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岁梦】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重生]主公要臣死 作者:南山有台 文案: 何湛死了那么多次,重生了那么多次,终于把各项技能点满,所有副本通关,一脚蹬走老皇帝,将宁晋捧上皇位。 他忠良之心日月可昭,却不料落了一个奸佞淫邪、祸乱后宫的臭名,而且是名扬天下的那种。 奸佞淫邪他认了,可他堂堂王爷,祸乱后宫是什么鬼啊喂! 谁来给他解释一下!!! 入坑提示: 自以为是忠犬的奸臣受 VS 真忠犬的帝王攻 ①宁晋何湛CP站定不逆。 ②主受 年下 1V1 HE ③以发糖为主,小虐怡情。 ④前期受亲手养成小白花,后期小白花变身黑心莲。 ⑤伪叔侄!伪叔侄!这个很重要!没有血缘关系! 内容标签:恩怨情仇 相爱相杀 情有独钟 重生 主角:宁晋、何湛 ================== [第1卷 少时欢] 第1章 重生 我操! 何湛睁开眼,望着熟悉的床顶,整个人处于躺尸状。那上面镌得狮子头的纹理,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外头传来熟悉的娇娇嫩嫩的声音,喊着:“三少爷,您醒了吗?” 又来了!又来了!姑奶奶你不要问了!我没醒!我已经死了! 何湛抱着雕花的床柱狠狠磕着脑袋。何湛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但要不要每次都死得那么惨!要不要每次都让他再重来一次!他表示想下地狱转世轮回好吗!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如来佛祖黑白无常求带走啊!我不想活了行不行! 小桃红从外头端着水盆进来,放在木架上。玉润的小手轻轻在水中荡了荡,湿了条方巾给何湛递过来。小桃红秀眉一蹙,问着:“三少爷,您今天看起来不高兴啊。” “老子不高兴,老子气得慌!” “哎呀,”小桃红一惊,“少爷,你怎么会骂人啦!” 何湛拿起方巾抹了一把脸,说:“老子也是骂人的话了?那老子骂自己老子还不行了?” 小桃红眼里晕出泪来,憋屈道:“少爷想骂人就骂小桃红吧,千万不要骂自己啊。” “你这意思是让老子喊你老子?” “呜呜呜…三少爷你怎么这样说小桃红?”小桃红嘤嘤嘤哭起来。那个平常温文尔雅待人和善的三少爷今日怎么就乱发起脾气来了?他还要骂她是“老子”。 何湛见她哭,心里更烦躁。但看小桃红这梨花带雨的模样,何湛摆摆手叹息道:“行了行了,我一会儿要去给老娘请安,你先到我老娘那儿伺候着去吧。” 小桃红一见何湛放软了口气,即刻敛住了泪,点头道:“恩,奴婢听您的这就去。” 小桃红走之后,何湛环顾着自己生前幽雅的房间,不禁抹了一把老泪。成不了那混世魔王的帝业,他就注定要陷入这个死循环中跳不出来了么? 何湛身为忠国公府上的三少爷,原本是呼风唤雨,衣食无忧,勾栏院里泡泡妞,清风山上打打猎,鲜衣怒马,金驹玉鞍,那叫一个潇洒风流。 他哪能想到自己怎么就这么点儿背,“哐叽”被一个惊雷给劈了。那一股电流穿过他全身的时候,何湛脑门儿上全是大写的“冤”。想来他作为一个典型的二世祖,一没强抢民女,二没欺行霸市,除了平时喜欢调戏调戏美人儿,何湛扪心自问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怎么就遭雷劈了呢? 但劈就劈了吧,何湛也认了,想来是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无福消受这一世荣华,大不了投个胎,二十年后又是一个好汉。但他都认命了,谁知腾云驾雾中走出来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啊呸,是雷公脸毛嘴的秃顶老头儿,忙叫着“哎呀哎呀劈错人了劈错人了”。 那人老头拽住何湛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强行解说,言自己是天上的紫陆星君,此番是来给清平王府的宁晋挑个好帮手,原本是想劈别人的,哪知一个手抖就把何湛给劈了。何湛见他胡子一抖一抖的,想想这老头双眼昏花,难免有犯错的时候,事已至此,他也不好为难一个老人家,只道:“罢了罢了,此事我不追究。不过你给我开开后门,让我下辈子投胎还投到富贵人家,我勉强原谅你了。” “你…你…你这样回答,我怎么给你派任务啊?触发不了剧情啊!”紫陆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有点公德心的人不都应该说“老人家你别难过,有什么困难说出来,我帮你解决”诸如此类让世界都充满爱的话吗? “啊?”何湛不解。 紫陆捻须想了想人界话本上的句子。“有了有了!”紫陆意味深长地说,“少年,老夫见你骨骼清奇、根骨极佳,必是万中无一的奇才。我这里有一项艰巨的任务,看在我与你有缘的份上,扶持宁晋的事就交给你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少年,加油,本君看好你哟!” “啊?” 紫陆星君枯槁的手拍了拍何湛的肩,然后将他往下界轻轻一推,何湛一头从云上栽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 何湛“啊”地一声张开眼,脑袋里全是大写的懵,完全没意会到怎么个回事。入眼是自己常睡的那张床的顶盖,上面还雕着狮子头的纹理。外头传来小桃红娇软的声音,唤着:“三少爷,您醒了吗?” 何湛回到了十八岁的这一天。 何湛从云端掉下来的虚软感还在,额上汗水涔涔。他愣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但又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以为自己是庄周梦了蝶,不过是南柯一梦,过了几天就抛诸脑后了。没想到三个月后的同一天,他又被雷劈,又见那雷公脸毛嘴的仙君叫唤着“哎呀哎呀劈错人了劈错人了”而来,最后他还是被紫陆老儿给踹下去了。 入眼是狮子头,入耳是小桃红:“三少爷,您醒了吗?” 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何湛真被那雷给劈怕了。后来他一见着紫陆就骂道:“你祖宗的,老子不想听你说了!滚!” 没想到紫陆拉了拉脸,表示自己很委屈:“你要是乖乖去帮宁晋完成这一世的帝业,我也不必老是念那几句台词,说实话你不烦,我也烦了。” 何湛拽住紫陆的领子就给了他一拳,骂道:“原来你记得啊!你这不是玩我呢么?你说说,我是揭你家瓦还是掀你家顶了,让你死活都不放过我!” 紫陆的眼睛肿了一大块淤青,他呜呜啊啊地捂着眼睛,面对已经暴走的何湛,他只得颤颤巍巍地解释道:“本君这也是没办法啊。那本君答应你,只要你能帮宁晋成就帝业,本君一定让阴司给你记个大功德,你往后轮回都能投到富贵人家。哎哎!哎!行了行了,我告诉你打人不打脸,你再打就过分了!” “我先打死你个大西瓜!”何湛哪里肯停手,把紫陆好好胖揍一顿才泄了气,坐在一旁平复着怒火。何湛愤愤地说:“本少爷不干!” 紫陆哀声说:“大少爷,你可不能罢工啊,你要罢工,本君就死定了。就算本君死了,除非宁晋真正坐上皇帝之位,否则你也逃不出这个轮回。” 何湛见紫陆老儿神情极其认真,不像是在诓骗他。 何湛不认栽不行,这么个劈法,谁也受不了。听紫陆言下的意思是要让他干谋逆的事,扶持那个叫什么宁晋的人登基。他曾在章台路旁喝花酒,勾栏院里摸美妞,这蹦出来个紫陆老头,是嫌他这一世作死还不够,要他把那皇帝揍?呵呵。然而他怕被雷劈,也怕被砍头! “紫陆,并非本少不帮你,只是我实在没有那个本事,你看你让上面通融通融,放了我吧。” “本君也知道你是个草包,要不是雷劈偏了错把你带入这无限轮回,我也不想吊死在你这棵歪脖子树上。” “…本少爷就问问你,在你们那儿,殴打仙君致残会判多少年?” 紫陆摆手道:“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嘿嘿,三少,你哪是没本事啊,你是无心于此,要是上心了,哪里还有你做不成的事?而且我会给你略施小法,让你死时没有那么痛苦,无非是重来一次罢了,你既不用担心这生死轮回,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话说得在理。既然这是老天爷的安排,何湛也只有认命的份儿。不就是个开国元老吗?他就当再潇洒一回。 何湛作为典型的公子哥,诗书诗书不行,武功武功不行,混吃等死就是他最远大的志向了,但想当开国元老实在没那么容易。 他死了那么多次,重生了那么多次,终于把各项技能点满,所有副本通关,一脚蹬走老皇帝,将宁晋捧上皇位。那滋味真让何湛爽得睡不着觉,这数次的轮回重生也终于有了个头。哪知宁晋登基前遇刺,何湛抱着千万个草泥马在奔跑的心态挡在宁晋的面前,被长剑贯穿了心脏,当场嗝屁。 再后来,他就听见小桃红娇滴滴的声音了:“三少爷,您醒了吗?” 呵呵。 何湛心中一虚,随即瘫软在床上。功亏一篑啊功亏一篑,老天爷这是要玩死他才肯罢休。 何湛辗转反侧,捶首顿足。上次功亏一篑也是他多有疏忽,让奸…贱人乘虚而入,这一世重来,他一定要把宁晋捧上天。何湛躺尸了一会儿,最终重新振作起来,他净净手,挑了一件称心如意的袍子套上,这才施施然去他老娘的琼花阁请安。 何湛之所以是个二世祖,全都拜他这个老娘所赐。她老娘叫宁华琼,未出嫁前是长公主,当今圣上的亲姑姑。 “老娘!”何湛还没走到阁子门口就扯着嗓子大喊。这边刚踏进门槛里,就听宁华琼的埋怨声:“得得得,小祖宗又来找我不清净。” 宁华琼正躺在太妃椅上,何湛的哥哥何德在一旁给她轻轻捏着肩,小桃红帮她捶着腿。她虽已上了年纪,但保养得体,风华犹在,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何德随父亲何大忠的长相,方正阔气,相貌堂堂,一派的正义凛然,忠字都写在脸上了。反观何湛,一双桃花眼如漆似墨,总带着点邪邪的笑意,眉宇间潇洒风流,典型的富家公子哥,而且还是草包的那种。 见何湛来,宁华琼口上虽在埋怨,但眉梢上全是笑意,显然很高兴。 何湛敛了敛手中的折扇,微微向宁华琼行礼,道:“老娘身子安泰否?” “去你的,出去混玩几天,回来都学会贫了。”宁华琼哼声道,“平日里多学学你大哥,别整些不省心的事来烦我,我还能多活几年。” 何湛瞧了瞧自家大哥,嘿嘿一笑不言语。老娘还想让他学他大哥,这要是真学了,不得学到茄子地里去,以后就只能吃菜喝粥,连个肉沫都摊不上。不学,绝对不学。 “好了,昨夜娘睡得不好,这会儿睡意又上来了。你跟你大哥去趟清平王府,宁平王添了个小儿子,今儿百天,你们去拜个礼。” 何德点点头说“好”。 何湛自也不会拒绝,他每次重生回到这一天是因为这天他跟宁晋这个冤大头相见。 第2章 月光 宁平王是先王的子孙,与当今皇上是亲兄弟。早年在夺嫡的纷争中站对了队伍,成为皇上的左膀右臂。皇帝登基后,他被封了王位,手握要权,在朝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可能是先前犯得杀孽太重,宁平王的儿子都活不太长久,如今长大成人只有宁左和宁右两位公子,人丁稀薄如此也是挺罕见的。如今宁平王的小妾又在他年过半百时给他添了个儿子,宁平王自是喜不自禁,将小儿子的满月宴大办特办,都快超过皇子宴席的规格了。 有人拿捏此事书谏圣上,说宁平王以下犯上罪大恶极,哪知圣上大惊,口中念叨着:“哎呀,幸亏爱卿提醒了朕,朕当真是疏忽,竟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回头就差公公准备一只纯银的长命锁,在满月宴当天差人送过去了。 谏官的脸色简直跟吃了屎一样。这跟史书上写得不一样啊!圣上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谏官将手中的奏折一摔,躲到角落里咬着手帕去哭了。 由此清平王府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这么长粗硬的大腿,何湛自是要抱的。 何湛和何德共乘一辆马车前去,路上何德又不免嘟囔何湛几句,什么“你这么大了也该成家立业了”、“不要总让娘牵挂着你的事”、“往后要用功读书,考个功名,爹也放心了”、“不要总混在花街柳巷,成何体统”… 何湛听得耳朵疼,索性摆摆手钻出马车,一脚把车夫踹进车厢,自己驾车玩。车夫捂着屁股滚进车厢,怯怯地看了何德一眼,小媳妇儿似的窝在角落里,生怕何德对他做什么似的。何德又看了一眼甩鞭子的何湛,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清平王府。何湛率先跳下马车,也不等何德,大步流星地就往王府里去。送礼祝贺的事自然是由何德去做,何湛做不来。他来清平王府就想找宁左和宁右,顺便见见跟他绑了那么多世都“难舍难分”的主公。 何湛在京城是有名的玩得开,与宁左宁右两兄弟也熟,王府的小厮也认得他,故点头哈腰地迎上去,说着:“呦,三爷,您来了!我们家公子还等着您呢!”他老娘是先王的妹妹,虽然宁华琼的年纪与宁平王相仿,但宁平王跟皇上一样都得尊一声“皇姑姑”。何湛鸡犬升天,胜在辈分大,与宁平王同辈,所以清平王府上的下人都尊一声“三爷”。 何湛故作风流地摇了摇折扇,挑眉看了那小厮一眼,调笑道:“小六,你家公子把你养得真好,这细皮嫩肉的,活脱脱像个水灵灵的小姑娘,看得我心都痒了。” 小六红了脸,低声说:“三爷,您就别拿小六开玩笑了,我这样子哪能入得了你的眼?” “得,油腔滑调的,就能哄哄你家公子,少在小爷这儿贫。快快快,我找那两个小兔崽子有事呢,怠慢不得。” 小六应着,赶紧把何湛往后花园领。何湛还没走近呢,就听宁左宁右两兄弟呼天扯地的大叫,震得他耳膜疼。何湛一副见怪不怪地掏了掏耳朵,默默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宁左大吼道:“你个小杂种,居然敢反抗了!你当你是什么东西!”他的拳头狠狠打在面前的少年脸上,那少年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污泥遮盖的小脸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貌,但那双眼睛极黑极亮,带着彻骨的寒意,似乎死活都不肯低头认输。 宁右说:“大哥,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了,给他点苦头尝尝就算了。”宁右对于这种暴力血腥的场面还是有些不忍心,看着少年被打成这样,心里什么气都消了,生怕此事闹大被宁平王知道,他们兄弟二人又少不了一顿鞭子。 宁左哼声道:“怕什么!左不过是一个下人,我就算把他打死了,也就是挨顿鞭子的事。居然敢咬我,看我不打死你!”说着宁左又扑上去,跟少年厮打在一起。 宁右大喊着:“大哥!大哥!你们快别打了!别打了!” 何湛看着地上翻滚的宁左,心中默默为他点了个蜡。小六看见自家少爷被打,呼天扯地冲过去要帮忙,哪知滚草地的两人扭打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小六插不进去手,只能跟宁右一起干着急。 何湛捂了捂眼睛。哎呀,滚草地,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哪知宁左发了疯地大喊一声,也不知从哪儿摸来的力气,朝着少年胸口处狠狠一踹,“扑通——”一声,少年就掉进了一旁的湖中。 何湛整个人都傻了。我草草草,这跟原来的剧情不一样啊!原来不是宁左和宁晋两人打得不可开交,何湛“见义勇为”地将宁晋救下,从此成为他心中的白月光吗?啊呸!成为他心中的盖世英雄吗! 宁左也傻了,虽然他素日里嚣张跋扈,但真没想闹出人命,他也是一时气急失手,宁晋怎么就落水了?他对小六大叫着:“快去救人!愣着干嘛!” 小六扑通跪在地上,哭道:“小六…小六不会泅水。” 何湛一看宁晋掉进湖里就没了动静,心中大叫不妙。他纵身跃入湖中,纵然现在是暑热正盛的九月天,但湖水却冷得让人发寒。水涌进他的眼睛和耳朵,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身处在另一个世界。在那一瞬间何湛就想,要是这一切止于此那该多好,这么多世的轮回,他觉得心好累。 可事实不容他多想,何湛在湖中找了一大圈才找到宁晋。宁晋瘦弱的身子慢慢沉下去,何湛游过去抓住他的手,将他扯入怀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将宁晋拖出水面。 宁左一看是何湛,大喜过望,喊着:“三叔!” 何湛浑身湿漉漉的,怀中的宁晋已全然没有了呼吸。何湛脸色发白,背上一阵一阵发寒。看见宁左,他气急败坏地骂道:“我三你大爷!你个小兔崽子,翅膀硬了,还敢害人了是不是!” 宁左一向很服气何湛,面对他这样的训斥,挺直的腰板软了下来,恹恹地看着何湛怀中的宁晋,对他更讨厌了。宁右急急忙忙地跑过来,问:“三叔,你没事吧?” 何湛狠狠压着宁晋的胸膛,替他挤出水来,反复压了几次都没反应,何湛想都没想掰开宁晋的嘴就给他渡气。宁左目瞪口呆:“三叔,你!” 何湛急得大叫:“亲祖宗,你倒是快醒一醒啊!” 何湛狠狠压了压宁晋的胸膛。宁晋猛地咳出一口水来,接连咳了好几下,这才有了点生气。何湛长呼了一口气,僵直的身体渐渐放缓,狂乱的心跳也渐渐平复下来。何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这要是让宁晋死了,他三个月之后又要遭雷劈了。 宁左大惊道:“三叔你!你居然亲男人了!” 何湛一口气咽下去差点没出来,挥手狠狠打在宁左的脑门上。这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这说得什么混账话,老子亲他,还不是让你给害得?何湛怒声道:“老子这不叫亲,这叫救人!救人懂吗!你小小年纪,脑子里都装得是什么东西?” 宁右才愣愣地跟了一句:“三叔你居然亲男人了…” 何湛扶额。麻烦你带着你哥一起去跳山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好吗! 何湛将宁晋抱到宁左的房间,用锦被将他团团裹住,直裹成了个大熊。宁左直冒火,何湛是他三叔,何湛想怎么样都无所谓,可宁晋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躺在他的床上!那滴着水的脏衣服都把他鹅绒织的锦被给染脏了。 宁左气冲冲地说:“不行!三叔,我不让他睡在这里!” 何湛不耐烦地挥挥手:“一会儿就走,不占你的地方。现在到给小世子抓周的吉辰了,你们赶紧换套干净的衣服去正厅陪着,不然等宁平王发起火来,看不罚你们在祠堂跪上三天三夜,届时我可不偷偷给你们送烧鸡了。” 宁左心里堵得慌,却也只能乖乖听何湛的话,拉着宁右去换衣裳了。何湛看着宁晋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又吩咐小六去拿件好衣裳来。尽管小六看不惯宁晋,但三爷的话他是不敢违逆的。 等了一会儿,何湛拍了拍宁晋的脸,喊着:“大哥,醒醒了醒醒了。” 眼前的宁晋还是个少年模样,年纪也就十四五岁,长久吃不饱穿不暖,面黄肌瘦,但细细看五官很端正深邃,好生打扮打扮也是个翩翩美少年。想想以后宁晋那风华绝代的模样,何湛忍不住“啧”了一声。不过还是现在的小宁晋看着可爱啊。 宁晋睁开眼来,身子猛地一缩,整个人卷着被子都滚到床角去,警惕地望着何湛,小脸苍白得厉害。何湛往后很少看见宁晋这么慌张失措的样子,由于上一世活得比较长,如今看到小宁晋竟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他唏嘘地笑了声:“少年,爷救了你,你躲什么啊?” 宁晋睁了睁眼睛,看着何湛的眼睛染上一点光亮:“你…你为什么救我?” 何湛简单粗暴地回答:“那还用问?还不是因为小爷喜欢你。” 宁晋先是一愣,蜡黄的小脸上忽然浮现一点红晕。何湛一看这苗头有些不对,他平日是油嘴滑舌一些,不过大哥你脸红做什么?此时宁晋还未坐拥后宫佳丽三千人,想来是禁不起他这个腔调。何湛微微咳了声,说:“开玩笑,开玩笑,我是见你被那俩兔崽子欺负,一时气愤。宁左宁右心性不坏,你也别记在心上。” 宁晋要是记在心上,往后宁左宁右两兄弟的日子可不好过。 一听何湛为他们求情,宁晋微微低了头,眼睛里全是愤怒和不甘。凭什么都是宁平王的儿子,宁左宁右就是堂堂正正的大少爷,而他就是无人问津的小杂种,甚至在府上为奴,都得不到宁平王正眼相待。 何湛自知这孩子心里苦。 宁晋是宁平王在外露水姻缘所生的孩子。宁晋的母亲死后,他就拿着信物来到宁平王府,哪知宁平王压根不记得这回事,看见信物也没多大的反应,索性就把孩子丢给管家,自此不管不顾了。管家一看自家主子态度如此,当即把宁晋打发到下人房里,什么脏活累活粗活都往他身上推。宁晋一开始还以为平王不喜欢他才会如此,可后来他就渐渐明白,宁平王压根不想承认他的存在。 他就像是平王人生中的污点,抹不掉也弃不了。 何湛低低叹息,伸手摸了摸宁晋湿漉漉的头发。 宁晋缩缩头,小脸更红了。何湛瞧着他这羞怯怯的样子,愈发大胆地摸起来,以后摸老虎屁股的机会可不多。宁晋抬起亮亮的眼睛问:“我叫宁晋,恩人叫什么名字?” “何湛,何必的何,湛浮的湛。我晓得你是宁平王的儿子,往后你且跟宁左宁右一样唤我声三叔罢。” 这便宜不占白不占。何湛现在是八竿子刚好能打着的皇亲国戚,等这小子登基后,他还算皇亲国戚,不吃亏,不吃亏。 作者有话要说:  宁晋小包子:天上掉下来个三叔叔,这个大腿抱还是不抱? 何湛:终于抱到主公的大腿了!【哭 第3章 凤鸣 纵然这次是落了回水,何湛依旧成为宁晋心中的白月光。 他第一世也在这时救了宁晋,不过没把他放在心上。那时何湛只当宁晋是个下人,不想让宁左闹出人命才会出手阻止,哪知这小包子就牢牢记住他的恩。入秋之时,何湛不慎伤了风寒。当时也不知是怎样的邪风,把他半条命都卷没了。他躺在床上大半个月都不见好转,高烧中神游天外,不知所之何时何地,宫中最好的御医都束手无策。 后来一个小孩儿从清风道观里求了副药,送到忠国公府上。宁华琼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让何湛喝了,没想到只过了两天,何湛就全好了。 宁华琼抱着醒来的何湛大哭“我的儿”,又说一定要感谢送药的少年。她派下人四处去寻,但到头来都没寻着,感谢一事只能搁置下来。何湛活了好几次才弄清楚送药的是宁晋,宁晋去清风山上求药时受了重伤,回府后又无人照料,不明不白地死了,在这之后没多久,何湛就遭了雷劈。 何湛知道这雷劈得不冤,他身上担着宁晋的一条命,是该还。不过就非得遭雷劈吗?不提了不提了,何湛一想就觉得全身麻嗖嗖的,不是个滋味。反正这次,他不会让宁晋出事了。 小六抱着新衣服进来,何湛让宁晋换上。宁晋看着新衣裳的眼睛直发愣,不敢相信自己还能穿上这样的衣服。何湛见他傻愣的样子,又记起他以后渐起的君王风度,前后反差有些大,却让他看着心上发痒。何湛不防地一笑,故意逗他:“怎么?觉得不好,看不上?” 宁晋将衣裳紧紧地抱在怀中,对何湛使劲摇摇头,说:“没有。”只有又低低补了句:“谢谢。” 小六疑惑地摸了摸脑袋,不明白这小子怎么就被三爷看上眼了。何湛带着小六去外间等,不一会儿宁晋就换上新衣裳出来,小手还紧紧攥着衣袖,似乎穿着不大习惯。 啧,这小模样!何湛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越看小宁晋越喜欢,总比长大了可爱。要是永远长不大多好。 小六瞧着何湛这满意的神情,心里暗暗为自家公子鸣不平,平日里何湛对宁左宁右都没那么好。小六哼哼了一声:“三爷不在旁看着,我家公子指不定又要犯什么过错,三爷还是去正厅看看吧。这屋子里好几天没打扫了,脏得厉害。” 何湛怎会听不出小六话中的尖尖刺刺,挑了挑眉道:“狗仗着主子的势都敢爬到本少爷的头上了?” 往日里小六因为会说话最讨何湛欢心,哪里能想到何湛居然为了一个小杂种对他如此苛责,心中越想越气,直愣愣地跪在何湛面前:“奴不敢,奴只是替我家公子不平,三爷对自己的表侄都没这样好过。” 你懂个屁!老子还不是看着你顺眼,给你留条后路吗?拐着弯儿地骂宁晋晦气,你这不是找死吗?何湛瞧小六梗着脖子不肯认错的样,心觉是自己把这奴才给惯出性子了,沉声道:“那俩兔崽子都没敢说什么,你也敢指手画脚了?给我滚滚滚一边儿去!” 小六被何湛训斥一番,心里更加委屈,低低哭出声来,却也不敢违抗何湛的命令,抹着泪就退下了。 何湛看见小六都没把宁晋放在眼中,就能知晓宁晋在王府过着怎样的日子。想想也是宁平王领的头,真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宁平王带领着全府上下在作死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不回头,何湛想拉都有心无力。 何湛将扇子敛在手中,对宁晋说:“往后他们再敢欺负你,就来告诉我,我去打他们屁股。”何湛知道他不会来告状,若宁左再欺负他,他还是要打回去。想想何湛就觉得头大,他嘱咐道:“你也敛敛脾性,同宁左动什么手!?要是宁右脾气爆点,他俩兄弟还不是把你摁在地上打?” 宁晋低眉顺眼地点点头,将何湛的话一一记在耳中。 “站得高,才会有人看见你。”何湛走过去,微微拍了拍他的肩,“你懂我的意思吗?” 宁晋好像领会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道理,眼里升起光亮来,抿唇点点头道:“三叔,我明白了。” 何湛也不知道宁晋明白了什么,但按照这孩子的理解能力,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何湛身上的里衣还湿答答的,穿着难受,凉风一吹,总想打哆嗦。何湛此时就想回府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上一觉,他说:“我府上正缺一个伴读,我瞧着你长得顺心,回头我让宁平王送你到忠国公府上修习,你可愿意?”何湛知道他的回答,不过也要念念台词走走场。 “愿意。” “那好,我得走了。过几日我派人来接你。” 宁晋捏着衣袖,努力点点头。 何湛一边儿走着,一边儿扯了扯贴在皮肤上的后领,让清风灌进来,这才觉得舒服些。宁晋的眼睛紧紧盯着何湛,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宴席要等入夜才结束,何湛想让车夫载着他先回了府,回头再来接何德。何湛前脚刚出府门口,猛然起清平王府还有一桩重要的事没做。前几次他都没落水,安排好宁晋之后就去正厅吃席,如今就算是落了水,再难受也得忍着去一趟。 他得按着前世的步骤一步一步走下去,这才能保证一切都在预料之内,不然中途再出现什么幺蛾子,他真要撞死在自己的床上了。一想到小桃红那一句“三少爷,您醒了吗”,何湛就浑身一个激灵。 来至正厅,奶妈已经将百天的小麟儿抱下去了。宁平王端坐其间,面带红光,人逢喜事精神爽,大概就指宁平王这个样子。何湛上前行礼,一把年纪的宁平王一句接一句的“贤弟”跟何湛来回寒暄着,让他有些吃不消。他不是贤弟,他还是宝宝。 好在宁平王很快就让何湛入座了。何湛坐在何德的旁边,何德不理他,何湛也乐得自在。 不一会儿,宁左宁右凑到何湛身边来。宁左手中握着酒杯,对何湛说:“三叔,我敬你一杯。”何湛挥挥手,表示不想喝:“小孩子家家的,少喝点吧,回头喝醉了,还不是让你娘打?” 宁右惊道:“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三叔居然不喝酒了?” 何湛特别想拧这个臭小子的耳朵。何湛对宁右勾勾手,示意他过来。宁右很听话地伸过头来,何湛伸手打在宁右的后脑勺上,道:“你个小兔崽子,还敢调侃你三叔了!” 宁右挨了打也不哭闹,反而摸着后脑勺傻笑着,似乎很受用。何湛翻了翻白眼,宁右看上去老实,实则比宁左的脸皮厚多了,怎么闹都不会生气。宁左也咯咯笑着,说:“弟弟也就敢在三叔面前无礼,换了旁人他哪敢啊?” 何湛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只见一个红色的身影挤了过来,将一个空杯子放在何湛的面前,说:“本王敬的酒,你喝吗?” 何湛握了握手,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他抬眼看向来者,那人长得很妖,何湛见他的第一面就觉得他很妖,眉目比女子都要丽,十分秀气,可却不显半点儿女儿气。红袍上纹着精致的麒麟祥云,昭示着此人的身份。 宁左宁右齐齐行礼道:“凤鸣王。”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的凤鸣王宁祈,上一世一剑就让何湛说再见的大仇人。何湛从未想过是他,毕竟宁祈对宁晋…怀着不大寻常的心思。 何湛已经数不清多少世了,他跟宁祈一直不对盘。何湛也不知道怎么惹了这位混世魔王,宁祈就是看他不顺眼。他知道自己长得也很英俊,但自比宁祈就如同鱼目与珠,不可比拟。除了样貌之外,何湛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让宁祈看得上的,就这样跟他斗了几辈子,怎么都不消停。 宁祈说:“你跟本王喝酒!” 何湛先低头:“我酒量不行。”再谄媚:“哪里能跟凤鸣王相比?”顺便拍个马屁:“凤鸣王海量,恐怕放眼整个京城里都难有对手。” 宁祈皱眉:“何湛,你脑子有病?” 何湛佯装扶了扶额:“我这几天伤风头痛,可不就是脑子有病了吗?” 宁祈握了握杯子,看着何湛的眼睛很深沉,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递给何湛,说:“这是你上次在品香楼丢下的,还给你。” “哎呀,”何湛接过玉佩一瞧,假装很惊讶地样子,说,“我将这玉佩视为宝贝,苦苦找了好几天,原来是落在香香姑娘那里了,辛苦凤鸣王帮我寻回来。”何湛揶揄地看着宁祈:“裴之不知凤鸣王也会去品香楼这种地方?”裴之是何湛的字。 宁祈拂袖冷声说:“本王怎会去那种地方?这是你掉在品香楼门口的。” 何湛再惊:“呀,这样凤鸣王都能寻着,您对裴之还真是关心呢!裴之心里…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宁祈皱眉:“你今天怎么了?” “恩?” “那日你不还说,下次若再见到本王,一定要打得本王满地找牙么?怎么,摆出这副谄媚的样子,你怕了?” 我哪能不怕啊大哥!何湛捏着一把汗,瞧见宁祈的这张脸,何湛就能想到长剑贯穿胸膛的滋味,这感觉可不好受。别说打得他满地找牙了,何湛光是靠近他一点点,都觉得胆战心惊。 这样想着,何湛就往后退了一点点,低头奉承:“我哪儿敢啊?你可是凤鸣王,殴打皇亲国戚是要被扔进大牢的。裴之不敢。”何湛似乎完全忘记自己也是皇亲国戚的事实。 “这么说来,本王若不是皇亲国戚,你就愿意跟与本王交手?” “那也不敢。” “为何?” “我揍不过您 。” 宁祈:“…” 何湛真是一个大写的耿直。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大新闻大新闻!靖国第一大美人凤鸣王宁祈出场啦!前世的仇人来世的冤家了喂! 宁祈:把镜头拿开,不许拍。【严肃 第4章 念亲 席间,一个小厮从外头飞奔进来,附在何德耳畔低声咕哝了几句。何德听后脸色大变,急着与宁平王告辞,匆匆离去。 何德先走一步,何湛就得代替他哥哥留到宴席最后。觥筹交错,丝竹乱耳,何湛握着酒杯看何德离去的背影,眸色沉沉如夜。他开始放肆地饮起酒来,来者不拒,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像是拼命灌自己酒似的。 宁祈走过来与他拼酒,这次何湛竟也未拒绝,笑着跟他碰杯,醉醺醺地说:“凤鸣王,你可要招架住了。” 事实是宁祈招架住了,何湛自己没能招架住。他先前已经喝大了,跟宁祈喝又不要命地灌,酒不过七巡便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 何湛抱着酒壶不撒手,歪歪斜斜地倚到宁祈身上,额头在宁祈胸前蹭了又蹭,仔细闻了闻,含混不清道:“哎,你好香哎,你个大老爷们儿还擦粉?” 宁祈拧着眉头,全身一阵发麻,狠狠将何湛推开,低声怒道:“你发什么酒疯!”他这一推不要紧,何湛失去重心,整个人都跌到了地上。在场的宾客面面相觑,略有些尴尬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何湛,想笑又笑不出来。 宁右跑过来拍了拍何湛的脸,急切道:“三叔!?你没事吧?醒醒,三叔!” 宁祈有些无奈,只能再将何湛从地上扶起来。此时宁平王过来查看情况,问:“这是怎么了?” “喝多了。”宁祈皱眉说,“本王将他送回府,王爷好好招待你的客人吧。” “那就劳烦凤鸣王了。” 宁祈派了几个小厮来背着何湛。路上何湛还咕咕噜噜说些胡话,几人折腾许久才将何湛搬到马车上。车厢内充斥着酒臭味,宁祈嫌弃地看着歪倒在一旁的何湛,挑开车帘驱了驱车内的酒气。 何湛嘿嘿笑着,闭着眼胡乱舞着手臂,招呼道:“喝!喝喝喝,都喝!” 宁祈斥道:“你要不行就早说,逞什么强?” “我哪逞强了?”何湛竟醉呼呼地答上话了,“我没醉!我认得你,你是宁祈!”说着又不着调地唱了一句:“凤凰鸣矣,于彼高岗。” 何湛唱完就开始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往宁祈身上抹:“你怎么就杀了我呢?就差一天,我就功德圆满,我就能升天了,你说你怎么就把我杀了?” 宁祈皱眉:“你说什么胡话!?” “你还让我再看一遍我们何家…我们何家…呕——”何湛胃里翻江倒海,喉咙泛出酸水,一下全吐在宁祈的身上。 “滚!”宁祈将何湛猛地推开,玉色的小袍上全是呕吐物。何湛倒在地上还在吐,一些污秽都脏了他自己的袍子。 宁祈深深锁眉,将自己脏掉的外袍迅速脱下,而后扔到马车一角。宁祈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何湛,气得牙根痒痒——真想揍他。他不耐烦地将何湛从地上拉起来,而后解开他的玉带,将他的外袍褪下,口中还骂着:“你给我等着,本王不会就这样放过你的。” 何湛晃晃悠悠地往宁祈身上靠,开始疯疯癫癫地笑:“你我斗了那么久,你要放过我,我还不习惯呢。” “你…”宁祈没想到何湛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宁祈的视线又移到何湛半敞的领口处,眼神如天上的冷星般闪烁不定。 何湛倚在宁祈的怀中,嘴里不停地在冒胡话,宁祈只听清了一个词,便是“主公”二字。何湛向来沉溺于花街柳巷当中,于朝廷沾不上半点关系,宁祈不知到底是哪位“主公”竟会让何湛喝醉了酒都念着。 车夫扯着马缰长吁一声,待马车稳稳停下后,才对宁祈说:“王爷,忠国公府府到了。”青雉将马车停在何府门口,去敲了他家的门。 宁祈将何湛扔给何府的下人,冷声道:“他醉了,等他醒后告诉他,他欠本王一个人情。” 下人看着宁祈的冰块脸,吓得连忙点头应承下来。 翌日清晨,何湛才从昏天黑地的晕眩中醒来,他顿觉头重脚轻,口中干涩得厉害。拖着身子喝了几口水,何湛才舒缓过来。他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清醒。 何湛打开门,在外头守夜的小厮一头就栽在他的脚下。何湛皱了皱眉,吩咐他下去睡。小厮只因要替凤鸣王传话,所以才熬到现在,见何湛已醒,故将昨夜宁祈将何湛送回一事悉数告之,也将宁祈留下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达给何湛。 何湛听后觉得一头雾水,不明白宁祈心中在打什么坏主意。宁祈跟他不对盘,按说最爱看他出丑,没理由会亲自将他送回府。这么想着,清晨的风卷着凉意将他吹了个透彻,何湛才觉自己的外袍不知何时褪下了,此刻冷得他瑟瑟发抖。 何湛摆摆手,索性不再揣摩宁祈的心思:“知道了,你先退下罢。” 近来正逢入秋之时,他要万分注意着身子才行,可不能再莫名其妙伤了风寒一病不起。到时候宁晋再巴巴跑到清风山上给他求药,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琼花阁内。 宁华琼手执蒲扇,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何湛清晨来请安后就在此处留着了,现在如同狗腿子一样在宁华琼身边伺候着,端茶倒水,捏肩捶背,样样做的得心应手。宁华琼虽然嘴唇子如刀一样刮得何湛脸皮疼,但她打心里还是喜欢何湛的,自家儿子如此孝顺,心里别提多舒坦。 宁华琼舒舒服服地挪了挪身子,找了个更舒适的地方,笑道:“湛儿何时变得如此孝顺了?也不去章华台寻你的莺莺燕燕,倒是一直围着我这把老骨头转,不闷啊?” 何湛给她捶着腿,说:“那些个庸脂俗粉哪里有娘您这等姿色啊?在您身边跟久了,谁都瞧不上眼,儿子就只能在围着您了。” 宁华琼不轻不重地打在何湛的头上,佯怒道:“泼猴子都会跟你老娘调笑了,没大没小的!说吧,欠了谁的钱,还是打了哪家的公子,还是又想把那些青楼女子往家里带?” 何湛往前定会再油嘴滑舌一番,此刻他却低着头,让宁华琼看不见神情。许久,她才听见何湛回道:“往前是儿子不孝顺,让娘费心了。” 宁华琼挑了挑凤眉,道:“怎么,三爷这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了?” 何湛伏在宁华琼的膝上,沉声说:“儿子会好好陪在你身边,娘亲莫要担心受怕,万事皆有儿子扛着。” 宁华琼见何湛说这些话是认真,自也不再打趣他,抬手抚了抚他的头,顺着毛说:“还轮不到你。天塌下来有你爹扛着,你爹扛不住,你老娘我能扛住,再不行还有你大哥。你年纪也不小了,别总想些有的没的,把心思多用在课业上,免得我以后老了还要操心你的前程。” 何湛点点头:“儿子谨遵教诲。” “得了,你下去吧,你在琼花阁呆着,总能惹得我眼泪珠子往下掉。”宁华琼推开何湛,对小桃红使了使颜色,让小桃红送何湛出去。小桃红细柔柔着声音说:“三少爷,夫人夜里睡不好,午时总要多睡一会儿,您看…” “好。”何湛不停留,对宁华琼行了个安,就由小桃红拥着出去了。 黄鹂鸟儿飞上枝头,在浓密的叶子当中婉转而歌。夏末的树木显得尤为苍重凝翠,但只要下一阵秋雨,不出几日便会全黄凋零。小桃红给何湛披了件云水缎的披风,说:“这些天冷了,三少爷要多注意身体。您是回南阁子歇着还是要出府?” 何湛拢了拢肩上的披风,眼睛忍不住地往树叶上打量,许久才说:“老娘不是说要我用功读书么,我去书房瞧会儿书去。” 小桃红笑得眉目弯弯,甜声道:“三少爷肯听夫人的话,夫人知道了一定特别开心。三少爷从百日宴回来之后很是不一样的,莫不是看见宁平王的小世子,终于也明白夫人的苦心了?若是三少爷早日成家立业,一定会明白的。” “成你妈个头,立你妈个头。”何湛伸手弹在小桃红的额头上,惹得小桃红痛呼一声。小桃红明明是在韶华年纪,怎么老想着这些七大姑八大婆想的事? 小桃红泪眼汪汪地瘪嘴道:“三少爷,您又骂人了。” 何湛摆摆手,沿着亭廊往书房方向去,对小桃红说:“去伺候我娘吧,别再跟着我了,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的比大姨妈都烦。” 小桃红冲何湛后背做了做鬼脸,又怕被发现,转身一溜烟跑到阁子里去了。 何湛一连几天都窝在书房里专心念书。宁华琼见何湛真得在用功,心中不免宽慰几分,吩咐小桃红多炖了几道补品给他,何湛也如数喝下。 刚开始的那几世,何湛读书读得直发困,何湛总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子,可后来遇事遇人多了,若是肚子里没点墨水,总能让人堵得说不出话来,那滋味很不好受,故而之后何湛头悬梁锥刺股也要啃点。久而久之便也看下去了,看下去才觉这其中大有意味。 书中的一些东西或许穷尽一生都不一定能明白。 就像“书中自有颜如玉”一句,何湛就不大明白。他看了那么多世,也没看出个大美女来。 等到日光斜入书窗,将窗棂上的雕花全都映射到地上时,外头的下人才拿捏着声音传报了一句:“三少爷,清平王府指派了个下人来府上服侍您。小鬼头犟得很,硬说要亲自见您,已经在外头等了好几个时辰了。” “下人?什么下人?”他哪里用得着要清平王府来指派下人? 没听那厮回答,反而听见他恶狠狠地问了句:“喂,你叫什么名字!” “宁晋,我叫宁晋,三叔他…” “什么三叔!你个外人来这里,得好好拜一声‘三爷’,没事套什么近乎?” 何湛一听,右眼皮突地一跳,手心里暗暗捏了把汗。何湛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别在裤腰带上随风晃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呦呦呦切克闹,花调小曲儿来一套。 宁祈:滚。 第5章 入秋 清平王府往外送的人,自也不能太差。宁晋尽管在王府很不受待见,但到何府时还是干干净净,没有一副苦包子样。一双眼睛极黑极亮,在看见何湛出来的那一刻,蜡黄的小脸上总算是带了些笑。 夏末入黄昏的天总比往常要冷许多,宁晋身上的衣服虽是新的,还是免不了单薄。他紧紧攥着袖子,有些不太敢相信自己真会再次见到何湛,说出的话都变得怯生生的:“三…三爷…” 何湛看见他这样,心里总不太是滋味,上辈子宁晋是他捧在掌心中的人物,哪里容得下别人如此欺辱?何湛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搭在宁晋的肩头。宁晋年纪尚小,此时更比何湛矮上一头,袍子披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 旁边立着的小厮是自小就服侍何湛的福全。他第一次见何湛如此关切一个人,心中有些惊:“三少爷,您这是…” 何湛沉了几分声:“本少爷何时教你狗眼看人低了?没谱还摆这么大架子,厉害得想上天了?” 福全连忙叩头直言“不敢”。何湛脸上如同覆了一层冷霜:“这是本少爷从清平王府请过来的伴读,哪里容得着你们轻践,滚下去领罚。”何湛并非动辄打骂之人,只是需得杀鸡儆猴,不然宁晋不知会在何府受多少白眼。 福全哪里能想到自己还会有这样的无妄之灾,瘪嘴对宁晋道歉,之后就哭丧着脸赶紧跑出去领罚了,生怕再触着霉头。 宁晋用小手扯了扯何湛的衣袖,喏声道:“三爷,我没事。”何湛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都说了,以后叫三叔就成。是我管教下人无方,让你等那么久。吃饭了吗?” 宁晋怯怯地低下头,然后说:“还没…”他抿抿唇,继续道,“三叔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还有力气,可以等做完了再去吃。” 何湛将宁晋引到书房中去,将文房四宝一一陈列,再而将宁晋按在座位上。宁晋心中又惊又疑,却又不敢不听从,藏在袖子中的手握得紧紧的,背上渗出些热汗来。 “三叔,您这是…” 何湛说:“我这就去让下人去端些饭菜来,你坐在这里帮我抄会儿书。” “抄书?” “你喜欢什么,就抄什么。”何湛拍了拍他的肩,亦不多说,去书房外召了个下人过来。何湛想了想,这才对下人徐徐道来:“吩咐厨房做了雪菜、青虾卷和玉白羹来,青虾去腥,羹里不放姜丝,要快些。” 下人担忧地看了三少爷一眼:“三少爷,您不能吃青虾,回头生了红疹,夫人又要责怪我们。” “我就闻闻味行了吧,快去!” 下人只好点头领命,即刻去准备了。 何湛再回身看宁晋的时候,宁晋已经端坐在小书案旁安安静静地抄写《恪聿通鉴》。天色渐暗,何湛怕他伤眼,挑了盏明灯台摆到书案上。宁晋发觉烛光,冲着何湛微微一笑,道:“谢谢三叔。” 也不知是烛光还是怎的,宁晋黄黄的小脸上浮了些不自然的微红。何湛瞧着心中一喜,说:“往后你就日日来书房陪我念书,旁的别人让你做,你也不许去,你只能听我的话,明白了吗?” “明白。” 何湛满意地点点头,去书架子上挑了个孤本,自己悠然地躺到红藤木的逍遥椅上自在去了。 庭外的桂树影慢慢爬上窗棂,夜里凉凉的风穿堂而过,拂开摊在何湛身上的书页。他窝在逍遥椅上,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书房内盈满了祥宁的烛光,宁晋听见书页翻动的微响,顿了写字的笔。他跳下椅子,轻轻地合上窗扇,之后又蹑手蹑脚地将他一直披着的外袍搭在何湛的身上。 宁晋提笔继续抄写,不一会儿,他听门外有人轻轻唤道:“三少爷,该用膳了。” 何湛未醒,皱着眉翻了个身继续睡。宁晋疾步走到门前,举手示意,这才将对方要说的话压下。来者还是福全,他方才去管家哪里领了五板子,管家晓得福全是何湛房中的人,待他知道了来龙去脉之后,自也明白何湛是想小惩大诫,所以打得不重,临了还提点福全来给少爷送饭菜,将功补过。 福全一瘸一拐地来到书房,见着宁晋,他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我来找少爷。” “三叔睡着了。” 福全一听皱眉道:“这可不能在书房睡,夜里天凉,万一伤了风寒怎么办?”福全哼哼唧唧地将手中的木盒子塞到宁晋手中:“我是自小就跟在少爷身边了,你往后要在少爷身边伺候着,就得听我的。如果你不听,我就让少爷赶你走!” 宁晋抿着唇低下头,像是接受了他的话。福全见宁晋还算乖巧,也不敢再刻意刁难,转而走向书房中。福全见何湛在逍遥椅上睡得极香,轻轻唤了声:“三少爷?三少爷?”他碰了碰何湛的手臂。 宁晋不知在想些什么,将木盒放在书桌上,不着痕迹地隔开福全和何湛,一手扶在何湛的肩头,叫道:“三叔,该用膳了。三叔…” 福全被莫名其妙地挡开,心中微有些不爽,他看见何湛已迷迷糊糊睁开眼,也不好对宁晋发作。 何湛刚醒来还有些懵,神思不清醒,看见宁晋下意识拜道:“主公,你怎么来了?” 宁晋一愣,不知何湛喊得是谁。何湛见宁晋愣住,方才反应过来,掩下眸底的疑惑,又挑上素日里的惯笑:“认错了人。”何湛起身,福全赶紧上前赔笑脸:“三少爷,您要的菜,福全给您送来了。” 何湛施施然往桌上走去,将青虾和雪菜端出来,又盛了一碗玉白羹,示意宁晋坐下。宁晋只听话做事,从不多说。福全见宁晋居然真敢坐下,气得瞪了瞪眼睛,何湛这才搭理福全:“挨了板子就好好休养,这几日不用你来当值了。” 福全满脸委屈:“奴都知错了,少爷不要赶奴走。” “谁赶你走了?”何湛哭笑不得,说,“我房中还有些伤药,自个儿去拿,养好了伤就赶紧回来。宁晋的居处由你打点,他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万不能怠慢。” 福全看了眼宁晋,擦了擦眼角的泪,点头道:“福全谢过少爷。” “下去罢。” 福全颔首退下。何湛坐在一侧,将玉白羹往宁晋跟前儿推了推,示意道:“饿不饿?快吃吧。” 宁晋用小手捧着小瓷碗,手心感受着暖暖的温度,眼里有些惊喜,说:“我能喝吗?” 何湛点点头,心中泛起些酸意。他怎么就跟宁晋这么可怜见的人绑在一起了呢? 若不是跟随宁晋几世,何湛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什么叫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受世间苦难,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去,没有人记得他,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何湛不自觉地揉了揉宁晋的头发,叹息道:“以后三叔的东西就是你的,三叔有的东西,你都会有。” 宁晋抿了抿唇,低头喝了一口羹汤。蛋花的咸香在他齿间溢开,他从未喝过这么好喝的羹汤。他的眼睛被蒸腾的热气熏得又疼又热,却又不敢流泪。 宁晋将玉白羹喝得干干净净,何湛没什么胃口,只在旁边饮茶看着他吃。宁晋怯怯地询问他:“三叔不吃么?” “我不饿。”何湛摇摇头。他喉咙干疼,多饮了些水才缓过来,可喉咙里一直很难受,吃不下去东西。他夹给宁晋一个青虾卷,说:“你多吃些。” 宁晋听话,尽数吃下。 晚膳过后,何湛又让宁晋抄了会儿书。何湛躺在逍遥椅上,时不时地咳嗽。门外的冷意袭卷何湛的全身,他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这才大觉不妙——难道又要伤风寒了? 在清平王府那日他落了水,未能及时更衣,想是寒气入体。这几日只是略感喉咙不适,没大放在心上,今日咳嗽起来,这才给何湛敲了个警钟。每逢入秋就是他生生世世伤病的时候,之前他因早有预料,故多番在意,几世也就平安过去了,这一世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先是宁晋莫名其妙落了水,后是他有风寒的征兆。 这不是什么好征兆。他拧着眉,心里发悸。 宁晋看到何湛的表情略微凝重,疑惑着问:“三叔,你怎么了?”何湛干咽着口水,对宁晋说:“没事,今天到此为止罢,你让外头侍奉的人带你去找福全,他会安排你住下。” 宁晋放下笔,将笔墨纸砚一一收好。他走到何湛身边,小声问了句:“明天我还能来吗?” “能。”何湛抵在手骨上咳了几声,喉咙仿佛有火在灼烧,此时沙哑得厉害,“明日再来罢。” 宁晋轻轻拍了拍何湛的背,问:“三叔是不舒服么?” “没事,我想一个人待着,你先去吧。”何湛摆摆手,赶宁晋下去。宁晋尽管心中依然担忧,但他也不会违逆何湛的话,掩好房门就退下了。 何湛有些艰难地喘息着,重重光影叠在他的眼前,让人分不清何为虚幻何为现实。他淡青色的长袍落满了月光,青莲纹上染上一层薄霜。 看见宁晋,他总能想到这个孩子独自跑到清风山上去问药的事。 这都是债,他就是来还债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夹青虾):以前,主公喜欢吃这些。 宁晋(吃青虾):味道有点怪怪的。不过这是三叔亲手夹的,我喜欢。 第6章 风寒 果不其然,何湛夜里就开始发热,全身烫得如同一块热炭。他甚至都没能提起力气就唤守夜的人来,在冷热的折磨当中迷迷糊糊睡去,当即就没有了意识。 小桃红是宁华琼指给何湛的,何湛见小桃红温润细心,便让她继续在宁华琼身边待着,只需在清晨时来服侍他梳洗就好。天未大亮的时候,小桃红便端了温水到何湛的南阁子来。她刚绕过石屏风,就见阁子门前立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身上的衣服单薄得紧,肩膀微微发抖,可背挺得很直,仿佛已在门前立了很久。 小桃红疑惑着望了那人一眼,问道:“你是哪院的下人,来这里做什么?”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与何湛约好的宁晋。他抿了抿唇:“我是三叔的伴读,我在等他。” 小桃红这才想起福全昨日嘟囔了好久的小陪读,笑道:“是你呀,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不多睡会儿,这样是长不高的呀。” “我怕让三叔等。” 小桃红说:“小小年纪想得倒周全。等三少爷醒了,你就进去罢,清晨的天怪冷的,冻坏了可不行。”小桃红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宁晋肩部的衣衫,惊道:“呀,这还是夏暑的麻衣料子,你穿这样不冷吗?” 宁晋摇摇头,说:“不冷。” “三少爷看得上你,可不能穿成这样,让别人瞧见了,还以为三少爷苛待你呢。回头我向少爷请示,他以前做旧的衣服我都存着呢,看能不能赏你几件。”小桃红又捏了捏宁晋的脸蛋,眼里瞧着这个少年,越看越喜欢。 “我叫小桃红,你叫什么名字?” “宁晋。” “恩,你再等一会儿啊。” 宁晋微红着脸,怯生生地低下头,细着道了声谢。小桃红莞尔笑着转身进阁子中去了。进到阁子中,小桃红将布巾和水都备好,这才轻轻走到床前,想给何湛掖掖被角。她不经意间触到滚烫的脸,吓得手指尖儿一颤,惊道:“怎么这么烫?” 她用手探了探何湛的额头,灼热的温度烫得她瞬间慌了神。何湛似乎是被小桃红叫声惊醒,皱着眉找回了点意识,喉咙已经发不出来任何声音,全身都软绵绵轻飘飘的,提不起一丝力气。 小桃红慌忙着去找大夫,宁晋即刻跑到何湛床前,冰凉的小手碰了碰何湛的脸,亦被这样的温度吓到。他声音低而急:“三叔。”何湛恍惚的视线终于凝在宁晋的脸上,他沙哑道:“主公…” 宁晋手指一颤,顿声道:“我是宁晋。” 何湛抬起手来抵住额头,轻轻揉着胀痛的头。这当奴才真他爷爷的当习惯了,见着宁晋总改不了称呼。他咳了一声,板着声说:“你去给我倒杯水!” 说完,何湛下意识又补了一句:“行吗?”话到嘴边收都收不回来,他自己都想给自己一巴掌。 宁晋像个小箭头一样冲到桌边,替何湛倒了杯茶水。何湛拼着力气从床上坐起来,接过宁晋递来的茶水,猛地喝了好大几口。宁晋说:“小桃红姐姐已经去请大夫了。” “恩…”何湛这才理清意识。他知道这阵是撞上病邪,怎么都治不好。第一世是宁晋独自去清风山求药来才保住他的命,之后轮回的几世他都十分在意自己的身体,这段时间都无病无灾地过去了,眼看这一世是躲不过了,他得亲自去清风山一趟才行。 小桃红忙着拥大夫进来,随后跟进来的是福全。福全身上的伤还没好利落,一瘸一拐地却走得极快,他冲到何湛面前,哭声道:“三少,你怎么了这是?” 何湛挥手拂开他:“滚一边儿去,老子还没死呢,哭什么哭!” 福全不敛泪意:“您自小身子就不比常人,这些年都无病无灾的,一直都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宁晋在一旁微微低下了头:“可能是昨日在书房凉着了。” 福全听言当即大怒,冲着宁晋就大吼:“都是你这个小扫把星,我一看你就副丧气样,你说说你来我们府上第一天,我家三少爷就病倒了,是不是你把晦气过给三少了!” 何湛刚想开口训斥他,小桃红就把两个人拨开了,杏目圆瞪:“快让大夫瞧瞧三爷,都吵什么吵!”小桃红平日里温顺乖巧,但若发起脾气来还没个人能招架住,福全张口无言,只能干瞪着宁晋。 大夫走到床边替何湛把了会儿脉,过后才捋着山羊胡说:“是恶寒入体,小人开几服药叮嘱公子喝下,平日多喝些热水,出出汗就无碍了。这几天饮食宜清淡,还有,公子体质阴寒,往后入了秋冬天要格外注意些。” 小桃红连连答应着。小桃红温声对宁晋说:“你去跟刘大夫抓药,大夫说的话,你都好好记着。”面向干瞪眼的福全,她即刻就变了脸色,气道:“怎么,你跟个小孩子置气都忘正事了?还不去禀告夫人和老爷!” 福全哼哼唧唧地极不服气地去琼花阁了。宁晋也不敢耽误片刻,紧紧跟在刘大夫后头。他瞧着刘大夫步履蹒跚的样子,恨不得将这个老头背起来飞快跑到药堂去。 外头的天闷热非常,可捂在被子里的何湛身上却忽冷忽热的,将他折磨得够呛。何湛是不足月出生,幼年身子骨格外弱,好在宁华琼把他拿药罐子灌,大好的补品竟也将他养好了。可他一有点小病小灾的,宁华琼还是免不了担心。得知何湛伤风,宁华琼未曾梳妆就由福全搀着来南阁子探望。 何湛不太想让自己的老娘担心,勉强撑着声跟她谈笑,时不时还打趣几句,惹得宁华琼总打他。魏华琼见他的确没什么大碍,这才放下心,何湛撵了好几次她才肯回去。 而后又陆陆续续有几波人来看:雪华阁的雪娘带着何楚来送了些补品过来,两人嘘寒问暖几句,见何湛脸色不甚好也不敢再过叨扰;他大哥何德也是随父亲来的,随口问了问情况,叮嘱下人好好伺候便去忙公务了。 将这些人全都送走后,已过午时,何湛简单吃了些粥就躺下休息。何湛疲累得厉害,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等他再醒来是因为外头的一声惊雷。 何湛活了这么几世,生死鬼神他都不怕,却怕打雷。每逢打雷他都能想起自己被雷劈的感觉,单单想着,他都觉得全身麻痛不能动弹。他大口喘着粗气,呼吸有些不顺。 小桃红哆嗦着一下跳进来,手中刚刚煎好的药不幸洒出来些许。她自言自语地怨道:“赫死个人,怎么突然打雷了?”她转眼看向已经醒过来的何湛,道:“三少爷?正好,药煎好了,喝完再歇息吧。” “外头是打雷了吗?”他有些茫然地透过窗纱纸看着泛着灰蓝色的暗光,想必是阴天,所以天才这么暗。 “是呀,下阵雨就要入秋了。”小桃红坐在床边,用勺轻轻舀动着黑色的药汁,对何湛说,“三少爷趁热喝。” 何湛目光没有离开窗户,接过小桃红手中的碗,仰头一口喝下。苦涩瞬间从他的舌尖弥漫开来,那种苦似乎能让人生生呕出来似的。见何湛扭曲的脸,小桃红赶紧让何湛含了个蜜饯,道:“喝这么急做什么?” 紧接着窗户上闪过一阵白光,何湛肩膀不自觉地一缩,惊雷如期而至,滚滚而来。在小桃红的认知中,何湛从不怕打雷,见他浑身一颤,小桃红以为他是受风又冷了,遂才将他按回床中:“您好好躺着吧,没事儿别起来了。” 何湛问了句:“那个…宁晋呢?” “那个小孩子呀,还在外面等着呢,他还真以为是自己的晦气过到您身上,怎么都不肯进来,赶也都赶不走。”小桃红说,“奴婢看外面快下雨了,您发一句话,奴婢就把他领回去。” 何湛掩面咳了几声,说:“别,让他进来吧…今天就让他守夜。” 小桃红也不多问,顺着何湛的心意点点头说:“好,我这就让他进来守着您,夜里有个人照应着也好。” 小桃红招了宁晋进来,自己掩好门窗才出去。宁晋瑟瑟地跪到床侧,紧紧抿着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何湛微咳了一声,瞧见宁晋这样隐忍不发的样子,不禁调笑:“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宁晋将头埋进锦被中,隔着被子抵在何湛的膝盖处,他颤着声音说:“刘大夫说三叔是受了凉才会如此,肯定是前几天你救了我那一回,还有昨天你在书房睡着,晋儿也没有及时叫你。都怪我…”他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发际间传来的刺痛似乎能缓解一些他心中的愧疚。 何湛全身还在发热,触到宁晋的脸,自感觉到极凉极凉。他掀开被子的一角,示意宁晋道:“你来,睡我边上。” 宁晋一愣,再三看着何湛的眼睛,才发觉他并没有说笑。宁晋乖乖地爬上床,躺到何湛的身侧。何湛说:“你要是想报答的话,晚上不许打呼说梦话,老老实实地在这里睡一觉。” “三叔…”宁晋有些疑惑。 “别说话,快…”何湛还没说完整句话,只见外头乍现白光,何湛不自觉地缩了一下,雷声震耳欲聋。骤起的风穿过桂树叶,发出呼啦啦的响声。 宁晋侧身望着何湛,眼睛黑亮黑亮的,像天上的星星。他低声问了一句:“三叔怕打雷?” 何湛正了正容色,说:“我怕打雷?开玩笑,我是怕你害怕!” “哦。”宁晋平躺,双手扣在腿侧,与何湛隔了一小段距离。他睡得极为板正,生怕碰到何湛,扰得他睡不安稳。 何湛听着外头渐大的风雨声,心想着宁晋是有天上仙君护佑的主,这雷应该不会劈着宁晋,倘若他跟宁晋躺得近一些,有宁晋罩着,这雷电应该也不会劈到他。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害怕。(打雷 宁晋:害怕。(同床 小桃红:看你们这样,我也害怕。(你们懂的。 第7章 救美 子夜时,冷月如霜。何湛开始畏寒,全身不停地打哆嗦,他迷迷糊糊中意识到事态可能要比他想象的那般严重,只能强撑着睁开了眼。这一睁开不要紧,猛不防地一个黑影撞入眼中,吓了何湛一跳。 待何湛的眼睛适应黑暗,他才晓得那黑影是宁晋。他就坐在最里侧的床角处,手中还握着一块方巾,还有一块方巾是搭在何湛的额头上的。何湛将方巾拿下来,紧紧攥在手中,心里如同被一根小羽毛扫过,又暖又痒。 上一辈,宁晋对他可没这么好过,到最后的时候,他甚至被宁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何湛苦笑一声,坐起身来将宁晋扶下。宁晋睡得极浅,被何湛这么轻轻一碰便醒了,本能地喊了句:“三叔!” 何湛无奈地笑着:“怎么,做梦都想着我呢?” “三叔?”宁晋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这不是梦,急切地问,“您还发热么?”他伸手摸了摸何湛的额头,发现还是滚烫的,这下是真得急了:“不行,我还是再去找刘大夫来。您先躺着。” 何湛将欲起身下床的宁晋按住,却忘记自己正在生病的事实,根本没什么力气。宁晋本身力气就大,他感受到肩膀上的力度,又想起来又想坐回去,游移不定时身子竟失了衡,猝不及防地撞到何湛的怀中。何湛哪还有力气撑住这么大个孩子砸下来,瞬间就被他压倒在床上。 何湛一阵晕眩,眼前泛黑。 宁晋的下巴磕在何湛微微敞露的胸口处,整个人僵住,连起来都忘记了。他嗅出何湛身上有淡淡的药的苦味,却极为好闻。那还是他亲手给何湛煎的药。 “大哥…你不打算起来了么?”何湛喘了几口气,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快压死我了!” 宁晋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心里既担忧何湛,又不敢靠得太近,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何湛顺气道:“我知道…我得连夜去清风山,这病不能再拖了。” 宁晋说:“为什么要去清风山?” “求仙。”何湛并不打算解释,只一语带过,“你好好在这里呆着,若是有人来问,你就说我还在睡觉,不许任何人打扰。” 宁晋攥了攥拳,低着头,许久才道:“我跟你一起去。”以前何湛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可现在那张沉浸在夜色中的小脸上全是坚定,似乎铁了心地要跟去。 何湛撑着力气起来开始着衣,宁晋爬下床紧紧跟在何湛的身后。何湛皱着眉说:“你不许去!”第一世的时候,不知为何宁晋就受了重伤,回府后又因无人照料而一命呜呼了。活这么多世,何湛是第一次自己进清风山,谁知道那里潜藏着什么危险。万一宁晋出事,他也得抹脖子跟着死。就算他不抹脖子,最后还是要遭雷劈,以命抵命。 宁晋被他这么一吼,吓得肩膀一颤,可他抿了抿唇,异常坚定地紧紧跟着何湛。宁晋下床下得急,连鞋都没顾得上穿,此刻就光着脚跟着何湛,看上去滑稽而狼狈。 何湛一阵头疼,此刻他算是终于明白以后宁晋那股杀伐决断的狠劲从哪儿来的了。但凡宁晋决定的事,没有谁能改变。何湛翻箱倒柜找出一件以前的旧衣裳给宁晋,对他说:“路上都听我的,不许添麻烦。” 只要何湛答应让他跟着,宁晋还有什么不愿答应的呢?他连忙点头,套上何湛的袍子。 何湛去牵了一匹好马,因为宁晋不会骑,两人便只能共乘。出府时,他们二人还被忠国公府上守夜的巡卫拦住去路,何湛只道是有急事,巡卫见是自家府上的三少爷,故也放了行。 清风山离这里不远不近,何湛驾马来到山门前的时候,天方刚刚泛起鱼肚白。何湛赶了半夜的路,加上他本就身体不适,此刻的脸色极为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骑马行至半山腰,山路便不太好走了,只能下马亲自登台阶上去。 宁晋扶着何湛晃晃悠悠的身体,忧道:“三叔,不然你在这里等着,我跑上去求好了。” 何湛撑着一口气,拒绝道:“不行。”他就算病死在这里,宁晋也不能遭一点风险。 前方的路还好走些,穿过一个密林,再走一个时辰的山路就能到清风道观。顺着林中的弯路小道缓步走着的时候,宁晋眸色一惊,喊道:“三叔,你看!” 何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前方尸横遍野,残破的尸体七零八落地躺在那里,早已没有了生息。那些死人身上穿着的是官服…看样子像是禁军。 还有一些人,脖子上纹着虎纹刺青。何湛认得那是威虎寨的标志,近期流窜到京城周边的一股土匪,据山为王,为非作歹。何湛不太了解事情的经过,只记得当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芝麻小官端了他们的老窝,后来被封了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秦方?! 何湛握紧拳,目光一寸一寸凌厉起来。他听见前方隐隐传来打斗声,从地上抄起一把刀就往前方奔去。宁晋屏住呼吸,紧紧跟在何湛身后。 行至不远处,前方十几人已经缠斗成一团,身着红袍官服之人仅剩下一个,已被团团围住,拼死负隅顽抗。 何湛还没走近,远远地听见那身着官服之人痛叫的闷哼,一把刀狠狠砍在那人的肩头,若非他以剑抵住,这只胳膊就保不住了。浑杀到最后皆是力量的较量,他将土匪推开,又与接二连三扑上来的土匪厮杀起来。 鲜血横飞,血花溅落。那人面对密集攻下的刀锋,心脏开始怦怦狂跳,出剑的力道和速度已大不如前。 何湛捏了一把汗,心中不禁大喜,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秦方。看着被团团围住的秦方,何湛又不禁惑然,围剿虎威寨乃是秦方一举成名的一战,怎么还被杀成这个狗样子了? 何湛暗啧一声,指不定这就是上天给他英雄救美的好机会!何湛上辈子就跟秦方说他们二人缘分不浅,这家伙还死活不认,这回可要相信了吧? 与故友重逢的喜悦完全将他的病痛掩盖,他握刀的手甚至因欣喜在微微发抖。眼看着秦方被逼得退无可退,何湛暗暗念道:哎呀,秦方啊秦方,这次可好啊,终于让我帮你一回! 从土匪后方忽然杀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来,围攻秦方的人回头一看,见来者身着淡紫色长袍,肩袖上盘结着莲花,贵气不凡,如同仙人临世。何湛翻刀立现,瞧着对面的七八个土匪,讥讽道:“你们这群人真是上台面,以多打一,要脸哦!” 对面其中一人怒道:“多管闲事!不想死的赶紧滚蛋,惹了虎威寨,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何湛起刀,笑道:“小爷我胃口大,你们这些小鱼虾还不够我塞牙缝的。当然,我不是只针对你们,我是说虎威寨的所有人都是…”何湛话尾的语调一挑,嘲讽之意尽显,而且意味无穷。 这些个匪徒强盗,大字不识几个,怎会吵得过何湛这张刁钻的嘴,当机被堵得脸色黑红,怒不可遏,抄刀就冲何湛砍去。 何湛微微眯眼,起刀的手法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刀乃兵之霸者,耍起来非常霸道,可在何湛的手中却显得儒态毕显。他的力道没那么狠,可胜在巧,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其中一人被杀红了眼,不与何湛多纠缠,瞄准秦方,呜呀呀冲着秦方杀去。 “拿命来!” 还喊喊喊,何湛就见不得这群人喊喊喊,生怕他没注意到似的。何湛横眉,提气飞身过去。原本何湛估摸着自己肯定会截下这个人的刀,可他却忘了自己此刻身体尚虚,加上又不是前世的身子,运用起来难免有偏差。可在危急关头,这样小小的偏差便能要命。 何湛横在秦方身前,那把刀不偏不倚砍在何湛的肩头,从肩头上炸裂的痛让何湛当场跪了。何湛一阵耳鸣,眼前充斥着无数的白色光点,那一刻,何湛以为自己又要去跟紫陆说“你好”了。 后方的长剑出得很快,狠狠穿透土匪的胸膛,这场搏杀才彻底结束。 “三叔!” 宁晋嘶声力竭地喊了声。何湛额头上汗水涔涔,望向奔过来的宁晋,他仿佛看到了在沙场上的宁晋,眸子里全是暴戾,满身的杀戮气还未来得及卸下,像是久历沙场的修罗战将。 何湛勉强找回一丝意识,肩膀上已经疼得麻木。他借着刀站起身来,宁晋不敢再靠近他。血染红何湛的肩头,让宁晋看得手脚僵硬,不知该如何是好,眼泪从眼眶中滚落,啪啪地往下掉。 何湛不想让他担心,从容地勾起笑,对他道:“怎么,被我帅哭了?” “何湛!”一声忍着怒的声音让何湛心头一惊。他回身望去,只见后面的人猛地将头上的风帽褪下,一双凤目里盛满了怒气,面容俊美沉郁,这人分明不是秦方! 不是吾友秦方也就算了,可为什么偏偏还是宁祈这个大魔王?!何湛僵在原地,心情真跟日了哮天犬一样,简直炸!!麻烦谁来解释一下,他拼命救得吾友秦方在哪儿!什么时候换剧情了啊紫陆星君!! 他双手钳住宁晋的双臂,青筋凸起,怒吼道:“谁准你来救我了!你不要命了!” “哎呀!哎…哎呀!”何湛疼得直叫,“祖宗,你别碰我,血都被你挤出来了大哥!!” 宁祈骤然松了手,忽然他眸中寒光一现,手中的长剑已出鞘。何湛大惊,以为自己惹了宁祈不快,这人要卸磨杀驴,却不曾想后面传来土匪的喊叫:“拿凤鸣王来交换,不然我就杀了他!” 何湛:“???” 刀紧紧抵着宁晋的脖子,一滴血珠顺着刀刃流出来。何湛看见被土匪胁持的宁晋,心头被拧的死疼死疼的,惊怒道:“你放开他!”千防万防,没想到会再次栽到宁祈这里,他觉得老天爷的真正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护佑宁晋,而是在玩他何湛。 宁晋脖子上细小的伤口渐深,一串血珠看得何湛心惊肉跳。这个土匪算什么狗东西,他何湛护了几辈子的人,谁有资格动? 他冷着面,说:“你敢要挟我?你以为我会把宁祈交给你?” 宁祈从未见过何湛这副模样,神容冷酷,眸子里卷着怒杀之气,气度迫人得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紫陆星君,这剧本不对,请换掉! 宁祈:本王不可能被他这个辣鸡救,这剧本不对,请换掉! 宁晋记在小本本上: 讨厌的人的列表 1.凤鸣王宁祈。 第8章 绝处 何湛从齿间挤出这句话,让宁祈心中有些异样,可又说不上来。何湛整个身子都僵直,宁祈能看得出何湛极其紧张对面的少年,他压低声说:“别担心,本王的援兵马上就到,先想办法拖一拖。” 何湛像是完全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扬声说:“既然如此,那本少爷告诉你,”他毫不留情地夺过宁祈手中的剑,将他往前一推:“你的奸计得逞了!把你手中的小孩子给放了,让他过来!”跟宁晋比,宁祈算什么鬼哦? 宁祈脚下一个踉跄,当场愣住。 那土匪也懵了,万万没想到何湛会这么爽快,握着刀的手陡然一松,结巴道:“你你你,你别耍花样!” “我不耍花样,你看,凤鸣王已经过去了,你让宁晋也过来。快!!你别耍花样!我们都是讲道义的!” 叫何湛这么一吼,土匪鬼使神差地把宁晋往前推了推,说:“你你你…过去。” 宁晋似乎吓得不轻,走路的脚步有些飘,但还是颤颤巍巍地过来了。宁晋与宁祈擦肩那一瞬间,土匪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被唬了,大叫着“你居然敢耍我”,骤然举刀就要劈向宁晋。宁祈眯眼,袖中滑出匕首,挥手一斩,土匪的脖子上多了一条又深又长的血口,失去光色的眸子里还含着震惊。 何湛三步并两步上前,将宁晋揽在怀中,看着已经彻底没气儿的土匪,提到嗓子眼里的心总算回落下来。他单膝跪在宁晋面前,仔细打量着他细若丝的伤口,急急问道:“疼不疼?还伤到别处了没?” 宁晋神思还有些恍惚,摇摇头。何湛大喘了一口气,将头抵着宁晋的肩窝处,低低道了句:“没事…没事就好…” “三叔?”宁晋呼吸有些不稳,肩窝处热热的。 何湛微微皱眉,清风拂过时,他浑身哆嗦了一下:“恩…”他的喉结滚了滚,说:“有动静…” “什么有动静?” 何湛抬起头来,手慢慢触地,越过宁晋对负剑而立宁祈说:“是你的人来了么?有马蹄声。”他前世在军营里呆过很长一段时间,为防敌军夜袭,他常会席地而睡,所以对马蹄声极为敏感。 宁祈听言狠狠拧了一下眉头,迅速跑到何湛身侧将他拎起来,怒喊:“是虎威寨的人!走!” 何湛双眼发花,额头上的虚汗越冒越多,本能地抓着宁晋跑。