带得城里城外其他略有些家资富余的人家也都献了粮米,好歹让吉州百姓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黄家家主黄丰源便是吉州州令,可以说,吉州城里外就是黄丰源最大。黄家在当地经营日久,不说家中子弟,便是出来一个洒扫庭院的小仆,在吉州城中也是可以横着走的。 最初的动乱引子就在黄家出外采买的家仆身上,原本便是在城中横行惯了的,出外采买,还与人吹嘘主人家中藏有多少粮米,多少财富,又趾高气扬,说城中忍饥挨饿的百姓是百贱之民。 在城中百姓连稀粥都喝不起的时候,黄家花大量的银子采买从二三百里外送进吉州城来的新鲜菜肉,皇家府邸当中依然日日大鱼大肉地烹煮,有多余消耗不去的饭菜,便直接倒进阴沟。 有饿得不行的百姓专门守在了黄家宅邸往外排泄的阴沟附近,只为在黄家下仆倾倒饭菜的时候,从那肮脏腐臭的沟渠之中捞起一二口可以填腹的食物来。 在吉州旱灾最严重的几个月里,黄氏家族是分毫不出的,百姓们吃糠咽菜,皇黄家却浪费无数粮米的事已经慢慢在城里外传开了,如此悬殊的境况,如何能让那在底层挣命的许多人不心生怨恨? 于是,熬着熬着,在听闻了黄家采买那些话之后,吉州的百姓终究爆发了,也不知是在谁人的带头高呼之下,一个一个、一群一群地汇聚成了群,情绪激愤,涌到了黄家府邸门前讨公道。 黄家乃是在城中横行惯了的,从家主到底下守门的兵丁,对无形无状、涌来家门前,一个个面黄肌瘦、形貌丑陋的饥民如何会有好脸色?自然是声声呵斥,又出壮丁驱赶饥民。黄家壮丁一路吃得好喝得好,自然比府外这些饥民要得力许多,推搡冲突之下,轻易便让府外民众伤了好几个。 同伴受伤,来讨公道的民众自然越发情绪汹涌,人也越聚越多。黄家家丁不过一二百,如何挡得住上千激动的饥民?一下子就被冲进了府邸当中。 在那以后,事态完全失控,愤怒的百姓一人一脚踩死了黄丰源,黄家妇孺几乎全数被杀,有些长得好看的女子甚至被轮-奸而死。 事件略微平息之后,黄氏曾经占地广阔的宅邸只剩下了一片残垣断壁,便是壁上略带了些金箔装饰的雕刻也都被暴乱的百姓全数扣下来带走了。 …… 朝野议论纷纷,朝廷中也慢慢出现了两派不同的声音。 一派包括了朝廷之中七成以上的世家子弟,多半愤怒万分,黄氏家族遭遇如此残暴无人性的对待,若是不对肇事者严加处置,挖除根源,说不定日后同样的事就要发生在他们身上。 另一派就是另外三成的世家子弟,以及出身寒门的那一半官员,认为百姓性本温厚,若不是黄氏家族无道,以至于百姓们被深深激怒,如何会出现这样的人间惨剧。 在华苓也对这件事投注了极大关注的同时,卫羿领着麾下四千兵马,在王相公的要求下,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拔营急行军,带着朝廷派遣的查案官员赶往吉州。 不论事情来龙去脉如何,吉州当地情势不稳,当地共一千人的州兵队伍并未起到应该的作用。此时必须要一支强有力的武力进驻吉州,震慑各方,若是再出一场相类的事件,大丹的朝廷怕是也要因此而越发纷争不休了。 …… “爹爹对此事是如何看待的?”华苓问。 谢丞公这回也不先问华苓的想法,肃容道:“吉州黄家无道,乃是自作自受。但民众当中,此风不可长,须将暴-动当时主使寻出,严加处置。” 华苓深深皱眉,沉默不语。 大家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都说犯了法、害了人的人,总会受到处罚。吉州黄家这件事一出,大丹各地民间听说了的百姓几乎都是拍手称快,有这等敛财不足、欺凌弱小的人家,一门死绝也是活该。 但黄家是不是错得这样大,真的应该被这样对待呢?精心经营了一百二百年的府邸一朝毁坏殆尽,妇孺尽死,仆婢逃散,黄家的嫡系当中,竟只有一名小女孩儿,因为当时恰巧被送到了城中另外一处的亲戚家中,而幸运地逃过了这一劫难。 十来天以后,刑部、大理寺联合排出的查案官员,将暴-乱当中领头的十来个人抓捕归案,黄家幸存的几人、还有在原州令黄丰源的带领下也收受贿赂、给求到头上来的人大开方便之门的一些官员也尽数抓了,押解回金陵审理。 这桩案件在朝野当中引起了极多的争论,两派不同的声音谁都不肯相让,这案件是不可能轻轻在吉州当地处置的了。 有恐吉州当地动乱继续,卫羿麾下的四千兵马还留了两千在吉州,暂时驻扎。 卫羿回金陵之后,洗去了尘烟疲惫,第二日便来寻华苓。 华苓问他道:“黄家的府邸被整个拆毁了吗,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卫羿道:“黄家子弟四十七人,仆婢近百,家丁一百八十五人身死。当其时人潮情绪汹涌,只要有人挑头,热血上头,极易作出无理、无脑之事。不论如何,冲入黄家、烧杀抢掠是不该。吉州当地府衙失职,编内上千兵丁毫无作用。” 华苓沉默良久,仰起头问他:“你觉得,是谁有错呢?”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再也不能说我要XX点更新了,更加不能说我要码多少字! 从来没有一次成功的! 我很肥TUT   ☆、第139章 九月秋暮 139 说话的时候,两人正站在丞公府门口。 又是一年九月秋暮,天空依然湛蓝,但温度已经慢慢降下来,要换上略厚的秋衣了。有灰白羽色的飞鸟成群从某处飞起,在高空上盘旋了数圈,又降落到了不知何处。 华苓的注意力被那群鸟儿吸引了过去,追着看了片刻,把视线挪回来,才发现卫羿也在看同样的地方,一样仰着头,看起来有点呆。 华苓笑了起来,卫羿低下头问她:“阿九可是想抓鸟。” “不是。只是觉得好看罢了,它们飞得好好的,为甚要抓它。”华苓扯住他宽大的衣袖,继续问道:“你还没有答我的问题呢。” “黄家有错,百姓亦然有错,若论起来,朝廷也有错处。欲使其败,必使其乱。黄家人固守丰财,又露富于外,骄奢淫逸,有此下场并不出奇。当日冲突之中,百姓民众中有二三千人在场,黄家人尽死,吉州百姓死伤者几有千数。” “我等到达吉州之时,吉州百姓与吉州令衙、州兵间矛盾甚深,数十刺头被抓捕入牢,城中气氛紧张。” 华苓问:“后来如何了?” “暂且安抚当地百姓,有关人等全数解回金陵,如今押在天牢之中,明日将由大理寺卿、刑部侍郎、御史中丞会审。” 华苓点点头,没有说话。 卫羿凝视着她,说:“阿九心想,有错者便该罚,可是如此?” 华苓愣了愣,认真地点头。“若是做错了事,害了人,也不必受处罚的话,那这世界怎么会好呢?” 卫羿说:“阿九如此想,我却想,世界原本便是如此‘不好’。你可记得我曾与你说,若是我等家族衰微,皇家势大,我等血脉嫡系将尽丧于敌之屠刀。” “我记得。”华苓说:“我记得的。必须努力占在上风,为了保存自身,为了保证优势地位,对敌人不论如何冷酷,都无可厚非,你是这样的意思。” ——所以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家族的利益,必须努力保证自己站在主动的、占有优势的地方。 因为公理和正义,是强者的公理和正义。 卫羿所有的出发点就是家族和本身,而她却会想到在世家之外,还有许多的人。她不能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既然生于世家,便只需站在世家的立场思考,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觉得居于弱势的平民百姓该死。 因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觉得人不能忘本,因为心中还有一份‘她与谁都不同’的骄傲吧。 小娘子说着平静的话,神情也依然十分平静,但她的一双眼睛中却似燃起了明亮的火焰,似是清明的,又似讽刺的,又似难过伤心。 卫羿看着华苓。若是旁的事,只要他能做到,只要谢九想要,他都可以去做。 但是,些微人力,如何能将一方天地的规则翻覆? 他道:“阿九并非定要想这许多。阿九还小,当愉快些。与你去街市上顽?” “不去。”华苓收回了拉着卫羿衣袖的手,拢在袖里,说道:“我不开心,我不想玩。” 卫羿沉默了一阵。上回说过这回事以后,他以为这便过去了。世情如此,家族若不当大,子弟若不奋发争先,便要如那越燃越短的烛火,终究灰飞烟灭。 ——但谢九并不是这样想,这一点让他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处置。 他道:“若是依法而行,世上犯错之人自然都应罚。只,国之律法也不过是凡人主持,有不平、有缺漏怎能避免。” “你是想说,事实上,世上也总是有些漏网之鱼。” 卫羿顿了顿,缓缓点头。虽然小娘子用的词语与他的本意有些不同,但这样说,也差不多了。 “便是受了处罚,也有许多不同。” 华苓叹了口气,说:“大哥也是这样说的,因为人之地位、财富种种总是不同,便是遇着了同样的事,大多数的时候,结果也是不同的。” 卫羿凝视了她片刻,道:“阿九为何要不乐?这桩案子将在金陵令衙审理,朝野关注,为免引起公愤,会审三司自当秉公办理。” “嗯,我知道了。”华苓鼓了鼓脸颊,看着卫羿透着不解的表情,只觉两人的想法根本不在同一个回路上面。 ——卫羿觉得她所想的都不是问题,都在解决之中,根本不明白她为什么纠结。 ——而她要怎么说呢,她能说,因为见过了一个运行着相对更公平一点点的规则的社会,所以觉得现在的不好? 所以跟这人说话,真烦躁啊! 华苓瞪着卫羿,手边没有扇子也没有鞭子,于是她狠狠地扯了扯卫羿的袖子:“我不想跟你说话。” 卫羿浅褐色的眼眸立刻看住了她,问道:“为何?” 华苓赌气说:“就是不想,就是不想。” 卫羿反手握住了华苓的手。 他握得很紧,表情很严肃。 “你干什么?”华苓竖起眉毛扯了扯,卫羿的手依然粗糙,磨得她手心手背都是痛的。 “你是我的妻子,怎能不与我说话。”卫羿很严肃。 这真是……简直了……华苓恼得踹了卫羿的小腿一脚,只可惜对方下盘很稳,纹丝不动。她拿另一只手去掰卫羿的手,结果这人的手简直跟铁钳似的。“还不放手?我要生气了,在大门口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 卫羿冷冷的视线左右看了一圈,丞公府门口守门的兵丁和卫羿带来的两个亲兵低下了头。 小娘子白皙粉嫩的面容浮上一层气恼的绯红,看着倒是安静的时候更多了几分生气。卫羿眼神微柔,松了手劲,道:“莫恼,明日领你去旁听审理罢。” “哼,我自己难道不会去。”华苓抽回手甩了甩,果然有些发红了。 “明日将有许多百姓到令衙附近聆听,你不可独去。” 华苓准备发怒,但卫羿这建议又很合心意,刑律案件是相公治下之事,丞公爹和大郎都很忙,肯定不会去。瞪了卫羿一阵还是答应了。 卫羿勾了勾嘴角。 …… 吉州黄家被洗劫一案审理当日,金陵令衙所在的大街渐渐汇聚了许多人,前来旁听审理的,从世家子弟到市井百姓都有,但人数上,自然还是百姓最多。 每逢有重大案件,百姓齐聚令衙听审也是大丹多年的传统了,令百姓亲耳聆听审判,也是为了让天下百姓亲自看清,大丹的吏治是清明的。 金陵令衙的所在地很靠近皇宫,在金陵中心偏北的地方,这里左近几乎都是朝廷官署,工、兵、刑、礼等六部,将作、军器、都水诸监,还有大理寺等。为免因为人多出现意外事故,卫羿带回来的二千兵马已经全数出动,十步一人,将这片城区守住了。 …… “那黄家人真真是该死,你们可听说了,别家都愿出粮米钱财救济,他们家竟是铁公鸡呢,一毛不拔不说,还天天大鱼大肉!” “我听说那黄家的宅子里,竟是连墙壁上都贴满了金,如今是都被挖走啦!” “那得了金子的人,可不是发大财了?” “嘶——若是叫我在当场,我第一个就要撬了黄家的库房,听说里面有无数的珍宝!” “都胡扯扯呢,那会死了好几百上千人!你们爱作死的可别拉扯上我家大郎!”一个中气十足的老妇人高声呵斥。 …… 华苓呆在马车里,默默听着附近拥集而来预备听审的百姓谈话。卫羿骑马巡视了一圈,然后回来守在华苓身边。马车并没有靠近令衙,而是停在了街角不起眼的角落处,反正审理过程中所有的话,都会由中气十足、身体强壮的衙差高声往外传唱,一样能听清楚。 将近正午的时候,有圣上遣来的公公宣读了一封帝皇诏令,大意是如此严重的案件,会审之三司必须立足国法,秉公处置,还无辜者一片清白,惩治加害之人,云云。 然后便是衙差一段一段往外传唱审理的过程。 ——先是审的黄家幸存的几人。 黄家幸存的小姑娘哭倒在公堂上,泣言其父母、祖父母等亲人四十七位,平日里又何曾作恶多端,最大的过错便是爱惜银钱罢了,世上这等人家难道只有他们家?不论如何也罪不至死,所以请求法官将当时冲进黄家洗劫的人全数抓获,必须以命偿命,才能解消仇恨。 ——而后便是审的那事后抓起来的,共有四十八名的动乱领头之人。 这些人说的又是另一番话,只道黄家无道无德,横行乡里,百姓受其欺压日久。当日在黄府门口,黄家兵丁打杀了好几人,丝毫不将百姓放在眼中,这才引起了冲突。后来黄家被洗劫,也是因为黄家自作自受。 金陵百姓自然议论纷纷。如今的情形很有些特殊。 年轻人们多半依然对黄家之所作所为愤慨不已,认为他们自作自受,而被抓捕的这些百姓根本无罪。 而年纪大的人终究多几分宽和,也有许多人认为,黄家仅剩的小娘子如今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可怜得很,吉州百姓做得太过了。 朝廷会怎么判呢? …… 直审到红日西斜了一半,惊堂木拍下,三司审定,黄丰源身为州令,敛财无道,视民命如草芥,有此满门尽灭之下场也是应得应分。怜黄家女郎年方十二岁,幼年失怙,又并无恶行,判由姑母家族抚养至出嫁。 而煽动吉州百姓,冲进黄家洗劫的四十八人,心怀不轨,罪亦恶极,杀人当偿命,遂判三日后午时处决。并将其家财抄没,还与黄家女郎,补作嫁资。 还有吉州府衙大小诸官,其后也依照罪行大小,分别处置。 …… 四十六人尽数处死,还要抄没家资归还黄家,这样的判决,如何能让百姓心服口服?朝廷也太偏袒世家了! 当审理结果唱出来,在令衙外人群之中传播开去,人群当即躁动,当即就有心中愤慨的男子高声说道:“他们错处在那里!若不是黄家先作了坏事,谁会去他门前声讨?他们只是为民请命,罪不至死!” “便是如此!” “朝廷偏袒大家族,藐视我等小民!” 人群当即就要涌进令衙之中,面见三司长官陈情声讨,在令衙前后布置的精兵自然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当下便是冲突四起。 卫羿留下了三十人,跟丞公府的侍卫一起,将华苓的马车紧紧护在街尾的角落,沉声叮嘱他们守护娘子,若是情势危险,立即退走,自己则赶往令衙。 …… 虽然马车只在街尾,但人群之中,激动的情绪从令衙附近一直传染到了华苓所在之处。布置在较远处的一批军士很快赶来支援,凶神恶煞,甚至长刀出鞘,总算镇压住场面,开始驱散人群。 马车中,华苓叹了口气。 金瓶忧虑道:“娘子,审理怕是难以就此了结。” 华苓问她:“金瓶姐姐是怎么想的呢?你帮哪一边?” 金瓶犹豫了一下,说道:“婢子心想,三司如今之判决并无大错处。” 华苓问道:“你可知三司名讳来历?” 金瓶对朝廷四品以上高官基本了如指掌,当下便道:“便是大理寺卿姚三省、刑部侍郎方歧与御史中丞左龚三位,分别出自颍州姚家、雍州方家、晋州左家。” “嗯,全数出身大家大族。”出身世家,自然偏袒世家着些。 最后是这样的判理结果,华苓心中也早有些预料。 吉州黄家总也有二百来年历史,与大丹其他家族总是有些姻亲来往的,不管他们是因为如何骄奢淫逸而被百姓洗劫了府邸,这对与他们有来往的姻亲家族来说,都是极难接受的结果,若没有相应数量的人偿命,如何肯善罢甘休。 金瓶见华苓并未表态,便问道:“娘子是如何想呢?” “我吗?”华苓惆怅地笑笑:“我……还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还太小了。” 金瓶便安慰道:“娘子如今所知之事比婢子更多许多,也莫要不乐,日后总会想通透的。” …… 最终,金陵令衙前的人群被强行驱散,手无寸铁的百姓即使有上万人,又如何能与手持精兵的军士对抗呢。 判决当死的四十六人,在三日后,也依然处死在金陵菜市口。金陵百姓嚎哭相送,又为收尸。 …… 华苓身边的人都平静地接受了黄家一案的审理结果,华苓心想,也许她是不合时宜的。 …… 其实她也不曾合时宜过吧? 华苓趴在栏杆上,看着七娘往廊下撒碎糕点。 廊下水流清泠泠地自嶙峋交错的溪石之间流过。已经是十月初,梧桐树金黄色的叶片早就掉光,只剩下了高大的黑色树干像一只只巨大的怪手,静静朝天展开,萧瑟的冬天就要来了。 七娘伸手来揉了揉华苓的脸蛋,淡淡地说:“事情既已过去便不该再挂怀,你还有许多事可以作。”华苓近来的情绪一直都不太高,七娘知道她去旁听了九月底对黄家事件的审理,但对那样的结果并不觉得不妥的七娘,还有家中其他兄弟姐妹们,并不是那么明白华苓的心思而已。 见华苓压根儿连个动作都没有,七娘又道:“为甚你都不出外了?昨日卫五不是来寻你。” 卫羿是来寻过她,但她不想出外玩了,现在她又觉得,其实外面也就那么样,没什么好看。 见华苓还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七娘怒道:“有时四娘说得也没有错,你摆个脸色给谁看呢。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华苓瘪了瘪嘴,不满地道:“我不高兴你都不哄哄我。” “有甚好哄的。”七娘横华苓一眼,道:“你是过得太舒心,方才胡思乱想。” 华苓一噎,鼓起脸颊撇过头去。这种原本觉得自己的作为十分高大上,却一下子被戳破气泡的感觉可真不好。 大郎寻了过来,笑道:“小七、小九,又在此处喂鱼。” “大哥。”七娘拍掉手上的糕点屑,清冷冷地喊了一声。 “大哥。”华苓跟着喊了一声。 “有气无力,那里像我谢家子弟。”大郎看不得华苓焉焉的样子,说了她一句才将手里的清漆小木匣子递给七娘,和声笑道:“小七,你的簪子。为了寻手艺最好的工匠,拖到现在方才补好,莫恼大哥。” “怎会恼大哥,多谢大哥如此为我。”七娘高兴极了,立刻打开木匣。 细腻的深红色绒布当中躺着那支白玉的茶花簪子。从簪身到簪头的重瓣茶花上,有金丝从精致的花瓣上精巧地绕过,金玉相映,并看不出曾经碎裂的地方,分分寸寸都很完美。 “真好看,我也想这么干。”华苓在旁边点头说。 七娘瞪了她一眼。又拉着她的手轻轻说道:“小九你看,我的簪子修好了。” 华苓听得出七娘话里的喜悦,嬉笑着点头道:“是啊,不仅修好了,比我们的都要好看呢。我可是真的想把我的也这么修一修呀。” 大郎斥道:“小九莫要胡闹。” 华苓哼了一声,说:“你们都不对我好了。” 大郎和七娘都是好气又好笑。全家最疼的就是这个,偏偏这人还能睁眼说出这样的瞎话儿来。大郎捏住华苓的脸颊,斥道:“再这么说,叫爹爹听见了定然一顿好打。” 华苓抢回脸颊,说道:“不说就不说,再扯我的脸要大成两倍了。” 大郎一阵好笑,有时候觉得小妹妹聪明得很,有时候又幼稚得很。 七娘捧着簪盒,敛容郑重地朝大郎一拜,说道:“若无大哥在,如今菁娘只能捧着碎簪,为曾经的过错懊悔。大哥帮菁娘补了遗憾,菁娘多谢大哥。” “七妹不必谢。”大郎将七娘浮起,神色温和。 七娘露出了很开怀的笑容,额心朱砂一点,容颜清丽绝俗。 华苓也看得很开心,赞道:“我们家七娘真好看啊,大哥你说是吧。” 大郎朗笑道:“正是如此。我们家女郎都是最好看的。也不知小七往后想要何等样的夫婿?便是如今开始择选,也是应该的。” 七娘捧紧了簪匣,笑容里是淡淡的矜持和傲气:“大哥,此事不急。我将来定会寻着合心意的郎君。” 大郎笑着揉揉七娘的头发:“妙极,我们家女郎正合有这份气势。”又点点华苓的额头,道:“与你七姐好好学学,无事不该焉巴巴的。” 华苓斜眼道:“哦……说起来呢,大哥我还没有问过你呢,听说你和美凤姐姐是在广州相识的呀。一见情衷对不对?大哥呀,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了,我也不知原来你是这样专心致志的人。小时候也不见大哥喜欢谁。我算一算,这样的话,大哥岂不是喜欢美凤姐姐三四年了?下回见着了美凤姐姐,……” 大郎捏住华苓的下巴,磨着牙齿斥道:“你这小古怪灵精儿,敢在朱十八跟前多话,我饶不了你。” 华苓一点都不怕,斜眼看他道:“啧,有了老婆不要妹妹了。我要告诉美凤姐姐去。”大郎简直拿华苓没办法,这就是从小宠到大的妹妹,说重了一句儿话他都不愿的,还能如何? 七娘顶了顶华苓的额头,斥道:“怎能这般没大没小的,快快住口。” 华苓再次嘀咕:“我就说你们都不对我好了……” “——小九!” …… 这一年的冬至,华苓又让府中执事给预备了大量的节礼,直接送到了城东郊卫羿的兵马营。这一年她的小库房又丰厚了几分,是以干脆把送节礼的范围扩大到了百夫长一层,卫羿麾下的将士得以过了一个更加肥的冬至,都表示非常欢喜。 次年二月,大郎迎娶了朱家十八娘。 朱美凤性情爽朗,兼具细腻,有主母当有的气度,来家以后,谢丞公表示对这个儿媳妇十分满意,郎君娘子们也都与长嫂相处得不错。过了头个月以后,谢丞公便正式将丞公府的中馈事宜交到了朱美凤手上,府里府外,朱美凤都打理得极好。 晏河之子取名赵戈,圣上极为喜爱这名小外甥,不仅允许赵戈的满月宴、百日宴、周岁宴都在宫中举办,更在赵戈周岁时封郡王,每岁俸禄二千石。 同年五月,在赵戈的周岁生辰宴上,得邀进入宫中吃宴的某位世家夫人走散了路,竟在内廷一个偏狭、阴冷、简陋的屋子中发现了一个吓人的东西,一个被拔去了头发、剁掉了四肢,衣不蔽体的‘人彘’。 夫人大骇,仔细分辨,那轮廓竟是先皇之遗妃,杨淑妃的模样。很快,先皇之妃竟被阴太后做成了‘人彘’,万般虐待之事在朝野当中传扬了开去,一时间,就连市井小民都知晓了,那当朝太后在得了势以后,对曾经同侍一夫的妃子残忍无比,当下便是唾弃万分。 朝臣们被恶心了回,纷纷上书,请圣上劝告太后,身为当朝太后,如何能行如此残忍、邪恶之事?还当尽快改邪归正,莫要令皇家蒙羞,遗臭万年,云云。 圣上不得已将太后送出了宫,送到了钟山上的皇家庙宇中去,只说太后厌弃皇城喧嚣,到山上寺庙中静住一段时间。 同年年末,王磐迁五品国子博士,掌国子监。诸清延迁七品监丞,入军器监。 …… 道庆元年、二年、三年,足足三年的年景都极差。 元年江南道旱灾,二年黄河决堤改道,冲毁黄河下游数百村庄,三年倒是不见大灾了,只是大丹在承受了前两年种种灾祸以后,人口减了数十万,元气大伤,中原境内粮米棉花等基本农作物大规模减产。 为令外来商人不与大丹子民争利,朝廷颁布了限制粮米、棉布等货物出口的政令,令依赖于从中原采购大量粮草补给的西域商人叫苦连天。 直到进了道庆四年,大丹在东南海域诸岛经营日善,每年三造稻米的出产已经能够供小半个中原的人口嚼用了,中原元气渐复,朝廷才重新开放了粮米等基本农作物的对外买卖。 道庆四年春,元宵十五。 “娘子,大郎君遣人来说啦,我们要赶在城中灯盏点亮前预备好,马车从府门到城中也要不短时间呢!”碧浦小跑进来告诉华苓。 年景好了起来,金陵人也总算有心思多琢磨娱乐的事了,今岁元宵节,城中将办极大的元宵赏灯会,丞公府中的郎君娘子们自然不会错过这久违的娱乐项目,是从年前就计划着要好好玩上一晚上了。 华苓还没换外裳,只穿着中衣坐在梳妆台前,由金梳帮她理发梳妆。闻言她偏头朝碧浦一笑,道:“嗯,知道啦。” 金梳问:“今日走动多,旁的髻式恐易跌散,娘子今晚梳随云髻可好?” “好。”华苓点头,眨巴眨巴眼睛。镜中,女孩子的长发渐渐被梳成了拧转精巧的随云髻。然后换上一身杏子色衣裙,发髻上簪入两支镶玉金簪,再戴好一套沉甸甸的璎珞串和手钏,腰带上系着的环佩略动一动便叮当作响。 她朝镜中的自己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十四岁啦。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剧情太慢!于是快进一下,进度飞起来!   ☆、第140章 上元之夜 140 关于正月十五元宵节,曾有诗曰: 爱元宵三五风光,月色婵娟,灯火辉煌。月满冰轮,灯烧陆海,人踏春阳。 不论年景好还是不好,节日对丹朝人来说都是最高兴的时候。像元宵节这样的节日,更是普天同乐,赏月、燃灯、猜灯谜、看百戏,合家团聚、同庆佳节,和乐融融。 金陵城内早在正月十二就开始点灯了,各家各户的精巧灯火会一直到正月十七才落灯,整整六天,街市上白昼为市,热闹非凡,夜晚灯火交映,能将天空都映得发亮。 出门前,全家大小聚在澜园用晚食,厨下精心烹制了十来种口味的浮圆子送上来,再配些咸甜小食,丰盛得很。照样还是老爹和儿女们挤挤在一张大圆桌用饭,姨娘们另开一围。 不过,谢丞公打眼一扫,家里这些个儿女个个都是一副心都飞到了外头的样子,便是微微一笑,先点了四郎,问他道:“四郎。可是饭食不美,并无胃口?” 四郎也十一岁了,身高抽长,总算摆脱了小胖子的模样,也长成了俊俏小郎君。不过父亲的威严在四郎心中是根深蒂固的了,闻言立刻精神抖擞、坐直了身响亮地答道:“爹爹,浮圆子味道极好!孩儿极有胃口!” 然后赶紧大口大口地吃。一桌人都笑,四娘和八娘恨铁不成钢地悄悄瞪了弟弟一眼,四郎怎么就没学会像大哥一样镇定自若地答爹爹的话呢! 谢丞公颔首道:“用饭须专心致志些。” 当爹的这话一说,孩儿们还有不赶紧大口用饭的,就怕临出门前惹恼了爹爹,若是不叫出门去赏灯如何是好。 正月十五,这可是一整年就只有一回的元宵节呀——金陵城里,整个正月有无数的活动,从城东到城西,从皇宫到城南,但只有这个晚上,丞公爹允许小儿女们在外玩到四更才归家来。 华苓弯弯眼睛笑。坐在她旁边的七娘在用一碗桂花甜豆沙圆子,微黄的糯米外皮,咬开了里面是甜沙沙、带着桂花香的豆沙馅儿,口感很细腻甜美。七娘很爱甜。 华苓自己则在吃一碟烤圆子,十来颗圆子烤得外表金黄,透着糯米特有的焦香,里边的馅料从糖芝麻馅儿到山楂馅儿都有,每一个都不一样。她喜欢在咬下去之前猜一猜馅料的品种。 前年大郎娶回来长嫂朱美凤,去年年底二郎也成了亲,妻子是来自雍州左氏的柚娘。华苓这位二嫂与四娘一般大,今年才十七岁。 柚娘长得也是花容月貌,不过性格偏文静些,通常不太说话,只是爱笑。 长嫂爽朗利落,二嫂文静爱笑,相处起来,小娘子们表示都很满意。又加有了两位嫂嫂,娘子们也可以更名正言顺地应别家的邀请去吃宴、去玩了,越发是心里喜欢,姑嫂十分相宜。 点完了四郎,谢丞公又板起脸朝二郎道:“既已成家,日后便须生性作人,勤恳兢业为上。柚娘温顺贤淑,往后多帮着夫婿些。须知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是,孩儿知晓。”二郎小夫妻赶紧收了笑容,点头应了。 谢丞公又略对大郎夫妻说了两句,只道为长兄长嫂者,身下还有幼弟幼妹,须得老成持重,凡事多思一二,但求周全。长子夫妻都是精明厉害的类型,早能独当一面的了,对他们谢丞公是很放心的。 然后谢丞公又从四娘往下,对女儿们训话几句。 此刻女郎们都是盛装打扮,云鬓高钗,香风萦绕。坐在一处,也都笑意盈盈,就好似繁花盛放。谢丞公面色便和缓了许多,说话也颇为温柔。大多数时候,当爹的对儿子总是要苛刻些,而女儿么,娇宠着就是了。 娘子们心情都很好,高高兴兴地应了父亲的话,只有四娘神色恹恹。 四娘四月里便要出嫁了,订的人家却不在金陵,订给了从杭州来求娶的严家长子。 自古苏杭便是中原东南海岸处最为富庶的州城,在衣食住行上,好些流行都是从苏杭流传开来的,便是天子脚下的金陵城也要落后些。 杭州严氏在大丹是后起之秀,只有百来年历史,但是从杭州以经营买卖舶来品起家,如今已经是杭州本地大富之家。严家上代家主通过科举入了朝,历年升迁,如今是七品县令,而其长子人物俊秀,去岁方考上了秀才,如今正是奋发努力,准备在春闱上一举及第的时候。 二娘、三娘的夫婿都是金陵人,丞公爹却为四娘挑中了这样一位夫婿,四娘一听,当时就呆住了。在她心中,天下自然是金陵最好,前面的姐姐都嫁在金陵,凭什么她就要嫁到水路也要行大半日的杭州去? 四娘当即就在谢丞公跟前吵闹,却再次被谢丞公训斥了一回,委屈地啼哭了整整一个月才接受了这个事实,至今还有些焉焉的,元宵也不肯出外去玩。 …… 看着丞公爹给兄姐们择选对象,华苓慢慢也从里学了不少。虽然位高权重,说一不二,但丞公爹是真的疼孩子,为儿女择选对象都是经过一番思虑的。 一是看对方人品性情,二才看家世积累。 家族再大再繁荣,若是郎君本身纨绔,游手好闲扶不上墙,谢丞公也看不上眼。他也并不只看得上世家大族的郎君,像为四娘择的杭州严家,相比根深叶茂的朱卫王谢,只能算才起步发展而已。 但严家家风不错,又有大量钱财打底,只要对了时运,蒸蒸日上是必然的。 一个已经进入了衰退期、规矩深重、充满了腐朽气息的家族,和一个年富力强、正在努力往上爬的家族,应该选哪个自不必说,但当繁复的世情化作层层笼纱遮眼,能够看清这一点的人并不是那么多而已。 华苓还知道,丞公爹给四娘选严家,还有一点考虑——四娘的性子并不是中正平和的类型,若是在世家大族里,妯娌多多的、事儿多多的,怕是每天就光顾着怄气了。也只有往低了嫁,嫁到严家这等求娶若渴,一定会捧着她的人家,才有可能过得好。 …… 爹爹虽然严厉,但是对儿女很不错了。华苓想起了那句话,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这个国度的人就是这样的,家长从把孩儿生下来就开始操心,小时候操心它吃喝玩乐,长大了操心孩儿婚嫁,婚事完了还要关顾孩儿生孩儿,一代又一代。 这样辛苦这样累,当家长的恐怕到最后都是累死的。 …… 五娘的婚约也订了,年尾将会嫁到北边汴州去。对于四娘的行为,五娘只评价说:“这般不惜福,到那里日子可都过不好。” 听到这话的时候,华苓看到了五娘的神情。这位打小脾气便十分爽直,有话说话,总是带笑的姐姐面上有些鄙薄之意,却也有些嫉妒。 五娘的未来夫婿是汴京郑氏的嫡系第三子。汴京郑氏在大丹世家当中只能列入第三流,但在当地很有名望,祖上曾出过三品高官。郑家家长领着儿子亲自上门来求娶的,极有诚意。 郑三郎虽然不是家中长子,太过年轻,目前在家业上未有什么建树,却也颖慧庄重,只要推一把,日后总能有一番作为,谢丞公看中了郑三郎这一点,将五娘许嫁了。 只不过,汴京距离金陵比杭州还要远两倍,越是大家族规矩就越多些,五娘以后想要回金陵看亲人的机会,只会比四娘还要少。 ——华苓也还记得,五娘曾经何等神采飞扬地说,她总要到岭南去转一转的。 五娘还是高高兴兴地应了亲事。大多数的世家娘子都是这样的生活轨迹,在一个大家族当中长大,然后嫁到另一个大家族里,与丈夫生儿育女,教养下一代,就是一辈子。 也许,在每个人的一辈子里面,都会有大大小小的遗憾一路追随,长大了,才会知道,‘妥协’这两个字怎么写。 …… 谢丞公看了恹恹的四娘几眼,和声添了一句:“城中灯火辉煌,颇有可看处,苡娘也去瞧一瞧罢。” 父亲很少有这么温和关怀人的时候,四娘有些受宠若惊,恹恹地应了。 …… 耐着性子听父亲说了一通之后,丞公府蠢蠢欲动的年轻人们终于出门了。 在靠近了城中心区域,街面开始变得极其热闹的地方,一行人下了马车,开始步行。 谢丞公年纪大了,儿女们请他一道出门看灯景,他只是含笑点头,但还是没有一道出门。 暮色四合,但街面上无数点亮的灯盏齐心协力地将夜色驱逐到了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华苓一下马车,街面上拥挤着、行走着的人们的热闹和欢笑,连同小贩兜售的许多种小食面点的香味,就猛地将她扑了个跟头。 情不自禁地就笑了起来,隐约冒头的冲动和渴盼越发明显,她忽然觉得,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立刻融进那流动着的、欢笑着的人-流里。 大郎、二郎在指挥着仆役将马车驶到附近的空地去停放。元宵节,城中几乎是所有的人都走出了家门玩乐,灯景最好看的街道人也最多,想要将车驾驶进去是绝无可能的。 节日大概也是人间门第差别最小的时候。 不论是高门大户还是蓬门小家,大家过节是一样快乐,若是要看到城中最璀璨的灯景,也都要凭着自己的双腿去行走,看在眼中的景色也毫无分别。 大概,最珍贵的东西都是什么也换不来,人原本就拥有的吧? 比如快乐,比如健康? 立在姐妹们身边,等待着兄长们安顿好事务再一道往热闹当中去,华苓凝望着璀璨连成一片的灯火,笑容灿烂。 …… 大郎朗声招呼妻子和弟妹们:“我们一路看灯景,往金蟾大街行走。卫家在金蟾大街街尾那处布置了酒肆,我们行到那处,正好可以歇歇脚。”一家人紧紧地互相拉着手,汇入赏灯的人-流,仆婢们都高高兴兴地追随在后。 七娘问:“大姐、姐夫他们会不会去?” 大郎笑着说:“也去的,今日是卫家作东,大家都去。”七娘高兴地点头。 “街市里人多,我们兄弟姐妹需在一处,莫要走散了。”朱美凤一手拉着七娘,一手拉着八娘,边走边叮嘱她们道:“妹妹们心里可要牢记,虽然城中平静,但每年也总有若干人家丢了孩儿。你们这样娇滴滴、满身珠光宝气的小娘子更是惹那些个拍花子注意,不论灯景如何好看,也要紧紧跟着哥哥姐姐才好。可听清了?” “大嫂放心。我们都晓得呢。”娘子们齐声笑应。 五娘回头朝华苓取笑道:“小九最是爱看热闹的,若说有贪看景色忘了归家的,我打量着也是小九了。” 华苓瘪瘪嘴怨道:“就不能对我好点儿么,不就是小时候出走过一回嘛,怎能记到现在。” “有一回就够吓人的了,还想要第二回?”朱美凤一双美目轻轻将华苓一瞪,说道:“你个小古灵精怪,嫂嫂可是听你大哥说了,这两年你是将金陵城里外走了个通透,路是熟悉的,要多顾着你姐妹们些。” 姑嫂之间感情好,经常互相打趣儿。华苓嘻嘻一笑,庄重地保证道:“请组织放心,一定完成任务!” 这小古灵精怪啊,娘子们都笑了。 …… 街面两边的店铺今夜是不打烊的。每家都卯足了劲儿摆出最好的灯来招徕顾客,便是能引行人多停留一刻,也是胜利。 今年是生肖狗年,各种天狗、麒麟形状的灯盏也特别多。除此之外,各种生肖形状的,各种花鸟鱼虫形状的,各种传统的六角、八角宫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扎不出来的。 也有人家将一排整整齐齐、比人还高的宫灯摆出来,蛮横地将路边霸占上一二十米,叫人经过的时候不得不看。还有人家将长绳从二三楼牵到了街对面的二三楼,或是将街边大树之间牵起长绳,然后悬挂上一排一排的灯盏。 走在下方,乍然抬头一望,远远近近灯火阑珊,竟似天上无数星辰落了凡间,美丽非凡,无比辉煌。 华苓看到了一条特别精致的巨龙,龙口朝天大张,吞云戏雾,蜿蜒的龙身上被工匠细细绘了密密麻麻的龙鳞,里面点亮了至少三百个蜡烛。它被主人家搭起的高架架在人够不到的极高处,真好像处在云雾之间,嚣张又霸气。 “七姐看那个,特别霸气!”华苓拉拉七娘的手。七娘正在看路边的猜谜宫灯,闻言抬头一望,没好气地回眼瞧华苓:“小九怎么都喜欢这样的,除了占地儿特别多,还有甚可观。” 华苓说:“霸气啊!特别引人注目!” 七娘说:“霸气有何用。瞧这些宫灯,一面就是一谜。文雅有趣。” 华苓说:“我可不想猜谜。” 七娘说:“因为你老是猜不到。” 华苓说:“那是我不愿费脑子。” 七娘说:“看几眼就想出来了。”说着看华苓,微微一笑:“看几眼想不出来,再看半日也想不出来。” 有时候七娘说话真是特别不客气。 华苓哼了一声。原本这种特别文艺的娱乐项目她就不擅长。 说话间两姐妹已经离前面部队有七八步距离了,大郎回头笑道:“小七、小九,还不跟上?先到金蟾大街去,街尾临河,我听说河边搭了高台,有傩舞戏,有一整条河的灯谜可供小七猜。还有花灯队伍行街,小九不是最想看?” “大哥等等啊,来了!”两姐妹相视一笑,赶紧牵着手小跑步跟上去了。 …… 谢家一行人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挤过人流到了金蟾大街。街尾有一家三层的气派酒肆,酒旗子上绣着‘池阳酒’三字,就是这回卫家布置了赏景玩乐的地方。 “你们可算是来了,快快上楼去,我等行酒令都已行了几巡!”卫二郎、王磐一道下来迎接谢家人,笑声朗朗。 卫羿跟在后面,看见华苓,眼眸一亮。 谢九今日很漂亮。 杏子色是种很挑人的暖颜色,若是肤色不白,着这个颜色只会显得人越发黯淡。但谢九很好看。发髻上两支白玉为蕊、金丝为瓣的花簪坠下流苏,行走间微微晃动,衬得小娘子盈盈带笑的面容又明媚十分。 卫二郎是这伙人当中年纪最大的了,继任弼公,如今已经三十来岁,颇有些威严,引着大家伙儿上楼,在娘子堆里看见了华苓,又笑道:“谢九可算是到了!我们家五郎的心总算能放进肚子里去了。” 郎君们朗声大笑,卫羿压根不理会他们,淡定地告诉华苓:“一刻钟后便有傩舞队伍从楼下经过。” “还好,刚好赶上了,你说在那里看好?” 卫羿说:“路边能看得清楚些,楼上能看全景。”华苓喜欢看热闹,这座位置最好、附近热闹活动最多的酒肆其实是卫羿来包的,十来天前就安排好了。一到节日的时候,城中景致好、空间宽敞的酒肆都很受世家大族欢迎,若不提早布置,就算是卫家也占不到好地方。 华苓想了想,朝他甜甜一笑:“那还是在路边看吧,楼上听不清配乐。我先到楼上与大家伙儿打了招呼再下来寻你。” 卫羿点点头。 …… 卫二郎的长子都有十岁了,名为卫犴,皮得很,领着两个弟弟卫旌卫蚺,还有朱家的几个小子,还有王磐的儿女王修、王倩,一群小孩儿呼啦啦地从三楼上冲下来,像洪水一样,几乎要把正上来的谢家人们倒冲到楼下去。 卫犴大声道:“爹爹,我们到河边去耍子!” 卫二郎呵斥道:“看好弟弟妹妹,若是弟弟妹妹蹭了一丝皮儿我要你好看。”又朝王磐道:“让你家小儿女随我家的去玩罢?” 王磐笑道:“叫他们自个玩去罢,我们吃酒。” “晓得了爹!”卫犴一声呼喝,领着一群小孩儿,后面跟着小孩儿们带出来的仆婢,一大串的人下楼去了。 华苓不由心想,一大群的熊孩子真可怕。 朱家今年在金陵的子弟有七八个,以朱谦禾为首,沉稳了许多的朱兆新也在。王家则是王磐、王砗、王磷等,也有五六个,还有各家女婿们,二娘、三娘的夫婿都在,诸清延也在,有些郎君华苓都不认识。 郎君们一大群都在二楼吃酒。景致最好的三楼则是留给娘子们的,郎君们的妻子们,还有各家未出嫁的小娘子们。 略略见过了礼,华苓被七娘拉着走上三楼,早到的娘子们立刻欢笑着迎了上来,将谢家娘子尽数拉入席中。屋梁各处悬挂着许多盏明亮的宫灯,席上供着适合女子口味的甜酒小食,角落里燃着炭盆,钗环鬓影,一室暖香。 娘子们也在玩游戏,有几个在玩弹棋,又有一堆在玩双陆、五木棋的,输赢各有奖罚。 王霏一手一个,拉住七娘和华苓笑道:“二娘、三娘都来了,你们几个小的倒是慢吞吞,这可不行,迟到了便须先罚一桩。”娘子们立刻拍手笑应,又将迟来的谢家娘子们推了出来。 七娘蹙眉说:“霏姐姐怎地不讲理,我们只是晚来了一些儿,若要罚也是马儿跑得太慢的错。” 八娘嘟着嘴说:“都是临行前爹爹说了许多话,才害得我们来晚了,若是你们敢罚,就去罚我们爹爹罢。” 丞公威严无限,几家的年轻人们那里有敢对他置喙半句的?可是怎么能在这时候抬出长辈来呢?娘子们一阵埋怨,当下把谢家的几个都推到了中间,硬是要叫她们罚出一场表演来。 然后就有人忽然意识到:“咦,谢九如何不见了?” 看遍三楼都没有谢九的踪影,娘子们愤愤地跺脚。“就知道谢九最是狡猾的,竟是走脱去了。” “走了一个,还有你们几个呢,不许抵赖,快快罚出表演来!” …… 华苓蹑足溜下楼,从二楼经过,郎君们看见了她都是笑,谁不知谢家的九娘与众不同的想头特别多,特别可乐。诸清延笑道:“谢九此是要往何处去?” 华苓笑眯眯地福福身:“就到楼下看傩舞戏呢。”说着朝卫羿招招手,细声道:“卫五。” 大郎饮了几杯酒,瞪了一眼卫羿:“看好我妹妹,少了一根头发丝儿都要寻你算账。”却也没有拦着不让两个去玩的意思。这两个早订有婚约,趁着这时候培养一下感情也不是坏事。 …… “傩舞队从东向来,若是想早些看到,就往那边行一段路。” 下楼的时候卫羿说。 华苓想也不想就同意了,伸手拉住卫羿的衣袖:“走吧走吧!” 于是两人下楼一路往东行走,路上行人很多,多数都是从东往西流动的,所以两人可以说是逆流而上,跋涉得特别痛苦。 华苓被撞了好几下,卫羿发现了,停下来牵住了她的手,把她护在身后。这几年她长高不少,但当站在卫羿身后,对方依然完美地挡住了她往前的视线。华苓戳了戳卫羿的脊背,问道:“你能不能歪着身子走路?” “歪着身子?”卫羿转回头看她。 “你挡着我视线了。”华苓说。 卫羿站了站,看着她,露出笑容。 华苓有点看呆了。这人在金陵住了几年,身上的野蛮感觉淡了不少。今日穿着一身金陵子弟中最流行的圆领毛里袍,画眉褐色,竟略略有些金陵子弟特有的风流雅致味道。 喜庆、热闹、带着些许神味的锣鼓钟磬声渐渐靠近了,人-流忽然越发拥挤了起来。 卫羿说:“阿九看,傩舞来了。” 华苓扭头去看,那傩舞队伍以身穿短褐、喜气洋洋的两人高举两座八角灯打头,下挑着两面长条旗子为首。随后是长长的两列并排的乐手,锣、鼓、钹、梆子、唢呐、双管、喉管、竹哨,边走边奏,乐声简单,但是节奏非常明快。 再往后就是傩舞重头戏。面上戴着鬼怪、妖魔、天神、仙女种种,传说故事里的人物面具的傩人戏服多彩,随着舞乐边舞边行走。 傩人的舞步动作很大、很夸张,古意十足。傩舞是从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祭祀舞蹈,只见种种夸张的面具,看不到人的脸,其实是颇为惊悚吓人的。 虽然此刻灯花千树,明光灼灼,虽然舞乐很喜庆,这种惊悚吓人的味道还是因为夜晚而越发的浓了,华苓看得毛管直竖,却又很想看,忍不住往卫羿身边靠了靠。 卫羿站在华苓身后,伸手轻轻环住她的肩,问道:“阿九怕?” 华苓说:“不啊,完全不。” 卫羿勾了勾嘴角。 两人看着傩舞队伍慢慢行过,终于,喧闹的人群像一波浪潮一样退去了。 华苓这才把憋在胸口的气都呼了出来,心满意足。“看完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嗯,回罢。”卫羿应了一声,牵着华苓往酒肆回去。 “卫五。” “嗯?” 卫羿停下脚步,回身看她。华苓抬眸看他,弯弯眼睛招手道:“来。” 卫羿不解,两人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两臂。于是他靠近了一点。 “长得高就是讨厌。”华苓抱怨,揪住卫羿胸口的衣服,将他扯下来一点,踮踮脚在他唇上一碰。 两人眸眼相对,她笑意盈盈。“卫羿,多谢你。” 轻盈的衣带从手边拂过。卫羿呆了呆。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卡到现在才写到这里, ╮(╯▽╰)╭   ☆、第141章 花间一吻 141 华苓往前跑了一小段,等她回过头,灯影阑珊间,卫羿的身影几乎被路人淹没了。 金蟾大街原本就热闹,又是元宵,不断地有成群结伴的郎君娘子一路说笑着从华苓前面走过。在大丹一年到头那么多的节日里面,其实就是元宵最像后世的情人节与相亲活动的合体,今日容许年轻女孩子与朋友结伴出外游玩,当然,去与心仪的对象相见也是可以的。 她一开始并没有想要这样做,她的动作很淡定,但她的心其实也在怦怦地跳。其实她两辈子拢共也没有亲过几个男人。 一定是因为卫五长得太好看了。 “德娘行得快些!我们快些到河边去!” “快些,快些,不然怕是最好看的莲灯都被挑尽啦!” “略等我一等,我的鞋都要跑掉了……” …… 几名身穿交领长襦裙的女孩子欢笑着从华苓跟前经过,她们手里都提着一盏灯,衣袂翩然。 华苓感觉自己就像河水里的石头,好容易站稳了,再抬头去看,卫羿的身影却已经不见了。她心一慌,立刻抬起脚往原来他站的地方走回去,原来他们是在一座极漂亮的两三米高的楼阁花灯旁边,她转了一圈,却不见卫羿了。 人群就好象流水一样从她身边流过,都是陌生的人,华苓在那楼阁花灯旁怔怔站了站。 他是生气了?生气她自己先走了?还是生气她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做?但只是很快地亲了一下而已,别人都在走自己的路,谁有空看他们在做什么……忍不住就胡思乱想了起来,华苓捏着衣带,嘴角下撇。 这就自己跑了,真是小气! 以后再也不这样做了! 所有人都在行走,她也不再呆站在原地,看清了方向,随着人潮往酒肆回去。 也才走了几步,右手就被牵了起来,硬生生被拉住了脚步。“阿九。” 华苓一惊,扭转头去看,卫羿又不知从那里冒了出来,在光影明暗之间,依然很容易可以看见他格外明亮的眼睛,就好像那张脸容上所有的线条都飞扬了起来。 “你干什么去了?”华苓一点也没有被对方莫名其妙的高兴传染,嘴角下弯。 “此灯与你。”卫羿站了站,似乎是喘匀了两口气,将手里提着的灯递到华苓面前。 华苓垂眸去看,这是一盏莲花形状的灯,中间点燃的烛火将画成青色莲蓬的莲心与三层舒展的淡红莲瓣映得透亮,几根细线将它悬挂在提柄上,制得是很精致的。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她刚表白了,也没有个表示,他就去干别的事了?了?了?简直不,能,忍! 华苓倒竖眉毛说:“我,不,要!自己拿着玩罢!再见!”转身就走。 卫羿呆了呆,两大步赶上去,重新将华苓拉住,这回他仔细看了看她的表情。 ……谢九好像很生气。 她为什么生气? 卫羿看了看手里的灯,这是他跑着匆匆看了半条街,认为最好看的一盏。于是他问:“阿九不喜欢莲灯?……那与你选其他的?” 华苓一下子攒了满肚子的火气,用力戳着他的胸口问他:“你是哪里有问题?啊?啊?你什么都不说,忽然就跑了,回来了你告诉我你去买花灯了?早不买晚不买你现在买什么灯啊!你说!你说啊!你是哪里有问题!” 卫羿看见了,在两旁灯火映照之下,小娘子白皙的面庞浮上了胭脂般的颜色,她无疑是带怒的,但这份怒却越发叫她好看。还需等到明年,才能将她娶回家,但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等不下去了。 他握住她的手,细腻温软的触感,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小娘子的手就好像他小时候跟着师父在山里住时,从竹林里刨出来的春笋一般。若是此刻周围并没有人,也许他会咬上一口,那是一种不断在心口膨胀的冲动,让他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但他毕竟没有,去岁他已经行了冠礼,什么时候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事,他很清楚。他只是将手里的小手压在胸口,看着她慢慢地说:“若是阿九大得再快些便好了。” 华苓愣了愣。掌心下是纹理结实的织缎,织缎是丝绸织品中最昂贵的一类面料,因为质地结实,纹理细致,出产极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会冒出这样毫不相干的信息来,手下的心脏在一下一下跳着,扑通,扑通。手心手背都暖烘烘的,驱去了北风携来的寒意。 旁边行过手牵着手的两名小娘子,她们好奇地侧头看了华苓一眼,又看了卫羿一眼,互相小声说了什么,笑着跑远了。 好像忽然就没那么生气了,华苓也懒得再质问什么,傲娇地撇开脸说:“我就是这样大的,我就是这样的人。” “嗯,阿九就是这样的人。”卫羿的声音很温柔。他将莲灯的提柄塞到华苓的另一只手里,空出手,轻轻地将她的脸转了回来。“阿九小时就与别人不同。阿九总是与别不同。阿九是我的妻子。” 华苓脸红了。 略粗糙的指腹在她的面颊上蹭了蹭,慢慢收了回去。 她问:“方才你为甚要去买这个?” 卫羿说:“此灯可拆下,在河边送入水中。” “哦。”华苓决定放弃思考卫羿的想法。 “我们去河边放灯罢?”卫羿问。 华苓点头,于是两人便从“池阳酒”的酒肆门前过去了,拐弯随着人潮走到河边。人潮略稀疏了些,有许多人立在那些个柳树之间悬挂的灯笼跟前,只要猜中了灯笼上面的字谜的谜底,就可以将灯笼取走。河边至少也悬挂了上千个灯笼,并没有人看守着,若是并未猜到谜底,却把灯拿走,也没有人会知道,但猜灯谜是很风雅的娱乐,来这里的人通常都有些文人的矜持,也很少作出这样的事。 有不少的人是与友人一道,一盏一盏灯从头到尾猜过去的,根本不为得灯,只是享受这种破解谜底的快乐,甚至互相之间会为一个正确的答案争得面红耳赤。 许多小孩儿成群结队地跑过,孩童清脆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悦耳如银铃。 卫羿带着华苓走到河边,这里灯光更少,华苓手里的灯照亮了他们身边一小片的区域。河岸比水面高出三尺上下筑成了青石的河沿,常年雨湿多水的缘故,略长了些青苔。“踩稳了。”卫羿道。 “嗯。”淡淡的水汽拂面而来,华苓提着灯,看见河里黑漆漆、静谧谧的水面上,从上游一路下来,远远近近已经漂浮着不知多少盏的花灯,光辉星星点点,蜿蜿蜒蜒。 “真是好看……”她感叹。 “嗯,很好看。”他说。 “放不放你这一盏?”卫羿又问。 “好。” “你写了什么愿?”华苓听到旁边有个又软又甜的声音在小声问人。 “说出就不灵验了,不能说与你听。”又一个女孩儿如此说。 “那我的也不说与你听。”前面的那个赌气说。 “莫要多话了,快快放入水中,记得还需向天官诚心祈福一二,心愿方能实现。” 听到别人说话,华苓才依稀想起来了,似乎是有这样一个习俗。放到河里的灯,原本就是为了祈福所用,在其中放进自己的愿望,天官大人就能看见了。不过这也不是每家都有这样的传统,有的人家年年都会放莲灯,他们谢家是从江陵来的,江陵人就没有这个习惯。卫家人一向粗犷,大概也是不会有这等细腻传统的。 她问卫羿:“我们只放一盏灯吗,我看他们每人都有一盏。不然,再去买一盏?” 卫羿说:“不必,阿九放即可。” 华苓便想这人大概是觉得这活动太过幼稚,才不参与的,遂不再说。卫羿三两下掐断了提灯的细绳,将灯盏递给华苓。于是她蹲下来,轻轻松开手,分量很轻的灯盏坠落水面,荡开一圈圈细微的波纹,汇入了河上无数盏华灯之中。 两人便在河边站了一会,安静下来,视线追着那盏慢慢飘远的莲灯。“边城是怎样的呢?”华苓忽然想问。 “大丹边城不少,阿九想知那一处?”卫羿说。 “大丹各地大略的记载我都看过,只是想知道你曾驻戍的地方。” “十二岁以前,曾随爹在余吾州驻戍。是关内道最北之处,纵横数千里草原荒漠,九月后风雪大作,直至次年四五月后方才解冻。” “十二岁以后呢?——啊,那年你回金陵了。” “是,那年在金陵。”卫羿说:“十三岁后武艺大成,领三千人调驻陇右道最西端。陇右冬季亦十分寒冷,但比起余吾州要好许多,荒漠之地也更多些,山岭绵延。这几年不在边城,父兄有言来,边地依然不平静。” 华苓笑了:“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嘛,边地什么时候平静过了?大丹诚然强大,但西南有那么大一个末卢国梗在那里,西北、正北游牧之族如今被我们打得元气大伤,但只要二三十年,拼命生两茬孩子,元气也就恢复了。东北靺鞨、新罗也都还在呢,还有隔着一道海沟沟的倭国。” 虽然身在金陵,但有一澜园的资料支持,还有不断延伸的硬化路面,让内陆和边城的信息传递比十来年前更快了,华苓对边城的了解比金陵的许多朝臣还要多,这样数一番,她是有底气的,自信不会被任何人批评是乱弹琴。 “嗯,来犯必诛便是。阿九说靺鞨新罗,此二族民风勇悍,并不好打。游牧之民多有悍勇之性,不比东南海域诸小国子民易驯。” 如今东南海域已经有一半的领土完全由大丹控制,另一半是靠近天竺国的那一边,有天竺国的势力在,大丹暂时并不想在东南海域大动刀兵,便暂且放下了,两边还算相安无事。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血流成河是必然的。 “真理只属强权一方,所以我们不能弱呢。”华苓如此说。 卫羿咀嚼了一下这句话,颔首。 他说:“师父传了口信来,他已经得了足够的药材,今岁将回金陵来。” “药叟要回来了。”华苓眼睛一亮。这几年里,卫羿体内的余毒未清,每每修得微弱的内力都要用来压制毒性,武艺上没有进步不说,反而退步不少。就连华苓这样,只学了粗浅武艺的人都能看出,卫羿的步伐是越发虚浮了,锐气减了许多。 如果药叟并治不好的话,如何是好呢?华苓心里依然有着忧虑,但药叟耗费三四年的功夫才寻来了药材,卫羿也已经滞守金陵等了三四年,她如今又如何能泼冷水。 “我觉得你很厉害。”华苓于是甜甜一笑,说:“没了内力,若是我心里应是慌张得很,但你并不。” 卫羿说:“内力并非武艺的全部。内力高时有内力高时的作法,无内力时也有无内力的做法。” “那么,等你内力尽复了,武艺自然能更上一层楼了?真叫人羡慕。” 卫羿顿了顿,说:“……阿九不必如此捧着我。我并非胆小怕事之流。” 他看着华苓,笑了笑。“便是如今,也能护着你。” “哼,那就算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华苓撇撇嘴,说好话儿也不要听的人可真不懂风情。 “并非如此。”卫羿顿了顿,不知如何解释。 华苓弯弯眼睛又笑了,心道我知道你口拙,以后吵架总是我赢的。 “好啦,该回去了吧?” “回罢。” 两人便又回转酒肆,方入金蟾大街,有一个又甜又软的声音惊喜地呼道:“卫都尉!”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出去玩啦,只有这么多,想想还是发上来了   ☆、第142章 同性相斥 142 华苓忽然有了危机感。 她眯了眯眼睛,看着以摇风摆柳般的步态迎上来的陌生女孩子,这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娇怯怯的,声音又软又甜,着极浅的藕荷色、近似于素色的衣裙,通身素净。不是都说要想俏,一身孝嘛,这女孩子看着就像一朵风中摇曳的小白花,就连她都觉得有点儿我见犹怜。 但只有那么一丁点儿。 同性相斥,果然是真理。 华苓认出了她的声音,就是放莲灯的时候在河边听过。华苓还看见了,还有两三个小娘子在稍远的街边站着,看着他们的方向,想来应当是这个女孩的同伴。 “卫五,这是谁?”华苓问。她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一点儿酸,立刻觉得自己变小气了。 卫羿看了那女孩一眼,想了想,说:“是黄家女。吉州黄氏遗女。” 华苓明白了,这就是几年前,江南大旱时吉州那个被破门而入,洗劫了宅邸的那个黄家仅剩的女儿。这黄三娘怎么会在金陵呢?在金陵也就算了,这位看起来为什么和卫五这么熟稔呢? 华苓斜眼看卫羿,卫羿也看着她,眼神很淡然。 “黄三娘见过卫都尉。值此上元佳节,恭祝都尉万事如意。”黄三娘敛衽一礼,抬起头来,素净的面容上是带着敬慕的笑容:“距上回面见卫都尉已又半年,卫都尉的大恩,三娘不敢稍忘,平素在姑母家中也端谨持严,常念佛经,只盼卫都尉及合家上下平安康健。如今见到卫都尉依然俊朗康健,三娘心甚欢喜。” 卫羿说:“多谢。” 黄三娘又转向了华苓,朝她一笑,施礼说:“这位姣美可人、通身气派的小娘子应是谢家九娘子罢?黄三娘在此有礼了。” 华苓回了一礼,不咸不淡地说:“请勿多礼,我便是谢九。” 黄三娘笑着说:“三娘在金陵住了三年,对丞公家的谢九娘子是常常有耳闻的,世人常说谢九娘子聪慧端雅,三娘如今方得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听闻卫都尉与谢九娘子早有婚约,三娘如今心中只想,果真乃天作之合!心中是羡慕极了。” 对方说的都是好话,便是卫羿听了也不禁露了些笑意。 话是对华苓说的,还都是好话,华苓也不能就不回应了,遂笑了笑道:“黄三娘过誉了。” 黄三娘察言观色,知道华苓对她观感并不是那么好,她绞着手,垂下头来说道:“想来谢九娘子并不知晓三娘的来历罢……三娘原是吉州人士,三年前家中遭逢巨变,仅剩了三娘孑然一身,如今寄居姑母家中,便是六品侍御史陈家。”她抬起头来,浅浅地朝卫羿和华苓笑了笑,笑容里隐约是黯然。 这么一个原本父母亲人俱在身边,生活优渥的女孩子忽然间遭了大难,如今只得寄居篱下,遭遇也是可怜。不过,侍御史陈家,好像和二娘嫁的秘书少监家有些亲戚关系的吧。 世家大族之间世代通婚,要是追根究底起来,几乎任何两家之间都能扯出些亲戚关系来的。 华苓心里对对方的排斥淡了淡,轻声说:“我知道你。三年前,你家的案子在金陵审理,那日我也去了旁听。记得那日三司审定,请你姑母家照顾于你,原来你的姑母家是在金陵。” “谢九娘子竟去听了我家案件的审理,这份关顾,三娘感激不尽。”黄三娘重新朝华苓敛衽一礼,她的眼眶就红了,似是要哭,但是她却还是笑了起来,说道:“金陵富庶繁华,三娘得以受姑母一家照顾,在金陵居住几年,是十分受用的。”话虽是如此说,黄三娘却轻轻叹了一息。 华苓眨眨眼,对方这是想要她继续问下去?但是她偏偏不想这么做,在这里耽搁了挺长的时间,三更都快过了,再不回去,大郎肯定要出来找了。 于是华苓说:“逝者已矣,我们朝前看便好了。金陵是极好的,繁华富庶,水土养人。——我们出来许久,怕是家里哥哥都要出来寻找了,不便与黄三娘多说……” 闻弦歌而知雅意,黄三娘立刻便福身歉道:“是三娘唐突了。时候不早,不该在此时耽搁卫都尉与谢九娘子归家的脚步。” 黄三娘的眼睛往卫羿面上望了一望,却发现这位年轻有为的都尉一直对她的话都没有什么反应,心中微微失望。 华苓赶紧说:“你多礼了,总有机会再遇着的,到时我们可以再多说说话。就此别过。” “走罢。”卫羿牵起华苓的手,朝黄三娘点点头,转身便走。 “谢九娘子!”黄三娘在后面呼了一声。 华苓回头,黄三娘追上来,绞着手指,十分难为情地说道:“谢九娘子,下月月头便是我的笄礼……虽然十分冒昧,但是能否邀请谢九娘子来观礼?若是谢九娘子愿为赞者,三娘更是求之不得……虽然来了金陵三载,但是守孝三载,深居简出,三娘并未认识到多少出身高贵的朋友,想到谢九娘子当年愿去听审我家的案件……若是谢九娘子并无此意,三娘也绝不敢强求。”她眼神恳切希冀地看着华苓。 华苓有点无语,才见过一面,请她去笄礼?黄三娘说冒昧,还真是冒昧得很。 笄礼对女孩子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场活动,家族为她办的规模大小,来宾多少,都对她日后的嫁娶、交际有影响。 华苓这几年参加过许多娘子的笄礼,自己家姐姐的,别家娘子的,但大家都会有默契,下帖子邀请的亲朋都是熟悉的、关系好、情分好的那一部分,若是萍水相逢的人,谁会贸贸然请人家去参礼呢,帖子发出了,被硬生生驳回来的话,可不是成了笑话么。 “对不住了,黄三娘还是请别的朋友罢。” 那边的几个小娘子走了过来,相比黄三娘,她们穿得就富贵多了,完全是金陵世家娘子的作派。 华苓不认识她们,但很明显的,她们都认识丞公家的女儿,当下都是笑着福身施礼,简单自我介绍了一番之后,领头名叫陈茹笙的娘子笑着说道:“卫都尉,谢九娘子,我家表妹说话恐怕有些不妥当,若是有所冒犯,你别怪她,她还小着呢。”黄三娘勉强笑了笑,跟着施礼,垂下的眼中闪过怨恨。 “没有这样的事。”华苓笑笑,陈家娘子们也不多话,立刻把黄三娘拉走了,华苓好像听见了其中一个嘲讽地说:“攀什么高枝,你攀得上么……” …… 卫羿牵着华苓走进酒肆,果然三更都快过了,酒肆一楼是侍婢仆役们吃酒歇息的地方,看到两人回来,金瓶和卫旺、黄斗同时迎了上来,金瓶看了卫羿一眼,有些责备地道:“郎君也出外太久了,方才大郎君才下了楼来寻我们娘子,寻不到人心中十分焦急。” 卫羿就好象听不见金瓶的埋怨,淡定得很。卫旺和黄斗喝得一身酒气,在一旁挤眉弄眼。华苓把手抽回来,问道:“大哥他们都在楼上呢?” 金瓶赶紧把人的动向都简单说了一轮:“是,大郎君与郎君们仍在二楼吃酒,七娘子与王家几位小娘子到河边猜灯谜去了,还有王三郎君。二娘子、三娘子请你回来之后,便去三楼说话呢。”想了想,金瓶补充说:“还有,方才晏河长公主也打我们酒肆门前经过,问了问你不在就走了。” “嗯,没事。”华苓点点头。 元年五月里晏河生孩子难产,元气大伤,这几年为了养赵戈是殚精竭虑。再加上要将工坊重整旗鼓,华苓觉得这个女人其实是在透支精力。但是毫无疑问,这两方面晏河都表现得很好——赵戈实岁还不到三岁,但那是个非常聪明的小孩子,长得很壮实;而金陵的西市工坊,也慢慢恢复了多年前的名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产一样新技术,比如漂白纸张的方法,比如在马车上应用弹簧减震。 现在大丹各地世家,在王谢等大族建了研究坊以后,也都跟风做起了差不多的事。但并不是谁都能轻易对各领域的技术做出些改变来的,即使这些技术在后人看来多数都十分简单。晏河和她的工坊的优势依然很明显。 不过如今晏河已经学乖了一点,有些技术来得容易,又容易被破解的,比如漂白纸张的技术,她就部分地释放给大丹子民使用,如今好些地方都能出产很白的纸张了。 这让晏河在丹朝民间有了很不错的名声,对这位大长公主看不顺眼的还就是世家大族了。 如今华苓和晏河的关系也是有史以来最亲近的时期,每隔一段时间,总会碰个面。 问过了没什么大事,华苓便要跟卫羿一道上酒肆楼上去,一个年纪很小的小孩跌跌撞撞地跑过,在酒肆门口摔了一跤,大哭起来。 两个胖婆子赶了上来,一把将那小孩抱了起来,嘴里甜声哄道:“乖乖,我的好孙孙,莫要闹脾气了,与孙孙街市上买饴糖吃去啊!” 那小孩扭得很厉害,大哭不止,酒肆门口灯笼光芒不亮,华苓没有看清那孩子的面容,倒是卫羿冷声道:“擒住那两人。” 卫旺和黄斗是听惯令了的,当下如狼如虎抢出去,一把将两个胖婆子都扭住。卫羿过去将那小孩抱了起来。那小孩在卫羿手上哭着扭来拧去,不过卫羿手劲儿大,区区一个小孩自然挣脱不开。 回到较亮的光线下,华苓才看清了,这是赵戈。她的面色变了,伸出手将赵戈抱了过来。“赵戈,你怎么在这里。” 赵戈认出了华苓,抽抽噎噎地把两手抱住了华苓的脖子,小脸蛋也靠到了华苓颈窝里,眼泪鼻涕很不客气地把她的衣裳糊了一片。 卫羿眼神不善的看了这小孩儿一眼。他知道华苓和晏河关系好,不然即使看到门外是个皇子,他也不会理会。 “似是拍花子。”卫羿看着被扭进来按在地上的两个胖婆子,冷声道:“尔等何人?坦白说出,或饶尔等一命。” 卫旺两个下手极狠,两名胖婆子已经被卸掉了双肩、双膝关节,被扔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大声哭喊求饶。“贵人饶命!贵人饶命!我等并不知此是贵人家的孩子!我等只是鬼迷心窍,见这小郎君独自走在街面上,衣装富贵,方才起了坏心……” 华苓盯着那两个婆子看了看,皱起了眉。这两人穿得有点富贵又并不打眼,就像金陵最常见的妇人,应该是打扮成这样,才好在街市中伺机哄骗小孩。不过,希望这两人真的是恰巧遇着了赵戈吧,如果是别有用心……老实说,晏河树敌的本领是很强的,从皇宫里到皇宫外,看这位大长公主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 “塞住她们的口。”华苓皱起眉说。审问交给晏河就行了,不用他们管。 不用卫羿吩咐,卫旺和黄斗很有眼力见儿的立刻将两个胖婆子衣摆撕了一块,狠狠堵进了她们嘴里。这几年华苓年年都记得给他们置办节礼,在卫羿手下这些个军士心里建立起了一个十分‘伟岸’的形象,难得能听未来主母一回吩咐,他们可是殷勤得很。 华苓扭头叫道:“谢余。”大郎身边的得力助手谢余立刻从围过来的仆婢中走了出来,拱手肃容道:“请九娘子吩咐。” 华苓点了一个仆役上楼去告诉大郎,然后朝谢余说:“领几个人出去寻晏河长公主,告诉她赵戈在我们这里。”谢余赶紧点了人去了。 郎君们得报,立刻有几个下了楼来。大郎看了看赵戈,笑道:“这孩子怎地走失了,幸好给小九看见,不然长公主也是焦头烂额。” 华苓叹气道:“不是我,是卫五看见的。多亏他警醒。” “小事。”语气很平淡,但卫羿看了眼华苓,眼里透着得意。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华苓会笑的,卫五这人怎么这么幼稚。 赵戈在抽抽噎噎,华苓轻轻拍了拍他小小的脊背。这孩子哭出了一身的汗,都把他身穿的厚袍子从里层洇湿到外层了。 王磐和大郎等人看看没什么大事,让他们要用人手就来说,就上楼去了。 倒是王砗留了下来,笑眯眯地朝赵戈伸出手道:“这是赵戈啊,来,叫我抱一抱可好?” 赵戈从缝隙里看了王砗一眼,紧紧地把脸埋在了华苓颈窝里。 王砗笑了笑,收回了手。 黄斗很聪明地给华苓搬来了张高椅,于是她舒舒服服地抱着赵戈坐了下来,赞赏地看了黄斗一眼。这个黄大斗能成为卫羿的左右手,眼力劲儿是有的。 晏河带着十来个仆婢赶了过来。一进门看到赵戈,扑过来将他抢了回去,厉声骂道:“叫你不要乱走,怎的不听娘的话?”   ☆、第143章 相依为命 143 赵戈回到了母亲怀里,两只手抱着母亲的脖子。但这可怜的孩子还来不及高兴一下,晏河狠狠地在他屁股上打了好几下,啪啪啪啪,赵戈又大哭了起来。二三岁的小孩子哭嚎起来也是中气十足的,又尖又利,华苓忍不住揉了揉耳朵,说道:“他还小,知道什么?你打他有什么用?” 晏河冷冷地说:“打他是为了叫他长点记性。叫他知道这世界上总是坏人多,好人少。叫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努力,不警醒,叫人连皮带骨吃了都不知道。” 这话说得极讽刺,晏河针尖一样的视线在在场的人们身上转了一圈,被放在酒肆一楼里吃酒歇息的仆婢们,好些都不敢与她对视。 虽然已经养了个儿子,但这几年来,这位丹朝的大长公主也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容颜如画。但她身上最迷人的,并非美貌,而是身上一份尊贵的气势,金枝玉叶,天潢贵胄,也不过如此了。 王砗双手笼在宽袖之中,笑道:“世人都说三岁定八十,公主待小郡王严厉些,也是为了他好。” 晏河冷冷地看了王砗一眼,没有搭理他。倒是缓容对卫羿道:“这回多亏了卫五郎帮手,我儿才安然无恙。回头我定送上大礼为谢。” 卫羿点了点头,见也没什么事,让卫旺两人将两个拍花子捆缚起来交给晏河的人,就准备上楼去。王砗唤住他,道:“楼上也是人多,风景也看得厌了,你我何不就在一楼占一张长案,对酌一番罢了。” 卫羿看了看在让仆婢们给晏河一行人打扫椅案、准备温水的华苓,点头应了。于是两位郎君在一楼喝起了酒。因为他们的存在,一楼原本十分自得其乐的仆婢们都有些缩手缩脚了起来,说话声音都不敢放高了。 见到这情景,华苓也真是无语,好端端的来跟下人们抢什么地盘? 不过王砗……大丹郎君二十及冠,王砗身为相公王氏二房的长子,如今二十三岁,却还未曾婚配。三四年里王砗身上好几桩的婚事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订成,当中还有一次,是刚与女方口头上订了亲事,那小娘子就病了,两家还未及写下婚书,那小娘子就病逝了。 于是各世家间传开了一个说法,说王家砗郎命太硬,克妻,娶了妻也过不长。这么一来,身份相当的人家就不太肯将女儿嫁给王砗了,差了些的,这位格调极高的郎君也不愿娶。 于是风流有闲的王砗也就这么优哉游哉地过自己的日子,琢磨些吃喝玩乐。最近华苓才得了王砗新琢磨出的一方澄泥砚,也是服了他。 澄泥砚是用特制的泥塑制之后入炉烧出的名砚,质地细腻,贮水不涸,历寒不冰,是从前唐开始就十分出名的砚品,制造技艺失传已久。王砗倒也厉害,从众多古籍的记载里琢磨澄泥砚的烧法,自己在南郊菩提寺旁边的山林里弄了个窑,整日里就泡在那里,捋袖亲自制作砚台。 足足鼓捣了四五个月,终于给他弄出了与传说中非常相似的砚台,于是巴巴地把成品到处送,与王砗关系好的人几乎都得了一个。 当时华苓就无语地问:“王二你就这么闲嘛?” “你二哥还真就这么闲。”王砗拍拍华苓的脑袋,袖着手走了。 华苓立在门口,听得王家二郎悠哉悠哉,又唱起了她早听过许多回的词儿:“风流世家元和老,旧曲翻新调;扯碎紫朝袍,脱却乌纱帽……” 总之,一般人也不知道这位出身高贵的王家郎君在想些什么。 …… 赵戈一直哭,晏河是不哄的,只是冷着脸,伸手摸了摸赵戈的脊背,吩咐了两句。赵戈的奶娘和几个侍婢赶紧取来了备用的衣物和汗巾等东西。小孩子又哭又闹出了一身的汗,天气又冷,要是不赶紧擦了汗暖起来,很容易要生大病。 倒是赵戈自己发现亲妈没有理会他,慢慢也就委委屈屈地不再哭了。 华苓在一旁,托腮看着晏河打理她儿子。晏河亲手给赵戈脱了外衣里衣,拿柔软的干棉布给上下擦了汗,重新换上一身小衣服。整个过程里,小孩儿就一直抽抽噎噎地靠在亲妈身边,好一幅母子图。 跟国色天香的亲妈相比,赵戈这小孩儿基本上就没有遗传到美貌,五官略平凡了些。长得倒是结结实实,也很聪明活泼。 等到赵戈换好了干衣,华苓这才给晏河面前推过去一盏热茶,问道:“怎么叫他走失了?” 晏河慢慢喝了口温茶,有些疲倦的说:“难得出府来玩,小魔星兴奋得很了,叫七八个侍婢看着,还是一个眨眼就走失了,都是无用的。” 几个仆婢原本心中就惊慌未散,立刻都跪倒在地,伏身重重磕头,哀声辩解道:“大长公主殿下,奴婢一心侍候郡王殿下,从不敢有半点怠慢,请大长公主殿下明鉴,请大长公主殿下明鉴,求大长公主饶奴婢一命!” 这回走失了赵戈,她们这些贴身服侍赵戈的侍婢总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晏河大长公主可不是善人,这几年手段也越来越狠了,府中下人即使是在自己的房间中,也没有几个敢多说几句私话的。 幸好赵戈安然无恙,她们保住性命还是有机会的。 “人啊,在足够大的诱惑跟前,便连性命也是浮云罢了。”晏河悠悠地说,朝她们投去一眼。 用的是看死人的目光。晏河自然不会放过这些人,只不过回了府,关起门来细细审问更好罢了。 华苓也跟着看了眼,不管这件事背后有没有人,她对这种专门偷拐骗抢的人绝无半分好感。更不要说,赵戈这孩子也是她从那么一丁点小看着长大的,敢把心思打到赵戈身上,她也嫌这两人命太长了些。 只是蹙眉道:“都起来罢,好端端的上元节,作的这么晦气作甚。” 几名一直在磕头的侍婢不敢就这么起了,满脸哀切地拿眼去看主人的表情。晏河冷冷道:“谢九娘都这么说了,还在做什么。”于是她们才起了,畏畏缩缩地站到一边。 赵戈的奶娘磕头磕得极重,额头上都渗了血,看着一塌糊涂。赵戈靠在他妈的身边,满脸好奇地看,偏头喊了声“娘”,奶声奶气地指着他的奶娘问:“嬷嬷?” 晏河说:“你奶娘做了坏事,要受罚。你要记住了,为人处事要赏罚分明,不能放过一个想害你的人。” 华苓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这两母子,又说不出来。只是在心里轻轻叹息。 “哦。”赵戈似懂非懂地应了,不再关心奶娘,拧过身来指着华苓说:“是姨姨。” “嗯,是姨姨。”华苓柔声应了,伸出手道:“来教姨姨抱一抱。” 赵戈两三步扑到华苓怀里,暖暖的小身子紧紧地、亲昵地贴着她。唤道:“姨姨。” “赵戈来说,今日为甚一个人走开了?为甚奶嬷嬷不见了?” 赵戈眨巴着眼睛,拼命想了一阵,说:“就是,就是不见了。”许是想到当时的害怕,他嘴一扁,又快要哭了起来。 晏河厉声道:“赵戈,不许哭!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哭的,跌倒了爬起来,腿断了用手爬也要往前走,听到没有!” 赵戈抽噎了一下,从缝隙里看了亲妈一眼,委委屈屈地把脸埋在华苓颈窝里。赵戈很喜欢姨姨。 那边对酌的卫羿和王砗往这个角落看了看,实在是晏河说话太严厉了,根本不像一般的娘会对一个两三岁、三四岁孩儿说的话。 王砗倚着桌案,笑着遥遥朝晏河举了举酒杯,满身风流:“长公主,郡王还小,和言软语教导或是好些。” 晏河狠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我教孩子不劳你费心。” 王砗再次举了举杯,笑着将酒一口干了,也不再说话。 华苓无声叹了口气,柔声道:“赵戈今天已经做得很好。若是有人要将你从娘身边抢走,你就大声喊,咬他,踢他,赶快跑。”华苓摸摸赵戈暖融融的小脸蛋,看着他黑溜溜的眼睛问他:“赵戈听懂了么?” “懂。”赵戈奶声奶气地应了。 华苓继续说:“但若是打不过,赵戈就要乖乖地听话,等着你娘去寻你。因为赵戈是最重要的。” 赵戈看向晏河,华苓说的话有关他妈,他已经能辨清楚这些逻辑关系了。 晏河眼神柔和,轻轻点头说道:“便是如此。”得了母亲的肯定,赵戈高兴地笑了起来,露出两排小米牙。 可爱又可怜。华苓在赵戈面颊上亲了亲,柔声道:“赵戈是世上最好的小孩子,姨姨最喜欢你。” 赵戈欢喜地在华苓面颊上也蹭了蹭,搂着她的脖子。亲妈很严厉,温柔的姨姨他是很喜欢的。 在晏河的刻意控制之下,与赵戈最亲近的女性人里面,除了母亲就是华苓这个姨姨。至于皇宫中的人,除了皇帝之外,晏河从不让赵戈亲近任何人,包括如今还在皇家家庙中清修的阴太后,和皇后妃嫔们。 华苓一年一年看下来,只觉得晏河活得很累。不,也许人活着就是累的,但是晏河依然是其中最辛苦的那一小拨。 便是对自己的属下,晏河也无法完全信任。这个世界,于晏河来说,就好象一个风涛巨浪无穷无尽的海洋,而她自己不过孤岛一座,承受所有的风吹浪打,与儿子相依为命。 晏河对赵戈这么严厉,大概也是同样的原因。生在这样的家族里,只有从小就知道世界的残酷,才有机会活下去。 华苓曾经和晏河争论过,如果两人易地而处,她们的生活会如何。华苓曾经想说服晏河,换一种想法生活,不要太偏激,不要太高调,不要与所有人对着干,也许能过得安稳些。 晏河当时只说:“我告诉过你了,在这个世界,手上没有钱,没有权,便是人为刀俎,将己为鱼肉。我永远也不会将性命交托到任何人手上,只有自己才是最信得过的!”那时,这个女人明亮的双眸闪耀着热烈之极的光芒,野心熊熊,那时,圣上以有史以来最为果决的姿态,驳回了阴太后想要回到宫中居住的决定。 如今在圣上的默许下,皇室大头的产业经营,在私底下其实都掌握在了晏河手中,加上西市工坊,晏河手中的能量很不小了。 华苓并不介意晏河赚钱。在皇家这些产业的更快的进步下,世家对各领域新技术的研究都会被迫加快,压力就是动力。这对大丹的发育很有好处。只要皇家不操之过急,不会让许多小本经营的人在过于快速的产业更新中集中地被淘汰,给丞公等朝臣造成很难处理的大麻烦就好。 …… 酒肆的角落里燃了好些炭盆,暖融融的。也没说多少的话,赵戈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眼角湿湿。 四更快过,虽然街面上灯花依然璀璨光华,人群也渐渐稀疏了。 华苓将赵戈交回晏河手里,道:“不早了,带他回去歇息罢。” 晏河亲自抱起了儿子,从外面召来几个仆役将两个拍花子抬走。 这时楼上好些人也都下来了,欢笑不断,当头的就是诸清延和王霏。这一对小夫妻成婚至今,郎才女貌,夫唱妇随,一直是饱受钦羡的。 华苓往他们看一眼,又看晏河一眼。晏河没有什么表情,用身上的披风笼住了赵戈,走到车辇旁边。 王霏笑容灿灿,倒是拉着诸清延走了过来,先是笑吟吟揉了揉华苓的脸蛋,才朝晏河福了福身道:“小九,长公主来了也不遣人说一声。我们都在楼上作乐呢,若是知道长公主来了,断没有如此怠慢,将客人晾在一边的。” 华苓笑笑说:“赵戈走失了呢,好容易找到了,大家都紧张得很,就没想那么多。”其实二三楼娘子们哪有不知道长公主寻儿子寻来了的,但是其实晏河在世家子弟之间实在没什么好名声,前前后后,大家又怎么会上赶着去理睬她。 也就是华苓与长公主关系好罢了。如果不是华苓本身人缘不错,特别是,提出过一些叫长辈们都很看重的意见的话,于是在有话语权的世家郎君们心里颇有分量的话,华苓也很有可能是会被娘子们孤立的。 “这回便饶了你,下回可不能如此了。”王霏笑道:“延郎,你说可是不是这道理?” “正是如此。”诸清延也笑着点头,看了晏河一眼。拱手道:“长公主,一路慢行。” 晏河没有说什么,登车去了。 随后王家人也都走了,大郎也带着一家大小归家。   ☆、第144章 卫都尉口拙 144 元宵后过了两日,长公主府低调地送来了口信。赵戈虽然受了惊吓,但身子骨好,也没有生起病来。赵戈身边的奶娘被送走,侍婢换了一批,他的亲妈认为,按照普遍的算法,赵戈已经四岁,该开蒙了,也不再需要有奶娘在身边了。这当妈的心可真狠,要知道世家郎君娘子们之中,有一半以上,直到成年、嫁娶的时候,奶娘都还在身边的。 丹朝的礼法中,关于孝道,有个概念——‘五父六母’。五父是生父、养父、继父、义父、师父,六母是嫡母、继母、养母、嫁母、出母、乳母,都是要孩子孝顺敬重,养老送终的。乳母在其中能占一席之地,可见分量并不轻,至少比妾侍的地位要高。 在大家大族的父母与子女之间多数关系并不特别好的情况下,乳母对孩子来说也是很大的一份亲情来源,况且赵戈还并没有父亲?晏河送走赵戈的乳母,与在极冷的时候给人泼一盘水也差不多了,如此能狠得下心,简直让人怀疑这孩子不是这位公主亲生的。 总之,华苓认为如果那是自己的孩子,她是决计做不到同样的事的。 …… 正月还未过,云园里有了个好消息。长嫂凤娘有了身孕,已经一个来月了。这下大郎变得有点紧张了起来,没有什么事就不出远门了,常常在家中陪伴妻子。 长子嫡孙就要出生,谢丞公颇为高兴,知道消息的当日,特地在家中摆了丰盛的宴席庆贺,又让凤娘将中馈事宜仍交给谢贵暂管,她如今最大的任务就是将孩子平安健壮地生下来。 四娘的婚期是四月初,但夫家严家既然在杭州,自然是不可能在金陵办婚礼的。两家商定,三月下旬,严家长子从杭州上金陵来,将四娘迎回杭州行婚礼,大郎、二郎届时将亲自跟船送妹妹出嫁。 年头是嫁四娘,年尾是嫁五娘。世家大族办一桩婚事仪程繁琐,再加上日常的人情往来,若是依旧让凤娘总领操持,也确实是劳心了些。 谢丞公又想起剩下的几个女儿,最小的三个也都十四岁,在芍园的功课已经差不多不必再学了,于是让谢贵将家事给女儿们各分了些,亲自掌一掌家,也算是嫁前的实习了。 …… 小娘子们去看长嫂的时候,凤娘在闺房里对她们细细说了许多话。 特别是,很强调地说:“女子嫁人以前,在家中便是只有享福了,但嫁了人之后,就决不能再这样想了,媳妇在夫家实是侍候人的,待长、待幼都要周周到到,否则公公婆婆也难得欢喜你。而最要紧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生下一个男孩来,若是连着多生两三个,便更是好。” 说着她笑着叹气:“虽是这般与你们说,我这肚子却不争气得很,快两年了,才有了消息。” 大郎与朱美凤是道庆二年年头成亲的,到如今其实还不满两年。 也来了云园探望,二嫂柚娘闻言也一叹,说道:“凤娘如今却是好了,我心里只是不安稳。” 凤娘安抚了妯娌几句,无非是时候还早,人也年轻,不必急云云。 华苓听了只觉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可怕,只听她们这么说,真有种女人这一辈子最大的、最重要的事就是生孩子的感觉。 丹朝的律法也继承了前唐的‘七出’之条,若是妻子无子,夫家有权将其休弃。只要能生男孩,一个女人就立了大功,若是生不出来,她就是犯了大错。 明明同出一源,但男人和女人发展到此时,已经好似完全的两个物种,两个世界一般。 现在丹朝已经是这样了,再改朝换代几次的话,女子的地位、权利和活动范围被越限越小是可以预见的事,反正女子只要能生能养就可以了,关在深闺之中,不令出大门一步,不令见外人,甚至是束起小脚,也都很顺理成章。 这样一连串的推想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四娘和五娘听了长嫂的话,两个的表情都是有些不同意的。 四娘对要嫁到杭州的感觉,就好似从此要从香闺里搬到茅房里一样。而五娘,虽然也还没有想到这么多,但到底也是娇养着长大的,嫁了之后立刻就要伏低做小,谁能立刻适应过来。 朱美凤是真心待丈夫这些姐妹不错的,见四娘和五娘心中有些不驯,便细细将人情来往的种种微细微妙处与她们说了一番,最后又打发走了几个小的,单独着对四娘、五娘说了些私房话。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在这之后,四娘和五娘,两个面上都多了些笑容。 “嫂嫂很好。”回去之后,七娘这样对华苓说。 华苓笑笑,点头。“嫂嫂是极好的。” 七娘问她道:“那在凤姐姐那里,你为甚却不太说话呢。” 华苓很干脆地说:“是因为你们大家伙儿都有许多话说,而我想太多了,就好象大家走的直路,我偏偏绕了个大弯子,于是没来得及开口。” 七娘被华苓逗得展颜而笑,过了一阵才说道:“小九,你欢喜卫五吗?” “……”七娘第一回问这样的问题。华苓看她一眼,坦然地点头:“嗯。卫五待我很好的。” “我晓得卫五待你很好。大哥待嫂嫂也是好的,大姐夫待大姐也是好的。还有二姐、三姐,王家姐姐们,成婚后似乎日子都很不错。”七娘说:“小九你说,若是我,选一个怎样的夫婿才好?” 华苓注意到了,七娘的神情有些忐忑,也有些茫然。 “这等事,旁人如何能知你的心思。七姐觉得何等样的郎君好?”华苓谨慎地说:“若是门当户对,两家也都情愿,就是好姻缘。” 七娘瞪了华苓一眼:“你以为我会如同那等小户人家之女,不羞不臊作出点什么来?” “我怎会是这个意思。”七娘的语气还是很平静的,华苓放心许多,赶紧追问:“你先与我说说啊,你是如何想的,如今你觉得谁家郎君还算不错?” 七娘没说话,华苓在心里把可能的对象都想了一遍,觉得最有可能跳出来的,居然还是王三。 两家人都是知道的,王磷打小就颇喜欢七娘。但若是王家三房真的想给儿子娶七娘,不可能直到现在还不给王磷来提亲吧。华苓想起了见过的王家三房太太,人是很和善,待她们这些谢族娘子就是待世族侄女的样子,也并不对七娘格外亲热。 来往得多的人家都知道,丞公府的七娘打小身子骨就不太好。即使他们自己家的知道七娘现在已经很健康了,但别人家心里有些顾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若是换个角度,叫华苓当要给儿子选妻子的母亲,在一个出身高贵、嫁妆极多但是有些弱症的女孩,和一个出身略低、嫁妆也不多但是身体很健康、生的孩子也更健康的女孩之间,真的是选后者的机会大些。 谁都是想孩子好的,也怪不了别人家。 只不过作为七娘的娘家人,在感情上,华苓甚至觉得王三和王家都有点可恶了起来。 “不是王三罢?七姐,王三一点也不好啊,又刻薄,长得又不好看,你不要考虑他。”华苓拼命抹黑王磷。 七娘见华苓一脸严肃紧张,有些调皮地笑了起来,说:“王三与我有何干系。”她抿了抿唇,说:“我想日后居在岭南,你说好不好。” 华苓愣了愣,“岭南。”长居岭南,有配得上七娘的嫡系子弟的,也只有朱家人了。 元宵那日,朱家有七八个嫡系郎君都来了酒肆吃酒,除了最得朱家人看好、很可能会继任辅公的朱谦泺外,其他也几乎都成婚生子了,最小的只有一个朱三十三郎,是朱谦泺家的四弟,也是十八岁,还有朱兆新。 朱家人常在船上行走,又常居岭南,肤色都略黑。华苓对朱三十三没什么印象,那人并不起眼。至于朱兆新,当年可是曾与三郎打得你死我活的熊孩子一个。 朱家郎君并不是很受金陵女郎欢迎。七娘是这样精细文雅的小人儿,心思纤细,华苓真没想到七娘会考虑朱家。 桌案上小铜壶里煮的水沸开了,七娘以细布包着壶柄将之提起,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动作细致,神情悠然。若不是生活轻闲、养尊处优,也不能有这样悠闲愉快的状态。 七娘已经完全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了,如今的她,就像一朵自雨中青荷之间窜出的一支荷箭,清雅,从容,只待天晴,便要冉冉盛开。 七娘从贝壳状的茶海里轻轻倾出两杯清香袅袅的红茶来,递了一杯给华苓,之后才说道:“朱氏他们家的人,自小入学堂所学之事,都与我们不同。小九你可看过凤姐姐带来的那些朱氏的启蒙书?算学,文学,哲学,朱氏将西域诸国度所传承之精华荟萃,集成书籍教导子弟。朱氏风气与金陵世家相去甚远,朱氏子弟当中,有那等心志远大的,直去了西域国度游历。朱氏受西域风气影响最甚,他们容得下特立独行之人,也不拘着家族子弟。” “小九,我看了地图。在我们大丹以外,四面八方尽是茫茫大海。而登船往西而去,越过东南之马六甲,沿海岸一路向西,国度众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偏居金陵,所见之天地便是金陵之天地。偏居中原,所见之天地便是中原之天地。若我能随波西行,我所见之天地便十倍、百倍于中原。” 华苓轻轻吸了一口气,仔细地看了看七娘。 她当真从没想过,七娘心里竟生出了这样的志向。 长嫂凤娘也是爱读爱思的人,嫁到金陵来,从广州带来了许多新书,除了一部分朱氏启蒙书之外,还有些从西文译成中文的更深层次的书,比如来自西域国度的神话故事集,还有少量的西域人的诗歌。 当然,限于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化之间的差异和译者的水准,这些翻译的文字都比较粗糙,大概也偏离原义不少。 对澜园里的资料七娘并不感兴趣,但对诗歌、神话这些偏文艺的、与中原的格律诗集全然不同的东西,七娘很感兴趣,不用几个月,就将凤娘的书都看过了。还将其中她所喜欢的一些书整本抄写了下来,与华苓讨论过她特别喜欢的一些内容。 “小九,你一定明白的。女子在这世上受限太多,若是我如姐姐们这般,嫁在金陵,嫁在中原的任何一家,怕是终此一生,我也不能到海外去看一看了。” 华苓说:“即使你选了朱家的夫婿,即使你能长居岭南,也不代表你就能达成这样的愿望呀。想要随波西行……这愿望真好。”她忍不住想笑,七娘的心真的大。 七娘说:“一条路全无可能,与一条路有一成的可能,那我也选一成的路。”她认真地看着华苓,问道:“小九,你说爹爹会否同意我嫁朱家子,朱家又愿不愿聘我为媳?”七娘自己也知道,作为谢氏嫡女,她是不可能嫁得太低的,所以若是只在朱氏族内选择夫婿,可供她选择的范围就很小了。再加上朱氏子弟也未必看中她,最终她能嫁到岭南的可能性并不大。 “当然是有可能的。”华苓说了这句,沉默了一阵,忽然觉得很羞愧。也许在见识上她比七娘要多些,但是她太武断,太自信,她曾经对七娘的判断太低了——她竟然曾经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七娘未来可以走的路,她还曾考虑,要在七娘被现实失望、被现实磋磨之前,多多磨磨她的性子。 说白了,她本质上就是很高傲、自大地认为,她多扶七娘一二下,七娘一定会过得比她没有伸手时更好。 但是七娘并不如她所以为的弱。七娘问得出这样的话,她是平静而认真的,她的心里已经考虑过了结果。既然选择是自己做的,那么,不论路上要走得如何跌撞,结果能不能达到目标,七娘也会有勇气去承担的,她就是这样一个倔强、勇敢的人。 华苓所以为的伸手扶一把,不过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就凭这一点,她就落了下乘。 华苓离座站起身,敛了裙裾,肃容并手,朝七娘一拜,认认真真地说:“七姐,过去我的想法是错的,我实是看轻了你,我太自大而不自知。如今醒悟,只盼以后能改过来。七姐教我许多,多谢你。” 七娘诧异地也站了起来,看看华苓认真的样子,她冁然一笑,也不问为什么。只是牵着华苓的手,拉着她一同坐下来,然后取拨子拨了拨炭盆,让里面的银丝炭燃得更旺些。 七娘轻声说道:“小九,你说我教你许多,但你不知,自小到大,你总是叫我心里泄气得很。有许多的事,你就好似不需人教就懂那般,总是做得好,比谁都好些。大家都喜欢你,因为你总能十分开怀,叫大家看见你都欢喜。便是功课上,我也知道,只要你努力些,总能学得很好。但你却不愿,你总是在做自己的事,你总是晓得自己要做甚么。” “那回我摔了花簪子,心里对你实是嫉妒得狠了。”说起几年前的事,七娘已经可以微笑。 她说:“也是那回,簪子碎了,我才知后悔是什么滋味。也是那回才知道,原来大家伙儿并没有那许多的眼睛来看我,大家伙儿都有大家伙儿的事儿要做。后来我便想,那我要作甚呢?小九很厉害,我当姐姐的,怎也不愿落后了去。我也要作我想作的事。” “小九就好似抽打在我身上的马鞭子,叫我总是想跑起来。”七娘揉了揉华苓的脸,看着她笑道:“我也要多谢你,有小九当妹妹,受益良多。” 谢华菁是这样骄傲、这样明朗的一个人。华苓吸了吸鼻子,挤在七娘暖融融的身边,又是骄傲、又是惭愧地心想,也幸好她身边有七娘这样的人,她才没有走得太歪了去。 有这样的姐妹,这一辈子,真是太好了。 …… 道庆四年,丹朝的春天来得又早了些。仅仅是二月初至,金陵城内外便草长莺飞,春光遍地了。 春天来临,按照中原人的习惯,自然是要一家大小换了薄薄春衫,高高兴兴踏青去的,今岁谢丞公兴致极好,早早便安排下了这件事,一待二月初十、朝廷休沐,清晨就出发往青波河去了。 朝廷逢十休沐,所以这一日出来踏青的人家也特别多,从丞公府出门一直到城外十里,车马行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在青波河边下了车来,华苓仰头看了一圈,青山环碧水,蓝天似穹庐,色彩斑斓的无数风筝高飞,目之所见,人人都欢快得紧。 有些人干脆就是什么也不做,只在河边寻一块略略平坦的地方,坐躺下来,咬着青嫩嫩、刚刚长起的草茎儿看一日蓝天。 其实中原人也有狂欢节的。 …… 丞公家的大大小小很快在河边占了一片地头,摆开了阵势,丞公爹饮茶,娘子们在河边散步放风筝,郎君们走得更远,若是见了相熟的朋友,就寒暄一二,或是干脆在一处作乐。 华苓在河边挑着掐了一束野花,正在看金瓶给她编花环的时候,卫羿骑着马亲自来了,当先就朝谢丞公禀告道:“岳丈大人安康。师父回了金陵来,如今正在城外路边。老人家说道,多年未见谢九,令羿领了谢九去与他看上一看。” “啊,药叟他老人家回来啦。”华苓扔了花跑过来。 谢丞公淡淡地看了小女儿一眼,斥道:“在外人跟前还不庄重些!” “哦,知道了爹爹。”华苓立刻笑嘻嘻地挪过去给谢丞公倒茶。 卫都尉笔直地立在岳父大人跟前,目不斜视。但卫都尉用眼角余光看见了,谢九今日穿的是浅碧配松花色的齐胸襦裙,春衫窈窕,真是好看。 岳父大人的眼神很犀利,即使身经百战,卫都尉也不敢造次,不敢有一点不庄重出来,否则丞公定然是要将他一顿批评。不仅如此,还很可能顺便就不许谢九与他去见药叟了,卫都尉对此十分清楚。 他自然是很希望可以领谢九去给师父看一看的,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总之卫都尉现在是越来越喜欢单独与谢九在一处的时候了。 可以牵着谢九的手行走的那种‘单独’。 谢丞公神情似笑非笑,上下把卫羿看了看。这小子也算得死心眼了,说是要订九娘,还真就守了这许多年,平日里看,也是不曾沾染过花烟柳色的。为人也算上进,晓得磨练实力,麾下几千军士在富庶的江南驻扎几年,军中规矩也还算严明。但即使有这加分项,当爹的也不可能看女婿千好百好的,现下还轻飘飘地来了,想要领走他的女儿?!简直不能忍。 谢丞公张口便道:“药叟长途奔波至此,想必已是风尘仆仆,十分疲倦了。他是老顽童,想法最是出奇的,你为人弟子的,又怎能不多劝着些。赶紧回去了,领你师父归家去梳洗沐浴,好生歇息罢,随后我自然打发人携礼登门慰问于他老人家。” 完了威严地一摆手,道:“时候不早,卫五这便去罢,莫教老人家一顿好等,这就是你的不孝了。” 岳父大人如此一番话,句句在理,卫羿竟是想不出如何反驳。一时站在那里跟个柱子似的,只是没有声音。 华苓默默地笑了。若是平时在府里,卫羿来叫,她随随便便领一群人,也就去了,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回自己出门去玩。但今日有爹爹在,按照丞公爹的性子,是不可能叫她离开视线的跟着一个年轻郎君去玩的,这随随便便就能叫他挑出上百个责备人的理由来。 任何时候,都不要尝试挑战一个挑剔模式发作的爹的威严。 看见卫羿朝她看了一眼,华苓赶紧清了清喉咙,说道:“卫五哥,药叟他老人家如今身子骨可好?舟车劳顿,定然是辛苦的,劳卫五哥也为我转达一声问候。” 卫羿说:“师父身体仍好,阿九放心。” 华苓瞄了爹爹一眼,接着说:“今日是多有不便,不能去见药叟了,对不住了卫五哥。等我空闲下来,一定听爹爹的话,带着礼物去探看药叟他老人家。一别许多年,我也想他老人家得很呢。”说着一福身,朝卫羿浅浅一笑。 谢丞公面色稍霁。 卫羿站了站,拱一拱手,干巴巴地朝谢丞公道:“如此,岳父大人,阿九,羿这便先行告退。”于是转身,也就这么走了。 在年轻的卫都尉离开之后,谢丞公说:“来见岳父竟是两手空空,小子忒是无礼!”语气必须是各种看不上、各种鄙视的。 华苓又给丞公爹续茶,笑眯眯地附和道:“竟是无礼得很呢,爹爹骂得是。”心想卫羿这种不懂来事的女婿,恐怕这辈子也无法讨谢丞公喜欢了吧…… …… 七娘扯着风筝线,将她的青燕风筝放得极高极高。天高海阔,仁怀舒畅。 王磷与朱兆新一道走了过来,王磷当先便道:“谢七,你的风筝放得极高啊,可真厉害。” 七娘面色淡淡地看他俩一眼,淡声应了:“多谢赞誉。此处狭小,我家兄长都在前方。”换言之,请两位不要在跟前碍眼了。 朱兆新如今大了也沉稳了,但其实脾气本质未改,最是讨厌这种冷淡清高式的语气,当下就踢飞了脚下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直接踢进了河里,发出‘咚’一声巨响,浪花一片,引来了许多人的注目。完成了这一脚,朱兆新才大咧咧地说道:“谢七,都这许多年了你这性子怎的还跟你那哥哥一模一样,直是讨人厌烦!” 七娘冷冷地说:“我也不叫你来粘着我。你厌烦与我何干。” 朱兆新大声说:“大家伙儿都是笑的,就你一个臭鼻子臭脸好意思?” “滚罢。”七娘高高昂起头,只说了两个字。 “谢七你竟敢叫你朱大爷滚!”朱兆新气炸了,整个人差点跳了起来。 王磷用力将朱兆新推开,小声警告他道:“是兄弟的就给我闭嘴罢。走远点,我有话与谢七说。” 朱兆新是很讲义气的,挑衅地看了七娘一眼,吊儿郎当地踢着河边的石子儿走开去了。 “菁妹妹。”王磷呼道。 七娘慢慢将风筝线卷起,淡淡看他一眼。“有话你就说罢,我听着。” 河边风大,着一袭鹅黄长裙的谢七娘就好似景致中最淡的一笔,也是最美的一笔。王磷默默地看着她,眼神有些苦涩。他说道:“菁妹妹。过几日,我要与姚家女订亲了。父亲和母亲都想我娶她……” “嗯。”青燕风筝坠落下来,七娘走上两步,将它仔细地收在手里,然后才朝王磷点了点头:“恭喜王三哥。” 王磷眼神有些失望,有些受伤。他低声说:“亲事实未订下……” 七娘眼神清澈,淡淡看了王磷一眼。小时候王磷便是最整齐俊秀的郎君,大了更是长身玉立,剑眉星目,书卷气满身,俊秀极了。 七娘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道:“王三哥,伯父伯母待你是极好的,你是家中嫡长,总有担当,姚家姐姐人也极好,想必是好姻缘。” 七娘也不恋栈,福一福身,往娘子们那方回去了。 王磷呆站在河边,朱兆新不耐烦地走了过来,说道:“有甚心烦的,谢七这等恶婆娘,若是娶在家中,怕是睡觉也睡不安稳,正好我也听说那姚家娘子貌美又贤淑,不是正合适你。” 王磷低声怒道:“你甚也不知,莫要在此胡说!” 朱兆新不耐地说:“若你真想娶谢七,硬要也是要得来的。” 王磷眼神落寞:“我娘不愿她为媳,甚至以绝食相逼,她生我养我,我如何能大肆忤逆于她。” “怪不得谢七那恶婆娘不理会你!想做而不敢,王三你还是多听爹娘的话罢。按我说的,怕是你也降不住那恶婆娘!”朱兆新鄙视又可怜地拍了拍王磷的肩,很快兴冲冲地转移了话题:“别说那些个劳什子废话了,我等还未到河边,五哥就回去了,真是可惜!明日我们到卫府去,叫五哥一道作耍罢!” 王磷眼神忧伤。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到此   ☆、第145章 关于子嗣 145 二月初十的踏青郊游,谢府一家人都玩得很愉快。然后第二日,大郎做主,带着妻子和华苓、七娘,还有备好的礼物到卫府拜见药叟。 华苓知道大郎如今是极忙的,每日里事务无数,愿意抽出一日上门拜访药叟,其实首要的,都是为了请这位医术高妙的老医者给初孕的凤娘诊一诊脉。虽然在人前十分恪守礼制,但府中诸人也看得出来,大郎和凤娘之间是相谐的,一主外一主内,就像太极图的两个半圆,配合得十分完美。 这大概已经是世家婚姻最难得的状态,两夫妻之间很有情分,对彼此需要承担的责任十分清楚,再加上能力十分互补,让家里一直保持着和睦的、向好的家庭气氛。 大郎越成熟就越内敛,该做的事样样都会做到,只是越发看不出他本身的一些个性来了。华苓甚至觉得,她看不出大郎实际上有多喜欢凤娘。大概这也是世家郎君最常见的状态。对手上负责的家族产业很是上心地经营,对上面的父亲、下面的弟妹、族中的叔伯、兄弟,应份关照的也都关照,桩桩件件都周到。 在显圣二十二年到道庆三年这段时间里,前二三年江南道先旱后涝,受灾严重,大郎在这段时间里展示了他足够沉稳的性情和魄力十足的作风,如今大郎在族中很受族人看好,年轻族人中,甚至有一大半都希望由大郎来接任下下任的丞公,这都是他用好几年来,兢兢业业在江南道的经营换来的。 这样多的事情,不是有两夫妻一同承担、一同处理的话,真正是沉重得要压死人。 大概,在人要将大多数精力用于担负责任时,他本身的‘个性’就不太重要了,这个国度的家族所希望的,子弟‘应当’成为的样子都是相似的。 希望他成为‘完美的人’。 华苓问大郎道:“大哥,平日里事务这样多,会不会觉得太过疲累呢。” 说话的时候,两兄妹正骑着高头大马,行走在金陵热闹的街道上。 大郎诧异地看了华苓一眼。小妹妹今日也穿了一身圆领袍子,发束金镶玉扣,看着就是唇红齿白的年轻郎君,还吸引了街市上好些年轻轻的小娘子的目光。