后面哒哒的马蹄声激烈纷杂,虎威寨的旗帜如同烈火般舞动,为首的彪形大汉正是虎威寨的二当家,人称豹子头。他赤膊着上身,胸前疤痕纵横,怒目圆瞪,大喊道:“在那儿!宁祈,你跑不了了!” 他扬鞭策马狂奔追上来,声音里夹杂着势在必得的狂喜,“兄弟们,凡能得到凤鸣王项上人头者,赏百金!寨子里的姑娘供你们挑!” “好!”众土匪甩刀狂笑,奔腾冲杀上去。 宁祈带着何湛和宁晋二人迅速逃进密林当中。何湛大口喘着粗气,不再跟着宁祈跑,而是带着宁晋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身后传来宁祈的怒吼:“何湛!你别跑!” 不跑?不跑才怪呢!何湛喊道:“凤鸣王啊!那群人要杀的是你,我就不奉陪了!你珍重啊!回头我会在你坟上多烧点纸钱的!” “再跑,掉进陷阱里,本王可不会救你!” 何湛脚下一个踉跄,耳朵轰鸣炸开声。他回头看向追上来的宁祈,惊疑道:“你说什么?!” “这个密林先前设下的陷阱,你若不慎误入埋伏,可不要怪本王。”他眉头紧锁,眼底里有腾腾的怒气漫出来,说,“回头本王也会给你多烧点纸钱!” 何湛说:“宁祈,我能在你脑壳儿上给你开第八个窍吗?” 宁祈不再跟何湛废话,抓着他的胳膊就往密林深处跑去。宁祈体力惊人,跑得极快却不带喘气的,还能余出一口气问何湛:“既然你不愿被本王拖累,刚才又何必替本王挡刀?” 何湛实在是冤,我想救得压根就不是凤鸣王你啊!可这话怎么让他说出口?何湛气喘得急,也顾不上回答他的话,只顾回头看向宁晋,怕他跟丢。宁晋年纪虽小,可耐力惊人,跑了这么长的路,竟也面不改色。 何湛没想到,他倒成了队伍里的弱鸡,实在有失颜面。 后面突然响起烈马长嘶,人马具惨嚎连连。何湛回头看见从地上密草处猛地窜出利刃来,马在飞驰,这利刃生生将马肚子剖开来,鲜血飞溅,场面惨不忍睹。何湛吓得直咽口水,这要是让他踩着了,那还不得把他的脚底板戳穿?! 何湛喘声道:“宁祈…你真不要脸…” 宁祈蓦地松开手,脚步却没停,瞬间就把何湛丢在身后。何湛大惊,喊道:“哎!哎!我靠,你个没良心的!抛家弃子啊!” 清风山的地形,何湛和宁祈也算熟悉。以前每逢春狩秋猎之际,他们二人皆会参加,值得一提的是,但凡没有皇上亲自参加的狩猎,拔得头筹的定是宁祈。故尽管虎威寨的人有马,加上陷阱阻挡,他们竟也逃出生天,跑出土匪的追杀范围。 虽然危险还没有解除,但至少…能喘口气。 宁祈带着何湛和宁晋来到一个山洞前,洞口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宁祈折些树枝草木,将何湛和宁晋二人都推进了山洞,反身用树枝将洞口挡好。 洞口里的光线昏暗,宁晋似乎极怕,两只小手紧紧抱着何湛的胳膊,谨慎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何湛全身都开始发酸发痛,他一下躺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着,断断续续地说:“凤鸣王,这次我可是被你害惨了。” 宁祈的眼睛警惕着透过树叶间隙打量着外头的动静,哼声道:“是你自己多管闲事。” 宁晋跪在何湛身侧,喏喏地问了句:“三叔还在发烧?” 何湛当然知道自己还在发烧,刚刚出了一身虚汗。这个山洞里又极为阴冷,冻得他全身都在发抖。何湛倚在冰冷的石壁上,俊眸在黑暗中有些黯淡,身子蜷缩成一团,叹声说:“宁晋,你说你跟来做什么呢?”万一宁晋有个三长两短,他欠宁晋的可就生生世世都还不清了。 宁晋将自己身上宽大的袍子脱给何湛,有些吃力地环住何湛的肩膀,道:“还冷吗?” 被追杀的紧迫感渐渐消弭,何湛方才的气势也渐渐弱下来。宁晋紧紧将何湛抱住,他的心脏不安地跳动着,可面上却极为镇静。 宁祈确定周围情况无虞,起身走过来,看着冷汗直冒的何湛,他微微拧起眉道:“你受了风寒?” “是啊…若不是小爷受了风寒,哪里有你宁祈出风头的机会?”何湛还不知死活地调笑着,“你就偷笑吧。” 宁祈冷声说:“有病就在府上养着,无故跑到清风山上做什么!何湛,你脑子是不是烧坏了?” 何湛没搭理他。难不成还要跟宁祈解释一下,他何湛是来清风山求仙问药的?还不如不解释,否则宁祈会真得把他当成智障。何湛抿了抿干涩的唇,小力推着宁晋,道:“不是,少年,你别抱这么紧。我肩膀上有伤,都快疼死了。”宁晋大惊,蓦地松开手。 宁祈闻言横眉,将宁晋推到一边,极为利落地剥开何湛肩膀上的衣服。巨大的血口赫然裂开,盘在何湛白皙如玉的肩头处,显得极为触目惊心。何湛疼得倒吸冷气,痛叫道:“你大爷的,想杀人灭口?!” 宁晋像只突起的小豹子将宁祈扑倒在地,死死揪着他的领口,眼睛里腾上杀气,吼道:“你要对三叔做什么!” 宁祈万万没想到眼前的少年会有这么大的力气,猝不及防就被完全压制住。宁祈咬着牙:“不想让他死就放开本王,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宁晋肩膀一震,像是受到极大的打击,手劲儿渐渐松下来。 何湛看着骑乘着的两人,两眼发黑:“松…松开他,你打他干什么?” 何湛觉得这剧情不大对。想想前世,他一招惹宁晋,宁祈就扑过来咬他,比宁晋身边摇着尾巴的狗都要忠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妙,大大的不妙!这是野马要脱缰,老鼠要上堂,剧情要飞翔啊! 可他现在也不想管野马和老鼠,他真得要疼死了。何湛有气无力道:“大哥你扒了我衣服,就是想把我晾着玩儿么?” 宁祈冷着眼将宁晋推开,理了理自己的领口,确保衣衫要一丝不苟。他又审视了一番何湛的从袖中掏出一包药粉来,毫不客气地洒在何湛的肩膀处。何湛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叫得太过难堪——纵然受伤,也要保持翩翩风度才行。 给何湛上完药,宁祈从何湛披着的外袍上撕下个布条来,三五下给他包扎上,这才开口道:“等本王的人来了,再让人御医给你缝针。” “你的人还会来么?凤鸣王刚才听见马蹄声就落荒而逃,如此看来,你的人都是骑驴来的吧?”何湛出言讽道。 宁祈恨不得把何湛的嘴也缝上。他咬牙切齿道:“你跟本王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你别生气,刚刚是我说错了。”何湛说,“您的人骑得不是驴,是骡子。” “滚!”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宁晋和宁祈会打架?你们上一世狼狈为“奸”的情谊难道都忘了么?! 小宁晋:才没有呢!QAQ 宁晋:爱卿可要说明白了,上一世同朕为“奸”的人到底是谁? 宁祈:滚! 第9章 逢生 滴答滴答水滴声回响在山洞间,何湛靠着宁晋肩膀睡了过去,尽管他手脚冰凉,可额头还是热的。宁晋的肩膀发麻发酸,可身子坐得极直,生怕自己稍稍一动,何湛就会惊醒。 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凉意渐渐席卷整个山洞。这个山洞是宁祈来清风山狩猎时常来的地方,因其地方隐蔽,不易被发现,倒成了他的一方洞天。他摆弄着新生的火堆,跳动的火光照亮他俊美的面容,一双眸子阴鸷得厉害,如同玉面罗刹一般。 “主公…”何湛意识不清地喊了句。 宁祈哼道:“主公,主公,到底喊谁呢?”上次何湛喝醉酒也这样胡乱喊,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让人听都听不懂。 宁晋沉默了很久,有些艰难地开口:“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三叔他…坚持不了太久。” 宁祈凤眸微眯:“三叔?你又是谁?” “宁晋。” 宁晋挑眉,心中了然。他听说过,宁晋是宁平王在外留下的风流种,不过是个庸才,在清平王府一直被当下人使唤。不过,传闻似乎不怎么可信。宁祈声音中正,给出的评价也很中肯:“还算有几分胆色,就是太沉不住气。”前半句是因宁晋敢跟他动手,后半句是因宁晋竟敢跟他动手。 不过宁晋将何湛护得跟护犊子似的,让宁祈不禁问道:“何湛对你好么?让你这么护着他。” 宁晋握起拳,郑重其事地回答:“好,最好。” 宁祈不屑地哼了声,将手中的木柴扔到火堆里,声音很轻,仿佛是在对他自己说:“是啊,他对谁不好呢?他对谁都好。”顿了顿,他说:“不用担心,本王的人会马上赶到。清风山上有个道观,道长天元出家前曾悬壶济世,颇通回春之术,救何湛不是难事。” “能现在就上山去么?”宁晋道,“三叔这样已经快两天了。” “现在外面全是虎威寨的人。” “我不怕。” 宁祈不防一笑,瞧着宁晋的眼神愈发深,道:“你若不怕,现在背着何湛走罢。” “我不认识路,但我必须走。”话中威胁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若宁祈不带他们上山,宁晋保不准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至于是什么,宁晋自己都不知道。宁晋握紧拳头,他什么都做不了。 宁祈没有生气,却被眼前的少年勾起了兴趣,他说:“你这是在威胁本王?” 宁晋想了很久,沉着声音道:“如果遇到虎威寨的人,我引开他们,你带三叔上山。他想要的是你的命,我可以代你受死。” “你不怕死?” “怕。” “既然怕,为什么敢?” “除了这条命,我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会。”宁晋很镇定,丝毫听不出来有任何动摇。就跟凤鸣王说的一样,他只会碍手碍脚,成为何湛的负累。 宁晋肩膀忽地一沉,何湛的头软软搭在他的肩膀上。宁晋看见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似的。宁晋一窒,将烘得暖融融的袍子往上拉了拉,将何湛整个人拢起来,可他心里还是忍不住地发慌,终试探性地喊了何湛一句:“三叔…” 没有得到回应,宁晋轻轻推了他一下:“三叔…”何湛依然没能回答。 他胳膊上感受到一片濡湿,他伸手去摸,结果摸到的全是粘稠的血液。何湛伤口处开始止不住地流血,全身滚烫,唇上翻着死皮,若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宁晋当真以为他已经死了。他瞬间红了眼眶,不知从哪摸出的力气,将何湛整个人拉起来,背在身上。可他的身板实在太小,何湛软软的身体从他背上滑下来,他连接住的力量都没有。 宁祈眼疾手快接住何湛的身子,隔着薄薄的衣衫,他都能感受到这具身体的灼热。他剑眉紧锁,宁晋口中“坚持不了太久”并非担忧之言。他将何湛背在身上,将自己的官服披风扔给只着单衣的宁晋,冷声说:“既然你不怕,那就跟本王走。” 何湛已然没有了意识,微弱且灼热的气息喷在宁祈的耳后,夹带着血腥味。圆月悬在夜穹中央,皎皎月色为林野上覆上一层清霜,三人悄声行走在夜色当中。 “为何要为本王挡刀?你不是最看不惯本王么!”宁祈咬着牙吐出这句话,“何湛,你敢死,本王就让你曝尸荒野!” 也不知是宁祈的声音太过清亮,还是一路颠簸的太厉害,何湛竟摸回点意识,好巧不巧就听见凤鸣王要他曝尸荒野的狠话,虚弱地笑了声:“死了也不想我好…我们…咳咳…究竟谁看不惯谁?” “三叔!”宁晋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何湛刚想应他,不慎猛地咳起来,血并着气息一下涌出来,溅到宁祈的脸上。宁祈差点没把何湛扔下去,黑着脸压着声音吼道:“何湛!你想早点死是不是?!” 宁晋赶紧上前轻拍着何湛的背,帮他顺气。 “在呢…”何湛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气已若游丝,可说出的话却一如既往地欠揍,“我怎会想早点死?让凤鸣王背着的机会可不多啊…你说京城里得有多少姑娘羡慕本少?就是有损凤鸣王的名声…不过凤鸣王应该不会在乎这些虚名…是…是吧?” “你!” 何湛眼前光影重重,让他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眼皮越来越重,脑袋也越来越沉。这是又要重来一次么?他就想好好做只鬼而已,怎么就这么难?这次要是再死,跟紫陆喝杯酒再下来好了,兴许神仙的酒有醉生梦死之效,他只要喝一小口,这一辈子就混醉过去,再醒来就能投胎转世了。 不用这么累,想想也不错。 他的意识渐渐流失,头伏在宁祈的肩,再次昏过去。宁祈背着何湛,脚步不觉加紧几分。 黑色的冷风呼啸着穿过枝头,光影重叠,树叶发出呼啦啦的响声,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尤为诡异。脚下踩着落叶,沙沙作响,两人的脚步都放得极轻。 两人正在路上走着,忽听在林子远处传来一声吼叫:“二当家!他们在这儿!”说着杂乱的马蹄声直冲过来。宁晋眸色一紧,急声说:“带三叔走!” 宁祈说:“你以为本王真会让你去送死?这些土匪都是冲本王来的,就算我凤鸣王再不堪,也绝不会让一个孩子代为受死。”他放下何湛,说:“顺着这条小路上去。” 忽然,宁晋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小精致的匕首出来。那本是宁祈的匕首,宁祈用它割断那个挟持宁晋的匪徒的喉咙,上面还凝着半干不干的血迹。宁晋握匕的姿势都不对,却反手横在宁祈面前,拦住他的去路。宁晋说:“凤鸣王以身犯险,皆因我而起,我既答应了你,就绝不会反悔!” “宁晋,你…”他都不知道宁晋何时偷拿了他的匕首。 宁晋将风帽带上,横着匕首缓慢向后退去,眼中似乎有波光闪动,声音有些颤:“三叔,宁晋总算是有用的了…” 说罢,他即刻转身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跑去,极瘦弱的身影瞬间埋没在黑暗的夜色当中。 “他在那儿!追!” 原本渐近的马蹄声朝反方向消逝。 宁祈紧咬牙关,将何湛背在身上,飞快地往道观方向奔去——还来得及,只要他够快,再折回来救宁晋还来得及。 虎威寨的人在密林的陷阱中折了一大半人,为了出这口恶气,他们已经在山上搜寻了大半天。当看到在月色中显露无疑的黑影时,哪里还会注意风帽下的脸?只见那人身披官袍大氅,上用金丝绣线纹着麒麟云纹,定是宁祈无疑。豹子头看见他,怒上心头,目眦欲裂,狠狠夹了一下马肚子追上去,大骂着:“狗东西,爷爷非宰了你不可!”他手中的阔背长刀在月光中闪动着寒光,泛出白骨一般的森森寒意。 宁晋如箭头般林中奔跑,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双腿像被注了铅一样沉重,可他却不敢停,只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呼啸的风似乎割开他的喉咙,在心肺处翻绞着,让他吸口气都觉得疼痛难忍。 纵然他跑得再快,也快不过豹子头胯下的大马。人马越来越近,宁晋就越来越绝望。他想停下,却又怕没有给宁祈和何湛留给充足的时间,只能奋力地跑。 突然,他的侧前方窜出一个白影,很小的一团,像是兔子,跑得飞快,眨眼就消失在宁晋的视野当中。宁晋本能地追着兔子的方向跑去。 渐渐的,宁晋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强烈的晕眩感涌上来,他的脚步渐渐慢下来,胃中如同翻江倒海,口中不断冒着酸水。豹子头的人马终于跟上,见“宁祈”已成瓮中之鳖,他拉马缰放慢速度,想在杀死“宁祈”之前要好好享受一下他的痛苦。 宁晋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后颈处直冒冷汗。他知道自己是逃不掉了。 “跑啊!再跑啊!你折我那么多兄弟,爷爷要将你抽筋剥骨,才能消我心头之恨!”豹子头一挥手,吩咐道:“去!把他给我拖过来!” 两人从马背上跃下来,一人架着一只胳膊,将宁晋拖到豹子头的马前。一人摘下宁晋头上的风帽,那张苍白如纸的小脸显露出来,一双眸子黑得深不见底。他大惊道:“二当家,这好像不是凤鸣王。” “什么!”豹子头跳下来,捏着宁晋的下巴,看了一眼,眼中瞬起杀气,怒道,“奶奶的!居然敢耍你爷爷!”豹子头狠狠扇了宁晋一巴掌,宁晋的左脸立刻浮现出红痕。 “现在怎么办?如何处置他?” 豹子头捏着宁晋的脸,问:“说!凤鸣王在哪儿?” 宁晋没有回答,豹子头扬手又是一巴掌:“说不说!我让你不说!”他狠狠踹了宁晋几脚,恼羞成怒道:“你说不说!说!凤鸣王在哪儿!啊——”豹子头痛嚎一声,硕大的身躯瞬间倒在地上,脚腕处喷出鲜血来。 “二当家!” 再看宁晋,如柴的手紧紧握着匕首,眼底腾出狠绝的暴戾。 “啊!!杀了他!”豹子头捂着伤处痛叫连连,左右得令,怒着挥刀冲宁晋砍去。 那刀,宁晋已难以躲过。可正在这刀落下的瞬间,两枚石子儿从林中深处飞来,不偏不倚打在持刀土匪的手背上,手蓦地一松,刀咣地掉在地上。只听远方传来中正厚重、夹着浓浓口音的怒骂:“你个龟孙!兔崽子!赔我的貂!!” 作者有话要说:  宁祈:没心没肺的东西! 何湛(举手):报告!他骂人。 小宁晋:三叔才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不许你诬陷他。 宁晋:斩。 宁祈:…… 第10章 玄机 从密林深处跑出来一个清袍老道,满脸泥泞,但眼睛很锐利很亮,头顶的牛鼻子发髻歪了一边。道袍上脏污不堪,灰色的广袖里藏了一根鸣鞭。 豹子头刚被手下扶起来,眼见那老道冲过来,刚想按道上规矩吆喝一声“来者何人”,哪知对方停也不停,手中鞭子狠狠一扬,将前方三人横扫在地。可他还不罢休,将那立在马上的土匪都打下马来,一时间鬼哭神嚎,哀叫遍野。 “你们赔我貂!赔!” 宁晋九死一生,此刻看着挡在自己前面的身影,如同隔世幻觉般,他的喘息声松而轻,生怕这一切都是虚幻。 鞭子的力道太狠,一招就打得豹子头只吸冷气。来者不善,豹子头不会与他硬碰硬,痛声道:“你!!你好不讲理!我们从来没见过你的貂!” 老道怒道:“贫道在此守了三天三夜,就为了逮到那只雪貂,好啊你们一来就给我吓跑了,赔!” “怎么…怎么赔!” “怎么赔?”老道怒挥鞭重重打在那群人身上,吼道,“赔得起吗你!要不是看你们对道观还有所畏惧,贫道早就连着你们的窝一起扔出清风山了!” 老道觉得不解恨,走上前去狠狠踹了豹子头几脚:“还敢打人!还敢欺负人!去你的吧!”这几下踹得豹子头爬都爬不起来了。 老道气呼呼地松了口气,冲着他们冷哼一声,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宁晋,说:“你,还能起来吗?” 宁晋抬起头,从地上爬起来,忽然一道寒光闪过,他大惊喊到:“小心!” 劈头而来的是豹子头那把明晃晃的阔背大砍刀,只见那老道手指一动,像是牵动了什么东西,忽从他脚底长出一张密网来,一下将豹子头吊到树上。又见他手掌一翻,地面上赫然张开一口大坑,像一张大嘴将倒在地上的土匪尽数吞没。这下哀嚎声是铺天盖地,直冲云霄。 老道挥鞭将豹子头手中的大砍刀打掉,又呸了一口:“还玩偷袭?要说你们怎么上不了台面呢,卑鄙。” “臭道士!快放了爷爷,不然爷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臭道士!快放了我!”豹子头怒声恐吓道。 老道压根不理他,转身就看见在他跟前儿的宁晋,从方言改成官话,笑道:“傻啊你,跑过来干甚?” “我怕…您…”余下的话,宁晋没说出口。 老道抬脚颤颤巍巍地往前走,边走边摇头叹息:“哎,虽然跑了一只貂,但贫道也算救人一命…就这样吧…你也快回家吧…” 宁晋正想着怎么安慰他。老道又喃喃道:“再怎么说,一条人命也比貂重要,对吧…” 宁晋:“…” 老道忽地捂住脸,长叹了一声:“我的貂啊——” 宁晋:“…” 老道捶胸顿足,心痛不已。虽然人命重要,他的貂!貂就不重要了吗!他守得这只貂乃是罕见的雪貂,全身的皮毛光滑柔软,白团团的,要是能抱在怀中,摸摸它的小耳朵,让它伸出可爱的小舌头舔一舔,再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一蹭,那该… “我的貂——啊——” “道长…您说的貂,是这只吗?” 老道抹着袖子望去,只见那只跑了的白团团正在宁晋脚下来回蹭着,见没能引起他的注意,白团团一口咬住宁晋的裤脚,似乎牟足了劲儿想让宁晋抱它。 老道大喜,扑过去要捉它。白团团尤为灵敏,嗖地一下窜到宁晋的肩膀上,使劲往他衣领里钻。老道刚想伸手去捉,但月黑风高的,他一个修道之人怎么好往一个少年的怀里摸呢?让人看见,肯定会说他老不正经。 老道收回手嘿嘿笑了几声:“小兄弟随贫道上山吧?你受了伤,正好贫道懂些岐黄之术,不要你钱的。” 宁晋当然知道他意在雪貂,道:“弟子不会同道长争抢,只是弟子急着赶去清风道观…” 老道一听,立刻眉开眼笑着点头:“正好正好!贫道玄机子,道号天元,正是清风道观的道长。” 宁晋一惊,这不正是凤鸣王口中的天元道长么?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三叔岂不是… 宁晋拉住玄机子的衣袖,急道:“我三叔身受重伤,命悬一线,还望道长相救。” “你三叔?”玄机子往他身后看了看,疑道,“你三叔呢?” “现如今已去道观了,劳道长速速上山,救救我三叔。” 白团团吱吱叫了两声,似乎也在催促玄机子。白团团这样吱吱一叫,叫得玄机子心都软了,只要白团团让他多看几眼,别说救一个人,救一百个人他都愿意。 白团团又吱吱叫了叫,玄机子连忙哄道:“哦哦哦,好好好…知道你这小家伙儿最善良了…贫道这就是走,这就走…” ……宁晋脚步有些踉跄。 玄机子跑几步,就回头往他胸口瞄几眼,他一看,白团团就躲到宁晋的领子里,一人一貂玩起躲猫猫来,喜得玄机子眉飞色舞。 宁晋僵着容色,这感觉,实在…有些一言难尽。 * 头很沉,很重。恍惚间,何湛置身于虚幻的云海浮沉当中,身着明黄飞龙袍的宁晋就如仙人般立在缥缈处。何湛笑叹道:“真好,真好,我终于可以死了。” 宁晋眉宇间骤起狠戾之色,手中握了一把刀刃,直冲何湛而来。何湛觉得心在一阵一阵抽痛,惊着眸看着自己心房处碗大的血口,颤着唇说不出来一句话。宁晋伏在他肩上哭:“三叔,说好不会丢下我的,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背叛我!” 紧接着他在黑暗中无限坠落下去,仿佛怎么都到不了头似的。 何湛霍然睁开眼,猛地从床上坐起,突如其来的光跌入眼底,让他不禁以手遮住阳光,努力适应这个光度。一个黑影将光挡住,何湛抬头才知是宁祈。宁祈长得很妖孽,可整日里总爱皱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面上挂着冷霜,加上那骨子里透出来的皇家气度,总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压迫感。 何湛失笑一声,嘴中的苦药味全都泛出来,让他的容色显得十分凄怆,可嘴上却还是不饶人的:“怎么,看见我没死,心里不高兴啦?” 道房内摆设简单,长案上的铜制莲花香炉中飘出渺渺青烟,是檀香的味道。何湛抬手时还有些痛,其余已无大碍,窗外天朗气清,瞧得何湛整个人都舒爽很多。 宁晋说:“你没死就好,不然还得让本王替你收尸。” “你会替我收尸?若我死了,你没把我扔去喂狗,那也是赶上王爷您心情好。”何湛反唇道。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此番话说出来显得尤为尖酸,宁祈听后眉头皱得更深,沉声说:“上次本王将你送回府,保全了你们忠国公府的颜面,此次你救本王一命,你我之间算是两清了。” 何湛装模作样地鼓小掌,说:“王爷的命竟与我忠国公府的脸面同等重要,王爷这般纡尊降贵,真让裴之受宠若惊。” “你!”宁祈咬牙切齿,恨不得撕了何湛这张嘴,“少拿此事要挟本王!就算没有你,本王也能将那些人杀得片甲不留。倒是没想到何三公子深藏不露,从前本王当真小瞧了你。” 何湛从床上下来,找着自个儿的小袍子套上。他瞟了一眼宁祈的肩膀,邪邪一笑:“是啊是啊,凤鸣王那是何等的厉害!身中十几刀还能来找我不痛快,裴之那点本事怎敢在王爷面前卖弄?” 何湛的嘴比他出刀的角度都要刁钻,宁祈黑着脸冷哼道:“你还有力气斗嘴,看来这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本王还有公务在身,没工夫跟你纠缠!告辞!” 宁祈说着就要走,何湛喊道:“宁晋呢?” 宁祈答道:“死了。” 何湛忽地脸色一变,往窗外看了看,果然不见宁晋,说:“你再说一遍?!” 宁祈见他生气,心中反而愉悦,略略低头看着何湛,说:“宁晋为了救你,以己身为诱饵,将虎威寨的人引开了。”何湛闪身过来抓住宁祈的领口,眼中布满血丝,吼道:“你让他去的?!宁晋呢!他现在在哪儿!” 何湛发了狠,目眦欲裂的样子尤为狰狞。宁祈没想到何湛的反应会这么大,不再作弄他:“宁晋守了你一天一夜,刚刚睡下。” 何湛陡然松手,惊于自己没能沉住气,缓了一口气才答:“你…你别骗我。” 宁祈说:“对宁左宁右,你都没那么上心…不过那个孩子,值得你如此待之。”宁祈不喜欢何湛,皆因此人总能隐着情绪,别人对他好坏与否,他都能笑对,像是永远都没有脾气似的。虚伪,宁祈觉得何湛比谁都要虚伪。可他却因宁晋轻易动怒,那孩子真对他这么重要吗? 他莫名地烦躁,看何湛更是两看相厌,随即转身离开。 忽地,何湛猛然想到什么,来不及系袍子就追了出去:“哎,凤鸣王啊!你是不是要去清剿虎威寨的窝了?” 宁祈皱眉,眸色浮上危险的警惕:“你怎么知道?” “猜的。此番你定要小心,虎威寨的大当家胡步刀诡计多端,不易强攻,你身边儿那么多智囊,定要三思后行,别拿你将兵的命不当命,小心得不偿失。” 何湛也不是多想帮宁祈,只是何湛此番在清风山见到宁祈,明白了一些以前不太清楚的事。 前世剿灭虎威寨的是一个芝麻小官,名作秦方,原是从安阳县调到朝中的,来了之后担个闲职,平日里拿拿俸禄勉强过活,没甚高地位。 虎威寨一干匪徒之前在安阳为非作歹欺行霸市,也不知着了谁的道,老窝被端了个干净,逃出来的十几人才流窜到京城附近,由于胡步刀这个人狡猾多端,朝廷剿杀几次都扑了个空,死伤惨重。皇上被这几只苍蝇扰得焦头烂额,这还没想到对策,秦方借兵剿杀虎威寨十大头领的消息就传遍京城。皇上当即召秦方入殿,下旨要擢升他,皇上还没想到要升秦方做个什么官,大理寺卿当即就启奏道“前大理寺少卿告老还乡,如今少卿一职悬空,迟迟未决”。皇上一听可高兴,当即就封秦方为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 大理寺卿宋安正曾是宁祈的西席先生,加上如今剿杀虎威寨的人并非秦方,而是宁祈,可见秦方入大理寺少卿一职乃宁祈一手策划。然,前世秦方屡次升迁不得,皆是由于此次剿杀虎威寨时折损兵将太多,一直被言官拿来诟病,到何湛死,秦方也还只是个少卿。 他不是想帮宁祈,而是想帮秦方。前世在他最煎熬的那段时间,能给他斟一杯酒的人只有秦方了。 宁祈用极为奇怪地眼神打量何湛,许久才问道:“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何湛知道自己再多说下去,肯定是要引宁祈怀疑的,故打着哈哈搪塞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爱打听这些,图个乐子。”他伸伸懒腰,活动活动筋骨,自言自语道:“哎呀,这好久没下床活动,这把老骨头酸得很。” 宁祈:“…”他就知道何湛没有个正经。 何湛瞄了一眼往外走的宁祈,一边装作活动筋骨的样子一边跟在宁祈身后。宁祈回头看他好几次,何湛直望天,等宁祈不看了,他就继续跟着。宁祈索性不搭理他。 宁祈跟天元道长拜个辞礼,即刻与候在道观外的兵士汇合,浩浩荡荡地往山下走了。何湛转到道观门口,倚着门框还不忘喊一句:“凤鸣王,你可记着我的话啊!” 宁祈也不回头看,真不再搭理何湛了。何湛无奈地耸耸肩:“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得见。” 作者有话要说:  玄机子人物简介: 一个大写的貂奴,毛绒控。外挂。金大腿。老不正经。 第11章 天命 “听得见的。”玄机子将拂尘搭在臂弯中,面容浮上慈祥而轻淡的笑,“公子的病看来已经大好了,肩上的伤可还疼么?” 何湛循声望去,只见青炉大鼎前立着一个道人,想来这就是救他的道士了。何湛走过去,合掌行礼道:“得道长相救,裴之感激不尽。”何湛对修道之人很是敬畏,所以在道人面前很是人模狗样。 “哎——”道长摆摆手道,“倒该好好谢谢宁晋,你的命,全是他从阎王殿里拉出来的。” 何湛微笑着低下头,想着跟道长再道几声谢,就去瞧瞧宁晋。一低头就看见道长袖子里闪出一个白影,歪歪头再看,毛茸茸的小脑袋从道长的广袖中探出来,吱吱叫了两声。这个小东西着实可爱,惹得何湛轻轻一笑,问:“道长,你这只小貂儿不错。” 白团团抖了抖耳朵,攀着玄机子的手臂爬到他怀中去,玄机子笑嘻嘻道:“那是当然。” 何湛活了那么多世,稀奇古怪的东西见得多,他一眼就认出是只雪貂,眸色不禁亮了亮:“哟呵,这个东西可值钱了。” 玄机子将白团团往怀里按了按,生怕何湛抢似的,扬声斥道:“啧。钱钱钱,你这个小公子怎么这么俗呢?” 何湛见道长真心爱护这个雪貂,笑着赔礼道:“在道长面前,在下可不是俗世中人么?” 玄机子哼哼几声,抱着小貂不肯撒手。这个小家伙儿好不容易能让他碰一碰,搞不好一会儿就要跑回找宁晋去了。半晌,玄机子转转眼珠子,眸色闪过一丝精光,像是打着什么主意似的。他捋着胡子,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诓道:“公子,你那侄儿宁晋生得不凡,贫道观其面相,乃是大富大贵之相,此人日后必能龙跃于渊,凤鸣九天,一朝飞腾上青云吶。” 何湛暗自感叹:嘿,这老道有几把刷子,算得挺准! 玄机子一看何湛居然信了,心中大喜,再接再厉道:“昨夜贫道偶推星象,见龙蛇斗转,开阳星大现,乃知宁晋乃天上开阳星君转世,必得入我道门,修身养性,日后必成大杰之才。” 何湛听到这儿算是听明白了,这道士是想拐了宁晋当徒弟。 玄机子的确是想收宁晋当徒弟,倒真不是因为看出宁晋有龙虎之相,而是玄机子一心想要留下这怀中的雪貂。雪貂似乎认准了宁晋,时刻不离身,总是围着他转,雪貂习性敏感谨慎,一旦它认了主便很难改变。若宁晋走了,这貂也留不住。一想想这到手的貂儿认了别的爹,玄机子就欲哭无泪。 正思索着,何湛忽然想起什么,背脊生出一股酥麻,再三打量眼前的道士,心中陡升疑惑,故而试探道:“道长本名可是玄机子?” 何湛作此猜测,全因前世宁晋的确是有个师父的。此人在五行变化上颇有造诣,宁晋的武功兵法皆在此人门下受教时练就。再而后此人隐道,宁晋尊师者之言,从不向外人提及。何湛无意中才得知此人名为玄机子,成道家之大者的玄机子。 玄机子皮肉微动,淡笑着点了点头。何湛不再多言,只道:“弟子早闻道长大名,未曾想道长竟隐于孤山道观当中。晋儿能有幸在道长座下修行,乃是他的造化。” 玄机子没曾想这么容易,暗自腹诽道:呀?难道贫道这么有名吗?遇一个就是贫道的仰慕者,这么神奇吗? 过了何湛这一关,收宁晋为徒之事就成了大半。 玄机子见着何湛时,何湛因失血过多而危在旦夕,加上高烧不退,很是棘手。救不救是他玄机子的事,醒不醒全凭何湛的意志。宁晋听玄机子讲明何湛的情况,落落少年哭得跟个稚子似的,守在何湛身边喂药喂汤,硬是一天一夜都没合眼。 玄机子再去给何湛换药的时候,宁晋就跪在床侧哑着声说:“三叔不要丢下我…晋儿无处可去了…不要丢下我…” 玄机子看着心疼,可脑筋很直,开口劝慰的话实在不大中听。他说:“倘若真无处可去,大可留在道观内。” 宁晋含泪的眼睛恶狠狠地瞪向玄机子:“我三叔才不会有事!若三叔死了,我就跟他一起死!” 玄机子听言,惊了好久没能回神。这个孩子,当真偏激得很。 也不知是听到宁晋说的话了,还是何湛本身求生意志极强,他忽模模糊糊找回了点意识,如同梦呓般小声喊着什么。宁晋惊喜过望,赶紧唤玄机子来看。玄机子扶着何湛的背,吩咐宁晋给他喂了几口水。 何湛像是恢复了一刻的意识,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伸手就抓住宁晋的手腕,沙哑着声音说:“没有…没有背叛…为了你,全都是…为了你…” 宁晋担忧地望着他,没能听清何湛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怯怯地喊了声:“三叔?” 何湛没能应答,再度昏厥过去。玄机子的手心中一片潮热,何湛里衣被汗浸透,他肩膀上的伤口也止了血。玄机子暗地松口气,没想到何湛拖着病重的身子上山,中途又挨了这么一刀,还能再活过来,真是福大命大。 玄机子又看着宁晋给何湛伤患处换了次药。先前宁晋只瞧了一遍就学会了,换药时手脚谨慎,连呼吸都紧绷着,生怕伤到何湛。换一次伤药,宁晋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玄机子怕宁晋还不放心,轻声道:“放心,你三叔不会有事的。” “谢谢…”宁晋声音颤抖得厉害,紧紧皱着的眉宇酝着一触即碎的脆弱,“谢谢…谢谢道长…” 玄机子说:“守了那么久,你也累了,去隔壁厢房休息一下吧。” 宁晋说:“我想等三叔醒来…” 玄机子碰了碰宁晋肿着的半张脸,宁晋疼得往后一缩,狠狠皱了下眉头。玄机子说:“去照照镜子,你这鼻青脸肿的,要是让你三叔看到,指不定要多愧疚。” 宁晋思索再三,觉得玄机子说得有理,既然他说三叔没事,那他肯定就没事了。既然如此,他一定不能再让三叔担心了。他拱手行礼:“那劳烦道长好好照顾三叔。” 玄机子默然点头。他发觉好像只要搬出何湛,就能让宁晋去做任何事。这样人,肯留在道观?玄机子看悬。收宁晋为徒的事,他必得先问问何湛的意见,虽凡事都不好强求,但为了雪貂,他总要努力一下。 而且说宁晋面相乃是龙跃于渊,凤鸣九天之相——并非戏言。 何湛再拜了拜:“既然如此,请道长允我同晋儿道个别,要是道长方便的话,我想在下山前亲眼看见晋儿的拜师之礼。” “这都是小事,贫道立刻差人准备拜师仪式。” 得玄机子应允,何湛哼着江淮小调往厢房走去。这下可好,脱缰的野马进了厩,上堂的老鼠回了笼,自由飞翔的剧情不用愁啦!宁晋拜师,一切都按部就班。 何湛信步来到厢房的时候,宁晋还在睡觉。何湛蹑手蹑脚地进去,悄悄坐在床沿儿上。宁晋的脸上已经消了肿,可红痕依稀可见。何湛不知他怎的受了伤,宁祈说他以己身为诱饵的事,是真的么?何湛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着,难受得他喘不过气来。 宁晋啊宁晋,咱们之间的纠葛什么时候才能到个头呢? 宁晋像是感到旁边有人,蓦地睁开眼,落入视线的是何湛的侧脸。鬼斧神工勾勒出的他极好看的下巴,鼻梁挺拔,俊美无俦。宁晋只觉喉咙处发痒,全身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他本能地感到害怕,硬是喘了几口气将这莫名的感觉压下来。何湛听到他的呼吸声,低头看他:“醒了?” 何湛温声问他:“身上可还有难受的地方?” 宁晋不知怎的就红了脸,身子往被窝里钻了钻。被角掩着他半张脸,他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地看向何湛,摇头嘟囔了声:“没有。” 何湛笑道:“你冷?往被子里钻什么?” “没…没什么…三叔,还难受吗?” 何湛伸手揉了揉宁晋的头发,说:“没事,三叔好着呢,还能再活五十年。” “一百年!”宁晋及时接过话,“三叔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啊…往后宁晋当了皇帝,能不能长命百岁,都看宁晋一句话。何湛笑容更深,说:“好。你还要睡么?”宁晋摇摇头。何湛说:“起来罢,我们去拜会道长。” 何湛起身去厢房外等着。宁晋以为要回府了,将床上的被子叠平整,又把何湛换下的衣衫裹进小包袱里,背着就出去了。何湛一看,差点热了眼眶,这孩子… 连小包袱都准备好了,巴不得他走是吧?真是块捂不热的冷石头,养不熟的白眼儿狼! 何湛虽念叨着宁晋,但还是拉起宁晋抬上来的小手。他又想接包袱的时候,宁晋摇摇头,笑得灿灿地说:“不重,晋儿背。” 好吧,还不算太白眼狼,有主公相送,他何德走得还算体面。何湛不再勉强,拉着宁晋往三清殿走去。道观位处清风山的高处,早晚都会有些凉,何湛不免又唠叨几句:“也不知道这里能不能玩…你要是跑出汗,也不能乱脱袍子着,可别凉着。” 宁晋没听出他话中的意思,还以为三叔会再带他来玩,眼里全是喜悦,兴奋地点点头:“三叔也是。” 走到三清殿前,何湛忽然有点舍不得。他脚步顿了顿,忍不住地又嘱咐了一句:“以后你入道长门下,要好好听道长的话,凡事谦恭多让,但也不能让别人欺负,该还手的时候还是要还手。做事聪明些,别犯了规矩还让道长逮着,哎,这道观有鞭子么?他会打你吗?” 宁晋脑子一懵,全身僵住了,什么叫“入道长门下”? 作者有话要说:  玄貂奴:抱大腿可以,貂儿拿来。 何湛:哦呵呵呵呵,领着主公拜师啦。扔到玄机子门下,摆脱奶爸身份,重拾男性尊严。 小宁晋:三叔不要丢下我。 宁晋:呵呵,当初你让我拜师真有趣儿。是吧,爱卿? 第12章 同行 “走吧,听说拜师还讲究个吉辰,不能迟了。”何湛拉着宁晋往殿中去,宁晋却站在原地,怎么都不走了。何湛问:“怎么了?” 宁晋说:“三叔不带着我回去吗?” 何湛叫他问得一愣:“玄机子要收你为徒,你要留在这里好好修习啊?”何湛活了这么多世,每一世都不可能完全一样,只有保持大致的剧情走向,时间先后不差太多,才能将事事掌控住。虽然宁晋拜师的时间是有些不对,但错过了这次机会,万一以后宁晋都拜不了师呢?那何湛不得怄死! 宁晋背脊僵直,憋出一个字:“不。” 何湛:“啊???”金大腿都伸过来了,主公不抱?这是什么发展? 何湛正犹疑着,宁晋抓住何湛的手臂,低下头问:“三叔不是说让我留在忠国公府么?” “玄机子要收你为徒啊少年,你…”何湛循循善诱道,“是吧…你不得欢喜地留在清风观吗?” 宁晋一直深深低着头,何湛看不到他的神情。猝不及防的,宁晋跪在他的面前。宁晋一跪,何湛觉得自己半条命都快被这个祖宗跪没了,连忙伸手拉他,可宁晋梗着脖子死活不肯站起来。 “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不。”他紧紧抓住何湛的小袍子,说,“我们说好的,三叔怎么说话不算话…”何湛说过,以后他就在忠国公府上当个伴读,他能日日到何湛的书房去。 “宁晋,你不知玄机子此人…” 宁晋抬起头来,眼眶红得像只兔子,极黑的眼睛湿漉漉的。他倔强地吼道:“我们说好的!” 两人正僵持着,忽地,从三清殿中窜出来一只白影,那只小雪貂飞窜到何湛脚下,跟宁晋学着,用小爪子抱住何湛的鞋,似乎不在乎上面的灰尘染脏自己雪白的毛发。 “哎哎哎,这怎么还跪上了?”玄机子连忙从殿内追出来,瞧着趴在宁晋头上的雪貂,一阵眼红,“忘恩负义的小东西,刚刚还钻贫道袖子来着!” 宁晋一听是玄机子的声音,转身跪着走到玄机子面前,伏地拜道:“请…请道长告诉三叔,你不愿…不愿收我为徒…”他的声音并着心脏一起发颤,源源不断的恐惧从方寸之间涌出来。 玄机子看着跪在地上哀求的宁晋,皱眉问道:“你当真不愿拜贫道为师?若你愿留下来,贫道毕生所学皆可传授与你。”从前都是那些人三叩九拜上山求他收徒,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跪着求他不要收徒的。 何湛附和着点头道:“是啊,你入道长门下,于你今后…” “求您…”他狠狠咬着牙关,呜咽出声,“求您告诉他,您不愿收我为徒。” 玄机子敛了一口气,叹声道:“想是机缘未到,此番是贫道强求了,真是罪过。”玄机子将宁晋从地上扶起来,看着宁晋满脸泪痕,心中满是愧疚,道:“你别怪贫道,贫道平生无其他所好,这一时糊涂上头,犯下大错。” 宁晋胡乱抹了把泪,摇摇头。那只站在宁晋肩头上的雪貂一个不稳,直溜溜滚下来,好在玄机子眼疾手快,赶忙用袖子兜住它。那小家伙顺势攀到玄机子的肩膀上。 宁晋说:“我不会养貂,它跟着我会饿死的,就让它留在道观内,由道长好好照看吧。” 玄机子心里一百个一万个答应,可这貂留不留下,得看它自个儿的反应。随缘,一切都随缘。 宁晋赶紧跑到何湛身侧,死死抓着他的衣袖说:“三叔,我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晋儿以后…” “没有。”何湛打断他,看见他委屈的包子脸,握住宁晋还在颤抖的手,道,“我没有嫌你麻烦,既然你不想在这学艺,就跟我回家吧。”那么多世,何湛都未曾见宁晋这样哭过。 何湛同玄机子道别,带着宁晋就下山去了。那只雪貂跟着宁晋只走了一段路,看了看宁晋身边儿的何湛,又回头看了看玄机子,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果断地扭头跑回玄机子身上,站在他的肩膀处,使劲抓着玄机子的耳朵,乐得玄机子哈哈大笑。 下山时,日头爬上竿。 一路上宁晋板着脸一言不发,只低头跟着何湛。他不再让何湛牵着,小手紧紧抓着何湛背后的玉带。让何湛牵着,何湛会松手,不如他自己这样抓着,抓牢了就不会被留在清风山了。 何湛觉得顶别扭,让个少年抓腰带,他总不太自在,但宁晋死板着脸,像是在生闷气,何湛也就随他去了。只是两人总不能一直这样僵着,何湛先开了口:“是三叔不对,没考虑你的感受。” 宁晋不语,忽地松开手,跑离何湛身边去摘一株不知名的草,但他速度极快,蹭蹭跑回来继续抓着何湛的腰带。宁晋不回答何湛的话,只摘下片草叶子塞嘴里嚼。也不是这玩意儿看着多好吃吧,就是看见宁晋嚼得津津有味,何湛咽了咽口水,忍不住好奇问他:“你摘这个做什么?吃着玩儿么?” 宁晋脸板得更方,一手攥着草茎一手攥着何湛的腰带,怎么都不回答何湛的话。何湛继续说:“你让三叔尝尝呗?” 宁晋摇摇头,不让他吃。宁晋不让,何湛心里更痒,越发想吃。等宁晋又发现一个目标,何湛三步并两步抢前拔下来一整株草。 “三叔!你别…” 不等他说完,何湛摘片叶子就塞到嘴里去,紧接着冲鼻的苦味带着辛辣疯狂从口中窜动开,何湛呸地吐出来,伸着舌头直呼:“我呸呸呸!这什么玩意儿!” “风连草。”先前宁晋给何湛抓了几副药,每个药名他都记得很清楚,模样也能认个差不多。来道观之后,他给何湛煎药时发觉多了一味未曾见过的药材,所以就去请教了玄机子。玄机子告诉他那是风连草,独生长在清风山内,有解热消毒的奇效。何湛能退烧,全是风连草的功劳。 宁晋别别扭扭地说:“我都不让三叔吃了。” 何湛反口道:“那你摘它干什么?!还吃…傻不傻?”害得他以为多么好吃。不过这样一比,好像他才是更傻的那一个。 何湛被苦得脸都变了形,横冲直撞地往山下疾步走,就想寻口清甜的泉水来喝。宁晋跟在他的身后,小手勾着何湛的腰带,力道放轻了很多。山林有惊鸟丛飞,风拂过树叶的声音就像雨打在芭蕉叶上一样,而弯曲的山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何湛听见宁晋低低解释说:“我怕三叔没好完全,想摘些备用。我问过道长,风连草不好分辨,就是味道独特,我怕分不清,就尝一尝…” 何湛脚步顿住,回身看他,说:“你不生气啦?” 宁晋小声地回答:“没有生气。” “那你刚刚怎么都不跟我说话?” 宁晋手中还握着何湛的腰带,轻轻用力一勾,就将何湛整个人拉过来。何湛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搞得摸不着头脑,问:“怎么了?” 宁晋从怀中摸出来一个青苹果,然后递给何湛。何湛乐了,宁晋怎么跟小松鼠似的——小松鼠把栗子藏在嘴里,宁晋把小苹果藏在怀里。何湛口中苦不堪言,这么个清甜的苹果递到眼前,他自是赶紧接过来。 可还不等他吃,宁晋伸手就抢了回去。何湛目瞪口呆,只听宁晋撇撇嘴说:“我后悔了,不让三叔吃了。” 何湛不禁微恼:“你这个小赖皮,怎么这样!” 宁晋默然,将何湛拉得更近,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他不敢看何湛的神色,勾着何湛玉带的手越收越紧,捏得掌心都渗出一层薄薄的汗。他说:“三叔觉得生气么?”何湛疑惑,还没答上话,就听宁晋说:“三叔可以生气,但我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什么?” “三叔带我离开清平王府,给我吃,给我穿,别人欺负我的时候,三叔还会护着我。这样的恩,晋儿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以后三叔再把我送到哪里,送给谁,我都不应该有怨言。但是,我一点都不想,我不是个物件,我…” “宁晋,我没有…” “不想离开三叔。”他的指甲嵌入掌心中,泛出丝丝痛意,眼中流出的泪浸湿何湛的胸襟,憋得一张小脸通红,对何湛说出这句话:“不想离开。” 何湛僵了好久,缓缓伸出手来摸了摸宁晋的头。半晌,他顿声道:“以后不会了。” 宁晋将头埋在何湛的胸膛中,颤着声说:“你要记住你的话,不能反悔,不准反悔。如果你反悔,我…” 何湛接过话,戏谑道:“你就将我杀了好了。” “不要…”宁晋说,“我就把你关起来。” 关起来?关哪里?天牢吗?那个地方,他熟门熟路,恐怕不用宁晋来关。 何湛蓦地一笑,小退一步,问:“你怎么从小就这么坏啊?” 宁晋歪了歪头,疑惑道:“这样就是坏的了?难道把三叔杀了,就不坏了吗?” 何湛正帮宁晋理着歪歪斜斜的领口,听他问出这句话,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紧忙摇头道:“那才是坏的,大大的坏。” 宁晋像是奸计得逞似的嘿嘿一笑,哪里还找得出方才不辨黑白、天真无邪的模样?何湛就知被他唬了,撸袖子佯装要打宁晋:“哎呀,兔崽子,还敢唬你三叔了?!” 他原以为宁晋会跑的,可宁晋就站在他面前,不跑不躲,小手拉着何湛的玉带不放开。咦,小赖皮还真不松手了!何湛恐吓道:“你再不跑,我就要打你了。” 宁晋说:“三叔不走,我也不走。” 何湛真被这孩子整得没了脾气,无奈地笑着放下手,摸了摸宁晋的头,说:“你这都是哪里学来的话?这要是换成小姑娘,你得惹多少风流债?” 宁晋的脸腾地一红,赶忙低下头。 “好了,回家。我们偷偷跑出来两天,回家是要挨鞭子的,到时候你就是哭着要走,都不会让你走了。” “不走,晋儿可以替三叔挨鞭子。” “好啊,你可要记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别…别扯臣的腰带啊主公! 小宁晋:才不呢!一松手就要扔了我,谁都不能再扔下我了! 宁晋:那时朕就想这样抓着爱卿,如今,真做到了。 何湛:)「大家好,这里有个精分。麻烦谁把他带走,谢谢。」 第13章 和事 “你说这世道奇怪不奇怪,姓秦的真是走狗屎运了!你说咋就是偏偏他白捡了个官当?” “屁!白捡?虎威寨那都是些什么人?亡命之徒,杀人不眨眼的!朝廷先后派去多少禁军,有去无回!那人借兵三千,带去多少人,带回来就多少人。手里拎着一串匣子,听说里面个个都装着人头,仔细数数有十几个呢!”临了了,这人还不忘再感叹一句,“哎呀,真是后生可畏啊!” “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也是天眷顾着,不然一个在皇城根儿下的散官,哪里有他出头的机会!?” 何湛在仙客来听这二人的对话,想是这秦方已经被封为大理寺少卿。何湛想笑又笑不出来,一时不知是喜是忧。他拿起筷子给旁边的宁晋夹了个小酥糕,道:“海棠酥。这东西是打南边儿传过来的糕点,是仙客来的招牌,你多吃点。” “三叔累了?”宁晋似乎极会察言观色,但凡何湛有任何反常,他都能察觉出来。 何湛笑着摇头。 仙客来里人声鼎沸,来往风尘客络绎不绝。 前世何湛有些急于求成,整日督促着宁晋修习。等宁晋长大后,他整个人就学会矜着了,喜怒从不让人猜度出,成日里板着个脸,都快赶上宁祈了。虽然宁晋以后身为主上,不宜让人拿捏住喜恶,但那样掖着藏着总归是不开心的吧?何湛觉得现在趁他年纪还小,多顽顽也好。 加上何湛回府之后,宁华琼便不再允他出府一步,待身子全养好了,何湛才得准出来,所以今日他就趁着天朗气清的好天气,带宁晋出府混顽了一天。 回府时,午后的阳光懒洋洋洒落在青灰色的长街上。何湛手中拿着小面人逗宁晋:“再过一条街就要到家了,你若再抢不到,这个可就不给你了!” 宁晋眼睛亮亮地盯着何湛手中的小猴儿,伸手就去抢。可宁晋比何湛矮一头,踮着脚伸手都够不到,又是扯衣服又是扒胳膊的,何湛见他真缠上,笑着撒腿就跑,时不时冲宁晋做做鬼脸,比孩子都要浑。 冲到忠国公府门前,何湛跑累了,扶着膝盖大喘气,紧跟着跑来的宁晋瞄准机会就要冲过去。何湛将面人举得老高,对宁晋挑眉笑道:“你没拿到,这个小猴儿是我的了。” 何湛明明有钱再买一个,可他偏偏要跟宁晋抢。宁晋输了,却还是不甘心,扒着何湛的肩跳着去抓,何湛往后一闪,险险让他抓到。何湛瞪了宁晋一眼:“小赖皮,还想偷袭!又不是真不给你。” “三叔!”清亮的喊声一响,何湛还没来得及看是谁,俩影子就扑了过来。何湛本就没怎么站稳,这俩人一扑不要紧,何湛手一松,小面人骤然落地,摔了个粉碎。 宁晋愣了一下,急忙跪下去捡,手还没触到,一只白锦缎面的靴子便将面人踩成一坨黄泥。来的是宁左宁右两兄弟,何湛被这俩孩子团团抱住,一时没能挣开身。 宁左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脚下的东西,只看着何湛说:“三叔,我都快想死你了!”宁右也跟着狠劲点点头。 何湛本想找那只小面人来着,待看到宁左宁右时,只见二人皆鼻青脸肿的,宁右嘴角上的淤青尤为厉害,不禁讶道:“脸怎么了?被谁揍了?”宁左宁右那可是宁平王手中的宝贝,捧在手上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两人平日里出去就算横着走,谁也不敢把他们怎样,怎么现在脸上还挂彩了? “三叔,你不知道我刚才多厉害!”宁左拉着何湛就往忠国公府里走,口气极为得意,“我跟你讲,我爹专门给我和宁右请了个武师教我俩功夫,刚才我全使出来了,把岚郡王的大世子打得气都喘不出来!” 何湛一头雾水,叫俩人推着往前走。这时,宁晋突然扑上来,用了极大的力将宁左狠狠推在地上。宁右吓了一跳,赶紧去扶宁左起来,宁晋还不罢休,眼看就要冲过去继续打他,何湛一把抓住宁晋的胳膊,将他拦下来。 何湛斥声道:“你干什么!” 宁左哪里受得了这窝囊气,方才跟人打架的戾气还没消下去,奋起反击,冲着宁晋挥了一拳——可这拳没落在宁晋的身上,却落在何湛的手心当中。何湛是本能地护住宁晋,握住宁左袭来的拳,眼中陡起杀气,将宁左推开,怒道:“你敢动手?!” 宁左有一瞬间看到何湛眸中的怒杀意,心中一悸,蓦地往后退了几步,愣在当场。宁晋站在何湛身后,怒气腾腾地瞪着宁左。宁左心中憋屈得厉害,眼眶湿了一圈,冲着何湛吼道:“是他先打我的!你为什么护着这个野种!” 宁晋梗着脖子不认,将手中的黄泥摊给何湛看:“他踩烂了我的面人儿。” 何湛这才知道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眸色中的暴戾渐渐卸去。他缓了语气对宁晋说:“跟宁左道歉。” 宁晋红着眼看向何湛,咬着牙说:“他是故意的,他明明看见了!” “道歉!”何湛怒斥道,气魄甚为迫人,“你打人就是不对!” 宁晋看着何湛的怒容,双拳死死握在一起。两人对峙很久,终是宁晋先松了手,慢吞吞地转身对宁左说:“对不起。”语气僵硬,不情不愿。 宁左冷哼一声,一点也不领情,拍了拍自己的身上的土,说:“要不是三叔护着你,今天一定打死你这个小野种。” “还蹬鼻子上脸了!”何湛伸手打到宁左的脑门上,从袖中掏出些碎银,对他说,“去,城东张师傅家,给我买个一模一样的面人回来。” “那种小玩意儿,我叫小六买一筐给他。穷酸样,没见识,真给我们清平王府丢人!” “老子让你亲自去买,听清了没有?不去,就别认我这个三叔!” 宁右急忙护着宁左,对何湛说:“我去买,我跑得比大哥快。” 何湛伸手抓住宁右,将他扯到自己身旁,话是对宁右说,可眼睛却是直勾勾盯着宁左:“不用你去!屡教不改,让清平王府丢人的可不一定是宁晋。”宁右不再吭声了。 宁左咬着牙,窝了一肚子火,可三叔发了这样的狠话,难道他还因这个小野种跟三叔闹翻不成?那不正好顺了宁晋的意?反正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整治他!宁左气哼哼地推开何湛递来碎银的手,木着脸大步往城东去了。 何湛上比年龄偏小,下比年龄偏大,他跟那群老古板自然是玩不出什么花样,也就在孩子堆里充充大王,一来二去惯了,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奶爹,这些孩儿有事没事惯依赖他。想想他何湛风流一世,前世虽没甚大功绩吧,那跺跺脚也是能让皇城抖掉几层灰的。现在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倒管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想到这里,何湛心中又不大自在——他现在可不就是活回去了么? 只是这一次,他太看重宁晋了。他若总是死死护着宁晋,这孩子永远都不知该如何正确处事。何湛声音冷了几分,捏起架子来:“平日里让你抄的那些君子之书,你是一点都没往心里记。” 宁晋低着头受教,全没了刚才的拧巴劲儿。何湛心中有气也发不出,只道:“去抄罢,将《浮云小记》抄够十遍再来见我。”一看他那个小包子脸,何湛就免不了心软,故此次说完何湛就领着宁右往府里去了,再不看他一眼。 宁右嘴角上的淤青看上去很严重,何湛将宁右带到南阁子,吩咐小桃红去煮两个熟鸡蛋来。 宁右坐在小桌旁边,有些坐立不安。他心中还在担忧宁左,支支吾吾求情道:“三叔你也别生大哥的气,他只是脾气急,心肠不坏的。” “不生气,我跟你们俩小祖宗有什么好置气的?”何湛换了个干爽的袍子,而后坐在宁右旁边,仔细打量着他脸上的淤青。他轻皱着眉道:“怎么,你也跟你哥学会打架了?” “三叔你别错怪大哥,他只是气不过那群人在背后抹黑你,才跟他们动手的。” “皇城里抹黑我的人多了去了,十根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他宁左还能把整个皇城都翻过来啊!” 宁右握着拳,脸色也起了些怒容:“岚郡王的大世子说三叔你是婢子所生,根本就不是皇亲国戚,说得实在不堪入耳,这样平白往你身上泼脏水,连右儿都看不过去。” 何湛背脊僵直,脸色微变。他半晌没答话,宁右以为何湛是心中不快,宽慰道:“三叔也不用太在意,大哥和我已经将那个大世子给打了,他再不敢污蔑你了。” 小桃红送来煮好的白鸡蛋,何湛抬眉接过来,就将小桃红打发下去了。他细长且略显苍白的手剥着蛋皮,待至剥净了,才对上宁右的眼睛,说:“这种话,以后就当没听见,犯不着跟人打架。”他将热鸡蛋往宁右嘴角的淤青处一按,惹得宁右一阵痛呼:“疼疼疼疼——三叔,你轻点儿。” “疼就对了,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何湛虽然嘴巴还没饶过他,但手劲儿放轻不少。 宁右嘻嘻一笑:“要是让我爹知道我俩跟人打架,肯定又要挨打了。三叔,你让我们在忠国公府住上几天呗,等伤好了,我们就回去。我跟大哥在府上,太公主身边也热闹些,她也开心不是?” “你们该不是专门来赖我的吧?” 宁右装作很惊讶的样子,瞪着眼睛道:“这都被你看出来啦?三叔真厉害。” “贫。”何湛暗暗加重手劲儿,他就知道宁右嘴巴甜,甜得粘牙,让人说不出严厉的话。 “疼疼疼~~~~疼疼疼~~~~”宁右大叫着躲过何湛的手,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小眼神里全是怨。 何湛看着想笑,将宁右往跟前拉了拉,继续用鸡蛋给他揉着伤处,说:“不逗你了,我轻点儿。”听他这话的语气像是答应了的意思,宁右只顾着开心,哪还顾着疼,只任何湛揉着。 兀地,外头传来小桃红柔柔的声音: “咦?宁晋,你在这儿趴着作甚?怎么不进…哎!你跑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宁晋:来了两个争宠的。 何湛:都是我侄子。要一视同仁。 宁晋:朕最讨厌你的一视同仁。 ———— 宁晋记在小本本上: 讨厌的人的列表 1.凤鸣王宁祈 2.清平王府宁左宁右 第14章 隔阂 何湛吩咐福全给宁左宁右两人打扫两间厢房,又派人给清平王府传了个信,让宁平王和王妃放心。等到日斜入西山时,宁左终于从城东回来了。跑了一路,宁左就积了一路的火,但在何湛面前却不好再发作。 宁左进入南阁子,撇着嘴喊了声三叔,看样子还是在闹脾气。 何湛看见他额头和鼻子上的淤青,之前又被宁晋推了一把,手掌上全是血丝。何湛扶额长叹,这真是一个个都不让他省心。他烫了个热湿巾来替宁左擦了擦手掌上的伤口,语气总算放软了些:“一会儿把面人去给宁晋送去,不准再打架了。” 宁左哼哼着应下,其实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他听何湛的话,来书房找宁晋。宁晋坐在书房里,一遍一遍地抄着《浮云小记》,脸色铁青。宁左走进门,宁晋只抬头看了他一眼,脸色更黑,继续埋头抄书。宁左从袖中掏出十几个一模一样的小面人儿,将其中一个扣在宁晋的桌子上,傲道:“喏,小野种,给你的!” 宁晋不搭理他,宁左便撩得更来劲儿,他将剩下的十几个小泥人都按在桌子上,然后一个一个捏得粉碎,挑衅似的说:“看到了吗?这种破玩意儿,小爷能买十几个!这剩下的一个是三叔让我赔给你的,你可要好好揣在怀里,哪日再掉下来,不小心让人踩了,可不就是我的错了。” 宁晋猛地将小面人扔到地上,起身绕到宁左身边,将那小面人狠狠踩在脚下,瞪大双眼怒道:“我不稀罕!” “是啊是啊,你不稀罕,既然不稀罕,你生什么气?”见宁晋握紧双拳,宁左仰了仰脖子,“怎么?还想打我?你打,你再打,我就让三叔把你赶走!叫你缠着三叔!” 宁晋阴鸷着眸,手指甲深深嵌入肉里。他娘亲临死前曾对他说过,天下间的人都不是孤独的,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他回府认亲后,定要尊父孝母,兄友弟恭。他去清平王府那天,就见到宁平王一家四口坐在桌上吃饭,宁晋捏着衣角站在一侧,与他们格格不入。这种羞辱让宁晋至今都记得,从心底涌来的自卑和孤独就像毒液一样侵蚀着他的每根神经,像是堕入不见底的深渊,针芒在背,热汗涔涔。 无论他做什么,在宁平王的眼里,都是错的。宁左宁右戏弄他,欺辱他,他都再三忍让,那日若不是他们出言侮辱他的母亲,宁晋绝不会还手。堕入冰湖的那一刻,冰冷的湖水夺去他的眼睛和耳朵,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只有他一个人,那种孤独的恐惧感像是飓风一样席卷过来,让他平生第一次有了恨意。 他不该信母亲的话,在这世上本就没有跟他宁晋有关的人。 他觉得又恨又绝望,却在醒来之后听见何湛对他说:“还不是因为小爷喜欢你。”何湛的口气半分真半分假,让宁晋不能分辨,心里有些小小的希冀,却又不敢再奢望。 宁晋早就知道何湛的。 何湛常来府上,宁左宁右总爱黏着他,宁左那样火爆的脾气,在何湛面前也发作不起来。何湛常带着宁左宁右玩些稀奇好玩的东西——戏水捉虾斗草爬树,偷花打枣投壶推牌。宁晋有时碰到他们,何湛看见他,也会笑吟吟地问一句:“宁左,叫你们府上的下人一起来玩呗?人多热闹啊!”宁左气哼哼地说:“叫上小六就行了,下人不懂规矩。” 何湛听言笑得很无奈,极为宠溺地摸摸宁右的头,像是个怎么都没脾气的人。何湛生得模样极好,在皇城里除了样貌拔尖儿的凤鸣王,何湛的面容是一等一的,尤其是眉目展笑时,眉梢上挑着三千风情,水墨点就的眸子能流出光彩似的,风姿俊俏,如游戏人间的神仙中人。 从前他也不觉得何湛带他们玩的那些有多好,也不觉得何湛对人笑有多好。可那只是从前。在何湛这里,他总算明白一个道理——别人给的永远都留不住,想得到的,就要自己去争去抢! 宁左见他不敢反驳一句,心中十分畅快,讥笑道:“不敢了吧!你那么有骨气,以后被三叔赶走,可千万别回清平王府。不然,小爷一定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宁左虽不能打他,却占尽口舌之利,也算出了心中恶气。 他冲宁晋呸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书房。此时,宁晋眼中乍起阴狠,一直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他飞快冲上去,将宁左扑倒在地,抓着宁左的衣领,死死摁住他的脖子,制得他连抬头都不能。 宁左被偷袭,疼得龇牙咧嘴,怒吼道:“宁晋!你还敢打我!放手!”他狠劲儿挣着,却挣不出来。他以前从来没发现宁晋还有这样大的力气,后颈被宁晋钳制着,根本提不起来力气。 宁晋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眼里全是暴戾,按着宁左的手绕过他的后颈掐住喉咙。宁左一阵窒息,挣着翻过身来,手使劲扒着宁晋的手,可宁晋的手劲儿极大,仿佛要将他的喉咙生生掐断才肯罢休。宁左被掐地喘不过气,脸色渐渐胀成猪肝色。宁晋咬着牙,手陡然一松,宁左口鼻中猛灌入一口空气,呛得他弓着身子剧烈咳嗽起来。 宁晋放开他,全身散发出的寒杀意让人如堕冰窟:“滚!离开忠国公府,不然我就杀了你!”他就像一头陷入极度疯狂的野兽,下一刻就能将宁左生生撕烂似的。 谁都不能跟他抢何湛,他不会再让了,谁都不行! 宁左被掐得脸色青白,血色全无。怒气全被恐惧所替代,他捂着自己发疼的脖子,看着宁晋的眸子不停地颤抖:“疯子…你是个疯子…” 宁左惊魂未定,脚下踉跄着离开书房。他脑袋恍惚,方才的窒息感还在,让他手脚发冷,肩膀不停发抖。 宁左跑回南阁子,何湛正在看宁右写字,瞧见宁右写“裴之”二字,他不禁笑道:“裴字写得好丑。” 福全在一旁研墨,睁了睁眼睛,问:“这样还不好看?那…那奴才写得不就成狗爬的了吗?” 宁右和何湛被他逗得直笑。宁右将手中的毛笔递给何湛,说:“那三叔教我写好了,爹总是说我的字写得不如大哥漂亮,三叔教一教,看我能不能超过大哥。” 宁左在门口看着,鼻子忽地一酸,心里甚觉委屈,眼中泛出泪花来。他吸了吸鼻子,想抑制住泪水,何湛望过来,问道:“宁左?你怎么了?” 这下可再也抑制不住了,宁左哇地哭出来,扑到何湛的怀中,哭得泣不成声。宁右心思细腻,一眼就看见宁左脖子上的红痕,惊骇着问:“大哥,你的脖子怎么了?” 宁左平日里趾高气昂,这是头次哭成这样,他抱着何湛呜呜哭个不停,断断续续道:“宁晋他…掐我脖子…想要杀我…” 何湛赶紧低头看他脖子上的掐痕,心里狠狠拧了一下。他对福全说:“去,把宁晋叫来。” 福全赶忙领命去了。宁左像是受到极大惊吓,紧紧抱着何湛,像是抱住救命草似的。何湛将他揽在怀中,任他一抽一抽地哭。 不一会儿,福全就回来了,后面跟着黑脸的宁晋。 看他这个样子,宁左说他动手打人之事没跑了,怒从心生,说:“你打他了?” 宁晋不亢不卑,也不抵赖,坦声道:“是。” “为什么?” “他欺辱我。”宁晋冷着脸说,“三叔教导过,不该还手的时候要还手。” 他教过?他还真教过!在清风观的时候,他怕宁晋孤身无所依,总得自己学会保护自己。可他就给宁晋教成这样了?那他还教给宁晋,做错事不要被发现呢!想到这里,何湛就想伸手给自己一巴掌,真他爷爷的误人子弟! 何湛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怒火,厉声诘道:“他怎么欺负你了?宁左是打你了还是没赔你东西?” 宁晋抿着唇不出一言。 “为什么不说话!” 宁晋背挺得很直很直,说:“三叔要罚,我没有怨言,可我没错!” “你都没错了,我哪里罚得了你?你走吧,忠国公府容不下你这么个大人物!”他压着声音说出这句话,冷得让人心寒。 何湛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他恼自己无能,教不好宁晋。 前世他将宁晋带回忠国公府,只是不想让他再受欺凌,加之他死生轮回全因宁晋而起,故而对宁晋实在喜欢不起来。何湛把他扔在府中,让他自生自灭。这样放养着,宁晋却成长得很好,后来他得机缘入玄机子门下受教,正如玄机子所言,宁晋文韬武略样样不输人下,连当今圣上都曾夸赞一句“人中才杰”。 他们二人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对宁晋,何湛护了一生,而今再见,心境早不同以往,故才事事都护着他,却不想竟教得宁晋成这副模样。从宁左脖子上的淤青可见,宁晋是下了死手的。 小小年纪就如此心狠手辣,他这样的人怎么成一国之君?好吧。虽然成为一国之君的确要心狠手辣,没点雷霆手段镇不住那群牛鬼蛇神。 可宁晋现在还是个孩子啊!他给这孩子教残了怎么破! 当初没狠心将宁晋留在清风观就是错的,务必早日将他送回玄机子门下啊! “福全,带他走。” 听何湛要赶他走,宁晋才真是慌了。刚刚跟宁左动手的时候他就开始害怕,他知道宁左肯定会跟何湛说的,他知道何湛肯定会罚他。掐住宁左的时候,他完全被恐惧和愤怒所支配,脑子根本是不清楚的,等见宁左脸色通红,他才回神,陡然松开手。 他知道何湛肯定会生气,何湛要打要骂,他都认,可他没想到何湛会直接赶他走。 福全看着宁晋,有些愕然。自打从清风山回来后,宁晋跑前跑后地照顾自家三少爷,他都看在眼里。宁晋虽然对其他人不上心,但在何湛面前甚是乖巧听话,有他陪着,三少爷比以往开心不少。他不大喜欢宁晋不假,可能让少爷开心才是最要紧的事,可现在,少爷真要把宁晋赶走了? 福全踢了宁晋一脚,斥道:“还不快跪下跟少爷认错!” 宁晋一个不稳,直愣愣地跪在地上。 哎呀!何湛一哆嗦,膝盖瞬间有些软。 真他紫陆星君的夭寿啊,就不能安安静静平平稳稳地走剧情吗!!你踹他干甚啊福全大爷!! 第15章 误会 宁左当真受惊,窝在何湛怀里一直嘤嘤嘤哭个不停,何湛听着愈发心烦意乱。宁晋被踹得跪倒在地,也不站起来,说:“三叔答应过我,会把我留在忠国公府的。” 怎么能留?现在的何湛根本没本事保护宁晋,他连自个儿都顾不周全,宁晋早晚是要去清风观的。何湛心绪更乱,微微叹息一声,摆摆手让福全带宁晋下去,眼不见心不烦。 待到南阁子清净后,何湛看了看宁左脖子上的淤痕,低声安慰道:“没事,会好的,别害怕。” “我要让爹爹杀了他!”宁左哭着吼道,“砍了他的头!” “好了。别成天喊打喊杀的,当真杀了人,你不见得会有多痛快。”何湛握住宁左的手,希望能让他平静一些,“你不是一直想做陶瓷玩儿吗?明天我带你们去京窑逛一圈。” 宁左一听可以做陶瓷,眼睛里放光,忙点头道:“好啊!”宁右附和着点头。 现在的宁左还是小孩子心性,冲动易怒,又很容易哄好。何湛摸摸宁左的头,又拍拍他的肩,说:“这些天我父亲和大哥都不在府上,我娘又不会拘着你们,所以不用太过拘束,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吩咐下人。” 宁左宁右纷纷点头,两人冲何湛略施小礼就下去了。 何湛跟着他们出去,外面夕阳已缓缓敛去光芒,唯留天尽头的一点金光,天色渐渐黯淡。方才被遣出去的福全和宁晋双双跪在南阁子前。宁左看见宁晋还是生气,但想到何湛已经答应带他去京窑,万一再出什么幺蛾子,让他连京窑都去不了,那岂不是亏大了?宁左只狠狠瞪了宁晋一眼,忍着怒拉宁右走开了。 “福全,别跪着了,送两位少爷去厢房。”何湛出声支走福全。 傍晚的风有些凉,吹在何湛的身上,让他肩膀上的伤处隐隐冷痛。南阁子外只有何湛和宁晋两个人,站着的是何湛,跪着的是宁晋。何湛明白他们二人易位也不过就几年的事,故想劝宁晋站起来,但说话的语气怎么听都有些刺耳:“跪着有用吗?” “晋儿…知错了…”比起被赶出去,认错又算什么?宁晋说:“我可以把《浮云小记》抄二十遍,三十遍,求三叔不要赶我走。” 何湛觉得此次绝不能心软,咬咬牙,道:“要走要留,随你。倘若你要留在府上,吃穿用度不会亏待了你,但别再让我看见你。” 宁晋浑身一震,抬起的小脸煞白,他不敢相信三叔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三叔…” 何湛转身回到房间里,咣地合上门。门带进来的风窜进何湛的衣袖中,肩膀上的伤疼得愈发厉害。何湛心乱如麻,他走到桌边倒了一盏茶水,也不知怎的,那茶杯不慎滑出手,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何湛有些懵。真有出息,继狠心赶走主公之后,又添了一条在主公背后摔杯子的罪行,何湛觉得自己在奔向天牢的路上越走越远。他何止是有出息,简直是太有出息了! 等到月上梢头之时,小桃红按时来给何湛送药。她走进南阁子,轻轻放下木托,柔声说:“三少爷,该用药了。” 何湛写了一个多时辰的字,从楷书换成行书,再换成草书,心思却越写越乱。他袖子上不慎沾了些墨汁,刚刚换了件儿袍子出来,就见小桃红捧着盘子从南阁子外进来。 她将盛满果脯蜜饯的小碗端出来,又用瓷勺轻轻搅动着黑苦黑苦的药汁儿,上面翻腾出蒸蒸热气。她说:“宁晋跑去厨房煎了个好些个时辰,又怕你嫌苦,提醒奴婢带了些蜜饯来。” 小桃红从福全那里听说了何湛罚宁晋的事。她跟这孩子相处了大半个月,小桃红也知晓了宁晋的身世,自知他是个命苦的。三少爷素日里有把宁左宁右两兄弟当宝贝疼着,宁晋打了宁左,三少爷生气也在所难免。但左不过都是小孩子之间的矛盾,将宁晋赶出府,未免有些太绝情。毕竟是三少爷先将人从清平王府要出来的,如今赶他走,宁晋这么小的孩子还能有别的去处么? 她说这话的意思,何湛岂非不知?他往外窗外望了望,宁晋果然还跪在那里。 他走到桌子旁,看着药碗里黑色的药汁,还未喝,那苦味就麻了他的舌根。何湛活这么多世,生死都不怕,就怕疼怕苦怕打雷。他说:“端下去吧,我不想喝。”这药太苦了,苦得他恶心,而且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些都是进补的药,少喝一顿又不会死。 小桃红劝道:“少爷就算再生宁晋的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啊。” 何湛:“…”他就是不想喝而已,跟宁晋有什么关系?宁晋还在外头听着呢,你们不要害我啊! 小桃红将碗端到何湛面前,冲天的苦味只窜进何湛的鼻子里。他忍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说:“我不喝。” “少爷…”小桃红再进一步。 何湛知道真躲不过小桃红,伸手接过来,说:“好了好了,我喝。你下去吧,我还有些功课没温习,你别来打扰我啊。” 小桃红见何湛肯接下,心里为宁晋暗暗高兴,点头说:“好,少爷肯喝就好,那奴婢就不打扰少爷了。” 见小桃红兴冲冲地出去,何湛单手端着这个小药碗,被这苦味冲得直皱眉头。他正不知该怎么处理,忽就看上小高脚案上摆着的小孟兰。 小桃红出门后就走到宁晋身侧,悄悄说:“少爷肯喝你煎的药了,你进去好好跟少爷认个错。”她拍拍宁晋的肩膀,说:“可别这么倔了。” 宁晋眼睛瞬间放出异样的光彩,他赶忙从地上爬起来,也许是跪得太久,他的腿部如同万千蚂蚁在啃咬,瞬间又跪了下去。小桃红伸手扶住他,笑道:“别急,三少爷又不会跑,你慢点儿。” “谢谢姐姐。”宁晋心中欣喜暗涌,赶紧站起来进到南阁子中。 “三叔。” 他兴冲冲地进去,却看见何湛正将那碗药汁倒在小孟兰花的花盆里,他皱着眉,脸上全是嫌弃,仿佛端着的不是一碗药,而是令他厌恶至极的脏东西。 何湛大惊,这手中的药碗差点没打翻,他万没想到宁晋会进来。“你…” 宁晋刚刚燃起的那点开心的火焰被冷水浇了个透彻,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止流动了,手脚僵在原地,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极为低哑:“三叔…就这样厌恶我么?连我煎得药都不愿喝?” 