大郎笑了笑,只是说:“若小九是弟弟,定能帮轻爹和哥哥不少,哥哥也不知会多高兴。” 华苓明白他的意思,这也真是个谁也避不过的问题。因为是女孩子,总是要嫁到夫家去的,所以即使让她接手家族中的事务,到出嫁的时候她依然是要交回族中的,因为按照现在的律法规矩,出嫁女就是属于夫家的人了,绝没有将重要的家族资产交给外人打理的道理。 当然,女孩出嫁之前都还是家里人,只是,这样年轻的女孩子,有几个能真正帮到父兄什么呢。所以,女孩还在闺中的时候,还是娇养着罢了。 华苓自己,其实也一直避免触碰这个问题,她做得最出格的就是给父亲和兄长一些意见罢了。但她依然会觉得很不是滋味,她一直觉得自己就是谢家人呀。至于卫家?现在她根本不知道卫家是什么样的。 大郎看她表情不乐,笑道:“小九又想到哪里去了?” 街边有小僮儿挽着菜果篮子叫卖,拉长了声音喊的,声音清脆而悠长。 华苓闷闷地说:“没甚事。” 大郎想一想也就明白了,朗声笑道:“小九何必不乐。小九已经帮了大哥许多,谁家妹妹像我们家小九这样有想法?世上有男子便有女子,谁都是人,这话竟是小九你自个儿说过的罢?再者,在大哥看来,为女子是极好的,头上有天,在家中有爹爹、哥哥与你倚靠,出嫁了也有丈夫与你倚靠。” 凤娘挑开了马车的帘子,探出半张妩媚面容来,似笑非笑看了大郎一眼,说道:“郎君说为女子是极好的,不若下辈子你为女来我为男,凤娘也能为郎君倚靠。” 华苓噗哧一笑:“大哥,我觉得凤姐姐说得是呀。”跟随在两兄妹身后,守护在凤娘的马车旁边的侍卫们也是不停地笑,只是不敢插话罢了。 大郎面不改色道:“若真有那一日,凤娘为男我为女,倚靠凤娘又有何不可。” 凤娘嗔道:“脸皮竟是比城墙拐角还要厚的。” 大郎说:“女子面皮总是薄些。”凤娘轻轻一哼,也拿他没办法,怂恿华苓道:“小九来陪嫂嫂说话罢,在外面骑马,对着你大哥那张脸可是厌烦。” 凤娘实在俏皮,华苓听她说话都觉得有些可乐,回了个笑容才说:“凤姐姐,我在外面骑马才不是为看大哥的大脸呢,是为看风景。” 凤娘这才放过了华苓,垂下帘子安稳坐在车里去了。 华苓现在也觉得自己是钻牛角尖了。不论男女,人的立场都只能在一边,不是吗,即使是在家族之中,也有大家、小家的区别。反正她是女孩子,就做女孩子做的事。相比别家的女孩子,她得到的自由已经多了不知多少。 也许她可以做点什么了,华苓如此琢磨着。前几年她的年纪太小,年景也不好,不是可以大肆花钱、动大阵仗的时候。 华苓就思考着这个特别严肃的问题,一路到了城西和城南交界处的卫弼公府。 卫羿就在门口候着谢家的人,给华苓牵着马缰,看她下了马,才朝大郎点了点头,说道:“师父就在府中。” “叨扰了。”大郎着侍婢仔细扶了凤娘,卫羿也不多话,领着人进门。从正门到药叟暂居的小院有半盏茶时间的距离,华苓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登弼公府的门,很有兴致地边走边看了一番。 弼公府与丞公府完全是两种风格,丞公府的庭院轩廊处处透着风雅精细的美感,而弼公府占地同样大,整体上就透着种粗犷厚重的味道,黑色素面的瓦,以专门开采运来的山石垒砌的墙,基本没有假山假石装点庭院。若是种树,都是整整齐齐一排排一片片的青松绿柏多。 总的来说,是一座装饰少,偏向实用的庭院。 药叟的小院里是一左一右两株青松树,左边树下是一座石台,几人到的时候,瘦瘦小小的药叟还是一身看着脏兮兮的夹絮道袍子,就劈叉着两腿,毫无形象地坐在石台边,大口吃着烧鸭肉,一脸享受。 卫二郎也并不在家,倒是卫二郎的妻子,现任弼公太太方氏领着两个侍婢,侍婢们手上都端着给药叟准备的酒菜,侍候在旁边。 一看人来了,药叟两只小眼睛一扫,当先就看见了华苓,乐呵呵地招手道:“是我徒媳来了,快过来!” “谢九见过药叟,老人家的精神比我还要健旺呢。”华苓弯弯眼睛,快步走上前行了礼。又朝方氏福一福身,方氏赶紧也回了个礼,只不过这是药叟老人家的主场,不能喧宾夺主,才没多说话。 “嘿嘿,那可不是,我老人家身子骨是极好的。”药叟上下打量了华苓一下子,笑眯眯地点头:“一别五六年,小丫头也算长大了。这下可以嫁了罢!” 卫羿说:“师父,谢九来年及笄。” “还需等到来年!”药叟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复杂,但还不叫人看清楚,就吹胡子瞪眼了起来:“我看那市井人家,多少小娘子十三四岁也嫁了,怎地就谢熙和家幺蛾子最多。我可就等着你们给我生个徒孙耍耍了。巴巴的从十万大山赶了回来,可是不容易的。” 华苓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生个孩子给药叟耍耍,那要耍成什么样?想想卫羿吧,这个就是被药叟教成了这样奇怪的性格。 大郎和凤娘这才笑着上前来见礼,又着人送上礼物。 二月的天气还是有些凉的,药叟坐在庭院里冰凉的石椅子上啃鸭肉,其实就是想要等客人来的,自然不能叫客人也随他这样子,于是说了几句话,还是进了暖融融的厅堂里坐下来。 药叟真正关心的其实就只有自己徒弟,连带着看华苓也顺眼,坐下来笑眯眯地拉扯着华苓问了许多话,又装模作样地叹气,说一路奔波,也没有谁给他备些衣裳使用什么的,旧年年尾就从十万大山出来了,一路行走回来,花了好几个月,餐风露宿,云云。又说卫羿十分不孝,师父特地进山去给他寻药,他却不跟随左右,侍奉鞍马,而是舒舒服服地在金陵享受,云云。两只眼睛还不停地看华苓。 华苓眨眨眼,看看药叟,又看看卫羿。她怎么感觉老人家啊,就是在撒娇呢,其实这不就是在说,哎呀我过得可不好了,我现在必须得有小辈好好儿地孝敬我呢。 卫羿神情平静地坐在下首,两手放在椅背上,只当没听到。 大郎和凤娘两夫妻交换了个眼神儿,心道几年前药叟是这个样子,现在也还是这个样子,想要个什么都摆在面上呢,也真是少见的性子。 方氏陪坐了一阵子,有下人来叫,便暂时告退去处置事情了。 华苓笑眯眯地说:“我想着呢,是好几年没有孝敬药叟你老人家了,若是老人家不嫌弃呢,过几日给你做些衣裳鞋袜可好?这两年,也学了些糕点冷热菜式,自觉吃着还行,若有闲便做了与老人家尝一尝可好?” “好,好,好。”药叟心怀舒畅地眯着眼笑,连连点头。又指着卫羿骂了两句,说这个徒儿这样不贴心,那样不听话的。 华苓弯弯眼睛,想起凤娘来,这便说道:“药叟,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我嫂嫂正逢喜,我想要请你诊一诊平安脉哩。” “哦,有这样的事?”药叟往凤娘一看,便就着说道:“既然趁巧,你这便来罢,叫我瞧一瞧。” 卫羿叫侍婢取来诊脉用的东西,很快摆设开来。药叟很干脆地给凤娘诊起了脉,诊得很仔细,开平安方子也开得很仔细,细细叮嘱了两夫妻不少的事。 凤娘心里感激,也不由赞叹,九娘实是心有十七八窍一般,做事分寸把握得好,怪不得这许多人欢喜于她。并不是所有的医者都是仁慈性子、有求必应的,药叟医术高妙,性情格外跳脱,但若真有人敢当他老人家是小孩子般看轻甚至愚弄,那是肯定要栽跟头的。若是上来就有求于人,也不知会否让老人家心中不快。所以九娘开口是最好的。来弼公府以前,其实大家伙儿也没有明确提过这回事,但九娘就知道如何做。 药叟给妇人诊脉,卫羿就避开了,与华苓道:“府中也有鱼池,可要瞧瞧?” “好。”华苓便站起来,与药叟和大哥都打声招呼,跟着卫羿走出外面。 扑面而来的空气湿冷,叫华苓精神一震。虽然已经处处见绿了,但直到清明节之前,天气会一直忽冷忽暖的。 卫家掌大丹兵马,大概是免不了拿些治军的规矩来管家的,连庭院里洒扫的仆役,看着都特别精神、也特别警醒,一路看见了卫羿领着客人就遥遥行礼。 卫羿伸出手来牵住了华苓的手。两人一路穿庭过院,走到府邸西北角。弼公府并没有天然的湖,也并不在府中引活水营造溪廊,只在西北留出了一片空地,挖成一个百来米长宽的青石池子,有活水进出,里面养了些鱼。不过天气还有些冷,鱼也并不是很活跃,华苓看了好几眼才发现了几尾金色的鱼背。 池边有一处青石柱、黑瓦顶的亭子,卫羿领着华苓走过去,踏着青石池沿看鱼。 “这处是水池,南边是府中校场。”卫羿说。 “你家屋子气息厚重,倒是不太像金陵的房子。”华苓四处看了看。这几年,新上任的弼公夫妻都在金陵周近,不曾走远,但年景不好,大家伙儿也没有什么玩乐的心思,也不办宴会,她就没有机会来过。 “嗯,不像。江左乃富庶之地,物件精细。边地房屋取材多变,有在山壁挖窑洞,有人以红泥筑屋,也有人居于帐篷之中。” 就这样简短的描述也能让华苓想象到与金陵完全不同的一方世界了,她点点头。 “身体怎么样了?”华苓问。 “今日开始用药,师父说,用药调理半年便可拔轻余毒。”卫羿回答得很快。 但卫都尉心里其实有些忧虑。他没有把话都说出来。肃清余毒的配方之中,有几味菌菇,即使是在珍稀药材遍地都是的十万大山中,也极难寻得。 十万大山中地形奇峻,气候多变,瘴气毒雾很多,野兽猛禽遍地,若不是身有高强武力、又对各种动植物药性十分了解的人,根本无法行走。也就是药叟年轻时曾在十万大山中居住过一段时间,才敢独身进山罢了。所以寻找药材的速度也极慢,足足耗了三年。 药叟回来检查了他的身体之后,与他说过了,他的身体细细调理,大面上有可能恢复到最好的状态。但残毒盘踞数年,受影响最大的,是子息方面。好好调理上二三年,也未必能恢复到最佳状态。 “阿九。” “嗯?”华苓应了声,却发现对方很少有地,没有立刻说出下面的话来。她诧异地抬头看他,发现卫羿的表情很复杂,似乎有些难过,也有些歉意。“你要说什么?……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告诉我吧。”华苓挑挑眉。 小娘子神情欢快,并无半分阴霾。 卫羿手心隐隐出汗。 照他本心,是从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但这一件事,若他日后不能有子嗣……这样的事,事关尊严脸面,如何能轻易开口。若他不能给谢九子嗣,又并不告知于她……除非是一世不叫她知晓。师父也说了,并不是全无可能有子息,只是近二三年里,机会极小,再往后,调理得当,应能好些。但若是不能好,他是否就此瞒她一世? 谢九是如此聪慧,也许他极力想瞒,也并不能瞒她一世。届时又当如何?她定然盛怒,两人之间,如何还能恢复如今境况。 若是如今便叫她知晓了…… 卫羿挪开了视线。 华苓皱起眉。她想起了几年前,卫羿刚回到金陵的时候。她说:“到底是什么话,要教你犹豫这许久?这都不像你了。” 她说得并不错,如此犹豫并不像他。静默了片刻,卫羿说:“阿九,若我日后,”他艰难地看了跟前的小娘子一眼:“若我日后不能予你孩子,你心中如何想?” “什么叫不能予我孩子?”华苓惊得面色苍白,勉强笑了笑,盯着卫羿。 开了个头,下面终究是好开口许多。卫羿说:“师父说,我如今身体大面上并无问题。只待余毒祛清,内力便能恢复。是子息上,将来怕有些难。” 华苓按了按胸口,狠狠地喘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药叟与你说了这回事,为甚要告诉我?”她慢慢地问。 “也曾想过,不说许是更好。只要二三年后身体能恢复,此事便再无踪影。”卫羿双手放在身侧,站得笔直。“但此并非我本心。若我不知便不知了,但既然知晓,我不能瞒你。” “为甚不能瞒我?” “我既视你为妻,如何能瞒你。” “有许多人并不是这样想的吧,你难道没有听过别人家是如何处置这样的事?你难道没有想过,你根本不必告诉我,这世上无后的夫妻虽然少,也总是有的。而且,你总需要娶妻,我就是现成的人选。” “他人如何做与我无关。”卫羿说:“我只看自己如何做。” “你就不担心我悔婚了,甚至将此事宣扬出去,叫你颜面大失?” 小娘子面色苍白,眼神却明亮得似火团在燃烧。卫羿几乎是着迷地看着她。他以双手将她拢在怀里,轻之又轻地以鼻尖蹭了蹭她冰凉的面颊,香气萦怀。 “阿九会吗。” “不会。”华苓闷闷地说。“便是我以后不想与你在一起了,我也不会将你的私隐告诉别人。你有操守,我难道就没有。” 卫羿浑身一僵。 华苓笑了笑。仔细想了想,她慢慢地说:“若是以后没有孩子,我一定很不开心。” 卫羿手心渗汗,但他还是很顽强地听了下去。 “但是仔细想想,若是下半辈子丈夫不是你,我现在就觉得很不开心。”华苓轻轻地说:“仔细想想,若是将来我生了孩儿,不是你的孩儿,我也觉得不开心。” 卫羿怀里暖暖的,华苓调整了一下,将重心靠过去。其实大郎说的也没有错呀,当女孩子也很有好处,比如就能让自己理所当然地柔弱些,可以理所当然地寻求一个可供倚赖的人。 她很是狡猾地说:“你人不错啊,我正好觉得我的丈夫应该是这样的人。” 卫羿朗声笑了。他笑得实在开怀,吓飞了水池对面枯树上的几只寒雀。 他紧紧地用两条手臂,把小娘子拢在怀里,说:“我亦正好觉得我的妻子应该是这样的人。” “臭不要脸,不许抄袭我的话。”华苓还处在‘原来这人也能这样笑’的惊讶之中,等卫羿安静了下来,她兴致勃勃地推开他,说:“卫五,你再像方才那样笑一回我看看。” “……笑不出了。”卫羿又露了个笑容。 华苓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明白,大概他是很喜欢她的。 也许,近乎爱? 她很自然地回了个笑容。 …… 之后,卫羿领着华苓将弼公府转了转,再回到药叟的小院时已经是正午时分。一群年轻孩子便陪着药叟用了午食,然后谢家一行人带着药叟给凤娘开的药方,告辞归家。 …… “你已将此事告诉谢九?”药叟问。 “是。”卫羿点头。 药叟回想了小娘子告辞之前的表情,竟是若无其事的,应该说,还甚为愉快。老人家也不得不心中疑惑,这小娘子到底是并不知此事的严重性,是以若无其事,还是心中清楚,且能从容处之? 若是前者,这是十分正常的,毕竟是十来岁的小娘子,懵懵懂懂,万事摸不着头脑也是应当;若是后者,小娘子是不是太通透了。药叟很快回想起数年以前的事。实际上,从那时也能看出几分,谢家这小娘子就是天生的小人精儿。 药叟拍了拍高椅扶手,叹道:“小子,也是你运道好。” 卫羿露出笑容。 …… 华苓记着答应过药叟的事,过后几日就先到厨下,在金瓶和金坠的帮忙下做了些糕点,送到弼公府去。然后又照着药叟的身材裁布制衣,将竹园里针线手艺好的侍婢都分配了一部分任务,花了半个月时间,给药叟做出几套新的道袍来,夹棉的有,春夏季的也有。 药叟得了新衣依然很高兴,回了口信来说,叫华苓多多去玩。卫羿也开始常住城中,药叟给他配的药要每日定时定量服用。 华苓看了笑笑也就是了,她可是别人家的女儿,怎么能有事没事跑到卫家去玩。而且她心里已经有了个新的想法,这占据了她很多精力,她想做一件这样的一件事——在金陵城里设一个图书馆,设一个能叫市井中人也能进去阅览书籍、收藏有珍品书籍的地方,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 年末年初都是丹朝朝廷官员职位有所变动的时候,二月底,随着新一届科考的进行,一大批官员的升迁调动都下来了。 王磐升了半级,从五品国子博士至从四品国子司业。其实按照王磐身上背后的种种实力,综合起来,即使他只有六品,在收录丹朝优秀学子的国子监依然能有极大的话语权,所以他如今一年升半级,世人也只觉得理所应当。 诸清延、萧子衡、莫杭等一批朝气蓬勃的年轻官员也都渐渐起来了,各有升迁,这批官员气性朗健锋锐,在朝堂上大胆上书、针砭时弊是常有的事,在朝中形成了一股颇为清新的风气。随着泉、建二州刺史时茂方上书告老,曾在显圣朝焕发过光彩的、带有显圣帝风格的一批朝臣渐渐从此隐退了。 进了三月,辅公朱家又宣布,现任辅公将于四月,将辅公之位交到族中下代子弟朱谦泺手上。 如今已经是道庆年间,年轻的皇帝,年轻的官员,民心安稳,贸易繁荣,大丹的国土上,繁华盛景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撸了一遍后面的细纲,本作觉得自己脑洞略大! 希望11月不要再卡文了 TUT 爱你们每一个,么么哒!   ☆、第146章 四娘出嫁 146 三月下旬,严家人使了两条大船,一路溯水上行,从杭州到金陵来迎四娘。 严家确实有财,也做足了诚意,带来了一支十八人的迎亲乐队,吹奏着喜庆热闹的迎亲曲调,从江边登岸处吹拉弹唱一路开到丞公府前,又有四五十人挑了几十担的聘礼,长长的送聘队伍跟在后头。叫全金陵的人都晓得了,丞公家的四娘这是要嫁到杭州极富的严县令家去了——迄今为止,严氏出的最大的官儿就是新郎的父亲,乃是杭州下面一县之令,官居从六品。 丞公府嫁女,自然是又大开筵席,请亲朋好友来吃宴。 四娘临嫁当日的清晨,华苓早早就被辛嬷嬷叫醒了,换了喜庆颜色的衣饰,赶到四娘园子里去陪姐姐梳妆。 四娘换上了嫁衣,深青色的翟衣庄重而华美,熟手的妇人为她绞了面上妆,她的面颊上泛着绯红的颜色,但也掩不住眼下的红色,是哭过了。 四娘往银镜里看着,忽然捂住了脸,泣道:“……叫我嫁的山长水远,便是日后,想要回来看看姨娘也那般难……” 便是一直有些争吵,此刻五娘也不会再对四娘黑口黑面了,当下过去好声安慰,毕竟是一家姐妹,那里有一辈子的仇呢。 “好了,大喜日子可是不能哭啼的……”红姨娘、嫂嫂们和年纪大的奶娘等人都在安慰四娘,小娘子们坐在一边。 六娘看着这幅场景,忽然说:“这是远香近臭。” 华苓一愣,笑了起来,点头赞同。“六姐说得是呢。” 七娘也笑了笑,说:“小时并不喜与四姐说话,可是如今见她要出嫁了,又觉日后定然十分想念。” 八娘被挤了出来,走回姐妹们身边,嘟着嘴说:“为甚爹爹要为四姐选杭州的郎君呀,我们金陵竟是没有好郎君不成。” 八娘大概是姐妹们当中容颜最艳的一个,身材微有些丰腴,举止总有些娇憨意味。今日穿得隆重,更是艳光灼灼。华苓欣赏地看了一眼,笑道:“我们大丹也并不是只有金陵啊,总有人住这里,有人住那里,若是全世界都挤在金陵,我们如今怕是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啦。” 七娘说:“我还想将来嫁到岭南去呢,四姐在杭州,已是极近的了。” 八娘吃惊地说:“七姐想去岭南!那等蛮荒山野之地,竟是蛇虫鼠蚁遍地的,怎能生活。那竟还是杭州好些。” 七娘笑了笑,没有再解释。她已经明白了,这世上人人都有自个儿的想法,对别人的行为也总能有许多话说。但这些话,大多数都是不听也无所谓的。 …… 大家都在说话的时候,华苓总是倾向于安静些,于是也比旁人多了些精力,去看见更多的东西。喜怒哀乐,人人不同。她想,人真是太复杂了,也许就是用眼睛花上许多辈子去看,她到最后也依旧不懂‘人’到底是什么,‘活着’又是什么。 华苓听到了外头远远传来一点点迎亲乐队的锣鼓唢呐乐声,她笑了起来,跑过去拉着四娘的手说:“四姐姐,恭喜你。要嫁良人了,要好好儿过日子噢。” 四娘擦了擦眼泪,狠狠瞪了华苓一眼,但也没有甩开她的手。“见我要嫁小地方去了,你是高兴得很呢。” 华苓笑眯眯地说:“我怎么会这么想呀,四姐,你忘了我以后要走得比你还远呢。” 心中一直的假想敌并不对自己存着坏心,这样的认识叫四娘很别扭。但华苓是真没有,所谓日久见人心,也不过如此了,四娘别别扭扭地握了握华苓的手,语气僵硬地说:“往后我不在家中,你等要好好孝顺爹爹。” “嗯,我晓得啦。”华苓柔声答。 在离别跟前,人总是会变的格外宽容些。 …… “丞公,丞公,当起了,四娘子那边候着丞公训话呢。” 清晨,谢贵在卧房门外轻声叫了几声。 “嗯。”谢丞公慢慢应了一声,从床铺中坐起身来,挪步下床。 与以往无数日一样的动作,今日却叫他前胸猛的爆发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就似有无数根带刺的荆棘将整个胸腔捆缚了起来,无数尖刺刺穿了每一寸皮肉。 谢丞公佝偻成了一团,迈出的脚步歪斜,整个人狼狈地从床边滚落地下。 闷而沉重地一声响,谢贵飞快地掀开帘子跑了进来,将主人扶起,高声叫道:“快,宋嬷嬷,去取缓疼的丸药!” …… 谢丞公的胸口绞痛出现得突然,也并未持续多久,含服了对症的药丸,歇息半个时辰之后,也就若无其事了。 是嫁女的大喜日子,宾客来了不少,谢丞公很平稳地到后院看过了四女儿,作了一番出嫁前的训话,又领着几个儿子招待宾客,宾主尽欢。 严家热热闹闹地迎走了四娘。 至此,丞公府的女儿又嫁去了一个。 …… 华苓直到第二日才知道谢丞公胸口疼过一回的事,焦虑了整整一日,等晚上谢丞公回了家来,就赶紧到澜园去看他。 丞公爹依然是相貌儒雅的,便是发丝花白,也掩不去人本身的气质。忙了一日,归家了也依然在灯下工作,见华苓来了,朝她笑道:“苓娘来得正好,与爹爹参详参详。你岷堂哥与德堂哥之中,你更看好谁人?” “昨日里才身体不适,你就不能好好歇一歇么!”华苓用力跺脚,跑过去将谢丞公手上的朱笔抢走,说道:“爹爹,什么重要都没有身体重要,你已经忙了一日,如今该歇息了。” 谢丞公沉下脸来,拍了拍桌案道:“没大没小的,还不快快将笔放下。” 华苓向谢贵问过了丞公爹当时的症状,就是忽然的胸口剧疼,疼得整个人站不起身,含服了能缓解胸口疼痛的药之后,疼痛很快就消失了。谢丞公年轻时勤练武艺,底子是打得极好的。这样的症状,八-九成的可能,就是心血管系统的病。清晨时段,正是中老年人心脏血管疾病的高发期。 这样的病最是危险,当时若是谢贵反应得慢些,华苓根本不敢想后果。 谢丞公表情严厉。 情绪激动对心血管不太健康的身体极不好,华苓立刻放软语气,将笔轻轻地放回桌案上,过去给爹爹揉捏肩膀,柔声说道:“对不住了,是女儿心急了,还请爹爹息怒。只是长命功夫长命做,再急的事情也不是能全在一日做完的呀,若是爹爹病倒了,叫我们这些小的心里要多焦急。我们只盼爹爹好好的,能看着我们都长大、成婚、抱孙孙呢。” 谢丞公缓了缓面色,也知道女儿确实是心挂他的身体,才激动了些。他说道:“爹爹并无大碍,你也勿要四处声张此事。” 丞公的想法确实是不声张,家里就连凤娘也不知道这回事,凤娘如今腹中孩儿已经五月大,正是安心养胎的时候。若是教大家伙儿都知道了,府中定然是一阵兵荒马乱。传到府外面去,丞公生病,朝局定然是要震上一震的。 华苓闷闷地应了,只是说:“明日请药叟来给爹爹诊诊平安脉好不好?拿个平安方子吃一吃,只求平安嘛。” 女儿一片孝心,谢丞公心里也欣慰,点头应了。 在华苓死缠烂打之下,谢丞公终究是没有再坐在书案跟前,而是提早在三更之前濯了足,预备歇息。 华苓一直在旁边侍候着,斟茶递水,不肯就回竹园去,于是两父女还是就下任丞公的候选者讨论了一阵。 族中重新选出的两个丞公候选人,说的是谢华斐和谢华德。 几年前族中动荡,折的都是顶顶好的子弟,再没有一个很能服众的了。族中剩下的子弟并不是不出色,好苗子还是有的,但一个二个总有些方面欠缺着那么些,需要时间培养。所以族里一直争议很大,直到道庆三年初,才选出来这两人。 谢华岷在族中行二,已经三十多岁了,入朝很早,外放了不少年,做过一州长史,官至五品。华岷是朝中出了名的温文性子。至于谢华德,三房的次子,能力也不错,但为人还略冲动了些。 一公之位牵涉的东西太多,谢丞公也不敢随意决定继任者,这一年多以来,就是不断地给这两人发放下磨砺差事来,叫他们努力学,努力表现,而丞公自己也就暂且继续扛着身上的一副担子行走。 但人老了,总有些地方力不从心的,华苓还记得前几年,与丞公爹讨论哪个地方出过什么技术、材料,谢丞公总能随口说出记载在哪个架子的备案记录上。如今却很容易有些忘事的样子了。 说好了第二日就请药叟来家给丞公诊脉,但三四月间各地春耕正酣,第二日朝中有重要的事,谢丞公还是早早起身入朝去了。倒也没有再发生那早上的突然胸痛来。 又是好几日过去,到了休沐日,谢丞公终于能在府中歇息一日,华苓赶紧叫人去弼公府请药叟。她自己这几年也学了些医书医理,但一直没有机会回江陵去跟三十二叔公学,记得的资料很多,依然只能算纸上谈兵,从不敢给人看病,更不要说开药。 药叟给谢丞公诊了脉,方子倒是开了一个,是真真正正的平安方,吃与不吃并无大差别。却也明言道:“你这身子,底子是好的,只是再好的身子骨也经不起日日虚耗。靠平安方子保着是不足的,平日里作息、饮食处处都要善加注意。” 在一干儿女的紧张下,谢丞公含笑应了。 药叟又顺便给七娘诊了回脉,倒是赞了她一回,只说“心怀晓畅,天高海阔,逸气自生”。这回是连平安方子都不给七娘开了。七娘终于摆脱了药罐子的名声,心里自然高兴。 …… 谢丞公的平安方子吃起来了,每日里也在一家大小的叮嘱里减少了工作量,有儿女关怀,心情也一直挺好,看着人很健康。 华苓紧张了一阵之后,见谢丞公确实很健康,才算放下心来。再担心也不能不关注别的事的,况且她如今也有特别想要做的事,想要在金陵城中建一个图书馆。 有这样的念头,起初就是因为她在市井当中行走,见过一些想要读书的小孩子。 她曾在街边看见一个小孩子,七八岁,他滚在地上的泥水当中嚎哭,想叫父母将他送去私塾进学,别家的小孩子都去了,但他们家穷,去不起。行人路过了都看上一二眼,但孩子的爹爹只是提着柴棍当众将他狠揍了一顿。 路人都劝,那当爹的只是叹气说:“又岂是我不愿教他进学?只是家中并无富余银钱,若叫他去进学了,叫我等阖家吃西北风不成。” 金字塔永远是下宽上尖的,中上层的人能接触到很丰富的资源,最普通的人家,限于财力和人力,如今金陵内外大概有七成人家能让小孩子上私塾学一两年,认些字,学会算术,这就算脱离文盲水平了。 与前面几个朝代对比起来,其实这已经是很高的教育比例,也是因为丹朝境内民风安定,吏治清明,除了天灾之外,百姓并没有其他大的生活困难,能饱能暖,便能多些财力出来,送孩子进学去。 如果想要让教育覆盖整个大丹的国土,除非大丹的粮食产量已经能支持国土上七八成的子民空出双手来,离开土地去做别的事。 华苓不敢有这么大的想法,如今她就想帮一帮金陵百姓当中,真正想要看到更多的书,学到更多的知识,但付不出书钱和学费的那一些。 路总是要一步一步走的嘛。 人只要略略识字就能阅读。要知道,后世好些小学二三年级的小学生,也能啃下大部头的书呢。即使读得一通半通,与不读书的人也是有差别的了。 不想要知识的人不会踏进图书馆这样的地方,但如果人真的想要向上爬,他一定能知道哪里有梯子。 …… 不过,想要在金陵建一个图书馆,虽然相比起家里丞公、大郎每日里做的事简单许多,但华苓依然面临着一系列难题。幸好再难解的问题,只要多费些心思,总能找到切入点的,所以在她将想法写在纸上,然后一步一步将想法填充、扩展起来之后,就得到了一个粗糙的解决方案。 既然是为中低层民众建设的图书馆,自然最好是设在街市之中,所以选址范围可以定在城南片区了,城南居住的都是平民小富人家。但是具体的选址还需要斟酌,必须在交通方便的地方,房屋要坚固,不能是木质建筑,最好临河,将火灾的风险减到最低。 书籍本身倒是容易解决、却又很难处理的问题,顶尖的文化传承原本就在世家,辅弼相丞四公家族,家中藏书合起来,就能覆盖如今存世古籍中的八-九成。 问题在于,世家大族一直有不愿将知识外传的心理。可以说,珍藏的书本身就代表了世家大族高贵的身份。华苓就是想要将丞公府中的书都抄录一份存在竹园中,丞公爹都不会在意,但如果她要将这些抄录本放到街市百姓唾手可得的地方,不仅谢丞公不同意,世家大族绝大多数的子弟都会非常反感。 这是个要慎重处理的问题,还是先放到后面吧。 一个图书馆要运作,场馆和书本身都是很重要的,这些算是‘硬件’,图书馆还需要一些‘软件’,才能叫它运作起来——图书馆日常运作要有一套经得起推敲的规矩,还需要负责日常运营的人手。 最开始由她出钱出力建设,后面最好能交由金陵的民众来打理,最理想的状态便是自负盈亏,不依赖于任何人。这样的话,也许它能传承上一百年、两百年呢。 …… 总之不管成不成,有一件能为之努力的事情,感觉真的很不错。 华苓收起让金箩整齐誊抄了一遍的粗糙计划书,领着人出门了,她令人送了口信到公主府。 “你想办个——图书馆?” 临界的茶肆二楼的包厢里,晏河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华苓。 “是啊,图书馆,给普通人用的图书馆。”华苓笑眯眯地答,跪坐在茶案一边,给自己倒上一杯茶。 晏河翻了翻华苓写的计划书,一大叠纸,一条一条逻辑分明地列出了,从选址开始到持续运营的一系列步骤。有些地方还很粗糙,比如运作图书馆的人手要如何选拔,图书馆运作的规则如何确定,这些都很重要,关系到这个所谓的图书馆是昙花一现还是能一直存在到天荒地老,但华苓在这里只留了个空白。 “你还真是一心为民。”晏河语气讽刺。 “嗯,因为我很好啊,我现在生活很好,所以有余裕帮一帮人。”华苓倾身向前,认真地看着晏河,笑道:“你也愿意看到有这么个馆子出现的吧。我一人双手,能量还是太小了些。有你在就差不多了。钱涟,你很厉害,你能帮到很多忙的。” 晏河盯着华苓看了片刻,哼了声道:“不要以为说些花团锦簇的话就能哄得我拿出真金白银来。” 华苓弯弯眼睛。 她正待说话,包厢的门外有人轻轻敲了敲门,晏河身边近侍孙公公在外面说:“公主殿下,洪家三郎来了,在外头候着呢。” “又是谁?”华苓问。 晏河轻描淡写地说:“最近看得有些顺眼的一个。” ——小白脸。 ——自荐枕席。 华苓脑海里冒出了赤-裸裸的几个字,当场翻了个白眼。 晏河之所以这么招人恨,其中一点,就是因为私生活上,这女人实在无节操。 这位大长公主喜欢的是出身清白的、十七八岁的、相貌俊美的、还要读过不少书、有文采的男人类型,这种类型质量已经不低了,不过金陵城是全大丹最富庶繁华的城市,这样的男人,想要找有不少的。 所以晏河短则十天半月,长则数月半年换一个枕边人,她长得好看,又有钱有权,只要招招手,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 这样的举动与人们认为女性应当遵守的规矩,差得有多远就不用说了,二公主、三公主近年也都陆续成婚,但没有一个敢像晏河这样无视世人的看法做事。 不过说回来,不过是玩两个男人罢了,不偷不抢,也碍不着别家什么,所以也没有人傻得到长公主跟前指着人鼻子责骂的,顶多是男人们私下里香艳议论,回了家把家里的女人关的更紧些。 上面都是世家大族对晏河大长公主的看法,至于内廷之中,阴太后还在山上念经呢,李皇后与晏河是同一条阵线的,圣上对长姐十分听信,还曾因为妃嫔说晏河的坏话而将之厌弃,是以如今晏河的日子舒服得很。 华苓说:“这种人就不要让在我跟前碍眼了,我头疼。” 晏河说:“这个是有些过界了,以为我宠爱他,就能为所欲为呢。” 她站起身来,门边侍候的侍婢赶紧打开门。 门外,一个带着骄傲和高兴的男声响了起来:“公主,在下正巧路过玄武街,记得公主爱食素炸糕,特意买了些送来……” “以后不要再在我跟前出现了。”晏河打断了这人,声音很冷淡。 “——公主?公主,在下并无他意……”那人声音震惊,当即慌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声闷响,应当是整个人被掀翻在地上,哀声呼喊了起来。 以色事人,脊背是直不起来的。 华苓眯了眯眼睛,看向窗外。 茶肆开在临街,窗子造得极大,极其通风,暖暖的阳光从街头铺到街尾,下面行人车马熙熙攘攘。 世界这样大,有多少人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么呢? 孙公公声音尖尖地责备道:“公主之意也敢违背,谁给你的胆子。拿着这些,滚得远远的罢。” 晏河走了回来,重新坐下。 华苓打量了她一下,说道:“你说你养一个小白脸要多少钱?还不如给我赞助点儿,这个有价值多了。” 晏河懒洋洋地斜靠在身后的桌案边,说:“那怎么一样,我养小白脸是花在自己身上,要是投进你这劳什子的图书馆里,就是白白打水漂。”她瞥了华苓一眼,说:“你这图书馆就是要开在城南罢?城南一套大宅还不到百银,随手也就买了。便是你高兴拿钱将整个贫民窟的人养起来也是可以的,何必折腾劳什子图书馆。” “书也就算了,谁家都有大把,但你要叫它有一直运营下去,要有至少五十人围着它转。谢华苓,你还真是能折腾,我倒想看看你要从哪里开始。” 华苓微微一笑:“我说了,我就一个人,做不好这么多的事,所以要你帮我啊。”在华苓看来,晏河是很善于经营的,其实她所知的后世技术并不是特别多,也不是特别高端,只是很适合这个朝代罢了。就凭着这些技术,在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形式推出、与合适的人合作经营,造就了一个快速聚敛财富的神话。 晏河说:“你家难道没人了,来叫我作甚。” 华苓摊摊手说:“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啊,但是首先,他们就很难理解我的想法,说起来太费劲了。也不需要你投钱,将手下善经营的人手借给我两个就好了。相比我家产业的人手,还是你带出来的人脑子灵活些,也会更贴近我的想法。” “你不希望将这个东西打上强烈的谢氏的烙印?” 华苓微笑:“你看,你就很明白我的想法。” 晏河矜持地抬了抬下巴。华苓的话就是在认可她的实力,这当然是很有成就感的事。 “我想要让它是给普通人用的,自然不能让它进进出出都是世家子弟。若是可以,我觉得我也最好不要出面。总之先试一试水吧,合适不合适,总要开始了再说。” …… 晏河还是被华苓说动了,除了从名下的产业里挑了两个脑子灵活的人给华苓使用,还亲自动手,在与华苓讨论之后,两人弄出了一份比较合适的图书馆运营参考守则。接下来就是场地选择、组织人手、准备图书,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华苓笑嘻嘻地感叹道:“若是我想做的每件事都能这么简单的就好了。” 晏河学她翻了个白眼:“你倒是天生好命,作甚都有人上赶着帮你。” “涟姐,多谢你。”华苓道谢。 “真是看不惯你这副样子。”晏河冷淡地说:“不过这一点倒可以多教教赵戈,让他多学学,以后也好骗人。” 两人还是在茶馆里碰头的,华苓展颜而笑。 “谢九娘子,我家郎君遣我来问九娘子,近来可是在建一藏书之馆?”有一名仆人来求见华苓,却是王砗身边的近仆,名叫王贺,来往得多,华苓对这人也是很熟悉的。 “没错,王二想叫你来说什么?”华苓扬扬眉。 “我家郎君说了,此事有趣,若是有用得着之处,请九娘子开口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到此   ☆、第147章 图书馆子 147 王砗能遣仆役来寻华苓,人肯定就在附近。华苓朝王砗的仆役王贺道:“王二在附近吗?你告诉他,我们正准备着要到选好的场地去,若是有暇,请王二与我们同去一看,馆子刚刚起步,什么都缺着呢,若是他愿意出点力,自然是求之不得。” 王砗知晓了这回事不奇怪,但华苓还真好奇,王砗怎么会关心。 这个馆子办下来,暂时花费还没有超过五百两,她不需要筹款,就没有到处声张。除了给家人说过一次之外,就只认真告诉过卫羿。但一个消息要在城里传遍,最多只需要一天时间罢了。 王贺再次行了礼,恭声说:“郎君就在街尾酒肆中,近日郎君赞那酒肆的烧春酒颇醇,今日叫酒家整了宴,请了几位郎君一道品尝。” 晏河冷冷道:“谁关心他爱吃什么酒。若是学不会说话便把舌头割了罢。” 王贺立刻住了口,恭恭敬敬地朝晏河躬身施礼赔罪:“晏河大长公主殿下说得是,是小的失言了。”做足了礼数,便依旧朝华苓说道:“郎君还等着小的回话呢,还请九娘子示下,何时将看场地去,小的也好回去禀告郎君。”面无惊色,不卑不亢,叫晏河想发作也发作不出来。 华苓忍不住笑,王砗这仆人也跟主人似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让晏河看不顺眼。她往晏河看一眼,问她道:“现在便去吧?” “走吧,不要浪费时间。” 王贺面露难色,代主人回话道:“若是大长公主殿下与九娘子如今即去看宅邸,我们郎君怕是赶不上了。” “也无大事,你拿着地址回去罢,叫他下回再去也可以的。” 于是华苓打发了王贺,两人让侍婢给稍微整理了装束,一道下楼。 华苓边走边算了算时间,卫羿早上派了人来告诉她说,今日药叟要给他用拔除毒素的药浴,要到午后才能出来。但她准备到图书馆的宅子去看一看装修进度,然后就回家去了,时间不巧的话就碰不到了。 卫羿近两个月都常在城中,两人见面的时间慢慢就多了起来,只要她出外,只要卫羿有空,都会来见她。 其实见面了也不会做什么,通常就是卫羿陪她在城中转一转,看看街景,看看人,互相告诉对方最近在做什么。华苓也不知道别家订了婚的两个人是怎么相处的,但她和卫羿之间似乎总是十分平淡。 这样似乎不太好?华苓严肃地想,也许她要多多关心一下卫羿才好,免得他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女人抢走。 …… “黄三娘见过晏河大长公主,谢九娘子!”茶肆一楼下面,有名容颜娇美的女子身边带着两个青衣侍婢,一见两人联袂下楼就立刻欣喜地行礼。 却是黄三娘,华苓曾经在元宵夜里见过的黄家女。这个女孩依旧穿着一身颜色素淡的衣裳,看着略有些旧了,身上也没有什么鲜亮头面。 华苓站住脚,挑起眉。“黄三娘子,你是专门在此等候我们呢?” 黄三娘柔柔施礼,羞涩、带着些局促地说道:“大长公主、谢九娘子……黄三是听说了,两位预备办一家藏书之馆,是为金陵百姓办的藏书之馆。公主与谢家娘子心系百姓,这样的善心叫黄三心中惭愧,活了这许多年,竟是不曾起过这样的宏愿,对两位是只有仰望的。今日来此,便是想问一问公主与谢九娘子,可有能用到黄三的地方,不论是要捐银捐物,出工出力,只要是黄三能做的,绝不推辞。” 说着又是施礼。腰若扶风摆柳,颜如三月春花。 华苓看晏河,无声地问她道,这可是你招来的人? 晏河神情冷淡,连给个反应都懒得。 华苓有些无语了,虽说她做这件事也没有特意不让谁知道的想法,但也没有特意宣传过。亲近的几家人知道也就罢了,这黄三娘,又到底是从谁那里知道的,这么关心她在座的事?还专门来了,毛遂自荐要帮忙。 就从她打听到她们今日在这座茶肆里这一点,能看得出,这位黄三娘对接近她们也真是费了一番心思。 华苓淡声问:“也不知黄三娘是从何处得知此事?” 黄三娘低下头,小声说:“可是黄三让谢九娘子心中不快了?黄三并无他意,只是对公主与谢九娘子的善行,心中分外向往,极想能帮上些忙。” 黄三娘是辗转从家里表姐的口中得知的,谢家九娘想要在城中办一个给平民使用的藏书馆。那时候表姐们都在议论,说谢家娘子是异想天开,也太闲来无事了些,好好的、高贵的世家女郎,将身段放得这样低,居然在为那些低贱的百姓做事,这是自甘下贱。即使那是丞公家的女郎,身份比她们都高贵,但也掩盖不了,她做的这件事十分掉价的事实。 但黄三娘并不这样想。她很敏锐地感觉到了,谢九娘这件事做得成了,必然能得到一份极好的名声。‘出身世家,心系百姓’,只要能得一句这样的批语,说不定甚至能名存千古。 黄三娘并没有想到那么远,但她很清楚,如今声誉对女郎来说是顶顶重要的事,只要她能在这件事里沾些边,往后就能多一份拿得出手的光环。 话说得很有技巧,只是避开了问题的重点而已。 华苓心里厌恶,黄三娘若是真心想要帮忙,她肯定不会拒绝的。但这位看着就是别有用心的,不至于是觉得能借着参与到这件事里,捞些名声吧?想往上爬?想拿她、拿她的计划当梯子? 华苓轻轻将双手在身前交握,慢条斯理地道:“你想参与这件事?那我要问一问你,你可知道我办一个图书馆,是想给谁用?” 黄三娘赶紧端整了面色,认真地说:“回谢九娘子的问话,黄三心想,谢九娘子是想叫城中贫户人家也能有修学的去处,这是谢九娘子心善呢。虽然黄三比谢九娘子年长,但所思所想,却远远赶不上谢九娘子的高瞻远瞩。黄三心中以谢九娘子为榜样……” 华苓直接问:“那如果我收了你,你认为你能帮上我什么忙?你能提供资金,还是提供人手?现在馆子里很缺人手,还缺书,你一介大家闺秀,是不是愿意挽起袖子,抛头露面,每日从早到晚在图书馆里帮忙?” “这……”黄三娘被问得有些狼狈,但她很快一脸毅然决然地点了头,应声道:“黄三力量虽然微薄,但只要谢九娘子愿意用我,愿意教我出一份力,我作甚都是肯的。” 华苓差点笑了,瞧这别有用心、睁眼瞎话说得多有范儿。她完全不相信黄三娘愿意‘挽起袖子,抛头露面,每日从早到晚在图书馆里帮忙’,任何有些自矜、有些教养的世家女都知道这绝不可为。 这位是打量着她好欺负,想拿话来挤住她呢? “你回去罢。”华苓也懒得多费口舌了,与这种没有诚心的人说话,只会让她觉得世界太不美好。 晏河冷声道:“谢华苓,便是说废话也要看对象的。” 这话实在不客气,明明白白就是说,黄三娘一文不值罢了。 两人往外走,被留在后面的黄三娘面色涨红,眼眶里很快聚集了盈盈泪珠,楚楚可怜地垂下了头。 与晏河、华苓这两个神完气足、通身贵气的女郎相比,衣衫略有些陈旧的黄三娘垂头含胸,讷讷无言,显得格外卑微。 但年轻也是最好的妆容,黄三娘长得也是颇为少见的美,这么一个楚楚可怜的表情,就有些叫人怜惜。 茶肆清瘦的掌柜在一旁听了,就忍不住从旁侧朝华苓和晏河施了礼,笑着说道:“公主殿下,谢九娘子恕罪,在下斗胆说两句话——” “那还是等你胆大包天的时候再说罢。”晏河眼神一厉,直接把掌柜的话堵了回去,躬身屈膝,陪笑着送两人离开。 掌柜的回头就冷了脸,朝黄三娘道:“黄三娘子,小的这小门小户,做的只是小本生意,还请黄三娘子给留两分面子,勿要叫小的难做。” 黄三娘难堪地带着自己的侍婢,像被扫地出门一样离开了那茶肆。 …… 华苓跟着上了晏河的辇车,让自己家的马车跟在后面,一路往城南选作图书馆的宅子行去。 在辇车上,华苓想了想方才的插曲,摇了摇头。“我就做这么点小事,一点油水都没有,居然也有人当成宝想分一杯羹?” 晏河说:“你以为这世上什么人没有?谢华苓,你很天真。” 华苓轻快地承认了:“是啊,我是很天真啊。要不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对方承认得过于坦白,就好象她说出的话是称赞一般,晏河一阵恼怒。但是看着谢华苓的眼睛,她的怒气却又慢慢消失了。 在她看来,谢华苓这人就是一堆莫名其妙的原则和一堆无稽的、可笑的的想法的代名词。明明是个穿来的,明明知道很多能用来换取金钱和权力的知识,却空守着宝山而不用。瞧瞧她做过的事,建议挖掘运河、殖民东南亚、开发东北,每一件都是在给别人做嫁衣,居然不懂得抓住机会给自己争取利益。 一心把自己套进这个时代可笑的框套里去。 晏河冷冷地说:“在我眼里,那个黄三娘都比你顺眼些,至少她知道做给自己带来好处的事,不像你,整个蠢得叫我都不知如何形容。” 华苓歪歪头,轻松微笑了一下:“是嘛,她与你是一类人。” 晏河一脸厌恶,抱着手说:“别把我跟这种人相提并论。不过是个浮萍一般的东西。” 华苓说:“所以你所说的顺眼有什么价值?其实你曾经说得对呀,我是运气好,生在一个好环境。如果我生在家徒四壁的家庭,第一件事肯定是好好赚钱,吃饱穿暖再说。境遇原本就决定了一个人能做的事。” 她愉快地轻叹:“我确实是运气好啊。所以我也愿意对别人好些,即使我不甚努力,拥有的已经比许多人都多了,何必跟守财奴一样,把宝贝都搂在身上一直到死。”她明亮的眼眸看着晏河,从从容容地笑:“谁知道,过完这辈子还有没有下辈子呢?” 晏河嗤笑:“思想觉悟高啊。” “是啊,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么。”华苓说:“我们不说我,看看你吧。你说你这么努力赚钱、搂权是为了什么?” “为了享受,为了儿子。”晏河懒洋洋地说。 “嗯,为了享受,为了赵戈。你这么努力,不就是为了让你的后代不必像你这样过日子么?过得轻轻松松的,至少勾心斗角能少一点,对吧。那与我现在的日子有什么区别?你看,只要我想,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地帮我的忙。” 华苓在车辇里伸开腿,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她今日穿的是男式的圆领袍子,很适合活动。她特别欣喜地说:“钱涟,你说是不是吧。我现在过的就是你将来的儿孙要过的日子,你还在努力奋斗,我在享受胜利的果实。” “钱嬷嬷,加油噢。” 晏河差点气死。 …… 将用作图书馆的屋子选在城南,在很靠近城中横纵规整的星宿街道的地方。 这是个三进的砖瓦宅院,在到华苓手上之前,据说是一个西域商人修建来居住的房子,所以宅院本身的设计上就带着些异国风味,三进房屋都是二层的灰砖楼,造得特别宽敞,采光明亮。 华苓最终从五六十家备选的房子里选了这一座,就是看在它所有的楼都造得很结实、墙体都有半尺厚的情况下。宅院旁边就是一道淮水的支流,有七八米宽的河道,水源丰盛,如果万一生了火灾,及时扑灭的可能性也大些。 晏河借给华苓使用的两人分别名叫何冯、罗定,都是三十来岁,原本是晏河在西市工坊培养出来的经营人手,如今在晏河手下都担着梁柱。能派出这两人来,华苓知道,晏河也是真的肯帮她的忙。 如今宅院就是这两人在负责装修,它的上一任主人将宅院里所有的窗子都装了浑浊的彩色玻璃,但有些角落依然不够明亮,华苓第一次来,转了一圈之后,给了两人银钱预算,让请了土木匠人队伍来,将内墙能拆的全拆了,外墙能凿空安上窗户的地方都凿了,墙壁重新粉刷,量着屋子的尺寸打造书架、桌案、座椅等东西。 华苓每隔几日来看一看,从选定宅子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宅子里粉刷一新,多安上了无数的窗户,每一个房间里都是明亮的。无数木料堆放在庭院里,木匠们正在忙碌地量尺寸,打造各种用具。 华苓和晏河来到,何冯和罗定立刻迎了出来,将装修的进度汇报了一轮。 装修基本都是按照华苓的想法进行着,华苓转了一圈,还是很满意的。所有的装修物料都是兼顾便宜和耐久的档次,书架和桌案座椅也全都是用的便宜的木料、最简单的款式,这都是为了日后维修和补充省钱、方便之用。 晏河漫不经心地跟着看了一圈,说:“比狗窝还狗窝的地方。” 华苓只是微笑:“当然不能跟你的公主府比,若是能比,也不该是这个时代了。” 晏河的眼神微微动了动,居然没有再说什么。 装修进度汇报完了,何冯和罗定互相看了一眼,由何冯有些犹豫地开口道:“谢九娘子……我等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说。” 通常这么开口的人,心里都是积了一堆的话不吐不快的,华苓好笑地点头:“说罢,我又不是洪水猛兽,听了一句逆耳忠言就要将你们都吃了。” 华苓说得有趣,两人都笑了起来,也放松许多。丞公女对待他们的时候愿意放□段,说话甚至是这样和缓,叫两人都有些受宠若惊,做事也十分用心,所以几乎是每次华苓过来查看装修进度,这两人都会给她提出一些意见来,并不只是遵照东家长公主的命令做事了。 何冯说:“谢九娘子,我们这图书馆是不是太简陋了?毕竟是谢九娘子名下的图书馆,若是太过寒酸,岂不是有些……拿不出手?” 何冯和罗定小心地观察华苓的表情,见她十分平静,面带微笑,这才又说道:“日后若是谢九娘子要领些亲朋好友来我们这图书馆观看,看见这简陋的屋墙,怕是首先就难看得入眼去,毕竟谢九娘子的亲朋好友,定然都是天潢贵胄。我等知道,九娘子是要将这图书馆造起来,收藏许多珍品图书,如此,若是房屋器物太过简陋,怕是也配不起珍品图书的价值……” 华苓和晏河是被引到了宅邸的正房厅堂里安坐下。这里大概是完工最早的地方了,也只有这里的三间屋子,还保留着上任屋主使用的一些家具,比如一整组八张的雕花高椅,还有被搬空了的多宝格。 何冯和罗定两人颇为周到,虽然还是个只有雏形的场馆,也在这里预备了茶水巾帕等物,以防不便。 晏河漫不经心地在座首安坐着,慢慢品茶,并不插话。这是谢华苓要做的事,她是答应了帮忙,但想要一个商人出力去做一件没有利润的事,这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华苓听明白了两人的意思,然后她环视了一圈,心里斟酌着如何解释。何冯罗定提到的,其实也算是大部分人的想法了,认为既然这场馆是她谢华苓筹办起来的,自然是归她所有,或者说归她身后的家族所有,所以才会有这‘不足够体面则掉面子的是谢华苓’这样的说法。 但她还真不是这样想的。接下来打理这个图书馆的人手也需要这两人来训练,如果现在不能让何冯罗定的想法转变些,训练出来的人手就更加不会符合她的预期了。 “这个馆子,我与你们说过了,这是为金陵百姓设的读书馆子。接下来,开业之后,它会是一个不需金陵人交任何费用,就能进来阅览书籍、甚至可以坐下来思索、抄写的地方。” 华苓说:“等工匠完工以后,这馆子里面所有的屋子都将会是一样的,只有摆放书的书架,和供阅者坐下来读书、抄书的地方。它只需要基本的家具就可以了,真想读书的人不会介意这里的条件简陋,介意这里条件简陋的人,也并不会来到这里。” “你们要听清楚,记清楚。这个馆子虽然由我开设,但以后,我希望它可以慢慢由金陵人运作起来。太好的东西容易遭人妒遭天妒,让它简陋些才好,希望可以存在得长久些。” 华苓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何冯和罗定两人沉声答应了下来。直到此时,他们才真正明白了,谢九娘子是真的在考虑设一个给平民百姓用的图书馆子,非常用心,而不是一时兴起,想要取个噱头玩玩而已。两人也因此对图书馆子的建设越发上心了,他们也是出身市井,年轻时也曾想读书考科举,只是家穷无法走这条路而已。 若是这件事能成,他们年轻时的遗憾也能得到些许心理上的弥补,这是多好的事。 ——谢九娘子人是真心善哪,两人私底下感叹。 …… 最近赵戈已经开蒙了,晏河在家里请了个塾师教导,但赵戈皮得很,塾师也不敢责备太凶,一开始根本坐不定。所以赵戈在家里上课的时候,晏河一般都会在旁边镇压着。今日出来已经颇长时间,正午时候,晏河就要回家去了。 华苓便也预备回家。 两人步行到馆子门口,又见王砗、卫羿还有王磷,后面还有几个认识的不认识的郎君,都是骑着马一道来了。 “阿九。”卫羿当先下了马来,走到华苓跟前。 “卫五。还有王二王三,你们居然都来了啊。”华苓笑嘻嘻地依次打了招呼。后面几名郎君也都是金陵世家子弟,认识、不认识的都互相介绍了一番。 王砗笑道:“今日是我请客,我等都在酒肆吃了一轮酒才来的。谢九总是有些有趣的想头。这么有趣的事怎能不算我一份,来来来,东道主快快领我等入内看一看罢。” 晏河也不理会他们,淡淡朝华苓道:“你玩罢,我回去了。”无视了所有人,唯一只是朝卫羿点了点头,领着一群仆婢走了。 正是午食的时间,华苓已经有些饿了,不过客人们盛情难却,她便又领着人将堆满了木料和各种成品、半成品桌椅书架的宅子转了一圈,详细说了说自己的构想。 不论是否赞同这个图书馆的建造,郎君们对华苓的通盘构思都有些心惊,从寥寥数语之间就可以窥看到,这小娘子的想法并不囿于闺阁世界,极为大气,想得很长远,手底下却谨慎得很。 实在是不能小看的一个人。 转了一圈,王磷说:“谢九,你这馆子是否也太简陋了罢。”他以折扇指了指墙面,那墙面粉刷的很白,但刚刷上的白墙皮就已经有些开裂了。王磷摇了摇头说:“若是要作为书房使用,此处是绝不合格的。” 郎君们也都附和,实在是,如果不是来这所宅子转一转,他们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不会看到条件这么差的房屋。 华苓只是笑,并不反驳。 卫羿倒是很淡然,边地比这个更差的房屋他也不知见过多少。遂安慰华苓道:“只要风雨不侵,便是好房屋,阿九不必担忧。” 华苓牵住他的衣角,朝他甜甜一笑。 王砗沉思了一阵,问道:“此图书馆子之中,谢九是预备存放何种层次的书?” “王二问到点子上啦。”华苓精神一震,笑道:“除了市面上能购置的书之外,我心里实是打算将家中一些珍品古籍都抄录一份,放到这里供世人翻看。不知郎君们想法如何?” 王砗略皱了皱眉,深深看了华苓一眼。如他们这层次的人,自然不会不清楚华苓如此举动,是在挑战世家大族的心理底线。 当下郎君们就有些不太高兴,纷纷驳斥这种想法,其中最典型的一个,便是说:“我们各家的珍贵传世古籍,乃是祖上千辛万苦才保存下来的宝贝,如何能轻易将之交给外人。” 郎君们对这样的想法是不可能不心生抵触的。若是真让华苓这样做了,许是有些他们都没有机会看过的书,就被摆在了这个给平民阅书的地方,叫平民走在他们前头。这如何能容忍? 华苓从善如流,立刻笑眯眯地说道:“啊,我这也只是尚未付诸实行的想法。既然诸位郎君都如此不赞同,便将之搁置罢了。” 郎君们这才不再就这一点争执下去。 卫羿勾了勾嘴角,谢九如此反应,很明显的心里根本没有放弃这样的想法,竟是比山野中的小狐狸还要狡猾些。 一个简陋的、未完工的图书馆子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郎君们很快陆续告辞走了,只剩了卫羿和王家兄弟。 王砗告辞之前,少有地严肃了一下,朝华苓说道:“谢九。你也知世家子弟对古籍是最为看重的,万不可轻易挑战世人想法。此事还能从长计议。至于市面上能搜购到的书,我家门下便有如此书肆,回头便令人给你点一批送来。” 王磷也是点头,又补充道:“我等自写的诗词册子也有许多,不知你家图书馆子愿不愿收录?” 王家兄弟是真的在出力帮忙呀,华苓很高兴,笑容满面地福身道谢:“只要是书,自然都是要收录的。谢九为将来踏进馆子阅书的人向王二哥、王三哥说声谢。” 王砗笑了笑。又说道:“钱涟那人最是惊世骇俗的。你却不要学她为好。” “知道了,我并不学她的。”华苓应了,心里却在琢磨,她总觉得,不仅晏河对王砗厌恶得反常,王砗对晏河的态度似乎也不太一样呢…… 王家兄弟也上马离去了,只剩了卫羿伴着华苓归家。 又是一人骑马,一人坐在马车里慢悠悠谈天的光景儿,半下午的阳光微微倾斜,两人从金陵城熙熙攘攘的街市当中走过,也不做什么,就有种懒洋洋的舒服气。 卫羿说:“旁的事帮不上大忙,但若是那图书馆子要些略通武艺的人手,我麾下有的是人。” “好。”华苓发现,卫羿很少会问她为什么做某件事。他省掉了那个步骤,直接跳到提供帮忙的环节。 这就是卫五啊。好象一天比一天更喜欢对方了。   ☆、第148章 图书馆子(2) 148 图书馆子的修建在慢慢进行,宅院的内外粉刷修整已经完毕,只剩下木匠们日夜赶工制造桌椅书架等家具。何冯罗定两人给华苓回了话来,到四月底,再过十天左右,家具就能都打制完毕了。 王砗王磷那日答应捐赠的书过了几日也送到了,其数有二三百本。从大丹幼童开蒙常用的百家姓、千家诗到科举学子要学的四书五经都有,每种书多的有五六本,少的也有至少两本。 似乎不论什么年代,书都是颇为昂贵的消费品。如今在书籍印刷上倒是已经出现了活字印刷术,比只有雕版印刷的时代快了不少,但市面上的书依然要至少三百钱一本,最贵的一些甚至要二三两银一本。 要知道,如今一石米价值也不过五百钱而已。 在这里有一个市场供应和市场需求在互相影响的问题,书商即使能印大量的书,也要考虑到是否有那么多的人想要购买。而能买书的人至少也是受过些教育的,还必须是家有余钱的,在目前的大丹,符合这个条件的人就只有很小的一个范围。 每每看见了这样的对比,华苓才会更清楚地明白,后世的大规模工业化生产给人类带来的益处有多大,只有到了那个时候,许多曾经是奢侈品的东西,比如书和教育,才能普及到金字塔的底层去。 另外,按照王磷上回提到的,两兄弟送来的书里有十来份王家历代子弟的诗文编选。 家族渊源,王家人普遍有文采,王砗王磷两兄弟是将其中质量最高、最拿得出手的一批选了过来。 在华苓看来,这些诗文完全有传世的价值。图书馆原本就讲究一个兼收并蓄,若是有可能,她很希望可以将目前大丹各大世家,包括皇家之中传承的诗词作品都收录到图书馆子里。 时移世易,人不能知道未来是个什么样子。如今世家大族中气十足,但谁知道,再过一百年,二百年,这些枝繁叶茂的大族还能有多少存在,说不定,到时候,就是这个图书馆保存下来的诗词,会成为世上唯一一份的珍贵藏品。 这样想了想,华苓又觉得自己用心真是太险恶了,不禁微笑。 作为提供阅览所用,有这些书已经勉强够用了。但一个图书馆子的书自然是越全越好,华苓是问大郎要了一批十来个人手,带着对比书单,将全金陵的书肆搜寻了一番,查漏补缺。 暂时也就只能这样曲线救国了,谢丞公和大郎,对华苓做的这桩事都持着可有可无的态度,认为华苓想要撒点钱、做点好事是可以的,但同样是告诉过她,没有特殊的原因,家里祖上保存至今的那部分古籍绝不可以外传。 华苓也明白的,这些可都是谢氏祖上花费了大量钱财精力才保存下来的宝物,是家族最重要的财产之一,如何能手轻轻地就拿出去了,叫外人分文不出,就能得一笔这样重要的财富? 人类对本身利益的考量,本身也很容易成为阻挡文明进步的高墙。虽然把眼光放长远了来看,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但谁都是生存在一个时期中的,谁也不能罔顾自己的生存,去当那割肉饲鹰的佛祖罢? 所以她也没有再打家里的古籍的主意,倒是在图书馆子的运行守则里加了一条,她每个季度提供的经费里面,要有一部分用于在市面上搜购还未收录的新旧图书。 世家大族诚然是藏书大户,但民间也同样会有些人家存有古籍,因为各种原因,愿意出售的情况也不少。只要这一条规矩能运作起来,日后里面的书总会慢慢齐全起来。 所以接下来,要关注的事情就是运营人手的培养了。 …… 丫鬟碧浦进来禀告道:“九娘子,娘子们来寻你呢。” 华苓应了一声,赶紧道:“快请进来。” 六娘嫁了以后,丞公府里是越发冷清了些。凤娘有孕,不能太跳脱了,于是不太参与小娘子们的活动,倒是柚娘与小姑们处得也不错,这下就跟着五六七八一道来寻华苓了。 一群娇花也似的娘子联袂走进竹园来,五娘当先就笑道:“九娘,你的图书馆子现在造得如何了?” 华苓招呼姐妹们都在厅堂里坐下,让侍婢去煮茶,然后才说道:“宅子的整修差不多了,然后现在在训练人手了呢。” 七娘说:“我们那里都有些旧书,若是小九的图书馆子愿要,回头叫人送来给你就是。”七娘拉着华苓的手,期待地问道:“何时领我们去你的图书馆子瞧一瞧?那一定很有意思。” 八娘拍手笑道:“就是这回事,这可是个出门耍子的好因由,快快,九娘领我们去你那图书馆子瞧一瞧罢,完了我们还能在街市里转一转,买些小玩意儿。” 其实嫂嫂们嫁来以后,娘子们跟着嫂嫂出外赴宴或是上街的时候很多了。但跟着嫂嫂出外,嫂嫂是长辈只能听嫂嫂的话话,跟着华苓出外的话,华苓是晚辈华苓要听话,自然还是与后者一道的时候要更自由些。 华苓瞥她一眼,忍不住笑:“八姐后面说的才是重点,对罢?” 八娘说:“当然是一样重要,哎,九娘,我们都关心你的馆子呢。可是已经花了不少银钱了罢?” 华苓默默算了算,她有个账本专门记录投在图书馆子的支出,到现在已经有六百两上下了。于是她点头道:“嗯,花了好几百两了呢。” 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见姐姐们感兴趣,华苓干脆叫金箩将账本拿了出来,给大家伙儿都瞧了瞧。 娘子们都是默然,叫她们花钱在自己身上,那都是理所应当的,但谁也不曾这样爽快地给不认识的人花这样多的银子。如今娘子们的月银都是八两而已,虽然收入之中月银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但一下子花出去几百银,那还是太……娘子们只能说,她们的小妹妹,果然是个手很松的小娘子! 已经是四月十四了,今日没有什么大事,也还没到中午,大家伙儿坐在一起说笑了一阵,华苓干脆问姐姐们道:“若是你们想要去看那馆子,现下便去可好?” “择日不如撞日,就是这个意思。今日家里也没有大事,各处处置交给谢贵大掌事便可以了。”七娘拍手说:“小九快换衣裳罢,我如今已经可以出门了。”娘子们都是点头,纷纷催促华苓。 二嫂嫂柚娘安静地坐在一边,华苓差点漏了她,赶紧问道:“二嫂可肯一道去瞧瞧?” 柚娘摆了摆手,笑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小娘子出外也要带足了人手,勿要被冲撞了。”二郎在族里领了份不大不小的差事,管着谢氏在金陵城郊的一处粮食工坊,相对大郎和爹爹来说,日子要悠闲许多。两夫妻感情好,二郎时不时会带着柚娘出外转一转。 “好,那有机会的话再请二嫂去瞧一瞧。”华苓也不强求,毕竟像凤娘说的一样,为人媳妇和为人女儿是不一样的,有些她们姐妹们可以轻轻松松做的事,凤娘柚娘却是不得不有些顾虑的。 于是等仆役们套好马车,丞公谢家五朵花就登车出门往城南去。 …… 图书馆子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子,华苓这回领着姐妹们来看,庭院里堆积的建筑材料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基本都变成了摆放在各处房屋里面的簇新桌椅和书架子,还有好些新的镶玻璃木窗。 关于窗玻璃,这还要感谢晏河的工坊研究出产。因为晏河的工坊首先推出了更快速生产玻璃的方法,属于皇家的商铺能生产质量很好的彩色玻璃,而且价格比世家手上拥有的玻璃还要低上三成,销量很好。好些不远千里而来的西域商队,也因为大丹的大块玻璃大幅度降价,采购列表中添上了这一项。 但商人趋利,销量好的自然是皇家商铺的产品。至于各大世族的相关产业,在经过了一段销售低迷的日子后,有的见经营不利,连作坊带铺子都卖掉了,还有的迎难而上,投入了更多的资本去研究,才勉强追上了皇家的步伐。 但是降下去的玻璃价格就没有再升起来,这一段没有硝烟的商业拉锯战里,受惠的就是平民百姓,已经有更多的人能使用玻璃来装饰家宅了。 …… 另外,运营馆子的人手训练也提上了日程,这方面是何冯负责的,已经从街市里雇了十来人,都是家在附近的金陵有籍良民,一来就先记诵初步整理出来的图书馆运作守则。 馆子里是不用奴仆的,这是个给平民百姓阅书用的地方,再买一批奴仆来服侍他们的话,就连华苓都觉得确实有些太过了。 图书馆子里就是书最贵重,所以夜里是要有些人手守夜的,这方面,在何冯罗定的建议下,是雇请了四个身家清白、品行端正、可以长期居住在馆中的老人,夜里轮流守夜。第三进的庭院就辟成了库房和雇工们暂住的地方,后面也有小厨房,平日居住在馆子里的雇工们吃喝拉撒都可以在这里解决了。 另外,送到馆子里的书全都要造册登记,这日来,何冯也代罗定也将登记好的书名册呈给华苓看过了。华苓还记得些许后世图书馆子的做法,每本书入册都要记录下详细的入库时间、书名、捐赠人等资料,方便后面查阅。 这个图书馆子并不算大,比起各家的族学藏书肯定多有不如,但华苓觉得,若是要论管理水平,她这个图书馆子的理念就比各家族的族学、还有国子监、翰林院那些地方都要好些,所以她也是很自信的。 …… 娘子们在何冯的带领下将馆子转了一圈,都说造得还行。 华苓只是摊摊手:“都花了这许多银子,如果还没有个能看的样子出来,那我岂不成了冤大头啦。”娘子们想起这馆子花了多少银子,心有戚戚焉。 七娘问道:“小九这图书馆子怎的还没有名号?” 华苓一愣:“……我还真忘了这个问题。”想了想,她不怎么在意地说道:“名号只是小事,等馆子快要落成了再想吧。” “这如何能行?”七娘瞪了她一眼:“名号乃是重中之重,你看外面街市上有哪家馆子没有名号的?所谓名正言顺,不论是茶肆、酒肆还是布坊、粮店,高低贵贱各等店铺,如何都是有名号的。若没有名号,谁人记得你。照我说的,你如今就该将馆名想好了,招牌却可以晚些儿再挂上去。若是爹爹有暇,请爹爹为你题个牌匾,不是更好。” “你看你这馆子也不小,这装修也是颇大的阵仗,附近人家应当也有来问你这馆子是为甚开设的罢?如此,你到现下还连个名号都没有,人家来问的时候,你叫雇工们如何回答?” 华苓眨了眨眼,觉得七娘说的还真没有错。 何冯赶紧插口说道:“谢九娘子,谢七娘子所虑甚是。实际上,近些日子,左近人家确实有些来我们馆子门口相询,听说我们将建起免费供阅书的图书馆子,都是极高兴的。但我们馆子还未有名号,当时回答便有些局促。” 五娘几个更是不住点头,赞七娘说:“七娘说的正是好主意。九娘,若是你想不出馆子名号,便请爹爹或是大哥帮你想罢,这等便宜事,难道爹爹还不愿嘛。若有当朝丞公题名,九娘这图书馆子还怕无人知晓吗。” 华苓不由点头:“还是你们脑子灵活。集思广益就是这个意思了罢,我一个人,能想到的事情真是太少。那今晚回去便去请爹爹为我想个名号。” 虽然她一开始觉得这馆子是安安静静开了就好,可是从王家子送赠了数量那么大的一批书之后,这已经成了不可能了。那么,叫丞公爹给提个名字,也算是等于给它个靠山了,应该也是不错的想法? “那是,所以我们也能帮上忙的,九娘早就该多问问我们的主意了。”娘子们都很得意,一时间兴致更高了,细细将馆子里看了一轮,分别又提出了些想法。 作为高门贵女,她们对于市井中事自然并无多少了解,但都有颇为高雅的审美趣味,是以对于图书馆子的景致美化提出了不少实用的意见,像七娘说的,让在庭院的墙角栽上藤萝,只需移栽了青苗,平日里风吹雨打也能长大,不用多久就能攀爬成一片绿色的诗意。 作为提供阅览书籍的图书馆子,细节处修得雅致些是很有必要的,书原本便是大雅之物——这还是七娘的意见,说得华苓心服口服。 娘子们让华苓明白到了,其实美观和节约是可以同时存在的,就是一些桌椅摆放位置的细节的调整,也能让整个房屋看起来顺眼许多。看来,最有用的还是大家伙儿在家中许多年潜移默化的教养里得到的一份眼光。 …… 与娘子们在图书馆子里耽搁了大半个时辰左右,八娘就催着大家转到街市去逛一逛:“我前几日就听别家娘子说了,金蟾大街上新开了一家西域商人的脂粉铺子,他们家的妆粉匣子十分好看。我早就想着要选一份了。” 娘子们便来叫华苓。 华苓正在一旁听何冯禀告馆子里的各项进度,闻言笑道:“再略等我一等罢,这边立即就好了。”得了华苓的答复,娘子们便不再质疑,就点头安心等着她了。 侍立一旁的何冯心中惊讶,在丞公家谢九娘手下听用了一段时间,他是发现了,这位九娘子看着温温和和,其实有主意得很,朋友也多。办这么个馆子,看看长公主是如何帮她的,王家子是如何帮她的,还有卫家子。 前面馆子里还未雇到人手的时候,这座宅邸干脆就是卫五郎派来几名亲兵守护的,后来雇了人手,才撤去了,真正交接到何冯罗定手上。就是这样,馆子里雇佣的人手都被卫家五郎的亲兵检查过了,确认身家清白,品行良好才允许他们使用。 再看丞公家的娘子们,虽然谢九娘居最小,在姐妹们当中却很受信任。 自家东家长公主这几年来脾气越发不好了,但与谢家九娘的情分却极好,何冯是很清楚的,越发不敢在谢九娘手下偷懒。 禀告完了馆子里的事,又想起了一桩事,说道:“谢九娘子,昨日里有位莫主簿来我们馆子闻询来,听说是谢九娘子的图书馆子,他留了话说下回定来帮忙。” “莫杭莫大郎是吗?”华苓没有想到,莫杭也听说了这个图书馆子。不过这当然是好事。数起来,她的朋友几乎都是世家子,但这个馆子是面向百姓开设的,也许莫杭能看见些不一样的东西呢。 只不过她急着离开,匆匆点头道:“我知道了,他是我的朋友。下回他再来,若是他有暇,你便领他细细将馆子看一遍,将馆子里的运作都与他解说解说。莫大郎是很有想法的一位郎君,说不定能给一点好的意见。” 何冯赶紧恭声应了,将谢家娘子们送出馆子外。 谢家马车离开了没多久,莫杭徒步来到了图书馆门口,问门口正在打扫的老叟道:“老叟,我来问一声,造这馆子的谢家娘子今日可有来此处?” 老叟停下了手上的扫帚,朝他说道:“哈哈,郎君可是来晚啦,谢家娘子方才离去了!” 莫杭往街上遥望,忍不住满面失望。 …… 华苓陪着姐姐们看了图书馆子,后半日将金陵城中最热闹的几条街道走遍了。没有长辈在身边,娘子们的战斗力很强,大大小小各种玩意儿也不知买了多少,最后是大盒小盒堆满马车回的家。 当天晚上华苓就去见丞公爹,请他给图书馆子提个名字。华苓嘴甜地说:“都是姐姐们提醒了我,才想到了,若是要给我那图书馆子题名,绝没有比爹爹更合适的人啦。爹爹乃是一朝丞公,位高权重,识见卓凡,若是有爹爹为馆子题名,这馆子立即就身价百倍了呀。爹爹就费一丁点儿的心思,帮帮女儿好不好。” 谢丞公看她殷勤,心里好笑,不过依然是板着脸道:“你看你这折腾了二三个月了,折腾出了甚来。还给别家弄书馆子,你自己也很该好好读些书了。” 华苓立刻严肃地说:“爹爹说得是,我回头就好好习字,不敢再到外面去野了。”边作出一番严肃样子,边偷偷摸摸地拿两只眼睛观察谢丞公的表情。 谢丞公禁不住笑了笑,道:“惠,惠泽,惠和也,便叫惠文馆罢。”叫谢贵摊开了大纸,挥毫写下了惠文馆三字。 龙飞凤舞,清逸正气。 “多谢爹爹……”华苓看着丞公爹写字,注意到了他在中间有一断续处,就是在那‘馆’字的中间。原本三字该是一笔挥就的,丞公爹写到那处,却有些力有不遂,是后面再补了半笔。字依然是好字…… 华苓蹙眉往丞公爹面上看,原本这年纪的男人面色就是黯淡的,从清晨起来道现在,没有多少歇息的时间,所以疲累些也是正常,看不出气色与往日有什么差别。只得问他道:“爹爹,今日朝事十分繁忙罢?时候也不早了,爹爹要早些歇息。” 谢丞公颔首:“也罢。谢贵,备水洗浴,歇了罢。” 华苓还待侍候丞公洁面濯足,谢丞公嫌她左问右问的十分扰人,赶出了澜园去。 谢丞公自己取热布巾擦了面,谢贵接了过去,又递给他平安方子熬的药汤,劝他道:“郎君娘子们一片孝心,丞公多令他们侍候着些也是应分的。” 谢丞公道:“又不是身边无人了,何必叫小儿女们作仆人使用。有这份心便很可以了。” 谢贵又带忧说道:“族里还是争吵得厉害。长老团最是顽固,都说,若是想叫祖宗规矩在他们手上改一个字,还不若立即碰死在祖宗祠堂前。丞公,此事虽已绸缪二三年,但想叫我们族里的规矩有些改变,还是太难了。” 谢丞公疲倦地叹了一息,闭上眼慢慢地道:“此事若是不能在我手上有些起色,不论是到华岷还是华德手上,都再无可能。华岷此人脾性温良有余,锐气不足,华德其人年纪过轻,如今还难以服众……你说,选谁是好?” 谢贵也是不知如何作选,只得躬了躬身。 …… 又过了几日,到四月二十,便是朱家辅公之位交替的时候了。 朱家掌大丹海军,守护大丹东海岸及东南海域。大丹的海上军队人数一直在五十至六十万人之间浮动,海战与陆战不同,更依赖于舰船本身的攻击力。距离各家研究坊研制火药已经又是几年,至此已经略有成效,海军最新式的几艘攻击舰上已经装备上了初级火炮,攻击范围将近三百米,除大丹外,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国度拥有这样的强力攻击手段。 大丹朝,如今是名副其实的东方霸主。 一公之位交替,朱氏自然也是要如卫氏那般举行祭典的,同样也是在长江边。朱氏又与卫氏不同,祭典上的军演主要是船队攻击能力的展示。 朱氏从长江上游的驻营地调来了十艘身长十至三十米间的小型舰船,内陆河流狭小,只有这样小的船只才能灵活通行。十艘小型舰船分成两队互相假作攻击,穿梭往来,利箭如雨,船身下蜈蚣腿般的长浆齐齐划动,掀起滔天白浪。又有只能容纳二三人的小型柳叶船被从船上释放出来,演示使用小队兵马、悄无声息从水中接近敌军,登船攻击的战术手段,看得人心动神摇。 而真正的海上舰船只调来了一艘,船身长近百米,三道桅杆,船身高大,首昂尾翘,航行迅速,不惧风浪,上面装载了八门火炮。当演示攻击时,火炮齐射,在长江中激起高高的浪花,壮观无比。 四月底仍可算是暮春,江边风极大,阳光却并不猛烈。 华苓是着了骑服,跟着一家大小来的。遥遥望着江上的战船演习,她朝走到身边的卫羿说道:“卫五你看,朱家船队很壮观。” “嗯。”卫羿应了一声,看着华苓专注凝望船队的样子,心里也不知怎的就觉得不高兴。于是他说:“我卫氏军士于单人战力上无人可比。” “……”华苓扭头看着他,卫羿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两只眼睛也看着她。华苓琢磨了一下他的话,面色古怪地看着他道:“……所以呢?” 卫羿呆了呆,想说“为甚只说他们家的船队壮观,难道我卫氏比不上”,但自己想想,这话不稳重,没能说出口。 于是卫羿看着华苓,只能那么沉默着。 华苓隐约明白他的逻辑,弯弯眼睛:“嗯,卫氏军士战力很高。我家卫五战力更是高的。”药叟带回的药很有效,内力渐渐恢复,现在卫羿整个人的精气神又慢慢起来了,长眉星目,越发有种压迫人的气势。 华苓欣赏了一下,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我家卫五是无人可比的。” 卫羿认真地点头,心想阿九十分有眼光。 王砗又经过了,左眼看着华苓,右眼看着卫羿,叹气道:“才几年,谢九就能反过来调戏人了,如今的小娘子竟是可怕。” 华苓睨王砗一眼,柔声道:“砗娘子。” 卫羿勾起嘴角,看着王砗,点头道:“砗娘子。” 这几个字杀伤力太强了,旁边的郎君娘子们纷纷看了过来,一阵大笑,一时间“砗娘子”从观礼人群左边蔓延到右边,从前面挥发到后面。王砗招架不住,立刻遁了……   ☆、第149章 七娘的流言 149 辅公朱家祭礼在搭起的祭礼高台上进行着,江中战船之队乘风破浪,七娘看得心中向往。只有船能带着大量的人乘风破浪,去到千里、万里之外。家人都在笑着,说着话,七娘却往江边走得更近了些,独立风中,静静遐思。 “菁娘……”王磷走了过来,唤了她一声。 七娘望他一眼,点头微笑。 她已经不小了,明年便将及笄,她并非看不出王磷眼中的情意。王磷在郎君当中是少见的心思细腻,这并不是缺点。她还记得,前几年她在王家客居过一段日子,那段时间并不算长,与王家人一道用饭的时候也并不多,但王磷就清楚记得了她的饮食爱好,那是连同胞的姐姐蓉娘也做不到的事。 同胞的哥哥不在了,亲娘也不在了,这几年来,她慢慢放下了这些伤心事,是因为不少关顾、爱护她的人依然在关顾于她,除了家里人,王磷也是其中十分重要的一人。王磷一直都是念着她的,见着了些什么好东西,只要他觉得她还没有的,便会打发了小厮从城西送到城东来给她。东西都并不十分贵重,只是这份关顾,她是领情的。 但她也很清楚,王家三太太并不属意她作长子之妻,几年前在王家客居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从此她就没有再往这方多想过半分,她谢华菁怎是肖想觊觎不属于自己的物件儿的人。 七娘盈盈福身,真心诚意道:“王三哥,这几年来多谢你照顾于我。小时候不懂事,竟给你塞过糕点,是我对不住了,现下想起来,竟只有掩面一途。” “小时候我也是不晓事,些许龃龉就记了那许久。我为兄长的,当爱护弟妹才是。” 王磷见她提起了小时候的事,也是尴尬,但也心中欢喜,这是他们两个人的过去。七娘笑起来也只是淡淡的,但只要一点点的笑容,便能叫这个玉雕金缕一般的人儿发起光来。她自小性子便冷,这些年越长越冷淡,但也越来越好看了。 他呆呆地看了她半晌,又是欢喜又是苦涩。 家里父母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关起门来早已多番说教于他,只说谢家七娘便是身份高些,也绝不是良配,不说别的,只看她小时候是那样孱弱,喘着气长大的一个药罐子,再加一个病死的哥哥三郎,即使如今长得健壮些了,谁知还有什么不足之证?又说七娘并不心系于他,他又何苦纠缠? 父母都说了,世家郎君娶妻可不是单独一人的小事,若他当真要娶七娘,便是不顾父母颜面,一意孤行,这样的儿子,养来何用?当时在家中,他说出自己的想法,父亲发怒,差点将他关起来,而母亲时时以泪洗面,叫他如何还能坚持。 终究还是与姚家定了亲事,到年尾,就要娶姚家次女姚秋思的了。 如今尘埃落定,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心灰意冷,但再看见女郎,心里的不甘心却又不断地翻腾了起来。 燥郁频生,王磷望着七娘面上淡淡的笑,他忽然下了决心,只要七娘也有半分心系于他,他立刻便能叫家里悔婚! 他猛地上前一步,紧紧攫住七娘的视线,低声问她道:“菁娘……菁妹妹,你心里可曾看中过我?”握着拳头,他下了狠劲,沉下心,低声说道:“菁妹妹,菁妹妹。只要你心中有半分看中于我,我立时便可与姚家退婚。” 七娘愣了愣。 顿了一顿,她往人群里看了看,大理寺卿姚家也是来了观礼的,已经与王磷订婚的姚家次女姚秋思便在女郎群中,也在看着他们的方向。七娘只需看一眼,便知道那温婉女郎对王磷也是十分有情的,眼波脉脉如水。 七娘敛了笑容,淡淡说道:“王三哥,姚家姐姐温柔贤淑,能娶得这样一位美娇娘,王三哥很有福气。” 王磷像挥刀一样带着杀气挥了挥手,说道:“她如何并无干系,我只想知你心中想法。”他带着些希冀,望着七娘秀美而淡漠的面容,问她道:“这许多年来,我待你如何,你心中是清楚的……你心中,可有丁点看中于我?” 七娘仔细看了看王磷的表情,觉得有些可笑。前面都服从了父母的想法,为何如今却又能是一副“只需她给一句话,就能反抗所有人”的样子?她说一句话,能代表什么呢,难道要听她发了话,王磷才有勇气去与父母争执分说,王磷自己的主意在哪里。难道王家不来提亲,仅仅是因为她对王磷并无意? 并不是的。这一点,连她也能看清楚,难道王磷看不清楚? 谁家不是儿郎看中了小娘子,与家中长辈商量妥当了,才能请媒人向女家提出亲事来,若是女方也有意,亲事便能成——如今王磷已经订了婚,却在此空口白舌如此问她,这话若是她应了,又传了开去,叫她,叫她家族颜面往何处摆放? 没有担当的人才会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七娘想起了小妹妹与她说过的话,神情冷漠,后退了几步说:“王三哥,此话请你勿要再提。我心中绝无他意。你多年关顾,我铭记于心,日后若是有能为王三哥效劳之处,七娘定然全力以赴。” 王磷满面失望,身躯摇摇欲坠,看着她低声说道:“菁娘……你难道竟如此狠心……” 姚秋思终究是忍不住了,小碎步走了过来。这位漂亮娘子也是人精子一个,看见王磷面色不对,一丁点儿也不看他,不提他,只朝七娘笑着说道:“菁娘,菁娘,我早就看见你今日着的罗裙样式好看了,忍不住来问一问你呢。这是城里未见过的款式罢,定又是你家心思精巧的侍婢所制,实在叫人看得眼热呢。” 七娘不再看王磷,朝姚秋思笑了笑说:“思娘眼神儿也太利了罢,这裙子实是家里侍婢新制的,只是略有些精巧心思而已,若你喜欢,回头我便叫人送个图样到你家去。” “多谢你了菁娘……”姚秋思亲亲热热地挽住七娘的手臂,笑容满面地说了好些话,才往王磷看了一眼,笑问道:“王三哥,方才我看见卫家郎君寻你呢。” 王磷勉强露了个笑,接话道:“是吗,卫五哥在寻我。”未婚妻当面来了,王磷便是再不经事,也知不应在未婚妻跟前表露出对另一个女郎的任何想法来,再看着七娘冷漠的表情,心中一时是愁苦悲切无限。 他呆立半晌,说:“这处风大,你们小娘子也勿要站得太久了,免得染了风寒。”转身摇摇晃晃地去了。 …… 王磷神思衰颓,当着人面,竟是连走路都抬不起脚的样子。朱兆新看见了极不顺眼,直将人拉扯到无人的角落,喝道:“你如此这般是为何?” 王磷甩开朱兆新的手,怔怔站着,看着风浪频起的江面,心中悲切。他颓然道:“你不懂,你不懂……别处去罢,叫我一个人静一静。” “那恶婆娘又与你说了甚?”朱兆新大咧咧说道:“王三,你说你都多大的人了,纠缠于这些个儿女情长有意思?若不是与你有过命的交情,我如今也懒得理你。” 王磷只是默默不语,几乎要迎风落下泪来,叫朱兆新看得无语,直想将他揍一顿。 卫羿走过来,朱兆新立刻兴奋了起来,招呼道:“五哥!后日武试上五哥要来为我助威,说好了,可不能忘啊!只需这回脱颖而出,我也能入军了!” 丹朝文有文举取士,武也有武举,同样三年一度,分别由卫氏、朱氏在西北甘州、岭南广州两地举办。这并不只是面向民间高人、世家子弟的武试,军中并无职级的兵丁同样可以报名。若是武艺高强,又于兵法、民情、律法等有些造诣,倒是比文举更易考些。 只要脱颖而出,便能授予低级军官之职,从此挣脱无名小卒的套路,在军功、武力至上的军队体系之中,已经是迈出了最好的第一步。便是朱卫两家子弟,想要入军,同样是要经过这样一番考试的。 今岁辅公之位在金陵交接,原本在广州办的武试便改在了金陵。在祭礼之后连续十来日,便是今科武举的时间。 卫羿看了朱兆新一眼,平淡地说:“教了你这许久,若是得不着第一,你知后果如何。” 朱兆新骄傲地锤了锤胸膛:“五哥放心,以我实力定然是所向披靡。” 这几年卫羿滞守金陵,除了练兵外并无大事,便顺手指点世家子弟当中他看得顺眼,又有天赋的几个孩子习武。除了小时候就教过的王磷和朱兆新外,还有他二哥的几个孩子,和王磐的儿子王修。卫羿的武艺传自药叟,独成一家,极受推崇,如今年纪渐长,耐心也渐渐多了,教起人来越发得心应手。 而卫羿教过的这么多人当中,朱兆新也算是其中佼佼了,心性专一,肯下苦功,这几年突飞猛进,几乎赶上了卫羿当年的巅峰水平。 卫羿对朱兆新还是很看好的,便只是点头,转向王磷,语气严厉:“王三,抬起头来。有甚大事,能叫你一介儿郎如此作派。若不给我一个因由,现下便揍你。越长越绵,再如此,勿要与人说我曾教你武艺便是。” 朱兆新大声说:“我正说他!五哥你却不知,王三说是爱慕那恶婆娘,但想推的不敢推,想要的又不敢要,我看他这副样子就心里烧得慌。” 王磷身躯一抖,立刻抬起了头,面色羞愧。虽然他也只是比卫羿小二三岁,但卫羿既然指点他武艺,就是半个师父的意思。他低声说道:“我知事不可为……只是心中依然放不下罢了。” 卫羿知道朱兆新说的是谢七,照他胸口抽了一拳,冷声道:“恶恶声相向,你可是还小?” “不叫便不叫罢。”朱兆新揉了揉隐隐作疼的胸口,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卫羿看着王磷的样子也觉得烦,揪着衣领将人提起来,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既已订亲,便该全心对待妻子,再去思索他事又有何用。有担当些,莫要叫我看不起你。” 王磷怔怔听着,忽然掩面,声音又抖又急:“大家都是如此说,我只是心中不甘,谁知我心中不甘!谁也不知!你们想要就去抢,你们想得就能得,不是谁人都能如你们这般!” 卫羿将王磷扔到地上,盯着他的眼神变冷。他道:“王磷,你如今还小?家族生你养你,爹妈生你养你,为家族效命、侍奉爹妈,难道不应当。人生在世,不如意事何其多。只不过不能得到一个女郎,你就如此寻死觅活,若是日后有大事加身,谁敢仰仗于你?” 王磷摊在地上也不起身了,也冷笑了一声,慢慢地说道:“五哥你自然能如此说。你何曾遇到做不成之事?你打小便有武艺天赋,又遇良师,还不到十岁便得了一身高强武艺。你家只以武力为尊,你愿做甚都有人说好,你愿娶谁便是谁,便是不合规矩,只需合你的意,你家就没有不同意的。你年方二十一,如今已是六品武将,你手上有兵马,越发是无人能挡你。” “我家与你家却是不同。我家是谁都要守规矩,便是我天资拔群,也需老老实实按资历熬年景。家长所说的话更是金玉之言,不得置喙半句。我做错甚了?我没有!我从小至今,不曾不守规矩过,不曾不听话过,我一路老老实实!我又不是死人,难道我连心中一丁点自个儿的想法都不能有,我连一件儿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都不能做?这是什么道理?” 王磷越说越激动,嘶声道:“你是你自己运气好,才得来的意气,若你生在我家,你还未必能活成我这个样子!” 卫羿的眉心纠成了一团,盯着王磷。他并不是善辩之人,心中并不认为王磷所想是应当的,但他想说的话都已经在前面说完了。若是换了前几年,他也许会将王磷暴揍一顿,但如今他心中也十分清楚,人心中所思所想,许是唯一不受旁人掌握的东西。 朱兆新越听越是发怒,大声说:“王三你可知你这是什么样子?拉不出屎你怪茅坑太臭你晓得吗!谁都是一样过日子,谁又真的比谁好多少,别人怎地就能风生水起,就你一路在烂泥潭里打滚,是因为你自个脑子里糊满了泥罢!” 王磷跳了起来,满脸愤恨,冲上去抓住朱兆新,当脸就是一拳。 朱兆新爆炸了:“敢打你朱哥哥!我早就想揍你小子,你居然还敢先出手!你是嫌命太长了!” 朱兆新一身武艺极佳,王磷也并不差,两人翻翻滚滚打在了一起,你揍我一拳,我还你一掌,一开始还留些手,几个回合之后都是身上吃疼,发现对方并未留手,于是自己手上也越发狠了起来。 卫羿站在一旁,垂眸看着这两人,表情淡淡。 两人打成这样,自然很快吸引了一众人等的注意力。 朱家祭礼已经完成了,观礼人群已经在逐渐各自登车离开,王朱这一闹,周近的人便慢慢聚集了过来,看清打架的是朱家子与王家子,一时议论纷纷。 有人便上来劝道:“有甚话不能好好儿说,非要拳脚相向?” “丢脸丢够了罢,还不停下。”卫羿看准了位置,上去一人踹了一腿,他用劲巧,踢在两人身上用力最要紧的关节处,王朱两个当下的攻击就落空了,以一种滑稽的姿势错身而过,踉跄了一下,都扑到了地上。 “站起来。”卫羿立在两人之间,冷声说道。 王朱两人受他指导,从小到大被揍的次数是真不少,一听这等语气心中就先寒毛直竖,立刻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看对方的样子,再低头看看自己,两人都是心中羞愧,这回整的也真是难看了些。 不过即使如此,朱兆新也依然是理直气壮的,扯着打破的嘴角,呲牙裂嘴瓮声瓮气道:“我住手并非承认你做对了。王三,我告诉你,若是你日后依然这般扭捏捏,莫怪我日后不把你当兄弟。” 王磷原本便是最要面子的人,如今狼狈,却又被许多人围观,他心中已经恼极。既后悔自己不该冲动,心中对卫羿和朱兆新也有些怨恨慢慢生了起来,若真是兄弟,怎会使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这样的丑?怎会句句话戳他的心肝?他昂起了一张挂彩的脸,道:“我何曾扭捏?我有那一点错了?你既不念情面,也莫怪我……” “这是作甚?作甚了?”王磷的母亲,王家三房太太莲花碎步跑了过来,扑上来抱着王磷叫道:“我儿,你为甚与朱家这野驴打起来了?我的老天爷!瞧这一身的伤!怎能如此,这大庭广众之下拳脚相向,有辱斯文!” 几家的大队人马也循声找了过来,将无干看热闹的人全都劝退,只剩了四家的人。两个年轻人闹点小矛盾罢了,也并不是大事,王磐和朱谦泺压着王磷和朱兆新互相道歉,又与围观者分说致歉,这才算完。 世家大族其实也最是要面子,朱家倒还好些,反正朱兆新打小便是个小霸王,每隔若干日总要整出一两件叫人恨不得将他掐死的事来的。 倒是王家的夫人们,回去私下一交流,却都说,王磷之所以会与朱兆新争吵起来,却是因为谢家的七娘。虽然谢七娘并没有做什么,但王磷心仪于她是事实,她害得两家郎君为她而争吵是事实,王家老一辈的夫人们竟是以三房太太为首,有些集体厌了七娘的意思。也带得与王家亲厚的一些人家觉得谢家七娘不好,性子不好,身子骨也不好,还是个没了娘的孩子,教养堪忧,云云,不再考虑求谢家七娘为妇。 看清了这一点的谢大娘心中无奈,一要为妹妹分说几句,就被家里的长辈夫人们以‘嫁到我们家便是我们家的人,还是勿要过于关注外人之事’为由堵住了嘴巴。 原本王磷有些欢喜七娘罢了,两人也不曾有过任何逾矩的作为,谁也不会把这事说破,这是某种默契。这可如何是好,七娘明年及笄,正是要相看夫婿的时候……谢大娘愁得头发都多掉了几根。 …… 老弼公、老辅公与丞公、相公并不掺和到年轻孩子的打闹事里面,只叫孩子们自行处置罢了,他们在祭台旁的搭起的凉棚中吃酒,为老辅公庆贺脱去重担,从此可以安心享受天伦之乐。 “你们如今也是可以享清福了。”相公悠悠叹道:“只不知我与赫明,要到何时才能将担子交出去。” 老弼公、老辅公都是笑,只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当断即断,看孩儿差不多了便放手罢了。 谢丞公指了指王相公,摇了摇头:“你家倒还好些,这一二年也差不多了罢。我家如今还净是麻烦事,怎敢就放手。” 在朝事上合作一二十年了,四公之间极有默契,对各家内里状况也清楚得很。几人都是见过谢氏如今的候选,谢华岷与谢华德,听了谢丞公的话,俱都心有戚戚焉。其实这两人作普通家族子弟看,已经很优秀了,但要挑一国大梁,这样还是不足的。 是不能随意选拔一人坐到这个位置上的,在家族中还不能服众的人,也就是家族里的事还料理不清楚。再到了家外,朝中事务无数,处处急情挤迫,事事有人来求,只会乱了阵脚。 这样看来,谢家如今是有些青黄不接的意味了,谢丞公如何能在这当口退下。 谢丞公吃了一杯酒,遥遥望着江上风浪,缓缓叹道:“时也,命也。” …… 朱家祭礼之后,金陵城中又不知怎的,流传起了与谢家七娘有关的病美人的闲话,华苓听小丫鬟们学了,简直气得发抖。说谢家的七娘外强中干,看着是个好的,但就是个药罐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一病不起。又说谢家七娘病了几年,好几年都没有长大,如今仍旧像几岁的小姑娘那般。还有人说谢家七娘病成了丑八怪的,长麻子的……这全都是污蔑!传没几天,干脆成了谢家的女郎都各有疾患,见不得人,云云。 七娘听了倒是很淡定,该做什么做什么。 华苓拉着她去寻大郎,冷着脸道:“大哥,如今城里说七姐的话也太过了。到底是谁在抹黑我们家女郎?不能叫这样下去,不扼死这种人的喉咙,我喘不下这口气。” 大郎正在看下面人呈上来的公文,看了看这两个站在一处,像南方山水中那些个笔架山峰般钟灵毓秀的妹妹,他笑了笑,但却摇头道:“小九,这般沉不住气可不行。流言此物总是越按越发,不去理会于它,过些日子也就消失了。” 自己家的颜面大郎是不可能不维护的,他如此容忍的作派,只能让华苓想到一种可能,流言中的那些话来自于与他们家同样举足轻重的人家。 七娘将双手笼在袖中,站直了腰,冷淡而骄傲地说道:“我便是我,不论别人如何喷溅口水,又如何能伤我一根毫毛。大哥你放心罢,我并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中。” 大郎站起身,有些怜惜地揉了揉七娘的头发,安慰她道:“那些个宵小之流,不过秋后蚂蚱,也翻不起甚大风浪。菁娘不需担忧。你如今便很好,做自己需做的事便是。” “大哥放心。”七娘微微笑了笑。 华苓没再说什么,陪着七娘回了后院,过了半天,才又重新去寻大郎,当先就问他:“是王家人先如此说我们家女郎?”想到王家,华苓也明白了,除了王家三房,哪里还有那么多的人敢和他们家的七娘过不去。 王磷那货自己不懂事,其实关七娘什么事?明显是有人心里不舒服想要出口气,但也不敢真做出些什么事来,只好小打小闹地传些难听的流言,这等手段也真是小家子气。这里面的计较可多了,说不定,从正主儿嘴里,半个不好的字眼儿都没有往外说,但王家是什么地位,只要流露出一点点意思,下面的人也就闻弦歌而知雅意,上赶着捧臭脚的人不知多少。 华苓冷笑:“我还以为王磷是个东西,原来连东西都不是。”还一副十分看重七娘的样子,连劝阻家里人不要说七娘的话都做不到,实在叫人看不起。幸好七娘心明眼亮,不喜欢他。 大郎看了她片刻,缓缓道:“小九,有些事不能计较得太清楚,伤和气。”言下之意,是并没有否认华苓的说法,但也没有追究的意思。 华苓说:“什么意思?就许他们家张口就来,诋毁我们家的人,不许我们家说点什么?” 大郎威严地看她一眼,说:“你要作甚?不过几句话罢了,回头与相公提一句也就是了,谁是谁非,自有公断。多追究了,反倒显得我们家也一样小家子气,叫人笑话。” 一个大家族,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的,华苓明白。她想了半天,哼了一声道:“行,我也不追究。但也不能叫外面人都这样想我们家的人,说闲话也不可以。这几日不是金陵武举试?” 大郎就知道,总要让小妹妹有个地方找回场子才甘心的,便笑道:“武举试在城南门外举行,初试至今日完毕,明日开始便是半决之赛。” “初试后留下多少人来?” “人数仍有五六百。”大郎想了想。 华苓说:“几百人啊……就说我们家怜惜一众武举子在烈日下比试十分辛劳,以一顿甜汤慰劳可好。到时就请姐姐们监督饮食分派。”谢家娘子在这样大型的场面转一圈,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到时她很想知道,谁还敢叽叽歪歪说他们家娘子一身是病。这话实在太恶心。 大郎好笑:“你啊,你那图书馆子扔钱还不止,这里又要大把撒钱?” 华苓说:“头可断,气节不可断。” 大郎无奈地笑:“得了,这钱就大哥出罢,这就叫人安排下去,今夜之前便要调来足份的粮米。也是大哥不好,才叫别人家欺负我们家女儿。” 华苓终于开颜:“大哥你真好。”   ☆、第150章 金陵武举试 150 王霏也听说了城中有关谢家七娘的流言,心里隐隐有忧。这些年来她也是知晓的,弟弟王磷心仪于谢家七娘,但母亲何氏心里是十分反对这门亲事,何氏只生了她和王磷这一双嫡子女,是疼到了心尖尖上的,容不得他们身上有一点不好。而父亲供职于礼部多年,规矩上最是严明,见不得出格的事,也并不是能容王磷自作主张的。 王磷若是听话也就罢了,像那日在朱家祭礼上,王磷与朱兆新当场冲突,怕是父母都十分生气,这一生气……怕是就迁怒到七娘身上了。知母莫若女,这城中的流言,说不定就是因为母亲在私底下说过什么。王谢朱卫向来关系亲密,母亲这样做,是以为谁也看不出他们的心思,还是心想谢七只是一个没有母亲护着的小娘子,轻轻说她两句话也无所谓?母亲是糊涂了!若是这件事破坏了王谢两家之间的和睦关系,母亲便犯了大错! 王霏在家中左思右想,想回娘家去劝劝父母,又觉得应当寻个由头,到谢家去瞧一瞧七娘,略略安抚一下她,并且代母亲致个歉。这些事,母亲不做,就只有由她来做了。但如何措辞她也还举棋不定,便想问一问丈夫的看法。等诸清延傍晚从军器监归家,王霏亲自到门口迎接。 “不是曾与你说了,不必到大门口来迎我。”诸清延温声说道。 王霏微笑道:“也不过略走两步而已,不碍事的。” 两夫妻成婚数年,虽然还未有所出,但朝夕相对,耳鬓厮磨,感情越见亲密。诸清延握着王霏的手,两夫妻一道回了正房,王霏亲自帮丈夫换下朝服,略作洗漱,便叫厨下呈上晚食来。 用罢晚食,两夫妻惯例在庭院里慢慢散步消食,王霏才提起了城里的流言来,忧虑道:“我心里觉着,这怕是与娘有些干系。她也是气糊涂了,怎能拿谢七说事呢。不若我明日回去,与她说一说罢。” 诸清延想了想,却摇了摇头,笑道:“照我看,这事夫人还是不要理会的好。这流言是否当真出自岳母?我倒觉得不像,王谢大族一向亲睦友好,岳母的性子宽和,又怎会与谢家小娘子过不去,说不定只是世人误传。再则流言之事,说过一阵子也就再无人记得了,不过风一样的东西,夫人勿要太过紧张。又则,夫人惦念父母是应分的,但也勿要忘了夫人也是出嫁女了,如今是我的夫人……” “夫人定明白为夫所思所想。”诸清延搂住了王霏,在妻子鬓边轻轻亲了亲,看着她的眼睛深情无限,一张完美的英俊面容泛着淡淡笑意。 “……那都听夫君的罢。”即使已经成婚几年,看着丈夫俊美的脸,王霏依然会觉得眼热心慌,倚靠在丈夫怀里,安心下来,轻轻应了。婚后这个男人对她几乎是千依百顺,从没有一丁点不耐烦,王霏自然也投桃报李,柔顺相待。再加成婚好几年,她还未有所出,心中对丈夫是有些歉意的,为人越发温婉,平时大小事宜,若是丈夫发了声,便都是听丈夫的行事。 两夫妻在庭院里又转了一圈,王霏看着丈夫带着疲倦的面色,心疼地说:“军器监衙署里公务如此繁忙,今晚早些歇息罢,明日里又需五更起了。”转头朝远远跟着的侍婢道:“红叶,快去备水与老爷沐浴。” “是,夫人。”侍婢赶紧去了。 诸清延安抚地朝她笑了笑,说:“也就是这几个月里忙些。待到八月、九月,今年新制的兵器都送往边地,我等也就闲下来了。到时候,我再好好陪一陪夫人。” “怎需你陪,我平日里乐子多着呢。”王霏嗔着轻轻推了他一把。 “为夫口误,口误。实是为夫需夫人多陪伴着些。”诸清延立即改口,拥着妻子朗声笑。 王霏感他体贴,心里更是十分感动。 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诸清延俊美、多情、体贴,而且年纪轻轻、上进有为。成婚数年还未曾纳妾不说,从协律郎迁入军器监之后,他勤恳多思,在弩、甲、刀、剑等武器装备的制造上提出了好几次改进意见,叫如今大丹制造的武备更上一层楼。 军器监上下人等,原本对这个长相太俊美、因为娶了王家女而青云直步的年轻人十分排斥,但在他的优秀表现之下,也慢慢为其折服,逐渐交予重任。 诸清延如今已经在军器监中掌着弩坊一署,这是军器监五署之一。虽然一署长官只是正八品署令,但手下掌着数百工匠,还有依照武备制造需要,随时申调物资的权力,已经算是朝臣中的实权人物了。 …… 大郎答应了华苓的事极少失言的,也总是办得很妥当,这回也不例外。大郎先是禀告了丞公,然后派人与主持武举的朱家协调此事。朱家人表示欢迎之至,这场武举试在金陵办就有些匆忙,也来不及预备到各路举子的慰问事宜,谢家此举来得正好。 于是大郎连夜派人从城外仓库调来粮米糖油等物,在武举试场地附近搭了厨棚。到第二日清晨,谢家的厨棚之中材料和柴火都已经准备妥当,三十名伙夫也都聚集候命,只等开火烹饪。 …… 谢丞公对小儿女们忙活的这回事不置可否,一早上朝去了,只是将儿女们都召到跟前,叮嘱道:“此事倒也并无大碍。只是你等也不可太过高调,安排饮食,安静观试也就是了。既然赠与饮食,便要有头有尾,需持续办到武举试结束。此事就算在公帐上罢,也算是为我谢家扬名了。” 说完面目含威,看了华苓一眼。 “我等都晓得了,爹爹放心。” 谢家娘子们都是高高兴兴地应了。 华苓背着两只手,乖乖地站在为这个意外的活动十分高兴的娘子们旁边,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事情是长子来禀告的,但当爹的一听是这等忽如其来的主意,就知道定然是小女儿的又一个想头。不过年轻人有些锐气也是好事,若是被别人压着打了也不知道要还击点颜色,当爹的还会更忧心些。 近来城中流言甚喧嚣,这其中的弯弯绕,谢丞公根本不必想就明白。于是又板着脸,朝七娘说道:“我谢氏女身份高贵,自有傲骨,不必与宵小斤斤计较,否则也跌份。那些个无干人等,也不必多理会。菁娘你可明白?” 爹爹的叮嘱叫七娘十分高兴,重重点头应了:“请爹爹放心。菁娘是谢氏女,绝不堕谢氏威名。” 谢丞公颔首,没再说什么。 …… 五六七八都兴奋得很,她们还是第一回亲自负责家外这么大的一个活动,遂都换了利落的骑服,精心妆扮,带着大批侍从浩浩荡荡出行。 凤娘怀着孩子,月份大了不好出行,只将丈夫与小姑子们叮嘱了一番,与柚娘一道守在家中。 …… 今岁金陵的武举试在城中一片广阔的空地上举行,参试者众多。 武举初选是团队合作形式,有一千来人参加,随机唱名分成十人一队,两队两队赤手空拳比试武艺,优胜队伍全数进入下轮。初选就会淘汰掉一大半的人,今岁的武举试,到第二轮比试,已经只剩下五百五十人。 第二轮比试就是带兵器的比试,内容包括马步箭及枪、刀、剑、戟、拳搏、击刺等法,参试者可以选择自己擅长的武器进行比试。这一场又要淘汰一半的人。 再之后,第三场比试就是文试,参试者要就其兵法、天文、地理等熟悉的知识,谈出一番见解来,若在这里言之无物,也就就此淘汰。但只要能通过第三场比试,妥妥的榜上就有名了,只要身家清白,从此就能进入大丹最精锐的军队。 整场武举还有最后一轮,也是朱家武举最特殊的一项——是选出参试者当中最优胜的十八人,给予其带领兵马进行模拟实战演练的机会,令其展示在营阵、火炮、战船指挥上的才华。 在这一轮中表现出色的参试者,定武状元、榜眼、探花名号,也会有机会直接被授予九品、甚至是八品的军官职位,往后只要不出大错,自然会被军中重用。 诚然军中最顶尖的位置只有朱家人能坐,但海域辽阔,大丹朝的海军需要更多的优秀的人手,其他家的子弟依然有许多机会。 …… 谢家兄妹一路到了武举试场,华苓才发现,这是城中少有的大片空地,但这是靠着城中心星宿街道的偏西边,应该很繁华,早就建满了房屋才是。 她不由好奇地问大郎:“城中寸土寸金,为甚这里如此宽敞?” 大郎还没说话,五娘就说了:“小九不知?这里一直是金陵的行刑之地。柳教授提过此事。” 华苓吃了一惊,也就是说,这片空地是死刑犯斩决的地方? 八娘吓得一把抱住了七娘的手,抱怨道:“怎地在这等凶险之地举行武举试呀,可真吓人。” 几乎不曾与八娘这么亲近过,七娘愣了一下,才拍了拍八娘的手。 大郎笑道:“这事倒是我忘记与你们提了。只不过,武举试又与文举不同,武人精气壮健,不惧鬼怪之物,在此处举行武举试,倒有些镇压妖邪鬼怪的意思。”顿了顿,看见八娘一脸害怕,大郎笑道:“若是小八心中不安,不若就此将你送归家罢?” 看见姐妹们都十分淡然的样子,八娘委委屈屈地摇了摇头:“不了,大家伙儿都不走……” 大郎好笑,不再说话。带着妹妹们下了马车,兄妹几个先是去看过了厨棚的安排,灶火、大锅都架起来了,大堆洗净的碗筷,大袋大袋的面粉、红豆、绿豆、糖块等材料堆放在一旁,三十名伙夫在负责的张执事带领下赶紧来见主人家。 第一锅的甜汤已经烧出来了,同时派赠的还有大量事先蒸好的笼饼,这也是考虑到参试者有些未必吃饱了肚子来参试的缘故。 华苓看过了出锅的甜汤,稀稠适当。又看了一眼食材,品质都还可以,这才放下了心。回过身她就发现,娘子们也在做同样的事,不由笑了。看来大家都觉得细节也是十分重要的。 大郎肃容朝伙夫们训诫道:“此事干系我谢族颜面,尔等烹制时不可偷工减料。做好了,回头我等重重有赏。” “是,谨遵郎君训诫。”伙夫们赶紧打起精神,都高声应了。 来接引谢家子弟的朱家军士赶紧接话道:“卑职有禀谢大郎君,辅公等人早听得报谢家郎君、娘子们来到,请移步相见呢。” …… 朱家兵士已经将试场周围都封锁了起来,只许参试者入场。今日是武举试第二场,分十个小台。参试人数较多,是不允许金陵百姓靠近围观的。 谢家一行人在朱家军士的引领下,靠着试场边缘的通道转进试场东边,这里搭了一个高台,是用来宣布重大事项的位置。 高台旁边搭了一列遮阳篷,下面安置了桌案高椅,有十来名负责记录武举试进程的书记官坐在其中,正在听着各分试场高声报出的结果奋笔疾书。 试场中分十个小试场,刀枪剑戟、弓箭骑御分项进行,有那表现特别出色的参试者,就能赢得一阵赞赏的呼喝声。 这场武举试基本是在为丹朝的海军选拔人才,朱家子弟,只要身在金陵的几乎都来了,算一算辈份,几乎全都是谢家兄妹的叔伯辈、兄长辈。 带领着丹朝另一支强大武力的卫家人定然要来观试的,两家兵马对对方的实力都十分清楚,互有敬、戒,于是相安无事。卫二郎、卫羿还有七八名卫家军的将领都一早来了。 看见谢家人来了,朱谦泺远远地就朗声笑道:“华邵还不领着你家娘子军过来,我等都已经等候你们许久了。你们几个来到之前,我等就与参试举子提了你谢家赠送饮食慰劳一事,大家伙儿都很高兴。” “也是举手之劳。”大郎从容地领着妹妹上前见礼。 熟人太多了,也只能都是粗粗见礼了事。完了大郎才笑道:“今日这活计却不是我的主意,是我家妹妹们的想头。说是日头甚烈,参试举子辛苦来试,也是为国效命,很该慰劳。今日我只是个陪衬的罢了。” 大郎一说,众人俱都道丞公家女郎聪敏心慈,心怀民众,朱谦泺敛容朝几人拜谢。“丞公家女郎聪敏慈悲,今日当真是多谢了。” 娘子们赶紧还礼。今日这处在场的人怕是过千,但几乎都是男子。谢家女来到这里,是受到了无数视线投注。在这样的地方,只要心理素质略差些,连手脚都要不知道望哪里摆了。不过,谢家娘子自然不在此列,都是常年锻炼身体的,精气神很可观,一个个身着骑服,举止大方,容颜姣美,只叫人眼前一亮。 在场的许多都是人精子,立时就有人想到了近来城中的流言,略有所悟,眼神儿立刻就有些变化。 弼公卫二郎特意将七娘看了一眼,见这小娘子气质清冷,双目有神,心中便是一哂。然后笑道:“果然不愧是丞公谢家,想得总是周到些。”又朝女郎们告诫道:“——场中刀箭无眼,尔等小娘子就只在一旁静静观看罢了,勿要走近。” “多谢卫二哥关顾。”五娘代表妹妹们道谢,然后五娘和六娘商量了一下,与大郎说了一声,带着一堆仆从侍卫去查看厨棚烹饪,留下七八-九看比试玩。相对来说,居长者总会更早地变得有担当。 卫羿走过来说:“阿九,朱兆新将要上场比试,愿不愿去看?” 华苓看七娘和八娘,问道:“七姐、八姐,去吧?” 七娘一听到朱兆新就皱眉,但华苓和八娘都很想看的样子,便还是跟着去了。卫羿领着他们沿场地边缘走了半圈,走到骑射场。 华苓边走边到处看,试场到处都是虎背熊腰、牛高马大的武者和军士,有人居然能将百来斤的大刀挥舞得团团乱转,片片残影,看着就很凶残。 “五哥!很快就轮到我了,五哥等着看我英姿罢!我定然是今科武状元,绝不给你丢脸。”朱兆新大步跑了过来,一脸比烈日还要灿烂的笑。转眼看见了谢家三姐妹,朱兆新指着七娘怪叫道:“恶婆……谢七你为何在此?——难道是因着你来了,王磷才不来看我参试?!” 七娘整张脸都撇下来了,朱兆新提到王磷,更是叫她立刻生了怒气,抽出马鞭子指着他道:“猪大,你说的是人话?王磷与我并无分毫干系,你再乱讲不要怪我抽你!” 朱兆新脸上还有些瘀青未散,但可是嚣张得很,闻言哈哈大笑:“谢七你这等孱弱的小身板子也敢说抽我?只怕你抽一百个鞭子,我只当挠痒痒!” 七娘手腕一转,一鞭子往朱兆新腰侧抽去,结果被朱兆新大手一伸抓住了,还是哈哈大笑。七娘脸色阵青阵白,也死死抓着鞭子不放。 毕竟是姐妹,同仇敌忾些,八娘见七娘吃亏,立刻上去指着朱兆新道:“朱大,你还不快快放手!胆敢欺负我七姐,你不要命了!” 华苓的手指头在卫羿胸口使劲儿戳了戳,蹙眉道:“卫五,揍他。” 卫羿露了露笑,顺手将华苓的手握住拉下来,然后才沉下脸朝朱兆新道:“还不放手。你若是不比试了,我成全你便是。” “比!五哥手下留情!”朱兆新立刻松了手,朝卫羿陪笑。 七娘提着鞭子,胸膛起伏,两只眼睛怒火熊熊,如果视线能杀死人,朱兆新早就死了一千八百回了。七娘冷冷地说:“以你如此急躁心性,当不了武状元。到最后别是得了个三甲末最后一名回来,真要笑死人了。” 朱兆新鼓着两只眼睛瞪她,大声说:“谢七,你也太小瞧我了罢!我厉兵秣马、勤恳锻炼十年就是为了今日,我师从五哥,我是有备而来,我一肚子的胆识信心!我若是不能得武状元……” “——你若是能得武状元,我谢七这辈子都尊称你朱大哥!你若是不能得武状元,这辈子就尊称我谢七姐!见面行大礼!——怎么,你敢不敢!”七娘抢过话头,干脆利落地说。 “敢!有什么不敢的!”朱兆新从背后箭壶里拔出一支箭,‘啪’一声折断了掷在地上,掷地有声地说:“我这回就是为状元而来!若是不能得状元,就有如此箭!”完了正好比试场上考官唱名唱到了朱兆新,他身板一转,一脚一个坑,一阵风也似地去了。 华苓目瞪口呆。卫羿想了想,与她说道:“这回参试者我已见过大半。其中有二三人,武艺极佳,又加兵法、文化上修养不错。阿新未必能得第一。” 华苓抬头看卫羿,好奇地问:“你不希望他得第一?”卫羿朝她笑了笑,眼神有些戏谑,不过没有回答。 七娘恨恨地点头,说:“多谢卫五哥告知!这敢情好,我就说这熊得不着第一,看结果出来之后他还如何嚣张!” 八娘对其他参试者更好奇,已经问开了:“卫五哥,这场上除了朱兆新,还有谁人武艺最好?” 卫羿叫了黄斗过来给七娘和八娘解说。 那边骑射场的比试已经开始了。 骑射比试也就是展示在马上的种种弓箭攻击技巧,朱兆新自然是弓马娴熟的,明显比之同场比试的其他人要略好些。 七娘就等着朱兆新倒霉了,全程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看。 华苓站在一边小声问卫羿:“为甚王三不来?他不是都与你和朱大关系好么?别告诉我是那日他们打架了,然后就闹翻了呀。” 卫羿说:“清晨派了人去王家叫他,说是今日家中有事,无法来看。” “哦,无法来。”华苓问:“近来你们还在一处作耍么?” 卫羿平静地说:“许是近来预备入朝,王三事务繁忙,也不曾了。” 华苓看看他,浅褐色的眼眸明亮锐利。虽然说出口的话不多,但她知道他是明白的。她忍不住问道:“会不会觉得不高兴?” 卫羿看着她:“为甚要不高兴?” 华苓说:“你们不是好兄弟么。”好兄弟,疏远了也不会不高兴么? 卫羿平静地说:“若是道不同,怎也走不到一处去。” 华苓忍不住笑起来,说:“那与你道不同的人也太多了吧。”她印象里,卫羿身边称得上朋友的人真的不多。大概是自小就在边城金陵数地来往吧,也很难有非常经常在一起玩乐的朋友。不过说回来,卫羿本身也不是爱玩乐的人,他的生活枯燥得很,不是锻炼武艺就是锻炼手下的军士,再不是就教教几个年轻孩子学武艺,还有就是……她。 是的,其实卫羿只要在城里,总会来寻她。有时候也只是在家门口说几句话他就走了,但从城西到城东,从城外到城里,总要不短时间的吧? 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总是很好的。 两人看着对方,身边无数的人都在说话,都在笑,到处都是喧嚣,不过好像都没有被听进耳朵里。华苓朝卫羿笑,卫羿用指尖蹭了蹭她的面颊,眼神温柔。 华苓正想与卫羿说一说图书馆子的事,馆子修整得差不多了,能买到的书都买了,她准备在五月初一开业。 比试场地里爆发了一阵热烈的喝彩。 一名武举子九箭连发,同时洞穿了九个箭靶,他还是在马上急驰时射出的箭,这难度有多大,自然不用说。 七娘拍掌道:“射得好!” 卫羿淡声说:“此人阿新劲敌。” 华苓远远看了看朱兆新,这人表情十分凝重,一丁点狂躁轻浮都没有了。 黄斗很机灵地解释说:“谢九娘子,朱大郎君在骑射场已经比试完毕,此轮得分九。” 骑射场的考官高声道:“贵州张鸣,骑射场比试,得分九。” 七娘高兴极了,用力鼓掌。 若是想要参与到武举试第四场的实战演练中,在第二场的比试中就至少要在四个项上表现出色。 卫羿问黄斗:“此人在本场是那几个项目?” “剑,枪,棒,鞭,骑射。”黄斗撮了撮牙花子,说:“竟是与朱大郎君一模一样。” 八娘说:“哎呀,朱兆新这下可惨了,一个不小心,第一就从此要旁落了呀。” 七娘说:“他活该!我就说这样的人怎可能成武状元呢。哼,他就是朱家人,希望辅公他们判分还是公正些。若是有所偏袒,我是一辈子看不起他!” 朱兆新大步走向了他们的角落,表情严肃地看了七娘一眼,然后抱拳朝卫羿说道:“五哥,本场我表现不够好,叫你丢脸了。下场我定当努力。” 七娘原本想讽刺他一二句,但朱兆新实在是严肃,就好象一捆原本捆得不太好、到处乱抖的荆条忽然紧紧地束了起来一般,叫人难以下手,于是倒是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朱兆新又大步走回了场中。 本日一直到傍晚时分,朱兆新比完了五场,得分竟与那贵州张鸣一模一样。 谁都看得出朱兆新极其努力,已经是拼了命的表现,但那边地贵州来的张鸣竟似横空出世的绝世英才,处处都表现得很好,将将还要压过朱兆新一点点。 这回朱家子来参试的也有二三十人,但朱兆新已经是其中最厉害的一个。若是在第三场、第四场朱兆新还不能压过张鸣,武状元是真的要旁落了。 武举试原本就是最直观可见的比试,如此众目睽睽,即使朱家想要偏袒自家人,也是要斟酌几分的。 第三场文试将在隔一天后举行。 谢家娘子在试场看到了午后就回家了,只看了一半。七娘非常关心比试的结果,一直等到晚上第二场的结果传过来。她问华苓道:“小九你说,谁能拿第一?” 华苓摇头道:“我却是不知。你很想知道的话,后日我们再去看吧。” “当然要去。”七娘斩钉截铁地说,斗志熊熊:“若是日后一见那猪我就需呼他朱大哥,怕是日后我都吃不下饭。” 华苓忍不住看着她笑:“真没见过七姐这般热情的样子。”顿了顿,她想起来了,问道:“那朱三十三也在比试,你可有注意到他?这回来参试的朱家子也不少,有没有你觉得有些看中的?” 七娘一愣,说道:“……这回事我忘了。” 华苓托腮看着她,只见少女面颊绯红,眼神明亮。华苓若有所悟。 作者有话要说:手贱戳开了剑三的客户端…… 差点出不来了Orz 看下面这个,是蠢作者玩的角色的脸,是不是很好看   ☆、第151章 心绞痛之症 151 “丞公,已是五更天,应起了。” “丞公,丞公,已是五更天,应起了。” 隐约有人如此催促道。 谢熙和慢慢地睁开眼。虽然已经睡了一觉醒来,他依然觉得十分疲惫。坐起身来,他就感觉到了左心口隐隐作痛,动作稍大些疼痛就越发明显些。 但这疼不是一月以前曾出现的那种剧疼,他深吸了一口气,像叹气一样慢慢呼出来,这才略好了些,便慢慢下了床。 谢贵、宋嬷嬷领着两名侍婢鱼贯进来,手上捧着东西,服侍主人家洗漱。 谢贵观察着谢丞公的面容,见他有些面色发白,但表情很平静,小心地、语气缓慢地问道:“丞公今日感觉如何?可有不舒适?” 谢熙和慢慢地说:“并无事。” 于是谢贵等人也不敢多说,手脚利落地服侍主人家整理完毕,转移到外间呈上朝食。 朝食也是以清淡为主,清粥、一碟子清炒青菜、一碟子凉拌木耳、一条新煎的不大不小的鲤鱼,煎的很香。 慢慢用了一碗粥之后,心口的隐疼好多了,谢熙和如释重负,胃口也好了些,再用了第二碗。 谢熙和曾喜食各种腌制的菜,喜食各种大油盐的肉菜,但在华苓几近于撒泼打滚的阻止下,不得不把整个食谱换得七七八八。 如今澜园的厨下每日里做菜,都要对照着华苓写出的一张长达五页的禁食表来做,上面详细列出了大鱼大肉不能上桌的部位,还有各种腌制菜、各种过咸过辣过甜过油的菜式。 华苓还时常突然出现来检查,谢熙和也不知这个小女儿是从那里生成的一副玲珑心肝、岩石胆子,总之为了让他维持一个‘绝对’健康的生活习惯,即使是叫她对着爹爹恶言相向、厉声斥责,小女儿竟也是敢的。 谢贵等人对华苓的举动十分支持,反正除了华苓,也没有人再有那么大的面子、那么大的胆子敢使劲儿劝说谢丞公了。 有一个晚上,谢熙和兴致比较高,就叫厨下烹制了七八碟子凉拌猪耳朵、腌豆角、炸鱼之类又香又脆的下酒菜,又叫谢贵从厨下取来了一坛存了十来年的好酒酿,这算是年轻时他比较喜欢的晚酌形式,一个人就着酒菜,就能有滋有味地喝下一小坛子的酒去。 谢贵也知这样吃不好,劝了两句,谢熙和不理会他,又板着脸叫不许去竹园,将澜园关起了门。 于是谢贵等人也真不敢去竹园说,主人家可是当朝丞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积威太重。但架不住儿女多,一个晚上这个不来见爹爹,那个也来的,于是五娘、六娘就凑巧来了。 五娘六娘见到爹爹关起了门在吃酒,一桌子油乎乎的菜,那里还有不吃惊的,劝了几句。谢丞公板着脸赶走了这两个,用不着多久七八-九就杀到了,华苓气势汹汹的叫人将大油盐的菜全都撤了,七八两个一左一右抱着爹爹的手哭哭啼啼,闹得谢熙和脑仁儿疼。 于是才再不敢吃大酒大肉的菜了。 用罢朝食,谢熙和很快登上马车,出府上朝去。隐隐约约的心口疼还持续着,也并不影响活动,揉一揉也略好些,但就是没有消失。谢熙和心里也不是不忌惮的,但他的手脚依然十分有力气,脑子也依然灵敏好使,近来胃口也十分好,便不太在乎。 四五月里是各地春耕罢了,青苗正在疯长的时期,道庆四年里风调雨顺,年景很好。大丹与西域诸国的商业来往也慢慢恢复到了最繁荣的光景,朝中近来并没有多少麻烦事。于是谢熙和带着长子,有更多的精力投注到与本家族中各分支势力的拉锯博弈上。 历经数年绸缪,如今他们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丁点的成功的曙光,通过对族中各分支势力不断地进行分化、游说,如今站在他们变革一派这边的族人已经略略要超过一半了。 其实,第一件想让族中上下接受的事,不过就是在族里的族规之中,加上短短不到三十个字的一条条款而已: “若族律当中有不适于当下境况之条款,应行修订。” 谢氏族规自立族之后,已经又是二三百年不曾变更过了,族中绝大多数的子弟,都是背着如今的谢氏族规长大的,对如今的族规有极高的拥护度,认为家族如今乃是处于最完美、最好的状态。 如今江陵谢氏是丹朝五大族之一,谁不景仰?在这样好的境况里,到底是何等样愚蠢的人,才会想着要改变这一切呢? 相比于变更,绝大多数的人总是更喜欢呆在旧环境里的,毕竟,任何一点环境的变化都可能意味着利益分配的改变。 于是对于族长谢熙和、以及族中一部分子弟想要修订族规的想法,起初的时候,大多数的人只作大逆不道看,认为他们这是想要倾覆家族,别说同意了,便是在族中略提一提,也要引起一番大波澜。 这是一段漫长的历程,行走得很难很慢,但谢熙和知道这对家族非常重要。只有允许族规修订,后面想要对家族的规矩进行一系列的变革才有可能,小女儿所说的并没有错,若是此时不改,等江陵谢开始走上下坡路,累积了数百年的荣耀欲要崩塌,又怎需十年。 谢熙和长吸长吐了几口气,又凝神想了想,心口隐隐作疼。他一叹,与马车前头驭马的谢贵说道:“回头给五娘夫家去封信,只说希望将小儿女们的婚事早些办了。五月乃是恶月,七月是鬼月,最好是六月。” “是,丞公。”谢贵虽然对主人家突然的决定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问,将事情记下了。 一旬日后,汴州郑氏回了信来,同意了将郑三郎与谢五娘的亲事提前到六月里办,两家紧锣密鼓地筹办起来。 …… 惠文馆的整修已经完成得七七八八,图书和人手都基本到位,华苓准备在五月一日开业了。但这个开业应当如何作,又叫她有些举棋不定。这桩事里帮了她的人有许多,晏河、自己家的兄弟姐妹、王家兄弟、朱家兄弟、卫羿等,总有二十来人。 馆子开业了,第一日自然应该将大家伙儿都请来看一看、贺一贺,这个馆子里有他们出过的力在。 但问题还在于,这堆人的身份都有点太高了,若是开业那天叫这些个人在馆子里外晃荡,到底还会有多少平头百姓心里会认为,这个馆子是面向百姓开设的馆子,是欢迎他们去阅览书籍、甚至是容许他们长时间坐下来思考的地方? 对于华苓的苦恼,她的姐姐们一听就觉得好笑。 五娘将她揽在怀里笑:“哎呀我的小九,我的小妹妹。你怎的就这样钻牛角尖儿!这有甚难办的,你就在左近选个好酒肆,办个宴请大家伙儿吃酒。至于馆子,宴席不就办在附近么,若有那当真十分有兴致的,你才叫人领他去馆子里转一转,若是没有,那是更好,也叫你那给普通人去的馆子清净些。反正你也就是要说一声谢罢了。” 六娘却从另一个角度说:“有些有分量的客人到馆子也好,叫那些个宵小若是想下手,也得先掂量一二。” 七娘说:“五姐六姐都有道理,小九你就照做罢了,想那么多作甚。”说着没好气地顶了顶华苓的额角,责备道:“你瞧瞧你给这么个馆子投了多少银子,请客人吃酒又是一笔。日后叫你掌家,也不知是不是没个定数,年头就将年尾的银子也花光了。” 华苓缩了缩头,抱着五娘的手臂笑。 八娘翻着华苓给惠文馆建的账本子,花费已经将近一千两银。除了前面买宅邸、整修和雇人花的银子,后面搜购市面上能买到的各样古籍,也消耗了一个大头。 八娘心疼极了,顿着脚说:“哎,哎,有这银子不好好攒着,还不若送给我算了。我姨娘总是与我说,这女子身边没有银子傍身,就是睡觉都不安稳的。” 华苓只是笑:“八姐勿要担忧,我还留着与你出嫁时添妆的那一份呢。” “真的吗?”八娘嘟着嘴看她:“九娘可不能忘了这回事啊。” “不会忘的。”华苓认真地保证。每个姐姐出嫁之前她都会给上一份足够厚的添妆,五娘六月初也将嫁,华苓已经将添妆礼准备好了。 五娘叹着气与六娘道:“怎的我看着后面这三个是倒着长的也似。” 六娘华芳看了七八-九一眼,果真是倒着长的似的。七娘身子骨纤弱,八娘性子太娇,还就是九娘看着年长些。但九娘其实是里面最不靠谱的一个,花钱如流水。 六娘说:“看着是,其实不是。小九长得高些,其实是花架子,不顶用的。” 娘子们都笑了,将华苓按在中间,上下捏脸捏手捏腿,俱都是笑:“果真是花架子。” 华苓很无奈:“对我好点儿!” …… 后来华苓也就是听从了姐姐们的建议,在惠文馆北边的朱雀街上选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酒肆,准备在五月初一那一日整治酒宴,请帮过她的朋友们吃酒。 华苓与金瓶细细算了算,客人总共有三十来位,其实不是很多。这些大致就是在这个世界里与她关系最近的一批人了,怎么都要好好招待的。 请帖的安排、酒席的席面、座次安排、来客的车马安置大大小小都是问题,幸好有个大小事都十分利索的金瓶帮手,下面侍婢们也都很顶用,很顺利地在四月底安排好了。 …… 第二场武举试后隔日,华苓又准备与娘子们去观看武举试的第三场。在前一场里的比试中已经又淘汰了三百多武力不足的人,能进入第三场比试的就剩下了一百八十人。 七娘摩拳擦掌,斗志熊熊,准备看着朱兆新倒在劲敌们组成的高山之下。 …… 谢家馈赠各路武举子饮食的举动也依然进行,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武举子们那还有说谢家坏话的,现在都在到处与亲朋好友说,“哎!你们当时也不在,看不着!那丞公谢家的小娘子一个个都极是好看,竟似天仙下凡一般,比谁家的娘子都要好看!” 又有新任辅公、弼公等亲自道谢,对谢家小娘子只有赞的。 这两日里城中的流言已经像开到隔日的鲜花一样迅速凋萎,取而代之的是对谢家娘子的赞誉。 华苓心里的气总算是消了些。 她知道,王谢关系是必须是好的,几家有些见识的人都在默契地维护着这份良好的亲近,这关系到这个朝代存续的大面。至于王家三房,相公回家自然会训诫,这样就够了。 其实也没有必要与格调太低的人计较太多,这可是会拉低智商的,华苓如此愉快地想。就叫王三那种人娶一个自己不想娶的人罢,可怜见的,得不到的永远是心头的朱砂痣,得到的只不过是蚊子血。 “七姐你是朱砂痣,最好看的。”华苓想着,郑重其事地对七娘说。 七娘极有烟火气地翻了个白眼。 …… 朱谦泺私底下教训家里子弟时说道:“看一个人是好抑或不好,实际不必看别人如何说他。你只看他如何做,结果如何。” 又特意板着脸敲打朱兆新:“你勿要以为你爹不在金陵,你就能肆无忌惮。也勿要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厉害人,别人都是空气。你看谢家连小娘子都如此多思,能这样委婉得体行事。你一个大老爷们,难道能比女郎还差?处事仔细些、谨慎些!你武举场上也有劲敌,你也看见了。” “武举试虽是我们家主办,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你就不必想着族里能袒护你多少了。若是你松懈了,不出尽全力,这第一落不到你头上,也怪不得我等。我们族里还不缺这个状元!” 朱兆新沉着脸站在厅堂下,一字一字郑重地说道:“我必全力以赴,争夺第一。” 厅堂里坐着的都是朱兆新的叔伯辈人物,听他如此坚决意气地保证,倒是都有些赞赏。这个毕竟是第三代的嫡长子,地位还是不一样些的。 朱谦泺看看这小子一脸凝肃,知道敲打的效果达到了,好坏的话也都不再说,只问他道:“我却依稀是听说了,你与谢家七娘打赌了,若是你输了,就需呼她为姐?又折箭为誓?” 朱兆新的叔伯们纷纷笑道:“竟有此事,倒也有些意思。阿新可要多多努力了,若是这赌约输了,你一大好儿郎颜面上可就不好看了啊。” 朱兆新两只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大声道:“叔伯们都放心罢!我朱兆新绝不会输与一女流之辈!”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就先到这里^_^   ☆、第152章 华苓的酒宴 152 武举试的第三场是文试。但这文试与朝堂的文举形式很是不同,不需要举子在特定的时间内写出一篇好文章来,而是让武举子在大庭广众之下阐述自己在兵法、国律、天文地理上的见解,再由考官团当场判分,决定是录取还是不录取。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常年打熬筋骨的武人能有几个是认真学过文课的呢,能将自己的名字写清楚的人已经是少数,若是叫这些个闯过了第二场试的武人坐下来写一篇论述文,只怕最后文章能过关的十个手指头就能数清楚。 谢家娘子们靠着赠送举子饮食的名头,又名正言顺地混进考场里观看武举试第三场,但是大多数武举子的表现都让她们比较失望。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个子走到答问的台子上,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他吭哧了一下,挠了挠头,开始磕磕绊绊地背诵一篇文章: “兵之所及,羊肠亦胜,锯齿亦胜,缘山亦胜……入谷亦胜,方亦胜,员亦胜。重者如山、如林、如江、如河,轻者如炮、如燔、如垣压之,如云……” 他正面对着的是安坐的九位考官,两侧及后面坐着的站着的都是来观试的两军军官、世家子弟还有同样应考的其他武人。还有好几百人的朱家军士。常年习武的武者怯场的倒是少,但不怯场并不能帮助他们在肚子里多生出点墨水来。 七娘说:“这是奇书《蔚缭子》‘兵谈’篇二。”也就是爱看闲书的七娘才记得这个了。 八娘无聊地摆弄着手里的香囊,说:“一听就是在背书,可这武举试应当不是为了叫举子背书来的罢?” 五娘摇了摇头说:“自然不是的。但你看他们,也实在是无话可说了,若不背一背书,在这一场就几近无话可谈。” 那武人勉强背了三分钟,背得磕磕绊绊,很明显他自己也并不很懂文字的意思。当中的主考官摆了摆手说道:“下一人。” 那武人呆住了,站在台上不肯走,大声说道:“考官大人,考官大人。俺还未说完,怎能叫俺下台去!考官大人再给一柱香的时间罢!” 当中的主考是朱家一位谦字辈的四品偏将,名为朱谦荣。一连上来的十来人不是话说不清楚,就是只会背书,朱谦荣和同僚们都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他说道:“武举试乃是选拔真正武艺高强、见识广博的人才,你这等只会背书的,自己也该有自知之明才是。” “考官大人,俺现下就能说出有见识的话儿来,考官大人……”那武人一急,就有硬来的意思,竟从台上往考官安坐的方向冲过去。要知道,他还没有说够三分钟,就被赶下去的话,那是绝对不可能被录取的了。 两名凶神恶煞的军士走了上来,将那武人硬拗住手脚带下去,远远还能听到些呼喊。 军官往下唱名,又一名武人上台去了。 华苓忍不住笑起来:“武者和文人的风格差得真远。不过做一篇文章而已,只要是学过四书五经,怎么都能说一个头头是道了。这得不着好处就想动手,也真是野蛮。” 卫羿就在她身边坐着,问言转头过来看着她。 华苓也斜眼看着他,笑容很灿烂,视线着意看了看他的左脸。“啊,野蛮人。” 华苓所看的位置,就是她当年曾经给卫羿脸上狠狠咬了一口的位置,如今已经了无痕迹了。 卫羿自然也是记得的,他凝视了华苓片刻,眼神深沉得让华苓有些看不懂的意思。 又一个武人下去,终于轮到朱兆新了。 朱兆新精神抖擞,跳上台去,神情凝肃,抱拳拱手:“朱兆新参见诸位考官。在此听命。新擅于海战,请考官提问。” 朱兆新的出身,算是在场所有武举子当中最高的了,再加上前面两场中表现都是最优秀的那一拨,他自然是受万众瞩目的。绝大多数的人心里都觉得,即使前面的两场比试当中,有贵州张鸣、泉州胡景两人表现与朱兆新不相上下,但就凭朱兆新是辅公家身份最高的嫡子,一切就只能有一个结果。武状元之位若是旁落别家,朱家的脸往哪里摆? 朱谦容点了点头,沉声道:“你说你擅长海战。你可知东南海域小岛屿星罗棋布,地形复杂,风浪频仍,如今海盗频生,作风狡猾,善打游击战。即使我朱家海军强盛,也难以尽剿此等宵小贼人。对于来往我大丹与西域诸国之商船,此等海盗是极大之威胁。若急命你率五百人,在东南海域驻守一片水域,方圆三百里内有星罗小岛近百,上面植被繁茂,你当如何驻守?” 朱兆新凝神想了二三息的时间,说:“东南海域常年气候酷热、多雨,海域广阔,岛屿众多,地形复杂,以区区五百兵力,想要完全,守住一片这样大的区域,几无可能。略为可行之计,是从岛群中选取一座大岛,驻防其上,每日分兵出航,巡守周近。” 左侧一名考官听得有趣,当即道:“你此等假设也太简单。你只有五百人,五百人在茫茫大海中不过滴水粒砂,不足一提。你定然不知那海域中海盗作风是如何凶残。贸然分兵,若是你令三百人出航巡航,在此时蛰伏周近之海盗骤然来袭,他只需有二百人,便能将你背后营地搅成一锅乱粥。” “如此你又当如何?” 被挑了刺,朱兆新也并不慌张,想了想道:“若敌方当真有二百人手,这目标并不小,我等未必不能发现蛛丝马迹。人手不足原本便是我等跟前之大问题,即使再能巧做安排,也无法弥补此等缺陷。只能将巡航路线定得短些,早出早归,不长期离巢罢了。” “再者,他若是海盗,定然需定期到附近繁荣之地去补充物资。若能在当地土著子民聚居区域布置可信哨探,将来历不明之人细细辨别,再循线索往下寻根,当能寻见海盗巢穴。” 又有一名考官开口说道:“你这却又有些异想天开的意思。你当在当地布置哨探是这般容易之事?” …… 朱兆新与考官们展开了一阵你来我往的论述,足足耗了两刻钟的时间,才被遣了下去,至于考官们对朱兆新的判分,是在最后交头接耳争论了好几分钟才定了下来,九分。 虽然朱兆新的论述上确实有许多漏洞,但他对大丹海域上的了解是其他野路子出身的武举子无法比拟的,在论述中也能看出,朱兆新在对敌战术上已经初初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见解。在兵法上的不足只要多锻炼,总能培养出来的。身为朱家嫡长子,在十五岁的年纪有这样的表现,朱家人已经比较满意了。 …… 前面已经过去了三四十人,朱兆新如今得的是唯一一个九分。丹朝以九为尊,武举试每一场的判分都是从一至九。 虽然暂时得了全场最高的分数,朱兆新看起来却并不高兴。 在朱兆新后面,没有多久就要轮到同样表现出色的张鸣、胡景二人了。 朱兆新下了场,走到了谢家娘子们所坐的观试席来,朝卫羿拱了拱手,沉声打了个招呼,又胡乱朝谢家娘子们拱了拱手。 卫羿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淡淡说道:“些许压力就能教你立时变成另一人?” 朱兆新立刻挺起了胸膛,大声道:“并非如此,五哥是看错了。我还是我,并无分毫改变!” 华苓噗哧一笑,也上下打量朱兆新几眼,不由点头。果然是变成了第二个人似的,严肃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有朱家熊孩子的样子。她促狭地说道:“真叫人不习惯呢,朱大你今日是半点都不敢放松啊,我看着也觉得很紧张呢,可真是辛苦你了。” 朱兆新听不得这样的话,明面上是慰劳,但暗里完全就是将他踩了几脚,不安好心。可是谢九是卫羿的未婚妻,朱兆新很知道卫羿是如何维护谢九的,鼓了几鼓气,还是扯过一张高椅在一旁坐了下来,挤在卫羿旁边嘟囔道:“谢九你怎么这么说话不中听!五哥你怎能容她这样子,很该多教训一二。” 华苓拂了拂裙摆,笑眯眯地看卫羿。 卫羿说:“阿新,闭嘴罢。”看看小娘子笑眯眯的样子,卫羿心里有点没底,他有时候当真看不出谢九在想些什么。 华苓说:“朱大你这就想差了,我是谢家女,与卫五有甚干系。如今还轮不到他教训我。” 华苓说的这话卫羿也不爱听,但他又本能地知道重点其实并不在于谁教训谁这一点,而是……谢九如今心里不高兴了。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严肃地思索自己如今应当说什么。 华苓懒得理会他们,转过头去继续听场中问答。 朱兆新大咧咧地两手扶着膝盖坐着,说:“如今你们是未婚夫妻,我五哥便是你夫君,为甚不能管教于你。——你们女郎不是有那三从四德之书,只说甚,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 七娘竖眉,抢过话头道:“朱大你当真狂妄。这世上的道理并不是仅在你们儿郎手上,什么三从四德,谁家有理,便听谁的才是正途。但我看你这等人是不明白的了,只因你脑子里只有那一丁点的地儿,只装下了一丁点东西罢了。” 朱兆新一看七娘一整个就是对他十分不屑的样子,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跳了起来,大嗓门儿说道:“谢七你这说的是甚话,若说谢九说的还有些中听,你这话就纯是找架打来了!我不仅武艺上下了苦功,这几年在学堂里也曾下苦功进学,怎是‘只有那一丁点的地儿’!” 最后一句话,朱兆新是装模作样地学着七娘的语气说的,老大个粗嗓门儿硬挤得细细的,滑稽极了。他自己也颇觉滑稽,哈哈大笑,又补充说道:“你听好了,武状元的位置我是势在必得,你这辈子都需尊称我朱大哥罢了,哈哈哈哈!” “武举试还未完,你如今就如此嚣张,还太早了。”七娘像观音一样端庄地坐着,撇了朱兆新一眼,扭过头去继续听场中的武举子答问。 朱兆新被七娘不屑的表现激得是一脑门儿的火气,跳起来想要与她理论,但是卫羿说:“处处与女郎斤斤计较,你比谢七年长的岁月何处去了。” “不是我要计较,实是她太瞧不起人!”朱兆新差点又跳了起来。 华苓叹了口气,心想就看七娘和朱大如今这相处的样子,怎么可能凑到一起。还是多看看朱家其他适龄的郎君罢。 …… 谢家姐妹依然只看了第三场武举试的上半场,午后就归家去了,只看到了那贵州张鸣与考官们的场上答问。张鸣前面表现很好,在这一场文试里同样表现不错,得了八分。 华苓后面才知道,这位其实也是贵州当地名门望族子弟。知道这一点,也就对张鸣的优秀表现有些理所当然的想法了,毕竟名门望族上百年、数百年的积累,当真不是寒门可以轻易赶上的距离。 第三场文试有一百八十人参加,连续花了两日才将所有武举子考察完毕,最后留下了九十五人。道庆四年的金陵武举试,录取名单至此便大致确定了,剩下的便是将在最后的一场实战演练里,定下名次最高的一甲三名和二甲十五名。 之前很受瞩目的张鸣并未得到九分,但另一位,泉州胡景却也得了九分。泉州乃是大丹东南海岸的大港口,出身海港大城的人,自然也更有优势,能对海上的诸多细节了解得清楚透彻些。 胡景对海上战役的论述务实、精要,当场叫考官们都有些被惊艳的意思,还是判了九分。 …… 朱兆新、胡景、张鸣三人自然全数进入了最后一场的实战演练。最后一场是不可能在城中举行的了,需要极大的场地,转移到了城东卫氏马场附近。那处山林繁茂,又略有些像东南海域植被繁茂的环境,正适合给这些经验不多的武举子对战使用。 进入最后一战的十八人,每人领二十军士,携带本队信物及少量补给进入山林中,最后以每个队伍人员实力保存的完好程度,以及得到其他队伍所携带信物的多少来定胜负。 这是在城外举行的兵马演练,谢家小娘子到底是没有理由再跟去观看了,只是在比试之后,第一时间得到了比试的结果——张鸣所领的队伍是第一,得了九分,朱兆新、胡景得分紧随其后,一个八分,一个七分。 七娘听了愣了一阵,才问道:“如此……那朱大是不可能成为武状元了?” 华苓点了点头:“卫五是这样说的。若算上前面几场的分数,这几个人的分数其实是打平的,但最后一场演练也是最重的一场,朱大当时有些冒进,领着二十人从一道山涧穿过,被其他两队联手伏击,折损了一人。那张鸣所领的二十人完好无损。” 她看看七娘并不显得十分高兴的神情,挑眉道:“朱大当真要倒霉了,七姐不高兴么?” “高兴……”七娘本能地说。她沉默了一阵,摇了摇头说道:“原本我也是幸灾乐祸。但我也知,朱兆新这人性情粗疏,却极为好胜。我更可怜他,不能得第一,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应当是极大的打击。” 华苓噗哧笑了:“七姐你居然可怜他!我觉得说不定这对朱大的打击比得不着状元更大。” …… 四月最后一日,金陵城中以黄榜张贴出了这一年武举试的结果,三甲是:张鸣,朱兆新,胡景,三甲共计录取九十四人。 …… 五月初一,华苓的惠文馆开业了。 开业的时候华苓只请了晏河、王砗、卫羿、莫杭到惠文馆来,再加自己家的兄弟姐妹们。莫杭听说了这图书馆子的事之后,这些日子时常来帮忙,在街市之间奔走,给馆子搜集来了许多珍贵的旧书。再加上何冯、罗定两人带着雇员们的努力,如今馆子里的藏书已经超过了千本。 华苓认为,莫杭对惠文馆的贡献并不比王家兄弟要小,相比其他人,莫杭大概也是将来最有可能可以多照拂这间图书馆子的人了,开业时请他到场是很必要的事。 清晨,在惠文馆的大门口燃点了一堆爆竹,馆子的大门口装饰上了喜气洋洋的红绸,然后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华苓亲自将覆盖在门口大匾额上的红绸布扯下。 左近居住的百姓有不少人聚集了过来围观,老老少少,也被带得高高兴兴的。 “惠文馆”——出自当朝丞公谢熙和亲笔手书的名字,被熟手匠人细细放大了,雕镂到沉重的木匾上,再在当中细细填上朱砂,簇新簇新的,就像这个馆子一样。 何冯、罗定两人喜气洋洋地推开馆子的大门,现出里面整洁的庭院来,穿着整齐朴素的十来名馆子雇员站成一排,笑容满面地,齐齐在门口躬身行礼。 华苓很开心,朝站在大门前的人们高举手,郑重行了拜礼。“多谢大家了,如果没有你们援手,这馆子也不能成今日这样子。” 大郎笑道:“莫要多礼,自家兄弟姐妹,有事自然当互相帮忙。”华苓的兄弟姐妹们纷纷附和。 莫杭高兴地站出来说:“此馆立意极好,我代金陵子民多谢谢九娘子,多谢援手的诸位。” 晏河也难得地露了个纯粹的笑容,将赵戈牵紧了,不许他乱动。赵戈兴奋得很,一直在闹着要到馆子里去玩。 华苓让何冯罗定等人领着朋友们到馆子里去转一转,自己则是走近了门口围观着,只是怯怯不敢向前的平民百姓,施礼笑道:“诸位大爷、大伯、大娘好。从今日开始,不论是谁人,都可入惠文馆中阅书。门内影壁上书写有阅书守则,只要诸位好好遵从,不论你要看多久的书,都不收取钱银。” 这样眉眼秀丽、衣着光鲜的世家女郎,对平民百姓来说是太高高在上了些,不如何敢接近。但看她如此温和,便有老翁问她道:“小娘子,这惠文馆是当真不收钱银?” “大多数的情况都是不收的。”华苓站直了身,环视一圈,清声说道:“这是一个给大家伙儿阅书的地方,谁都能来看,只是绝不能损坏。若是有人敢损了、污了书,敢将馆里的书偷偷带走,只要被发现了,便是打死也是小的。惠文馆不是善堂,不能容忍心存恶意之人。” 看着人们听得有些害怕,华苓笑了笑,继续道:“惠文馆中的书,损坏一本便要以十倍价格赔偿,同时也要赔回一本一模一样的来。这馆里的古籍都是我等辛苦寻来,若教谁人手轻轻地就损坏了,却到何处说理去。你们说是不是?” “所有的阅书守则在门口影壁上都有书写,一看便知。”说到最后,华苓的神情又温和了起来,一双盈盈美目蕴笑,再轻轻福了福身。 站在华苓对面的百姓们忙忙回礼,没有几个人敢怠慢的。 毕竟久居高位,虽然华苓本性温和,到此时也已经养成了一身的贵气,这轻轻巧巧一套话说下来,就叫人们都先有些怕了。 这也是她如今学到的,一直做好人,一直对人好,还不如先做坏人。与人合作之前,给人好处之前,先将可能让人掉面子的事都做了,先将不好听的话都讲了。双方清楚底线,往后也更可能相安无事。 大致能归结为一句话,心可以软,手不能软。 卫羿站在门口等着她,听她说完,道:“进去罢。” “好。”华苓跟在卫羿身边走进大门,守在门口的两名年轻的男雇工恭敬施礼:“恭迎谢九娘子,恭迎卫五郎君。” 华苓朝他们点头笑了笑,温声道:“往后馆子就要多仰仗你等了。” “在下定全力以赴,不敢叫谢九娘子失望。”两人都是如此说。 华苓对第一批的雇工还是比较满意的,都很勤快。当然,馆子刚刚步入运作,肯定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这都不是大问题了,她这一两年还在金陵,可以慢慢观察它的运作,慢慢调整。 …… 卫羿牵着华苓的手,两人慢慢行走。经过的屋子都很明亮,白色的墙,大块小块的彩色玻璃,能打通的地方都是相通的,漆了清漆的木架和桌椅十分朴素,书架里松松散散横放着许多书。 卫羿看着这一切,他忽然站住了脚,侧脸来看华苓,问她道:“阿九怎会想到做这样一桩事。” 他问得很认真,华苓想了想,慢慢说道:“是因为,在梦里见过类似的地方,所以想要在这个世界里造一个相似的。” 她从卫羿手里抽回了手,两步走到廊边,往素净的庭院里看去。墙边随意栽种的藤蔓已经攀爬得很高了,疏疏长成了一片,嫩绿的颜色在阳光和雨水里慢慢加深,生气盎然。 她展开手臂,划了一个大大的圈。“我在梦里见过很宽广的世界。见过无数的人。见过高耸入云的高楼。走过无数的路。你知道吗,就是因为做过这样的梦,我才是这样的一个人。你曾说我与别不同,但我要说,卫五,你不知我不同在那里。” 她以非常清醒、却又好似在云海中漂浮的一种语气说道:“我很高兴能来到这个世界,这是现在,也很喜欢曾经做过的梦,那是过去。不论是往前看,还是往后看,我都问心无愧,我没有辜负过我的日子。” 卫羿凝视着她。小时候不明白,但现在他有些明白了,明白为甚从那时候起他就觉得一定要得到这个女郎。这个女郎的眼里好似永远藏着无数的想法,似星辰明灭,似另有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她自然是聪明的,她就好似浑身都是聪明劲儿,浑身都是活泼,浑身都是快乐,浑身都是美。 他当然要得到她,就算到如今,这个女郎也是他见过的最好的一个。 “阿九是我的。”卫羿说。 卫羿的表情很是透着点儿得意的味道。 华苓所有的情绪都被卫羿这一句话给冲没了,噎着半口气看了他半晌,到底是使劲儿戳了戳他的胸口,说:“你到底在想甚。” 卫羿说:“阿九。” 华苓又脸红了。 …… 晏河眼神挑剔地将落成的馆子转了一圈,道:“造得真是敷衍。” 何冯侍候在晏河身边,抹着汗陪笑道:“公主说得是。只是谢九娘子说了,这馆子并不需要整得太华丽……” 晏河说:“我并非说它不好。” 何冯不敢再说话,因为他实在没弄懂公主到底是在说好还是不好。 赵戈在灰砖铺的走廊上欢呼着冲来冲去,三四岁的小孩子正是好动的时候,不巧走廊上有铺得不平的地方,赵戈绊了一下,以一种平沙落雁的姿势摔倒了。 两手在粗糙的地面上磨破了皮,疼得紧,赵戈两只眼睛里立马蓄上了两泡眼泪。 晏河抱臂走过去,说:“站起来。不许哭。” 赵戈委屈地趴在地上不肯动。晏河身边跟着的两名侍婢心疼地看着赵戈,只是知道公主有多么严厉,连半句话都不敢说。 王砗转过廊角走过来。郎君身材高大,容貌俊朗,气质略有些松懒,但无疑是已经到了一个男人非常吸引人的年龄。 王砗在赵戈跟前站住脚,将这小孩子扶起来,看见他嫩呼呼的面上蹭了一点血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便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笑道:“儿郎有泪不轻弹,摔了站起来罢了。” 赵戈委委屈屈地站定了,仰头去看自己娘,只见他漂亮的娘面无表情,遂不敢再撒娇,也不敢再想着手心疼,立刻跑回了晏河身边,拉着她的袖角。 王砗看着这一切,他道:“公主。” 晏河看他一眼,淡淡道:“王二郎。” 王砗缓步走近,近得不够一臂距离的位置,他抬了抬手。 晏河眼神冷冷地看着他。 王砗又将手放下了,他看了她片刻,说道:“公主今日极好看。” 晏河后退了些,将赵戈抱起来,转身走了。 那边正好谢家兄妹走了过来,华苓和卫羿也在后面,今日的东道主在说:“都看得差不多了罢,我们到酒肆去罢,我第一回做东请大家伙儿吃酒,不许半途跑了啊……” 一大群的人浩浩荡荡都走了,王砗立在粗陋的回廊下。 …… 华苓请客请在了朱雀街上的刘家酒肆,这是个只有两层的中等酒肆,装修不算顶好,但是酒肆的刘家酒很好,掌勺的大厨做的菜味道也不错。 金陵的五月已经很热了,里外穿上两层,稍微活动一下就要出一身汗。华苓袖手等在酒肆门口,带着金瓶,笑盈盈地将一个又一个陆续来到的朋友迎进门,见人就是一句“欢迎光临”,心想亲自做东,请客吃酒还真是第一次,但这感觉不坏。 王砗并没有跟着大部队直接从惠文馆过来,消失了一阵子,然后带着一群王家郎君和娘子来了,王霏、王磷都在其中。 除了已经入朝的、年纪大、十分忙碌的那些,四公家族与华苓有些交情的几乎是都来了,朋友又带朋友,二楼一层酒肆还差点挤不下。 晏河还带来了四公主,新皇登基之后,二皇子就病死了,三皇子、四皇子被远远打发到了封地去,金陵城中就剩下了几位公主。四公主钱沁和七八-九是同样的年纪,这些年也没有小时候娇蛮了,与晏河关系还不错,晏河就带了来。 等客人们来的差不多了,按照各自喜好安排入座,华苓轻快地走到中央略高的位置,先来了个团团四方揖,然后才站直了身,笑容灿烂,说道:“诸位哥哥、诸位姐姐,谢九这厢有礼了。筹备了几个月的惠文馆今日已经开业,一切都很顺利,在座诸位都是伸出手帮过忙的人,能得到大家伙儿的帮助真的太好了。惠文馆有你们的一份力在,相信它以后会运作得很好。我敬诸位一杯。” 客人们都是笑,华苓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干掉,眉眼之间愉快浓得要溢出来。客人们都很赏脸,齐齐举杯。华苓拭去唇边残酒,认真地说:“我这个人,想法太多,脾气太大,力气太小,若是认真计较起来,与一无是处也差不多了。若不是有你们帮忙,怕是一桩小事都做不成的。” 王砗懒洋洋地倚着墙,举酒朝华苓敬了敬,笑道:“谢九一心助人,若这也是一无是处,叫我这等时时游手好闲的人却如何是好?” 华苓朝他弯弯眼睛,狡猾地说道:“当然,我离真正的一无是处还是有些距离的嘛,不说别的,就说我能请到你们这许多厉害的朋友来,我总还是有些厉害的才是。” 这脸皮也真有些厚,一酒肆的人都被华苓逗笑了,纷纷道:“不说别的,有这脸皮儿也是有些厉害的了。” 华苓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又说:“来到这里很开心。你们叫我学到了许多新的东西,叫我发现原来世界不仅是这样的,还可能是那样的。这也许还不是最好的时候,但一定是我谢九觉得最快乐的时候。谢九再敬你们一杯。”她捧着酒杯,微微有些出神,然后一口饮尽,将杯口朝下,笑容越发灿烂。 这酸呼呼的话晏河实在听不下去,睨了她一眼,道:“什么这样的那样的,你若是无话好说,自干三杯也罢。” 华苓粲然看她一眼,给自己再倒了一杯酒。她的面上已经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微微有了熏醉之意。“感谢诸位贵客赏脸光临,我只能说,见到你们在这里真好。” 她将酒喝了,捂了捂发热的脸,惊讶地说道:“哎呀,我不能再喝了!总之,请大家伙儿都不要拘束,好好吃、好好玩罢。若有什么招呼不周到的地方,也不要告诉我哦。” 众人一阵笑骂,有主人家是这么说话的么? …… 七娘早早看见了朱兆新,走过去从上往下睥睨着他,格外优容地说道:“朱大,如今你当呼我谢七姐了。” 朱兆新坐在一张案几后面,浑身透着种阴阴沉沉的气息。他是被卫羿硬带来的,自从武举试放榜以后,状元旁落他家,这位辅公家的嫡长子就有了些颓丧不振的意思。 看见七娘过来,朱兆新咬了咬牙,翻身站起,他犹豫了片刻,看到七娘脸上高傲的表情,咬牙倒身下拜。 七娘一惊,朱兆新已经结结实实地朝她行了个拜礼,然后沉声呼道:“谢七姐。” 一整个酒肆二楼的人都静了静,谁不知道朱兆新是个最狂傲的小子?从八-九岁上这小子来了金陵,就没有一日是消停的,何曾服过软了? 于是大家都不由得在心里点头,看来拿不到武状元,对朱大是一个很大的打击,然后又都在心里有些幸灾乐祸——这小子也有倒霉的一天,活该啊! 若是按寻常世家的规矩,嫡长孙通常便是妥妥的继承人,但在朱卫王谢这几家,却有志一同地,已经上百年不再遵循这样的规矩了。 嫡长子只是一个人,生来便比旁的子弟要贵重些,也就更容易养弱了,骄纵了,或是身子骨不良,若教养坏了的嫡长子继承家族家长之位,如何服众呢。但世情又很微妙,一家的嫡长子即使再不成材,在家族中、家族外也总是得到最多关注的。关注便是挑剔,无数挑剔的视线,无数议论的声音,让朱兆新略长大些,就学会了以最烈的性子、最烈的反应来做事,从不考虑他人的想法。 前面有许多长辈时时在说“你为长兄,当为兄弟榜样”,后面族弟族妹一个又一个出生、长大,惊才绝艳者层出不穷,而他就好像一道从海里涌上岸来的浪,似乎来得太早了。 人不是在压力中爆发的话,就定然要沉寂下去了。 七娘硬生受了一礼,原本这也是打赌赢了之后她顺理成章该得的待遇,但也不知怎的,她受得心里有些不舒服。她蹙眉看了朱兆新片刻,朝他道:“你到外间来,我有话与你说。” 朱兆新已经坐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焉了吧唧地喝酒。 七娘说:“你就这点出息?不要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完转身往外走去。 朱兆新原本还不想动,但是一抬头,发现满屋子的人都盯着他看,各种笑。他攒了满肚子阴郁的火气,冲了出去。 酒肆一楼至二楼是在边角处有一道楼梯相连,这里也有一个朝街的窗户,七娘就站在这里。 朱兆新重重踏着地板过来了,一脸阴郁带着火气地说:“谢七你有甚羞辱话儿就都说了罢,我却不怕你说!” 七娘站得笔直,冷淡地说:“如你这般做事不带脑子、四处结仇之人,当真是我生平仅见。不过,虽然我十分厌恶于你,我往日里也认你是条汉子,有些气性。可是如今你也太叫我失望,输了一回打赌罢了,有一回想要之物没有得到罢了,被许多人嘲笑罢了,就能教你变成如今这窝囊样子?” “真是窝囊,如此窝囊,连腰都挺不直了,也不敢直视别人。我还是将我的看法收回罢,你不是条汉子,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你竟敢说我不是东西!”朱兆新已经被气炸,凑到七娘跟前口水喷溅:“谢七你个恶婆娘,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等人,最会安坐在一旁乱喷口水。我是没有得第一,我是输给别人了,那又如何。打赌是我输了,我也践约了,我朱兆新,不是那等连自己输了都不认的小人。” 七娘说:“你在人前是认自己输了,但你心中并不愿接受此事。你是不是心里还存着些虚幻的期冀,希望睡一觉醒来,这件事变成了假的,第一还是你的。” “你胡说!”朱兆新重重地踹了旁边的墙壁一脚,他的神情是这样凶神恶煞,迫得七娘往后退了两步,贴着窗户站了。朱兆新大声道:“我并没有这么想!” 七娘冷冷地说:“你若是没有这么想,何必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像被扎了屁股一样跳起来?” 朱兆新狠狠瞪着七娘,鼻子里呼哧呼哧喷着气,他大手一伸,就想要推七娘一把。虽然只比七娘大一岁,但朱兆新长得比七娘不知健壮多少圈,七娘只堪堪高过他的肩膀而已。 七娘有些害怕,但她反而迎着对方走上了一步,昂起脸说:“你动手罢。我就站在这处,若是你朱兆新敢,你就动手罢。我也打不过你,我只看不起你。” 朱兆新的手已经碰到了七娘肩膀,他一脸凶神恶煞,却硬生生地收了回来。他瞪着七娘一张脸,狠狠地喘了几口粗气,又往旁边墙上踹了几脚,踹得墙都摇晃了几下。他指着七娘,反复说了几句“你什么都不晓得!” “我为甚不晓得。”七娘垂下了眼睛,淡淡地说:“身为一代嫡长子,肩上有许多压力。但人最坏的结果是甚,是身死魂销。你如今不过没有得第一,得了第二,依然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结果。” “并未得第一又如何,难道你饭就不吃了,还是你阖族人饭都不吃了。就是略不如人又如何,被人笑一笑又如何,你从此就要停在这处不往下走了?就是这回得了第一又如何,往后还有多少日子,你以为你是什么神人,能回回都得第一?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罢。” 王磷走了出来,两眼来回打量着七娘和朱兆新,笑道:“阿新,菁娘,在这处说些甚呢?” 七娘如今看见王磷就有些烦躁,王磷一直一脸歉疚夹悲伤地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见王磷走了过来,七娘下面预备再说的话都收了回去。她仰头看朱兆新一眼,平静地说道:“罢了,你如何也不干我事,就如此罢。”回头淡淡招呼了一声王磷,七娘径直回了人群之中。 王磷看看朱兆新一脸的怒火,心里略放下了些心。他笑道:“阿新,菁娘是不是说了些教你耳朵疼的话。她还小呢,说话也冲,你谅解些罢。武举试……你也勿要太过介意了,能进军中,能掌权才是最要紧的。” 原本七娘在时,朱兆新心中是极生气的。但王磷这几句话说来,却叫他慢慢收了怒火。他朝王磷看了看,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也走了回去。 他其实并没有那般不识好歹,谁说话的时候是拿着真心,他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从来没有撸过的超长章 ^_^ 这里不好分着发 一口气补到这里   ☆、第153章 惠文馆遭盗 153 华苓的感谢宴办得很完满,宾主尽欢。惠文馆初初开业,客人并不是很多,大致每天都有三四十人进去看一圈,摸一摸书,大概有些无所适从罢,多数都很快离开了。 对于这一点,华苓也有了心理准备,原本阅读和思考就是十分个人的事,图书馆不可能像菜市场一样熙熙攘攘。即使每日只有一两个人踏进去,然后安坐下来翻书,也是她认为很不错的开局。 进了五月天就很热了,丞公府里上下一直在为五娘的出嫁做着各种准备,嫁期是六月初六,已经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凤娘的月份渐渐大了,预产期在九月中旬到下旬之间。没过两日,柚娘也得了喜讯,诊出来已经怀孕一个来月。 谢丞公很高兴,在家里办了丰盛的小宴,好好地贺了一贺。 一个家庭准备迎接新生命的到来,这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事,但华苓又会想,中原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把这件事赋予了太多意义,比如责任,比如期望。 一个孩子出生了,他就不仅仅是一个活生生的天生地养的小生灵了,他就同时成为了承载着父母的、家族的期待的一个个体,家族会要求他成为某种样子,如果他不能,他就要让许多的人失望。 这些人偏偏还是与他在血缘上、在情感上、生活上最亲近的一些人,这些人的失望对他的影响,大概会是他一辈子要遇到的最大的一种影响。可想而知,在这样的世界成长的孩子,是负担着怎么样的一种压力,最终绝大多数都是照着父母、家族的期望,活成他们所想看到的样子。 在她身边的这些人,从丞公爹到兄弟姐妹们,到卫家子弟、王家子弟,乃至小小的侍婢仆役,哪个不是这样呢。 中原人是要合群的,是要合情合理的。 从这样的角度来看,中原人的规则当真是可恶得很,但也没有人能否认,就是这样的规矩维系了这个拥有一亿多人口的国度的运转,它把所有人归进了一个精细的金字塔去,每个人都在里面有一个应该呆的位置。 人人各得其所,世界就不会乱套。 将眼光扩展到世界范围来看,中原这样的社会其实算是非常文明、非常进步的了,别处许多区域还在茹毛饮血呢。 华苓觉得她不喜欢这样的世界,但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即使再过上一千年,这样的问题也并没有解决呀。 “也许,有的问题永远都得不到答案吧。”她如此说。 “阿九有甚问题?”卫羿看她。 卫都尉的眼睛虹膜颜色比普通的中原人要浅许多,但这并不影响他拥有十分敏锐犀利的视线。 说这话的时候,华苓和卫羿正骑着马在河边闲走。 河水清清潺潺,有几名市井妇人在河边一段青石铺就的阶梯上清洗衣衫,几个小孩子在追逐打闹,有个当娘的从那一堆的衣物里直起腰来,大声喝道:“大郎仔细着些,勿要磨坏了身上新衣!”有个调皮的跟着喊:“大郎仔细着些,勿要磨坏了身上新衣!”那被说到的孩子感觉丢了面子,呼喝着,到处追着其他孩子打,孩子们嘻嘻哈哈一阵笑。 华苓也忍不住笑了,然后她提起了曾经问过大郎的话。“卫五平日里事务这么多,会不会觉得十分疲累?” 卫羿看了她一阵,也像大郎一样,没有回答。他转头看了看附近,说道:“方才经过了一处馕饼摊子。是西北常见的面食。阿九可愿尝一尝?” 华苓微微一怔,默默点头。 “在这处略等上一等。” 卫羿把白袜子的缰绳重新放到华苓手里,掉头回去买馕饼子。 两人出行惯了,侍卫仆婢都放在了街尾的茶馆里,骑着马出来散步。华苓手执着粗糙的马缰,看着卫羿骑着马的背影慢慢走远,直到淹没在人群里。 那馕饼摊子已经有些远了,华苓等了差不多五分钟的时间,才看到卫羿骑马走了回来。 卫羿将一个黄纸包着的饼子递过来,华苓接了,打开来。是个直径比手掌略长的圆饼子,边缘比中间要厚些,中间撒了芝麻,有一圈圈的花纹,有很诱人的香味。她咬了一口,不太松软,很有嚼劲,但是很香。“放了油,但不是猪油,也不是麻油?” “是酥油。”卫羿说:“酥油是牛羊奶中炼出。河西走廊往西,大片土地上,子民并无猪豚膏脂可用,可供耕作的土地也少,倒是牛羊马甚多。” 华苓咽下了第一口馕饼,又咬了第二口,说实在的味道还不错,只是干了些。她将饼子啃出了一个缺口,看卫羿,却见他眼神格外温柔,照样手里也没有第二个饼了。“味道还可以。为甚忽然给我买这个?” 卫羿说:“从甘州往西,这馕饼甚常见,地位与江南米饭相似。” “你常吃这个?” “嗯,在边地驻防,长途奔袭,是以馕饼为食居多。” 华苓后知后觉地问:“所以你是要告诉我,以后我也要常常吃这个么?” “并不是。”卫羿笑了笑,他策马靠近了些,伸手在华苓腮边蹭了蹭,将上面的芝麻粒抹去。“若是只要食米饭怕是有些难,西北地煮米饭不易熟。但汤水也常有。” “娶你并非要叫你吃苦。”他说。 形容不出心里的感觉。华苓怔怔望着卫羿,他的神情很认真,他也总是很认真的。他自己可以忍受不好的环境,可以忍受各种必须的疲惫,但会努力让她过得好。一直以来,他告诉她的就是这样的意思。顶天立地,这是个男人。 她忽然觉得有些忐忑,对方为她已经付出了许多,而她是否配得上他呢。 卫羿看她只吃了几口,就问:“可是不合口味?” “倒是还好。”华苓说:“只是现在不甚饿。” 于是卫羿把馕饼拿了过去。 他就要把饼往嘴里送,华苓反应过来,扯住他宽大的衣袖,顿脚道:“不许吃!” “为甚?”卫羿看着她,眼里有笑意。 “我吃过了啊,这还用问?”华苓顿脚,倾过身去,将饼子抢了回来。她猛地咬了一大口饼子,两腮塞得满满的使劲儿嚼。 卫羿也没有再说什么,抖了抖马缰,两匹马继续沿着河边行走。 金陵河边种的柳树居多,五六月里正是繁茂的时候,远远一望,从上游到下游就形成了青青的一条长带,配上两岸拙朴的房舍,风景很宜人。 华苓努力地又吃了几口,将饼子吃了一半,将自己噎得直伸脖子。吃馕饼子其实是该配着水吃的,一个饼就是一顿饭,谁能光吃饭不喝水? “勿要吃了。”卫羿看不下去了,将剩下的半个饼拿走,迅速地在小娘子啃出的缺口上咬了一大口,两腮鼓起,用力地嚼。 “你……神经病,没脸皮。”华苓痛苦地扭过头去。 卫羿又咬了一口,浑身都透着愉快的气息。 …… “谢九娘子,我们惠文馆里有人偷书!” 又过了几日,华苓在竹园里琢磨着画画的时候,何冯派了个叫方大的雇工来丞公府寻她,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说:“谢九娘子,此事何执事不知如何处置,他说了,许是要请谢九娘子定夺!” 正好有空闲,华苓见方大的时候已经换了外衣,叫人备了马车往惠文馆去。到从丞公府到惠文馆要半个时辰,她在路上听方大将事情说了一遍。 惠文馆开业才十来日,每日来客都不是很多,居住在附近的民众大概是能走得动的都来了一遭。当真想要看书的还是少,但这附近街区的人也都知道了,这是个不收钱银的馆子,两手空空进去,在里面呆上一日再出来是可以的。 而许多人也知道了,惠文馆里有许多许多的书,都是免费开放给人翻阅的。 有那心术不正的人就打起了这些书的主意,偷偷趁馆中雇工不注意的时候,将看中的书藏在腰间,拿腰带紧紧缚了,再大摇大摆地走出馆去。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书带出馆了,往后再拿去卖钱。 市面上的书,便宜的值几百钱,贵的几两银、十几两银都是有可能的。越是稀少的古籍,估价就越是高。 动一动手钱就来了,这样的好事,还真是有人愿做的。 但这回的事却又很奇怪,是偷书贼已经将书偷出去了,却又被外面的人发现了,反而送了回来。 华苓到了惠文馆,馆中客人都已经暂时被罗定何冯两人请回去了,雇工将大门守住,抓住的偷书贼拿绳子绑了,丢在庭院中央的空地上。那是个看着只有二十来岁的男人,一身灰扑扑的,被粗麻绳捆了全身,堵了口,呜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他偷出去的是一卷《周易》,被搜了出来,就放在旁边的矮几上。这是一卷旧书了,华苓刚好记得,这是前阵子从金陵市井之间搜集回来的旧书的其中一本。 罗定何冯两人迎了上来,深深朝华苓鞠躬,满脸羞惭:“谢九娘子,此事竟是我等工作疏漏,令此人趁机将馆中珍籍偷走,不敢推脱责任。” 雇工们跟在后面行拜礼,多数情绪都很激动,纷纷说道:“此事是我等工作不力,恳请谢九娘子责罚。” 华苓皱着眉没有说话,环视一圈。馆子才开张就遇到这样的事,这让她意识到了,这座图书馆要想开得长些、好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问:“说是一位见义勇为的郎君将这偷书贼捕了,送了回来?” 何冯将一个身材高挑削瘦,脊背微微有些佝偻的中年人引了过来,说道:“启禀谢九娘子,便是这位陈九郎。多得陈九郎出手相助,否则我等竟是对此事毫无所觉,被偷去的书也决计追不回来了。” 那陈九郎朝华苓拱拱手,行了个礼。 华苓看清了他的面容,这是个非常不起眼的人,看上去三十来岁,满面风霜,没什么精神。她福身回了个礼,笑道:“陈九郎,这回我们惠文馆当真要多谢你了。不知陈九郎是如何知道此人偷了惠文馆的书?” 陈九郎再次朝华苓行了一礼,他抬起了头,很快地看了华苓一眼,又很守礼地垂下了视线,低声说道:“谢九娘子许是不记得在下了。数年前,小人曾面见过谢九娘子一回。谢九娘子为人心慈,虽被冒犯,却将小人放了,不曾追究。” “咦,是你。” 华苓想了起来,这是几年前她独自跑出府外那一天,割过她袖子的小偷儿。 不过时隔数年,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她上下打量陈九,掩不住诧异。记得当时见这人,似乎很是年轻。如今最多也就二十来岁吧,为什么看起来足足老了十年? 何冯连忙问道:“谢九娘子,原来陈九郎是九娘子相识之人?——陈九郎君,我们馆子恐是怠慢了,对不住,对不住。” 何冯忙忙令人取来了高椅几案,请华苓坐下了,又给她泡了茶来。 华苓便坐下来,问道:“陈九郎这几年可还有操那旧业?” 小娘子身姿端雅,面容秀丽,眼神清澈无暇。问的话也并不带着种种情绪,但却让听这话的陈九郎脊背佝偻得更低了些。陈九郎将手在身上擦了擦,有些局促地回道:“回谢九娘子,不、不曾了。” 华苓眼尖地发现了,陈九郎右手的食指没了,被齐根斩去,只剩下四个手指的手看起来很违和。她皱了皱眉。不问可知,若不是这人在那回之后还行惯偷之事,又怎么会没了手指。这种人她实在无法看得顺眼起来。 但却是陈九将偷书的贼人送了回来?坏人也会做好事吗? 她问道:“你是如何发现此人偷了惠文馆的书?你想要什么?” 陈九朝她一躬身,恭敬地说道:“回禀谢九娘子,小人并非为得利来。” 华苓挑挑眉。 陈九将经过说了一遍。这偷书的贼名叫张固,发现了惠文馆这么个好地方,里面一切都是免费的,有许多书,就打上了主意,穿得齐齐整整地,扮成读书人进来,偷了书到市井间偷偷兜售。但是书这东西,在普通人家销量并不好,张固两三日都没有将第一本书卖出去,倒是被陈九听到了风声,就将他叫了去问。 问清了书是丞公谢家小娘子开设的图书馆子里来的,陈九当即就绑了人来谢罪了。 陈九看了张固一眼,眼神发狠,说:“虽然小人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小人知晓,谢九娘子开设此书馆子乃是为金陵百姓想,并不利己。这样的好事,张固也敢来打扰,他是罪该万死。谢九娘子,小人将张固绑来了,小人想,谢九娘子此书馆子方才开业,正应当立起威来,便拿张固来作个筏子,将他狠狠惩戒了,叫周近人群都知晓书馆子并非可随意进出、随意渔利的去处。往后这样的事总能少许多。否则,若是轻轻将他放过了,从此书馆子怕是更易遭贼。” 华苓到底有些惊讶。她算是听明白了,陈九这是也不求什么,主动地来帮忙。她转向那个张固,下令道:“松开他的口,看他有什么话说。” 馆里的雇工忙忙将俘虏的口中塞的破布取了出来,那张固挣扎着匍匐在地,哭道:“谢九娘子,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偷书了!求谢九娘放过小人,小人定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华苓看了这人片刻,点头道:“如此。你是认罪了。金瓶,行偷窃之事,在我们大丹是怎么判的?” 金瓶走上一步,稳稳地回答:“窃盗已行而不得财,笞五十;一贯以下杖六十,一贯之上至一十贯杖七十;论得财数目递增,得财一百贯则杖一百,流放二千里;一百二十贯以上,处绞刑。” 笞比杖要轻些,是拿木板或者竹条抽的,死不了人,是极重的皮肉之苦。 华苓又问道:“如此,这本《易》在市面上价值几何?” 罗定对这些更熟悉些,当即说道:“禀九娘子,《易》乃是贵重古籍。此本又是古旧版本,格外珍贵些。至少当值五两银。” 五两银,也就是至少五贯钱。华苓点点头,直接道:“罢了,送到金陵令衙去,请金陵令依罪处置便是。”转头问何冯、罗定两人:“你们可有意见?” “并无的。”这年头,奴仆和平民的地位还是不一样的,若是奴仆,可以在家中处置了,但若是平民,最合理合法的做法自然是交由官方机构处置。 两人只道谢九娘子英明,当场就派两名雇工,将不断哭喊的张固像死猪一样扛了往令衙送,又由何冯代表馆子作为事主,亲自跟去了。 陈九也没有提出异议,华苓回头看了他几眼,她也听到了,那张固是一直在诅咒陈九不顾兄弟道义。这么说,这位陈九虽然没了手指,到底也没有脱离这个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行业吧。 华苓便问他:“陈九你如今是作何营生?我看见你这手指没了,是如何没的?” 陈九遍布风霜、十分苍老的面上露出了十分复杂的一点点笑意,他再次向华苓行了一礼,说道:“小人所为卑陋,不敢提及,怕是污了谢九娘子耳朵。恳请谢九娘子放心,小人心中绝不敢存有坏心。” 罗定这下也知道了,那张固是个偷鸡摸狗的,这陈九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本他们看着陈九这衣着形貌就不像是正经人,只不过他是做了好事,将小偷扭来了,书也还来了,才给了好面色。 正经人就没有看得起陈九这种人的,罗定面露厌恶之色,赶紧走上来将华苓和她带出来的两个侍婢和陈九隔开了,朝华苓说道:“九娘子,依在下看,这事就交由令衙处置罢,也是在下处置不当,原本这些个污浊事儿是不该拿来污了九娘子清听。” 华苓摆摆手,安慰他道:“也并没有什么。大家伙儿都是第一回遇见这样的事,有些失了分寸也是常理。往后有不能决的事,便还是遣人来与我说。” 至于陈九,华苓想了想,还是令人给他上了座,端上一杯茶来请他润润喉。又让罗定也坐了,说一说话。罗定并不是很看得起陈九,私下里悄悄吩咐,叫雇工端来了一张最差的椅子给陈九坐了,茶也是给的碎茶末泡的。 陈九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坐了,喝茶也喝得小心翼翼。 世上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有许多的灰色地带。 虽然知道陈九大概也没有做过什么好事,但这回确实是他帮了惠文馆的忙,华苓觉得,还是应该念一份情。 请喝一杯茶,也并不费什么,结个善缘也是好事。 三人便随意说说话,不过出身、地位、见识都太不相同了,几乎冷场。 陈九坐不安稳,很快告辞了走了,临走之前,只是十分郑重地说道:“谢九娘子,当年小人受了谢九娘子的恩惠,小人心里是牢记的。只是并无甚能报答于谢九娘子的,如今此馆建成,往后小人定仔细注意着,若是还有人敢偷了馆中书在城中贩卖,小人定不会放过。” …… 将陈九送走了,惠文馆又重新开放,有临近百姓已经是来了好几次看书的,这下又来了,还都问雇工那偷书的人如何了。 一听说都送到令衙去了,肯定要受鞭笞之刑,也都纷纷说那人是活该,做下这等事,便是吊起来打,也是应分的。 …… 华苓后面在惠文馆中逗留了一阵子,与罗定商量了一下,讨论若是在馆子门口设一处登记处,叫进馆看书的人都签下名来,若能的话,再加上居住地址,这样会否叫馆子的管理更好些。 又另有一事,何冯罗定这两人只是晏河借调给华苓的人手,总要回去的,如今他们预备在雇工中选拔出一个心思正、脑子活、有担当的热门,培养成以后馆中的大掌事,但是人选也没有定下来。 正在计议的时候,门口雇工领着莫杭来了,只见这位年轻的八品主簿着一身整齐干净的棉布袍子,身边跟着一个健仆,步伐迈的很急,看见华苓果真在馆中,一下就是满面笑容,远远就招呼道:“谢九娘子。” “见过莫大郎。”华苓站起来招呼他坐下,朝他笑道:“你怎的来了。馆子里才遭了贼,已经送到令衙去了。” 莫杭坐下了,抹了抹汗,道:“我却是来了门口才知此事。惠文馆中书籍有许多都是珍贵的孤本,若是叫这些人手轻轻偷去卖了,却是暴殄天物。” 华苓叫罗定将这其中过程说了一遍,莫杭倒是叹道:“这位陈九倒是有些侠心义胆。” 华苓觉得莫杭说话有点太酸,不过这也是从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了,听了便只是笑。认真算算,她与这人认识也好几年了,虽然出身一般般,但这位当真是个心思正派的,也怪不得能与王家兄弟成为多年朋友。 道庆元年科举及第之后,莫杭后来是入了将作监作主簿,这几年升了半级,但还是主簿。大概他若是多懂些钻营,能早早往上升一升,但莫杭却不是个有那等灵活心思的,平日里也只喜爱谈文说字罢了。 交朋友不必看官位,华苓自己是觉得很欣赏莫杭的。更何况在惠文馆的建造上,莫杭也出了大力。有多少人肯这样费心去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坐在一处吃了几杯茶,华苓慢慢将馆子目前面对的事都与莫杭说了一番,莫杭冥思苦想,慢慢地提了几点意见,都有些可行处。 莫杭已经是她看了这么久,想法与她原本对这个图书馆的设想最接近的一个。 华苓看了他一阵,下了决定,问他道:“莫大哥,你愿不愿为这馆子作个顾问?” “顾问是何意?”莫杭十分惊讶。 “原本是想请你做大掌事,但想来你平日公务也繁忙,并无多少时间。这顾问一职,是为馆子出谋划策之人,往后,若我不在金陵了,馆中有大事不决,便交与你。” 莫杭猛摇手道:“不可,不可,此事万万不可。我只是一介小人物,如何能做一馆之顾问。” 罗定十分吃惊,但也没有说什么,反正这馆子到底还是属于谢九娘子的。 看,人的想法就是这样的根深蒂固。 华苓笑了笑,说道:“莫大哥许是不知,再过一二年,我就将嫁与卫五郎。卫家根本在西北,到时我并不可能长住金陵。请你听我一言。这馆子筹建至今,有许多人帮过忙,但莫大哥你是其中最为用心的人,我们都看在眼里。” “这馆子并不是我的馆子,在我心里想,以后它是金陵人的。地契等物还在我手上,但日后我若是不在金陵,定然是要交到可信的人手上。我想,莫大哥便是如此一位可信之人。” 她站起身,朝莫杭一拜,笑道:“莫大哥,谢九恳请你应承此事。先作个顾问看看罢?想来这一两年应当事情多些,日后上了轨道,便好了。日后若是莫大哥不愿做了,馆子可以再另寻人手。” 小娘子笑颜盈盈,竟似比世上所有的其他人都更好看许多。 莫杭急急地站了起身,虚虚扶了华苓一下,点头应道:“如此,我便应下此事。惠文馆乃是十世、百世的好事,我也盼着它能长久传下去。” 趁热打铁,华苓当即用惠文馆的名义拟了一份聘任书,聘请莫杭为馆子顾问,下面将莫杭的权利和义务,还有报酬一一列明,聘任书共三份,一份馆中留存,一份送到金陵令衙中保存,另一份莫杭自己留着。 至于报酬,莫杭只是象征性地收了几枚铜板一个月,与义务劳动也差不多了。 从此,惠文馆的所有权还在华苓手上,但管理权实际上已经转移了一半到莫杭手上。   ☆、第154章 两人争吵 154 五月里华苓一直忙于惠文馆的打理,几乎是隔日就过去一趟。 到五娘出嫁之前两日,她已经和莫杭、何冯、罗定几个人商量着,将惠文馆的运作守则调整了好几次,将一些预设出来,但并不符合实际的规则废去。比如原本是规定惠文馆从清晨开放到一更前,现在改成了从清晨开放到傍晚,若是天色已经暗下来,则不论是什么时间,馆子都要关门了。 这也是因为,若是天色昏暗时还允许读者看书,是读者要熬坏了眼睛。 馆子还没有富裕到能每日晚上都给读者免费提供照明的程度。 另外,从第一批雇工中选出了名叫方河的一个人,预备慢慢培养,准备提拔为大掌事。 这个方河就是曾被派来跑到丞公府来寻华苓,告诉她馆里遭了贼的那一个。方河为人特别勤快,各种苦活儿累活儿都肯做,也识字,算是第一批雇工里最优秀的一个。在人手十分缺少的情况下,也只能从矮子里选高个儿了。 为了让惠文馆以后的运作不偏离预设太多,这些日子华苓是花了许多时间向莫杭、方河两人描述和解释,她建设惠文馆,到底是想要将它建成一个什么样子。当然,在理想和执行之间总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即使大家都愿意照着她的想法去做,华苓也不会不切实际地追求一些不可能达到的目标——比如供暖供水,二十四小时不断电之类。 前期华苓是投了上千两银弄的这个馆子,但她并不打算将它搞成一个无底洞,只希望它能维持运作。所以馆子落成开张之后,她是与何冯、罗定两人仔细讨论,确定了暂时是每月由她拨给钱十贯。 其中七贯多用以支付雇工工钱,剩下的两贯多,要存起来留作馆中修缮以及购入市面上新书等项目。 也是这年头除了支付雇工工钱外,基本就再没有特别的需要钱的地方了,才让华苓用她自己每个月得到的月钱,就差不多能支撑起馆子的运作。 若是想要花钱,能花的地方还真是多了去了,华苓仔细给自己算了算帐,也不由有些无奈,若是想要仔细将惠文馆修上一个档次,再花上几千两甚至万两银,也是有得做的。 她当然不介意看到一个更好的惠文馆,但不论如何,她现在的收入都来自家人,也不好用得太厉害。 也许,应该考虑在城里外置些小产业了,也不必要做得特别好,只要这个小型产业能够盈利,利润足够养住惠文馆就好。 那么,选什么产业好呢? 华苓思考着这个问题,觉得浑身都是干劲儿。这阵子她感觉特别开心,没有什么,能比做一件自己特别想达成的事更让人有成就感了。 …… 但是卫都尉近来不太高兴。 …… 六月初四,五娘要出阁了。 汴州在金陵之北七八百里外,郑氏的迎亲队伍顺着汴水一路南下,转入淮河,再经京杭运河入长江,从杭州逆流而上到金陵来,足足花了十来天。郑氏是在六月初三日到金陵的,当日就将聘礼送到丞公府,郑三郎亲自到丞公府拜见谢丞公,确定在初四将女郎迎去。 丞公府早已准备了大型的酒席,五娘的嫁妆也都打点完毕了,一台一台堆满了园子。 到了六月初四,丞公家早已备好的挑夫们便合着郑氏带来的仆役,将五娘的嫁妆都抬往郑氏的船上。从城东的丞公府一路到江边,送嫁的队伍吹拉弹唱,喜气洋洋。 等客人都吃了一轮酒之后,一双新人拜过丞公,便就此双双登船归家去。大郎事务繁忙,这一回便是二郎作为兄长,跟船送五娘出嫁。 丞公家的小娘子又少了一人。 …… 一个清净的下午,华苓午睡醒来没有什么要紧事,便在后院里转了转,有些忧郁。 二娘、三娘、四娘、五娘都嫁了,后院越发显得空荡荡。芍园已经不开课了,除了教授骑射武艺的柳教授、教授绣艺的关教授,这两位原本就从属于丞公府邸的女教授外,其他诸课,外聘的女教授都已经陆续请辞,得了丞公家厚厚的谢师礼,到别家去教别的小娘子去了。 丞公家的小娘子确实是都大了,应学的东西学得差不多,教授们心中自然都有计较。小娘子始终是要嫁去的,而大郎、二郎的孩子要到能上学的时候,还要许多年,中间这段时期,她们不可能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的待在丞公府里。 还不如在合适的时候求去。 在丞公家是功成身退,在金陵里外的别家看来,她们是得丞公欣赏、教导过丞公家孩子的教授,自然身价倍增。 事实也是如此,教授们辞了丞公府的工作之后,外头人家几乎是抢着邀请她们到家教导小娘子。 华苓从碧廊边垂下的紫藤上掐了一段藤枝,一边抽打着廊柱一边往前走,百无聊赖。碧浦碧城两人安静地跟在后面。 大郎、二郎成了亲都还住在前院,如今两位嫂嫂都身怀有孕,安胎为上,无事根本就不出来行走。大郎、二郎都很忙,没有事通常也见不到人影。四郎才十一岁,在学里交了许多朋友,每日里只乐不思蜀。 走着走着就到了后院的清凉湖边,华苓站了站。 湖里是小半湖的白荷,圆圆的墨绿色的大荷叶重重叠叠堆满了湖面的西侧,粉白色的荷花拼命在荷叶之间挤出脸来,昨日才下了一场雨,一切显得格外清新。 从湖边有一道曲线玲珑的九曲回廊直探入湖中,是木结构的,照样是飞檐翘角,深色重瓦、朱红楼台,就从那重重叠叠的碧色荷叶之中穿过。 湖边景色虽然好,但是却太寂静了些,风凉水冷。她平素多半是在书房里打开了窗看看湖上的风景,不常亲自过来。 其他娘子们也差不多。年纪还小的时候芍园里功课都很多,白天的时间被占得七七八八,夜里没有光亮,更加不可能随便到这种黑漆漆的地方来玩。 “娘子,不若到湖上回廊去瞧一瞧?”碧浦看华苓往湖上看,便建议道。 华苓点了点头,顺着三级阶梯走上回廊。 湖上吹来的凉风浸透了九曲回廊,所见都是碧色荷叶、素色荷花,没有半分暑意。景色是极好,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个下午都提不起劲儿来,心情有些低落。 “九娘子,九娘子。”远远有个丫鬟快步走过来,笑着呼唤了一声华苓的名字,扬声说道:“九娘子,六娘子、七娘子与八娘子令婢子来唤你去耍呢。婢子先是到了竹园去请九娘子,才晓得九娘子走到别处去了,寻了好一番才寻到这处。” 却是六娘的侍婢巧环。 “嗯,这就去。”华苓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却感觉到□一阵热热的湿意涌了出来,不由一僵。 ……是十三岁之后每月必造访的小伙伴来了,华苓揉了揉额头,无奈地说道:“巧环你先去罢,告诉她们,我身上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 “是。”巧环看看华苓不太好的面色,乖巧地应声去了。 …… 华苓以最快的速度回了竹园,换上这个时候必用的一套装备,焉焉地靠在榻上发呆。怪不得她情绪不高,原来是血流成河的日子要来了。几天的时间里就要损失大量的血,谁也高兴不起来吧。要连续许多日行动不便不止,心情不美丽不止,这段时间精神也不会很好。 还想着明日要去惠文馆里看一看的,这样动一动就有可能见红的时候,怎么可能去嘛。 华苓越发忧郁,辛嬷嬷在塌边坐下来,握着华苓的两手搓了搓,心疼道:“唉呦,手都凉了,九娘子到床上去躺着可好?这窗边还是风大些。” “不去。”华苓嘴角撇着,在榻上煎蛋一样翻了个面,脸朝着窗外。 辛嬷嬷也拿她没办法,坐了坐,说:“金瓶去煮甜汤了,是九娘子最爱喝的莲子福圆汤。瞧这小嘴撇的哟,小脸沉的哟,叫嬷嬷也不乐啦。” 华苓噗哧一笑,在榻上扭回头看辛嬷嬷。辛嬷嬷慈爱地看着她,用手指给她梳了梳披散的长发,将她端详了一回,稀罕道:“瞧这可人儿是谁家的,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谁不是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呀。”华苓又忍不住笑,将脑袋挪到辛嬷嬷的腿上靠着。 金箩也在旁边侍候着,闻言笑道:“九娘子,嬷嬷是说我们家九娘子最好看呢。” 辛嬷嬷不住地点头说:“就是这个理儿,就是这个理儿,萝儿说的不错。” 碧浦几个是在外间围桌坐着做些针线,听得里间几个人笑得开心,都挤在门口,掀起了帘子探过头来凑热闹,一个个都是笑容满满的,让华苓看着心情也好了许多。 心下不由感慨,有这么多的人都看着她的心情眼色做事,当真是很容易被骄纵的。 金瓶端来了一碗放足了糖的甜汤,温声笑道:“娘子喝一碗甜汤罢,喝了胃里暖暖的就好了。” 那汤里有莲子、桂圆、红枣、枸杞、银耳等材料,放了糖浓浓地熬成一碗。 放在其他时候,这等甜得发腻的东西华苓是当真吃不下的,但现在她闻着就觉得味道不错,坐起来自己捧着碗,没几下就把满满一碗都吃了。胃里有了食物,热气倒蒸上来逼出一层薄汗,居然也就再不觉得不高兴了。 金瓶看她面色好了,这才放心,笑道:“娘子身子骨好,不是那等小日子一来就浑身疼浑身不适的,也是有运道。娘子是不曾见过,有人是疼得哭个不住呢。” 金箩凑了个热闹,煞有介事地说道:“我们园子里倒是都好,只是记得五娘子园里的茶儿小日子就爱疼,最是惨的,每回都疼得在床上打滚儿。” 辛嬷嬷说道:“这多半都是胎里带来的毛病,多半是嫁了人就好了。” 金箩红了红脸没再说话,显然是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华苓看看她,笑道:“萝儿也长大了。萝儿你们几个总有十九岁了罢?” 金箩忙说:“回娘子的话,婢子与金坠都是十九岁。金钏、金梳都是二十。” “嗯,十九岁了。”华苓琢磨了一下,别家的侍婢十□□岁放出去成亲的也有,二十一二岁才放的也有,她们竹园这几个也差不多了。虽然她们这几年都已经成为了她身边非常得力的人手,怎么都有些不舍得,但总没有拘着人家,不叫成婚生孩子的。 人在某个年纪,天性就会推着他去做一些事,比如年纪小的时候贪玩,青春期到了就开始憧憬情爱,再大些成熟了就想要有自己的小家,想要有孩子,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 倒是辛嬷嬷和金瓶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跟着她,说了好几回都不松口,华苓也不再费脑筋了,日后出嫁肯定要带着她们走的。再下面的碧浦、碧城、碧喧、碧微、碧寒五个,与华苓是同样的年纪,如今也都各有长才,很顶用了。 华苓边想边点点头,说道:“如此,萝儿你们几个也是时候了,回头你就与钏儿她们几个都说说,若是有那看中的人,也不要害羞,来与我说罢。你们在我身边帮扶良久,我自然为你们备厚厚的嫁妆——可记住了?” 金箩红着脸点头,福身谢道:“婢子晓得九娘子是疼我们呢。”她们私下里其实也说起过这桩事。别的园子里,年龄相近的侍婢也都差不多要放了,有的是回了江陵去成亲,也有的是就嫁在了金陵。她们心里也是估摸着,娘子不可能留她们到出嫁的。 …… 金钏掀了帘子进来,她刚去前院大掌事处给一园子的人领了月钱。华苓听她粗粗禀报一番,便让金瓶主持着将月钱都发下去。 一园子仆婢都特别高兴。 竹园里辛嬷嬷和金瓶地位特殊,月钱是二两银,金箩几个算是二等丫鬟,拿一贯钱,再下面的碧浦几个是五百钱,园子里还有四个洒扫婆子,都是三百钱。 华苓闲来略略一算,府里公帐上,单单是给一个竹园支付月薪就是差不多二十两银。府中其他园子也相似,华苓知道丞公爹从来都是大方的,给各处月银都给足了。那么,偌大个丞公府,一个月的月薪支出至少就是三百两往上。 每月送到竹园的种种消耗品基本都是市面上最好的,价值比一个园子的人得的月银肯定要更多。若是再算上每月这些零零碎碎的食物、薪柴、烛火等生活用品,丞公府内院一个月的流水支出至少也在七八百两。 这还没有算府中养着的五百兵丁的月银。管家的时候,华苓记得看过账本,府中的普通兵丁每月月俸不到一吊钱,钱银给得不多,但嚼用上待遇是非常好的。为了保证兵丁的战斗力,基本上至少隔日就有肉供给。这一笔至少也是七八百两。 这还不是丞公府支出的全部,还得再加上四时八节丞公府与其他相熟人家的人情往来,送礼收礼的种种耗费。 算下来,丞公府每个月的支出至少要一千五百两银,多的时候两千两也是可能的。全年下来,至少也要两万两。 暂且按照一文钱等于后世一元来算,丞公府一年普通花费在两千万以上。 算到这里,华苓不得不感慨,爹爹和哥哥也真是厉害,撑起了这么大一头家。然后她又打了个哆嗦,她身边也养了这么多的人,若是不多多赚钱、开源节流,日后说不定要吃西北风去了。 …… 知道华苓身体不适,六七八一起来看了看她也就走了,说是去嫂嫂那边说话。大家伙儿都是女孩子,都知道这个时候人是没有什么精神气儿的,勉强拉着在一处玩也没意思。 …… 华苓就这么恹恹过了几日,终于熬到小伙伴走了,立刻又精神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到惠文馆去看看。 几日前馆子才在门口新设了一处登名处,让来看书的客人签下名字,写清楚家庭住址、家庭状况。若是他愿意配合的,惠文馆也会尝试相信他,允许他将一些普通书借回家去看。 这是华苓的想法,单在馆子里看书,时间还是比较有限的,若是读者可以将书带回家去看,时间充裕,也许能看得更用心些,学得更多。但这件事不好操作,被借走的书更容易被污了、毁坏了,这损失要如何弥补。 莫杭和何冯都很反对,至于罗定,因为晏河那边业务也是繁重,已经召回去了,就给华苓留下了何冯。 如今莫杭是馆中顾问,华苓也不可能完全忽视他的观点,所以是争论了很久才定下来,先试行一段时间,若是情况不好,这一条规矩就废止。 “谢九娘子来了。” 华苓到惠文馆的时候,莫杭正在馆中,看见她就很高兴。但他却是皱着眉,叫人将读者借走了又还回来的书取来给她看,说道:“谢九娘子,这借书的业务还是不好,你看看这几本书。” 这几本都是千家诗、百家姓这样的学童启蒙书,是来自王家的一批新书。这类书销量大,卖得多,价格不贵,被附近人家借回去了,必定是给小孩子读书用的,如今还回来,里面被黑笔涂鸦了不少,有些字都被糊住了。 莫杭敛了笑容,显得特别严肃。他说道:“谢九娘,我看此事不能行。此书是被一老媪借了回家,过了一旬日还回来,就被画成了这样。若是本本书都被如此糟蹋,我们惠文馆那里还能开下去?书乃是贵重之物,我想着,日后竟是不能再叫此人进馆了。” 何冯也是点头,在一旁劝说道:“谢九娘子,在下也是如此想。谢九娘子费了许多银钱方才整出这偌大个馆子来,如何能叫那些个小人物轻轻就糟蹋了。细水长流,还是只叫人们进馆来看书罢。” 华苓在心里叹了口气,点头道:“我也知道了,此事暂不能行。便如你等所言,将签名处撤了罢。” 也是她想得太好了。惠文馆在金陵建起来,即使它能提供更多看书的机会,更宽容的尺度,在读者根本没有完整的遵守规则的意识之前,是根本不可能提供那些服务的。 可以说,因为所面向的人群并没有那么‘懂事’,所以惠文馆不得不变得更‘严厉’些。 但她也不后悔作这样的尝试。 她也知道,何冯这几个人心里是在想,这件事是这样明显的不会有好结果,到底有什么必要去做,做了也是纯浪费精力和资源。 但她的想法有些不同。 何冯、罗定,包括莫杭,都是倾向于不信任踏进这个馆子里来的人的,但她却是倾向于先信任他们的。 因为她是这样想,这个馆子如今才出现在这世上。 也因为她是这样想,她就愿意去试一试,试一试相信客人更多。 ——说到底,其实华苓这个人是非常、非常自信的。 华苓表现得如此干脆,倒是让莫杭有些惊讶。之前华苓为了说服他和何冯两人作这个尝试,很是费了一番口水。听得进旁人的话,发现事不可为,立刻就能改变自己的态度,这就是极难得的了。 莫杭朝华苓拱了拱手,赞道:“忠言逆耳,谢九娘子听得进逆耳之言,此等胸襟实不一般。” 华苓弯弯眼睛:“发现做得不对了还不肯改,以至于错得更离谱才离谱呢。” 莫杭叹道:“若是换了我,当真未必能如你这般。——谢九娘子,虽然虚长你几岁,但许多地方我是当真自愧不如。” 华苓啜了口茶,微笑道:“这有什么。” 莫杭一愣,谢九这话语气很嚣张,倒不像他所认识的丞公家女郎了。 岂料华苓是接着说道:“人看别人不是太高就是太低,看自己倒是没有几个能觉得好的,人皆如此,我亦如此。你以为我看你不羡慕?我也觉得你活得十分轻闲快活。” 莫杭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谢九娘子说话总是这样有意思。” 华苓耸耸肩,十分无奈地说道:“也不知道是为甚,我也只不过是平平常常说话,总有人说我讲的是笑话儿。” 这回连何冯都忍不住笑,插话道:“想来谢九娘子是天性风趣呢,这可是很不一般的。” 华苓只是微笑。 惠文馆里十分清净,雇工们各自忙碌,来阅书的人也都是平心静气的。 几个人说说笑笑,又商量了一阵子,敲定了下几个月里,惠文馆能继续做的一些尝试。 有名雇工领着卫羿进来了,他身后跟着黄斗和卫旺两人。卫羿发现华苓和莫杭、何冯等人坐在一处说话,面上都带着笑,他的脸色就黑了好几层。 卫羿也不理会那些人,径直朝华苓说道:“阿九该归家了。” 华苓站起身,皱眉道:“我这边事儿还没说完呢。” 莫杭、何冯等人都站了起来,纷纷向卫羿拱手打招呼。 卫羿盯着莫杭看了一眼,眼底神色冰冷。在药叟持续调配的对症药物的治疗下,他的内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莫杭也并未学过什么武艺,不曾打熬过身体,如何扛得住卫羿带着如此强烈压迫力的盯视,只是在卫羿跟前站了一阵,就有些挂不住笑意了,背后怕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华苓皱眉道:“卫五,你这么凶做什么?” 卫羿看了她片刻,在下位坐了下来。 何冯忙不迭过去让他:“卫五郎君,卫五郎君,请上座,请上座!” 这厅堂里是上首两张并排的高椅,一左一右,下面再放了左右两列相对的各三张高椅。华苓坐了上首右侧的椅子,莫杭却不肯坐上首,华苓便请他坐在西侧第一张,何冯陪坐莫杭下首,三人一直如此说话。 卫羿却在何冯下首最后一张椅子上坐下了,唬得何冯连话都不知该怎么说,他一介小人物,祖上八代连官身都没有半个,如何敢坐在弼公家五郎的上首? 莫杭站在座位边边上,看看华苓,又看看卫羿,表情尴尬,也许还带着一点心知肚明。 卫羿四平八稳地在最后一张高椅坐下来,平板说道:“不必理会于我。你等还有事要商量,且商量罢。” 都这样了还怎么商量? 华苓鼓了一肚子的气,勉强朝莫杭笑了笑,说道:“今日谈得也算差不多了,就先到这里罢,过几日等闲了,再继续。” 在场的人就都是说“如此甚好”,华苓朝卫羿道:“卫五,走罢。”她实在是心里有气,卫羿这是干什么呢,是专门来看着她,不叫她出轨用的?是对她这么不信任吗? …… 等出了惠文馆的门,华苓坐在马车里,越想越是生气,猛地掀起帘子叫道:“停车!” 车夫赶紧把马儿勒住了,华苓跳下车,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面无表情的卫羿,道:“你下马来。我有话要与你说。”又朝车夫侍婢们道:“你们都在这处等着。” 主人家很明显情绪不佳,便是金瓶也不敢多说什么话。 马车已经行走到了一条淮水的支流边上,准备过桥。这段河道很小,过不了船,所以桥只是造得微拱,铺得十分平坦。 卫羿下了马,将缰绳丢给黄斗,跟着华苓走到桥边无人经过处。 华苓打量了一下他的脸,当真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拿两只眼睛看着她。她抱起了双臂,问他道:“你这些日子是作甚?莫杭那里惹了你,他做什么坏事了,值当你拿那等看敌人一样的眼光来看他?他不过是个普通人,经不起你的气势,这难道还是他的错?” “还是说你这么不喜欢我做这件事,那你早说啊,反正你说了我也不可能就这么停下手。”华苓冷冷地说:“还是说,你要拿你是我的丈夫这样的事来说话,你准备告诉我,你不允许我在家外做任何一件略有些出格的事?” 华苓越看卫羿的脸就越生气,这一脸的没有表情是什么意思? 卫羿拢了拢眉,他慢慢地说道:“他觊觎于你。你是我的妻子,我怎能容他如此。只是略警告一二,我以为我已算得十分克制。若我脾气再差些,便是当场将他打一顿,也是应该的。” 华苓气急了,反而是笑了出来:“莫杭对我能有什么?莫杭知道我与你有婚约,他是正人君子,处处守礼。我可以很肯定地说,从一开始到现在,他对我从未有过半点逾矩。若有交谈,也是为图书馆子讨论而已。” 卫羿说:“他心思不正。” “——照你所想,是任何对我多看了一二眼的人都有罪?我有这么大的脸面?我出外行走,见过我的人多了去了,你是不是想将这么多的眼睛都挖了才安心?” 华苓冷笑:“还是说,你是想将我关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就只给你一个人看见才安心?” 卫羿皱起了眉:“我并无此意。” “那你是什么意思?”华苓冷冷地说:“我要建一个馆子,做一件事,我自然需要许多人手,我自然需要见许多人,我自然需要与别人说许多话。你在我与别人需要时间说话的时候,就那么冰块儿一样杵在下面,你还专门坐在下首,谁还敢说下去?你就是诚心搅散我的计划,你就是诚心!你敢说不是?” 华苓看着他,心里很失望。卫羿对她再好,也不过是想让她作一只笼中的金丝鸟罢了,希望她漂漂亮亮的,希望她乖乖巧巧的,不惹麻烦,只懂在他手上啄食。 小娘子第一次露出那样失望的神情,卫羿也说不清楚,是心里哪处狠狠一抽。 他又不是瞎的,早就看出了莫杭此人的心思。这段时日,谢九为了那图书馆子,见那莫杭的时间越来越长,说的话越来越多。每每他到那馆子门口接谢九归家,都能看到他和谢九互相笑着道别。 他自然是不高兴的,他如何高兴得起来? 卫羿说:“难道我应当对他面色和煦?若他当真守礼,便该离你远些。你是我的。” “多远才是远?”华苓嗤笑一声:“是啊,我总要嫁给你的。” 卫羿看着她:“阿九,你许是想差了。”他顿了一阵,说:“我并非只为婚约而欲娶你。” 华苓不再看卫羿,扭头看了看那流淌的河水,平静地道:“是啊,你不只为婚约。也许还因为我长得好看些,因为我的家世,因为出身,因为个性。” “是。”卫羿如此回答。 “是啊……”华苓笑了笑。她道:“我的话说完了,是我想差了,对不住了,卫五郎。回去罢。” 华苓先往马车的方向走去,卫羿在后面站了片刻,也跟着走了回去。 一路再无言。   ☆、第155章 华苓的想法 155 自那日吵架之后,华苓和卫羿就没有再见面。 华苓在家里闷了几日,没有再出外。何冯隔日就会派人过来报告一回馆里比较重要的事,方河已经渐渐培养起来了,何冯在慢慢将馆子的具体事务都交到这个徒弟手上,最迟到七月底,何冯也会回到晏河的工坊去。 她不再对惠文馆的运作干涉什么,不再轻易过去。幸好,莫杭从惠文馆筹备的时候就在帮忙,对馆子非常熟悉,如今又是名正言顺的顾问,方河以及下面一众雇工受他辖制,馆子在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大问题。 卫羿对莫杭如此厌恶,但华苓并不觉得莫杭有做错事。莫杭是非常守礼的人,在她面前并没有说过一句逾礼的话,有过一个逾礼的动作。两人每次在一处说话,旁边必定还有两个以上的侍婢,再加上何冯和一二雇工。 明明一直这样保持着距离,卫羿说‘若他当真守礼,便该离你远些’,再远些,那就是要隔着一二十米的距离说话?那样的情景不好笑吗。说到底,卫羿是不希望她和莫杭之间保持来往。她明白了这一点,也同时明白了,以后如果她还想要在外面做些什么,她会遇到大量同样的问题。 是她想差了,这不是个宽容的世界,家外的社会是属于男性的,对女性的参与是很排斥的。女性最好将脚步局限在后院里。 以卫羿的身份地位,只需要说一句话,就能让莫杭境况艰难。莫杭没有错,其实卫羿也没有错,卫羿的想法再正常不过了。 不应该的是她。她不能再交这个朋友了,否则大家面上都不好看。而且回想那日,她的脾气失控得厉害。