何湛说:“…” “纵然三叔再讨厌我,也不该轻贱自己的身子。” 宁晋低下头,眉眼处一片阴影,让人看不见神情。他的五脏六腑都像被狠狠绞在一起,疼得让人喘一口气都难以忍受,他低声说:“以后我不会再碰您的药,也不再惹您厌烦…” 说罢,宁晋转身跑出南阁子,消失在何湛的视线中,独留何湛端着药碗在空中凌乱。 “…” 摔!这是什么鬼发展啊?他真的只是怕苦,不想喝药而已! 何湛抹了一把老泪,主公,你听我解释啊!误会!都是误会! 翌日,宁晋果然没有出现在何湛面前。 何湛同宁左宁右两兄弟说好的带他们去京窑玩,故拿了忠国公府的牌子,一大早就启程了。京窑在城郊,马车一路颠簸,颠得何湛身子架都快散了,下马车之后,他脸色就极差。好在进了京窑,宁左宁右由师傅领着去做陶瓷,何湛就在他们后头跟着,没事就坐下来喝喝茶水,倒也轻缓了不少。 何湛坐在茶棚子品茶歇息。从偏门进来个圆脸肥胖的老头,眼神精明,但笑容和蔼,见着何湛,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峰,热情地拱手迎道:“哟,三爷,稀客啊!” 何湛请他坐到小茶棚里,笑道:“张直长,快坐。” 这老头名为张南,是京窑的管事,任修内司直长。何湛是个喜好古玩的,张南也是。京城总共就几个古玩市场,玩的人不多,圈子小,互相都听说过。张南是出了名的火眼,一看一个准;而何湛是出了名的手阔,一买一个瞎。不过这都是好几辈子前的事了,现在何湛看这些个玩意儿,比张南都要准。 张南看了看在那边玩陶泥的宁左宁右,挑眉笑道:“怎么,三爷近来不去温柔乡里打浪,倒带起孩子了?转邪归正啦?” “得,您别寒碜我。小孩子想来玩玩,总得有个人看着。”何湛品了口茶,压低声音问张南,“最近可碰见什么好东西没有?” “有啊,最近一尊菩萨炒得火热。”张南往何湛耳边靠了靠,“您知道吗?龙安城的堤坝溃了,把那个桃花村都给淹了个干净,这尊菩萨就是从那里流过来的。据说是桃花村供奉过百年的金樽玉菩萨,里头住着神灵呢!” “你见过?” “没有,只是放出了消息,具体在谁手里,流转到哪儿,谁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有风声,那离出世就不远了。三爷也晓得嘛,他们就想造造势,好捞几笔不是?” “这倒是。张直长要是有消息,一定要提前告诉我啊。” “嗨,咱们都什么交情?我会忘了三爷?”张南拍拍何湛的肩膀,了然道,“我这么个吃皇粮的小官,买不起这种价值连城的好东西。我就眼线多点,能替三爷留意。届时,三爷能让我多瞧几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金尊玉菩萨… 何湛手中的茶盏微动,茶水泛起些许涟漪。 看来离那一天,果然是不远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爱我,就要知道,我怕苦怕疼怕打雷。【抛媚眼自我介绍—— 张直长:我叫张南,现任修内司直长,是个跑龙套的。恩?你叫我啥?你才是智障呢!你全家都是智障! 第16章 风起 宁左宁右只是来烧瓷玩,涉及的工艺没那么讲究,等到成品从窑里烧出来,天还未黑。两人回去的时候一人怀里抱了一个陶瓷。 宁右察觉到何湛来时就不甚舒服,悄悄对车夫吩咐了句“驾车慢些,不要太赶”,如此一路上果然平稳不少。宁左怀里抱着的是翡色的大花瓶,颈口细窄,周身圆润光滑,虽然多有瑕疵,但也算是个可以摆出来的物什儿;宁右手中捧着的是个青白釉的小茶碗,巴掌大小,看上去小巧玲珑,碗肚子上还勾勒几株墨兰,尤为精致。 何湛倚在软背上,说:“你们做得还有模有样的嘛,回去叫王爷和王妃瞧瞧,他们肯定开心。” 宁左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瓶身,说:“也不知道娘亲会不会喜欢?” “只要是你做的,王妃都喜欢。”何湛转眼看见宁右紧紧握着小茶碗,问,“你呢?做来送给谁?” 宁右手心中渗出一层汗,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说。何湛邪邪一笑:“这么害羞做什么?送给小姑娘啊?” “不是!”宁右赶紧摇头,脸红了一圈,“不是…” “这有什么的。再过几年,你们成及冠礼,就该娶新娘子了。京城这么多大家闺秀,总有个能牵住你们的。” 宁左哼声道:“我才不要娶呢!那些娇小姐又不能跟我去爬树,不让她爬,她非得要爬,摔着了还一直哭,哄也哄不好,鼻涕和泪全抹在我身上。好麻烦啊!” 何湛被宁左逗得哈哈大笑,狠揉了揉宁左的头发,道:“你个小鬼头。” 宁右看了看何湛,低下头没有说话,将手中的小青碗握得极紧。 俩孩子年纪还小,折腾了一天,上马车没多久就靠着何湛睡着了。回到忠国公府,已入子夜时分,夜色凉如水,月色胜霜,星光闪烁。 福全带着几个下人早在门口侯着了。 何湛将宁左抱下马车,让福全背着。何湛再回到马车准备抱宁右的时候,宁右迷迷糊糊地醒来,惺忪着眼问:“到家了?”何湛点点头,说:“下来吧。” 宁右冲何湛伸出手,说:“想要三叔背。” 何湛笑了笑,跳下马车,将宁右背在身上。 忠国公府里的枫树叶已经红透,风吹拂过,像是雨落声。何湛背着宁右顺着小径往厢房方向走,宁右的小脸贴在何湛软软的墨发上,细声问:“三叔好久都不去清平王府找我们玩了,是不是我们做了什么事让三叔不开心了?” 清平王府啊?何湛暗自摇摇头,自是去不得了。以前是年纪小,何湛跟他们在一起玩,不大顾及什么身份。现在年纪大了,他身为忠国公府的三少爷,频频去清平王府,叫旁人知晓后,少不了捕风捉影之事。言官拿捏此事奏一本结党营私也是有可能的,虽然不会出什么大事,但难免会惹皇上疑心。可君王的疑心是最要不得的。 宁右还小,不会有何湛这样的考量,只单纯以为何湛不喜欢他们了。何湛也不会把实情告诉他,只说:“没有,近来我娘督促得紧,三叔一直在府上念书。宁平王不是又给你们请了个先生教功课么?我若再带你们玩,你那先生肯定又要被气走了。” 他本意想逗宁右笑,可宁右却半天没动静。宁右蹭了蹭何湛的发,说:“我好嫉妒宁晋…” “怎么了?” “要是右儿不是小世子就好了,说不定三叔就会让我来陪你读书了。” 何湛以为他在教书先生那里受了什么委屈,问:“先生对你不好么?” 宁右摇摇头:“没有三叔好…” “是啊是啊,老夫子可不会带你去玩。”何湛笑出声,“你们过几年也该考取功名了,一定要用功才行。” 宁右问:“三叔不想入朝为官吗?你…你以后也会娶新娘子吗?” 何湛脚下顿了顿,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宁右看不见他的容色,却听着他以极为轻松的口吻说:“我上面有大哥撑着,考什么功名?新娘子嘛,这个可以考虑考虑。” 宁右小心翼翼的声音中又掺了些急切:“三叔有心上人了?” “那倒没有。”在帮助宁晋完成功业之前,他暂不会考虑儿女情长。 宁右稍稍松了一口气,抱着何湛的手紧了紧,喏声说:“恩。” 将宁右送回厢房,宁右又嚷嚷着说怕黑,要何湛陪他一起睡。何湛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他怕吓着宁右,只说看着宁右睡着再走。宁右不大情愿地瘪瘪嘴,但还是乖乖地睡下了。 月色更深,何湛看着沉沉入睡的宁右,替他拉了拉被角,不觉地叹了一口气。他起身走出厢房,外面静谧的空气中充满了月桂树散发出来浓郁的香味,芬芳沁人心脾。他抚了抚袖子上的尘灰,抬脚往庭院外走去,月光透过树枝洒落在地,如碎银,如絮雪。 小径两侧的襄黄竹窸窣而动。何湛走了几步,手指捏住袖子,轻轻皱起眉。 有人跟着他。 何湛也大概能猜出这位跟着他的爷是谁。 他都把话说得那么绝了,宁晋还没走吗?何湛松了口气,没走就好,没走就好。要是真走了,他这脑袋怕是要保不住了。今天何湛思来想去一天,越想越觉得后悔。昨日他是愤恨交加,一时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说出那样的话,肯定是让宁晋不好过了。还有昨天那碗药,就算再苦,他也该喝下去。宁晋一心求和,他这个为人臣的是有点得寸进尺了。 得好好跟宁晋讲和才行。 何湛正了正容色,尽量放平语气,可出口又没忍住自己常惯的戏谑,道:“怎么?自个儿不出来?学躲猫猫,等着我去捉你呢?”说完何湛恨不得赏自己一巴掌,说好的要好好讲和的!这是怎么说话呢! 从竹叶深处闪出来一个人影,颤颤巍巍地走到何湛面前:“三少爷,福全想跟你请安来着,你…你为何要捉奴才啊?” 何湛:“…” 福全偷瞧了眼何湛,只见何湛脸色微红,微微张着嘴,一副活见了鬼似的表情。福全被他盯着,背脊直发麻,摸了摸脸上,也没啥脏东西,怎么何湛这样看他? 何湛挺直背,瞬间装作若无其事云淡风清的样子,说:“我说着玩儿。”说着他又呵呵笑了两声。 “哦…”福全挠了挠后脑勺,完全没找到何湛话中的笑点,也只能跟着呵呵笑了两声。他说:“那个,奴才已经把宁大少爷背到房中去了。少爷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了,你…你退下吧。” “谢谢少爷。”福全略略行个礼就赶紧退下了。何湛又忙唤住他,说:“哎,那个…宁晋走了没?” 福全说:“没有,他早早就睡下了。” “哦,好,好,你走吧。” 福全总觉得自家少爷有哪里不对,但又没看出哪里不对,他也不敢多问,随即就退下了。 何湛扶额,幸亏福全听不见他心中的话,不然他何湛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尴尬。好尴尬。何湛一想就浑身不自在,胡乱摇摇头,将万千思绪挥去,方才隐去那浓浓的尴尬感。 清风掠过枯黄色的竹叶,沙沙作响。何湛走后,从密郁的竹叶暗影中浮现出一个黑色的影子来,那双眼睛极黑极亮,在黑暗中如同狼的眼睛一般,但目光却不锐利,眸中的情绪太过复杂,像是什么都有,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只紧紧盯着何湛去处的方向。 之后宁左宁右在府上呆了好几天,两个孩子在清平王府闷得发霉,来到忠国公府可有得玩,天天拉着何湛到处疯。何湛见他们兴致这么高,也不想浇冷水,就随他们去了。 这天日头极好,凉爽宜人,宁左宁右在府上找了处假山爬着玩,何湛在一旁看着。几个下人守在下面紧紧盯着这两位大少爷,生怕他们摔下来。何湛倒不担心,府中的小假山不高,没多大的危险,而且男孩子总不能跟个小姑娘似的娇气,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何湛放开了宁左宁右去玩,心思全不在他们身上,时不时地往身后打量打量,也不知是要打量谁。 他真是好几个日子都没见着宁晋了,他也没听福全和小桃红说他出府,这么大的孩子,能往哪里藏? 何湛站得腿累,正想去不远处的小亭子坐坐,这还没坐下,就听福全呼天扯地奔来:“三少爷!三少爷!国公爷回来了!”他面带惊慌,飞一样地冲到何湛面前,说:“国公爷跟大少爷回来了!” 何湛大惊,心中陡然生出不祥之感,赶紧朝前院走去。宁左宁右见何湛急匆匆地走了,也赶忙跟上去。 何湛赶到前院时,就见何大忠从马上跳下来,手紧紧握着腰侧的刀,横眉怒目,像是发了极大的脾气。宁华琼和雪娘也迎了上去,宁华琼看见跟在何大忠身后的何德,忙问了句:“这是怎么了?” 何湛越过何大忠看见何德畏畏缩缩地跟着,脸色青白,垂头丧气,形容极差。 宁华琼一问,何大忠怒盛,伸手就提起何德的后领,狠狠踹了他一脚,吼道:“怎么了?你教得好儿子,给他爹长脸了!” “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打着孩子干什么!”宁华琼大惊失色,连忙将何德护在身后。何德叫何大忠这样一踹,直用袖子擦泪。 几个人正僵持着,宁左宁右从八角门里走出来。何大忠见他们二人在府上,即刻敛了敛怒容,冷着声对何湛说:“你成日里就带着他们混顽,自己没出息也就算了,别带坏了他们!福全,去,备好马车,把两位少爷送回清平王府。” 宁左宁右一看情况就知忠国公府出了事,他们虽喜欢何湛,但对这个忠国公畏惧得很,何大忠下令,他们不敢违逆。何湛见何大忠恼怒成这样,才知是真出了事。 原本都该料到的,可这次出现得也太早了,让何湛猝不及防。 何湛安慰宁左宁右几句,就嘱托福全将宁左宁右送回去了。 原本雪娘是来给何大忠接风洗尘的,却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一张花容吓得雪白,支支吾吾半天没能说出半句宽慰的话。何大忠揪着何德的领子,连踹带打地将何德推到祠堂中。 何湛送走宁左宁右,即刻就转去祠堂查看情况。周围的下人都已经被遣散,雪娘在外面焦急地踱步,见何湛来,赶紧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哭声说:“好少爷,你去看看,老爷这是怎么了?干甚发这么大的火?老爷打大少爷的时候,你可要拦着些,多给你大哥求求情。” “二娘别急,你先回去好好歇着。”何湛拍拍她的手背,沉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雪娘缓了缓气,抚着自己乱跳的心口,心里还是乱得不行。 何湛脚还没迈进去,就听见何大忠如震天狂狮般的怒吼:“爹知道你不中用,但念你勤恳,送你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也不算给我们何家列祖列宗丢人。但是你有出息,你能干,中饱私囊,贪赃枉法,你全学会了!厉害!你好厉害啊!” 何湛将发抖的手藏在袖子中,深吸一口气,才敢迈进祠堂中。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还以为跟着的是宁晋。尴尬。好尴尬。 宁晋:还说不喜欢朕?恩? ———————————— 出场人物自我介绍 何德:大家好,我是何湛他哥。什么?你问我二弟叫什么?我二弟叫何能,不过早夭了。何湛跟我们名字画风不同,一看就知道不是亲生的。 何大忠:大家好,我是何湛他爹。恩…性格?我很忠。忠死了。 第17章 翻云 何湛走进祠堂,就见何德跪在祖宗牌位面前涕泗横流,哀声说:“孩儿不知道会这样,我不想的。是孙北…孙北说不会有事的,历来都这样。孩儿知道爹总嫌弃我不中用,急着做出点业绩,让爹高兴。孩儿也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乱子…” “轻信他人,就是你蠢!你听他的话,怎么不听你老子的话?那么多条人命,你就不怕他们冤魂不散,晚上回来锁你的命!” 何德吓得浑身哆嗦,哭得更痛。宁华琼也陪他跪着,看他哭成这样,连忙将何德抱在怀中,冲何大忠哭喊道:“这都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是想要你儿子的命吗!” “你别替他求情!我就不该包庇他,就该一刀砍了他,让他去跟我何家列祖列宗认罪!”何大忠猛地抽出刀来,刀刃划出的声音让人心惊肉跳。 宁华琼杏目圆瞪,看着何大忠举刀,眼泪啪啪地往下落,急忙将何德护在身后,喊道:“你敢!何大忠,你敢动他试试!” 何德眼见何大忠要动真格,连忙跪着直磕头,哭道:“孩儿再也不敢了!孩儿知错了!孩儿再也不敢了!” “你走开!我今天非宰了这个逆子不可!” 何湛飞快地走向前拦住何大忠的刀,惊着说:“爹,你这是做什么?你真要杀了大哥不成?” “湛儿!你走开!” “大哥绝不是残害人命之人,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您若杀了大哥,那母亲可该怎么办?爹忍心要我们何家,亲不成亲,家不成家吗?”何湛握住何大忠手中的刀柄,急声劝道。 何大忠大口喘着粗气,怒目横眉,看着跪在地上哭泣的宁华琼和何德,被怒火冲昏的理智总算回来一些。何湛见何大忠稍稍松了手,赶紧夺过他手中的刀,弃置一旁。 何德抹着泪,泣声说:“孩儿受奸人蛊惑,犯下大错,求爹念在孩儿初犯,饶恕孩儿吧。我不想的,我也没料到水坝会塌。孙北告诉我,只要按照他说得做,水坝一定会在半年内竣工。之后他还给了我很多钱,说是修水坝剩下的,用来孝敬我。我一时鬼迷心窍,就收着了。我以为他们只是会克扣河工的工钱,但没料到他们会在水坝上动手脚,孩儿要是知道,肯定不会让他们这样做。” 何湛知道何德口中的水坝是怎么回事。 先前何德屡试不中,何大忠动用关系,送他去工部当了个郎中,素日里负责督建土木工程,既不处在权力漩涡之中,又能为靖国江山做点贡献。等何大忠百年后,何德继承爵位,原本也是稳稳当当的一生。但何德太过争强好胜,一心想在朝廷中出风头,恰逢前年龙安城的堤坝常年失修,皇上下旨重建,因龙安城是太后的故乡,何德眼瞧着这是个立功长脸的机会,便主动请缨负责重建事宜。 何德身边有个百工,名为孙北,抓住何德急于立功的软肋,诱使何德私相授受,中饱私囊,在修建堤坝时偷工减料,从中牟取暴利,因而埋下祸根。前些天降雨,水面涨肥,修缮刚刚满一年的堤坝溃了,将下游的桃花村全都淹没,一整个村子死伤惨重。何德当即吓得脸色青白,六神无主,只得将此事如实禀告给何大忠。亏得何大忠亲自去龙安压下此事,否则前来京城告状的人,估计都能踏平整个长街。 当初何湛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还曾为何德求过情,但今世,求情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他何湛算不上什么好人,这么多世,死在他手下的亡魂不少。他手上不干净,可再怎么不干净,他也有底线。 纵然受他人蛊惑,可何德这么大的人,难道连基本判断是非善恶的能力都没有吗?一整个村子,那么多无辜的人命,这笔债不是何德一个人付上性命便能还得了的。 何大忠知道何德是被人抓住了软肋,才犯下如此滔天大错。但死罪能免,活罪难逃。他怒道:“好,你知错,那就该付出代价!来人啊,给我打,狠狠地打!一百鞭!谁要是敢拦着,就连他一起打!” 进来的不是家丁,而是忠国公手下的士兵,他们只服从命令,不管其他,毫不留情地将何德拖到院子中去。宁华琼哭着想再求情,却被何湛拦住。要是再惹怒何大忠,可不仅仅是一百鞭子了。 何大忠将怒火转冲着宁华琼发泄:“一个不中用,一个不成才,他们就是叫你给惯的!”何大忠看着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的宁华琼,再看看何湛,愈发恨铁不成钢,气哼一声,负手走出祠堂。 宁华琼也知是何德犯了错,这顿鞭子该挨,可打在何德身上,比打在她身上都让她觉得痛。外头传来何德一声一声撕心裂肺地痛叫,那鞭子每抽一下,宁华琼就惊得颤抖一下,眼泪止也止不住,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尽是苍白和惊恐。 何湛正欲将宁华琼扶起来,宁华琼眼前一黑,晕厥过去,何湛眼疾手快地接住宁华琼软软的身子,眉头狠狠拧在一起。他咬着牙将宁华琼抱回琼花阁。 外头的日光很足,可何湛却全身发冷,手脚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他吩咐小桃红请了刘大夫来看。刘大夫给宁华琼诊脉,只说是急火攻心,身虚气弱,没什么大碍,开几副药好好进补即可。 宁华琼神思恍惚,还没从惊吓中抽出魂来,在床上躺了大半晌,时不时流泪。 “你爹他手下的士兵下手重,不知要把德儿打成什么样子。”一想到这儿,宁华琼又开始掉眼泪,泣声说,“都怪我…没能护住他…” 何湛端过小桃红递过来的热药,说:“不用担心,大哥没事。等喝完这碗药,我替您去看看他。” 宁华琼点点头,将药全都喝下。 之后何湛回南阁子洗了一把脸,波动的水面倒映着他的面容。冰凉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平静——时机不对,但还能应付。 何湛拿些伤药,就往何德的东阁子去了。来时,何德还趴在床上,大夫刚给他处理过伤口,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味。他疼得汗水涔涔,拧着眉头低声痛叫着。 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何德发怒道:“出去!都出去!” “我来看看大哥。”何湛绕过屏风,双手交握,淡淡地看了看何德半露的背脊。 何德白眼以待,转过头去不看何湛,说:“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么?” 何湛点点头说:“是啊。” 何德当即被何湛激怒,道:“滚出去。”何湛走过去坐在床边上,想替何德理一理衣服,却换来他一声怒喝:“别碰我!” 何湛收回手,轻挑着眉说::“何必发这么大的火?你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教?就算我再不堪,我也是忠国公府的世子,爵位永远都轮不到你的头上。” 何湛的眼睛捕捉到何德背上有一处淤青,皱着眉将伤药打开,沾些药水,帮何德不轻不重地揉开淤青。何德疼得呲牙咧嘴,大骂道:“何湛!你敢…嘶——” “这样好得快。”何湛很耐心,对他这个大哥,他一向都很耐心。何湛说:“我没想过要跟你争,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他的手放轻了力度,说:“这次水坝塌陷,是有人要害你。但他针对的不仅仅是你,而是整个忠国公府。你一定要沉住气,不要再生事端,其余的事,我会尽力帮你。”言至此,何湛的喉咙滚了滚,额上起了一层薄汗。他低声说:“但倘若忠国公府真得落难,还请你务必保全母亲。” 何德疼痛处逐渐又麻又热,痛楚也变得可以忍受。他随即冷了脸,说:“我告诉你,现在官府已经将此事归为天灾,我们忠国公府不会有事。你少管我的事,先管好你自己的嘴吧!” 何湛擦擦手上的药油,不打算跟他多费口舌:“你好好歇着。” 何湛回南阁子以后便一直躺在床上睡觉,从黑暗中浮现的全是忠国公府凄凉的景象。若说他上辈子还有什么遗憾,没能保住忠国公府,算是其中之一。 外人都说何大忠起家靠得全是宁华琼,但何大忠的府邸是忠国公府,而非公主府,他能有今日地位靠得全都是自己的本事。早些年,何大忠手握重兵,皇上十分忌惮这个姑父,这么多年来变着法地削弱何大忠手中的兵权。何大忠知道君王所忌,索性就将兵权全部上交,安安静静地当个国公爷。 可一旦老虎被拔了利牙,将其杀死便易如反掌。 何大忠以为自己交了兵权就能得皇上信任,在朝堂上直言进谏,虽是忠言,但却逆耳。他的朝中政敌参上了一本《弄权论》,将历来外戚弄权的事一一条列,字字血泪地劝说皇上定要警惕。皇上看见奏章时还纳闷这奏章里说得是谁,忽地就想起来在朝议时老是跟他唱反调的何大忠,恍然大悟。他意识到忠国公府是留不得了。 皇上对政斗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些一直看不惯何大忠的人立刻就磨刀霍霍。可何大忠毕竟是朝廷重臣,从外打击,卸磨杀驴的嘴脸露得太彻底,所以只能让忠国公府从内部开始溃乱。 所以他们盯上了何德。 前世,何德被他身边的百工孙北蛊惑,背负上一个村子的人命;何大忠爱子心切,将此事压下来。原本水坝一事被归咎于天灾,此事可不了了之,却不想后来何德失手打死孙北,犯下命案,加上有人上京拦轿告状,皇上遂派人彻查此事,顺藤摸瓜,将何德贪污受贿、何大忠徇私枉法一事查得水落石出。 皇上得知真相后龙颜大怒,立即派禁卫军将何大忠和何德逮捕入狱。 宁华琼跪在皇宫外三天三夜,苦苦哀求皇上念在何大忠劳苦功高的份上网开一面。皇上念其功德,又顾及自己与姑姑的亲情,所以“法外开恩”,免其死罪。 那段日子,忠国公府像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原以为只要保住了命,忠国公府还会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总算还留有希望。可宁华琼等来的却是何大忠和何德于天牢内畏罪自杀的消息。那时宁华琼连跪数日,已是羸弱不堪,听闻此消息后万念俱灰,当即晕了过去,之后她卧榻数月,郁郁而终。而雪娘早在何大忠自杀的那日便悬梁自尽了,到最后整个忠国公府只剩下何湛和何楚兄妹两人——何湛被发配边疆,何楚被指给敌国官员做了个妾室。 那些日子,何湛想都不敢想。如今再亲身经历一次,便如身处油锅般难熬。 若不是前世他终于有机会成为朝堂中心的人物,他永远都想不明白,那些人到底是怎样将他们忠国公府一步一步推入毁灭之地的。 这次他一定要先发制人,绝不能再处于被动的地位。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是的,我被发配过。边疆。【抽烟.jpg 第18章 覆雨 清晨秋雾缭绕,打在月桂上,凝成一层白白的霜衣。何湛打开窗,寒香扑面而来,福全给何湛披了件大氅,小声说着:“早晨天寒。” 何湛低头瞧了眼福全,道:“大少爷卧病,需要人手多,底下人的都是些不仔细的,你去他房中照看几日。” 福全一听,以为何湛在赶他走,惊恐道:“奴才不懂三少爷的意思。” 何湛敛了敛肩上的大氅,往窗外眺望着,说得漫不经心:“看住大少爷,若有人邀他出去,立刻向我汇报。” 他眸色很沉,福全觉得外头的秋霜都沉在何湛的眼眸里,眼前的这个人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何湛。他知道最近府上是出了什么事的,何湛让他去盯住大少,可能与此事有关。福全重重地点了点头,得何湛的令后就去东阁子请命了。 何湛轻吸了一口气。当初整件事都以孙北命案为开端,所谓打蛇打七寸,必得先从孙北这里入手。 晨雾散去后,金灿灿的阳光融化秋霜,凝成晶莹的水露。何湛在书房执卷看书,日光从窗外斜进来,落在他面前的书案上,映成些许碎影。 他手下的书页有些许潮意,还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日光漫进来的时候,这股味道便更加浓重。何湛隐隐郁结,只唤了几个小厮来,让他们将书房中的书搬出去晒晒。何湛也跟着搬,来来回回几十趟累得气喘吁吁身心俱疲才停下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心中的不快消减一些。 何湛将逍遥椅搬到亭廊中,用书本搭在脸上,躺着晒太阳。 何湛躺着躺着就睡着,以至于风起都未曾察觉,雨淅淅沥沥落下来的时候,何湛还在做着那场镜花水月的梦。在梦中,也是这样的雨——他满身血痕躺在一个人的怀中,只要喘口气就会牵痛五脏六腑,他的脸紧紧贴着一个宽阔的胸膛,那胸膛比那春日的日光都要暖,即使冷冷的秋雨浸透了他的衣袍,何湛也能感觉到永存的温暖。 ——好冷。 些许雨被风携着落在何湛的脸上,何湛猛地一哆嗦,眼前是顺着廊檐落下的雨帘。 不好!他的书! 还不待何湛唤人来,方才帮忙搬书的小厮就已经冲进院中,将书迅速搬回书房中。何湛也顾不了那么多,冲入雨中,一摞一摞地往回搬。梦中的温暖渐渐褪去,取而代之地是彻骨的寒冷。雨势渐急,豆大的雨珠模糊了何湛的视线,打湿了他的衣袍。 他将一摞书放下,正欲再跑回雨中,忽然冲出一个黑影将何湛推到亭廊下,连带着推到何湛怀中的还有多本半湿的书籍。何湛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就已抱着另外一摞书跑回来,书摞得很高,高出那人一头,他只能侧头看路。那书之于他来说实在有些高大而沉重,导致他走路歪歪斜斜,几欲滑倒。 何湛隔着雨幕看清来者是谁,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唇角勾了些许笑意。他接过宁晋怀中的书,宁晋也不看他,也不停留,又转身跑去搬书。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每次何湛要出来帮忙时,宁晋都会把书丢给何湛,顺势将他推回去。 来来回回几趟,他们才将全部的书籍救回来。 何湛蹲在地上将凌乱的书页理整齐,一本一本摊开来,又吩咐小厮将未打湿的书籍放回原处。宁晋躲在门后,露出半边身子偷偷打量着何湛,全身已经湿透,风卷过来时,他忍不住地瑟瑟发抖。 何湛微微蹙眉,提笔沾了沾墨水,将雨水模糊的那些字迹及时誊写下来,以防以后看不清。 看着何湛专心致志的样子,宁晋想过去告诉他,不要写,要去换衣衫,然后喝碗姜汤驱寒,不然很容易着凉。可想到三叔是那样厌恶他,不愿再见他,宁晋想说的那些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宁晋转身跑出院子,秋雨很冷很冷,寒气侵入他的骨头中,让他全身都泛疼,绝不止心口一处。也不知道是雨,还是泪,滑过他的脸颊,宁晋肩膀狠狠颤了一下,脚步停在小围墙的角落中。他蹲在墙角处,从墙外伸出粗壮的梧桐枝,宽阔的叶子挡出些许雨势,落在他身上皆是又重又大的雨珠子。 不该出现的。宁晋这样想,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水迹。又要惹三叔厌烦了。 来了忠国公府,他就不再想回清平王府,可现在何湛不愿见他,他还能往哪里去呢?府上的人从不会支使他去干粗活重活,他不知道在这里能干些什么,在这里白吃白喝度日,三叔肯定会越来越讨厌他,嫌弃他没有骨气。 他该走,必须得走。他有手有脚,出去不至于饿死,他曾度过很多难熬的时候,前面再苦再难,他都不会觉得艰辛。只是他离开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何湛了。 再也见不到… 宁晋将头深深埋在臂弯当中,沉郁压抑地哭出声来。 一把伞遮在他的头顶上方,隔着梧桐叶落下的雨珠“啪”地一声重重打在黑金的伞面上。宁晋茫然无措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只见那柄宽大的油纸伞将他完全拢住,何湛屈膝跪在他的面前。 “三叔…”他面露惊恐色,想去扶何湛起来,又不敢去碰他。 “冷吗?”何湛紧紧握着伞柄,骨节泛白。 ——冷吗? ——这样还冷吗? 何湛闭上眼睛,伸手将宁晋轻轻按在怀中,问:“这样,还冷吗?” 宁晋睁大了眼睛,眼泪蓦地滚出来。他紧紧抓住何湛的衣衫,低低啜泣几声,继而转成不断的呜咽。 何湛伸手摸了摸宁晋的头,说:“别在这儿淋雨了。” 何湛将宁晋拉起来,牵着他的手往南阁子方向走去。宁晋不敢问何湛是否原谅了他,生怕再说错话,惹何湛不快。油纸伞偏向宁晋,雨水浸湿了何湛半个肩头。 手掌间是宁晋手指传来的冰凉,何湛的腿还有些软。 一不小心玩过火,把主公给气哭了。这该如何是好? 两人回到南阁子时,衣衫皆是湿透的。小桃红见状,赶忙吩咐人去置备沐浴的东西,自个儿又去厨房熬热姜汤。 热腾腾的蒸汽充斥在整个屋子里,宁晋坐在木桶中,有些不知所措。他被温暖的水流包围,冷透了的身体渐渐恢复温度。何湛仅与他隔着一个屏风,他甚至能听见对面清晰的水花声,如撩动的春水,溅出叮咚的轻响。 何湛舒缓地叹出一口气,说:“再过几天,北城有花会。这个季节应是金英会。到了冬天,还会有君子会。你想去看看么?”金英指得便是秋菊,不过是找了个由头举行集会。冬天的君子会更热闹,君子会的台柱子是岁寒三友,届时会和上元节一起举办,来自各地的文人骚客都会汇集于此。 无论何湛说什么,宁晋都点头。宁晋点了头又发觉何湛好像看不到他,喏喏地答了句:“好。” 何湛从木桶中出来,水声哗啦啦作响。他将搭在屏风上的清袍取下来,宁晋隔着屏风能模模糊糊看到他挺拔的身形。何湛外表看上去很瘦弱,可袍子下的躯体一点都不瘦柴,他白皙的皮肤上沾着水滴,肌肉和背部的线条健美,肩背很宽阔,肩头上蜿蜒着一条淡粉色的疤痕。 何湛将清袍穿得松松垮垮,手抵在屏风上,从一侧转过来看向宁晋,眉眼含笑,问道:“你洗好了吗?” 不知为何,宁晋总觉得何湛的目光有些揶揄人。他悄悄往下潜了潜,水面上只露个头,他的脸被腾腾热气蒸得微红。宁晋看着何湛半敞露的胸膛,他能隐隐约约看见怯声说:“好…好了。” 何湛说:“好,我在南阁子等你。” 原本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宁晋也不知怎的,就觉得气血上涌,脸色通红,胡乱地点点头,不敢再多看何湛一眼。 何湛穿好衣袍出去,雨还未停,却要安静许多。他伸手接住廊檐上落下的水滴,沉吟良久,方才缓步回去。南阁子中燃着安神的熏香,何湛刚沐浴完,周身干爽轻盈,他躺在柔软的床上,听着外头滴滴答答的雨声,别提多舒坦。 就是肩膀上还有些痛痒。在清风山挨得那一刀,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脱痂后伤口处露出淡粉色的新肉,虽不会疼痛难忍,但是痒痒的,让人不痛快。何湛起身拿药膏,解开衣衫,准备再上些药。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宁晋踏进来,刚想越过屏风,就看见何湛赤裸的上身,脚步一下僵住。何湛见是他,眉目上挑,道:“哦,来了?” 宁晋轻轻恩了声,手脚无措,不知该往哪儿放似的,许久才问何湛:“那个,用我帮忙吗?”他看着何湛手中的药膏。 何湛想扭着脖子看也挺累的,主公要帮忙,他也不好拒绝对吧?何湛点了点头。 宁晋像是得了大赦令似的,兴冲冲地跳到床上,接过药膏,轻柔地涂在何湛肩上的疤痕处。以往给何湛上药的时候,他的伤口太过狰狞恐怖,宁晋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伤口上,如今伤口已好得七七八八,宁晋才发觉何湛肩头的曲线圆润柔美,肌肤雪白,大约富贵人家的子弟都这样。 宁晋觉得何湛的肩头就像他在清平王府见过的珍珠一样好看,让人看着就想咬一口。淡淡的药香弥漫开来,何湛笑着动了动肩膀,道:“痒。” 宁晋放轻手下的力度,只觉那块长长的疤痕也不那么狰狞恐怖了,就像是文殊兰的花瓣落在上面一样,只需轻轻拂去即可。看着看着,他就跟魔怔了似的,张口咬住何湛的肩。 何湛惊地缩了一下,诧异地回身看向宁晋。宁晋也懵,他也不知怎的就下了口,待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何湛茫然地说:“你咬我干甚?” 宁晋惊惶无措,急得面红耳赤,硬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何湛看他憋得满脸通红,也甚是疑惑,忽地就嗅见空中的药香味,这才恍然大悟道:“你该不是闻见忍冬的味道,就以为这能吃吧?” 宁晋不知道忍冬是什么,胡乱地忙点头。何湛笑说:“这药是外用的,不能吃啊。” 宁晋深深低着头,答道: “恩…我就尝尝…” 作者有话要说:  我碰个二筒子,问何湛:“他咬你,你都能扯到‘吃’上?” 何湛打个东风,淡定地回道:“要给主公台阶下,命才长久。” 宁晋推牌,说:“胡。爱卿的东风,朕收下了。” 摔!听东风?什么鬼打法!啊!!最讨厌跟夫妻档打牌!虐狗又伤财! 第19章 吃醋 雨还没停,哒哒的马蹄声飞奔过十里长街,阴郁的夜空将整个京城都浸在黑暗中,唯有几盏风灯摇摇晃晃地悬在不知名的店铺上。两匹马被拉停在忠国公府的门前,从马上跃下的两名男子一前一后走到府门前,“咣咣”敲了敲门。 不久,打开府门的是个穿着蓑衣提着灯的小厮,偷偷伸出一个头打量着来者,问:“是谁?” 前方的男子摘下斗笠,那是个皮肤黝黑的壮汉,身材魁梧,浓眉似刀般凛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从怀中掏出来一块青龙翡翠的玉坠,递到小厮的面前,声音浑厚:“在下杨坤杨褚恭,前来拜访三公子何湛。” 小厮将玉坠接过来,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玉坠后刻着“何裴之属”四字,的确是三少爷的玉坠。他警惕地又望向杨坤身后的人,相比杨坤,那人显得很瘦小,怀中还紧紧抱着一个大物件,被布包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宽大的斗笠甚至都遮住了那人的肩膀,仿佛只消这风再大点,就能将他吹走似的。小厮不太能看见那人的脸,只听他声音细若蚊,学着杨坤说:“在下沈玉沈怀珏,前来拜访三公子何湛。” 小厮揉了揉鼻子,扬着下巴说:“等着啊,我去通报一声。” 彼时何湛正同宁晋一起用膳,何湛替宁晋夹了些菜。宁晋脸还红着,不太说话,只闷头扒饭吃。何湛反省着自己是不是对这孩子太严苛了,让宁晋做事都束手束脚的,没有宁左宁右那股泼猴子劲儿。 守夜的小厮带着风雨进来,将玉坠躬身奉上,说:“外头来了两位公子,一名为杨坤,一名为沈玉,说是来拜访公子。” 何湛眉目一挑,眸色里被惊喜点燃,他接过玉坠,紧紧将其握在手掌间,问道:“你是说褚恭来了!?快快请进来!” 等那小厮转身去请,何湛赶忙唤住他:“不用了,我亲自去迎。”他脚步比往常一日都要轻快,大步流星地就往正门走去,小厮赶紧跟上,替何湛打着伞。 宁晋猛地抬起头来,他如果没有听错的话,让何湛亲自去迎的那人是褚恭? 是何湛在生死关头都要念的那个,褚恭? 何湛心里别提多激动,激动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杨坤,只要想起杨坤,何湛就能想到在战场上寒风明月,荒漠夕阳,这些伴随着他度过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岁月。犹记大漠上的残阳变成血红色的那日,杨坤策马而来的身影如同被包裹在熊熊烈火当中,他手中的长枪挑开包围何湛的敌军,血花飞溅,哀嚎四起。杨坤的声音穿透重重阻碍,沉稳而浑厚地吼道:“裴之,我来了!” 门被缓缓打开,立在黑暗中的身影肩宽背阔,高大魁梧,浓眉锐眼,嘴角咧得极大,笑道:“裴之,我来了。” 这一句问候恍如隔世,何湛甚至有一瞬间认为自己在做梦。他衣袖下的手握得很紧很紧,待至确定此人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他缓缓松开手,叹笑道:“来了就好。” 杨坤将身后的沈玉往前推了推,道:“这是沈玉,我的朋友。”沈玉紧紧抱着怀中的盒子,冲着何湛行了个礼说:“沈玉沈怀珏,见过何三公子。” 何湛点点头,请他们进来:“别客气。褚恭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杨坤拍了拍沈玉僵硬的肩,宽声说:“对,裴之跟那些富家公子不大一样,没啥坏脾气。你太客气,反倒让他不痛快了。” 何湛听言,哈哈笑了两声。沈玉只点头,抬眼偷偷打量着何湛,只见这公子身着月白长袍,发胡乱束着,乍一看是个放浪形骸的人物,可他眉目间蕴着天生贵气,书上写“芝兰玉树”,想必便是形容他这样的人物。 忠国公府很大,园林建得很精致,遂沉在夜色中,却别有一番韵致。沈玉忍不住四处打量着,又恐失了礼节,赶紧敛好目光。 杨坤与何湛并肩而行,他脚下生风,面带红光,扬声道:“青州一别已有两年,如今能再见到裴之,真是一大快事。” 何湛的意识还有些恍惚,像是身处云端,耳畔所听所闻皆是幻觉似的。杨坤见他没说话,以为自己突然造访让何湛有些无措,笨拙道:“怀珏还说夜里来访不好,我就是急着想见你,是不是不大妥?” 何湛这才回过神,赶紧回答道:“没有,岂会!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杨坤咧嘴笑开说:“那就好。”说完,他似叹似笑:“这两年你变了不少啊。”杨坤行走江湖数十年,交友甚广,可真能担得起“风流客”一名的却只有何湛了。何湛不像富贵乡里出来的金丝鸟,像是二月的野莺,顶潇洒的金衣公子。可今再一见,杨坤总觉得何湛变化极大,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变了。 何湛将杨坤沈玉引入南阁子。阁子内桔光软涌,盈了满室。杨坤看见桌上的饭菜已下了大半,桌后还坐着一个小少年,穿着黑色的小袍子,跟他眼睛一个颜色,黑得能滴出墨来。杨坤见那孩子死死盯着自己,以为自己吓到了他,冲他憨笑一声,又转对何湛说:“这是谁家的小孩子?长得真俊。” 何湛看了看宁晋,答道:“哦,这是我侄子宁晋,在府上陪我读书了。” 杨坤跟进了自己家门似的,也不拘束,利落地将自己背上的长枪解下来,又脱掉蓑衣斗笠,笑着说:“挺好的。”沈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生怕自己做错事,坏了人家府上的规矩,惹主人厌烦。杨坤知道他顾忌这个,说:“你也脱了吧,将东西也放下,这里没人抢你那个。” 沈玉轻轻点头,看了眼何湛,何湛只淡淡微笑着,毫不在意似的,这才让沈玉吊着的心放下来一些。沈玉将手中的盒子放下,蓑衣下的身形骨瘦如柴,当真是弱不禁风的模样。他的脸色是病态的苍白,颧骨高耸,长得很清秀。 何湛问:“你们都吃过晚膳了么?” 杨坤说:“路上吃了两个馍,还不饿。怀珏,你还吃吗?” 沈玉看着桌上的饭菜是有点饿的,毕竟馍不好吃,太干,但杨坤都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坐下,只摇摇头说“不饿”。何湛看见沈玉老是往桌上瞄,应该还没填饱肚子。何湛说:“再吃些吧。褚恭,你也坐,陪我喝碗酒。” 杨坤大大方方地坐下。何湛吩咐下人去添了两双碗筷,抬了壶好酒上来。得主人应允,沈玉也不多想,拿起筷子就吃,去他的礼义廉耻,先吃饱了再说。 杨坤摸了摸后脑勺,看出沈玉是真得饿了。还是裴之心细,不像他,总看不出别人的心思,老让别人为难。 何湛给杨坤倒了碗酒。杨坤见那个叫宁晋的小少年还盯着他看,像是在看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似的,笑道:“你也要喝酒吗?”宁晋动了动唇,话却被何湛截下:“小孩子,喝什么酒?” 杨坤拿起一个碗,替宁晋满上酒,搁在他面前:“你尝尝?” 宁晋摇摇头说:“三叔不让喝,我不喝。” “嘿,小家伙儿还挺听话,你这个侄子可真乖,没白疼。”杨坤一喜,说,“不过,男子汉哪能不会喝酒啊?” 何湛对宁晋说:“你想喝就喝,我不会拘着你。可别喝多了,容易醉。” 没有那个男孩子能抵挡得住酒的诱惑,何湛允了,宁晋眼眸亮得不像话,低头稍稍抿了一口,结果被辣得直伸舌头,呛得眼泪直流。何湛和杨坤都忍不住大笑,笑得宁晋脸色通红。 何湛拍拍宁晋的背,示意他再多吃些菜,转而问杨坤说:“褚恭这两年过得如何?” “还是老样子,漂泊着四处走走,偶尔接些力气活也够活的。”杨坤大口饮酒,咂着嘴说,“去年到忽延布的大草原,跟青州的青山秀水完全不同,忽延布就像是雄鹰的故乡,那里的男儿个个都是骑射的好手,就连那女儿郎上马都能驰骋万里。我同忽延布族的人民在篝火晚会上跳舞,那里的小娃还热情地教我忽延布语。裴之要是在,肯定能成为那里的哈库答。” 宁晋插了一句嘴,问:“哈库答是什么?” “最受欢迎的人,是好人的意思。”杨坤笑了笑,眼睛从宁晋身上掠过。何湛再问:“之后呢?褚恭去哪儿了?” 杨坤说:“之后顺着忽延布一路北上,过了楼沙关,又在上清古城里呆了很久。你不是喜欢那些古董么?那里的古玩市场很热闹,你听说过没有?” 何湛说:“这个知道。上清古城以古董闻名,那里的古玩市场也最大最杂,去一趟能带回来不少稀奇的东西。你晓得我以前同你说过那件小叶紫檀的佛珠么?” 杨坤点点头:“我记得,听说是香妙堂无慧法师用过的旧物,因捻坏了一颗珠子,流入商家手中,被捧得神乎其神。” 何湛说:“对,就是那件。我去上清游历的时候恰好见那个紫檀佛珠被拍卖,起价就是三千两。” 杨坤说:“嚯,这个东西这么值钱吶?这要顶多少户人家一年的吃喝?” “那些人想买来求佛保平安,积得是几世的福泰安康,又岂会把三千两放在眼中?” 两人交谈甚欢,酒转眼已下了一碗。宁晋呆呆地坐在一旁,只能听着。好像杨坤说什么,何湛都知道一些;何湛说什么,杨坤也知道一些。两人一言一语,宁晋插不上嘴,只觉得自己心口憋得厉害,可见何湛一直注视着杨坤,时常露出极为轻松的笑容,宁晋很少见到他这样笑。 宁晋觉得心底有什么酸酸的东西在往上翻涌,让他恨不得摔掉手中的碗,哪怕被斥为幼稚他都不在乎,只要何湛能看他一眼,同他说说上清古城在哪,说说小叶紫檀是什么,说说无慧法师是谁。 宁晋手中的酒杯“不慎”打翻在地,瞬间摔成碎片,连一直低头扒饭吃的沈玉也吓了一跳。宁晋惊着伸手去捡碎片,将那碎片放在手掌间狠狠一握,掌心传来的刺痛让他皱紧眉头。 “你别碰!”何湛喊道,抓住宁晋的手,沾了血的瓷片从他掌中滑落。何湛翻开他的手掌,眉头皱得比宁晋都深,仿佛受伤的那个人是何湛不是宁晋,他道:“摔了就摔了,你管那个杯子做什么?” 乖乖,这可是镇定山河的龙爪!何湛怕宁晋疼,轻轻呼着气替宁晋吹了吹,安慰道:“不疼啊,只是破了点儿皮,很浅。”宁晋摇摇头说:“我不疼。” 何湛用方巾替宁晋擦了擦血迹,见伤口极浅,低声嘱咐宁晋小心一些,宁晋直点头,往何湛身边坐了坐,和他挨得很近。 杨坤笑道:“裴之真会对付小孩儿,要是换了我,肯定不成。” 何湛说:“宁晋听话,让人省心。话说你怎么来京城了?” 杨坤端起酒碗的手又放了回去,停了半晌,他才说:“是有些事,想要麻烦你。”何湛举杯,浓郁的酒香弥漫出来,敬道:“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杨坤沉吟再三,与何湛碰杯,而后一饮而尽。他道:“我这位小兄弟想认识认识官家的人,我京中的朋友只有你一个,若不是别无他路,我定不会来麻烦你。”他拍了拍沈玉的肩,对何湛说:“他,有冤。”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举手):现在改人设还来得及吗?我想做个奸臣,很攻的奸臣。 小宁晋(哭哭):三叔是不要晋儿了吗? 宁晋(笑):好啊,何卿,你若能与朕作对,那也有趣得很。那时候,你就会专心来对付朕,无暇顾及他人了。 何湛(举手):我想当个炮灰,中途死掉的那种,可以吗? ———————— 出场人物介绍 杨坤:你们好哈!俺叫杨坤,字褚恭,是个有文化的汉子!那个裴之,是俺兄弟。以后俺就正式出场了,你们骂俺可以,就是不能骂他! 第20章 反目 沈玉大快朵颐,听到杨坤说到自己,赶忙将口中的食物咽下,扑通就跪到何湛面前,面露哀色:“请青天大老爷为我伸冤!” 何湛赶忙将他扶起来,他哪是什么青天大老爷?受不了他这一跪。何湛说:“你不用跪我,我不是青天大老爷。” 沈玉不肯起来,想到自己从青州来到京城的一路艰辛,他满腹委屈全都倒了出来,哭声说:“小人知道何公子有路子,您大仁大义,定要为小人伸冤,还我们桃花村一个公道!”沈玉声泪俱下,说:“那些个天杀的狗官,水坝垮了,我们一个村子都淹了。那些个狗官却说这是天灾!可怜我们村子,那么多条人命,连个安葬尸骨的地方都没有。这分明就是害命!何公子一定要为我们主持公道!” 何湛骤收手指,木头一样地坐回位子,原本大好的心情此刻却沉坠得如同悬了块巨石,让他连话都说不出了。 沈玉。沈怀珏。 他怎么能忘了这号人物? 前世这个时候,何湛正极力找办法保住忠国公府,根本无暇顾及杨坤,加上他又怕外人知晓内情,故没有请杨坤入忠国公府,只将他安排到品香楼居住。 待到何湛被发配边疆,杨坤才出现在他的面前,一刀将缚着何湛的枷锁斩个粉碎,但他不是来劫囚的,而是要陪何湛一起去边疆的。那些个押送何湛的士兵打不过杨坤,见他又不会带何湛走,对枷锁一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杨坤眼底沉着无澜,说:“对不起,让你受到牵连。你是我兄弟,以后大哥会好好照顾你,决不会让你受半分苦。” 那时候何湛还不明白杨坤话中的意思,后来也渐渐忘了,直到今世见到沈玉,他才明白。 当年孙北命案事发,何德成为嫌犯,但这本不该查到水坝塌陷的事。但不久后京城有一人拦轿告状,告得正是龙安城水坝偷工减料一案,大理寺才会并案调查。单单是孙北命案,只会伤及何德一人,但水坝之事败露,何大忠滥用职权徇私被圣上知晓,整个忠国公府都赔了进去。 那个拦轿告状的人,何湛后来也有所耳闻,那人名叫沈玉,便是他面前的这个沈玉。 杨坤这个人刚正不阿,惩恶扬善,一心想帮助沈玉主持公道,可万万没想到会害得何湛家破人亡。何湛想想那时杨坤跟他一起参军,为他出生入死,大抵是因愧疚。 有什么好愧疚的呢?半晌,何湛没能说出话,只端起桌上的酒,饮了好大几口。 沈玉以为他的请求让何湛为难,将自己一直抱着的锦盒打开,里头装着一尊玉菩萨。此菩萨乃是鱼篮菩萨,莲座鎏金镶宝,鱼篮亦是勾金而成,光彩夺人。菩萨像眉目慈祥,五官清秀,雕刻精致,所用玉石更属上乘,乃是不可多得的宝物。沈玉说:“路上便听杨兄提及公子爱好古玩,这金樽玉菩萨乃我桃花村历来供奉的神像,我受村民之托上京告状,愿将此物献给贵人,以求还我桃花村一个公道。” 杨坤亦请求道:“裴之,若不成也没关系,但还请你尽力一试。” 酒到嘴里都化成了苦涩,没有半分醇香。半晌,何湛苦笑了声,问:“你来之前,也不打听打听要告得是谁么?” 沈玉一愣,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要告得是谁,只知水坝塌陷乃是人祸并非天灾,他要告得应该是负责修建水坝的监长,至于姓甚名谁,哪是他一介草民可知晓的? 何湛站起身来,将门推开,风卷着细雨从门外涌出来,濡湿何湛的衣袍。他回过身,看向沈玉和杨坤说:“你要告得人是工部郎中何德,他是我的兄长。” 杨坤眉头骤然拧紧,见何湛走向沈玉,他瞬间飞跃至前,抄起红缨枪横挡在沈玉面前。包裹着红缨枪的锦布滑落在地,银色枪身在黑夜中闪动着骇人的寒光。枪头被勾花的皮革包着,看不出锋利,可那枪却已指向何湛。 “裴之!”杨坤怒喝一声,“休要伤他!” “别那么激动,吓着孩子了。”何湛缓步走过去,看着杨坤的身后,“你看,我侄儿都要拿花瓶砸你了。” 杨坤赶忙回身看去,果然见宁晋抱着个花瓶作势要砸他。两人两两相望,面面相觑。何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将沈玉从地上拉起来。何湛碰到沈玉的那一刻,沈玉吓得腿都软了,生怕这人要杀他。这可好!这可好!这京城大大小小上千个官员,找谁不好,偏偏就找上何湛,一头撞到枪口上! 何湛将沈玉推到杨坤怀中,冷着声说:“即刻带他走,不要让任何人知晓你们来过这儿。” 沈玉颤颤巍巍地将玉菩萨收好,躲到杨坤的身后。杨坤握着枪柄的手松了松,看着何湛古井无波的容色,杨坤只觉心中闷得难受,那种窒息感让他备觉晕眩:“我是不会放弃的。” 何湛将宁晋手中的花瓶接下来,侧对着杨坤,没有去看他。何湛打量着花瓶,抚摸着上头细细的纹理,说:“褚恭,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不必顾忌我。” 杨坤说:“两年前在青州,我欠你一条命。”他将沈玉往后推了推,又说:“可你兄长害了人,这件事我绝不会姑息,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将手中的枪奉给何湛,道:“帮怀珏伸冤是我的义。对不起。” 两年前的青州龙安城下了第一场细雪,南方很少见到这样的雪天,也很少有这样湿冷的时候。龙安城内的金家是当地有名的豪绅,金家的大少爷在龙安城内也是出了名的横行霸道,金少爷光天化日下强抢民女,杨坤一时气愤不过拔刀相助,却被金少爷豢养的刀客打得半死。杨坤浴血,盛怒下奋起反抗,与那些刀客拼死相杀,却在纷乱中误杀了金大少爷。 杨坤满身血痕地倒在雪地中,如盐的雪粒子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缓缓埋住。没有人愿意帮他,甚至那名被他救下的女子也惊慌着逃走。杨坤以为他自己快要死了,模模糊糊中见到一位红衣公子踏雪而来,后面跟着的小厮给他撑着一把墨金的纸伞,勾着金祥云的锦靴停在他的面前。红衣公子蹲下来看他,抽出袖筒中的手替他擦了擦脸上的血污,叹一句:“没看见他身边有那么多刀客么?逞能。” 他接过伞,淡淡吩咐了一句:“福全,把他带回去。” 杨坤醒来才知道救他的人是忠国公府的三公子何湛。那时何湛要到奉宝赶个古玩市场,故吩咐福全留下照顾杨坤,并留给他一枚翡翠扇坠作念,等杨坤好了之后,福全再去奉宝与他汇合。杨坤身上摊了桩命案,不久官府就搜到他的居处,并将他逮捕入狱。杨坤打死金少爷,金家自不会轻易放过他。金家以钱财买通知县,要判杨坤一个死刑。若不是福全及时请回何湛,何湛以太公主宁华琼的身份施压要求县太爷秉公办理,杨坤这条命早就没了。 杨坤害得何湛没赶上奉宝的古玩市场,作为赔偿,杨坤陪他游遍龙安大大小小的古董店。朝夕相处间,他便知道何湛跟他认识的任何一个高门子弟都不同,何湛虽然总不大正经,可他善良宽厚,知仁义有德行,像是个玩世不恭的,但心思却细腻得很。 杨坤一直坚信,何湛还是以前的何湛。他将自己的长缨枪交给何湛,意在表明他不愿与何湛为敌。可若他们真有针锋相对的那一天,他也会坚持自己的道义。 何湛接过杨坤的枪,手腕一翻挑开一个漂亮的枪花,惊得杨坤往后闪躲好几步。何湛口中泛出苦涩,他将长缨枪塞回杨坤的手中,道了句:“快走吧。”何湛拿了蓑衣斗笠扔给他,亲自将他们送出府去。 秋雨落在青瓦上,泠然作响。何湛站在朱门下,牌匾上“忠国公府”四个大字沉沉压下来,直压得人喘不过来气。何湛从袖中陶出几张银票塞到杨坤手中,说:“带沈公子到品香楼去,那里来往的官员多。” “裴之…” “你想做什么,不必顾忌我。”何湛交手而握,挺直身体,声音清淡如水,“反之,我想做什么,也不会再顾忌杨兄。” “钱,我不要。”杨坤将钱又塞给何湛,“我今夜来访,见你是一,求你是二。” 何湛说:“看来杨兄是想彻底与我撇清关系。” 杨坤急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不是,这些银两就算我为你略尽绵力。”何湛说,“走。” 杨坤没有再犹豫,牵上马就带着沈玉走。沈玉紧紧抱着木盒子,像是抱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清晰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杨坤走到巷口拐角处,回头还见何湛立在府门口,朱门下的身影显得尤为单薄,周身快要被黑暗吞没了。杨坤呼吸一滞,气息有些不稳。 沈玉皱着眉偷偷打量着何湛,对杨坤说:“如果他真是杨兄口中那样的仁义之士,一面是自己的亲哥哥,一面是道义…哎…”何湛知道他是来京告状的,竟这样轻易地就将他放走,还给了他们银两。于情于理,何湛对待杨坤都是仁至义尽。这样的人,面对这样的处境,应该很为难吧? 隔着重重雨幕,沈玉只能看见他的轮廓。何湛像是在远离人海喧嚣立在灯火阑珊处的那种人,挣不开红尘,却不得不为红尘所扰。他环着木盒子的手臂又紧了紧,轻声说:“他看上去很难过啊。” 杨坤顿了顿,脚步却比脑袋更先一步做出反应。他披着风雨跑到何湛面前,微喘着气,沉默地看着何湛。 何湛抬起头,疑而问:“怎么了?” 杨坤粗叹一声,双手握住何湛的肩,坚定道:“裴之,我不会说话,但无论如何,你永远是我兄弟!”他将自己背上的枪解下,再次递到何湛面前:“这杆枪,你留着。等怀珏的事了结,我再来取。” 作者有话要说: 宁晋v:朕的目标——努力不做背景板。我是宁晋,我为自己带… 何湛v:呸,好咸!【嫌弃.jpg 宁晋v:带肥皂。 何湛v:……(ノ`Д)ノ 第21章 醉酒 宁晋呆呆坐在椅子上,见何湛回来,手中提着一杆长枪,那是杨坤的兵器。 何湛坐在宁晋身侧,将长枪上的皮革挑开,手指触碰着冰凉的锋刃。宁晋低低劝道:“小心,会伤手。” “此枪名为沧海,乃混铁精钢所制,上等的虎头枪。锋锐破军,势不可挡!”何湛站起身来,反手将沧海枪狠狠甩出去。 宁晋浑身一缩,沧海枪死死钉在墙上,枪身震动出刺耳的清鸣。 何湛端起桌上半碗酒,仰头喝下,喘着粗气说:“是可遇不可求的利兵。” 何湛再倒了一碗,酒水顺着何湛的嘴角滑到他的脖颈间,喉结上下滚动,转眼又喝了个精光。宁晋担忧道:“三叔,还是少喝些吧。” 何湛喝得太急,脸上立刻染上两坨晕红。他笑着冲宁晋勾勾手指,让宁晋过来。他附到宁晋耳边,轻声说:“你以后一定要成事。”温热的气息伴着酒香喷吐在宁晋耳畔,他不知何湛在说什么,只点点头:“恩…晋儿一定会…” 何湛找不着人喝酒,就拉着宁晋喝。 他只给宁晋倒了一小杯,不断给自己满上。宁晋不敢多喝,生怕自己也醉了,何湛无人照拂。 外头星转月移,雨势渐歇。 屋中烛光盈盈,将何湛的脸映得很红很红。来回酒过三巡,何湛神识就开始泛晕,脚下软绵绵的,如在云端,眼前宁晋那张俊俊的小脸也变成一个,两个,而后叠成模糊的光影。 何湛一阵晕眩,头倒在宁晋的肩膀上。 “三叔?” 何湛也没起来,歪头抵在宁晋耳侧,醉醺醺地说:“主公…我不后悔…不能…后悔…” 宁晋握紧手:“我不是他。” “恩…”何湛提着酒瓶歪歪斜斜地往内室走去,绕过屏风,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胸膛一起一伏。酒力将他的神智催得不清不楚,只觉眼前灯火重重,像是忽延布漫天的星光。 何湛眼前浮现宁晋的模样,手中的酒壶掉在床下,他咕哝着唤了声:“主公。” 宁晋将酒瓶捡起来摆到一旁,爬到床上替何湛解开外袍,瘪嘴道:“不许你再想他!那人要拿枪打你,他不是好人。”杨坤对何湛刀剑相向,还有那个沈玉,也是来害忠国公府的。 宁晋不明白杨坤对何湛来说有多重要,重要到可以让他就这样放走杨坤,放走沈玉。 何湛被剥得赤条条,胸口处还残留些酒水。宁晋拿袖子给他擦了擦,拉锦被给何湛盖上。他也脱了衣服钻进去,用身体暖着被窝,以免何湛受冻。 何湛的确有些冷,本能地去寻找热源,侧身抱住什么东西。 宁晋瞬间瞪大了眼,身子完全没在何湛的怀抱中,他的胸膛一起一伏,像是绵延不断的山峦。僵直的身子慢慢软下来,他往何湛身上窝了窝,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 宁晋的手探向何湛的喉结,仰着头着那一块凸起,手间就像握着一只安静沉睡的小麻雀,那感觉很奇妙。往下是何湛的肩,还有那道淡粉色的疤痕,这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挡在凤鸣王宁祈前时所受得伤。 宁晋此时才算明白宁祈口中所说的——他对谁不好呢?他对谁都好。 宁晋轻悄悄地将发凉的手臂放回被子里,板板正正地贴在一侧。他忍不住地想看何湛俊俏的下巴。宁晋觉得他长得真好,只有富贵乡里才能养出这样谪仙似的人。宁晋的手伸到何湛的腰间,第一次这样大胆地抱住何湛。他心脏在怦怦乱跳,像是在做贼一样紧张,紧张得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宁晋蹭了蹭何湛,心想:“这是我的三叔,以后他不能对别人好,只能对我好。” 翌日,何湛从醉梦中醒来,正想伸个懒腰,却发觉自己的胳膊被宁晋枕着,何湛脑袋一阵懵。他瞧了瞧自己只着件亵衣,也不知道自己哪根儿筋抽了,真觉得这太像一副事后的场景了。 呸!亵渎未来天子,胆儿肥!作孽! 何湛拍了自己一巴掌,抬着宁晋的头将胳膊抽走,又将压在他身上的腿给抬开,这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昨个儿宿醉,一站起来便头昏脑胀,心中所忧惧的再涌上心头,那感觉比昨夜还要清晰。 不该喝酒的,误事。 何湛稍稍梳洗后去给宁华琼请安,接着就在书房呆着了。昨天下雨湿了好几本书,得快点誊抄下来才行。 许是昨天他灌了宁晋酒的缘故,这孩子到晌午才跑到书房来报道,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汤,说是用来解酒舒神的。何湛接过来,让宁晋坐在他身边的小椅子上,扔给他一本《四国列传》,道:“今天就看这一本吧。” 一开始何湛只让他自己在书架上挑着看,等宁晋看完了,何湛才告诉他哪些书不可取哪些书可取,亦会细细解释书中究竟哪处不可取。每每此时,宁晋都会用极为崇拜的眼神看他,他觉得三叔看得书多,懂得也很多,是非曲直全都能理清。宁晋觉得宁平王给宁左宁右请得西席先生都比不上何湛博学多识。 后来何湛开始挑书给他看。起先只是简单的人物小传,从朝堂官宦到江湖侠客皆有涉猎,何湛教他如何看人识人;再后则是家国史实,从西域到中原,各国各朝甚至民族部落都囊括于中,可何湛也不教了,只让宁晋看,等他有了问题,再来问何湛。宁晋问题问得浅显,何湛也不会答,令宁晋再从头看一遍,再将答案解释给他听。 以前在清平王府,宁晋没有机会读书,只能在先生教宁左宁右的时候偶尔偷听几句,学得杂乱而零碎,难成体系。现在何湛理开来,一本一本地教给他,他一本一本地看,识了不少字,明白了很多东西。 宁晋执卷看了很久,上书旧朝西京夫人奢靡,“戴太真晨婴之冠,履元琼凤文之靴①,颜绝世,乃为世人惊叹”,忽得就想到昨夜何湛提及的小叶紫檀佛珠,问道:“三叔为何不让晋儿看那些记载珍玩古董的书籍?” 何湛放下手中的话本子,挑眉笑问:“你看那些做什么?觉得你现在读得这些都枯燥乏味了?” “没有。只是三叔喜欢,晋儿也想知道一些。” “你要是感兴趣,第四排的书架上面摆了《均窑》《天宝》《博物》三本,比较浅显易懂,等完成了功课可以拿去看看。” 宁晋点点头,将视线移到手中的书卷上,可心思全不在这儿。宁晋想,若他能晚一点遇见何湛就更好了。再晚一点,三叔所说的,他都能理解;三叔喜欢的东西,他也能略知一二。而不会像个傻子一样,在三叔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只能在一旁傻傻地听着。 提到古董,何湛想到沈玉抱着的那只金樽玉菩萨。在沈玉未入京之前,何湛可就听说了这尊玉菩萨的消息。 呵!何湛暗自冷笑。那些人真是一番好心思,单单拉何德一人下水还不够,还要将他何湛拉入这趟浑水当中。这忠国公府到底是该多碍眼,才会让人想要他何家断子绝孙?! 可他不是以前的何湛,这趟浑水不用他们拉,他自己也要下去走一遭。 等用过午饭,何湛对宁晋说自己要出府办事,宁晋见他没有要再解释的意思,乖乖地不问,跑去给何湛备了辆马车来。 下了一场秋雨,这天便更冷了几分,落在长街上的枯叶还未来得及打扫干净,如在地上铺了一层淡黄色的锦布。何湛敛了敛大氅,蹬上马车。宁晋冲何湛挥挥手:“三叔早些回家。” 何湛点头道:“好好看书,若我回得晚便自个儿吃饭,别饿着。” 风呼呼地从车窗边掠过,何湛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折扇上悬着那枚青龙翡翠扇坠。何湛将扇面缓缓展开,上画着月下西湖的美景。他又将扇子敛上,眼睛微微眯起来——是时候引蛇出洞了。 何湛乘马车来到城郊的京窑,来找的人是管事张南。 何湛下马车时,张南赶紧迎上来,身后跟着两个冷面的侍卫。他面露惊讶之色,道:“三爷?近日您来得勤啊。可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何湛行了个礼,说道:“何谈吩咐啊?”何湛的眼睛在张南后边儿的侍卫身上打量了几眼,张南立刻意会,将左右屏退,引何湛到内厅中去。 何湛进来将扇子扣在桌上,用红线穿着的那枚晶莹剔透玉石扇坠发出清脆的碰撞响,让张南看得眼睛发直。张南叹道:“呦,三爷,您这样好的青龙翡翠都拿来当扇坠啊。” “怪不得别人说你是火眼金睛,这一瞄,就能看出是个什么货色来。”何湛赞声说,“当之无愧。” “我就能看看,哪跟您一样这么阔气?”张南说,“这个值不少钱吧。” 何止值钱?之前何湛靠倒卖字画,手中存了不少钱,可为了得这一块青龙翡翠,几乎是“倾家荡产”。 他将扇坠解下来,往张南面前推了推,说:“我心里惦记着你口中那只金尊玉菩萨,你多找些人帮我打听打听,我想要在菩萨转手前见着卖主。劳你辛苦一趟。”何湛拿着扇子敲了敲桌面,示意张南将扇坠拿走。 “哎呀,三爷,这可使不得。”张南赶紧将扇坠推回去,“这太贵重了,您只要发话,我哪能不给您找啊?” 何湛用扇子按住张南的手背,低声说:“这种事等不得,哪怕一个时辰呢,就有可能转落他人手中了。三天,三天之内我要见到卖主。” “三爷,这可不好说啊。我只能说尽力为您张罗着,哪能给您保证这个?” “最近我看上一个俏货②,价格有点浮。”何湛冲他比出三根手指,张南当即倒吸一口冷气。何湛说:“我想尽快见见那尊玉菩萨,看买哪一件儿好。” 张南用手指叩了叩桌子,说:“得勒!三爷,您别着急买别的物件儿,我敢保证,您见了那玉菩萨铁定走不动路。” “好。”他用扇子将扇坠推过去,说,“劳驾。” 张南将扇坠揣到袖中,嘿嘿笑着伸出大拇指:“三爷真倍儿阔气!小的这就马不停蹄地给您办!” 作者有话要说:  ①“戴太真晨婴之冠,履元琼凤文之靴”取自《汉武帝内传》。 ②俏货:精美的收藏品,多指瓷器。 ———————— 宁晋记在小本本上: 讨厌的人的列表 1.凤鸣王宁祈 2.清平王府宁左宁右 3.杨坤杨褚恭 第22章 鱼钩 秋风起,寒山转苍翠。忠国公府荷塘中的荷花全都枯败,莲叶像是破落的黄金伞,同莲蓬一样蔫蔫地耷拉着脑袋。长枪挑破万里碧空,震得枫树叶飒飒而落,凡沧海横扫之处,浮光掠影,镇杀四方。 这处小院荒凉已久,宁晋不知何湛为何要来这里练枪,不想让别人看见似的。不过宁晋倒开心,这样漂亮的枪法,只有他才有资格观赏。 沧海枪在何湛手中不似在杨坤手中,杨坤无论是拿枪还是挑枪,总将沧海耍成霸王枪,攻军破竹,所向披靡,枪枪都带着霸烈的劲风;何湛舞起枪法,没有杨坤那样的力道,出式全在一个“巧”字,角度刁钻,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虚实难辨,却在不经意间挑中敌方要害。 何湛收势,宁晋拍手叫好:“三叔真厉害!”他跑过去给何湛擦了擦汗,说:“三叔教我学武好不好?” 何湛大口喘着气,微微勾唇道:“以后会有人教你。” 何湛学得是百家功夫,枪刀剑匕、拳法脚法都是在军中自个儿摸索出来的,没有一个体系,虽然灵活多变,但哪家都不精通,若遇上真正的高手,他只有跑的份儿,庆幸的是——何湛逃跑的功夫乃是上上乘。 可宁晋就不一样了,宁晋入玄机子门下,入得是正统教派。江湖上不少高手都曾得过玄机子的指点,宁晋在他座下修习,刀剑玩得叫一个绝,以至于以后在朝堂中都难逢敌手。 他不教,再把主公给教歪了。 宁晋正欲说些什么,何湛便按住他的肩,推他走出这个小院,道南阁子去。出了八角门走出不久,就见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往南阁子走,碰上何湛,那侍卫施礼道:“三少爷,属下回来了。” 哦?居然这么快? 有路过小侍女捧着瓜果,冲着何湛盈盈施礼:“三少爷好。” “恩,好好。”何湛点点头,转而揽住那侍卫的肩膀,大笑道,“怎么?替我看过香香姑娘了没有?她近来还头疼吗?” 侍卫木着脸点点头,说:“呃…还好…香香姑娘有些东西要属下交给少爷。” 何湛见那两三小侍女走远,这才松开手,将侍卫推到南阁子中。宁晋板着脸跟在后头,不知道这是哪儿冒出来的侍卫,当真碍眼得很。 进了南阁子,那侍卫单膝跪在何湛面前,递上一方丝绢。何湛转而对宁晋说:“你先去玩儿吧。”宁晋死死盯着那个白色的丝绢,暗暗瘪了瘪嘴,也不违逆何湛的话,点头退下。 何湛坐到桌上猛饮几口茶水,问:“这么快就有动静了?” 侍卫低下头:“按照少爷的吩咐,在沈公子身旁盯了三天。这几日的确有朝廷中的人找过他,让他把玉菩萨转入官卖场中,以此来结交官员,沈公子见这是条路子,就答应了。来者脚步稳健,像是练家子,属下怕暴露未敢靠近,故没能看见那人是谁。” “无碍,你做得很好。”何湛沉下身,将视线移到他手中的丝绢上,问,“这方丝绢是香香姑娘的?” “正是。” “她给我的?”香香是品香楼的歌女,何湛没事就往她那儿听几曲,一来二去也算熟客,但也没熟到让女子赠送香绢的地步。在靖国,女子送香绢香囊算作定情。 侍卫支支吾吾道:“她…她啥都没说就塞给我了,应该是给少爷的吧?” 何湛含在口中的茶水差点没喷出来,真恨不得上去踹这人一脚:“都塞给你了,你还不懂?” 侍卫急得面红耳赤,汗水涔涔:“不…不是…属下知道香香姑娘心念着少爷…” “榆木脑袋。好好收着吧。”何湛将茶杯放下,“这件事别告诉其他人,懂吗?” 侍卫将细绢握了又握,继而藏在胸间贴近心口的位置。原本他小小兵士,无缘见到香香姑娘,何湛给了他一次机会,对何湛他是万分感激,连连点头应下:“属下明白,属下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此事。” 从京窑回来后,何湛便从何大忠手下挑了个兵士去盯着沈玉。原本也不知道挑哪个靠谱,偶听见底下人议论此人对品香楼的香香姑娘心仪已久,何湛当即就选了他去。一来他是何大忠手下的人,用着还算放心;二来何湛能抓其软肋,以美人作利许之,能让此人甘心办事。 谁不想,居然还真成了。 好兆头!说不定这一世,他何湛不会混得那么惨了。 果不其然,等到傍晚时分,何湛正带着宁晋用膳,张南派人来信道“后日品香楼,菩萨现世,以待三爷”。 鱼儿上钩。 何湛高兴,夹了块鱼尾巴上的鲜肉给宁晋,笑着说祝词:“鲤鱼跃龙门,一步登天。”宁晋也有模有样夹起鱼头,回道:“金龙入沧海,独占鳌头。” 何湛哈哈笑道:“怎么,还念着那把沧海呢?” 念着呢,当然念着呢。三叔不肯教他枪法,定是避讳杨坤。那把沧海,三叔更是视为珍宝,连碰都不让别人碰。宁晋撇了撇嘴,说:“念着有什么用,三叔又不教我。” 何湛不知道宁晋在想什么,还以为他钦羡那把破云穿山的沧海枪。何湛揽过他的肩,道:“三叔不是跟你说了吗?以后会有人教你的。不过,你的确缺一件称手的兵器。后天你陪三叔去个地方,三叔给你挑把好剑来,怎么样?” 宁晋听言,大喜过望,眼睛亮晶晶地问:“真的?” “你三叔何时骗过你?” “谢谢三叔!”宁晋笑得很开,眼睛弯得像皓月,将刚刚夹给何湛的鱼头挑到自己碗中,给何湛夹了一块筷子鱼尾上的嫩肉。何湛狠狠揉了揉宁晋的头,愈发开怀,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待至官卖会开始那日,何湛早早带着宁晋赶到了。何湛吩咐小桃红给宁晋裁得新衣裳刚做好,宁晋穿上那件玄色的小袍子,长发被束得一丝不苟,安安静静站在那里时,目如朗星,整个人像是一匹蓄势待发的小狼。 在忠国公府被何湛养了这么些时日,他的脸上总算恢复了些血润,面容棱角分明,五官比以前更为英俊。 看着何湛,他英眉舒得开来,眼眸流着别样的光彩,神采飞扬。他像是在草原上奔跑的小狼,而且是撒了欢打滚着的那种。 何湛给了宁晋一张面具,让他带上。 品香楼乃是官略的酒楼,来往者非富即贵,这已成为公开的秘密。收藏古玩的风气已经时兴了好几年,品香楼把官卖会办得最好,由于这里交易的成金会有部分流入国库,朝廷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放任。但放任归放任,并不代表这里真没人盯着,所以带上面具隐藏身份,也是必要的。 张南在门口等候已久,他跟何湛合作过不少次,自认得何湛的马车以及何湛脸上的面具。见何湛来,他赶忙迎上去。何湛同他来回寒暄几句,就由他引着进品香楼。 何湛牵着宁晋入品香楼的时候,宁晋腰挺得很直,下巴微扬,像是他身边站着一个不得了的人物,此刻他就像是那种口中叼着一只小白兔作战利品,耀武扬威地在草原上撒了欢打滚着的狼。 何湛也没看明白宁晋怎么这么高兴,但只要宁晋高兴,他就高兴。 刷好感度要从小开始,这样小命才长,位置才稳。 张南给何湛定了二楼上好的雅位,在这里能纵观全场,而且不像一楼大堂那般吵闹。 张南赔笑道:“三爷您稍等,这次官卖马上开场。下官找到卖主的时候,他已答应将此物交由官卖会作中介了。”他附到何湛耳边,耳语道:“下官给今天来的官爷通过气,三爷能用最好的价钱拿走这尊玉菩萨,交接时您就能见到卖主了。” 何湛展笑,说:“你办事,我最放心。”何湛将目光投到对面的雅座,问:“对面坐的是谁?” “哦…”张南眼神飘忽不定,说,“下官也不知道是哪路的。三爷你甭担心,这菩萨铁定是你的。” “好啊,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始,不是吗?”何湛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让不禁张南偷瞄他一眼,但何湛已转过头去看楼下台子上唱软侬小调的香香姑娘了。张南暗笑,这爷还是好这口,没个正经。安顿好何湛,张南下楼去张罗其他事了。 宁晋自觉地拿起果盘里的小金柑橘,替何湛剥了皮,又给掰开一瓣一瓣地放在果盘中,方便何湛吃。何湛还在看着香香,听她唱青州小调,何湛总能想起在青州同杨坤一起游玩的日子,那时候满城都能闻见这样的小调。此时听着香香唱得凄凄艾艾,何湛心中不免又涩了几分。 宁晋见何湛一直未曾说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见他一直看着台子上的歌女。他抿唇,将盛满小金柑橘的盘子往何湛面前推了推,说:“三叔吃柑橘么?晋儿剥好了。” 何湛这才拉回伸来,讶异地望了望盘中黄橙橙的小橘子,恍然点点头说:“哦,吃…”拈起橘瓣儿吃了一口,酸甜的味道在口齿间溢开,何湛挑了挑眉,冲宁晋点点头:“恩,还不错。主…你可以尝尝。” 这当奴才的习惯真他紫陆星君的改不了了!以前主公要吃的东西,他总要先尝,试试有没有毒,好吃不好吃,待他尝过无事后,才会让主公吃。 何湛立刻纠正道:“你也吃。” 宁晋愣了好久,才恹恹地咬了一口柑橘,觉得这橘子都快酸得没味了,到底哪里不错了? 何湛抬头看了眼对面纱帷下的隐隐绰绰的身影,那人坐得极为挺拔,隔着曼曼烟云纱,何湛都能感觉到那人灼灼的目光。何湛勾唇而笑,眼底波澜深浅明灭。 今儿个该到的戏子都到齐了,就等着开台了! 第23章 官卖 琵琶声铮铮如崩裂的花瓶,倾泻而下. 全场静默,紧接着是急密的鼓点渐行渐近,像是万马奔腾而来。 何湛枕着手,杵在书案上,百般无赖地拨弄着果露中的黄桃肉。 这场官卖准备了三月之久,亮相的都是一等一的奇货。只是先上场的都是开胃的小鲜,真正闪瞎眼的都留在最后。何湛来这个官卖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每一世都会买几件回去满足自己的收藏欲,来回这么多世,这次官卖会上的东西他都摸了一个遍,实在提不起来兴致。 更何况他这次是带着目的来的,他知道他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各位,接下来这件东西你们可要擦亮眼睛了!”司礼拱手,“哪怕各位离开时没带走任何一样珍品,但见过这个,各位爷也算没白来一趟!”司礼将手中的竹简展开,念道:“风表瑰丽,刃如霜雪,遥胜九曲明珠;破蛟落雁,光似列星,斩尽十殿阎罗。” 以往的宝物都是由俊俏的小女子捧上,身段袅袅如烟;这次上来的却是个身材健拔的男人,双手奉一把镶金黑鞘宝剑。 底下一阵吸气,议论纷纷。 奉者抽出剑来,寸寸剑身流泻出冷月般光芒,剑身上纹繁复的花纹,像是咒语像是不知名的文字。在灯火的映衬下,剑身周身如同环绕着一圈天地清辉。 宁晋一直聚精会神地听司礼讲解每件珍品,想得只是了解这背后的门道,可这把剑当真让他眼前一亮,不自觉挺直腰身,想观察地更仔细些。何湛笑问:“喜欢吗?” 宁晋刚想说喜欢,却见司礼张开一只手,喊道:“天成殷霜剑,底价,一千两——!”宁晋立刻闭了口,想说的话全都压下。再好的东西,也不能要那么多钱。 何湛说:“三叔说过,只要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给你。” 宁晋对何湛摇摇头:“不行,我不要。” 何湛手指绕上酒案边儿上的红线,红线那头牵着的是个金钟。金钟一响,司礼笑着敲了下手中的花板:“君雅。”君雅是何湛这个座位的名字。来往者千千万万,可位置却是一成不变的,品香楼以这种方式来保护买主的身份。 “三叔!”宁晋瞪着眼睛,紧忙拉住何湛的衣袖,让他不要买。 何湛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无碍。金钟响声此起彼伏,唏嘘议论声越来越大,转眼间,价格已经抬到八千两,却无人再接。 何湛手指轻动,将金钟牵响两下。司礼连敲两下花板:“君雅,一万两。” 全场“嚯”地叫出声来,甚至有人大声叫好,满堂掌声犹如冲下深渊的瀑布,激烈不断。 宁晋惊得脸色俱白,万万没想到会让何湛花这么多,背脊起了一层热汗,低声说:“三叔,我不要了,我真得不要了…” 无人再摇钟,司礼敲板,念“君雅”牌名,以士公证:“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君子当如是。玉成——!” 张南急急忙忙地奔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却难掩其中的斥责:“三爷,您在这把剑上破费什么!您不想那尊玉菩萨了?”他不知是怎的,竟忘了身份,话中语气对何湛大有不敬之意。 “谁说我一定要那尊玉菩萨了?”他淡笑着,眼眸深沉不可测,“我侄儿喜欢这把剑,我买来给他,张直长觉得哪里不妥?” 张南被他面具下的眼神惊出一声冷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道:“下官不敢…三爷的钱,自该三爷作主,下官怎敢说不妥?只是下官都同那卖主说好了,您临时反悔实在让下官有些难办。” 对面二楼的帷帐后人影窜动,像是捺不住了。此时何湛话锋一转,道:“区区一万两算得了什么?我带的钱还够我在君雅再坐一段时间,您着什么急呢?” 张南不自觉地用袖子擦了擦汗,轻轻呼出一口气:“三爷说得是,是下官多嘴了,该罚。” 张南一刻都不敢再从何湛面前晃,急急忙忙道辞下楼坐去了。 何湛看着张南的身影,唇角的笑意渐深,回身再看宁晋,只见他身子僵直,愣如木头,像是受到不小的惊吓。何湛杵着案,侧侧看向宁晋,心觉这时候的宁晋真可爱,但这样吓他实在不好。 何湛说:“我记得下个月十三是你的生辰,这把殷霜剑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你赏脸收下,可莫要嫌弃啊。” “不…怎么会…”宁晋说,“只是太贵重了…” 何湛说:“它贵重,也只是因为你喜欢而已。久而久之,等你厌了,这件东西与那些个木头没什么两样。” “不会…不会厌的…” 何湛说:“这把剑的主人是江湖第一剑客淮庸,等官卖会结束,你可以见见他。” 宁晋见何湛说得如此从容,以为他和剑客淮庸是熟识,又想起三叔对他说的话,眨眨眼问:“三叔说以后会有人教我武功,是让他教我吗?” “不不不,怎么会?”何湛连忙摇头,“他都把自己的剑给卖了,你跟着他能学出来什么好?他做剑客之前是个说书的,你可以让他跟你讲讲江湖上的事,听着解闷儿。”宁晋的师父将会是隐于江湖的玄机子,那才是成大者的人物。 宁晋问:“他既是江湖第一剑客,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剑卖了?” 何湛说:“哦,他看中了一家大户人家的美娇娘,但他在江湖上混了几年,混得太穷,娶不起新娘子。他就合计着把剑卖了,回头买个大宅子,把美人抱回家。” “…” 何湛嘿嘿笑着说:“怎么样?挺厉害的人物吧?江湖上能有他这样觉悟的人,可不多啊。” 宁晋说:“…厉害,厉害。” 紧接着,金樽玉菩萨作为压轴戏出场。司礼言词:“以杂宝为匣,侧以玉璧翠羽;连金镂作甲,周盘龙鸾凤龟。” 有人疑道:“哎?这可真是奇了,好端端地卖个匣子作甚?就算上面镶满了随侯珠,也不值刚才那把剑的十分之一啊。这家伙还能当个压轴?败兴!” 等小娇娘将那匣子缓缓打开,玉菩萨现于眼前,众人才晓得其中关窍。菩萨是不能卖的,这是对尊者最大的不敬,世人便代以卖装佛像的匣,俗称请菩萨。将菩萨居住的神龛请回家中,菩萨自也庇佑家宅。 司礼双手合十,行跪拜礼,于菩萨像前低念几声佛语。待起身后,拔声念道:“琉璃玉龛,起价五千两——!” 张南坐在楼下,紧张兮兮地看向楼上的何湛,待至听到一声金钟响,张南才缓出一口气。司礼不再敲花板,转而点三支香,敬于菩萨面前,才道:“君雅——” 金钟响一声,司礼便进贡一支香。正在竞价之际,何湛对宁晋招招手,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眼神一直在盯着“君雅”座右手边“守鹤”座上的人。宁晋面露疑色,但还是坚定地点点头,让何湛放心,起身跑去“守鹤”座了。 “风礼,两万三千两。” “呵!”又是满堂喝彩。何湛不慌不慢地勾了勾手指,金钟响,司礼进香道:“君雅,两万四千两。” 喝彩声愈发热烈。有人耳语:“君雅座是哪里来的人物?出手如此大方。” “坐在君雅座上的人非富即贵。姓甚名谁我倒不太清楚,毕竟只有卖主才能接触到这号人物。看来这两件至宝,他都要带走了。” 正在沉寂当中,司礼正要落板子敲定,忽听“叮呤——叮呤——叮呤——”三响,司礼不禁也惊了惊眸,转身进香三支,道:“守鹤——两万七千两——” 张南猛地站起身来,不可思议地看向守鹤座。全场鸦雀无声,众人见君雅座上的公子漫不经心地伸了伸懒腰,看了一眼站在他身侧的小少年,笑着展开折扇,站起身来冲守鹤座上的人行了一礼。礼下之意显而易见,他这是拱手让人不再同对方争了。 司礼敲板,念“守鹤”的牌名,定下交易:“丹砂作顶,白羽为裳。白鹤凌虚空。玉成——!” 张南满头大汗,如同丢了魂一样跌回座位中,惊恐地看向二楼何湛对面那个雅座,嘴巴微张,已然失言。 掌声雷动,如沉雷奔腾翻滚而来。 守鹤座的人起身走向何湛,冲他施礼道:“来之前就听说三爷看上了这尊菩萨,没敢同三爷抢,想不到三爷竟肯将此物让于在下,实在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何湛道:“哪里的话?裴之得知周夫人身怀六甲,想来观音大士定会保佑周家多子多福。能成人之美,也是裴之的荣幸。” 守鹤座上的人是京城商贾中的大户周老爷,他跟何湛做过几笔字画买卖,两人算是相识。何湛知道周老爷年过半百,周夫人才怀上一胎,年老了敬畏鬼神,他想将这尊菩萨请回周府,用以给夫人祈福安胎,让他周家得以绵延子嗣。 “借三爷吉言。”周老爷笑得开眉展眼,说,“三爷可愿意同草民一起将菩萨请回家。”言下之意是请何湛同他一起去交接这尊菩萨,可以让何湛亦观赏一番。 “求之不得。” 周老爷作出“请”的姿势,请何湛道雅阁去,静候仪式交接。每个藏品都是有灵性的,必得做一番仪式才能请回家去,佛像佛龛更是如此。 几人入雅阁后,周老爷请何湛和宁晋坐下,将面具扣下,笑着对何湛说:“您的侄儿谈吐不凡,日后必成人中之龙。” 何止是人中之龙?那该是真龙天子!何湛一想到宁晋以后这么成器,不禁挺了挺腰身,欣慰地点点头,道:“周老爷谬赞了。” 不一会儿杨坤捧着玉菩萨进入雅阁,将其摆放在香案上,沈玉随之走进来,两人对周老爷行礼。杨坤注意到与周老爷同坐的两人,忽觉眼熟,看身形脸廓,不正是何湛吗!?杨坤大惑,本能地将沈玉往后推了推。 此时司礼跟进来,手捧一张公证契,主持着让双方签订交接,留下凭证。 周老爷按照司礼所言,先对菩萨行礼,诵经文,将菩萨请回周府。周围其余人则退立外间,静默以待。杨坤疑而问道:“裴之,你怎么在这儿?” 何湛说:“有人想我来,所以我就来了。” 听他这不明不白的一句,杨坤更疑惑了,正欲再问,就见何湛缓缓走向沈玉。 沈玉看着何湛面具下的眼睛,只觉得全身发麻发软,背脊陡生冷汗。他是来告何德的,何湛会放过他?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何湛走近,将手搭在沈玉的肩膀上,沈玉浑身一哆嗦,登时脚软跪倒在地。 “啪!”门被狠狠踹开,身着官服的士兵如洪水般涌进来,将整个雅间塞得满满当当,个个立刀以待。后有一前一后的两人从士兵中疾步走出,具着麒麟红袍黑纱帽。 前方那人踏过门槛,冷眉喝道: “给我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药丸。【抽烟.jpg 第24章 干戈 从士兵中冲出两人,迅速擒住何湛的胳膊,将何湛的面具扯下。宁晋大惊,使劲儿推搡着两个士兵。何湛沉声说:“宁晋,别怕。”宁晋转而抱住何湛的腰,怒气腾腾地盯着来者,吼道:“放开我三叔!” 杨坤被逼退一侧,眉头紧锁。在内室诵经的周老爷和司礼闻声走出来,周老爷连忙道:“哎呦,各位官爷,各位官爷,您这是干什么啊?行行好,行行好,千万不能在菩萨面前动刀啊!” 何湛似笑非笑着问:“潘少卿,这是什么意思?” 厉声下令的是大理寺少卿潘威,从他后面跟入的是皇上钦点的新任大理寺少卿秦方。秦方进来先扶住沈玉,仔细查看他的状况,问:“你怎么样?可觉得哪里不适?”沈玉被进来的这些军官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还回得上秦方的话? 潘威冷哼道:“为包庇何德的罪行,你竟欲杀人灭口!何湛,跟我回一趟大理寺罢。” “啊?杀人灭口?杀什么人!灭什么口!”沈玉惊着往秦方怀中靠,生怕谁会伤到他。秦方眉梢一抽,脸色有些僵,转过脸去对潘威说:“他没事。” 潘威皱眉惊怒:“没事?” 擒着何湛的两个士兵手劲松下来,何湛挣出胳膊来,将一直抱着他的宁晋按在怀中,笑声说:“怎么?潘少卿是以为在下要杀人了?杀谁?沈玉么?” 潘威说:“你少狡辩!你们忠国公府那些阴私勾当,本官已经查得清清楚楚!你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今日来官卖会,就是想找到上京告状的人,意图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何湛说:“阴私勾当?这可有意思了。在下来官卖会只是为我侄儿买把好剑回去,不偷不抢,这也算阴私勾当?至于您说的杀人灭口以绝后患,恕在下愚钝,实在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潘威提起沈玉的领子就把他揪起来,喝道:“你说!他刚刚是不是要杀你?” 沈玉说:“啊???”他挠了挠脑袋,疑惑道:“何三公子要杀我!?他真要杀我!?”沈玉浑身一个激灵,赶紧躲到潘威身后去,哆哆嗦嗦地偷盯着何湛,生怕他下一刻扑过来把自己撕成碎片。 潘威得意地笑了声,侧头对沈玉说:“你不用害怕,本官在这里,没有人敢动你!你说,刚才他是不是要杀你?” 何湛摊开双手,抚了抚自己的袖子,坦坦荡荡地说:“在下身上既无利器又无暗器,与沈公子更是无仇无怨,为何要杀他?刚刚在下只是想跟沈公子打声招呼而已。莫不是这沈公子是潘少卿的老相好,连碰都不让碰一下了?要是如此,那在下是万万不敢动潘少卿的人的。” “你!”潘威恼羞成怒,拔下腰间的刀,吼道,“你胡说八道!” 沈玉涨红了脸,连忙从潘威身后移开,争辩道:“我…我不是!” 何湛勾唇讥道:“潘少卿诬我杀人就不是胡说八道了?” 前世何湛跟何德一样也被算计进这场死局当中。 何湛痴迷古玩,对张南口中的金樽玉菩萨异常神往。那时何德因为失手打死孙北而被捕入狱,忠国公府正处水深火热之中,何湛坐立不安,怎么都想不出对策来。由于重生轮回多世,他对神明怀有敬畏之心,故想着将这尊玉菩萨请回家,祈求菩萨能保忠国公府平安无事。 他并不知卖出玉菩萨的人是沈玉,是来上京告状的沈玉。 他与沈玉交接菩萨时,沈玉已然身亡。何湛刚刚把插在沈玉身上的凶器拔下来,欲再探个究竟,大理寺的人蜂拥而至,将他抓了个现形。凶器在手,动机也有,这个冤屈是跳进黄河打着滚洗也洗不清了。 当时若非秦方为他昭雪,何湛必定会多见一次紫陆星君了。 沈玉虽然害怕,但也不想何湛被冤枉。刚才何湛的确是想跟他打招呼,并非要杀人灭口,若他真要杀人灭口的话,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何湛就有机会对他下手了。沈玉缓了几口气道:“这位官爷,这都是误会。我与何三公子有一面之缘,他曾予我饭恩,今日在品香楼相见也是机缘巧合。” “喏。”何湛挑了挑眉,微微扬起下巴,说,“听到了吗?你们大理寺无凭无据就想抓人?不过在下也不太懂你们大理寺的规矩,等我回府细细问过家父,若你们真能随意抓人,那也不劳驾你们亲自动手,在下自个儿缚锁带枷走进你们大理寺的牢狱如何?” 潘威憋着一肚子火气,何湛却还拼命地撩,似乎一定要他炸毛一样。潘威心高气傲,没能抓住何湛的把柄已经恼羞成怒,何湛又拿忠国公压他,他哪能受得了这个,当即就要挥刀:“你!” 在一旁地秦方伸手压住潘威的刀,对他摇了摇头说:“切勿冲动。” 潘威看着何湛那张欠揍的脸就忍不住发火,但他好歹是太公主宁华琼的儿子,无凭无据,他的确不能将何湛怎么样。潘威将秦方推开,把刀按回鞘中。他眼底凝着寒冰,冷哼道:“咱们走着瞧!” 一干人浩浩荡荡地随着潘威出去,唯有秦方工工整整地给何湛行了个谦礼。何湛笑着回之。秦方敛袖,跟着走出雅阁。 杨坤走上前问沈玉:“没事吧?”沈玉摇摇头,怯怯地看了一眼何湛,嘴唇动了动。 周老爷松口气,叹息道:“还好,还好,只是虚惊一场。”司礼说:“仪式也差不多了,周老爷命人将菩萨请回去罢。” “多谢,多谢。”周老爷欠身道谢。 沈玉赶忙跪到周老爷的面前,大声哭喊着:“周老爷要为小人伸冤啊!”周老爷一愣,不明白这个青年咋就说跪就跪了,还让他帮忙伸冤?周老爷疑道:“这位公子,在下无官无禄,区区一介草民,哪里来的本事为你伸冤啊?” 沈玉说:“有人告诉我,谁买了我们桃花村的菩萨,谁就能帮我。周老爷,您一定能帮我,我们桃花村全村村民有冤,还请周老爷襄助。” “这这这…”周老爷急得抓耳挠腮,“我怎么襄助啊?在下只是个贩字画的小商家,又没有门路…” 何湛说:“周老爷,请菩萨的吉辰耽误不得,您先走吧,余下的事交给我好了。” 有人在前头顶着,周老爷哪有赶着上的道理?他生怕麻烦事落到自己头上,随即唤了几个下人将菩萨抬好,跟何湛道着谢就跑了。司礼也要为那把“天成殷霜剑”准备仪式,在打过招呼后离开。 杨坤和沈玉两人面面相觑,万没想到会是这种境况——菩萨没了,门路也没了。 他们从龙安来,一路告到京城,却没有任何一处衙门肯受理。毕竟此事牵扯到上头的人,各州县都通过气,谁敢惹上这样的麻烦事?府衙互相推诿,一路将两人推到京城。杨坤迫不得已才找上何湛,谁知却… 前几日来了一个神秘人,那人带着面具,看不到样貌,但身上挂着的牌子像是宫中的。他跟沈玉说,有个大官想要得到这尊玉菩萨,也能为沈玉在朝堂上说说话。但若将玉菩萨私下奉上,这叫贿赂,双方面子上都不好看。他建议沈玉将玉菩萨交给官卖场,此人以高价购之,光明正大地将菩萨请回家。一来,这交易的钱可以让沈玉带回桃花村里接济灾民;二来,对方得到这尊玉菩萨,自然也会襄助沈玉。 沈玉虽心存疑虑,但一路上状告无门的苦闷已让他心灰意冷,尤其是何湛这最后的路子断了,如今还有一线希望,他都愿尽力一试。杨坤觉得有些不妥,三番相劝,可他也找不出其他的办法,最后只能让沈玉去试一试。 何湛活过一世,这些个弯弯道道,他自然也看得清楚。沈玉只是一枚棋子,一枚将他何湛推入火坑的棋子;甚至可以说,整个桃花村都不过是一场政斗的棋子。将真相剖开来,那血淋淋的不过都是人的欲望。 “蠢。”何湛挤出这个字,盯着沈玉说,“他们找的卖主就是我。你不想想,为何我只碰你一下,就有大理寺的人来抓我?他们只是想污蔑我杀人灭口,根本不是要帮你!” 前世沈玉死在这个雅阁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何湛全身鲜血仿佛倒流,手脚俱冰。何湛每每想到沈玉因他而死,而且是因为那么可笑的理由而死,他就觉得有千斤重的铁石压在他的胸口处,让他喘不过气来。直到此时,他才明白紫陆星君为何执着让靖国变天了,这样的朝廷,需要变化,而且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世,他还能救下沈玉… 何湛冷声说:“以为谁会真心帮你?谁会在乎桃花村那么多条人命,谁会在乎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有些人不帮你,是因为你触动了他们的利益;有些人帮你,那也是想利用你打压忠国公府。” 沈玉坐在地上,低低呜咽,又崩溃又痛恨自己无能。 何湛道:“如果你还想活,就赶紧离开京城,带着这笔钱去重建桃花村,朝廷的赈灾款也会即刻拨下来,不要再回来了。” 杨坤手指握得咯咯作响,脸已经被愤怒扭曲,咬着牙道:“何湛!”杨坤三步并两步上前抓住何湛的领子,将他狠狠推到墙上,怒声说:“我看得出你和周老爷是旧识,是不是你让他买的这尊菩萨?你知道那些人只是利用怀珏,却还是逼得怀珏申诉无门!何湛,你这个阴险小人!” “我说过,你想做什么事,不必顾忌我。”何湛耳膜被他的怒吼震得发疼,背脊抵着冰凉的墙壁,他说,“我做什么事,也不会再顾忌你。” 杨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抓着何湛的手青筋暴起:“我真是瞎了眼,才认你当兄弟!”杨坤推了一把何湛,从胸间掏出银票和一些散碎的银两铜钱,一并甩到何湛的脸上。 何湛闭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出场人物自我介绍: 潘威:大理寺少卿,当官的。地位?跑龙套的。 秦方:大理寺少卿,办案的。地位?不太清楚,反正我活到了最后一章。 —————— 何湛:这章还没进局子啊?男主光环很厉害嘛【吸烟.jpg杨坤:何湛真是气死俺了!气死俺了! 第25章 杀人 宁晋狠狠推开杨坤:“你走开!不许你欺负三叔!” 杨坤小退一步,看着宁晋发狠似幽绿的双眼,心思渐渐沉静下来。他能怪何湛什么?纵然何湛知道沈玉是枚棋子,知道那些达官贵人就是想利用沈玉,何湛也没有出手相帮的义务。 他自己无能,斗不过这些人,怨不得别人,可这并不代表他认命了。杨坤转身将地上的沈玉拉起来,恨道:“别担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走!” 沈玉借着杨坤的力才站起来,杨坤拖着他往门外走去,沈玉却顿住了脚步。他回头看向何湛,声音又低且颤:“还说什么顾忌不顾忌的,何公子觉得这样是公平的?你跟杨大哥说这句话,无非是想自己心里好受些罢了。” 他苦笑了一声,又说:“我无能,没有何公子您这样翻天覆地的本事。可我已经从桃花村一路走到京城,无愧于父老乡亲…”说完,沈玉就跟杨坤一并离开。 宁晋担忧地看向何湛,何湛还闭着眼,薄唇微抿,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过会儿,何湛睁开眼睛,唇角带着惯有的笑容,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一样。他对宁晋说:“不该带你来的,吓到你了。” 只是前世他在宁晋手下那么多年,惯喜欢跟在他身边,久而久之,何湛也习惯了身边有宁晋。 “三叔…” 何湛倒吸一口冷气,不防地笑了声:“嚯!以前都是我把别人按墙上,没想到这次还被别人按一回。天道好轮回啊。” 这次真是惹毛了杨坤啊。怎么办?他手中还有一把沧海等着杨坤来拿呢。 宁晋看何湛的神情更担忧了。宁晋不明白为何他的三叔,总能这样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明明何湛很不开心,为什么还能装作这么开心? 何湛叹口气,拍拍宁晋的肩,对他道:“走吧,去拿你的那把殷霜。” 何湛用玩笑将方才的事带过,可宁晋却不如他那么轻松,耷拉着脑袋,由何湛领着出去了。雅阁门口倚栏站了个书生模样的长衫男子,长衫是破旧的。长得相貌堂堂,就是胡子拉碴的,怎么看都是一副穷酸样。 他双手环抱,臂弯处插着一把破扇子,瞧见何湛出来,仔细辨了辨何湛身上的衣服,嗓音低浑地问了句:“君雅?” 何湛抱拳敬道:“想必这位便是名动朝堂的剑客淮庸先生了?” “哦,在下本名李二狗,见过公子了。” 宁晋:“…” “幸会幸会。”何湛笑道,“前些天听坊间流传先生飞檐走壁时不慎滑了脚,如今可好了?” 淮庸说:“还不错,能走路了。今天为殷霜寻主,特地来看一看,不过殷霜知道我把他卖了,不太愿见我,我就不进去了。” 淮庸走近了一点,继续说:“我就来跟公子说点事——你以后要天天殷霜洗澡,擦的时候要用丝绢,我看公子挺有钱的,应该也不吝啬这个。还有不要乱杀人,好人的血他不喝,嫌腥气;这家伙口味重,对上戾气重的兵器,他会特别激动,一激动就会变得尤为锋利。没事儿呢,你也带他出去见识见识,别老封在匣子里,给闷坏了,刃一钝,就不好使了…” 淮庸喋喋不休地嘱咐着,何湛也耐心听着,一一应下。淮庸想了想又纠正道:“你还是别用他杀人了,他不愿再见血,你可以跟他跳跳舞。殷霜比较随性,跳成啥样他都不计较。你要不会,我可以教你,就看公子愿不愿意学了。” “这把剑是赠给我侄儿的,这些事你得问过他才行。” 淮庸一愣,幽幽的视线投到宁晋的身上。宁晋被他盯着浑身不自在,仿佛只要他不答应,眼前这个人就要拿殷霜来砍他似的。宁晋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按照淮庸所说好好对待这把剑。 何湛笑着将宁晋推向前,对淮庸说:“既然我侄儿已经应下,那先生也该应在下一件事才行。” “啥事儿?你说。” “跟我这个侄儿讲一讲江湖上的事,他喜欢听书。” 何湛执着于让宁晋见见淮庸也是有缘由的。 前世帝业眼看就要成功时,宁晋却有了放权的念头,曾对何湛说不想再争皇位,想让何湛随他一起离开去当江湖野老。怎么可能!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享,去当他紫陆星君的江湖野老?风餐露宿,清粥淡饭。他何湛生生世世鞠躬尽瘁鞍前马后的,一心帮他成为九五之尊,结果他要去走江湖? 摔!话本子看多了吗!平时就不该把那些什么《剑客野史》《刀客传》《枪挑风流》之类的书给他看好吗! 何湛要让宁晋看清现实。第一剑客厉害不厉害?一等一的厉害。那还不是卖剑娶媳妇了!混江湖能混出个什么鬼来? 讲!必须让淮庸把混江湖的时候浑身是泥地睡在街头的事,飞檐走壁却摔伤腿的事,还有别人上门跟他单挑,因为他身上太臭而被熏晕,因此放弃挑战的事一并说给宁晋听! 淮庸一听,心想这个简单,遂点头应下。宁晋也对他口中的江湖很是神往,眼睛乌黑发亮。淮庸说:“走走走,我带你去楼台那边儿晒晒太阳,给你好好讲。” 宁晋抬头看向何湛。何湛说:“去吧,我拿了剑就在楼下等你。”宁晋得到他的允许才乖乖跟在淮庸后边儿,轻快地跑到走廊尽头的楼台上去。 宁晋睁着明亮的眼睛,问他:“先生,走江湖好玩吗?” 淮庸引着他坐在楼台的小凳子上,颇为得意地说:“好玩。扬名立万,风里来雨里去,别提多潇洒。” 宁晋问:“那您怎么就把剑给卖了呢?” 小家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淮庸揉了揉鼻子:“呃…这个…因为没钱。” 宁晋眨着眼再问:“真因为没钱啊?” 淮庸笑着没说话,想了很久。他沧桑的眼睛眺望着澄蓝的天空,往下是一棵梧桐树,在这样的秋光里都枝叶茂密。淮庸说:“人呐,就跟大树一样,总想有个根。等你有了想保护的人,便不会再想跑去经历那些风雨了,因为那一点都不潇洒。” “那什么才算是潇洒?” 淮庸用扇子挠了挠痒痒,皱着眉,漫不经心地说:“大概…不让那些你想保护的人蒙受风雨,才是真正的潇洒吧。” 听言,宁晋反应了好一会儿,而后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十分同意淮庸的这些话。 看着两人交谈甚欢,何湛也满意地点了点头,表示十分欣慰宁晋终于见识到江湖险恶了。 他一手挽着袖子,转进隔壁的雅阁中。 接承名剑的仪式比较简单,只需于阴阳水中净手,由司礼诵读名剑的铭诗即可接剑。 何湛推门而入时,阁子内空无一人,香案上的香炉焚着清雅的香,明纱屏风上绣着梅花,那梅花如同活了似的,颜色尤为鲜艳。何湛在桌子旁坐着等待司礼到来,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来,他端起茶润了润喉咙。 茶香在他鼻间转了一圈,淡了阁子中的雅香,何湛立刻闻见一股异样的味道——铁锈般的腥味。 何湛头皮一阵发麻,这才注意到屏风上的梅花色不是红线绣成的,而是血。屏风脚下露出半个剑柄,何湛刚想走过去,屏风轰然倒下,随之倒出来的还有一具尸体,血已经流了满地。 轰声过后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死寂。那尸体睁大狰狞的双眼,直直盯着何湛的方向,身上还插着那把举世无双的殷霜剑。 何湛脑子一空,心中大叫不妙。还不等他想对策,门被推开,进来的人是司礼。 何湛想死的心都有了! 司礼看见地上狰狞的尸体,嘴巴越张越大,终于惊恐地叫出声来,大喊着跑了出去:“杀人了——!杀人了啊——!官爷!救命!!杀人了啊!!!” 我去他紫陆星君的!时间碰得刚好,说没人设计他都不信好吗?! 潘威和秦方两人扑了个空,正在气头上,品香楼的掌柜生怕这两位官爷迁怒于官卖场,赶紧讨个情,请各位官爷留在品香楼用膳。 司礼大呼大叫的时候,秦方吃得正兴,潘威横眉一挺,如同敏捷的豹子,即刻提刀飞上楼。杀人案一来,大理寺的人赶紧闻风而动。 司礼屁滚尿流地跌在潘威面前,哭着指向雅间,哆哆嗦嗦道:“杀人了!有死人啊!” 潘威进去时,就见何湛沾满鲜血的双手握着殷霜剑的剑柄,些许血还溅到他的脸上,如同一只刚刚杀戮完的恶鬼。 秦方迅速吩咐人去看躺在地上的尸体,秦方确定此人已经死亡之后,眸色一黯。何湛就跪在尸体的身侧,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是刀法,看来是不会用剑…” 秦方没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抬头看向何湛。但让触到何湛眼神的那一刻,只觉得这双眼睛冰冷得过分。他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无情,还是冷静。 潘威眼底有狰狞的快意:“来人!把这个杀人犯给我绑了!” 楼台上的淮庸和宁晋也听到骚动,原本没在意,直到看见潘威押着何湛从阁子中出来,宁晋才慌忙跑过去。 潘威踹了何湛一脚,踹得何湛踉跄了几下,偏偏此时的他被五花大绑,根本无法平衡住身子,眼看就要跌在地上,跟过来的淮庸飞身上前扶住了他。 潘威呸了一声:“他奶奶的,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原来你不是来杀沈玉的,而是来杀张南的!” 作者有话要说:  淮庸:本名李二狗,跑龙套的。呃,算宁晋半个师父吧。 第26章 囹圄 那具尸体的确是张南。 潘威带着人进去的时候,何湛手中正扣着那把殷霜剑,跪在尸体身侧,仔细查看着伤口。潘威大怒,当即亲手擒住何湛,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潘威将何湛从淮庸手中揪回来,冷笑道:“我们大理寺的规矩就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算你是忠国公的儿子,杀了人,照样把你关进去!” 面对前世今生同样的污蔑,何湛冷静很多。这次死得是该死之人,而不是沈玉,结局总不算太惨。 宁晋紧紧握着拳,黑墨似的眼睛直盯着何湛。何湛方才拔下剑的时候,血喷溅了一身,甚至有些溅到他的脸上。何湛以为自己这副样子吓到宁晋,解释道:“凶手不是我。我没有杀人,你别怕。” 方才潘威抓他,他都没有解释一句。别人误解他可以,但宁晋不行。 至于为什么宁晋不行,何湛也不知道,找来找去,才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要给主公留下一个正直仁厚的印象,才能活得长。 宁晋想跑到何湛面前,却被一旁的士兵拦住。潘威打量了宁晋一眼,哼道:“搞不好就是个小共犯,一并锁了回大理寺。把尸体抬回去,另外留两个兄弟看好这里,不许任何人踏足。” 何湛侧身挡住宁晋,直勾勾地盯着潘威:“此事与他无关!” 潘威当即伸脚又要踹何湛,淮庸冷着眉眼将何湛推开,手中的破烂扇子一展成面,泠然生风。 在后一直捧着殷霜剑默默不出声的秦方又以身侧的刀鞘挡住潘威的身子。 秦方像个文弱书生,佩刀一直是个摆设,这一招也仅仅是将潘威挡住而已。他说:“此事还不好轻易下论断,在未得到确切证据之前,万不能冲动。老师不想与忠国公府结仇。”秦方口中的老师指得是大理寺卿宋安,此人亦是潘威的老师。 潘威将秦方的话听到耳中,对淮庸冷哼道:“怎么?你想劫囚啊!先问问你爷爷手中的刀同不同意!”说着又要拔刀恐吓淮庸。淮庸一见他还来劲儿了,翻手将扇子敛起,将扇作短剑而用。他为了娶个老婆,安安分分地憋了好几月没敢跟人打架,此刻手痒得很,就想上去将潘威胖揍一顿。 何湛眼看淮庸就要动手,赶紧绕到他面前,俯身道:“多谢先生出手,清者自清,在下不会逃。只是可否劳烦先生将我侄儿送回忠国公府?” 宁晋说:“晋儿要跟三叔在一起。” 何湛压了压声音,微蹙眉头,说:“听话。这不是你胡闹的时候。” 淮庸将扇子收起,反手插在领子里,继而按住宁晋的肩膀,低声说:“放心,你帮我照顾我的剑,我也会帮你照顾你的侄儿。” 何湛转而对潘威说:“这事与宁晋无关,他是清平王府的人。” 潘威看不起忠国公府,皆因他觉得何大忠草民出身,攀上太公主这门亲才有了今日的地位,手里没啥权力,还经常在朝堂上大吼大叫的。 但他对清平王府还是有所忌惮的,宁平王那可是正统皇室,皇上的股肱之臣。潘威左看看右看看,瞧宁晋那个痩梨核儿的样,连刀都拿不起,估计也杀不了人。 潘威将何湛押回大理寺,断后的还是秦方。他捧着剑对淮庸行了个礼,说:“这把剑会算作证物先由大理寺保管,本官会代何公子好好照顾他的。” 淮庸挑眉,觉得这个狗官不太狗,还算懂分寸,勉强点点头同意让殷霜跟着他。 大理寺卿宋安年纪大了,没什么上进心,就等着这两位少卿成熟些,自个儿回老家颐养天年去。 目前大理寺内风头最盛的就是潘威。 秦方没来之前,还有个少卿,但年纪比宋安还大,熬到老也是个少卿,混着没啥意思,先宋安一步告老还乡了,这才将秦方提拔到少卿之位。 秦方是个新来的,下面的人见他就像个闷油瓶,怯事,不太说话,做事畏畏缩缩的,是个软骨头——反正一看就是特没出息的那种,搞不好还要步上任少卿的老路,混个少卿混到死。 潘威资历老,威望高,行事雷厉风行,武艺还属上乘,在属下面前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极得人心;偏偏这样的人还会行事,对谁青眼对谁白眼,拿捏得很准。明眼人都知道,未来大理寺卿一职非他莫属。 所以说,进了大理寺,那就像进了潘威手中的笼子。潘威跟何德一直不对盘,他看不惯忠国公府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现在何湛落在他手中,岂有好过的日子?从大理寺牢狱里走了一圈,何湛像是在刀山火海里滚过一样,浑身是伤的被扔进囚室中。 夜里牢房里冷得如同冰窖,何湛窝在干草里瑟瑟发抖,冻得嘴唇发紫,全身疼痛得连翻个身都艰难。他挺后悔这么大了也没考个功名,哪怕当个小小秀才,潘威也不敢这么打他。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水的凤凰不如鸡! 冷清的月光透过牢窗泻在何湛的身上,痛极转至麻木,他的思绪也渐渐放空,脑海中浮现的皆是张南尸体的样子。 何湛猛地咳了几声,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他咽了几口血沫,望向如水的月光,眼皮渐沉,铁窗在他眼眸里扭曲,继而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深夜时分,何湛被铁链的声音吵醒。他对这种声音极为敏感,因为随之而来的往往是更为严峻的酷刑。可这次来得人是秦方。 他从黑暗中辨识到秦方的面容,忽得沉下心,暗自笑了声。 秦方将手中的锦被盖在何湛身上,他看到何湛半睁未睁的眼,说:“忠国公府的人已经来过了,被潘威拦在外头,没能进来。你要在这里多呆几天了。” “哦。秦大人是来安慰我的么?”他从被子里伸出俩指头扯了扯秦方的袖子,“担心我啊?” 秦方面色微动,稍稍撇过脸去不看何湛。他问道:“既然不是你杀得张南,为什么要靠近尸体?为什么要动那把剑?” 何湛讪讪道:“原来不是担心,也不是安慰。大晚上跑来给我送被子,是要审问我…” 秦方怒瞪过去。 “你看你,我还没说什么,你就这样生气?你生气什么呢?明明被打的是我,又不是你。”何湛弯了弯嘴角,“你来问我,不是已经有疑心了吗?” 秦方将怒忍下,说:“王爷告诉我,清剿虎威寨的时候是你出手相救。你跟王爷那般针锋相对,都能替他挡刀,可见并非穷凶极恶之人。加上此次有人故意引导潘威…”秦方语至此,话锋一转:“可我虽有疑惑,但你依然有嫌疑。人证物证杀人动机俱在,若你真杀了人,谁也救不了你。” 何湛笑了声:“人证是何?司礼么?司礼进去的时候,张南已死,你们所谓的人证不过是报案的人罢了。物证是那把殷霜剑?虽然是我买下的不错,可我进去的时候张南已死,我若说有人要栽赃陷害,那把殷霜剑也算不得铁证;至于杀人动机,我的杀人动机是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你给我说说呗。” 秦方想了想潘威的推断,淡声说:“前几天张南刚刚来给潘威告状,今天他就死了。你发现是张南在从中作梗,两人产生冲突,一怒之下你就杀了他。” 若何湛此时能动,他都要为这样的动机拍手叫绝了,简直令人无法反驳。何湛说:“啪啪啪——” 秦方疑道:“什么啪啪啪?” “我在给你们大理寺鼓掌。手不能动,只能动嘴了。”何湛说,“能把罪名按得如此滴水不漏的,只有你们大理寺,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地方来。” 秦方说:“…” 何湛说:“所以我信不过大理寺。我进去的时候张南已经死了,有人要害我,我不想陷于被动的地位,才去看张南的尸首。” 秦方半信半疑,抬眉问道:“你看出什么了?” “我发现我比他长得俊。你觉得呢?” 秦方知道何湛在故意惹他,从容不迫地起身,抬脚走出牢房:“你就在牢里呆着吧。” 何湛强忍着痛半撑起身,唤住秦方道:“秦大人。张南身上有一处伤口,虽是用剑所伤,但使得却是刀法。殷霜剑穿过张南第四根肋骨,剑不是在骨隙间穿过,而是将肋骨刺穿,继而刺透他的心脏。能有如此力道的人必得是习武之人,而且此人不会用剑。一个习武之人却不会用剑不稀奇,可既不会用却偏要用,你说稀奇不稀奇?” 秦方顿住,回身看了他一眼,眼眸沉着古墨:“我会差仵作验尸。” 何湛扔给他一条线索:“秦大人要想调查死者的人际关系,可以去查查工部的孙北,他与张南是同乡。” 秦方淡道说:“本官自有论断,不会受他们诱导。你好自为之。” “慢走,以后再来玩儿啊——”何湛揶揄着,“秦方…” 秦方的身子明显晃了两下才稳住。 何湛笑得更开,看着秦方的背影的眼睛变得愈加意味深远。 秦方… 光风霁月的秦方秦舟隐。 作者有话要说:  宁晋:回想朕这一生,最最无用的时候,大概就是眼睁睁看着忠国公府落败,却无能为力的时候了吧。 秦方:何湛他…是个不太正经的人,我以前没见过…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这都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了啊!【脸红.jpg 第27章 探视 何湛不知道在黑暗中浮沉多久,模模糊糊中循着一个光点前去,光点尽头立着一个人影,低声唤着他:“何湛…何湛…” 何湛一点点清醒,呼唤的声音便不再那么柔和缥缈,急切而有力:“何湛!何湛!” 何湛被碰到伤处,倒吸一口冷气,彻底清醒了。他捂着发疼的地方,痛呼道:“若想杀我,就尽快动刀吧,怎的这么折磨人,疼死你小爷了!” “放肆!”来者沉怒道,“再对本王不敬,本王就派人拔了你的舌头!” 何湛这才看清来得人是宁祈。哟,黄鼠狼又给鸡拜年来了?!何湛苦笑道:“凤鸣王?” 他瞧了瞧窗外的天,淡淡的霞光透进来,想必已是傍晚时分。他问:“怎么,这时候来是想跟我一起睡吗?哎?你脸怎么这么红?外头热么?”何湛不觉得热,只觉得这间牢室如同冰窖似的,冷如寒冬。 宁祈扭过头去,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本王就不该来可怜你。” 继而何湛闻见一股药膏味,自己身上的伤不知道何时被包扎上了。包扎的手法拙劣至极,包得何湛像个大白熊,撑得衣袍似乎都裹不住。何湛说:“药是你帮我上的么?凤鸣王果然是凤鸣王,这手法可以啊,无人能及。” “不知好歹。” “谢谢。”何湛沉了口气,正儿八经地给宁祈道了句谢。能够在大理寺出入自如的只有宁祈了,他能来探视,何湛表示很感动:“谢谢黄鼠狼。” 宁祈抬手就想揍他,可看见何湛含笑的眉眼,他的手顿在半空中。长久地,宁祈都没有说话。他沉吟几番,吐出几个字:“忠国公府保不住了。” 何湛骤然收紧手指。半晌,他说:“哦。” 宁祈说:“不问吗?” 何湛说:“你来看我,不就是来告诉我的么?” 宁祈说:“国公爷绑了何德去皇兄面前认罪,皇兄已经将他们关入天牢了。潘威将罪状呈上,包括你涉案的证据逐一提交,近几日便会开堂。因为此事关乎国公爷和太公主,皇兄决定亲自过审。” 亲自认罪… 果然还是上一世的结局。 何大忠以为只要自首就能得皇上网开一面,可那些人又怎会轻易放过他?皇上,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摧枯拉朽,大厦即倾,不过短短几日耳。”何湛轻声低喃出这句话。上世史官笔下朱墨一勾,忠国公府也就在史册上定了格,亭台楼阁雕梁画柱,皆烟消云散。忠国公的政敌费心筹划了几年,想等到的也不过是这短短几日。 静了很久很久,宁祈轻声问他:“何湛,你怕吗?” 害怕吗? 当然害怕,比谁都怕。 人因为未知而害怕,但何湛因为已知却无力改变而害怕。何湛一眼就能看到这条路最后的结局,只能独自一人在泥潭中挣扎,可除了越陷越深之外,他看不到一点希望。 何湛惯笑着说:“我啊…我才不怕呢。从小到大,你见我怕过?”趾高气昂的,一副大靖国都装不下他的样子,实在欠揍。 宁祈抿了抿唇,可面上还是那般冷冰冰的样子:“是啊,没心没肺的人,有什么好怕的。”他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官袍,说:“在清风山你救过本王,此事本王不会袖手旁观。本王已派了秦方去查,如果你是被人诬陷,他定能还你一个清白。” 何湛咳了几声,道:“多谢。” 宁祈离开前,给大理寺的人通了些钱财,恩威并施,叫他们不敢再拷打何湛。 之后宁祈进宫,在皇上面前斡旋一番,将殿审一事拖后三天,又将信得过的人手交给秦方派遣,让秦方在三天内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 然而这三天,忠国公府里已经乱作一团。 先是何湛被捕,后是何大忠何德二人同时下狱,撑着整个忠国公府的唯有宁华琼一个女人。 宁华琼躺在床上,小桃红汤汤水水地端着进出,宁华琼的身子也不见有半点好转,半病不病地拖在榻上,起不得身。 小桃红哭着劝道:“千事万事,夫人也要先顾着自己的身子。这忠国公府可不能再没有您。” 雪娘带着何楚也在琼花阁抹眼泪,呜咽地哭着。 府上的下人眼见着要变天,走得走,跑得跑,如今只剩下十几个忠心的奴才。期间也有手脚不干净的,卷走了些金银细软。这倒不是什么大事,钱财总归身外之物,可现下府中的顶梁柱都身陷囹圄之中,徒留她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女眷,除了哭,竟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这该如何是好? 思及此,雪娘哭得更痛,低声求着宁华琼:“还请姐姐想想办法,总归您担着诰命夫人的衔,又是圣上的亲姑姑,求您去圣上面前说说话…” “阿娘别哭,阿娘别哭…”何楚用胖胖的小手直擦泪,眼泪鼻涕流了一脸,“阿娘哭,囡囡也哭…” 比起雪娘,宁华琼总归镇定很多。脸色苍白如纸,眼中着泪,但泪水却始终没掉下来。 她颤着声音说:“圣上若肯见我,我早就入宫去了。派去宫里打听的人回来报信说,老爷和德儿未曾受苦,只待殿审。只是可怜我湛儿入了大理寺,竟被区区少卿打得不成样子,偏偏圣旨下来,不许任何亲眷探望,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晓。”宁华琼仰了仰头:“老爷带着德儿亲自去认罪,我也能明白,德儿做错了事,一切本该受着,现如今只盼圣上开恩,能饶他一命。但大理寺那边说湛儿为包庇兄长而杀人,我是万不会信。” 何大忠绑了何德去认罪前,曾经对宁华琼说过,何湛会入狱,是那些人想咬住忠国公府。何大忠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却独独因护子心切犯下错事。他何大忠顶天立地,敢作敢当,一切后果就让他来承担,绝不能让那些人伤及无辜。 宁华琼眼里掉泪,招小桃红走近了些,吩咐道:“拿些银两去大理寺通融通融,请他们定要为我儿洗清冤屈。” 小桃红连忙应下,赶忙去库房支钱,带上福安亲自去大理寺一趟。 雪娘在旁服侍着宁华琼,待她喝下一碗药,前去宫中打听的人又回来报信说:“明日圣上亲自殿审大少爷的案子,大理寺少卿潘威上折子奏请皇上,连着三少爷的案子一并审断,圣上已经批了。” 宁华琼由雪娘扶着坐起身来,说:“去,将先皇赐给我的那柄玉如意拿来。明日以此物晋给太后为由入宫。皇兄在世时,太后与他鹣鲽情深。想来她念着这份亲情,终归不能做得太绝。” 大理寺内,秦方三日都在外奔波,没曾再来找何湛,倒是潘威循例来了两次,无非是想让何湛在殿审之前供认,免得麻烦。 何湛会认?他当然不认! 何湛想了想市井上的人翻白眼的样子,对着潘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学得有模有样,他一字一句道:“潘威,你仙人板板!”这句话是他从南方商队里学来的。 潘威不知道“仙人板板”是什么意思,但看何湛那个样子就不是什么好话。他怒虽怒,但之前凤鸣王交代过,不可再对何湛用刑,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之前有人告诉他,圣上早已看不惯忠国公的行径,他拿捏着圣心故才将此案办得雷厉风行。可潘威万不会想到忠国公会负荆请罪,还将自己的儿子捆到圣上面前。 这一审,忠国公府是生是死还说不好。 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忠国公府苟延残喘,他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也是岌岌可危。 潘威忍着怒不再逼问,带领手下离开牢狱。 何湛倚着冰冷的铁壁一夜未眠。凉气从铁窗外泛进来,他拥着被衾想了一夜,总归信了“吾命由天”四个字。 从他入此生死轮回开始,他就要为别人活着,想逆天改命亦是不成,反正老天爷总会变着法的玩儿他。 救不了,无论怎样都救不了,他试过很多次,但每次不是这里坏事,就是那里坏事。加上他刚刚重生过来,仗得势都是忠国公府的势,一人根本无力回天。上天要灭忠国公府,他能怎么着? 何湛想就这么着吧,最坏不过是上世的结局。 纵然保不住何大忠和何德,这一世他还能请来玄机子给宁华琼调养身子,保住宁华琼的命。只要宁华琼还活着,雪娘和何楚都能有个着落,虽说何楚是个女儿,但她也是真正流着何家血脉的人,之后再由宁华琼作主替她选贤入赘,何家的香火不算断。 靠着先皇先祖的荣恩,忠国公府的女眷,也能安安稳稳地过一世。 至于他,被发配边疆么?不过是走前世的路罢了。以后遇魔杀魔,遇佛挡佛,大不了再重来一次,反正这一世的剧情已经乱成紫陆星君的头发丝儿了。 净鞭响彻云霄,震动耳膜。沉重的鼓点声一下一下压着云从远方传来,回荡在明瓦珠殿之间。 朝堂上鸦默雀静,百官伏身而跪,叩首再起。唯一一个跪在朝堂中间的是宁华琼。 皇上端坐在龙椅上。 他还记得清晨时,太后抚摸那柄玉如意上的云纹,对他说:“哀家年纪大了,管不得皇上。别人都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可这宫里宫外哪里是能留得了情?皇上要做什么,哀家看得透。可话虽如此,万事也不可做绝。太公主里没有远嫁的唯有华琼,先皇在世时对她疼爱有加,说到底骨子里流着的都是宁家的血,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龙安城一案,朕只听审。此案仍由宋卿主审。”皇上抬眉,不怒自威,“一切秉公办理。”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一周开始了,新的榜单打卡! 希望未来一周能收获更多的小天使。 艸 我要变身评论收割机!! 第28章 殿审(一) 皇上派人给宋安端了张书桌,又置了一块方方正正的惊堂木。 宋安哆哆嗦嗦地躬身领命,思绪转得比飞轮子都快,努力揣度着皇上这个“秉公”到底是什么程度的秉公,到底是留情还是不留情呢? 宋安坐到书案后,将惊堂木一拍,洪声道:“将忠国公和郎中何德押上堂来!” 龙安城这个案子没什么好审的,毕竟何大忠都带着儿子来认罪了,不过是走走程序,让宋安看着给下个罪名。 押何大忠和何德前来的是潘威。潘威暗自调查何德受贿一事已经数月之久,他所怀疑的官员以及工程管事嘴风很紧,接连几月都没什么有用的线索,直到桃花村的堤坝崩溃,何大忠出手包庇何德,露出马脚,调查进度才有了大的进展。 他将何德受贿时来往的银票记录交由圣上作为证据,又让龙安城的县长作为人证,指认何大忠徇私包庇之事属实。 何大忠一一认罪,面色凝重,何德却一直哭着圣上开恩。 何德声泪俱下:“罪臣是受了奸人蛊惑,是孙北他…” 潘威即刻截话道:“两日前孙北已在家中畏罪自杀,留下遗书。” 孙北的确死了。秦方刚刚查出孙北和张南是同乡的事实,潘威那边就接到报案称,孙北在家中悬梁自尽了。 潘威差人将遗书呈上:“书中关于受贿一事供认不讳,系两人同流合污。除此之外,臣还有一位人证需要请上殿来。” 宋安瞄了一眼皇上,见皇上没啥反对的表情,铁定是要将此事追查到底了,随即点点头:“带上来。” 进来的证人是沈玉,杨坤作为陪同。 沈玉还是第一次到皇宫来,也是第一次见到圣上,惧天子威严,一时腿软磕在地上,结结巴巴地叩拜道:“草…草民沈玉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杨坤不亢不卑地跪道:“草民杨坤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潘威见沈玉说话都打哆嗦,心骂他不成器,替他解释道:“沈玉乃是龙安桃花村的村民,受村长之托来京告状,状告之人正是工部郎中何德。龙安堤坝塌陷并非天灾,因何德贪污受贿,于工事上偷工减料,才导致堤坝溃败,难挡洪流,淹死桃花村上下一百九十七条人命。” 潘威给沈玉使了个眼色,他即刻意会,叩首道:“草民有血书呈上,请皇上过目。” 太监奉上沈玉的三丈血书,上书桃花村历来功业,后附有村民亲笔血签,字字诛心,让人不忍卒读。 宋安皱着眉,面露为难之色:“可这些,何郎中都已认罪了啊。” 潘威拱手道:“不止如此。桃花村村长托沈玉来京告状,忠国公为包庇何郎中,竟动用手下兵士追杀沈玉,意欲杀人灭口。”他将“杀人灭口”四字咬得极重,沉沉如钟,震人心魄。 “污蔑!”何大忠等大双眼,当即急道,“这纯属污蔑!臣包庇德儿全因爱子心切,故才铸成大错,但臣绝没有杀人!请圣上明鉴!” 潘威看向沈玉:“你跟宋大人说,这一路上是不是有人追杀你?” 沈玉擦了擦额上的热汗,颤着声音说:“草民来京路上的确遇见有人追杀,多亏杨兄相助才逃过一劫,来者恐吓过草民,告诫草民不要惹是生非,不要将事情闹大…否则就让草民…”沈玉恐惧地看了何大忠一眼,说:“就让草民死无葬身之地。” 杨坤在旁佐证沈玉此话非假。 何大忠正欲辩解,潘威却不给他说的机会,再道:“非但忠国公欲行凶杀人,就连忠国公府的三少爷何湛也曾要对沈玉下手。他得知沈玉来京,他以买卖玉菩萨为名接近沈玉,意图杀害。修内司直长张南暗地里将此事禀告给微臣,那日微臣欲将何湛捉拿归案,可他似乎早有预料,并没有对沈玉下手。微臣以为他是收了杀心,没想到何湛竟转而杀了张南。” 潘威招手,对殿外的人说:“将嫌犯何湛押上堂来!” 何湛手脚皆缚着铁链,他同凤鸣王讨了件新的衣袍来,除了形容有些憔悴外,竟没有一丝一毫窘迫的气度。宁华琼看见何湛脸上的伤,终于忍不住靠过去抱住何湛,哭声说:“湛儿…” 忠国公面色凝重,对这个儿子饱含愧疚。这一切本没有何湛的事,将他卷进来,亦不过是因他姓了何。 何湛弯了弯嘴角,轻轻抚着宁华琼的背,说:“我没事。” 潘威说:“当时品香楼的雅阁只有何湛和张南二人,凶器正是何湛刚刚买下的殷霜剑。微臣听到司礼喊叫,同大理寺一干人等进去抓捕时,何湛手中还拿着凶器,衣袍上俱是张南的血迹。” 群臣议论纷纷,连皇上都蹙起了眉。宋安瞧着这皇上的神情,似乎是要重判,毕竟剥了忠国公这层身份,犯下杀人之罪都要当斩。斩忠国公的头,这可不是小事! 宋安决定再掂量掂量。 何湛沉了口气,说:“我没有杀人,我进去的时候张南已死。品香楼人来人往,众目睽睽,就算我要杀人也得找个偏僻的地方,怎么会那么快就被少卿您抓到?这么拙劣的栽赃手段,连三岁稚童都能看得出来,少卿看不出来?” 潘威见何湛说他连三岁稚童都不如,怒火油然而生,但当着圣上的面,实在不好发作。他咬着牙唤道:“传司礼上堂!” 司礼被人带进来,冲皇上行了礼。潘威让他一一交代,司礼说:“草民主管品香楼官卖会交易事宜,何三公子买了一把殷霜剑,草民负责交接。本来草民准备好事宜,正欲进房时,却听见张直长和何三公子在争吵,草民没有敢进去。后来草民再去的时候,那张直长已经死了。” 潘威继而道:“从司礼的证词可见何湛杀死张南全凭意气用事,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情急之下才会将张南杀死。”他转而对何湛笑道:“你说你要找偏僻的地方,但你杀他根本就是无计划的意外之举。现如今认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何湛暗地里直咬牙。 去他紫陆星君的,怎么这一次居然还有个作伪证的!要不要脸了!这么大口黑锅砸下来,是要砸死他才肯罢休? 何湛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立在一旁的宁祈,努力对他使了使眼色,让他赶紧把秦方这个法宝召出来。哪知宁祈静默地转过身去,不再看何湛。 何湛:“???” 潘威对宋安作揖,总结道:“工部郎中何德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害死桃花村上下一百多条人命,导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危害社稷稳定,实乃罪大恶极;国公何大忠弄权徇私包庇祸行,以官威压下民怨,坏我国百官风气,朝堂纲纪,甚至不惜调兵杀人;其子何湛欺行霸市,仗恃国公和太公主之威在民间为非作歹,谋杀朝廷官员,证据确凿,罪不当诛。请宋大人、圣上明断!” “社稷稳定”“弄权”“官威”“调兵杀人”几个字眼儿听得皇上是怒火直冒。 何湛一懵。说他谋杀官员也就算了,潘威哪只眼看见他何湛欺行霸市为非作歹了?他个仙人板板,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臣没有!”何大忠目眦欲裂,面对这样的诬告有些沉不住气。他一生清清白白,无故担杀人的罪名,怎能不生气?偏偏他空口白牙,面对这样的指认,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何大忠说:“说罪臣包庇儿子,罪臣认罪,可臣绝对没有杀人!” 朝堂上全然陷入静默当中,仿佛绷着一根极紧极紧的弦,只消轻轻一碰,就能崩断似的。 宋安再看皇上的脸色,心中就有了些许决断。他瞧了一眼凤鸣王,只见宁祈对他轻轻摇头,他即刻意会,有意拖着时间问道:“圣上您看,该如何决断?” 皇上回答得模棱两可:“朕说过,这是你大理寺的案子,宋卿秉公办理即可。” 宋安请示道:“忠国公曾为我靖国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加之他亲自来领罪,已有悔过之意,可酌情处理。工部郎中何德贪污受贿,但念其先祖恩荣,可远放边疆为我朝效力。至于三子何湛,犯下的是杀人之罪,这…” 皇上将手中的血书摔到宋安面前,吓得宋安赶紧从座位上跳起来跪到殿前。皇上说:“先祖恩荣?!宋卿倒是说说,这一百九十七条人命,加上张南一条人命,哪个先祖的恩荣能抵得上!” “皇上恕罪!”宋安伏低身子,声音和身子俱颤抖着,“皇上恕罪!” 朝堂上陷入了死一样的静默当中,天子威严一点点压下来,压得人连气都不敢喘。 皇上闭了闭眼,将手背到身后,握着拳说:“忠国公包庇在先,行凶在后,但念其功劳,免其死罪,即流放远疆,终生不得回京。其长子何德渎职枉法,私相授受,间接害死百余条人命,罪大恶极,三子何湛,谋害朝廷官员,着令两人于秋后处斩!” 何德吓得猛磕头,痛声求皇上开恩。 宁华琼花容失色,面上全是惊恐,跪爬到皇上面前,哭道:“求圣上开恩!求圣上开恩!” 他低眸看着宁华琼,冷声说:“即刻改忠国公府为公主府,胆敢求情者,斩!” 朝堂上官员纷纷下跪,请皇上息怒。 正值一片纷杂糟乱之中,只听外头候着的小太监长声传报:“大理寺少卿秦方觐见——”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秦方!救我! 秦方:救你。只能救你。 第29章 殿审(二) 秦方从大殿外疾步赶进来,手中方方正正地端着一些信件。 何湛咬着的牙根可算松了些。真他紫陆星君的要人命!好巧不巧,偏偏是在皇上盛怒之时,救命的人才堪堪赶到。早点儿会死啊! “微臣有新证据呈见圣上,何湛杀人一案仍有蹊跷,望圣上明决。”秦方等不得,当即唤人将张南的尸体抬进殿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仵作。时隔多日,尸体早已发黑发臭,那味道一飘,群臣纷纷作势掩住口鼻,连皇上都微微皱了眉头。 皇上表示已经见过了,挥手让人抬下去,只留下仵作陈述。 秦方给仵作了一个眼色,仵作拱手回道:“小人在查看尸首之时,发现死者胸腔处肋骨断裂。凶器是先刺穿肋骨,继而捣入心房,此需极大的力气。而且除了心口这一处致命伤之外,张南胸前还有一处六寸长的伤口,凶器是剑所伤不错,但可看出是刀法所致。” 秦方继而道:“微臣问过为何湛长期调养身体的刘大夫,他言何湛自幼体虚,不曾习武,能否做到将肋骨刺穿仍有待商榷。” 一本正经地说瞎话,何湛很佩服他这个勇气。 在旁默不发声的凤鸣王亦出声道:“臣弟跟何湛一起长大,何湛自幼身体羸弱,从未习刀练剑。”一位来自被何湛救过的人的“肺腑之言”,何湛自己都险些相信。 不过想来也是有理,他在这个年纪时的确还未习武,一身本事都从前世带来的。 思及此,何湛转念,心中陡然一惊。想想那日他在清风山上是想救秦方,才未曾藏掖着自己的剑法,谁成想救错了人,阴差阳错救下了宁祈。可那日他的所作所为,皆让凤鸣王看见了。即便如此… 凤鸣王从来都没有问过他——这一手剑法是在哪里学来的。 皇上的视线在凤鸣王身上转了一圈,背在身后刚刚松下的手又缓缓握在一起。 秦方又将手中的信件呈上:“这些是在孙北室中的暗格发现的密信。” 潘威惊诧地看着秦方呈上的信件,怎么他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东西? 皇上拿了几封扫过几眼,忽得闭上眼睛。 秦方刚刚验证何湛所说“孙北和张南是同乡”的话,就有人来大理寺报案说孙北已吊死在房梁上,桌上还留有遗书,指明他是畏罪自杀。 他心中实在疑惑,亲赴现场查实。 屋中虽是整洁,可又太过整洁,一切都井井有条。秦方觉得诡异,但又说不出来哪里诡异。 潘威认为孙北是自杀,所以未再细察,秦方心中仍存疑虑,私自召仵作前来,从头到脚细细检验了一遍尸体,果然从孙北的脖颈上发现了极为细小的针状血孔——孙北并非自杀,而是他杀。 他在搜集线索之时,无意中在孙北房中发现密格,从中找到这一叠信件。 来往信件上透露的只字片语都可表明孙北和张南联手陷害何湛之事,亦有不明之人指使孙北去引诱何德贪污。孙北这个人聪明狡诈,他知道自己有一天可能会陷入危急中,将这些信件一一保存着,算是留作保命符。 可到最后孙北还是死了,但这些信件却成为洗清何湛冤屈的重要证据。 秦方将此事一一告知,说:“虽然微臣还不能在短时间能找出背后推手是谁,但这些皆可证明有诬陷杀人的嫌疑。” 潘威说:“胡说八道!本官怎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秦方低下头:“微臣怕走漏风声,真正的凶手会销毁证据,故才将此事瞒下来,望潘大人谅解。” 潘威脸色铁青,今日定不了何湛的罪,以后何湛指不定能翻出什么浪来。潘威的视线掠过一旁唯唯诺诺的司礼,扬声说:“可当日司礼的确听见何湛和张南两人有口角之争。” 司礼听言赶紧点头。秦方一直在大理寺呆着的,这样的口供是怎么得出来的,他比谁都清楚。 秦方抬头,脊梁挺得笔直笔直,冷目道:“天子威严之下,司礼先生说话也该懂些分寸。莫不说品香楼内嘈杂,便是隔着门,你当真是听见了他们在争吵?那你说,何湛同张南在吵什么?” “这…”司礼浑身一抖,“他们在说…说…说是什么…” 皇上横眉,喝声道:“说!” 这一声吓得司礼扑通跪到地上,哭声说:“草民没听清,品香楼里人声鼎沸,草民…草民没听清…他们好像,好像是吵了…” 潘威眼睛都绿了:“你!” 秦方并未对司礼穷追猛打,转身对皇上启示道:“何湛曾说他进入雅阁之时张南已死,没有人真正看到何湛行凶杀人,加之凶器偏偏是殷霜剑,种种迹象表明皆有栽赃之嫌,此案尚有许多疑点,现无有力证据证明张南为何湛所杀,望圣上三思。” 一直在一旁跪着的沈玉见圣上杀何湛也是吓得不轻,见秦方为其辩解,心中也不禁有些动摇。 纵然他再害怕,此刻却不自觉地开口说了句:“草民曾与何三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已知道草民是来京告状的,却未对草民不利,反而…反而给了草民银两,让草民在京城有了落脚的地方…这…何三公子确不像会行凶之人…” 杨坤也跟着磕了三个响头:“草民也愿以性命担保,何湛绝非杀人凶手。” 这下可好。潘威指向何湛的杀人动机及杀人手法都被一一推翻。 本是大喜之事,可何湛心头却沉如千斤石,坏就坏在沈玉出口求情。 何湛下意识看了一眼宁华琼,只见她双眸里盛满震惊,或许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何湛早已知道此事,也想不到何湛竟会放沈玉走。 满朝文武都跪在皇上面前等他决断。皇上坐在龙椅上,将所有的证据一一查看,兀自沉默半晌,最终将何湛无罪释放,令此案归到卷宗库,再由秦方细细侦查与孙北通信之人是谁。 至于何大忠和何德,由于证据确凿,仍维持原判。 何德已全然失了说话的力气,声音哑得说不出话来,连求情都不再求了。 宁华琼当即腿一软,瘫坐到地上,状似疯癫将身上的首饰退下,颤着声音说:“求皇上开恩,饶了我儿一命吧…本宫什么都不要了,我们何家可以离开京城,再也不回来了!什么都不要,求皇上开恩。求…求皇上…”说着,又要将自己的华服褪下,何湛急急忙忙过去,抓住她剧烈颤抖的手。 “娘,别…” “你别碰我!”宁华琼将何湛狠狠推开,几乎是用怨毒的眼光瞪了他一眼,豆大的眼泪从眼眶中滚下来,继而失声大哭。 何大忠跪着上前,左右侍卫纷纷将皇上挡在身后,拔刀冲着何大忠,提防他对皇上不利。何大忠目眦欲裂,眼睛里全是血丝,面容憔悴而凌乱,仿佛瞬间老了几十岁。 “臣没有杀人!皇上为何不信臣!为何不信臣!” 皇上有些不耐烦:“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为何还要狡辩?” 何大忠痛声高呼:“臣为你宁家江山戎马一生,一生都清清白白,如今为奸佞小人所害,皇上却要让臣以戴罪之身离开朝堂!臣冤枉!天大的冤枉!” 圣上眼底的怀疑和失望,让何大忠连气都喘不上来,心寒到万念俱灰。殿中的大理石也是泛着寒气的,寒得如刀,在一下一下刮着人的骨头。 蓦地,他神情大恸,死死盯着皇上,像是要把他盯出一个血窟窿来,让他牢牢地记住似的。 “臣就算死,也不愿我何家列祖列宗的名声蒙尘!” 何湛猛地抬起头来,只听“嘭”的一声,何大忠当即一头撞死在雕柱之上。 群臣大哗,连连后退,面对这始料未及的变故,连皇上都惊得靠在龙椅上,惊魂不定。他未想到忠国公真会撞死在朝堂之上,以死明志! “老爷!”宁华琼哭得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黑,昏倒冰冷的地面上。 “娘!” 何湛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几欲呕出血来。 他逃了一辈子的结局终于再次从他眼前上演。 鸣鞭再响三下,挥开万里云霞,只露出灰蓝色的天空。唯天尽头一抹夕阳色将天空浸透成橙红色。 后群臣议论,有人道:“若这些事真追究起来,这朝上能有几个干净的。说是今儿个龙颜大怒,可这么大的怒气也都是平时一点一滴堆起来的!往后你我可要小心,像忠国公这样的大功臣都能一朝除去,可见还有什么是不能除去的?” 有人惊恐道:“那朝中上下岂非都不安宁了?” “这倒不用怕,忠国公虽不是大权在握,但在朝中数十年,与他相干的官员多了去了,但皇上也没怎么着对吧?毕竟皇上也要用人,若要因此迁怒起来,咬出来百十号人,那朝廷可真要动荡不安了。” 一人附和道:“况且我们又不处在风口浪尖上,安安分分的,哪里能招什么大麻烦?最重要的是低调,低调。多揣摩圣意,摸得准,就能将这口皇粮端得稳。像忠国公这样的,就是摸不准的,所以才落得如今下场。哎呦,可怜咯——”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放轻松,调整呼吸,跟我念:“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不让忠国公府灭亡,哪里能让何湛飞翔。” 何湛【使劲摇花】:你再香啊!后妈!滚(ノ`Д)ノ! 宁晋:朕真是什么都做不了,还不如区区少卿。【沮丧.jpg 第30章 尘埃 云霞收拢复散,玄机子提着两条肥鲤鱼兴冲冲地往道观中走,后头跟着一只小貂儿,跑起来同样欢快得很。 他打得这两只肥鱼是用来给人补身子的,半个月前,道观里来了几个人—— 凤鸣王背着何三公子来求医,后头跟着名叫杨坤的后生,当然,还有小尾巴宁晋。凤鸣王碍于身份,不可在道观中久留,只留了些钱财,嘱托杨坤和宁晋好好照顾何湛。 何湛来,玄机子没有不救的道理。他前些天还在推演七星,见紫薇冲星,天光大开,乃是机缘已到。 果不其然,宁晋隔天就跟着何湛来到他的道观。 手头的这两条鱼是炖给何湛的。 玄机子得知,忠国公府已经没了,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剩下。何湛冲进火海中,只将宁晋一人救了出来。被烧得焦黑的大梁砸下来的时候,何湛将宁晋护在了怀中。他强撑着意识抱宁晋出去,待确定安全之后,又冲回去再救人,若不是凤鸣王和杨坤及时将他从火场中拉出来,何湛的这条命就要搭进去了。 何湛辗转到玄机子手中的两次,皆是重伤的状态。第一次命悬一线,第二次也好不到哪里去,背上被烧得血肉模糊,大片大片的焦烂混着血丝,简直惨不忍睹。好在受得都是皮肉之伤,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何湛因在火场中被浓烟呛了嗓子,已经大半个月说不出话—— 玄机子也不知是他说不出,还是不愿说。 带着小貂儿回到道观时,玄机子将手中的鱼扔给宁晋,叫他看着火仔细炖上半个时辰。自何湛不说话后,这孩子也不说话了,好似两个哑巴,谁也不搭理谁。 小貂儿飞快着窜到后院去,跟在杨坤脚下打转儿。杨坤洗了手,端着宁晋调制好的药泥,从清风观后门沿着山道往残月亭去。亭中四周挂了竹帘,只放下一面遮挡阳光,中置着一张软榻,白绒绒的毛毯子覆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便是何湛。 …… “阿瑛到死都没说你的父亲是谁,可我待她情同姐妹,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孩子孤苦无依?那时我刚失了第二胎,我以为你就是菩萨送来给我的福缘,故将你视如己出,赐姓定名。” 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滑落,双眼茫然,万事万物都再入不了她的眼。 “你是不足月出生,年小体弱,我一夜一夜地不睡觉,就守在你旁边儿。又怕你就那样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我就每逢一段时间就招你一次,把你弄醒,看见你委屈地哇哇直哭,我一边哭一边笑地再把你哄睡。” 宁华琼背对着何湛,一夜之间生出满头华发。 她晕死在朝堂上,再醒来是在太后的坤宁宫,太后劝她放宽心,好好度过余生,若觉得寂寞了,可从官家子弟里挑个顺眼的,让他伺候着。宁华琼听着只觉得恶心,肮脏得恶心。她跟何大忠磨了大半辈子,这世间还能有谁比他更顺眼? 她离开坤宁宫时,何湛已在外头跪了两天。宁华琼走一步,何湛就跪着跟一步,一直跟到皇宫门口,宁华琼才停下脚步同他说了这些话。 宁华琼缓缓抬起头来,刺目的秋日让她挣不开眼来,背脊后一阵一阵发凉。 她用手比划着大小,继续道:“你那时才这样大,脾气可坏,别人抱不行,必得让我抱;我坐着抱你也不行,必得在屋子里来回走,让你看着新鲜东西,你才不会哭闹。你大哥就跟我恼,说我有了弟弟之后,就不再喜欢他了,在一旁气得直哭。你听见他哭,你也哭,哭声比他还响,你大哥看不过去了,呆儿愣的把你抱在怀中哄。” 何湛就跪在宁华琼的身后,沉郁地哭着,嗓子里涌上血腥。 宁华琼冷了声:“本宫能看得出你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能看得出你和德儿是面和心不和,所以一直对你疼爱有加,生怕你在忠国公府受一丁点委屈。德儿没有的你有,德儿有的你比他更好。本宫宁愿委屈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愿委屈你。这么多年来,本宫对你问心无愧。” 她脚下踉跄,何湛想去扶,却再也不敢靠近她。宁华琼说:“只要你能健健康康长大,本宫对你别无他求。可是何湛…你有真心当我们是你的家人吗?” “娘…” “你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个人把你爹、你大哥逼上死路?”她跪倒在何湛的面前,使了死力摇着何湛的肩膀,丹蔻圆润的指甲齐根断裂,她嘶声质问他,“为什么放走那个人!为什么要让他来指认你爹!为什么!我们何家欠了你什么啊!” “儿子没有…儿子…” “你是不是也想把本宫逼上死路?!”宁华琼眼神狰狞而凶狠,那眸子中滔天的恨意就如利刃般剜着何湛的心脏。 宁华琼将他推倒在地,拖着沉重的身子踉跄着往午门外走去:“我不是你娘!你也不姓何,你跟我们何家没有半点干系!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别再让我看见你。” 何湛跪在那里想了很久很久,想什么? 想黄泉轮回,想忘断,想不重来。 他颤着一双被如蚁噬的腿,扶着宫墙,哆哆嗦嗦地走回忠国公府。他从来没觉得这条路有这么长过,好像要花尽他这一生的力量。他无处可去,除了忠国公府,他无处可去的。 他以为,宁华琼于他有养育之恩,只要他肯认错,还是有回转的余地。他不想管宁晋,也不想再管什么样的天罚,只要能保住宁华琼,让她这一辈子都安安稳稳的,何湛别无他求。 可当他来时,忠国公府早已被火海淹没。 这是宁华琼放得火,一点都不留给别人,将她这一生都烧得干干净净。何湛几乎是疯了一样跑进火场里,可他没能将宁华琼救出来,只在角落里找到了宁晋。 