华苓抹了抹脸,吐了口气。发脾气的人面目丑陋,她不应该那样做的。她凭什么对卫羿发脾气呢?说白了,不过是觉得卫羿应该做的事,他没有做到。她觉得卫羿的行为让她在朋友跟前很丢脸。以往的她不会这样想的。也许是因为越走越近,她对卫羿的要求也越来越多。 她凭什么对卫羿有那么多的要求,她怎么就理所当然起来了呢。这实在是很好笑的,她连自己是在哪里,自己是谁都快要忘了。 …… 金瓶掀起珠帘走进内室,笑着说道:“娘子,二娘子和三娘子都到了,凤娘子唤你去前院呢。” “来了。”华苓应了声,站起身来。今日是二娘和三娘约好了回娘家来小住的日子,都是平日里很少有机会相见的姐姐,华苓肯定是要去作陪的。 金瓶过来帮她整理了一下衣裳,看她神色淡淡,也不去问她。只是笑道:“梳儿、萝儿几个,婢子打量着,这几日里应该也都有了些想头。娘子,回头唤她们来,都问一问罢?” 华苓点点头。金瓶提起一旬之后的七夕来,道:“七夕里惯例也是要给各家送礼的,府里的礼大致是七月初三初四送出去,娘子给弼公家和药叟的礼,今年是否照惯例备了,令府里执事们一道送去?” 金陵武举试之后,卫二郎已经带着妻儿回甘州去了,如今弼公府中,其实只剩下了卫羿和药叟两个主人。今岁才新上任的辅公朱谦泺倒是带着妻儿,将会像卫二郎那般,在金陵驻留上二三年。 华苓怔了怔,点头道:“照例罢。上回在城西那什么坊里,叫人制给赵戈的小弓箭不是打好了?别忘了给赵戈送去。” 四时八节间,相熟人家都是要互送礼物的,家族送家族的份,各人也会给亲近的家人朋友送。小节日的节礼不会送得太昂贵,也无非是些时令瓜果,还有家居里用得上的玩器摆设之类。一年到头节气有许多,若不是金瓶细心记着,下面侍婢们各有分担,华苓自己是完全顾不过来的。 见华苓如此态度,金瓶担忧她心里还是对卫五郎君发恼,这可怎么行呢。即使还未成婚,但婚书写了,两人就是夫妻,娘子对卫五郎君这般恼,以后如何过日子。不由劝道:“娘子,婢子想着,郎君对娘子是极好的,便是婢子以火眼金睛看去,也寻不出甚瑕疵来。娘子,人都有长短处呢,娘子也不可太苛刻了。” 华苓看看金瓶,点点头,笑笑道:“金瓶姐姐说得对,我是不该恼卫五的。姐姐放心罢,我再不敢了。往后还要依靠他过日子呢。” 金瓶见她面上并无倔强神色,这才略略放了心。 华苓带着碧浦碧喧一道走出竹园。辛嬷嬷亲自追出来,将一个食盒交给碧浦拎着,拍了拍头道:“哎,嬷嬷老了,九娘子吩咐厨下给制糕点,嬷嬷得闲,才与金坠说了送出来,转头却是忘了。” “是我没有记性。”华苓忍不住笑了笑,握了握辛嬷嬷的手。“自己说过了给二姐姐和三姐姐制些糕点回去,转头就忘了。” “娘子还小的,怎会没有记性!不过是事儿多些,才没想起来,与嬷嬷是不一样的。”辛嬷嬷立即就安慰华苓,又慈爱地说:“娘子快快去吧,莫叫娘子们等急了。” …… 华苓走到云园时,凤娘、柚娘、二娘、三娘都在了,六七八跟华苓也是前后脚。二娘带来了陈松陈柏两儿子,大的比赵戈小些,小的也一岁多了。三娘也带来了长女武芝,比陈柏要大几个月。 三个孩子给丞公府带来了许多生气,凤娘叫人在炕下铺了极宽的厚地毯,让孩子们坐着玩小玩具。凤娘、柚娘两个有着身孕,不敢叫孩子冲撞了,只和娘子们在炕上坐着说笑,见三小几乎是联袂进来,俱都是笑着招手:“看我们家这几个小的多好看,一进来竟似将厅堂都映亮了。” 二娘三娘下了炕,将妹妹们拉着到身边,细细看了看,又叫陈松陈柏和武芝见礼,华苓这些当长辈的,自是给些金锁玉坠之类的见面礼。二娘笑叹道:“妹妹是都长大了,也不知将来是谁家的。” “就是呀,我可想呆在金陵了。”八娘抱着二娘的一边手臂,嘟着嘴说道:“二姐,三姐就是同在金陵也要这样久才见一回,四姐和五姐那样远,也不知要过个几年才能再见呢。” 三娘将七娘和华苓一手一个拉在身边坐着,笑着说道:“各人有各人缘法,八妹且放宽心才好。” 三娘原本安静,如今却多了些泼辣,爱笑爱开口了许多,容光焕发,十分温柔。华苓很稀罕,将脸挨在三娘身边,学八娘抱着姐姐的手臂蹭了蹭。 三娘诧异地笑道:“小九这是怎地了,竟这般腻歪起来。” 七娘斜了华苓一眼,道:“她近来又与那霜打的花儿似的,提不起精神劲儿来,谁知是怎地了。” 华苓说:“我这是苦夏,天时太热,吃不下饭。” 七娘轻轻瞪了她一眼:“说瞎话儿。”从小到大,华苓哪天胃口不好过了,吃得比八娘还多。 华苓嘻嘻笑:“不是瞎话儿。三姐你看,七姐又骂我了。” 三娘和七娘一起瞪了华苓一眼。“你就净说些瞎话儿罢。” 华苓只是笑。 …… 生过了、将要生孩儿的娘子们很快说到了一处去,几个小的插不进话,也不感兴趣,便在一旁看小孩儿玩。 武芝从地毯上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走到三娘身边,肥嘟嘟一张小脸蛋,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人听不懂的话,很是可爱。 华苓试探着将她抱了起来,放在腿上。武芝也不怕人,软绵绵的小身子贴在华苓怀里。武芝正在长牙,口水滴答的,将整个下巴都浸湿了。 华苓掏出帕子给她擦擦,然后在雪团团一样的小脸蛋上亲了好几口,叹道:“武芝可真趣致。” 七娘看得心痒痒,伸手来说:“武芝给我抱抱。” 于是华苓将武芝交到七娘手里,八娘也跑了过来,三个挤在一起看小孩。 陈松陈柏两个在地上已经打起来了,虽然年纪还小,可是气性当真不小,六娘赶紧下了炕去劝和。二娘叹道:“瞧芝儿多乖巧可爱,我家这两个皮猴儿是拍马也追不上。” 三娘只是笑着摇头:“你不知我也羡慕你呢。” 凤娘扶着肚子,神色憧憬地说:“二娘的男孩儿也好,三娘的女孩儿也好。也不知我这个是如何。” “再等两三月就好了。”二娘三娘都是笑着安慰。三娘又说:“凤娘时辰应当是九月里罢?生产了正好入秋,月子里不知比盛夏时好过多少。”又数了数柚娘的日子,道:“柚娘应是明年二三月间,天时还未热起来,也是不错的。”柚娘听了就很高兴。 …… 也没坐多久,华苓眼尖,看见帘子外来了花枝招展的一个身影,那女人小声朝门口的侍婢道:“听说是二娘子、三娘子回家来了……我特来拜见。” 侍婢不冷不热说道:“你回去罢,这里不需你拜见。” 那女人站着不肯走,声音也大了些,叫屋里娘子们侍婢们都听清了。 华苓依稀记得,这是大郎的其中一个侍妾,大概是凤娘有孕以后从侍婢当中抬的。不过按照规矩,婚后头几年,凤娘没有生下儿子之前,这些暖床婢在陪床之后都要饮避孕药。 华苓看了一眼就不再理会了,其他娘子们也差不多。凤娘沉了沉脸色,低声朝身边的大丫鬟妙枝吩咐了一声,妙枝去将那侍妾赶走了。 华苓想起卫羿,在心里将自己笑了笑。卫羿与大郎是同年的,其实就是有几个暖床的也很正常。就是二郎,柚娘才有孕不久,也有一个侍妾了。往日里她也是好笑,居然还对卫羿说过那样的话。 …… 说说笑笑一下午就过去了,丞公、大郎、二郎、四郎都回家来了,一家人在澜园里摆了饭。谢丞公见了三个外孙、外孙女都很高兴,叫人开了库房给赏了不少礼物。二娘、三娘将十分难得地在娘家小住两天,但丞公也并不给许多好脸色,照样训诫道:“在夫家须得端谨持守,侍奉公婆、相夫教子都不可怠慢了。” “是,爹爹所教,女儿并不敢有忘。”二三都是从桌边站起来,恭声应了。 见亲娘在外公跟前恭恭敬敬的,陈松陈柏和武芝看丞公便有些害怕的样子,不敢撒欢儿。 大郎也抱了抱陈松,又抱了抱武芝,眼里都透着喜欢。 谢丞公将陈柏抱在腿上,摸了摸陈柏只留着顶新一小撮儿毛的小脑袋。陈柏的小身子拼命地往亲娘的方向倾斜,谢丞公便还是把孩子给了二娘的侍婢,板着脸。 华苓看着好笑,爹爹明明十分喜欢,但是却不能说什么。架子端得高就是这样不好。于是她道:“爹爹,我们今日下午看了好一阵子,都说武芝的眼睛长得像你呢。” 大郎立刻接话笑道:“爹,我看着也颇像。” “有此事?”谢丞公说:“将武芝抱来与我瞧瞧。”武芝性子好,给外公抱着就不动了。 七娘和八娘玩了武芝一下午,都喜欢着呢,当下凑到爹爹跟前,仔细与他解说哪里哪里相似。谢丞公八风不动地听,实在是听到了很中听的话才很矜持地颔首。 华苓和兄弟姐妹们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爹爹要梯子的时候就要果断给递上,这才是好儿女嘛。 …… 二娘、三娘原来住的园子都被打扫干净了,两姐妹照样还住在里面。到第三日,第三日清早,陈二郎、武大郎就各各套着车来了,先是拜见岳父大人,听了一番训诫,然后是将妻儿接回家去。 丞公府里又安静了起来。 金箩、金梳、金钏含羞来向华苓说了,愿从府中年青兵丁之间择选夫婿,请华苓作主。 丞公府兵丁都出身自江陵训练的族兵,有谢氏子弟,也有四附族子弟。能选上为族兵,至少都是身体健康,手脚勤快,出身清白的。附族子弟当族兵之后,身份又比其他附族子弟高了一层,只要表现出色,很容易可以求得恩典,得回全家身契,从此跳出奴籍。 再往后,不论是到谢族拥有的各种产业里去求一个差事,还是带着家小迁至他地生活,就都任凭自由了。 丞公府许多侍婢都很情愿在这些族兵中选夫,不少年轻无家室的兵丁也都盼着被选中。毕竟,大小主人身边的侍婢们基本都多才多艺又勤奋识字,娶这样的妻子还能得到她原主人的一笔赠财,肯定是不亏的。 不过最后一个,金坠却说愿回江陵父母身边去,来金陵十年,没有回过家,盼着日后能在父母身边服侍着。 华苓也无不可之意,便照她们的请求,各各与谢贵说了,给安排下去。每月府里都要放若干侍婢的,这事操办起来并不难。谢贵很快从兵丁里择了几个面目端正手脚勤快的,请华苓带着侍婢去前院相看。 三婢很快各自选中了人,华苓不由感叹,这真正是一眼定终身。将要得到妻子的三人也是喜不自胜。华苓问过了府里惯例,然后给每个侍婢封一百五十两的嫁银,再给金银头面各一副,绢布两匹,比普通的多上一倍,也是感谢这许多年来的与几人的情分。 侍婢们出嫁少有能讲究大日子的,七月初就嫁了。金坠也打了包袱,随族里的船返了江陵。 …… 华苓的七夕节礼搭着家里的顺风车送了出去,各家朋友也都同时送了东西来。晏河给华苓送来的是一箱子的早熟青梨,又回了口信说,那弓赵戈还拉不开,但孩子很喜欢。她会好好督促赵戈习武。 华苓立刻觉得她可能送错了礼物。晏河可不是个温柔的亲妈。 …… 卫家回赠的也都是常礼,卫羿并没有令人给华苓回什么口信。明明华苓自己送礼时也什么额外的话都没有说,但卫羿也什么话都没有说,又叫她心里闷闷不乐。想起卫羿那张缺乏表情的脸,她越发觉得心里闷闷的,就是有股气上不来下不去。 倒是药叟得了华苓送去的几坛好酒之后很是高兴,令卫旺来告诉华苓说,味道不错,若是能有些下酒菜佐着就更好了。 华苓觉得老人家完全是在撒娇,下酒菜谁家不能做?但老人家都这样说了,她就在家里做了些下酒菜,装了盒,与谢贵说了一声,带着人送过去。 谢九娘子觉得自己只是为了送酒菜去的。   ☆、第156章 东北山火 156 “娘子,弼公府就在前头。”车外侍卫说道。 “知道了。”华苓在马车里应了一声,掀起马车窗上悬挂的碧色帷帘,往外看去。马车正行走在弼公府前的青石板路上,左侧便是弼公府以青石筑的院墙,长长的一段,一人来高,让人很有些望不到前、望不到后的感觉。 这座府邸至少也建了百年了,从院墙上边看进去,能看到若干厚重的黑瓦屋顶,还有些长得挺高的树冒出了个繁茂的树冠来。 华苓只是看了几眼就放下了帘子。她会好好调整自己的情绪和想法。 期望高出了现实就降低,情绪失控就努力让自己没有第二回,她会好好向卫羿道歉,修补关系,她能做到的。虽然情绪上还有些不情愿,但只要再做些心理建设,她能做到的。 金瓶提醒得对,以后是要和卫羿在一处过日子。卫羿已经很好了,而且对她也很好。他是十分优秀的人,不仅在这个时代是,即使是在后世,也同样算是。这样她还求什么呢,她应该快快乐乐,感谢上天叫她遇到这样好的对象。 在这样的夫妻关系上,还是用对待合作伙伴的态度去面对对方比较好。时刻记住自己和对方的底线,有适度的幽默和宽容,这样才能合作愉快。 金瓶陪坐在马车的另一边,注意着华苓的表情,很识时务地并没有出声打搅她。 马车缓缓在弼公府大门前停下了,弼公府门口守卫的军士看清了是丞公家的马车,上来行礼,又有一个快步到府邸中去禀告卫都尉和药叟。 “娘子。”金瓶轻轻扶了扶华苓的手臂,与她道:“娘子,等候郎君到门口来,娘子将酒菜与他,多说些话再归家罢。娘子,金瓶这些年多受娘子信重,也从不敢稍忘本心。若是娘子做得不对,金瓶不能不视若无睹。娘子,听金瓶一句话儿,千万勿要再胡乱与郎君置气了。” 那回华苓与卫五郎在河边说了什么,金瓶并不知晓细节,但她是看见了,两人越说越是气氛僵硬,最后一路上竟没有再交谈半句。今日是华苓自己决定要亲自来送酒菜的,但金瓶很清楚华苓性子傲,来了也未必肯对卫五郎君说软话。若是因为华苓表现冷淡,让卫五郎君心中越发生怒,以后两夫妻日子堪忧。 华苓看看金瓶担忧的神情,浅浅一笑。她点头说道:“金瓶姐姐都是为我好,我心里清楚的。你当真不必担忧许多,我上回做得不对,我是要与他致歉的。” 其实华苓长得当真好看,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乌发堆云,身量高挑,举止秀雅。今日出外前也略作打扮了,着一身绣了琼花的丁香色襦裙,挽一个堕马髻儿,发上也不簪别物,懒懒插了一把嵌玉金梳,人越发是清水芙蓉一般。 金瓶将华苓上下看了一回,暗忖娘子是这样好看,谁见了都要道个好字。卫五郎君见了娘子应当也不会不高兴的,只要娘子再说些软话,两人自然就重修旧好了,到这里面上才有了些放心的笑颜色。 华苓下了马车,金瓶提着食盒。 也没有多久,卫羿脚步稳稳地从大门里行了出来,身后跟着两名神气十足的军士。卫羿一眼就看了过来,表情平淡。 就是这样的表情,让华苓终于将种种情绪压了下去。她微笑了起来,迎上他的视线,并手郑重地躬身一礼,直起身之后才道:“谢九见过卫五哥,有劳你出迎了。听药叟他老人家说想用些下酒菜,谢九就冒昧送来了,也不知合不合药叟的口味。” 她再次一礼,轻声道:“卫五哥,其实谢九是来致歉的。上回谢九是想差了,生了不该生的气,叫五哥也不愉了。恳请卫五哥大人有大量,勿要与谢九计较。” 她顿了顿,仔细地说道:“至于惠文馆,如今运作已经上了轨道,一段时日内,不必再要谢九在其中周旋。家里两位嫂嫂月份也渐渐大了,谢九近期会好好在家里帮忙,不会再去惠文馆。谢九是知礼的人,不会作离谱的事,请卫五哥放心。” 华苓的话说得很郑重,也是当着侍婢们、侍卫们和弼公府军士们的面。如此当面道歉自然有些丢颜面,仆婢军士们很自觉地低下了头,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 金瓶有些紧张地在后头悄悄留意着这两人的表情和动作。金瓶从江陵来到金陵以前,曾经受过许多针对性的训练,察言观色、揣摩人心上是很拿手的。但如今她也看不出卫五郎君是接受了娘子的道歉,还是没有。不过娘子是当真如她之前所说,老老实实地致歉了,这让金瓶很是松一口气。她早就知道,主人家从小就是识时务的。世家女郎不论是什么性情,最要紧都是要有这一点。 卫羿站在那里,朝华苓看了片刻。他一张眉俊目朗的面容表情越发平淡,嘴唇抿紧,一时并没有说话。 他是对莫杭的存在不高兴,至今也不高兴,他看得出莫杭对谢九的情意,他是不愿见到莫杭靠近谢九,他警告了莫杭,这不应该?但他并不是想要让谢九建不成图书馆子,如他那日所说,他并不介意谢九在家外忙活这些。 那日谢九责备于他,并且话语中句句维护莫杭,他心里是极怒的。但他自认当说的话都说了,他并不知如何才能舌灿莲花,才能叫谢九信服于他的话。但他心中也是想,谢九如此柔弱,他若是与女郎在口舌上争执,即使得胜了也算不得什么。并且,他绝不会让任何人抢他的人,他有此自信。 但他并非是想叫谢九变成这样子。 谢九说惠文馆如今运作良好,建一个图书馆子,至此程度,确实是差不多了。那么,她不再去惠文馆,也确实是不会让莫杭再见着她。谢九确实是将他那日的话听进去了,也作了改变。 又一回,谢九的反应与他所以为的并不相同。谢九改变得太快了,谢九如今似乎十分柔顺、十分规矩,但他宁愿看她发脾气。 “我如今已不生你的气。”卫羿道。“阿九,我也并非不叫你去打理馆子。你愿去便去。” “我知道的,多谢卫五哥。”华苓微微垂下视线,唇边漾上笑容。人能通过修饰让自己变得更好看些,其实她很清楚多少度的笑容、什么样的站姿和动作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曾经有人与她说,人所能欣赏的东西,其实都是经过雕饰的。如今她依然不知道那句话是不是对,但她知道另一个事实:能取悦于人的东西,绝大多数都是经过修饰的。 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总会在某个时候惹人厌烦,而她当然不喜欢成为那样的人。她会选择合理地修饰自己,知情识趣,悦人悦己,合作愉快。 今日卫旺黄斗并没有在卫羿身边,跟着他来的两名军士脾性粗豪,一时也不会有那等眼色,会考虑一下是否上前接过谢九娘送来的食盒。 华苓取过金瓶手里的食盒,走上两步,递到卫羿身后的一名军士手上。那军士本能地接了,接了才知道去看主人家的表情,卫羿其实也并没有什么表情。 华苓再次福一福身,柔声道:“卫五哥,家里还有事,谢九这就不多打搅了。卫五哥再会。” 卫羿拢起了眉。他大步走上,将华苓的手握在手里,拉住了她。 华苓停住脚步,回过身来,朝他笑一笑,问道:“卫五哥可是还有事要说?” 小娘子笑容妍妍,眉目如画。在她眉目间当真看不见半点阴霾,那日的愤怒也半点不见了。手里的手依然温软如脂,也很柔顺地让他握着,并无抗拒,但卫羿心里有团怒气,迅速地生了出来。 这不对,谢九不是这样的。 卫羿硬将华苓拉近了,将她的脸转回来。“阿九,你想要甚?” “我想要甚?”华苓微微扬了扬眉。她带着笑,看了看卫羿的面容。这是个多俊朗的男人,对她也真是好。她是感谢的,她也喜欢他。只是不能再多了。只怨她生错了时候,只怨她还没忘了过去,只怨她曾经得到过的许多丰盛的馈赠,让她无法对卫羿的好受宠若惊。 她双手握住卫羿的手,用力摇了摇,柔声道:“卫五哥,你对我是极好的,已经不能再好了。我怎敢要求许多。我真的很多谢你。还有几年前,我与你说过的那些话,现在想想,还是太天真了些,五哥若是愿意,记着也行,忘了也好。” 卫羿心里有很少很少的一丁点的茫然冒了出来。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谢九就在他身边,但又好似在很远处。他看着华苓,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华苓回头,往金瓶看了一眼。 金瓶犹豫了一下,垂着眼睛轻声说道:“娘子,娘子出行前,凤娘子才令人来叫我们去,说是要商量九月里丞公的生辰宴呢。时候也不早了……” “我知道了,这就回去。”华苓用了点力气,将手从卫羿手里抽出来。她朝卫羿福一福身,笑道:“卫五哥,家里还有事,我这就回去了。卫五哥已经不生我的气,真是太好了。那些酒菜,若是药叟吃着还行,你还打发人来丞公府告诉我就是,必定再做了送来的。” 华苓没有再看卫羿的脸,转身带着仆婢们登上马车,归家。 丞公府的马车已经远去了,卫羿在府门前又站了片刻。他的亲兵提着那食盒,问道:“都尉,这酒菜我们提进去与药叟了?” 卫羿转身进府,沉默不语,脚下也不见如何用力,却连着踏碎了三块半尺厚的石板,第四步才正常了起来。亲兵们个个噤若寒蝉,贴着墙根儿将食盒带去了药叟的小院。 …… 整个七月里华苓没有再离开丞公府过。七月最后一日,何冯也终于离开了惠文馆,回到晏河手下听用。方河先是被任命为惠文馆的代掌事,馆中具体的大小事项都归属到方河手上。何冯教导得算是尽心尽力了,方河自己也争气,从书籍管理到帐务,再到对读者的态度都掌握得不错,在一批雇工当中也是鹤立鸡群,有些威望。 华苓对方河颇为放心,如今惠文馆是每五日派人来向她禀告一次重要事项,到七月底时,每日里惠文馆已经要迎接二十位以上的固定读者。读者慢慢习惯了惠文馆的风格,甚至有人开始带来笔墨,将馆中书籍慢慢一字字誊抄成本,带回家去。 只要读者自己愿意付出时间,这是惠文馆喜闻乐见的事。华苓不再在惠文馆出现,不过莫杭依然隔几日就会到惠文馆一趟,对于作为惠文馆顾问的职责,莫杭颇为上心,也一直都努力尝试着对馆中不合理的地方进行改进。 方河对莫杭是敬重的,再怎么说,莫杭也身有官职,又是馆子的建立者谢九娘亲自聘回来的顾问,所以两人倒是合作得不错,在他们手上,惠文馆的运营规则是越来越合理了。 华苓当然知道莫杭有些喜欢她。但这喜欢不会有结果,她相信莫杭是明白的。她认为自己足够守礼,莫杭同样。她也没有发现一个人对她有好感后,不论此人能力大小,性情如何,就从此避之如蛇蝎的习惯。 对她来说,有比些微情绪更重要的事情。她习惯了看事情要看结果,不论莫杭从什么心理出发而愿意给惠文馆帮忙,他能做事,愿意做事,认真做事,她就愿意看重他。 进了八月,莫杭派了一名老仆来告诉华苓,他要娶妻了,婚期就在八月上旬,未婚妻是城中一户七品小官之女。当然,华苓一介未婚女郎,不好去吃莫杭的喜酒,但她很精心地给莫杭准备了一份价值数百两银的贺仪,是一幅前朝画作,风雅也不打眼。 八月上旬,谢丞公给六娘选了夫婿,是宣州秦家子弟,是曾经教过谢家姐妹们琴艺的秦教授的侄孙辈。婚期定在来年三月。宣州距离金陵比杭州近了一大半的距离,若是日后六娘想要回娘家,就是除了二娘三娘以外距离最近的了。 六娘对爹爹的决定并无异议,两家很快将婚书签定。 …… 道庆四年前半截是风平浪静的,但八月里却发生了一件惊震朝野的事—— 经燕京出关,护送一批军械和补给前往东北边地的一千卫家军士与三千押运伙夫,这支队伍在小兴安岭东边遇上了森林火灾,在一场蔓延了百里的森林火灾中尽灭。 大丹的东北区域东面临海,临海便是朱家海军负责的区域。北面是外兴安岭。卫家军队就是驻守在外兴安岭以南,以及新罗半岛的鸭绿水北岸两处,防范靺鞨、新罗两族。两处兵力一共四万人。 补给队伍就是为这四万人运送物资来的,因为路途十分遥远,朝廷每年会在开春三四月间、夏末七八月间两次大规模地输送军备物资到边地。一次物资输送,从物资生产、调集到运送就要花好几个月的时间。大丹能年年组织起两次粮草物资输送,养起边地百万兵马,可见中原之繁荣已经到了一个极盛的层次。 这场森林火灾,不仅带走了四千人的押送队伍和四万人的半年粮草、大量军械,还持续烧了十日,吞噬了附近几个小型的聚居点。 火是从八月初二日烧起,直到八月十一日,普降大雨,在森林中肆虐的火焰才慢慢熄灭。在这之后,东北出现了数千万顷的焦黑土地。 东北区域原本人口就少,即使这几年来朝廷也尽量分配资源、派遣官员来开发东北,但是这里毕竟是一年要有半年严寒封冻的区域,作物一年也只有一熟,至今人口还不到五十万。而据户部统计,金陵城里外,依托金陵生活的子民已经彻底超过了百万。 是以火灾烧毁大量林木,吞掉前往边地的补给队伍,取走二三千东北百姓的性命,就好象直接将东北划拉出了一个大伤口,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弥合了。 …… 此事传回金陵,朝野之间都是不能相信。 这怎么可能呢,东北的林地好好的,这百多年来也不曾出现过大火灾,怎么忽然就燃起了一场大火,还恰恰烧死了押送军械和粮草的队伍。从中原往各边地输送粮草军备的队伍有许多,怎么就是往东北的出了这样的问题。 朝臣议论纷纷,有人认为,那场森林大火的烧起肯定是因为那支队伍在山林中行走,有军士不从军中禁令,擅自生火以至于点燃了森林。还有人问,那火又不是从押送队伍身边烧起来的,发现了山火,他们为什么不赶紧跑,反而几千人都葬送在火场里面? 当然也有人认为,是大丹的敌人恶意纵火,就是为了将这批押送粮草军械的队伍毁灭。若不是北边的靺鞨族人做的,就是新罗半岛上的新罗族人所为。 大丹强盛,这两族人的生存空间如今已经是被压缩了又压缩。新罗遗族龟缩于半岛南半部,靺鞨遗族畏于大丹悍勇军士,不能重新进入外兴安岭以南水草丰茂的区域,生活自然困窘。 大丹与中原的往前诸朝并不十分相像,往前诸朝愿意接受周近小国朝贡,而后总是给予许多优待,贸易上的,文化上的。相比起来,大丹当真是小气了不少,依然与周近小国有贸易来往,但也处处课税。小国依然要朝贡,但朝贡完毕,也不会得到更多实在的好处。若是本国粮食、油盐不足,大丹的朝廷立即就会颁布禁令,不许相关资源往境外输送。 周近小国以及更远的西域诸国都很依赖于从中原买卖各种物资,道庆前几年里中原天灾不断,粮米油盐都禁了出口,直叫西北、东北边地的小国也饿死了不少人。 如今大丹开发东北,从关内迁移大量民户进入东北诸河平原垦耕,大丹的势力触角是正式伸入东北区域了,这就好象扼在了新罗、靺鞨咽喉上的利爪,一定叫这两族寝食难安——要知道,靺鞨、新罗也曾经是瓜分过整个东北区域的。 但这样的声音一出来,立即又有一批朝臣上书斥责,这是负责本次押运的官员的推责之辞。若不是上司管理不善,这支队伍也不能出这样的大错。这两人应该主动担责,负责弥补这一次的损失。 这支押送队伍所押送的物资,是由丞公继任候选谢华岷负责调动准备的。军械在幽州附近的秘密军械工坊生产,而后直接与南方运来的粮草一起,送到东北去。而护送的兵力,是由驻防幽州的一支卫家军所出,此军长官是卫家上代的一名嫡支子弟,名卫黎。 两人都是出自辅弼相丞四家的嫡系子弟,怎可能这样轻轻地就被拿出来责罚。况且,那大火足足烧了十日,几乎将一切蛛丝马迹烧尽,谁也不能肯定当时发生了什么,不应该就如此将责任推到这两人身上。 …… “朝廷中如今是什么反应?”华苓抽空去了前院问大郎。 大郎面上带着些疲倦,叫谢余将朝堂上下的状况给华苓说了说。 这事在朝廷里引起了极大的一场震动,甚至隐隐引起了一些中低层官员对谢氏和卫氏的不满。提供给四万军士的半年补给份量很大,价值很高。损失了这么多的粮草,对大丹并不是小的影响。 这件事的处置上,即使是丞公也必须非常小心,给四万人的粮草武备要重新调集,殒命军士、伙夫的家人要好生抚恤,还有朝廷上下官员的意见也要各有考虑,给出合理的回应。 谢丞公带着谢华岷和谢华德全力处置此事,越发是忙了,早出晚归。 “军队在山林行进总有防火军令,营地中闲杂人等不许进出,如何能在营地之外生火?每回拔营行进,也总有人负责熄灭营地火种。这些甚至都不是新近才有的军规,自古就是这样治军。说这些的人是脑子被门板夹了多少回。”华苓皱眉道:“难道真是天要亡此队伍,才降下火种,火势燃烧起来,蔓延的范围又恰恰将这支队伍包围?” 这说法很荒谬,但确实可能。许多荒无人烟的森林里无端端出现燎原大火,就是因为大自然电闪雷鸣,产生了火种,又将森林里干燥的植被点燃。要蔓延开来太简单了。 大郎揉了揉眉心,慢慢地说:“倒是有人声称,此乃是敌族消耗我大丹有生力量的举动。也并不是不可能。” 华苓叹了口气,说:“若是人为,他怎么能算好,他生了火,这火就能烧到押送队伍的营地那边?若当真是人为,这前面的筹谋准备,怕是也要不少年头。观察山林地貌、风向、气候,选择放火地点,可都是要仔细考虑的。” 大郎刚想说什么,听了华苓的话就忍不住笑她:“瞧这说得头头是道。若是叫小九去放一把火,怕是也很能。” 华苓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淡声道:“我也光会想罢了。破坏总是比建设容易那么多。只是心疼爹爹又要辛苦忙活了。” 大郎默然点了点头。 华苓问他:“大哥没有考虑过入朝么?王磷也如今也举孝廉,入朝领官职了。” “族里的事如今还脱不开手。”大郎说:“族里一月前才允了那一条族律,如今族人正在商议,若是修改族律,可以由谁提出、须有甚么流程、须有多少族人同意,这些细节处也很要紧。爹被朝堂拖住了,明日我就回族里去,不能叫事情走得太偏。” “嗯,我知道了。” 华苓想了一阵,花了半个下午,以记忆里,后世一些大型组织的运作为参考,给大郎整理了一份简要的建议。她并不以为这些建议能成为族里的族律,但只要提供了一点参考,它就实现了它的价值。 大郎细细看完了,笑着赞叹:“此于族里是极有用的,我们家的小九总是如此得用。大哥真不舍得将你送与别人家。” 华苓笑笑:“我倒是当真希望不必嫁娶。能像晏河那样岂不是好。养几个面首,想作甚就作甚。好生快活。” 大郎轻轻敲了她一个暴栗,瞪眼道:“果真,放任你与晏河做朋友,你就学了她那一套?她那样有甚好。你看她是女子,但如今金陵世家女子当中,有几个肯亲近于她。虽说是风流快活了,但并无良人归宿。她的长子将来娶亲总也不易,门当户对人家当中,好女郎都定然不情愿嫁与这样的郎君。” “身份当然有很多意义,但也不是娶了身份高的好女郎,家族就一定能蒸蒸日上呀。”华苓托着腮,提起朱笔在白纸上几笔勾勒出一支体态风流、艳艳红叶细长,看去如花盛开的雁来红,笔触稳定,毫不犹豫。她慢慢说道: “你说良人归宿?归宿是什么,人老了就要死,就要有乖乖的后辈好好儿给他收拾骸骨,用好棺木装了,吹拉弹唱葬进土里,然后年年拜祭?良人又是什么,你们郎君的义务是在外工作,挣钱养家,晏河她一个人就能挣钱养家。她需不需要良人?良人能为她做什么?” “良人很有用?若说这世上事一理共通,那么,那些没有什么钱财的人家,女郎嫁了个良人,一辈子就很好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她一辈子过得十分辛劳,到最后与丈夫一同葬进土里,终于能歇口气,就能算得个好归宿了?” “所以还是自个儿有钱财比较重要罢?” 大郎居然词穷了片刻。 华苓笑了笑:“我只是这样觉得而已,也没有说我会学晏河那般呀。不过,有钱还是很重要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嘛,大哥你说是不是。” 华苓换了赭笔,慢腾腾又在雁来红旁边勾勒出一块形状奇特的山石。再寥寥几笔画出峰峦起伏的远景。 华苓掷了笔,站起身来笑道:“好了,该用晚食了,我回竹园去。大哥你明日就归江陵去,今晚上别忘了好好陪一陪嫂嫂哦。” 大郎看着华苓悠然离去的身影,将她桌案上的画拿起来看了看。 这几年里华苓的画艺又进步了许多。笔触寥寥,但都恰到好处,没有半道无用的线条。 那雁来红明艳如血。 似有山风从右侧吹来,它细长的红叶道道展开,形态雅致而精神。它占据了画幅的整个右下角,又有一块奇石在右侧,虽然体型甚大,却只被施舍了一个角落,笔触略为潦草,纸张放不下的线条,也就随意省去了。远处山影淡淡,却也能窥见其叠嶂重峦。“我们家女郎也真是不能小看。”大郎笑叹。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原本周六就要更新的可是写不出来, 然后周日去吃朋友的婚宴,然后莫名其妙地被抓上车当了一天陪拍照的姐妹,穿着高跟鞋走断腿了 昨晚回家就累死了也写不出来 抱歉抱歉,然后就到今天了,下次更新在明天,会努力多写点补上来   ☆、第157章 赏昙夜宴 157 今岁的八月十五,仲秋夜晚,辅公朱家办了个赏昙夜宴,广发请帖,请客人到家中赏看西域传来的夜昙花。 辅公太太蒙氏十分爱花,也是朱家有巡守海域之便利,常常能最先得到一些从西域传到中原来的奇花异卉。 这夜昙,就是其中一品奇花,只在夜间开放,其花雪白无暇,大如杯盏,香气很盛。 极难得的,谢丞公略略有了些空闲。见了这帖子,又听家里儿女们央求,就带上四郎和六七八-九到辅公家去看花。也是因为辅公宅邸也在城东,跟丞公宅邸其实就隔了二三街道而已,过去瞧一瞧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谢丞公才松了口。 七娘特别高兴,她是早就听说了,这种花只在夜里开放短短的一两个时辰,若是时机不恰好,可也是看不见它开的。为着这夜昙是雪白无暇的颜色,七娘不让八娘穿艳艳的红色,不让华苓穿亮眼的水蓝,只许选浅淡的,认为着得太艳,站在那花跟前岂不是喧宾夺主。 华苓和八娘都很是无语,八娘说:“七姐,即便是我们着了玄色衣衫,那花也是白色的呀。” 七娘坚决地说:“万万不可。赏花人须有惜花心。若是喧喧闹闹地去了,囫囵看上一转,那与狼吞虎咽、不问其味的猪豚有甚不同。小八、小九听姐姐的话。”又说六娘最好了,因为六娘表示她将穿大绿色。 绿叶衬红花嘛,六娘真是特别知情识趣。 华苓默默地往如今就是一身豆绿颜色的六娘看了一眼,说道:“那不若,我们都着绿色去罢。等下了马车站出来,大家就可以问了,呀,这几棵青菜是那里来的?” 六七八都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七娘捏着华苓的面颊跺脚道:“小九你也不认真些儿,这可是十分郑重的事。” 几姐妹说话的时候正是傍晚。一家人才在一处用了晚食,谢丞公刚刚同意了到辅公家去看花,让儿女们都回园子去换衣裳。 六娘同意了:“既然是要赏花,你们几个都着绿色罢,大家伙儿一看就晓得我们是一家的。”又朝七娘说:“小七也去换个绿色。” 华苓叉腰道:“七姐,听姐姐的话。” 八娘拍手笑:“正该如此,七姐也与我们一道罢。” 七娘想想绿色不论如何都不喧宾夺主,便应了。 华苓已经笑得肚子疼,连连点头,又指着八娘道:“若是我们都着绿色,四郎也得着绿色,这才统一嘛。八姐你去监督四郎换衣裳。” 八娘摆了摆拳头:“正是此理。” …… 于是一排浑身青绿的儿女站在谢丞公跟前时,便是丞公遍阅世情,很掌得住,也忍不住笑得合不拢嘴,指着她们问左右:“这是甚?你说这些个孩子脑瓜子里都是想甚?” 谢华岷笑道:“族弟族妹们都极是活泼有趣,如此甚好。” 华苓几个都是笑着应声道谢。虽然他们是丞公子女,但也绝没有敢看轻族兄弟的,说不得以后还要仰仗华岷许多呢。 谢贵看了看,也是笑不拢嘴。只道:“丞公,娘子们和四郎君也真是有趣儿。” 四郎委屈地嘟囔:“爹爹,这可不是孩儿的想法,是八姐硬要孩儿这样着的,说若是不如此着就不许去了。”八娘偷偷地将四郎的手臂拧了一把,四郎呲牙裂嘴,不敢再说。 华苓背着手说:“爹爹,我们这是有我们家的特色呢,一站出来,大家伙儿都晓得我们是一家的,岂不是好。”六七八都是点头。 谢丞公将他们都看了一遍,笑叹道:“行了,就如此罢,也是有特色些。”当爹的一路上都笑不住。 …… 为了东北那场山火事故,谢华岷这几日都回了金陵,朝廷对死去的押运兵士和伙夫等的亲属要给予银钱抚恤,军器、将作二监如今是谢华岷负责的,抚恤事宜自然还由他负责。 这场事故如今是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等三司组建一个调查团,奔赴起山火的区域去调查事因。至于重新调集粮草运往东北边地,这也是刻不容缓的事,这回丞公就交给谢华德负责了,也是让华岷略避避风头的意思。 昨日里,倒是军器监的弩坊长官诸清延上奏,表示上回运往东北的军械都被烧毁,这回他愿意亲自作为押运队伍的督官,随队押送军械粮草前往东北。每年往边地输送粮草都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路途遥远,来回几乎就是半年。 但事情总要有人做的,基本都是朝廷六品往下的官员负责此事,每年轮流随队押送罢了。诸清延这种出身高贵、在朝廷中地位稳步上升的官员,通常并不会被分配到如此吃力的工作,但既然诸清延自告奋勇,他的上司们自然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只道诸清延是为了多表现,多攒些政绩罢了。 …… 谢家一行人到辅公府邸已经将近一更了,朱谦泺和蒙氏亲自出来迎丞公一家,笑着将他们引到一座宽广的庭院去。客人已经来了不少,也几乎都是熟人。轩廊回环,里外悬挂了大量灯盏,照得灯火通明,廊下铺了茵席,错落放上一组一组的几案,让客人们可以随意饮酒作乐。又有不少抱着乐器、妆容明艳、身段袅娜的歌姬舞伎,在庭院中央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弹唱起舞,很是热闹。 谢丞公看儿女都是一脸神采飞扬,便笑道:“罢了,也不必在此陪爹闲坐,自己去寻友人说话罢。只是不可乱走,赏了花便归家。” 华苓几个都应了,华苓看看谢丞公,不太放心地说道:“爹爹吃酒菜可要节制着些才好,诸位叔叔伯伯大开大阖,那是他们的事情。” 朱谦泺大笑道:“丞公家女郎极是有孝心。” 谢丞公觉得掉颜面了,板起了脸道:“为父自有分寸。”说着摆了摆手,带着谢华岷走向了庭院东侧。那里是男人们聚集吃酒的地方,有一群歌舞伎专门在那里弹唱表演。 四郎早就看见了与他玩得特别好的几个世家子弟,高声应了爹爹的话之后就大步跑了。 华苓往那边看去,视线穿过一群起舞的歌舞伎,在一群郎君们当中,她看见了卫羿的身影。 卫羿背对着庭院入口的方向坐着,他旁边的郎君都在谈笑,唯独他在喝酒。 王砗指着卫羿说了什么,郎君们都是抚掌大笑。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卫羿的风格也与别人很不同。他总是坐得笔直,肩宽背挺,每一个动作都干脆利落。他在给自己倒酒,倒一杯喝一杯。 又一个朱家郎君笑着招了招手,从那舞姬的行列中袅袅婷婷行出一位来,挨到卫羿身边跪坐下了,端起酒坛给卫羿杯里倒酒。 卫羿一口干了,那舞姬又再给他倒上。郎君们都在拍掌笑。 华苓笑了笑,转开视线。 八娘问道:“据说朱家叔叔也请了圣上和皇后来家赏奇花,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出宫来。” “不太可能。”华苓摇了摇头。道庆帝是一位特别不喜欢出宫的皇帝,除了皇家每年在钟山的祭天之外,似乎不曾离宫过。说着她寻找了一下晏河的身影,倒是不见,也不知道会不会来。她正好有些赚钱的想法,想要趁这个机会找晏河讨论一下。 西边基本上是女郎的席位,王家两小娘子来将华苓几个叫过去。夫人们、女郎们都围着王霏道喜。华苓听了好几耳朵才明白,王霏有孕了,赶紧跟着道喜。 “也只是件小事,你等不要太着重了。”王霏被推着坐在中间,含羞道。她旁边是女主人家蒙氏,蒙氏笑着拍拍她的手,道:“无碍的,已经过了头三月,听些好话儿对孩儿可是好事。” 听蒙氏这么说,夫人们又是一阵轮番说好话,很快又谈起了七嘴八舌谈起了育儿经。 未婚的娘子们自然不太感兴趣,七娘四处看了看,问道:“不是说有夜昙?怎地不见?” 六娘说:“可能是怕人多手杂,损了花枝,要等开花才搬出来。” 朱兆新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趾高气扬地朝七娘道:“谢七,你随我来。” “你又要作甚。”七娘皱眉不理睬他:“我与你并无甚话好说。” 朱兆新摸了摸后脑勺,说:“我家夜昙花还未搬出来,等到开花还需半个时辰。我如今可以领你去看。” 八娘立刻拍手欢呼:“那感情好,大家伙儿都还不能看呢,我也去看。去吧,去吧,七姐去吧。” 七娘戒备地看了朱兆新一阵。华苓也朝朱兆新看了两眼,这人表情还挺认真的,就是有些别扭,大概是从来没有这么和平地说过话。于是华苓笑道:“七姐去罢,料他也不敢做出什么坏事来。若是货不对版,你就再骂他一个狗血淋头。” 朱兆新瞪了华苓一眼,说:“谢九,你不要以为有五哥护着你就能如此嚣张。” 华苓只是笑,懒得理他。 “好,去罢。”七娘点了点头,她还是很想先去看看花的,如果能得到一盆就更好了。 于是朱兆新带着七娘和八娘去了。 华苓跟六娘呆在娘子堆里,娘子们在争论着今晚上请来的几家乐伎是哪个弹唱最好,舞蹈最好,各执一词,谁也不让谁。 听得无趣,华苓想了想,站起身来。她还记得朱兆新领着七娘走的方向,慢悠悠跟了上去。 宴客的庭院灯火通明,但转过几段回廊,悬挂的灯盏就少了些。回廊外,庭院里的花树、山石、桌椅,种种摆设都浸在半明半暗里。 回廊每个转角都有侍婢守着,看见华苓经过,都是行礼,但也很守规矩,若是客人不叫,并不会上来说话。 仆婢们都低眉顺眼,华苓也就懒得开口问那几个的行踪了。走了一段看不见人,倒是闻见一阵桂花香浮动。她分辨了一下,往花香传来的方向走。又转过一转回廊,看见了一小片藏在黑暗里的桂花。 都是些才栽下不久的桂树,有七八株的样子,全都不到一人高,但是已经能开出很香的一丛一丛的桂花了。 “婢子见过娘子,再往里就不可行走了。”有一名素衣侍婢守在回廊尽头连着的月洞门边,看见华苓走近,笑着朝她福身道。 “如此,那我这就回转罢。”华苓点点头。 有一株桂花就栽在回廊边,一丛一丛淡黄的小花逸出甜美的香气来。华苓轻轻地从花簇里掐了一朵,嗅了嗅,然后放在手里揉碎。让人很愉悦的气味染在了手上,她勾起了嘴角。 府里年年都做桂花酒酿,今年的第一批应该也能入口了,回去就尝尝。桂花酒酿的口感绵甜,稠稠的,喝一口满腔馥郁,便是回味一下心情也很好。 回廊里铺的是烧制的青色方砖,每一块上面都有简单的花纹,铺成规整的格子连格子,格子连格子。为了踩上同一种花纹,华苓不得不跳来跳去。廊边守着的一个个侍婢眼神古怪,在华苓前面的不敢抬头,等她经过了就偷偷的握着嘴笑。 连着数了十个格子,已经快要回到宴客的庭院了,华苓就看见前面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靴,她抬起头来,微微一愣。是卫羿,也不知什么时候,他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华苓跟前。 华苓站稳了身体,朝他福一福身,微笑道:“卫五哥怎地走到这里来了。” 卫羿大步走过来,握住华苓的手,拉着她走下回廊。回廊的屋檐下隔一段就挂着灯笼,但回廊外的庭院里并没有光源,一切都浸在黑暗里。 “卫五哥,你作甚?”卫羿的步伐很大,华苓跟得跌跌撞撞。 卫羿沉默着,带着华苓一直走到大丛的茉莉花树后才停下来。这里是一堵矮墙,四处都没有人,也已经远离了灯火。淡淡的银色月光铺下来,映出四处树影阑珊。 华苓用力抽回手,手腕被捏得发疼。她皱了皱眉,揉着手腕,但还是很守礼地说道:“卫五哥是有话要与我说吗,其实在廊下也可以说罢?这里也太黑了。” “阿九为甚不一样了。”卫羿问。 华苓笑了笑,摇头道:“我那里有什么不一样,是你看错了罢,难不成我还能变成另一个人。” “你不将我看在眼里。”卫羿慢慢地说。 华苓噗哧一笑。 茉莉也在一丛丛的开花,暗香浮动。 这香气与桂花香一样甜美,华苓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甜美的空气,看着他,轻笑道:“这话可就错了,卫五哥,我怎会不将你看在眼里。你这么大一人站在我跟前,我若是看不见,岂不是瞎了。” 月色之下,女郎的面容美得像才琢磨好的白玉。她在微笑,眼眸弯成月弧,嘴角朝上,就是有一股与谁都不同的聪明劲儿。谢九确实还是谢九,只是不在乎他了。她如今看他与看别人并无不同。她还是一样高高兴兴的,她自己一个也高高兴兴的,只是这高兴与他无关。 才过了多久,她就能变成这样? 卫羿的面色阴沉,一步步靠近,直至将华苓压制在墙边。 两人呼吸相闻,卫羿身上的酒气弥漫了过来,华苓挣扎了一下,卫羿的压制更紧了。她微微有些害怕,这人的动作透着股子凶性蛮横,好像立刻就会吃人。 “你放开我。快点,放开我。”华苓用力推他。卫羿就像一堵墙,和她身后的墙一起拼命将她往中间挤,她喘不了气。 “你是我的。”卫羿低下头,轻轻在华苓鬓边嗅了嗅。女郎的气息都好像带着一股子甜蜜,他平静地说:“若是有人要抢你,我就将他杀了。” “你是我的。你心里只能有我。” “你喝醉了。你喝了多少酒?”华苓强忍住怒气。“你这是作甚,我不是你家下仆,不是可以任你为所欲为的人。快点,立刻,马上,放开。” 卫羿恍若未闻,他以鼻尖在华苓的面颊上碰了碰,咬了咬她的嘴唇。发现这处口感极好,越发是变本加厉地来回舔,间或用力咬上一口。 卫羿整个人都是高热的,浑身酒气。感觉到了□某处被更硬的东西顶住了,华苓气得发疯,张嘴要骂,却被卫羿腾出手来,捏住她的下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亲了个遍,两人也不知互相吃了多少口水下去。 “你是我的。”他慢慢地说道。“原本就是我抢回来的,你是我的。” “神经病要吃药,出来祸害别人做什么。”华苓已经气疯了,浑身发抖。她的世界从来都是理智的,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待她。不,两辈子就遇到了卫羿这一个混蛋,小时候就敢拿箭射她,大了还以为人变好了,其实只是披了层好皮,里面还是坏的。华苓狠狠地照着卫羿颈侧的大动脉咬了下去。 卫羿任凭她咬,动作倒是温柔了些,双手环过她的后背,从墙边抱出来,按在怀里。 再咬也不可能就这么把卫羿杀了,卫羿似乎毫无痛觉,华苓自己牙口发疼,不得不松了口,拼命挣扎,斥道:“无端端欺负人,谁给你的胆子!” “我二哥已经返回甘州。”卫羿牢牢地将华苓搂在怀里,低声说道:“我麾下四千军士,如此便再无因由滞留江左。恰有那送往东北边地的粮草军备需重新调集,护送往东北,我领了此事,不日便要出发。” 这消息华苓并不知道。她的心一软,愣了一阵,撇过头道:“卫五哥早些上路罢,一路顺风。” 卫羿的语气慢慢冷了,他说:“从初见阿九至今,已是九年。我等了九年。这回离开金陵,也不知归来是何时。不若如今就将阿九吞下腹中,也好过放着被别人觊觎。” 华苓心生恐惧,轻轻打了个哆嗦。她听得出卫羿话里的认真,若是十分惹怒了他,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她闭了闭眼,冷冷地说:“若是你如此做,我也许反抗不能。我只是恨你一辈子。” 卫羿发觉了她的畏惧,他低下头,嗅了嗅她腮边的香气,重新将她里里外外亲了个遍,动作是越发熟练了。 华苓晕头转向,等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又被按在了墙边,动弹不得,卫羿以身体压制住她,鼻息拂在她的肩窝。 “我讨厌你。”已经说不清心里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华苓只能冷冷地说。 “此才是真话。”卫羿粗粗地喘着气,说道:“便是呵斥也好,我何曾不听你说话?往前都是好好的,为甚忽然就不对我说真话?我待你难道还不如他好?” 华苓迅速地冷静了,她笑了笑,沉默下来。这人大概是已经喝醉了吧,不然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举动。 回廊那边有人在惊喜地说:“夜昙开了!” 华苓说:“我是跟着爹爹来看花的。如今花开了,不见我人影,他们肯定要寻的。” 卫羿根本没有听进耳朵,他说:“阿九,为甚不对我说真话。我待你还不够好?” 华苓收拾心情,慢慢地道:“卫五哥,你待我是极好的。我很喜欢你。可是我不懂你现下是作甚。以后你就是预备这样对待我吗。当我是你的暖床婢,还是洗脚婢,可以随意磋磨?” “你往前并不呼我五哥。你是心口不一。你不愿将我放在眼里。”卫羿平静地道:“若你还是如此,我也不必再往后等。反正你终究要嫁与我,还不若如今就开始受用。” “你都不讲道理!往前你也并不如此待我。”浑身都被笼在男人带着侵略劲儿的气息里,自己如今就好象砧板上的鱼肉,华苓心里害怕得很。她终于软下口气说:“卫五哥,你这样叫我很害怕。我们还像以往那样,好不好。” 卫羿又好像听不见任何话了一样,他用鼻尖蹭了蹭华苓的面颊,然后翻来覆去又将她啃了一遍。华苓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里全是欲-望,她心里又害怕又委屈,接近崩溃,眼泪吧嗒叭嗒涌了出来。 卫羿无声叹了口气。他转过身自己靠着墙,将女郎拢在怀里,淡淡道:“莫哭。阿九乖,不要动。再待一阵就回去。定叫你见着夜昙开花。” “你不讲道理……”华苓抽抽噎噎,边哭边骂:“……你,你是神经病……从来没有,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你喝你的酒,当我是什么……” 卫羿只是搂着她,默默听着。 …… 朱兆新带着七娘和八娘转到了府里养昙花的小院。小院的中庭灯火通明,地下散落着许多瓦制花盆,墨绿的昙花数量大概有十来盆,几名花匠仆婢正在将昙花连着瓦盆,往一个铁枝铸成的圆柱形的花架上悬挂。这些二指粗细的铁枝绕成底座,恰好能将花盆嵌在当中。等花盆都挂好了,整个花架再一起抬到宴客的庭院中去。 夜昙的叶子是肥厚的剑状,墨绿色,它的花骨朵是长在叶片边沿的,如今每一盆夜昙的叶片上面都挂上了至少两个花骨朵。 看见朱兆新带着谢家女来了,仆婢当中一名老花匠走了上来,拱手行礼道:“卑职见过大郎君,见过谢家娘子。卑职等正将夜昙置入花架,再过几柱香时间,最早的一朵夜昙就将盛放。” 朱兆新道:“最早开的是那一朵?指给谢七瞧瞧。” 那老花匠依言指了出来,顺便将今夜里将开放的花骨朵都指了出来。 七娘听得很认真,细细观察了一阵,欣喜道:“原来未开放前是这个样子。书上说,此花栽下叶片便能成活。你们家肯不肯予我一片叶子?” 朱兆新翻着白眼看了七娘一眼,大包大揽地说:“怎么不能。便是你要五六七八片也是有的。” 这话说得可响,八娘立刻鼓掌赞道:“朱大,想不到你人这么好!” 老花匠听得苦笑不迭,这可是当家太太最喜爱的花种,大郎君一口气就说要剪下七八片,这般折腾,太太定然心疼得很了。不过,辅公朱谦泺是大郎君的叔叔,其实就是把他作自己的孩儿看差不多的,大郎君要折腾一两株花,府邸里也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七娘注意到了老花匠的表情,遂摇头道:“我也不必要那么多。有一片老叶子就能栽了。我也曾翻看许多讲述栽花养花的书,里面也有与夜昙品性相似的花种。对这夜昙品性,不敢说通晓,但总是有些了解的。” 老花匠听了只是在心里摇头。年轻人常常就是这样有信心,觉得事情自己一定能做好。可是最容易出差错的也是年轻人。这“想当然尔”几个字,有时候可是害死人的。 老花匠也不敢说个不字,只是一昧陪笑道:“大郎君、娘子说得是。只是这花正要搬出去给宾客赏玩,谢七娘子若是要叶片,不若等赏了花后,卑职禀告了太太,为谢七娘子选取一片最健壮、最易生根的好叶带回家去。” 七娘点头道:“便如此甚好。也不必你去说,我不叫你为难。叶片是我要的,自然是我去问辅公太太就是。” 听了七娘的话,老花匠倒是放心了许多,心道这谢家娘子倒是还论些道理,还算好侍候。于是七娘再问起夜昙的花性时,老花匠心里舒坦,解答上就也尽心了些。 多谈一二,越发是发现这小娘子真心喜爱养花弄草,老花匠便觉是遇到了知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老一少就站在一堆花泥、花盆等狼藉零碎当中,谈得十分热切。 朱兆新在一旁抓耳挠腮。要知道他叫谢七来,原本是想雄赳赳气昂昂地告诉她,他过了中秋就会进入朱家军中领职,他可不是那等没有心气、没有胆识的小人物,也算是回了前阵子谢七骂他的话,给自己挣回几分颜面。可是旁边人这许多,还有个呱噪的谢八,朱兆新还是要点面子的,委实说不出口。 八娘只是来看新鲜的,很快没了兴致,在一旁听得百无聊赖,闹着要回到人群里去。七娘也没有办法,便向老花匠告辞,带着八娘往回走。 正好花架也装好了,几个身强体壮的仆役小心地将花架抬了过去。 七娘几个人走在花架后头,朱兆新还在抓耳挠腮,七娘忽然顿了顿脚,朝他道:“朱大,你将入军?” “是的!我将领八品武职入军。”朱兆新立刻挺起了胸膛,大声说道:“谢七我告诉你,我可老实不是那等无胆小人。武举试上只得第二名,但我往后遇上种种竞争,我定然还力争上游。” 七娘清凌凌地扫他一眼,淡淡道:“你争你的罢了,与我何干。” 朱兆新被七娘一句话噎了一口气,回头又大声道:“那是我怕你不晓得我朱大爷的厉害处,才与你分说一二。总之,上回你说我的那些话全是不对头的,我朱大爷——” “——区区一介八品小官儿也称大爷。”七娘道:“你若是当真有此心性,以后何不争个一品公当一当,到时,就真的不必你自己称大爷,别人都上赶着尊敬你。那才叫厉害呢。” 大丹的一品职位,除了皇室里封的一些闲散王公之外,就只有辅弼相丞四公。 朱兆新发狠道:“那我便争给你瞧瞧。你莫要瞧不起我。” …… 朱家展示花卉的花架造得十分巧妙,轻便又易于搬动,一搬进庭院里,就在宾客们当中引起了一场赞叹。朱谦泺笑道:“这也是内子心思巧些,我是想不出这展示法子的。我们家在广州的几所宅邸,都是由她打理,很是栽了些奇花异卉。只是金陵气候偏冷,到底有许多花栽不活。” 客人们又是一阵艳羡。 “废话就不说了,夜昙将开,请大家伙儿各自随意赏看罢。” 庭院四处的灯笼被熄灭了一些,中央放置花架的位置变得略暗。一人多高的花架上,每盆花都被以略微外倾的角度放着,当先有一花骨朵颤了几颤,慢慢绽开了。雪白花瓣慢慢从绿色的花萼里伸展出来,一点一点长大,在不到一柱香的时间里舒展成了巴掌大小,花型极似睡莲。 摒息凝神的宾客们到此时才又是一阵赞叹,这花开的过程十分短暂,却又恰好足以让人看个清楚,妙得很。赏花果真是件赏心悦目的好事。 接下来,接连有七八朵夜昙盛放。直至今夜里应该开放的花朵都开罢,朱谦泺便叫庭院各处重新挂上足够的灯笼,舞姬乐伎都重新弹唱起来,厨下重新呈上新鲜的酒菜,宾主一堂尽欢。待得辅公家宴罢客散,已经是将近四更时分。 卫羿回到席中,重新坐下来喝酒。郎君们都以为他是躲酒去了,这下还有不一个个凑上来灌的,卫羿心情甚好,也越发爽快,来者不拒。 王砗见他消失一阵,整个人看着就完全不一样了,精神了不知多少,遂笑问道:“兄弟,这是去哪处快活了回来?” 卫羿看他一眼,道:“错了。我是饿得慌,才用了饭。” …… 华苓是在宴席后半段才回了庭院中。 哭了一场眼睛都红了,为了尽量不叫别人看出狼狈,她不得不偷偷摸摸地用庭院里一道小溪冰凉的水浸了手帕,敷了好一阵的脸,边敷边翻来覆去、颠来倒去地骂卫羿,无非就是神经病,没脑子,没脸皮之类的话,华苓愤怒得死去活来。 卫羿全程就在一旁听着,眼神还很有些愉快,也不说话。华苓要洗帕子他还拿过去洗,看了一看,他甚至还知道要将湿手帕绞到几分干,才能在不滴水的前提下保证有冷敷的效果。 但是七娘还是一眼看出了华苓的不妥,皱眉问她:“谁欺负你了?” 华苓在茵席上坐下,焉焉地捂住脸,闷闷地说:“被狗咬了,疼得很。” “狗?”七娘皱眉:“辅公家那里有狗。” 八娘大惊小怪地指着华苓的嘴说:“九娘的嘴唇似是有些肿,是被蚊子咬了罢。” 六娘、七娘也看见了,立刻凑近了看华苓,都是点头。六娘道:“仲秋节蚊子是已经少了许多,小九是运气不好才遇到了。但也无事,回去涂些药膏,明日就好了。” 七娘皱眉,握了握华苓的手,发现是冰凉的。她也不再问,只道:“再略坐坐罢,不用多久就能归家。” 华苓焉焉地点头。这个晚上当真是倒霉透了。   ☆、第158章 丞公之死 158 辅公家宴散之后,蒙氏指挥着仆役们小心将夜昙花盆从花架上取下,一一放置回庭院的廊下,安置在通风透气的阴凉处。 朱谦泺身后跟着朱兆新从庭院外走了过来,朱兆新快走两步,朝蒙氏拱手道谢道:“婶婶,给谢七的叶片多谢婶婶了。婶婶若是有甚要使唤我的,婶婶尽管说!” 蒙氏听着好笑,道:“这倒是奇了。是谢七娘要的花叶,我叶子也是给的谢七娘,我们家大郎君这是为甚给婶婶道谢呀?”说着蒙氏细细瞧了瞧朱兆新的表情。 蒙氏的话问得轻松,但朱兆新答起来就不太容易了。他吭哧了一下,好容易想到了理由说:“叶子总归是我问婶婶要的,我如何不该道谢。” 朱谦泺、蒙氏两夫妻互相看了一眼,都是笑。朱兆新这孩子,打小到大,有哪一天像这样捋顺了毛地说话了。也真是稀罕。 蒙氏摇了摇头,笑着说道:“阿新也不必与婶婶道谢,谢七是个好孩子,我是见她真正是个爱花的,要了叶子回去也定能好好栽、好好照料,才肯将叶子与她。你不看这宴散了有多少人来问我要花要叶的,那等跟风的我是一个都不肯给。” 朱兆新猛点头,很有些赞同蒙氏的话。 朱谦泺道:“我也看见了,丞公家几个孩子都长得不错。他们家是上面的都婚配了罢?” 辅弼相丞之间来往很多,彼此之间家里情况都是很了如指掌的。蒙氏当下便给朱谦泺数道:“丞公家大郎取的我们家十八,二郎取的雍州左氏柚娘。他们家三郎是前些年折了。四郎才十一岁,还早着。丞公女儿多,但大半已经嫁了。大娘是给王家了,前面三个都嫁在金陵,中间几个却选的远,有在杭州的、汴州的、宣州的。我记得他们九娘是定给了卫家五郎,就剩七八还未定了。” 朱谦泺听了,想想谢七谢八看着都不错,遂点头道:“我们家三十三也还未娶,快十八岁,这两年事情多些,却有些耽搁他了。” 朱兆新还在一旁,叔叔婶婶说起了话,他略略听了几耳朵,立即竖起了警惕的天线,有些紧张。 蒙氏一听便知朱谦泺的意思。朱三十三也是朱家四房这一代的嫡次子,身份上配谢七倒是不差的。想了想道:“门第上倒是很相应。只是三十三长得不甚俊俏,谢七我看着是个精细人儿。”言下之意,就是谢七未必看得上朱三十三了。 朱三十三的相貌只能算个端正,金陵世家郎君当中俊美风流的不知凡几,在这样的金陵长大,谢七娘能看得上朱三十三的概率并不高。相貌虽说不是这年头人家拣选夫婿的第一要求,但还是很重要的。 朱谦泺也明白这一点,笑道:“你们女郎就是想得多些。照我看,我们家三十三怎也当得上一个年轻有为了,谢七配他不委屈的。回头我寻个空闲,先问一问丞公就是。” “便如此罢。”蒙氏笑道:“我看着谢七就是个好孩子,虽然性子有些冷,但心实。能聘给我们家就好了,往后便能在一处莳花弄草。” 叔叔婶婶的谈话朱兆新就只听了这么多,宴散之后已经快要四更,他很快就被叔叔遣回了自己的院子去歇息。但是他一夜都没有睡好,辗转反侧良久方才入睡,他作了个梦,梦见谢家七娘嫁给了只比他大上两三岁的三十三叔,立刻怒醒了。 第二日清早,朱兆新就兴冲冲地去寻朱谦泺,直接道:“八叔,我要娶谢七!” …… 仲秋之后天气就渐渐转凉了。仲秋后第二日,华苓午睡起了床之后,溜达到茶园里,看七娘处理从辅公太太手上得到的夜昙叶子。 辅公太太亲自给七娘选了一片老叶,半尺长的老叶叶身有些斑驳粗糙,并不如那些能开花的新叶好看。八娘也闲来无事来凑热闹,看了就嘟囔道:“辅公太太怎地小气,有那么多叶子,给七姐就只肯给这样难看的。也不知栽下去再开花是否特别丑。” 七娘将夜昙叶仔细截成了三段,用纸轻轻吸干水分,平放在装好了泥土的花盆里,然后安置在屋檐下阳光不能直射的地方。然后才朝八娘说:“不是这样的,拿来栽的叶子是老些好,嫩的容易坏。” 八娘半信半疑:“真的是这样嘛?要知道街市里大家伙儿买卖菜蔬,各个都选的嫩的。” 七娘有些无语,不知如何跟完全没有相关了解的八娘解释。八娘喜欢装扮,喜欢聊天,就是不太爱看书,对这些需要记忆的偏门知识也没有什么兴趣。 华苓歪着脑袋趴着椅背看她们说话,这时候才道:“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人都是长大了才能养孩子,叶子自然也是老了才能长出新的么。” “强词夺理。”七娘斜了华苓一眼。 八娘想了想,道:“是这么回事。可是,不就是为了栽出花儿好看吗,这等小事,交给仆婢就好了啊,为甚要自己动手。”她抬起自己的双手,柔嫩无暇,微微有些丰腴,圆润的指甲上还染了漂亮的浅红色。 “你们瞧我的手。这指甲颜色好容易才涂得完美,耗了我好几天。若是磕碰了我可要心疼。” 华苓懒洋洋地瞄了两眼,打了个呵欠。“挺好看的啊,涂一回为甚要好久?” 八娘立刻来了精神,细细说道:“这可不容易呢。需取那新开的凤仙花儿,选了想要的颜色,摘下一捧来,细细洗净了,控干上面的水。在钵里捣碎,再加上矾粉混合起来,就可以敷到指甲上。敷好了,用纸裹上过一夜,第二日就能看到好看的颜色了。不过,第一回染的颜色有些淡,若要染成我这样完美的红色,总需染上三回。” 华苓听得叹笑,这到底有多少工序。为了漂亮总是要折腾的。也是世家女郎身边有大量仆婢,这些繁琐的工序都有人做,才这样舒服。 七娘已经折腾完了,在侍婢端来的水盆里濯手。 八娘煞有介事地说:“我姨娘说,女子身上别的都不是大事,只一个,不能丑。”八娘看了看梳妆很不走心,头上只用一根玉簪将头发挽起来,甚至没有画妆的华苓,又看看肯拿自己的手去摸泥土的七娘,道:“虽然是在家里,可是你们也该多注意着些。不论是多漂亮、多厉害的女郎,若是年老色衰了,看看还有谁愿意看你一眼。” 七娘皱眉道:“小八没事多读些书。” 华苓笑出了声。七娘继续道:“梳妆当然重要。但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话小八你也该记着。” 八娘气鼓鼓地说:“我也不是不读书呀,四书五经我都读了。我说的是梳妆,与你们说的都不是一回事。” 华苓毫无形象地巴着椅背,将下巴搁在上面,笑道:“八姐的想法也有道理。爱漂亮是应该的,将自个儿打扮好看了,不论别人看着开不开心,首先自己就开心了。” 八娘连连点头:“就是这个理儿。” 七娘挑起眉毛,她倒要听听华苓又要说什么。华苓总是有许多歪理,许多都是似是而非,能听不能信的。 华苓问:“是开心重要,还是漂亮重要?” 八娘犹豫了一阵子,说:“那还是开心重要些罢。”七娘亦然点头。 华苓说:“我听说过,西域有些国度的妇人,可是很流行将牙齿染成黑色。这与染指甲儿也是一样的意思罢?” 八娘一脸嫌恶:“我还嫌弃自个儿牙齿不够白呢,若是染成黑色,那即使原本有五六分的美貌,也直变成无盐了。” 华苓说:“那他们自己都觉得好看,若是有那不一样的,不肯染黑牙齿的人,就成了他们当中极丑的了,没人要的。” 七娘干脆地说:“那他们的脑子全都是被门板夹了罢。”八娘点头附和。 华苓忍不住笑,七娘也学了她这句话去,听着太可乐了。“总之,人真的很奇怪,一个事情若是大家都在做,那不做的就变成怪人。”她看看八娘,摊摊手道:“所以我就成八姐眼里的怪人啦,我可冤枉。我今日觉得不打扮比打扮要开心,于是我不打扮啦。你看,开心最重要。” 七娘叹气:“小九就爱强词夺理。” 华苓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确实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卫羿告诉她将要出发,但是她没有问是哪一天。她没有问,卫羿也没有说。回头才叫人去打听的,说不是后日就是大后日,卫羿就会率麾下兵马启程。 现在卫羿已经回城东百里外的扎营地去了,他们将先在长江边登船,往苏州去。重新调往东北的粮草只有最富庶的江南道才挤得出,这些粮草将首先汇聚到沿海的苏州,装船以后,从海上直接北运,直送到新罗半岛上,鸭绿水的入海口。 到达这里,输送给驻守鸭绿水一带、防范新罗的军队的粮草可以卸下了,但是卫羿还要继续督促队伍前进,将剩下的大半粮草送往东北的最北一带。时间上是很紧的,粮草必须在十一月前到达地方,不然东北严寒的冬季到来,所有人就都寸步难行。 这真不是件舒服活儿,路途的最后一段必须弃舟登岸,而且来自敌族的窥视也不得不防,这才是需要卫羿麾下这批精锐军士随队押送粮草的主因。 如今鸭绿水是大丹和新罗势力的分界线。鸭绿水以南是新罗半岛。新罗这些年向大丹朝贡,看似温顺,但老一代的人从不曾忘记,就是四五十年以前,新罗可是曾经尝试过反叛,出兵攻打大丹州城。 新罗人民风悍勇,单看这几十年来,大丹无法将新罗人的势力范围继续压制下去,就能知道这个种族并不好对付。 华苓让府里执事立即在金陵周近采购一批常用的中成药,还有纱布、绷带等常用的医护品,直接送到城东卫羿麾下的营地去。只是要得急,筹集到今晚深夜,大概也只能筹到足够五六百人使用的分量。考虑到军营里也要整装打包,这些东西最晚明日早上就该送到,不然他们也难得带上了。 这批药其实不是给卫羿,是给卫羿麾下的军士用的,常见的头疼脑热、大小外伤之类都有对症的药丸,也只有这种常用药多准备些也不浪费。若是当真爆发战争,多一份止血药也许就能多保存一份战斗力,多让几个人活下来,赢面也大些。 至于卫羿自己,出行应有的细软物件家里自然有准备,有药叟在,卫羿自用的药物储备比金陵绝大多数的人家都好许多,应该不必她如何费心吧。反正也想不出应该准备什么,就让金瓶照前例备一些算了。 华苓揉了揉脸。她叫来碧浦,道:“去前院,问问看负责采购的陈执事在何处,令人告诉他,到一更后,不论是得到多少药,都赶紧送过去,不要再拖延。再派个人去弼公府问一问,卫五郎到底是后日还是大后日出发。” 知道事情急,碧浦赶紧去了。 …… 晚食后谢丞公方才归了家。家里各园子人都已经用了饭,早的都已经歇下了。傍晚时六七八-九一道到前院探看凤娘和柚娘,晚食是跟着两位嫂嫂用的,倒是迎接了爹爹一回。 谢丞公在朝里工作一日,回到家已经十分疲累。不过今日有一桩事,还是不能拖到第二天的。他单独叫了七娘到身边,问她道: “如今为父手上有两门亲事,欲要求娶菁娘。一是你长姐、长姐夫为你说的,是三品吏部尚书周家的嫡次子周仲元。周氏也是富庶大族,周家次子为人温文,性情稳妥,算得少年英才。他如今年十七,再过一二年,入朝不难,年岁上与菁娘也是十分合适。又一,是辅公亲来提的,是朱家下代的嫡长子朱兆新。朱兆新身份还略高些,还算上进,前程也确然更好些。但为父观他品性粗莽,年纪也还略小。又时常奔波在外,未必为良配。” “往后嫁了周家子,菁娘也可长居富庶金陵。不过,朱家子也有好处,若是选了朱家子,菁娘往后便是当家太太,或可为宗妇,若是朱兆新争气些,叫菁娘成为下代辅公太太也未必不能。朱家子身份是更高些。菁娘心里可有想法?” 谢丞公淡淡道:“婚姻之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为父也不会全凭己见,不听听儿女想法。菁娘不必害羞扭捏,心中若有想法,只管说来。” 七娘的脸腾地红了,谢丞公说出来的选择让她一时有几分荒谬之感,又觉有几分无措。朱家为朱兆新求娶她?朱家怎么会为朱兆新选她?还是,这是朱兆新自己的想法?怎么说都好,朱兆新是朱家一代嫡长,嫡长的身份与别不同,至少,娶妇是最讲究选居嫡长的女郎。 低头想了一阵,她又抬起头来,问谢丞公道:“爹爹,女儿心里不解。便是单论身份,女儿也并不以为,朱家愿为其嫡长子选女儿为媳。如此情形,即便是女儿嫁至朱家,日子也未必好过。” 谢丞公面上有极淡的笑意。便是只听这一番话,就能知晓,七娘这个女儿心里是自有一杆称。能衡量事情好坏,不仅看得见家世地位钱财,这就十分难得。他细细看了看七娘,微微笑了一笑,道:“此事是辅公亲自来提,是朱家子所求。如今是他家求娶,不是我家求嫁。亲事不急,为父不会就此应下,往后再看一看便是。” 七娘的手紧紧地捏在一起,她如今心很乱。她是曾想嫁朱家子,但并未考虑过朱兆新。……不,其实还是考虑过的,她还是要承认这回事。可,即使暂且抛开朱兆新的为人不谈,身份地位上,她是选谁家子弟都有可行,但就是朱兆新这种嫡长子并不太可行。 相比之下,朱三十三也许更适合她。这些日子她与朱三十三略有接触,那位郎君的年岁与她很适合,身份也很适合,为人憨厚,也还未婚嫁。想来以后若是在一处过日子,至少也能得一个‘相敬如宾’。朱三十三也不是承重子,自由更多些。虽然相貌普通些,但七娘自己并不太介意这一点。 可是,朱家来人已经先提了朱兆新,她若是说出,她不愿选朱兆新,却想要在朱家另行择选,是不是显得太自把自为? 见七娘垂着头,不说话,谢丞公只当她是心里害羞。便道:“可以了,菁娘回去罢,人生大事自有为父作主。去与你姐姐妹妹们都说一句,速速回去歇息。甚晚了,即便是在家里,也不可到处乱走。” 七娘心里一慌,抬起了头来。 谢丞公摆了摆手,已经凝神翻阅桌案上堆放的公文去了。 七娘不敢再说话,也不知应说什么,只好静静地出了爹爹起居的屋子。 …… 华苓几个在澜园庭院里等着七娘,见她表情有些茫然,似乎还有些失落,都是奇怪。华苓拉住七娘的手,道:“爹爹责备你了?” “并不是。”七娘摇头。 六娘说:“可是问你自个儿的想法。上回爹爹也是这样唤我来,问了我的。” 七娘犹豫地点了点头。 八娘小声惊呼:“这就要到七姐了!——等七姐定了人家,家里就剩我和四郎了!九娘已有了人家,那姐妹里岂不是就剩我一个!” 有八娘在其实还蛮开心的,华苓弯弯眼睛。她问道:“七姐,那爹爹说了甚?” 六只眼睛齐齐看着七娘,她一时也不知为何,想到要将爹爹与她说的那些话再拿出来说,脸就有些发烧。犹豫半晌,还是将爹爹告诉她的话都说了。一听说朱家是朱兆新求娶七娘,华苓几个是立刻就惊掉了下巴,七娘和朱大不是一直见面就吵,见面就吵,这是什么发展。 八娘倒是很羡慕,说:“其实朱大也不错啊,好歹是一代嫡长子呢,聘礼肯定是很多的。日后努力些,说不定能当辅公,那七姐就是辅公夫人。” 华苓叹了口气,说:“八姐是不晓得罢,四家近三代的家长,只有我们爹爹一个是嫡长。现任弼公、辅公可都不是,将来朱大也未必能成为辅公。有这样的念头是很好的,但也要有心理准备,位置只有一个人能得到,其他的人也要过日子。” 而且,身为嫡长,自小就会担负着家族给予的期望长大,若是以后不能登高位,也有可能就这么一蹶不振。华苓也还记得七娘与她说过的关于未来的想法,平心而论,若是七娘当真想以后离开中原,到更远的世界去看看,身为承重子的妻子就不太可能。便是这想法,都会被斥为不稳重。看看华蓉吧,嫁了王磐之后,一家族的大小内务都在身上,生孩子更是占据许多时间,平日里是连个空闲都抽不出来。 七娘默默听着,表情有些迷茫。 六娘看她就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便道:“自个儿若是没成想,就交由爹爹决定罢。爹爹总是疼我们的,放宽心,日子不会错的。” 七娘只得点头。 华苓觉得看这样子,七娘对朱兆新并不是完全不看好的。爹爹事务繁忙,这时候就应该兄长出马,去估摸清楚朱家的想法和朱兆新的人品。若是朱家真心来求,这桩亲事还算很有可行性。往前这样的事都是大郎去的,家里就是大郎最有份量,外面人也没有几个敢蒙骗与他。但如今大郎还身在江陵,也只好请二郎夫妇去了。 姐妹几个说了一下,六娘立刻就去了寻同胞哥哥。二郎一口应了,只说这两日就携柚娘到朱家去坐坐,让妹妹们都放宽心。 …… “都尉,丞公家送来一车成药,还说,还有些在路上,最迟明早送到。”卫旺到卫羿的营帐禀告。“另,城中府里传来了药叟的口信,药叟说了,只待都尉启程,他老人家就往南边去。他老人家说了,金陵城并无甚可乐之处,还是南边儿有趣些。等都尉差事办完回金陵来,要娶妻了,他老人家自然就回来喝徒媳茶了。” 已经是三更时分,夜深人静,营地里有值守军士在结队巡逻,远远近近除了轻微的刀兵铠甲碰撞声、飞虫鸣叫声,并没有更多的声音。 “知道了。”主帐里依然燃着灯火,卫羿跟前的矮几上摊开了一张宽大的大丹地图。他眼神平静地抬起头,道:“既然药送来了,令罗军医领着人去,点算分类入库。” “是,都尉。”卫旺嬉皮笑脸地说:“都尉,谢九娘子待我们就是好啊,这时候还想着给我们备药呢。”想想卫旺又摸了摸头,奇怪道:“说起来,也是奇了怪了,谢九娘子记着我们这些小卒子,怎地这回忘了给都尉准备些物件儿。往前哪一回过节都是都尉有,我们没有,现下却是我们有,都尉没有,嘿嘿,嘿嘿。” 说完这话,卫旺就发现自己是作了大死,卫羿浑身飒飒地冒寒气,眼神冰冷地盯了他一眼。卫羿的威势太可怕,就像一头盘踞在营帐中的远古巨兽,凶口巨张,无声咆哮。 这半年以来,在药叟的调养下卫羿已经恢复了内力。不仅如此,因为在力量持续低迷的情势下并不曾放弃修炼,几年以来,卫羿在武艺上的领悟已经更上一层楼。如今他就好象一朝挣脱了牢笼桎梏的猛兽,威势赫如山海,力量和技巧都趋近于完美。 卫旺连滚带爬地往外跑,鬼哭狼嚎:“都尉,是我说错了,谢九娘子给都尉预备的物件儿定是还未送到罢了,都尉饶命,属下这就去催催,催催催。” 卫羿盯着营帐门口,遮风帘子被风吹起,显出外面深沉的黑夜。后日清晨拔营启程。他的耐性是有限的。还有一日时间。若是谢九还是如此表面温顺、内里桀骜,他不会再放过她。 …… 十七日清晨,华苓起了床,换了骑服,用了早食就到校场。诸课都停了,但是锻炼身体依然是个好习惯。兄弟姐妹们只要是在家中,每日清晨都会到校场来习骑射的,这也是个交流感情的好时候。 年年锻炼,日日锻炼,家里人都很少生病,倒是二嫂柚娘身子略弱,怀孕以后时不时就要请良医来一回。 加上凤娘临产日近,为了府里这两位双身子的金贵娘子,府里已经请最常来看诊的张良医住下了,又从外面重金请了三位熟手稳婆,还有给新生儿预备的几个奶娘、侍婢等,都好吃好喝地养了起来。 华苓骑上白袜子,绕场跑了几圈,勒了勒马缰让它慢下来,用手慢慢给它梳理鬃毛。白袜子已经是一匹壮年马了,在丞公府里养得膘肥体壮,四蹄雪白,身躯如墨。这马依然十分温驯听话,两颗极大的眼珠乌溜溜的。 昨夜里她已经得了消息。明日清晨卫羿就会率队启程,应当不会再回金陵了。她派去的执事会在那里直待到他们拔营启程,再回金陵来复命。她总归是不可能半夜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送行的。 华苓默默想了一阵,抬头往天空看。 是很好的天气,天空湛蓝湛蓝的,万里无云。校场旁边就栽了一小片桂树,香气清淡淡地随风飘过来。 “九娘快过来!我们比试比试!”八娘在靶子那头欢笑着朝华苓招手,一身石榴红色,艳极了。 “来了。”华苓应了一声,驭马过去,取了箭筒和弓翻身下马,笑道:“你当真要与我比?” “与她比还不若与我比,这样小八你还有些赢面儿呢。”七娘也下了马来,笑道:“五姐不在家里了,如今小九也算是个山大王了,赢我们算得了甚?日日得意洋洋的,也不害臊。” “话不能这么说啊,赢一点儿也是赢嘛。”华苓笑嘻嘻地走开几步,从箭囊里取出三箭,站稳下盘,之后随意往几十步外那一排箭靶处望一望,一口气拉弓,放箭。 “嗖——”三箭齐中靶心,虽然只是同一个靶子的靶心。 “看,若是你们比我厉害,我就尊称你们一声谢家姐姐。”华苓说。 六七八连声笑骂:“又来了。我们原本就是姐姐,你这话儿半点用没有。” “那若是你们比我厉害,我就尊称你们一声谢家娘娘。”华苓说。 ‘娘娘’这词如今是很少用的,在往前是用来称呼母亲,如今只用来称呼那些个道观、寺庙里供奉的仙女子。呼‘谢家娘娘’也真是尊称了,六七八都有些满意,遂都各自选了靶子,摆开了架势射箭,务求一举超过华苓,也杀杀她的威风。 姐妹们正在玩笑,有仆役连滚带爬地来了,远远地在校场入口看见了她们,尖声喊道:“娘子,娘子!丞公——丞公他发病了!大掌事命我速请娘子们去!” 华苓听清了那仆役的话。她呆呆地站了两秒钟,才迈动了腿,扔了弓箭翻身上马,狠命一抽鞭子,马儿冲出校场往澜园去。六娘、七娘、八娘已经吓坏了,紧跟着上了马往澜园跑。 从校场到澜园,华苓用了一分钟的时间。在澜园门口滚鞍下马,澜园里外仆役们已经慌成了一窝蚂蚁,有那胆小的侍婢已经哭了起来。 “哭什么!都给我闭嘴!”华苓厉声呵斥了一句,推开正房门口左右堵着的两名侍婢进了屋子。 谢丞公面上充血,表情痛苦,已经毫无反应。谢贵与宋嬷嬷常年在丞公身边服侍,虽然惊惶,但动作还算得有序,已经将谢丞公搬到了硬塌上,给他舌下放了舒缓心痛见效最快的熊胆丸,屈起一手一腿,摆成最易呼吸的姿势。谢贵用比心跳更快的频率用力按压丞公的胸廓,宋嬷嬷按照人的呼吸频率往丞公肺里送气。 “府里调度事宜交给九娘子。”谢贵看见华苓来了,面色一松。他腾出手将仓库钥匙和府里的调度符令给了华苓,立刻继续手上动作。 华苓接了钥匙,略作辨别,见两人动作都有序,这是古今医者最常用的急救法,是合理的,就暂时放下这处,反身走出,问最近的侍婢:“爹爹发病多久了?” “约有,约有柱香了。”那侍婢脸色害怕,哆哆嗦嗦地辩解道:“丞公是,是方才起了身,未洗漱,未用饭。今日大掌事叫了许久,许久才醒。还未出卧室门,就忽然,忽然……” 已经至少过去了五分钟,华苓心头一阵发冷,向外走,急声道:“张良医去叫了没有,怎么还未到。管药库的去开了药库,厨下煎药的准备起来,等良医开了方子立即煎药。打一盆冰凉的井水来,绞了帕子给爹爹敷在额头上。其他人靠边待命,不许胡乱走动。若叫我看见有人不听命,回头廷杖五十,到时不要怨我心狠!” 有个主人说话,澜园里的仆婢很快收拢了种种心思,战战兢兢地听命做事。 看见六娘三个也到了,华苓往外推了七娘一把。“七姐,去外面寻到掌族兵的谢富,让他调动人手,将府里府外守住,不许人进出。二哥已经出府了,七姐叫谢富派人追回来。六姐、八姐,你们去看看嫂嫂,这里凶险,不要让她们过来。” 几个姐姐满眼茫然,被华苓用力一推,还是快快去了。 张良医挽着药箱,匆匆跑了过来,远远就告罪道:“才被柚娘子身边人请了去,还未坐定——” 张良医已经五六十岁,说话有些慢腾腾。华苓力气大,粗暴地扯着张良医进了里屋。张良医也知事大,闭了嘴给谢丞公诊治。药库已经开了,给一个可靠的老嬷嬷看守着,只等张良医开了方子取药去熬煮。 想起了医术高妙的药叟在城中,华苓快步走出澜园门口,在门口点了两个族兵,骑马往城西到弼公府去请他。又另点了几个族兵,骑马赶到周近的医馆去延请医者。 华苓才吩咐好这些,七娘带着谢富回来了,七娘看着华苓说:“二哥早起去城外工坊,已经去得有些远了,怕是还得半个时辰才能追回来。”她用力抓住华苓的手,两姐妹都是轻轻发着抖,一道走进屋里。 谢贵和宋嬷嬷还在努力,厨下在正房门口架了炉子熬药。张良医给丞公身上插了许多根银针,但是他在摇头叹息。谢丞公的面色越发紫了,眼皮紧闭。谢贵不停地用力按压他的胸膛,是以一种会让人疼痛的力度压的,谢丞公的胸膛在起伏,可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娘子,娘子,凤娘子惊了神,动了胎气,怕是要生了!”又有侍婢急急地从云园那边赶了过来禀告,一听到这个消息,澜园里的仆婢又有了些慌张样子。凤娘的身子还不足九个月,这忽然的就发动了,不足月的生孩子肯定要比足月的凶险些。如今大郎君可不在府中! “急什么!”华苓大步走出屋外,呵斥道:“给我站稳了,仔细你说的话。稳婆、屋子、用物种种不是早备好了,将嫂嫂移到暖阁去,叫厨下烧多多的热水备着。再有要用什么的再过来说。” 那侍婢快快回去了,华苓站在廊下,就听得屋里一阵哀号,呼的是‘丞公’二字。她几乎是原地跳了起来,尖声道:“哭什么丧!我爹爹还未死!”华苓冲进屋里,推开动作发软的谢贵,自己给丞公爹作胸廓按压,看见宋嬷嬷已经呆愣愣地停了手,她斥道:“宋嬷嬷快继续。” 宋嬷嬷软到了地上,哆哆嗦嗦地面色发白,摇了摇头。给丞公喂药都已经喂不下去了,丞公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冷了,已经没有脉搏、没有心跳,丞公已经驾鹤西归,再做这些救援动作已经无济于事。 谢贵补上了宋嬷嬷的位置,张良医面色哀婉,沉沉地叹息道:“逝者已矣。丞公乃是一代英豪,已过知天命之年,也算得寿终正寝了。” 七娘无声地流着泪,从爹爹额头上取下湿帕,在冰凉的水里重新浸了,绞起来又放上去。 华苓几人又坚持了两三刻钟,屋外,几乎是整个府邸都已经响起了哀声哭嚎。六娘、八娘和四郎都回来了,跪在地下放声大哭。 谢贵探了探那榻上人的鼻息,叹息了一声,将七娘和华苓拉开了,低声说道:“丞公已是驾鹤西去,娘子节哀罢。” 华苓挥开谢贵,自己挨在丞公爹身边,用手指按在他的左颈侧。当真是没有心跳、没有脉息了。可是历史上曾经有过使用心肺复苏术两个小时以后,病患生还的记录。华苓立即重新开始了胸廓按压,她狠狠地看了谢贵一眼,冷声道:“立刻来帮忙,不然不要怪我和大哥处罚于你。” 谢贵低头以袖管拭了拭眼,他与谢丞公同岁,其实也已经是五十五岁的老人了。华苓既然如此说了,谢贵默不作声地重新开始帮忙。 柚娘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哭道:“是不是为着我清早就请了张良医去,才延误了爹的病情?……爹……爹……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二郎,对不住家族啊……” “拦住二嫂。” 七娘擦了擦脸,走上去扶住柚娘,直接往外扶去。 柚娘哭得很伤心,也很害怕。她是清晨身子有些不适,才早早叫了良医去。往前这样也不是第一回了,她如何能得知公爹的病会在此时发作?这事若是真计较起来,她在家族里怕是就没有容身之所了。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二郎赶回了家。 二郎试了试丞公的鼻息,将华苓硬拉开了。告诉她道:“小九已经尽力了,我们都尽力了。叫爹爹安心去罢。” 谢贵低头在一旁道:“二郎君、四郎君、几位娘子。丞公已经驾鹤西归,如此后事便该一一打理起来了。首要便是为丞公殓复、命讣,设起灵堂,将寿木运来。族里如今便该命人回去报丧。大郎君身在江陵,大郎君乃是长子,需请他速速下金陵来。” 家里如今就是二郎最长,二郎做主,点头道:“这些事,我等并不如何懂得,还是大掌事年长,资历深,就还由大掌事细细分配了做来。若要使用我等,尽管说就是。” 谢贵领了命,就照着金陵、江陵两地的风俗传统将丞公后事一一安排下去。 凤娘受了惊,提早了一个多月发动了,却很不顺利,直到晚上还未能见孩子露头。华苓原是守在澜园里,不知应该再做什么。但听得下人来报凤娘生产不顺,又想起了这是哥哥的第一个孩子,便去了云园。 大郎和凤娘的第一个孩子,直折腾到深夜子时才出生,幸好母子平安。 侍婢们在一旁提醒着,华苓便回了竹园。府里处处都已经换了麻布,所有艳色的物件都撤了下来。廊下挂的灯笼成了白色的,散着惨白色的光。 华苓吃了半碗粥,换了身中衣,就让侍婢们和辛嬷嬷都各自去略歇一歇。待得天亮,还有许多仪程要走。 脱了鞋上床,听到窗边有些响动,华苓抬头看去。在烛光黯淡的光影里,是卫羿翻了窗进来。 “你来了。”她看了他片刻,慢慢地道。 “嗯。”卫羿说。他走近了来,看见华苓一脸漠然。卫羿拢了拢眉,站了站,道:“明日不能来拜,我如今且向岳父大人全了礼。”说着又翻窗出了外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羿重新站在了华苓跟前。 “明早出发?” “嗯。” “你来看我吗?” “嗯。” “你拜过了我爹爹吗?” “是。” “多谢你。” “不必谢。” “你能抱抱我吗?” “好。” 卫羿在床边坐下,将华苓揽进怀里。 体温融融,非常温暖。 “什么时候要走?” “再过半个时辰。” “这回要去多久?” “即便顺利也要开春才能南返。明年你需守孝,后年我定会回来。”卫羿无声叹了口气。 华苓忽然发现,以前的自己傻得很。可以开心的时间拿来生气了,可以见到他的时候她就自己呆在家里。如果不是卫羿还来看她,她连一个拥抱都得不到。他是活生生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摸索着摸到卫羿颈侧,那里的牙印还未散。她从卫羿怀里坐起身,扯松中衣的衣襟,点了点前胸道:“你说我是你的。我同意这一点。这里你可以咬一口。” 卫羿便当真咬了一口。 两人相拥而歇。   ☆、第159章 爹爹后事 159 早朝的金銮殿上,道庆帝方才在仪仗队伍的簇拥下来到,未及安坐,面有哀容,向殿上百官道:“昨闻丞公仙逝,孤何其心惊也。实不敢信之。丞公熙和乃是我大丹朝栋梁人物,突然仙逝,于我丹朝,便犹如那不周山突至倾颓,山崩也,海裂也,孤心中追思不已。” 殿上朝臣们多是面有哀色。同样已经年近六十的王相公越发显得清癯了,脊背微微佝偻。他举了举手中笏板,慢慢地说道:“圣上节哀。圣上容禀,如今我朝国势蒸蒸日上,四海清平,此其中不可不提丞公鞠躬勤政之功。丞公在朝三十载,为我大丹贡献心血无数,其功绩绝不啻于往前任一位丞公。丞公熙和享寿五十五载,一朝驾鹤西去,亦算得喜事。如今之首要者,圣上当代表我大丹对丞公熙和行褒奖之事,各地也当广而讣之,令举国哀之。” “相公说得极是。”朝臣们纷纷称善。 道庆帝也是颔首,这位皇帝愿做的倒是比相公所请求的要更多些。他沉容说道:“相公有理,便依相公所言。孤已命内廷打点哀仪。丞公高德高义,孤幼时得丞公教导,至今感念。今日并不正时,明日朝后,孤便与相公、辅公、朝上诸臣同往老丞公府邸,亲去吊唁,如何?” 依照大丹风俗,死者去世第二日乃是家人为其沐浴入殓之日,入殓之后,宾客才好前往吊唁。所以道庆帝如此说,倒是很通晓礼仪的。 朱辅公今日也在朝上。辅公听了缓容说道:“圣上大德。如此甚好,臣敢不从命。” 圣上、辅相二公都如此说了,朝臣们那里还有不追随的,都道定当同去。 …… 丞公的灵堂是设在了丞公府正门往里的第一座院子,这里原本是招待贵重客人的庭院,平时锁了起来并不开放。 满堂素色。 在江陵接父亲丧报以后,大郎立即登船赶返,终于在八月十九日傍晚回到了金陵家中。 “大郎君,该入殓了。” 专门从外头请来的,最通晓丧葬仪程的一位总管肃容催促。 堂外丧乐队伍吹奏起哀乐来。大郎与六娘身为如今家中最长的孩儿,便一人扶首,一人扶腿,将父亲送入阴沉木所制的棺椁之中。 华苓与兄弟姐妹们都跪在堂下,柚娘也在一旁。至于凤娘,才筋疲力尽生了孩儿,身上有血光,与小儿都不可以进灵堂,就只是抱着孩子在云园中焚香遥拜。 仵作为老丞公开脸开光,一系列仪程过去,仵作肃声道:“诸事停当,诸位亲属速速上来过目。” 于是华苓跟在兄弟姐妹们后面,绕着棺椁行了一圈。 棺中堆满锦绣,爹爹身上已经换上了一身新的一品紫朝服,上绣白泽、仙鹤。头戴乌纱官帽,腰勒白玉带,脚踏红底绣纹朝靴,庄重威严。 姐姐们都在默默垂泪。四郎咬着牙哭,一张小脸鼻涕横流。华苓往爹爹的面容看去。一张生机逝去的面容灰暗、静默得叫人害怕,不忍去看,但是想到这是爹爹,盖上棺盖以后,就再也见不得了,她便仔仔细细地将爹爹多看了几眼,记在脑海里。 从此,再也没有爹爹在身边了。 “吉时到——”总管中气十足地高唱道。 哀乐再起,仵作见在场亲属都看过了,便慢慢将棺椁里的子盖合上,封上漆去。 家人们、下人们都恸哭起来,能哭的都哭了,哭是丧礼里非常重要的一个要素,哭了才能显出对逝者的敬重追思。 华苓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 其后数日,与谢氏友好的世家大族陆续派人往丞公府来吊唁,送上丧仪、吊唁诗词,而华苓这些老丞公的子女,便俱都跪在灵堂之中,对来到的每一位宾客行礼。夜里也依然不能歇息,都是轮流为爹爹守灵。 吊唁的客人来来往往,第三日有当今圣上连同相公、辅公来祭,往后十来日见,金陵里外,朝野上下,凡是能走动的人几乎都来到了丞公府吊唁。 早已嫁去的大娘、二娘这五个女儿,也都陆陆续续回了娘家来哭拜父亲。不过出嫁女已是不同,也只可以来上一日罢了。 丞公熙和对大丹贡献极高,金陵百姓有许多都拖家带口到丞公府来吊唁,来客太多了,平民并不会被请进府中去,便都在府外焚香遥拜。也有那极是感念丞公恩德的,在家中请了老丞公的神主牌位,日日焚香敬拜。 丧事乃是白喜,丞公府里外摆开了流水宴席,来到的宾客们不论年龄身份地位,都是要请入席吃宴的。也是因此,金陵百姓拖家带口来到丞公府的极多。 按照规矩,老丞公的棺椁将在府邸的灵堂里停放三七二十一日,然后大郎会带着弟弟妹妹们,扶棺归葬江陵。 …… 老丞公去世了,但是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如今摆在江陵谢跟前、朝廷跟前的,就有一个亟待解决的大问题——下任丞公必须及早选出来,丞公之位不能空上太久,否则朝事都要乱了套。 那么,是谁应该上位为丞公? 谢华岷、谢华德两人身为候选,由江陵谢族里选出,但是依照往前族中规矩,最后的决定权是在现任丞公手里。如今谢熙和已然仙去,而在他临走之前,却还未作出选择。 在老丞公仙逝的消息慢慢被人们接受之后,下任丞公花落谁家,就成了江陵谢族里、朝廷上下的焦点,族里族外都是议论纷纷。 人心浮动。 谢华岷这几日就在金陵,负责重新调运粮草军备往东北的谢华德,在粮草船队到位苏州,扬帆启程之后,也匆匆赶回了金陵。 谢华岷和谢华德来灵堂中吊唁伯父,倒是都遇上了,两人是和和气气地打了招呼。焚香拜毕,华岷缓容朝跪在右侧的族弟族妹们道:“为父守灵,弟弟妹妹们也是辛苦。我恃着虚长几岁,就多说一句话。弟妹们孝心厚重,大伯定是看得见的。我等也都有眼见。是以,若有那支持不住的,便该略作歇息。” “多谢岷堂哥关怀。”兄弟姐妹们一起道谢。 谢华德也是点头道:“岷堂哥说的正是。规矩虽重,但人情也不可不察。二郎弟妹是有双身子罢?如此尽了心意便了,可不必在此跪陪。” 他们提到了柚娘,华苓这才记起了有个柚娘,是怀着孩子,并且还未过三月的。她往柚娘看去,却见这位嫂嫂跪在二郎身边,面色十分苍白,看起来气色极差。 但柚娘却十分坚持,摇头说道:“多谢族兄关顾,只柚娘身子骨并无大碍,很应跟着家人守礼。” 华苓皱了皱眉,长期保持跪姿,对普通人来说是容易损伤膝盖的。对嫂嫂这样的孕妇来说,长时间压迫腹部,血流不畅,容易水肿,也容易腰酸背痛。这对嫂嫂自己和胎儿都很不好。看到柚娘的面色,华苓才想起来,也许柚娘还为那个早上她先请去了张良医的举动心里不安,华苓心里有些怜惜。这是很偶然的偶然,爹爹的身体一直很好,能吃能喝,谁也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离去的。也许应该请姐姐们多与柚娘开解一二。 柚娘嫁进谢家也才一年,相处这么久,兄妹们都有些了解了,柚娘性子安静,比较柔弱,并不像她们这样从小锻炼武艺,身子骨也没这么好。 大郎也是这才注意到了柚娘,便舒了面色,朝她道:“柚娘心意到了便可,身子骨为重,你且回去歇息罢。” 柚娘面色怯怯,却还是坚持地摇头。 大郎看出了柚娘是真的不愿回去,便朝二郎道:“二郎扶柚娘回去歇息罢。” 二郎有些犹豫,但还是应了一声,起身扶着柚娘去了。 华岷和华德都勉励了大郎两句。无非是家中顶梁柱离世了,大郎既然为兄长,便该好好担负起一家重担来,照料好下面的弟弟妹妹,族中事务也要好好承担,云云,若有困难,便与他们说,与族里说,云云。 大郎肃容应了。 华苓在一旁默默看着。这样看来,其实两位族兄都是全须全尾的好。能被族里选出来,肯定就是偌大个江陵谢这草堆儿尖尖上的尖尖,心性、见识、阅历种种,也都是很不错的了。 爹爹还在的时候,就曾经和她、大郎三人私下讨论过好几回,是择华岷还是华德,一直没有决定下来。但既然爹爹临走之前并没有作出决定,接下来,也只能还由族里长老团来决定了。 她心里轻轻一叹。爹爹这一任丞公当得是很好的。丹朝在这二三十年间,人口增加了近百万,四海靖晏,国力蒸蒸日上。但家族到这里,也确实是已经发展得太大了,出一场族人叛乱也是偶然中的必然。那场叛乱之后,江陵谢已经慢慢恢复了元气,但对下一茬家长的培养变得局促,也是无可奈何。 说话间已经是正午时分,大郎便带着弟弟妹妹们,请华岷华德、还有今日来吊唁的一些宾客,一道往偏厅去用午食,席上很是谈了些话。不过男女分席而坐,华苓就听不到了。 午食之后,一茬宾客离去,兄弟姐妹们便又回到灵堂中守灵。一日一日慢慢过去,哭了许多回,如今家人们慢慢都进入了无泪可流,心情极度低落的状态,便是一道在灵堂里守着,彼此之间也并无许多话说。 第二日,大郎派人来叫华苓去澜园,谢华岷、谢华德也在场。两兄妹请谢贵一道,慢慢将爹爹生前遗下的种种公文、种种档案整理了出来。爹爹遗留的财产自然是要由兄弟姐妹们共分,大郎占大头。但澜园里贵重的并不是钱财,而是这里存了近百年的资料,大丹朝廷的,江陵谢家族的。 两兄妹要做的,是将这些资料整理妥当,这其中可以归属于谢熙和子孙一房的,要在华岷和华德的见证下整理了带走,但大部分的都会留在澜园。澜园是个资料库,对于江陵谢来说非常重要,这里是要留给下任丞公的。 也是因为华苓几乎翻阅过近几年送来澜园的大部分文书,除了老丞公自己,便是大郎对这些都不会有华苓熟悉,才叫了她来帮忙。否则的话,这些对族里非常重要的资料,在华岷、华德眼里,是不会让女郎沾手了。 直忙了两日才将澜园的资料分类处置完毕,华苓私下里问大郎道:“我们是九月初七启程归江陵吗,将爹爹的后事办完,我们也该搬离这座府邸了罢。” “是的。”大郎面色微微有些疲惫,好几日不及修整的下巴冒出了凌乱的胡茬子。他道:“如今是八月二十五,这两日里,族里就会有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下金陵来。族里还是熙清堂叔代着族长,但新一任族长的选拔不能再拖了,长老团应当是有了决议之后,下金陵来处置此事。” “届时不论是华岷还是华德,这座府邸我们都是要让出来的。”大郎面色轻松地朝华苓笑了笑,道:“但也不是这样急。先送爹回了祖地,好好地将爹的后事办了,届时再下金陵来慢慢收拾便是。往后便要随大哥回江陵去住了,小九可会对金陵十分不舍?” 华苓笑了起来,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金陵有金陵的好,江陵也有江陵的好。在哪里都是过日子,能和家人在一处,见朋友不难就好。” 大郎揉了揉华苓的头发,温声道:“我如今管着江南道,想来也不是定要在江陵居住。江陵族人已是太多了。如族兄弟们那般,再往南些,往洞庭湖边、鄱阳湖边去也是可以的。爹给你们姐妹几个备的嫁妆都差不多齐了,也还不知小七、小八是择选谁家,嫁妆的大件,届时便留在金陵偏宅中锁起,留待后用便是。” 说起嫁妆,华苓才想起了七娘的事。她叹了口气,道:“大哥你那阵子不在金陵,你知道不知道,爹爹正是在为七姐看亲事。有大姐夫和大姐来说的刑部尚书周家次子,还有一门是朱家的朱兆新。也还没有个定数,事情就耽搁下来了。” 大郎点头:“这事我知道的,不必担忧。过了今年再说罢,我们家如今是孝期,不能议亲,那周家二郎年龄略大些,应该也等不了两年了。” 华苓点头,想着回头去与七娘说一说。 大郎抻了抻腰背,说道:“也是忙了许久。小九跟着大哥去看看你嫂嫂罢,还有你侄儿。” 华苓弯弯眼睛站起身来:“好。姐姐们说不定也在那边呢,小宝宝一天一个样,越长越招人喜欢。” 两兄妹从澜园往外走,有名二郎园子里的仆役急急来禀告道:“大郎君,我们柚娘子有些见红,但张良医的药吃了不见效……” 大郎皱了皱眉,道:“那就请别家良医罢,不可怠慢。” 那仆役是二郎身边的掌事,他看了看华苓,有些犹豫地说道:“我们郎君的意思是,想请九娘子给个话儿,去请药叟……” 药叟脾气坏,不容易请。每日金陵城里多少贵重人家去投拜帖,想请药叟到家里诊脉,但药叟若是不肯就是不肯。但药叟对华苓颇为照顾,丞公去世那日也是派人去请,就请来了。虽然也没有赶上。 华苓想了想,请药叟来,可以顺便请他给两位嫂嫂和侄子都看看。还有七娘,这几日里有些受寒,她也不放心。她道:“原来是这事。你放心,我这就叫人套车,我亲去请他老人家罢。” “卑职代郎君多谢九娘子。”那仆役代二郎道了谢,赶紧又回去复命了。 大郎叮嘱了华苓几句,让侍卫们照顾好她,也就让华苓出了门。   ☆、第160章 与药叟谈 160 秋日艳阳高照。 丞公府里一片素色,哀静肃穆,但出了府之后,华苓所见到的自然还是一片熙熙攘攘。 金陵城依然繁荣。丞公位高权重,但他一朝仙逝,除了血缘近亲,其他人在叹息一声之后,都会更关注下一任丞由谁来当的问题。这也是人之常情常理,谁人的生活都还是要过的。 今日是碧浦、碧喧跟着华苓出外。 金箩四个放回去婚嫁以后,华苓将以碧字为首的五个三等小丫鬟里面,提了碧浦和碧寒两个领一等月例,碧浦主外,碧寒主内,碧喧、碧城、碧微三个领二等。这已是上月的事了,那时候想到大概来年就会离家,就没有叫府里再给补三等的粗使小丫鬟,到现在,更加是没有必要补了。 华苓看着马车外的风景,将手搭在小窗窗沿,午后微微倾斜的阳光罩在手背上,映出一片温暖的金红。她出神地看着这样温暖的颜色。阳光和人的体温一样温暖。 那日早上醒来,卫羿早已离开,并没有惊醒她。今日已是八月二十五,卫羿八月十八清晨从金陵快马赶回营地,率队登楼舰出发,到苏州只需半日。在苏州,他们将运到的粮草检视点选完毕之后,就会扬帆出海,押运船队从苏州往新罗半岛去。 碧浦提醒华苓道:“娘子,前两日里惠文馆的代掌事方河派人送了信来。说是八月里,有几位考生从他处来金陵,知道惠文馆是免费的图书馆子,请求在惠文馆里赁一间小屋子居住,这般就能日日在惠文馆里苦读,备考下科。这桩事娘子说了,后面闲了再与娘子提一提的。今日娘子可要顺道往惠文馆去一趟。” 华苓这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是前日的事。但那时候她忙着和大郎在澜园里整理文书,连见惠文馆来人的时间都没有,只是让碧浦去回了一声,只道惠文馆大小事宜,有举棋不定的,方河只要请顾问莫杭商量着办就是了。 到今日上午,澜园的资料是整理完了,她也才有时间出来给柚娘请药叟罢了。澜园以后是要托给莫杭看顾了,这段时间,她还要好好想想,怎么安排澜园以后每月的经费付与。还有晏河那边,原本前阵子是想了一套赚钱的点子,想与晏河讨论一下可行性,但如今她手上事情多,又就要离开金陵,恐怕就要暂时搁置了。 大郎已经在请谢贵大掌事清点府中仆役库房,竹园也要跟着清点,回江陵前,该收拾起来带去的细软物件、该收进库房锁起来的陈设种种,都要理出个清单来。里里外外都有许多事……华苓揉了揉隐隐疼痛的额头,道:“暂时不去了。先到卫府罢,那日药叟回去前是不是说过,他这阵子就会离开金陵?” “是,娘子。”碧浦点头:“药叟他老人家是这样说的。” “叫车夫使快些。”华苓叹了口气。 …… “谢氏九娘求见药叟,欲要请药叟来家一趟。”华苓的马车在弼公府门口停下,侍卫将拜帖送到门口守着的军士手上,华苓掀起帘子说道。 “原来是谢家九娘子到了,”门口几名卫氏军士都露了笑容,为首的一名立刻说道:“还请谢九娘子在门口稍待,卑职立即去禀告药叟。”说着匆匆去了。 药叟听得禀告,很快出了府来,身后跟着几名脸色发愁的军士,给他捧着些个包袱物事,又有一匹略有些跛腿儿的老马。弼公府的大掌事愁眉苦脸地跟在药叟身边。 华苓跳下马车迎上去,微笑道:“幸好药叟还在金陵。药叟,九娘家里人有些身体不适,想请你回家看看呢。” 药叟笑嘻嘻地背着手点了点头:“这有何难。走罢,走罢。”也不给华苓解释什么,回头往那几名军士招招手:“快快的!将我的贵重物事儿都交给我徒媳的婢子手上!” 碧浦和碧喧很有眼色地接过了药叟的一个藏蓝色的沉重的大包袱,还有一个五层的大食盒,侍卫牵过了那匹老马。 卫府的人都知道,药叟这人想法十分古怪。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都随性得很,今年为了卫羿身上中的毒,在金陵弼公府呆了好半年,已经是了不得了,这下子卫羿离了金陵,药叟自然也呆不住。 