实际上除了宁晋,他没能救回任何一个人。 仿佛有火焰在何湛眼前跳动,他一闭上眼,就能记起那冲天的火光和灼热的温度。 杨坤跪坐在软榻一侧,将药膏放在矮方桌上,唤了声何湛。何湛眼角滚出泪来,颤着吸了吸鼻子,用毯子抹了一把脸,然后转头看向杨坤。他发不出声音来,只能冲他微微一笑。 杨坤看见他笑,握着药匙的手一颤,半晌才道:“换药。” “谢、谢。”他说了一句,声音哑得几乎都听不见。 杨坤揭开纱布,小心翼翼地给他上着药膏。两人兀自沉默着,杨坤知道不能总这样下去,开口说:“不如到青州去。我这么多年来也攒了些钱,够你和宁晋住上一阵。你不是挺会看东西的么?你替那些个老爷们看几件好货,能赚点小钱,回头开个铺子,虽然苦了点儿,但也能活着。” 何湛没有说话。杨坤想了想,又说:“届时我留下来帮你好了,不要工钱,管吃管住就好。” 何湛努力发出声音,问:“是不是、都、没…没有了?” 杨坤知道他指得是忠国公府。的确什么都没有了。官兵来救火的时候,整个府邸都被烧得面目全非,断壁残垣,尽是荒凉之景。杨坤知道何湛忧心,故下山打听过,只是一直没敢告诉何湛。 但总不能一直瞒着他。 “皇上恢复了忠国公一等公的爵位,并追封太公主为安硕太公主,两人合葬在皇陵。你大哥何德免于死罪,流放远疆,早在六天前就被押送出京。忠国公府里已经没了,还有几个人没有逃出来,是谁…也不知道…” 还能是谁?雪娘…何楚…大抵都是被覆了白布抬出来的。 “好…”何湛说,“好…” “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想这样。但你放心,你是我兄弟,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决不会让你受半分苦。”酝酿在杨坤心头多天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沧、海,也没有了。” 杨坤帮他穿好衣袍,替他掖了掖毯子:“你还活着,已是命中大幸。” “我还没…让老天满意,他不会、让我轻易去死。”何湛苦笑一声,到头来,他这一世落得竟比上世还不堪。宁华琼想必是恨透了他,带着这样的怨恨,回头他是一定升不了仙的。 也好,也好。 他这样的人,担着生生世世的债,就该到无间地狱里去受苦。 宁祈和杨坤两人将他从火海里拉出来的时候,他看着眼前无边无际的火光,就知道,以后的路,必得他一个人走了。 杨坤陪着何湛在残月亭里坐了很久。宁晋提着木盒一路小跑上来。山路不比寻常,他停在残月亭前时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但手中罐子里的鱼汤却一点都没洒。杨坤冲他招招手,他才进去。 宁晋半跪在软榻前,将鱼汤盛到小碗里,又将鱼脍挑到碗中。他说:“三叔喝些。”汤炖得很清淡,配得也是冬瓜萝卜这类的菜,闻起来很香很香。 他哑着嗓子说:“离我…远点…走开…”他怕自个儿的病气过到宁晋身上。 宁晋将小碗递到杨坤手中,只道了句“三叔好好休息”,未曾有停留,即刻起身离开。 杨坤看着飘香四溢的小碗鱼汤,叹了口气说:“何故迁怒于他?他活着,不是他的错。” 整片火海里活下来的就只有宁晋一个,何湛救了他,却没能来得及救其他人。杨坤能理解何湛对宁晋生厌的心情,可这终究不是孩子的过错。 “没有。”何湛说,“我有自己的事要去做,要离开的。怕他难过。” 杨坤说:“你这样,他就不难过了?”说罢,他又觉得自己多嘴,这件事总归需要时间。他转而言道:“也罢,你想做什么去?” “玉屏关,参军。” 杨坤诧异道:“参军?那么远?” 何湛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说:“这儿、有冤,有恨。” “裴之…” “想走到很高的地方、问他,为何…容不下我爹娘?”说完,他猛地咳起来,连咳嗽声都是喑哑的。 杨坤扶住何湛的背,也不管何湛口中的“他”是谁,只说:“我陪你,我们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宁晋:朕希望你能快点进行到第二卷,让朕长大。【磨刀。 第31章 离别 何湛玩了几年的古玩字画,手头上存了好些钱,又请杨坤代为取之,送给凤鸣王作为酬劳。余下的钱财,尽数捐给了清风道观。 王府内,凤鸣王的手覆在装银钱的盒上,许久没有说话。 宁祈将视线移到杨坤身上,问:“那他还会回来吗?” 杨坤答:“裴之没说。” “也罢。最好别回来,本王看见他就烦。烦死了。” 天那么高,地那么远,何湛不回京才是最好的。 几天后凤鸣王就有了回信,信中只有一个“安”字,并附了必要的公牒文件,还有那把当做证物被押在大理寺的殷霜剑。何湛端着那个字左看看右看看,也没能看出宁祈要说个啥。送信的小厮牵了两匹好马,说是凤鸣王赠予何湛出京的。 恩,想得挺周到。 小厮来时已是黄昏后,那人的意思是等两位爷稍作准备,第二日清晨再出京关。却不想何湛说即刻启程,没有再作停留的意思,他个做下人的自听吩咐。 何湛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趁着宁晋不在时候,偷偷去找了玄机子。玄机子正在尝试给小雪貂喂胡萝卜吃,见何湛进来,他已是披风在身,看样子要赶好长的路。 玄机子问道:“要走啦?” 何湛点点头说:“对。”这些天他总算能说出话来。 玄机子听闻后笑了笑:“不带着宁晋走啊?” “不了。那些钱算是在下孝敬道长的,以后要劳烦道长照顾他了。”何湛将殷霜剑奉上,说,“请道长将此物转交给他,日后在下若能回京,必会接他回去。” “放心,宁晋天资聪颖,又肯吃苦,贫道乐得身边多个一起玩儿的。” 何湛不再多说,自知宁晋有他自己的造化。可前脚刚刚踏出房门,就又折了回来。 玄机子站起身来,那只小貂窜到他的肩膀上,玄机子问:“怎么了?” 何湛想了想道:“宁晋晚上容易蹬被子,清风山上夜里寒,劳道长给他多置一条被子;他长个儿总要吃些好的,这个倒不会太麻烦道长,他在清平王府做过工,懂些厨艺,只让他自己做就好;先前这孩子也在清平王府上受过苦,别老是让他穿道袍,逢年过节你们这儿也该换件新衣裳吧?” 玄机子笑得深。何湛捏了捏袖角,说:“他要顽劣不听话,你就打他,可别打太重啊…”打太重,万一记仇了怎么办? 玄机子知道何湛是舍不得,他不是很明白何湛非得割舍下宁晋的原因,一切顺其自然不是挺好的么? 他说:“不如,你还是带他走吧?这孩子又不是不能吃苦。” 何湛知道是自己说多了,只摆摆手,冲道长行揖告辞。 夜已深,皓月当空,月光在树枝密草上凝成冰冷的霜。小厮替何湛牵着马下山路,何湛整个人裹在厚厚的披风里,却还是觉得冷。夜里不好走,加上山路崎岖,一路走得很慢。 “裴之,有声音。”杨坤扯住马缰,打算停下细听那声音来自何方。只听那声音像是从云雾缥缈出的,又远又长,喊着:“三叔——三叔——” 何湛闭了闭眼,将披风裹得更紧了些,对牵马的小厮说:“再走快些。” 杨坤拧眉:“好像是宁晋。” 何湛也不知是对谁解释:“他呆在玄机子身边,总好过跟着我。玉屏关的冬天很冷,夏天又闷热,他一个孩子受不住的。”跟着玄机子,他才能学得那样厉害的本事,以后位及人君,也不至于被大臣牵着鼻子走。 不过是小小的离别,日后总有再见的时候。更何况他何湛也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人物。 何湛执意如此,杨坤也没有再劝的道理,赶紧策马跟上。 清风山虽是野山,但风景俱佳,来此游玩的人不少。天未亮的时候就会有早摊儿在山脚下候着,等着游人来。 前方一处茶摊儿,热锅里滚出腾腾的热气,肉香味飘了过来。小厮牵了半夜的马,肚子有些饿,遂提议道:“公子,现在京关也没开,不如先在这里吃点儿东西,也让马喝口水,届时便可一路向西出关。” 何湛看了看马鼻子哼出来的粗气,点头道:“好。” 三人在摊儿上坐下,让老板上了五笼包子和三碗热粥。杨坤温了口酒,让何湛喝下,暖暖身,他说:“这样下去,到玉屏关还得两个月,还能赶上募兵么?” 何湛说:“能。到幽州时就跟着马商队出关,他们走得快,能赶得上。” “要我说,何必去那么远呢?” “天高皇帝远,我再翻腾,他也瞧不见。”何湛咬了口包子,之前竟也没想起来饿,吃了一口便觉食欲大开。想想他一路上想什么了?记不起来。忘了。 杨坤正吃着包子,忽得一口噎在嘴中,原因无他,他瞧见了一个人。 此时天还未亮,周围皆是灰蓝的澄明色,那个孩子顺着山路下来,整个人摇摇欲坠,腿肚子都在打哆嗦,恨不得从高处滚下来才算是轻松的。他脸上是草泥混着些许血口,像是被树叶划过的痕迹,嘴唇极白极白,没有丝毫的血色,狼狈不堪。 杨坤大惊,万不会想到宁晋还会跟下来。他戳了戳何湛的胳膊,努了努下巴让他瞧见宁晋。何湛心一抽,手握起拳,强行按捺住要走过去的欲望。 “宁晋。”杨坤讶异地喊他过来。宁晋拖着两条铅重的腿,踉跄着跪倒在何湛膝前。他跑得肺腑都在疼,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他忍了一路的泪水在此刻全都迸发出来,话也说不出,只紧紧抓着何湛的衣角哭。 “三叔…” 何湛没办法推开他,低低说了句:“回去吧。为人徒,不该让师父担心。” 宁晋不求了,他就想问个明白,问问何湛是不是必得要舍弃他。何湛的声音沙哑,可宁晋也好不到哪里去:“…晋儿就再问一次……三叔真要丢下我一个人么?” 这个时候何湛还能气定神闲地喝下最后一口粥,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勇气,简直装到份儿了。绝不能心软,绝对不能! 他一遍一遍说着,捏住手心的汗,说:“以后,我再来…再来接你。” 宁晋缓缓移离何湛的膝盖,凝墨的眼睛有湛湛的水泽,语气近乎哀求:“三叔,你带我吧,我可以照顾你的。我会做很多很多事,我不让三叔受苦了,你带我吧…” “宁晋,你听话。” 何湛看了小厮一眼,那小厮意会,立刻去牵了马来。何湛对杨坤说:“启程。” 何湛连看都未看宁晋,只身翻上马去,由小厮牵着走。杨坤抚摸着马毛,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原地的宁晋,凝神片刻,他大步走回去,蹲到宁晋面前。 杨坤说:“裴之要出关走,一路上太苦,没法带着你。这样,我嘱咐他给你写信,每月一封。” 宁晋沉默以对,他想不明白杨坤话中的意思。只要能跟着何湛,他什么苦都能吃,为什么不能带着他?何湛答应过他的,现在连一声好好的离别都不给他,在何湛眼里,他宁晋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累赘。 杨坤见他不语,只当他答应了,赶紧翻身上马去追何湛去了。 杨坤策马跟上,扯着马缰长吁一声,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远远的,他听见小厮问何湛:“爷,您怎么了?” 何湛说:“快点走,山口风大。” “好嘞。”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哈哈哈哈哈哈,有人说宁晋是留守儿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夭寿啦! 宁晋:斩。 ————一点胡思乱想———— 想给何湛宁晋起个外号,方便泥萌讨论。按通俗来讲,应该叫晋晋和湛湛,但由于湛湛有点拗口,我想取“裴之”的“裴”字,就是裴裴。 后来,又觉得太庸(e)俗(xin),不如直接叫首字母好了。 晋晋和裴裴的首字母,恩?首字母?【喂,110吗?对,这里好像有人在收割学生卡。 宁晋:秽乱后宫,其罪当斩!ヾ( `Д ’ ) 第32章 相思 玄机子终于在山脚下追到宁晋。 老板给宁晋煮了碗馄饨,端到他面前,正说着:“刚刚那位爷付多了钱,你就多吃碗馄饨呗,刚出锅的。” 玄机子没想到宁晋还能有这待遇,他的弟子果然与众不同。他哎哎呀呀地坐到宁晋身边儿,坐姿极为不雅,开口就怨道:“你可让贫道一番好找。” 宁晋冷声说:“你跟了一路,有什么好找的?” 啧。这话刀子可厉害。玄机子撇撇嘴:“这不是担心你嘛,你三叔把你托付给贫道,贫道要对你负责不是?” 宁晋没有答话,埋头吃馄饨,也不顾烫不烫,吃着吃着就掉眼泪。玄机子没能说出安慰的话,只能等他吃完。 宁晋吃完之后却也没说什么,起身对早摊的老板行了谢礼,回清风道观了。 玄机子觉得挺纳闷的,他已经做好任这孩子撒泼打骂的准备了,这下倒好,宁晋一点动静都没有,非常乖地回去了。就连玄机子以行拜师之礼刺激他,这孩子也顺从地拜了师,没有再说一句反对的话。 可能他除清风道观外真无处可去了,只能认命在玄机子座下呆着。玄机子这样一参,心中不大得劲儿,搞来搞去搞得他跟拐卖小儿似的。 说真的,这么多年,只有他玄机子挑徒弟的份儿,哪有他硬揽着的?这多掉价。 他决定开导开导宁晋,展示展示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留下。 在道观里,宁晋像个闷葫芦,一点都没有在何湛面前时候的机灵劲儿,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大跟人说话,就看着那把悬在墙上的殷霜剑,一遍一遍地看上头的花纹,却也不肯拿。 玄机子悄悄闪进来的时候,宁晋端正坐在榻上,叫了声师父。玄机子从怀中套出一个烤得流油的叫花鸡,他说:“吃鸡不?” 宁晋摇摇头。玄机子盘腿坐到榻上,看着金灿灿的鸡肉,他不禁咽了咽口水——虽然是给宁晋吃的,但他为人师也能共享,对吧?玄机子说:“你不想吃啊?你不吃,为师就吃了…” 玄机子扯下来一条鸡腿,一边啃着一边说:“在为师门下有什么不好?每个月都能让你吃一顿鸡,为师门下还有很多弟子,你也不会闷。” “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不要我?” “什么?” 宁晋说:“三叔为什么丢下我?” 玄机子说:“他得走,但你太小了,带着你,他走不了。” “为什么要走?” “恩…皇城容不下他,大靖国容不下他。” “为什么容不下?” 这孩子怎么这么多为什么?非得问到底,找到满意的答案才行?可玄机子为人师,就算弟子问太阳为什么在天上鱼儿为什么在水里,他都应该给出个答案才行。 玄机子说:“他是皇上眼里的余孽,手指头上的一根倒刺儿,虽不会有大害处,但总归太碍眼,不痛快。” “皇上?” 玄机子忽然意识到自己给当今圣上扣了一口大黑锅,瞪了瞪眼睛,赶紧吃口鸡肉,以防自己再多说。 他反思了一阵儿,觉得身为人师,遇到问题不能瞎解释,只风轻云淡地告诉弟子“你自己去参悟”就行了,既显得他懂循循善诱之道,又颇有高深莫测的神格,何乐而不为? 过后,见宁晋老不说话,玄机子便道:“你三叔总要先成家立业,有个安居之所后再来接你。忠国公府没了,你现在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不会撇下你的。”玄机子抹了一把嘴上的油,问道:“再怎么说你也担着王姓,清平王府里的人都是你的家人。” “不是。”宁晋否认,“他们不是。” 他觉得遇见何湛之前,自己就像一张白纸,唯有何湛在上头点墨画了枝春迎的桃花。何湛才是他的家人。 只是那枝桃花还未画完,何湛就搁了笔。 隔年,东风拂开了第一枝迎春。 玄机子在山路旁捡了个身染重病的女孩子。玄机子觉得她的病蛮好玩的,给她喂了大把的好药材,将其从阎王爷手里带了回来。 女子醒后自言名为杨英招,小字景容,淮南人氏,家中父母双亡后来京都寻亲无果,不料却患上恶疾,得好心人指点才来清风山寻医。 杨英招的祖上是武学世家,耳濡目染,故会些拳脚功夫,玄机子瞧她练枪有点儿意思,又见她举目无亲,遂作主将其收为关门弟子。 杨英招性格爽朗,好似男儿,看人待事又如女子般细致入微,故在入观后,同观中师兄弟混得很开。一年下来,唯独宁晋不大跟她说话。宁晋总好独来独往,平日里板着个脸,加上功夫才智在个中里是数一数二的,观中弟子惧畏他,同他混不到一起去。 杨英招原本也未与他深交,直到有一次她见宁晋夜里翻墙头出去。 那日京都寒冬的夜里下了初雪,琼花碎玉,纷纷扬扬覆了一地。杨英招觉得纳闷,就跟了他一路。 宁晋先去驿馆里问了问可否有积压的信件,得知没有后,他垂下头,整个人就跟丢了魂魄似的。杨英招欲加疑惑,纵然遇上解不出来的术数,都不见宁晋这么沮丧。 京中为了祈雪,将祭拜“岁寒三友”的君子会的日子提前,故此时虽已入深夜,长街灯火彻夜不眠。宁晋从驿馆出来后,一路慢走着,一直走到城东,用几个铜板买了个面猴儿,又折回来去品香楼买了些海棠酥。 杨英招甚觉无趣,好笑自己傻乎乎地跟了一路,正说要偷偷回去,就见宁晋倚在墙角处,怀中紧紧抱着那些买来的小东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之后,她仿佛听到了低低的呜咽声。 可纵然声音这样的小,也让杨英招受到了不少的惊吓,她万没想到宁晋这样的人还会哭。 杨英招赶紧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生怕被宁晋发现。 多年后,杨英招还能记起雪地中的身影,那是她第一次见宁晋哭,大抵也是最后一次。纵然她最孤苦无依的时候,也没像宁晋这样,独身跪在雪地中,像是一个永远都找不到家的孩子。 杨英招跟了一夜,被雪天冻得手脚冰凉,回去就患上风寒。宁晋照例给她送了些药,并将师父的医嘱转达给她,说话声音沉定,与之前雪夜中的宁晋判若两人。 杨英招心中存疑,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宁晋身高八尺有余,背阔肩宽,素净宽广的道袍掩不住他肌肉线条,常年握剑的手很粗糙,但为同门师兄弟称药的时候却细致至极,一两都不差。 至于长相,杨英招形容不出,只能说好看,最好看的,她以前在武馆见过不少男儿,把宁晋搁在里面,那也是最最出挑的一个。 宁晋搁下药就要走,杨英招唤住他:“我昨天看见你偷跑出去啦。” 宁晋冷着面点点头:“哦。” 如此坦荡,倒让杨英招不知道该怎么接。她不敢说自己偷偷跟着他的事,问道:“你是回家了么?你家里还有谁?”她来了一年多,没见宁晋回过家,故才这样问。 “三叔。” 杨英招说:“你翻墙头回家跟他吃饭吗?那他一定很好啊。” 宁晋回答:“不好。” “啊?” 宁晋不再多说,转身离去,留下愣愣的杨英招。 后来杨英招同宁晋熟稔起来,知道他是宁平王的儿子,可他自己不怎么承认,也未曾向任何人提及,故没有多少人知道。宁晋常提的是一个叫何湛的人,那个人是他三叔。 后来宁晋下山历练,结交了不少好友,他这个人不曾求人,也不愿求人,唯独让他开口求的事也是关于何湛的。宁晋数次托人去打听,辗转几月才知他三叔已在玉屏关投军。 得知这个消息后,宁晋惊了很久,回来就把他房中那些平时下山搜集来的小玩意儿砸了个彻彻底底。 杨英招觉得可惜,将那些残破的东西全都收了起来。宁晋看到后,冷声说:“没用的,他不会再来了。”那些东西,都是他买给何湛的。 杨英招能听出宁晋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他自己听得。 即使嘴上说着没用,可宁晋还是每月去驿馆一趟。杨英招跟着他,每次看见他失魂落魄地驿站出来,杨英招都在想,他许是等着他三叔的来信,可那么多年也没有任何音讯。 有一次,杨英招说玉屏关乃是韩家军掌关,军纪严明,军中兵士不可常通书信,劝宁晋先给何湛写一封。 宁晋听后便在书案前坐了一天,将毛笔提了又放,窗外的梅花都落了大半,他才写成一封信,却只藏在怀里,连寄都不肯寄。 万一,没有回信怎么办? 冬去春回,寒来暑往。 年年南飞的鸿雁未曾有一只带回何湛的书信,来清风道观求道问仙的人来了一批,又换了一批,诸多缘客中,却没有一个是叫何湛的。 [第2卷 战沙场] 第33章 酒香 浩浩乾坤似海,昭昭日月如梭。① 雍州城姹紫千红,正拂小春风。雍州城后接“小天京”天济府城,前过玉屏关,沿关外长路直通西北,南来北往东去西回者皆会经过此地,加之有小天京依靠,故比他处繁荣昌盛,四衢八街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小三弦泠泠一挑,从酒楼里飘出的小调唱着《西阁》。酒楼里人声鼎沸,竟也压不下莺莺的唱调,反而衬得愈发软侬。酒楼东边打开八个小方桌,上头坐几个闲人。其中一人面带红光,笑着叹:“哎,你们听说了没有?仲春里科举,京都出了个人中龙,一举成名!各家打听此人来历,这一打听不要紧,好家伙,原是遗落在民间的龙珠子。” 另一人问:“你这是咋个意思?” “自打靖国开设武举以来,朝中文武官暗地里都较着劲儿呢。每当仲春科举之时,双方考官都比着,看谁能揽住好苗子。不想今年出了个状元,一举拿下文武双冠,名震京城,连皇上都亲自下旨召此人入殿面圣。皇上问他是何许人,你猜怎么着?这人本就冠着皇姓——是宁平王爷的儿子。” 那人再叹:“乖乖,那这个不得先封个小侯爷?” “封个屁!要说这也是条小龙呢,晓得在天子脚下龙盘虎卧的道理,他主动请离京都,到别处任职了。据说是封了地,具体到哪儿还不知道,估计是怕任职路上被人刺杀,所以才没泄出一点风声。” “可这为啥子?京城那么个好地方,还有不留京的道理?” “哎,你想想,现如今宁平王两个儿子都在朝中任要职,平王手头还握着兵权,清平王府在朝中的势力是盘根错节,犹如风雨都撼不动的大树。这要再来个侯爷,皇上肯定食不下咽,夜不能眠,生怕屁股底下的龙位坐不稳。这以后啊,可还不一定怎么着呢!这条小蛟龙文武双全,厉害是厉害,可也架不住朝堂上的那口大深渊。离京绝对算得上是明智之举。” 这头正感叹着,从酒楼外头进来两个官兵模样的人。在前的人膀大腰圆,面目方正,肩背银枪,走路都带着凌厉的风;后头跟进的人稍显瘦弱些,却长得相貌堂堂,一派的儒雅风流,兵袍将此人身材衬得十分颀长出挑。 挑算珠的掌柜抬眼一看,连忙拱手笑迎道:“呦,杨爷,您来了!今儿又要拿酒了?” 来者正是杨坤和何湛。杨坤从怀中掏出两锭白花花的银子,往柜前一扣,说:“今儿运一车回去。” “呀,怎的?韩将军这是要犒劳军中的弟兄了?”掌柜的虽这样问着,却将银子稳稳地收下,眉开眼笑地说,“平日里可不见您们能这样喝酒的。” “军中要比试,拿这个作赏。” 何湛补了句:“再给我装半斤海棠酥。”杨坤笑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好吃甜食,掌柜听后笑说:“两位爷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这打仗的生死情义真是不一般呐。” 杨坤和掌柜的说着话。何湛笑吟吟地半倚在柜前,听着台子上三弦琴挑得小软调,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柜面和着音节。杨坤瞧见,问道:“听一曲儿再回去?反正时辰还早。” 何湛摆手,一手作势扶着腰:“别。上次打得那几棍,现在还疼着呢。” 杨坤哈哈大笑着拍了拍何湛的肩膀:“韩将军就是那个脾气,晚一刻也不行。回头我再给你搽点药酒好了。” 掌柜的备好一车酒,请两人从后院推走。两人也不多耽搁,将一车酒推回营地。 春朝后,镇守玉屏关的韩将军韩广义需向朝中推选人才,晋升一波军士,加之近几年小战不断,虽不成什么大问题,但总归累人,军中上下多有疲态。韩广义下令举办一场比试,夺魁者便有机会成为韩广义推选之人,比试会后举行庆会,军中上下可饮酒作欢。 恩,负责运酒的就是他们两人。实际上,上头人只吩咐何湛来,杨坤怕他一人推不动,所以才会常来帮忙。 自他们来玉屏关投军起,已经快七年了。杨坤功夫好,侠肝义胆,在军中混出一片天地,又因履立战功,逐年升至七品翊麾校尉。 反观何湛,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不上进,冲锋的时候他躲在杨坤身后,撤退时又是第一个的,耗了这么多年还是个九品的忠翊郎,平日里被人呼来唤去的,总干些体力活。杨坤气得不行,生怕何湛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受委屈。 杨坤觉得何湛只是来错了地方,才会如此窝囊,他要是当个文官,肯定能成一番大事业。 酒车挺沉,推起来很费力。杨坤愈加苦恼,这要是让裴之一人来,回去不一定会累成什么样。杨坤愤然道:“这都是什么事!怎么全都让你做了?怎么不去差遣那些刚征进来的新兵去!摆明着欺负人啊!” 何湛吃力推着,笑叹着:“新来的怎么行?这要把酒栽到路上,军中上下可就喝不到一口了。” 杨坤说:“你就是太好说话,你不去他们还能拿你怎么着?本来也轮不到你头上。大不了闹到韩将军那里去,让他给评评理!” 何湛也不想干这些苦力活,只是军中太闷,这种往外跑的活儿,他巴不得全给他,只要能每月出来听个小曲儿,他就知足了。 不过这的确是有点累人,前几年他就想避着风头,不敢露芒。现在算算,宁晋也应该能成事了,看来是时候往上爬一爬才行。总不能太狼狈得见着宁晋,不然怎么让主公看中,留在麾下呢? 何湛正想着宁晋,杨坤却停了下来,停下的地方正是驿馆门口。杨坤说:“还不给你侄儿寄封信么?” “不了。”何湛没有要逗留的意思,杨坤也只能跟上。 杨坤喘着气,苦笑道:“你这也挺有意思的。我知道你给他写家书了,封在匣子里的那一沓,怎么就不寄呢?” 何湛倒想着跟宁晋套近乎,可当年走得太利落,把宁晋一个人丢在道观中。 之前何湛好不容易能将宁晋送到帝位,这条成功之路,也是他第一次摸索出来,只是没想到最后会功亏一篑。为了让宁晋按照上一世的发展去活,他不得不将其留在道观内。 想来上辈子,宁晋能那么恨他,估计也是记着这桩弃别之仇。如今再重来一次,他就盼望着宁晋赶紧忘掉忘掉!恩怨情仇一并忘得干干净净!千万不要记着这茬! 杨坤让他再寄信?这不是赶着惹宁晋不快么?何湛可不想找死。 忽地,何湛缓缓皱起眉头,将手下的车放下,杨坤正疑惑着,只见何湛摸向一根捆酒的长绳,那绳子绕了木车一圈,捆得很结实。何湛顺着绳索,一路摸到车下,他抱胸蹲在那里,笑得灿灿:“小东西,出来!” 杨坤挠了挠脑袋,蹲下一看却见个半大的人正被牢牢捆在绳索上,少年哼哧哼哧地显然累得不轻。大变活人啊!?杨坤扬眉:“这是咋回事儿?咋还有个小孩子了?” 少年见露了馅儿,这下是躲不过了,从袖中掏出个弯月形的小胡刀,将绳子割断,整个人从车下掉到地上。喜得杨坤大笑,说:“哈哈——你是谁家的小孩儿?藏车上干什么?” 何湛哼了几口气:“我就说这酒车沉得不像话,果然藏了个小东西!” “我不是小东西!”少年高高扬起头,“你们记住了,小爷姓韩,叫韩阳!是韩广义韩将军的儿子!你们识相的,就赶紧把我送到军营里去,不然我就让我爹罚你。” 杨坤伸手就揪住那少年的耳朵:“小孩儿年纪不大,架子倒大得很。赶紧回家去!军营不是你玩得地方,还敢冒充是韩将军的儿子?!” 韩阳被揪得哇哇直叫,哭叫着恐吓道:“你敢对我无礼,我要让我爹打你!打你军棍!我真是韩大将军的儿子!我真是!” 何湛扯开杨坤,上下打量着韩阳,努力回忆了一番,怎么都没想到前世还有这么一个小家伙儿出现过。韩广义的确是有个儿子的,同他的妻子一同住在京都。何湛问:“你说你是韩将军的儿子,那你是从哪里来的?” “京城!我从京城来!”韩阳趾高气昂,像是做了一件好了不起的事。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能从京城一路来到雍州城,的确很了不起。杨坤笑道:“说话好大的口气。你一个人,能从京城来到这里?” “我跟着西下的商队来的,我一定要见到我爹。你不让我见,我就不回去,我就…我就饿死在这儿!反正我身上也没钱了。”说着他话尾声渐弱,看他满身污泥,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何湛耐心问了问他的情况。 听他说是韩将军的夫人患了重病,日日都思念着韩将军,家书是一封一封地寄,却也不见韩广义回来,韩阳偷偷拿了钱西下来寻韩广义,希望他能回家。 儿子对父亲的思念,一点都不少于妻子对丈夫的思念,他这么小的孩子吃了不少苦,千山万水才走到今日,不料玉屏关封锁营地,根本不让他进,好在酒楼掌柜的给他指了这条路,让他偷摸混进去。 何湛低眉想了想。近些年靖国与阿托勒部频繁交战,玉屏关不可能没有韩广义,他怎能回京去? 何湛从袖中掏出点碎银来,又将刚刚买来的海棠酥给了韩阳,说:“雍州城南有一批回京的商队,他们管事的与我有几分交情,可以带你回京。” 韩阳一听,这人还是要遣他回去,当即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杨坤心都软了半截,他说:“既然是韩将军的儿子,就把他带回去吧,让韩将军看着办。” 韩阳一听还有个人帮他,哭得愈发厉害,嘶声裂肺,大声哭喊着:“我娘要死了,我要见爹!我要见我爹!” 不是何湛不带他。前世阿托勒部曾奇袭军营,烧了大半个营地,若不是韩家军提前做好巡防,军中上下死伤肯定会更加惨重。 这一世时间线有些混乱,阿托勒部的兵会何时来,何湛自己也拿捏不准,此时带韩阳入营,无疑是送他去刀山火海。韩阳一个小孩子,又没有防身之力,万一有了三长两短,于韩广义而言定是重创。那韩广义该如何应对以后诸多的战事?此时将韩阳送回京才是最好的选择。 何湛反对:“不行,还是将他送回去。军营太危险了。” 杨坤将他从地上抱起来,皱着眉头说:“军营里的兵大都是韩家军,能有什么危险?他都来到雍州城了,这样送他回去实在不妥。你放心,出了事我担着还不行?走吧。” 何湛正欲再劝:“褚恭…” “放心,要是将军责怪,我担着。跟你没关系。”杨坤将韩阳抱到酒车上,对他说,“想见你爹,可不许哭了啊,哭得我头都疼了。” 韩阳止了哭声,鼻涕并着泪流了满脸,听到杨坤愿意带他去军营,脸上全是笑。 他对何湛撇撇嘴,表示对他很不满。他怀中的海棠酥飘出甜甜的香味,韩阳本就饿极,一闻见肚子就咕咕直叫。韩阳泄了气,冲何湛示弱:“我饿——” 何湛看见他,又想起宁晋小时候的模样,无奈地笑了声:“吃吧吃吧。” 作者有话要说:  浩浩乾坤似海,昭昭日月如梭:引用自《彭公案》。 —————— 此卷会出现的几个主要的地点。 忽延布大草原---关外长路-------玉龙山脉-----玉屏关----雍州城----天济府城。 “忽延布大草原上”的部落都是靖国的附属国,以“玉龙山脉”为界限,与靖国的“雍州”接壤。 雍州包括“雍州城”和“天济府城”,以“玉屏关”作为关口。 出关走“关外长路”可直通忽延布大草原。 【看不懂也没关系,反正也没啥影响。_(:з」∠)_ 地名地理官职都是虚构,如有巧合,纯属我胡编乱造+部分朝代参考,不要当真。 作者地理死政治死逻辑死,天长地久,bug会有,泥萌看个乐,图开心就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第二卷就这样开始啦!—————— 何湛:当当当当当当当!满血复活,闪亮登场! 宁晋【只存在于台词中的男子】:离开何湛的第一章,想他。 第34章 冤家 有杨坤带着,让韩阳进营地自不是什么难事,可到了军营前,韩阳却有些犹豫,不敢进军帐子。他望向杨坤,虚声问:“我爹会不会打我?” 杨坤倒没想过这个问题,按说他偷偷跑来军营,肯定是不大对的。杨坤说:“韩将军啊?没事,他打你,我替你挨着。” 韩阳看着杨坤,实在看不出靠谱的感觉。他将视线移到何湛身上,何湛笑意渐深,蹲下来招手让他附耳过来。 他低声在韩阳耳中咕哝了几句。韩阳听后又惊又喜,紧忙点点头。何湛替他擦了擦嘴角上海棠酥的残渣,轻轻挑眉,韩阳就拉着杨坤进去了。 杨坤也不知道何湛给他说了啥,愣愣着请示帐外的守卫,守卫是韩广义的心腹,跟随他多年,自认得这是自家的小公子,赶紧放行让他进去。 帐中正中帅案后坐着一个大将军,面容威仪,浓眉利目,脸上可见久战沙场的沧桑。他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地略图,闻见有动静,抬头就看见杨坤领了一个少年——那本是该呆在京城的韩阳,他的儿子。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韩阳了,现在一见,全然愣住,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猜出这个小混蛋为何会出现在军营。 韩广义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刚想过去拧他耳朵揪他过来,却不想韩阳率先蹬蹬蹬跑过来,恶狠狠踢在韩广义的小腿上。他那样小的力气,对于韩广义来说如同轻羽扫重雪,可他却因韩阳这个举动僵住全身。 韩阳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撕心裂肺地哭嚎道:“哇——我娘都快死了!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她!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她?你是不要我们了吗?”他哭得涕泗横流,杨坤被震得双目圆瞪,只觉这营帐都被他哭声震得在微微颤抖。 韩阳控诉完,又上前抱住韩广义的腰,喊道:“以后小韩替大韩当一个大将军,替大韩打仗,守住玉屏关。爹回去吧,爹回去跟娘和弟弟他们在一起,娘每天都哭的,哭得眼睛都不好了,弟弟们…都好想好想你…” 韩广义说:“儿…” “我也好想你…爹就不想我们吗?” “想。”韩广义环住韩阳。他的儿子,原来都长这么高了。他说:“爹也想你们…” 杨坤识相地退出帐去,却见何湛在不远处的小石墩上坐着,用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草杆儿掏耳朵。 他走过去,何湛将草杆一扔,问:“解决啦?” “有你出马,能不解决吗?”杨坤无奈地笑了声,“你怎么教他这些?骗人可不好啊。”这小孩子真挺能演的,懂得先发制人,先把韩广义哭软了,自然就不挨揍了。 “哎,我可没教他骗人,都是他自己说的。”何湛起来,揽住杨坤的肩,歪歪斜斜地推着他往营帐里走,“行了,走吧。明天还有比试会呢,你陪我去挑匹马去。” “你愿意参加了?以前军功也不争,拿的那点军饷就都指给了清风道观。这次怎么想了?” 何湛扬了扬下巴,笑道:“好玩呗。” “行。到时候你就跟在我身后,我带着你。” 何湛大笑着同杨坤捶拳,算是约定。 会前的夜里清凉如水。参比试会的人都会提前从马司里选好自己的战马,由牧群作好标记。 杨坤身为校尉已经有属于自己的战马,他的马叫“小红枣”。名字是何湛取得,当时他在吃枣来着,加上这匹马就是个枣红马,索性就叫上了。不过小红枣不太小,算是红枣马里速度较快跳跃能力极强的,身材健美,跟杨坤蛮配的——何湛一直这样认为。 何湛没有自己的马,负责标记的牧群在他身后随着他挑,何湛瞧上了一匹乌骓。牧群翻了翻马册子,想找找这匹马有没有被挑走,这边儿正借着月光使劲瞧呢,就听一声尖锐地声音插入:“不用找了,那是本少爷看中的马,你不配骑。” 何湛缓缓转身,便见三五人簇拥着一人而来,中间那人名作金远晟。 俗话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不是冤家不聚头。 金远晟,青州龙安城大户金家的二少爷,杨坤失手打死的那位金家大少爷就是他的亲哥哥。 何湛曾以太后的名义压过龙安知县,龙安知县也不敢再包庇金家。前些年征兵时,金家只有一个金远晟有资格服兵役,金家暗地里走了多少关系,最终还是没能留住金远晟。 金远晟是个年少气盛,既然不得不来到军营,他也要混出个风头来。金远晟一直觉得他哥哥不该这样死得不明不白,若非那些个狗官动用职权,官官相卫,他哥哥才不会死。他要坐到高位,为他哥哥报仇雪恨。 金远晟没想到会遇见何湛和杨坤,他觉得真是上天开眼,让他有了一个这样好的机会,为他哥哥报仇。 牧群这才查到:“哦,的确是金远晟先选的。” 金远晟嘴角扬起轻蔑的笑:“何湛,你离乌骓远点,你闻不见自己身上那股酸臭气,它的鼻子可灵敏着呢。”金远晟说完,身后人跟着他一趟哄笑。 杨坤怒起心头,说着就要走过去跟他理论,何湛及时拦住了他,让他不要冲动。金远晟得了口头上的便宜,自不会善罢甘休,继而道:“杨坤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来也就算了,就你,还想参加明天的比试?” 何湛低首同牧群说:“角落里那匹老马留给我好了,劳驾。” 牧群有些诧异,那匹马骨瘦如柴,加上年纪颇大,怎么都不会是战场上的好帮手。可牧群不好出口问,只将此马勾到何湛名下。 何湛不搭理他,和杨坤一起离开。双方擦肩而过时,从人群中忽地伸出一条腿挡在何湛行去的路上。 谁知何湛竟恰巧不巧地踩到那条腿的脚踝上,膝盖轻轻一别,那人狠狠磕在地上,大声痛叫。 何湛大惊着跳出好远,惊声喊道:“怎么了!怎么了!月黑风高的,狼嚎什么…哎?你怎么跪下了?快起快起!” 跪在地下的那人就是金远晟的小跟班儿,此刻他目眦欲裂,恨得咬牙切齿:“你!” 何湛摊手,奇道:“我?我怎么了?” 金远晟将小跟班单手拎起来,瞪着何湛:“你别得意,我们走着瞧!” 何湛哪里不得意?他得意着呢。 杨坤在一旁看着,心里高兴。以前总见何湛受欺负,别人叫他做什么,他不推辞;别人口头上欺辱他,他也不抬杠;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杨坤一直觉得是忠国公府失势才会让何湛如此缩头缩尾,心中万分愧疚。 不想何湛还会玩这样的小把戏,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回到营帐当中,杨坤辗转难眠,半夜披衣走出营帐在外头踱步。玉屏关的春天会较北方热一些,而且极为短暂,夜里的温度很舒适。 “校尉。”巡夜的一队士兵向杨坤行礼。 杨坤点点头。巡夜队长说:“刚刚在战鼓下看见何兄弟了。您知道最近军中戒严,下兵营中的士兵不能夜出,但是何兄弟说他在为您磨剑,敢问校尉此事当真?” 杨坤大惑,他什么时候让何湛去磨剑了?但面对巡夜队长,他只道了声:“是,我让他去的。我这就去把他弄回去。” “好。”巡夜队长带着人离去。 杨坤瞧了瞧头顶上的大圆月,心中猜出何湛大晚上跑出来做什么了。他果然从战鼓下发现何湛——何湛倚着战鼓,手中执笔,揣了砚墨出来,借着月光在写字。写得是家书,不曾寄的家书。 杨坤走过去,何湛正好收了尾锋,身边儿还放着一把剑。这把剑是他从雍州城的古玩市场里淘出来的,几年都不曾好好用过,此时霜白的月光洒下,像是在剑身上镀了层银,熠熠生辉。 何湛把家书揣在怀中,冲杨坤一笑:“怎么这么快就来抓我了?那队长的嘴也太快了。” “行了,这么晚了还不睡,信又不寄出去,改天写不行啊?”杨坤说,“对眼睛不好。” “恩。不写了。” “回头定得让那小子看看,你这一封封地写,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家里有个美娇娘呢。”杨坤与他并肩坐在地上,眼睛望向悬在空中的明月,皎皎月光悠然泻落,同是家乡那般圆。 杨坤问:“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回去?这身军袍一旦穿上,就不再好脱下。你想一辈子守在这里?” “怎么会?我在等一个人。”何湛倚着战鼓架,月亮落在他的眼眸,让他眼底似乎都充斥着月光。他在等宁晋来,那是他的主公,他这一辈子都是为他而活的。 杨坤说:“你又在说奇怪的话了。谁会来?” 恩…该来的,都会来。 何湛不再解释,转而道:“金远晟这个人易冲动,疑心重,虽然功夫算是上乘,在人群中颇具威望,但与你相比弱势比较明显。你的武功跟他不相上下,但太重义气,容易被人拖累。这次只是比试,不会有人有生命危险,该舍弃的一定要舍弃,不要优柔寡断。明日你一定要拿到头筹。” “你呢?” “我?…嘿嘿嘿,你别管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宁晋:离开何湛的第二章,想他。 何湛:仇人在手,朋友我有,军营的日子就是这么爽。我才没有想宁晋。 第35章 比试 这次比试选拔所比试的项目很简单,选定玉龙山为场地,第一个到达终点并且取得高台木架上红绸花球的人为胜者。 全局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段是通过从军营起点到玉龙山之间的阔辽原地带;第二段是翻越玉龙山——山内设有韩广义布下的人障和陷阱;第三段则是高台架上的决斗。 被其他兵士所“杀”者,出局;因中了人障或陷阱埋伏而“死”者,出局;上高台架后再度“落地”者,出局。 比试当天,何湛趁着集结时去洗了个小苹果,才牵着老马慢吞吞地赶来。 旗帜一扬,战鼓齐催,咚咚咚地响声震人心魂。 “大风兮——”指挥官站在城墙中央,手中执朱红大旗,鲜艳得如同染了血似的。鼓点密而沉,空气中升腾起紧张的氛围。 何湛牵着老马挤进大军当中去,旁边是不太熟识的士兵,不满地瞪了瞪何湛,将他又挤了回去。 在后面就在后面吧,何湛咬了口苹果,安安静静地傍着马呆在角落里。 指挥官一挥大旗,旗面猎猎作响。他长吼一声:“起——” 百马长嘶,撼天动地的马蹄声就如夏日里从天边压过来的滚滚沉雷,奔腾而去。 何湛顺了顺马毛,将啃得七七八八的苹果塞到马嘴里,说:“兄弟,别着急,慢慢跑就行。”马哼了哼鼻子,极不情愿地踢了踢蹄子。 何湛翻身上马,轻轻扬起马缰,老马果然很给面子慢悠悠地走了起来。 何湛:“…”好吧,反正跑那么快也没用。 兵营里各自为王,大流小流势力并涌。以金远晟为首和以杨坤为首的两大“阵营”素来交恶,只因军中禁止私斗,一直无处发泄。现在好了,比试中比得就是拳脚功夫,各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至于其他的皆是些小分支,虽然面上平和,但底下早是缠斗不断。如今正是崭露头角的好机会,各方不遑多让。 前方是广阔的平原地带,是交战最有利的地势,可碍于韩广义在第二关玉龙山上设有人障陷阱,届时需要参加比试的各方合作,所以就算是在最有利的地势,各方也不会厮杀得那么厉害,避免不必要的兵力损失。 然而金远晟不一样,他向来目中无人,其他人于他而言只会是对手,不可能成为朋友。他同一个小跟班扯起一条绳索,专将马上的人挡下。尘土飞扬,鼓声大震,乱马当中已有不少人从马上摔下来,虽不是什么致命伤,可也在短时间内失去了行动能力。 当中不少都是杨坤阵营中的人,他策马将一个险些摔下马的人捞到自己的马上。杨坤眉间聚怒,大骂一声:“金远晟!你卑鄙!” 金远晟回首大笑,眸中尽是轻蔑,轻狂道:“兵不厌诈。杨坤,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哈哈哈哈——”他笑着狠狠抽了一下马缰,乌骓飞快地朝玉龙山方向跑去,他带着自己阵营中的人遥遥领先,率先冲破山门。 杨坤马上还带着一个人,自是追不上。被他救下的那人说:“杨哥,你先去追,我跑着,一会儿在玉龙山跟你们汇合。” 杨坤刻意放慢了速度,摇头道:“我还在等裴之,你们先走。”他将那人扔到另外一个人的马上,说:“你负责指挥,带着他们先走,回头我带上裴之去玉龙山找你们。” “杨哥!你还管他做什么!现在追上金远晟才是正事!” 杨坤回扯马头调转方向,说:“裴之一个人我不放心。去!”马蹄哒哒地往后方转去,负责带队的那人恨叹一声,只得带着众兄弟往玉龙山门奔去。 杨坤在人群中找了好一会儿,才在最后面找到优哉游哉的何湛,还有他那匹老马。 杨坤不知是哭是笑,喊了声“裴之”,伸手拽住他的马缰,说:“你是不是来捣乱的?” 何湛也无奈地苦笑着说:“真不是。这家伙犯倔呢,死活不跑。” “带着就跑了。”杨坤拽马缰,那老马还不愿意,长嘶一声,鼻子喘出粗气,反对得很。杨坤狠劲一扯,更是扯怒了他,接连翘了好几次前蹄子。 何湛赶紧接过马缰,被它带着转了好几个圈,努力安抚着他,这家伙才渐渐稳下来。何湛说:“碰到硬茬才知道软得来好了吧?还不听话?!走着!” 何湛轻轻一抽马缰,老马果然肯跑了起来。杨坤叹笑着跟上。 玉龙山上直通山顶的道路已经被封锁,众人骑马穿梭在丛林间,爬上山路,马渐渐吃不消。遇到难走的山路,马怎么也不肯上了,很多人只能将马舍弃,亲自挂刀前行。 金远晟也已经将马舍下,带着众人来到一片较为平缓的密林中休息。现如今已差不多快到半山腰了,按照规则,在这之后就会有陷阱和人障,需得万分小心谨慎才行。金远晟的有个小跟班儿名作贾灿,屁颠屁颠去打了水来,奉给金远晟。 金远晟坐在石头上,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水,才将剩余的一点儿留给贾灿。贾灿满心欢喜地喝下,说:“金少,您看这以后可怎么办?要是有陷阱什么的,怎么应对?” “不用怕,我们人多,找几个人在前面探路便是。” 贾灿连忙点头,举手道:“哎,对,找几个人探路。我愿意,我愿意带队!” 金远晟眼底有些不屑,却用笑意掩住:“你?贾灿,什么时候你也敢冲锋陷阵了?” 贾灿笑得极为狗腿子:“能为金少办事,哪能含糊?要是金少能够夺得头筹,那我以后,也鸡犬升天不是?” “哈哈哈——”金远晟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道,“你可真会说话啊!去吧,要是我真能赢,你就是头功!”贾灿赶忙去点了几个人随他到前方去。 金远晟看着那队人马,手腕一翻,木剑挽了个剑花,他望着剑尖儿的方向,蔑道:“呵。蠢东西。” 金远晟正在休息,却见杨坤和何湛两人竟跟了上来。 原本在很早之前,众人都弃了马,就连杨坤的那匹小红枣都吃不消,只能留马走人,却不想何湛选得这匹老马看着不怎样,耐力惊人得很,驮着杨坤何湛两人竟也走了一程的山路。 杨坤一来,同他一个阵营的人赶紧站起来喊了声“杨哥”,并警惕地望向金远晟的方向。上前一人在杨坤耳边低语几句,大概交代了本阵营的情况,以及金远晟那边的情况。 何湛看见杨坤微微蹙眉,想是己方的情况不大好,折损了不少同伴。 金远晟微微眯着眼看向何湛和杨坤,怎么看都觉得这两人碍眼得很。他一转手中的木剑,剑身生风,带着浓烈的杀气。 两队人马可谓是狭路相逢,来路如何,就要看谁是勇者了。贾灿带人摸索了前路,急匆匆地跑回来,悄悄告诉金远晟前方的状况。金远晟看了看喂马的何湛,又望了望正在部署的杨坤,轻笑一声,附耳吩咐贾灿几句。贾灿嘿嘿一笑,竖起大拇指,点头说:“金少,您可真聪明。” 金远晟朝杨坤方向努了努下巴,颐指气使让贾灿过去。 贾灿颠颠儿跑过去,笑道:“杨哥,您的人折在前头了,您不去看看啊?” 杨坤疑惑着反问:“什么意思?” 贾灿说:“就是一直跟在你身边的那个,掉在前面的陷阱里了。我们呢不如您力气大,实在帮不上忙,您是救还是不救?” 杨坤环视一圈,的确发现少了几副熟面孔。杨坤半信半疑地看着贾灿,贾灿哼唧一声:“嘁,爱信不信。可怜咯——这人呐,果然要择良木而栖哦。”他不多说,慢悠悠地回到金远晟身边去了。 杨坤低头沉思一会儿,决定亲自去看一眼,大不了时刻提防着贾灿就好。 何湛唤住他:“褚恭,莫要管他。” “我还是去看看吧,如果只是掉陷阱里的话,不算出局。”杨坤说着就走到贾灿面前,将他整个人拎起来。何湛将马拴住,皱着眉跟在杨坤后头,随后跟上的还有三四个人。 劝不住,真劝不住。杨坤这个人真是太讲义气了,讲义气讲得让何湛生气。 杨坤对贾灿说:“少耍花样!你带我去。” 贾灿撇了撇嘴:“带你去就带你去,我还能骗你?”贾灿从杨坤手中挣开,独自走到前头。贾灿引杨坤一行人走到密林深处,只闻风声阵阵,翠叶波动如涛。贾灿抱胸,说:“前头坡下面有个大坑,人就在那里。我就不跟过去了,免得你怀疑我要害你。” “杨哥,我去。”随行的人自告奋勇道,也不顾杨坤劝阻,直接迈步向前。 贾灿悄声向后退去,何湛听到异响,即刻扯住杨坤的臂弯。 “小心!” 不等反应,前去查看情况的那人脚下一绊,埋于落叶中的一条丝线瞬间崩裂!从重叠的翠叶当中急速飞来的流箭,密密匝匝,如同急速落下的骤雨!箭都是被削了箭头的,顶端以染料替代,凡是中箭皆视为死亡出局。 “嗒嗒嗒——”数支飞箭砸在何湛和杨坤面前,两人极速后退,杨坤以剑将那些流箭格挡开来,险险免过一劫。 贾灿大笑着跑远。杨坤横眉提气想飞身上去救乱箭当中的人,何湛用了大力将他推回去,飞箭蹭过何湛的胳膊,留下些许朱红色的染料。 中箭的人恶狠狠地将木剑掷于地上,冲杨坤说:“杨哥,我们都中计了!他耍我们呢!”其中一人道:“你可要为我们报仇啊!” 几个人除了杨坤和何湛,全都被箭射中,无一幸免。他们无奈地掏出脖子上挂得小木牌——木牌上都刻着一个“兵”字,以此作为出局的凭证。 显然,他们都很不甘心。玉龙山的伏兵都是韩广义直属的韩家军,个个都是好手,要是败在伏兵的手下,他们输得心服口服,可却没想到,这还没遇见伏兵呢,先让自己人给整死了。 “杨哥!你一定要给我出气。你看看那群人,都是些什么王八蛋!” 何湛担心杨坤冲动,沉声说:“褚恭,别跟他们硬碰硬,尽快到达终点。”这次比试,每个人统一佩戴木剑,就是为了防止伤亡。内部之间也严格禁止私斗,一旦闹出人命来,让金远晟拿住把柄,别说举荐了,连自己的官保不保得住都成问题。 杨坤死死攥着手中的木剑,允诺道:“放心!我不会让你们白白出局的。” 杨坤目光沉沉,眸色灰暗。何湛看在眼里,才知是坏事了,要坏事了! 他太熟悉杨坤了。凡是杨坤呜呜呀呀要杀要剐的人,只要跟他喝一碗酒,杨坤都能一笑泯恩仇。那要是杨坤不说话,连点反应都没有的,这茬不是喝一碗酒就能解决的了。喝两碗也解决不了! 他太了解杨坤了。人家都是闷声发大财,杨坤是闷声作大死啊! 作者有话要说:  宁晋:…第三章了?册那…拿朕的刀来! 何湛:开始啦!比武啦!主公不在,我可逍遥啦! 第36章 叛变 贾灿回去手舞足蹈地一描述,金远晟仰天大笑,同他在一个阵营中的人,眉目间尽是得意之色。 杨坤抿唇,极力压抑着胸腔中熊熊燃烧的怒火。贾灿看杨坤气得脸色铁青,愈发得寸进尺,走过来撩他:“哎呦,你说说,我来回走了那么多趟都没碰到机关,您这一去就碰到了。可见这要赢,那也得老天爷让你赢,是不?”说完,他后边儿的一干人笑得更欢。 杨坤这边有几个人已经坐不住了,提起木剑,双方立刻剑拔弩张,气氛紧绷。金远晟提剑冲至前方,扬声喝道:“怎么!是想在这里一较高低了?!” “都坐回去!”杨坤怒喝道,“谁也不准动手!” 贾灿就想撩起杨坤的怒火,见他如此隐忍,便更大胆地道:“怕啦?你平常不都挺横的吗?打啊!” 风卷起肃杀之气,金远晟已做好起剑势的准备,仿佛只消杨坤轻轻一动,他的剑便能化成锐不可当的风,直冲杨坤而去。 何湛疾步走过去,挡在杨坤的面前,正好也挡住金远晟的视线。何湛含笑说:“在玉龙山最大的敌人是韩将军的人马,内斗无异于是斩掉自己的左膀右臂,此行绝非明智之举,各位切莫冲动,切莫冲动。”他从怀中又掏出个苹果来,递向金远晟,说:“来来来,吃个苹果平平怒。” 众人:“…” 金远晟冷哼一声,挽着手腕收回剑梢,瞪着何湛道:“少在那里耍贫,你还想替杨坤解围?”说罢,他眉眼挑了些不怀好意的笑,上下打量着何湛,问:“前年杨坤因为检举副尉贪污受贿一事,晋升了官阶。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此话一出,像是触碰到杨坤的逆鳞,他猛地站起身,怒吼道:“金远晟!你休要胡言乱语,扰人视听!” 贾灿嘿嘿笑了几声,附和道:“哈,这事我知道!话说咱们同在一个屯兵营,那点儿事,谁能不晓得?何湛以为能攀着副尉升官呢,没想到那厮只是想拿他当娘们儿来上。受此大辱,换了我,定要一头撞死在武圣碑前。可何公子是什么人呐?人照样活得好好的,毕竟还想着升官不是?” 杨坤大怒。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了解何湛,凭什么这样诋毁他! 当初是那个副尉怀了不干净的心思,拿升职的事来诱惑何湛,可何湛从没答应过…也从没想过以这样的方式上位。 金远晟对着何湛连连摇头:“你觉得难堪,不愿亲自举报,倒让杨坤白白捡了个功劳。可你就不想想,军营里传得沸沸扬扬,是谁将这件事泄露出去的?都这样了,你还能护着他?你们可真是好兄弟!” 不是这样的! 不是! “你住口!”木剑携带着的是寒冬腊月里最冷厉的风,能将剑使出这样力道的只有杨坤! 剑气从剑刃中迸发,破竹催雪,直指金远晟。金远晟连连后退数步,以剑挡住他的攻势,他虎口一震,剑身劈裂,他脚下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杨坤整个人都扑上来,手中的木剑也已断于方才的招式当中,可这依然没能让他停下。 “褚恭!” 断剑冲着金远晟的面门落下,他闭着眼大叫一声,却没有感受到疼痛。他惊恐地睁开眼,那把断剑就插在他的耳侧,深深陷入泥土当中。 “你骂我可以,可你再敢侮辱何湛,我就送你去见你大哥!!”杨坤抓起金远晟的衣领,“你给我记住了!” 杨坤不提他哥还好,一提他哥,铺天盖地的怒气就将金远晟的理智冲得干干净净,他回手狠狠给了杨坤一拳,两人皆进入暴怒的状态,拧着对方在地上厮打起来。 两个老大哥打起来,跟随他的兄弟全都交上了锋,一时间混乱至极,何湛懵得不行。这这这什么发展?他哪里还顾得想什么发展,立刻冲上去努力将缠斗的两团人分开。 “别动手!” “都住手!别打了!” 可是!真得分不开!这边刚拉开,转头没走步呢,这边就又打上了。眼见形势愈演愈烈,这样下去,自己人把自己人都杀光了,一会儿如何面对韩广义设下的埋伏? 何湛沉了沉眸,直接冲到杨坤和金远晟之间。 杨坤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有与何湛针锋相对之时,横过来的木剑打在他的手背上,何湛肃目凝眉,眼眸上覆了层薄薄的霜,尽是无情的冷。 “裴之?” 何湛将剑一挽,指向杨坤,侧身正好挡住金远晟。金远晟愣在当场,万没有想到何湛会站在他一边。何湛冷冷吐出几个字:“杨坤,你开心了?” “裴之…你怎么…” 何湛冷声说:“那件事,是你告诉他们的?你为何要如此羞辱我!” “我没有!”杨坤惊慌着辩解,“不是我!裴之,你信我。你信我。” 双方见此皆停下攻斗,被这样的反转简直惊得说不出话,有人震惊有人得意。得意的自然是金远晟这一方,他们可没想到杨坤和何湛这两人也会有这一天。真是大快人心! 杨坤满脸通红,怒瞪着金远晟,吼道:“你!你诬陷我!” 金远晟火上浇油:“我可没有,我说得都是事实。” “你说谎!” 正值双方僵持之际,忽有流箭从密密郁郁的树叶当中嗖嗖飞出,韩广义埋在玉龙山的士兵纷纷围攻了上来,将两队人马杀了个措手不及。 此时还哪里顾得上私人恩怨,先保住自己再说! 杨坤和金远晟手无寸铁,加上又是各方阵营的核心人物,自然受到各方的攻击。 一众敌军劈天斩地直冲两人而来时。何湛握紧剑,目光凝在杨坤的身上,只见他身后涌上来若干人。他沉下心,反身将金远晟护住,把他推向灌木丛的方向,喝道:“走!” 金远晟脚下踉跄,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何湛,一时大为惊诧,却还是疾步冲到密草丛中。 何湛的眼睛掠过杨坤,见他不躲也不跑,只怔怔地看着何湛,脸上全是震惊。那些扑向杨坤的人被他手下的兄弟挡住,这才勉强护住他。 何湛提剑,再不多说,跟着金远晟飞速跃进密草丛中。杨坤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嘉草之中,心神惧惊,万思不定。 何湛怎么不信他?怎么就信了那些人的话? “杨哥!走!” 杨坤的兄弟拉着他往另外一个方向逃去,躲开汹汹攻势。 本是一起行进的众人,被这一杀攻了个措手不及,现下作鸟兽散,四分五裂,中有很多人已经出局。 金远晟独自跑走,慌不择路,差点中了暗箭,要不是何湛及时出现,兴许他就撩在这里了。金远晟看着何湛,忽然觉得这人的智商可能有点问题。金远晟开始仔细审视何湛这个人,他细细回想一番,好像平日里的何湛就傻气兮兮的——别人吵架时,他给人吃苹果;双方针锋相对之际,他也给人吃苹果。 金远晟正这样想着,何湛收了剑后,又从怀中摸出个苹果。何湛啃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我刚才看见贾灿带着人往东边去了,要想安全越过玉龙山,跟你们那些兄弟汇合才行。” “何湛,你这是在帮我?” “我帮你?”何湛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大惊道,“你当我是傻的?” 金远晟还真当他是。何湛哼笑:“我不帮你,我是帮我自己。这次韩将军的兵攻了一番,你阵营中的人员损失不少,你缺人手,我自己一个人也离不开玉龙山,不如我们合作,先离开这里,之后高台架上再一决高低。” 金远晟说:“你想赢?” 何湛说:“是。想想杨坤都能踩着我当上校尉,为什么我要一直当个籍籍无名的小兵?为什么我就不能赢一次?” 金远晟想起何湛的起剑式,忽觉他的功夫深不可测。金远晟按下心,看向何湛的眼神有些许变化,他分不清何湛是真傻还是假傻。 不过既然何湛来了,不妨好好利用他。 金远晟挑眉说:“我不信你!你走到前面去!” “我也不指望你在前头开路,万一迷路了怎么办?”何湛说得轻佻,光明磊落地走到金远晟的前头。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何湛就带着金远晟找到了贾灿。 贾灿这头正点着手下的人头,忽见金远晟前来,点兵时趾高气扬的气势瞬间下了大半,连忙迎上来,兴冲冲地说:“金少,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大伙儿都等着你呢。” 金远晟见到是自己人,稍稍放下戒备,僵着脸点点头说:“稍整休息,一会儿继续走,绝不能让杨坤那些人领先。” 贾灿连连点头:“对。我们必须得冲到他们前面。”他又瞟了一眼何湛,眼睛里浮上疑惑和警惕:“他怎么在这里?” 金远晟按了按贾灿的肩膀:“以后,他跟我们走。” 贾灿急道:“这不行啊,金少,他是杨坤的人。” 呸!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杨坤的人!何湛蹙眉:“你说话注意点!” 贾灿哼了哼鼻子:“怎么了?怎么了!傻子都能看出来,你就是来当奸细的。” 何湛轻笑一声,对金远晟说:“喏,听见没?他这是骂你傻呢。” “我…我不是骂金少。”贾灿脸红耳赤地辩解道。 金远晟不耐烦地吼:“行了!我被围攻的时候,你跑得倒是快。要不是何湛,我早就回营了,你还能见到小爷我?!” “金少…” “去,带他去前方侦查去。” 贾灿满腹委屈,喏道:“哦,好…” 第37章 倒戈 风动如浪涛滚滚,日初斜,阳光却愈发毒辣起来。 金远晟听从了贾灿的计谋,一马当先,率先冲至前方。好是好,好就好在他们将杨坤一干众人远远甩开,于最后在高台架上夺筹有利;坏也坏,坏就坏在韩广义在玉龙山上埋下的伏兵和陷阱,都被他们一一撞了个正着。 很多人中了埋伏,翻开自己脖子上的小木牌,灰头土脸地下山去了。走得人越多,金远晟阵营中的怨气就越大,他们原以为能跟金远晟杀出条血路来,谁曾想金远晟只拿自己当垫脚石。 终于,在贾灿带人探路时又一次遭遇暗箭之后,一些出局的士兵将剑狠狠地掷到贾灿的脚下,上去就抓住他的领子,将他推在树干上,怒问道:“你他妈是不是拿我们当猴子耍!” 贾灿大惊,身子不自觉地开始颤抖,哆嗦说:“怎…怎么了!我怎么了?” “凭什么要我们来送死!” “你讲讲道理好吧?”贾灿急得脸色通红,“探路都是轮流来的,而且每次都是我亲自带队,你见我抱怨了吗?你们功夫不行,赖谁啊!要不是我仗着一身好武艺,早就死了千八百回了。” “你!”那人恶狠狠地瞪了贾灿一眼,“别得意!我看你就是被金远晟当驴骑的傻子,呸!” 他放开贾灿,冲身后一同出局的人挥手,带着他们怒气冲冲地下山去了。贾灿不屑地整整自己的衣领,冲着那群人的背唾了口唾沫,咒骂道:“我呸!还敢瞧不起我?你们才傻。” 贾灿转眼就看见同样在这次暗箭埋伏中安好无恙的何湛。何湛半倚着大树,优哉游哉地啃着苹果,贾灿不知道他带了多少苹果,总之他没停过吃就对了。 贾灿抱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蔑笑道:“你还没死啊?” “放心,我比你活得长。”何湛说,“小狗腿子。” “你骂谁呢!” 何湛说:“谁答话,骂得就是谁。” 被那群人看不起也就算了,何湛又算哪里来的鸟东西,也敢瞧不起他灿大爷了?! 贾灿被他激怒,上去就冲他挥了一拳,却不想何湛躲得更快,如飞速变幻的影子般侧身一闪,右肘狠狠顶在贾灿后背处,打得他一下趴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何湛轻笑了声:“马上就要离开玉龙山了,你的用处到此为止。” 何湛说完还不算完,他咬住苹果,双手并用地将贾灿从地上拉起来,微微眯着眼,按住他的肩膀,屈膝狠狠给了贾灿肚子一下。 贾灿瞬间疼得躬起身子,连连后退好几步,抱着肚子蜷缩着躺在地上。“你…”贾灿颤着说不出话,“你…” 这时,金远晟带人已经追上,见两人打起来,扬声问:“这是干什么?” 何湛不理会来者,一手拿住口中的苹果,一手抽出剑,以剑尖儿抵在贾灿的胳膊上。他说:“亮牌子,说你已经死了。” 贾灿“哎呦哎呦”痛叫着,唾沫星子横飞:“你偷袭我,卑鄙。” “何湛!你还不住手!”金远晟喝道。 何湛还是不理会金远晟,用剑狠狠戳了戳贾灿,连声道:“哟?还不亮牌子?我就问你,死没死?死没死?死没死?” 贾灿被戳得巨痛,在地上直打滚地躲开他的剑,可那剑跟长了眼似的,次次都能戳中他的痛处。按规则来说,被同行的人杀出局也算输。贾灿哀嚎着说:“死了死了死了!疼疼疼!你住手!我死了,我死了还不行吗?” “啧。”何湛收回剑,“早说不就完了。” 金远晟大怒:“何湛!敢动我的人,你活得不耐烦了!” 何湛嗤笑一声:“你的人?你确定他还是你的人?说得好像他跟你有一腿似的。”何湛此话一出,引起众人一阵闷笑,金远晟更是气得脸色发青。 何湛不想跟金远晟动手,随后蹲下身,将贾灿藏在领子里的木牌扯下来,往金远晟怀中一扔。 “瞧瞧,他是不是你的人?” 金远晟皱眉翻开木牌,之间上头用朱红大笔批了一个“间”字。 何湛再补一刀:“看见了吗?韩将军钦点的小内奸。” 金远晟惊道:“居然还有内奸?!”他瞪着眼看贾灿:“你一直在骗我?” 贾灿泄了气,结结巴巴地解释说:“这都是韩将军的命令,我…也不是故意的。若不是韩将军吩咐,我肯定站在金少这边。金少,你要相信我啊。” 眼看着金远晟又要生气,何湛赶紧揽下话:“他就是想拖着你,赶紧走,一会儿杨坤追上来,之前的损失就都白费了。” 越快越好,最好不要跟杨坤碰上,省得又要打起来,拉都拉不开。 金远晟听了何湛的话,强压下怒气,对着贾灿的肚子就狠狠踢了一脚:“回头再跟你算账!” 贾灿痛叫一声,这次是彻底起不来了。 风动惊鸟飞,猎猎旌旗鼓动,似酝着雷声。 杨坤带着兄弟在林中穿行,一路上循着金远晟走过的踪迹,很少遇到阻拦。待快至山脚时,阵营的元气未伤半分,一路上皆是杨坤冲锋陷阵,将他们毫发无伤地带出玉龙山,众人心中对杨坤又多了几分敬仰。 可杨坤却并不高兴。 何湛…究竟在做什么?他心中准备着千百种为何湛辩解的答案,但凡何湛是其中的任意一种,都能让他释怀。可但凡哪一种,他又都不能释怀。 他们来到山脚时,出山门,眼前豁然开朗。辽阔的平原上蔓延青青芳草,不远处用木架垒起一座高台,红艳艳的红绸球悬于正上方,静候勇士来夺下。 高台后方搭着圆台,大将军韩广义正坐其中,审视着这最后的角逐。 玉龙山上有韩广义放着的信子,负责观察记录每位比试者的行动,信鸽一趟一趟地从玉龙山里飞出来,韩广义也一次一次捻开信件,嘴角上的笑愈来愈大。韩广义觉得有趣,这一次的比试真有趣。 韩阳坐在韩广义身边吃瓜,脸上沾满了糖水和西瓜籽儿,韩阳说:“那个叔叔能赢吗?” “哪个?是昨天领你入帐子的那个吗?” 韩阳摇摇头说:“不是他。就是那个,跟他一起的那个。何…何…?” “何湛。” “对对对对。”韩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韩广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好说。” 镇守玉屏关的五万大军里,除却他韩家军中的人,从外头征募进来的兵中,韩广义最欣赏骑兵营的杨坤。这个人刚正不阿,心正纯良,加上本领过人,若加以培养,定能成一把好手。 而对何湛,他也只是听杨坤说过。 杨坤说此人乃是人中之杰,他也曾派人调查过几次,得回来的情报则与杨坤的口径大相径庭。此人在军中浑噩度日,不将心思放在建功立业上,整日里唱曲吃食,不成个样子。韩广义一直以为杨坤是无识人之能,如今看来,却不然。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信笺,看着从山门涌出来的众人,心中竟有些期待这些人还会有什么表现。 “从此之后,各凭本事,一争高低。”金远晟一行人并排列在山门前,顶头上的红绸球被风扬得来回晃动。金远晟率先奔向高台架,其他人见他先行,纷纷紧握手中的兵器,飞身追上。 其中随金远晟前来的两人对视一眼,而后微微点头,像是做好什么约定似的提刀冲向金远晟。 何湛不着急,还是悠然跟在后面,看着他们自相残杀。 这转眼一看就瞧见金远晟被两个人围攻住,何湛暗自摇头道:“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恰逢此时,杨坤率众人赶到,只见前方已打得不可开交,心知已到各争输赢之时。 他转身对众人抱拳行礼,说:“一路上多谢各位相助,以下既是格斗,便拿出真本事来。但请各位点到为止,以和为重。韩将军监兵,也莫要耍阴私手段。褚恭在此谢过。”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点头,自觉排成一列,待杨坤喊一声“起”,便如脱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这边金远晟将那围攻他的两人打得起不来,率先爬上了高台架。何湛在人群中格挡着胡乱砍下的刀剑,远远就看见金远晟爬到台子上去,心中大叫不妙。 他回头看了一眼跟上来的杨坤等众人,冲着金远晟喊了句:“金少!你慢慢爬,我将这群人引开!你一定要赢啊!” 何湛胡乱晃着剑,又蹦又跳地在吸引人注意。 杨坤阵营中的人一听他这么喊,怒火噌一下就冒出来。这个小奸细,小叛徒,平日里跟杨坤那么好,结果转眼就抱了金远晟的大腿,现在还想吸引他们注意,让金远晟赢。 我呸!没门儿! 几个人交换了个眼神,纷纷掠过何湛身侧,“夹枪带棒”地打了何湛几拳附带着踹了几脚,却不做停留,直冲金远晟而去。 疼。真疼。何湛五官恨不得皱到一块去,他抱着剑躬身跪到地上,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 这群小兔崽子,下手还挺狠。 混乱中,杨坤没有看到何湛,只看见高台上几人已同金远晟交锋。高台架立在圆台上,圆台上还铺了一层软物,以防士兵从高台跌落受重伤,但即使如此,若从较高处跌下来,也够躺两天的。 杨坤狠狠拧着眉,提气飞跃至台上,纵身接住一个被金远晟从架子上打落的人,待至那人停稳后,他才爬上去。 爬上高台架的人越来越多,先前上来拦截金远晟的人已经被各自缠住脚,无暇顾及其他。一些人不敢再往高处打,只在中半段比试,怕摔下来。杨坤手脚攀爬得飞快,伸手就扯住金远晟的脚腕,将他拉下一大截。 何湛也顾不得疼,借着剑站起来,拖着身子往高台上走去。 几人相争,纷纷出局,到最后居然戏剧性地剩下了何湛、杨坤和金远晟三人。要是剩下杨坤和金远晟也就算了,可何湛怎么还没出局?到底是什么鬼啊! 众人看着何湛颤颤巍巍地倚着高台架,又从怀里摸出来一个苹果,眼神不胜唏嘘。 简直被这人气得要疯! 金远晟大喊一声:“何湛!愣着干什么,还不上来帮忙?” 何湛踩了踩脚下软绵绵的东西,心中估摸掂量着什么。金远晟闪避杨坤的攻势,又往下看了一眼,这才看见何湛咬着苹果爬上来。他爬向的是杨坤。 看着他一点一点靠近,杨坤是一点想赢的心都没有了。 何湛想赢,想出人头地。杨坤松了手,想从高台上下来,此时,何湛却走到了他面前,拿下苹果后冲他咧嘴一笑,将声音压得很低,只能让两人听到:“你看,昨天晚上我俩都在月亮下盟誓了,你今天一定要拿到头筹。” 杨坤茫然地说:“裴之…” 不等他再问,何湛又咬住苹果,转身攻向金远晟。这倒戈倒得太快,金远晟猝不及防地连翻两次,才与何湛拉开距离。 却不想何湛更快,他就像是潜伏在丛林中的小豹子,瞄准时机,猛地扑向金远晟。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大声叫了出来。 这个动作极其危险,很有可能直接掉下来,何湛到底会不会打架! 可不想,何湛就是要拉着金远晟一起掉下来,他推着金远晟一起掉下高台! “裴之!”杨坤想去拉,伸出的手却只扯住何湛的衣角,还给扯烂了。 风震痛何湛的耳膜,他的眼中全是金远晟震惊恐慌的脸。 何湛咬了咬牙,浑身用力一翻,与金远晟上下移位,在即将落地之时,他抽剑横在木架之间,巨大的冲力将木剑生生折断,手腕处传来一阵痛麻,可就因这小小的阻断,却大大减小落地的重力。 疼,瞬间在背脊处炸开。要不是何湛口中还咬着苹果,他一定会叫得震天动地,撕心裂肺。 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背脊上的疼痛在阵阵耳鸣中愈发清晰,让他额上直冒冷汗,紧接着眼前晕开一片接一片的黑暗。 苹果从何湛的口中滚落,他猛地干咳一声,忽觉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去了。 金远晟还在发愣,原本那个在下面的人应该是他,他不知道何湛为何会这样做。 红绸球抽落,杨坤抓着红绸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他将金远晟扔开,把何湛从地上扶起来。动作粗鲁地让何湛连连喊疼,好久才缓过来。 “裴之,你怎么样了?!” 何湛闭了好几次眼,才将眼前的晕眩感压下。他的手在地上摸了半天,而后对杨坤傻兮兮地一笑:“完了,没咬住,苹果掉了。” 相比何湛轻松的脸色,杨坤神情十分凝重。他将何湛拉起来,扶着他的肩,让他站稳。 除了刚开始有些晕眩,背上还有点疼之外,并无什么大碍。何湛仰了仰头,看见从高处落下的红绸,问:“赢了?” 半晌,杨坤没有说话。何湛又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赢了就好。” 众人口中欢呼着,纷纷靠过来,想要跟杨坤道喜,却看见素日里从未跟何湛动过怒的杨坤挥拳——狠狠揍在何湛的脸上。 众人大哗,僵住脚步。 何湛头一偏,一个踉跄退了几下,嘴角流出血来。 这一拳打得何湛全懵了。 杨坤上前猛地钳住何湛的肩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质问他:“对于你来说,输赢就那么重要吗?” 果然。一如既往地挨揍了。何湛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迹:“赢了不好啊?” “你想让我赢?”杨坤一字一句道,“这都是你自己的主意,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何湛,你我可是结拜兄弟…你真是…太过分了…”他手上骨节发白,钳着何湛的手陡然松下,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几乎用不上任何力气。 为什么跟挚友在一起,还要费尽心思去揣度对方言语神情是真是假?人心,哪里能经得住这样的考验? 一人怯声道:“杨哥,韩将军还在台上等着你呢。” 杨坤看着何湛,双拳紧握,大步冲下台去。何湛本就累得要死,又被杨坤打得晕头转向,干脆席地而坐,眯着眼看杨坤一步一步走到韩广义的面前。 金远晟愣着看他很久,语气僵硬地说:“你别指望我会对你感恩戴德,这都是你欠我的。” “行了,我没想你感谢我,而且我也不欠你的。”何湛拧眉,“乖,我现在没心情对付你,一边儿玩去。” 金远晟憋得脸色发青:“你…” 杨坤垂首走到韩广义面前。一人双手奉上一把绣月弯刀,韩广义拿过,递到杨坤面前,道:“杨坤,你果然不负所望。这把宝刀,是你的了!” “多谢将军。”杨坤接过刀,声音平伏,没有任何喜悦之情。 韩广义笑道:“你的那位小兄弟表现不俗,晚上庆功会,带他一起来,我敬你们酒。” “…好。” 韩广义吩咐大军稍作整顿,即刻返回营地开庆功会,喝碗好酒。这下,兵士们算是真沸腾了!那些人欢呼着拥上去将杨坤高高抛起,杨坤离天远了又近,侧首瞥见独自坐在台上的何湛,他却再也笑不出来,只能勉强勉强维住脸上的笑容。 韩阳从欢闹的人群中挤出来,手里捧着一块瓜,小老鼠似的溜到何湛身边儿。 韩阳说:“喏,我专门留给你的,可以抵你的海棠酥么?” “恩…可以。”何湛接过,一口一口吃起来,他问,“韩将军让你留下啦?” 韩阳骄傲地仰了仰头:“那是,我那么厉害,我爹最喜欢我了!” 哦。也不知那个因为怕挨揍不敢进帐子的是谁?何湛揶揄地笑着,点头道:“恩,是啊是啊。” “一会儿就要回营地了,我让我爹派你给我牵马,好不好?”说着,他偷偷望了望周围,附到何湛耳侧说,“我可以让你骑马,不会有人知道的。” 他今天遭人恨着呢,万不能再跟韩阳走近了。何湛低眉道:“多谢小公子抬爱,只是我刚刚摔得不轻,怕连马都上不了。我想混在车队里回去。” “这个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韩阳拍胸脯保证。 韩阳果然很靠谱,何湛是趴在车上被运回去的那个。 回营自不会再翻山越岭,而是绕道从天狼峡回去。玉屏关以群山为障,唯一的缺口就是天狼峡。从玉屏关出关,过峡口经关外长路,便可直达忽延布大草原。 这个路远也不算太远,只是比平常更费脚力而已。 不过这倒跟何湛没甚关系,他悠悠然躺在木车上看了一路的星光,心中估算着时间,来年的春天应该就能见到宁晋了。这一年除了有个比试外,还有三次考核升迁的机会,若他都能把握住,估计能在宁晋来之前升到副尉一阶。 还好,总不算太窘迫。 忽地,前头出现一阵骚动。何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一路飞奔跑到后面来报信的人说:“阿托勒部夜袭营地,韩将军已经带兵回去营救了!” 阿托勒奇袭军营?!卧槽,怎么提前那么多天!何湛从车上滚下来,抄起一把刀就飞身追上去。 没道理!实在没道理!镇守玉屏关的军队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大营,比试会也是先从东营开始的,阿托勒奇袭军营明明是在西营举行比试的时候才发生的事。紫陆星君,你来给我解释一下啊! 上次,阿托勒部可是烧了整个西营! 他私藏的苹果,他写得信,他从古玩市场辛辛苦苦淘到的剑,都在营地啊!啊啊啊啊啊!你大爷的!他的东西! 他从队伍里抢过一匹马来,扬马缰迅速跟上去,借着明亮的星光,终于跟上韩广义队伍的步伐。 哒哒哒的马蹄声如同何湛狂乱的心跳声,他抬头看向玉屏关的方向,却没发现任何一点火光,远方的夜空寂静如水,没有一点紊乱的迹象。 韩广义在前,忽地从黑暗中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迹象,接着是渐行渐近的马蹄声。他恐是敌军,立刻喝住整个队伍,狠狠拉停胯下的大马。 火把沉浸在夜色中,发出微弱的亮。韩广义看见来者队伍也执明火,从后头跟进的人将前方奔跑的人尽数杀下马,惨叫哀嚎之声传得很远很远,直至传到他们这边来。 韩广义缓缓抽出刀来,紧接着是一阵刀剑出鞘的嘶鸣声。 这还能等?反正何湛是等不了了!这帮小杂碎要是烧了他的营地,他必得报仇不可。 他冲上前去,请示道:“韩将军,属下愿前去刺探敌情。” 杨坤就跟在韩广义身侧,看见何湛竟亲自请命,惊诧着问:“裴之?你什么时候来的?” 何湛没回话,继续看着韩广义:“韩将军…” 韩广义略略思索,点头说:“小心点。” 不顾杨坤阻拦,何湛扬鞭策马冲到前方去。 杨坤气叹一声,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看着何湛淹没在夜色中的背影,心中大有不祥之感。他按捺不住心情,继而对韩广义说:“将军,属下…” “去。” 得韩广义首肯,杨坤狠狠一夹马肚子,奔向何湛的方向。 却不等他追上,就见何湛惊慌失措地掉马跑回来。 “裴之?” “别,别说见过我——别说我在这儿啊——”何湛停都不停,像是遇见什么大敌似的,抱头鼠窜。 杨坤与他擦肩而过,这头正诧异着,可马还在跑。他回头看向来者时,只见前方乌泱乌泱的军队列于前,各个手持弓箭盾牌,在前骏马上的立着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个女人。 她手中的长枪挑开一个阿托勒部的士兵,殷殷鲜血顺着银霜似的枪头流下来。 她眸子里挑染着大杀四方的戾气,嘴唇上勾着轻蔑而冷傲的笑意。 杨坤喝道:“在下隶属韩家军主帅韩广义营下,来者何人!” 女子反手将长枪背在身后,另一手从腰间拿下一块明金令牌,声音中正,让杨坤听得极清楚:“回去告诉韩将军,雍州府卫渊侯在此,尔等不可放肆!” 卫渊侯? 哪里来的卫渊侯? 雍州乃要塞关口,上一任分封在雍州的王侯通敌叛国,自皇上派兵平反叛乱后,雍州便纳到中央统治之下,由皇上亲自任命郡守管辖此地,不曾再分封过。 杨坤没听说雍州还有个卫渊侯。 女子见他犹疑,倒也不生气,派人亮出虎符,再次表明身份。杨坤仔细地看了一眼,扯马缰回到队伍中去,他向韩广义说来者自称是卫渊侯,韩广义眼睛瞪了瞪,惊叹道:“这么快?” “卫渊侯是什么人?” 韩广义收刀,说:“上个月朝廷就下了密件,卫渊侯到任,统辖雍州。杨坤,走!随本将前去拜见!”说着,便带人马赶往卫渊侯的方向。 杨坤还在疑惑着:“怎么突然出现了一个卫渊侯?这个卫渊侯是哪位王爷啊?” “宁晋宁无臣。” “什么?” “京都第一个连中三甲的状元郎,宁平王的儿子,宁晋。” 卫渊侯,宁晋? 宁晋? 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 这头韩广义和杨坤迎了上去,那头何湛是撒腿就跑,硬是驾着马一路飞奔回去,藏了个严严实实的。 来者怎么能是杨英招!上辈子这时候杨英招还和宁晋欢欢喜喜地在清风观学艺呢,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何湛藏在车轮下面的时候,深刻冥思了自己为啥要跑,可他想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宁晋来得太快就像一阵风,他作为一棵幼嫩的小树苗,还没做好承接的准备,只能下意识地逃跑了。 不久之后,韩广义就派人下令来了,说来者是新任的小侯爷宁晋,刚到雍州便来军营巡察,谁想正好碰上阿托勒部袭击军营,意图放火烧粮仓,幸得宁晋指挥将士把这一小股奇兵围杀掉了,这才让营地免过一劫。 众人的心这才回落下来,不禁连声叫好。 回去的路上,众人都对这个小侯爷倍感好奇,议论纷纷。 这些将士身在军营,朝廷的消息不算灵通,故没怎么听说过这号人物。越没听说过,就越好奇,东扯西扯的,扯到了上一任分封在雍州的王侯通敌叛乱之事,他们一时竟也拿捏不准皇上将雍州交由卫渊侯统辖,究竟是信得过他呢?还是想以此威慑他呢? 何湛在一旁听着,不免笑了笑。 当然是威慑。 上一任王侯叛乱就被皇上镇压,最后落得五马分尸身首异处的下场,大大小小那么多州郡不封,偏偏选在雍州,皇上心思所在,便不言而喻了。 而且宁晋是被封了卫渊侯不错,可他的府邸设在可“小天京”天济府城,雍州的核心雍州城仍由郡守坐镇,雍州城往外的玉屏关还有韩广义牵制。 乍一听,宁晋成了雍州郡国之首,实则大权旁落,供他蹦跶作妖的地方也就一个天济府而已。 不过他坐在卫渊侯的位置上,还是有四处巡察的权力的,在雍州,也没有一个人敢对他不敬。对他不敬,那就是不满意皇上的旨意,那就是蔑视皇权。 谁敢? 反正何湛不敢。 卫渊侯是坐在马车里的,韩广义前来觐见,他也没下来,反倒是一直列于阵前的女子同韩广义答话。这让杨坤觉得不大舒服,莫不成那卫渊侯的脚是金子做的,这么金贵? 带兵回营地时,韩广义是同那个拿长枪的女子并肩策马而行的,杨坤在一侧跟着。 听闻此女子是卫渊侯的师妹,名作杨英招,虽是女儿郎,但巾帼不让须眉,功夫厉害得很,一路上皆是此人保驾护航,算得上是卫渊侯的心腹。 韩广义客套地问了问路上的行程,杨英招皆一一作答。 韩广义说:“不曾想卫渊侯刚到雍州,就会来军营巡察,今夜恐怕不能好好替侯爷接风洗尘了,此乃是末将之过,望侯爷能够谅解。” 杨英招说:“嗳,哪里的话?来时就听说你们在举行比试会,原本侯爷是想来观摩一番的,只是路上耽搁了时间,没能赶到。得知你们夜里还有庆功会,就想来凑凑热闹。我这群弟兄一路上也辛苦了,若有失仪之处,韩将军不要介怀才是。” “末将不敢,这是末将的荣幸。” 杨英招笑了几声,声音清脆如同夜里的鸟:“那就好。侯爷的府邸选在上任王侯的旧宅,这几日正在整修;之后还会举行祭天仪式,将新王侯上位一事昭告雍州百姓。在此之前,侯爷都会住在军营里,还请将军打点好一切事宜。” “末将遵命。” “恩…”杨英招点头,顿了顿。 她环顾周围,语气沉了几分,继而说:“侯爷刚刚上任,身边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他想从军中挑几个兵士充当副手。” 韩广义一听这话,眼看就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了,脑子里迅速扫了一圈想要推荐的人选,答:“军营里的确有几个功夫不错的,就拿今日的比试会来说,夺得头筹的正是…” 杨坤正欲点头行礼。 杨英招截断韩广义:“不必,侯爷已有属意的人选。敢问将军营下可有一个叫何湛的人?何必的何,三点水的那个湛。” “何…湛…?”韩广义大诧,望向杨坤,可杨坤也一头雾水,不知道为啥何湛就被点了名。 杨英招以为韩广义不知道,故才打着圆场说:“不急,此人在将军营下,将军派人将他找出来便是。” “……好,好。” 得韩广义应允,杨英招眉梢上都挑了些喜色,调转马头到后方去跟卫渊侯汇报去了。 杨坤一边儿牵着马缰,一边儿苦苦冥想卫渊侯和何湛的联系,怎么也没想起来。 韩广义回头看了一眼卫渊侯的铁骑兵,但见他们神情肃穆,严阵以待,个个手中都握着长枪,枪刃上的血还未来得及擦净。韩广义听他们的气息就能判断出这些人有多厉害,不禁低声感叹了一句:“这个宁晋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宁晋…宁晋?宁晋!是那个宁晋啊! 杨坤大惊。虽然何湛每个月都要给那个小孩儿写信,虽然他已对宁晋这个名字早不陌生,可卫渊侯和宁晋两个词连在一起的时候,他万万没能想到这会是那个宁晋啊! 他居然成了卫渊侯,那个连中三甲的状元郎? 不行!他得赶紧去告诉何湛。何湛知道后肯定会很开心的。杨坤跟韩广义请示后,就要回去找何湛,这马还没踏出一丈远,就见跟在卫渊侯马车一侧的杨英招在他身上晃了一眼,即刻迎上前来。 杨英招问:“杨坤杨褚恭?” 杨坤答:“是。” “侯爷有请。” 杨英招引杨坤来到马车前,杨坤一边儿跟着马车的行程,一边敬声说:“杨坤拜见侯爷。” 车厢里传出的声音低沉,如同雪山消融,清清冷冷的,却极为好听:“多年不见,杨先生还是故人样。” “…是啊,卑职没想到会在玉屏关再见到侯爷。”隔着微透的纱,杨坤看向车内的人,只觉宁晋的轮廓异常深邃,鼻梁高挺,竟如往昔的样子叠合不到一起去。 沉默了半晌,宁晋又问:“先生在军营可还好?” “劳侯爷挂心,玉屏关很好。”杨坤怕尴尬,又说了些话,“只是这里的冬天很湿冷,侯爷初来乍到,可能会不喜欢。” “习惯了就好,都是从京都来的,杨先生不也过来了吗?” 这次换杨坤沉默了。宁晋又问了些雍州的风土人情,杨坤一一作答,虽然像是故人重逢时的平常叙旧,可杨坤总能感觉到对方话语间的疏离淡漠。 让杨坤奇怪的是,宁晋常问他如何如何,却没有问起何湛。他不问,反倒让杨坤觉得不太妙,七年前何湛把那么大个孩子扔下,换了谁都不会好受,看来宁晋应该还是厌着何湛,故才不愿问。 当宁晋问起雍州城内可有什么名吃的时候,杨坤斟酌一番,小心翼翼地回道:“雍州的海棠酥最正宗,裴之前几日还惦记着,说以前在京都吃过,不过味道比不上雍州。” 原以为宁晋会顺着他的话问问何湛,谁知对方却来了一句:“雍州总要比京都好,不然,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杨坤接不上话。话是平常的话,可宁晋说得每一句都让他如芒在背,热汗陡生。 杨坤陪行了一路,待至军营,宁晋都没有再开口。比起以前机灵乖巧的宁晋,杨坤只觉得眼前的宁晋身上压迫的气势几乎是从车中漫了出来,压得人连气都不敢大喘。让人除了小心谨慎,不敢再有半分不敬。 韩广义恭请宁晋下车,帘子被缓缓拉起,先撞入视线的是那人胸前官袍上盘飞舞腾的银白蛟龙袍,袍上那双如铜铃一般的龙眼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威严慑人。 月光同火光相辉映,银袍折出浅浅的光辉,如同神仙天降。 宁晋黑色的眸子如同沉着冰墨,又黑又冷,面容棱角分明,眉目极为英俊——那种非常锐利的英俊。 跪在地上的兵士纷纷屏住呼吸,为兵十几年的都未曾见过这样的人物。 宁晋轻轻握着腰间的殷霜剑,眼睛扫过一圈,目光是一寸一寸地掠过那些兵士的,像是在找寻着什么。过后,他忽然收敛了目光,神情淡漠,连声音亦是如此:“平身。” 宁晋微微侧首,对杨英招吩咐道:“孤在场,他们都会拘着,今夜你就带着他们喝酒罢。” “师兄你呢?” “孤累了。” 韩广义即刻道:“末将这就让人给侯爷准备居处,侯爷舟车劳顿,可先行去沐浴。” 宁晋点点头,跟着韩广义走进营地内部。 韩广义已吩咐人去准备沐浴的东西,请宁晋稍作休息。 看一切准备妥当,他正要离去,宁晋唤住了他:“杨坤和何湛是熟识,他们应该在一个营里,不劳将军再去找了。今夜就让何湛来为孤守夜。” “啊?哦…好…末将明白。”韩广义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拿捏不住宁晋的心思,只能听从他的命令。这本是入侯爷近侧的好机会,可韩广义总隐隐有一股不祥之感。 何湛这个人,韩广义没怎么在意过,他之前一直不怎么出众,也就因着杨坤,韩广义才算听过这人的名字。杨坤祖籍是在青州,何湛好像是…京都来的?莫不是他跟卫渊侯之前有什么过节? 如果真是… 韩广义默默为他点个蜡。 第38章 挣扎 杨坤是在营帐中找到何湛的,别人都在外面喝酒庆祝,独他一人在营帐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何湛一看杨坤来,就知道他来是做什么的。杨坤说:“韩将军请你过去。” 何湛只觉两眼一黑,一头栽到杨坤的肩膀上,哭丧着脸说:“褚恭,宁晋来了,我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可别再记着今日的仇了,一定要为我收尸啊。” “裴之…”杨坤哭笑不得,简直被他这句话说得没了脾气,先前的怨气早就烟消云散了。杨坤说:“他是你的侄子,就算心里怨你,总不会因此杀了你。你若不自在,回头躲着他就好。” “恩…你说得对。我去了。”何湛沉重地拍了拍杨坤的肩,表情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感。 守候在们外的士兵带着何湛走向卫渊侯的南院。 穿过熙熙攘攘欢闹着庆祝的人群,何湛只觉这一路走得异常沉重。两人再次见面,他这一世才算是真正地开始,未来的路很长很远,何湛能否跟宁晋走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士兵请何湛入房,继而关上门,将外头的喧嚣尽数隔下。 外头喧喧嚷嚷,可这里面却显得尤为寂静,静得让人心惊肉跳。何湛坐在座位上,径自喝了一口茶水压惊,他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他的手握了又握,掌心渗出薄薄的一层汗,预想着可能遇到的任何情况。 再怎么样,总不能上来就砍他吧? 何湛四处张望着可能被宁晋用来当武器的物什儿,除了桌上的茶杯、他手下的这个木桌子、能够被立刻抄起的凳子,貌似也没什么了。恩,只要抱住头,还是能保命的。 说到保命,他的后背就开始隐隐发疼,连手腕处也一股一股地泛出痛意来。今日摔得不轻,为了承住金远晟的重,他中途又用木剑减下冲力,因此震伤了手腕。这下后遗症全上来了。 “参见侯爷。”守卫见宁晋来,点头行礼。 宁晋停驻在屋前,手缓缓握成拳,眸色深沉如寒星,看不出喜怒。轻不可闻地,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抬脚走进去—— 那个人就坐在那里,还是他梦中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变,他走进来时,何湛还在四处张望,那双盈着桃花潭的眼睛亮得不像话。 见宁晋来,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茶身发出细微的响声。两人双双相望,空气仿佛都僵住了一样,沉默得让人心惊。 何湛觉得这样下去太不像话了,赶紧站起身来,冲他微微行了一礼,喊了声:“侯爷…” 宁晋的手握得更紧,指甲似乎都要嵌到掌心中去。 何湛果然不记得他了… 他眸色一沉,将一直悬在腰间的剑扔到他手旁的桌子上,剑落在桌上发出嘭的一响,将桌上的茶碗都砸了个粉碎,宁晋的语气中挑上了些怒气:“你不记得孤,也总该记得这把剑。” 何湛被声音惊得后退了几步:“???” 什么情况??? 宁晋一步一步迫近,何湛一步一步地后退。宁晋再问:“这样,都记不起来了?” 怎么可能记不起来!试问哪个人能生生世世记着宁晋!除了他何湛,还有别人吗!! 何湛深觉要完,他努力将不稳的气息压住,语气中多了一份轻松,像是亲近的问候:“宁晋,你…都长这么高啦?” 这一声“宁晋”,他等了多少年,一时竟也记不起来了,仿佛这人昨日里还曾唤过他。 何湛被逼得坐回椅子上,退无可退。宁晋的脸缓缓迫近,这下何湛是连呼吸都不敢了,不料宁晋却一把捉住他的手腕。 何湛大惊失色!草草草草草,刚刚还在想宁晋会用什么东西来揍他,怎么就没想到宁晋这种人根本就不用武器,直接赤手空拳就能把他撂倒好吗! 何湛惊恐地喊道:“宁晋,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宁晋定了一会儿,愣是看得何湛汗毛直竖,背脊酥麻。 宁晋唇上不自觉地勾起弧度,何湛竟从他脸上看出些许柔色。这一定是错觉! 宁晋说:“三叔这么紧张干什么?孤只是看见你的衣服破了。” “啊?” 何湛拧着胳膊,果然看见手臂上的衣服破了一个大口子。想来是在高架上杨坤想抓住他,没抓住,这才扯坏的。哎呀,又赔上了一件衣裳,让杨坤升个官可真不容易。 宁晋的手移到他的胸口处,低声问:“换一件?” 也不能怪何湛多想,只是宁晋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简直勾人得要命。 何湛的喉结滚了滚,磕磕巴巴道:“回去…回去就换。你,不如,先坐下来,我们好好说话。”这个姿势实在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宁晋轻轻挑眉,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与何湛拉开距离。 何湛猛地松了一口气。乖乖,好恐怖,他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呆。 宁晋坐到了他的面前。 !!! 宁晋从哪里摸来的板凳!好好地坐到另一边不好吗?堂堂侯爷坐冷板凳像话吗?啊! 宁晋看着他笑,笑得柔光满面,却让何湛牙齿直打颤。宁晋问:“三叔想跟孤说什么?” 说什么?只要跟七年前抛弃宁晋一事沾不上边的都能说。何湛干笑着说:“你都当上侯爷了,真是越来越有成器了,宁平王一定很高兴。” 宁晋笑眯眯地问:“三叔高兴吗?” “啊?我啊?”何湛不知道宁晋问他干什么,他又不是宁晋他爹,不过何湛肯定比他爹都希望宁晋有出息。何湛说:“高兴,比谁都高兴。” “能让三叔高兴,孤就放心了。” 何湛:“???”他高兴,跟宁晋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放心? 何湛脑袋懵着,正努力揣测着宁晋的心思,就听宁晋再补了一刀:“这样,三叔就不会轻易撇下孤了。” 来了来了!他就知道宁晋忘不了这茬儿! 他胡乱着先解释:“当初我也是迫不得已…” 他开口为自己辩解时就已经做好迎接宁晋怒火的准备,可宁晋却没有听他的话,而是微微倾身,几乎是以跪着的姿态抱住了何湛。 何湛:“!!!???” 宁晋的额头轻轻蹭着他的胸膛。何湛惊得四肢僵直,连动都不敢动,眼睛瞪得大大的,唯一的感官就是鼻子,他能闻见宁晋身上刚刚沐浴完的味道。 “三叔,我好想你。” ——三叔,孤信你。 这个语气语调真得是不能再熟悉了。前世宁晋说信他的时候,那八成就是已经有了疑心的;今生倒好,改成说想他了,那能是真想他?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让君王忘了不打紧,就怕君王成天惦记着你。 要死。 何湛敬谨地说:“卑职受宠若惊。” 此话一出,环在何湛腰间的手陡然一松。虽然看不见宁晋的表情,但何湛能明显感觉到这个人在生气。怎么?怎么了?他没说错话啊? 宁晋猛然抬起头,抓住何湛的领子,将他扯得更近。四目相对,他们的鼻尖儿几乎要碰上。可宁晋脸上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低低质问道:“三叔,就一点都不想孤么?七年,就没想过?” 尽管那双眼眸是那么的无辜,甚至带点颓然的哀伤,可何湛还是看得毛骨悚然。何湛睁大着眼睛,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急忙答道:“想的,想的。日日夜夜,都在想。” 听到这样的回答,宁晋却不见高兴,比寒星更甚的眸子沉了好几分。 他将何湛狠狠推开,冷着面站起身来,怨声道:“三叔在撒谎。” 被他这么一推,何湛的背撞在椅子上,当即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拧。哎呀,祖宗,真要了老命了。 宁晋显然察觉出他的异样:“怎么了?” 何湛赶紧收敛神容,将痛苦掩得严严实实。他没有回答宁晋的问话,只着急为自己辩解,说:“我没有撒谎,宁晋,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何湛顿了顿,继而道:“亲人…” 宁晋紧握的双拳渐渐松下来,面上的冰霜未散,可眼眸却不如方才那般骇人。何湛这才发觉自己顺对了毛,暗暗松口气,刚想开口说话,就见宁晋整个人又压了下来。 何湛:“怎,怎么了???” 宁晋伸手,利落地扯开何湛的衣服:“孤在问你怎么了。不许打岔,不许隐瞒。” “不是…”何湛惊慌地挣扎了几下,“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再挣扎也没用,宁晋的手那样快,两三下就解下他的兵甲和外袍。 “让孤看看。” 麦色的肩梁下蔓延着大块大块的青紫,看得宁晋的手一哆嗦。他的眉头皱得比何湛还深:“怎么弄的?” 何湛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背必定不怎么好看,跟抹了墨彩似的。他说:“就是看上去严重,但实际上没有什么大碍的。” 宁晋沉声再问:“孤在问你,怎么弄的。” 何湛老实回答:“比试的时候从架子上摔下来了。” 宁晋沉默,手却顺着他的肩一路向下滑,何湛觉得疼,却又不敢吭声。过后,宁晋才将他的里衣拉上,遮住些裸露的皮肤,何湛见他看完了,赶紧系上自己的衣衫。 宁晋立身,眼睛牢牢锁在何湛的身上,低声说:“三叔瘦了。” 何湛笑着回答:“军营里不养肉的,你住几天就知道了,韩将军治军严明,兵士每天都要去操练。” 宁晋说:“以后不用了。” “恩?” “以后,你就是孤麾下的人,只有孤能够差遣你。” 也不是说何湛多计较说辞,只是现在的宁晋说出的话,的确让他觉得有些不太舒服。何湛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走后门的。 上辈子,宁晋来得晚,那时的何湛好歹已经混了个副尉的官职,被宁晋挑去当副手,那都是实打实凭得自家本事。前世宁晋将他收为已用时,说得是“以后委屈三叔了”,这句话给足了他面子,让何湛倍感得意。 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以前就是太得意了,后来才会那般失意。 走后门就走后门。最好能让宁晋觉得,他何湛有什么样的地位,那都是宁晋给的;以后他在皇城那么有势,那也是仗得宁晋的势。 何湛也不顾得系衣服了,赶紧跪下叩头,谢主隆恩。他说:“谢侯…”话到一半,他即刻改口道:“谢过主公。” 侯爷是大靖国的侯爷,主公是他一人的主公。效忠侯爷,那是效忠大靖国;效忠主公,那才是效忠他一个人。何湛拎得明白。 这边他刚谢完,杨英招匆匆冲了进来,可还没走几步,她的脚步就全然僵住了。 她看见宽衣解带头发凌乱的男子跪在地上,面色凄然,一张极为俊美的脸上有着些许细汗,脸色微红,可眸子却还睁得大大的,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而她的师兄则挑着眉眼,神情冷冷清清的,背手立在何湛的面前,眸底没有悲喜,只微微眯着眼,看那男子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 男宠? 第39章 人质 两人全然不知自己在杨英招眼里是怎么个形象,而杨英招已经脑补一万个师兄强迫人不成还逼得对方下跪求饶的场景。 杨英招正神游着,就被宁晋的声音拉回:“何事?” 宁晋转身看向杨英招,刚好挡住何湛,让杨英招歪着脖子都看不到。她拍了拍脑门,想了一圈才想到自己来做什么,她急道:“韩将军那边出事了。” 何湛心里突地一跳,赶紧起来将衣服系好,继续听杨英招说:“韩将军的儿子也在军中,可是阿托勒的人刚刚趁乱把他给劫走了。” 阿托勒部突袭军营,韩广义将韩阳交给四个心腹保护,自己即刻带兵前去救营。拜见宁晋之后,他也只顾着护送宁晋回营,将韩阳抛诸脑后。 夜里庆功会,韩广义本是想着那些心腹能将韩阳带回来,却不想他们去四回一,只有一个浑身是伤地回来报信——韩阳被阿托勒部的人劫持,对方要求用十万石粮草交换。 宁晋听言,聚起眉峰,说:“带孤去见韩将军。” 杨英招领着宁晋走出营帐,何湛紧随其后。 宁晋来到时,庆功会已经因为韩阳失踪的事而停止,韩广义遣散了士兵,偌大的会场内是未曾来得及收拾的狼藉。韩广义端坐于位,脸色已经很不好了,紧握的双拳上青筋暴起。 杨坤跪在他的面前,请命道:“请将军允许属下前去一试,属下愿以性命担保,必能将小公子安全无恙地带回营地。” 当初是他不顾何湛的劝阻,执意要带韩阳进入营地的,如今韩阳出事,他无论如何都按不下心头的这份愧疚。 “我的儿子,因为我一时疏忽被劫持了。”他闭了闭眼,“这是我…没能照顾好他。要救,也轮不到你。” 杨坤劝道:“阿托勒部一定设下天罗地网以待将军,玉屏关不能没有将军掌关,请将军三思!” 韩广义思量着他的话,抬眼就见卫渊侯不疾不徐地赶来,行礼道:“见过侯爷。” 相比于杨坤和韩广义,宁晋要镇定许多,倒没真想着贸贸然去救人:“孤会派人去摸清韩阳被关押的地方,在此之前,谁也不能轻举妄动。” 韩广义顿了顿,有气无力道:“遵命。” 宁晋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孤保韩阳性命无虞,韩将军不必担心。” 轻飘飘的一句承诺,韩广义并未安心多少,但见面前那人颀长的身形立在溶溶夜色当中,如同风定不动的巍峨青山,他一直狂跳的心总算平稳不少。 “谢…谢谢侯爷。” 当夜,宁晋就出动了自己的影卫去查。 据说这次绑了韩阳的是阿托勒部的威武将军,那十万石粮草,他是志在必得。 宁晋连夜修书一封,以卫渊侯的身份允诺,愿以十万石粮草换一个活蹦乱跳的韩阳,但需要三天的准备时间。 使者送到,得到的回信是“允”。 出玉屏关到阿托勒部的边陲小镇需要三天,就算是快马加鞭也要两天。这样一去一回,耽搁了不少时间,韩广义已经要坐不住了。 军帐内,宁晋正专注地看着玉屏关的地形图和军略图,看不出一点慌张的样子。 韩广义却没有他那般气定神闲,毕竟那被绑得是他的儿子,他就算再冷静,也沉不下这口气。偏偏宁晋一言不发,这么多天也没有任何进展和消息,更是急得韩广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营帐中来回踱步。 何湛被选中副手,时时刻刻跟在宁晋身边,宁晋不急,他也不急。 见何湛都不急,韩广义就愈发急得上火,终于没能忍住:“末将恳请侯爷先从军中借十万石粮草换我儿性命,末将愿立下军令状,此番前去定能将粮草安全带回。” 宁晋执着战略图,头都没抬一下,只问何湛了一句:“你觉得呢?” 何湛正在这头安安静静地吃苹果,被突然点了名,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但见韩广义如利刃一般的眼睛扫过来,他浑身打了个哆嗦。 得。他唱这个白脸儿还不行吗? 何湛掂量一番,说:“现如今秋收未到,新一轮的税收和军粮还没有征上来,军中拿不出十万石粮草。此时若要强行征粮,必会引起百姓不满,军心动摇,加之侯爷刚刚到位,还未举行祭天仪式,此行恐怕需要三思。” 刚到任就失民心,这事儿何湛能让宁晋干? 不行,绝对不行。 何湛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但道理韩广义都懂,可就是安不下这个心。 直到夜深时,韩广义只得退下,再等明日的消息。 韩广义离开,宁晋也没有入寝,坐在帅案前看了半夜的书,何湛强撑着没睡,在一旁陪了很久。 何湛知道宁晋并非不着急,实际上他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担忧韩阳的生死安危。大靖国的人折在阿托勒部的土地上,传扬出去,会让百姓对卫渊侯失去信任,最重要的是,他有可能失去韩广义的支持。 坐镇雍州,没有韩广义,他卫渊侯的位子,坐不稳。 可是没有办法。只能等。谁能不乱阵脚,谁就能赢。 何湛以书遮口,打了个哈欠,眼皮已经沉得不成样。宁晋倒精神得很,何湛觉得自己可能是年纪大了,比不上这些年轻人。 宁晋将手中的书折了半卷,眼没抬,说:“孤已经很久没有同你一起这样看过书了。” 这句话叫何湛全精神了。又来了!又来了!又要提七年前的事了! 想起之前顺对毛的经验,何湛缓声说:“是啊。那时候你才…这么高。”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宁晋的身高:“刚刚到我胸口处。” 宁晋翻页的手顿了顿,将书卷按下案上,可还是没有看何湛。但心思已全不在书上了。他轻声问了句:“三叔还记得?” “当然啊。” 之后半晌都没听见宁晋的回答。何湛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小心翼翼地去偷瞧他的神情。他看不见宁晋的脸,只能看见他微微发红的耳根儿。 热了? 热了!主公热了! 想想也是,雍州要比北方热一些,尤其是到了夏天,便更不好过。 “是热了吗?”何湛问着,倒腾出一把纸扇子,回来坐在宁晋身侧,轻摇着送些凉风给他。他说:“这里的确闷热,等到了三伏天,就让人运些冰来,放在屋子里消暑。对了,天济府城北有家老字号,他家的酸梅汤味道特别正,等过了这一段,主公可以去那里尝尝。” 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却没发现宁晋用手骨顶着鼻尖,耳根儿更红了。 “侯爷,杨姑娘求见。”外头人敬声通传。 得应后,杨英招从帐外进来,见何湛和宁晋也没那么惊悚了。杨英招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位公子根本不是什么男宠,就是他师兄的三叔,何湛。 若不是碍于师兄的脸面,她一定要让何湛知道知道,这七年,宁晋都是怎么过来的。 哎!打住,说正事!杨英招不再想入非非,对宁晋说:“那个愣头青杨坤,跑了。” 何湛率先惊了一声:“啊?” “傍晚时,他跟韩将军喝了几碗酒,夜里牵着马就跑出军营了。不过还好我发现得早,已经派人去追了,应该可以把他追回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二愣子,这么沉不住气。” 派人去追?何湛问:“派了几个人去追?” “铁骁骑,两个。” 何湛双眼一黑,恨不得昏死过去算了。两个?两个!两个铁骁骑能把这头牛给拉回来,他立刻给英招姑奶奶下跪好吗! 杨坤都能违抗军令,此行要是救不回来韩阳,他绝不会回来的。这眼看着就要坏事的节奏啊! “臣把他追回来。”何湛起身,提剑就飞奔出去。他走得太急,一颗心全都悬在杨坤的身上,甚至连宁晋那句卷着怒气的“不准”都没听到。 夜色沉得紧,星光却比往常的任何一日都要盛,驾马在风中驰骋,耳边尽是呼啸声。何湛马不停蹄地赶,终于在天狼峡追上杨坤。 看见杨坤将那两个已经被打晕的铁骁骑驮到马背上时,何湛真想一头撞死算了。杨坤这个祖宗! “褚恭!” 杨坤扬鞭抽了一下马屁股,两匹马驮着骑兵往营地的方向回去了。见何湛来,杨坤也没多大的反应,默然上马,就当没看他似的。 “回去吧。”何湛说,“万不可打草惊蛇。再等一天,一天之内,侯爷肯定能派兵去营救。” 杨坤骑马顺着关外长路走,何湛见劝不住,冒着胆夺过杨坤手中的马缰,两个马并头齐驱。何湛闻见杨坤身上还未散的酒气,想来他是喝得有点高,这才如此意气用事。 何湛:“褚恭!” 杨坤夺过马缰狠狠一拽,借势将何湛的马蹬开。 何湛的马受了惊,何湛抽着缰转了好几圈才稳住。 杨坤心下后悔自己没分寸,担忧地看着何湛控制住那匹马。待至他安全无虞后,杨坤又将情绪掩下,咬着牙说:“你能等得了,韩阳能等得了吗?他才多大?” “褚恭,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杨坤沉一口气,眼神游移不定,最终定在何湛的身上。他解释说:“这个孩子在是我带进军营的,万一韩阳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宁的。裴之,我不想后悔。” “褚恭。” “裴之,你让我去吧。” 何湛低下头,细细思酌。 算了。杨坤的心情他能明白,这个人决心要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不如跟他一起去。 何湛看过影卫传回来的地形图,加上他以前曾在阿托勒部的营地里进出数次,有他跟着,杨坤救出韩阳的胜算更大些。 更何况,这几天何湛看宁晋言语间透露的那个意思,是想亲自率兵去营救。 不妥。大大的不妥。 前世韩阳从没在这里出现过,现在摆在宁晋前头是虎穴还是狼窝,又潜藏着多大的危险,何湛都不知道。何湛不知道的危险,他绝不会先让宁晋去试,由他先去探探路也好。 何湛说:“当初带韩阳入军营的还有我,我跟你一起去。” 听言,杨坤轻轻松口气,坚定地点了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手掌交握,像是达成一种不用言说的默契。 “驾——驾——” “驾——驾——” 第40章 营救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何湛和杨坤终于在第三日的傍晚赶到隶属阿托勒部的边陲小镇。 何湛按照使臣来往的日程估算了一下,应该是在这个小镇周围,加上他前世就知道这一带都是阿托勒部的军事重镇,这个小镇里驻扎着阿托勒部的军事营地。根据影卫的地形图来看,韩阳很有可能就被困在这里。 忽延布大草原以“乌呼延部”为首,阿托勒部是乌呼延分裂出来的旁支,因为亲族之间的矛盾,阿托勒部和乌呼延部一向交恶,内斗不休,近年来争斗更是愈演愈烈。 因乌呼延部算作靖国的附属国,靖国朝廷曾多次派使臣来调停矛盾。说是调停,靖国大多也是打压阿托勒部,稳固主族的政权。因为这件事,阿托勒部不满靖国已久,他们早想脱离附属地位,自成大统。 因此,阿托勒部对到他们部族的靖国子民十分抵触。 这就意味着,何湛和杨坤不大能躲过阿托勒部设在市镇外的盘查。 杨坤看着城门外一个一个接受盘查的长队,仔细观察着周围一圈的地形,看看到底能从哪里潜进去。却不想何湛顺着马屁股摸到马袋,东掏西掏,好不容易才掏了个令牌出来。 何湛让杨坤把身上的兵甲脱下,又将两匹马拴好,带着杨坤就往城门口走去。 杨坤睁了睁眼睛,打量着他手中的令牌,问:“你这是什么?” 何湛将令牌举到他面前晃了晃:“通商令牌。” “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个东西?”杨坤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何湛笑了笑:“雍州城街市上买的,三十文一块。” 杨坤更不可思议了,疑惑着将那令牌看了又看,不知靠谱不靠谱。 事实证明,很靠谱…… 那些阿托勒部的士兵还对何湛拱了拱手,恭恭敬敬将他请进了城。踏进城门的那一刻,杨坤瞪着眼,谨慎地回头看着负责盘查的士兵,不敢相信他们就这样轻易地混进来了。 杨坤挨何湛近了些,问他:“你这牌子是哪里买的?这么好使?” 何湛嘿嘿一笑,说:“平常也没什么用,你要想要,回头带你去买一个。的确挺好使的。”何湛满意地将牌子在手中转了转,欣慰地揣回怀中,像是在看一个功课做得极好的孩子。 何湛说:“阿托勒部近几年来物资短缺,若不是与靖国互通有无,这里的人不知道得瘦成什么样。加上这个小镇是阿托勒部屯兵的地方,算是军事重镇,更需要大量的粮草补给。”他拍了拍胸口:“我这个牌子,是主通粮食的,他们看见自是高兴。” 杨坤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何湛说:“既然是阿托勒部的威武将军派人绑走韩阳的,他应该会将韩阳关在军营里。我们稍作休整,等夜深再潜入军营,看看他们究竟把韩阳关在哪里。” “好。” 两人找了家客栈休息。 何湛已经很久都没合眼了,沾床倒头就睡,他背脊发疼得厉害,只能侧着,但怎么睡都不安稳。杨坤没有何湛那么大的心,他一想到韩阳,就疲惫全无。 杨坤将何湛那把许久未用的剑磨了磨,磨得发光发亮,刃如秋霜,吹毛可断。等到乌云蔽月之际,杨坤进屋去唤何湛起身,何湛察觉到有脚步声,猛地从床上滚下来,手上紧紧擒着一把弯刀——那是之前杨坤交给他防身用的。 杨坤从不知何湛会如此敏锐:“是我!” 何湛皱眉,屏住的气息松下来,将刀收回去,方才眸间精锐又肃杀的光亮已尽数敛去,唯留有淡淡的倦意。他望了望外头的天:“该走了。” 杨坤把剑丢给他,沉声说:“裴之,如果遇到什么不测,你一定要逃出来。” 何湛赶忙举起手,阻止他再讲下去,说:“这话可不能说!这话要是说了,真会遇上不测的。” 杨坤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好,不说。我们走吧。” 何湛带路,杨坤跟在他的身后。军营被围得水泄不通,换防巡逻,丝毫不松懈。杨坤跟着何湛在军营里游走,好几次都是借着夜色掩护,险险地躲过巡逻的士兵。 最终,他们将目标锁定在一处小屋处。 宁晋要一个活蹦乱跳的韩阳,阿托勒部在还没有摸准新来侯爷的脾气前,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每日好吃好喝地供着韩阳。可韩阳不领情,日日在房中大喊大闹,烦得看守人只好将他捆起来,塞上嘴,这才清净一点。 可这到了晚饭的时间,总要留张口给他吃饭。塞嘴的布刚一撤下来,韩阳“嗷”地一声就哭喊起来,叫得是撕心裂肺,叫得是撼天动地,一声接上一声,一声高过一声,成功让不断在军营里游回的何湛和杨坤听见了动静。 何湛和杨坤伏在屋顶,悄声观察着屋子周围的换防情况。周围巡逻的士兵很多,固定看守的人也有十个,若跟他们硬碰硬,必定会被围死在这里,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何湛沉着地思虑对策,眼睛往东看到了盈盈火光之处,计上心头。他说:“这里的十个人加起来不一定是你的对手,最怕巡逻的士兵一波一波冲上来,跟我们打耐力战。这样,一会儿我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你从后面能偷袭几个偷袭几个,保证有十足的把握救回韩阳。” 说完,何湛又叮嘱了一句:“千万不要光明正大地跟他们硬杠啊!” “不行,我去引开他们!你去救韩阳!”杨坤按住何湛的手,坚决道。 何湛反手按回去,惯笑着,眉宇间全是不可一世地轻佻:“得了吧,有我在,哪里还有你出风头的份儿?记住,救到韩阳之后就出军营,夜里是出不了城,你们一定要找好地方躲起来。等到明天,我们在城门口集合。” “这不行,不行!”杨坤说,“他们一定会追上的。我在军营外面等着你,我们一起杀出去!” “放心,今天晚上,他们会很忙。”何湛懒懒一笑,提剑就飞身跳了出去。 “裴之!” 杨坤想追,却又不敢轻举妄动,这样紧要的关头,他只能依了何湛的话。 远处屋顶上发出轻微的响,等何湛的身影完全浸入月色当中,杨坤忽地听见远远地一声大喊:“什么人!” 紧接着战鼓大擂,咚咚咚地响声扣人心弦。 听到这样动静,一直围着屋子巡逻的士兵赶忙撤去查看情况,但固守在屋外的十人仍岿然不动。杨坤觉得,换了他,他也不会动,这守得哪里是一个人,简直就是十万石粮草。 他轻悄悄地绕到后方去,听了何湛的话,悄然上前,用极快地速度扭断了两人的脖子,捂着他们的嘴,如同鬼影一般将他们拖入黑暗中。 在他扭断第四个人的脖子时,他背上的长枪因着银色的皓月反出光亮来。一人紧张地连连后退,大喝道:“有人!” 此刻,杨坤并未慌张,而是不紧不慢地解下长枪,只见刃铁微动,泛出透着寒意的波光来。 “韩阳,回家了!”杨坤扯开笑,手腕一翻,冲枪攻了上去。 韩阳听见响,叼着馒头就趴着窗户探出头来,只见六人已将杨坤团团围住,见风起霜转,刃若秋光,密匝匝的剑式看得韩阳眼花缭乱,可这仍然攻不破杨坤手中的长枪。 可再强的防势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杨坤的腰间被挑了一剑,迅速退开。没有盔甲,他中了这一剑,伤口几乎是倒出血水来。 杨坤咬了咬牙,先前只是将他们打伤,未曾伤其性命,皆因当着韩阳的面,实在不好杀人。可这些人皆是毒辣的,若再这样仁慈下去,杨坤连命都保不住。 “韩阳,躲回去!”他大喝一声,枪锋中杀气毕露,好似雷电钻火,簇簇乍开银光,仿佛要将人烧灼起来。 韩阳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功夫,一颗心如同绷紧的弦,哪里会躲回去,越发得劲儿地看起来。 杨坤的枪法实在霸道,碰上剑法,光霸凌之气便将其压了一头。几个回合下来,那些人渐渐不支,生生被杨坤的枪挑开几丈之远,动弹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动静。 有一人见形势不妙,忽悟出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正要逃窜去搬救兵,却不想拿冰冷的枪已然穿透他的胸膛。 血花喷溅,吓得韩阳浑身一个哆嗦,口中的馒头都掉了下来。 夜陷入了死寂。韩阳捂着脸瑟瑟发抖,忽觉身体一轻,杨坤隔着窗户就把他掂出来,而后紧紧抱在怀中。韩阳畏畏缩缩地从指缝间看杨坤,身子如同筛子一样颤抖着。 “韩阳,别怕,我带你回家。带你去见你爹。” 可韩阳还是哆嗦。他闻得见杨坤身上的血腥味。 那头的何湛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努力喘息着,带着这群人绕了好几个圈子。 渐渐地,那些人就察觉出不对来,部分人已经调转回杨坤的方向。不够!不行!要给杨坤足够的时间,单单是带着这群人跑,根本行不通。 他飞窜到屋后,旁边的墙壁上悬着一个火把,将他的身形映得无处可藏。何湛顿时觉得头大,迅速将火把摘下,正欲熄灭,忽得一愣,想起来前世阿托勒部火烧西营的事。 啧。天道好轮回啊!谢谢,谢谢紫陆星君庇佑,谢谢你祖宗十八代!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阿托勒部的粮仓所在,还不及他细想,就见一重人围了上来。何湛竟未有丝毫的惊慌,将火把换到左手,右手抽出剑来。 剑身如银梨瑞雪,熠熠生辉,已然渴极的样子,待痛饮一场热血。 他一手执明火,一手执剑,唇角挑着轻蔑的笑,杀进重围当中。但见刀剑乱舞,他如入无人之境,穿过重重围杀,飞快地向粮仓的位置跑去。 不一会儿,军营中铁钟声大作,叮叮叮叮的声音比鼓点都要急,都要刺耳,正是走水的信号。 阿托勒部的威武将军已经被这人绕了几个圈子,正是怒火中烧,直到钟声震痛耳膜,火上猛地加了一把油,他就再沉不住气,下了死令,围杀何湛。 何湛将火把扔进最后一个粮仓当中,转身就跑。 火焰如同赤龙飞腾,突地蹿上九霄。 他能听见身后火焰烧灼的声音,就连空气中都飘着火星。 猝不及防地,他手背上被烫了一下,如同被蚂蚁咬了一口似的,脚下便不受控制地停住了。 他回身看向漫天的火光,夜空几乎像是被倾了一盆血色,翻动的浓烟,滚滚如同蛇龙,张牙舞爪地钻入他的鼻息和耳朵,那种味道几乎令人窒息。 他眼睛里全是火,连天的大火。 ——我们何家欠了你什么啊! ——你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个人把你爹、你大哥逼上死路?! 不行… 何湛,快走!快跑! 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 不要想别的! 这些都是幻象! 赶紧离开这里! 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发颤的双腿。那种恐惧感从心房处一点一点爬出来,就像一只细密的网,将他的一点一点绞杀。他一阵耳鸣,似乎从火场中听到痛苦的哀嚎声,惨叫声,似乎每一句都在控诉着! 控诉他,嘲笑他。控诉他的自以为是,自以为能将所有事情掌控于中,自以为自己能救更多的人。嘲笑他到最后,谁也救不了。 ——你是不是也想把本宫逼上死路! 耳鸣声越来越尖锐刺耳,他用左手握住执剑的右手腕,才能稳住连剑都险些拿不住的手。 火在肆意地吞噬着他所有的感官和神经。 从那漫天的火光里,射下数十支利箭,如同流星落地,直冲何湛而来! 第41章 旖旎 何湛迅速回过神来,挥剑将那些流箭格挡开,一波将落,一波又起,绵密如同细雨,却要人性命。 他迅速向后退去,正脱离弓箭的射程,一支穿云箭越过层层箭雨,直冲何湛面门而来,他已来不及挡,只能侧身一闪。那箭从他耳边“嗖”地飞过,随之而来的是火辣辣的疼痛。 他的脸颊被擦出一条血口来,不长不短,却让他全乱了阵脚。 要命了。这次真要命了。何湛的眼睛里跳动着火焰,竟让他由衷地想笑,笑他自己没被敌人打败,却输给了自己的心魔。想想今生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在这里,真是… 太爽了! 热浪卷出的风太烈,吹得他眼睛酸疼。何湛展剑,努力稳住自己发颤的手。 前世何湛皆因走得太远,所以才会畏畏缩缩,贪生怕死,生怕功亏一篑。如今倒好,却有个机会酣畅淋漓地大干一番,如此,也不枉活这一次。 他眸底卷上狠色,手腕一翻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 火焰在他眼睛里跳跃燃烧,如同他燃烧的熊熊斗志。从火光中冲出几个骑兵,为首的那个还提着一把偃月刀,背火而立,让人看不清样貌。 何湛正欲冲上去,耳鼓膜忽地被剑破长空的声音震颤,从他头顶猛然窜出,一瞬间亮如白昼,如同烟花划过长空。前方的火光再次炸开一轮,刚刚冲向何湛的攻势被尽数击退,溃不成军。 何湛还没反应过来,忽觉身体一轻,整个人都被带了起来,而后稳稳地落在一匹大马之上。 哎?哎!怎么了这是!还让不让人耍威风了! 即使隔着厚重的铠甲,何湛都能感受到这人宽阔的肩背。他听见宁晋沉而浑的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何湛!你是不会跑了么!” 跑?他的确是跑不了了,不然也不会跟人硬碰硬。 风呼啸着,宁晋骑马带着他冲出阿托勒的军营。何湛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火光中,宁晋的铁骁骑已经和阿托勒部的士兵交上手,像是被火团团包围住一样,激烈又惊惶。 等到他们彻底跑出阿托勒的势力范围,何湛只能听见宁晋的呼吸声。 风也渐渐静谧下来,星似乎也不是那般的寒冷。何湛全身的烟味还未曾褪去,刚刚还不觉得什么,此刻那种恐怖感却一点一点爬满背脊,让何湛浮了一身的虚汗。 宁晋驾马带他去了附近一个小城镇,那里隶属于乌呼延部,暂时可以藏身。 天空已蒙蒙亮,在灰蓝的苍穹尽头升起一轮橙红色的太阳。 宁晋驾着马问了医馆的去路,何湛伏在他的肩头,只低低道了句:“我没伤,不用那么麻烦。就是肚子有点饿,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行吗?” 宁晋兀自沉默着,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却调转马头去寻了间上好的客栈。 宁晋下马时,何湛还死死握着拳头,没有下来。他全身提不上一点力气,那种恐怖感将完全吞噬而他毫无抵抗的余地。 “你在害怕?在怕什么?”宁晋沉着眼问他。 “没有。”何湛嘴上逞强,若无其事地跳下马,却不料腿还是软的,猝不及防地就跪了下去,若不是宁晋即使扶住,这双膝盖怕是要见见血光。 何湛还在解释:“哈,只是腿麻了。没事…” 宁晋全不听,将何湛抱起来,就往客栈内走。 那店小二迎上来招呼的时候,何湛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光天化日之下,主公这是要闹哪样! “呃…客客客…官,你们要打尖儿还是住店?”小二用夹杂着口音的汉话问。 宁晋说:“住店。先沐浴。” “啊?哦。”店小二说,“客官请。” 小二将他们引进香水行中,其间卧着一方水池。小二说:“现在水还凉,客官您稍等片刻。” “不必了。出去。” 小二被这人迫得抬不起头来,哪敢再惹这尊佛爷,赶紧听了他的吩咐出去,将门关好。 宁晋抱着何湛浸入冷水当中,冰凉的水温几乎让何湛整个人一个激灵,他的神思彻彻底底地从大火里醒过来。 “告诉孤,你在怕什么?” 两个人的衣衫皆被水浸透,胸膛相触,宁晋能感受到他狂乱不安的心跳。 “告诉孤。” 被这三个字惊得全身僵硬,何湛本能地回答了一声:“火。有火。” 这下,全身僵硬的那人便换成了宁晋。半晌,他低头用脸庞贴了贴何湛的额头,感受着他几近死人的体温,心如被毒刃翻绞那样地疼。 他的声音低哑而温柔:“三叔,都过去了,不会再有了…” 何湛的脸色惨白,周遭的冷水不断浸透着他的神思,迫使他冷静下来。他扯着唇角,反而扶住宁晋的肩,笑着说:“我没事,真的,真的。你不想想,你三叔是什么人物,能怕?” 宁晋不顾他的话,将何湛抵到池壁上,困在双臂之间。 也不知怎的,背后冰冷生硬的岩石愈发让何湛感觉到这个人胸膛的温暖,被他半抱在怀中,何湛觉得心里最空的那块地方被填得满满当当。 不能的… 何湛努力将这样的感觉从身体里剥离出去。 “叔已经尽力了。”宁晋捉住何湛的手腕,顺着手心与他十指相扣,“我在这儿。别怕。” 闻言,何湛半笑不笑的表情僵在脸上,整个人都愣住了。蓦地,眼泪从眼眶中掉落,根本不受控制。 就这一次… 何湛将头抵在宁晋的肩上,颤抖着呼出一口气,眼泪混着水泽一起流下来。宁晋听见他细微的抽泣声,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他伸手缓缓抱住了何湛,轻声说:“别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宁晋听见何湛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平缓,稍稍动了下肩,也不见他反应。何湛已然入睡。 宁晋皱眉,抱着何湛离开冰凉的水池,转入备好的客房。 宁晋拨开他濡湿的发,那张脸已经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何湛的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湿淋淋的,宁晋只能再帮他脱去衣衫。 可能是背上的淤青未消,何湛还疼,连睡着都皱着眉,不怎么舒服。宁晋没了办法,只将他翻过来,让他趴着睡。 宁晋看见何湛背上淤青的颜色已经淡了不少,可仍然是触目惊心。 宁晋不知道他是怎么受过来的,明明是富贵乡里养出来的人,为什么会来投军。 再往下是紧实的臀部。 …… 宁晋闭了闭眼,赶忙别过头去,掀起被子一角给他掩上。 淅淅沥沥的细雨落下,将昨夜的大火一点点浇灭。 昨夜,杨英招跟随宁晋而来,又接了令牌,代替宁晋指挥铁骁骑突袭阿托勒营地,她将何湛放得火添得更猛,而后从容不迫地带领铁骁骑从狼藉的军营里跑出来。 杨英招心下全然痛快。 只是不想半夜的时候,天将霖雨,将大火压下,雨丝浸润在杨英招的脸上,让她弯了唇。天佑阿托勒部的百姓,希望他们的君主不要辜负了这份庇佑才好。 她带兵逃出小镇的时候,迎面撞上杨坤。杨坤怀中抱着韩阳,那个小孩子已经吓得小脸苍白,全身抖得像筛糠一样。杨坤见是杨英招,说:“杨姑娘?是侯爷来了!可曾看见过何湛?他还在营地里。” “放心,他没事,已经被我师兄救走了。”杨英招下马,走到他面前,“我这就要赶去跟师兄汇合,你也跟我走罢。” “好。那就好。”杨坤悬着的心可算放下来一些。 杨英招走过去,对他说:“把孩子给我。” 杨坤下意识地将韩阳抱得更紧:“怎么了?” “你愣啊!看孩子给你吓成什么样了。”杨英招声音清越,说得杨坤一愣。杨英招冲韩阳伸出手,清丽的眉眼含了少许柔色,轻声说:“来,让姐姐抱。” 韩阳的嘴一直撇着,看见杨英招的怀抱,他哇地一声哭出来,也向她伸出两只小手,要她抱。 杨英招接过韩阳,抱在怀中低声哄着,韩阳趴在杨英招的肩上,抽泣得厉害。刚刚在杨坤怀里,他是连哭都不敢哭。 杨英招瞄到杨坤浸血的衣角,恨恨道:“二愣子,何湛差点给你害死。你让他断后,真行啊!要是何湛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信不信我拿枪戳死你!”何湛死了,她师兄得成什么样? 杨坤骤然握紧手,深深地低下头:“对…对不起。” “认错认得挺利落的。”杨英招哼了一声,“走吧,跟紧了,别拖后腿就行,我先谢谢你。” 先前守城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换成卫渊侯的部下,一列人马竟也蒙混过关,从阿托勒部的小城镇中逃了出来。杨坤以为是要连夜赶回玉屏关,却不想杨英招带着人去了附近的一个镇子。 杨坤随她赶到客栈时,已是第二日午时。杨坤进来时,就在大堂看见何湛正倚着窗户啃苹果。 何湛专心致志地看着外头栽得几株稀稀落落的花树——晚香玉。 晚香玉娇贵得很,在雍州里长不好,那里雨水太多,有时候连天见不着阳光,可过了玉屏关就不一样了,有高耸的玉龙山脉阻隔,云飘不过来,雨水少,晚香玉长得正好。 宁晋饮了口茶,问:“三叔喜欢吗?” “以前…”何湛赶紧噤声,“臣是说,在北方有很多晚香玉,摘下来晒成干花,再塞到枕头里,夜里来香,安气宁神。” 宁晋点点头,说:“清平王府的后花园里种着很多晚香玉,那时候常见你带着…他们去打花。” 他们…宁左宁右么?何湛有些接不住话。 “裴之!”杨坤冲过来,眼神里全是惊恐之色,“你没事吧?” 姑爷爷!救星!来得真是时候!谢天谢地! “好着呢。你欠我一顿酒啊。”何湛逃过大劫,自然开心,说话的尾音都有些上扬。 杨坤看见他脸上的伤口,心中大惊,一向稳当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恨只恨自己当时没坚持,让何湛擅作主张。一切都是因为他,何湛才… 杨坤欲言又止,万千话全压在了喉咙里,堵得难受。 宁晋眉眼淡疏,说:“回去领罚,杖责三十。” “主公…” 杨坤接过话:“谢侯爷开恩。” 杨英招抱着韩阳过来,对宁晋禀道:“折了三个弟兄,韩阳无事。” 宁晋漠声说:“好好善后,不要亏待了他们的家人。” 杨英招点点头:“明白。” 韩阳看见何湛,就吵着要他抱,杨英招依言将他放到何湛旁边儿,顺势坐下。 何湛问他:“怎么了?哭成这样。”他听着韩阳的声音有些哑,想是受了不少的惊吓。 韩阳怯怯地看了杨坤一眼,没敢说话,只挨何湛挨得更近。 宁晋甚觉烦躁。小孩子最碍眼了,尤其是哭起来,比平常更加碍眼。 第42章 争执 回营后,韩广义抱着韩阳就哭,一口一个吾儿,又狠狠在韩阳脸上亲了个遍,亲得韩阳满脸口水,这才罢休。一个大男人哭得不成样子,之后又嘿嘿傻笑,脸上全是失而复得的欢喜。 韩广义不住地跟杨坤说谢谢,杨坤不敢当,只说:“多亏了何湛,没有他,我定不能救出韩阳。” 杨坤不敢当,何湛更不敢当。人怕出名猪怕壮,这能算他的功劳?那绝对不能算。 他稍稍退一步,屏息立在宁晋身侧,说:“若非侯爷部署周密,我等也不能安全无虞地回来。将军要谢,也应该先谢侯爷。” 韩广义这才知道自己失态,赶忙给宁晋叩了几个头,连声感谢。 宁晋眉眼漠然,并无大喜,也并无大忧,道了句:“孤有事要委派于你。”说着,就往营帐中走去。 宁晋要下令,何湛也不敢贸贸然跟着进去,只和杨英招一起去安抚这次出兵偷袭的铁骁骑——其中有不少人受了伤,处理起来是要麻烦一会儿。 他活了这么多世,多多少少懂些歧黄之术,因左右无事,便亲自替铁骁骑处理起伤势。 “好了,切勿沾水,这几日是要难过一点,等伤口好一好,就没那么难忍了。”何湛叮嘱着一个兵士。 那人听了连连点头,说:“你可真行,有胆识,怪不得能让侯爷看上眼。”他赞赏地看着何湛:“以后你我都在侯爷手下共事,那便是兄弟了,今日你帮我一回,我都记着,以后要有兄弟帮得上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何湛不敢居功:“那也是侯爷给我这样的机会,说起来,也该谢谢侯爷。” “是啊,咱们家侯爷可厉害,你不知道侯爷在京城,那可是出尽了风头!” 来回又跟此人说了几句,成功调起一干将士对宁晋的敬仰之心,何湛表示很圆满,很开心。 何湛拿着药瓶走出帐子,远远就见杨英招正在那里舞枪。 杨坤也在侧,已经领过仗责,三十下,虽然疼得紧,但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他瞪大眼睛看杨英招的枪法,杨坤是第一次见这样花哨的招式,但花哨归花哨,却在迷乱间给人以致命一击,着实新奇。 何湛倚着木杆,抱胸看杨英招舞枪。那头宁晋跟韩广义议事已久,等到傍晚时分,韩广义兴冲冲地从帐子里走出来,抱起在外头玩弹弓的韩阳,使劲儿在他额头上亲了两口。 韩广义眼睛发亮:“阳阳,咱们回家!” “什么?回家?” 韩广义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十分高兴:“恩,明日就启程。” “真的?”韩阳比韩广义的眼睛还亮,比玉屏关的星星还亮。 “那还能有假?走,收拾东西去。” 韩广义扛着韩阳就飞了回去。 天尽头的晚霞浸在夕阳色里,祥和安静,似乎将时间延伸得很长很长。 夜里,何湛按韩广义的吩咐,捧着一沓文书来呈给宁晋。 他入帐时,见宁晋还在看那张地略图。宁晋刚来,对这一带很不熟悉,万一同阿托勒等部打起来,王侯坐镇督战,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加上雍州的郡守还未撤,万一在军营里失去话语权,可不是什么让人痛快的事。 他给油灯添了口油,微弱的灯火变得更亮了一些,盈满了整个帐子。 “放在一边。”宁晋的语气温吞了不少,让何湛有些受宠若惊。他轻手轻脚地将文书放下,按照宁晋的示意坐到一侧的书案上。 “孤让韩广义回京了。三叔觉得妥不妥?” 主公做的事,那能有不妥的吗?并非何湛阿谀奉承,让韩广义回京,有利无害。 韩广义在军中威名正盛,韩家军根本不认什么侯爷不侯爷的,只认韩广义一人,统领起来极为棘手。如今韩广义回京,正给了宁晋立威的机会。 何湛一笑,不答反问:“主公是怎么说服他的?” “近年来玉屏关烽火频起,皇上很担忧雍州军情,孤派他回京亲自汇报去了。”宁晋难得露出些许笑容,“来之前孤曾拜访过将军府,他家中妻子染病,膝下子女尚幼,日日夜夜都盼着他能回家一趟。” 来之前就把韩广义的情况摸了个透?何湛不禁直了直腰背,打起精神来:“主公亲自带兵夜袭阿托勒部,威慑四方,想必也让韩将军安心将玉屏关交给你。” 韩广义这个人实忠,想不透这其中的门门道道,也没有那么多考量,只要能让玉屏关太平,大权交给谁,他都不在乎。 宁晋脸上的笑容敛了几分,许久才说:“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他望着何湛,再追问了一句:“三叔身上的伤,可还疼?” “呃…已经,已经没事了。一把老骨头,还挨得住。” 宁晋说:“脸上,涂点药吧?” 何湛下意识地去摸伤处,却被宁晋一把捉住了手腕:“别碰!” “这都是小伤,又不碍事。”何湛吊儿郎当地说,“这要是留疤才好,回头得有多少姑娘会因此倾慕于我?”说得洋洋得意,像是已经被不少人倾慕似的。 宁晋觉得,为了不让那么些姑娘倾慕何湛,他也得把这伤给治好。 “涂药。”他再重复了一遍。 涂涂涂涂!涂还不行吗!脸至于黑成这样吗? 何湛去翻腾药箱子,挑着瓶子闻来闻去,终于掂出个小盒,打开剜了一把药膏。何湛看不见自己脸上的伤口,只能随意往脸上糊了两下。 宁晋当真是看不下去他这般糊弄的态度,咬出两个字:“过来。” 何湛自是乖乖滚过去,端正坐在他一侧。宁晋净手后,俯身将何湛脸上的药膏沾到伤患处。 “自孤见了你,你便没有一天好过,不是这里伤了,就是那里伤了。七年前是这样,如今也不见一点长进。” 讲真的,要是宁左宁右敢说出这样的话,何湛早就一巴掌呼过去了。小兔崽子,还敢说你三叔不长进! 然而他没胆子叫宁晋是小兔崽子。 何湛正腹诽着,宁晋又说:“第一次是为了救孤,染了恶寒;再而是为了救凤鸣王,受了刀伤。再后…又是为救人,进了火场。现如今,背上的伤,脸上的伤,哪一处不是为了别人?你是有多大的本事,能救得了这么多人?” 今生第一次听宁晋说这么多话,何湛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用惯有的腔调蒙混过去:“行…行侠仗义,拔刀相助嘛。本就是关乎性命的事,总不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去死。” 宁晋厉声诘问:“别人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他手劲放重,疼得何湛一下缩开。 何湛眉头皱得深。 他的命,还真不是命。 他死了还能再来,这些人死了,那便是真正死了。有时候何湛也不知道自己看到的人是真是假,有时候觉得他们还活着,有时候觉得他们早已消失,仿佛这里的万事万物都是没有血肉情感的,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宁晋的霸业。 所谓真正算得上命的,怕也只有宁晋了。 这样想着,何湛心里恼得厉害,看见宁晋就更加烦躁。 “臣…还有要务在身。”说完,他便站起来往帐外走。 “何湛!”宁晋握紧拳头,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纵然何湛再恼火,主公唤住,他也不敢走,只静静等着他发话。过了半晌,他才听到宁晋饱含委屈的声音:“孤…不是故意的。孤只是担心你。” … 何湛真是输给他了。 一旦宁晋放软口气,他真是再大的火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前这样,现在这样,以后说不定也逃不脱。 何湛说:“臣不敢,臣傍晚时分嘱人熬了一碗莲子汤,臣去看一眼。主公近日都没怎么休息,一会儿喝点汤就好好睡一觉。” 宁晋脸上提了丝笑容:“…好,孤等着你。” 何湛:“…???” 原本何湛打算派人送过来,算作示好讲和,等隔天再过来,此事就算揭过了。这下可好,主公吩咐要他亲自送来,看来今夜又要面对着这尊佛爷消磨半晚了。 真是…不得安宁。 宁晋目送何湛走出营帐,略略思索,嘴角上浮现的笑愈发深了起来。他心情大好,将视线移到地略图上,正欲再看,却听见外头传来了杨坤的声音。 “裴之!正好,走,陪我练枪去!” 何湛拒绝道:“不了,一会儿还要陪侯爷看文书,你自己去吧。” 杨坤说:“哦,侯爷啊?那行,你去吧。”不等何湛走两步,杨坤又叫住他:“我托人从外头医馆里带了罐药酒,今天刚送来。晚上我去你那里给你擦擦,你那背上…都快不能看了。” 两人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走远了。杨英招提枪入帐,将枪放到一边儿,拧了块凉方巾擦了擦脸上的汗,转头看向宁晋,只见他脸色阴沉得厉害,头上像是笼了一团乌云,驱之不散。 杨英招疑道:“怎么了?何三叔惹你生气啦?” 何止是生气,简直是气得想杀人。宁晋的手指在地略图上叩了叩,面上仍不动声色:“地略图上有几处不详尽,需要派人再探。” 杨英招抱怨道:“师兄,你总不能拿我当男人使,我这刚回来,还没喘口气呢。” 宁晋说:“你不想去,就让杨坤去。” “你刚打了他。”虽然没什么大碍,打杨坤的那兄弟故意放水,杨英招也睁一只闭一眼了。 “那你去。” 她说:“那还是算了,我去跟他说。什么时候出发?” “今晚。” 第43章 疤痕 夜里忽又下起了雨,浸透整片夜空,星月无踪。 何湛将热腾腾的莲子汤放在木盒中,这头刚扣上盖儿,那头进来个士兵,同他说宁晋已经回南院休息了,劳烦他将莲子汤直接送到那里去。 何湛连声答好,心下一乐,看来今晚是不用再瞧文书了,送完汤就回去。背上隐隐作痛,总让他不太痛快。 待来到南院,何湛就见宁晋立在门口,一直张望着。他赶紧走过去,将宁晋往屋内推了推,说:“外头下着雨,杵在门口干什么?” 宁晋看着何湛将伞收了,又把木盒放下,从中端出碗莲子汤来。他顿声说:“孤想看看雍州的夜雨。” 在屋子里看不就好了? 何湛心虽疑惑,也不敢多问,说:“去天济府看才好,那里的雨才更有风情。说起来,主公的府邸可是选在了天济府城的旧王府?”这一点应该不会变吧? 宁晋坐下,何湛盛了一小碗莲子汤,方正地摆到他面前。 宁晋说:“是,如今正在整修,大概秋日里就能完工。只不过韩将军回京,可能要等到冬天才能住过去。”他搅动着莲子汤,淡淡的清香泛了出来。他微微一笑:“三叔可以和孤在那里过年了。” “啊?臣也去?” “不想去?” “想…想着呢…”何湛干笑了两声。同住一个屋檐下,说得多做得多,错得也多。何必呢? 宁晋让何湛坐在他对面,给他盛了一碗莲子汤:“有孤在,府里的人不会对你不敬,三叔只当侯爷府是我们的家,不必烦忧。” 忠国公府没了,他给何湛一个侯爷府。人一旦有了根,大概就不会轻易离开了。 “好。”何湛沉了口气,再问,“登位祭礼什么时候举行?” “郡守已在筹备。叔…会去看么?”他幽幽地看着何湛,那眼神仿佛只要何湛摇头,他就能立刻变了脸。 何湛说:“去。臣会一直看着主公的。”这么重要的登位祭礼,他怎么可能会错过?宁晋走得每一步,他都要看着。 “那说定了。”宁晋笑着说。 何湛重重点头,饮了口莲子汤,复道:“等过了这阵儿雨,就要入秋,军营上下都要为过冬做准备,主公可考虑过这件事?” “恩。孤想让他们去秋狩。” 何湛的眸子亮了亮,没想到宁晋居然跟他想到一块去了! 根据他上世的记忆,这一年秋天收成不好,到了冬天,雍州又下了场十年难一遇的细雪,这对本就不堪好的粮荒无疑是雪上加霜。隔年开春,卫渊侯到任,宁晋带着大量的粮草来救济雍州灾情,还未正式登位,便已在民间名声大噪,敛了不少民心。 如今宁晋提前一年到位,没有了这个机缘,何湛一直琢磨着要怎么给宁晋立威,让他在雍州站稳脚跟儿。想来想去,就觉得让军营来一场秋狩最好。一来可以借此名义封赏大军,二来可在秋收时减轻赋税,各家自保,撑过这难捱的一年。 “三叔觉得如何?” 何湛笑着说:“很好。届时若能大行封赏,就更好了。” 宁晋有些疑虑:“若说封赏上下,定需不少钱财,但贸然动用府库的库银赏赐军士,似乎欠妥。” “这个主公不必担心,臣有办法。”何湛扬起嘴角,“臣在这里七年,主公当真以为臣在浑噩度日么?” 一谈到这个事,何湛想起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就跟宁晋告了辞:“天色不早了,主公早些歇息。” 宁晋手指微动,半晌,才说:“杨坤已经去勘察地形了,不在营中。” 何湛不懂宁晋怎么好端端地提起杨坤来了,只能似懂不懂地点点头:“哦。” 宁晋略略低头:“孤这里有上好的药酒。” “呃?”有药酒怎么了?很奇怪吗? 宁晋闭了闭眼,敛了口气,道:“孤是说,你背上的淤青…揉一揉可能会好一点。在客栈里,孤就见你夜里睡不安稳,不要一直忍着。” 提到客栈,何湛脸上蓦地一红,耳根发烫。 “谢…谢谢,臣回去揉揉就好。” 说着何湛就想开溜,赶紧跑! 宁晋抬起头来,脸上一派的云淡风轻,清明正直:“你自己又不行,孤可以帮你。以前,三叔的伤,不都是由孤来照看的吗?” 行了!够了!又要提以前了!何湛听到“以前”这俩字就头皮发麻,哪里还给宁晋时间去酝酿回味这些话,连忙答应着坐下来。 “去床上吧,你的伤在背部,坐着累。” 宁晋提前让人备了药酒,他拿着每个小瓶儿闻了闻,判断哪个是好的。等他拿好了药,转入屏风内,就见何湛正将上衣脱下来,露出大片胸肌,赤裸的上身细细可见道道淡色的疤痕。 宁晋怔了怔,脚步僵住,问:“这是怎么伤的?” 何湛见他一直盯着自己腰间的一块疤痕看,笑答:“训练的时候伤得。没事儿,这些疤过几个月就会全没了。”他悠悠然趴到床上,将整个背部都展露出来。 宁晋顺着床边儿坐下,将药酒滴在手心中,然后在掌中搓得发热,才一点一点在何湛背上推开。 何湛拧着眉,时不时发出轻吟声。这淤青不招也就算了,一招真是疼得要命。 “疼了就说。” 何湛倒吸口气,皱着眉委屈地应了声:“疼。” 宁晋连忙收回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晃神什么,心思全不在这儿,下手才这般没轻没重的。 何湛不想宁晋竟停下来,赶忙解释道:“稍微轻点就好。” “…恩。”宁晋这次倒是放轻了手劲儿,他说,“要是孤能在叔身边就好了,总归不会弄成这样。” … 还真是逃不掉了!千言万语都要拐到他何湛“抛家弃子”的事上,简直就像头顶上悬着一把刀,不知道何时就会掉下来。 这样躲避下去不是个办法,不如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将这把刀拿下来。 何湛沉吟几番,缓声道:“…主公,当初我是没了别的路,不想带着你受苦。在玄机子门下,你能得到更多的东西,而且清风道观是在京都,一旦你有难,清平王府的人不会真放任不管。我知道你怨我,我…很抱歉。” 积压在心底七年的怨恨都抵不过何湛的一句解释。宁晋早在很久之前就想明白了,与其让何湛去接他回家,不如他亲自来找何湛。总不能所有的事都让何湛一个人扛。 他的手指一寸一寸掠过何湛的背脊,轻声说:“孤不怪三叔,孤还想像以前那样,叔看我还是像看宁晋,而不是卫渊侯。”罢了他又淡淡地补了一句:“…也不要再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何湛坚定地回答道:“不会了。” 沉默了半晌,宁晋唇角一点点绽开笑,说:“无人的时候,三叔可唤孤的表字。” 宁无臣。何湛已经知晓了,不过还得装作不知的样子问一句:“及冠时,玄机子给你取了什么字?” “无臣,取自‘无君于上,无臣于下’。师父愿孤能摆脱世俗的桎梏,故选了这个字。” 何湛倒是第一次听他解释,又细细品了一下这个字:“无臣…” 宁晋手下停住,何湛疑而问了句:“怎么了?” “再叫一遍。” “啊?”