药叟这一二日就是预备着要走的,不过是今日厨下给药叟烹制了一只味道极好的炉鸭,药叟就说要将鸭肉都吃了才出发。午后谢家娘子来了,药叟又来了精神,要到丞公府去,同时要将吃剩的半边炉鸭带去。 这么把重要的客人送走,实在是不符合卫氏世家大族的规矩脸面,但药叟就不是守规矩的人,弼公府大掌事也没法子,快快地叫侍婢给药叟收拾好,就这么匆匆忙忙地将人送出来了。 领头的大掌事苦笑着拱手行了礼,说道:“郎君曾有吩咐,药叟若是有甚需要跑腿帮手的,便还往弼公府来说就是。”又朝华苓拱了拱手,恭声说道:“谢九娘子,药叟就请谢九娘子多多费心了。” 华苓已经明白了,药叟这是打算着到他们家住上一阵子呢。这自然是全家人求之不得的事,她给弼公府大掌事回了半礼,道:“卫大掌事放心罢,我家定然也要好好照料老人家。” …… 一老一少上了马车安坐下来,谢府的马车起动往家里回去,华苓这才朝药叟道:“往后来,药叟是有什么计划没有?之前听你说,想往岭南去呢。” 药叟一张干瘦、布满皱纹的面容上满是笑意,他细细将华苓看了看,见这年轻女郎虽然有些清减,但精神头还不错。骤失亲父,也并未叫这女郎一蹶不振,失了法度。药叟本身便是经年累月单人匹马行走野外的人,自然不会喜欢那些太过娇弱、经不起风吹雨打的人,再者要做卫家的媳妇,若是脾性太娇太弱,怕是也活不下去。像谢九这样的就很不错。看着也聪明伶俐,以后与卫五的孩子自然聪明。 药叟在心里点了点头,这才道:“入冬前往岭南去。岭南冬季温暖,最适合我这样的老人家居住。” 华苓笑了起来,点头道:“是呢,岭南与金陵这里很是不同。夏天极长,有些太热,雨也太多,冬天却是好,并无甚寒气,树叶也还青青,很是宜人。药叟可以在岭南避冬,等春暖花开又回江南来耍子。论风景,论吃食,大丹其他各处应当也没有比江南更精细的了。” 药叟听华苓细细说来,对岭南风土人情竟是很有些熟悉的样子,奇道:“小丫头如何也曾往岭南去?” “没有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嘛。”华苓笑笑。 药叟也就不再问,一指陪坐的碧喧道:“那小婢子,将食盒打开来。” 碧喧赶紧把食盒上层的盖子打开了。马车座椅下面隐藏了一张小几,碧浦手脚利落地将之取了出来,食盒搁在上面。食盒上面两层装了半只斩好的鸭,华苓抽开了往下看看,还有两层是一个地炒三鲜、一碗银鱼羹,一碗米饭。 “用了午食又已过许久,正好该吃下顿了。”药叟摸了摸肚子,伸手拿了筷子,有滋有味地挟起鸭肉送进嘴里。 马车粼粼地往城东行驶,华苓想想总还要半个时辰才能到家,也就好笑地由他去了。 药叟边吃边道:“卫家的厨子做菜还行,但这一道炉鸭是烧得极好,丫头你也尝一尝,香得很!” 华苓就尝了一块鸭肉。大概是里外抹了香料,上炉大小火烧出来的,油汪汪、调料也都入了味,确实不错。她道:“难道我家就没有肉与你吃了,非要从卫五家里带出来。” “今日朝食到午食吃了半只,剩了半只,不可浪费。” 华苓皱了皱眉,不客气地说:“一日照三顿地吃怎么行?也太油腻,要消化不良了。你这样的年纪,更应该好好注意保养身体才是。” 药叟摆了摆手,乐呵呵地说:“不碍事,不碍事。我老人家身子骨好,已活过百岁,往后不论是吃甚喝甚都是赚了。” “药叟今年春秋多少载了?”华苓忍不住问。看药叟的头发,是斑斑花白的,一向乱糟糟的也不必提。看药叟的面容和手,皱纹纵横交错,跟塞外风沙来回刮了无数回似的,一看就知道已经上了年纪。但药叟的眼神儿却还极好,非常精神,比好些六七十岁的老人家要精神多了。 虽然知道人和人是不同的,体质不同、生活状态也不同,药叟保养身体的秘诀也未必能在爹爹那样的人身上见效。但华苓心里依然会觉得有些惆怅。 华苓这问题药叟却不肯答,吃了几口鸭肉,又吃了几筷子炒三鲜,他拍了拍肚皮,放下了筷子。“丫头小时候就生了一回大病,如今又忘了?多思多虑多忧,并非长生久视之道。” 华苓撇撇嘴,心道药叟也不能就是因为避免了这几个字,就成功活了这么长时间吧?她很快又想起来,这话药叟是对爹爹说过的。 故言犹在耳边,爹爹不在了。 也不知怎么的,华苓眼底一酸,两颗眼泪珠子就掉了下来,赶紧伸手去擦。 药叟只作不曾看见,叫两个侍婢收了食盒,笑眯眯地将两条干青蛙腿一样的腿作道人打坐一样的姿势盘了起来,两手扶在膝上。他拍了拍膝盖,慢悠悠地道:“谢九小丫头,你可曾听那佛法中道,百年一弹指,红粉是骷髅。” 华苓撇撇嘴说:“药叟不是学道的么,为甚也看那佛经中说的甚。” “话并不是如此说。”药叟说:“这世上之事殊途同归。万物生灭自有定数,你看那枝头果子自开花到结果,熟透便坠落地上,待得冬去春来,便又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人自母体中生出来,岂不是也如那枝头果子成熟坠落,从此扎根发芽,长叶开花,又再结自己的果。人人如此,代代如此,”这位老人家乐呵呵地拍了拍华苓的头,说道,“那枝头果子也个个不同,有的熟得早些,有的熟得晚些。你可明白?” 华苓想了一阵,还是撇嘴道:“如此,药叟你也在枝头上挂得久了。” 药叟也不恼,乐呵呵地点头道:“可不是如此么!我老人家在那枝头上挂了是忒久了,还掉不下来呢!” 两人这些话碧浦和碧喧听得半懂不懂的,但听得药叟说自己掉不下来,都是握着嘴偷笑。 华苓看药叟一脸滑稽,挤眉弄眼的,也笑了起来。老人家这是在安慰她,她听懂了。她大概能判断出来,爹爹是心血管系统发病去的。这原本就是最难治、最危险的一类病,爹爹第一回发病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了准备。往前看看,能做的她都做了,也有好好孝敬爹爹,并没有什么好后悔的。爹爹离开之前,家里两位嫂嫂都怀了孩子,算是都有后了,如今长孙已经出生。姐姐们的婚事安排了大半,族里的事务大体上都在好好进行。大哥非常出色,能继承爹爹的遗愿,有大哥在,他们这一支不会没落。今岁大丹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朝廷上下大体平静。爹爹应当也是没有遗憾的吧? 如此想着,华苓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人是要往前去的,好好地过,才对得起爹爹这许多年来的关顾栽培。 直到此时,华苓才真正有了些轻松的心思,她好奇地问药叟道:“药叟是学道之人,也教卫五学道吗?” 药叟摆了摆手说:“想来我之学道,与你口中所指并非同一回事。如你所问,我并未教卫羿学道。只教武艺修炼罢了。” “你还教过四书五经罢。”华苓歪了歪头。 药叟面露诧异,乐呵呵地说:“小子连这些都与你说了?还有甚不曾说的?都说是儿大不由娘,胳膊肘儿朝外拐,这往后怕不是连小时候兜裆裤穿过多少条都倒与你听了?” 华苓噗哧一笑,特别理所当然地说:“都说了不是很应该吗?男人在家里就应该老老实实的,让做什么做什么,让说什么说什么。” 药叟哈哈大笑:“这话有意思。小丫头忒有意思。” 华苓也笑,一老一少一路上慢悠悠谈天,直到快到家门口,华苓才想起来与药叟提了两句:“家里是二嫂柚娘有些腹下见红,吃那位常来家中诊脉的张良医的药不见效,才想请你来家里瞧瞧的。也不知你几时要往南去,我们兄妹是九月初七就启程送爹爹返江陵,等爹爹后事办妥,又下金陵来处置这边大小事。再往后,许是就长期搬回江陵去住了。” 药叟听了点头,只道:“知道了,到了看看便是。” …… 华苓说了去请药叟,半天时间就真的请回来了。等家里兄弟姐妹们都出来拜见了药叟,二郎就急不可待地将药叟请到了园子里给柚娘诊脉。二郎与华苓说道:“小九,这回二哥、二嫂都要多谢你了。听说药叟他老人家肯在我们家住上一阵子?那竟是太好了,如今我们家是这样的情况,也难得药叟高义,愿意来此。” 照二郎想,请了药叟在家里,自然是妻子有些什么头疼脑热的,这阵子都可以随时请药叟来看。能说动药叟来家,华苓自然是立了大功的,二郎心里对华苓有些感激。 华苓却不敢打包票。药叟没有说他几时会启程往南去,华苓知道药叟随性,这些日期从来不定死,说不好哪一天心血来潮,捡起包袱、骑上跛马就走了。她也不愿意追着老人家问,老人家与其他医者可不一样,不是来家里服侍人的。 于是她只是笑着摇头道:“二哥,药叟他老人家随性得很,也只是来我们家打个尖而已,说不好什么时候会启程,他是说他要往岭南去的。不过药叟医术高明,有他给二嫂诊脉开方,二哥也可以放宽点心。” “诚然,诚然。”二郎连连点头。 药叟给柚娘诊了脉,开了个保胎方子,又和颜悦色与柚娘细细分说了一番,教她要卧床半月,心思放宽,吃着保胎方子,再过半月等胎气稳了,也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柚娘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道谢,那面色实在是苍白,动作无力,看得华苓忍不住皱眉。之前看着还好,但柚娘自从怀孕之后就特别柔弱了许多。这样从小不如何锻炼的女郎,脾气不强,若是又遇上件不大不小的事牵挂心上,就能叫她持续惴惴不安上许多日。 但是府里兄弟姐妹们,谁都没有真的怪罪过二嫂,爹爹的病,谁都想不到的。 六娘与二郎是同胞兄妹,与柚娘比别的娘子都要亲一层,华苓曾与六娘提过这回事,六娘就说会私下多与柚娘说说话。只是不见效,柚娘的心思似是越发重了。 府里所有人都很希望柚娘的胎保住,若是没保住,就要等后年出了孝,二郎和柚娘才能再要孩子了。这年头生儿育女对所有夫妻都非常重要,这个孩子绝不是无足轻重的。 谢贵已经迅速在前院打扫出来一个整齐洁净的小院,药叟给柚娘看诊完之后。已经是晚食时间,华苓将药叟请过去,又亲自上下打点,看着药叟安顿下来,□□用物都还算周到,才算了事,自己匆匆用了晚食,回到灵堂里给爹爹上了一柱香。 晚食后,大郎遣人来问药叟是否有暇再为凤娘和初生儿看一看。药叟笑呵呵地去了,又花了一个来时辰,给凤娘和初生儿细细诊脉一番,各开了方子。初生儿是早产了一个月多一点,但在娘胎里养得还算好,往后好好喂养,也不会留下弱症。如此,直到近三更,药叟才真正在园子里安顿了下来。 华苓心里对药叟有些歉意,才来家里第一日就这么折腾他老人家。药叟并没有什么有求于人的地方,不好金银,也不好权位。若不是关顾于她,药叟是不会愿意到丞公府里来的。不过华苓还记着,还要寻个机会,请药叟为七娘看一看呢,今日不妥当,明日再提罢了。 作为回报,华苓决定接下来这些日子,没事就做些这几年学来的好菜给药叟尝尝,他们兄妹是守孝不能吃许多大鱼大肉,但是药叟是客人,自然不需遵从这一点。 …… 第二日早上,华苓早早的去茶园里叫了七娘,一道去小院子里给药叟问安,顺便请他诊脉开方。华苓还顺便带去了亲自做的早食,两姐妹硬是陪着药叟一道吃了。 药叟对华苓的这点殷勤小心思看得透透的,也乐呵呵地接受了,从善如流地给七娘诊了脉。药叟对七娘是印象很深刻的,看七娘这个孩子从几岁到十几岁,身子骨一路向好,十分赞赏。又道:“若是你这孩子的脾性,分上一点半点给你们那二嫂岂不是好。我观她身子骨并无大事,但心思怕是有些重。人就该如那青柏白杨,奋发向上,冲破迷雾才是。” …… 大郎带着二郎,也是早早出了门去江边迎接族中长老。大致是正午前后,两兄弟引着八位长老进了丞公府邸,还有随侍长老们身边的十来位族兄弟,谢华岷和谢华德也在侧,面色严肃。 华苓这些都在门口行礼迎接,八位长老陆续下了马车来。 当先最年老的一位,庆字辈长老谢庆肃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在丞公府门口站稳了,叹道:“上回到金陵已是四十载以前。光阴如梭似箭也。”一众谢族子弟纷纷称是,各有应和。 华苓曾经在江陵见过的十六、十七曾叔公,这几年都已陆续去世。论起排行,谢庆肃是华苓兄妹们的十九叔公,其他七位长老,就都是熙字辈,是爹爹那一辈的了。 世家大族里,长辈的地位是极高的。大郎往下,兄弟姐妹们都不敢多出声,默默地给长老们安排了院落安顿下,细细照料饭食器用,又派人引了同辈族兄弟们去灵堂里给爹爹上香。 次日,待长老们都歇了一回,驱除了旅途疲惫,长老们立刻将家族子弟都召集到了一处。华苓等家族女郎就不被允许参与了。 谢庆肃拄着拐杖,叫谢华岷、谢华德上前来。 “我族族律,原本是规限了,由我等长老团体选择家长之候选,族里倾力培养,再是当任丞公选定继承人。熙和去得急,未及从你二人当中择出更优胜者,为今之计,便暂由我等长老择选一届。” “原本种种考核之中,你二人表现,亦算得势均力敌。但半月之前,那送往东北之粮草军备出了错漏,此是华岷所应负责之事。总归是你不察,不然如何能出此事。由此看,华岷于稳重周到上,还是略缺了些。” 长老说到这里,谢华岷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但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事实,难得辩驳。 “是以,族里择定,由华德任本届族长,接丞公之位。” 这是下金陵前,族里长老团就已经议定的结果。 谢华德意气风发,他走了出来,团团朝族人们作揖,肃容隆声道:“恳请长老们、兄弟们放心,我谢华德定当不辱使命,为家族、为我大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在江陵谢的新任家长花落谁家,结果未定时,朝廷中、世家大族当中,气氛暧昧,但结果定下以后,众人又很迅速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在这之前,华德与华岷是都已经在朝中任从四品要职。如今谢家事定,即使谢家丞公的继任祭礼还未举行,谢华德身上依然顶着四品职阶,在朝中也迅速地聚拢了许多支持,慢慢将谢熙和遗下的摊子接了过去。 江陵谢将在九月末,在金陵举行谢华德的继任祭礼,这道消息在朝野公布以后,相公王家也紧跟着公布,在十月里,老相公也将会把位置交托到王磐手上。 如此,后人总是踏着先辈的血肉辛劳,登上更高处,迎来新的时代。   ☆、第161章 押运船队 161 跨越同样的路途,海运要比陆运快上至少一半时间。从江南道调往东北的粮草军备在苏州海港清点装船完毕,八月二十日傍晚,三十艘大型粮船组成的船队出发,向北航行。按照往前大丹海船航行的经验,船队从苏州出发,依靠风力航行,佐以人力,到达鸭绿水入海口需时八日至十五日。 押运船队设有长官三人,正六品督军长官卫羿、从六品船队长朱谦潮,七品都监诸清延。船队共载人员四千五百,三千七百是卫羿麾下军士,船队不带押运民夫,这次的押送首尾全由卫家军士负责;又有朱家海军都尉朱谦潮,率熟手海军军士八百混编入船队,作为船队水手使用。 每日上午、下午两回,每艘船上搭载的军士都会分批聚集到甲板上操练。疏活筋骨、互相搏击,以求在漫长的海上旅途中保持锐气。 如今旗舰上载着的两百名军士就在下层甲板上空手操练,整齐洪亮的“嘿”“哈”声惊得天空盘旋的海鸟远远飞了开去。 “三十艘船的船队,在江河上看着已是一只庞然队伍,但出得海来,在此茫茫水域之中,竟依然能令人有孤伶无依之感。”诸清延含笑朝朱谦潮说话。 船队已经在大丹东海上航行至第三日。站在甲板上放眼四望,碧色海洋茫茫,除了前后船只外,只有水天在无限远的远处交接成一道地平线。 朱谦潮道:“正是如此。大海茫茫,便是五百艘、一千艘船入了海,也不过是滴水粒砂罢了。” “似是有所记忆,子乐领此差使之前,近五年都是率麾下海军驻防于苏州左近罢?”诸清延笑着道:“我本是苏州人士,子乐操-练得精锐水师,巡航护卫于我苏州外海,使里外子民免受海寇之患,我及家人心中都是感激万分。” 朱卫王谢这四家子弟,相比大丹其他人家子弟的一个优势是,有家族的信息网支持着,得到的信息永远要比其他人多些、快些。所以朱谦潮对诸清延也是十分了解的,这位原是苏州本地望族诸氏之长子,与谢家子弟关系不错,又娶王家嫡长女为妻,入朝以后官途十分顺畅。 这顺畅,怎么看都略有些裙带帮补的味道。 朱谦潮虽然也出身大族,但朱卫两族以武为本,始终还是更重视个人实力多些的,所以朱谦潮一上来,对诸清延就有些不看重的意思。 不过,好话自然是谁都愿意听的,航行路途十分枯燥无趣,卫羿又是个话不多的,所以朱谦潮这几日来倒是与诸清延交谈了多回,几乎每回对诸清延的观感都会好上一点,于是也越发和颜悦色。 朱谦潮摆了摆手回道:“子清勿要盛赞于我,都只是做该做之事罢了。保家卫国,原本便是我等军士职责。” “子乐是过谦了。” 朱、诸两人聚在甲板边,凭栏吹风交谈,两人身边的几名亲兵、几名低品文官也跟随在侧,偶尔也插上两句话,逗个趣儿。 “阿潮、子清。”卫羿从上层船舱里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卫旺和黄斗。他朝两人点点头,各招呼一声,也走到甲板栏杆边望海。 朱谦潮狠狠地捶了捶卫羿的肩膀,朗笑道:“当真是没成想,这回办个差,竟遇着你这么个锯嘴葫芦儿。阿羿,这航路上少说也还有七八日,你这半点不爱开口,也不怕闷死在船上?”朱谦潮才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是辅公一辈当中最年轻的一拨儿,性情颇为开朗。 朱谦潮手上半点没有放水,便是卫羿武艺高强,打熬得一副好身板子,也被他锤得一阵疼,不得不以手臂将朱谦潮架开,平声说道:“说话便是说话,无事莫动手。” 朱谦潮朗笑道:“论武艺上我是不及你,但如今我等在茫茫海上,这海上就是我家地盘,哈哈,哈哈!你还是应当对我尊敬些儿,不然,我令水手将旗舰开到无人处,坑你们个底朝天,看你们怕是不怕。” 黄斗和卫旺在卫羿后面听着,挤眉弄眼地。卫羿不乐于参与这种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斗嘴,只是同样重重地拍了拍朱谦潮的肩膀,拍得朱谦潮呲牙咧嘴。 黄斗拱了拱手,笑着插嘴道:“朱船长千万莫要如此,我们这船上兄弟们,会水的还不到一半,若是朱船长给咱们来个釜底抽薪,那我们就全都要葬身鱼腹了。” 卫羿的属下认了软,在朱谦潮的感觉里和卫羿本人说的话也差不多了,当下大乐,又反过来大赞道:“阿羿也是训练得好军,怎地如此厉害!你等不是水军,也有一半人手会水?” 卫羿道:“也是这几年里驻守江左,闲来无事。营地左近有大小河沟,就令他们能学水的都学了学。” 诸清延道:“叔羿奋进如此。我观你麾下军士,令行禁止,人人精神抖擞,如此军容实在不可多得。” 叔羿是卫羿的字。卫羿与朱谦潮之间能互呼名,这是朱卫王谢之间有深厚的家族交情做底子,才能如此亲近。诸清延与卫羿这几年同在金陵,在各种世家大族的宴会上也见过许多回了,但始终没有亲近到能呼名的地步。 卫羿看了诸清延一眼,道:“寻常操练罢了。江左富庶,若是不时时操练、时时督促,便是铁铸的兵士也早被蚀得软了。” 诸清延点头微笑,不再说话。 大家都是有分寸的人,不会把口水都浪费在玩笑上。朱谦潮转而提起了八月初在东北森林的那场大火:“我们出航前十日,朝廷组织的查案团已经出发赶往那火灾之地,也不知这回能查出个什么东西来。有那许多人都以为这是老天爷降的山火,我却是不信。你们可知新罗今年发了蝗灾,境内粮食减产许多?我老实与你们说,我心中是以为,此事是新罗人所为,为的是搅乱我大丹边境,削弱我大丹实力,以求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朱谦潮面容肃穆地说道:“他国内受灾,子民无以果腹,实力大为下降。我大丹若不在此时挥师直进,直逼他新罗都城,灭他新罗族裔,怕是二三年内,新罗必反。” 诸清延原本是一脸和悦笑容,听了朱谦潮这一番话,面上笑意不显眼地淡了淡。 卫羿的看法却与朱谦潮有些不同。他道:“那山火我不知其源,且不评论。如今我朝疆域广阔,声威极盛,但若是打新罗,需耗费的粮草、军备就比驻防军每载消耗多上两倍至五倍。朝廷定会有不少人指我等穷兵黩武,虚耗国力。此事不可轻动。” 朱谦潮也知道卫羿说的是事实。他狠狠地拍了拍甲板栏杆,大声道:“长居富庶鱼米之乡,人确是极易连心性都长得软了。一心只想着避战、避祸,也不考虑考虑一心避战的结果是甚?国势是不进则退,新罗这三四十年修养生息,如今元气渐复,你当他年年向我朝朝贡,年年献些珍奇物件儿,就是一心臣服了?有人是痴心妄想。” “新罗如今的这一支朴姓王族,是一百五十年前硬生生从前面的金氏手上夺来的权位。夺位以后短短二十年,就从当时的靺鞨手上抢走了南边大半个东北。新罗军作风悍勇,若不是我们大丹里外拧成一股绳,军队装备精良、指挥得当,五十年前,能将他们压制回鸭绿水南边?怕是我等早被打得节节败退,直逼金陵了!”朱谦潮说得口沫四溅,十分激动。 其实朝廷之中早就有这样的争论。包括当朝兵部尚书在内,有一小撮儿的官员非常支持攻打新罗,但大部分的官员都并不同意,出了东北山火之事,白白折损了大量资源,朝廷是吵得熙熙攘攘。 老丞公的态度是支持出兵征战新罗的,老丞公手上掌握着大丹一半以上的资源,只要他发了话,朱卫两家军队从水、陆两路夹攻新罗,要将这么个弹丸之地打下来,又有何难? 只是老丞公在这节骨眼儿上仙逝了,在押运船队启程之前,新丞公都还未定下,许多原本可行的决议就只得暂时停了下来。 卫羿颔首道:“若有机会,自是要克新罗于马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可不防。” 诸清延的眼神微微一闪,他笑道:“叔羿、子乐两人心胸恢弘,与你们相比,我实是目光短隘了些。不过,我也听闻,那新罗子民还不到二百万,今岁又是蝗灾减产,他新罗王的王位如何坐得稳。我看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是好几年都无法向外征战。倒是我出行前才看的信报,道那外兴安岭以北贫瘠严寒,出产根本养不了那么多的靺鞨人。他靺鞨要求发展,定然是要往南来的。” 他看了看朱卫两人面色,摆了摆手续道:“唉,你们且勿就要责备于我。我这说的不是叫我朝不必警惕新罗之意。但我们也不能否认,如今我们大丹开垦东北三河平原一带,年年物产大增,渐渐丰饶起来,这对靺鞨人是极大吸引。若论悍勇嗜血,怎么都还是靺鞨人要叫人心惊,史上几回交战,靺鞨人攻破我朝防线之后,都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它于我朝依然如鲠在喉。” 朱谦潮大笑道:“这说的倒也有些道理。只是,若不晓得子清是纯纯正正的大丹人,单听你这话,我竟以为你是新罗人,不然为何这般为新罗说话。” 诸清延面色坦然地笑道:“我也是就事论事罢了。” 卫羿将诸清延多看了几眼,点了点头。“不无道理。是以如今鸭绿水之北布防军一万八千,北部要多些。” 朱谦潮摇了摇头:“若当真打起来,就这些兵力还是少了。至少也需有四万人,才能将整个新罗拿下。按我说的,就现在发兵对了。打下新罗,像东南海域的小国那般,打下一块,就遣上一团官儿去。先将他地头圈住了,教化子民,叫一法度衡石丈尺、书同文、车同轨,如此,只要一二十年,那里还有什么新罗?” 卫羿沉默了一阵,摇头,道:“若是我岳父大人还在世,此都有可行性。”老丞公掌丞公之位二十年,对大丹的发展的贡献是一日一夜也说不完。虽然自小醉心习武,又任武职,但卫羿并不是不理朝事的粗莽武人。对老丞公,他自小便十分敬重。大丹的辅弼相丞四公,从来就是真正的国之栋梁。 朱谦潮也叹了口气,目露惋惜。“老丞公是那等英才绝世,去得太早了。” 诸清延说:“人各有天命四时,此也是无法。” 朱谦潮拍了拍诸清延,笑道:“说到此,我倒是想起来了,贤内助是才有了身子罢?待我们开春返回,你家长子怕是也能自己坐起来了。” 诸清延笑了笑说:“公事为重,这也无法。” 卫羿破天荒地缓容朝诸清延说:“你已娶妻,这便十分叫人羡慕。莫要再多求了。” “哈哈,谁不晓得卫家老五的新妇还未长成?”朱谦潮搭着卫羿的肩膀哈哈笑:“叫你当初就要择谢家最小的女郎,现在晓得坏了罢?老丞公有那许多女郎,你选前面哪个不好?定是眼瞎了……” 卫羿提着朱谦潮的后领,将他整个提离了地面,狠狠抖了几下。 朱谦潮面色发苦,他原就是水师中人,在船上如履平地的,被卫羿这一倒腾,立刻感觉到了晕船一样腹中翻江倒海的滋味。 诸清延、一众亲兵、随从们哈哈大笑。 卫羿拍拍船队长的肩,淡淡道:“对长官还是该尊敬些。已近午时,船队长注意前后船旗语,打起精神,莫叫掉队了。”已经在甲板上吃了不少风,卫羿不再多话,径直带着黄斗卫旺两人回了舱。 “邪了门了……我也看见他手伸过来,怎地就是躲不开去……”朱谦潮摸着后脑勺说。 …… 九月初七日,丞公府中的长辈族人、同辈族人、药叟等客人都陆续告辞离开了,谢家兄妹启程送爹爹返江陵。 吉时是初七日清晨。清晨,哀乐队伍吹奏了起来,总管高声道:“启殡!” 大郎将一尊盛满了美酒的壶用力砸在棺椁上,酒壶碎裂,浓烈的酒香逸散开来。抬棺的伙夫将爹爹的棺椁稳稳抬起。众人齐哭。 由丞公子女、府中仆妇还有外请的哀乐队伍等组成的送葬队伍,在呜呜咽咽的哀乐声中慢慢启程了。 丞公的子女都身穿麻布粗裁的孝服,大郎在棺前,二郎、四郎在棺后,娘子们分散两侧,每人臂弯都挽着装纸钱的竹篮,慢慢洒下黄色纸钱,行出丞公府门,伴着爹爹一路往江边去。那里已经停泊了一艘大船。 棺椁是漆成了大红色,华苓就行走在棺椁旁边,跟随在七娘后面。她洒下一把纸钱,想要回头,往家门口看一看。 但她又想起了哥哥姐姐们都说不能回头。不然,爹爹的魂魄会对这里留恋不去,就不能好好地跟着他们一路返乡了。 于是华苓忍住了。 他们还说,还要多多撒些买路钱,这样爹爹才不会被路上的牛鬼蛇神挡了路。从金陵到江陵是那样漫长的一段路,于是华苓一刻也不敢懈怠了往外撒纸钱,不论她曾经是多么不信牛鬼蛇神都好,在这个时候,终究也只能与兄弟姐妹们一样,将仪程一步不落地走了,祈求爹爹的阴魂能顺利回到家乡。 队伍从金陵的街面上行过,时不时能看到有百姓自发地在路面伏身而拜,送老丞公归去。 …… 谢氏祖村的西面是一大片的祭田,是一处环山绕水、极好的魂灵安歇之所,只有最优秀的谢族子弟才能葬入这里。谢熙和自然是被送到了这里入葬。江陵谢氏第四十六代嫡长子谢熙和的这一辈子,风光无限。 …… 等谢家兄妹打理完父亲的后事,时间已经是到了九月中旬,又正好凤娘出月子,要给初生儿闹闹办满月酒,一家人又在江陵族里耽搁了几日,直到九月下旬,大小事都处置完了,一家人就准备下金陵去了。 大郎的长子取了个乳名叫闹闹,因为有些早产,这孩子一开始特别瘦小,也特别爱哭,养到满了月,才勉强追上了同龄孩子的分量来。 兄妹一行人是暂且住在族村属于长房的大宅里,这是一座已经有二百来年历史的宅子,只有三进,并不很大,但造得非常精美。宅子是完全的木结构,隔年修缮,至今依然完好。梁柱漆成朱色,房檐下的斗拱处处有彩色绘画,线条生动,用色鲜明,绘的都是中原历史上种种神话故事里的人物、情节。 华苓对这些很有兴趣,没事了就仰着脖子一幅一幅地把画看过去,看得很愉快。兄弟姐妹里对这个有些兴趣的就只有七娘,但在跟着华苓仰脖子仰了一个下午,回头脖颈酸得受不了之后,七娘也不睬她了,没事就在屋子里写字画画。 “娘子,我们带回来的物事都收拾好了。大郎君命人来说,明日清晨就启程下金陵,所以今晚上娘子要跟着郎君、娘子们去拜辞长辈呢。”着一身素衣的金瓶从回廊那头小快步走过来,微笑着告诉华苓。 “娘子前几日不是说想要沐浴?婢子看今日天气不错,已经叫厨下烧水了。正好今日沐浴了,明日清清爽爽登船。” “好,知道了,多谢金瓶姐姐。”华苓从栏杆上跳下来,背着手,跟着金瓶往屋子走,嘀咕道:“我们家现下的情况,是谁家都不好去的。谁家都有小孩子,据说让我们戴孝的人身上阴气冲撞了可不行,这般剔除五六七八,大概也就只需要去三十二叔公那里辞别罢?” “三十二叔公这人呢,从前就不喜欢大哥和我,现下也不喜欢,回来那日见了就没有好脸色看。他往前又赠给我许多医书,叫我一年内背了。当时我一年没背完,他是还记得呢,又没有回来听他教训,这下是肯定要将我批评一番。这般一想,我就不想去了。” 金瓶忍不住笑,娘子的本性确实是很开朗的,再有许多伤心事,也不会叫娘子忘了这一点。她温柔地说道:“娘子不要这样想。他老人家定是关爱你,才责备于你。要好好敬着些才好。” “哦,打是亲,骂是爱嘛。”华苓说。 “九娘这又说的是甚?什么打是亲骂是爱的,是说书人说的故事里面的词儿?”八娘叫侍婢搬了椅子,在自己居住的东厢门口晒太阳、晾头发,正好听见华苓的尾音。 金瓶回了西厢去吩咐人给华苓准备沐浴的东西,华苓溜达过去,摸了摸八娘又黑又密的长发,笑嘻嘻地说道:“八姐的长发真好。我胡谄的,我最近那里有去听过说书啊。不过,江陵城里也很繁华,我们前几日只是坐在马车上闲逛了一回,也没买什么。明日就下金陵了,有些可惜。” “是啊,真可惜啊!”八娘立刻叫了起来,跺脚道:“好容易回族里一趟,竟没有多看看的机会,是真可惜。” 七娘袖着手从正房的屋子里走出来,蹙眉道:“如今我们是守孝,怎能到处乱跑乱撞。特别是江陵这里族人长辈许多,若是不守规矩,定然要被骂的。” 八娘立刻就焉了。她虽然爱美,但其实是姐妹们当中身段儿最软、最晓得卖乖的一个,是绝不肯因为这种事给长辈留下不好的印象的。 华苓乐得直笑,挪过去抱住七娘的手笑道:“七姐,今日也是抄佛经了?给我瞧瞧。” “嗯,来瞧罢。” 七娘带着华苓入了书房,桌案上摊着一卷长纸,从右到左是以王体抄的金刚经。这是为爹爹祈福而抄的,金刚经全文六千余字,要抄好几日才能完成一卷。牟氏十分信佛,七娘也是信的,当年牟氏和三郎离世,她就给母亲和哥哥抄了不少经文,后来都烧给九泉之下的亲人了。 七娘的王体十分清丽,但笔划转折间又总是能隐隐瞧见锋骨,并没有女郎习字常见的脂粉气息。 “比我写得好。”华苓看了一轮,点头道。 七娘摇头道:“也不要谦虚。你是隶书习得好,我是行书习得好罢了。其实抄经还是隶字好些,厚重些,王体还是轻浮了。” 华苓弯弯眼睛道:“若是你给我画一幅画,我就也抄一部。” 七娘瞪她道:“这是为爹爹祈福,你怎能叫我拿物事儿与你换。” 华苓笑嘻嘻地说:“那有什么。佛家说人去世是脱却皮囊,既然是脱却皮囊,那就是高兴的事。爹爹是去往极乐之地,我们也高高兴兴就可以了嘛。” “你总是有许多歪理。”七娘吁了一口气,道:“好罢,那我与你画一幅,你给爹爹抄一部金刚经。” “那七姐画什么?可不可以画山水,我想要三尺方圆的大幅山水画,以后也好挂在中堂。”华苓说。 七娘气得不行,顶华苓的额头:“三尺方圆!这话你怎的说得出口,这样大的一幅,我怕是画上一个月也画不完。” 华苓捂着额头说:“那要两尺方圆的,不能再少了。” “最多给你画团扇面儿大小的!” “不行,至少也得是一尺方圆的。”华苓挥手道:“一尺,一尺,不能再少了!” 这整得跟街市里买卖似的,七娘也是服了她,无奈道:“好罢,就如此罢。快快抄了来,等回了金陵,我们寻个时候到菩提寺去上香,可以将佛经供在佛前。” 两姐妹正在这里讨价还价,院子外面来了个侍婢禀告道:“几位娘子,柚娘子身下不好,已经叫人去请良医了。凤娘子命婢子来与娘子们说一声。” 华苓和七娘对视一眼,都是皱眉。侍婢说的就是已经滑了胎的意思。 “去瞧瞧罢。”于是,三姐妹各自叫侍婢准备了些慰问品,一道往柚娘的院子去。   ☆、第162章 兄妹情谊 162 住在族村里,给柚娘请良医自然是到族村的药院去请。药院一大片的地头都是三十二叔公掌管的,三十二叔公传承着族里的医术一脉,手下常年都有家族子弟在跟着他习医。令仆役去请,药院里很快来了名叫熙邺的族叔,人看着十分严肃,风风火火的。熙邺族叔来了也不多与他们这些小辈多说什么,与柚娘望闻问切一番,又看了前头在金陵的时候,药叟给柚娘开的几张方子,皱眉道:“胎是保不住了。” 柚娘身下还在血流不止,熙邺族叔给她用针刺穴,减弱些疼痛,写了张方子道:“照此方去药院里抓了药,快快与她饮下。如今还不能止血,需等胎衣脱出了,慢慢再行调养。” 二郎朝柚娘的侍婢道:“还不接了方子快快去?”配药还是要到药院里去配的,侍婢们里出了一个,赶紧捧着方子去了。 柚娘面色苍白,虚弱无力,躺在床上哭成了泪人儿,嘴里只是哭道:“昌郎、昌郎……我是对不住你……没了孩儿,没了孩儿……”谁劝也不听。 六娘原本就与二郎夫妇一道住在第二进院子里,是来得最早的一个,如今坐在床尾,握着柚娘的手安慰她。 熙邺族叔皱眉斥道:“她的胎原本便不稳,前头医者也应有叮嘱,定须放宽了心怀,多多卧床养着。旁人也万万不可以种种烦心事滋扰,免得她人心神不定,气血不稳。如今她已小产,便好好养着罢了。这几日里就勿要搬动了,舟车劳顿更是不可。” 二郎满脸羞愧地说道:“族叔教训得是。是我照料不周,才叫内人糟了罪。”又上去握着柚娘的手安慰她道:“这孩儿定是福气太盛,天官大人舍不得叫他下凡来,才又带回去了。过一二年再养就是,总能有的。” 身为长嫂的凤娘也来了,这时候在一旁含笑安慰道:“二弟说得有理,柚娘快快收了眼泪,养好了身子骨是正经,孩儿总能再有的。” 柚娘含泪点头,总算是慢慢收了泪。 开好了方子,再把脉,看着柚娘的脉息略微稳定了下来,熙邺族叔也就回去了,也没有应凤娘的挽留,留下来吃顿饭。 七*三个安静地贴着墙根儿进了屋子,如今柚娘是这样的情形,也都不敢说笑,各各上去安慰了柚娘两句,就不再打扰,跟着凤娘出了第二进院子,到前院去看闹闹。 …… 闹闹刚满了月,已经长开了些,正是好睡的时候。奶娘抱出来的时候闹闹睡得很香,七*几个围着看了一阵子,没有吵醒他,又让奶娘抱进去了。 华苓这才问凤娘道:“嫂嫂,二嫂如今是这样子,我们明日是不会立刻下金陵了罢?” 凤娘叹气道:“先看看再说罢。族叔都说了,如今柚娘不能舟车劳顿,总不能勉强着来。你们大哥去寻长老了,待他回来再作决定罢。” 八娘四处瞧了瞧,小声跟她们说道:“嫂嫂、七姐、九娘,你们没有听到下人里面在说呢?我是说,柚娘是被屋里小妾气病的呢。” 七娘很不爱听这种别人的私隐事儿,听了就皱起眉,眼观鼻、鼻观心地不说话。 凤娘皱了皱眉,轻斥道:“小八不可胡乱开口。哥哥嫂嫂也是你该议论的?是非从口出,你可晓得?” 长嫂虽然时常都和颜悦色的,但与大哥一样,其实都是颇有威严的人。八娘便不敢再说了,扁扁嘴,低下头编手指。 华苓之前也没有听说这回事,不过她是一直不喜欢侍婢多嘴,有金瓶管着,竹园的侍婢也从来不敢乱嚼舌根。但既然听到了,她心里其实也觉得这不是不可能。柚娘实在是性子绵软,自己没个主意定数,被屋里人气实在太正常了。 她现在对八娘还是喜欢的,看八娘被训斥了场面冷,便笑着打个圆场道:“嫂嫂勿怒,八娘也只是一时情急,才说错话了,八姐你说是吧。” 八娘有些委屈地点点头,站起来朝凤娘福了福身道:“嫂嫂勿怒,我知错了。” 凤娘也站起来将八娘扶住,将她又按回座椅里坐下,和声道:“也是嫂嫂语气重了些,嫂嫂在这里说声对不住了,小八勿要放在心上。”就此转开话题,和颜悦色地拿些金陵江陵的不同作为话题来说,姑嫂感情还是好的,转了话题,很快气氛又热闹了起来。再加上凤娘身边的大丫鬟织红十分知机识巧,最会说笑话的,偶尔插一句嘴儿,只把姑嫂几人逗得笑个不停。 说说笑笑了小半个时辰,又给了一人一只上品的羊脂玉戒指当玩物,凤娘才笑道:“我这边也是有些忙,妹妹们先回院子里去罢,等你们大哥回来,四郎也从族学里下学回来,晚上在一处用饭,届时我们一家人再细细讨论几时下金陵。” “既如此,请嫂嫂安坐,妹妹就先告退了。”既然嫂嫂下了逐客令,七八-九一道告辞回了她们住的第三进。 到此时,八娘已经基本忘了前面的不快,一路是开开心心拿着凤娘赠的戒指回去的。 围观了整个过程的华苓不得不感叹,凤娘看着也是漂漂亮亮、温温柔柔的一个女郎罢了,但是当真很有手腕。她也不说什么重话,八娘也被教得服服帖帖的,很听凤娘的话。凤娘深谙对不同的人要不同对待的道理,对冷清的七娘她就从不会训斥,总是和言细语,有些什么与七娘有关的事,一定会问清七娘自己的意思。 至于一家大小爱吃的菜都是什么,这样的细枝末节凤娘自然是早就摸清楚了,凡是一家子在一处用餐的,人人都能在餐桌上找到喜欢的菜式。当然这些也是因为凤娘身边有很得力的一批侍婢打点,但能训练出一批这样有用的侍婢,本身就是种实力。 对比起来,柚娘就实在叫人为她着急。不论是流言还是担忧还是别的什么让她流了孩子,孩子没了,曾经影响她的那些东西,只会更变本加厉地影响她。 若是她表现强硬些,屋里人如何敢在她跟前多说一个字。喜欢的留下来,不喜欢的打发掉就是。但柚娘很介意别人如何说她,若是二郎表现出对小妾有些喜欢,柚娘恐怕是就不会去处置那小妾了。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个性影响一生。 柚娘这样的性子,是华苓觉得最难办的一种,她自己没有主意,就自然要被别人影响。不是二郎,就是身边的侍婢嬷嬷,总要有人给她拿主意。 夫妻之间的关系,如果一个极强、一个极弱,那二郎恐怕很难对柚娘保持应有的尊重心态。再来一个受宠爱的小妾嚣张些,掉转头来给柚娘气受,二郎还未必会站在柚娘一边。 现在外面的影响就能让她流产,再往下会如何,华苓简直不敢想。 …… 傍晚的时候大郎匆匆回来了,叫了弟弟妹妹都到前院去用饭。柚娘自然不能出席,剩下八个人就挤了一张圆桌,像爹爹还在的时候,倒是十分温馨。只不过,如今大郎已经成了坐主位的家长了,越发显得威严。 等大家伙儿都吃得差不多了,大郎用茶漱了漱口,开口道:“弟媳身子不适,二弟你就多顾着她些,好好儿嫁到我们谢家来的女郎,不能薄待了。——明日就是九月二十一,月底家族里就要给华德堂哥办继任祭礼,在此前,我等需将府里物什仆妇都一一清点处置完毕,将府邸空出来。明日下金陵,这事是不能拖了。” 二郎放了筷子,沉着脸听着大哥的话。 “时间略有些紧,不过,回来族里之前,这事就已经做了大半,倒也不是很为难。”大郎道:“二弟,你看,你是先留在江陵陪一陪弟媳,还是随我先下金陵去,帮着打理?这回回金陵,是已请了熙清、熙郑几位堂叔随我们同去,做个见证,要将爹的遗产点算分割了。” 二郎面色有些犹豫,他自然也是想要跟着下金陵的,原本这就是定好的行程。况且分遗产这等大事,他怎能不在场。柚娘怎的就在这节骨眼儿上滑了胎呢,虽然二郎也心疼柚娘没了孩儿,知道最心疼的肯定是她自己,但二郎也很难不在心里想,这妻子实在有些拖后腿。好好的怀着孩儿,家里人也都是照顾的,给爹守灵也不叫她去劳累,最近家里也十分平静,孩儿怎么就没了呢。 二郎道:“大哥,我留几个得力仆婢在江陵照料柚娘,叫她等身子骨慢慢好了,再回头来接她罢。” 大郎见他做了决定,也没有再说什么。 晚食后大家伙儿各自散去,华苓被大郎叫住了,却是大郎问她意见,一家大小迁往江州如何。 江州在长江南岸,那里就是千里鄱阳湖入江之处,在江陵的下游,离金陵也就是要行船一日多一点罢了。鄱阳湖浪涌波腾,浩瀚万顷,是整个中原最大的淡水湖,是无数大小河流的汇聚之地,有无数的野生珍禽异兽。 华苓一听眼睛就亮了,立刻道:“大哥好想法!江州极好,我们就迁往江州住一阵子罢。江州离族里、离金陵都不远不近的,从江州要往江南道其他州城去也更近些,方便大哥工作。况且,华德堂哥是新鲜上任,我们还是不在金陵一两年好些。我早就听说鄱阳湖碧水连天,湖光山色、珍禽野兽无数,又是鱼米之乡,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大郎之所以问华苓,其实也是打小就与这个妹妹商量惯了,有些事不会先与二郎商量,却会问华苓的想法。华苓这个小妹妹,看法总是有独到可取处的,而且眼界也宽。爹爹曾经也是如此认为,也是如此信任华苓。她说得也没有错,华德堂兄新上任,他们这些老丞公的子女还留在金陵,却已经搬出了丞公府邸,是确实有些尴尬。还不如主动点,退开些,彼此关系也都好处理。 最重要的是,反正大郎自己有本事,族里江南道的产业在他手上打理得很好,到哪里都吃不了亏。 见华苓也是同意,大郎笑道:“就知你这小人儿爱吃爱喝爱玩,这事就没有不愿的。我现在就派几个人往江州去看一看。族里在江州有好宅子庄园,产业不少,定不会委屈我们家弟弟妹妹。” 凤娘抱着闹闹在一旁听着,微笑道:“我打量着,你们这两兄妹倒都与爹是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说要做什么,一下子就要去做成了它,竟是半刻钟都等不得。” 大郎和华苓都是一笑,华苓道:“都是爹爹的孩儿,怎能不像。” “那小姑子多与闹闹亲近些,人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闹闹将来有九姑姑这样聪明才好。”凤娘将闹闹递给华苓抱着,打趣她。 才满月的小孩儿浑身软绵绵的,眼睛困顿地半睁着,小嘴咂吧咂吧,十分可爱。 “闹闹真可爱。”华苓将闹闹的左右脸蛋都亲了好几口,心满意足。 “——求大郎君、凤娘子为我们娘子作主!”柚娘身边的大丫鬟彩枝一脸豁出去的表情,大步地走进了大郎、凤娘和四郎居住的前院来,跪在正房帘外。   ☆、第163章 大郎训妹 163 “这是为何?”大郎沉下了脸,走出正房外。 大丫鬟织红一时疏忽,没有拦下彩枝,心里很是惶恐,在一旁回话道:“郎君、娘子恕罪。是婢子失职疏忽了,才叫她闯了进来。”又赶紧小声朝彩枝劝道:“还不快快起身来?你是二郎君与柚娘子的侍婢,跪我们郎君、娘子作甚?” 彩枝长得普普通通,但她是柚娘从娘家带来的丫鬟,对主人最是忠心耿耿。彩枝并手朝大郎、凤娘一拜,拜下去之后就再没有起身。她整个人跪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说道:“大郎君、凤娘子容禀。婢子深知婢子今日所为无规无举,只是我们娘子心中委屈,日日垂泪,如今一身病弱,缠绵床榻,是连起身都起不得了。婢子看在眼里,心中悲愤难言。娘子不愿将委屈说出,但婢子不能看着我们娘子如此煎熬下去,婢子拼着没了性命,也要为我们娘子诉说一二。恳请大郎君、凤娘子为我们娘子做主。” 这彩枝说话倒也算得条理清晰。但所谓清官也难断家务事,大郎只是大哥,没有这么随便插手弟弟房中事务的道理,也没有就这么被小小侍婢的话左右的道理。这事要是处理不好,大郎、二郎兄弟之间的情分立即就要没了。 大郎问:“可是弟媳命你到这里来诉说?” 彩枝面露悲苦,摇头道:“娘子并不愿婢子来说,娘子只将这些委屈都放在心里。大郎君,此事全是婢子自作主张,婢子甘领处罚,只是请大郎君、凤娘子为我们娘子做主!娘子是太委屈了!” 大郎道:“谁给你一介小小婢子的胆子,让你敢擅自说出替太太求情的话来?成何体统!你是二弟的仆妇,今日就念在你初犯,不予处罚,你自回二弟弟媳跟前领罚罢。” 看见大郎是当真不愿插手,彩枝抬起了脸来,已经是泪流满面。 她流着泪朝大郎和凤娘叩了三个头,道:“大郎君、凤娘子。婢子求大郎君、凤娘子为我们娘子做主,娘子之所以流产,是柔枝那贱婢气的!那贱婢便是搅家精!我们娘子性子是温和着些,但到底也是出身雍州大家大族,身份高贵。当初郎君迎娶我们娘子时,也是说,定会好好对待我们娘子。娘子的身子骨一直十分健康,有了身孕以后,身子骨反倒越来越差。” “都是郎君从外面纳了那贱婢进门以后才如此!那贱婢心怀祸胎,频频在娘子跟前说戳人心窝的话,处处给娘子添堵。偏偏郎君十分护着她。在这当口,更是日日将郎君拢到自己屋里,回头又来我们娘子跟前耀武扬威。” 华苓跟着大郎走了出来,看着彩枝这样子,心里恻然。对二郎自己院子里的事她并不了解,不能评判是非。 不过,有时候能感觉到,柚娘对待她们有些小心翼翼的味道,对她们这些小姑子都是如此,对待夫君二郎,大概更是。印象里,似乎柚娘从没有做过有丁点出格的事,连个笑容都是安安静静的。雍州左氏在当地是大族,柚娘也是嫡女,但她嫁入谢氏,还是高嫁了。 华苓一开始会想,柚娘如果当真受了委屈,为什么不说呢?但她很快又明白了,人的个性是不同的,成长环境、学过的东西也不同,在她看来是只要动动手、开开口就能做成的事,在柚娘眼里,也许非常难。 但彩枝这样来求大哥大嫂做主,也是太过了。这是直接在一家大小跟前给二郎没脸,后面即使柚娘能得个公道,将那小妾赶走,二郎和柚娘之间情分还能有几分。 ——说到底,她还是二郎的姐妹,到底要天然地站在二郎那一边多些。 彩枝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磕得额头见了血,泣道:“婢子不过贱命一条,若要婢子死,也只不过是大人们说一句话罢了。婢子只是不忍见着娘子也如此委屈,丞公家再势大,也不该这般欺负我们娘子。如今丞公不在世了,娘子缠绵病榻起不来身,求大郎君、凤娘子为我们娘子做主。” 大郎、凤娘对视了一眼。凤娘指使两个侍婢将彩枝扶了起来,和言道:“弟媳是二弟正妻,明媒正娶迎进家门来的女郎,二弟如何敢不敬着她。——织红、织蓝,送彩枝回去。——院中诸人都听好了,若是有人乱嚼舌根,不要怪我拔了他的舌,廷杖五十,赶出门去。”庭院里外的仆妇都称不敢。 清官也难断家务事,华苓轻轻叹了口气,不愿再听,朝大哥大嫂福一福身,带着侍婢往外去。出了院门,就看柚娘在两个侍婢的搀扶下赶了过来。 柚娘呵斥道:“蠢婢还不跪下!我何时教你出外来说三道四的,你这是要叫谁没脸!” 织红、织蓝两人赶紧放开了彩枝,彩枝扑通跪落在柚娘跟前,哭道:“娘子,娘子,是婢子错了,是婢子错了!娘子身子不好,怎能不顾惜着身子,此时怎能起身?娘子便是要将婢子打死了,婢子也是情愿的,还了娘子对婢子的好……” 柚娘以帕子拭了拭眼角,发现了走在后面,面色尴尬的华苓,勉强扯开了一抹笑,朝她道:“我这婢子无状,叫九娘见笑了。” 从病榻上勉强起身的人能有什么好脸色?柚娘着一身素白,那脸色跟衣色也差不多了,人看着越发单薄,两个人扶着,也还摇摇欲坠。 华苓看得心惊,赶紧迎上去道:“她也是对嫂嫂忠心耿耿罢了。情有可原。二嫂身子弱,族叔都说了,叫你好好儿卧床歇息。有什么事能比身子骨更重要,好好养好了身子是正经。” “多谢九娘关顾了,二嫂领你的情。”柚娘又是撑着笑了笑,道:“今日是给大哥、大嫂添麻烦了,我去与他们说一声歉再回去便是。”又吩咐彩枝道:“你立即回院中去,跪在阶下反省!” 大郎夫妻已经听得人报,迎了出来。 大郎缓容道:“弟媳若是遇了委屈,也勿就此放在心里,我们家总不是那等是非不分的,若是二弟做得不对,你只管说来。” 柚娘强着向长兄长嫂福了福身,又将那些个体面的道歉的话儿车轱辘般说了一遍,又训斥了自己的侍婢彩枝,到底没有提什么委屈。 二郎到底也没有出现。 凤娘扶住柚娘,柔声与她道:“怎地如此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这些都是小事,你如今甚也不要多想,好好休息,将身子养好才是正经。我送你回去罢。” 柚娘微笑着点头道谢,两妯娌相搀扶着去了。 …… 华苓和大郎落在后面。 华苓问大郎道:“大哥,我是没有多问过二哥院里的事,不知底细,也不敢说什么。但这事就这么了了?” 大郎拍了拍华苓的头,淡淡道:“教你大嫂将你二嫂多安抚劝慰一二罢了,还能如何?我是当哥的,不是当爹的。没有扶着他二人走的道理。两夫妻关起门来,将事情说清楚才是正经。” 看华苓面上有些担忧神色,大郎屏退了身边仆婢,两人就站在院墙边,这里是前后挂了灯笼,倒是很明亮。 大郎严肃地与她道:“小九,你也看见了。我观你二嫂脾气绵软,是那等思前想后才敢走上一步的人。人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们家如今上面没有长辈压着,下面也没有多少孩子,能有什么烦心事?她是谁说一二句都十分介怀,自己也没个主次章程,又谨小慎微,这样的人,还不是谁都能给她气受?硬生生将孩子造没了。” “心中有想争之事,却又不敢争。不论她是否真的委屈,她不肯说,谁知她是如何想。这样的女郎,”大郎沉声道:“爹给二郎选的这个女郎,我看并不适合。还不若为二郎选个性子泼辣、敢争敢说的。二郎耳根子软,但性情不坏,有个泼辣的管着,也散不了心去。” “不论她心里多委屈,最重要的还是相夫教子。现下便养不住孩儿,日后便是生了出来,又要将孩儿教成什么样。若是也教的如此绵软,立不起来,你二哥这一支就是被她耽搁了。” “爹爹那时日理万机,有些微小处不察也是正常。”华苓皱眉反驳道。“二嫂也没有那么不好,她生性温柔,对谁都很得体。” 大郎微微笑了笑道:“大哥知道你维护爹,是乖女儿。——也是千挑万挑,当时看着好的,又怎知后来是如此这般。” 华苓心情复杂地听着,大郎是基本完全站在二郎这边。“但既然成了夫妻,还是要好好商量着,互相敬着过罢?二哥是否太宠爱那小妾了,叫那小妾太嚣张,才叫二嫂心中生郁。” “这便是大哥要告诫你的话。苓娘,你不可如她那般。”大郎眸中厉色一闪,盯着华苓说:“虽是嫁为人妇,女郎也并不是别人家里的仆佣,该争的必须争,该开口的必须开口。虽说世情是叫人规行矩步,人人都如此要求别人,但绝没有为了守别人的规矩,叫自个儿心里不痛快、连脚都迈不动的道理。” “这世道,从来就是泼辣蛮横的吃香,自己要强些,应得的都握在手里,不仰仗谁都能过好日子,才是正理。” “——但也不是教你日后不理睬夫君。”大郎又道:“卫羿那小子是有些横,前阵子你是有些与他生气罢?好一段日子不见你出外去耍子。苓娘不该如此。” 华苓根本没有想到,大郎会在这时候提起这回事。她也不知道,大郎竟然注意到了这回事。她张了张嘴,有些心虚。她垂下视线,将手背在身后,辩解道:“也没有很与他生气……后来和好了。我晓得卫五人很不错的,我也晓得日后要好好与他过日子。” “你是自小聪慧,却也懂得收敛风头,爹爹是赞你的时候多。外面相公、弼公、辅公,那一个没有赞过你。满金陵城的世家贵女里面,身份比你高的还有,但有这份见识眼界的是不多了。人不曾做错过什么事,不必折腰,傲气自然极盛,喜欢别人捧着。面上不太像,但心里是这样的。大哥可有说错?” 华苓只觉脸热得厉害,嘟囔道:“我是没有做错什么事,难道还要专门错上一二,去寻人折腰认错?” 大郎笑了笑,道:“没有这个道理。你是我们江陵谢的女郎,不论如何高傲,都是应该的。只是对夫君不可如此。与夫君是要在一处一世的,你二人是对等的,互相帮着过才是正理。” 华苓心道这不是谁都会说的车轱辘话嘛,于是说:“我晓得了。” “你还不晓得。”大郎狠狠地屈指一敲华苓的脑袋,道:“夫妻的事是两人之间的事,关起门来与谁都无关,也没有谁能瞧见,要那许多傲气作甚?你该记住了,你不论如何与他生气,也不能将人往外推,那是你的丈夫。推出去了,吃亏的还是你。” “男人与女人不同,男人心思直、脾气直,女人就该柔和些。他做事不如你所愿,你要做的不是当面对口责备,男人也极难得能听进去。” “……那要如何?” “要如何?百炼钢也不敌绕指柔。”大郎拍拍华苓的脑袋,笑道:“在适合的时候折腰,身段儿柔软,撒娇、卖乖,美颜色。身份上是对等的,但相处上你不该将他看作对等的。男人如树,女人如藤。你要仰着他些,如藤萝缠绕,可以视他如兄,绝不可待他如子。男人最好这一口。” “哦……”华苓大悟:“这是叫我在卫五跟前当要人照顾的妹妹。可是装嫩也只能装一时,老了如何是好。” 大郎从容地说:“你老了他难道就不老?紧要的,是叫他在心里牢牢记着,你就是该他照顾的,叫他无暇他顾。只要男人将你放在心上,他就是你的牛,你的狗,还不是任你鞭打,要去那里便是那里。” 华苓呆呆地张着嘴消化了一阵,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大哥,嫂嫂是这样对待你的吗?” 大郎咳嗽了一声,肃容道:“没有的事。你嫂嫂最是听你大哥的话,端庄贤淑得很。总之你不能如你二嫂那般,你可明白了?” “明白了。”华苓乖乖地应了。 “行了,记着大哥的话,回去慢慢琢磨罢。”大郎打发了华苓。 回头在居室里,屏退了侍婢们,凤娘轻轻扯着大郎的耳朵,似笑非笑道:“教妹妹教的甚是威严呢,嗯?” “嘶……夫人松松手,松松手,疼啊。”大郎装模作样地皱着眉,一副十分的疼却不敢多话,两只眼睛打横觑着凤娘的神色。 凤娘松了手,微笑道:“我自然最是端庄贤淑,最是听我们家家长的话。” “……错了,错了,是我最听夫人的话。”大郎手上抱住了凤娘,忙不迭赞道:“夫人最是威严。”见大郎十分知机,凤娘这才轻轻哼了一声,笑眯眯地放过了他。 …… 第二日,一家人还是照着行程下金陵了,族叔谢熙清、谢熙郑几位也同船而行,他们将会到金陵,给谢熙和这些子女主持分了父亲的遗产之后,在参加了九月底的丞公谢氏继任祭礼,再返回族中。 二郎带走了叫柔枝的小妾,给柚娘留了一个执事,四个侍婢,将她留在族里的宅子休养,只说待柚娘养好了身子,回头定下了居所,再来接她。那彩枝是被罚跪到天亮,之后又被从二等丫鬟罚成了粗使丫鬟,还是柚娘下的命令。 二郎的兄妹们对二郎院里的事只做不知,反正也几乎管不着。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别人能劝,但若是人自己想不通透,那谁也没有法子。   ☆、第164章 新任丞公 164 九月三十日,秋晴。 江陵谢族的丞公继任祭礼依旧还是在金陵城外,长江边举行。这不仅是谢族里最大的活动,也是丹朝排得上号的大事,宫中帝后、金陵城里外有些头面的王孙世族都是要出席的,至于江陵谢氏族中上下,是入了朝的一批资质最优秀的族人,还有掌握着族中分布在大丹各地的产业的一批族人,在金陵左近的都赶来了。 江陵谢是一个非常大的家族。祭礼上,族里庆字辈的、德高望重的长老来了四五位,熙字辈的熙清、熙正等族叔来了三四十位,华字辈的更有将近二百人。再加上所有人几乎都携着妻子,人人又还带着若干仆婢,在祭礼场中,江陵谢氏的族人就占了好大一片地头。 庆字辈的叔公们当中,最小的一位也已经七十岁。大丹人的平均年龄接近六十岁,能活到古稀之年就已经十分了不得,族中对长辈们是非常敬重的。谢华邵这一支兄弟姐妹年龄小,见谁都要行礼,光是抬手弯腰作个动作说几句吉祥话儿,小半天下来华苓就觉得手发沉,有点抬不起来了。 再大的祭礼,本质都是为了将人在作的事敬告天地、鬼神、先人以及世人,所以大致就是三日沐浴斋戒、参神、供奉祭品、诵读颂词、再拜这一套流程。 跟着新丞公谢华德走完一整套祭礼仪式,将亲手燃的三炷香进在那半人高、如今挤满了香茬子的青铜香炉里,站起身之后,华苓很是如释重负,转头一看姐姐们也都是一脸松了口气的表情,于是说:“我看晚上回去我们都要腰酸背疼。” 族人是在祭礼高台的西面按照辈份、身份等列了队,面东行礼,女郎们排在儿郎们的阵列之后。除了华苓姐妹这几个之外,这回还有族叔们、族兄们家的二十来名族姐妹,都是嫡系,也站在一处。 七娘就站在华苓右边,道:“方才是连口大气都不敢出,确实累人。” 八娘扶了扶自己的发髻,说:“方才倒头下拜了,与我瞧瞧发髻可松了,簪环头面如何。” “都不曾,放心罢。”华苓忍不住笑。八娘这才放心,拍了拍胸口。 这祭礼是近两年她们唯一可以脱了孝服,穿上最隆重、最华丽的一套礼服出外的机会。整个家族的祭礼,还是要比守孝要更重要些,不可能容许有人一身白丧出现的。 今日女郎都是一身玄色滚白边的深衣,里外各三重,头发梳成高高的双环望仙髻,缀上八种簪钗,项饰璎珞、珠串,臂套钏镯,腰上还要悬挂一组玉环佩。这么一套打扮下来确实庄重华美,只是人也要被坠得矮上几分。 华苓默默地看了看八娘的胸口,有点嫉妒。八娘比她和七娘、六娘都要丰满,是标准的□□。 长到这个程度,是完全可以嫁了吧。华苓又看看七娘,七娘颇瘦,只能算开始发育不久。 “小九又看什么呢。”七娘没好气地说。 华苓说:“七姐你要多吃些,不然看起来比八姐还像妹妹。” 七娘越发没好气,哼了一声,狠狠地拧了拧华苓的脸颊。她看了看八娘和华苓,一个比她高一拳,一个发育得比她好几倍,实在恼得很。 八娘得意地说:“是啊,祭礼前见了王家姐妹,她们都问我平日里是用些甚滋补品呢。都说我长得好。我就说,回头就叫侍婢写一张日常饮食的单子赠与她们。那可都是我姨娘传给我的养颜滋补心得。七姐放心,我给你写的那一张定是最全的。” 华苓瞥她一眼,说:“我就不必给了,我还不用发育得这样好。……”顿了顿,华苓补充道:“想来,像八姐这样骑马一定挺不方便的。” 八娘脸红红地上来拧华苓,跺脚道:“九娘总是这样不说好话儿!你也不怕羞!还不快快住嘴。” 华苓迅速地躲到六娘后面,笑嘻嘻地说:“这有甚好羞的,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这当然是事实,只是有些事实从华苓嘴里说出来就是那么叫人讨厌。八娘追着华苓拧她,六娘一向很淡定,袖着手站在两人中间当柱子。只是道:“这处日头还不够晒?小八不是最怕晒黑了肤色?” 也许是因为中原人的肤色普遍并不十分白皙,是以,似乎不论什么年代,中原人都十分推崇“雪肤花貌”,“雪肤”还要排在“花貌”之前。女郎都在乎自己白不白的,八娘这样爱美,自然更是在乎。 八娘气呼呼地说:“今日晒得已经十分多,也不差这一二刻。我非要拧掉九娘的嘴不可。” 七娘叹气道:“小九是该多教训教训。小八使劲儿些,也替我教训一二。” 华苓乐道:“即使不骑马,用两条腿飞奔,我也还是比八姐要轻巧些儿。八姐别跑了,这日头太晒,要跑出一身汗了。” 八娘被华苓气得很了,偏偏她说得也没错。金陵九月底已经入秋,阳光不算很烈,奈何她们都穿得多啊,里外六层,折腾这一回八娘是出了一身汗,浑身发粘,不得不停了下来。气道:“九娘,我是不与你一般见识。” “……”华苓连连点头,笑道:“便是如此,我与八姐的见识是不一般的。” 这实在太促狭了,七娘也忍不住竖了竖眉毛,挽挽袖子上来拧华苓的脸。 在几姐妹身后,有名族女靠近了些,笑着插话道:“菁姑、芹姑、苓姑,这处日头甚热,不若我们往那边蓬底下去略歇歇?” 华字辈下面是延,这位族女是华德长女,名延乐,今年十三岁,也已经亭亭玉立了,容貌甚美。 延乐是新丞公长女,于是很自然地,成为了族里年龄更小的一些女郎们跟随的对象,如今身边就跟着七八名族女。她们都是在族里设的女学进学的,互相之间颇为熟悉。 华苓一听延乐叫她们姑姑就忍不住笑,这种才十来岁就凭空长了一辈、甚至两辈的感觉实在很奇妙。大家大族最容易出现这样的情况,又是在族学里情况最明显。年纪差不多的一群孩子,一定有有爷爷辈的、叔叔辈的,往下还可能有曾孙。若是有那家里长辈教得特别严格,不许孩子乱了辈份叫的,他也就只能一口一个叔公、叔伯地叫了。 七娘稳重地点头笑道:“好,我们往那边去罢,与你们些介绍别家女郎,家族都是亲友,延乐与你妹妹日后就在金陵长住了,如今便可以多认识些朋友。祭礼已经完成,再过一阵,大家伙儿也就陆续各自归家了。” “如此多谢几位小姑姑了。”延乐代表族妹们笑着福了福身,礼数周到。自己家族的女郎,不论如何,还是比外族的亲近些。 华苓只是陪着姐妹们说笑了一阵子,没有跟着她们去,转头去寻晏河。来观礼的人家都在陆续登车离开,晏河带着赵戈,懒洋洋地等在辇车里。 “许久不见了。”看见晏河一如往昔,两三个月不见,赵戈又长高了些,看着也规矩了许多,华苓很有些感慨。中原人都说严师出高徒,晏河用十分严厉的态度教赵戈,也许成才的几率是大些。 “嗯。”晏河给华苓倒了杯茶,淡淡地问:“你还不错?” “还不错。”华苓微微笑了笑,朝乖乖坐在母亲身边的赵戈招手道:“赵戈来给姨姨看看。” “姨姨。”赵戈扑到华苓怀里,得到了左右脸颊两个吻,小孩儿笑出了两排小米牙。 “赵戈开蒙是学到哪里了?”华苓笑着问。“姨姨才两个月不见你,就又稳重了许多呢。” “已经学完了百家姓,如今学千家诗。”赵戈神气地说,两只小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华苓,等待赞扬。 “赵戈真厉害。”华苓果断表扬,将他抱在怀里颠了颠,继续表扬道:“赵戈长高了又重了,姨姨没见你的时候,一定每日都有好好用饭罢?这就很厉害呢。郎君都是要吃多多的饭,长得又高又壮,学多多的知识,好保护家人。” 赵戈用力地点头,大声说:“我也保护娘,我吃多多的饭。”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我也保护姨姨。” 华苓眉开眼笑。 赵戈又说:“姨姨去杭州玩。” “杭州?” 晏河说:“上月领他去了一趟杭州。那处的琉璃工坊出了些问题。” 华苓说:“什么问题?处理好了?” “技术外泄了。也并非大事。”晏河轻描淡写道。 烧制琉璃并不难,如今各家都有类似的工坊,皇家的工坊已经开始专烧高端琉璃制品,越是高端的商品利润越大。这就有关商业机密了,华苓便不再问,从袋里掏出一小卷在抄经之后画的简笔故事画儿递给赵戈,随他翻看,揉了揉眉心说:“之前是有个想法,想弄一个赚钱的业务,惠文馆的运作需要银子。” “想借我的手做?”晏河立刻问:“你不是不肯碰技术?” 华苓笑了笑,沉默了一阵,摇摇头说:“时过境迁吧,那时候觉得什么也不做是好的,现在却又觉得,如果能影响一下这个世界,叫他发展得更快些就好了。一开始还能纯局外人地去看事情,但现在已经不可以了,我也有许多在乎的人,想改变许多东西。……想让世界转得快一点。” 晏河深深地看了华苓一眼,道:“只要想法好,有可行性,能赚钱,我并不介意与你合作。” 华苓耸耸肩说:“能赚钱谁不愿意?你是我的第一选择,但也不是唯一选择。” 晏河哼了声:“但我会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你天真地以为你能与家族合作,就等着树大了,叫族人来摘桃子罢。” 华苓微微皱眉,就是这个原因。她再喜欢家族,也避不开这一点。她提供任何的技术出来,在族人眼里,这诚然是她对家族的大贡献,以后也许会给她多一些嫁妆,但产出的分配她干涉不了。 这不行,她是想要弄一个可以持续产出利润的产业,用这产业的利润供养惠文馆,允许的话,以后再开设更多的图书馆。金陵诚然是大城市,但它再大也就是一城,中原还有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这在族人眼里是不务正业,因为她是在家族的资源供养下成长起来的,她的一切属于家族,纯把家族的资源往外掏,家族是不可能允许的。 江陵谢已经太大了,在它名下的产业,仅仅一个江南道,从粮油米面到各制造领域的大小工坊就有二三千处,每年都产出大量利润。钱朱卫王谢,这几家都是何等的庞然大物。 而晏河这边,至少晏河有合作和分利的概念。况且如今道庆帝依然非常信任她,晏河拥有最赚钱的七成皇家产业的控制权。 “是的,你是最好的选择。”华苓认真地点头:“毕竟你也顶着一个十分创新的名头好多年了,再加上一点也无所谓。” “你会什么?你想赚多少钱?”晏河问。“我先说好了,若是投入远小于产出,这笔帐我可不愿付。” “当然不能亏本。”华苓说:“想要赚钱,要不就考虑生产奢侈品,专攻世家大户,要不就考虑日用消耗品,需求量大的。我们合作制座钟如何?或者温度计?改进印刷技术?我想想,你手上有纺织机厂子,炼铁的厂子,有玻璃的厂子,还有生产马车减震弹簧的……” 数了一数,华苓忍不住笑:“好一个大杂烩,是记得能用来赚钱的技术都鼓捣出来了?” “当然。”晏河说:“能赚钱的事为何不做?” “不是不能做。只是,这样只能在一段时间内赚钱,持续发展的可能性比较低。是有一批很超前的技术,也许你的工匠也能生产出超前的产品,但是他们很普遍的,应该知晓的配套技术非常落后,多数都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华苓说:“就好像在一棵树上建了个城。城慢慢会变大,但是树上的空间太局限,再硬要膨胀下去,肯定会坠落的。”她看看晏河不以为然的神情,笑道:“当然,你我这一代未必会看到这个场景。” “若是想要保持竞争力,恐怕还是得对工匠群进行更多的训练,要保证熟手匠人的培养梯队,再培养有一小批拔尖的,能够理解技术的本质的,这种才有可能对产物再行改进。要达到这样的程度,就要把技术整理成书,印出来一茬一茬人教。” “为了制造如今这些产物,我这边已经不得不对工坊里的匠人进行训练,这成本已经够多的了。”晏河有些厌恶地说:“学的慢也就算了,还时不时就有那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出师的,想要脱离工坊。”她瞪了华苓一眼:“你们这些世家子弟,看着光明磊落,实则各个阴险狡猾,别以为我不知道,暗中想撬我墙角的也不知有多少。” “多教他们一点?他们愿意学我还不愿意教,学了就跑,当我这里是免费培训场了。”晏河冷冷地说:“人性便是如此险恶。我宁愿将知识捂在故纸堆里带进棺材,也不愿意教给这样的人。就叫这个世界保持猪一样的愚昧就行,我只要赚钱。” 华苓无辜地笑:“你们商业上的博弈我不懂,事情也不是我做的,火气别对着我发。——不过,这样赚的钱还是不多啊,消费水平哪里比得上更先进的时代。所以偶尔有些技术流失也算是好事,吃了肉也给别人一口汤嘛。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游戏不好玩。而且,如果技术完全只有你一家掌握,以后如果失传,就是从此失传了,是不是挺可惜。历史上一定有过很多这样的事吧,这个世界发展得慢,与这个也有大关系。” 晏河说:“好?好也好不到我身上了,我又何必。” 赵戈趴在华苓腿上睡着了,小嘴张着流口水。华苓低头给他擦了擦,微笑道:“那赵戈呢?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努力过了,给儿子攒点家业,以后他要做点什么,也会更容易些。” “不,我要自己过得好了,才能考虑到他。”晏河说。 “你真不像一般女人。”华苓看了她一阵,点头赞道:“钱涟,你是真厉害。——那还是说回正题吧,前面我的几个提议,你看哪个潜力更大?” 晏河问:“你懂得制钟?能画图纸吗?这是好东西,如果能制出一两人就能搬动的座钟,可以在世家豪族之间卖出天价。如今全世界都还在用漏刻计时。” “原理不难的,只是要保证计时准确不容易。不过这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先生产不那么精确的,隔半年一年再推出新产品,每次改进一点。”华苓说:“卖高价好,赚有钱人的钱心安理得。” 晏河上下打量华苓,嗤了一声。“还以为你真的一心为人。看着道貌岸然,其实心怀奸诈。” 华苓叹了口气道:“想要追逐一个目标,总要舍弃些别的东西。这事要赶紧做起来,等过了十月,王家相公的继任祭礼过了,我就会跟大哥迁往江州。到时候要交流些什么,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华苓与晏河谈了大半个时辰,将初步的计划定了下来。接下来这一年,她们将会组建一个新的工坊,就设在金陵南郊,厂房人手资金都是晏河出,华苓只负责设计,每期利润分两成。十月中旬,第一批钟会在西市工坊中试制,晏河经营了十来年的这个老工坊,不论是工具还是人手,都更齐全。 对这个结果晏河并不是十分满意:“你只是动动脑子动动手,我在前期投入了多少?你这边至少应该再让出五分。” 华苓翻了个白眼:“良心被狗吃了吗,我拿的钱不是给自己用的。你自认不是好人,但我就愿意做好事。” 想起了惠文馆,晏河嗤笑了一声,也没再说话。 华苓这种人,有时候很讨人厌,这种人做的事简直违反人类本性,偏偏这种人有能力,不能不重视。但她也不会不承认,华苓这种人这种人既然做得来好事,偷奸耍滑的可能性极低,让人很放心。 …… 参加了祭礼之后回到家里,华苓疲惫地扑到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金瓶来说道:“娘子,我们竹园库里的东西已经全数清点完了,该装箱的也装了。大郎君是说,这几日里就会派人陆续将娘子的嫁妆搬到城外的庄子上去。清单在此,娘子过目一二。” “嗯,你带着碧浦几个办罢,仔细些就行。”华苓接过清单浏览了一遍。 爹爹很疼她们这些女儿,给办的嫁妆都非常精心,从家具到摆设到首饰、衣裳布料,物料和做工全都是上好的。虽说只给八千两的嫁妆和三千两的压箱银,但其实哪里止那么点。再加上这几年爹爹从自己私库里赏了不少好东西,加起来也有好几千银。又还有族叔们主持,将爹爹的遗产给兄弟姐妹们分了一份,到她出嫁,嫁妆会在两万银上下。 华苓轻轻叹息。爹爹这样为家族,希望华德堂兄不会辜负他的努力吧。只是她知道,现在族里对族律的修改已经暂时停滞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进行。 “行了,叫碧微去书房整理下,我要画些图。”华苓将清单递给金瓶说。 金瓶看她十分疲倦,便道:“娘子今日已经十分疲倦,不若先略作歇息?” 华苓摇摇头。“时间紧,快去罢。”   ☆、第165章 钟表作坊 165 祭礼当晚,朱谦泺与太太蒙氏更衣洗漱,两夫妻一同睡下之后,蒙氏才与丈夫说道:“阿泺你可知,今日丞公太太与我提了一句……我打量着,她的意思是,想将他们家延乐说给我们家阿新。” “说给阿新?丞公太太当真是如此说?”朱谦泺沉默了一阵,说道:“她是否不知,我们阿新之前曾与老丞公家的菁娘议亲?” 蒙氏道:“怕是知的。只是……你也知晓,如今是新丞公在任了。……她家延乐与我们家阿新,其实倒也堪配。” 蒙氏说这些话的当中停顿了好几回,有些犹豫,不过也把话都说了出来。两夫妻心里其实都是明白的。世上有句话叫“人走茶凉”,老丞公若是还在世,自然轮不到谢华德家的延乐考虑朱兆新,但如今是谢华德掌握丞公之位,他家里的女郎身份自然水涨船高,也能选择更好的婚配对象。 朱兆新并不是这代辅公之子,但他是辅公朱氏的一代嫡长子,这身份配丞公嫡长女是很不错的。再加上大家伙儿都有眼睛看的,朱兆新年头才考中了武举第二名,如今入军就领八品实职,前程远大,正是金陵大小世家眼中的乘龙快婿之一。 而且老丞公逝世,老丞公家的子女都要守孝到后年,这期间并不能议亲,在这期间,朱兆新订了别家女郎,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嘛。 朱谦泺道:“她怎地有这般想法?还是打量着我们家是那等趋利之人?你万万勿要应下此事,阿新是什么性子你也是知晓的,说了要定谢七便是谢七。便是流出点儿风声来,阿新怕也是要大怒的。若是闹得大家伙儿都晓得了,就伤和气了。” 蒙氏也是叹了口气,说道:“也不是我想要叫阿新改主意,只是当时老丞公还在的时候,我们家请了人去提,老丞公是说还需略作考虑。实则我们家并不知他们家是如何作想。也不曾写下婚书,若是我们阿新等了两年,他们家给谢七另择他家,又如何是好。” 而且朱家人也都知道,谢华邵很快会带着一家人迁往江州,不在金陵,那变数可就更多了,不写婚书,口头协议不论说得多好,总还是能撤销的。 朱谦泺道:“夫人也勿忧。这样罢,这两日我找个时机遣人去,悄悄地再问一问华邵的意思。华邵有君子风度,是个信人。所谓长兄为父,只要他愿给亲妹应了,这桩亲事就能成。再等两年阿新也不过十七岁,大丈夫何患无妻,不必太过着急。” “谢家邵郎也是能人,他如今是才二十二三岁罢?掌起一个谢氏大房,也是有模有样的了。”蒙氏说道。 “老丞公是后继有人,教的长子极好。”朱谦泺道:“你且看着罢,我们这几家年轻人里,能比他更出色的也没有几个。” “论起来,其实谢家邵郎也是庶子……我曾见他数回,也觉他是格外上进的年轻人。”蒙氏说。 “若是出色,嫡庶之分便无意义。”朱谦泺沉声道:“夫人也需时时记着,我们家孩儿不能娇惯。日后我们这一支,家业也只传与最出色的孩儿。” “是,妾身并不敢忘。”蒙氏赶紧应了,笑道:“我们家大郎、二郎日间进学、习武都是极乖的,有爹爹是他们的榜样呢。” …… 十月初一日,宜乔迁。仆役们忙忙碌碌往外搬着箱笼,在离府前,娘子们一道将丞公府转了转。从前院到后院,从校场到清凉湖,从澜园到芍园,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回忆。也没有溜达多久,凤娘就派人来催促启程了。于是一家人再无话,登车启程。 一家人先搬往城西的一座五进宅子暂居。这偏宅也是大房祖上传下来的,五进倒是不小了,住下一家兄弟姐妹绰绰有余,只不过宅中园景布置完全不能和丞公府相比。 不过一家人也都没有什么怨言。原来的荣耀来源于父亲,而父亲已经庇护了他们许多年了,教了他们那样多的东西。接下来活成什么样,都该靠自己。 六七八-九和凤娘、柚娘的大件嫁妆在这几日里,已经陆续搬往城外属于大房的庄子存放。那里有几房家人子看守洒扫,都是过了壮年之后退下来的族兵,忠诚、警醒和武力都是有的。 丞公府占地极广,除了养了大量仆婢之外,人数最多的其实是安置在府邸一侧的五百族兵。如今新丞公上任,愿意继续留在丞公府的有大半,也有小半希望追随大郎兄弟左右的,视其意愿,被大郎分别安排到了城内外的祖产去,或是带在身边做为侍卫。丞公府中的仆婢就几乎都带走了,仆婢与族兵不同,算是主人家的私人财产。 华德一家子也不会立即就迁进丞公府去,他们现在也是居住在城中的偏宅,还要过上旬日左右,选了好日子,将家居布置、乔迁酒席诸事准备妥当,再行搬迁。不过这就与大郎一支没有什么干系了,日后他们再去丞公府,就是去做客了。 …… 一行人到达的时候,新居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华苓和八娘分了最后一进院子,按照排行,八娘住正房七间,华苓是东厢七间,西厢安置下两人带来的其余侍婢嬷嬷,倒也十分宽裕。 不过是个暂住的地方罢了,华苓也没有太多闲工夫关注周围,进了书房,叫碧微取出未画完的座钟草图,继续工作。她与晏河约定好了,在初五以前将第一稿的图纸完成,中旬进行第一轮试制。设计只是第一步,还要挑选合适的金属材料,指导工匠把零件加工到能用的精度也不容易,省下来的时间是越多越好。 碧微在一旁侍候笔墨,她好奇地看着华苓用硬炭笔、自制圆规、尺子在三尺方圆的厚纸上画图,说道:“娘子画的图好生深奥,婢子竟一点儿都看不懂呢。” 华苓笑了笑,心道如果你看得懂就不会让你在这里了。她做这件事并不打算与家族扯上关系,所以只是私底下与大郎提了一句而已,大郎最近极忙,几乎是日日在外,知道她想要与晏河折腾些小东西,也没有说什么。 “娘子,七娘子来寻娘子呢,金瓶姐姐请七娘子在正厅坐了。”碧浦来禀告。 “知道了。”华苓让碧微将图纸收收拢,洗了洗手,转到正厅去见七娘。 七娘坐在刚刚布置好,铺上了秋香色椅垫的高椅里,手里捧着一盏茶,是在出神。 “七姐?”华苓坐下来,细细看了看七娘的脸色,并不是太高兴。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七娘抬起头,朝华苓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大事。小九在作画吗?上回说好了画给你的画,还没有完工呢。” “不要紧,慢工出细活嘛。”华苓弯弯眼睛:“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你花上一旬日、两旬日给我画画儿。” “你这丫头总是促狭。”七娘瞪了华苓一眼。 华苓托腮靠在椅背上,微笑道:“好罢,好罢,废话不多说。七姐是有什么话想倒出来就倒罢,若是也不愿叫我告诉别人,我定然是不说的。——碧浦,碧喧,到茶水间去瞧瞧,看看还有什么漏的,好报给嫂嫂去请她安排。对了,再请金瓶姐姐帮我们煮一碗甜汤。”两个侍婢知道这是支开她们呢,赶紧退下了。 七娘放下了茶盏,两手叠在膝上,怔怔的又是好半晌没有说话。 “屋子不舒服吗?还是想出外转转?”华苓看了看自己的屋子,虽然也堆锦铺绣,摆设起来也是十分富丽堂皇,但和丞公府的雅致是不能比的。丞公府当年是大匠花了十来年才建成的,这偏宅顶天了两年。她说:“这里确实没有我们原来的家那样大……” 七娘叹了口气,摇头低声说:“不是那些事。” 华苓微微挑眉。 “那日祭礼之后……”七娘说:“小九你那时候不在,应是不晓得罢。车太太她与辅公太太提了提,她们家延乐未定亲。” 车氏就是华德堂兄的妻子。华苓皱起眉道:“她什么意思?不要告诉我,是我想的那个意思。”爹爹不在了,就有人看上了他们家的好处?还是车氏,车氏这主意打得太叫人生气! 七娘双手紧紧地按在膝上,将漂亮的鹅黄色薄缎都按皱成了一团。她有些惆怅地说:“小九,你晓得吗,虽然明白过去了便不能再回头,但我如今真后悔。” “为甚?” “那晚上,爹爹问我,在周家子与朱家子中,我可有看中的。那时心里慌,我不敢说。但后来想了许多回,我心里是愿选朱大的。虽然他为人暴躁、无聊又易怒,但心地并不坏。”七娘说:“他亦愿选我,这是很难得的。原本我可以应承的。但我没有说。” “我怎的总是等事情过去了才来悔呢。”七娘难过地说:“原本,原本我可以是由爹爹亲自定下亲事,却因为些细枝末节的想法耽搁了。” 华苓看着七娘,心想人与人真是不同。七娘有一点很好的,就是遇事不疑,愿意信任人。遇上一件事,如果说她需要十分钟去思考利弊对错的话,七娘大概只需要十分之一的时间。她还在衡量犹豫的时候,七娘已经往前迈步了。 她曾经听过这样的看法,认为人能否做成一件事,有三个影响最大的因素:天赋,心性和运气。天赋是爹妈给的,运气是老天爷给的,这些都重要,但是也很难改变。但是心性不同,人通过努力,总能提升一点。 只是,努力得到的是他人生来就有的本能,又怎么能不羡慕这样的人。 “朱大如今不在金陵……”华苓想了一阵说:“他的驻地是在杭州还是泉州?你等着就好,我去寻大哥问问。”仲秋节以后朱兆新就不在金陵了,才刚刚上任,也没有立刻赶返金陵参加丞、相二公祭礼的道理。 “小九要作甚?”七娘不明就里,她急急地站起来说:“如今我们要为爹爹守孝,怎能议亲。这对爹爹太不敬了!我是心里有些难过,才想与你诉说一二,并无他意的。” “我也并无他意呀。”在为亲人守孝的期间大肆游乐、定亲、成婚这些都是大不敬的作为,只有那等最不讲究的人家才敢如此,江陵谢自然不会允许族中子弟这样做。 华苓笑嘻嘻地挪过去按住七娘,挤在一张椅子里坐着。“只是问问,也没有干系罢?亲事是结两家之好,总要两家都心甘情愿,两人也都心甘情愿才好。这事应该问清楚朱大的想法,朱家家长的意愿,他是愿意等还是不愿意,总有个结果的。如今我们家是不能订亲事,但他们家来提亲,爹爹之前未曾明确回绝呢,如今给对方一个明确的回话是很应分的,这是礼貌,对罢?” 华苓继续说:“而且,七姐,我以为呢,若是朱大自己情愿求娶你,这婚事才好,若是他自己已经改换了心思,我们家也没有必要纠缠不清,是吗?” 华苓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嘀咕,她是完全不明白朱兆新那种人的想法。之前与七娘关系一直不好,吵吵闹闹的,还突如其来就来提亲了?说到底,朱大也就是个十五岁的熊孩子而已,年少轻狂嘛,谁知道他能熊成什么样子。如果他是在耍着七娘玩,是想报复,华苓是不会让他好过的。 七娘觉得华苓说得有理,应当如此办,但想到朱大也许会改换心思,又觉得有些难过,一时就没有说话。华苓将她从椅子里拉起来,笑道:“府里都在整理,大哥今天一天都要进进出出的,等晚食之后再去问他罢。来,给你看我这两日在忙活的东西。” …… “这是什么?”七娘惊讶地看着华苓让碧微一张张摊开的图纸,全是用均匀的细笔触画出的小型结构,多数都是齿轮,还有些别的部件,每一个旁边都仔细标出了具体参数。“小九是要制什么?长两寸,宽两寸,高三分……是要将这些都打造出来,然后拼在一起吗?” “这是时计,跟漏刻一样的,但它将会用摆子来驱动,不必像漏刻那样添水。”华苓解下腰带上系着的玉佩,左手举着,右手推了一下,玉佩左右摆动。“这是简单的摆子。你看,它可以保证在一段时间里,来回摆动一次的耗时是相同的。” “可是这很快就停止了。”七娘不解道。 “这是示范而已,绸带太软,很不稳定。实物是要用铜和金来做的。”华苓收起玉佩,慢慢将图纸上的结构给七娘都解释了一遍。钟摆左右摆动,以齿轮结构传递动力,带着钟面上的指针转动,就能报时。 “小九真是厉害!”七娘勉强听明白了,赞叹道:“这是比漏刻更好的东西。” 华苓说:“我会和晏河合作建一个厂子,就造这个。我现在画的是里面的结构,成品会很漂亮的,等技术成熟些,那时候七姐也应该快出嫁了,正好制一个特别华丽的给七姐添妆。钟面和钟外都可以镶满宝石。” “八字还没有一撇的,就想到那般远。”七娘很开心,但还是说:“还是造出来了再说罢。这物件儿这样精巧,造起来一定很难,若是你夸下了海口,到时候造不出来,可不要怪七姐笑你。” “不会的。”华苓微笑道:“机械嘛,整个用金属做成的东西,比人稳定多了。今晚上就能把图画完了,明日送过去,若是顺利,十月底就能带你去看了。” “人诚然善变,但你这话听着真怪。” “对了,七姐,图只给你看,不可以告诉别人噢。这些图纸送过去之后,对外会说是晏河手上坊的出品。” “这样精妙的设计,为甚不告诉别人是你做的?”七娘说:“这通篇都是你的想法,若是默默无人知,竟是十分可惜。” 华苓认真地说:“这个钟表作坊的产品,将来我分到的利钱是要拿来养惠文馆的。开头利润小还无所谓,谁也不会在意。但后面若是收益不错,会有许多人把它放在眼里。我不求名,可以省掉无数的麻烦。人在利益跟前总是不太可靠。” 七娘怔了怔,看见华苓表情认真,不由笑了。“但你会相信晏河公主。虽然早就知道你与她关系好,但我也不知道,原来你这样信任她。” 华苓说:“是呢,我相信她的。诚然她在私生活上有些叫人诟病的地方,但其实,一个人能做成什么事,还真与她的人品关系不大。她是很厉害的,在我眼里,她并不比王磐、卫二郎、朱谦泺这样的人差。” 这样的说法让七娘下意识的就有些排斥,皱起了眉。 华苓微微笑了笑,说:“我们自然是都喜欢与人品好的人交朋友,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是总是与狐朋狗友混在一处,自己也容易被带坏,即使不被带坏,在旁人眼里,也很容易一样坏了,是这样罢?” “当然是这样的。”七娘说:“我不喜欢她,是因为她明明可以活得正经些,又为甚要那般离经叛道。她是比我们还大一轮罢?她也养孩子,我只问一处:她是否愿意自己的孩子,日后也如她那般。为人父母便是要以身作则,她自己不学好,就是要把孩儿往坏了教。” “你说得也是有理。”华苓叹道:“七姐是明白的。所以她那人看似风流,过得其实也不完全舒畅。但论坏,又有多坏。顶多是喜欢享受,养面首都是花钱买的,公私分明,好聚好散。七姐,朋友不止一种的,看见一个墨点就否定整个人,是不是太武断了。” 七娘摇摇头说:“小九,你是想叫我喜欢她。不用说了,我是不愿的。不是同道人,说不到一处去。” 华苓微微一笑,也不再说。 …… 晚食之后,七娘不肯挪动,华苓便自己去书房里寻了大郎,挥退了侍婢,偷偷摸摸地问他道:“大哥,七姐的亲事不能就这样耽搁罢。” “行了,大哥明白你的意思。”大郎一听就笑了:“七娘脸皮薄,倒是你这小古怪灵精什么话儿是都敢往外掏。周家次子早已经递了话来,是要另聘别家了。也是恰好,今日辅公也问了我一遭。” “他是怎么说?”华苓立刻来了精神。 大郎挑眉道:“朱家也是信人,并不改志,愿求我们家七娘。朱兆新此人前程不错,我已经与他们家说定,待后年出了孝便定亲。” “……应下了。”华苓斜眼道:“大哥真是威严。” 大郎含笑道:“不然是如何?你当大哥没有眼睛,朱大是愿求七娘的,郎君心中有诚意,将女郎迎回家才肯捧着她过。朱大爹娘也是同意亲事的。长远看,朱大比周二要好得多。” 华苓展颜笑起来,从前院跑回后院,将七娘请到了大郎跟前。 七娘有些害羞,但很快抬起了头,敛容福身道谢:“小七多谢大哥关顾。” “应分的。”大郎笑道:“有爹的遗命在,大哥怎敢轻忽了事。嫁妆上妹妹们都不用担忧,后年陆续出嫁,当哥的自然还为你们厚厚添上一分,绝不叫我们家女郎受委屈。” “多谢大哥。”两姐妹一起道谢,都觉得十分安稳。儿郎家中顶梁柱,有大哥在,确实是万事不愁。 …… 又过两日,废寝忘食地忙活,第一份座钟设计图完成了,于是华苓与长嫂说了一声,亲自将图纸封起来,送去了大长公主府,在内室里亲自交到晏河手上。 晏河将厚厚的一沓图纸翻阅完,暗暗惊讶。她至今弄不清楚谢华苓到底曾经是做什么的,但这人做什么都很有模有样,毫不含糊,给人一种感觉,她说出来的事都能做到。 图纸画得很精确,用的也是目前大丹的长度标准,每个零件的尺寸都标的很清楚,完全可以立刻尝试生产。这种合作者还真是叫人心情愉快。 “你当真不署名?”晏河问。 “不了,赚点银子罢了,不必牵扯那些。” “如你所愿。” 华苓弯弯眼睛。 晏河也很罕见的心情愉快,笑着说:“这些零件都很精细,第一批便由工匠慢慢一个一个打造,预计第一批零件需要十日才能准备完成。” “试制若是并无大问题,以后一些大零件,像大的齿轮、外壳都可以考虑用铜范熔铸。”华苓想了想说:“尝试批量生产,铸成型再行打磨,应该能省不少功夫。铜合金配比要好些,避免生锈。这些你的工匠比我懂,就不多说。零件形状一定要合格,若是与设计偏差太多,即使能运转,也会因为磨损问题很快坏掉的。不要打马虎眼。” 晏河骄傲地道:“我手下的人别的都很糟,但准确这一点是花大力气调教过的,这你可以放心。” 有了可用的图纸,到此,两人才议定了一份完整的协议书,将两方的责任,以及即将组建的钟表作坊的主要细节确定下来,签字盖章按手印,各持一份。 华苓亲自将协议书卷起来,装进精致的绸袋里,由衷地说:“果然还是喜欢这样做事,一切都摆在面上,清清楚楚,分分明明的。” “经商不要牵扯感情,不然也做不了大事。”晏河点头道:“这样很好。再过几日,等工坊里准备好材料,我派人叫你来。” “没问题。”华苓笑了笑,站起身来。“出来也不短时间了,我该回去了。” 晏河面色淡淡地送华苓出外,忽然道:“你当真愿意将这里赚的钱全都投在那图书馆上?” 这个钟表工坊生产的钟,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是稀缺商品,一件获利一千银还是保守估计。晏河也大致知道如今金陵世家嫁女的嫁资有多少,若是华苓纯为攒嫁妆,一两年内攒出另一副嫁妆何其容易。虽然这些银子在晏河看来并不很多,但她依然不能理解,华苓为什么能这样毫不在乎。依然是在给别人帮忙。 华苓歪歪头,平平静静地道:“为什么不呢?赚了钱就要花罢了,花在哪里不是花。我也不需要别人认同我,做了开心就行。至于为什么愿意这样做,大概是——你看,你现在要养一批合格的工匠这样难,而我希望再过几十年,大家做什么都能再容易一点点。” “再说,想要钱而已,不难啊,没有了再赚就是,又不是没有脑子,去哪里都饿不死嘛。”华苓说。 “你不要以为能说服我给毫无干系的人掏银子。”晏河说。 “真抠。活该你长得这样小鼻子小眼睛的。”华苓嘻嘻笑,又将晏河气了一回才飞快地走了。 …… 一切顺利,到十月下旬,相公王家的继任祭礼之后,第一个钟完工了。完成品的体积约有两尺高,重十二斤。第一个成品是华苓亲手组装的,当她推动钟摆,钟面后的精巧的齿轮结构一个带一个转动,让钟面上的时、分两针转动起来,在场的几名老工匠都激动了。 这是一个何等精妙、完美的造物!它由金灿灿的铜打造,有时、分两指针。钟面分成内外两圈,刻出大丹人惯用的十二时辰。钟面之后是精巧的齿轮结构,推动下面悬挂的细长而优雅的钟摆,齿轮组就会旋转,钟面上的指针就动了。机械运转时发出清脆细微的响声,听在工匠们耳中如同天籁。 当中更有一个激动的朝着晏河五体投地,连连跪拜,高声道:“公主殿下英明神武!公主殿下!此是全新的时计,此是全新的造物!如此精妙,如此完美!公主殿下!此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发明!公主殿下有此良思,是造福我大丹人千百世啊!” 华苓将发条匙插进钟面一侧的发条孔中,慢慢悠悠地上发条,笑眯眯地看着工匠们各种赞颂晏河。 到底有些受之不武,晏河眼底有些尴尬,听了几句就敛了笑容道:“不过是个造物罢了,还有客人在此,如此激动作甚?”工匠们这才不敢再说话了。 赵戈趴在桌案边,着急地拉扯着华苓长长的袖摆说:“姨姨,姨姨,戈也要玩。” “好。”华苓叫人将旁边的一张矮凳移过来,让赵戈站在上面给钟上发条。 拧发条的时候,机械齿轮中间有轻脆的咔咔声音,悦耳极了。赵戈拧的很开心,不小心拧到尽头了还有些失落。 赵戈两只小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华苓说:“姨姨真厉害。”赵戈年纪虽然小,但是也很聪明,早就知道这东西是华苓做的,并不是他亲妈。 “那是当然的。”华苓弯弯眼睛。 第一批零件并不止一份,华苓作了示范之后,熟手的老工匠们也就能慢慢摸索着装配了。 “下面我们该谈谈装饰和定价的问题。”晏河带着华苓和儿子,还有曾经帮过华苓建惠文馆的掌柜罗定转回转回待客的偏厅。罗定会是接下来钟表作坊的大掌事,华苓对他也比较熟悉。 晏河说道:“核算下来,制造一组零件成本约在八十银。这还是半成品,还得制造一批外壳,将钟面后半部分遮盖住,不然不雅观。” “若是要卖高价,外壳是要好看些,弄个金灿灿的铜壳子,或者是透明的琉璃壳子,上面镶银、镶宝石应该不错的嘛。镶个十二生肖?还是什么花鸟鱼虫……” 华苓想想那种金灿灿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摇了摇头,朝罗定笑道:“又要好看,又要节省成本,这可不容易,罗掌事,接下来就要多多仰赖你了。定价万万不可低了,物以稀为贵,要保证这一点。” “卑职不敢。请公主殿下、谢九娘子放心,卑职定全力以赴。”罗定看似谦虚,其实十分心喜地应了话。这钟表作坊,虽然才起步,但眼看着是这样一个赚钱的物事,前途是大大的。罗定若不是曾经被借调去建惠文馆,还不能从同僚们手中得不到这个差事,所以罗定心里得意得很呢。 …… 制造第一批钟并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华苓一直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接下来她只要等分利就行,金陵的惠文馆运作不虞担忧,下一步可以考虑在江州办第二个了。前几日王磐举行了继任祭礼,老相公从容退位回家含饴弄孙,如今大丹的辅弼相丞四公,就已经全是新血。 十月二十六日,时隔两月,华苓终于得到了率队前往东北的卫羿的消息,只是,这消息却是伴随着新罗人集结军队,越过鸭绿水进攻大丹的消息一道到达金陵。   ☆、第166章 远远的思念 166 九月三日,三十艘船的粮草押运船队到达鸭绿水入海口。鸭绿水水质清澈,入海口处水域深,可以停泊海船,是天然的优良港口。 鸭绿水防线颇为特殊,如今是由朱卫两家军队共同驻防的,卫氏陆军的驻防地从鸭绿水北岸上游到下游,共有七八处营地,而入海口有一处朱氏海军建立的驻防点,驻有一千人,有能够通行鸭绿水的小型战船数十艘,定期在江面巡航。 这道防线的最高长官是正四品忠武将军殷林力,现年四十,相貌粗豪,为人豪爽。殷林力并非弼公卫姓族人,是从先帝朝的时候考中了武举,入了军,慢慢爬上来的。能在军中出人头地的外姓子弟都是极为出色的将才,文武兼备。海军驻营地的最高长官是位从六品都尉,名朱谦宇,也是辅公朱氏谦字辈子弟。 卫羿等人所在的旗舰当先在海港抛锚停泊。 “粮船到了!” “粮船到了!” “咱们的粮草到了!” 卫羿站在旗舰前方,凝神望去。 才是近正午的时候,阳光颇烈,大小船只林立的码头上一片欢快的高呼,有军士高高挥舞卫氏、朱氏军旗,又有不少不知什么东西被抛掷到了天上。这些都是在殷林力带领下来迎的军士。船队航行十来日,终于靠岸了。 诸清延走到卫羿身边,拱手笑道:“叔羿,该登岸了。” 卫羿朝诸清延点点头,缓容道:“子清此一路上辛苦。”好歹也是同行了十来日,接触得多了,船队三位主要的长官之间关系也越发好了些。诸清延与人交往极能把握分寸,热情总是恰到好处,并不显得谄媚轻浮,也时常言之有物,对边疆军事很有些了解,是以就连话最少的卫羿也对他有了几分好感,朱谦潮更是已经与诸清延称兄道弟了。 诸清延笑容满面拱了拱手道:“延一路上并无甚建树,怎敢居功。” 卫羿不再说什么,两人与朱谦潮会合,一道登岸。 “叔羿,子乐,还有这位是诸监军罢,你们可算是到了。兄弟们是等你们等得望眼欲穿啊,哈哈哈。”殷林力朗笑着迎了上来。 在殷林力身后,被精心点选了带来迎接船队的近千将士整整齐齐地列队为方阵,高喝道:“属下恭迎果毅都尉、朱都尉、诸监军!”其声如雷贯耳,几乎能激起海浪来,很是惊人。 “末将率麾下将士见过忠武将军!见过都尉!”卫羿面色不改,领着朱谦潮、诸清延和一批亲兵从舷梯登岸,大步迎上,与殷林力、朱谦宇拱手相见。 而后卫羿后退一步,将腰上佩戴的长刀连鞘斜斜高举。染过不知多少敌人鲜血的长刀皮鞘是暗红色的,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色泽,在烈日下显得晦暗,但依然有种难言的威慑力。 “属下见过忠武将军!忠武将军好!”卫羿身后,从旗舰上登岸的两百多名军士迅速整队为方阵,也是高声齐喝。虽然人数上只有对方的五分之一,但气势上并不是差许多而已。卫羿麾下将士,经过了连日的海上航行,风大浪大,却很明显地,并未损失太多元气。 朱谦潮、诸清延两人落后卫羿一步,对视一眼,心里门儿清。 殷林力面露诧异,卫羿麾下这批将士确实是锐气十足,令行禁止,他也不得不把对卫羿的看法往上又提了一些。他令麾下将士齐声相迎,这当然算是很隆重的礼遇,但也未尝不有略给客人们一点点下马威的意思。诚然,他是领一万八千陆军驻防鸭绿水之北,归属于卫弼公属下,但这并不以为着他就应该对出身卫氏嫡系的卫羿十分毕恭毕敬的。 军中卫氏子弟从来都占据着最优势的地位,但并不是说,军中的外姓将领就不出色,外姓将领们也是卯足了劲儿要与卫姓将领们一较高下的。 殷林力大笑着把住了卫羿的手臂以示亲热,朗笑道:“卫老弟训练得好将士!锐气十足、锐气十足,这呼声是把老哥吓了一跳!” 卫羿平声道:“忠武将军是说笑了。希望船队并未来迟。军情为重,如今便令人速速卸货罢。不知忠武将军、都尉这边已经准备了多少船,能否将需往北运的物资一轮运完?” 黄斗领着两名低品将领和两名低品文官,将本次船队运送的粮草军备清单送了上来。三十艘粮船都是大型船,而且装载的货物都已经达到了最大运量,吃水极深。 粮船都是船身高、两头翘的大型海船,不能逆流而上在鸭绿水中行驶,会搁浅。所以这些船上的粮草军备都要在海港卸下,改以征用的大量中小型船只逆流往东北的中心区域运送。 驻防鸭绿水的两部分军队加起来,都没有这样多的船只,只能从临近的百姓手里征用。 “如今才是九月初,船队来得是很及时的,将士们都辛苦了。”殷林力赞了几句,又面露难色。“鸭绿水左近并不十分繁荣,我等将左近民家四丈以上的船都征来了,目前也只得了五十来艘。如今我已令人往西面乌湖海湾、渤海湾中沿岸去征船,想必陆续还能征来数十艘。” 中小型船与大型船的运载量实在差太多了,别看忠武将军说是能征到百艘船,这百艘船恐怕最多只能装走七八艘粮船的粮草。这回押运,恐怕要船队来回几趟了,需要消耗的时间登时便增加了好几倍。 卫羿拢了拢眉,回身问朱谦潮道:“船队长有何看法?” 朱谦潮也是觉得情况不乐观,这趟粮草原本就是晚了出发的,再在这水路一耽搁,说不定他们到达东北三河平原的时候,外兴安岭以南已经封冻了,届时道路将会很难行走。 朱谦潮道:“忠武将军容禀。末将以为本次运送的粮草军备数目巨大,即使十分扰民,这回也应再尽力多征船只。军队为我大丹驻守东北,免子民于战火动荡,在这样紧要的时候,令大丹子民多出些力,也是理所应当。” 都尉朱谦宇叹气道:“几位听我一言。当真不是忠武将军言辞推诿,是如今便是如此境况。原本鸭绿水此处经济便并不是十分繁荣,往日陆军粮草补给也并不行经此处,我等并无多少准备。若是还要多征船只,恐怕是连四丈以下的小船也要征来了。这等小船所归属者,多半只是小有家资,贸然征去船只,是令这些人家倾家荡产也。” 卫羿三人对视一眼,也知道他们说的大致都是事实,一时却也无法。 殷林力朗笑道:“粮草装卸之事不急,可以徐徐操作。如今本将已在营中设下丰盛的接风洗尘宴,三位老弟以及麾下将士在海上劳累许久,还是快快随本将入席,好好松活一番罢!” 卫羿微微拢了拢眉,想到这接风洗尘确实是军中惯例,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 虽然是在边地军中,物资略微匮乏。但一军之将想要筹办一场好宴会,还是很容易的,照样能有美酒美馔,也能有颇为美艳的军伎侍酒。除此之外,还能有威武雄壮的军士击剑舞,为长官佐酒之用,也十分赏心悦目。 “本将驻守鸭绿水防线已有十年。新罗人早被我们打怕了!这十年里新罗人龟缩新罗半岛,不仅每年对大丹有朝贡,对我军也是十分尊敬。他们也要与我大丹贸易,换取粮食货物嘛!” 殷林力据上座,大口饮酒,口沫横飞道:“今岁是老天爷也看他们不过眼,降下惩罚,叫他们田土上蝗虫横行,也不知要减产多少!只不过,今岁我大丹年景也不好,也不能将活命的粮食卖与他们许多!哈哈哈,哈哈哈,这回新罗人是要十室九空、哀鸿遍野了!” 朱谦潮高高举起酒杯,左右为敬,朗笑道:“忠武将军说得是,真是大快人心!——上天佑我大丹,厌他新罗是也!诸位兄弟同袍,我先干为敬!” 众将都是高声大笑,齐齐举杯,气氛热烈。 他们驻守此处就是为了防范新罗,新罗人近二三十年是十分安静乖巧,但谁也不会忘记往前的历史里,两国是如何针锋相对过。 卫羿面色冷静,干了一杯酒。放下酒杯,他的眼角余光却看见了,在一众情绪激昂热烈、大口饮酒、大口吃肉的将士中间,居下首的诸清延却似是面有哀色。 卫羿转头看过去,诸清延正在笑呵呵地举杯与左边的将领道:“赵校尉威武,小官敬你一杯!”说着一饮而尽,十分豪爽,除了相貌太过俊丽之外,与在座其他将领并无不同。 不过卫羿是什么人?以他如今的武艺水平,在整个大丹军中也难逢敌手。武者修的便是身体,所追求的,便是对自己的躯体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皮肉都有控制力。卫羿并不会怀疑自己眼睛所见,是以凝目将诸清延打量了片刻,诸清延也再无异色。 直至忠武将军殷林力麾下将领们轮番来向他敬酒,并未发现不妥,卫羿便抛开了这事。一路同行,诸清延此人给他留下的印象是极为拥护大丹的,又是相公王家女婿,苏州大族之子,算得根正苗红。 …… 此后一旬日里,押运船队的三十艘粮船便是轮番靠岸抛锚停泊,两方军士们忙忙碌碌地合作,将物资卸下、清点,以及重新装载到各种运送工具上。殷林力麾下将士在其后,会自行负责将物资运往上游营地,卫羿这批人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将剩下的一半物资送达东北北部边境了。 …… 九月十五日,军中总共征来了一百四十艘中小型民船,连带入海口海军扎营地提供的十五艘战船一起,勉强装下了所有物资,启程往上游去。 鸭绿水的水质非常清澈,微微带着绿色,这也是从前唐开始,这条河流便被呼为鸭绿水的原因。 卫羿等船队长官的座驾也换成了一艘只能载五十人的中型战船,行驶在船队中前的位置。一百五十五艘船组成的船队无疑十分壮观,在鸭绿水中行驶,有时能看见岸上百姓抬手躬身而拜。 卫羿命人请来了朱谦潮、诸清延等将领,在主舱室中摊开了东北区域地图,沉声问道:“预计需时多久才能到达望建河上游?” 这趟运送时间紧张,朱谦潮回道:“船队载满物资,又是逆流而上,恐怕要十来日才能尽数到达上游。阿羿,届时北部营地军士当会调派人手来迎接这批物资罢?” “有的。”卫羿颔首,淡淡道:“我等三四千人手倒是够了,只是到时弃船登岸,即使人人肩扛手提,也无法将这许多物资带走。必得那方在当地征用车马进运送。” 诸清延在地图上将整条航线划了一圈,叹气道:“我们从鸭绿水往上去,还得先行经栗末水,又折往东入那河。沿那河到达三河平原,又复折往西,入望建河,溯流而上。这河道怎的如此曲折,如此航行,也不知浪费了多少时间。” 朱谦潮道:“河道乃是老天生成的,我等也无可奈何。” 卫羿立在首位,默然不语。半晌沉声道:“传令下去,船队首尾都打醒精神,防备敌袭。” 启程前,他看过了近两年来鸭绿水防线的驻军记录。大丹军队在新罗国中也有哨探,每隔一定的时间将消息传回大丹来。今岁从四月起始,从新罗传回的消息都是说,新罗中部、南部害虫肆虐,原本丰产的粮作物大量减产,新罗朝廷之中,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 既然如此,新罗人缺少口粮,他自然更渴求从大丹换取粮食,抑或抢夺。 鸭绿水以南如今风平浪静,新罗人当真是如殷林力所说,是被大丹打怕了?对此卫羿并不能判断。 不过,鸭绿水入海口是新罗人与大丹交换贸易最频繁的地方,入海口左右两岸都设有集市,他去看过,新罗商人大多也都求购粮米,但看面相,多半还算得心平气和。这让卫羿十分警惕。 朱谦潮惊异地抬了抬眉,笑道:“阿羿这是担忧新罗人出兵攻打我们,想要抢我们手上粮草?” 卫羿道:“穷则思变。不可不防。” 诸清延道:“我以为长官此话有理,新罗人又不是石头草木,若是饿得慌,如何不会尝试往北来抢我们大丹人的食物。” “属下听令!” …… 华苓做了个梦。在梦里,她倒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梦里有爹爹,还有上一辈子的爸爸。两辈子的父亲对她都很好,面貌慈和,语气温柔,教了她许多东西。 这真是个好梦,在梦里,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开心得要唱歌。 爸爸在办公室里教她学高数,爸爸的钢笔字写得很好,还会画钢笔画。她趴在桌上写公式,她学得很快,爸爸说数学是积木一样的学科,积木的大小和形状都是固定的,把积木堆上去就好了。 与爹爹在花窗边下棋,爹爹看她不能静下心来,便叫她烹茶。茶艺她是学过的,教授都说她做得不错,她心里很骄傲,一边烹茶一边心里想道,待会爹爹定要赞她。 在河边散步,白袜子四蹄踏踏,卫羿牵着她的马。 是一条很清澈的小河,河里有一群群青黑色脊背的鱼来回地游,河边种着许多碧色垂柳。她说:“你能抓鱼吗?” “能。”卫羿说。然后他利落地翻下了马,往河边去。 “我要很多的鱼。” 华苓高高地坐在马背上,期待地看着他。卫羿的身影很有特点,动作总是很利落,有种张力,她从来不会认错。 不知怎地又回到了屋里,卫羿站了起身往外走,她疑惑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他并未回头,慢慢走出屋外。 华苓想要喊他,却走不动路,也喊不出声,猛地醒了过来,泪流满面。如今大丹与新罗开战了,卫羿定然参战。从不曾像此刻这样悔恨,浪费了他在身边的许多时间。   ☆、第167章 诸氏叛徒 167 在督军长官卫羿的要求下,从鸭绿水溯流而上的船队一直处在极高等级的戒备之中,军士轮流巡逻,日出启航,日落则抛锚停靠江边,所有人都在严格的军规之下。 一支队伍的战力是高是低,影响因素有很多,但排在前面的一定有装备水平、身体素质水平、服从程度这三样。卫羿这支队伍追随他由北向南,在金陵蛰伏数年,因为各种原因略有减员,但作风依然铁血。再加上卫羿虽然年纪更轻,但本身武力高强,后来居上,朱谦潮是心悦诚服退居二线,将手下八百水军交由卫羿指使。 …… “都尉容禀。据属下观察,诸监军每日皆是卯时末起身,洗漱、用饭食,尔后在船上转一转,与船上诸人招呼一二。诸监军为人温和有礼,有翩翩公子仪度,与大家伙儿关系都不错,有时也与将士们一同打上一套拳,熬炼身体。而后诸监军便回到舱室中写字作画,日日如此。直至午食、晚食才又出来用饭。船队行进之中,我等时时皆有巡逻,一应人员,不论是否想要向外传递信息,都是不可能的。” “诸监军身边带着一名侍从。一是诸监军之远房族人,名诸顺,如今年三十二,总揽诸监军身边事务。其余者,随诸监军登船的八品主簿一人,九品局丞两人,出发前在金陵便已细细查过,出身皆良,祖上三代都是大丹子民。” 黄斗立在卫羿身前,如此禀告道。 即使身为船队长官,在这条不大的木料舰船上,卫羿分到的也只是个略微宽敞的舱室,贴墙是一张狭窄的木床,另有一张条案而已。如今挤下黄斗、卫旺这两人,再加上卫羿自己,就显得十分逼仄了。卫羿据在条案之后,一双利眸盯着黄斗,听他禀告完毕,道:“如此。此人并无可疑之处。” “属下便是如此认为。”黄斗肃容说。打量着上司并不疾言厉色,想来也只是例行监察而已,黄斗和卫旺就略微放松了一点。互相看了一眼,卫旺咧了咧嘴,凑近了些问卫羿道:“都尉,都尉!难道是出行前,那诸监军的妻室暗中令人托言于你,请你在旅途上对诸监军多多‘看顾’?嘿嘿,这样的女郎也太善妒了些!” 卫羿眼神一厉,卫旺立刻就萎了,摸了摸后脑勺,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不敬,不敢再说。 身为卫羿麾下头号智囊型的人才,黄斗比卫旺要警醒多了。卫羿命他不动声色观察诸清延,黄斗心里自然也有一番思考,自然知道卫羿是当真对诸监军产生了一分怀疑,才会下这样的命令。若此事当真,诸监军当真包藏祸心,事情就难办了,诸监军一直掌管军器监的弩坊,对大丹制造军备的工艺、流程可谓了如指掌,对大丹朝廷上下也非常熟悉不说,对如今鸭绿水的军力布置也是有了解的。若是他伺机叛逃,将这些机密带回新罗国中去,不啻于给新罗装上了新的爪牙。 但任何人听了这种假设,第一反应都会觉得无稽的,怎么说诸监军都是明白白的大丹朝世家子弟,是老相公家的女婿,根本就没有理由去袒护敌族之人。 黄斗试探着问:“都尉,那此后还继不继续?” 卫羿沉思片刻,道:“船上应有些茶叶,烹上一壶,去请诸监军来、朱都尉。便说船上无事,请他二人来吃茶谈天。” “是。” …… “阿羿竟也懂得这等文人雅趣?竟是请我二人吃茶,不是吃酒!” 听得卫羿相邀,朱谦潮和诸清延很快就来了。卫旺黄斗两人呈上了茶,又令厨下烹了些粗制茶点,卫羿三人围案而饮。 听得朱谦潮如此调侃,卫羿淡淡道:“行军途中怎能吃酒,以茶代酒,也是我一番心意。” 朱诸两人连声笑道:“这话倒是难得!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得卫都尉如此相待,我二人荣幸得很。” 卫羿让两人吃茶吃果子。三人一路行来已经十分相熟,谈些军中趣事、金陵风雅,气氛也并不冷淡。他默然观察,诸清延此人肤色白皙、相貌俊美,一举一动文雅合仪,即使是连日舟车劳顿,也依然整洁雅致。此人接人待物圆融如意,在公务上也勤勤恳恳、十分尽心。 平心而论,遍数金陵的世家子弟,表现能比此人出色的当真极少极少。 但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完美的人? 卫羿手掌按在桌案面上,缓缓说道:“说起来,前些年我领兵驻守西北边地,曾有一回不慎,作错了判断,致使身中异毒,实力受损。” 朱谦潮十分惊奇:“竟有此事?且快快说来。” 诸清延笑道:“我所知若是不错,叔羿便是这一回受了伤,才不得不率队回归金陵来的罢?” “正是如此。”卫羿说:“彼时领着一千人坠在一群马贼之后,追踪数百里,一路寻到了他们的根据地。是个干涸河谷。马贼青壮已经逐步为我方杀尽,谷中留守皆为老弱妇孺,人数约有二百余。” 朱谦潮并不在意地道:“是都杀了罢。” “自然是杀了。”卫羿说。 朱谦潮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此是应当的。”他狠狠地挥了挥手臂,说道:“若是心慈手软,说不得过个十来二十年,又成了一支尖牙利嘴的蛮族,倒过来要在我大丹身上咬下一块肉去。” “彼时是防心略弱了些,靠近了一名老汉,叫他从口中射出巫针,刺伤手臂,当即中了毒。幸好当时我武艺趋近大成,能以内力将毒素压制,是以并未就此毒发身亡,只成了寻常人一般。——当时我是心中大怒,下令将那异族妇孺尽数分尸抛于荒野,令鹰隼啄食。” “你二人可曾看史载。数十年前,新罗人发兵攻打我大丹,越过鸭绿水,沿海岸线一路向西推进,直打到平州、幽州地界。若非我大丹军士拼死反击,又有南方倾力支援,未必能将新罗人压制回鸭绿水以南。” “当其时,弼公是我曾叔祖天权。但我以为,曾叔祖当时抉择并不妥当。”卫羿目露寒光,说:“当时新罗人被我军撵在身后,早已屁滚尿流。龟缩回鸭绿水以南之后,便是立即派人送上求和书,又搜刮田土,送来大量朝贡。当时朝廷中也有许多声音,有人情愿我朝顺势攻破新罗都城熊津,将新罗纳入版图之中,也有人以为,新罗人既已求降,我大丹乃是礼仪之邦,若是苦苦相逼,不是我天朝应为之事。” 卫羿微微眯眼,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的语调冰冷,一字一句道:“当时我曾祖坐镇幽州,因朝廷中诸多声音影响,受了新罗之降,其后对新罗又多有抚慰,又叫他有了一番休养生息的机会。若是今岁新罗人胆敢发兵,我卫羿定然参战,进入新罗地界,只要攻破一城,必将其妇孺子民杀尽杀绝,以免后患。我蛰伏金陵,练兵数年,时刻不敢松懈,为的便是纠正曾祖之错误。” 诸清延慢慢收了笑容,面上有些不忍,他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谓叹着不说话。 朱谦潮对卫羿所说的屠城之言并不在意,他狠狠地拍了拍桌,大声道:“为将正该有阿羿这般手腕。只可惜兵发无名。” 卫羿盯着诸清延的眼睛,缓缓问道:“子清以为然否?” “我是赞同叔羿的说法。”诸清延苦笑着摸了摸后脑勺,神态很自然。他说:“不过我以为,与其将新罗人全数杀死,还不若将之绑入我大丹来,作为我大丹人的奴仆使用。” 朱谦潮肃容说:“子清千万莫要妇人之仁。妇孺倒是可以酌情留下一些。但男丁绝不能留,你是不知,即使是那些个半大不小的小子,有些气性的,有国仇家恨在,如何会一心为我大丹人效力。若是收容此等人,令其在我等背心捅上一刀,那便要后悔莫及了。” “子乐说得是,小弟受教了。”诸清延敛容整衣,郑重朝朱谦潮、卫羿两人一拜,而后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着朝卫羿道:“叔羿为何如此瞧我,是我言行举止有甚不妥?” “并不曾。”卫羿慢慢端起茶杯,将满杯热茶饮尽,之后才道:“今日请两人来,屏退左右,实是因我近日接报,我等队伍之中有敌国探子存身。” “有敌国探子?!” 朱谦潮、诸清延两人都是大惊失色,乍闻这样的消息,简直太令人心惊。二人皆是连连追问: “可有说是谁人?是那一国的探子?” “如此还不立即将队伍从头至尾审视一番,揪出此人?” 卫羿道:“我已命人暗中检视,只是并无所获。恐怕此消息并不符实。” 朱谦潮一听这话,立刻又轻松了起来,笑道:“想来这定是虚惊一场罢了。队伍之中,除了你的人就是我的人,都是追随我等长达数年的好手,如何能有敌国探子。” 卫羿颔首道:“确实是我多疑了。——不过,若是真有人胆敢在我眼皮底下有异动,便有如此杯。” 卫羿右手覆在杯口,缓缓下按。圆形的陶杯从上至下,扑簇簇化成粉碎,而桌案面上并无任何痕迹。若不是有极为精妙的内力控制,是不可能达到如此效果的。 “阿羿一身武艺,是已经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也!”朱谦潮羡慕不已。 …… 与卫羿、朱谦潮两人谈笑半日,直至夜幕降临,船队已经成功从栗末河向东转入那河流域。船队在那河上游一段水流略平缓的流域抛锚,停靠歇息。 用了晚食,诸清延才回到了自己的舱室之中。 关上舱门,他慢慢收了笑容,摸了摸背后衣裳。被汗洇湿的位置已经干透。 “郎君,水打来了。”外面是僮仆诸顺敲了敲门,推开门,捧着水盆走进来。 固定在舱壁的烛台上点燃了一支蜡烛,昏黄的火光摇曳。两主仆对视了一眼。诸顺恭声问:“郎君是现下便洁面、濯足歇下吗?” “歇下罢。”诸清延如此说。诸顺便服侍诸清延洗漱歇下。 舱室外便是过道,正好一组三人的值勤军士经过,军士们低声交谈的声音传进了舱室里。 “如今是到那河了,还需多少日才能到达?” “咱们船多,行的慢,夜里也不能行船,总还要七八日吧……” “咳,这船上日子可真是无趣……” “都尉才下了命令,你们都抖擞精神,莫要多话!仔细看着些!若是真有那奸细人混在我等当中,我等却毫无所觉,还不若如今便以死谢罪……” 这些军士,全都是曾刀口舔血的军中精锐,每一个都有足够的警惕心。想要在这样的一批武力编织的防卫网络之中寻到一个空子并不容易。 几名军士交谈的声音渐渐过去了,诸顺低声问道:“郎君……?” “不能急。” …… 九月二十日,押运船队从那河下游进入望建河流域。这里便是东北的三河平原,千里平原,林木繁茂,河网密布。 深秋季节,大片大片的林木已经逐渐由绿转黄,景色极美。 船队一路沿望建河溯流而上,只要再往上游航行四五日,到达水流湍急、河道狭小的地方,就应该弃舟登岸,将物资都卸下来,改往陆路运送了。届时,驻守在外兴安岭以南的卫家军定然也已经派出人马,前来迎接这批物资。 一路风平浪静。 诸清延的表现极其完美,但卫羿心中并未完全放下对他的怀疑,依然令人暗中监察,隐形限制诸清延、诸顺这对主仆的活动。对此,诸清延也似毫无所觉,依然心平气和,每日里定时作息,偶尔作画,偶尔观看船上军士们操练,偶尔寻朱谦潮、卫羿二人说话。 一百五十五艘船的船队毕竟庞大,全数从那河转入望建河以后,便已经是傍晚时分,船队就此抛锚歇息。 船只都是中小型的,夜里为确保不丢失,互相之间都是以绳索连结,夜里停歇,值守巡逻的武力比白天要多出一倍。夜间原本便是敌袭最优的时候,到处污漆麻黑一片,谁也看不清楚。 “走火了!” 将近子时,卫羿几人所在的主船上忽然起了火。火焰从上层船舱的后部烧起,很快蔓延开来。本来便是木船,为防止浸水沤烂,船身所用的木料全都涂有清漆,最是易燃。 “都尉,起火的是诸监军的船舱!诸监军怕是还身在其中!”黄斗急声禀告。 “去两个人。”卫羿下令,随后出了船舱,避到安全的船头处。 船后舱的火势渐渐大了起来,一名军士冒死冲进去搜寻诸清延的身影,而后扛着一人冲了出来,高声道:“船舱里是我们的兄弟,已然身死!诸监军及诸顺不在船舱中!” 卫羿眼神一厉,意识到对诸清延的戒备心还是轻了。原本念在此人是相公家女婿,若是不给予礼遇,回去了也说不过去,是以只令人密切监察,不可能贴身警戒。 但是船上时时有人手巡逻,他若是跳船离开,不可能不察觉。此人定然还在船上某个角落。 卫羿手里提着一盏风灯,朗声命令:“全员戒备!所有人听令,将风灯点燃,照亮周围。船上一半人取水灭火,一半警戒。其余各船,无令擅离其位者,尽数拿下!” “是!”军士们齐声高喝。也是幸好船不大,船舷也不高,从河里舀水灭火略有些吃力,但这艘船上人不少,很快将火焰熄灭了。 朱谦潮愤怒至极:“是谁如此不慎走了火?真真是该死!” “禀告都尉,船舱中再无别人。” “搜寻全船,寻出诸清延、诸顺所在。”卫羿下令。 下层甲板角落里有两个黑色身影闪了出来,直扑向船尾守着的几名军士。被攻击的两名军士是向外站着的,根本没有想到上司的屋中有人,被利器从后心穿透,立时死去。 “该死!”卫羿抽出长刀,手臂发力,隔空一掷。 那身影反应极快,回身举着身前的人当靶子,不料那刀刀身极长,卫羿手劲又极大,穿透了前面的人,刺进了那身影的身体中,那人闷哼一声,软软倒了下去。 至于另一人,已经迅速跃入河中,激起大量水花。 卫羿等人在船头,那两人都是在船尾,隔着十来米的距离。那黑影动作极快,卫羿在数息之间大步靠近了船尾,手上是顺手抽出的又一把长刀,往那水花大作处用力一掷。 “啊——!” 那水中的逃逸者发出了一声惨呼,沉了下去,不曾再浮上水面。 等会水的军士们反应过来,纷纷跳下河搜寻,水中除了遗留下来的血腥味之外,已经再无任何人的踪影。 事后清点,混乱之中,朱谦潮舱中所存之大丹地图、以及若干朱氏海军来往密信被窃走。卫羿手下三人身死,在救火中数人被火轻伤。被卫羿一刀掷死的是诸顺,诸清延负伤叛逃,生死未明。 作者有话要说:嗯,认真地算了一下,是收尾阶段了,剧情有些慢,写不出来啊   ☆、第168章 深谋远虑 168 又是个很冷的冬天。 十一月六日,江州下了第一场雪。 华苓立在阶前,身披温暖的貂皮斗篷,双手拢在斗篷里。廊下的茉莉花盆栽、院中的桃树渐渐被雪覆盖。下雪天总是阴阴沉沉。 江州是个不错的州城。如今一家人是迁到江州城北的一座大宅居住,距离长江更近了。这宅子只比金陵的丞公府略小些,亭台楼阁、校场马厩一应俱全,兄弟姐妹们便又各自挑了喜欢的园子住下。仆婢们都还在身边,一应用物也依然想要就有,这一点上,江州和金陵并没有多少不同。 二郎也从江陵将妻子柚娘接了回来。倒是四郎,才十一二岁,还需老老实实进学,大郎直接将他送回了族里,江陵谢的族学并不比王家的族学差的。 日子是骤然清净不少,江州毕竟没有金陵那样繁荣,相熟的人家也少,应酬也就少了。 城南二十来里之外,便有一片极大的属于谢氏的土地,大致有一半开垦为良田,建有农庄,另一半都是略带起伏的山地。林木繁茂,甚至可以打猎。 原本她对江州很期待,对一家人在江州的生活都很期待。 但如今她根本不能保持心平气和。 爹爹在的时候,不论是大丹哪一个角落里传来的信息她都能第一时间知道,但如今总要慢上几个时辰,甚至是一日。 原本消息从东北送回江南便有三至五日的延迟,再这样一耽搁,到她得知的时候,紧急情况都已经过去了。如果身在权力的中心,东北任何的动向,她就能第一时间知道。 渴望权力。华苓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看着呼出的气在冰凉的空气里凝结成白雾。 十日之前,从东北传回的消息里说,新罗人趁夜集结兵马,从鸭绿水中段横渡过河。新罗人选择渡河的位置名为砾滩,那处河道略微狭窄,水流湍急,横渡的船只易被湍急的河水冲走,两岸子民想要过河,也很少选择这个地方。 所以大丹人在鸭绿水北岸布置了七八处大型驻防地,处处重兵防守,但在砾滩这样的地方,就只安置了一个百人团扎营,以作瞭望警戒。营地与营地之间以信号弹互相示警,若一处营地遭受敌袭,两旁营地立即出兵支援,原本这样的布置并没有错。 从这处横渡非常不易,新罗人也只能先派遣了近百人横渡,暗作袭击,轻易地将大丹的这处营地拿下。其后,新罗近万大军花了一日一夜渡河,就在砾滩集结,大丹人懵然不知。 直至挥师顺水南下,露出利爪獠牙,攻打下游的新滩营地,大丹的军队才反应了过来,调兵支援。 但已经晚了。大丹人在新滩营地布置有两千五百精锐,营地坚固,却被新罗人以威力极大的炸药炸开了门,一举攻破,两千五百人死守营地,几乎全营覆没。 在大丹军队来援以前,新罗人毫不恋战,早已发兵往北去,目标怕是百里外的辽城州。 华苓得到的信息便只有这么多,但她知道,这是大丹军队近三十年来未曾遇到的败仗! 江州、金陵都已经下雪,想必东北如今已经漫山银白,江河封冻。在这样寒冷的冬季,大雪封山封路,只要指挥官是个有脑子的人,都会选择暂时休战的。 而她粗粗算过了卫羿一行人的行程,若是卫羿能在十月初就将物资送到,那时候东北的大河还没有完全封冻,卫羿必定会立即率队返回。即使新罗人并未出兵攻打,卫羿也会这样做的,何况在路上,还出了诸监军携机密叛逃的事。 诸清延是别国探子?……谁想得到?这消息由忠武将军殷林力火线加急传回金陵,要求朝廷速速将与诸清延有关人等关押审问,将苏州诸氏阖族抄家起底,在朝野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大郎身边的一名侍婢匆匆从前院来了,寻见了华苓,赶紧笑着禀告道:“九娘子,大郎君回家来了,命婢子来唤娘子去呢。” “知道了。” …… 大郎将前院的主院辟成了书房,到底是受父亲熏陶不少,书房的格局和布置都很像澜园。 华苓也没有心思细看布置,在大郎的书案旁侧安置的椅子上坐下,问道:“今日有什么新消息?” “苏州诸氏阖族都抄了。”大郎揉了揉眉心说:“诸氏嫡系人丁单薄,只有一房,原本就只有诸清延一子,及两名庶女。旁系倒是人丁兴旺。诸氏在苏州是大姓,阖族总也有上千人。如今是尽数捕入牢中,清点家财,搜寻证据。” 华苓更关心王霏,毕竟是从小就熟识的朋友,而且是那样漂亮而温柔的一个女郎。“当真寻到里通外国的证据了?霏姐姐是王家接回去了罢,她现下月份大了,可经不起折腾。” 大郎面色沉肃。他和诸清延是少时就有的过命交情,大了也不能就如此忘了。诸清延入朝以后官途顺遂,也有大郎和老丞公使的一份力气在里面。 相对静默半晌,大郎点了点头说:“王霏你是不必担忧,她是相公家女郎,论是谁谋事,王家都要保她。——至于诸清延此人,若是谋反者另有其人,诸清延是清白的,我定然力保他。” 华苓道:“大哥有情有义,这样是很好的。只是,”她握紧了拳头,说道:“只是恐怕,此人是当真处心积虑潜入我大丹来的。你看他是爬到了什么位置上?弩坊长官,主掌军需制造。在别的什么文职上都没有干系,但在军器监,他在军器监一干几年,恐怕是将军器监的底子都吃了个透。” “在前唐,也并非没有周近倭国、百济、高丽等国遣使来中原学习,但我中原人教他们些礼义廉耻罢了,从不肯叫他们学到我们制造武备的机密。此人就这么回了新罗,若是我们大丹不能迅速反击,一举攻克,给新罗留下喘息之机,那么,等新罗人消化了那些技艺,他们能带来的麻烦比现在更大!” 大郎道:“你所想不错。只是东北已经入冬。” 两兄妹对视一眼,心中都觉有些悚意。 新罗兵马渡河攻打大丹州城,准确地避开了大丹军队最强的地方,又是在十月底才发兵。这个时候发兵,正好能越过大丹在鸭绿江的封锁,在大丹转上一圈,搜刮资源。新罗军行进快速,很明显有诸清延的指点,对大丹军队的了解不浅,只要行军路线设置巧妙,完全可以不与大丹的大批军队正面对上。 进入十一月,鸭绿水很快就会封冻。届时不论是从上游还是下游,新罗的军队随意找一段河面,就能重新返回新罗。 而此时,东北区域已经太过寒冷,大丹的兵马不可能大肆攻打新罗,大雪纷飞,即使打下了也未必能守住。 诸清延此人将时间算得太妙了! 华苓问:“新罗出兵攻打,第一是为从大丹夺取粮食罢?” 大郎说:“定然。今岁新罗田土是严重失收,不从大丹夺些粮食,到来年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新罗子民便要挨饿。” “到那时,他们的战力也会是最弱的时候。” 大郎细细想了想,叹道:“诚然。返回头来想才发现,新罗人在此时发兵也是不期然中的必然。” “大哥,此人心计太过可怕。”华苓睁大眼,她想起了数年以前,江陵谢氏族内曾经发生的动乱。她催促大郎将当时留下的备案记录都取了出来,说道:“你可还记得,当时你随两位族兄坐族里的楼船下金陵,结果楼船起火的事?” “若是当时他便处心积虑接近于你,这事的真面目又是如何?” 大郎面色渐渐如千里江河封冻,冷声道:“你说得对。是我还未想到这一层。此人包藏祸心,害我全族。今岁是不成了,来年开春,不论如何,定然要将新罗纳入我大丹版图,将此人揪出凌迟而死,方能消我阖族之恨。” 华苓点了点头。她站起身,福了一福身说道:“那我先回园子里去了,若是还有新的消息,大哥便派人来告诉我。特别是……特别是与卫五有关的,不要漏掉。大哥,拜托你了。” 大郎颔首,又安慰了华苓一句:“卫五武艺高强,定能平安归来,你也且放宽心。” 华苓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回了园子。若是付出些什么,就能明确无误地换卫羿平安归来的话,那是真好。 …… 金陵,大长公主府邸。 “赵戈,过来。” 晏河走进赵戈习字的偏厅,淡声道。 小小的孩子正跪坐在矮案之前,手握狼毫,吃力地临着帖子。才不到五岁的小孩子,能有什么耐性?赵戈身边是晏河给他请的教授,专门选的一位特别严厉的男教授,教学生毫不容情,只要赵戈一个坐不住,有些神游的迹象,教授就取戒尺打他的左手心,直打得赵戈柔嫩的掌心皮下充血,肿起来老高,五指连合都合不拢。 也不知是吃了多少回的苦头,直到左手都结了几层痂,赵戈才终于学乖了,不论是不是真的定得下心,都学会了在面上装一层乖巧的颜色。 “娘。”赵戈恭恭敬敬地朝教授请示了一下,才站起了身来,小跑步跑到母亲跟前,小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这孩子有一张很普通的面容,顶多能算是有些清秀,与给予他基因的父母都如此不同。 庭院外是下着薄雪。 晏河袖着手,垂眸朝这个孩子看了许久。年近三十,这位大长公主的面容依然极美,眼角上挑,眸色如点漆,眸光潋滟,也不知是在想着什么。 赵戈期期艾艾地凑过去,小手扯着母亲的衣角,问道:“娘是要带戈去玩耍吗?” 晏河缓缓颔首道:“明日你苓姨姨会回金陵来。娘近日忙,送你去与苓姨住一阵子罢。” 听到能见总是十分温柔的姨姨,赵戈很高兴,但听到母亲说要他与姨姨住在一处,又不情愿了。他吸了吸鼻子,说道:“戈自己在家中,不去姨姨家住。” “你需去。”晏河淡淡说完,叫教授来领赵戈回去习字,转身走了。 赵戈站在屋子帘外,泫然欲泣,扁着嘴看着母亲的身影走远。 …… “霏儿,饮了这碗药罢!” “霏儿,饮了这碗药罢!” 王霏缩在床角,双手环抱着隆起的腹部,面色苍白,眼神呆滞。 王家三房太太坐在女儿床前,一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才熬出来的药,一手持帕抹着泪,哭求道:“霏儿那,霏儿……饮了这碗药罢……当初是娘害了你。千挑万选,才给你选了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好夫婿。怎料得,那却是个杀千刀的,就一张好皮儿,里头全是黑的,脏的!……里通外敌……杀千刀的啊……是娘不好,是娘不好啊……这块肉就不要了罢……霏儿,我的霏儿,你还年轻着呢,赶早再选一个好夫婿,照样还过好日子……” 王磷立在床尾,眼目含泪,也是说道:“姐姐,喝了药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姐姐,我们家是好不容易将你保下,但你腹中孩儿是那诸奸贼的血脉,是绝不能留的。姐姐如今也不过二十二岁,往后还有许多好日子。” 看着母亲将药碗越端越近,王霏尖叫了一声,将那碗打翻。滚烫的药汁有一半洒在了三房太太的身上,烫得她跳了起来。 一屋子的人都是手忙脚乱,给三房太太抹拭衣裳上的污迹,扶正钗环,洁净颜面种种,又有要上去给王霏整理的,被王霏一脸惊恐地挥开了。 王磷不知所措地站着,想了想,还是劝王霏道:“姐姐千万莫要念着那奸贼了。若他当真心中有你,又怎肯将你置于如此境地?我们家将你接了回来,你可知苏州诸氏如今是满门抄没!若你还在那其中,你想想,你如今会是什么下场?叛国贼子满门抄斩,偏支妇孺全数罚入贱籍。你是出身我金陵王氏的世家族女,你细细想想,若你也被罚入贱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如浮萍一样孤苦无依,召之几来,呼之即去,你真能过那样的日子?” “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是……”王霏捂住了脸,痛哭失声。忽然,她抬起头来,面上满是希冀。她面上甚至有几分笑容,轻声说道:“你们一定是哄我呢,阿延他只不过是出外公干,待明年开春便南返了罢?阿延与我成婚数年,他待我是极好的。好容易为他怀上了孩儿,这是他的嫡长子,我定要为他生下来。” 眼见着竟是有些痴然样子了。 “我的儿啊……你这是怎的了啊……”三房太太扑上去,抱着王霏大哭,摇着她道:“乖儿啊……快快将药饮了罢,饮了就好了,好好睡上一觉,往后爹娘重又与我儿选一门好夫婿,这回定然是擦亮了眼睛,细细选了,绝不委屈我儿一分!……” 王霏微笑着不说话,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 “霏娘,是你不听管教,竟给家族蒙羞!”王家三房老爷大步走进来,疾言厉色呵斥道:“左右,还不快快侍候霏娘将药饮了!若不是念在你毕竟也是我王家血脉,若是流落在外,越发是令我金陵王氏蒙羞,你以为我王家还能容你在家中?你腹中的是孽种,是祸根,绝不能留!左右!还不速速听令行事!” “是!” 左右侍婢们壮着胆子,上去固定住了王霏的手脚,又有人倒来了一碗热腾腾的药。 “爹,爹!不要,爹!这是我的孩儿啊……求爹饶他一命罢!”王霏拼命挣脱了束缚,滚下地去,五体投地给父亲行拜礼,哭着哀求道:“孩儿无辜啊……爹,我不求能养他,让我将它生下来罢!生下来,留他一命,不论是送到那里……爹……” 王家三房老爷分毫不为所动,冷声道:“都是泥塑木胎的吗!还不快快将她扶起,这般滚倒在地算什么!服侍霏娘将药饮了罢。” 王霏不住哭求,终究还是抵不过人多势众,被硬灌了一碗打胎药下去,半日后小产,娩下一个已成型的女婴来,元气大伤。 亲家竟选了一户通敌卖国贼,金陵王氏深以为耻,从此讳莫如深。王霏虽然被接回了家中,但阖家上下都不如何愿意看见这个女儿,过了半年,给王霏选了一户殷实江南人家,将这个女儿又嫁去了。   ☆、第169章 卫羿抗命 169 在诸清延于押运途中半夜引火为乱,趁乱将朱谦潮船舱中的部分军事机密信件和大丹地图窃走之后,卫羿并未命人大肆搜捕,只是从麾下选了五十人,匀出一条船来,令他们顺水南返,一路寻找,若是寻不到,也直接回到鸭绿水去,将此事禀告忠武将军殷林力。 毕竟当时夜深,又是在江郊野外,搜捕是很困难的。而且,虽然鸭绿水并不十分湍急,但只要识些水性,一夜悄无声息逃出十数里并不难。即使派出千人搜寻,很可能到头来也只是做无用功,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将物资送到地头上,卫羿并不会看不到这一点。 不过,卫羿心中已经形成了对诸清延此人的深深的忌惮。他绝不会就此以为当时掷出的那一刀已经将诸清延杀死,这样危险的人物,不是见到了本人的尸骸,都绝不应对其掉以轻心。 诸清延最后所窃走的那些资料当中,有涵盖了整个东北区域,并且标注了大部分卫氏军队营地的地图,而且此人带走的信件中,提到了部分大丹安插在新罗国中的眼线名单,这些都是大丹经营了不少年头的极重要信息资产,如今既然被落到了诸清延手上,保守起见,这部分眼线就已经不能再用了,这无疑是对大丹很不利的情况。 在大丹潜伏十数年,一路左右逢源、高歌猛进,最后带着大丹朝廷的大量机密信息成功潜逃,如此心机、如此手段,若是这样的人再多上几个,大丹就很危险了。 将粮草与东北北地的卫氏军队交接完毕之后,卫羿急急率队南返,船队还在那河流域,就得到了新罗集结兵力,悄无声息渡过了鸭绿水,吞下了整个新滩营地的消息。 忠武将军立即集结兵力追赶新罗军队,但新罗军队行进极快,所选择的路径也出乎意料,一时间竟追赶不上。 大丹在鸭绿水流域拢共就不到两万军士,如今轻飘飘地就被新罗吞去了两千多人,这是结结实实地从大丹的肌理上咬下了一大块肉来。这样的失利让朱卫两军上下颜面无光,大丹朝野愤怒之极。 朱谦潮愤怒欲狂,与卫羿道:“此人可恨!太过可恨!新罗人必是从他带回的机密当中寻出了发兵机会。不将此人挫骨扬灰、诛尽九族,我如何能甘心,如何有颜面回去见族中父老?阿羿,我等需速速南返!不灭新罗,我誓不归家!” 卫羿看了他一眼,道:“你看水中已经有些薄冰。如今是十一月一日,若是我等不能在江河封冻以前回到鸭绿水,不论是赢是输,我等都赶不及。若是赶不及,便只有等来年开春,我朝大肆向新罗用兵,才有立功机会。” “……确实如此。阿羿,还是你镇静些,虽然虚长些年岁,但我很应向你学。”卫羿是如此平静,就如同一块盘踞在山水之间的巨石,朱谦潮被他带着,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朱谦潮叹道:“此回我不慎被那奸贼趁乱窃走机密要件,此是我手上出的大错,对我大丹很是不利。又加想到回去定当受责,我是心绪乱了。——我等只能日夜兼程,但若是军情危急,赶返不及,暂且也只能望忠武将军决策英明,能及时将新罗人剿灭,一雪前耻。” 卫羿握住了船舷,缓缓说道:“新罗人集结兵力不过近万,为吞去那两千五百人,又耗去千余。忠武将军麾下兵力是他两倍之数。他胆敢闯入我大丹地域游荡,但绝不敢驻扎过冬。江河将要封冻,新罗人定然会在鸭绿水彻底冻结之后,尽速渡河。” 朱谦潮一拍大腿,激动道:“若是能知他欲从何处渡河,调集兵马,守株待兔,或能将其一网打尽。快,快,取来地图。” 两人回到船舱中,摊开卫羿带来的那一份地图。 地图在军队之中被列为机密不是没有原因的,大丹军队如今所用的地图,是将大丹整片国土的地形细细绘在其上,何处有山,何处是水,都有详细注明,并且其中还标注了边地很大一部分的军队驻扎地点。 卫羿一点鸭绿水中游的新滩,道:“新罗人灭新滩营地,因此地是他往我大丹腹地的必经之途。他往内陆是为掠夺粮米。东北毕竟并不繁荣,他欲掠夺粮米钱财,定然要往数十里外的辽城州去。辽城州颇为繁荣,周近地势平坦,难守宜攻,只要拿下此城,新罗人便可以直接回返。” 朱谦潮道:“辽城州有子民十数万。若是被新罗拿下此城,我等罪孽深重矣。” 卫羿面色冰冷,他收回手,站直身体道:“怕是辽城已失陷,只不过,消息还未到我等手上。” 朱谦潮大惊失色:“阿羿,你如何得知?!忠武将军麾下毕竟仍有一万五千人,如何能叫新罗人触及辽城州!若是当真如此,忠武将军是渎职了!” 朱谦潮并不赞同卫羿的盘端,卫羿也不再说。 在忠武将军营中停留数日,他是曾将殷林力及其麾下将领细细观察过。看殷林力安排鸭绿水防线上的分兵及营地布置就能知道,此人性情谨慎,处事稳扎稳打。虽然因为新罗人蛰伏数十年而对其有些轻视,但大体上防御上是不出错的。 但是看新罗军队的动作,就能知道,新罗人也很清楚殷林力的性情,所以进攻就扣紧了一个‘快’字,往往在殷林力看定情况,调动兵马之后,新罗人已经再次改换行进路线。 在这样的情况下,卫羿并不以为辽城州能保住,即使辽城州本身也建有一支州兵,但只有两千多人,训练松散、不曾见血的州兵战力太弱。 …… “启禀将军,辽城州失守!新罗人纵火焚城!新罗人已经往东北哥勿州方向去!” 哨探一路快马驰入营地,在主营帐前扑倒在地,高声禀报。 “新罗狗贼好胆!我必欲尽剿之而后快!”殷林力及身边的几名将领都是怒上加怒,只恨不得啖新罗人的肉,饮新罗人的血。 但直至这时,殷林力这帮将领才终于对指挥这只新罗兵马的将领重视了起来。对方竟是处处都想在了他们之前。 据他们得到的线报,这支新罗兵马的主将名为朴南明,是新罗王族子弟,当今新罗王之堂弟。而朴南明身边还有一断臂军师,有神机妙算,名为朴解摩,来历不明。 …… 卫羿的队伍顺流而下,回到鸭绿水中段时,已经是十一月初二日。鸭绿水两岸已经尽数结出了丈许宽的岸冰,上游不断地有大大小小的浮冰顺流而下。 卫羿率队登岸,暂且就在新罗人最开始登岸的砾滩营地驻扎下来。 天上正降下大雪。 “辽城州已然失守!忠武将军是如何指挥的,竟令此事发生!”朱谦潮大怒道:“辽城州是我朝在东北最大的州城,辽城州受重创,子民生灵涂炭,忠武将军难辞其咎!” 卫羿正凝目看着信鸽送来的消息,忠武将军令他率麾下四千五百兵马赶往哥勿州,截击新罗人。 卫羿的薄唇紧紧抿成凌厉的线。他抬起头,询问左右道:“曾获报,新罗人手上有多少兵马?” 黄斗道:“禀都尉,探子数月前传回的消息是说有两万人。” 朱谦潮道:“不过区区两万人罢了。他竟敢只分兵一万来打我大丹,也是正好!正好我朝将此万人灭了,明年开春,再灭新罗便是。我方已失了辽城州,不能再失哥勿州,阿羿,既然殷将军令我等速速赶往哥勿州,我等便速速赶去罢!将新罗军堵在腹地灭了,也就不必再考虑他将在何处渡河。” “若是我等不能全歼此万人,又如何。若是他兵马不止两万,又如何。”卫羿看了一眼朱谦潮,冷声道:“殷林力此人心中是怠慢了。拿下一个辽城州,新罗人所得已经尽够,他何必再去哥勿州?” “你认为他是虚晃一枪,等我等都赶往哥勿,他就能熙熙然带着大队人马越河班师回国?” 朱谦潮心存惊疑,但还是摇了摇头道:“我等才刚回到此地,信息闭塞,怎能知战况如何。忠武将军麾下兵马一直在对新罗人围追堵截,手上又有大量哨探,比我等清楚新罗人的动向。” 卫羿平静地道:“我等不往哥勿州,留守江岸。” “果毅都尉,你此是要抗命!”朱谦潮怒道:“临阵最忌不听将令,即便是忠武将军指挥错误,如今是战时,我等在忠武将军麾下听令,便应当遵他指使才是。更何况,忠武将军有极大的可能并未出错。” 卫羿不为所动,说:“若他错了,便是放虎归山。”他直视朱谦潮,冷声道:“我等乃是押运粮草之队伍,并非殷林力麾下。我乃队伍长官。你如今归于我麾下指使,听令便是。” 朱谦潮无可奈何,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卫羿的营帐。 黄斗、卫旺等数名卫羿的心腹将领互相交换了一下视线。他们自然是听从卫羿的号令的,他们都已经作好准备了,若是朱谦潮要带着自己的八百海军脱队往哥勿州去,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理。 黄斗细细看了一阵地图,道:“都尉,从辽城州往哥勿州,到中途就有两条路,东侧的路是要从一处山隘经过,险峻难行,但是路途最近。或是从西侧路走,那处一路平坦,就要过河。若是新罗军一路将忠武将军的兵马甩在身后,并非当真想要去去哥勿州,定然是在中途改换道路,瞒天过海。” 又有个名叫郑京的道:“如今我们江边都已经大雪不断,将要封冻,辽城州以北情形定然更糟。新罗人怎会还往哥勿州走。若是他在大丹停留,只有死路一条。——都尉,战报里提到,新罗人的将领是朴南明、朴解摩,朴南明是新罗王族中有载的子弟,那断臂的朴解摩又是何许人也?这回新罗人的反应如此利索,属下恐怕,叛逃者诸狗贼亦身在其中!都尉当时一刀掷伤诸狗贼,我等是不清楚他伤在何处,但说不定就是朴解摩此人。” 卫旺说道:“要知道是不是那狗贼也简单,我等在金陵数年,见过那狗贼的兄弟不少。只要有一个能看见狗贼一眼,就能认出来。说实在的,那狗贼是长得少有的俊,当初可是迷死了金陵的女郎。” “你说的倒简单,谁去看?” “单枪匹马去新罗人阵前,你是怕死得太晚了罢。” “就是这个理儿。” “阿旺愚蠢!” 卫羿麾下这些将领都是打闹惯了的,虽然情况不乐观,照样还能互相调侃一顿,哈哈大笑。 卫羿据在案后,也不理会他们打闹,只道:“黄斗,将我等的看法整理一二,放飞一头信鸽,给忠武将军处送一封信。郑京,你点三百人,五人一组,趁河道还未全数冻上,往上下游巡视。” 一众将领连忙应了,分头行事不提。 …… 久经训练的信鸽是很可靠的,卫羿这方的信半日内送到了殷林力等人手上。 殷林力才又派出了手上的三千兵马,他麾下拢共剩下的一万五千人,他已经派出了一万两千,拼命急行军,缀在新罗人后头,想要在新罗人到达哥勿州之前将之截住。 殷林力大怒道:“如今是什么情形,他卫羿还敢抗命?!若是我这方围剿不利,我定然要向弼公上书,严惩于他!莫要以为出身卫氏嫡系,就能为所欲为!” “将军,如今他还远在鸭绿水岸边,怕是也指望不上。我等还是先剿灭了新罗人,回头再来料理他便是。”众将纷纷如此说。 …… 十一月七日,大郎有要事回金陵,华苓和七娘正好能跟着他,也走了一趟。 十一月十日钟表作坊的第一批钟就会在金陵上市,在这之前一日,晏河广发请帖,在装潢完毕的钟表店办了一个座钟展示会。 华苓设计的铜座钟比漏刻轻省几十倍,又不必时时添水,很是方便。工匠们给座钟芯子精心打造了雕刻花鸟鱼虫等形象的外壳之后,这些个散发着精巧、华丽味道的钟一出现在金陵人面前,很快就征服了金陵人的审美观。 罗定作为钟表作坊的大掌事,这回是亲自出来介绍产品,舌灿莲花,直将一个铜壳子的钟吹得天上有,地下无。不断地有宾客开口询问价格,想要立即就把一座钟搬回家的人当真不少。 钟表铺子后面连着个大院子,开辟成了贵客接待区。 华苓和七娘是坐着马车来的,从后门进了钟表铺子,到处打量了一下,这院子就连桌椅摆设的细节都颇为精致,作为一个做买卖的地方,已经很不错了。 铺子里设的女婢将华苓引到了正厅,晏河带着赵戈等在这里,慢悠悠地品着茶。赵戈的表情看着很委屈,看见华苓,这孩子还是挺高兴的,但是不敢走上来了。 几人互相见过了礼,侍婢来请七娘去欣赏铺子里的钟,七娘看了看华苓,微微一笑,跟着去了。 “这是怎么了?”华苓坐下来,笑着朝赵戈道:“赵戈,怎么一副不高兴的表情。” 赵戈扁了扁嘴,说:“戈要跟着娘。” 华苓看钱涟。 “想让你带着他一阵。”晏河道。 “多久?”华苓问。又朝赵戈招手道:“赵戈来。”赵戈见母亲推了推他,便还是走到华苓身边,委委屈屈地撅着嘴。 “年前来接他罢。”晏河有点疲倦地说。“也不勉强你,你可以先问问你大哥如何说。” “家里多一位小客人并无大事。只要你愿意,我们家没有不肯的说法。”华苓抱着赵戈,看了晏河一阵,轻轻点头。“我后日回江州。明日将他送过来,天气冷,多收拾些衣裳。” 赵戈不开心,但是不敢反抗,母亲一贯是很严厉的。 晏河叫了赵戈的侍婢带他到偏室去玩,然后才朝华苓道:“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赵戈长得不像我,是不是很奇怪?” “他姓赵。”华苓干脆地说:“他是赵驸马的孩子。赵驸马原本就长得十分平凡。” “你明知我想说的不是这一层。”晏河撇开了脸,淡淡道:“谢华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为什么这么说。”华苓忍不住笑。太难得听到晏河大长公主说这样的话了。 晏河垂目看着自己的指尖,慢慢说道:“是我生的孩子,我最是清楚。这孩子长到这么大,是谁也不像。” “但这个还真是我生的。以前有时候我就奇怪,为什么我的孩子这么丑。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了,大概不是像我,是像他生父。” 华苓慢慢吸了一口气,本能地道:“这不可能。” 晏河冷笑了一下,说:“我都说了,这是我生的孩子,我最清楚。枉我自诩一世聪明,还是看走了眼。” “这不可能。”华苓睁大眼,很仔细地思考了一番,还是摇头道:“你也不是不清楚现在的医疗手段有多落后。在脸上动刀不是不行,但是后续的护理很难很难,一不小心就会感染。” “你怎么能肯定现在没有人能做到?”晏河冷冷地道:“你也不是亲眼证实了,怎么能肯定现在没有人能做到。我知道自己的脸是真的,这还不够?” 华苓忽然想起来,在许久许久以前,三郎曾经写下的遗笔里,有过类似的字眼。她结结实实地呆了一阵,觉得想笑,又觉得已经超出了滑稽的范围,不知应当如何反应。 “你是不想养了?”半晌,华苓如此问。 晏河斜倚着椅背,仔细打量了华苓几眼。这女郎一身素色,乌黑乌黑的长发绾成椎髻,以素色绸带装饰,脂粉不施,身姿高挑窈窕,依然秀丽难言。相处几年,两人对对方也算是比较了解了,也很有默契,但这不代表亲密。 她们两人,从来没有成为过能一道聊家长里短、一道消遣的朋友,是很另类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彼此都清楚,什么类型的事可以让对方帮忙,什么类型的事没有必要开口,对方不会答应。 晏河问:“我不想养了的话,你会帮我养?” “不会。”华苓很直接地回答:“我都还没结婚,没有办法养一个孩子太长时间。” “毕竟是我生的,怎么都还是会养的。”晏河懒懒地说:“但现在有些不喜欢他,还是你帮我带一阵罢,也免得我给他脸色看。” “好。”华苓点头。 两人安静了一阵,华苓还处在一种格外莫名其妙的惊愕当中,她需要时间消化这份事实,而晏河,靠在高椅椅背上,默然抬眸望着斜上方,没有人知道她在想着什么。 过了一阵,七娘回来了,在华苓身边坐下,朝晏河笑道:“公主,你们这钟制得极好,精致得很。” 晏河朝她点点头:“谢七娘过誉了,你也当知道,这钟能制成,谢九的功劳最大。谢九要求为你制一座最华丽的钟,作坊里已经记下了,需时许是有些长,但在你出嫁前,料来是能完成的。” “小九真的记着这回事呢?七姐很受用,多谢小九。”七娘笑道:“也多谢公主惦记了。” “说好的事我都记得呢。”华苓弯弯眼睛。 “嗯,我知道小九总是守信用的。”七娘又道:“昨日是派人与王家说了,我们下午去探一探霏姐姐,现下时候也差不多了。” “好。”华苓点点头,侧头看看晏河。 晏河勾了勾嘴角,是种带着格外的讥讽的微笑。 华苓挑挑眉。 晏河站起身道:“既然你们事忙,我这里也不留了。钟表作坊的分红是半年一结,届时罗定自然会将银子和账单送到你手上。要直接分配给那家惠文馆的部分,罗定也会办好,你随时可以回来看。” 晏河牵着赵戈,送华苓和七娘到门口的马车旁边,这位公主特意朝七娘福了福身,温声道:“赵戈年幼不知事,这两月里就拜托你们家了。”赵戈也是有板有眼地拱手行礼。 七娘愣了愣,什么时候见过这位高傲的公主如此卑尊屈膝。她回了礼说:“不碍事的。” 两姐妹上了马车,行出两三个街区之外,七娘才不解地道:“为甚公主要将小郡王送到我们家来?” “她不想养了。”华苓说。 “又说胡话儿呢。”七娘瞪了华苓一眼。 “她也许是真不想养了呢……”华苓苦笑了一下,想想小小的赵戈,有些怜惜,也有些出神。“不过,应该不会的,母子天性么……”   ☆、第170章 华苓的野望 170 华苓和七娘到王家大宅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两姐妹是特地回到家里换下孝服,着了鲜色衣裳,带上了备好的礼物才去的王家。这也是清晨大郎出外前特意嘱咐过两姐妹的事——虽然家中上代长辈都不在了,但是该有的规矩法度,兄弟姐妹们是一样都不能少,这样出外见人,才不会被看轻了去。 如今的相公太太已经是谢华蓉,如此,作为华蓉的妹妹,七娘和华苓来到这府中,得到的礼遇倒似比以往更盛了些。人情冷暖总是微妙得很。 一路行去,轩廊边经过的仆婢都是恭敬行礼,与以往在王家看见的也并无不同。 “婢子问谢七娘子、谢九娘子安。”王家来引两姐妹的侍婢笑容很甜,引着两人从偏门进了相公府,一路往后院的正院行去,边笑着说道:“请两位娘子随婢子来,听说两位娘子来了,老太君特意叮嘱了下来,她老人家是极想要见一见两位娘子的。霏娘子并不在老太君这处,婢子已经使人去霏娘子那边说了,等两位娘子见过老太君之后,再往霏娘子那处去。” 华苓问:“霏姐姐的身子骨,现下应当没有大碍了罢。” 那侍婢福了福身,轻声回道:“婢子是听霏娘子院里的红叶姐姐说了,霏娘子这几日身子骨都见好呢。” “那就好。”华苓和七娘都是松了口气。 七娘面色平和地点了点头,拉拉华苓的手:“累老太君惦记了。我们这就去。” 那侍婢福了福身,继续引两人往前走。这座相公府倒是与华苓记忆中差不多,是与丞公府很相似的装饰风格,雕梁画栋,精致文雅。 华苓边走边往廊外看了看,虽然还是半下午,还有着些许阳光,但是天色阴阴沉沉的,气温依然很低,怕是晚上又要下雪了。 一行人又转过一个院子,抬头就看见王砗手里提着只鸟笼走过来,里面是一对蓝色皮毛、带灰黑色斑点的小鹦鹉。华苓来了精神,立刻招呼道:“王二哥,王二哥这是要望那里去?你的鹦鹉可真是特别,是蓝色的!” 王砗一脸闲适,提着细铁丝儿编的鸟笼走了过来,笑道:“谢九你这小丫头倒是识货。我这鹦鹉可是飘洋过海,从极西极西之地送过来的一对儿宝石鹦鹉。” “会说话吗?”华苓兴致勃勃地问。她注意到了,王砗笼子里的鹦鹉在互相梳理毛发,温馨得很。 七娘无奈地看了这两人一眼,都不着调得很呢。 王砗摇了摇头:“这一对倒是学不会了,若是要能说话的鹦鹉,要打小便开始调-教。” “噢,我也听过这种说法。”华苓说:“我还听说,若是叫鹦鹉学舌,还得在它小时候将它的舌头割一割?” “你这就听错了,鹦鹉是不能割舌的,若是割了,多数都活不成不说,活得成的也多半照旧学不会说话。”王砗漫步随着华苓和七娘往老太君的院子走,慢悠悠地解释:“若要会说话的鹦鹉,公的比母的好教许多,五头里就能有一二头教成的。” “原来如此。王二哥果然懂许多呢。”华苓真心赞叹。王砗是她遇到这么多的人里面,活得最舒服的一个了。活得舒服,就很有情趣,什么都想玩玩、都想看看,能鼓捣出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来。 “都只是略通皮毛而已。”王砗道。看见华苓当真在仔细观看他鹦鹉的皮色和动作,如此捧场,王砗便说:“这两只都是公的。前面原本是得了两对儿,但那母的没养好,折了。这阵子你二哥在令人搜寻好的母种,等寻到了,抱窝养出小的来,就送你一对儿。” “那就先多谢二哥了。”华苓粲然而笑。与王砗说话真的开心,一点都不会觉得紧张或是别的什么。然后她就看见前面领路的侍婢偷偷觑了王砗一眼,拧回身去偷笑,不由问:“王二你又作甚了,叫人家瞧着你都想笑呢。” 王砗说:“也没甚,不过就是近来天气也冷,在屋里挂了十来个鸟笼子,如今是一院子的鸟雀叽喳,倒比人声还响亮些。” 七娘蹙眉道:“声音倒还好,只这鸟儿也需吃喝拉撒呢,这味儿总归有些不好闻。”七娘的想法颇为正统,这种玩物,叫下人们看着也就是了,何必放在身边。 王砗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都是娇贵鸟儿,一时间与侍人养我不放心。” 七娘知道她是说不通王二的,也就不再说了。 华苓在一旁笑,心想其实若是没有卫羿,王砗这种人应该能算她心里最理想的对象。卫羿是实实在在的,根本就不懂得情调是什么,也不怎么懂得讨好人。至于王砗么,若是生在后世,大概就是那种愿意花上五个小时,在家里折腾出一顿完美的烛光晚餐的人,浪漫得很。 想到卫羿,华苓的心情又低落了些。今日还没有得到东北前线传来的消息,不知道战况如何了。她只知道,卫羿已经率队回到了鸭绿水边。战场上瞬息万变,他武艺再高,也不可能保证不会受到一点伤。若是像那回伤在手脚,自己也能压制毒伤还好说,若是刀剑无眼,伤到眼睛了,或是耳朵,或是鼻子又如何,手呢,腿呢,她根本想象不到,若是卫羿回来是……残废了,她应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虽然她自认为心不坏,也会忍不住想,若是要受伤,还是伤在随便什么别人身上好了,有那等忠心护主的下属,以后她一定会好好抚恤他们的亲人。 她叹了口气。有了立场之后,人就很容易显得恶毒了。 …… “小九,到了。”七娘拉着华苓,嗔了她一眼,跟在王砗后面走进王家老太君居住的正院。 侍婢笑着掀起帘子,请王砗、七娘和华苓进去。老太君坐在堆锦铺绣的炕上,慈眉善目,发丝花白,看着很亲切。谢华蓉带着女儿王倩和小儿子王仁,都簇拥在老太君身边坐着,笑盈盈的,两个炭盆放在角落里,厅堂里暖融融的。 前些年和谢家姐妹玩得好的王家姐妹已经都陆续出嫁了,王雪、王雾等,有嫁在金陵的,但还是往外嫁到别州大族去的多些。 老太君眯缝着眼睛往进来的这几个年轻孩子看了看,眉开眼笑道:“砗郎也来了。菁娘来我身边,叫我瞧瞧。还有这个,是熙和家最小的女郎罢。来,来。” 王砗还是不敢把鸟儿这种东西随便搬进来冲撞老人家的,放在了外面,见了礼之后就在炕下的高椅坐下了。七娘和华苓先是给老太君问了安,又笑着朝华蓉和两个外甥打了招呼,将带来的礼物分别给出去,才一左一右靠在老太君身边。七娘握着老人家的手,陪她说话。 “这人哪,年高了就易忘事……”老太君轻轻拍着七娘的手说,“你们家爹爹去得早些,也是苦了你们几个年轻孩儿了。” “并不苦的。”七娘忙笑着回道:“老太君,有大哥、二哥在呢,我等兄弟姐妹都过得十分好。” 老太君含笑听着,慢慢点着头,动作是老人常见的慢,不过依然雍容。养尊处优数十年,养出来的气度自然很不一般。 华苓看着老人家,回头算了算,老太君今年大概有七十岁了,身子骨是比前几年要弱气了许多,眼睛也显得浑浊了,满脸皱纹,但是神情依然慈和温柔,矜持得体。看着老太君,华苓就觉得整个人都好似慢慢沉淀了下来。 不论年轻的时候要经历多少挫折,若七十岁的时候能如老太君这样子,依然气度雍容,儿孙绕膝,共享天伦,已经是极好极好的了。老太君就像一个样本,指出了一个女孩子以后能走的一条路。她甚至觉得有些感激,不为别的,就为今日能坐在这里,听她说说话。 华蓉也笑道:“老太君,华邵、华昌都是极能干的好郎君,定是能好好照料弟妹的。老太君只管放心。都说外甥似舅,我也很盼着大郎、二郎都多像他们舅舅些,生生性性的,以后也能好好撑起家来。” 才三岁不到的王仁坐在母亲膝上,懵懵懂懂地说:“二郎不像舅舅。” “那二郎像谁人?”华苓歪歪头朝这小孩儿笑。 王仁往母亲怀里缩了缩,黑亮亮的眼睛朝华苓看了看,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王倩笑着替弟弟说:“苓姨,二郎他是有些儿怕生呢,他是很想答苓姨的话的。二郎是像爹爹呢,是不是?” 王仁使劲儿地点了点头。王倩已经十岁了,伶俐又可爱,穿一身嫩黄色的襦裙,与七娘像得不得了。华苓对王倩完全是爱屋及乌的喜欢,细细看了她好几眼。 “原来是这样啊。”华苓道:“二郎可真聪明,苓姨也觉得你很像你爹爹,长大了一定是特别俊朗的郎君。” “——还有,倩儿长得与她菁姨可真像啊,一大一小同个模子倒出来似的,好叫人羡慕。老太君你说是不是,老太君你瞧瞧呢。”华苓笑嘻嘻地握着老太君的手摇了摇。 “倩儿是蓉姐的孩儿,与我自然像些。”七娘拉着王倩的手笑,两姨甥确实长得像,所以王倩自小就很粘她。 “确实是像得很。”老太君将王倩和七娘都拉在身前,细细看了看,开怀道:“好,好,好,都是伶俐乖巧的好孩儿。”虽然长得是像,但王倩比七娘要活泼了无数倍,当下就笑嘻嘻地蹭在老太君的膝头撒娇,闹着要这个要那个的,折腾得很,但是也叫老太君高兴得很,叫身边的掌事嬷嬷去钥匙去开了库房,给这一屋子的年轻孩儿一人赏了几样玉制的物件儿,只说玉养人,特别是女郎们,很该时时都佩着玉的,养成一个温静文雅的好性子。 年轻孩儿们都道了谢。老太君精神头很好,也有兴致,孩儿们也捧着说话,就慢慢提了些往事。 其实算起来,大丹朝立-国也就百来年而已。立-国以后,大丹的边地一直都不平静,大丹人是与东北、西北和西南的异族争斗了好几十年,才保下了如今这些地盘。 老太君姓戚,出身北地恒州戚氏,小时候是过过苦日子的。恒州在幽州西南百来里处,算是关内地域,但在边地战事最紧急的时候,恒州本地官民的粮米,不论身份家族,全都只能留下勉强够吃的口粮,其他全都支援到前线去。 那时候,就是大丹人刚刚打退了新罗,还在抗衡北地靺鞨遗族的时候。 从老太君简单的描述里,华苓就能大致想象出那时候的艰难,不由道:“咱们如今享用的都是祖宗辛苦打下的江山。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呢。多谢老太君教诲,苓娘不敢铺张浪费。” 七娘心有戚戚焉地点头。王倩也抢着说道:“倩儿与弟弟以后也定当尽力俭省些,这世上还有许多吃不饱饭的人呢。” “倩儿乖得很。”老太君赞许地说,从怀里摸出了一串木佛珠,慢慢地捻数,说道:“盼着边地战事早早完结了的好,这多打一日,边地子民就受苦一日哪……” 众人都不敢说什么欢笑的话,倒是王砗没有什么顾虑,朗声笑道:“老太君无需多虑。我们大丹的军队都是久经磨练的强兵健卒,新罗不过弹丸之地,如何能与我朝抗衡。只管等着罢,等过了年,开春边地雪化了,我们大丹就能一举将整个新罗拿下,再也不叫它养虎为患。” 王砗毕竟已经成年,也颇有见地,说的话是很有信服力的。一屋子的老少都被他一番话说定了心,又俱都重新开怀。 大郎带着弟妹迁往江州,华蓉作为大姐,心里自然是记挂的,刚好趁着这回七九两个来了,又寻机会细细问了问她们在江州的生活,听到说处处用度都还与金陵相近,才略放下了心。 …… 见过了老太君,陪着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华苓和七娘才告辞了老太君和华蓉母子,由侍婢引着转往王家三房。 时近傍晚,天上开始飘下了绒绒的雪花。 走入三房的庭院群,华苓和七娘都感觉到了,三房的气氛明显与老太君处有些不同,仆婢们看着沉默寡言的,也很少笑容。 侍婢在前面领路,隔着四五步,华苓悄声问七娘道:“说起来,七姐,没记错的话,到腊月初王三哥要成婚了呢?” “应是如此。”七娘斜华苓一眼,恨恨地拧了拧她的手腕,也是悄声道:“但这与我无干,你提他作甚。” “怎么说都是熟人,这等人生大事不该知晓一二嘛。”华苓嘀咕。 “确实是该知晓一二,但你这促狭鬼儿说的定然不是那个意思。”七娘瞪华苓。 华苓展颜而笑,低声道:“好嘛,好嘛,我是促狭鬼。——但我觉得么,你的选择是对的。” 两姐妹心照不宣地朝彼此一笑。看王家三房气氛如此沉闷,自然是因为主人近来心绪不佳,才叫仆婢们都不敢说笑,连抬高点儿头都不敢。一家子都是如此风貌,在这样的家庭生活,岂不是闷死人。 …… 三房太太带着笑见了两人,只道“小娘子是有心了,还记得还探看我们家霏娘呢,伯母感谢得很”,然后把两人领到了王霏的院子。 也许是因为两姐妹是来探看自己家女儿的缘故,华苓觉得这位三房太太,对她们倒是比以前还要热情些。 “霏娘,瞧瞧这是谁来了?” “霏姐姐。”两姐妹齐声道。 “……母亲。好妹妹,菁娘、苓娘,你们来了。”王霏躺在床上,人显得很是消瘦苍白,神情呆怔。不过看见七娘和华苓联袂进来,她露出了笑容,在侍婢的服侍下坐起身,靠在大迎枕上,又柔柔声,很是抱歉地说道:“倒是叫两位妹妹见笑了,姐姐来不及梳洗装扮……” 三房太太——实际上在王磐和华蓉正式掌家以后,应该称为三老太太了——这位四十来岁的妇人在女儿床边坐下,握着王霏的手细细看了看她的气色,温声说道:“都是一家姐妹,菁娘和苓娘来瞧你也是一片心意,那些个旁枝末节的,大家伙儿就都不必在意了。菁娘、苓娘说,可是如此?” “老太太说得是。”两姐妹应了声,华苓忍不住暗笑了笑,三老太太也是疼女儿,给客人作主作的可顺当了。 王霏露了露笑,垂头道:“母亲说得是。” 三老太太见王霏十分乖巧温顺,便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你们年轻孩儿就在一处说说话儿罢,我那头还有些事,就叫林嬷嬷伴着你们罢。” 三老太太留下了一位矮胖身材、沉默寡言的嬷嬷站在角落里,很快离开了。 七娘这才在床边坐下,握着王霏的手,蹙眉说:“霏姐是瘦了许多。身上可还好?” “早已无大碍了。”王霏笑着摇头说。“你们是才回金陵几日罢?还记得来瞧我,我心里是很高兴的。” 华苓看见王霏望了那老嬷嬷一眼,有些欲言又止,不由奇怪。三老太太看着如此爱护女儿,为什么像是在限制她的言行。 她也在床位坐下,笑道:“若是身上并无大碍了,霏姐平日就多些下床行走才好。多动几步,就想多用饭了,再每日晒晒阳光,叫身上暖一暖,气色就好起来了。我小时候就觉得霏姐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郎,如今也还是呢。” 王霏当即伸手去拭泪,良久,哽咽道:“也就是你们……还记着我了,如今,如今外面人都是如何说我,我心里……心里明得很……” 华苓赶紧闭上了嘴,看着她的样子都觉得心疼。 这在她的记忆里是何其美丽的一个女孩,当年众星拱月,成年之后求娶的人家几乎踏破相公府邸的门槛。如今也才二十出头罢了,但却如此消瘦,颧骨下陷,眼神发木,面色苍白。 王家对外自然说是王霏的胎是意外保不住,小产了,但根本不必多想就能知道,王霏怀的宝宝,既然那是叛逃的奸贼诸清延的血脉,是王家根本不可能留下的。 苏州诸氏阖族诸人,现在是押解进金陵来了,这几日里就将由三司共审。不过在哪里审其实都一样的,也只可能有一个结果:满门抄斩。一个通敌卖国的家族,大丹朝野是不可能肯叫这一族系延续下去的。 ——但是,晏河的判断若是真的,这些年他们所见到的这个诸清延,就很可能只是一个在脸上动过手脚的冒牌货,借以替代诸氏真正的嫡系长子而已。 若是如此,苏州诸氏阖族这上千人,很可能就是无辜的,含冤受屈而死。 若事实当真如此,此人进入大丹时定然还十分年幼,他如何能保守住这样的许多秘密,做下这许多事,愚弄了整个大丹,尔后还能施施然,带着许多资源成功金蝉脱壳而去?谁支持的他? 这些内情大丹必须都弄明白,否则整个国度都得寝食难安啊。 王霏越哭越甚,七娘给她拭泪,安慰她道:“霏姐不要想这样多。你是王家女,身份尊贵,谁敢多说一二?” 那林嬷嬷走上了两步,带着笑不软不硬地劝说道:“霏娘子快快勿要如此了,这是客人来瞧你呢,很该高高兴兴的。” 王霏默默地拭尽了泪,沉默不语。那嬷嬷见她止了泪,又退回了墙边站着。 王霏低声问道:“你们可知……可知那边地战事如何了?” 七娘说:“这些小九比我清楚,小九来说。” 华苓整理了一下,说道:“十月三十日,辽城州失陷,新罗人围城纵火,子民死伤过半。昨日里得到的讯息是十一月四日发回金陵的,说是新罗人弃了辽城州,往辽城东北向的哥勿州去了,我们大丹的兵马紧追其后,必能将新罗人剩下的数千人马尽剿。那段防线的长官是忠武将军殷林力,殷将军驻守鸭绿水近十年,想必对那周近的地形地貌非常熟悉。虽然前面他折了两千五百人,又失了辽城州,但我想——” 华苓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这话说得可真是违心:“但我想,忠武将军麾下还有一万多兵马呢,是新罗两倍之数,想来定是能反败为胜的。” 其实华苓和大郎私下讨论的时候,对忠武将军的指挥能力是一点都不乐观。看他先头的新滩营地丢得如此利索,辽城州失陷得如此利索,实在是很难让人对他保持信心。但这话自然不能大刺刺地与这一屋子的女性说。她也不敢在王霏跟前提诸清延,若是又引得王霏流泪不止,她就罪过了。 “是吗……那就好……”王霏喃喃地说着,又笑了笑。过了一阵,她又开了口:“苓娘……你可知那……那……诸郎君——” 林嬷嬷飞快地走到了床边来,肃声说道:“霏娘子,老太太有吩咐,那些个无关人士,我们家是不理会的。” 华苓和七娘都吓了一跳,王霏只是问一句话,这林嬷嬷怎么像被针戳了屁股似的蹦了过来。 王霏住了口,呆呆地出神,神情似笑似哭,不说话了。似是也忘了旁边还有两个客人。 华苓知道,她大概是受了许多刺激,大量阴暗不良的情绪堆积在心里,又根本没有人好好给她排解,成了这样子。身体状况和情绪状况都趋于崩溃,这样的人怎能好起来? 这样的时候,能给一个人最多安慰的自然是家人,但王霏的爹妈、王磷这些人,恐怕并不看重她,也许在心里已经是排斥她的。 做错事的是诸清延,王霏本身有什么错。人很容易有种心理,像一个女孩若是被强-奸了,不明真相的人听了,第一个反应多数是谴责强-奸-犯,但第二就会想,这个女孩是不是也有错?比如穿得太清凉暴露,搔首弄姿,引人犯罪。 若是被证实了女孩有一丁点不妥当的举动,有些人的关注焦点就会转到这上面来了,指责女孩本身行为不当,甚至不再怜惜她,认为那是自作自受。 这真是可笑的事,野兽从羊群里捕食了一头羊,其他幸存的羊不去拼死除掉野兽,反而缩在一边,指责这头羊当时不该站在羊群边缘。 ——实在太叫人心疼。 “七姐。”华苓轻轻朝七娘说。 七娘点点头,拉住了王霏的手摇了摇,笑着缠着她说话。两姐妹使尽浑身解数,才叫王霏开怀笑了一回。 终究是客人,华苓和七娘在王家待到晚食之前,也就向王家人告辞了。只是未成婚的小娘子,也没有长辈送出来的道理,于是只是华蓉遣了两名嬷嬷来送她们登车。 …… 天色已经擦黑了,外面依然飘着绒绒的小雪。下雪的时候其实不怎么冷。华苓让七娘先上马车,在金瓶的帮忙下把厚狐狸皮斗篷的帽子戴了起来。 王磷的马车刚好回了府,一下车就看见了谢家姐妹。他亲自提了灯笼,走过来笑道:“七娘、九娘这就要回去了?倒是我赶得不巧,没能招待一二。” “三哥公事繁忙,我们姐妹怎好打扰。时候不早了,小九,登车罢,大哥在家中许是等得急了。”七娘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淡淡地朝他点点头,唤华苓上马车。 “来了。”华苓打量了王磷两眼。王磷如今是从八品律学博士,着青绿色的八品官服,看着很是气宇轩昂,神情稳重,属于少年的幼稚之气已经慢慢散了。 王磷朝七娘道:“早前听闻七娘与朱大的事是定了下来,恭喜了。” “多谢王三哥。”七娘笑了笑,遂也道:“我知下月初便是三哥的大喜日子,只是我们家如今在江州,也不知能否回到金陵来吃三哥一杯喜酒,沾沾喜气。若是赶不上,小妹也定然会给三哥预备一份厚礼为贺。” 七娘就是冷清的性子,再热情的道喜话儿,到她嘴里出来都没有多少热乎劲儿。就是这样不爱讨好人。华苓听得暗笑不已。 王磷朝七娘看了片刻,终究没再说什么,将两姐妹送到了大门口。 两姐妹的心情都不太好,一路无话。 …… 大郎急匆匆在十一月初回到金陵来,其实是因为华德掌丞公之位后,完全没有再推动族里进行族律革新的意思。大郎是来面见华德,向他陈述利害的。这一桩事要进行,族里的阻力依然很大,若是华德对这事不闻不问只做不知,二十年内,恐怕就再没有丁点机会,谢族已经迈出的一小步,也会倒退。大郎与父亲同样对这件事投注了大量心力,实在不能看着这个计划就如此搁浅。 但在金陵几日里,大郎三番两次面见华德,华德都是极忙,有时候见了大郎一面,也只推说如今朝中公务繁忙,北地还是战事未停呢,实在没有心力考虑族里这桩大事。 而回江州前日,兄妹三人到丞公府赴宴所看到的一切,更加是令大郎和华苓确定了,华德与他们的爹爹,其为政的理想原来是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 重新踏入丞公府,华苓几乎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这座府邸了。 大概谢华德夫妇都爱富贵辉煌的装饰,丞公府里从前院到后院,每一座庭院、每一转回廊里都悬满了精细华丽的灯笼,映得白夜如昼。又因为十一月气候已经颇为寒冷,在九曲回廊等太过通风的地方,又以大匹大匹价值千金的织缎从屋檐悬挂而下,阻挡寒风,熏起沉香、炭炉,生生将一座府邸装点成了温暖如春的锦绣庭园。 是丞公太太车氏在府里办了个很大的宴会,遍邀金陵世家子弟,大郎兄妹回了金陵,自然也得了邀请。 这宴会据说是新丞公亲自发的请帖,朱卫王谢在金陵的族人是尽数来了,还有些偏支的王公贵族,少说也有三四百客人。 香风鬓影,丝竹悠扬,华德夫妇邀来的客人们按照地位和关系远近分成了一堆一堆的小团体,享受美酒、美馔、美音、美伎,谈笑风生。 …… 大丹这片土地实在太广阔了,也确实是地大物博,东北燃着战火,但是金陵依然可以酒醉金迷,分外安逸。 一回到金陵,华苓就很敏感地发现了这样的状况,微觉不安。让百姓安心是应该的,但若是权力的中心也都如此安逸,这真的好吗。 对军队在鸭绿水畔的失利,朝臣们当然是愤怒的,纷纷上折子奏请朝廷,有希望令朱卫两家调派大批兵马进攻新罗、一雪前耻的,又有希望将失利的忠武将军殷林力换掉,重新任命一名实力高强的将领掌管鸭绿水防线的,当然,这个建议实在太纸上谈兵,早就被新丞公谢华德和新相公王磐驳回。 然后,不论如何愤怒,这也都不干扰朝臣们在下了朝之后去赴名目繁多的宴会,或是到城西淮水两岸林立的脂粉阁、销金窟里去寻消遣。 其他的世家子弟、豪商子弟更是不用多说,努力上进的自然也有,但金陵是如此繁荣富庶,江南是如此安逸舒服,对新罗人骂上几句之后,想想边地还有那么多的军队防守着呢,安全得很,打不到金陵来,自然还是着紧享乐。普通百姓也不会有多重视边地在发生的事,劳碌奔波、柴米油盐忙着糊口。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 …… “丞公与太太都在前头呢,容婢子引邵郎君、菁娘子与苓娘子过去。”丞公府的侍婢就等候在马车前,侍候着大郎、华苓、七娘几人下得车来,笑着福身说道。 “有劳了。”大郎环视一圈,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背着手领着两个妹妹往里走。 风微微有些冷,天上飘着小雪,华苓将手紧紧地缩在貂皮里子的暖手筒里,好奇地四处看着。 三兄妹的马车是直接驶入了前院校场。因为客人太多,校场已经被开辟成了停车场。曾经有九、十个年头的清晨,兄弟姐妹们就是在这座校场里练习骑射技艺,围起了校场的木桩、粗砺砂石铺就的地面,还有麻绳捆就的一列靶子,都很熟悉。 不过不熟悉的东西已经更多了,比如从校场一直到内里的庭院,凡是落了叶的枯树,都被剪成条带的鲜艳绢绸装饰了满树,映在灯光下,就好似春天已经提早回来了,生出了一树一树繁花。 “这里已经很不同了呢。”华苓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种装饰她都不知道要怎么评价。“想来丞公太太很是爱热闹的。” 引路的侍婢带着骄傲地说:“苓娘子说得是呢,我们太太是最爱热闹的了。每月都要办二三场宴席的,有时候有好几百位的客人来呢。” 华苓微笑道:“这么说,今晚上也应有好几百位客人来了?” 那侍婢带着些矜持地福了福身,说道:“回苓娘子的话,婢子是听我们大掌事说了,今个儿晚上府里是来了三百多位客人,校场马厩那边儿早就放满了车子,好些人家的车只好停靠在街外呢。办今日的宴会,府里执事们是从半月以前就开始采买各样物事了,紧赶慢赶,好容易才达到我们太太要求的水准。” “人真是多啊。”华苓赞叹。 这侍婢是被放出来迎客的,相貌颇好,大概也是被外来客人逢迎惯了,听了华苓的话便笑着说道:“那是的,人可多着呢。丞公亲下了帖子,便是相公、辅公有暇,也定是来的。”这下看华苓三兄妹的眼神儿就略略有些轻了,下巴抬得更高了些。 华苓自然看出了这一点,浅浅一笑,也不再说话。 大郎回头瞥了华苓一眼,和七娘一样唇边带笑。 现在边地有战事,如此奢侈是所为何来,怕世上没有人肯非议他们谢族? …… 七娘一路行过,看见那些装饰了彩绸的树,还有廊边垂挂的绸幔,她是眼尖,发现了好些是价值百金、千金的织缎。她微微蹙眉,低声在华苓耳边道:“以前我们可从来不曾如此。” 不曾如此又如何,一朝天子一朝臣。华苓握住七娘的手,微笑道:“别人家嘛,看看也就是了。” 七娘点了点头,见大哥和小妹都是笑微微的样子,便也不再说这些。 大郎边走边道:“小七、小九,待会与相熟朋友们都打个招呼,转上一圈也就是了,明日便归江州,还是早些归家罢。” “知道了大哥。”两姐妹齐声道。 …… 丞公府前院的正院非常宽大,素来是招待最贵重客人的地方。三兄妹沿着回廊走进正厅,车氏带着女儿延乐迎了出来,很是热情地笑道:“邵郎、菁娘、苓娘到了。天气冷着呢,快快到里面来,莫要冷着了。你们堂哥也等着你们来呢。” 大郎客气两声,便带着妹妹,跟着入内。 这是府里最大的一个厅堂,如今是摆下了许多条案,新丞公华德高坐上座,剩下的都是四品以上的朝臣,和一些出身良好、表现上进的世家子弟。王磐和朱谦泺两人倒是不见,也不知是否会来。 看见大郎进来了,华德笑道:“我正念着邵郎你们几个,这不是来了。不过可是来迟了啊,邵郎少说也需自罚三杯才是。” 客人们纷纷应和华德的话,一时举杯者众,都是叫大郎吃酒。 大郎好歹是上任丞公的长子,这种场面也见多了,在席上坐下来,含笑道:“自罚三杯又有何难,冬日寒冷,正好吃酒暖身。只是糊糊涂涂罚酒有甚意思,我等吃酒何不讲究个风雅。不若,互出些难题来考一考彼此。叫那答不出的吃酒便是了。” “这却是好提议。”客人们纷纷称是,一时倒是都与大郎说起了话。过去老丞公是常将大郎带在身边的,大郎虽然未曾入朝,但与在座这些人精子中的九成九都熟悉得很。大郎是个有能力的,在谢族里也依然掌有权力,没有人会轻视他。 …… 华苓和七娘是跟在大郎身边坐了坐,就被车氏叫到偏厅去耍子,西侧的两间偏厅开辟成了未婚小娘子们玩乐的场所。 不过两姐妹走进偏厅,却发现女郎们看过来的眼神儿有些不友善,一时也没有人打招呼。 华苓仔细看了延乐一眼,这状况肯定跟她有关。七娘面色淡淡地牵着华苓,朝她们略略颔首,然后选了个位置坐下。 “菁姑、苓姑来了。”延乐从女郎群里走了出来,亲昵地半蹲□靠在七娘身边,笑着朝女郎们道:“这可是我本家的菁姑和苓姑,你们还不快快见礼?” “小侄见过菁姑、苓姑。”小娘子们都笑着上来见礼,很快各自散去了,并不热情。 延乐在她们身边坐下了,说道:“乐娘晓得两位姑姑如今是都居在江州,江州极好,离我们族里很是近的。来金陵也只需一日多,姑姑们在江州若是住得烦了,不妨回到金陵来住一阵子,我们家是都很欢喜的。” 七娘淡淡笑了笑,道:“金陵有金陵的好,江州也有江州的好。” 延乐笑得很甜,说:“菁姑,府邸里后院有许多小院子,不知菁姑以往是住在那一座?” 七娘说:“便是茶园。” “啊,是茶园。”延乐吃惊道:“往前是不知呢,如今我们家用这园子安置仆妇了。倒是感觉有些对不住菁姑了。”说着站起来笑着一福身:“我们家不晓事,对不住了。” 华苓皱眉,这话就是说来膈应七娘的。是因为朱家与他们家说定了,朱兆新会与七娘订婚事? “并无大碍。”七娘微微蹙了蹙眉,又舒展开了,淡声说道:“那园子有不少珍品茶花,若是好好照料,年年都能盛开的。” “也是不巧,太太她嗅不得花粉儿,一嗅就要喘不来气,府邸里的花儿是都移走了。” “是如此吗。”七娘面色冷淡,轻轻地道:“那也是无法。” 华苓已经心生厌恶,但还是笑的,拉起七娘道:“七姐,我有些内急。” 七娘知道她的意思,笑了笑说:“罢了,陪你去一趟罢。——延乐,你们好好玩乐罢,我等暂行开片刻。” …… 看着两位姑姑走出了偏厅,延乐撅了撅嘴。 小娘子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乐娘,明明你才是与朱大同一辈的女郎呢,身份上也是你俩最登对,若不是他们家,该是你选朱大的。” “谢菁娘相貌也只是这样而已嘛……” “乐娘,我为你觉得十分不值……” 延乐听了一阵,才皱眉说:“你们都别说了,那是我族里姑姑呢,是我长辈,要尊敬的。” 小娘子们互相看了看,都是笑着不说话了。 …… 东北已经遍覆大雪。忠武将军殷林力分兵三路追赶新罗人,一路大雪不停,三路追兵互相之间的信息传递几乎是都断了。直到三路兵马沿着忠武将军定下的路线靠近了哥勿州附近,互相通了消息,才发现,他们追赶的,都只是极少数的新罗兵马制造出的表象而已! 哥勿州内百姓心惶惶,互相传说着新罗人将要打来了。 但也仅此而已,这座州城平静的很。 那新罗大军此刻在何处? “将军,新罗人已经反往鸭绿水去了!”终于有将领回过了味来,惊诧道:“那些新罗狗贼,恐怕是趁着大雪,将队伍绕过了往哥勿州最东的山坳,从最险峻的那处南返。” 殷林力面色很沉,东山坳那条道十分险峻,又是大雪难行,他料定新罗人要往哥勿州去的,是以只派了三百人巡守,如今恐怕是都折了。 “那处路途最短,确实险峻,但若是新罗人不怕死,先头有人拼死寻出一条安全路线,大军要行走并不难!” 殷林力麾下又有一名将领急声道:“果毅都尉信中所说并不错!如今我等扑空,果毅都尉是危险了。我等还需速速返回鸭绿水边,否则,果毅都尉麾下那四千人,即便加上我等营地当中留守的一千来人,怕也截不下新罗八千人。” 又有老参将说道:“正是如此,果毅都尉有料敌之机,能算到新罗人的路数,定然会率兵截击渡河的新罗兵马。卫氏子弟性情悍烈,所练兵马也都悍勇无伦,即便只剩一卒一马,也定然不会投降。——将军,我等需速速返回,否则果毅都尉危矣!” 将领们纷纷进言,殷林力道:“罢了,确然是我失算了。我等便从西边路返回罢。” 老参将着急出了一额头的汗,进言道:“还请将军三思!军情紧急,西边路最是遥远,若是大军从此路返回,怕是赶不上了。不若我等循新罗人行过的路,打那山坳转回。” 殷林力不语,自有他的心腹冷声说道:“陈参将,你这就想错了。如今大雪纷飞,那山坳路线十分险峻,一不小心便要滑下山坡身死,我等手上兵马如今是此地防线最大的一股兵力,如何能兵行险着。” “也不知新罗人是否在那条道上设了埋伏,若是有,我等岂非将战力拱手相送?” “那新罗人如此狡诈,果毅都尉未必能料到他行军路线。如今是寒冬腊月时,我大丹便叫他新罗人暂且苟延残喘半岁,待开春了,定然一举进军,灭他新罗则个。” 毕竟大军是忠武将军麾下,到底还是从了忠武将军的命令,从西边最平坦的一条路途返回。殷林力又命人放飞手上最后一头信鸽,给鸭绿水边的兵马传递这样的消息: “新罗人狡诈,已掉头回返。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当死守。” …… 在丞公府里过了不太舒服的一个时辰,华苓和七娘跟着大郎回了家。 自己曾住的园子被如此糟蹋,七娘却并不是特别不乐。 倒是华苓,一上自己家的马车就将这事给大郎说了,怒道:“大哥,你看他们家是什么意思,给我们小鞋穿?这是同族人该做的事?他们家也才搬进去几个月而已,怎么敢如此嚣张?倒搞得我们好像成了人人都能欺负的小可怜似的,好生气!” 大郎赞许地揉了揉七娘的额发。他含笑道:“小九,这人情冷暖,世事变迁便是如此。你敢站出来说话,别人就高看你一眼。你做得了事,别人就愿意聚在你身边。但即使自己不能做事,背后有人,别人依然要高看你好几眼,情愿聚在你身边。” “我们家以前有爹在,爹是丞公,整个大丹他只在皇帝之下,自然谁也不敢小看我等。如今爹不在了,如今丞公是华德,你看,是不是谁都应当高看他身边人一眼?与我们那时是一样的。你凤嫂嫂有句话是这般说的,食得咸鱼抵得渴,我等既然生为谢家子弟,这高低沉浮,也应当有觉悟才是。在此事上,倒是小七比你要通透了。” 华苓撇了撇嘴说:“他们家就是恶心人,身份上的高低也掩饰不了这一点。” 七娘抿着嘴,有些羞涩的笑了笑,摇头说道:“其实我也并不是不生气的。只是想到他们家是那等装饰,心里有些明白,与这等人没有什么好计较的,若是计较了,是与自己过不去呢。” “什么装饰——?”大郎问,然后很快想到了那些个回廊悬挂起来的织缎幔子,和那些个枯树上装饰的各色缎布条,不由朗声大笑。 “七姐你可真是高端……七姐你是站在月芽儿上看人呢……”华苓倒在七娘怀里,笑得直蹬腿,连日来的闷气是一扫而空。 …… 十一月四日,鸭绿水已经尽数封冻。 依据忠武将军那边给来的消息,卫羿估算新罗人返程渡河时,最多还能剩下七千人,也许更少。新罗人想要顺利带着物资返回新罗,想要避开大丹人的大部队,肯定要分出一部分的人马伪装出一条大军行走的路线,不可能毫无折损。 他麾下有四千五百人,若是对上新罗这批人马,实力上也并不是悬殊的对比了。再加上对方是长途跋涉,靠近鸭绿水边时,定然已经人困马乏,他的人则是以逸待劳,守株待兔,战力上定然还要高出。 如此一看,两方实力相差是更少。 “若是时机把握得当,许是能把新罗人杀得溃散。”卫羿反复看着地图,缓缓道。“只是我等对新罗人所知太少,难以确定他们将从何处渡河。” “只能杀得溃散而已?若是利用这河边地形,我等是否有可能全歼这批新罗狗贼?”朱谦潮已经知道殷林力麾下兵马是扑空了,从此对卫羿的判断力心悦诚服,近乎盲目崇拜。“新罗人灭了一个辽城州。若是叫他当真施施然带着许多物资回家去,我等颜面何在。那殷林力毫无建树,送了新罗人一营一城,若是我等能剿灭这批人,这份军功定能叫你连升三级。二十来岁的四品将军,嘿嘿!” 朱谦潮的话让卫旺、黄斗等将领都兴奋鼓噪了起来,呼喝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都尉,我等便是拼死,也不能叫新罗人跨过鸭绿水。我等好好合计合计,干脆一口吞下这块肥肉便了,到时兄弟们人人身上有军功,各个连升三级。到时候我娶个婆娘回家,一进门就给她挣了个诰命,那是何等风光!” 卫羿眼神一动。他抬起头,盯着朱谦潮等人问:“五品以上与六品以下官员,其妻品级是大有不同?” “那可大有不同了。最要紧的是,六品以下官妇并无授册。”朱谦潮立马口沫横飞地给卫羿数道:“便如你。你娶的是老丞公家的女郎,她嫁与你时,因其父是一品丞公,她能着绣翟鸟的罗衣出嫁,能佩花钗九树,能有比照郡主品级的嫁妆。但再风光也好,她并无授册,嫁与你以后,也不过是普通官妇而已。” “若我是五品以上,又如何。” “若你是五品以上,她还是风光大嫁,一到你家,手上就有授册,若你是五品,她便是县君,若你是四品,她便是郡君,实打实的正五品、正四品外命妇,地位与你等同。若你还能往上升,她自然也还往上升,这有品级的与无品级的女郎,地位自然是差了天与地那般多的。” 卫羿慢慢点了点头。女郎的风光荣耀是来自于供养她的男人。他自然不会让谢九嫁与他之后,风光比在娘家时少一点。 如今他只是正六品,很有必要尽量多挣功勋。 沉思半晌,卫羿眸中厉色一闪,道:“在北边河岸,新罗人可择的来路太多,我等毕竟人少,防线不能分散。若是埋伏在河对岸,又如何?他过了河以后,要返回新罗州城,又有多少条路?” …… “大哥这几日里与华德堂哥是谈得如何?” 回到兄妹三人在城西暂居的宅邸,华苓略作梳洗,让金瓶带着两个侍婢收拾物品之后,还是跑到书房寻大郎。 “能如何?”大郎是在翻看属下送来的资料,闻言摇了摇头,神色清明。他说道:“爹曾说,若是这件事不能在他手上有所进展,到华德这一代是不可能了。我当时还并不很同意,但如今方才觉得,爹是看人看得极准。” 华苓抱着手臂靠在另一张书案前,轻声说道:“大哥,你说句实话,谢族族长是华德的话,你心服吗?” 大郎神情一震,深深望了华苓一眼。他笑了笑,也站了起身,背着手在书案后来回走了两圈,淡淡道:“心服又如何,不服又如何,族规便是族规,若是大家伙儿都不遵守,这家族也就散了。” “是这道理。”华苓说:“只是在他手上,怕是散得更快些呢。我很不看好他。” “你这看的也太悲观。”大郎好笑,道:“平心而论,华德为人还是可以的。”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华苓说:“大哥,你是太乐观了。就从今晚上说罢,你看他们开了个这样的宴会。我粗略数了数,丞公府里少说也用了有三千支蜡烛。一个晚上罢了。其他的,食物、器具、帷幔、车马,那座府邸里,如今一切都是新置办的。” “为了办一场宴会,他需要从半个月之前就开始忙碌,他这一家子,就为了一个晚上的风光,要差遣多少人,耗费多少物资?厨下制了大量的食物,到最后基本都是作潲水喂猪罢了。你没听那婢子说,他们每月都开二三场这样的宴会。” “大哥,我们做一件事总要计算他的投入和产出的。若是投入远远大于产出,还死命去做,这是没脑浆的猪吗?他一家折腾一个宴会,他的投入和产出合理么?堂兄如今已经算站在大丹顶层,人尖尖里最尖尖的一个,他办这种宴会,除了炫耀他的地位和风光,享受众人的追捧,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用?” 大郎说:“你是说,华德有些耽于享乐了。” “是的。”华苓盯着大郎,盯着他的眼睛,柔柔声说道:“也许华德本身并没有想到这么多。是他的妻子、或是他身边什么人怂恿的他。他自己不过半推半就罢了。但这本身就是他的过错。他享受的,他消费的,是前人攒下来的财富,这些财富来得与他无关,所以你看,他花费起来,他的妻子、儿女耗费起来,都是如此爽快。” “而人么,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只要条件允许,他们只有一年比一年奢侈的,绝不会往回走。” “最可怕的是,他是丞公啊。他表现得喜欢这些,要多久,金陵就能刮起这样的风潮,争先恐后办宴。” 大郎一凛,颔首:“最要紧的,现在还是战时。华德他们是过分了些,不该如此铺张的。” “东北燃着战火,金陵依然酒醉金迷。”华苓揉了揉自己的脸,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从这里我就觉得,大丹已经走上下坡路了。这个国度的扩张已经到了极致,只要守不住边地,只会节节溃败,领地年年缩小……唉。” 大郎握紧了拳头,眉眼间是壮志熊熊。但想了一遍以后,他苦笑道:“即使如此,也不能轻易将他换下来。丞公身边聚集有太多厉害干系,轻易变动一丁点儿,都要牵扯出许多事。” “这比变更族律要容易多了。”华苓轻声说。“我看过往前的族里的记载。若是族人大多数都不支持他,贵为丞公也得下台。他是大面上做得不错,但是比爹爹差得太远。” “他在利益干系上脑子不清楚,这是最可怕的一点。大丹的农事和商事在这种人手上,大丹边地的军队供养捏在这种人手上,叫我如何放心?叫我的男人给这种人拼命,我不甘心,不放心,没有信心!” 华苓走上两步,稳稳盯着大郎道:“大哥,我属意于你作丞公。阖族的好儿郎我都见过,我认为你最适合,你有开拓进取的心志,你能把这件事做好。” 大郎被华苓一席话说得热血沸腾,心绪震动。他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好几趟,叹道:“小九啊小九,莫要如此怂恿我。这条路不好走。” “大哥,我会帮你。”华苓平平静静地说。 她不能看着大丹是由这样一个享乐主义者执鞭驱驰,特别是,在她的丈夫干着这样一份高危险性的工作的时候。 她需要得到保证,以后与卫羿在边地的生活是愉快的,不能有太多战乱骚扰。那么,就必须要把来自中心的威胁降到最低。大丹朝不能倒,它必须一直平稳发展下去。 她从不喜欢把主动权交给别人,为了确保能得到想要得到的东西,她一定会竭尽全力。 大郎的心已经被华苓说动了。 …… “将军大人、军师大人,前方探子在五十里内并未发现大丹兵马!” 哨探快步走进营帐,跪倒在朴南明、朴解摩跟前,高声回报。 朴南明是个身长体壮的八尺大汉,面皮白皙,但蓄了满面的胡须,很是威武。他腰佩宽刀,背后还随身背着弓箭,随时预备着发出攻击,身上有凛凛煞气。 朴南明听得此报,惊疑不定,粗声问坐在他下首的朴解摩道:“解摩军师,你看大丹人这是作的甚妖?你不是说,在江边,大丹人还留了五千多人在此等着伏击我们?往前再过四十里就到江边,过了江,我等就回到本国。如今天寒地冻,大丹人不可能发兵攻打,这个冬天,我等可以安心休养生息。等来年开春,他们大丹的京城爆发动乱,也就越发是无暇顾及我新罗,我国便可以发展壮大。” “我便是如此说。”朴解摩细细思索了一阵,微微笑了起来。他是如此俊秀清朗、气度怡然的一个男人,即使没有了左臂,依然只需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就能叫人信服。他道:“对面这股兵马的长官是卫羿,此人性情我十分清楚。他为人悍勇,也十分热血,十分自信。他绝不愿轻易放我等归国,定然是依照心目中所认定的,我等兵马将渡河的地点布了防。只是他还是想差了,我等照原路,从砾滩营地横渡,正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妙哉,妙哉,解摩军师当真是神机妙算,是将大丹那些个猪豚一样愚蠢的将领算尽了!”朴南明哈哈大笑,“如此,宜早不宜迟,便命大军立即启程赶往河边,渡河回国罢。——解摩军师,不不,论起来你是我血脉至亲的堂弟,容我呼你解摩弟罢,等我们回了国,这趟差事顺利交了,我定然为你奏请朝廷,加官进爵,你至少值得一个三品大员的名号。” “你在大丹的那些个牵绊都扔了罢,我是听说你在大丹还娶了妻?大丹女子那里及得上我新罗世族女子高贵,回头尘埃落定了,我亲自为你选一门良妻,再赠你十名美妾!解摩弟是还如此年轻,正该妻妾成群。” “那就先多谢了。”朴解摩含笑道。 朴南明狠狠地将朴解摩的脸看了几眼,他毕竟是王族子弟,略有耳闻说,这个朴解摩的脸是被天神修整过,才会如此俊美。也是因此,朴解摩在大丹的任务也才能如此顺利完成。 此人的一举一动看上去都是如此完美,因为太过完美,反而叫人觉得有些惊悚,似是整个人都套在面具里,叫人不愿接近。 七千新罗兵马携带着大量从辽城州搜刮的粮米、金银珠宝、刀剑等物。欢欢喜喜地越过鸭绿水,一路往南。 在大丹境内的时候,有朴解摩的神机妙算在,新罗人一直在与大丹军队捉迷藏似的移动着,从来未曾与大丹的大部队正面对上,是以也极好地保持了元气。人手折损了两千,也都是必要的,这点付出换回来了大量的粮米。 是以进入了本国境内之后,新罗人已经放松了许多,甚至有军士高声唱起了家乡的歌谣。 新罗多山,山路偏狭,只能容一辆车经过而已,是以新罗人往回运送资源的队伍就被拉得极长。 大雪飘飞。 忽然,一支长箭从覆满了雪的矮山上射下,将队伍中一名驱赶着马车的老兵士射杀,拉车的老马受惊,高高撅起了蹄子,又将前方的一名兵士踏倒在地。惊马的马蹄子踏下是能将人肠子都踩出来的,那兵士猝不及防,被马儿一踏,当即晕死过去。 但一匹马儿受惊,已经不能再引起新罗人的注意了,越来越多的、密密麻麻的长箭从道路两侧的山上射下,仅仅一波攻击,就取走了过百性命,几波齐射,进入了这段山路的新罗军士几乎全数身死! “杀!”“杀!”“杀!”   ☆、第171章 羊肠道一役 171 新罗人的兵马越过鸭绿水后,原本也如他们在北岸那般,有许多条道路可行。但若是考虑到新罗人从大丹境内搜刮了许多细软粮食,这些定然要往南运进新罗人的都城,位于半岛西岸的熊津去的话,新罗兵马能选的路途就只剩下了两条。 越过鸭绿水以后,新罗人的警惕性只会大大下降,这就是大丹的机会。 两条路其中偏东的一条,要从不少山岭之间经过,道路格外曲折起伏,不适宜运送大批物资,也能排除,是以卫羿最后是将埋伏点选在了偏西的路线上。考察了整两日,遣出数百人进行探查,才最终定下了埋伏位置,又花了大力气布置,将队伍数千人安置在路途两侧的矮山上,伪装起来。 大雪飘飞的天气是寒冷的,但它也有一个极大的好处,不论是什么样可疑的痕迹,只要下上一个时辰的大雪,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大丹军士的箭雨齐射之下,哀嚎遍野,几波弓箭齐射,卫羿麾下人马收走了至少五百性命。 队伍已经经过了鸭绿水,在新罗人的心里,这不啻于已经远离了战争的所有可能,胜利班师回朝、队伍满载粮食珍宝,接下来就是论功行赏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千人中恐怕没有一个会真正打起精神来,再去警惕路途上的危险。 在这样的心态下,新罗人骤然遇袭的反应,在卫羿眼中不过是一盘散沙。若非自己的手下因为在寒冷的环境中战力同样有所降低,他甚至有把握,在这条死亡山道上将这批敌人尽数吞下! “都尉,新罗狗贼的首领果然不在那主将车驾中!队伍前方敌军在后退,他们在尝试组织反击!”黄斗瞭望着曲折的山道后头,高声报告道。 “是时候了!”两侧最高的一座矮坡之上,卫羿扔下用来伪装的、落满了雪的树杈,拔剑出鞘,高高举起,朗声道: “释放信令烟火!全体都有,下冲!弟兄们,今日此是我等猎场!想要富贵的,想要荣耀的,去罢!” “冲!”“冲!”“冲!” “杀!”“杀!”“杀!” 卫羿身有内力,声音极其响亮。他所在的位置又高,声音在山道上传出了老远。又有卫旺等人连续点燃三四枚信令烟火,特制的红黑色烟火高升上天空,带出了让人耳膜发痛的尖啸,传出了极远极远之外,而后在空中炸成了无数微尘。 为了在埋伏的第一波攻击中杀死最多的新罗人,卫羿将三千余人是布置在了近三里长的一段山路的两侧,战线拉得极长。 原本这样长的埋伏线并不好控制,但这批大丹军士便如同卫羿自身的臂膀,多年训练,是极为可靠的精锐人马,信令一出,按照既定的命令,两侧埋伏的所有军士是都利剑出鞘,往矮坡下的山道冲杀! “冲!”“冲!”“冲!” “杀!”“杀!”“杀!” 大丹军士冲锋的呼喊汇聚成了一股极大的、慑人的声浪,大丹军士冲锋的脚步踏得地动山摇! —— 当箭雨骤然从毫无异状的矮坡上射下,后面的队伍之中惨呼之声此起彼伏之时,朴解摩脸色惨变。 他们这些高级将领在队伍前半段,已经过了埋伏范围。若不是朴解摩深知兵不厌诈的道理,力劝将领们伪装出假的主将车驾,真身则隐在前方的话,就这一波箭雨,朴南明或者他自己就很可能身死! 将领们身边的亲兵是这七千余人之中最精锐的一部分,并未混乱慌张。但已经有许多惊惶的士兵从后方亡命一般往前面奔逃,慌不择路,哭嚎不止,甚至有慌不择路往主将朴南明的马车上撞的。 朴解摩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失误。在往前的相处之中,卫羿此人给他留下的印象是爱恶分明、极其忠诚于大丹,心性直率。这种人,他一眼就能看透。这种不善言辞、一心只追求武艺的人,若不是生为卫家子,怎可能在年纪轻轻的二十来岁爬到如此高位上。 至于卫羿身边黄斗、卫旺、朱谦潮等人,虽然也都各有能力,但以他多日观察,这些人都不过有些小才罢了,不成气候。 再加上如今连日大雪纷飞,十丈以外都看不清,山道上积雪都已经近尺厚,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卫羿到底是如何布置下的埋伏,如何让他的兵马在这样的情况下保持了战力? “此人竟有如此计谋!”朴解摩心中震惊。 他心中对卫羿的畏惧隐隐又增加了些,左边断臂的伤口隐隐作疼。当时夜深,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卫羿一刀掷出,是几乎劈断了他左手小臂的骨头。他在冰冷的鸭绿水中漂流了数十里才寻到了机会上岸,断臂泡在水中太久,已经再无接续的可能。 这股畏惧,让朴解摩隐隐不愿正面与卫羿对上,但他也知道目前最紧急的是阻止士兵溃散,组织反击,是以立即朝朴南明道: “将军!如今事态紧急,我等应当速速收拢士兵!敌军埋伏在两边山坡上,若是教他们挟下冲之势攻击,我方士兵怕是无法抵挡!” 朴南明一掌将朴解摩打得飞出了马车,愤怒地喝道:“贱人!你不是说大丹人是埋伏在下游,不可能追击我等?!如今这是什么?你是不是早就背叛了我新罗,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在这里将我军尽数坑害!” 朴解摩的左臂是被齐肘切断,距离受伤之时不过是短短两月,他其实并未完全恢复。缺了一臂,自然难以保持平衡。整个人重重砸在地上,他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嘴角涌出了血丝,立时就受了不轻不重的内伤。 被大队人马踏过的雪地已经不复白雪覆盖时的洁净,泥泞且脏乱,朴解摩身上的衣裳很快被泥水湿了大半,狼狈不堪。 他以仅剩的右臂撑着自己坐直身,神色镇定地昂起了头,也不去抹拭嘴边血迹,冷冷地道:“如今情势如此危急,将军不快快收拢军队,组织反击,还有心思责备于我?如今最要紧的,是尽量保存实力,摸清楚敌军有多少人,还有什么后手!此事确实是我料错,事后不论如何论罚都是应该的,但将军若是纠缠于此,是本末倒置了!” 毕竟是那样一个面貌俊朗的男人,虽然形容狼狈,但依然没有人胆敢小瞧他,朴南明麾下其他将领是都劝主将镇静,如今将敌军杀散才是正经。 “朴解摩,你好,你很好!误判军机,你是犯下了大错,坑害我新罗子民!军功你是不必再盼了,待此次事了,你就等着我王的审判罢!” 朴南明怒声咆哮,猛地跳到了马车顶上,声嘶力竭地朝他的士兵们下令:“后退!后退!后军作前军,前军作后军,队伍往后退!盾手举盾抵挡箭雨,向前冲,其余寻物掩藏!弓手向山上齐射!向山上齐射!齐射!” —— 卫羿手中握刀,站得笔直,如同一株矗立的青松,劲风吹不倒,急雪压不弯。他未曾亲身参与战斗,依然站在阵列最后方视野最广的矮山顶上,注意战事进展。 山道上两军拼斗不息,原本覆雪的洁净景色,已经慢慢成为了一片混杂了雪水和血水的泥泞,尸横遍野。 大丹的兵马毕竟作了多时的准备,出其不意,自上而下冲锋优势极大,所以虽然人数略少,却所向披靡,很快杀得新罗人溃不成军。 但新罗人还是很快地重新组织了起来,进入了埋伏段的残存人马尽量寻找遮蔽,携有弓弩等远程攻击器械的尽力反击,而队伍后半段的远程弓弩手,则是迅速调往前方压制敌军,近战的枪兵剑手紧随其后掩上,章程法度都有,慢慢止住了溃颓之势。 卫羿道:“新罗人这岁集结来的近万兵马倒也都算得上精锐。若是两军于平地上交锋,我等人数少了一半,未必能如此顺利。” “我方形势如此有利,也还是叫他们在一柱香内收拢了残兵。”立在卫羿身边,朱谦潮也是有些心惊。 但朱谦潮的情绪是极其振奋的:“我等耗费足足两日时间布置埋伏,让将士们在冰天雪地里硬熬了近两个时辰,是值得的!先是一波箭雨,再是自上而下一波冲锋,就这两拨,我方已经杀敌千余!至今已经怕是已经破两千!” “我等吃不下这许多人。”卫羿道:“再追一波,杀散了敌军便鸣金收兵。” 要放这团肥肉离开,朱谦潮有些不愿,但也知道卫羿的选择是正确的。虽然如今他们这方情势大好,但在冰天雪地之中熬了足两个时辰,人马都有些元气不足了,不能久战。更何况,敌方怎么说都还有近五千人,时间拖的越长,敌军就有越多的时间组织反击,这般对耗下去,他们这方的耗损也会迅速增加。如今他们要做的,是在尽量保住元气的同时,尽力杀伤新罗敌军。 “剩下的,就留待来年开春再行收剿罢!” —— 随着战事进展,在朴南明的指挥下投进后方的人马在以极快的速度折损,朴南明麾下的将领都焦急了:“将军,将军!我等抵挡不住!这山道狭窄,太难挪转了!大军不若先撤往前方修整,再行反击,十里以外便有一处平坦宽敞地带!” 但也有的是更担心带回来的宝贝的,反驳道:“若是我等此时撤了,队伍后面那些宝贝如何是好!都是我等辛辛苦苦带回的战利品,若是就此撤了,岂不是渣都得不回来了!” 朴南明有些犹豫不决,朴解摩却是走到了将领最前,高声道:“金偏将说得有理!此时如何撤?如何能撤?若是我等此时撤了,是将我等在大丹忙活许久的成果又还给了大丹人!须知一鼓作气,再而歇,三而竭,你们细想想,他大丹人是埋伏在雪地里,如此寒冷,埋伏时又不能挪动,他们其实已经冻得半僵了!他们不过是占了一点地利!我等兵马依然比敌军多,惧他个甚!正该拼死反击,将大丹人杀得溃败,才能保住我新罗脸面!” 朴解摩此话也是有道理的,若是此刻他们撤退,已经被杀死的人就是白白死去,队伍里携带的这许多辎重,能带走的十停中也没有一停。 但可惜,如今朴南明对朴解摩是厌恶至极,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信任于他,所以很快就定下了主意,扔下最沉重的辎重车马,先行撤往前方,收拢残部再战。 朴解摩对朴南明的做法是嗤之以鼻,冷声道:“将军如此决策,是准备将我等之前所有的功劳都重新还给大丹人了!我等发兵往大丹,原本便是为了这些辎重,有了这些粮米宝贝,我们新罗才能撑过这个冬天!将军不会天真至此,以为这些辎重扔下了,我等还有重新夺回的希望罢!这丢失军资的大罪,将军是否能负担得起?!” 朴南明眼神阴冷地看了朴解摩一眼,下令军队往前方撤。 朴南明的心腹将领们极为知机地围住了朴南明,将朴解摩隔在了最外围,隐隐是将他孤立了起来。 朴解摩也不再说话,微微冷笑着,随着队伍撤退。新罗人撤得慌张,近两千同袍的遗体,以及近一半承载了辎重的车马,就如此留在了山道中。 —— 不知何时,风雪已经渐渐停了,天色渐渐明亮了起来。 新罗人终究是撤退了,大丹人收拢余部,清点战场,救治伤员,也不再追赶。清点战场之后,卫羿带来埋伏的三千五百将士,不治者三百九十二人,重伤八百余人,轻伤者无法计数。 以这样的代价,大丹人换来了两千一百余新罗人头,并且缴获被掠走的财富的一半。在傍晚另一场大雪来临之前,卫羿率麾下兵马,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穿过了鸭绿水,回到了大丹境内。 大雪纷飞,次日忠武将军殷林力带领着万余兵马回援,新罗人便是再多一百个胆子,也不可能再回头攻击了。 卫羿所指挥的,这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可谓大胜。 不久之后,此战被命名为羊肠道之役。 那段山道原本无名,曲折偏狭如羊肠,最后是被取了这样一个名字,这一场战役,最终在卫氏五郎卫羿迈向大丹名将的路途中,刻画了重重的一笔。 …… 离开金陵当日的清晨,华苓在暂居的宅邸门口迎来了晏河。晏河送来了赵戈,还有满满一马车属于赵戈的随身物品,衣裳两箱,笔墨纸砚书一箱,食物干货一箱,林林种种的小玩意也是一箱。再加上一名奶娘、两名侍婢,为了赵戈一个小小的五岁孩子,这也实在算得劳师动众了。 华苓看着仆役们给赵戈从马车上搬下一个又一个箱子来,忍不住笑,朝晏河道:“你也是恼人得很。——若是不舍得——” “——并不,赵戈是儿郎,趁着有机会,多见识见识他方景色也是好事。”晏河说。 “好吧,”华苓有些无奈地笑笑,朝赵戈伸出手道:“赵戈来,接下来两个月,就换苓姨带赵戈玩一阵,好不好?” “好。”赵戈努力地仰头看了看自己的母亲,他很努力地不让自己露出难过的表情来,努力挺直了腰,抬起了头,但小孩儿便是小孩儿,如何能掩饰住心里的难过呢。 但母亲推了推他,赵戈便还是走到了华苓身边来,叫她牵住了手。 “赵戈很厉害。”华苓蹲□,轻轻在赵戈面颊上亲了一口,看了看他的眼睛。 赵戈原本将哭欲哭,但是华苓的笑容是若无其事的,就好象这件事再简单、正常不过了。于是这小孩儿吸了吸鼻子,也在华苓面颊上亲了一口,又眼巴巴地看了自己妈一眼。他是很愿意将娘也这样亲上一下的,但是娘已经许久不曾亲他了。 华苓表示很满意,站起身朝晏河笑道:“你放心罢,赵戈在我家不会受委屈。也是正好有机会,我会好好教他些东西。” “那就多谢了。”晏河朝华苓点了点头。她与华苓的个性非常不同,互相总有许多看不惯对方的地方,但也有很欣赏对方的时候。 她是信任华苓的,华苓既然说了会好好教她的孩子,就一定会好好教。相比大丹人如今的这些教育科目,诗词歌赋那些个软绵绵的东西,她更愿意让儿子多跟华苓学一点,至少要把数学的基础打好,不要以后算个帐都算不清楚。 再者,在看世界的眼光上,她其实也认为,儿子与其像她,还不如像华苓好些。她做事总是易走极端,离经叛道,轻易得不着别人的好感。这样总是容易吃亏的。 华苓看了看天色,说道:“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启程,我们的午食会在船上用。” 晏河神色淡淡地点头。她拍了拍赵戈的脑袋,柔声道:“赵戈好好跟着你苓姨学。娘过年前就派人来接你回家。” 赵戈眼眶里有泪珠儿在打转。但是这个男孩儿只是神色严肃地仰头说道:“娘过年前,一定要来接戈。” “嗯,定然来接的。”晏河应了。 “那,那便,如此说定了。”赵戈有些抽噎,但这一句话是好歹看着自己的母亲说完了。 晏河微微蹲□,抚了抚赵戈胖嘟嘟的脸蛋,神色淡淡地点头。 赵戈的嘴角是往下撇的,但却又倔得很,硬是没有哭起来。 华苓的心微微一动,这孩子就好象在瞬间长大了许多一样,神色沉稳不少。这孩子会长得很好的,心性不软弱。 谢余匆匆忙忙从家外赶了回来,面上是欣喜的笑容,朝晏河拱了拱手行过礼,然后急急朝华苓说道:“九娘子,有极好的消息!卫都尉率兵大败新罗逆贼,缴获大量物资!卫五郎君是立了大功!” “真的?”华苓一喜,又赶紧问道:“有没有提到他是否受伤?” 看见华苓如此高兴,晏河的嘴角动了动,浮上半分嘲讽,但慢慢还是敛了起来。 谢余摇头道:“并未有提到这一点,属下想来,卫都尉应当并未受伤。大郎君还在后头呢,是先令我赶回家来告知于九娘子。” 华苓松了口气,想了想,叹气道:“胜这一场怕是极不容易。那等寒冷天气……” 谢余连连称是,又笑着道:“有这好消息,大郎君也是高兴极了。但大郎君还是命我提醒娘子与长公主,楼船已经在江边停靠了,再过小半个时辰,我等就要出发。” “晓得了。”华苓粲然一笑。谢余告退,又往府里去禀告七娘这消息了。 华苓则是笑着朝晏河道:“还有些时间,到我那里坐一坐,喝杯茶吧?我那里还有些早晨才制好的糕点,味道极好。” 晏河也无可无不可,等华苓吩咐了下仆,将赵戈的东西都整理好,就牵起赵戈的手,一道转进华苓暂居的二进东厢。 —— 这座府邸不大,只有三进,七娘就住在同一个院子的正房。没有那么好的关系,七娘便没有出门迎接晏河母子。但这时候倒是闲下了一点点,也过来陪坐。 金瓶从厨下端来几盘还有热乎气的各色甜点。豆沙馅儿的糕饼,放了牛奶、很像蛋挞的半圆饼子,还有半透明的桂花糕。在冬天吃的糕点,糖都是会放得多的,吃了容易腻,所以又配上红茶算是解腻。糕点是金瓶亲自做的,自然是色香味无可挑剔。红茶也是顶级的祁红,盛在精巧的人物彩瓷小盖碗里,一打开盖子便是清香袅袅。 七娘也知道了东北大胜的消息,与客人打了招呼,坐下来就笑容满面地说:“小九,卫五郎打了胜仗,这真是再好没有了。打退新罗,这个冬天,大家伙儿的日子都好过。” “是啊,真是好极了。”现在华苓是看什么都很顺眼,食物也觉得特别好吃。她笑嘻嘻地将赵戈拉了过来,掏出帕子给这孩子抹了抹脸,然后抱着他摇了摇,笑道:“赵戈,赵戈戈,大家伙儿都很高兴呢。” “戈也高兴。”赵戈朝华苓笑得灿烂,露出了十八颗牙齿。 华苓看他十分可爱,又在小孩儿两边面颊亲了一口。 赵戈很高兴地跑回晏河身边,两只小眼睛闪闪发亮。 “你很开心。”晏河啜了口茶水,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是啊,当然了。”华苓笑容灿烂之极,说:“那是我喜欢的人。他立了功。还没有受伤,我想不出有什么能比这种消息更好了。” “嗯。”晏河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七娘则是又瞪了华苓一眼,轻斥道:“什么喜欢不欢喜的,在孩儿跟前也不庄重些儿。” 华苓只是嘻嘻笑,七娘也拿她无法。 倒是晏河的反应倒是让她有些奇怪。若是在以往,晏河大概会说她高兴得像个傻的吧。不过晏河这人,其实不是真看不得别人好,毕竟她如此骄傲。 晏河也注意到了华苓的表情,她道:“我看你是很爱卫五,恨不得为他掏心掏肺的。女子有了小家很容易就没了自我,希望你不是如此。钟表作坊里,按照约定,你是每年要给出至。三份的新设计图稿。别忘了这一点。往后你我还能有许多合作。若是你在家里耽搁了,我会很失望。” 钟表作坊的第二批钟已经产出了,按照工艺和用料的精致程度,能卖到千银至五千银的高价。在金陵里外依然供不应求。工匠们也陆续进入熟练生产期,生产速度大有加快。在金陵城南的作坊已经筹建得差不多,十二月初,工匠们就能搬迁过去。 只要有能力将技术实现,在一个根本没有竞争对手的市场,赚钱是非常容易的事。 “怎么会呢,你多虑了。” 华苓很认真地假设了一下将来,摇头说道:“人最终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取决于他的观念。在我,我所做的一切,都首先由于想‘令自己变得更出色’这一点。我觉得,出色了才有人爱我,出色了才能轻易得到想要的东西,出色了才能走得更远。迄今为止,这样的想法让我过得很好。” “以前也听过别人说,‘我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谁谁谁’,这种想法有些可怕。就好象,他所有的价值都在别人身上了,他本身全是空白。他是别人的附庸。他说这样的话,是在用自己的付出,要求别人同等程度地对待他好。这与‘要挟’别人还人情,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但人心都是一样的,一天两天的还人情可以,长久了谁都要厌倦。” 七娘原本听得蹙眉,但慢慢却将华苓这些话听了进去,住了口沉思。 “到那时候,厌倦疲惫就会凌驾于情分之上。道德也许能约束一部分人,但厌倦终究会有凌驾于其上的一天。到那时,等着他的,就只有背叛了。” 华苓唇边浮起了浅浅的笑容,神情宁定地摇了摇头。“这样的人,其实是太懒,也懦弱,不敢面对风浪,不敢改变。” “我当然不会活成这样,我更愿意做的是,有喜欢的人,我会将时间分给他,努力对他好,一起享受生活,但我不会对他期待太多。因为我的生活质量如何,不完全取决于他。我还要关心自己如何,我要变得更好,要一直往前走。” 晏河露出了愉悦的微笑,她轻轻鼓了三下掌,道:“谢华苓,这样很好。这样很好。就这样教赵戈罢。这年头的男人不是庸碌无为,就是只能为别人活,活生生被拖累死。” 赵戈听得懵懵懂懂的,见母亲提到了自己,立刻挺起小胸脯说:“戈也要这样。” 晏河高高地挑起了眉,看着自己的儿子说:“你也知道要怎样了?” 赵戈当然不知道,但他还是非常认真地点头。 晏河自上往下睥睨着自己的儿子说:“蠢死了。” 赵戈泫然欲泣。 …… 说说笑笑就到了启程的时候。 晏河亲自到江边,送走了华苓和赵戈一行人。然后她进了宫去见道庆帝,劈头就问:“圣上是说,要将太后接回宫里来?” 道庆帝是在起居的甘露殿里接见的亲姐姐。 这位年轻的皇帝坐在精雕细琢的龙椅上,身披明黄色九龙袍,头戴翼善冠,脚踏青舄,坐得四平八稳。他保养得极其白皙的双掌按在龙椅两侧的扶手上,微微用力捏紧。 晏河神色淡淡地打量了弟弟几眼,注意到这回钱昭是没有一来就叫人给她上座,年轻的面上带着笑,但依然能叫她看出底下掩藏的几分没底气,话却说得很圆满。 “太后在皇庙里也待了好几年。我等为人儿女的,将太后一人孤零零留在那等鸟不生蛋的地方,到底是不应该啊。正好也快过年了,何不此时将太后接回宫中,好好孝顺,也好好过一个肥年。” “太后这几日里才命人送回了一封信。那钟山上皇庙的日子清苦,太后每日里是百无聊赖,不知应如何度日。远离了宫中,没有我等看顾,宫婢们也日渐惫赖,竟叫她不得不自己捧水濯面。我等在金陵城中享尽富贵,却叫太后在钟山上清苦度日,与囚禁又有何异?太后是堂堂的大丹之母,如何能落拓至此,传出去,是要叫世人耻笑于我等了。” “再则,往前数朝,也从来并无一朝太后长居寺庙、不归宫廷的,朝臣早有意见。涟姐,往回想想,太后其实也并无大错,这几年清修,也尽够了。” 道庆帝看着他的姐姐,是越说语气越强硬。“涟姐,我是决定了,这几日叫人打点一切,我当亲自出宫去迎太后归来。” 晏河细细打量了钱昭一二。她心中清楚,这个弟弟本性略绵,机灵劲儿是有的,但是耳根子太软。这回,怕是又叫阴妃在耳边吹了风罢,许是也有觉得手上权利太小的意思,以为太后回宫来了,自然还是帮着他这个唯一的儿子的,倒是将过去太后是如何影响他的行事的,是如何明里暗里想要插手朝政的,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阴妃是出身洛阳阴氏大姓的嫡系女,身份比皇后李氏并不差什么,并且比起李氏端庄圆润的相貌,阴妃长得是更纤弱、更美丽些。也是因此,这几年里,即使太后被逼走了,阴妃依然颇受宠爱,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是钱昭长子,女儿是长公主。 至于李皇后,数年前小产,是直到前两年才成功生下了二皇子,到底已经有些失了先机。若不是她到底得钱昭重信,又与李皇后同一阵线,这宫廷之中,恐怕早就是阴妃当大了。 晏河心中微微冷笑,钱昭如今是开始认为她手上的权利已经太大?请太后回来,自然是为了节制于她。 又一次,当今圣上要从她手上收权了,也不想想,这些产业若不是在她手上,能经营出个什么鬼样来? 但她还真没有办法。她到底只是公主而已,对皇室一脉来说,她还是族人,但她的儿子、孙子,就很可斟酌了,她手上掌着那么多的产业,年年红利滚滚,谁不眼红。晏河心中打定了主意,便只是道: “既然圣上心意已定,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并且,我还有另一事,要与圣上商量。近来手上事务太多,我渐感疲惫,这许多产业的经营,怕是再也难以胜任。之前接过皇族这沉重的担子,是迫不得已,如今也该到了卸下的时候。若是圣上同意,便请圣上在皇族宗亲之中挑选合适人选,将从宗亲手上揽来的事务慢慢接过罢?” “长姐此话是当真?”钱昭眼中闪过悦色。只要能顺利让晏河交出那些极其赚钱的产业,他能在宗亲族里获取很多的支持。嘴上却是顺坡下驴:“我想也是如此,涟姐毕竟是女郎,身子骨弱些。打理这许多宗族事务,也是疲惫。涟姐你放心,你为宗族竭心尽力这许久,孤与宗亲们,都是感念十分,绝不亏待于长姐的。” 钱昭是到此时,像忘了刚想起来一般,笑容满面地,立即命人给晏河挪来了一把以刺绣的彩色九凤装饰的锦缎高椅,一切招待都换上了最好的。 “但是,圣上也该知晓,我手上的产业,除了宗族的那些,还有只属于我自己的那些。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造册登记着。宗族的产业交还与宗族是应分的,但若是有那等不长眼的宵小想要染指我自己的东西,圣上也不要怪我生怒。” “自该如此,自该如此。”钱昭是满口应承了下来。老实说,他原本也没有想过要将属于晏河自己的资产夺走,反正只要他是皇帝,不论是晏河这边,还是宗亲那边,每年都有大量的红利贡进他的内库之中。 “还有一点。”晏河改了称呼,一双丹凤眼眸透出凌厉意味,盯着钱昭道:“阿昭,你是九五之尊,心中自然该有自己的种种思量。你当遵从你本身所想,要有规矩章程,莫要为旁人左右了你的心思才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道庆帝面色一凛,满面笑着应了。 从小到大,钱涟在钱昭心中就建立有极高的威信,其实从小钱涟就是比钱昭要聪明许多,不论是在学堂上,还是在经营上,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至今即使钱昭已经贵为皇帝,心中对钱涟的一份敬畏,也还残留不少。 …… 苏州诸氏一门千余人,被押解入金陵之后,接受了三司共审。 诸氏嫡系在苏州所居住的大宅之中,被搜出了两封以新罗文字书写的信件。虽然信中内容都非常普通,没有什么疑点,上面也并未表明收信之人、寄信之人,但此刻东北辽城州城破,近十万辽城州子民死伤惨重的战况已经传回了金陵来。 大丹朝野是如此愤慨,出了一个诸清延的苏州诸氏,是不能再存在于世上了。 诸氏嫡系、旁系共五族,八百余人于十一月倒数第二日午时,被处斩于金陵城西街市口,又另有干系不大的千余人被流放西南。 当日,金陵城西的街市口血流成河,到最后,连刽子手都砍卷了刀刃。 …… 既然打定了主意,钱涟也就很麻利地办起了这个事情。她掌握了宗亲族中约有七成的产业,这些产业在她手上经营得是越发的好,任何时候要让出去,都有无数的人愿意接手的。在年前两个月内,也就都交接出去了。皇族宗亲之中,原本对晏河独揽大权早就怨言满腹,晏河如此行事之后,自然人人称快。 并且,大部分的人都以为,钱涟是慑于圣上的威严,才不得不如此做的,于是对道庆帝是越发拥护了。 对此,晏河只是嗤之以鼻,她不过是将手上前景不够好的产业都处理了而已。她手上如今剩下的产业,就剩了西市工坊,钟表作坊,零散建在江南其他州城的十来家工坊,所生产的基本都是像钟表这样的。旁人极难仿制的产品,利润丰厚。还有就是大量的田地和宅邸。 …… 在十一月底,道庆帝是召集了近五百人的车驾仪仗前往钟山,为皇庙中供奉的皇族钱氏的历代祖宗祭祀进香,而后便浩浩荡荡地接回了阴太后。 圣上阵仗是如此大,金陵人是都知道了,阴太后执意在钟山上清修,为圣上祈福数载,苦劝不回。圣上也无法,只得每年数回,令宫中内命妇前往钟山上的皇庙面见太后,略献孝心。 圣上孝顺母亲,终于在今岁年末说动了阴太后,将她老人家迎回宫中享福。 这是何等的母慈子孝,值得载入史书,流传千古的事迹? …… 太后重又回到了宫中居住。许是在山上寺庙中清修已久,与宫中诸人的记忆里的太后对比,阴太后如今是沉寂了许多,独居西宫,在殿堂里是设了一个小佛堂,每日里照旧吃斋念佛,也令宫中诸命妇无事不必打扰。 许是当真佛经修入了心里,虽然回到了宫廷,如今阴太后是当真十分安静了,大多数时候,便是道庆帝想要面见一二,都会被拒绝。 太后并未召见晏河这个亲女儿,倒是晏河自己,对太后的反应有些不安,隔日便亲自去见了母亲。 “臣见过太后。太后在山上清修,是十分受苦了。”晏河进入了太后的偏殿便大礼拜下。 “起来罢。不必多礼。”太后的声线不冷不热的,坐在堆锦铺绣的炕上,垂目观心,手里握着一串念珠,边慢慢数着,边诵念经文。 两母女之间,早已经算是撕破脸了,晏河也不指望太后能对她有多好,只是行全了礼,自己在炕下的龙凤高椅坐下了,又自然地朝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笑道:“如今已是十一月了,气候寒冷,你们这些侍候人的,切切要记得好好侍候太后。若是太后在你等手上差了一根头发丝儿,我也是不能放过你等的。” 太后还是垂目念经不语。 虽然贵为一国之母,但阴太后如今也还不到五十岁,在山上清修数年,看起来是更年轻了。 两名掌事姑姑是不冷不热地应了晏河的话。她们眼睛都利着呢,太后的风光是来自于圣上,可与长公主没有什么关系。并且几年前,太后是早就恼长公主恼得不行,若不是长公主怂恿,圣上怎会请太后到皇庙去清修,还一修就是几年? “既然太后事忙,臣便不打搅了。”晏河也不拿冷脸去贴热屁股,就此告退。 …… 江州的日子很平静。 一家子将郡王赵戈带回了江州,就在宅邸的前院清扫出来一个园子,将赵戈安顿了下来。 赵戈年纪还小,才住两个月,也没有特地请塾师的道理,华苓便亲自编了教材,每日花上半日来教他些天文地理的开蒙常识。恰好家里有未成年的温顺小马,又每日里带着赵戈慢悠悠地练习马术。 赵戈这孩子虽然长得并不是特别俊秀,但性子是很好的,在谢家里,就连大郎、二郎都颇为喜爱他,二郎闲来无事,还带着赵戈骑了两回高头大马。 凤娘的儿子还不会走路,又有柚娘是折了胎的,这妯娌俩对能跑能跳、乖巧有礼的赵戈都很是喜爱,凤娘时时关注这孩子的饮食起居。柚娘还亲自为赵戈制了一套新的冬衣。七*三个女郎更是不必说了,跟着华苓一起,带着赵戈经常在校场里骑马射箭,习鞭习拳,经常一玩就是半日。便是寒风萧瑟,时不时下场雪,也挡不住她们锻炼的心。 年前,晏河当真按照约定,派了几名心腹掌事往江州来接儿子,赵戈这下倒是很有些乐不思蜀了,谢家相比他自己家人多不少,并且,气氛上其实也比自己家要轻快许多。 但赵戈还是想念母亲的,还是带着大郎、二郎夫妻给收拾的大量礼物,登船归了金陵。 送走了唯一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孩子,谢家一家子便还是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 道庆五年的春天,大概是华苓过得最漫长的一个春天。从三月底东北雪化之后,华苓每日里都在等待战事前线传回来的消息。 想要得知有关他的事,却又怕某个时候就听到了坏消息,她总是摇摆不定。其实她也知道,根本不必如此焦虑,反正也帮不上什么。若是能把这段时间利用起来,留作他用,也能作不少事。 只是做不到罢了。心情很是煎熬。再加上还时时要耗费心神,与大郎讨论、处置族里、朝中种种事务,又要挤出时间设计新的钟表图纸,同时,华苓也在筹办江州的惠文馆,到四月里,还未进入热夏,她已经瘦了许多。 三月底,卫弼公是亲自到了幽州坐镇,从内陆陆续调遣近两万军队,压往新罗。 朱氏则是从苏州驻地遣出海军万余人,搭乘近百艘战船开往新罗的西南岸,并且在四月初成功登陆。 这批队伍里有朱兆新,他是率领前锋部队出发的。这位旧年的武举试榜眼,如今是个从八品的宣节副尉,麾下有一千人马,算得上是军中小头目了。 朱兆新临行前也不及到金陵来,不过令人从苏州送来了几箱玩物,是给七娘的。 当时得知这事,七娘就叹了口气,与华苓说道:“我是总算晓得,小九为甚瘦了许多。” 华苓笑了笑,慢慢画着新的钟表图纸。她没有应七娘的话,而是轻声说道:“这回新的钟,我想设计得更小巧些。然后,下一版的图纸,想在钟里面加入调整误差的结构。再下一版的图纸,想要设计出手掌大小的钟。要做的事有好多呢。” 六娘笑道:“小九确实是厉害,瞧这小脑袋瓜子里,怎地就能想出这许多有意思的提问来。” 华苓展颜一笑。 六七八三个今日都挤在华苓的书房里,在另一张桌案上帮华苓整理誊写资料。这些都是她写出来的,给幼儿启蒙用的天文地理知识,类似于十万个为什么的东西,基本每一张都要配图。但华苓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画图,所以大部分都是写了问题和答案,在旁边画出简笔画或是注释,然后就交给七娘继续补完。 这些资料整理好、结成书集之后,会交由大郎送去印制,往后家里的小孩子长大了,就都能看了。 八娘画画一般般,写字还是可以的,所以是与六娘一起,帮着誊抄文字。八娘写了一阵,嘟着嘴道:“哎,手腕儿好酸哦。” “那就歇会儿,碧微,给姐姐们换一盏茶来呢。”华苓微笑道。八娘不爱做这些,能给她抄上半个时辰已经很好了。 碧微笑吟吟地去了,很快呈上了热腾腾的新茶,还有新出炉的几种澄皮小点心。金瓶的手艺是府里顶尖尖儿的,这些甜咸小点都做得极好,姐妹四个便暂停下来用了些,才又继续。 八娘性子最娇,这些年也是被处处呵护的,遂理直气壮地躺到窗边的榻上偷懒,躺在榻上伸了个懒腰。素色襦裳,眉目如画。 华苓看着她笑,又看了看六七两个,感叹道:“我们家姐姐都很好看。” 六娘看了华苓一眼,道:“小九可是为了叫我等越发努力些帮你做事才如此谄媚。” “六姐冤枉我了。”华苓瞪眼道:“我是那等最诚恳有心意的人了,我才不晓得谄媚呢。” 娘子们纷纷笑骂:“瞧瞧,瞧瞧,小九的面皮儿是比谁都厚呢。” 华苓大笑:“也不有多厚,顶多比你们三个加起来厚一点儿。就一丁点儿。” …… 四月初,大丹征新罗的队伍是才出发不久,金陵宫廷之中,却是骤然往外传出了新的消息—— 道庆帝病危!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4 数了一下,大概还有5W字上下。 会尽量快点写   ☆、第172章 解摩弑母 172 道庆帝忽然就病恹恹了,这样的消息让金陵的气氛立即变得紧张了起来。虽然朝中诸事,实际上并不把握在皇帝手中,但那龙椅上坐着人还是空缺着,对大丹来说,还是有很多不同的。 不论事实如何,名义上,这个广袤的国度是归属于大丹皇帝的,有皇帝在龙椅上,朝臣所做的一切才名正言顺。 “宫里是什么情况?”华苓问大郎。 “圣上如此年轻,能生出什么大病来?莫非是夜夜笙歌,阳精虚耗,掏空了身子骨。但即使如此,宫中也有医术高明的医者,也有不少保养身体的良药,不至于衰败得这样快才是。” “女儿家怎能如此不讲究。”华苓的用词也太不像了些,大郎轻斥了一句,才道:“如今并不知底细。族里得到的消息,是提及,圣上突然就起不了身,昏迷不醒。如今宫中是太后掌着。太后昨夜里下了一道懿旨,令辅、弼、相、丞几位,还有六部三寺诸位高品大员进宫聆旨。” “是昨日的事了?” “不错。”大郎低声道:“太后下此懿旨,怕是圣上春秋不久矣。” 先帝朝时,是在先帝驾崩以后,才由太子召请诸位重臣入宫,匆匆料理先帝后事。但实际上,若是圣驾将崩,礼节规矩上是有许多要遵从的地方的,最要紧的,自然是趁着皇帝春秋仍在时,在朝中重臣的见证下,请皇帝颁下旨意来,定下继任帝位的皇子,然后就是在宫中,静默恭送圣上仙去。 道庆帝在这个位置上才干了五年。这几年里,辅弼相丞四公也是陆续换人,一群新的合作伙伴,彼此要信任,要磨合到最佳状态,要往一处使力,总需要时间的,进了道庆五年,也不过是勉勉强强。太子未立,若是皇帝未来得及颁旨就驾崩,问题就大了。 道庆帝膝下有三位皇子。阴妃所出大皇子五岁,李皇后所出二皇子三岁,还有个梅妃所出三皇子,是年头生的,还未满周岁。这是真正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便是坐上了龙椅,又能做什么? 若是皇帝稚弱,无法统领皇族宗亲,皇族人心分散,势力就要大大减弱了,如此,朱卫王谢四家过强,对龙椅上的帝皇的敬重会进一步减弱,打破如今的平衡,对大丹也并非什么好事。 再者,到底由哪位皇子继位,又是一笔算不清的帐。 “我们大丹往前百来年里面,帝位是代代由圣上之子继承?”华苓问。 “当然是如此。”大郎一听就知道华苓没说完的意思,狠狠地敲了她一个暴栗,警告道:“你这脑子里面总是想些出奇之事。这话在家里说已是有些过了,出外你可莫要胡说八道,与家族肇祸。” “知道了大哥。”华苓笑了笑。这天底下的人敢想的事是多了去了。大郎其实也不是不许她说,以他们家的地位立场,在家里说上两句又如何了。只是让她注意场合而已。 她抿了抿嘴唇,心里有些烦躁,道:“好罢,那你与我说说,我们家如今是什么态度?不论谁坐那个位置,我只盼没有人耽误正事,力气能往一处使。——只是你说这可能吗?在边地开战的节骨眼儿上呢,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便是在幽州的弼公也得赶回金陵城来,这一耽搁,又要多长时间?粮草能不能按时送到前线?大家都在观望,内政不稳,对外如何能所向披靡?那位应该活得长些!” 看见华苓面露燥郁之色,大郎从多宝格上取下一柄墨玉雕的如意,递到华苓手里,沉声道:“苓娘,静下心来。此不是族中事,我等一时之间也只能静观其变。不论谁坐那位置,一时半刻之内也影响不了大局。我朝这回共调派五万兵马,从水陆两路进攻,新罗小国不过方寸之地,要拿下都城熊津又有何难。” “那是卫氏本家军队,精悍勇猛,卫五又是少有的武艺高强之人,轻易不会受伤。如今卫氏兵马也不是由那忠武将军殷林力掌握,是卫乾卫大将军。此人是卫氏长子,多次击退北突厥人,眼光独到,指挥得力。卫乾是卫五亲兄长,自然庇护于他。你只等着卫五携功勋归来便了。不要浪费精神在无谓的担忧上,否则你的眼界、敏锐都要大幅下降。你我如今手上有那许多事,怎容得你儿女情长、胡思乱想?” 华苓低头将雕刻古拙、冰凉光滑的如意在手里轻轻摩挲,道:“道理我都明白,我也知道欲速则不达,安时处顺,无往而不得。”她沉默了片刻,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敛去燥郁,秀美面容上只剩下沉稳和冷静。她问道:“大哥你还没提及,我们家是什么态度,三位皇子,丞公倾向于那一个?其他三位如何表态?” 大郎见华苓当真沉住了气,面露赞许。这个妹妹在心智上是极为出色的,一向不必旁人多说,便是有些想不通的时候,也只需稍加点拨,就能自己转过弯来。“若是大皇子登位,洛阳阴氏便成两朝圣上的母族。往前数代并无如此情况。我等世家自然还是望李皇后所出二皇子登位。不过,此还是要看圣上如何作选。” “都还太小了。”华苓想了一阵各种可能,还是摇头道:“盼着圣上熬过这一关去,大丹需要他。” “静观其变便是。”大郎道:“过两日我将往南去一趟。如今你两位嫂嫂都有孕在身,二哥也身有事务,时常不在家中,你们姐妹要多多看顾两位嫂嫂。”大郎经常要往外跑,二郎如今是帮着大郎打理江州一个州城的事务,包括了城里近十家铺子和城外的田庄,仔细计较起来事情也多得很。于是家里就时常只有姑嫂几个,还有闹闹一个擦几月大的小孩。 “家里有我们,大哥放心罢。”华苓郑重地点头。“静观其变,我晓得的。新的图书馆子已经装潢得差不多了,最晚后日,等王家哥哥们将新的一批书运过来,就能开业。我手上还有些图稿未曾画完,这便回去了。” “去罢。”大郎含笑点头,气度沉凝,分外可靠。他最后补充了一句道:“我朝征新罗,此事之重要性,想来辅弼相丞四公是明白的,不论朝中事如何进展,只要他们几位态度一同,年内必能拿下新罗。” …… 两兄妹筹备了一个冬天,对谢氏在江南道的产业做了一轮仔细的分析。开春之后,大郎开始将手上掌着的产业进行整合。谢氏有大量的田地、庄园、铺面,养着大量的人,产业有赚钱的有不赚钱的,大郎如今在做的,就是将其中的不良产业剔除,保留经营得好的,简而言之就是优化。 这件事做得好了,大郎对家族的贡献就会丰厚得足以让最古板的长老对他改观。 大郎在族里年青一辈当中一直是极有威望的,只要他往后保持这种状态,有很大的可能争取到下任丞公之位。只不过如今,大郎如今也是雄心勃勃,想要提前将这个位置拿到手。既然想要对现任丞公取而代之,他在各项事务上,自然应该做得更好,更受信任,慢慢求取在族里更大的话语权。 机会只会被有准备的人抓住,江陵谢氏原本就是一个以能力论地位的家族,在出身相近的情况下,若是华德犯错,若是大郎足够优秀,能让族人给予信任,他就能替代华德。 达到这个目标也许要五年,也许更长些,但这是一个有完整前进路线的计划,可行性很高。 越是有能力的人,通常就越是有野心。大郎再次让华苓验证了这句话,她也很庆幸自己的大哥是这样的人。有能力、有野心的人才不会介意身边的人太过出色,相反,他们总会希望身边的人能比出色更出色一点,这样才能帮到他们更多。 无疑,这两年大郎给了她很多自由发挥的空间。 在江州的惠文馆已经快筹备完毕了,就设在江州城里。她将金陵惠文馆的大掌事方河以及五名资深雇工接来江州,打理新馆事务,这批人,也可以驾轻就熟培养新的雇工。到五月初,钟表作坊第一个半年的红利就会分到她手上,会在万银上下,养起两家惠文馆已经太容易了。 …… 次日,赵戈被送来了江州。是晏河身边的掌事低调地将这孩子送过来的,一家人都很是诧异,晏河长公主这回送孩子来,并没有事先派人送信。但凤娘和柚娘还是很愉快地接收了赵戈,这孩子好脾性,全家人都喜欢他。 足足坐了一日多的船,从金陵逆流而上,到达江州时已经入夜。小小的赵戈显得十分疲惫了,但见了华苓,等华苓陪着他在客院安顿下,梳洗用晚食,没了外人的时候,赵戈牵住了她的手,从颈上拉出一块白玉寄名锁来给华苓看,奶声奶气地说道:“苓姨,娘说见了苓姨,就将这给苓姨瞧。” “给我瞧?”华苓诧异地接过赵戈的寄名锁。 “娘说给苓姨瞧。”赵戈认真地点头。 这是个雕成流云状的白玉镶金小锁,工匠巧手,将金丝镶成了白玉的边,倒真像晨间的朝霞,被阳光映出了第一道金边,设计得十分华贵。 等等,重量不对。 华苓掂了掂这块小锁,确认了,它的重量有点太轻。她仔细看了看这小小的物件儿,发现在锁扣上有个小孔。 心一动,华苓从发间取下一支镶珍珠的银钗,以钗尖□□那小孔中,轻轻一声卡塔,镶在玉上的金丝一松,小锁的白玉部分分成了左右两半,中间掉出一张折成方形的小纸条。 华苓有些不好的预感,打开一看,小小的薄纸上挤下了十来个字: “太后并非我母” “昭已不治” “保护赵戈” 晏河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若这是真的,她为何不向金陵城中诸多重臣求助,反而是暗中将口信藏在了赵戈身上?兹事体大,若这两件事都是真的,就绝不是只需要朋友间轻轻松松互相知照的程度了! 华苓面色微变,还是想起赵戈在这里,将纸条收进袖中,强自控制住了情绪,将赵戈抱在怀里,含笑问他道:“赵戈可晓得你娘在那儿?” “娘在宫里。”赵戈有点委屈地说:“戈也要在宫里玩,娘不许。令戈回家了。” 华苓告诉他道:“你娘身上有事务要处置呢,所以才叫你出宫,来苓姨家里玩。——赵戈不想苓姨么?” “想。”赵戈又高兴了起来,带着奶香味儿的小身子贴在华苓怀里,搂着她的脖子说道:“与苓姨、菁姨去校场玩。说故事,射箭,投壶,棋子。”说的都是上回来江州的时候,她们与赵戈玩过的游戏。 “好,不过今日已经太晚了呢,赵戈好好睡一觉,明日起身,苓姨再带你一道玩。”华苓承诺道。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小孩子早该睡了,赵戈打了好几个呵欠。华苓也不让侍婢插手,轻轻给赵戈盖好薄被,坐在床边守着他。 赵戈是个省心孩子,也不认床,很快睡着了。华苓立刻去寻大郎。 “长公主此是何意?!圣上莫非已仙逝?!但宫中所传出的消息,只说圣上是病重不起。还有此话,太后非我母——难不成,此人如同那诸氏狗贼一般,早已为人偷梁换柱!——若是当真如此,圣上是为奸人所害了!” 大郎看了这份藏在玉锁中的密信,立即站起身,急声道:“明日不能往南去,我今夜便赶返金陵,觑机面见丞公。此事不可等闲视之。若太后早已为人所替代,宫中由此等心怀叵测之人掌管,而辅弼相丞对此一无所知,无异于将诸位重臣性命白白交出!宫中必须彻底清洗,那钟山上的皇庙也须彻查一番。” 华苓冷静地道:“此事若无证据,太后身份贵重,如何能任由你等审查?这是要将皇家脸面按在地上踩踏。更糟糕的是,若是圣驾已崩,太后按下不发,召重臣入宫,这就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如今赶去,恐怕也来不及了。晏河只能用这样的手段给我们送信,怕是如今状况也不甚妙。” 仔细把这事首尾理了一遍,她忍不住惊叹:“新罗人当真有如此手段?作一个诸清延,再作一个阴太后,就能让我们大丹整个手忙脚乱。他这伪造面皮的手段定然十分不易,尝试修改一百张脸,也不知能否有一张是成功的。但这成功一回,回报也真是大。便是她并非真正的太后,若是她并无半点异动,我等也不可能动她一下。——真是,好钢都用在刀刃上了。好心思,好手段。”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对敌人惺惺相惜起来了?大郎好气又好笑,狠狠地拍了拍华苓的头:“你这是说的甚?都不过是些见不得光的下作东西,放太阳底下一晒,自然就显出原型来,蹦跶不了多久。认真论来,辅弼相丞四公及诸位重臣在宫中,身前身后自有人手,也并非那等宵小能轻易谋害的。我只速速赶返金陵便是。” “大哥这话说得霸气!”华苓很是狗腿地拍马屁,心里不由想道,果然是别人身上的虱子不痒。若不是这事发生在天家,说到底,不至于让谢家伤筋动骨的话,大郎肯定不能这么淡定的么。 她敛容道:“照我所想,那等给人修改容貌的手段,如今我等也不知他具体如何操作的,但有一点很清楚,他至少是拿着太后本人作为对照,进行修改。这在脸上动刀子,有伤口,他就要养伤。这一切都要在隐蔽的地方进行,不能走漏风声,也不可能离太后所在的位置太远。” “说不定就在钟山之上。抑或金陵城外。”大郎颔首:“若是如此,我等暂且不能动宫中,便设法先将钟山周近、金陵里外犁上几遍再说。” 华苓福了福身:“那么,大哥返金陵去,也一定要以自身安危为重,多带侍卫。再则,晏河长公主、李皇后亦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若是圣上早已身居不测,有此二人在,对那伪太后,我等也能事半功倍。” 说到此处,大郎倒是不像一开始着急了,还有心思注意到了华苓对晏河的回护,笑道:“不必你为长公主说话,大哥也晓得轻重干系。赵戈这孩子就暂且放在我们家中养着罢,这段日子外头不平静,就不要轻易出外了。” “大哥放心。” …… 两兄妹匆匆分头行事,大郎回头叮嘱了二郎几句,就把这一家老小留在了江州。宅邸左右安排了近二百人的侍卫队伍,都是族兵,各个训练有素,将家宅守得固若金汤。大郎独自带着上百侍卫,赶返金陵。到此时,华苓忽然发现,大郎将一家老小从金陵迁出来的决定还有个很好的点,便像如今这样,金陵有个风吹草动的什么事,也轻易影响不到江州。凤娘、柚娘已经又陆续怀孕了,是才诊出的喜脉,如今可也是经不起折腾的。 …… 阴太后亲下懿旨,将辅相丞三公以及六部三寺,共十二位重臣召进了宫中。但第一日,阴太后对诸公面见圣上的要求却悉数驳回,只道圣上身子骨虚弱,御医有言道,切切不可惊扰圣上歇息,否则损及龙体,这份责任是谁也担当不住。 阴太后将圣上数月来的脉案尽数赐给了朝臣们观看。从脉案上看,圣上是因为精气虚耗,从一次风寒开始,龙体就衰弱了,为了享受,又时时用些阳猛之药催谷精力,身子骨更是越发的差,终于像根基锈蚀的万丈高楼一样迅速倾颓。 诸位重臣对此自然心有疑虑,虽然脉案十分合理,但圣上这病依然发的有些古怪。在外廷商议了一番,便都整了装束,齐齐往内廷正华门而来,求见圣上。 把守内廷大门的禁军统领萧忠早已得太后懿旨,牢牢挡住了这批位高权重的访客。相公、辅公、丞公几位领头人据理力争,词锋犀利,差点就说得萧忠败下阵来,让开道路。不过阴太后很快就赶了过来,一身雍容华服,云鬓高企,堪称娇艳的面容颇有威严,身后带领着大批宫侍,人多势众,一下子就将朝臣们的威风压了下去。 “臣等参见太后殿下,太后殿下万安。”朝臣们纷纷见礼,互相交换了个面色,心中是越发疑虑了。圣上到底为何不见人?天家宫廷之中叫人不敢相信的秘事从来不少,什么可能性都是有的…… “诸卿免礼。”阴太后亲身挡在了朝臣们之前,高声说道:“哀家早已颁下懿旨,令尔等耐心在外廷静候便是,内廷重地,怎能容外男轻易入内?诸卿如此作为,难道是要置我天家威严于不顾了?!” ‘置天家威严于不顾’,这样的一顶大帽子,没有人愿意顶在头上的。朝臣们自然都是否认,相公王磐代表同僚们朗声说道:“臣等恳请太后息怒。臣等怎敢藐视天家,臣等只是分外担忧圣上龙体,才到此处来,想要求见天颜一面而已。若是圣上并无闲暇接见臣等,便是只叫臣等在房外望上一眼,聆听圣上口谕,也已经感激不尽。” 便是不能当面见,能听圣上说上两句话也一样的,朝臣们实际上只是想要肯定,圣上仍好好活着而已。 这圣上还在世和不在世,事情就差得远了。 “哀家早已说过圣上龙体欠安,不过是令尔等稍候些时而已!”阴太后高傲地一摆手,面色凌厉,高声呵斥道:“尔等乃是朝廷重臣,哀家本以为尔等乃是全大丹最为知书达理、最为贵重自持的极少数人,自然知晓何事当作,何事不当作!先帝将朝廷交由尔等治理,是盼着尔等将我□□上国打理得蒸蒸日上,而不是将尔等的聪明才智放在这些旁门左道之处!尔等今日所作所为,令哀家大失所望!先帝在九泉之下,若是得知尔等如此不敬我天家,怕是也要死不瞑目了!” 太后这一番话说的极是凌厉,凤面含威,倒是叫王磐等人都感觉面上有些火辣辣的。都是位高权重的朝臣,谁愿意白白站在这里叫太后训斥,在整个宫廷的人跟前丢脸呢。 想来下懿旨的人是阴太后,是圣上亲母,便是全世界的人都可能对圣上不利,里面也不可能包括阴太后罢。所以大家伙儿都是心想,太后如此作派,怕是圣上的状况已经极不乐观了,太后可能是想让圣上养有几分起色,再出来见人,方才不堕天家威名。 倒也合情理。 于是这十来位朝廷重臣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之后,还是由相公王磐敛了容色,拱手朝阶上的阴太后一礼,代表同僚说道: “太后殿下,既然圣上龙体欠安,臣等自然不能轻易打扰。但臣等衷请太后殿下在圣上精神犹可之时,先行与圣上面前提上一二句,如今我朝储位空置,不可不尽早立下太子来。此于我社稷乃极为重要之大事,太后仁心慈怀,定然明白臣等所盼。” 阴太后容色稍缓,敛了敛华美的、满绣飞凤的宫裙裙裾,温声说道:“诸卿乃是我丹朝栋梁,只有一心为国的。哀家也是失态了,还请诸卿勿要介怀。诸卿所说之事,哀家也知其重要性,定然尽早与圣上提及便是。——如此,诸卿还请回罢,静候一时,圣上也就来了。” “既然如此,臣等便就此告退。” 重臣们都没有办法,这毕竟是皇宫之中,他们身份再重,也不可能无端端冲撞太后的不是?只得暂且按下疑虑,在宫中前廷分配的暂歇之处安歇下来,保持着肃穆的气氛,等待面见圣上的时候。 他们都很清楚,说不定到时便是与他们见的最后一面了,相比于哀悼什么,他们更重视如何在短短的时间内,请圣上立下太子,让大丹朝的正统天家血脉好好延续下去。 于是这十来位在大丹朝分量最重的朝臣,便被拘在金陵皇宫的外廷过了足足两日。他们是时时向宫中掌事询问圣上的状况,也都经过了百般尝试,想要从宫侍们口中得到道庆帝真正的近况。 奈何阴太后是将道庆帝所起居的甘露殿守得严严实实的,每日也都正常命御厨呈上饭食、药汤,清出污秽,朝臣们掌握的情况,是只有阴太后本人、宫中医术最优的陈御医,还有圣上的两名贴身寺人能见到圣上。 直到第三日,丞公华德接到了谢华邵从宫外递进来的消息。 “说是太后为赝?这如何可能?华邵说此话实在太过异想天开!原本我还以为,华邵虽然年纪甚轻,但既然在族中颇受看好,或许也能待在身边细细培养,往后也继承我的位置。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如此不着调的家族子弟,只会给家族招祸!”看了谢华邵的信,谢华德面上大怒,立即将信纸在蜡烛上烧了,盯着随自己进宫的大掌事谢桥说道:“我等如何行事,你应当清楚了!” “是,丞公放心。”谢桥应了,立即便是转身出外,将丞公的意见交给线人带出宫去。 …… 丞公华德的口信只道宫中一切正常,叫族人都放心就是。另外华德还狠狠训斥了大郎一番,只道他是无所事事,在此异想天开,还胆敢将主意打到皇家太后身上了,真真是罪该万死。 丞公是如此态度,只叫大郎心焦如焚。华德是丞公,是族长,他手上掌握了谢族在金陵几乎所有的实力。华德认为这些消息是无稽之谈,那么大郎也就不能指望,能够动用家族的力量去处理这件事了。 这条路走不通,大郎也并不灰心丧气,当即决定出外去寻王家、朱家在金陵的长老,禀告此事。不将这些消息放在眼里,是华德的过失,但不代表其他人也会同样如此。目前最重要的,是确定宫中圣上的安全,令宫中诸位朝臣提起足够的警惕,并且将整个金陵封锁起来,彻底搜查一干反贼。 “卑职见过邵郎君。今日时候已经甚晚,丞公有话,还请邵郎君在宅邸之中好好歇息罢,从江州一路来到金陵,邵郎君定然已经疲惫万分。” 大郎被拦在了自己的宅邸门口。拦住他的人,是谢华德身边的谢桥,与老丞公身边的谢贵、大郎身边的谢余一样的,一名谢家子弟最为心腹的下属。 大郎面沉如水,背着手立在门里边,盯着谢桥看了一阵,微微冷笑:“如此么……我相信族长,族长却并非如此待我。”他已经恍然明白了过来,华德此人有此反应,定然是对此事早有所知!华德这是与叛贼有所勾搭!这是要将家族引向灭亡! 他江陵谢氏,竟选了如此一代族长! 谢桥丝毫不为大郎的反应所动,语气极为冷硬地说道:“卑职知道,邵郎君乃是聪明人,晓得事情该是如何做。” 谢桥身后是将近三百人的族兵,比大郎从江州带回来的侍卫多了两三倍。这些族兵,已经足够将这座不大的府邸牢牢围起来,叫人插翅也不能飞了。 大郎并不硬碰硬,也不再说什么刺耳的话来泄愤,只是顺从地同意了谢桥指使十来人进入大郎的宅邸,对大郎进行‘贴身’保护的请求。 谢华德对大郎的反应十分满意。 …… 朝廷重臣们被太后召进宫廷的第三日夜里,阴太后终于松了口,让百般请求的朝臣们去见圣上。 金陵皇宫,乃是整个大丹朝宝气凝聚之所。而甘露殿,位于整座皇宫的中央,又是皇宫之中至为华美、精致的一座殿堂。殿里处处雕龙转凤,画阁金粉,整个大丹朝,整个中原,最顶尖的享用都聚集在了这座殿堂里。 甘露殿一直以来都是丹朝帝皇起居所在。居住在这座殿堂中的人乃是九五之尊,但很可惜,在大多数的时候,九五之尊也并不比世上的其他人更长命些。 朝臣们鱼贯进入道庆帝的卧房,都是大惊失色,不过短短十来二十日不见到道庆帝而已,这位不过二十来岁、正该年轻力壮的皇帝已经满面枯槁,全是皱纹,连头发都枯干花白了,倒好似五六十岁了一般。 他的一双眼就好象死鱼之眼,被大大小小的满面皱纹包裹了起来,微微睁着朝天。四月初,金陵已经颇为炎热了,但皇帝的身体之上,还盖着厚厚的丝绵被,并且房屋的角落里,还燃点着一个炭盆,屋子里又闷又热,几乎叫人透不上气。 最受阴太后信任的陈御医,还有圣上的两名贴身寺人缩在角落里,规规矩矩地低着头。 “圣上,圣上!圣上该是风华正茂之时,为何隔日不见,圣上龙体便已枯槁如此!圣上……臣心中,臣心中悲痛莫名!圣上……容许臣失态一时罢……”朝臣们当中,年纪最大、也最为忠心的大理寺卿姚三省跪倒在龙床之前,痛哭流涕,其他诸位大臣,也都是面露哀色,还有许多的不可置信。 虽然床边熙熙攘攘,道庆帝却一动不动,就好似早已化成石块了。只有那双死鱼眼一样浑浊的眼睛,在听到老臣姚三省痛哭出声的时候,微微动了动。 阴太后面色哀戚,摇摇欲坠,在两名宫婢的搀扶下拭着泪叹道:“哀家如何想得到,圣上的龙体会衰退得如此迅速。这些日子以来,是千般药方、万般法子,都与圣上尝试过了,只是毫不起效。诸位重臣……还请快快为圣上拟下立太子之旨意罢,千万勿要令我大丹江山社稷无人可继,致使江山崩颓,战乱四起,生灵涂炭……” 朝臣们也知此是要事,便都迅速地分工合作,礼部尚书亲自拟旨,相公、丞公二人亲自坐在圣上龙床边上,一字一字,慢慢地将草拟的立太子诏书念给圣上听。 将草拟的诏书反复念了三遍,下面便是重头戏了——王磐和谢华德二人商量了一下,由华德来问道:“圣上欲择那一位皇子为太子?还请圣上示下。” 道庆帝方才是一直半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有听到那份诏书的内容。但华德问到择谁为太子的问题,道庆帝眼中立即便多了几分活气,他枯干萎缩的嘴唇很艰难地动了一动。 华德低头附耳去听,反复几回,都道听不清圣上旨意。 没有办法,辅公朱谦泺出了个主意道:“不若如此罢。便请圣上以眨眼为号。若是圣上欲择大皇子,便请眨一下眼,若是二皇子,便请眨两下。若是三皇子,便请眨三下。” 朝臣们都道好,遂而华德重新将诏书念了一遍。 屋中十数个人,全数紧紧盯着圣上的眼睛。 道庆帝慢慢地闭上眼睛,又睁开了。 眨眼一下。 众人摒息凝神。 道庆帝的眼睛又一点点地闭上了,眼角有一滴浊泪,慢慢渗下。 “圣上是欲立大皇子威为太子吗?”良久,王磐小心翼翼地问道。 无人相应。 又是良久,阴太后忽然扑到了道庆帝身边,高声哭道:“我儿,我儿!我儿,你去得苦呀……” 王磐、朱谦泺等人连忙叫人请开了阴太后,又叫角落里的陈御医过来为圣上诊脉。 陈御医从圣上鼻下收回了手,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哆哆嗦嗦地说:“圣上……圣上宾天了……” 霎时间哭声便从甘露殿传开了,像涟漪一样,很快荡遍了整个皇宫。 “圣上龙驭宾天了!” “圣上龙驭宾天了!” “圣上龙驭宾天了!” …… 道庆五年四月初三夜,大丹朝第六任皇帝,道庆帝宫车晏驾,阖国同悲。 道庆帝临去之前,立大皇子钱威为太子。 四月初四日,年方五岁的太子钱威登钟山焚香行祭,就此登位为帝,每日由太皇太后阴氏亲自陪伴,临朝视政。 …… 四月中旬,道庆帝驾崩,威帝登基的消息传到了东北前线。 “国内调拨的粮草还未到鸭绿水?”营帐之中,卫羿冷声问刚刚掀起布帘进来的黄斗。 黄斗清瘦黄黑的面上扯了个大咧咧的笑容,回答道:“是还未曾有粮草到来的消息。都尉,属下感觉着呢,如今的丞公比起老丞公可差得远了!当年老丞公在世的时候,何曾怠慢过我等粮草?便是最艰难的时候,我等兵士所需物资,也是使劲儿管够的。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丞公如此轻慢,怕是压根儿不晓得贻误军机是何意思。” 卫旺大声道:“那些个高官都是身在金陵,日日高床软枕,如何能知我们边地辛苦。如今小皇帝登基了,金陵大概也乱得很,他丞公要做的事是越发多了,我等山长水远的,放一放、放二放他也心安理得呢!真是,干他娘的。” 卫羿厉眸一扫,卫旺立即啪啪给自己脸上抽了两下,嘻嘻哈哈陪笑。卫旺也晓得自己说得不雅,那可是未来夫人、谢九娘子的母族,怎能不敬。 “都尉,我等手上的粮草还能支持十五日。”黄斗细细算了算,告诉卫羿道。 十五日的粮草,听起来很多,但实际上,这个库存已经极其危险了,便是卫羿今日便攻下了熊津城,立即率队返回鸭绿水,也只能勉强保证他手上的一万人回到的时候还不必饿肚子而已。 现任丞公是比老丞公差远了。 卫羿心中有了杀意。他冷声道:“大军明日清晨拔营,往熊津去。” “遵令!”诸将领都是精神一震,齐声应了。 新罗去冬派出一万人马进入大丹搜刮粮米,但最后是被卫羿率队伏击,夺回了近半不说,又杀死两千余人,令新罗元气大伤。进入这个春季,青黄不接之时也正是新罗实力最弱的时候。卫羿指挥眼光独到,又肯冲在最先,他的兵马一向锐气十足,一路往南,打下了三座城,根本没有遇到有力的抵抗。 他们距离熊津,已经只剩两日急行军的距离。 —— 去冬表现差劲的忠武将军殷林力已经被换掉了,连降三级,灰溜溜地收拾包袱去了大丹北部,手上分了两千人马,驻守一个小营地。 如今东北前线是以卫氏长子,卫乾将军为帅,统领卫氏兵马四万,分左中右三路,越过鸭绿水,从北往南压入新罗。而南边是朱氏精锐海军万人,从新罗半岛最南端登陆。 由于去冬在鸭绿水战线的优异指挥表现,卫羿在军中上下饱受赞誉,毫无争议地被提了一级。如今他被任命为大丹东征军右偏将,麾下率一万兵马,从右路攻打新罗。 卫羿分到的一万兵马,除了原本是他麾下的三千余人之外,其余都是之前在殷林力麾下听令的兵士。这样一批兵士,在一开始对卫羿的态度是很有些微妙的,谁都知道这位上司实力高强,在战场上表现优异,跟着这样的上司肯定有肉吃。 但若是论起来,就是这位新东家特别好的表现,对比得他们的老东家成了渣渣,如今还被贬到了极北之地去吃西北风。人总是有些念旧心理的,有了这样的心理和情绪在,这批兵士在心里,对卫羿就不可能完全忠诚了。 不过,这对卫羿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受命之后,他率队从鸭绿水往南一路急行军,一路好好地将麾下这批人操练了一番,打了几场小胜仗,磨得没有人再敢有脾气。军中实力至上,恰好,卫羿他就是那个实力最高的人。 一万人马渐渐被卫羿磨砺出了锋刃,迅速前进,到四月十七日,终于兵临熊津城下。朱氏海军的先头部队两千人,其中便有朱兆新所率领的一支千人兵马,也只比卫羿等晚了半日到达,很兴奋地与卫羿等汇合了。 熊津是新罗都城,地势平坦,也是新罗最为繁华热闹的城市,城中有五万户子民。新罗王的皇宫便在熊津城中,新罗王族子弟也多半都居住在这座繁华的城市。 新罗的城防水平与大丹兵马一路过来所遇的其他城市,完全不在一个等级。 这座都城的城墙是坚固的砖石结构,高有三丈,当中还设有瓮城、敌楼、战屋、藏兵洞。城外环绕一道挖出的护城河,只要城门一关便固若金汤。 熊津城门,如今自然早已紧紧关闭,拒敌于外。 大丹兵马在熊津城外五里扎营,分三个方向,将整个熊津城围了起来。 朱兆新跟在卫羿身边,两人领着一批将领,骑马靠近熊津城的大门视察。 转了一圈,朱兆新啧啧赞叹道:“娘的,看这城墙厚得!这些个新罗狗贼,怕不是从四五十年前就处心积虑地开始修这个城墙罢!这些个新罗王族明显是只管自己死活啊,这处城门一关,他们就都像王八一样缩进壳子里,安全得很!只要有足够的粮食,他们能守上至少半年!熊津外的诸多州城,是都卖与我等了!” 卫羿坐在马背上,忽然取弓搭箭。弦成满月,而后一声嗡响,他手上的一支利箭朝熊津城墙上飞射。 “啊——!” 利箭隔着近四百丈距离,呼啸着从那顶多只有人头大小的小窗里穿过,从瞭望小窗里侦查外界的一名新罗军士被利箭穿入了头颅正中,当即身死。 “将军好箭法!” “好箭法!” 卫羿麾下的将领们一阵狂热的鼓噪,纷纷弯弓搭箭,朝城墙上不小心露了头的新罗狗贼攻击。这批将领都是水平极高的,虽然隔着实在是远,但依然有三成箭支命中了目标。 一时间城墙上的新罗瞭望兵闻风丧胆,竟是不敢再露出头来。 —— 熊津城墙坚固,卫羿也不急着攻城。 一连三日,他只是带着一批箭术最好的人游走在熊津城外,一看见城墙上有人冒头,立即便是一箭射去,少有不中的。 熊津城中的子民对城外来的这些大丹凶人已经怕得不行了,一个个提心吊胆,生怕大丹人下一秒就攻进了城里,大开杀戒。 第四日清晨,卫羿第一次尝试攻城。身穿铠甲的大丹军士扛着巨大的圆木柱子撞向城门,直撞得那厚实的铁浇铸的城门巨响不停,整个熊津城都好似震动个不住。 又有一批攀爬技术极佳、身体素质极好的军士从城墙根下往上攀爬,他们手上、脚尖都装有尖爪,能在城墙上扣得稳稳的,动作迅速,很快便接近了城墙上端。 新罗毕竟地域小,不可能像大丹这般,能从大量的子民之中筛选出身体素质最好的一批训练成军,所以军士素质比起大丹的,还是差了些。 新罗军士往下泼烧滚的水,大丹这些军士却人人都备有一块皮质披风,往头上一挡,滚水便流走了,毫发无伤。攀过城墙,如狼似虎的大丹军士将城墙上防守的新罗人杀了近二百,顶着攻击退走了,竟未曾留下任何一人的尸体。 经此一战,熊津城内的新罗人越发胆丧,甚至有些贪生怕死的贵族子弟,已经开始说着,不若开城门投降罢!大丹人并不屠城,说不定只要他们愿意献上大量的财富,还能保住如今的地位。 —— 第五日清晨,卫羿命人将大量的纸信绑在箭上,射入熊津城中。 那纸上都是抄录了同一份征讨文书,征讨的便是去岁指使新罗兵马入侵大丹的朴南明、朴解摩,洋洋洒洒罗列了十大条罪状,勒令城中人立即交出此二人,或能稍稍平息大丹人的怒火。最后还说到,只要新罗人配合些,交出此二名战犯,熊津城放弃不打,他们退走也是可行的。 —— “什么?大丹人要朴南明和朴解摩?”新罗王是个又矮又胖的人,长得倒是白白净净,嘴上有两撇狡猾的胡须。 他接过侍卫呈上来的箭书,亲自细细看了,心下掂量了一下,当即道:“南明是我亲侄儿,身份贵重,又于我国有大大的功,如何能就此交出去?——倒是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半个残废罢了,去,去将朴解摩绑了,以长绳吊下城墙去,就当我将这东西送给他们大丹便是。时间拖得越长越好!我们的城很坚固,只要我们闭门不出,他肯定攻不破的。去,去去,赶紧去。” 新罗王的心腹寺人金胜俊赶紧去了。 —— 粗黑的药罐架在简陋的泥灶上,干柴加进灶下,火焰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常年烟熏火燎,这个只有三面矮墙和一个茅草屋顶的厨房角落里,早已经是四处乌黑,分外脏乱了。 朴解摩与母亲一道居住在皇宫最外围的一圈小房子里。这里是皇宫地位最低贱的奴仆居住的区域。 金胜俊带着十数名侍卫冲进门的时候,朴解摩正艰难地用着仅剩的手给母亲熬药。 “王让你来绑了我?因为大丹人要拿我算账?是卫家子出的招罢……”听了那寺人的话,朴解摩俊雅的面容上浮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饱经风霜沉浮,在他身上已经不再有一种被精心保护的精致俊美了,但又另有一种奇异的气质慢慢萦绕开来。 金胜俊尖声说道:“朴解摩,你如今是戴罪之身!你在去年冬天犯的错,还不曾赎罪完毕,如今王给你一个将功补过、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机会,便是让我去送死?”朴解摩轻轻地笑了一下。他低头用烧火棍捅了捅灶火眼儿,让灶火燃得平均些。 明明是面对着如此一条死路,此人竟还如此淡定。金胜俊倒是不淡定了,也不打算再与朴解摩磨蹭,尖声叫左右道:“上去将他拿下!” 侍卫们正要动手,朴解摩慢声道:“对我新罗,我不论如何都是有贡献的,你若是对我不敬,传了出去,恐怕也不好说话。”拿话约住了金胜俊,他才又道:“恳请金掌事稍等。我愿随你们去,但王必须给我一个承诺,在我离开之后,要派人好好照顾我的母亲。” 金胜俊面露不耐,谁不知这朴解摩的母亲,不过是皇宫里最低贱的一个灶下婢?他们新罗以母为尊,高贵的母亲生的孩子才是高贵的血脉,奴婢生的孩子,即使是王的孩子,也只能在泥地里翻滚。 王对朴解摩是根本不曾放在眼里,王还有五个出身高贵的儿子,三位出身高贵的妻子,怎会在乎朴解摩这个病怏怏的母亲的死活。 但金胜俊此刻也不想节外生枝,遂只是敷衍道:“念在你护驾救国有功,王定然是要好好照顾你母亲。” “那我就放心了。”朴解摩又是笑了笑。正好药熬好了,他慢慢地将药倒进药碗里,端了起来,含笑道:“已经是最后一回了,让我服侍我母亲饮完这碗药罢。” 他往金胜俊一瞧,那张几近完美的面容微微含笑。也不知是怎的,金胜俊也就默许了。 —— “娘,该饮药了。” 朴解摩朝床榻上的妇人柔声说道。 他将药放在床边的矮凳上。这屋子里昏暗得很,一扇牖窗开在角落里,微微透进些光亮来,叫人勉强看得清黄泥夯的墙,粗糙不平的地面,茅草覆盖的屋顶。屋内的家具就只有妇人躺着的床榻,和两张矮凳而已。 床上那妇人慢慢睁开了眼睛,她挣扎着坐了起来,给了儿子一个淡淡的几近于无的笑容。她约有四十岁了,面色十分苍白,身材娇小,容颜依稀还看得出年轻时的几分美丽。 妇人看着儿子捏碎了一丸小小的药丸,尽数投进了药碗里。 “好……该饮药了……”她带着笑意说,深深地点了点头。 朴解摩用崩了个缺口的汤匙将乌黑的药汤轻轻搅拌了一阵,待它凉得差不多了,便单手端起来,递到母亲嘴边。 妇人慢慢将一碗药饮了下去,眼泪潸潸而落。 儿子帮着她重新又躺到了床上,帮她盖好土黄色的粗布被单。 妇人看着她的儿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娘好好睡。儿会好好照料自己。”朴解摩柔声道。他倾身在床边看了片刻,而后移开了墙角落的一块砖,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袱,牢牢挂在脖颈上。 而后他从角落的牖窗翻了出去,离开了。 —— 屋里头毫无声息,在外头等得不耐烦,金胜俊大声喝骂着,带着人冲进了这低矮的屋子。床上悄悄地躺着一个妇人,那原定要绑起来送到大丹人手上的朴解摩却已经不见了人影。   ☆、第173章 孤军奋战 173 道庆五年五月中旬,长江一带刚进了梅雨季节。华苓将赵戈留在了江州,家里是六七八三姐妹照料着,她则是与二郎一道回到江陵族中,将他们大房这一脉在世辈份最高的三十二叔公,还有三房辈份最高的三十七叔公请了出来,坐船下金陵。 虽然是清晨,但是船舱外天色阴暗得好似将要入夜。 雨下得时大时小,淅淅沥沥。大量的雨滴打在开阔的江面上,风紧浪急,完全掩盖了十来支大船桨齐齐划动的声响。 华苓走到船舱的窗边,将木窗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有凉风带着水珠吹进来,打在手上和衣裙上,凉沁沁的,让她精神一振。这一趟下金陵,要绷紧了神经,要做很多的事。 华苓是带着金瓶、碧浦、碧微几人,和哥哥二郎分了楼船的第一层。上面还有一层舱室,两位叔公现下便各自带着几名仆属安顿在上面。 再下面,空间更大的船舱里是放下了八十来名族兵。 这一行百来个人,就是华苓他们这一次返回金陵的全部阵仗了。 回金陵去,第一是为了去将大哥华邵接回家。当然在这之外还有别的,比如向丞公谢华德传达,族里对他在这段时期里的表现并不满意这一点,勒令他立刻改正过来。又比如,要寻找机会弄清楚,如今的太皇太后阴氏到底是何许人也,真正的太皇太后又在哪里。 华苓费了无数的口水,才将如今金陵、江陵两地,族里族外这些事给三十二叔公分说了个清楚明白,才取得了他的支持。华苓请叔公下金陵,是为了给谢华德压力。至于三十七叔公,他是谢华德的直系长辈,是三十二叔公硬从宅邸之中叫出来的,这回一道下金陵,当然也是为了教训华德。 三十二叔公出身江陵谢氏大房嫡系,传承了族里医术一脉。这位长辈脾气臭,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但是医术水准极高,在大丹的名声只比药叟那样的高人略低,比宫廷中最好的御医还要好些。他的手上训练出了好几代的良医,又总领谢氏开设在大丹各地的药材庄园和医药铺子,在族中地位自然极高。 便是长老团的诸位长老,对三十二叔公也是恭恭敬敬的,毕竟人越老,病痛就越是多,要仰仗于医者的情况多了去了。 ——谢华德此人,在他们爹还在的时候,除了做事有些冲动之外,华苓并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但华德用事实告诉了她,人在得到权力之前和之后,心态和做法到底能有多大的差别。谢华德将大郎软禁在金陵近一个月,明摆着是不会听从大郎口中说出的任何建议了,并且也不顾忌族里可能会出现的种种反应。 这段时间里,华苓已经将这些问题反复想了几次——维护可能已经被调包的阴太皇太后,华德这是与大丹的敌人有所勾结罢。这样的作为让谢族的境地变得很危险!只要这件事被暴露在朝野之间,谢族即使根深叶茂,也只有被灭族一个结果。 所以三十二叔公和三十七叔公禁止华苓将这些事再传到族中其他人的耳朵里,更不能往族外去说,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两位叔公一起下金陵,是准备私底下教训华德一顿,叫他擦干净屁股,赶紧离开这个泥潭。 至于大哥华邵被华德软禁一个月的事——华苓咬了咬牙,看三十二叔公的意思,只要华邵安然无恙,这笔帐他是不打算与华德算了。华德毕竟是谢氏如今的族长,族长地位身份贵重,并没有轻易换人的道理。 受制于人的感觉,很不好,很不好。 碧浦提着一个食盒转进舱里来,后面跟着碧微,捧着一叠子书册。碧浦动作轻巧地将食盒里的菜一碟一碟取出来,放在桌上,笑着与华苓说道:“照娘子的吩咐,金瓶姐姐在厨下为两位长老和二郎君准备的朝食,已经送过去了。今日为娘子预备的是红梗米粥,焖鲥鱼,还有几道轻轻腌了几日,酸香可口的小菜。这几日里舟车劳顿的,娘子的胃口却没有往日里好了,可要多吃几口,叫元气充足起来才是。” 碧浦这几个侍婢都和华苓是同龄的,个个容貌姣好,笑颜如春华,十分欢快。华苓也被感染得有些开心了起来,接过书册,点点头柔声道:“好,我这就用饭。你们都辛苦了,且歇歇罢。” 侍婢们都跟了华苓许久,也不再问什么,笑着出去了,将内室留给了华苓。 …… 华苓其实并没有什么耐心用餐。飞快地吃了个半饱,她开始翻看碧微找出来的书册。这些书册记载了金陵城的详细信息。城里外的地形、河道、建筑物的详细数据,当然也有关于城外钟山的。 这是一份从金陵建城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更新、保存下来的资料,非常重要。几大世家手中都保存有这样的东西,华苓手里的这一份,是当年丞公爹还在世的时候,他命人复制了下来,给大郎保存的。 丞公爹不在了,但华苓总是会在某些时候忽然发觉,爹爹总是高瞻远瞩得很呢。 华苓迅速翻到有关钟山的部分。里面提到,钟山方圆二十里,东西走向。山北驻扎禁军一万五千,山南有皇家的寺庙群。这个寺庙群距离金陵的北城墙,大致有十里的距离。 这个皇庙,就是太皇太后阴氏前几年清修所在地。 来回看了几次,华苓终于在角落里看见了这样的一条记载: 天禧六年,天家庙宇初建。大匠鲁咎主持,征召工匠四百人。至完工,历时二十年。 “大匠鲁咎……” 这位匠人是早就去世数十年了,但华苓还从其他地方看过有关他的记载——这是个心思奇巧的匠人,很擅长于隐藏空间。也就是建造普通人所说的‘密室’。 主持造一个皇庙这样的建筑群,建筑多、占地广,若说里面隐藏了一两间密室,华苓是绝对相信的。 ——甚至,她其实就怀疑,那假冒的太皇太后和在她背后支持的那些人,就隐藏在皇庙的这种角落里。 华苓深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神仔细思考。 三十二叔公并不支持她追查这些。即使华德有些表现不好,他也还是族长,除非谢族准备将族长换掉,否则他只会给谢华德施加压力,让谢华德去处置。这是族长该有的权威,也是谢族一直以来的传统。 但华苓怎么敢信任华德?他这一次是软禁了大郎,下一次,会不会更加无视规矩? 阖上书卷,沉思片刻,华苓在扉页上拍了拍,笑了一笑。 如果族里不能给她支持,就只能向外去寻求助力了。 长老们不愿意家丑外扬,但她可不介意! —— “娘子,娘子,三十二长老唤你去呢。二郎君已经到上面去了。”金瓶匆匆回来告诉华苓道。 “好,我这就去。两位叔公朝食用得好吗?”华苓赶紧起身,转出舱室,从小楼梯往上层走。 金瓶抿嘴笑道:“婢子打眼看着,两位长老都用得不错呢,精神头也好。婢子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信心的。” “那就好。”华苓朝金瓶弯弯眼睛,金瓶还是抿嘴笑,淡定得很。在内务上金瓶是十项全能,这些年也不知给她帮了多少的忙。 两主仆转进三十二叔公的船舱,就见三十七叔公也在,两位老人家表情都很是严肃。二郎有些局促地垂手立在一边回话,看见华苓进来,叔公的注意力都放到妹妹身上了,倒是有些松了口气。 “三十二叔公,三十七叔公。”华苓福一福身,微笑道:“听孙女儿这婢子说了,两位叔公朝食都用得还行,孙女儿就放心了。” 华苓的叔公这一辈排字为昆。三十二叔公名讳谢昆堰,三十七叔公名讳谢昆禹。 谢昆堰安稳坐在高椅上,上下打量了华苓几眼。这个直系的侄孙女儿看着娇娇弱弱文文静静的不甚起眼,但为人却有主意得很。太皇太后之事是天家宫廷之事,他本无插手之意,作为医者,原本也不必理会这些。但这回,这小侄孙女儿所描述的前景太过叫人心惊肉跳,华德是走得有些歪了,须得快快纠正过来。 此事也决不能声张,知道的人是越少越好。 谢昆堰沉着脸咳嗽了一声,正待吩咐些个话,谢昆禹就先开口了,朝华苓瞪了一眼,冷声道:“苓娘,叔公这回叫你来,是有话叮嘱你两兄妹。” 二郎绷紧了皮子,赶紧拱手陪笑道:“三十七叔公请讲,请讲。” 华苓面色不改,微笑着再次福了福身,亭亭玉立,身姿闲雅,温温柔柔地说道:“三十七叔公请讲,侄孙女儿都听着呢。” “这家外之事,原本便是儿郎之事,尔等妇人,只须在家中安安静静的,做些针线、学些家务就可,不安于室,可不是良妇所为。这回的事,你需牢牢记住了,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若是叫我听得外面走漏了半字风声,对我族不利,定要寻尔等问罪!到那时,依族例便将没收尔等家资嫁妆,将尔等净身驱逐出族,甚至是流放海外!” 眼神如刀,疾言厉色至极。谢昆墨如今虽然早已丢开了事务,在家中颐养天年,但年轻的时候,可也是掌管过江陵谢氏族兵的,身上有沉淀日久的铁血威严之气。 若是胆小些的人,在这个时候怕不是就唯唯诺诺不敢出声了,在谢族当中,长者为尊这一条规矩从来没有变过。 二郎赶紧行了大礼,连声说道:“三十七叔公且放心罢,且放心罢,侄孙小辈定然紧守族例,不敢有违。”又朝华苓说道:“苓娘还不快快回叔公的话?” 华苓却不怕他,也不行礼,只是微微含笑,点了点头,说道:“叔公说得是,族例重如山,侄孙女儿是不敢稍有所违的。我谢氏源远流长,族人齐心协力谋发展,才叫我谢氏发展成如此模样。祖宗在上,族律在上,若有那等想叫我谢氏衰亡之人,定然也是该清除出族的。” “你此话是何意?你一小小女郎,何时轮得到你议论族中事?”华苓这话,明显是在责备华德呢。谢昆墨发怒了,重重地一拍桌案。整个船舱都好像震了一震。虽然已经是近八十岁的老人,但这位老人家的身子骨好得很。 “三十七,须知怒伤肝,你也老大不小了,好好养养气才是!”这两兄妹毕竟是自己的直系,表现也不差,谢昆堰看不得谢昆墨如此呵斥于他们。止住了谢昆墨,谢昆堰才又看定了华苓和二郎两兄妹,说道:“罢了。午后便能至金陵,如今叫你兄妹二人来此,是为令你二人绷紧皮肉,千万不能将此事再往外说去。后事自有族长处置,没有尔等越俎代庖之理。其中要害,尔等也是清楚明了,我便不再多言。可听清楚了?” 两兄妹都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没有什么异议地连声应是。 三十七叔公又厉声斥责了二郎和华苓几句,将他们若是有些许不守规矩的后果说得严重之极,甚至将早已离世的谢熙和也提出来骂了几句,只道他在任上时过于独裁,虽然也有些好的表现,但到最后,培养族长继承人上并不尽心,也不够未雨绸缪,叫族里很是手忙脚乱了一番,云云。 三十七叔公词锋犀利,对谢熙和当年的做过的事也是清楚得很,一条条一桩桩刺儿挑出来,二郎被训得是唯唯诺诺地抬不起头,面色通红。 华苓听得是在心里不住地冷笑,爹爹做得还不够好?那要如何才够好,像华德这样,将阖族人置于危险之中?按她所想,华德做出了这样的事,现在就该将他换下来,问他的罪责才是!果然人心都是偏的。 谢昆墨滔滔不绝地斥责了一番,见二郎和华苓都是垂首听训,恭恭敬敬的,才有些满意,背着手,带着两名美婢回自己的船舱去了。 谢昆堰沉着脸,若不是在小辈跟前不好下同辈堂弟的面子,此时也正是多事之秋,族里应以团睦为主的话,他是早就拍案而起,将这个堂弟痛骂一番。三十七呵斥的委实有些过了。虽然谢熙和在任时,总还有些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他也骂过这侄儿不少回,但总体看,谢熙和在家族许多代的族长中间,已经算得极为出色。 等三十七回去了,他才缓了缓面色,朝二郎和华苓道:“罢了,你等回去罢。”两兄妹行了礼告退。 两兄妹一对比,这年轻得还未及笄的女郎竟尤为淡定,依然面带笑容,温柔和婉,动作合宜,就好似才从宴上归来。 这一份大家风范当真是世家女郎身上最应有的,叫人无端心折。便是遍历风霜,见多识广的老人家也不得不心生几分赞叹,而后也是有些不放心,特意留了留这侄孙女儿,缓容朝她道:“你三十七叔公教训于你等,也是好意,听着便是了。” 华苓微笑着回道:“三十二叔公放心罢,侄孙女儿也知三十七叔公脾气,都是为我们好呢,是半句闲话都不敢顶撞的。” 这话说得温柔和软,温驯乖巧,当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但越是如此,谢昆堰心下就越是有些不放心。这天底下越是有本事的人,向来也就越是有主见、有脾气。 这侄孙女儿可不像没有气性的人,这般温驯,不要是打了别的主意才好。 谢昆堰命贴身仆役取来了一个半尺方圆的檀木盒子,亲手打开来,里面是一支老山参,根须俱全。这等老山参保元吊命效用极佳,有价无市,这一支山参,市价便能去到三四千两银。 老人家将这盒子递给了华苓,缓容朝她说道:“此物便赐予你罢,善加保藏,数代人都能用上。叔公也知你为人儿女的,听见别人说父亲不好,怎会心存欣喜。但这天底下,并无小辈与长辈争执之理。若是争了,便是你原本有理,也多半要变成无理。到底事实真相如何,也不是一二句口舌争执能盖棺定论的,人人都有眼目,总有水落石出、真相分明的一日。你只淡定看他便是了。” 华苓倒是有些诧异,老人家这是在尝试安抚她的情绪。她也真没想到,老人家会考虑到这一点,不是不感激的。但当然,这不会让她改变任何决定。 这等老山参,确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东西,便是当年爹爹在的时候,家里也没有多少,华苓自然不会拒绝,接过山参,郑重地行了大礼,微笑道:“多谢三十二叔公。三十二叔公是为家族好,为侄孙女儿好呢,侄孙女儿晓得的,不敢辜负叔公所愿。” “如此甚好,你回去罢。”老人家看她面色平和,料想这孩子大致是天性温和的,才有此淡然表现,也就不再多说了。 华苓回到自己的舱室中,将山参递给金瓶收起来。 这是能给只剩一口气的人吊命的宝贝,比金银细软之物要贵重许多。金瓶细细收在了箱子里,回头笑着与华苓算道:“娘子,算算日子,到昨日,金陵城四处的白麻布就该撤下了。婢子打量着外头的光景儿,金陵也并无甚大事,十分平静呢。阴太皇太后扶持新帝登位视政,朝事也是顺利的。”撤下代表孝期的白麻,说明先道庆帝钱昭的时代完全过去,接下来,就是小皇帝钱威的朝代了。 “东北战事也是顺利的,等卫五郎君凯旋归来,我们娘子也出了孝,正好是该婚娶的时候了。娘子顶上还有三位娘子,年岁也都相似,届时出嫁的时日也相近。我们谢家连着出嫁几位美娇娘,这等风光盛况可是少见,一定会叫人们念上好些年。” 华苓并没有将太皇太后的事仔细与金瓶说过。这种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安全。金瓶如此美好的展望,倒是让一直绷紧了神经的华苓也生出了几分欢喜来,不由点头道:“想想也觉得,那样的光景儿可真是美好。——你说我们征新罗的军队,现在是不是已经大功告成?前些日子里得到的消息,是说我们的兵马已经靠近了熊津。算起来,新罗还没有半个江南道广阔呢,我们从江陵下金陵也不过耗费两日,要从鸭绿水到新罗最南边,顶多也就要十来日罢?” 关于战事的讨论,在华苓身边也就只有一个金瓶还能说上几句,到底是曾经被严格全方位地训练过,对大丹周边的诸多小国,金瓶也是有所了解的。她想了想,说道:“娘子说得应当不错。我们大丹的军队人强马壮,要攻入新罗都城,十来二十日也就够了。新罗地域偏狭,人口也少,弼公大人、辅公大人拢共派出四万多兵马,怕是手拉着手将新罗犁上一圈也无二话,定然攻无不克的。” 金瓶的描述很是轻松,让华苓微微有些浮躁不安的心略微安定了下来。 是啊,新罗就算是再硬气,相比起大丹,它也不过是颗小石头罢了,大丹国力强盛,兵强马壮,没有打不下的道理。 —— 当日半下午,一行人乘坐的楼船便到达了金陵江边,在江边最大的码头停靠下来。丞公华德朝事繁忙,自然不会亲来码头迎接长辈,倒是丞公太太车氏带人来迎,将两位叔公、华苓和二郎一并接入了丞公府。 一行人略略洗去风尘,便到了晚食的时候,车氏命人来请,说是丞公已经回府来了。 华苓跟着两位叔公坐定,就见两名仆人恭恭敬敬地引着谢华德进来了,后面跟着大郎,不由一愣。大哥不是一直被软禁在城西他们自己家的偏宅中么,什么时候被请到丞公府来了? 兄妹几个都是看了看对方,也没有说话,依序见了礼,在厅堂里分辈份坐下。华苓看大郎,气色倒是还好,行为举止也都正常得很,想来这些日子除了信息不畅、不能出外以外,华德并没有对他多加为难。 谢华德大刀阔斧地坐下了,先是往二郎和华苓这两人看了一眼,细细盯了华苓片刻。他的眼神带笑,但让华苓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他又朝大郎看了看,才笑道:“德长居金陵以后,是许久不见两位长老了。如今得见长老慈和面目,心中也甚慰。——定是德有做得不是之处,才惊动了三十二叔公、三十七叔公不远千里下金陵来罢。——也不知,是所为何事?” “华邵在此是为何?我是听说,你将华邵软禁在府中,可真有其事?”三十二叔公沉声问。 谢华德朗笑了几声,摇头道:“三十二叔公定是听偏了,德冤枉得很。华邵是我们谢氏大房家主,身份贵重,我如何会软禁于他。华邵天资不错,便是在人才济济的族里,也是百里挑一的优秀子弟了,名声甚高。我是打算将他培养成我的继任。这些日子,华邵是随在我身边进习罢了。——华邵你来说说,事情可是如此?说是我要对华邵不利?这话诛心得很,是要在我谢族子弟之间挑拨离间啊。” 华德既然如此说,所有人的视线便都看向了大郎。 大郎四平八稳地坐着,含笑道:“正是如此。这些日子手头上事情忙碌,我竟是忘了往家里传些个口信儿,叫家中妻儿弟妹都担心了。并无甚大事的。” 这话也是说得安稳平和,并无异状。 华苓轻轻挑了挑眉。这也真是有意思,有时候,事实如何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话如何说。 “便是如此。华德是我亲孙,他的为人我最是知晓的,怎会对族人不利?阖族人命他为族长,自是要领着我族越发繁荣昌盛的。”三十七叔公乐了,高声说道:“华邵小子,虽然你有个当过丞公的爹,这可也不代表你就能作下代丞公。你爹当时所作所为,可是有许多不当之处。既然跟在华德身边学,你就好好学,仔细学才是。力争上游。” 大郎重重点头道:“三十七叔公教训得是,邵必不敢轻忽了事的。” 车氏笑呵呵地让两位长辈坐了上座,呈上了好茶水,笑着说道:“前日里得了消息,说是两位长老要下金陵来,夫君与妾身都是欢喜得很。忙忙叫人预备起来了,就怕怠慢了长辈客人。两位长辈、几位族弟、族妹,若是招待上有甚不周到的,只管说来。” “嗯,我瞧着都甚好。华德是个能耐的。”谢昆墨倒是很满意,看华德与车氏这一对孙儿孙媳顺眼得很,很捧场地又说道。华德是他直系亲孙,在他膝边长大,原本是次孙,谁能想到今日能有如此造化。 既然当事人华邵都如此说了,原本为兴师问罪来的谢昆堰也不会再大肆问责,毕竟,到头来还是一族人,年轻孩子们之间能够将矛盾自行处置完,叫族里保持安定,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两方都是着意配合着说话,你来我往的,华苓冷眼看着,这些姓谢的郎君们倒是和谐得很了,渐渐也算得宾主尽欢。不多时,便有厨下仆婢来问,已是晚食时分,可要立即将宴席送上来。 “瞧我这口开了就停不下来,怠慢长老们与几位族弟妹了,大家伙儿,这便移步偏厅罢,家里是早三日就备下了接风洗尘宴,什么都是上好的。” 华德两夫妻将客人们都请到偏厅去,大家都是笑容满面的,看着越发和谐了。 华苓微微蹙眉,看了大郎几眼,当哥的却并不曾多看她几眼。 车氏领着两个嫡女、两个庶女将华苓让到了女客桌,一家母女就陪着华苓一个女客用宴。 延乐坐在华苓旁边,亲昵地拉着华苓的手笑道:“离上回相见又是好几月,侄女很是想几位小姑姑呢。苓姑这回既然来了金陵,不若便在我们家住上一阵子才回去罢?家里什么都是有的,金陵又有这样多的好玩物事,日日各家都有宴会,必不委屈了小姑姑的。” “那就先多谢你了,延乐侄女。不过我这回来金陵是跟着叔公和二哥来的,自然是长辈说了算。”华苓笑了笑,轻轻抽回手。她还记得上回延乐是如何糟践七娘的茶园来恶心她们姐妹的,现在怎么也不认为,她和延乐的关系就能好到手拉着手了。 延乐也不在乎华苓如何对她,面上还是笑得甜甜的,说话儿亲热得很。与华苓提了上两月她们去青波河踏春,说到金陵今岁很是流行蹴鞠,便是女郎们,也多有在河边平坦处进行蹴鞠赛的,非常热闹有趣。又说今岁金陵最流行苏绸,还有来自西域大秦国的头面首饰。 大秦国的首饰非常精美,与大丹的风格很是不同,大丹的工匠纵然仿造,也造不出那等味道、那等水准。如今一支来自大秦国的金簪在金陵价值千金,便是如此,还是有价无市,不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女郎就是望穿秋水,也得不到一件来自大秦的首饰,云云。 华苓含笑听着,偶尔应一声,也不如何搭话。相比女孩子之间这些不起眼的小心思,她更在乎大郎和谢华德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为什么大郎会这样表现。 太太车氏到男客那一边去招呼了一阵,才重新在女客这边坐下了,笑着招呼华苓道:“苓娘自在些,像在自己家中便是,我们原本便是族人,不必客气的。有甚要的便开口。” “劳累堂嫂了。”华苓笑着回了一句,往周围看了看。这座宴客的庭院,是当年她们家太太牟氏所居住的致远堂。当然,这里早已粉刷一新,摆设也全都改过了。方才进来时,她看见中庭里原本的海棠盆栽全都撤了,换上了不开花的滴水观音等赏叶植物。她接着道:“堂嫂是过虑了,我还真不觉得不自在呢,往前随爹爹在这座府邸里居住了好些年,如今还处处都觉得有些熟悉。” 车氏当即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她握着华苓的手,细细将她打量了一番,赞叹道:“瞧苓娘这容貌、这气度,可真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嫂嫂还记得当年老丞公还在世的时候,最是宠爱苓娘的,还为妹妹选了卫家五郎这样一位良婿。嫂嫂听闻得,卫家五郎在东北战事里表现十分出色,可是已经连攻下了好几座城呢。待得班师回朝的时候,定然便是大将军了。苓娘是有造化的。” 华苓笑了笑说道:“嫂嫂是过誉了。爹爹对我们兄弟姐妹都公正得很,我们兄弟姐妹是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都不会有。爹爹在管教上是从来不容情的,做错了事,还要挨廷杖。嫂嫂不晓得,我小时候就挨过廷杖呢,疼得很,也丢人极了。” 席上几个女孩子都笑了起来,延乐的妹妹延羲吃惊道:“堂伯当真是拿廷杖打苓姑么?这样大的处罚,苓姑当时定是做了很坏的事呢。” 车氏笑着轻斥了一声:“延羲住口。那有这样对客人说话的?” “女儿错了。”延羲笑嘻嘻地不说话了,与自己姐姐交换了个眼神,还是一脸的笑。这是真的拿华苓说的事在当笑话看呢。 华苓笑笑,也没有再解释的意思,慢慢用了些酒菜。 车氏坐在上首,细细打量了一阵。在席上的五个都是谢族的世家女郎,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任凭谁人走进这偏厅来,第一个看的,可能都是谢华苓。 这个女郎也不过比她的长女大一岁罢了,又是个小妾生的。若是算实际的月份,比延乐还大不到半年。但这女郎身上就是有种与别不同的气质,着一身素素淡淡的湖绿襦裙,浑身不见什么贵重头面,眉目清朗,叫人看一眼便要高看一眼,实心说来,也许比她的女儿还要像嫡女些。 车氏心里不由隐隐有些不妥帖。若是承认了这一点,岂不是说她的女儿比不上老丞公家的?这才是庶女儿,还有那个嫡生的谢菁娘…… 车氏再次握住了华苓的手,笑道:“嫂嫂这般打量着,就觉得苓娘真是可心得很,不知有多讨人爱。嫂嫂倚老卖老说一句,嫂嫂看你就和自己家女儿差不多。苓娘不若便就着在我们家住一阵子罢,也好叫我们家延乐、延羲、延龄、延秀这几个调皮鬼儿学一学你这大家闺秀的气度。” 延羲听得噘嘴,只是不敢说话罢了。 延乐也是亲亲热热地说道:“苓姑便在我们家住上一阵子罢,好不好?反正近日总是阴雨连绵,出行很是不便呢。” 华苓微微有些奇怪,这回见,这一家子倒是热情得有些不像了。大郎确实是被谢华德软禁了一个月的,他们家和华德家,应该算是关系对立了,才合理吧?大郎到底在搞什么鬼呢? 华苓的疑问一直持续到了这场洗尘宴完毕之后。 晚宴之后,华德请两位叔公和大郎、二郎到静室里谈了一番话,不问可知,他肯定要向两位叔公解释太皇太后阴氏的问题。也不知华德是如何解释的,总之在这之后,两位叔公都颇为满意。大郎也不知在做什么打算,华苓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大郎好好谈一谈。她的心里不由暗暗有些发急,这一回也叫华德遮掩过去了的话,两位叔公回到族里,自然不会再提这些,等于族里是完全被他蒙蔽了啊。 再往后便已近三更时分,大郎便向主人家告辞了,又请三十二叔公与他一同起行,往城西的偏宅回去。 华苓便也走到大郎身边。不论如何,这一趟请出三十二叔公来,还是有些用的,至少华德放人了。 看见华苓准备跟着大郎回去了,车氏看了丈夫一眼,连忙走上两步,拉住了华苓的手,笑道:“苓娘,苓娘,不是与嫂嫂说好了,这回来,就在我们家住上一阵子再回去?” 谢华德笑道:“有这回事?如此也是甚好,我们家地方大,苓娘便尽管住下便是。” 华苓抽回手,暗道谁愿意在谢华德家里呆着?现在他们家和谢华德家,实际上可不是什么好关系啊。她笑道:“多谢堂兄与嫂嫂盛情相邀,妹妹感谢不尽。不过,家里还有许多事儿……还请兄嫂勿要叫妹妹为难了。” 大郎这回的面色并不很好看。他往华苓看了几眼,忽然说道:“既然兄嫂想邀,苓娘便住上几日罢。过几日大哥再来接你。” “——大哥?”华苓几乎失声,回头盯着大郎看。 大郎的眼神颇为复杂,但并没有后悔的意思。华苓分辨出了,他说的是真话。 大郎轻轻拍了拍华苓的头,温声重复道:“苓娘便在兄嫂这处住几日罢。你往前不是最爱那清凉湖风光?这回旧地重游,便好好赏上几日罢。过几日,大哥便来接你。” 三十二叔公昆堰看大郎也都是这意思,原本看华苓不愿意,准备开的口也就不开了。 华苓慢慢吸了一口气,轻轻点头道:“既然如此,堂兄堂嫂,妹妹便要叨扰了。” —— “菁姨,戈想娘了,也想苓姨。”赵戈鼓着脸颊子,举着毛笔,在宣纸上写大字。习练了将近一年,这孩子如今写大字已经略有些规范了,至少笔划规整,有了让人评判字体结构的基础。 七娘在旁边的矮案上作画,闻言放下手里的笔,挪到赵戈旁边,看了看他写的字,微微有些满意,然后才温声安慰赵戈道:“你娘忙呢,等她闲下来了,自然便来接你。在这之前,你要好好进学才行。” “戈每日好好进学。”赵戈分辨说,又垂下头,揪住了七娘的袖摆,小声说道:“苓姨去那里了?戈每日都不偷懒。真的,不偷懒。说与苓姨知。” “你苓姨也是有事要去做,才到家外去了。”七娘仔细给他解释道:“是很重要的事呢,不能不去做的。等她做完就回家来了。她回家的时候,一定会给你带好玩的物件儿呢,赵戈相信不相信?” “相信!”赵戈立即就有精神了,声音响亮地回答。 七娘微微苦笑,不过并没有叫赵戈看见。转头又笑着说道:“菁姨晓得赵戈写字写得手都酸了。赵戈很努力。等你今日的功课做完,菁姨与你去寻芳姨和芹姨耍子可好。” “好!”赵戈又是声音响亮的回答,然后越发有干劲儿地写起了字。 —— 熊津城破,新罗王族五百余人尽数受俘。卫羿治军极严,占领了熊津城,但并未允许麾下兵马肆意劫掠,新罗都城也因此存下了*分元气。城破当日深夜,中路、左路两路大军也都开到了熊津城下。 熊津城是新罗人花费了最多精力修建的城市,城墙厚、城内有三座大型粮仓,储存了大量粮食。可以说,这座城里聚集了整个新罗八成以上的财富。 攻破新罗都城,这份大功主要是卫羿、朱兆新两人所率部队取得的,但这份功劳很大,最后就成了卫大将军指挥兵马得当,迅速攻破熊津城,麾下将领各有建树。城中新罗王的宫殿被整个翻了一转,有价值的东西不是当场被瓜分,便是被胡乱堆到一处,与数百新罗王族俘虏们一同,准备解往金陵。城中诸多贵族富户,也都悉数被抄没家资,贬为平民。 相比之下,一时间受损最小的倒是城中百姓,大丹的兵马确实有着规矩,不曾允许兵士滋扰平民。但是,有些个浑水摸鱼,将普通百姓家也作富户抄没了的,也是无可奈何、很难避免的事了。 卫羿的近万兵马在熊津城外修整,他也照旧安顿在自己的营帐里,不像其他将领,包括朱兆新,包括他的长兄卫乾,都是在熊津城中挑选了一处宅院,暂且居住了下来。 “将军,我们这回是都要升官了!”熊津城已经彻底纳入大丹掌控,卫乾大将军派人从城里送出来大量美酒食物,郑爽、卫旺等人都是欢欣鼓舞,纷纷道:“有了这回的功劳,我等再将熊津之外的州城拿下几座,这辈子就够受用不尽了!” 卫乾派来的传令校尉在一片欢声升腾里大声禀告道:“偏将大人容禀,大将军命你入城参与庆功宴!” “知道了。”卫羿从矮案后站起身,腰侧依然佩着刀,虽然攻破了一座都城,他的神情也并不多上多少欢欣,平静得很。因为这个原因,军中渐渐就都将卫羿呼为‘冷面将军’,声威渐盛。 —— “命我率队,押解新罗俘虏回返金陵。”卫羿看着长兄卫乾,平静地重复了一次。随他来参与庆功宴的卫旺、黄斗等人很快明白了主将卫乾的意思,面露不忿——这是要就此将他们遣出战线!并且,主将只给了他们将军两千人,其实就是原本就追随了他们将军七八年的这只队伍。 原本他们有弟兄三千余,但在这场攻打新罗的战役之中,弟兄们陆续有所折损,至今,已经只剩下了两千出头。能在凶险的战斗中存活下来的,自然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熊津城破了,放眼望去,新罗各地再无难打之城。也就是说,剩下的全都是可以轻易取得的功勋!这是一块软绵绵的大糕饼!主将却在这个时候,将他们这一支兵马遣回大丹去,是不准备将剩下的功劳再分给他们。 过河拆桥,过桥拆板,事情能办得这样不地道么! “将新罗俘虏押解至金陵也是一份大功劳。这回战役之中,五弟一直率队为前锋,想来也已颇为疲惫。趁着押解俘虏回金陵,一路山水,也可略作歇息,叫你麾下人马养回精神才是。” 卫乾已经将近四十岁,身躯高大,一脸络腮胡子,气势粗犷。两兄弟相似的地方,大致就是一双同为浅褐色的眼睛。但其他地方实在太不相似了,比如此时,卫乾是哈哈大笑着朝卫羿举起酒碗,浓香的酒水四溢。他半真半假地说道:“五弟呀五弟,你这练兵手段也实在是厉害,军中谁人及得上你?有你在,我们都不必混饭吃了!哈哈哈!你这功勋已经拿得足足的了!听大哥的话,将这批俘虏押往金陵罢,你这年纪也老大不小,正好回金陵去,明年成婚不是?——明年,明年大哥定送你一份成婚大礼!” 宴席上,卫乾麾下的其他偏将、牙将、参将们也是纷纷举杯,欢笑着朝卫羿敬酒。 “属下先在此恭喜卫偏将大人!” “这押解新罗俘虏回返,又是一份大功劳那!” “卫偏将这回又要得一份功劳啦!偏将年纪如此轻,便是五品将军,日后前途无量那!” …… 卫羿据在酒案之后,提起案下的酒坛给自己斟了一碗酒。他环视了一圈,颔首道:“既然如此,我明日便率队押解俘虏返回金陵。”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卫乾朗声大小,在他身边诸将也都是如此。 卫羿身后,黄斗站了起来,高声道:“大将军!我们将军乃是右偏将,表现之出色,大家伙儿是有目共睹!如今战事未完,怎有这临阵换将之事?!说出去了,也叫旁人如何心服??若是人人如此,无端白是便得不着功勋,谁还愿冲锋上阵杀敌?!” 卫乾身边一心腹将领当即高声呵斥道:“还不快快住嘴!你一小小七品校尉,此处并无你说话余地!住嘴!” 卫旺、郑爽等十余名,跟随卫羿来吃庆功宴的低品将领是齐刷刷地站了起来,一脸冷色。这其中,甚至有三名是在这场战事之前,才归属到卫羿麾下的校尉。单只是这个举止,就能叫人看出来,卫羿手下这批人,当真是齐心得很。 卫羿道:“坐下罢,吃酒。” “是,将军!”卫旺等人齐刷刷地重新坐下了,虽然面上表情不太好,但也都喝酒吃肉,不再开口冲撞谁人。 这世上有种人,好像天生就比别人多那么点天赋,做什么都要比别人好上一些。比如像卫羿,这人就好象生来就是要率兵打仗似的。论武艺,轻易就比别人高出一截。论头领气质,也天生就好似比别人强上一截。论练兵技巧,他能在几月时间里,将一支陌生的兵马训练出‘军令如山’四个字来。偏偏此人还如此年轻,若一直给他许多发育的机会,还有他们这些老人吃饭的余地? 次日,卫羿率兵两千人,押解新罗王族俘虏五百七十人,珍宝二十车,往北越过鸭绿水,经陆路回往金陵。 —— “问我从何处得知的火药配方?从何处得知的,修整容貌的法子?还有计时器……”华苓重复了一遍,微觉好笑。“你说你们祖上丢失了一本重要的秘册,为我家所得?这可真是有意思……” “你当知你如今境况不佳!我劝你还是乖乖听话,吐出一切实情为好!” 华苓微微一笑。在她跟前的这个女人,这张面容,极像晏河大长公主。但她又很清楚,这不是晏河。这个壳子不是,这个芯子,也不是。晏河身上那种骄矜味儿,是一般人根本模仿不出来的。相比之下,这个女人就显得太粗糙了。 但这极为相似的容貌,已经足以叫她生出一种极为荒谬的混乱倒错感。 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才会出现这样的复制脸呢? 她也确实没有猜错,在背后支持着那假的太皇太后的一批人,确实藏在钟山上的皇庙里。这个庙宇群落与城南木结构的菩提寺不同,为了防火,绝大多数的建筑都是开采运来的巨石所搭建。这样的结构,让它更易于隐藏起一些小结构,比如在地下遍布,通向各座殿宇的暗道。 她如今所在处,应当是皇庙建筑群地下开辟出的一处小空间,狭小得只能勉强容她躺下而已,站起来必须半弯腰。熟铁铸的栅栏铁门牢牢嵌在山壁,将她锁在里面。外面这女人所站的是长长的过道,她点燃了嵌在山壁的最近的一个火把之后,华苓看清了,这过道应该很长。照此推测,在她这个笼子左右,应当还有其他笼子。 是的,笼子。她如今就好像宠物店里待售的小动物,被关在狭小的笼子里。周围有种难以形容的臭味,让她觉得恶心欲吐。不过没关系,再过上一二日,也就该习惯了。接下来,她会得到什么样的对待呢。 不能否认,她有些失望了,对大郎。大哥将她放在了丞公府,可有想过,她当晚就被送到了这里? “你的脸……”华苓靠着阴冷的石壁坐着,轻声道:“你的容貌真好看。你知道这张脸是谁吗?” “闭嘴!你给我闭嘴!”那女人尖叫道。 “当时很疼吧,伤口愈合的时候。” 那女人咆哮一样喘了几口气,硬是压下了愤怒,指着华苓狠声道:“你果然看过我族中秘册!立即说出秘册在何处!我族或能饶你一命!” 这位于地下的走道,空气流动的情况是很单纯的。女人高声呵斥着,说着各种威胁,华苓只是出神地看着斜左侧的对面山壁上,离她约有三米至四米距离的地方,那火把的火焰一直在朝左侧偏移。 风是从右侧吹来的。 那边有个大的风口。 那边是出口。 不过,知道这一点也没有什么用。如今她会想,这世界,好似与她所想的很不同。她以为大郎会由始至终保护她,她是大郎的妹妹呀。即使不论别的,只论这许多年来,她给家里、给大郎帮上的忙,也该有被保护的价值吧? 她能理解大郎也许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也许是暂时有更重要的人要保护,但这不代表她能原谅如今她所受到的对待。 “后日之前,你得不到一口饭食一口水!好好反省罢!”那性情暴躁的女人狠狠踢了铁门好几脚,看那力道,若是踢在华苓身上,一脚就能让她得到内伤。 火把被熄灭了。 那女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是往右侧走的。 华苓本能地侧耳数着,到听不清之前,那女人走了约有三十步。 —— 他们暂时不会伤她。 华苓发现了这一点。 那女人说是要叫她挨饿受渴,但是第二日,还是有蒙了面的人给她拿来了一碗水。 在她身上是有价值的。这价值,大概来源于那女人口中所说的秘册。不过,照她听到的那些描述来看,这秘册其实就是一部穿越者写下来的资料,那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那女人所说的‘我族’,又是哪个家族呢? 不会是钱朱卫王谢,也不像是新罗王族。若是王族,好歹也是一国之主,说话的格调与普通世家人是不同的。 所以,是个围绕着这所谓的秘册建立起来的家族,这家族的仰仗,是这修容换脸之术?也确实是一份技术高超的技术了,世间难有。 —— 华苓睁开眼睛。 有个女人带着恐惧的啜泣由远到近,火光从右侧靠近来。位于她右侧的另一个栅栏门被打开了。那女人被扔了进去。门锁上了。极轻的两个脚步声离开了。 那是两个武艺不低的人。 “是谁在那里?”华苓开口问。连续两日只得到一碗水,她的手脚绵软,嗓子干得发疼,嗓音已经沙哑了。 “是谁在那里。” 那啜泣声忽然大了起来,那女人断断续续地哭着,说道:“我是……我是……王家女……救我……” “名字。”华苓慢慢坐了起来,眼前依然一阵晕眩。她知道,这是太久没有进食,血糖太低的结果。 “我是王家女……”那女人还是啜泣着。 华苓放弃了去理睬这位新笼友。 —— 第三日,华苓见到了一个不曾意料到的人。 他从栅栏的缝隙里递进来一碗水,还有一个白生生的包子,面带微笑。 华苓勉强倚在山壁,忍着晕眩打量他。 “你的,左臂,没有了。”她微微有些惊讶。 “托你的福。”这个男人看起来,倒还是翩翩有礼的。 华苓慢慢地将水捧起来喝了,不敢浪费一滴。然后她从地上捡起那馒头,略拍去沙土,因为手上无力,差点将食物又掉到了地上。慢慢嚼着吃了好几口,才缓过了些气。华苓便问他:“你的真名是朴解摩?你怎的又回大丹来了。” “名讳并不重要。呼我‘三’也是可以的。”他含笑道:“那秘册在何处,你说罢。说了,我等能给你一个痛快。不说,也只能叫你像如此般煎熬至枯干,再死去。” “延郎!延郎!是你!我知道,是你!你来救我了,延郎!” 旁边那女人忽然尖叫了起来,将熟铁铸的栅栏门摇得哐哐作响。 华苓终于听出来了,这是王霏的声音。她连惊讶的劲儿都生不起来了,只是模糊想起,前阵子听到家人提及,王家在三月底将王霏往南嫁到了括州。