何湛愣了愣,依言唤了声,“无臣?” 宁晋俯下身,额头抵在何湛的发上。些许药酒沾染了他的衣袍,可他全然不在乎。 何湛不敢动,背脊僵得厉害,小心翼翼地问:“又…又怎么了?” “没有。孤很开心。”他的气息如同夜开的莲,带着些许清冷的霜意却无比的温柔,“孤很早之前就在想,叔什么时候能够知道孤的字。如今不早不晚,却是正好的时候。” 何湛趴在那里半晌,都没能悟出来这“正好的时候”究竟哪里正好了? * 第二日清晨。暑热已经透过帐子吹了进来,挡都挡不住。 外头吵吵闹闹的,吵得何湛翻了几个身,终于气汹汹地从床上爬起来。真是,好好的一天休沐,到底让不让人睡觉了?啊! 营帐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何湛循着声音过去,才在营地门口看见一众人。韩广义立在高头大马上,怀中抱着半大点儿的韩阳,笑得满脸红光,身后大军已经整待完毕,就等着回京了。 韩广义扭头就看见卫渊侯缓步而来,赶紧从马上下来,他没想到卫渊侯还会亲自来送,自是心怀谨慎。 宁晋走过去,扶住欲下跪的韩广义,淡声说:“韩将军不必如此多礼,路途遥远,望你一路平安。” “多谢侯爷。”韩广义喟叹道,“以后军中诸多事务,就劳侯爷费心了,等回禀过圣上,末将立刻就赶回来。” 宁晋点点头,收回了虚扶的手。 韩广义再同他行礼道别,回头转向马上,已不见了韩阳那个小家伙。韩广义正寻着,就见韩阳穿过人群,挤到后边儿去,口中还叫着:“何湛!何湛!你来送我啦?” 何湛抱胸,半笑地看着这个小煞星,说:“我就来看看热闹。”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就不会说好听的话呢?怪不得那么多人讨厌你。”韩阳哼哼唧唧地说,“不过,小爷我与众不同,别人越讨厌的,我就越喜欢。” “行了,赶紧走吧,这里可供不住你这么个小祖宗。路上听韩将军的话,别再捣乱了。” 韩阳勾勾手指,让何湛弯下身来。何湛笑着弓腰,以为他韩阳要说什么,却不想韩阳一把抱住了他,说:“谢谢你啊,我会记得你的。以后如果你能来京城,我就把京城最好玩的东西都告诉你。” 何湛忍俊不禁。 韩阳笑着跑走,见与何湛拉开距离之后,才回头做了个鬼脸。何湛作势要打他,他溜得更快,钻进人群里转眼就没影了。 韩广义携着韩阳骑上马,带着浩浩荡荡的兵士离开营地,队伍如同蜿蜒的盘龙行进在山水之间。 送走了韩广义,众人也渐渐散去。 何湛伸着懒腰,想去杨坤那里讨个出行令牌来,好出去办事。但杨坤又不在营里。他正想着对策,就听一人喊他,闻声抬头看去,正是好久不见的对头金远晟,后头跟着贾灿。 金远晟讽刺地笑着:“你可真厉害,短短几日就混到侯爷的床上去了。以前是我错怪你,以为你跟那个什么李校尉有一腿,哪能想到,你的眼界比谁都高,根本看不上区区一个校尉呢。” 贾灿唱上双簧:“以后我们这众兄弟就靠何三爷罩着了,毕竟军营里再找不出第二个像您这样身段儿的人,您说是不是?” 金远晟笑得愈发厉害:“哎,弟兄们叫三爷叫什么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贾灿装模作样地答道:“御用爷——” 金远晟撇着嘴,一本正经道:“哎呦,御用呢,我们惹不起,惹不起。” 何湛看着这俩人一唱一和,也不生气,惯笑着捂上鼻子,低声说:“金少,以前是我身上的酸味,马才可以闻见;现在是你身上的酸味,我都能闻见了。” 金远晟脸上的笑僵住,怎不知何湛拿他以前嘲弄的话来揶揄他。金远晟冷笑说:“就算我再不堪,也不像你这么贱,宁肯当个男宠,都要攀权附贵!” 何湛避重就轻:“恩,金少自己知道自己现在很不堪,在下就很满意了。” 即使被羞辱成这样,何湛都没有生气,这更让金远晟火大。他三步并两步上前,提着何湛的领子就作势揍他:“何湛,你甘为下贱,有什么资格来嘲笑我!” 何湛正想继续再挤兑他几句。 “你再敢碰他一下,孤就剁了你的手!” 第44章 藏锋 这声音又冷又厉,如同携了冰雪的寒风,催得人心魂俱散,连何湛听了,都觉毛骨悚然。 金远晟陡然松手。贾灿早已跪在了地上,大气不敢出。 宁晋端立在那里,眉眼深沉如冰,纵然是这样热的天气,也让金远晟和贾灿背脊生寒,汗毛根根竖起。金远晟全是愣住的,甚至连礼都忘了行。 杨英招就跟在宁晋身后,刚刚那些话,她一句不差地都听到了耳朵里。 她沉着脸,走上前挥手就给了金远晟一巴掌,打得那叫一个响亮! 何湛都看愣了,英招姑奶奶这脾气… 金远晟被打脸,而且是被一个女的打脸。他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金远晟恶狠狠地瞪向杨英招,正欲反手打回去,不想杨英招伸脚狠狠踹在金远晟的肚子上,踹得他整个人都飞了出去,一下跪在地上。 “怎么?不服啊!?记住,你姑奶奶我叫杨英招,随时等着你!”杨英招厉声呵斥,“一群人不想着怎么为靖国效力,倒在军中造谣生非,毁他人清誉。卫渊侯也是你们能够议论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贾灿赶忙求饶:“侯爷饶命,奶奶饶命!是小人多嘴,是小人多嘴!”说着抬手就打了自己几巴掌。 宁晋微微皱眉,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贾灿一看能滚,那肯定要赶紧滚,麻溜儿滚。 他过去扶起金远晟就滚跑了,只远远地听卫渊侯低低唤道:“三叔。” 三叔?三叔!三…三叔!! 贾灿从来都不知道何湛是卫渊侯的叔啊,两人又不是同姓。 之前就听金远晟说何湛以前是权贵子弟,但贾灿能想到的最大的权贵,也就是个知县了,再往上也撑死是个郡守,更何况还是个家道中落的,有什么好顾忌的。 现在,卫渊侯喊他啥!三叔?! 贾灿两眼泛黑,哭着埋怨了金远晟一句:“金少,我这次真得要被你害死了啊!” 金远晟唾了一口血沫,眼睛狠得发绿,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今日屈辱,定要让他们十倍偿还! 何湛知道金远晟不是什么善茬儿,虽翻腾不起什么大浪来,但总能惹一身骚。他无奈地看着杨英招和宁晋,叹声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动什么怒呢?你就不怕金远晟记恨你?”最后一句话是对着杨英招说的。 杨英招怕什么?她哼道:“原来是叫金远晟,姑奶奶记住他了。我怕他啊?信不信我一枪戳死他个嘴贱的!说得那是什么话!你跟我师兄是那种关系吗?”什么男宠!是光明正大地宠! 何湛:“…”行行行,姑奶奶,你厉害你厉害。 宁晋脸还黑着,走过来整了整何湛凌乱的领口,问:“平时他们也这样?” “没有,是臣的本事当不起目前的大任,他们害怕臣误了主公的事。”何湛辩解道。 他实在不想给主公拉仇恨,金远晟这种角色,还用不着主公亲自动手。 宁晋说:“孤说你行,你就行,别听他人胡言乱语。” “臣知道,主公信臣,臣自会全心全意做好,就算力所不能及之处,不还是有主公当着么?” 宁晋满意地微笑,说:“万事有孤在,三叔不必忧心。” 杨英招见两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只能出声止道:“师兄还得去郡州府商议祭礼一事,该走了。” 宁晋点头,又对何湛说:“晚上一起用饭吗?” “主公是要去雍州城吗?”何湛问,“那能不能带上臣?臣有事要去处理,本来是想求一枚出行令牌的。” 何湛愿意跟着他,宁晋自是满心欢喜。 杨英招识趣:“那就让何三叔陪你去好了,我留营。我约了几个副将下棋。” 何湛闻言一笑。想起前世杨英招跟营里的副将下棋,将几个大男人杀得落花流水,副将也不练兵了,每天都研究着怎么下棋赢过杨英招。 何湛怕这群人玩物丧志,只在宁晋面前提了一句,隔天宁晋就跟杨英招下了一盘,杨英招被宁晋一口一个“将军”叫得大汗淋漓,最后哭着喊悔棋都没用,输得一败涂地。自那之后,杨英招成了那个只研究下棋的人,无论那些副将再怎么挑衅,她都不再跟他们下了。 何湛嘱咐道:“那你手下留情啊。” “要不是师兄不让,我最想跟你下棋了。何三叔,回头咱们杀一盘啊?” 宁晋说:“他没空。” 说罢,宁晋就拉着何湛走向营地外。 杨英招愤愤地骂了声“小气鬼”。 外头已经备好了马车,有一队铁骁骑护送。宁晋上了马车,回过身来朝何湛伸出手。何湛笑笑,由他引着入了车厢。 车厢里只有何湛和宁晋两个人,他们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块小方桌。 宁晋问:“三叔到雍州城做什么?” “答应主公的事,自是要办到。这几天臣已经吩咐人去准备秋狩的事宜,赏金的事也该到位了。” 何湛没有再细说,宁晋也不再问。何湛略略倚在软垫上,心下将自己刚才的话参了一遍,忽觉得自己这样说是对主公有所隐瞒,反正总要找个时机摊牌。 他稍思索一番,便说: “臣在雍州的几年,常抽空出去替人看古玩,攒下不少银子,闲暇时用这些钱买了些田产和地产,门路也多一些,所以才能拿出这些钱。” 宁晋疑问道:“听闻韩家军军纪严明,三叔是用了什么办法出来的?” 何湛心惊,笃定宁晋在怀疑他,赶紧如实回答:“入伍时,臣是拿着凤鸣王的举荐信来的。凤鸣王威名在外,臣靠着他的关照,这些年才算好过些。”但凡不扯上大事的,那些管事的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上又有杨坤在上头替他挡着,何湛做事不算太束手束脚。 宁晋听到凤鸣王的名字,脸色有稍稍不悦。何湛身边有杨坤陪着,就连远在天边的凤鸣王都能跟何湛扯上关系,偏偏他这样同何湛亲密的,却足足与他阔别七年之久。 宁晋说:“今晚会住在雍州城,等夜里,叔带孤去看看,孤想知道三叔这七年都做了什么。” 何湛看出宁晋有稍许不悦,生怕宁晋以后会怀疑他跟宁祈结党营私,只连声答“好。好。” 这摊底牌就跟脱衣服似的,一定要脱到底,里里外外都让人看清楚,恨不得再从身上刻个忠字,以此来表明忠良之心。别到时候亮了底牌,更让主公忌讳。 宁晋低眸,看着何湛微微握紧的拳头,“三叔觉得害怕?你在怕什么呢?”从前何湛就这样,一紧张害怕的时候,面上都带着不动声色的笑容,手却不自觉地握起来。 何湛更惊,陡然松开手,不敢再对宁晋有隐瞒:“臣怕主公不信臣的忠心。” “怎么会?你是孤的三叔,你说的话,孤都信。” 若宁晋真信,那上辈子疑他豢养杀手私自募兵的人又是谁? 何湛了然一笑,没有答话。车厢里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当中。 宁晋没有再追问这些,过了会儿就问起雍州城好玩的地方,何湛也顺竿儿爬下话来,两人又像平常那般谈谈笑笑。 马不停蹄地赶了一天,傍晚时分才赶到雍州城的郡州府。 何湛坐马车坐得双腿发软,脑袋胀痛,只随宁晋同雍州郡守于常丰请了礼,就到偏厅里休息去了。 于常丰就祭礼事宜同宁晋商谈,一直到夜幕降落,两人才结束。 何湛在偏厅坐着,时不时就听到正厅宁晋和于常丰两人的谈笑风生。因祭礼上需君主颂歌,宁晋还同于常丰唱了一两句,惊得于常丰赞叹连连。 何湛也鲜少听见宁晋笑了几声。 很好听。 看到宁晋应对郡守之时都能游刃有余,何湛才真真正正地感觉到宁晋终于长大成人,可独当一面了。 过后,宁晋面色含笑着进偏厅,看向何湛的眼神如同一滩春水,令人失神乱魄。 于常丰紧随其后,说:“下官已在驿馆备好居处,今夜就委屈三爷和侯爷在此将就一宿了。” 宁晋说:“劳郡守费心,孤与三叔打算四处走走,晚些再回驿馆。” “那臣就不做叨扰了,侯爷要是见到雍州的乡土人情,您一定会喜欢这里的。夜里的话,不如去章柳台逛逛。” 宁晋看了何湛一眼:“章柳台?” 何湛连忙跟于常丰道谢,赶忙将宁晋拉走。 这个老不正经的,以为宁晋是什么人啊!章柳台那种花街柳巷,宁晋怎能沾得? 出了郡州府,宁晋忍俊不禁,低眸问他:“走那么急做什么?” 何湛一本正经地教导说:“主公休要听他胡言乱语,章柳台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少年英才,需以鸿鹄之志为先,再论儿女情长。以后您想要什么样的人,都会有的。”说得何湛自己都热血沸腾了,完全将自己以前常混迹青楼听曲的事抛之脑后。 宁晋歪了歪头,半假半真地笑问:“什么人,都可以?” “那是自然。”等宁晋坐上皇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湛细细一想,又谨慎地补了句:“但也不要强迫于人,走了商纣王的末路。” 宁晋深深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孤会让那人心甘情愿的。” 很好很好,孺子可教。何湛表示对宁晋能这样察纳雅言的胸怀很满意。 “臣带主公四处走走。”何湛同身后跟着的人要了一把剑,好保护宁晋。 宁晋将剑按下,说:“有影卫在,还有于郡守的人马在暗处跟着。孤不想看三叔和孤在一起,还要时刻紧张着孤的安危。” 倒忘了这回事。 何湛勉强笑了笑。前世宁晋也不允他带剑近侧,宁晋顾虑自身安危,他能明白。 何湛慎言,微微弓下身:“是臣多虑了,主公恕罪。” 宁晋伸手扶住何湛,将他的手拢在掌心,轻声说:“三叔忘了之前同孤的约定了?” 何湛想了想,咧开一丝丝笑:“无臣。” 第45章 乱怀 夜深人静,灯火连天。城中的碧波河上卧着大片大片的睡莲,莲下清水静静流淌。 何湛与宁晋并肩徐徐走过白石拱桥,风拂起衣袖,拂开了眉眼。过了拱桥,前方喧闹的人声便越来越近。宁晋远远看去,只见整条街都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与之前所见的静谧之景完全不同。 街口出有一个小孩子蹲着卖灯笼,地上只剩了几个花灯,何湛走过去问他要了盏莲花灯。 小孩子笑着喊了声“三爷”,踮着脚从树上拿下来那盏莲花灯。此莲花灯与其他不同,别的都是红软的花莲,独它是青莲,散发着淡淡的幽光。 何湛提在手里,在前方引路,请宁晋踏入这条长街。 “雍州城背靠小天京,前同塞外,商脉一向发达,”何湛说,“所以雍州城内多富贾世家。” 何湛让宁晋看了一家翰宝轩,说:“这条街上集合着大小商贩,彻夜不眠,供东来西往的过客赏玩,当然也是雍州城消遣玩乐的地方。天济府也有一条这样的长街,有空臣再陪主公去那里瞧瞧。” 走出没多少步,宁晋隐约听见从嘈杂人声中传来低低的乐音。 宁晋问:“三弦琴?” 何湛说:“嚯。耳朵可真灵,这都能听得出?” 宁晋说:“以前随师父去过江南,在那里听到过,很好听。” “去坐坐?”何湛提议道。 “听三叔的。” 何湛带着他走到乐社前,将手中的青莲灯笼交给在外头待客的小厮,那人将青莲灯细细看了看,又端详着何湛的脸,点头哈腰地说:“三爷,您里面请。” 宁晋挑眉打量了一下那小厮,眼神更加意味深长。 等进去,三弦琴的声音愈发清晰,小厮引着他们来到一个周围清净的雅座。 小厮问何湛可否照惯例,何湛只道坐坐就走,只让他上壶马奶酒来。那小厮意会,同两位爷都行了礼,弯身退下。 何湛请宁晋坐在身侧,说:“今儿唱得是《关山怨》。” “金丝作红衣,重山难道相思意?” 何湛哈哈笑了几声:“对,就是这首。” 看见何湛展笑的脸,宁晋笑得更深。两人坐了一会儿,听着小调,又就着小杯喝了好几杯马奶酒。 何湛举杯,说:“之前同你喝酒时,可不见你这么能喝。” 不等宁晋回答,这头从走廊里拐进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人。 管事恭谨地抱着手,弯腰立在何湛身侧:“三爷,您来了。上月的账目,我已经做好,这次您是着急走,还是留在这里看?” “不看,你心里有数就成。我有些事要托你去办,务必要办得漂亮。”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管事后,就挥手遣他下去。 待管事退下后,宁晋看向何湛,等他一个解释。 何湛跪坐在他的身侧,见宁晋看他,只正过身来行了个礼,任宁晋扶,他也未起身。 何湛说:“臣一直想将您接到雍州来,这些年置办了这些产业,也是不想您来了之后再受苦。”他的话半分假,半分真:“臣从未忘过主公。” 他毕生所愿便是辅佐宁晋开创黄金王朝,可黄金王朝,黄金王朝,那都是黄金铺成的王朝。 商贾身份地位不高,在宁晋眼中最不惧威胁;可也只有实打实的金银才能铺平这条康庄大道所以,何湛七年的时间都在费心打理这些。 前几世,何湛刚刚摸出这条商路。为了摸清这里面的门门道道,日夜呕心沥血,加上又受军营的桎梏,撑着这些产业,何湛几乎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 今世重来,秉着前车之鉴,何湛摸出不少方法来,方能游刃有余地面对这些。 扶着何湛的手已然僵住,宁晋能听见自己嘭嘭的心跳声。 他从未想过能听到何湛这样的解释——他说他从未忘过。 宁晋以前想着,哪怕只要何湛记着他,他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人哪里能这样容易就得到满足?一旦沾染一点,便会想要得到更多,再多,多得何湛承受不起,方才餍足。 宁晋看着何湛泻下来如墨的发,滚了滚喉结,稍稍别过头,低声说:“何湛,不许你拿这个来哄骗孤。孤…” 何湛起身,望着宁晋的眼睛弯如月钩:“主公刚说了信臣,如今怎么就又不信了?” 三弦琴的声音泠泠生情。乐社里五光十色的光交错生辉,灿灿如霞。 “这句话,孤愿意信。” 宁晋望进何湛的眼眸中,轻轻扣住他的手腕,微微倾身。 何湛的唇覆上一片柔软的冰凉,沾着些许酒香气。 何湛睁大眼睛,足足愣了几秒才回过神来,他赶忙往后挪退开,伏地而跪,惊声说:“臣惶恐,请主公降罪!” 万不能了!何湛!万不能重蹈覆辙!他背上生出一层热汗,手脚却是冰凉的,心下再三告诫自己,此世万不能再动那样的心思,伤人伤己,满盘皆输。 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听见宁晋的声音,跪得他腰都酸了半截。 “孤…有些醉了。” 何湛赶忙顺坡下驴,道:“不如再走走,醒醒身上的酒意。” “好。” 何湛没有再同他并肩走,而是走在前侧,为宁晋引路。两人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 夜风轻拂,一点一点驱散何湛身上的热意,让他头脑总算清醒些。 真是要了命了。何湛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才痛快,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怎的就那么容易魔怔? 好烦! 两人一直走到街尾,都没怎么说话。直到长街尽头,何湛才说“天色已晚,该回驿馆休息了”。宁晋也没应声,只轻轻点了点头。 雍州府的驿馆准备得很妥当,唯独宁晋和何湛居住,守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何湛同宁晋道辞后,便回属于自己的墨芦馆睡下。 深夜,何湛辗转难眠,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他只能听见外面巡夜士兵整齐的步伐声,还有自己心跳的声音。他抚上心口处,暗自骂了一句“不争气”! 他熬了前半夜,终于在黑暗中摸到一点睡意,眼皮可算沉了几分。 正迷糊着,他忽听外面传来巡夜士兵的声音: “侯爷?您还未睡么?是不是哪里不合意?” “没有,孤只是想出来走走。” “好,吾等会一直为侯爷守夜,请侯爷放心。” 宁晋再问:“…墨芦馆,是这里吗?” “对,何大人就住在这儿了,不过他倒睡得早。” “恩。脚步轻些。” “遵令。” 这下可好,何湛的后半夜也甭想睡了。 * 祭礼的事宜安排在四月二十七,正逢祭天的吉日。 因需准备诸多事宜,宁晋便留在了郡州府内。何湛独自一人回到军营,辅佐军内副将处理军营事务。期间要务往来全凭信件,由杨英招负责传达卫渊侯的旨意,统辖军士。 等到四月二十五,宁晋下令让何湛和杨英招到天济府,辅同祭天之礼。 祭天之前,卫渊侯都会在浮屠塔内颂经祈福,不可与外人相见。直到祭天礼的当日,何湛才见到阔别多日的宁晋。 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身着衮服,上用金丝线勾勒的日月龙凤,外披殷红色的大裘袍,头带前后悬珠旒的冠冕,风姿傲然,威仪非常。 风卷起宁晋的袖,露出里子华美的衮服。 自郡守起,至县长,再到平民百姓,皆伏地称千岁。 宁晋从高楼上徐步走下来,每一步都走得庄重威严。乐舞相随,隆重的帝神乐沉沉响起。 他手中持玉圭,一步一步踏过长街,神情肃穆,眉眼英俊而淡漠。 这一路走得很长。祭台设在湖水中央,宁晋需走过长长的水栈道,栈道被千顷碧的荷叶团团围绕,风过时荷叶翻出浅浅的叶底。 由祭礼者颂读皇上诏卫渊侯即位书,昭告天下。 从上香到庆成,每一步都极其繁冗。何湛远远望着,甚至都能看见宁晋冠冕下的额头浸着细汗。 等祭天仪式全部结束,夕阳已经沉到山头。仪式结束后,宁晋于郡州府内接受群臣和百姓朝拜,待他明章表志后,群臣和百姓才纷纷散去。 偌大的朝堂内,唯留郡守于常丰和宁晋两人。 一天下来,宁晋眉宇间卷上淡淡的倦意,便吩咐于常丰退下。 于常丰临退前对宁晋请示说:“因皇上留下官郡守一职,没有皇上的旨意,下官不敢贸然交出郡州印,但下官既受命于卫渊侯,定当尽心辅佐,绝无二心。” “孤明白。”宁晋挥手遣他下去。 待至于常丰离开后,他才稍稍靠在椅背上,方得片刻休息。 没有看见何湛… 宁晋心下烦躁得厉害,倦意袭遍全身。他闭目养神,将万千情绪掩下。 不一会儿,杨英招进入大堂内,白玉地面倒映出她的英姿。她红衣胜火,眸光若星,扬声唤道:“师兄!” “主公。”这一声平若古井。 宁晋睁开眼来,便见杨英招和何湛前后走到他面前,而后双双跪下:' “英招恭贺侯爷,侯爷千岁千千岁。” “臣恭贺侯爷,侯爷千岁千千岁。” 宁晋冷峻的眸色柔了几分:“平身。” 杨英招神采奕奕地看着宁晋,说:“师兄穿上这身衣裳,感觉都不一样了。你不知道,那城楼下的百姓怎样说你,他们说从未见过像您这样的诸侯。雍州有您在,定能风调雨顺,福泽众生!” 宁晋将视线移到何湛身上,今日他却莫名的安静,不曾说过话。 堂内一片静寂,杨英招也觉出些许不对。 何湛察觉到宁晋的视线,低眸含着笑走到宁晋面前,弯身将他翻卷的袖口整开来,说:“臣一直看着您,主公做得很好。” 无论如何,都会一直看着,从千岁到万岁,万万岁。 第46章 情动 大祭过后,还有诸多小祭需做,杨英招和何湛依令留在雍州城内帮手。 于常丰捧奏折前来,言雍州城内的几家名门望族得知新诸侯即位,为庆贺雍州封地得此明主,特开仓施粮三月以济贫民,响应卫渊侯以仁德治民的君政。 宁晋将奏折批下,等四周无人时,他看向一直在屏风内品茶的何湛:“你让他们做的?” 何湛不敢居功,漫不经心道:“主公得天下民心,与臣无关。” 宁晋笑问:“那…秋狩赏金一事做得如何了?” 何湛回答:“臣无能,本为这事急得焦头烂额,不成想几位大老爷找到臣,塞给臣不少钱财,想让臣在侯爷面前说说话。” “说什么?” “说他们愿捐些善款,修葺寺庙。”何湛一边说话,一边从屏风内绕出来。 他看着宁晋,一本正经道:“臣没敢要他们的钱,毕竟雍州内的寺庙前年才刚整修了一次。” 宁晋倒了杯芽色的淡茶,往何湛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坐下来:“那你还敢传这些话来?” 何湛依令坐下,笑说:“臣有罪,说快了嘴,只向他们提了句军饷空虚,隔天善款就送到雍州府的门口,任臣再推诿,他们都不听。臣只好擅作主张,将那些善款纳入府库,以待后用。” “叔,你便是这样欺负他们的?”宁晋苏然一笑,眸底浮了些无奈。 “怎么能叫欺负?”何湛说,“臣还有要事启奏呢。” “你说。” “雍州城位置乃属虎口之地,来往商队众多,若主公欲行新政,虽应当以良田为重,可也万不能断了商脉。” 宁晋若有其事地点点头:“恩…这就不叫欺负了。” 何湛想不到宁晋竟拿这个来调侃他,一时又好气又好笑:“臣不敢欺负他们,倒是主公一直在欺负臣。” 宁晋笑出声,道:“孤允三叔去参加秋狩,就不算欺负了。” 能去了?能去了!! 原本宁晋老是念叨他身上的伤,不想让他参加秋狩,搞得何湛一直恹恹的。这下好了!可以去了!久焖的猪肉掀开了盖儿,放纵的野狗溜出了笼! 何湛一时高兴,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来揉了揉宁晋的头,大笑着说:“哈哈哈,还是你最孝顺啦!” 宁晋让何湛揉得一懵,愣愣地看着开怀大笑的何湛。 何湛笑了一会儿,忽然察觉出不对来,笑声一点一点压下去,惊恐地看向宁晋。 “那个,我…我就是顺手…”何湛失态又失言。 宁晋稍稍侧过头去,脸上红得厉害,却正好避过何湛的视线。他磕磕绊绊地说了句:“孤…孤不在意。” 谢天谢地!不在意就好,不在意就好。 毒辣的阳光透过碧透的纱变得极为柔和,幽幽的暗香浮进来。 看着宁晋微微发红的脸颊,何湛怔了好一会儿,恍惚间仿佛能明白宁晋那句“正好的时候”是什么意思了。 * 等一切事宜处理妥当,宁晋就回了玉屏关的营地内,着手准备秋狩事宜。 宁晋正式即位为卫渊侯,便可行政令。回营后他先擢何湛为四品承宣使,近主侧,进善言;再任杨英招为左督领,统帅铁骁骑。 杨坤在外面奔波了近一个月,终于将地略图上所不详尽之处一一补全。回营地时,杨坤正好听说何湛升官的消息,心中不禁大喜,他回来之前绕到雍州城里买了几壶好酒,便想邀何湛喝酒庆祝。 杨坤问了几个士兵,才知何湛正在营帐中同宁晋商议秋狩一事,遂前去拜见。守卫正欲传唤,杨坤想到何湛正与侯爷议事,不能打扰,便举手止住守卫,独自在帐外等候。 他听营帐中传来杨英招的声音:“秋狩也可大封一次,择才能出众者晋官。”杨英招顿了顿,疑而再问:“话说,师兄准备晋杨坤个什么官?” 宁晋淡声回道:“孤没有这个打算。” 杨英招大惑:“啊?为什么?”杨坤这个人脑子虽然愣了点儿,但功夫还是不错的,加上死忠死忠的,用起来很顺人心。她不懂宁晋为什么不任用杨坤。 宁晋没有回答,而是问何湛:“三叔,你的意见呢?” 宁晋心中都有主张了,还要问问何湛的意见,像是要听到他的回答才行。 何湛颔首说:“臣觉得晋升杨坤官职的事可以暂缓,再作考察。” 杨坤没有说话,只是屏息往后退了几步,退到远处的旗帜下,拎着几个酒壶等何湛出来。 商议完秋狩的事,杨英招留下汇报铁骁骑的情况,何湛便离开了营帐。那时已近夜天,夕阳将杨坤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见何湛出来,咧嘴大笑,冲何湛挥挥手:“裴之!走,喝酒去!” 见何湛走过来,杨坤揽过他的肩膀:“恭喜你啊!现在可是何大人了!” 何湛说:“你这也太会算计了。上次欠我一顿酒,没请;这次趁着我升迁,竟凑到一顿去。” 杨坤推着他就往自己营帐里去,说:“你不知道,上好的玉山酿。吃一顿,再难有下一顿。” 营帐中有算得上熟络的很多兄弟,他们皆笑盈盈地叫着何大人,给何湛道喜。 杨坤托火头营的兄弟做了好菜来,一场小小的庆祝会就自初夜持续到深夜。 明火幢幢。 一个人打着酒嗝,搭住何湛的肩,身体摇摇晃晃,半倚在何湛的身上:“何大人啊,以后这群兄弟,都要靠你罩着了。你可不要忘记我们啊。” 何湛喝得也有些醉,眼前晕眩,但好在意识还算清醒点。 “好。”何湛把这个人扶起来,喊道,“今天就到这儿吧,谢谢各位。来个人,把他扶回去。” 跟那人同一个营帐的士兵接过他,醉笑着跟何湛打趣几句。大家都喝得有点高,互相搀扶着就回去了。 何湛送走了人,回过身看见醉倒在一片狼藉中的杨坤,无奈地叹了口气。 杨坤喝酒向来有分寸,今日倒喝得没完没了,趴到桌子上醉得不省人事。 何湛也醉着,只能撑着意识,歪歪斜斜地将杨坤扶到榻上去。 杨坤嘴里呜呜啦啦地说着醉话,何湛也听不清,费劲地替他脱了鞋袜和外袍,拉着薄被盖住他的肚子,防止他夜里着凉。 何湛坐在床侧,稍作休息,正准备走,却听杨坤大喊了一声:“裴之。” 乖乖。何湛吓得一哆嗦,不防地笑出声:“怎么了这是?瞎喊什么呢?” 杨坤半睁着醉眼,视线定了好一会儿才定到何湛的脸上,然后傻兮兮地一笑:“恭喜你啊。” 何湛醉笑:“找人来为我庆祝,又有好酒又有好菜,你的恭喜还不够?” 杨坤沉定神思,含混不清地说:“这些年,你受苦了。我这个大哥做得不合格,一直没能好好保护你。如今卫渊侯来了,以后你就不会受苦了。”说完,他打了个酒嗝。 “褚恭,我们之间还讲这个啊。” “我要是做得不好,你别怪我。当初,是我对不起你,一直压在心里,都没能好好跟你道过歉…你别怨我。”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都睡了过去。 何湛沉寂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没怪过你。这都是命,怨不得旁人。”是他太自负,总以为能掌控一切,却不敌天命。 何湛见他已沉沉睡去,嘴角勾起似有若无的笑,起身走出营帐内。 他身上的酒气实在浓烈,脑袋昏昏沉沉的,玉山酿的后劲儿大,此刻全涌上来了,烧得他脸颊发烫,脚下像是踩着浮云似的,站都站不稳。 何湛扶着墙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胃中被酒灼得厉害,如同翻江倒海,恨不得将胃都吐出来才算。呕不出来,难受得何湛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顺着墙坐在地上,醒醒酒再走。 “谁在哪里!”从黑暗走出来一个人,是巡夜的士兵,“何大人?你怎么倒在这儿了?” 那士兵将倚着墙醒酒的何湛扶起来,说:“哎呀,这给您高兴的,喝酒都不知分寸了。卑职扶您回去,失礼。” 士兵扶着何湛走了一阵,迎头碰上了在军营里巡视的卫渊侯,数位副将簇拥着他,个个都谨慎躬身,生怕答不上卫渊侯的问询。 那士兵惊慎地扶着何湛行礼:“见过侯爷。” 宁晋疑着唤了声:“三叔?” 那士兵说:“何大人喝醉了,小的正说要把大人送回去呢。” 宁晋屏退副将:“辛苦了。今天到此为止,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得此大赦,副将们满眼泪花,感恩戴德地看着士兵和何湛,像看救星似的,再三行礼,接二连三地退下了。 “把他交给孤。”宁晋淡着声,不着痕迹将何湛接过来。何湛迷迷糊糊地靠着他,将头搭在宁晋的肩膀上。 士兵一看宁晋那眼神,就知道宁晋根本不想他在这里多待,点点头就滚下去了。 “三叔。”宁晋动了动肩膀,试图唤醒何湛。 何湛皱着眉,咕哝了一句,摇摇晃晃地站立起身。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模模糊糊的,面前的黑影重叠成两个,三个,一团…黑雾? 何湛笑骂了句:“操,怎么还跑到阎罗殿里来了?真不让我成仙了啊?” 宁晋微微蹙眉,将他揽过来,沉声问:“说什么胡话呢?” 他招着何湛,把他背到背上。 自从何湛被封了官以后,他就有了单独的营帐。可宁晋却没有把他送过去,而是走向了南院。 少顷,夜里又下起了雨,缠绵不绝。 宁晋吩咐厨房熬了碗醒酒汤,扶着何湛喝下。 何湛迷糊着,正梦着阎王爷请了人来服侍他,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觉得这人深得他意,好不欢心。 下了雨,也不见凉爽,何湛呼吸更不畅了,全身的衣物便如枷锁一般,让他不得快活。他随意扯了扯,将上衣褪下来大半。 宁晋这头刚放下汤碗,回头便见何湛径自脱了衣服。他眉头皱得更深,走过去坐在床榻边上,低低劝了声:“叔,下雨了,夜里会凉。” 这到了何湛的耳朵里,便成了那小厮在说:“阎罗殿里无情,最冷,不能宽衣。” 他的衣服又被穿了回去。 何湛恼怒,心想这人可真烦,让他做鬼也不快活,这不行那不行! 他不让脱,何湛就偏要脱,赌气似的又给脱了下来。这次却是全脱下来了,整个上身都是赤裸裸的,精壮的胸膛曲线极为完美,上下起伏着,压出泛着酒香的气息,令人醉心。 此番景色看得宁晋怀中邪火蹭蹭往上冒,压都压不住。 宁晋苦笑一声:“三叔,叔就不怕自己吃一次亏么?” 从前何湛也这样,言行皆是撩拨人心弦的,有意的,无意的,让人分不清真假。若对他没有那份心思也就罢了,若有,便让人耐不住地心猿意马。 他眼底泛着冷冷的波光,与往常看何湛的眼神完全不同。平常都像只兔子,纵然在生气,那也仅仅是只急了眼的兔子;此刻,却像一只狼,饿极了的狼。 “何湛,这可是你自找的。” 说罢,他解开束着何湛的腰带,完完全全地将他的上衣剥了下来。微凉的唇凑到何湛的颈间,细细地,一寸一寸地啃吻,像是在品尝世上最美味的珍馐。 何湛轻蹙着眉,轻轻哼了声,喉结微微滚动。他正欲翻身,寻个舒服的姿势,却被宁晋按下,动弹不得。 宁晋混着热息的唇移到他的喉结处吮弄轻吻,像是在舔舐刚出生的小猫那般仔细温柔。再而不知足地凑到何湛的唇角处,方才的放肆此刻却收敛了几分,他只浅浅地亲着,心却如擂鼓般狂跳起来。 心跳得越快,他就越急躁。他扣住何湛的右手腕,兴许是没有控制住力道,何湛轻蹙眉,低低呜咽了一声,像是触碰到什么痛处。 轻微的痛吟让宁晋停下所有的动作,陡然松开钳住何湛的手,可算找回了些理智。 …… 纵然是七年光景,也没有一刻是同此刻这般… 难熬。 第47章 挑拨 何湛从梦中沉浮,头重脚轻,隐约循见军士操练的声音。 他大惊地睁开眼,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想着自己要迟了,着急忙慌地一边套上衣,一边儿穿鞋,穿着穿着就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是承宣使了,不需再训练了。 何湛心里涌上满满的满足感,正欲躺下,喜孜孜地再睡个回笼觉,可当他抬头看着周围陌生的物事,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我草草草草草草!?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在哪儿! “三叔?” 何湛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浑身一震,哭丧着脸跪在床边,继而转过身来。 宁晋睡眼惺忪,茫然地从床上坐起来。 何湛瞄到宁晋的锁骨上还有些许抓挠的痕迹,当即再震了震,生无可恋地合上眼。 来来来,麻烦谁来给他一把刀? 宁晋轻声问:“怎么了?” “臣…臣罪该万死。” 宁晋问:“三叔又没做什么,何罪之有?” 何湛小心翼翼地再看宁晋锁骨上的抓痕,只见宁晋不着痕迹地整了整领口,将抓痕掩得严严实实。 何湛双眼一黑,他妈欲盖弥彰啊欲盖弥彰!何湛认为这是自己的“杰作”没跑了。 当真该死!该死该死该死!以后再喝多,就该让人将他捆起来。这下可好,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何湛一点都记不起来,天知道他还做出了什么过分的事,说出了什么混账话! 何湛愧声说:“臣昨夜…昨夜喝了酒,脑子不好使。是臣逾越,请主公降罪。” “如此…三叔昨夜说得话,也全不作数了?” 何湛睁了睁眼,懵然道:“我昨天真说混账话了!?” “那孤…便只当没听过罢了。”宁晋低低道,“三叔还要再睡会儿么?孤去练剑了。” 说着,宁晋就要起床去,何湛扑上去按住他的肩膀,急道:“别啊,你说说,我昨晚说什么了?” 宁晋看了他一眼。何湛大惊,那是幽怨的眼神吧?是幽怨的眼神吧! 宁晋说:“三叔…什么也没说。” “…”何湛瘫坐到床边。果然…果然说了混账话啊! 宁晋兀自起身,离开了床。何湛愣愣地看着宁晋穿上纱袍。背对着他的时候,宁晋肩膀微颤,状似悲伤。 待宁晋走出南院,何湛闭上眼,将头狠狠磕在床柱子上,想死的心都有了。怎么什么倒霉事儿都让他碰上! 何湛狠狠抹了一把脸,强打起精神。 他离开南院的时候,迎头碰上四处巡逻的士兵,小队长和他的小队员僵住脚步,对何湛行了会儿注目礼。 … 看看看!看什么看!本官勤政,大早晨跟侯爷来商谈政务不行吗? 何湛甩袖子就跑了。 面见宁晋的时候已是晌午。宁晋刚刚练完剑,大汗淋漓地走进营帐中,何湛立刻狗腿地奉上一块凉湿巾,让宁晋擦汗。 宁晋看见他,笑得很开心。他微微低下身,示意让何湛帮他擦。 何湛殷勤地给他擦着脸上的汗,说:“累不累?” “不累。”宁晋看上去神采奕奕,“三叔呢?昨夜睡得可好?” …你不提昨夜的事能死? “好。好极了。”反正他什么都不记得。 宁晋说:“因着阿托勒偷袭的事,其他三个营地的比试已经一再拖后,孤已经下令让他们再着手去办,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巡视一下其他三个营地。” “主公可有什么吩咐臣的吗?” “三叔陪着孤一起去,可好?” “好,好极了!”何湛再回答。现在宁晋吩咐什么,他都应着。 宁晋眸色发亮,脸上笑意更深。他再次俯下身,说了句:“孤好像又出汗了。” “…” 行行行,你是祖宗你最大!你说什么都对!没汗也给你擦出汗来。 之后何湛随着宁晋巡视南营北营和西营,同行的还有杨英招。通过比试会的方式挑出佼佼者,编入卫渊侯的铁骁骑。宁晋来回巡了一圈,可谓是满载而归。 卫渊侯出巡有一个多月的时候,东营的士兵渐渐懈怠,练兵时都开始偷懒。副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任打任骂都不能调动起这群泼猴子的积极性。他们生怕侯爷回来后没法交代,只能找了在士兵中颇负众望的杨坤来商量。 杨坤被请到营帐中,几位副将招呼着他先坐下,说话也不拐弯,直接将军中的状况告知,希望杨坤能想个法子。 杨坤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见各位副将面带愁色,腹中将言辞酝酿一番,徐徐道:“军中训练讲究张弛有度,一味的强度训练,只会让弟兄们更加反感;加上近日的天气越来越热,人心浮躁在所难免,不如调整练兵的时辰,‘早出’,‘晚归’,最热的时候放他们去休息。” 副将们一听,是这个理,纷纷相视点头。 杨坤再道:“如今他们多有疲态,一部分也在卑职,卑职这些天未能以身作则,以自身为表率。卑职近日刚悟出一套枪法,愿意亲自带他们一起练。当然,得需各位将军先看看这套行不行。” 杨坤都请罪言自己未曾以身作则,他们心下便更加惭愧了。原是天气热得厉害,他们也不怎么愿意动。 “我看你这个办法行,咱们先试试。” 杨坤笑笑:“卑职不敢当。” 几位副将还要商议具体的训练过程,杨坤也不再多待,请身出去。外面的天万里无云,艳阳高照,空气里翻卷的热浪的确让人愈发烦躁。 刚刚副将提到的几个问题,何湛之前跟他抱怨过的。何湛总是说韩广义的练兵方法太过硬气,怎么苦就怎么来,以此来磨练士兵的意志力。可有哪个人是愿意受苦?长此以往,军中在操练事宜上容易出现疲态。本来能事半功倍,为何偏偏要事倍功半? 杨坤那时还问过他解决的对策,何湛没有多说,只简单提了几句,杨坤却从中大受启发。 想起何湛,杨坤浓眉拧了拧。想来何湛已经随行巡视一个多月了,不知何时才能归营。 过后没几天,他的提议就被采纳了,练兵的时间果然有所改动。 几个副将还请杨坤来练一练他的那一套枪法。杨坤在前面打,他们竟也跟着学起来。杨坤这一套枪法简单实用,对力道的要求恰到好处,普遍实用。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跟着学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下是连练兵号令都不用下,那群猴崽子伸长脖子看杨坤的枪法,就等着偷师呢。 杨坤的训练强度不大,但练得勤,闲暇时趁着他们有劲儿,还带着他们扳手腕。那些新入伍没多久的新兵将副将的手腕子都给掰弯了,心下不知道多高兴。 副将都是老资格的,自知力气是比不上这群有傻力气的,嘻嘻哈哈地闹过去了。 杨坤在一旁歇息,看着这群人闹得欢,不禁笑了笑,笑得有些傻气。想想要是何湛在,一定是最逞威风的一个。 偏偏在杨坤心情好的时候,就有那么一个不受待见的人跑到他跟前儿招惹他。 贾灿溜着一双老鼠眼,弓着腰就窜到杨坤身边儿来了,用套近乎的语气说:“杨哥,你可真厉害啊!” 杨坤闭目休息,不搭理他。 “你说说,凭你本事,那早该坐到副将一位了是不是?”贾灿说,“可惜啊,你就是太善良,对谁都挺好的,这才招人恨,遭人妒,谁都想着踩你一脚。” “滚。”杨坤没睁开眼,不耐烦地吐出这一个字。 贾灿急了:“你看看你,怎么就不识好人心呢!我好心好意来告诉你的啊。你就真没想想,谁在挡你的路啊?” 杨坤没有说话。 贾灿看他不言,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你在比试会上赢了,卫渊侯副手的位置本就该有你的一份儿,谁知道侯爷一来就钦点了何湛。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人家的血比我们高贵呢?但是你救了韩小公子,这么大的功劳,卫渊侯也想晋你的官,可是你知不知道何湛在卫渊侯面前说你什么?” 贾灿添油加醋地说:“他说你根本没有资格当以大任,晋官一事需再考察。你想啊,何湛可是侯爷的三叔,他的话,侯爷怎么也信了几分,这才没晋你的官。” 杨坤说:“说完了吗?” 贾灿茫然:“啊?” “说完就滚。” “哎…你这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你叫何湛踩了多少次,你自己都不知道吧!” 杨坤睁开眼,扯住贾灿的领子,一把把他拉到面前来,双目瞪着他,瞪得贾灿背后发凉。 杨坤说:“上次在玉龙山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再挑拨离间,休怪我不留情面!我来这里之前是个走江湖的,从来不在乎什么军功,要不是何湛,我也不会来这里。” “你先放开我…” “你给我听好了,没有何湛,我不会拿头筹,也救不出韩阳。我有什么本事我自己清楚,何湛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也会看,用不着你来告诉我!你要是再敢私下里乱说,我就让你,还有派你来的那个人,见识见识我真正的本事!” “你…你…” “滚!”杨坤将他推开,眉宇间的怒气清晰可见。 贾灿的话吵得他脑仁嗡嗡地疼,连休息的心思都没了,当即提起枪,召士兵继续来训练。 夜里,杨坤的营帐里翻进来一个人。 杨坤还没睡熟,就听见那人悄然钻进来,窸窸窣窣地在找什么东西。他以为又是贾灿和金远晟来捣乱,当即擒住了那人。 这头还没看清是谁,就听来者清厉的声音:“你个二愣子,放开!” 第48章 愚善 杨坤猛然松了手,怎的是杨英招? 杨英招是中途跑回来的。等杨坤掌烛,杨英招已经坐在小桌边上,拿起茶壶,就着壶嘴咕咚咕咚喝了大几口水,方才酣畅淋漓地喘了口气。 杨坤问:“杨左督,你怎的回来了?” 杨英招说:“我真对我师兄忍无可忍了,才会连夜赶回来。跑了半夜的马,都快渴死我了,死活找不到水,就来你这里找点水喝。” …这是正确的找水方式么?大晚上潜入一个大男人的营帐,杨英招真不是一般的心大。 杨坤去营帐外面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赶紧催促杨英招:“趁着没人,杨左督快点回去吧。” 杨英招自是知道这个榆木脑袋在担心什么,调笑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说着又灌了几口水。 杨坤见她实在是渴极了,只能留她喝完再说。他问:“侯爷还没回来么?裴之呢?” 杨英招叫苦不迭:“哎呦,求您别提了,我看见他俩就头疼,巴不得这两位在外头巡视,永远都别回来了。” 杨坤问:“怎么了?” 怎么了?! 卫渊侯去其他营地里巡视,何湛和杨英招应令陪同。可同样是陪行,人跟人之间的待遇怎么就那么大呢? 宁晋饿了,跑腿的是杨英招;宁晋渴了,打水的是杨英招;宁晋累了,搬椅子的也是杨英招。何湛呢?宁晋饿了,陪吃的是何湛;宁晋渴了,陪喝的是何湛;宁晋累了,陪睡的… 呸! 反正杨英招是不干了!杨英招以月事为由留了一封信,连夜就从南营赶回西营。 跑腿的,打水的,搬椅子的事都让何湛去干吧!统统让何湛亲力亲为,她师兄不知得多高兴! 当然,杨英招绝不会跟杨坤抱怨这些,只答道:“还能怎么了?俩臭不要脸。” 再缓了缓,杨英招嘴里可算有点水味儿。杨坤默默地坐着等杨英招喝完,再送她走。 杨英招的眼睛在杨坤身上转了一圈,说:“刚刚我潜进来的时候,你动手挺快的嘛。虽然你枪法不如我,反应还算灵敏。” 杨坤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以为是小贼。” “去,小贼能偷到你帐子里来?你有什么?除了力气,你看看你还有别的东西么?”说罢,杨英招又叹道,“倒是何三叔那里能找到些好玩的东西。” 杨坤羞赧地点点头。 杨英招又拿起桌上的点心吃:“对了。之前你违抗军令私自去救韩阳的那茬儿已经揭过了,何三叔替你求得情,说是将功补过。以后你做事前也该用脑子想想,别老是把人往火坑里带。你把韩阳救出来了,但要是三叔搭进去命,你怎么办?你觉得我师兄会放过你吗?” “是我…考虑不周,当时心急救人。” 想到何湛,他就后怕得厉害,那种恐惧感盘亘在心间,久久挥之不去。 那时一回营卫渊侯就下令派他去勘察玉龙山的地形,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公务上,不敢有任何闲暇的时间。只要有点空当,他便会想起何湛脸上的伤。 倘若,只是倘若那流箭再偏一点点,倘若何湛没有躲过去,杨坤就算死,也难赎罪了。 他的鲁莽,差点害死何湛。 杨英招“啧”了一声:“我给你说件事,虽然可能有点不大恰当,你就当听一听好了。” 杨坤连连点头。 “以前有个小孩儿在清风山逮了一只小狐狸,他家母亲重病,急需钱财救治,所以他就合计着将小狐狸卖给酒楼。野味的价格一般都比较高,正好能抵上他母亲的救命钱。结果他下山的时候,碰见一个来问道的书生,两人就同行下山。路上书生见那小狐狸可怜,趁人不备就把小狐狸给放了。那个小孩儿当然生气,把书生打了个半死。” 杨坤惊了惊。 杨英招重重地点了点头:“最后他因伤人罪被官府抓走了,他的母亲也因没有得到及时医治而去世了。他母亲的尸身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臭得不成样,当地村民请了我道观中的师兄弟去做法事,才让她入土为安。” “那,那个小孩儿呢?” “留在道观里修行了。他找到我师父的时候,说他想学功夫,想杀人,戾气很重;师父本想着引他入正道,日日带着他讲道授业,但他一点都没听进去,那么半大点儿的孩子,跟同门师兄弟动起手来,招招都要人性命。” 杨英招翻出自己的衣袖,之间手臂上蜿蜒着一块不长不短的疤痕,像是刀伤。她解释说:“这就是他伤的。” 杨坤看着这么大的疤痕,一点一点皱起眉头。 “我师兄为了帮我,将他打了个半死,可他一点悔过的意思都没有,口口声声说要杀了我师兄。我师父玄机子第一次当着众人发怒,挑断了他右手手筋,他才哭着求饶,发誓说再也不敢了。师父没再敢留他,而是将他交给了官府处置,之后便再没了消息。” 杨英招说:“师父说善良是人自身用来正心正行的,若是你行善却要他人付出代价,便算不得善良,只能算…恩…嘻嘻。”杨英招笑着将小点心吃下,没有再说。 听言,杨坤深深地低下头,难掩脸上的愧疚。 杨英招吃饱喝足,拍了拍杨坤的肩:“谢谢款待,我先走啦,回头请你啊。” 杨坤赶紧起来相送:“我先去看看外头有没有人。你还未出阁,对你的清誉实在…” 杨英招白了白眼:“老古板,得,我翻窗出去行不行?”说罢,她提步飞身,只见窗户一张一合,那抹红色的身影已经完全没了踪影,像是从没来过一般。 杨坤无奈地叹息一声,心中细细回味了杨英招的话,再叹了几声。 上头没有卫渊侯束着,杨英招在军营里玩了个爽,每天带着那群新兵操练,跟副将掰手腕,别提多潇洒。 可好日子不长,这天她刚用自己的耍花枪调戏了一个小兵,那头就远远听哨兵击钟,嚎了一声:“卫渊侯回营——” 从营地门口率先冲进来一匹大马,刚过门,就听马上的人朗声大笑,将马拉停。他后面紧跟着一匹快马,却是输他一步抵达军营。 何湛调转马头,看向跟来的宁晋,得意地扬声说:“这次是臣赢了!” 宁晋淡淡地笑着,将一方帕子递向何湛:“恩,孤输了。三叔擦擦汗。” 紧接着进来的是追得气喘吁吁的大军。宁晋挥手遣他们去休息,明日再点兵。带队的依令将士兵井然有序地带下去。 何湛正欲下马,却见宁晋先他一步,而后朝他伸出手,说:“来。”何湛朗朗一笑,借势下马。 宁晋关切地再问:“叔累不累?不如…” 不及何湛回答,两人背后传来唤声:“侯爷。” 来的人是杨英招和杨坤。 宁晋的神情淡了几分,问:“何事?” 杨英招假装没看见宁晋脸上的不悦,一本正经地汇报道:“秋狩事宜已经准备妥当,昨天已经组织山中的猎户撤离,陷阱也清干净了,再过几天便可封山秋狩。暂时调用了军饷来作为猎户的补偿,这一个空缺还需雍州城的府库来填,不过来往信件都需侯爷的大印,所以一直搁置着了。” 何湛对宁晋说:“此事大不必劳烦主公,不如让他们将收条送到臣那里,由臣处理。来往都是些小数目,不成问题。” “好。”宁晋轻笑着点点头,而后再度看向杨英招。 这眼神盯得杨英招背脊发麻,睁着眼的都能就看出宁晋是在下逐客令。杨英招立刻说:“除此之外,没别的事了。” 宁晋满意地点点头:“那便退下吧。” 杨英招退下,但杨坤留在原地没走。杨坤说:“卑职有事找何大人。” 何湛笑了笑,请示宁晋:“那臣去跟褚恭说几句话。” 宁晋问:“叔晚上还来南院用饭么?” 何湛答:“去。关于此次巡察,臣还有事要奏,等臣写好折子再去。” 虽然何湛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可宁晋愈发觉得满意,说:“好。孤等你。” 几个随从拥着宁晋回南院,路上他还一直琢磨让火头营的厨子做什么菜才好。 何湛请杨坤到一侧去,借步说话。 杨坤说:“我打算找你喝点酒的,不过既然侯爷都让你去南院用饭了,不如改天再说。” “没事,反正天色还早,小酌几杯也不误事。” 杨坤见他还有时间,便将何湛引到营帐中去,拿出了上次剩下的玉山酿。 何湛是决计不肯多喝的,只掂了个小杯,将酒水抿了又抿,沾唇辄止。 杨坤饮酒饮了几大口,先沉默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之前一直没机会跟你说。” 何湛心里也明了几分,沉默着等杨坤说话。 杨坤说:“上次去阿托勒部的事,我反思了很多天,是我鲁莽冲动,一心只想着无愧于己,却差点让你…” 何湛笑道:“褚恭,你我相知相交也快十年了吧,什么时候你也要同我说这些了?”见杨坤面上更愧疚,何湛问:“若让你重来一次,你还会去吗?” 杨坤想了想何湛的话,回道:“会。可我不会让你跟去了。” 何湛了然一笑:“你看,你要去救韩阳,是你的道义;我要跟去,也是我的道义。你我都坚持了自己的道义,孰对孰错,该怎么分呢?” “裴之…” “有空说这些,不如将你欠我的那一顿酒补回来。”何湛睥睨了一眼桌上的酒碗,“这可不算啊,太糊弄了。我上次差点毁了相,你可要对我负责啊!” 杨坤被他逗笑,简直拿这个人无可奈何。 他重重点头,轻捶在何湛的肩上,说:“谢谢。裴之…谢谢…” 何湛笑着同他多喝了几杯酒,因还要跟宁晋回禀巡视的情况,何湛不敢跟杨坤多说话,略微坐了坐就回了自己的营帐。 他坐在书案前理了一番思路,将巡察军营这几天遇见的问题一一写下。 韩家军武风强悍治军严谨乃是众所周知,军营各地所备的武器尤为精良。将军韩广义在军中的威望极盛,其人在调兵遣将、排兵布阵很有一手,镇守玉屏关多年,可谓是百战百胜,难逢敌手。 但韩家军也并非无坚不摧。 韩广义掌军严谨,向来只注重军功,以个人才能为标准来晋升军阶。这本是极好的政策,一方面能大大减轻裙带相依的现象,另一方面也会激励军士提升自己的素质。 可韩广义脑筋直,执行政策容易死板,不太会变通,一点油水也不放给士兵。这就会让那些能力平平者抱团,尤其会让他们去依附能力出众者,导致军中上下为“兵王”者众多;加上韩家军与非韩家军之间也有相互争斗的现象,军中私斗尤为严重。 若非由于韩广义忠君思想对韩家军的影响极为深远,面对外敌,韩家军必将成一盘散沙。 前几年韩广义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下令禁止私斗,一经发现,参与者仗责一百,扣除三个月的军饷。然而这个禁令也是治标不治本,只将大浪压平,其实私下依旧是暗波汹涌。 通过这次比试,何湛算是摸清了各大营地之间的小兵团,以为东营已经算严重了,没想到其他营地更甚。 想起韩广义,何湛不禁顿了顿笔,略微思考,落款用红朱笔写了“密”字,而后合上了奏折。 所谓“密”字是臣下提醒主上,此事关系重大,绝不能放到明面上探讨,只需君主一人定夺即可。 拿好折子,何湛就往南院去见宁晋。天上已着了一点夜色,门口挂上琉璃风灯,来回走动着一队侍卫,见了何湛,都行礼唤了声“何大人”。 “承宣使请见。” 外头通传,得了宁晋一声允诺,何湛正了正衣冠便走进屋中。 他在门口环视一圈,却没找见宁晋,只见桌子上已经摆好酒菜。他以为宁晋是在内室更衣,便径自走进去,却不想没走几步,自己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惊得何湛一跳,也没能跳出那人的禁锢。 “三叔来迟了。” 卧槽!来迟就来迟了,要打要罚都可以,你抱我干啥啊主公! 第49章 秋狩 “主公…”何湛挣了几下。 “这儿没别人。” 何湛:“无臣?你…你别…” “三叔还同他喝了酒?”他凑到何湛耳后轻轻闻了闻,“不是说好要同孤一起用膳么?” 何湛的耳根儿当真碰不得,只是这样轻飘飘的气息已让他腰间一酸。何湛赶紧从他怀中挣了出来,皱着眉问:“你这是做什么?” 宁晋怀中落了空,面上万分无辜:“明明以前孤也同三叔这样,为什么现在三叔却不让了?” 以前?以前你才多大啊?现在你多大了!你自己掰手指头数数!我以前还搂着你睡觉呢,现在我能搂着你睡觉吗?啊?! 何湛躬身敬道:“主公现在已不同往日,主公再信任臣,也该顾及君臣之礼。” “可无论孤是卫渊侯还是别的什么,三叔永远都是孤的三叔。” “……” 明明是宁晋占便宜,怎么倒让何湛觉得是他自己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何湛不再追问,将手中的折子呈给宁晋,说:“关于军营中存在的几点问题,臣已经写进折子里,烦主公批阅。” 宁晋接过来,极为郑重地将折子放进书案上的文匣里,像是在放什么珍重的东西,终了还小心翼翼地盖上了木盖。 何湛:“…”你倒是看啊?藏起来干什么? “孤会好好看的。今天赶了一天的路,叔先吃点东西吧?” 原本他是打算用膳间跟宁晋谈一谈这些事,可显然宁晋不愿再跟他谈公务。他不好再提,只依了宁晋的话坐下。 宁晋还想跟何湛再喝两杯,何湛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的,再不肯喝了。 宁晋略有些失望,却也不强求,给何湛夹了几筷子菜,说:“过几天就秋狩了,孤想和你一起。” 何湛拒绝道:“这次秋狩设在玉龙山脉一带,先前我军突袭阿托勒部,臣怕他们会伺机报复,主公还是要以自身安危为重。” “那三叔若是去的话,岂不是很危险?孤不放心。” 言下的意思是,既然很危险,他要跟何湛一起;若是不能一起,那何湛也不要去秋狩了。何湛揉了揉眉心:“不带你这样玩儿的。” 宁晋靠何湛更近一些,勾唇笑道:“那三叔是答应了?” “主公是卫渊侯,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来问臣。” 反正你都决定好了,再问,除了让他更心塞,还有别的用处么? 宁晋低低地看他:“三叔生气了?” “臣没有。主公想去也行,身边多派几个人手跟着。臣想着就算阿托勒的人来了,估计也只有被打的份儿,臣…只是怕你会受伤。” 原本只是淡若平常的一句叮嘱,却让宁晋怔了会儿。半晌,宁晋语气多了些坚定:“叔,孤还要保护你,不会受伤的。” 何湛微笑着点头。他也会好好保护宁晋,不会让他受伤。 吃完饭后,宁晋才说要看奏折,他让何湛留下,等他看完,再同何湛商议。何湛倒也不急,给油灯添了些油,自个儿坐到一旁看书去。 宁晋平常看折子很快,今日不知怎的,竟看了许久。眼看着到深夜,外面又开始下绵延的雨,何湛见他还没看完,只能去翻了另一本书。 等了好久,宁晋才将折子看完,他抬头问何湛:“三叔在看什么?” 见宁晋终于看完,他赶忙将手中的书搁下:“一些闲书而已。主公可有了对策?” 宁晋还是很在意他说的闲书,往书面上多扫了几眼。 “主公?” 宁晋敛了视线,说:“要整治也不难,孤想听听三叔怎么说。” 何湛沉默,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握紧,沉了好几口气,方才对宁晋说:“主公可愿信臣?” 宁晋不知何湛为何会这样,他何时不曾信过他?纵然如此,宁晋还是认真地回答:“孤信你。” “臣私以为,无需整治,任其发展。” “恩?此话怎讲?” “臣能猜得出来,皇上将雍州封给主公,最重要的目的是威慑。在外,乌呼延草原上的附属国和靖国关系紧张,一旦主公处理不慎,便有可能落得杀头之罪;在内,韩家军掌关多年,在雍州的势力根基深厚,郡守于常丰这棵大树更是盘根错节,只手遮天…主公不得不防。” 他此生最怕宁晋再怀疑他,会让宁晋以为他说这样的话是在挑拨主臣关系,是在借君主之手排除异己。 不料宁晋却悠悠站起身来,笑着说:“三叔跟孤真是心有灵犀,不点即通。不过三叔说错了一点。”他走到何湛面前,自上而下地注视着何湛的面容。 何湛抬头问道:“哪一点?” “在被封地之前,孤就知道来雍州可能会面临的处境,但不是皇上想把孤推过来的…”他缓缓屈下膝,待至与何湛平视,他才说,“是孤‘让’皇上派孤来这里的。” 何湛惊得往后移了移身子:“…什么意思?” 他半跪在何湛面前,就像初次见面那样抱住了何湛:“孤说想三叔,三叔以为是假的么?” 他还真以为是假的。但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一言不合就抱上来真的好吗? 何湛说:“主公…” “孤就抱一会儿。”宁晋往何湛怀中钻了钻,再使劲儿蹭蹭,方才满足。 何湛失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轻声说:“叔也想你。” 过了很久,待外头的雨声更大了些,宁晋才堪堪松开手,看着何湛说:“外面下雨了,三叔今夜就留在南院吧?” 小兔崽子还学会得寸进尺了?! 何湛是绝不肯留的,他吩咐门外的守卫送了把纸伞来,然后在宁晋极为幽怨的眼神下走进了雨幕。 隔天,原本守在卫渊侯门外的俩侍卫就被调到外院去站岗了。俩侍卫战战兢兢,以为是自己犯错,惹得侯爷不快,为此长掬了一把辛酸泪,到最后都没能找到原因。 秋狩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中拉开帷幕。 何湛亲自划定小队,令他们不许单独行动,必得结伴而行。目标猎物皆以小型动物为主;不可猎杀幼崽;遇见凶猛的野兽不可硬打,以自身安危为重。 因为此次秋狩设定赏金,加上会以此作为评判能力的标准,何湛怕他们私斗,特地划分了区域,非同队之间不可越进他人的狩猎范围,每三日,交换一次场地。 为公平起见,何湛不参与任何一支队伍,只以巡察使的身份在各个区域里巡游。 何湛原本就想趁着这次好好玩一玩,却不想同宁晋一起,根本玩不起来。宁晋后头跟着浩浩荡荡的护卫队,吓跑了飞禽吓跑了走兽,半天下来,何湛手上就掂了两只尚存了一口气的野兔子。 说好得的放他秋狩呢!这算什么?赖皮! 何湛都快被他气死了! 宁晋策马与何湛并驾齐驱,看着他手中的野兔子,宁晋说:“回头把兔子腿上的伤治好,养在南院吧?” 呵呵。 何湛说:“…主公仁厚,但臣更想吃了它们。” “那叔也要让孤尝尝。” 尝你个鬼哦! 何湛干脆不打了,往后的几天,只陪着宁晋在林子里逛着玩儿。 宁晋也算半个修道之人,这些年常会带师兄弟出去游历,但只涉及北方区域,不曾到过南方。他同何湛谈起往事,竟也能谈上一天,仿佛恨不得将他这七年空缺的记忆全部都分给何湛似的。何湛却没有什么好讲的,平时他不是在军营里训练,就是在雍州看账本,也就空暇时间听听小曲儿,看看古玩罢了。 两人牵着马在林间漫步,听何湛讲了讲天济府盛产的白玉瓷,宁晋默着冲何湛伸出手。何湛疑惑地看向他,恭敬地将手交给他,问:“怎么了?” 宁晋握住他的手:“等韩将军回来,我们就能去天济府了,到时候叔看上什么,孤都买给你。” 何湛失笑:“大概臣还没惨到要主公破费的地步。” “那不一样。” 何湛装模作样地颔首,算作谢礼:“好好好。那臣先谢过主公。” 宁晋微微笑了出来,继而问他:“对了,三叔新年想怎么过?” 何湛更是哭笑不得:“现在就想过年,是不是有点早啊?中秋还没过呢。” 宁晋说:“好像跟三叔在一起,日子总会特别快。转眼过了夏天,转眼就到了秋天。”他将何湛的手握得更紧些,似在喃喃自语:“中秋也…” “恩?” 宁晋定定地看向何湛,笑得意味深长:“孤在想…但愿人长久。” 何湛听着,只觉脸颊发热,连话都答不上。以前他就知道宁晋段位高,但实在没想到这世,他竟有些招架不住。 等天色渐渐暗下来,两人巡视了最后一个山林,便沿着山路下来。 今夜阴云蔽月,夜空上见不着一粒星子,风卷得狂,穿过树梢,打得树叶哗啦啦作响。 周围一切沉浸在静谧当中,唯有马蹄声嗒嗒地回荡在丛林中。 宁晋接过侍卫递来的水,正欲问何湛渴不渴,就见远方数鸟争鸣,扑棱着翅膀从密林中齐齐飞出来,风呼啸而过,卷来似真似假的野兽嚎叫声。 何湛猛地握紧马缰,举手叫停整个队伍,警觉地望向前方。不一会儿,渐近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而且越来越近,何湛指挥铁骁骑绕到前方去,将宁晋护在队伍中间。 等来者走近,何湛才看清来者是营地的士兵。 那士兵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手臂上赫然张开几道血痕,像是被什么野兽抓伤的,汨汨流出鲜血来。他大声喊道:“有狼!杨左督遇见了狼群!” 杨左督,杨英招!? 宁晋眸色一沉,连想都不想策马上前,令左右将那人扶起来:“带路!” 飞马奔驰不歇,一路应着士兵的指示上到山上去。还没走近的时候,何湛就听见一声接一声的狼嚎,但凭声音就知道数量惊人,他狠狠地抽了一下马缰,飞快地窜到队伍前头去。 “三叔!” 何湛一路向上,终于在悬崖边儿看见杨英招等人。他弃了马,轻手轻脚地潜过去。 他们个个手执明火,一致对向狼群,双方已经僵持了一阵。 阴云渐渐被猎风吹散,月光大显,狼群更为骚动不安,眼睛狠得发绿,露出白森森的獠牙来,似乎就等着将这群人拆骨入腹。 狼? 怎么会引来狼群的攻击? 何湛狠狠拧着眉,目光一寸一寸扫过每一只狼。 杨英招面色惨白,汗水涔涔,她谨慎地盯着狼群,生怕有一只躲过火光扑上来。 她余光注意到赶来的何湛,心下没轻松多少,但总算再镇定了几分。可她不敢大声喊何三叔,只盼着会来更多的援兵。 何湛心中暗骂一声! 实在是太多了!就算宁晋的铁骁骑来,也不一定能将其一次杀光,但凡还活着一个,那这里被围困的士兵就会有生命危险。 更何况,何湛不知道这周围是否还会有狼群,万一再引来一波,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狼… 头狼…! 何湛镇定自己的神思,强使自己冷静地去判断这其中的哪一只是头狼。 不久,何湛微微眯起了眼,极快地弯弓搭箭,锋锐的箭头对准狼群中的一只。待听到铁骁骑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他的箭便如夹雷带电飞出去。 紧接着,中箭的狼嘶嚎一声,整个狼群猛地警觉起来! 杨英招也看见那只狼中了箭,殷红的血从那狼的股间流下来。 杨英招当即只觉眼前泛黑,恨得牙根痒痒。杨英招觉得,她今天就算死,也要扶着棺材板爬起来,冲着何湛大喊一声—— 何三叔!!我谢你祖宗!你射偏了啊! 第50章 血光 何湛远远见那只被他射倒的头狼再度站起来,就知晓自己手抖了。 这真不能怪他!真不能! 何湛缓缓拔出腰间的绣月弯刀,起身从草丛中飞跃出来,稳稳地落在狼群后方。 头狼呲着牙,阴狠着一双利眼从狼群中走出来,其余的狼则排成扇形面对何湛,仿佛只要何湛动一下,它们就能立刻扑上去咬断他的喉咙似的。 “何三叔!接着!” 从后方扔出来一个火把,何湛伸手接住,直指头狼。原本一步一步迈向何湛的头狼,停住了脚步。 何湛反握住匕首,危险地看向头狼。他找寻着时机,准备将其一击致命。狼群中若能威慑住头狼,其余的狼也并不难对付。 何湛将火把与弯刀当做长短双刀用,交换左右手,摆出迎击的姿势。 头狼冲他狂吼一声,似在恐吓。 此叫声听得杨英招头皮发麻,何湛却没有一点惊慌。 叫你紫陆星君的叫,冲着你的月亮叫去吧! 他找准时机,正欲冲上去,却不想从他身后迅速绕过来一个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夺了他左手上的弯刀,可那人脚步未停,身如鬼魅般游了过去,刀刃倒映月亮的冷辉。 何湛只觉眼前明光一晃,头狼颈处猛地喷溅出鲜血来,它连嚎叫的机会都没有,精壮的身体轰然倒在地上,不断地抽搐着。 “师兄!” 杨英招热泪盈眶,终于来了个靠谱的! 其余的狼猛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似乎乱了阵脚,嗷嗷嚎叫着张着血盆大口扑向宁晋。 宁晋往后急撤了几步,翻身绕到何湛身后,握住他的左手腕,将火把高高举起来。何湛还未反应过来,胳膊被宁晋带着一动,火把自高而下,猛地指向狼群,就像用指挥旗发号施令一般。 果不其然,从他头顶飞过数支流箭,个个箭法精湛,将冲上来的狼一一射杀,却未曾伤及狼群后的士兵。 那些狼受到流箭攻击,现又失了头狼,只能四下逃窜开。 宁晋在何湛身后,高大的身形将何湛完全拢住。他从背后环住何湛,擒住他的下巴,声音冷得发寒:“何湛,谁准你擅自行动的?” …主公,这么多人呢,给你三叔点儿面子好不好? “身先士卒,是臣的职责所在。” “如此说来,那第一个冲上来的人也该是孤。” 何湛往后依了依宁晋的胸膛:“臣知罪,只是…怎么还有一只没跑啊!” 那只老狼弓着身子沐在月光下,狼眼反射出骇人的白光,它的身上和牙上皆是血迹,不知道是谁的血,但绝对不是它的。 何湛惊着喊出来的时候,那狼已经极速冲了过来。 何湛将手中火把扔过去,火球砸在那狼的身上,让他奔跑的路线一歪,整只身子从地上滚了几圈,可它竟没有停,如同腾空跃起,直扑向何湛和宁晋。 何湛往后靠的力量更大,本能地将宁晋推开,却不想他背后一空,眼前一暗,被强大的推力推到另一侧。 “侯爷!” “师兄!” 宁晋被狼扑倒,狼呲着尖锐的利牙,冲着宁晋的脖子就咬了下去,宁晋用弯刀一挡,狼嘴被刀刃撕开一角,可那狼已经陷入狂怒,死咬着刀刃没有松嘴。 何湛这才反应过来,想都没想就扑过去,将癫狂的狼死死按住,从腰间抽出一根箭羽,冲着狼眼就狠狠戳了下去。 狼浑身挺动,却未能逃过何湛的压制。 何湛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发了狠地将箭矢一下一下捅在狼身上,滚烫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老狼一开始还在挣扎,到最后则彻底没了动静,即便这样何湛也未曾停手。 何湛瞪大着双眼,目光里全是狠色,看得人心惊胆战。 杨英招头一次看见这样的何湛,心悸得厉害:“何三叔…” 何湛再度落下的手被宁晋抓住,宁晋低声说:“三叔,它已经死了。” 何湛手中的箭矢陡然落地,一双手还在颤抖。宁晋知道他这是害怕极了,但明明何湛刚才面对狼群都未曾有一丝的害怕。 何湛目光移到宁晋的身上,宁晋胸口处抓痕交错,胸襟已经破烂不堪,隐隐可见有血迹渗出来。 “你…你受伤了…”他失态地伸手将宁晋的衣领扯开,“让叔看看。” 宁晋按住他的手:“皮肉伤,回去再处理。” 何湛怔了一会儿,方才定住惊魂。 他眸色突变,将宁晋手中的刀夺过来,冷冷地看向脱险的士兵,怒声质问:“怎么会有狼群!” 因为玉龙山脉的确有大规模的狼群出没,所以何湛会让士兵傍晚收队回营,若真得晚了,便举起火把,以作威慑。狼群也惧人,不会真死咬着不放。 别说何湛火大,杨英招也憋了一肚子的火,伸手就将一人从队伍中揪出来,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杨英招怒道:“他!杀了一窝的狼崽!”杨英招差点给这个人害死,上去就想再踹他几脚,不想何湛却走过来,掐着那士兵的脖子,就将他掂了起来。 何湛定睛一看,又是贾灿! 贾灿这次是真得怕了,他没想着会招惹到整个狼群,他就是想给杨英招一点颜色看看,他真没想招来这么多狼。 “何大人…何大人饶命!我知错了…我知错了!”贾灿看见何湛脸上全是血,眼神全是狠色,就知自己是闯了大祸,赶紧求饶道,“何大人,我知错了!何大人饶命!” 杨英招生怕何湛再放过他,急道:“三叔,他差点害死我们!这次绝不能轻饶了他。” 何湛微微眯起眼睛,将手中弯刀一抛,继而接住,反手猛地一划。 贾灿“呃”地发出一声哑叫,眼睛瞪得极大。何湛将他扔在地上,原本围观的士兵吓得往后退了几小步,只见贾灿躺在地上,手缓缓捂住不断流出血来的喉咙,眼睛里全是惊恐,身子抽搐几下,便全然没了气息。 杨英招大惊失色! 何湛冷声说:“违令,当斩!” 言罢,杨英招等人惊然纷纷跪下,静默遵令。 何湛吩咐杨英招去清点人数,后头的铁骁骑纷纷跟了上来,杨坤和几名副将也闻讯赶到。 何湛转过身来,看见宁晋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如释重负地笑说:“没事了。” 宁晋走过来,一手握住何湛拿刀的手,一手用袖子擦了擦何湛脸上的血。 “孤也没事。”宁晋没有再问何湛,默然将他扶到马上。 宁晋率领铁骁骑回营,留杨坤作善后。 杨坤看见贾灿的尸体躺在地上,缓缓拧起了眉头。 杨英招一直跪在地上没起来,杨坤以为她受了伤,赶忙从马上下来扶她,不料杨英招却出声止道:“不用。” 杨坤说:“那怎么…” 杨英招眼睛还盯着地上的贾灿,她叹了口气:“算了,你还是扶一扶吧。” 杨坤着意不碰杨英招的腰部,只端着她的臂弯,将她扶起来。杨坤顺着杨英招的视线,盯着贾灿:“他是被狼给…” “不是,他自作自受。”杨英招冷冷地说了这句话。 沉默了一会儿,杨英招问杨坤:“我问你,你见过何三叔发怒吗?” 杨坤满头雾水,不知她为何这样问,只能如实回答:“没有,裴之脾气一向很好。”瞧杨英招这副模样,杨坤还以为何湛对她发了怒,劝道:“他刚刚是不是凶你了?你别放在心上,他这个人转头就忘,不会真责怪你的。” 可是这个人他,转头就杀了人啊! 杨英招可算见识到了,刚刚何湛出手的角度和力道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刀封喉,绝不拖泥带水,这样的本事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连成的。她见过有这样出刀速度的人不多,她师兄算一个,何湛算一个。 月光漫漫。 何湛手中一直握着那把绣月弯刀。他的官袍像是从血水里浸过一样,袍边用银线绣着祥云,此刻已全然看不见了。 “叔…”宁晋不放心,伸手牵过何湛手中的马缰,控制着两匹马齐驱。 “对了,你身上的伤,疼么?”何湛猛地想起来,看见宁晋胸前被狼抓得破破烂烂,“再走快些。” “叔,孤没事。只是皮肉之伤,很浅。” “那就好。那就好。”何湛说,“你都快…都快吓死我了。” 宁晋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担忧:“你…你在担心孤?” 能不担心吗!狼咬向宁晋的脖子的那一刻,他恨不得替宁晋去死。何湛第一次主动握住宁晋的手,他将不安的心沉下来几分:“宁晋…你听我说,我死了都没关系,但你以后万不能再做这样危险的事。” “叔…” “宁晋,你听话。”他紧紧握住宁晋的手,声音拔高了一截,“你听话。” 宁晋定定地点点头:“好。” 何湛这才松了口气,冲宁晋一笑,将他的手握了又握:“好。好。” 一行人回去之后,何湛立刻请了大夫来给宁晋查看伤口。