是贱嫁了,不过像王菲这样,前夫家是谋逆罪名的女郎,即使再嫁,敢要她的人家是确实不多了。 括州,那是距离金陵有近七百里路程的州城,很是偏远。有能耐将王霏从再嫁的夫家掳回来,她可以勉强估算一下,这个隐形家族的实力,在大丹至少也能排进三流了罢。 她看见那男人往那边看了一眼,却并不挪动脚步。 火把所提供的光明并不很好,但也足够华苓看清他的表情了。 她笑了笑,轻声道:“不敢过去么?怕她看见你的鬼模样?” “霏姐姐啊,我真没想到。是你下令把她带回来的罢。你想做什么?一开始就是你辜负了她,如今还要打搅她活着。便是大丹人对你有一万个不是,她也没有。她还想要为你生儿育女。胎儿打落以后,我和七姐去见过她一回。她问我们,你在那里呢。真是可怜。”华苓如此感叹。 她侧耳听着右边的呼喊,她能确定,这个女郎的神志已经有问题了。 “真是可怜。” “你这是激将法?”这男人忽然说,他还是面带微笑,说道:“谢华苓,你确实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用处总是多些的,所以我也愿意多给你两分耐心。你可知,你今日之所以在此处,是你那大哥已经放弃了你。他以你来换他的性命。” 华苓心里又是一痛。这个叫三的人真是可恨,说话直戳痛处。她是信任大郎的。爹爹不在了,她最信任的就是这个大哥,何曾想过,大哥会将她置于如此危险境地。连大哥都会如此待她,在这世上,她还能将信任交付谁人? “你那家族早已放弃了你。只要你表现得好,我族却可以收留于你。成为我族子民,不论是钱财、人手还是权势,应有尽有。这天下再大,你也尽可去得了。” “你们难道便都是如你这般,在身上动过刀,谁也不再认识的人?”华苓眼神一动,淡淡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三面色一变,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华苓的眼神便像看着死物一般。但片刻之后,他的面上又浮上了完美的微笑,他摇了摇头,赞叹着说道:“果然是个聪明人。你合该加入我族的,如你这等聪明人,能给我们带来许多新事物。只要你愿意加入我族,为我族效力,那秘册之事,我等或可不再追究。” “叫我看看你们是什么东西罢。”华苓身上慢慢恢复了些力气,她揪住栅栏门的铁柱,慢慢站了起来,盯着三。 三看了她片刻,微笑着打开了栅栏门。 “请罢。”   ☆、第174章 皇庙之秘 174 被关进这个狭小的笼子的第三天,栅栏门打开了,华苓慢慢走出笼外,挺直了腰。她看清了笼外的环境,是一条弯曲的甬道,很狭窄,也确实如她所想,在山壁上挖出的囚笼是一整排,关押她的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救我!救我!……延郎……延郎……”那头的女郎在呼喊,而后是啜泣。 山壁上的火把火光摇曳,华苓往三看了一眼,转头先往王霏的位置走去。三并没有阻止她。 同样狭小的囚牢,黝黑的熟铁铸成手腕粗的栅栏。 黯淡的光芒下,华苓看清了,扑在栅栏上,披头散发,双手紧紧抓着铁栏柱哭泣的女郎,一张面容不是王霏又是谁?只是此刻落魄,再也不见当初盛宴之上王家嫡长女的那份容光。 原本都是千娇万宠的世家女,竟在此刻、在这样的地方再见了,真是荒谬得很。 “霏姐姐。”华苓隔着栏柱握住王霏的手,轻轻喊了一声。 王霏在哭泣,对华苓的碰触和话毫无反应。 华苓咬了咬牙,站起身,三依然站在原处,也并不说话,似乎完全不担心华苓可能逃跑。不过华苓很自觉地走了回去。若是有机会,她自然要逃离这个囚牢,并且要将王霏也带走。但对周围这一片的环境还没有摸清的时候,逃跑只不过是个笑话,还会让敌人的警惕心增加。 三取下了唯一一个点燃的火把,带着华苓往甬道的左侧走。每隔三十步左右,山壁上就嵌着一个火把,但都没有点亮。约略走了上百步,甬道往右拐,然后就是一段阶梯。华苓数了数,这一圈囚笼至少有十个,除了关押她的那一个,就只关了王霏而已。是因为暂时他们并没有其他俘虏,还是他们另有其他地方呢? “你们有很多人么?”华苓很随意地问。“这里是皇庙的地下罢,你们竟有这样大的能耐,能将这天家的地盘据为己有?” 三并不说话。 华苓走的是比对方落后了半步,能够用眼角余光看见对方的表情。三嘴边有极淡的微笑。是代表着同意还是不同意她的说法呢?华苓猜测着,继续说道:“你不是说要将你族的强大展示与我么,这样的问题也不能回答?” 三猛地转身,一手掐住了华苓的脖子,将她推得砸在了粗糙不平的山壁上。 虽然只剩下了单手,但此人的手劲极大,华苓迅速地喘不过气了,艰难地挣扎着,抬起双手去抠对方的手指。 “你最好安分些!不要以为你有多少价值,如今还留着你,不过是因为杀了暂时还不若留着省事罢了!”三阴冷地警告。 直至已经憋得奄奄一息,华苓模糊地想到,自己也许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她的脖颈才被松开。她倚着山壁滑落,捂着脖子,艰难地咳嗽,足足花了一刻钟,才缓回了半条命。 “起来,走。”三下令。 华苓死死咬着牙,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跟着三往前走。明显地,三也很清楚她这样的人的想法和做法。试探对方的底线,如果还有余地,往前走。如果没有余地,一定会选择保命。 此人喜怒无常,若是触怒于他,确实可能会杀她。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她是不能再随意试探了。 三带着华苓走下了一段阶梯。华苓终于看到了其他人,两名着玄色短打的大汉站在阶梯最下方的左右。他们看见三走过来,高声呼了一句:“卑职见过三大人!” 他们看见华苓,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人问道:“三大人这是……夫人若是见了,怕是……” 三恍若未闻,直接往阶梯下走。华苓目不斜视地跟上了,那两人也不敢阻拦。 踏过十几级的阶梯,往左拐一个小弯,华苓跟着进入了一个小小的屋子。 华苓立即注意到了,这屋子开了五个门,除了连通阶梯的这一个,还有四个,很均匀的分布在三个方向。这几个门后面,是什么地方呢。 屋子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四方桌和两个矮椅。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但这个小屋子的墙壁是白色的。油灯的黄色光让墙壁的颜色发黄,但华苓有九分肯定,若是在日光下看,这墙壁应是白色的。 她不找痕迹地找机会摸了几下,墙壁粉刷得很仔细。脚下所踩的都是青石板,而且铺的细腻平坦,缝隙极小。这是什么地方,连墙壁都做得如此精细呢,毕竟是在地下的屋子,想要装修成这等精细样子,可不容易。 “属下见过三大人!大人怎的将此女放出来了?!夫人说了,要从此女身上得到秘册的下落!”屋子的其中一扇门推开了,走出一名中年男子,此人一看见华苓就指着她高声呵斥,“贱婢还不跪下受缚!” 华苓干脆地往三的身后站了站。 借着黯淡的油灯光芒,她注意到了,这个新出现的男人身上有很多新鲜的血迹。特别是胸口和下腹的位置,溅上了不少。 看位置,他是站立的时候溅上的血,带来血的是一个半人高的台子,有人躺在上边。看这位置,很难不让她认为,此人方才是在一具人类的身体上做了些什么。只是他出来就关上了那扇门,内里黑洞洞的,华苓并没有看见什么。 三道:“胡狼,对客人礼貌些。” “三大人,你如此行事会叫夫人生怒!不要以为你如今很得夫人宠爱,便能为所欲为!我族可是样样都有规矩!”那胡狼气冲冲地顶撞道。 样样都有规矩,这话听起来真是个笑话,华苓在心里笑了一声。 “有那将完工的,我要看看。”三说道。 “三大人还是回罢,我这里可不是任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花园。夫人明日就归来了,你轻易将此女放出来,若是将我族机密泄漏,或是破坏了我等大事,夫人定然不会放过你。” “夫人不在时,你当听我命令。还不听令,便是我立时将你杀了,也是应当。” 似乎三在这个家族里地位还挺高,是因为当了那个‘夫人’的面首? 胡狼愤愤不平地听命令了,嘴里骂骂咧咧地打开了左侧第一个门。“这里面的,伤口还未完全长好,只许进去看一圈!若是影响了伤口长合,夫人必定不会放过你!” 门后,原来也是一段约有五十步长度的甬道。再进去,就是一个囚笼圈,与关押了华苓的那一处类似。 但这里的环境修整精细许多,干净许多,墙壁都是粉刷成白色的,地上铺着青石板。每一个笼里都关了一个人。笼高不够,这些人多数都是躺着。有人在细细碎碎地呻-吟,很容易能听出,那呻-吟里面都是痛苦。 “前面几个都好得七七八八了,就剩下这个。”胡狼进来就忘了后面跟着的两个跟他不对付,自顾自地举着火把凑上去,一一将囚笼里的人都看了一看,停在最后一个前面,抱怨说:“这个身体太差!伤口愈合得比别个慢几倍,怕是要废了!” 借着胡狼手里火把的光,华苓看清了那个呻-吟的人,那是个男人,四肢被固定在了地上。他的额头上蒙着纱布。她说道:“这修整容貌,能不能都修整得像三大人这般俊美?” “那怎么可能!”胡狼几乎跳了起来,华苓的问话在他看来,简直愚蠢得不可思议。他回头举着火把,凑到了华苓跟前,呵斥道:“那怎么可能!三这个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当年我师父在他这张脸皮上耗费了足足三年功夫,才弄得这般完美,便是夫人的也没有——” 三忽然一掌印在胡狼胸口。胡狼痛呼一声,往后摔倒。他手里的火把乱挥了几下,若不是华苓还有一点点敏捷度,火焰差点便燎到了她的脸上。 胡狼有些怂了,不敢再提三的事。 他朝华苓呵斥道:“你这贱婢,贱婢!这处是我胡狼的地盘,没有你说话的余地!若是惹怒了我,将你八块大卸了,扔进粪坑里去,叫蛆虫爬满你的尸身,细细将肉食干净了,白生生的骨头永远沉在坑底,与屎尿为伴!” 看见华苓面露厌恶之色,胡狼大感胜利。 这人有些疯性子。但总体来说,给华苓带来的威胁程度比三低多了。 她握紧了拳头,昂起头说道:“我已被家族抛弃。三大人有言在先,若是我愿意合作,你们能给我荣华富贵,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若是当真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为什么不呢?若是你们开的条件能打动我,加入你们又有何不可?秘册,我是不知你们的秘册在那里。但我从小到大,都是我爹爹带在身边教导的,当年丞公府中所有的机密我都知道。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至今还牢牢记着。这些,对你们都还是有用的罢?” “你们能给我什么?若是我想要修一修我的脸,叫我更好看些,能不能做?” 这话华苓说得很是坦然。 三眼中闪过诧异,修一修自己的脸,这种话绝不是一般女郎能说得出的。身体发肤受诸父母,大丹人便是头发也不肯剪,谁敢去修改自己的脸? 他面上敛去了笑容,仔细看着华苓的表情,却并没有说话。 华苓这配合的态度倒是让胡狼对她有些改观了,凑上来将她的脸上下左右都看了看,又忽然伸出带着血腥气的手在华苓的面皮上细细摸了摸,赞叹道:“他们将你送来的时候我就说了,你条件不错!现在来看,是极好的,皮肤又细又嫩又白,这等肤质,伤口愈合得最是快的,也不易留疤,不容易做坏!若是将一切准备妥当,选个合适的,将你细细做了脸,便是作皇后、公主,也是可能的!若是你乖乖配合我们,想要钱财权色,还不简单?” “什么公主?晏河长公主?她我也不是不认识。公主地位也不是比我高很多而已,叫我去代替她,我还看不上眼。”华苓骄傲地说。 “连公主也看不上眼!你这贱婢倒是心不小!”胡狼骂骂咧咧的,但对华苓说的话,他已经全盘听进了耳朵里,并且不自觉地开始从华苓的角度去想问题:“那要什么位置才愿意?太皇太后?那可不行,那是我们夫人的!” 原来,那位所谓的‘夫人’,在这个家族里似是地位最高的夫人,是亲自换了张脸,去坐太皇太后的位置了? 这一条信息让华苓忽然明白了很多曾经想不通的东西。 心里无数的想法一闪而过,她却是镇静自若地说道:“夫人真是好想法,太皇太后,可是如今宫廷里最大的那一位。既然夫人坐了太皇太后的位置,我作太后的位置如何?我也不愿意当最大的那一位,当第二大的也已经很不错了。反正上头没有皇帝,还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三微笑着鼓掌道:“谢华苓,你是真叫人惊讶了。以往是我小看了你,不曾看出来,你竟能有这样大的心思。” “小瞧女子,你是要栽跟头的。”华苓看他一眼,也是笑道:“这世上的人,可有一半是女子。怎么,太后的位置可不可以?虽然我并不是那么喜欢李太后的脸,但若是能在宫廷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不错的。总比我这十几年来,在家里过得憋屈的好。” 胡狼已经开始端详华苓的脸了,从各个角度,他甚至取出了一把极细的软尺,朝着华苓脸上比划,嘴里咕哝着不知什么东西。 华苓也就站着任由胡狼量度。若让她选,她是宁愿与胡狼呆在一处一段时日,也想尽量避开三。 三这个人,无疑是非常敏锐的,在此人身边,她必须处处注意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保证自己没有任何破绽。这非常非常难。并且在战力上,虽然缺了一臂,此人也依然比她要强。再加上他难以捉摸的性情,对华苓来说,此人就好象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引爆了,会带走她的小命。 “此事可以从长计议。”三看着胡狼折腾,量出了她的脸的大量的数据,记在了一个册子上。好半天之后,三从外头召来了两名大汉,将华苓重新提到了另一处关押。 毕竟是初步达成了‘从长计议’的意向,这回,华苓终于得到一个足够站直身体的房间,得到了一张木床,也能吃饱饭了。她也就暂且安顿了下来,每日三餐吃饱,养精蓄锐,偶尔写出一些大丹世家的数据,换取优待。 她很相信,她一定能得到逃离的机会。   ☆、第175章 受困于黎族 175 按照生物钟的规律醒来,一室昏暗。数月以来,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环境,华苓心情平静地摸索着披上外衣,用火石点亮桌案上的油灯,又用屋角瓦盆里储存的清水略作梳洗,将自己打理整齐。如今供她居住休息的房间又大了许多,除了一张铺了软枕厚被的床,还有一张粗陋的八仙桌、两个圆凳,以及一个存放衣裳细物的木箱子。当然,每日她回到这一间屋子之后,唯一的门口依然会被锁住,杜绝逃跑的可能。 没有胡狼或者三派人来叫,华苓无法离开这屋子。她也不急,将桌上陶壶里的冷水倒出来饮了一杯,慢慢将这些日子以来所遇到的事和人都拿出来,反复琢磨。力求对身边的事事人人都看清表里,尽量让自己心中有数些,并不是坏习惯。 囚困了她的这些人,自称为‘黎族’。这是个等级、规矩异常严苛的家族,高等级的族人能够无条件指使和处罚比他低等的所有族人。 如今黎族中地位最高的人,被称为‘夫人’。她并没有机会见到这位夫人,但从三和胡狼偶尔提到的一字半句,她已经能确定了,如今‘夫人’便在金陵皇宫之中,享用着大丹最尊荣的一个位置——作为当朝太皇太后,扶持着不过五岁的年少皇帝,将整个大丹朝野玩弄于指掌之中。 在‘夫人’之下,黎族有上、左、右三使,瓜分夫人之下的所有权利。三使之中,华苓只见过三,或者也可称呼其为朴解摩、诸清延。此人是三使中的右使,地位只在夫人和上使之下。三使之下,黎族又有若干分堂,各负责族中的部分事务。管着黎族修容改貌这一核心手段的胡狼,便是三使之下地位最高的葺貌堂堂主。各堂堂主之下,便是一至五等的普通族人,按照地位不同,各有各的待遇。 至于她谢华苓,数月小心讨好侍奉胡狼之下,如今却也是黎族的一名五等族人了,归在修貌堂胡狼大人的手下听令行事。 她现在所处之处,是在钱氏皇族的皇庙地下,一片天然生成的地下洞窟。这里的地形如迷宫般复杂多变,四通八达,连通附近的暗河。黎族暗中将这片洞窟整修改造,经营成了一处重要据点。这股势力隐藏得是这样深,而与此同时,丹朝诸世家完全被蒙在鼓里。 再次回顾到这里,华苓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就算黎族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钟山北麓两万禁军的眼皮子底下、在钱氏皇族祖宗的牌位底下,将皇庙之下的这一片洞窟经营成如此模样。 ——那么,自然是钱氏皇族中,有位高权重的人对他们行了方便,这才合理。 这个推断让华苓呆了片刻,而后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拱手将这样一处要紧的据点送给外族人,无异于将家族的咽喉送到了潜藏的敌人手边。到底是皇族中的谁人作出的好事,是钱昭那个短命皇帝么? 琢磨了片刻,华苓推翻了这个想法。钱昭此人,也算是她从小认识的,耳根子软些,但至少分得清事情轻重,卖国卖家这样的事,是不会做的。而再往前在位的泽帝,就更不可能了,那是一位极有野心、也有远见的皇帝,绝不可能容忍这样的心腹大患在卧榻之旁。 皇族中能掌握这一层次权力的人寥寥无几,晏河、太后、皇后还有钱氏皇族的那几位王爷,都有可能知道这片洞窟。一一排除下来,最有可能做下了这等蠢事的,其实就是那位已经被而代之、不知是否早已身死的阴太皇太后。即使不是她主使,此事也定然与她脱不了干系。 想借助黎族诡秘的修整脸容之技牟利,反而引狼入室。黎族借助阴太皇太后送的这一把东风升上云端,然后干脆给这蠢女人来了个过桥拆板——如今黎族的‘夫人’易容改貌,据在太皇太后的高位之上,幼帝钱威不过五岁,压根儿就没有人能再节制于她。 那么,接下来,黎族在宫里宫外互相应和,对他们来说,整个丹朝和摆上了餐桌的一道大菜还有什么分别? 华苓恼恨得咬牙切齿。这个阴氏真是目光短浅的蠢货,给整个大丹召来这样一个毒瘤!她改变主意了,她不仅要逃出这里,还要拼尽全力,将这个毒瘤连根拔起,大丹现在境况很好,这个国度是她的家,即使要赔上性命都好,她绝不会让黎族破坏这一切! 跟这一件事相比,在前些日子里一直让她想不通、甚至有些陷入了自哀自怜情绪的事——大郎放弃了她这个妹妹,将她送到了华德手上的行为——也显得不那么要紧了。不论相处多年的兄长是什么想法,不论以后她还能不能名正言顺地回归谢家,不论以后她还能不能见到卫羿、能不能与卫氏五郎继续婚约,都不影响她尽力为大丹的用心。 她是有手有脚有脑子的人,不需依赖于谁都能过得很好,这是她谢华苓的自信。 但不能急,一切都不能急——华苓努力让自己平静,一遍又一遍地调整自己的表情和动作,为自己覆上了一张完美的驯顺的表情面具。 在她起身后约两刻,暗室外头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随后一个女人高声说道:“谢九娘,胡狼大人特地命我莺娘来传你去!还不快快收拾停当出得门来,若是耽搁了大人的要事,有得你好受的!” “是,谢九这就来。”华苓扬声应了,很快莺娘指使看守的侍卫将门锁开了。 华苓缓步走出门来,在石壁上火把摇曳的火光里看清了莺娘酷似晏河的面容。莺娘是三的手下,位属一等族人,手上掌管着这处据点的内勤诸事。在黎族的这处暗窟里,莺娘除了要对三和胡狼低头之外,不必要卖任何人的面子。便是胡狼手下的那些修习着修容改貌之术、地位颇高的二等族人,还有负责看守华苓的守卫这样的三等族人,为了每月多分得一些月例物资,也时时都要挖空心思地讨好莺娘。 三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胡狼每日里只管着在新新旧旧的‘材料’身上动刀子,这莺娘,就能算黎族这处地下堂口的第三把手了,每日里被百般讨好,自然就养成了一副目中无人、骄傲暴躁的脾气。 见到此女,华苓实在是发自心底地觉得高兴。 借着火光,华苓注意到了莺娘身着颇为华美的藕荷色缎面长袄,豆绿的八幅长裙,一头乌发挽成流云髻,上头插着一对蝴蝶金簪。 她真心诚意地、讨好地朝莺娘笑着福身道:“莺娘姐姐久候了,这就走罢。——莺娘姐姐今日所着的衣裳是新式样罢?这藕荷色的缎料子染得可真好,小妹打量着,定是那苏绸里最上等的一品。便是我还在家中时,这般的好衣料,也是极少见的。” “想不到你也识货!”谁不喜欢被精心奉承?莺娘冷淡的面色立即就缓了许多,矜持地拂了拂裙摆,说道:“这可是苏州兰绣坊最新出的料子,用料做工是顶顶好的,今年拢共就产了二十匹!三大人特意赏与我一匹做衣裳。” “小妹这些日子来瞧着,三大人对姐姐是极好、极看重的。莺娘姐姐一直是三大人身边的左膀右臂,怕是再不用多久,就能再升上一升了罢?”华苓绞着双手说着,语气里带着淡淡的羡慕。“……莺娘姐姐,小妹不敢羡慕莺娘姐姐的分例,倒是听说了,只要是族里的二等族人,每季都能得一丈的绸布做新衣……若是大人开恩就好了,小妹,小妹已经好几月不曾得新衣了……”言语间都是期盼。 “不就是一丈绸布么,多大点子东西!什么世家女、官家女,难道都和你这般眼皮子浅么!有心思想这些,你还不若老老实实将大人交待下来的差事都做好了,大人心情好了,自然就会予你奖赏!”华苓这样的愿望,在莺娘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呵斥了她一句。 一行四人在狭窄的通道里行走,左拐右弯。通道四通八达,每隔十来丈石壁上就嵌着一盏油灯,不甚明亮的火光和无处不在的阴影如同不知名的野兽,频频露出凶恶的獠牙。 “姐姐说的是。”华苓难堪地露了个笑容,搅了搅手指,低声辩解道:“对姐姐来说,这一点子东西自然算不得什么,可是小妹如今是甚么状况,要是待遇能好一些,就谢天谢地了……也不知大人这回叫小妹去,是为了甚事?昨日里胡大人对小妹的表现并不十分满意,若是又表现不好,叫大人盛怒,恐怕是连如今的待遇都不能得了。” “——小妹实在是不想再回到那站也站不直的牢笼里去了,莺娘姐姐,莺娘姐姐,小妹晓得你是心好的,姐姐教教小妹罢。”华苓咬着嘴唇拉扯住了莺娘的衣袖,求她道。 莺娘倒也没有甩开华苓。撇着嘴打量了华苓一眼,见这来自江陵谢氏、原本出身高贵的女郎一身粗布袄裙,面色苍白,通身没有半点鲜色,回她的话时脊背有几分讨好地弯下,满面笑容,看起来着实是卑微的,似乎谁都能一只手指头将她按落泥地里。 莺娘还记得,这谢九娘刚被送来的时候是怎样的一副高贵清雅模样,不过是短短二三月时间罢了,也就懂得要卑躬屈膝讨好人、叫自己好过些了。于是莺娘也不觉有些可怜她,正所谓,落草的凤凰不如鸡! 一对比之下,莺娘心里就是格外的舒坦,看华苓也越发的顺眼了起来。 在这皇庙下的堂口里,为了隐蔽,只安排有不到一百的人手。在这其中,女子是极少数的不说,又大多数都是被毒哑了喉咙的中老年妇人,专做洒扫浆洗的,无法交流。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谢九娘地位低下,对莺娘来说,也算得上是可以弯一弯腰,纡尊降贵多说几句话的对象了。 再加上华苓着意奉承,一来二往的,莺娘就隐隐的有了些将华苓看作自己人的意思,领着华苓在狭窄的通道里拐了个弯,叫几名举着火把的守卫在后头等着,与她说体己话道: “我眼看着,你也是个可怜的。那些个秘册大事,想也知道,谁会告诉你这样的小女子?无非是你那族里人,看你好欺负,推你出来当挡箭牌罢了。大人们也是心明眼亮,不然,像你这般一问三不知,早就将你扔进那蛇窟里去了,怎还会留你在此,又叫你进了我们黎族,作自己人。” “——但既然你已经来了这处,出是出不去的了。如今你若是想过得好些,就收束心神,好好为我黎族出力。只要讨得三大人、胡狼大人的欢心,叫他们赏识你。五等的位分算得了什么?至少也要二等族人的位分,族里给你两名伺候的奴仆,吃喝都多多的供给了,过得才叫舒坦呢。我黎族家大业大,在各地都有的是田庄奴仆。只要你好好表现,少不了你的。” 华苓边听边点头,一双眼睛信任地看着莺娘。 莺娘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见华苓这般言听计从的样子,话匣子越发开了,大包大揽地与她说道:“这回大人叫你去,我看着并不是坏事,你且放稳了心。但具体我也不知。总之,大人叫你如何,你就如何,莫要惹恼了大人。” “小妹晓得了,多谢姐姐细心提点。”华苓感激道。 “快走罢!莫教大人等急了,还不跟上!”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莺娘撇了华苓一眼,高傲地昂着头,一甩云袖,当先走在了前头。 华苓被领到一个颇为偏僻的、从未到达的窟室里,胡狼早就等在里面了,身边还站着两名二十来岁的族人,一名荆大,一名苏升,是胡狼手下学那修容改貌之术学得最好的两人。这两人华苓见过不少次,彼此并无交集,相安无事。 但这一回才打照面,华苓就察觉了两人看她的眼神里带着隐晦的嫉恨。 她心里一动,只做不知。这数月以来,胡狼传她去的时间越来越多,一开始只是交给她一些整理医书、整理医术器具的活,后来陆续叫她接手过若干手术对象的护理。 那些被送来修改面容的人,有一些是黎族族人,但更多的,是黎族从各种偏僻地方抓捕回来的俘虏,用极厚重的绳索镣铐捆了,喂了麻药,昏昏沉沉地,被胡狼和他手下的那一帮学徒拿来练习手法。 要在一张脸上动刀子是何其精细的举动,不是踏踏实实经受数年、十数年的医学实践训练,根本无法做得完美。这些练手的‘材料’,多半都是荆大、苏升这些人使用了的,荆大等人的技术有限,做出来的脸自然完美不到哪里去。 但不论动刀的人技术有多差,这些‘材料’身上的伤口,几乎都不曾出现过严重的炎症,或早或晚,都能顺利愈合。 黎族人手上掌握着极好的抑菌手段! 到底是什么起的作用?华苓心中疑惑已久。她有些预感,也许这个问题,今天就能得到解答。 她躬身朝胡狼行了大礼,恭恭敬敬地说道:“谢九见过大人。听候大人吩咐。” 坐在太师椅上的胡狼应了一声,板着脸朝华苓说道:“这些时日来,我眼看着,你这小娘子在医术上确实有些天分,埋没了有些可惜。若是你愿向天发毒誓,一辈子为我黎族效命,绝无二心,我胡狼可以担保,我族定能给你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华苓心里跳了跳,慢慢站直了身,昂起了下巴,坦然地说道:“大人,我谢九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人物,谢族弃了我,除了依附于黎族,我还有第二个去处?只要黎族善待于我,供给我上等的饮食、上等的器用,叫我过得如在家时那般、甚至更好,作黎族人、还是谢族人,又有甚么分别。” 胡狼双目一瞪,盯着华苓看了一阵。 华苓也不怕他,身板子挺得直直的,眼神清澈。 胡狼却也是看惯了谢华苓的这一副样子,着实没有生气。他形貌矮小猥琐,这半辈子就浸淫在黎族传承的这修容改貌之术上,为了追求作出一张完美的脸来,能钻研得废寝忘食,旁的诸事不知不理。 在他心中,只要做得好活计的人就是值得看重的,这谢华苓身份特殊,年纪甚幼,但十分聪慧,在医术上着实有着不错的造诣。这二三月以来,胡狼渐渐交给她一些任务,甚至叫她在身边打下手,修改一张新脸,这女郎亲眼看着胡狼使用精细的金属器械在人脸上动刀,看着血流成河,能做到面不改色,甚至迅速学会了胡狼的某些手术技巧。她还十分年轻,可塑性强,若是真能收拢了她的心,叫她一心为黎族出力,怕是比他手下的这些族人更有用许多。 “哈哈,哈哈,谢九娘,你这小小女郎,倒是从何处来这一股子硬脾气。”胡狼缓下了面色,甚至叫华苓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朝她道:“这些时日以来,对你的表现,我也是看在眼里。只要你一心为我族出力,种种享受、种种奖励少不了你的。如今我有一桩考验予你,是要看你对我族是否真正忠诚。若是你这回考验完成得好,我便将你提作三等族人,往后定然多加重用。” “大人请讲。”华苓极力平静心神,用一种恭敬而不失自傲的态度回道。 “今日,你便沐浴斋戒了,去请我族的‘圣水’。” …… 黎族的圣水池,在洞窟群的边缘地带,是一个全由人工开凿出来的小洞窟。 几支火把被安置在洞壁上,将这处方圆不到十丈的小空间映得亮亮堂堂。在火把的映照下,洞窟中央不过丈许长宽、蓄得将将要满的一潭池水泛着淡金色的微光,池底铺设的白色细沙清澈洁净,寒气袭人。 这一潭洁净池水,便是黎族人最大的秘密——‘圣水’。经‘圣水’洗敷的伤口不会出现严重的炎症,再善加养护调理,便能够愈合得十分完美。若不是‘圣水’的存在,黎族人修改绝无法弄出这样多足以瞒过世人眼目的替身来。 华苓身着湖蓝素缎面的棉里袄子,袖着手站在池边,歪头朝那微光粼粼的水面出神了片刻。而后她蹲下身来,从池边捏起一小撮白色的细沙,细细瞧了瞧。 胡狼所告诉她的,是:“这圣池的水是族中圣水,每回请用,必得沐浴更衣、焚香诚心来请方可。若是心不诚,对我黎族有二心,饮下此水便会迅速毒发。这是我族对你的考验,经此一回,若是你平安无事将圣水请回,你方能真正成为我黎族子民。” 若是心不诚,饮下此水就会毒发? 开什么玩笑呢…… 华苓微微眯起了眼。 胡狼指派了一女四男,五名五等族人随华苓来请‘圣水’。名叫觅娘的是一名四十来岁的妇人,面目平凡,脊背微偻。她看华苓只是朝着水池出神,便轻轻地开口提醒道:“谢九娘,胡大人命我等快些将祭礼进行完毕,请了圣水去。” “知道了。焚香。”华苓唇边微微一扯,便下了令。 觅娘带领着四名男性族人,在池边摆设了一张矮案,上面放好香炉、四五样供品,又将点燃的三支香呈给华苓。 华苓执着香朝池水拜了三拜,然后在矮案之后跪坐下来,慢慢念了一篇百来字的祭文,将香插进香炉里。 不算长的祭祀完毕之后,华苓站起身,拂了拂裙摆,慢慢道:“祭拜毕了,你等取水罢。” “是。” 觅娘小心翼翼地从池中舀起冰凉的‘圣水’,将带来的两个白瓷大瓮装满。大瓮容积不小,装满了水以后,必须要两人一起,才能抬起来。 两个大瓮装满以后,觅娘从那瓮中舀起了一碗清水,送到华苓面前,说道:“请谢九娘饮下圣水。” 华苓并没有伸手去接,问道:“往前,当真有人饮下此水之后,立即身死么?” 觅娘愣了愣,也没想到这谢九娘到这个时候才问这样的话。但只要这一关过去了,谢九娘立刻就会成为黎族的三等族人,地位比他们这样的五等族人高多了,觅娘也不敢得罪她,只是低头照实说道:“奴等负责看守圣水池,往前确实有人饮下池水后死去。但这样的情形只曾出一次。只要谢九娘对我族一心一意,饮下圣水并不会有事。” 华苓默然接过那一碗水。照她所知的知识判断,这水里应当溶解了些抑菌能力极强的物质,而自然界抑菌能力最强的物质,当属有放射性的重金属元素,也都是强效致癌物。 若真是如此,这‘圣水’有那么好的抑菌效果也是理所应当的了。在这之前死去的那人,怕是对这种毒性的耐受程度太低,接触以后出现了严重的身体反应,于是死了。 不同的人体质不一,她自己又会如何呢。 华苓往微光粼粼的水池里看去,那池底铺设的白色细沙,叫她想起了胡狼平日里所使用的那些洞窟里,囚禁手术前后的病人的那些囚室里,所有的墙壁上,都黏附了一层类似的白色细粉。 那是同一种东西。 ——即使不饮这碗水,她要继续取信于胡狼,就必然要继续跟着他,在那些铺设了这种放射性物质的洞窟里活动,依然是慢性自杀。 已经是十月末了,昨夜里她听门口的守卫闲聊,说到金陵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虽然身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下,华苓也能感觉得到,从北地吹来的、又干又冷的风已经占据了整个金陵,冬季已经到来了。 大丹征新罗的大军,想必已经将新罗拿下。也不知,卫羿是不是早就立了大功,满载荣耀归来? 如果可以,她真不想饮下这碗水。 她还想活很久很久,她还想见到卫羿,想和他生下健康的小孩,过幸福的小日子。 但她已经没有选择。 华苓眼眶微润,神情却是冷硬的,举起水碗一饮而尽。   ☆、第176章 华苓拜师 176 华苓顺利请回了圣水,胡狼自然是十分满意。当下便应了承诺,要将华苓提为三等族人,好使她越发为黎族尽心。又因右使三大人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时常不在堂口中,胡狼忙忙地张罗着遣人去外头寻了半日,也不知从何处,将三请了回来。 黎族之内,虽然号称:在夫人、上左右三使及诸位堂主之下,所有族人按照出身和对家族的贡献分为一至五等,各得其所,但实际上,三等以上的族人在黎族内才算得上真正有些地位,被认真载入花名册之中,赏罚要依照族中成文的规矩来进行。四等、五等那些,不过比毫无地位的奴仆好一丁点罢了,依然打骂由人,若是触犯了堂主级别的人物,便是被生生刑罚死了,也告诉无门。 所以胡狼要将华苓这个曾经的阶下囚提为正经族人,也必须要得到顶头上司右使的首肯。 不过,三并不曾表露反对的意见。 于是胡狼打铁趁热,顺势就命人摆设了香案,请出黎族先祖牌位来,令华苓跪拜上香,随后便正式拜胡狼为师,随他学习黎族葺貌堂代代传承的技艺。 待上供祭祷跪拜等一番仪程完毕,将新族人的加入告知了黎族族中先祖,一众三四十人,又转到堂口内最正经的一处议事厅去,再行华苓向胡狼的拜师礼。 胡狼坐在议事厅上首,身为右使的三被请坐在胡狼左侧的太师椅上。荆大、苏升等弟子一并被叫了来观礼。又有三的五六名手下,再加负责后勤诸务的莺娘带着十几名仆役送上茶水点心伺候着,倒也将这处天然岩洞改成的议事厅塞得满满当当了,众人喁喁私语,一时间热闹万分。 华苓单独一个人站在议事堂中间,等着行拜师礼,她默然地垂下视线,袖着手。华苓很清楚,这里的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她。大概,在他们眼中,她便是一个走了狗屎运,有幸得到一堂之主的赏识,得以从地位卑贱的阶下囚平步青云的‘外人’。 背景来历毕竟是不同的,这一点就决定了,即使她真正加入了黎族,这些人对她依然会十分排斥。 思想好似被分割成了两个独立的部分,一半的她如古井无波,观看着周围人们的种种举动,而另一半则是鲜活的,看出了自身仍然尴尬的地位,看出了人们眼里隐藏的恶意和讥嘲,而后,放任自己表现出几分彷徨,几分无措来。 在座的又有几个不是人精子呢,华苓所表露出的无措立时便被发现了,胡狼的那几名弟子凑在一处说话,看华苓的眼神越发轻视了些。 “乳臭未干的小娘们,知道什么!不过生的好些,格外晓得讨堂主欢欣罢了。”不知从何处轻轻飘来了这样的一句话。 很好,她需要别人这样看轻她。看轻她,才不会觉得她是威胁。华苓心里平静之极。不过,她所做的这一切,最首要的目的,并不是为麻痹这些无关紧要人等,而是为了在三跟前,给自己刷上尽可能多的保护色。 她很清楚关节要害。黎族的这一处地下堂口,真正能决定事的是三。 也许她的作为是成功的,至少三并未阻拦胡狼的作为。 华苓抬头朝堂上望了一眼。那缺了一臂、却依然显得极其清俊秀雅的男子也正打量着她,表情是微微带笑的,甚至可以说是可亲的,但华苓只觉背后微微一寒。一开始那两个月里,三每一次下新的命令折磨她,饥饿、囚困、鞭笞、恐吓,都是带着这样的表情。 也是自小认识的老熟人了,她能观察到,三的面色并不是那么容光焕发的。华苓在心里笑了一声,不用细想也能推想得出,以三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年纪在黎族内身居高位,底下人必定不可能对他有太多的敬服心理。三的日子绝不可能太好过。 她不知道三是怎么从新罗国又回到了大丹,还如此迅速地能够在这个隐秘家族中身居高位,但人得到的越多,付出的自然也越多,绝无侥幸的。知道此人日子也不如何好过,无疑让她心里也多了点平衡。 只是不知王霏现在境况如何。原本王霏与她一样被囚禁在这处堂口之中,虽然三再不曾让她去见王霏,她也偶尔能从守卫们的口中听到一点消息。但一个来月之前,三把王霏带到了他在外头的别宅里。至此,华苓就再也得不到王霏的丁点消息了。 华苓心里隐隐带忧,王霏的情绪状况极其不稳定,有时歇斯底里,有时极度安静,这样,如何能好好保重自己?她绝不会天真的以为,三将王霏从新的夫家带回来,是从此要好好待她。 那是她自小认识的,那样美、那样温柔的一个姐姐。 一种无能为力的难过袭上心头,又迅速转为一缕沉沉的狠劲,汇入华苓心中浩瀚海洋般的愤怒之中。 不要让她找到机会,不要让她得到机会! 三斜靠在椅中,慢慢打量那站在厅堂中央的女郎。只见她身量高而削瘦,一张久不见阳光、稚弱秀美的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着一身平平无奇的湖蓝色缎面夹袄,只是安静站在那里,却似隐隐保留了一丝清气。 三的心底也不由生出一分讶意。不愧是有出身的世家女郎。数月来多番用刑磨折,竟似不曾将她锐气全数磨光。不过,这样才有意思,不是么? 胡狼苍老的面容上难掩悦色。 虽然谢华苓的出身并不寻常,但这几月以来,这个稚弱女郎在医术上表现出的出色天赋,在学习新知识时所表现出的聪慧颖悟,以及吃苦耐劳而驯顺的性情已经彻底打动了他。相比之下,谢华苓作为一件极好的手术材料的价值,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优秀的徒弟并不好找,谢华苓已经是胡狼近些年来,所遇到的最好的一块良才美玉。最妙的是,这个女郎是被她的家族生生抛弃的,她已经再无归途,年纪也不过十四五岁,仍旧稚弱得很,未曾定性。只要带在身边多加调教,软硬兼施,何愁她不死心塌地为黎族效死力呢。 主意打定,胡狼看华苓是越看越顺眼了,坐在高椅上等着良徒呈上一杯敬师茶来,竟等得有些抓耳挠腮的,还拍打着椅子扶手,高声催促负责前后打点的几名仆妇道: “兀那粗妇!还不快快送上诸般物事来,若是误了本堂主收徒弟的好时辰,我是定要责罚的!”在座的人当中,地位绝对是与心狠手辣的程度呈正比的。胡狼身为一堂之主,所掌管的又是这样一处将人作为材料使用的堂口,他那关押了无数俘虏的牢室里,那一天不抬出个把死人呢。于是胡狼这一骂,只唬得送上茶盘的那名仆妇脸色发白,连道恕罪,赶紧把一盏青瓷盖碗送到了华苓手上。 华苓捧着茶盏小步走上前,在胡狼跟前的软垫上跪下了,正要呈上茶碗的时候,三微笑着开了口: “且慢。胡大人,我正巧想起有些旧事,是与谢九有关的,容我问上一问罢。”虽然话说得软和,但三所表露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他甚至从怀里取出了一枚代表了黎族右使之位的黑色令牌,放到了小案上。 这是要行使作为右使的权力。胡狼虽是一堂之主,也不能不服从。所以虽然很不满三打断他收徒弟的好事,胡狼还是按下了怒气,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三的作为,又恶声恶气地朝华苓呵斥道:“小娘子听见不曾?右使大人有话要问你,还不绷紧了皮肉仔细回答!” “是,谨遵堂主吩咐。”华苓捧稳了茶碗,朝三侧了侧身,平静地说道:“请右使大人赐话。” 华苓心里透亮透亮的,胡狼要将她提为三等族人,三并无异议,原来是等在这里。以此人心思之谨慎细密,即使她的表现再好,也不可能轻易相信她是真心要加入黎族,从此为黎族效力,必要考验她一番,才可能真正相信她。 并且,此刻也许是,她唯一一次取得此人信任的机会。 往后她想做的所有事,能否成功,其实都取决于她能否真正得到此人的信任。 手心微微渗汗,华苓暗暗定了定神,坦然地直视着他。反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确实是什么都没有了呀,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三斜斜倚在高椅之中,一双眼睛静静朝华苓看了看,意味不明。他朝胡狼微笑道:“难得谢九在医术一途有极高的天赋,又决心归顺我族——倒要恭喜胡大人收得良徒,又为我黎族添砖加瓦了。想来不需多久,谢九就能为胡大人分忧解劳。” “呵呵,哈哈,右使大人盛赞了!不过还是个小孩子,那里做得大用。”三的话正是恰到好处地点出了胡狼的想法,又带着几分恭维,这样的好话谁不喜欢?胡狼当下就露了笑容,颇为慈爱地看了华苓一眼。   ☆、第177章 苦肉之计 177 华苓心湖微微一动。虽然一开始待她并不好,但胡狼如今,却实实在在是把她作为自己的弟子看待的。她露了个笑容,软声朝胡狼道:“承蒙堂主大人不弃,将谢九收为弟子,此恩等同再造,谢九此生绝不敢忘。” “好,好,好!哈哈,我早知你是好孩子,还不——”胡狼欢喜得很,正要令华苓将茶敬上来,三却又开口截断了他,含笑朝华苓道:“如今已是十月二十二日。谢九你可知,大丹所派出征新罗的大军,早在八月里,便已将新罗全境攻克?” 华苓的心狠狠一颤,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新罗已经被打下了么? ——那卫羿,是不是立下了许多战功,已经载誉凯旋回归了? 他有没有在战场上受伤? 他是那样杀伐决断的男人,他有那样高的武艺,他麾下的将士全都对他死心塌地,被他训练的令行禁止,他一定是所向无敌,叫敌人闻风丧胆的吧? 他若是回到了金陵,若是知道她身陷险境,会不会来寻她? 思绪骤然纷乱,心头却难受得如同悬挂了一块巨石。 “据我所知,谢九与那攻下了新罗都城熊津的卫氏五子卫羿,是打小便有着婚约在身。” 三微笑着说着,极是从容可亲,他道:“如今新罗已归入大丹版图,卫五郎立下的可是头一份的大功,这番回归金陵,定然升官加爵,一举进入朝廷四品大员行列。年纪轻轻,战功彪炳,却又未曾婚娶——想必,如今卫五郎在这金陵城中,不,应当说,在整个大丹世家眼中,都是最上佳的乘龙快婿了。” 华苓的脸色慢慢变得越发苍白,她垂下了眼,轻声说道:“想来定是如此。” “如此……”三仔细打量着跟前这女郎的表情,继续说道:“谢九,听闻此事,你心中竟毫无所动么?你难道不曾想到,若是你如此还在谢氏家中,做那养尊处优的世家女,便只需坐拥豪奢嫁妆,欢欢喜喜静候卫五郎来取?嫁去便是四品将军夫人,那等尊荣,那等地位——你来说说,你可向往、可心动?” “你毕竟是那等大姓出身,世家大族的风光豪奢自然见过不少。如今你在我黎族,不过能做一个三等族人,虽则衣食无忧,又那里有当年风光无限?——若是予你机会回到谢氏族中,你却来告诉我,你愿是不愿?”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此乃人之天性,你既有如此出身,却又如何能教我们相信,你能一心一意为我黎族效力?” 三此话一出,整个议事堂里窃窃私语的声音骤然盛了许多。在场的人不由都盯着华苓看,右使大人这话说得极有道理。若是他们自己出身于这样的大家族,生来便是地位高贵的世家子弟,又如何能对如今的境况心满意足呢?如果有机会离开这样的环境,是人都不会放弃的罢! 那么,照此理推断,其实这谢九娘,对他们黎族并不忠心,那么,她所表现出来的这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岂不是都在骗人么? 一想到这处,便是连胡狼的面色也有些变了,他确实是对谢九娘十分看好的,这些日子以来,这小娘子的表现真是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顺当的,难道此女千方百计、处心积虑讨好于他,实为身怀二心?——若真是如此,此女实在是该死了! 胡狼冷下了面色,高声朝华苓逼问道:“右使大人说得有理。谢九娘,此事你必须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若是你身怀二意,胆敢蒙骗于我胡狼,我现如今就活剐了你。” 好一个三,好一个黎族右使!若是今日她不能将自己辩解明白,将自己从众人眼里不忠不诚的形象里摘出去,等着她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虽则已经情急至此,华苓的心却越发冷静了下来。 于是,眼目清明的她忽然第一次看清了三的表情。三的眼里藏着极为浓重的恶意,还有深沉的、极不明显的恨,对人对事的漠然和讥诮,以及戒备。他看所有人都是如此。他和胡狼、荆大、苏升这些人的心态是不同的。此人对黎族,并没有归属感! 也是,此人怎可能轻易对黎族有归属感?身上流着新罗人的血脉,小小年纪就被改容换貌,潜伏在苏州的诸姓望族之中长大,身上背负着多重秘密,却能做到守口如瓶,并且将自己的形象经营得如此完美无缺。真真是厉害万分! “右使大人为谢九描述这样一幅美景,谢九怎能不心动呢。”普通的辩解已经毫无用处了,表现得恭顺也没有什么帮助,华苓索性将茶盏放回了托盘中,跪在垫子上挺直了腰身,冷声说道: “在座的诸位也来告诉我,对右使大人所描述的,若是真能实现,这样的好运当真降临到自己头上的话,能将之拒之门外的,又有几个呢?” 华苓逼视四周。这些日子以来饱受折磨,吃不好睡不安,加之还在长身体,骨头拔高了几寸,她的身体已经极消瘦了,但一双眼睛,依然是明亮而凌厉的,隐隐带着威严,竟教莺娘、荆大等人都有些不敢直视。 华苓抬起头,铮然道:“我谢九也是凡人,想法也只如寻常人一般,这并不是过错!——但是,右使大人,你是否忘了,我如今早已不是那江陵大族的谢氏九娘!江陵谢氏是何等大族,卫氏是何等大族,最是看中清誉名声,怎能容下一个失踪良久,又忽然出现人前的女儿、怎会取进一个不清不白的媳妇!便是我重回谢族之中,等着我的,只会是一碗鸩酒、一条白绫!” 她轻轻冷笑:“待我死了,对外说的也只有‘重病早夭’四字,再一口薄棺敛了,随意葬到郊外去,到那时,又有谁还会记得我谢九是谁人!我不傻,相反,我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既然回不去了,我就努力为自己打算,我要过得好些,难道这不应该?我并非为了一点气节,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傻子,在家中时,为了过得好些,我能百般讨好父亲、讨好母亲,来到此地,为了过得好些,千方百计讨好诸位大人又有什么不对?用我自己的能耐,拼命往上爬,拼命攫取我能得到的任何好处,有什么不对?” “右使大人果真是高高在上,我还记得一开始,你是如何告诉我说,只要我愿意为黎族效力,黎族也不会亏待于我,而如今呢,右使大人一番话说得轻巧,将我所有的努力一概抹去了,你的话都是放屁罢!” “既然右使大人不给我活路走,谁都不给我活路走,我也不多求了,今日就在此地,弃了这条贱命便是!” 众人哗然,谁能想到,这瘦瘦弱弱的一个小娘子,竟能在此刻说出这样一番锋棱刺面的话来? 再看她说着说着,已是满面泪痕,从发间拔下包银的簪子,尖端指住了自己的瘦弱的脖颈,那颇为锋锐的尖端,毫不犹豫地,一点一点地陷进了那苍白的脖颈里去,鲜红的血慢慢蜿蜒出来。 看着这一幕,众人都是悚然而惊——这小娘子是,是真的不怕死!看起来分明是如此稚弱可欺的一个女郎,却又从何而来那样一股叫人心惊的凛冽之气?恐怕她是真真被右使大人逼到绝境了吧,不然如何能这样坚决地以银簪刺颈?多数的人心底都慢慢生出了一丁点对右使大人的不满来,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小娘子,她做的了什么,能对偌大的黎族造成什么威胁呢,她的小命原本就捏在大人手上了,大人还要如此赶尽杀绝,是不是太过不留情面了! 听到此时,胡狼其实早就打消了心里对华苓的那几分怀疑,心中想起这数月以来,小娘子便是这么一副脾气,清高而骄傲,但着实是能干落力的。既打定主意要在黎族混日子往上爬了,所做的事都是无可指摘的。胡狼之所以动了心思,要将此女收为徒弟,正是因为,他手下原有的荆大、苏升等人,都早已成年立业,心思繁杂,最惯会油嘴滑舌敷衍人的、为自己打算的,一相比起来,又怎能有谢九贴心顺意。 这样的一个好徒弟,可不能被右使逼死了! “慢着!慢着!九娘快快将簪子放下,为师相信于你,你不过一小小娘子,能做出甚么有害我黎族的事来!右使大人也不要逼人太甚了,此是我胡狼的徒弟,我自会调教!” 说着,胡狼慌忙站了起来,夺走华苓手上染血的银簪,眼看着那近半寸深的伤口已经渗出了大量血液,忙不迭招呼莺娘取来洁净的白布和敷药,给华苓将伤口止住了血,牢牢包扎了起来。 这些日子里,莺娘与华苓也很是处出了几分情分的,如今见华苓受难,如此凄惨,莺娘也不由露了几分怜惜面色,做事也格外殷勤了些,取来的都是好药。 三四平八稳地坐在高椅中,就那么静静看着胡狼指挥莺娘等人忙活,也不曾阻止。   ☆、第178章 王霏有孕 178 华苓直直盯着三不放。她的身体太弱了,此刻失血量不少,已经渐渐感觉到了难受的晕眩。但事情还没完。她冷笑着,轻之又轻地说道:“……亏我心中还牢记着往年我等游乐吃宴的光景儿,那时候,我们这一圈子的兄弟姐妹,大哥、二哥、霏姐、菁姐,那个不将你做自家兄弟看待呢。我心中还以为,诸大哥便是再不通人情,也会念着往日与谢九的几分情面,给谢九一条活路走!——只当,只当我等许多年的用心都喂了狗!” 这话说得既狠,又讽刺,三的表情骤然沉了,右掌狠狠一拍扶手,眼里露了杀意。 华苓只是冷笑。 三盯着华苓,面色表情变了数次,最后却是一甩左边空空的袖管,站起来走出了议事堂。 赌赢了……华苓晕眩的脑海里浮起这样几个字来,硬撑着跪在原地,摇摇欲坠。莺娘忙叫她三跪九叩,华苓摇摇晃晃地跪倒行完了礼,又有沉甸甸的茶盏塞到了华苓手里,于是她膝行上前了些,抖着手将茶盏呈到胡狼跟前。 “堂主大人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堂主大人,请用茶。” 胡狼板了板脸,这都送上敬师茶了,还不晓得自己改口称师父——这谢九娘什么都好,就是一份从世家带来的清高,叫人不太高兴。但胡狼也并不是真不高兴的,这有骨气的孩子,只要打定了主意敬重追随于他,可比那等奸猾小人可靠得多。 莺娘站在一旁,满脸带笑地催促道:“谢九还称堂主大人呢!该转口呼师父了!” “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一拜。”华苓再次深深拜了下去。 受了华苓跪拜,吃了华苓呈上的茶,胡狼便和颜悦色道:“从今往后,九娘就是我族自家人。荆大、苏升等听好了,九娘此后便是尔等师妹,尔等心中决不能存那无谓的妒忌奸诈心思。九娘,虽则你在医术一途上略有些天分,但你切不可骄傲自大。你诸位师兄日日勤奋修习技艺,技艺各有可观之处,正是九娘需努力追赶之对象。” “若是暗藏私心,吃里扒外,对我黎族不利,即便你逃至天涯海角,我黎族也必定追杀到底。总之,尔等必须相亲友爱,互相扶持,一切努力皆为使我黎族开枝散叶、再攀高峰!” “谨遵师父训示,弟子绝不敢稍有违师命。”华苓跟着荆大、苏升等人,又再齐齐朝胡狼行了三跪九拜。胡狼正是高兴的时候,他的这些弟子也个个都是人精,虽然各怀鬼胎,也都作出了一番欢欣鼓舞的模样,一时间满堂喜气洋洋。 俯身贴地、三跪九叩之时,模糊晕眩之中,华苓忽然想起了,这许多年岁以来,在家中每一次的大节日,她是如何跟着爹爹、跟着兄弟姐妹祭拜了祖宗。那些缭绕着香火和供品香气的片段,回忆起来竟都温馨到了极点,几乎要使她掉下泪来。 若问她本心,又如何愿跪这来历不明的黎族先祖、如何肯跪胡狼。 不过,时人信轮回、信命势,敬天地君亲师,三跪九叩的大礼只跪此五类重逾泰山的存在。若是跪下去了,基本也就意味着,他朝他所跪拜的对象屈服,死心塌地。 所以她此刻必须要跪。不仅如此,还要跪得诚心诚意,叫胡狼、叫三、叫荆大、苏升这些人都看清楚她的作为。她费尽心思观察、推想、谋划,在这数月里吃尽苦头,才走到这里,绝不能半途而废。 华苓伏在地上,不曾再立起身来。 “——堂主,谢九娘厥过去了!”在场的人又是一阵忙乱,胡狼忙忙命莺娘将华苓送回住处,好生照顾。 华苓再醒来,是在一间陌生的窟室里,织锦绣缎的帷幔,花梨木的高床,连墙角洗手用的水盆都换成了纹路精美的铜盆,一应器用,都再上了一个档次。 胡狼命莺娘拨了一名中年仆妇照料华苓,撤去了一直看守华苓的两名守卫。得知她醒来,来看过两次,和颜悦色的,只叫华苓安心养伤,待身体好了,便回到胡狼手下听用。 胡狼既如此表态了,堂口中,以莺娘为首的一干仆役、守卫等人对华苓的态度无不大大好转,心知这小娘子是连右使大人都敢顶撞的人,脾性软些的都不敢再欺负她了。 于是,华苓过上了这段日子里最为舒适的生活,衣食住行都有莺娘拨人照料,每日只要闲闲坐着养伤。十来日后,华苓脖颈上的伤结了痂,三忽然令莺娘来传了她。 这一回,华苓见到了王霏。 “霏姐姐!”华苓抢了上去,扶住欲从床榻上坐起的王霏,上下仔细打量她,几乎落下泪来。只见佳人身躯瘦削,一头挽起的长发黯淡无光。虽然穿得堆锦铺绣,脸上也画了颜色,却又如何能掩盖她饱受了困顿折磨后的无尽沧桑。她依然是美的,但身上再也没有属于年轻女郎的活力了。 “小九……”王霏微微笑了起来,在华苓的帮忙下靠坐在床头,轻轻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姐姐知晓你被送到了这暗窟之中,定然是饱受折磨的,却一直找不着机会来寻你,小九不怨姐姐罢?” “不怨,不怨,我怎会怨姐姐!”华苓眼眶中迅速蓄了无声的眼泪。她就知道的,这份打小就养起来的姐妹情分,绝不是世事变迁能轻易抹杀的。 “莫哭。”王霏凝视着她,柔声道:“你是我的小妹妹,打小看着长大的小妹妹,最是骄傲的。有我在,不会再叫任何人折辱于你。他也不能。” 华苓怔怔地看着她,“霏姐……霏姐这些日子,是怎地过来的?”原来,并不只有她一个人想着、并且努力地改变现状。王霏才真正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并不像她有着两世的经历,能对自己进行最有用的心理建设,用最合理的状态熬过刑罚、撑过屈辱。王霏能保有如今神志清明、条理清晰的模样,所吃的苦头,只会比她更多。 到如今,这个女郎还想着要护着她!华苓只想不管不顾地大哭一顿。 “真真没有白疼小九。不哭了,不哭了啊,我过得甚好。”王霏给华苓揩了揩眼泪,动作温柔。而后将华苓的手拉到了她微隆起的肚腹,轻轻拍了拍。“孩儿有四月大了,待降生后,你便是他最聪慧的小姨姨,要多教教他。” 华苓这才注意到了王霏的肚子,一时思绪复杂万分。良久,才问道:“是……右使大人的孩儿吗?” “嗯,当然是延郎的孩儿。”王霏面上的笑容带着一点点谁也看不透的诡秘,轻轻抚着隆起的肚腹,她带着向往说道:“小九你不知……我自十二岁那年见着了延郎,就一心想着要嫁给他。延郎与我,不论是出身、相貌、学识还是别的什么,都最是门当户对的,我早早的就想好了,我王家长女王霏,不嫁这样的郎君,还能嫁谁呢?” 华苓实在不忍打断王霏的回忆,点头应道:“我还记得。当时你出嫁是那等盛况,十里的妆奁,金陵里外,所有的大家大族都遣了人来送礼贺喜。流水宴席摆了整整七日。谁不记得呢?” “是啊……我心中一直想着,若是我与延郎有了孩儿,定是集齐了这世上所有的优点,生来就聪慧端方、生来就是人上人的好孩子。” 两姐妹在床上说着,只有王霏注意到了,区隔内外间的帘幔动了动。她笑得越发温柔,继续说道:“只可惜,那时延郎迫不得已,叛出大丹,我们的第一个孩儿没了。我时常午夜梦回,梦见我的孩子,他的小胳膊小腿儿定是新藕一样又嫩又香软的,他有乌溜溜的大眼睛,他唤我娘,嗓音跟那屋檐下新燕啁啾一般,又甜又美。” 华苓问道:“霏姐姐,他那样待你,你不恼他吗?” “恼啊!怎会不恼?那一家的郎君会像他那样待自己的娘子?我着实是恼的,可是,他有将我从那龙潭虎穴里带了出来,他还是着紧于我的。不要紧……现如今,延郎给了我第二个孩儿,这样,我们所有的遗憾都能一一填上了,日后我们一家三口,也能好好过日子。” 王霏秀美而苍白的面容上带着那样多的憧憬,华苓看着她,实在不忍再说出任何一个打击她的字眼儿来。她也隐隐明白了,王霏能保住一份清明至今,都依赖于那些格外美丽的想象啊。 “况且,也只有我能生出他的孩儿,我与延郎,生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王霏的语气几乎是甜蜜的,她朝床榻外伸出了手,满蕴着笑意唤道:“延郎,你来了。我正与谢九说我们的孩儿呢。谢九也说了,他定是个好孩子。” 三含着微笑,从帘幔后走了出来。华苓瞧见他那俊美的面容似带着几分伤痛,和悔意,但只是一瞬间,所有容易成为弱点的情绪就都掩去了。 他走到近前,用右手握住了王霏冰凉的手,和声说道:“霏娘说得对,我们的孩儿,定然生来就是最顶顶好的。” “嗯。”王霏露出了甜甜的笑。她一手抚着肚腹,另一手娇娇地牵住三的手摇了摇,看向华苓说道:“今日见到了小九,见她平安无事、全须全尾的,我也能放心些。小九可是我们打小看着长大的小妹妹,为人是最顶顶好的。延郎,你为人长兄的,若是连你也不照顾于她,小九这样的小孤女,那里还有活路呢。” 三朝华苓看了一眼,华苓垂下了眼睛。王霏是为她在三面前争几分薄面,她怎能不领情、不顺从呢。 三和声说道:“我知道谢九是个好的,不会再为难于她。” “妾在此代小妹妹谢过延郎了。”王霏挣着在床上跪坐起来,端端庄庄地朝三福了福身,满面带笑。 三朝华苓道:“你且到外间去侯着。既然你成了我黎族子弟,就要一心一意为家族效命。稍后,我还有事要交付与你。” “是。”华苓温顺地福一福身,转身出了外间。最后一眼,她在帘幔之间看见了,三坐在床边,抬手抚着王霏的面颊,两人有说有笑的,颇有几分温馨。华苓的心里却不能自主地生出了莫名的难过来。   ☆、第179章 卫五之怒 179 数度染血、近乎黑色的卫字战旗在烈风中高高飘扬。而大旗之下,绵延数里的军队车马齐整,轻骑抖擞,正是押解了新罗王族战俘五百七十人,以及大量战利品归返金陵的卫羿麾下一行。 前任新罗王以及王族中地位最高的几十名俘虏被关押在了结实的、四面透风的木头囚车中,剩下的所有俘虏都以铁链牢牢锁了四肢,步行跟随队伍行走。 烈日炎炎,炙烤得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俘虏们彻日彻夜嚎哭不断,极度短缺的食水让俘虏们虚弱不堪,再有长途步行,又是另一种的艰辛,俘虏们脚底磨去了一层又一层的皮肉。起初还有些俘虏过于骄傲,叫嚣着要大丹军士们对他们以礼相待,眼看着族人们一个又一个倒下,然后被大丹的士兵随意埋在路边以后,剩下的就都听话识相,不敢再多说一句了。 卫羿骑着踏云例行前后巡视了一轮。作为一支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精锐,整支队伍都处在一种颇为放松、又保留了一定程度警戒的状态,既能最大程度养精蓄锐,又能随时回击敌袭。大战已过,队伍中存活下来的每一个人都立下了或多或少的功劳,只需等人马回到金陵,便能论功行赏。升官发财,扛着刀剑跟着将官风里来火里去,最后不就都求这四个字嘛。 所以其实从卫羿往下,队伍里将士们一个个心情都欢快得很,时不时就能听到哪个嗓大气足的高声唱起家乡的歌谣,如果有出身相同的,即使隔着整整一里路,也会高高兴兴地用同样的曲调吼起来。 卫羿从不在这种时候干扰手下的乐趣,于是各种各样,悠长的、古朴的、柔情的、婉转的乡谣小曲此起彼伏,绵延了整整一条归家路。 没什么好注意的,于是年轻有为的卫五将军又一次专心地神游了。队伍中的头两辆马车属于他,这是身为队伍头领所理所应当有的地位。车上面各载了四箱属于他的战利品,四箱珍玩、四箱古籍,这是最好的战利品。卫五将军满意地抖了抖马缰,昂首挺胸迎向扑面拂来的烈烈山风。为着谢九曾说想建藏有无数书籍的图书馆子,他特意将新罗王宫中藏有的书籍看了一遍,将其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装箱带走了。身为世家子弟,又自小就跟随在医术高妙、见识无数的药叟身边云游四海,卫羿的眼光自然是毒辣得很,真正是一本有价值的都没给新罗人留下。 再有身为队伍首将,又是率队第一个攻下熊津的将领,卫羿自然也是第一个被麾下让进新罗王宫宝库之中挑选战利品。用同样的毒辣眼光,他挑选了两箱体积不大的珍宝玩器,看起来并不多,但实际上几乎是新罗王族数百年积累里最有价值的一部分。另外两箱珍玩,是卫羿率队回返之前长兄卫乾派人送来的,虽然没有明说,但两兄弟心里都清楚,这是卫乾对提早将卫羿提出战线所作的补偿。卫羿看过箱中内容,以卫乾一军总帅的地位,能拿到的最好的战利品都已经尽数在其中。 也毕竟是亲兄弟,在亲长兄认为他已经攒够了军功,要求他这个亲弟弟离开前线时,卫羿才平静地同意了,不再多生枝节。卫羿并非鲁莽冲动的人,深知没有兄弟闹将起来,叫外人看了热闹的道理。反正年前那一场在羊肠道雪地里的埋伏战、再加攻破熊津城前后大大小小的军功,确实已经足够卫羿带着麾下这些人升官发财了。押送俘虏和战利品返回金陵,其实也能算是一份格外舒服、又十分出彩的美差,军中许多将领都挤破头想得到的差事,卫乾给亲弟弟安排这样的一个名目,也不能不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毕竟是流着同样的血的兄弟,即使再勾心斗角,亲情淡薄,父母都还健在,卫乾是绝不敢太过亏待了亲弟弟的。 但从这一系列的作为里面,也足足能看出卫乾的性情为人了,处事颇有几分自私自利。所以即使卫乾兵马娴熟,自成年后为大丹、为家族打下许多胜仗,族中也不曾选卫乾为族长,反而选了同样立下赫赫战功、然而心胸更为宽仁的卫二郎。 军中族中这些枝枝节节的事细想最是耗神,卫羿很快就尽数将之放到了一边。他举目四望,天蓝如穹,远近地势平展、山路蜿蜿蜒蜒,好似没个尽头。他不只一次地想起谢九。他的谢九。他的未婚妻子。以后要生下他的孩儿的女郎。离开金陵已近一年,谢九也许又长高了些,女郎长大了总是会变些样子的,不知谢九是否变了模样。许是因为两人间的距离变得格外遥远,许久未曾相见,所能回忆起的种种细节也似变得格外动人。他也不止一次地想到,这回回到金陵,不论如何要速速将女郎取回家去了,他这番带着军功回去,至少也能升为正五品,以亲手挣来的功勋、亲手带回的战利品为聘,这样取走谢九,她嫁的肯定比整个金陵所有的世家女都更风光。谢九定会十分欢喜的罢,一想到此,卫五将军的嘴角就得意地往上了。 但是一想到这里,返回金陵的路途就变得格外漫长了起来。人两条腿的速度如何能与四条腿的快马相比,队伍中有二三十辆载着沉重战利品的马车,又有数百名战俘,大大拖慢了行进速度。六月底率队从熊津启程归返,至今日为止,在路上已经耗了足足三月有多,照这速度看,至少还要半月才能回到金陵。 卫羿狠狠地甩了几下空鞭,最后一下不小心在踏云身上打了个结实,爱马骤然受惊,希律律一声人立而起,差点把主人掀下马去。 松松散散簇拥在卫羿周围的一群心腹,卫旺、黄斗、郑爽等人齐齐放声大笑。能看到武艺高强、弓马娴熟的长官这样狼狈的时候绝对不多啊。 “哎,这路忒的长了,照我看,我等还需二三十日才能到达金陵。”谁看不出头儿这是着急呢?黄斗笑得十分奸诈,专挑叫人听了心烦气躁的话来说,一看卫羿脸色愈发黑了,就躲到一边暗爽去了。 郑爽高声道:“头儿,咱们都晓得头儿着急回金陵去受封赏、取新妇,哈哈!但这路还有着老远,头儿,急也急不来啊!哈哈哈!” “就是啊,就是啊,急不来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那,老大!” “哈哈,哈哈!” 笑了一轮,知道再闹下去,说不得他们都要被发作的长官一人揍一顿了,这些眼神好使心思滑溜的老兵油子们很适可而止,凑在一处轮番说起了自己回到金陵后各种想做的事,无非也是归家看乡老、洒扫先坟、吃喝玩乐温柔乡之类。 只有一个卫旺,到底是卫羿的贴身仆从出身,对卫氏族里大小事都最是清楚的,往前有什么跑腿的事要去谢丞公府,卫羿也是派他去的,对谢家和谢九娘熟悉得很,笑呵呵地打马凑到了卫羿身边说道:“五郎君,咱们走得这样慢,想来九娘子定然早就收到消息了,知道我们快回到金陵了罢!九娘子手上肯定是甚么都准备妥当了,就等郎君归去呢。老弼公、老夫人曾说,今岁五郎君要娶妻,两位云游罢了,便也返回金陵,为五郎君主持成婚的,如今不知是否也早在城中。” 卫旺这话说得叫人很舒坦,卫羿脸色好了许多,重重拍了拍卫旺的肩膀,应道:“说得不错。便是爹娘不在金陵,届时立即传信请他们速归也可。” 知道自己拍对了马屁儿,卫旺心里也是得意得很,又说道:“总之,嘿嘿,总之五郎君可是老弼公和老夫人最疼爱的小儿,郎君的亲事可是头等大事,定然放在心上的。” 卫羿淡淡地说:“说罢,你这是想求个甚恩典?” “呃……嘿嘿,”卫旺也知道自己服侍追随的这位虽然话不多,但眼明心亮得很,这不,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有事了么。卫旺左右看了看,见那些最会插科打诨的都凑在一起说话去了,才跟卫羿求道:“这个……五郎君,你可还记得九娘子身边有一侍婢,名唤金瓶。” “自是记得。” “小的求郎君,与九娘子成婚以后,将此女与小的为妻,发还身契。”卫旺早都打算好了,喜滋滋地说:“人说母亲聪明多识,脾性安顺,才教养的好孩儿。虽然金瓶年纪有些大了,但也没有我大。我瞧得出她比好些女子脑子好使多了。以我这番立得的功劳,少说也能得正七品的军衔,配她也足够了罢。求郎君恩准。” 卫羿睨了一眼卫旺,看见这楞头青乐滋滋、傻乎乎做着打算的样子,心中颇觉优越。遂道:“如你所愿便是。” “嘿嘿,多谢郎君!”卫旺大喜,在马上给卫羿唱了个肥诺。 于是老婆虽然还未取进门,卫五将军早就把老婆连带老婆的财富都看成自己的了。 卫羿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回到金陵。 大丹打下了整个新罗,新罗王族的俘虏、还有大量的战利品被送回金陵来,这是今岁头一件值得举国欢庆三日的大事。金陵百姓欢呼雀跃,成百上千的百姓自发地结伴到城外相迎,观看卫五将军以及将军麾下诸多英勇将士的英姿风采。新罗人肤色较中原人白,五官特点也与中原人不同,也叫百姓们啧啧称奇。又有打开了箱盖、任人观看的二十车财宝,这是要送进金陵皇宫、进献给钱氏皇族的战利品,都是新罗人积累了百十年的财富,更加叫金陵百姓们惊讶得咂舌不已,恐怕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壮观光景儿了。 打下了新罗都城、带回了这些俘虏和战利品是那样一位年轻、英俊的卫五将军,百姓们兴奋不已,口口相传,很快将卫羿的形貌传遍了整个金陵里外,作为一位战功赫赫、年轻、俊美却又未曾成婚的将军,卫羿迅速成了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 当然,这与卫羿并没有什么干系,他也不关心。 距离金陵五十里时,金陵宫中派出快马来了命令,命卫羿将大部队驻扎五十里外,只能用三百人押送战俘和战利品到金陵城门,届时会有禁军统领率队接收俘虏和战利品。宫中这样的命令让卫羿敏锐地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那高堂上垂帘听政的太后,作风似乎格外小心。 不过这些细枝末节并不会影响卫羿什么,以他的身份地位,绝没有人敢私吞一丁点属于他的功劳。所以匆匆交接了俘虏和战利品,在城外安顿了麾下人马之后,卫羿便带着一干心腹回到了城中卫弼公府歇息。府中仆役对归来的五郎君自然是殷切服侍不提。 当晚得知谢九不在金陵、也并不在江陵、并不在江州,并且谢家的回话十分含糊不清、根本没有说清谢九去向,卫羿片刻都没有忍耐,径自骑着马,带着卫旺黄斗等一群心腹,杀气腾腾地找上了谢氏大房在金陵的偏宅。 妻子凤娘、弟弟妹妹等人都安置在了江州,华邵只带着几名心腹暂居宅中,见卫羿果真怒气冲冲地找上了门来,大郎苦笑着将他迎进厅堂,又急命人呈上好茶点。 卫羿也不管这位妻兄如何作派,左手按住腰间刀柄,双目冷然盯着大郎道:“废话少说。谢大,谢九在何处?现下我亲自来了,休用那等模糊不清的话敷衍于我。今日不说出个所以然,不要怪我不客气。” 大郎苦笑,心中叹道,他能解释什么?解释自己是如何用家中最有价值的一个妹妹为质,暂时换得了自身的自由,以谋翻盘之计? 从大郎的表情中卫羿已经能得知不少讯息。他心中杀意一起,周身冷冽的气势吓得端茶送水的几名仆婢尽数摔了手中碗盘,跌坐在地,却吓得连一声都不敢出,只是瑟瑟发抖。眼见上司如此愤怒,卫旺、黄斗等七八人尽数黑脸瞪目,站了起身,从不离身的锋锐长刀半出鞘,杀意尽数聚集到了谢大郎身上。 “老实告诉我,谢九在那里,不然,不要怪我对你不利。” 卫羿的话说得依旧平淡,但没有谁胆敢忽略他的愤怒。 堂上这些年轻将士们,哪一个不是在战场上染了无数敌人的鲜血?若论煞气之盛,若论杀人的简单、果断,整个金陵也不会有比他们更甚的了。纵然大郎也自小习武,心志坚定,也不由被这许多针对他的杀意激得汗透重衣。他握住椅子扶手,缓缓说道:“此事是我情非得已,但为家为国大事计,只能暂时如此。苓娘如今暂无大碍,” 在卫羿越发冰冷的视线中,大郎将目前所知的一切、以及自己的谋划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现任谢氏族长谢华德为首的一批族人与藏头露尾的黎族中人勾结,宫中垂帘听政的阴氏太皇太后实际已被调包。那假的太皇太后性情为人十分偏激尖刻,偏听偏信、自把自为,大肆培植亲信,如今朝堂上风气渐变,再不解决此事,大丹就将从根子上坏了。大郎这些日子联系起了一批力量,只等时机合适,就要一举将谢族中吃里扒外危害家族的蛀虫清除,同时谢氏和其他几家的力量合做一股使力,那如同无形阴云一般笼罩在大丹上空的黎族也定然再无法遁形。 “这么说,你是将你亲生姐妹送到了狼窟虎穴之中?你将我的未婚妻子拿去做了交换?谁给你的胆子!”卫羿猛地踢翻了大郎身边的案几,轰隆一声巨响,那案几砸在了后面的多宝格上,案几、多宝格连带着上面摆放的一些玩器尽数碎成了不到半尺长的细块,地动山摇。卫羿长臂一伸将大郎整个人揪住衣领提到了半空,咆哮道:“谁给你的胆子!谢华邵!我以为你是个人物!谁知你是个亲生姐妹也能扔出去只为求自己得利的软骨蛋子!别跟我说她最是聪明机警晓得随机应变,她才十来岁的小女孩子,懂得再多也不应受你如此‘厚待’!我辛辛苦苦在外征战,开疆辟土、保家卫国,为的不是让你们这些软骨蛋子藏在家里勾心斗角,拿我打下来的结果成就自己的利益!那是我的妻子,是我的人,早不是你可以随意处置的东西!”卫羿心中怒极,想到谢九如今不知被带到了何处,这天大地大,她一个小小的女郎也不知被如何折辱,不知要再费多少功夫、多少时间,才能将她寻回,那是他自十二岁定下了,就等候至今的妻子,一想到这些,他只愤怒如狂,想将这世间尽数毁灭。眼角发红,卫羿左右开弓,狠狠将大郎扇了两巴掌,然后才将他重重砸在了地上。 虽然只是两巴掌,卫羿手下并未留情,大郎侧在地上就吐了半口血,被仆从搀起身来,一整张脸已经肿得猪头一般,嘴中尽是鲜血。 卫旺、黄斗等人听了谢华邵这一番话早已惊得相顾无言。卫羿愤怒如狂,他们这几个人却是心里清明的,立刻便上去阻住了卫羿,若是叫卫羿此刻失手杀了谢大郎,事情就更复杂难办了。 “我如何不知,身为苓娘兄长,我如此做是为不亲不义,”大郎叫心腹仆役搀扶着他重新坐回椅中,叫身边人都退开了,慢慢地说道:“但我谢华邵不仅是苓娘兄长。我江陵谢氏老老小小,阖族上万口人,如今正站在生死关口之上。华德此事若是无法处理妥当,我谢氏经营百年的威信声望一朝崩毁,偌大的家族顷刻就会分崩离析。只要能保的家族安顺,牺牲个把人算得了什么?莫说是一个苓娘,便是我的孩儿,便是我自己,我也绝不吝惜。” “不过是些没卵蛋气性的东西耍肚子里的肠子,却敢说得好似上阵杀敌!你知什么是国仇家恨?”听到此时,卫羿倒似越听越冷静了,他甚至笑了一声,淡淡道:“休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最终你想要的,难道不是取谢华德而代之,作谢氏族长。” 谢华邵一张头脸已经肿得猪头一般了,说话倒还冷静清醒,听了卫羿的话,他只颔首道:“放眼我谢氏族中,如今是我最适为族长,我能带领族人往光明处走,不叫祖宗蒙羞,为何不呢。我所做之事,不为小,只为大。我问心无愧。卫五,我是对不住我妹妹,也对不住你。我今日就在此了,你请教训罢。”说着摇摇摆摆立了起身,朝卫羿深深一揖。 卫羿却不再出手,立在那处,面色如铁似石。他睥睨着谢大郎,缓缓说道:“我教训你又有何意义?阿九若知你如此待她,也不知还愿否将你视作兄弟。在我眼里,阿九一人的价值,比一族人更高。谢华邵,只盼你不悔此事。” 自送走了妹妹后悔意和无奈便在心中日日徘徊,那毕竟是从小爱护到大的妹妹,情分深厚,怎能不心痛呢。大郎用袖口抹了抹嘴角渗出的血,道:“待事情毕了,若能将她寻回,我必将我所能得的一切最好的物事都给小九,以补偿这些时日她吃的苦头。” “你们不论要作甚都不干我的事。不就是区区一个藏头露尾、鼠蚁一样上不得台面的黎族,就将你们搞得焦头烂额。内治乃是你相丞二家本命之职,你等却叫我大丹如今为一小族祸乱至此。左不过无能二字。”大郎连带着身边几名心腹都被说得苦笑不已,不敢回嘴,卫羿冷漠地道:“那是我的妻子,便是将这世界翻转过来,我也要将她寻回。本也不需你等外人来做甚么。谢华邵,将你手上的情报讯息都予我一份。若叫我得知你稍有隐瞒,阻碍我寻谢九,你应知晓,便是千军万马里我也能取你狗头。”最后这一句话杀机之凛冽,只叫厅堂中的人们听得轻轻的喀拉一声响动,大郎所坐的高椅椅背竟就这么化成了碎片。大郎身边的人吓得一动都不敢动,一个个膛目望着卫羿,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触犯了这位大杀神,叫他大开杀戒。 本是自己不对在先,便是卫羿此番来,将他饱揍一顿,打得半死,大郎也是有了心理准备的。但卫羿明明是这样的爆性子,竟收住了脾气,仍旧心思清明,有条有理,如此心智、如此自控,怎能叫人不心生叹服、甚至敬畏。卫羿与苓娘,这两人,不论是相貌、家世,还是心志,都是一时之选,两人又自小定婚,互有情意,正是世间少见的一对爱侣…… 大郎愈加是苦笑不已,也不再推脱辩解,很快命心腹从重兵防守的书房里取来这些日子的所有情报的备份,交到卫羿手里,郑重道:“这些日子,我等面上只做蛰伏冬眠之态,暗中则尽力收集那罪族之罪证,以及它在各处暗藏之堂口窝点。如今辅弼相丞四家之有生力量都已调动起来,又有一项,新罗已经完全拿下,我等再无后顾之忧,最晚一旬日内,只需我等安排的暗线得到黎族各处明暗堂口位置所在、所有族人的花名册,就能动手,此是为防打蛇僵而不死,反为后患。你兄长弼公也率族中力量出力极多,对此事知之甚深,回头你可再去寻他要情报。” 拿到了情报,卫羿不再理睬谢华邵,带着人径直出了二门大门,呼哨一声尽数上马去了。 大郎直将他们送到门外,不顾属下苦劝他去治疗口中止不住的渗血和肿如猪头的头脸,深深地朝卫羿离开的方向长揖。 181、正文完结     为了找华苓,卫羿几乎将整个金陵翻了过来。卫羿麾下很有些聪明机警的人物,最善查踪寻迹,从大郎谢华邵以及卫羿自家兄长所提供的蛛丝马迹里,花了两三日,将金陵城里外百里范围细细筛了一番。所有可能潜伏了黎族势力的地点都被这些嗅觉灵敏的人物一一定位,一一排查,到得第三日上,黄斗等人就将搜寻的范围缩小到了钟山南北麓。黎族在大丹经营多年,在化整为零、掩藏自身的手段上自然业务精熟。      “但这世上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嘿嘿!都尉,照我们看,九娘子多半是被藏在了这钟山之中!金陵城百里繁华,也就只有这处还算得人烟稀少,林木繁茂,方便那些形迹可疑的狗贼掩藏踪迹。”      “老大,我听闻越是山石嶙峋的山峰,底下也越是可能中空。上天有鬼斧神工之能,若说那钟山之下就有一片岩洞,能容许多人活动,绝不是什么稀奇事。”      “都尉,不若将弟兄们都调来了,先将钟山范围团团守住,慢慢再行包抄搜查。该抓的一个都跑不掉。”      “不可,不可。这处毕竟是皇家地盘,我们若是调来两千兵马,要怎地解释?我们如今行事低调,不就因为不能轻易与皇家势力起冲突?”      黄斗、卫旺等人的意见有了分歧,便将选择呈到了卫羿跟前。按照卫羿心性,自然不惧于天下任何人的,但此时他被当朝太后一道懿旨宣上了朝去。太后宣召的名目,便是要为卫羿等一批立下了大功的将领接风洗尘、同时论功行赏。      接此懿旨,卫羿心中是杀意横生。那朝上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早已被移花接木,如今坐在那位置上的也不知是什么牛鬼蛇神。一时间腾不出手来处置她,竟还不安分守己,胆敢阻挡他寻谢九!真正是该死!      大丹以武立国,往前金陵家族中代代习武的不少,所以武将佩刀晋见并不少见,特别是刚刚自沙场归来的英勇武将,特许其全身披挂上朝,乃是大丹朝堂最高等级的礼遇。卫羿心性耿直,但身为世家子弟,朝堂上的规矩自然没有不清楚的。他带着黄斗等五名官职在七品以上的将领,人人沐浴更衣,刻意将上阵的轻甲、刀兵一一披挂整齐了,腰悬长刀宝剑,就这么走上了金銮殿。      ——刚从战场上归来的精锐将士,身上怎能少了杀气?      金銮殿中铺设了血红色的长毯,卫羿带着人缓步向前。      卫羿狭长而锐利的眼眸徐徐环视,好似带来了无数刀光剑影、厮杀惨嚎。曾被这名年轻而骁勇的将军所击杀的无数敌人所流下的鲜血,似乎也随着他沉重而肃杀的每一步,流淌到了血色的长毯上。      他是强大的。他凶威赫赫。他是大丹边陲最叫敌人闻风丧胆的冷面将军!      一时间,满朝百官都好似忽然想起来了,以卫羿为首的这批年轻将士,先是镇守西北边陲,再是将新罗王族克于马下,这是大丹最精锐的、最优秀的顶级将领!      为卫羿等人锐气所摄,满朝文武,竟没有人敢于轻举妄动。不仅如此,有些底子文弱、正气不足的文官,便就在卫羿带着无限煞气的视线里,从此心中牢牢种下了对卫羿的畏惧。      卫羿带着人走到了队列最前,按刀环视一周,随后才不急不忙地望向了那九龙椅上的幼帝钱威,还有侧后方垂帘视政的太皇太后,带着麾下单膝跪下行礼。      “臣等,叩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叩见太皇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过数人一齐高声见礼,却硬是带出了千军万马齐喑的声威。      幼帝钱威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小小一个身子穿戴九龙袍,头戴冕冠,呆愣愣的坐在金灿灿的宽大的龙椅上,就好似一件精心打扮的小人偶。瞧见那玉阶下面目陌生的将领杀气腾腾,在寺人宣了平身后,抬头便是一道极为凌厉的眼神,登时吓哭了。      身为九五之尊的陛下骤然啼哭,朝堂上立刻便是好一阵混乱。好在虽然皇帝仍小,这些时日太皇太后也下了不少近乎胡搅蛮缠、令人心不满的懿旨,但大丹的朝堂元气仍在,有相公、丞公二人主持,很快恢复了应有的秩序。      相公王磐望了卫羿几眼,心中谓叹。卫羿此是在向整个朝堂的人示威!他所要震慑的对象,包括圣上在内,也包括他在内!如此声威、如此气势,真正是无人可挡,偏偏这分寸又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至于叫人诟病,也不会让任何人忽视于他。就算大丹钱朱卫王谢五姓之中人才辈出,这卫羿也必定是其中最出色的若干人之一,百年才能出一个的奇才。      身为相公王家家长,对谢氏族里的事,王磐也能算知之甚深。谢氏族中与卫羿订了亲的谢九,对外说是重病送去了庄子上修养,但其实早就离奇失了踪。卫五此等人物、此等气性,好容易回到了金陵来,得知未婚妻下落不明,怎可能善罢甘休呢!只是不知谢氏族中,要如何应付卫羿,此事又要如何收场了。      想到了谢九,王磐也禁不住在心里摇了摇头,那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娘子,聪慧精巧,叫人印象深刻,若是就此折了,这两个年轻孩子的一段好姻缘就此断绝,也实在是非常可惜。不过,王磐心里也是清楚透亮的,他毕竟是个外人,对这件事只能冷眼旁观罢了。并且如今,朝堂上丞公华德带领了一批最是趋炎附势的官员,隐隐与那假的太皇太后同声出气,与其他世家、寒门官员有些对着干的意思,倒将个朝堂弄得乌烟瘴气,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稳定朝堂上,王磐如今也腾不出手去关注谢家小娘子的事。      丞公华德与相公相对,站在百官队列之前。      卫羿狠狠盯了谢华德一眼。若不是时机不合适,他绝不会放过此人。若说谢华邵身为谢九的兄长却未尽爱护之责,罪尤可恕的话,这谢华德身为谢九族兄,却将族妹送至敌人手中,实是该死!不过,清算报仇的事不必着急。一笔一笔的,他全都记下了。等寻回了谢九,就是清算的时候。敢欺谢九,就是欺他!如此仇怨,此生不报不休!      谢华德被卫羿看得心中一凛,面上堆起了笑意正待说话,卫羿却收回了视线,倒叫谢华德有些不上不下的,为脸面计,也只好讪讪收了。      龙椅上的小皇帝终于止住了啼哭,那垂帘后的太皇太后忽然开了口,一开口矛头就指向了卫羿:“那阶下晋见的将军是怎地回事!带刀进入金銮殿,一脸的凶神恶煞,倒把哀家吓了一跳!难道此是将要行刺于圣上!?危害圣上安危,如此重罪,应当株连九族!尔还不速速跪下!”      一开口就是要株卫氏九族?      玉阶之下,百官群中开始嗡嗡嗡的低声议论,众人都是不敢相信,太皇太后竟说出了这样的话来——虽说坐在龙椅上的是钱氏,但钱朱卫王谢五姓,实际上可是共治这中原大丹国的呀!太后如此说,是存了诛灭卫氏、甚至诛灭朱王谢几大家族,叫皇族在丹朝一家独大吗?这无异于向辅弼相丞四家最赤-裸-裸的挑衅了!      卫羿眸中寒光一闪。他倒是想给皇家留几分薄面。但钱氏既然如此无能,让这么个不是东西的东西窃取了太后之位,不难判断,这个家族的气运衰颓得七七八八了,根本不足为惧。      他往前踏了两步,在百官之前立定,按住了刀柄,朗声道。“兀那蠢妇,住嘴罢!这殿堂上乃是诸家议事场所,那有你置喙的余地!”      这两句话,卫羿说得是字句清晰,声音朗朗,满朝文武,包括金銮殿外伺候的寺人们,就没有不曾听清的。玉阶下专司记载皇帝、百官行事录的翰林官汗如雨下,十分惶恐——这卫将军竟敢这么说话,那这话,到底是老老实实写入记载中,还是假装不曾听见,就此放过的好?不论怎么做,都有可能得罪一大家子位高权重的世家子弟,翰林官不过出身寒门,位卑言轻,哪里敢轻易得罪人呢!      那垂帘之后的太皇太后自然是气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不论是身为太皇太后的时候,还是身为黎族族长的时候,她所享受的都是近乎无上的尊荣,何曾被如此市井粗鄙的言论当面呵斥过呢!立时便站了起身,拨开垂纱帘,指着卫羿高声呵斥道:“左右侍卫!立刻给哀家将此大逆不道之人抓起来!我要治他的罪!”      这位太皇太后看起来是格外年轻的。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太后已经气疯了,要治卫羿的罪。但不论是王磐、还是卫氏本家在朝堂上的族人,都绝不可能看着太后折辱卫羿的,当下便轮番出列说话,软硬兼施,硬是把卫羿的举止掰成了年轻气盛,一时失言。又有论功行赏的既定议程等着,相公王磐很快将议题拉扯了开去,一番忙活,给卫羿这批将领颁布了新的敕令:卫羿升为正五品定远将军,勋衔正五品。又因卫羿在不久后是要率麾下兵马返回边地驻扎的,职衔就暂时在禁军旗下挂了个从五品郎将。卫羿手下黄斗、郑爽、卫旺等人,包括职衔过低未能上殿的一批将领也各有升迁不提。这一回,虽然卫羿一行人被提前踢出了战线,但之前积攒的功劳,也确实已经够他们连跳三级了。于是,在金陵世家大族眼中,最炙手可热的一批未婚年轻将领新鲜出炉了,金陵大小世家派出的媒人几乎踏破弼公府的门槛。      散朝之后,卫羿在一干文武同僚的恭贺声音中踏出皇宫大门。已经是十月最后一日,天上灰云阴阴沉沉,冷风呼啸,怕是将要下今冬的第一场雪。      阿九,如今你在何处?      时间每再流逝一息,卫羿心中压抑的焦虑就再多上一分。二哥不曾阻止他寻谢九,但曾劝他道,哪个大家大族的阴私事都少不了,即使他是卫氏嫡系族人,想闹上谢家去追究,想得出一个清楚明白的结果,怕是很难。而谢九被送走了的时日已经不短,在这样长的一段日子里,发生什么都是可能的。那样一个柔弱女郎,落到敌人手中,怎能好过。便是上天开恩,让他将谢九寻了回来,怕是也无法再成为合格的卫氏妇。天下好女何其多,这一个折了,就再找一个就好了。二哥并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白,但意思就是如此。      但他不能像二哥这样想。      不能,无法,做不到。      也许是因为已经等待了太久,也许是因为投入了太多。这些年在外征战,只要有些许空闲,他就会想起他的谢九来。想她的笑容,想她说过的话,想她的一举一动。她是骄傲的,甚至是桀骜的,并不是普通的世家女。他永远都能记起来,第一回见面那一天,他站在院墙上拉满了弓威胁她,而当时的谢九是如何一步一步逼得他进退不能。她是聪慧的,机警得像一头最有生气的山中野鹿。      她对他算不得很好,也许对他更好的、更温柔的女郎还有,但那些人与他都没有什么干系。像她那样的女郎,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了,世上绝没有第二人能与她相比。过去他所作的,有关于未来的一切设想都将谢九包含其中,他身边的位置只能留给谢九。      没有必要考虑更多了。      卫羿神情冰冷,徐徐下令:“传我口令!三个时辰内,我要看到钟山再不能往外飞出一头鸟去!”      黑暗之中,水声淙淙。      华苓蜷缩在水边。载着她的小船被湍急的暗河水流冲出不久,就在嶙峋交错的岩石上撞散了,也幸好因此,她绑在船上的双腿得以挣脱。仗着会游泳,她在一片黑暗的河道里拼命游了一阵,终于摸到了岸边,带着浑身的伤爬上了岸。说是上了岸,其实只是在水边刚好可以容下她的一小片空间罢了,触摸到的都是潮湿、冰冷的岩石,粗糙不平,泛着难闻的青苔湿臭。      右腿上是钻心的刺痛,华苓勉力伸手去按了按,也许有轻微骨折。她能模糊想起,在水里挣扎的时候好几次撞在岩石上。暗河的这段河道分外狭窄,水流腐蚀出的穹顶不到一人高,寻到这个高出水面的容身之处,已经算是十分好运的事。      自己昏迷了一段时间,但具体过了多久,华苓已经完全没有概念。这样的暗河必定会汇入明河水域,只要能顺着水流的方向一直游,一定能出去的。但醒来之后又冷又累又痛又饿,这样的身体状况,想要再下水,在毫无光亮的暗河里寻到一个离开的路径,几乎不可能,撑不到逃出生天,也许她就会溺死。      身上的夹棉衣裳浸透了冰冷的水。十月底的寒气一阵一阵地袭来,浑身骨骼肌肉都僵硬了,体温已经下降到了极其危险的程度。      也许,她会死在这暗无天日的角落里?死了之后,藏在阴暗角落里的蛇虫鼠蚁就会一一爬出来蚕食她的躯壳,也许要几天,也许要十几天,腐食习性的生物就能把她的躯壳消化得只剩骨骼……      混混沌沌中,那样的想象也叫华苓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真的不想死呀……好容易才活到这个时候,她还不够努力么?霏姐牺牲了那么多,才给她挣来这一个离开的机会,这样沉甸甸的一份关顾,要是死了,她要怎么偿还呢。她死了,卫五就会娶别人了吧,到时候,还有谁会记得她谢华苓呢?早就干涸的眼泪又不知从何处拼命往外渗,手指艰难地抠着嶙峋湿滑的岩壁,华苓低声哽咽。为什么活着这么难?      但不想死,她还不想死。      哭了一阵,华苓忽然想到了自己腿上缠绕的麻绳,约有三米长的一段麻绳,那一头还拖着一块木头残片,泡在水里。那就是当时三用来捆住她的横桩子,小船在岩石上撞成了碎片,这一块木头却跟着华苓残留了下来。不到二十斤重的一块木头,并不足以为她提供足够停留在水面的浮力,但没关系,她会游泳,有这点额外的浮力,要一直浮在水面,其实要容易很多。      就算溺死在水里,也好过什么都不做,在这里等死吧?      这样想着,华苓忍着右腿的疼,慢慢将麻绳解开,一头牢牢捆在腰间,另一头仔细捆住木头中段。抱着唯一的浮木,华苓再次下水。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得柔软些,尽量随波逐流,尽量避免直接撞到水里的岩石上……混混噩噩地,也不知漂流了多久,华苓终究再次看见了光亮。      在上朝受了封赏之后,当天夜里,卫羿用最快的速度调派人手封锁钟山。然而皇家禁军驻扎在钟山北麓,怎肯轻易让卫氏的兵马在自家地盘搞花样,再加上宫中一道懿旨下来,禁军统领当即点了五千兵马与卫羿的人手对峙,大量的禁军,结结实实地将钟山南麓的皇庙范围保护了起来,不论如何都不肯让卫羿的人进入皇庙去搜寻。      在太后的指使下皇家禁军如此作派,怎不叫人越发怀疑这其中的猫腻呢。对此卫羿极其愤怒,所幸还有些理智,不至于直接与禁军刀兵相见。卫羿心中清楚,若是今日卫家兵马与禁军刀剑相向,在钱朱卫王谢五姓之间勉强维持的平衡立时就要被打破,危及大丹的平稳,这样不顾后果的事,他是不能做的。但他也更清楚的,每多拖延一日,谢九就更危险一分,自然心焦如焚。只熬得两三日,卫羿整个人就明显地瘦了下去,眼中布满血丝。硬来不行,卫羿立即派人去寻求本家、朱家、王家的助力,有王磐等人几番奔走,终究还是叫皇家的禁军不情不愿地让开了一条路,让卫羿的人进驻了皇庙范围。      皇庙之中暗藏了数条通往地下洞窟群的通道,很快都被猎狗一样触觉灵敏的黄斗等人寻了出来,然而等卫羿等人闯进地下洞窟中,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偌大的一片地下洞窟中,几乎所有能作为罪证的东西都被一搬而空,带不走的大件被堆放到一起,点火烧毁,真正是处理得干干净净。      “将军,我等怕是……怕是来晚了!”卫旺顿脚长叹,忧虑道:“原本咱们已经能有□□成的把握,九娘子就被关押在此处!奈何,狗贼真真是狡兔三窟,我等大军围困,也叫他们全身而退了!”      卫羿站立在那悬挂了议事厅牌匾的宽大洞窟中,多番努力,依然错失心头所爱的失落和愤怒,几乎烧毁了这名年轻而优秀将领的所有理智。良久,卫羿一掌将顶上的乌木牌匾击成了粉碎。他转身向外,沉沉道:“继续追查。给我将百里范围内尽数犁过!黎族,黎族……不灭此族,我卫羿誓不为人!”      各将领匆匆应是,分头调派人手不提。      钟山南麓山势平缓,溪流甚多。搜寻到第二日傍晚,一小队人马在山脚下发现了一个隐蔽山洞,入口颇小只能容一人通过,内里却是十分宽敞的一个石窟,尽处是一个不知有多深的活水潭。派了身材瘦小的人进去查看,欣喜若狂地发现了被水流带到了潭边、高烧不退、奄奄一息的谢华苓,立时报到了卫羿跟前。      寻觅百回,回首千遍。      亲自抱起华苓的那一刻,卫羿的双手无法自制地颤抖。第一回忧虑自己可能会将怀中人摔落在地,但也不可能将她交到别人手上,一时间竟有些惊惶。感觉到了怀中人微弱的心跳,卫羿紧紧地抱住了她。就算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遇事只信手中利刀,筒中利箭,此刻也不由自主要向那满天神佛祈祷:只要能挽留住这女郎的性命,叫她此后依然能常伴身边,便是令他日日上香、诚心礼拜又如何?      华苓醒来时天色才微微亮。华苓第一眼望见了窗棂外透进来的光,第二眼就看见了伏在床边睡着的男人。男人面颊削瘦,神色疲惫,晒得肤色黝黑,束起的头发支棱出了好些,乱糟糟的,身上藏蓝的袍子沾染了不少泥点污渍,也不知穿了几日,还未换下。      身上清清爽爽的,有人帮着打理过了,四肢虚弱无力,想是高烧的后遗症,没有什么大问题。华苓又动了一下,察觉右腿十分沉重,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原来是被夹板细细固定着,是她意料之中的骨折伤,也被妥帖处理过了。      旁边伸过来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抱进了怀里,暖暖的气息随即氲满周身,驱走了初冬的寒气。      也不知怎么的,热乎乎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华苓侧过身子,将脸埋在卫羿肩窝里,哭得浑身抽搐。      “你……你回来了。”她抽抽噎噎地说道。      “我回来了。”他极其认真地回答。      两句简单的问答过后,两人都没有再开口。不是没有想问的话,也并不是没有想回答的话,但既然已经回到了这里,两人在一起,那些都显得不是那么重要罢了。也是奇怪,明明许久许久不见,两人之间的默契倒似更胜往日。所有的过往,所有的磨折,一日一日的等待和思念,在漫长的距离和等待里渐渐酿成了一坛醇美的好酒,才开封便泄出最甜蜜的香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华苓止住了哭。卫羿将下巴在华苓的发顶摩挲,双手紧紧将她拥在怀里。实际上,是到得此时,人在怀里安安稳稳的了,卫羿才慢慢定了神。将华苓带回来已经第四日,前三日里她高烧不褪,卫羿是将全金陵的好医者都绑来了。用最妥善的方子,用最好的药材,片刻不离地亲自照料,终究成功从死神手里抢回了华苓的性命。但这样的事卫羿自然不会说,只是问道:“身上可还疼?医者就候在外头,叫进来看看可好?”      “腿上有些疼。但我觉得不要紧了。”华苓赶紧补了第二句,但挡不住卫羿听了第一句就风一样冲了出去,片刻就叫进几名医者来,细细地给华苓看过腿骨,确定愈合情况正常,便又雷厉风行地挥退了闲杂人等,自取了熬好的小米粥喂给华苓吃。      握惯了刀箭的手握起羹匙自然不会太熟练,不是舀多了粥就是磕到了华苓的牙,但卫羿做得很认真。华苓温顺地一口一口吞咽,粥水很香甜,咽进胃里暖洋洋的,熨帖得四肢百骸都有了力气。她凝望着跟前这个男人。      也许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人,像卫羿这样爱她、惜她,视她谢华苓如珠如宝。从前她也曾思考过,爱是什么,她能不能得到。      卫羿舀起最后一羹匙的粥,递到华苓嘴边,不料华苓抬手将羹匙推了开去。卫羿略有些惊讶,就发现女郎不管不顾地贴了上来,恶狠狠地啃噬他的嘴唇,她闭上了眼睛,倒像一头张牙舞爪的幼兽。卫羿微微一笑,心安理得地受用了。不错,他的阿九就是在这等时刻也半点不肯落在下风的女郎。      纠缠着亲吻了片刻,明明不曾饮酒,两人却都有些醺然。心下都是模模糊糊地想到了,就这样地老天荒,也没有什么不好。      “卫五。”      “嗯。”      “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只好取我一个了。”华苓道。      “为何?”      “因为我不会叫你取第二个。”      “为何我要听你的话?”卫羿眼神很是愉悦。      “那你听不听?”      “……听。”      谢九很满意,卫五也很满意。      待伤养好了些,对如今金陵里外的情势,华苓也有了全盘的判断。黎族勾结了好些属于世家的势力,还在使劲蹦跶,但在大丹世家的主力已经彻底提起了警戒心,齐心协力准备对付它之后,就成了秋后寒蝉,叫不了几声了。也没花多少心思,华苓将在黎族葺貌堂时所记忆下的资料陆续默写出来,由卫羿交到了弼公卫礼、相公王磐等人手上。他们缺的,正是这样一份深明黎族底细、干脆利落指出黎族在各地布置的据点的情报,得到了华苓给出的情报,自然如虎添翼。      大丹威帝朝元年十一月末,阴氏太皇太后病逝。   同年十二月,丞公谢氏第四十七代族长谢华德因病退位,同辈子弟谢华邵表现出色,受推举为新任族长,再于次年年初接任大丹丞公之位。   威帝二年三月,因威帝稚弱,辅弼相丞四公联名举荐威帝之姑母——晏河大长公主为摄政长公主,监国视政,直至幼帝成年。   威帝三年五月,黎族余孽肃清,新罗半岛尽归丹朝,四海靖晏。    --------------------------------------------------------------------------------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 接下来还有2个短番外。什么,你问这个蠢作者什么时候能写出来? 大概,快了 ^_^ 书香门第【sabbat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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