果然如宁晋所说,只是很浅的伤口,都不用佐以金针缝合,只需上药,养几天就会没事。 何湛悬了一路的心稍才安定一些。 他将大夫送出南院,追着他问了一些注意的事项。大夫耐心跟他解释着卫渊侯身上的伤真得只是小伤,何湛过分担忧了。 何湛回到屋中,先换下衣服,将染了血的衣服扔出去,生怕再让宁晋沾染上血腥味。 他走到床前,沿着床边坐下来。看着胸前被纱布包裹着的宁晋,何湛温声问:“会不会很疼?” “不会。”宁晋摇摇头,“以往在外历练,皮肉之伤都是司空见惯的小事,孤能挨得住。” 何湛说:“好。好。你快点歇息,善后的事宜交给臣来做就好。” 宁晋拉住何湛的手:“今夜…叔能留在南院吗?” “臣让士兵在屏风外置了张软榻,今夜臣就在外间睡。”何湛给他掩了掩被角,声音放得又轻又柔,“主公要是觉得痛了,就唤臣,臣会一直守着主公的。” 屋子里温暖的烛光照着何湛俊美的脸庞,像是镀上了一层柔软。宁晋的心脏仿佛被温软的羽毛轻轻地包于其间,又痒又热。 何湛拍了拍他的手背,挤出一丝笑:“快睡吧。臣看你睡着了再出去。” 宁晋有那么一瞬间恨不得自己伤得再重些,躺上那么个一年半载,这辈子都值了。 第51章 冬至 往后的几天,何湛也不再去玉龙山打猎了,将秋狩事务转交副将处置,杨英招和杨坤负责带队在各个区域巡逻。 有赏金做奖励,连续两个月的秋狩活动,几乎是满载而归。秋狩结束的那个晚上,正赶上冬至,军中上下照例举行了庆功会。这次不仅有好酒也有好肉,其中喝高兴的几十个人手拉着手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尤为热闹。 宁晋身上的伤已经全好了。他向来不喜热闹,就没有去参加庆功会,只邀了何湛来和他一起过冬至节。 自宁晋伤好了之后,何湛就没有再从南院住过。宁晋一直在想,除了在自己胸前划两刀子这种办法之外,还有其他的法子能让何湛再住进来么? 没有。 何湛来时是在傍晚。 南方过冬至很少吃饺子,何湛觉得宁晋从北方来,应该还是习惯北方的习俗,所以他就从火头营借了些肉馅和面团来,准备跟宁晋一起包饺子吃。 宁晋下厨很有一手,只是被封了侯爷之后,很久不再沾阳春水。见何湛端着面和肉馅来的时候,他蓦地笑出声,当即挽挽袖子,接了过来。 宁晋常年拿剑的手擀起面皮来也不含糊,可何湛却总是包不好饺子,这头的肉馅刚堵上,那头就又冒了出来。急得何湛满头大汗,满手全是面粉混着肉馅,宁晋看不过去了,与他交换了位置,让何湛去擀面皮。 然而,何湛连面皮也擀不好。不是厚了就是薄了,不是扁了就是圆了,总是不恰当的。 无奈之下,宁晋只让何湛在一旁看着,自己则把包饺子的活儿全部揽下。 何湛坐在旁边,深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宁晋见他很沮丧,笑着说:“在道观过冬至,孤也会和师兄弟这样。他们还不如三叔呢,一个个来全是捣乱的。”说话的空档,宁晋就捏了两个圆滚滚的饺子,漂亮的像银元宝。 何湛更觉得自己像个捣乱的了。 想了想以往的冬至,何湛从瓷盆里剜了一团面团子,不一会儿捏了个小兔子出来,跟宁晋的饺子放在一块。他得意地笑道:“哈哈,没想到还能捏出来!” 何湛一看是只小白面兔子,愣了愣。 何湛没看他,自顾自地说:“这手艺还是在京都学的。以前过冬至的时候,臣常去清平王府讨饺子去吃,其实是给宁左宁右去送面兔子玩,结果他们兄弟可好,兔子馒头不吃,硬是放得发干发烂,都长霉了,再一个一个哭着来府上找臣救救兔子。” 说着,手上又团了个兔子头,展开掌心给宁晋看,可算给自己找回了点面子。 话在肚子里回味了一番,何湛猛然意识到自己提了清平王府。他急忙低头道:“臣无心…” 宁晋倒十分坦荡:“孤在清平王府的时候,就曾看见过他们兄弟两个一人捧着一个面兔子,引得旁人钦羡不已。富家公子见这样的小玩意儿见得少,总觉得比珍珠玛瑙都要稀奇上几分。他们说这是三叔捏的,其他小公子听了,也想让叔给他们一人捏一个,宁左不肯,那些人就说他小气,掰断了面兔子的耳朵,因为这个,他还跟那些人打了一架。” “是…是吗?” “那时候孤就一直想着能有这么一个面兔子,能让他人羡慕,能引起他人注意。小孩子,总有这样的心思。”宁晋一边包饺子,一边说得风轻云淡,仿佛只是在客观地评价另外一个人的过去。 宁晋笑着又补了一句:“现在不一样了,以前想要的是面兔子,现在想要的是三叔。” “…” 拜托大哥,你不要说这么令人误会的话!他真得会误会啊! 宁晋似乎并没有看见何湛僵硬的脸色,挑着眉淡声说:“想想以前想要的也不是那么个小玩意儿,只是看见他们兄弟俩什么都有了,而孤什么都没有,太不公平了。你说呢,三叔?” 何湛说:“以后就会有了,年年都有。” 宁晋放下最后一个饺子,将那只面兔子捧在手心,说:“只有孤一个人有?” 何湛顺毛摸,重重点头:“恩。” 宁晋笑着用沾满面粉的手捏了捏何湛的脸:“叔对无臣真好。” “恩…你别乱摸啊!哎!别!你手脏!手脏!脏!!” 何湛用手挡着,躲着,可宁晋还是将面粉抹了他一脸。 何湛一看这小兔崽子还欺负到他头上了,胡乱从案板上抹一把面粉,伸手就糊到宁晋脸上。 糊完他就愣了。 草草草草草,夭寿了!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犯贱的手呢!试问这世间还有哪个臣子敢拿面粉糊主公一脸,除了何湛,这还能有别人! 何湛结结巴巴地想开解:“臣…臣…” 不料宁晋却走过来,捧住何湛的脸,将自己脸上的面粉报复似地全都蹭到他脸上去。他不断发出低沉的笑,听得何湛心头酥麻,这样的笑声,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过了。 “走,去下饺子去。”宁晋用鼻子蹭了蹭何湛的鼻尖儿。 “好…” 何湛早先就让人在南院的厢房里置了一个小泥炉,上头的锅不大,正好够下两个人的分量。两人围着泥炉边吃边聊。宁晋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到怎么才能留住何湛。 话说到半夜,等营地里的庆祝会也散了场,何湛才离开南院,回自己的营帐休息。 之后没多久,粮官上报,今年的军粮征不够数。今年秋天下了几场暴雨,来势凶猛,浇烂了稻田,收势很差,百姓连自给都很困难。 宁晋和何湛为查明情况,亲自下田镇里视察。这次粮荒严重,乃是因为用来排灌的水利工程就已因失修而瘫痪,稻田难以抵抗暴雨的来袭。 回雍州府后,宁晋当即下令整修水利,并着令减税减粮,开官仓济民。先前宁晋登位时,城中富绅施粮三月,让雍州百姓的压力缓解不少。加上军中因之前大规模的秋狩,存了不少口粮,还有之前囤下的粮草,应该可以撑到明年开春。少了军粮这一口大黑洞,这次粮荒也的确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熬。 宁晋亲自站在城楼上,将应对粮荒的政策传于百姓,减轻赋税的召令一出,全城百姓伏地高呼“君侯圣明”。 风猎猎作响,何湛就立在宁晋身侧,看着宁晋唇角扬着的笑,满意地垂下眸。他的主公,本就该如此风姿傲人,万众瞩目。 然则,何湛真实的想法是这样的:养好得水灵灵的白菜终于可以抱在怀里,叫隔壁七大姑八大姨的看看了。开心。 应对好这一关,雍州迎来了十年难遇的雪。不同于京都鹅毛似的大雪,雍州的雪细得如同盐粒子,半天才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却像是打了霜似的。 先前已做好应对粮荒的准备,这天下雪的时候,何湛的心情便格外的好。 怕宁晋受不住南方湿冷的冬天,南院早早烧了地龙。何湛来到南院时,需得将身上的貂绒裘解下,不然在屋中,还会热上几分。 厅中杨英招也在,同宁晋似乎谈到的道观中的事,两人谈谈笑笑,甚是开心。见何湛来,杨英招先是打了招呼:“何三叔,来议事啊?” 何湛将藏在貂绒裘中的文书摆到文案上,才将裘袍脱下,搭在椅背上。外头冷,屋中热,进来之后,一直在外头冻着的手有一丝丝痒。何湛不自觉地交握住双手,轻轻搓了搓,答杨英招的话:“恩。不急的。” 杨英招扬了扬下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是…”宁晋对杨英招使了个眼色,冲她摇头,似乎不让她说。 杨英招了趣地闭上嘴,将自个儿的披风和袖筒穿上,对两人行礼说:“我就不多呆了,杨坤说他会烤肉吃,我去看看他是不是真会。你们…随意。” 最后尾音倒是拖得意味深长,看着何湛的目光有稍许揶揄。 待杨英招走后,何湛才问宁晋:“怎么?还有事瞒着臣?” 宁晋答:“不是重要的事。”生辰,的确不是很重要。 见宁晋不说,何湛也只微微一笑,将此事揭过。何湛说:“臣一直跟进王府修缮的事,那边已经安排妥当,等到韩将军回营,主公便可回卫渊侯府住着了。” 宁晋说:“好,等孤政务不忙的时候,就和三叔一起去天济府看看我们的新家。” “…好。” 宁晋让何湛同他一起坐到窗户下的榻上。榻上头置一块小茶几,茶几上叠着茶巾。宁晋煮茶给何湛喝,就着外头细细的雪,竟喝出几分闲适来。 何湛心下感慨:“还是京都的雪好看,纷纷扬扬。” 宁晋说:“叔是想家了吗?” 何湛自嘲地笑了笑:“哪里能算得了臣的家?不过是在京都生活得久了,自然有点感情。兴许回到了京都,还会想念雍州。得陇望蜀,贪心不足。” “孤觉得能跟三叔在一起,京都也好,雍州也罢,都是最好的地方。” 何湛心脏猛地跳动起来,他喝口茶压下自己的心跳,面上仍惯笑着说:“想想还是雍州好些,等主公娶了妻,臣还是想在雍州颐养天年。” “…娶妻?” “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是该考虑这些事了。”何湛说,“雍州的女子水灵,温柔多娇,若是…” 宁晋截断他的话:“三叔呢?三叔年纪也不小了,什么时候你会考虑这些事?” 何湛默了半晌,说:“臣…已有意中人,在京都。不过,臣这辈子都没福气能和他在一起。”他是要称帝的人,与其最后走到相互猜忌的地步,何湛宁愿从不踏出这第一步。可忍住这第一步,真是太难了。 宁晋将茶盏搁下:“是吗?谁这么有福气,能让叔如此念念不忘?” 何湛笑着说:“是臣配不上的人。” 宁晋见他是不肯说出那人的名字的,只淡淡点了点头。 半晌,两人相对无言。宁晋说:“孤有些累了。” 何湛从榻上下来,恭敬地行了个礼,说:“那臣先告退,主公好好歇息。” 何湛披了裘出去,撑着黑金纸伞,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南院。 刚走出南院,他就听见屋内传来茶碗碎裂的声音。 何湛闭了闭眼,心下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何裴之,你做得很好,往后你一定要做得更好。 第52章 生辰 “卫渊侯抱病。” 何湛捧着一堆折子站在南院外,守门的侍卫已经连续六天都这样告诉他。 宁晋有没有病,何湛不知道;但宁晋不愿见他,何湛还是知道的。他将折子交给侍卫,请他代为转交,便在外头行礼退下了。 纵然不能乱怀,可这样同宁晋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何湛一边走,一边想,想想最近有什么契机可以供他利用,回头翻了翻黄历,才猛然记起宁晋的生辰快到了。 近日政务繁忙,差点忘了这一茬儿。何湛看宁晋一声不吭的样子,估计也不想大办,干脆就送他件礼物罢了。 何湛冥思苦想一日,让他的手下从雍州城寻了个鉴宝的,让他去找一样东西。来回花了数日,得到消息时已经是宁晋生辰的前夕。何湛怕再差人来送会耽搁时间,当即取了匹快马就往雍州城赶。 这天一大早,杨英招就带礼来送了,因着宁晋不想张扬,知晓这些事的只有杨英招和几位副将,当然,还有杨坤。几个人先后来南院给宁晋祝寿,南院的人越聚越多,宁晋索性留他们吃了个午饭。 宁晋生辰,他也不沾酒,倒是来的几个人喝得尽兴,一直吵吵闹闹到午后,才晕着被架了回去。 杨英招难得能喝一回酒,自是多喝了些,喝完就开始说胡话,抱着堂柱子不撒手,呜哇哇地说着“打木桩!打木桩!” 宁晋简直拿她没办法,好在杨坤在,好说歹说给杨英招哄回去了。 杨坤不太敢碰杨英招,生怕毁了姑娘清誉,就往她手里塞了根木棍,诓骗她说:“咱们比比,今天谁要是先松了手,谁就算输。” 杨英招本就争强好胜,一听这话,哪里肯松手,当即抓得紧紧的,脸色红透,可眼睛睁得大大的,异常坚定道:“好啊,你试试!看谁赢!” 杨坤抓着木棍另一头往前走一步,杨英招就跟了一步。如此大费周章,才将她从柱子上哄下来。杨坤同宁晋告罪,说:“卑职将杨左督送回去。” 得宁晋应允,杨坤就拉着杨英招往她自己的住处去。 临走前,宁晋似无意地问了句:“何湛呢?” 杨坤说:“裴之?裴之昨晚就离营了,像是有急务处理。” “知道了。” 杨坤拉着杨英招离开南院,宁晋于门前负手而立,等了好长一会儿,但也没见有人来,眉心越皱越紧,眼睛越来越沉。 连副将都来了,何湛没理由不知道今日是他的生辰。何湛就想这样躲着他? “来人!” 左右拐进来四个人,静候待命。宁晋说:“让人将西厢房打扫一遍,再将承宣使的东西全都搬过去。” “是。” 以前纵然他说多少好话,再怎样同何湛周旋,何湛都不肯住进来。何湛不记得他生辰才好,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他不得不住进来。他生辰,总要从何湛那里讨点什么。 近水楼台先得月。宁晋不觉得他会输给任何人,更何况还是个远在天方的意中人。 去他妈的意中人。 下人做事很快,不一会儿,何湛的东西已经全都搬到西厢房去了。 下人搬来的时候,宁晋就坐在一旁看着,生怕有那个不知死的动了何湛的东西。碎了丢了都不好跟三叔交代。 然而搬东西的下人也巨冤,何湛当真没有什么东西可偷,一些衣物古玩,一把普通至极的剑,还有两个锦匣。 宁晋见下人搁在他面前,只漫不经心地打开锦匣看了看。一个里头装着印章和令牌,大大小小的,也不知做什么用的;另一个里头装满了信件。 宁晋无意窥探这些信,除非信封上写着的东西,让他很感兴趣。 他见最上头的一个信封上用小楷写了三个字:“宁晋安”。 他轻轻挑眉,将里头的信件拿了出来。 何湛从雍州赶回来,一路风尘仆仆,出了一身的汗。哨兵见他回营,连忙迎上来,告诉何湛卫渊侯召他去南院议事。何湛让他先去回禀宁晋,自个儿先去洗了个澡,洗掉自己身上的风尘。 今天是宁晋的生辰,总该好好庆祝才行。 半个时辰后,何湛洗完后就抱着木匣子往南院去了。 南院的厢房里今夜竟有了烛火,何湛疑惑地看了几眼,之前不曾听宁晋说谁要住进来。但他没再细想,径自走向正屋里。 宁晋就坐在那里,已经等待多时。屋中鲜少熏香,今夜香炉里却飘出缕缕香烟来,味道尤为好闻。 何湛揶揄地打量他,说:“主公召臣议事?真的议事?”不等宁晋说话,他走过去摸了摸宁晋的脑袋:“不庆祝生辰么?” 宁晋没有说话,幽幽地看着何湛。 何湛以为他在生气,笑着说:“臣昨夜就往雍州城赶,就是为了给主公带礼物。臣可不敢忘。” 他将木匣打开,呈给宁晋看。里面卧着一尊锦鲤,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能从匣子里跳出来似的。 何湛说:“臣看过您屋中的摆设,五行中独缺水行。这尾锦鲤虽年岁不大,却雕刻得十分精致,难得一见的玉雕。玉质用得是红脂玉,颜色纯净,触则生凉。”他得意地笑着:“喜欢吗?” 宁晋将匣子按下,反手握住何湛的手腕。何湛惊眸疑问:“怎么了?” 他只觉得宁晋的眼光不对,似乎比以往更加… 凶狠? 何湛说:“总不能因为臣迟了一些,就要治臣的罪吧?” “孤的生辰,你陪孤喝酒。” 之前何湛喝醉那次,不知对宁晋做了什么事,从那之后,何湛就再不敢沾酒。不过既然是宁晋的生辰,总要喝些酒来助兴。 见宁晋还是那副委委屈屈的样子,想必心中怨他,何湛便没有再拒绝,依言坐下,给宁晋满上酒:“好。” 宁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得尤为着急。何湛看了,赶忙劝道:“怎的如此喝?” “你也喝。”宁晋推给他一个酒碗。 何湛比对着酒杯和酒碗的大小,无奈道:“这也太不公平了,这样罚臣。” “叔…” “好,寿星说了算,今日都听你的。” 宁晋喝一杯,他跟着喝一碗,酒还是玉山酿。但宁晋饮了几杯,面色不改,何湛却有些微醉,但好在不算难受。 双方默了一会儿,何湛见宁晋眼睛深沉,脸上也不带点笑容。何湛伸手揉了揉他的发,笑着说:“还不高兴呢?叔认错,行不行?” 宁晋捉住他不安分的手,沉声说:“叔的意中人是谁?” “啊?” “你的意中人是谁?” 何湛惊怔片刻,蓦地笑出声:“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主公也不认识的。” 他有些心虚,不敢触碰宁晋的眼睛,视线四处游移着,忽地看见书案上端放着一个锦盒,案上还散落着几封信。 何湛大惊:“你怎么能动我的东西!?”像是所有的心迹都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何湛气恼地厉害,当即就要起身去拿回来。 宁晋抓住他的手,将他整个人扯到怀着,低头亲向何湛。 何湛脑子一空,大惊失色,用力推开宁晋,可宁晋把他的手按在胸口处,扣住他的头,吻得更深。 “…唔…主…主公…” 宁晋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舌头长驱直入,肆意地掠夺着,索求着,无休无止的。 何湛恼怒,努力别开头,终于能呼一口气。他怒道:“宁晋!” 宁晋跟刚才的模样完全不同,连眼神都变了,就像秋狩时遇见的恶狼一般,幽幽发狠。 “何湛,你真有给孤写信。” 他亲了亲何湛:“你真写了…” “宁晋,你放开…” 宁晋擒住何湛的下巴,迫使何湛与他四目相对:“你以前说过,只要孤想要的东西,你都会给孤。”他捉住何湛的手,然后按在心口处:“孤这里不缺水行,只缺一个湛字。” “宁晋…” “孤想要你。” “你疯了!”何湛心脏狂跳,怎么挣都挣不开宁晋的钳制,“你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大逆不道?”宁晋笑着说,“晨朝西北望,不敢作相思。何湛,你我都一样大逆不道,何必再管这道?” “你…你怎么能看…” “你怎么能将心思藏得这样深?”宁晋轻轻吻着何湛的唇,“你怎么这么会骗人?” “你别这样…”何湛这下是彻底慌了。 宁晋将他抱起来走进内室,纵然何湛再说什么话,他都不听。屋中的熏香气更浓郁一些,玉山酿的酒力一点一点升上来,催着何湛的理智。 宁晋将他扔到床上,手擒着何湛的下巴,迫使他侧过头,将他的颈子完全露了出来。宁晋一寸一寸舔着他的颈,就像在品尝美味一般。 何湛轻吟出声,只觉眼前灯火重重,光色交错。身体已经不知是因为什么而变得火热。 “孤喜欢你。” 【接下来两个人就去酱酱酿酿了,可是由于烛火熄灭啦,我没有看到他们是怎么酱酱酿酿的,不知道该怎么写。此处就只能省略3500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凑个字,开心吗?】何湛不知这夜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自己在酒精和熏香的作用下动了情。到最后,他眼泪止都止不住,沙哑着声音求饶,可宁晋就像饿了多年的野兽一般,任他哭喊,都不曾有一丝动容。 在丢掉最后一丝意识之前,何湛听见宁晋的声音,仿佛身处云端处那般缥缈。 “何湛,孤喜欢你。” 第53章 耳光 何湛还未睁开眼的时候就觉得全身酸痛,骨头架子都似散了似的。 他轻皱着眉缓缓睁开眼,入眼就是宁晋的脸。宁晋睡在他身侧,似乎很早就醒来了,杵着头细细地望着何湛,见他醒,唤了声:“叔。” 何湛艰难地从被窝里抽出手来,挥手就给了宁晋一巴掌,打得不重,却很是响亮。 宁晋并未生气,只是委屈地看着何湛:“叔为何打我?” “你…你不是人…!”何湛有气无力。 宁晋很是无辜:“我还以为叔昨夜就知道了。” 听他这样说,何湛又给了宁晋一巴掌,他也不躲,只任何湛打。何湛见他也不吭,愤愤地收回手,使劲全身力气从床上爬起来。宁晋揽住他的腰,还是委屈的语气:“三叔去哪儿?” “…你放开。” 宁晋搂得更紧,将头放在何湛的肩膀上:“不放。” “你放不放!” “不放。” “…”何湛又躺了回去。 宁晋笑着躺在他身侧:“外头多冷,多睡会儿不好吗?现在才卯时。” 何湛闭上眼,又闻见那股子熏香味儿,他捂上鼻子:“宁晋,我想剁了你。” 宁晋拿开他的手,笑着说:“香已经换过了。身子也帮你…擦过了…叔身上有好多疤,看着心疼。” 说罢,他的手又小心翼翼地探向何湛的胸膛,却被他一手打开。 何湛怒瞪着眼:“你敢!” 宁晋乖乖地将手收回去,不再招惹他。反正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宁晋说:“驿站传了信,韩将军的人马已到棠州,再过不久,我们就能去卫渊侯府了。叔,你是我的,以后再不能离开我了。”他将何湛的手包在掌心。 何湛没有说话,顿了半晌。 他忽得记起这世重生时,紫陆星君同他说的一句话:“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明明是个修道之人,却念着佛偈来劝导他。 逃不脱,逃不过。 宁晋看见他唇动,问:“叔在说什么?” “臣…想在卫渊侯府种一株月桂。” “好啊。叔说种什么就种什么。”宁晋侧头吻了吻何湛的额头,说,“我记得叔以前的南阁子外也有株月桂。” 是,种一株月桂在卫渊侯府,日日夜夜提醒他万不能沉溺于此,忘却初心。 折腾了一夜,何湛的确有些吃不消,又沉沉睡了会儿。 等何湛再度醒来的时候,宁晋还在一旁躺着看他,这人倒是精神得很。何湛要起,宁晋依旧不让。 何湛无可奈何地亲了亲他的脸颊,微红着脸说:“臣约了人谈事。” 宁晋怔了半晌,故作淡定地背过身去:“去吧。” 何湛起身后才发觉那官袍已经不能穿了,只得吩咐外头侍候的下人替他拿一件衣裳来。 何湛觉得窘迫不已,可那下人比他还要羞怯,红着脸没敢抬头,赶紧跑去给何湛拿衣服去了。 何湛眼前黑了黑,看来这走后门的“罪名”是要彻底坐实了。 待至梳洗完毕后,何湛才出了南院。 现如今,营中这些副将都是韩广义提拔上来的人,资格老,威望高,又对韩广义是唯命是从,导致韩广义在军中有绝对的话语权。何湛就琢磨着要按进自己的人。除了杨英招外,杨坤自是最好的人选。 巡营时,何湛特意让杨坤留在东营,给了杨坤显山露水的机会;秋狩时,杨坤跟着杨英招做事,表现不俗,没出什么大乱子,一场秋狩也平平稳稳地办下来了。 之前该晋官的都晋官了,唯独最负重望的杨坤没有升迁,众人不说,但心中也会为杨坤不平。如今趁着韩广义还未回营,正好能游说各方,联名上荐杨坤,推选其为副将。 宁晋那边儿…若是他亲自去说,宁晋应该也不会再难为杨坤。 他召了些同杨坤交好的士兵,又请了副将来,将杨坤这几年立下的功劳一一列举,又将他不惜违反军令也要去救韩阳的义举说得有声有色,听得人痛心疾首,潸然泪下,恨不得立刻将杨坤该得的都一并给了他。 联名的举荐书到手,何湛不胜喜地哼着花调子往杨坤营帐中去,却还未走近,就听杨英招的声音传出来:“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规矩呢!我还能把你吃了啊!我就看看!” “这…这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杨左督,这使不得!我自己可以的,我自己来!” 何湛一脚踏进去,就见杨英招胡乱扯着杨坤的腰带。见何湛进来,两人愣愣地看向了他。 何湛心知肚明,却还是故作惊讶地说了句:“呀,打扰到两位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的一会儿再来。” 杨英招登时就怒了:“你就说风凉话吧!比武的时候,杨坤被我戳了一记,应该是伤着了,何三叔帮忙看看。” 伤得是后背,杨坤自己看不见,杨英招心里又放不下他的伤,只能亲自看一看,不成想这杨坤比大姑娘还规矩,急得杨英招乱转,怎么都看不着。 何湛说:“褚恭这么大岁数,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杨左督上来就要看人家身子,褚恭能愿意?” 见何湛这样打趣,杨坤觉得他失了分寸,连忙斥道:“裴之,别胡说!” “嘁。”杨英招不屑道,“以前我给道观师兄弟看伤,也没见他们这样。人家心思纯良,没有非分之想,敌不过有些人心思不正,总想入非非。” 何湛被杨英招呛了一口,没能对上话。 杨英招的眼睛在何湛身上溜了一圈,一边拿起自己的枪一边往外走:“哎呀,我师兄这下是圆满了,我也终于能放心啦。” 今儿早晨杨英招去南院拜见的时候,守卫还不让她进,只说了句“何大人在里头,侯爷吩咐过不让声张”,她心中便料定了几分。如今又见何湛春风满面的样子,估计她师兄和何湛这事儿算是成了。 成了好。杨英招代表天下百姓谢谢何湛收了宁晋。 提到宁晋,何湛是彻底对不上话了,只轻轻咳了几下,将尴尬掩下。 待杨英招走远了,杨坤才急起来:“裴之,以后可莫要再说那样的话!杨左督以女儿身留在军营,本就遭人非议,万不能再给人添麻烦!再说…再说她尊你一声三叔,我也算她半个长辈,这要是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何湛扶额。长辈什么的…成何体统…?何湛也想问,成何体统! 可这哪是体统能够控制得了的? “行,我受教,受教了。”他坐下喝口茶,压下心头的燥热,将举荐信扣在桌子上,说,“喏。不日,新的官袍就会呈给你了。” 杨坤疑惑,将举荐信打开细细看了一番,惊问:“这是…” “侯爷要回天济府了,之前他面临的形势,我也曾与你提过一二。褚恭,我需要你留在军营里,你…你能明白吗?” 杨坤略下思索,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懂,你放心。” “谢谢。” 杨坤坐下,咧开笑:“该是我谢谢你才对,没有你,我要坐副将之位,估计还要混上三五年。” “你…你本无意于这些,是我强人所难。我并没有要利用你的意思…只是…” “咱们兄弟,用计较这个?”杨坤说,“裴之,朋友间相互帮助,若还要计较得失,那我杨坤成什么人了?” 何湛叹笑了声:“好。那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杨坤拍拍他的肩:“放心。” 同杨坤再坐了坐,何湛就回了自己的营帐,回去之后才发觉自己的东西已经全不见,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谁办的事。 宁晋趁火打劫得寸进尺的功夫真是… 何湛径自走回南院,路上正好经过武圣祀,何湛忽听头顶上有异动,抬头望去,就见一人蹲在墙头上,身影刚好被一侧耸起的屋顶挡住。 他看着何湛笑,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 操。 何湛赶忙低下头,装作没看见似的往前走。果然,时间线乱了之后,不该出现的人却提前出场,还偏偏是这样的时候。 待至四下无人的时候,那人猛然跃到何湛面前,说:“见了你七爷,还不下跪?” “我不认识你。” “本来宗主是想留你在卫渊侯身边的,可是少主似乎做了会让宗主不开心的事。”他一眨眼闪到何湛面前,挥手狠狠打了何湛一巴掌:“你母亲是贱婢,你骨头里也贱!靖国,你待不得了,跟我走!” 何湛被他打偏了头,抿抿唇边都能舔到血的味道:“我再贱,也抵不过你,跟那个人一样,都是卖国贼。” 老七反手又给了何湛一巴掌:“你再说一遍!” 何湛脸上火辣辣得疼,却也受住了。 他十几岁的时候,忠国公府招进来两个奴仆,一个是谢老七,另一个是谢惊鸿。这两个下人因体魄不错,入了内院,负责照顾和保护忠国公府的两个少爷。 何湛自幼体弱,宁华琼从不允许他去做些冒险的事。可是小孩子总有野性,大人不让做的,何湛却最想去做,有一次他爬上假山,因为被毒辣的阳光照得头晕目眩,不慎跌入水池当中。 那时四下无人,若非谢惊鸿把他捞上来,何湛这条命就保不住了。之后何湛连着烧了两天两夜,谢惊鸿也同人一起守着他守了两天两夜。 何湛醒来之后,宁华琼就将谢惊鸿和谢老七指到何湛房中,让他们随时随地看候何湛。 谢惊鸿担忧何湛的身体,就让谢老七教他几招强身健体的功夫。何湛很喜欢谢惊鸿,比起其他那些恭恭敬敬的下人,何湛能感觉到谢惊鸿是真心待他好。 可是有一天夜里,谢惊鸿满身是血地跑到他的房中,抱着他说:“儿,爹会回来接你的!你记住,你姓谢,你是我谢惊鸿的儿子!是忠国公府不容我!是靖国让我们骨肉分离!” 当时他年纪小,不经事,看见这样的谢惊鸿吓得哇哇直哭,可谢惊鸿却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不许哭!谢家的儿郎不准哭!” 那一巴掌打得何湛再没哭出来。在那之后很久,何湛也没有再哭过。 那天后,谢惊鸿和谢老七就消失了。 不久,靖国鹿州失陷,被姜国吞并。卖出鹿州军防战略图的人就是鹿州郡守孟元德。 何湛曾偷听何大忠跟宁平王议事,说是孟元德本是姜国人,但年幼时因战乱而流窜到靖国来,为人才能出众,后来得知自己是姜国贵胄的后裔,当即叛逃出国,以鹿州战略图换来姜国皇上的认可,成为统辖三府的大都督。孟元德也找到祖姓,更名为谢惊鸿。 何湛那时候就想:我爹是战功赫赫的忠国公,谢惊鸿说是我爹,就是我爹了?还想白捡儿子?拿不出证据证明我现在的爹不是我爹,你就不是我爹! 绕得何湛自己都快不认识爹这个字了,可他让自己记住了一件事——他不认谢惊鸿。 以前不会认,现在不会认,以后更不会认。 “谁跟你再说一遍。”何湛握住剑以作威慑,径自往前走去,“这两巴掌是还你在忠国公府对我的指点之恩,但是你记住了,我姓何,跟谢家没有半分关系!你再敢出现在我面前,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谢老七说:“少主,你身上流着宗主的血,这是你的命!你注定是姜国的人,要为姜国而死。” 何湛脚步未停,背着身冲他摆摆手:“去你妈的。” 第54章 新居 何湛回了南院的西厢房,独自坐在书案前临摹字帖,手心不断浸出热汗。他推开一侧的窗,让寒风卷了进来,方才有片刻的镇静。 谢老七来了,那就意味着谢惊鸿也来靖国了。 何湛记得,明年阿托勒部和靖国将会有一次大交锋。 以前无论在用兵还是计策上,阿托勒都输韩广义不止一星半点。可唯独大交锋这一次,阿托勒占尽先机,将韩广义打得节节败退。 当时若非有卫渊侯宁晋坐镇督战,韩广义很有可能失守玉屏关。唇亡齿寒,没有了玉屏关,攻下雍州和天济府简直易如反掌——上一世韩广义差点守不住雍州。 何湛一直不明白阿托勒部突飞猛进的缘由,如今在军营里看见谢老七,何湛才算有了些头绪。 阿托勒部攻打靖国估计是受了谢惊鸿的唆使和指点。 今年雍州粮荒,阿托勒的境遇不比雍州好到哪里去,加上他们的君主没有提前做好应对粮荒的措施,导致百姓苦不堪言,饿殍满地。雍州粮商囤粮自保,也不会再往阿托勒买卖粮食,这几乎是断了阿托勒的后路。 此次粮荒让阿托勒受到了重创,阿托勒的君主一直头疼如何在短时间内恢复国力。 姜国和靖国一直是敌对国,面对这样的机会,姜国自然不会放过。 谢惊鸿应该是在阿托勒君主面前进献“移祸”之计,让阿托勒将矛头直至雍州这块大肥肉。阿托勒只要占领雍州,粮食有了,百姓有了,税收也有了,这块大肥肉咬一口鲜美多汁,咬一口齿颊留香。 更何况,之前卫渊侯带兵夜袭阿托勒的军营,烧毁了他们的粮仓,这一笔仇,阿托勒的君主是全都算在了靖国的头上。 这一战,一触即发。 何湛搁下笔,眼神一寸一寸凌厉起来。想不到与他前世交锋之人,竟会是谢惊鸿! 开着窗扇处忽地闪动出一个人影,何湛以为又是谢老七,拔出书案上的弯刀就冲窗户处挥去。来者险险一躲,瞬时擒住何湛的手腕。 “叔当真无情,明明昨夜还在床上对孤说情话,怎么今天就对孤刀剑相向了?” 何湛强劲的手腕陡然一松,大骇道:“主公?” 宁晋将何湛一带,亲了一下他的脸:“叔想要孤的命,孤给你就是了。” 何湛羞恼地挣开手,拿袖子擦了擦脸上濡湿的那一块,恭敬地拜道:“臣不敢,主公恕罪。” 宁晋翻窗进来,衣袍卷了冬日的寒意。他状似无邪,迫近何湛:“恕罪可以。你让孤亲亲,行不行?” 何湛怒道:“宁晋,你要是再胡闹,我就!我就…打你了!” “求之不得。”宁晋好整以暇。 何湛不再理他,将书案上的杂物都收拾干净。宁晋瞄见一本《忽延布族志》,问道:“三叔怎么对忽延布这么感兴趣了?” 何湛说:“上次烧了阿托勒部的军营,臣觉得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前几日,孤刚收到于郡守奏上来的折子,他说阿托勒内部粮荒严重,已经无法撑过这个冬天。他的君主已经给朝廷写了文书,请求宗主国助他们渡过难关。皇上的意思是让孤去处理这件事。” 竟已经写了文书?看来是密件,所以何湛都不知晓这件事。处理阿托勒的事一向很棘手,皇上这是把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宁晋。 何湛拧紧眉,说:“主公怎么不同臣商议此事?” “如今不是来了么?”宁晋握住何湛胸前的发,放在鼻间闻了闻,“叔怎么看呢?” “阿托勒的君主柯拔呼耶不是知足的人,伸以援手就是养虎为患。臣不赞成给他们粮草。” 宁晋笑眯眯地点头:“好啊,听叔的。” 何湛一惊:“此事关乎江山社稷,请主公三思后行,纵然是臣所说,主公也万不能听信一人之言便下论断。” 这么个处理不好就会掉脑袋的事,主公你就不能谨慎一点,好好考虑吗?让臣放点心,成吗! “可是孤觉得叔说得甚为有理啊。”宁晋有一些些委屈的样子,“孤派去的影卫都说柯拔呼耶这个人贪心,部中百姓都吃不上饭了,他倒是每天大鱼大肉的,吃得比谁都肥。这人不仅是个老虎,还是个贪吃的老虎,不像孤的三叔,这么瘦。” 他顺势掐了一把何湛的腰,当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话虽是戏言,但何湛听出宁晋已经派人是考量这件事了。既然宁晋已经着手准备,何湛也能放下心。 不过宁晋这一套扮猪吃老虎的手段也是行,还装什么无知无辜!还装得挺像! 宁晋一看何湛没有反感,手愈发大胆地摸起来。何湛瞪着眼,擒住他的手腕:“既然如此,那主公就该将心思好好放在这件事上。臣会让雍州的人着意减少去往忽延布草原的商队,且调用于郡守的兵一路护送商队出关,以免发生不必要的事端。” 前世开战的导火索就是阿托勒部的士兵洗劫靖国的商队。阿托勒扣押了数名靖国的商人,曾一度让靖国陷入被动的地步。如此,提前做好准备总是没错的。 宁晋摇头说:“孤不同意…没有孤的大印,你调不动于郡守的兵。” “主公何必给臣使绊子?”何湛瞧他狡黠的目光,就知这人在打着坏主意,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不派兵也罢,臣另寻他法。” 宁晋见他不上钩,说:“叔给孤一点好处,孤就应了你。” “明明臣是在为主公办事,为何你还从臣这里讨好处?” 宁晋说:“叔就亲孤一下,就跟今早那样,不行吗?” 何湛:“…” 来来来,来个人,把他的东西全都搬回去。他一点都不想在南院多待。 宁晋直勾勾地盯着他,何湛走一步,他便拦一步;何湛好不容易绕过去了,宁晋跟个粘牙糖一样跟在何湛身后,甩都甩不掉。 何湛回身,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宁晋,你怎么这么难缠呢?” 宁晋看他松了口,闭着眼低下头。何湛浅尝辄止地亲了亲宁晋的唇,却不想宁晋伸手就把他捞到怀中,辗转至深,等心满意足之后才施施然放开何湛。 他眼里尽是得逞的笑:“叔可真听话。” 草草草草草!来人!! 把我的金背大砍刀合意连环枪梨花乾元剑都拿来! 我要砍了这个人! 练武场上。 杨英招和杨坤辅同副将练兵,如今正好巡视到这一块。两人正探讨着一套实用简单的枪法,这从拐角处就奔出来一个士兵,冲着杨英招就大喊:“不好了不好了!” 杨英招皱眉:“怎么了?” “承宣使…何大人…何大人跟侯爷打起来了!!请杨左督救救何大人,这要是伤了侯爷,侯爷怪罪下来,何大人定是连命都保不住了!” 杨坤一听,陡然惊慌道:“什么!他怎么…他怎么跟侯爷动手了!哎呀!裴之怎么…!”杨坤又急又气,抬脚就往南院跑,却不想被杨英招一把拉住。 杨英招说:“放心没事。”杨英招转而对那士兵说:“叫上几个兄弟去围观吧,能看侯爷被打,真不容易。你这一辈子都不一定再见得到。” 士兵一懵:“啊?” 杨坤急道:“杨左督,这时候你就不要开什么玩笑了!裴之下手没个轻重,万一真伤到侯爷,那该如何是好啊!?” “那就让何三叔伺候着呗,说不定我师兄多想被打伤呢。”杨英招笑着挥手遣士兵下去,安抚杨坤说,“行了,真没事儿。何三叔这种地头蛇人中精,用不着你操心,你先操心操心你自己,行吗?” 杨坤只能按下焦急的心,挠着脑袋回答:“我自己有什么好操心的?反正就这样,也挺好的。” “你还真知足啊。我今儿跟副将下棋的时候听说了,三叔联名举荐你为副将,过不了几天,你就能升官了。何三叔还没跟你说吗?” “说了,说了。” “怎么不见你开心啊?提也不提。” “也不是了不起的事,都是裴之在为我周旋…我也没甚过人的本事。” 杨英招说:“你本事还不大?枪法不错,会练兵,又有实战经验…怎么,你觉得因为别人帮助才升官很不光彩吗?能让何三叔鞍前马后的人,我师兄是一个,你也算一个,何三叔的本事是了不起,你能让何三叔帮你,也很了不起的。” 杨坤叹了口气:“从前我最痛恨官场上凭借关系上位的行径,原以为做个武官,总能离这些远一点,没想到…一旦跟朝堂沾染上关系,任谁都逃不脱。” 杨英招抬眉:“如此说来,你应该是恨极了何三叔的?毕竟他如今居承宣使一职,也是因为我师兄的缘故。若不是卫渊侯,何三叔还是个九品的忠翊郎。” “那不一样!裴之他有本事,本就不该被埋没,是侯爷给了他这样的机会。”杨坤急着为何湛辩解,“他自上任以来,尽职尽责,从未辜负过侯爷对他的赏识。总不能因为他是侯爷的三叔,就说裴之因着这层关系才有今天的位置啊!” 杨英招眉目弯了弯:“你看你,放在何三叔身上就拎得这么清,怎么到自己身上就犯浑呢?我就说你要操心你自己吧,总不能因为你跟何三叔是朋友,就将你晋官的事归在他的头上吧?” 杨坤:“……” 两人一边儿说着一边往前走,杨英招本就打算将铁骁骑的兵器装备情况再同宁晋汇报一下,故拐道走向了南院。 那个士兵果然伙同几个站岗的兄弟在外头偷看。杨英招乐了,正想上前也去窥视一番,就听院中传来何湛的吼声:“你给我过来!” 紧接着是宁晋委委屈屈的声音:“叔真打我啊…好疼…” 听得门外的杨英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万不会想到自家师兄还有这么能装的时候。 何湛也怒了,一脚将脚底下的藤木凳子踹过去:“你再给我装!” 宁晋侧身一躲,木凳子直直砸向了门,一下将外头围观的士兵砸得两眼发黑。 杨英招急退了几步,抬头看见门里的何湛。他手中拿着亮鞘的剑,发丝凌乱,身上的战甲不知怎的就被扒了下来,贴身穿得银白色的衣袍上沾了些许落花和尘泥,气喘吁吁的,看上去狼狈至极。 倒是一直喊疼的宁晋,不紧不慌地在院里兜着何湛乱跑,口中还嚷嚷着“叔,我知错了”。 杨英招:“…” 杨坤:“…” 杨坤接了官袍没多久,韩广义的大军就回到了军营。 韩广义带来皇上的一道圣旨,皇上下令请卫渊侯全权接手阿托勒粮荒的事。 宁晋从容不迫地接了旨,隔天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他将一切事务交付给韩广义后,便去往天济府城,正式入驻卫渊侯府。 韩广义看宁晋急着去天济府城的样子,心中大惑,细细想了想,才猜测出应该是小侯爷在军营里吃了苦头,这才想一心回到天济府城的温柔乡里。韩广义大为叹息,原本好好的人才,竟是受不住磨练的。皇城里养出来的娇少爷,果然吃不消玉屏关的风沙。 何湛身为承宣使,按底下士兵的话说,何湛就是宁晋在政场上的大管家,自然是随宁晋一起去了卫渊侯府。 何湛走得也顺心,杨英招以及她率领的铁骁骑留营,杨坤留营,两把利刃插在韩家军的心脏处,何湛表示非常放心。 马车缓缓停在卫渊侯府,朱门大开,肃整地迎接着它的主人。 宁晋下马车时,回身冲身后的人伸出了手,牵着他一起下去。何湛的手被宁晋握在手心。何湛只觉身上的貂裘似千金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卫渊侯府对于何湛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愉快的地方。 宁晋牵着他一步一步走了进去,想同他一起好好逛逛园子。 他看见何湛脸上不甚喜悦的神情,问:“三叔不开心吗?” 何湛勉强地笑了笑:“怎么会?臣很开心。” “孤命人在我们的居处外种了月桂。” “…恩。” 宁晋屏退左右,手环上何湛的腰,将他扯得更近,两人几乎是身形相依。宁晋问:“难道是孤做了让叔不开心的事?” 何湛掩下眼底的阴霾,半真半假地惯笑:“主公正在做让臣非常不开心的事。” 宁晋没有松开手,拥着何湛往后院走去:“反正叔已经不开心了,那孤就多占点儿便宜好了。” 何湛说:“…” 卫渊侯府整修时扩建出一个东苑,两人在园子里逛了一天才算将整个侯府走完。 晚饭的时候,宁晋没有动筷子,只在一旁给何湛布菜,何湛愈发觉得不自在。 宁晋特意将居处取名为南阁子,屋中摆设大多是照旧,连何湛以前收藏的古玩,宁晋托人收集一模一样的真品,只可惜其中有几个是孤件儿,不能做到同以前一模一样。 宁晋做得,何湛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间。 何湛也没什么胃口,搁下筷子,跟宁晋说:“本不必这样的,不过是间屋子罢了,主公费心了。” “叔喜欢就好。”宁晋说,“今天看了一圈,可觉得有哪里不好的地方?孤让他们再改。” “都很好。就是偌大的侯爷府,只有你我两个人,未免太冷清了些。”何湛说,“雍州人杰地灵,主公也该考虑考虑招募门客的事宜,广纳贤才,千金买骨,是当下最要紧的事。” 宁晋歪了歪头,英俊的面容上染了些高深莫测的笑:“三叔好像一直都很关心这些事,孤下一步该做什么,三叔想得比孤都要清楚。三叔是想做什么呢?” 何湛头皮发麻,急忙解释道:“臣只是在为主公作打算。” “不必三叔费心费力地去做这些事,孤…已经长大了,孤可以养你的。” “是臣逾越,请主公恕罪。” “三叔想做什么,可以直接告诉孤。你做不了的,孤去帮你做。” 他想做什么? 将宁晋捧上皇位,这就是他最想做的。可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让他怎么直接跟宁晋说出口? 何湛生怕宁晋起疑心,话在肚子里斟酌一番,沉定道:“臣…只是怕卫渊侯府会跟忠国公府一样,臣希望主公能更强大,纵然以后会遇见怎样的困境,都能化险为夷。” 等时机一到,宁晋自会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何湛想的,就是在宁晋知道自己所想时,他能为宁晋轻而易举地取来。 宁晋低下眸,轻轻握住何湛的手。 他的三叔,学会撒谎了。 “…怎么了?” “听三叔的。”他将唇凑到何湛的手指上,轻轻舔了舔,可何湛却没敢收回手。 他跟宁晋朝夕相对几世,这人是喜是怒,他尚能摸得清楚,正如现在一样,他能感觉到宁晋很不悦。 何湛不敢多问,宁晋也没有再说。 有些东西,就像飘来的草籽儿一样,悄悄长在内心深处,生了根,只待着一场大雨,这草就会疯长出来,将整颗心脏都吞没。 第55章 怀疑 宁晋听从何湛的建议,在府中设了招贤馆。闻卫渊侯府招募门客,诸多名人异士来府上拜访,其中不少人仰慕宁晋的才姿,最终留在了招贤馆内。 宁晋终日里与这些人谈论时务,很长一段时间不曾与何湛说话。 晚间何湛也不会宿在南阁子,因他承宣使一职需要关切的事务诸多,夜里看公文会看到很晚,他不愿打扰到宁晋,自作主张搬到了外院的客房居住。 等到过年的时候,两人虽同住屋檐下,可算来竟有大半个月不曾见上一面。 新年时,府上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喜气洋洋的年画对联灯笼一应齐全,府中可算多了些喜气。 宁晋正在梅园中徐徐踱步,欲折些梅花枝,找个由头去夜会何湛。自从来了侯爷府,何湛对他的态度甚是冷淡,就算是见了面,何湛也是恭恭敬敬的。这半个多月更好了,见他都见不着。 从黑夜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影子,跪在宁晋身后。 他折下一枝素心腊梅,放在手中仔细打量,启声道:“回来了?” 影卫将一叠文书奉于头顶之上,道:“已经验证过了,之前得到情报没有错。以前常会出现在您身边的那几个人的确是从南方商队里出来的,属下顺着线索去查了查,发现他们是雍州城的商队,管事的是一个叫三爷的人。除此之外,以前那个告诉您何大人在玉屏关投军的人,祖籍也是在雍州,他打理的酒楼是何大人名下的家业,他跟何大人是熟识。” 宁晋眸色沉了沉:“什么意思?你是在说这些年,三叔一直派人盯着孤?” “属下不敢妄加论断。” “还有什么?” “商队来往雍州和京都之间,应该是何大人在京城的耳目。属下找到了他们来往的信件,信中大部分都是关于朝廷官员变动的情况,还有,您的一举一动。” 宁晋握着梅花枝的手轻轻一握,顶端的梅花瓣骤然碎裂,如同尘埃一样飘然落地。 影卫屏住呼吸,将头埋得更低。 宁晋的声音淡漠至极:“这条线不用再跟了,去查查姜国谢家。” “那…一直跟着何大人的影卫用撤了么?” 宁晋将手中的梅花枝扔到一侧,抚了抚肩上的落花,说:“不用,好好保护他,不许出任何差池。” 何湛手头的事务也终于在年末时处理干净。夜里,他整理好最后的公文,疲倦地舒了口气。 招贤馆的门客应该回家过年去了,想必宁晋也闲了下来,何湛正盘算着怎么同宁晋过年的事,这位爷就翻窗进来了。 …放着好好的门不走,偏偏要翻窗进来,这事,宁晋大概已经不是第一次干了。 “走正门不行么?”何湛笑着,正想同他说几句话,却不想这人疾步冲上来,身上混着浑浊的酒气,反手就将他狠狠按在书案上。 宁晋不常喝酒,也极少喝醉。 “是不是孤不来,叔就一辈子都不去见孤了?” 何湛被他反剪着手压在书案上,看不见宁晋的脸,可他的怒火实在来得莫名其妙,让何湛心惊胆战。何湛忙于公务,宁晋也要对付那些门客,两人都要务在身,没有时间相处简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何湛狠狠挣了几下:“放手!” “能看到叔对孤生气真是太好了。”宁晋手下未停,“从入侯爷府的那天,孤就看得出叔在害怕。孤想了很久也没想到,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三叔如此畏惧。” 没有啊?!真没有! 宁晋将何湛翻过来,盯着他几近惊恐的脸。浓重的酒气喷在何湛的脸上,只让他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宁晋问:“叔在怕孤吗?为什么?” …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聊聊吗? 他凑到何湛的唇边吻着,几近啃咬。 宁晋扳着何湛的脸:“那晚叔不是愿意的吗?三叔…不是喜欢我的吗?” 浓重的酒气熏得何湛脑袋疼,他叹口气,将宁晋的手掰开,放在手里揉搓着,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无臣,你喝多了。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行不行?明天我们一起守岁…” 宁晋阴霍着一双眼,死死盯着何湛,说:“这算什么回答?三叔不是最会骗人了吗?七年前骗我说会去接我,不是你让我等的吗?我等了…等了那么多年,三叔都没有来…” 他似乎情急上头,连自称都变了,仿佛这一场只是他们两个人的较量,无关身份,无关地位。 “臣已经跟你解释过了,为何…” “是啊,你是迫不得已的…我也觉得,若是叔不来接我,我可以来找叔的…” 天狼峡的时候,他就看见了何湛。让他七年间魂牵梦绕的人,哪怕只是看一眼背影,他都能认得出。他的三叔,见着他第一面就跑了。 他缓缓松开何湛,往后退了几步。 “可是你怕我。” 宁晋一直不明白何湛为什么那么怕他。何湛不说,他就只能自己去查。 宁晋从袖中甩出一沓文书,掷到何湛脚下,冷着眼说:“我派人循着你名下产业的人脉去查,发现雍州城大部分的商队都是你在运作,商队北上京都,南下雍州,你就是利用他们来掌握着京城所有的动向…” 何湛扫了一眼地上的文书,果然从上头发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当即闭上了眼:“你派人查我…?” 宁晋随手抄起一方砚台,狠狠砸在何湛的脚下:“查你又如何!” “如果不查你,我怎会想到,所谓一心一意待我的三叔原来只是想利用我?你这七年,一直派人盯着我,你在玉屏关投军的事,也是你让人来透露给我的!你想利用我回到京城?你想在我这里得到高官!厚禄!” 不是! 不是这样的! 他只是怕,怕宁晋不来这里… 倘若宁晋不来,他在这里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宁晋说:“可是你不够贪!区区一个承宣使就让你满足了吗?为什么不继续骗我!讨好我!” 何湛扶着书案方才能稳住身子,他看着盛怒之下的宁晋,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确让来往南北的商人关注宁晋的动向,带回关于宁晋的消息,可他…真得只是担心宁晋。 人在不知所措的时候,总会找着平常最习惯的说话方式来搪塞,何湛扯出笑:“你怎么会这么想呢?这些年,叔没办法在你身边,又想知道无臣是怎么长大的,所以才会派人跟着你的。叔做得不对,我认错,行不行?” 宁晋走过来,伸手捉住何湛的手腕,举到他的眼前。宁晋看着他紧紧握住的手,说:“何湛,你知不知道每当你害怕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做出这样的小动作。” 何湛骤然松开,惊着心挣开,将手藏在袖中。 “你怕我?为什么怕我?” “臣…只是畏惧君主威严。” 宁晋勾起冷笑,连眸子都泛着寒气:“畏惧?从杨坤晋升一事开始,到应对阿托勒部的粮荒,再到招贤馆,你哪一个不想左右孤的旨意?你畏惧的不是君主威严,你畏惧的是孤不会像傀儡一样为你控制!” 何湛瞳孔猛地一缩,原来宁晋常问他如何看,竟也是…试探? 杨坤没能升迁的确是在何湛意料之外,毕竟韩阳能够安全无恙地回到军营,杨坤功不可没。可宁晋旨意已下,他只能挑着宁晋心情好的时候为杨坤美言几句。 还有阿托勒请求靖国援粮一事,因涉及两国关系,他怕宁晋处理不当,徒增祸端,所以才会多言;至于招贤馆…他真只是顺口一提罢了。 如此…在宁晋看来,都是左右旨意的事了? 他想解释得有很多,可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盛。何湛逃脱生死轮回,不惧生老病死四苦,却在怨憎、别离、不得、五阴上吃尽了苦头。 前世也是这样,明明好端端的两个人,不曾怎样就会争执起来,起初是为情,后来是为权。刚开始何湛还会争辩几句,到最后便是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 本不该乱一时之怀,毁长久之计的。 “这些话到此为止,行吗?”墨汁污了何湛的衣角,他俯下身将墨砚捡起来,长长叹了口气,“臣不知道主公究竟查到了什么东西,倘若臣说,臣从来都没这样想过,主公信吗?” “你会信吗?” 何湛笑了笑:“那便是不信了。” 他将书案上装着官印的锦盒端起来,恭敬地伏地而跪:“臣自认浅见寡识,难当承宣使一职,请主公收回成命,另选贤才。招贤馆内名士云集,才能者众,望主公定要择贤与之。” “你休想!” 宁晋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将跪着的何湛拖着扔到床上。纵然榻上是那般的软,可何湛仍被撞得背脊生疼,头晕眼花。 一夜,何湛感觉自己不过是同一只野兽搏斗了一夜,到最后恨得他连啃带咬这种最拙劣的手段都用上了,可他还是赢不过宁晋。 这个孩子虽然有时会对人极为冷淡,但平素里都是一副宽仁无害的样子。纵然何湛暗示过自己的很多次,千万不要再走前世的路,可一旦看见宁晋时不时露出的很讨喜的表情,听见他说黏黏得像糖的话,他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意。 他那么喜欢宁晋,从前生追到今世,虽然有时会觉得疲累,但心上还是暗喜的,喜于能再见到他。 何湛一直觉得,如果能见到他的话,怨憎会不苦,爱别离不苦,求不得不苦,五阴盛不苦。但想想还是自己错了,让让他尝到这四苦个中滋味的… 不正是宁晋吗? * 宁晋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客房中关着窗,本就不甚强的光透过窗扇,近似灰暗。屋内还散发着淫靡的气息,床被上还残留了些血迹,他已经想不起伤到何湛哪处了。 “终于醒了,还以为午饭也要撤掉呢。”何湛端着饭菜进来,脸上带着同平常一样的笑。 今天的阳光晴得很好,可依旧是冷的,雍州冬天很少能看见这样的阳光。 “叔…?” 何湛走到床边,用被子裹了裹宁晋,说:“客房是有些冷,下次还是回南阁子好了。” 他里头穿得甚是单薄,官袍也不穿了,换成常服,外头拢着裘衣避寒。 宁晋翻开他的领口,果然看见青紫的淤痕,只怕身上会有更多。宁晋只觉一切都荒唐至极,手忙脚乱地想解释:“叔…昨夜…孤只是气急了,你那么多天都没有来见孤…” “臣不记得了。”何湛笑着摸了摸宁晋的脑袋,口吻是惯有的宠溺,“起来吃饭,招贤馆的几个人在正厅等了很久了,主公也让臣跟着听听罢。” 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何湛同往常般同宁晋说笑,日日陪在宁晋身边。 宁晋同门客论治世之略时,何湛便在一旁听着,时不时还会提出自己的见解,但他不会说太多,大部分时间是坐在一侧听。 过上元节的时候,何湛跟宁晋一起做了元宵吃,还特意去天济府城的长街中赏花灯。 长街里灯火如银河连天,舞龙灯的队伍从尽头沿着设定好的路线游过来,锣鼓喧天;前头舞着两头文武狮,狮子郎手里拿着龙珠逗弄着两头“狮子”,狮子又是抖身又是蹬脚的,嬉笑醉打,活灵活现,引得众人一阵阵发笑。 何湛手中提着一盏刚刚宁晋猜字谜赢来的花灯,伸出袖的半截手指已经被冻得僵硬,却依旧牢牢地握着灯柄。 夜空中猝然乍开烟花,惊得何湛浑身一颤,烟花好看是好看,但声音太响,像雷,震得人心脏疼。 “叔冷不冷?”宁晋离何湛近了几分,将他手中的花灯接过来。触到他冰凉的手指,宁晋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将何湛的手拢住:“怎么这么凉?” 何湛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抚了抚落在宁晋肩头的烟花屑,说:“一到冬天就这样。只是手凉,身上不冷的。主公还有什么想看的吗?臣陪您再逛逛?” 宁晋一心关注着他手凉的事:“…应该是体寒,请大夫到府上给你调理调理?” 何湛微微笑着:“好…” 两人又拉开了些许距离。宁晋望着何湛的背影,心中隐隐生出惆怅之感,方才意识到三叔是真记恨着他的。 他上前牵住何湛的手。何湛惊异地回头看向他,而后笑着问:“怎么了?” “那天是孤错了…孤只是害怕你又要走。”宁晋一双眼里含着波光,他就好像同那夜发狠的不是一个人似的,语气切切,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在认错。他说:“以后孤一定会变得更强,叔想要什么,雍州的郡守,还是…韩广义手中的兵权,孤都可以给你。” 何湛脸上波澜不惊,神情没有一丝丝变化:“主公说什么,臣都有些听不明白了。 眼前微笑着的人仿佛不是他的三叔。何湛待人从不这样——没有任何脾性。可这又不是宽容。何湛笑,宁晋感觉不出他在笑,纵然何湛的眼睛不曾离开过宁晋,可他也感觉不到何湛真在他身边。 宁晋这次是真得急了,切声道:“我信你,不再让人查你了…你打我骂我,罚我抄书,罚我背你,都可以。叔…我知错了。” 宁晋这样认错,让何湛油生出一种错觉。那夜只是回了一趟前世,今生那样的人从来就没存在过。 何湛轻轻点头,似乎将他所有的道歉都听进了耳朵里。他说:“恩,臣知道…前边儿还有好多好玩的,趁着天还早,赶紧去看看,不然冻成这样出来一趟也太冤了。” 宁晋:“……” 何湛形影不离地在他身后跟着,只是他再没有跟宁晋谈论公务,也没有再唤过“无臣”。 因着雍州粮荒的事,宁晋怕有些商人囤积居奇,着手压住物价,又怕这些人将粮食卖到关外去,下令玉屏关闭关两个月,撑过了这个冬天。等到开春的时候,一切才恢复正常。 春季雍州丰收,征上的税将去年补缺的粮仓填满了,府库充盈。雍州算是平安无恙地度过了此次粮荒。 商队开始陆陆续续地往关外跑,将盈余的粮食卖到忽延布大草原去。 然而,郡守于常丰刚将雍州海晏河清一片大好的情况汇报给卫渊侯,隔天就发生阿托勒洗劫雍州商队的事,阿托勒不仅抢走了货物,还扣押了商队的人作为人质。 于常丰跪在宁晋面前,半晌抬不起头来。何湛在侧侍奉着,听于常丰说阿托勒还扣押了人质,惊声质问:“先前不是说好让雍州府的兵一路护送商队的吗?” 于常丰抹了一把汗:“下官…下官的确是调兵去了…只是来回几个月都无事发生,下官见这样下去只会浪费人力财力,加上士兵也一再懈怠,下官就…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宁晋微微笑了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来于郡守只有一只眼是管用的,如此,另一只眼不要也罢。你说是不是?” “侯爷!侯爷!下官愿将功赎罪,亲自去阿托勒部谈判,让他们先放了人质!” 何湛闭着眼捂住胸口,气得心肝儿疼。 以前也让于常丰去谈过,他真是一个条件没谈回来,倒抱着人头匣子回来了。 罢了,想想此次洗劫商队不过是阿托勒挑起战事的由头而已,既然无论如何都会开战,目前能做的就是尽力将人质救出来。 宁晋很久没有说话,低头沉思了会儿,问何湛:“叔觉得呢?” “臣愚钝,此两难之境,臣也不知该怎么办。” 宁晋说:“于郡守乃雍州长官,万不能冒此大险。叔觉得派谁去比较好?” 何湛低头:“臣想不出合适的人选。” 于常丰接过话道:“臣倒觉得何大人是最好的人选。何大人是侯爷的亲信,能够代表侯爷说话,之前何大人又在与阿托勒交战的时候占过上风,烧了他们的营地,对阿托勒的君主绝对有一定的威慑作用。” 威慑?威慑个屁!阿托勒的君主都快恨死何湛了,恨不得扒他的皮啃他的骨吃他的肉,方能泄去心头之恨。于常丰这是送他去给阿托勒的人泄愤。 不过何湛都快爱死于常丰这点小手段了,于常丰简直是把剧情往正确方向推动的高级小推手,瞬间把偏了十万八千里的线给拉了回来。 何湛肃容,跪地道:“若无合适的人选…” “孤不准。” “臣愿一试。” 宁晋顿了顿,仔仔细细地看着何湛的容色,问他:“你真想去阿托勒…?” “臣定不负主公所望,将人质完好无损地解救出来,但望主公允臣亲自挑选随行的人。” “……好。” 得卫渊侯令,何湛从军营中挑了三百兵士随行,以使节的身份,出使阿托勒。 第56章 谈判 乌呼延大草原,迎春时长了漫天遍野的草,马蹄子踩在上面像是踩在松软的棉花上,仿佛再重点儿就能陷进去似的。 阿托勒的主城是铁兰,路程不算远,紧赶慢赶五天也就到了。铁兰周围星罗棋布的市镇大部分都是军事重镇,屯着阿托勒主要的兵力,何湛到铁兰去,说好听点是深入腹地,说难听点,那就是到了虎穴里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用在这里,真是恰当至极。 何湛这个人乍一看是半吊子晃荡得厉害,周身找不出什么优点。可只有一点好,那就是长得齐整。他穿着靖国的赤色官袍,骑着白马穿过阿托勒的中街,也算是人模狗样的,引得阿托勒的女子轻声娇呼,更有大胆者,直接解下自己脚踝上的铃铛,就往何湛身上扔。 何湛也浪,来者不拒,将大姑娘的铃铛一一接过,挂在马耳朵上,叮叮当响,一路响到铁兰的军营里。 何湛像是累了,脸上浮着倦怠之色,半合着眼,就着马一摇一晃的,竟打起盹来。 前来引见的阿托勒的将士用忽延布语请示,颇有为难的意味。何湛带得这百十号人中有人是听得懂忽延布语的,可何湛起先吩咐过,若对方用自家的语言,他们就当聋子瞎子,一概不理就得了。 何湛还闭着眼,任那将士再喊,何湛都不带搭理的。将士总不能一直这样僵持着,随即改成了汉话,道:“吾王敬迎远方的客人。” 这下,一直给何湛牵马的那个小瘦核儿士兵才装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推了推何湛的腿。何湛抖了一下,才悠悠睁开眼,状似茫然地环顾一周,才发觉已经到了军营。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何湛连忙从马上跳下来,说,“你这铁兰姑娘的铃铛催人困得紧,本官听着听着,眼皮就发沉。” 那将士瞥了一眼挂在马耳朵的铃铛,一簇一簇的像个花串儿,看得他脸色铁青。原本是铁兰姑娘用来定情的信物,倒被这个靖国人如此亵渎,换了哪个血性男儿,心里都不好受。 何湛整了整官袍,神采奕奕地就跟着将士往主营的方向去了。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何湛还没进营帐,就听浑浊的笑声从里头传来,夹杂着女子的娇呼。 “请大人解剑。” 何湛从容地交出自己的剑。瘦核儿从后面跟进来,护在何湛左右。 “请这位壮士解剑。” 瘦核儿说:“不解,万一你们阿托勒对大人不利,怎么办?” 阿托勒的将士很坚决:“不解剑不能进营。” 何湛问:“除了解剑外,你们还有别的规矩没有?一次说清楚。” “没有,吾等必须保证大王的安全。” 何湛将瘦核儿的剑解下,又吩咐后头的人给了瘦核儿一把刀,而后笑眯眯地说:“这下可以了?” “你!本将是说,你不能带任何兵器近侧。” “瞧瞧,本官让你一次说清楚,你也说除了解剑没有别的规矩,现在又反悔了。怎么,难道你们阿托勒都这个德性,出尔反尔?翻脸倒是挺快的嘛。” “你这是无赖!” 何湛撑着一张从容不迫的脸皮,拱手道:“谬赞。” 简直混账至极! 将士同何湛僵持了一阵,看他是铁了心让这侍从带兵器的,只能冷着脸请门口的侍卫通传。 不一会儿,里头传来声音说:“靖国派来了个小崽子?哈哈哈哈,有什么好怕的?!来来来,请进来,本王要见一见!” 何湛将军士留在外头,只带了瘦核儿一个随从进去。 营帐中似乎在举行什么庆祝会,好酒好肉的都有,但已经下了大半,很明显不是用来迎接何湛的。在场的几位将军都已上了岁数,但体格雄壮,怀中各拥抱着两三个小女子,看样子已经纵欢多时。 柯拔呼耶正坐其中,手中还抱着一个极为漂亮的女子,准确来说,是靖国的女人。只是那衣服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整个雪白的背脊已全然裸露出来,柯拔呼耶似熊掌一样的手在她身上胡乱揉搓着,水做出来的女子自是禁不住这样的力道,肌肤上很快就浮现出红痕来。 原以为这已经算荒唐的了,不想柯拔呼耶旁边还坐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倌儿,长得娇弱可人,眼中带着三分泪意七分媚意,只是柯拔呼耶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小倌露出的小胳膊和软脖子上也有青紫的痕迹。 哇,口味真重。 何湛由衷地给柯拔呼耶鼓了鼓掌,表示很佩服。 前几世跟柯拔呼耶交手的时候,柯拔呼耶也是这样一副荒淫无度的模样,长得肥头大耳,一看就是个妥妥的昏君。 但是前世何湛心中太过警惕这个人,反而被蒙蔽了双眼。他曾细细想过,一个能率领近臣亲将从乌呼延主族中分裂出来,自成一国的人,怎么可能会这样的昏聩荒淫?他一直觉得是柯拔呼耶这个人是深藏不露,故意以假象迷惑他,所以他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攻克柯拔呼耶这个人身上。 却不想… 柯拔呼耶本来就很浑。 柯拔呼耶之所以能被捧出来,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天大的本事,而是因为他一点儿本事都没有。这样的人被端在这个君主之位,就是坐在高处的傀儡,手上脚上都绑着线,一举一动都被别人控制操纵着。 瘦核儿显然没怎么见过这样淫靡的场面,一看在周遭侍奉的都是靖国的人,当即羞怒得厉害,手紧紧握住刀柄,仿佛都能将冷铁握住凹痕来。 柯拔呼耶见他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何湛,又瞧了瞧自己身侧的小少年,邪邪地笑着:“靖国真是出美人,女人好看,男人也好看,原以为这个被卖过来的已经是上等货色,却不想最好的货色都让靖国皇上藏着呢。” 瘦核儿一听,差点没把刀柄给握断。他想不到柯拔呼耶居然会如此放肆,竟敢出言侮辱宗主国派来的使臣,一点都不把靖国放在眼里。 何湛却不慌不忙地说:“原来大王也明白‘面由心生’这个道理。” 柯拔呼耶一时没品过何湛话中的味来,面由心生四个字在他圆滚滚的肚子里回了一圈,他才悟道何湛这是在讽刺他是个烂芯儿的,当即脸色大变,可被左右大将一瞪,他只得强忍着怒气,请何湛坐下。 柯拔呼耶受了气,憋了一肚子火没处使,只能发泄到身边的小倌身上。他狠狠朝他肚子上踹了一脚,怒道:“没眼色吗!去给这位大人倒酒!” 那小倌疼得哭了几声,哭得柯拔呼耶更加心烦。 “哭丧呢!哭!”柯拔呼耶将酒杯子往少年头上狠狠砸去,少年惊叫一声,白嫩的额头上顿时血流如注。 柯拔呼耶瞥了一眼何湛:“大人别见怪,有的人皮囊好没用,天生就是下贱的,连斟酒都做不好。本王一听这种人说话,就觉得耳朵疼。” 这人耍起威风来还真是没完没了了,何湛不想跟他太浪费时间。他自个儿斟了一杯酒,放在鼻间一闻,挑着眉说:“怪不得本官一进来就觉得耳朵疼得要命。” “何大人!惹怒吾王,并非明智之举。”其中一员大将冲何湛吼道,“既然是雍州派来的使臣,那就该有点使臣的样子,言行举止,何大人都该三思后行。” 何湛抬眼皮一看,说:“哦?这不是阿托勒的威武将军么?想来是您营地的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才让您有空闲时间到这里来教本官做事的规矩。” 那威武将军怒而起之:“信不信我今天就宰了你!” 何湛波澜不惊地抿了一口酒,这酒烈得很,入喉入腹,将他寸寸热血都烧得沸腾起来:“那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此话一出,瘦核儿当即拔刀,刀片子磨得锃亮,反射出刺眼的光来,晃得坐在柯拔呼耶左手旁的一位长者闭了闭眼。他皱着眉沉声说:“坐下!如此对待靖国的使臣,成何体统!” 说话的是柯拔呼耶的叔父,柯拔烈,整个营帐里唯一一个蓄着灰白胡子的人。 柯拔呼耶指着何湛就骂:“叔父!是他欺人太甚!” 柯拔烈:“坐下!” 柯拔呼耶委实蔫了,撇着嘴坐回原位。何湛欣慰地点点头:“这才乖嘛,本官又不是来吵架的。” 柯拔烈老面皮微动,沉声问:“何大人既然不是来吵架的,那就好好同吾王说话。” 何湛:“没什么好说的,要么把人质放了,要么就较量较量。” 柯拔烈:“老夫还以为靖国派来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只是个来送死的。跟我部打起来,大人不好跟靖国皇帝交差吧?” “本官也不知道上头为什么派我来,说起谈判那一套,本官实在不懂。听闻柯拔将军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之人,那就简单点,让这场谈判简单点。”何湛指了指身旁的瘦核儿,“听闻柯拔将军武功盖世,一双流金锤耍得虎虎生风,本官这个小孩儿仰慕将军已久,不如您指点指点他。倘若他赢了,人质,本官带走。” 柯拔烈瞧瘦核儿那个瘦啦吧唧营养不良的样儿,甚觉何湛是看不起他,翻了翻眼皮:“你这是在侮辱本将军。” “这个小孩儿是我军中最菜的一个,将军不会是怕了吧?” 柯拔烈眯着眼说:“那他要是输了呢!” “输?”何湛若有所思道,“那…您的意思是?” 柯拔烈对着柯拔呼耶的方向拱了拱手:“那要看吾王如何决断。” 柯拔呼耶见柯拔烈点了他的名,眼睛一亮,双手一拍,笑眯眯地说:“要是输了,你,你就留下来服侍本王。” “呸!”瘦核儿大怒,刀瞬间出半鞘,却被何湛按了回去。 何湛:“一言为定。” 第57章 父子 柯拔烈站起身,比瘦核儿高两头,瘦核儿看他得仰着头,仰得脖子发酸。他心里有些发憷,握着刀的手软了一阵儿,提不上力气。他不安地看了一眼何湛:“大人…” 何湛眼中含着狡黠的笑,压低声音同瘦核儿讲:“放心。按我说得做,‘玩’死他!” 瘦核儿是他从东营里挑出来的人。瘦核儿瘦得跟个梨子核儿一样,拿刀时不像他拿刀,倒像一把刀擎着他。可就是这样的人,与杨坤比试的时候,却将杨坤耗得气喘吁吁。 杨坤使枪,威风凛凛,一招一式都带着强劲的霸气。柯拔烈比杨坤更甚,他的力气比杨坤要大,兵器是流金锤,耍起来,力道更狠,若是被流金锤击中,就算不死也得断几根肋骨。然则他也为兵器的重量所累,速度慢,若是遇见个灵巧的对手,很容易被兜着跑。 瘦核儿力气不足,人也瘦小,可若跑起来,脚下跟踩了风火轮似的,像个长了眼的箭头子一样乱飞乱窜。上了比武台,瘦核儿若先带着柯拔烈跑,耗光他的力气,再寻着空档,一击致命。 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眼见着柯拔烈就要上钩,他都和瘦核儿行过比试礼了,这外头忽地匆匆跑进来一个人,附在柯拔烈耳边说了几句,说话时眼睛还从何湛身上轻轻扫过。 柯拔烈目光凝在瘦核儿身上,拳渐渐握起。 他屏退左右,跟瘦核儿一同出去,这刚迈出营帐一步,柯拔烈忽地捂住肚子:“哎呀,不好!老夫…老夫肚子疼。” 何湛闭上眼,这个老东西,比宁晋还会演。 旁边的大将先是愣住,后才闷过弯儿来,赶紧上前扶住柯拔烈,一口一个将军,担忧得不行。 得。群演还不错。 何湛得知这一招怕是要行不通了,赶紧搀扶住柯拔烈:“大将军,您这是怎么了?” “许是…吃凉了肚子,老人家就这点不好。看来今日的比武,怕是比不了了。” 何湛善解人意地答道:“没关系,不急于一时,不如明日再说,如何?” “好…好…”柯拔烈“哎呦”着被人扶了下去。 瘦核儿提着刀,整个人都愣了,完全没明白这是什么发展。 何湛不觉得可惜,柯拔烈能屈能伸,不愧是阿托勒军营里的大丈夫。何湛拍拍瘦核儿的肩,调笑道:“行啊少年,你可是第一个不出手就把阿托勒第一将军吓得肚子疼的人。” 瘦核儿:“…”您开心就好。 柯拔呼耶派人安排何湛住下。何湛带来的精兵全被安排在军营外,他算是被架在了军营里,身边能用的人只有瘦核儿一个。 不过何湛并没有太慌张,夜里还提着灯到处在军营里乱逛,瘦核儿自是跟在一侧,同样跟着的还有阿托勒的士兵。他们不会限制何湛的行动,但会时刻盯着他,以防这人整幺蛾子。 何湛这头瞧瞧,那头打量,向身后的阿托勒士兵问道:“你们晚上怎么巡营的人那么少?” 士兵不理他。 何湛再问道:“你们这里很香哎,营地里飘着一股女子的脂粉味。” 士兵:“……” 何湛提着灯再往前走了走,又说:“你知道什么叫木头人吗?” 士兵:“…大人,夜已深。” 何湛:“怎么,大草原跟城镇不一样,晚上要睡觉的?” 士兵:“…您随意。” 何湛不防地笑出声来,听着阿托勒士兵说汉话,实在是有意思。何湛还想再逗逗他,耳畔忽地刮过一阵风,风打着灯笼摇了三摇。 何湛示意瘦核儿跟上来几步,他压低声音,沉声说:“阿托勒的几个将军都抱着女人玩呢,你四处走走,熟悉一下地形,看能不能找到关押人质的地方。若有士兵跟着你,他不让你进的地方,你着意记下来。” 何湛将自己的腰牌解给他。瘦核儿接过,重重地点了点头:“大人放心。” 原本靠得很近的两个人,忽地就分道扬镳了,原本跟着何湛两个士兵只能分开。 何湛循着灯笼摇的方向走,从夜色中浮现出一个黑影来,跟在何湛后头的士兵定了定眼睛,忽得肃容往后退了几步,与何湛隔开不远不近的距离。 何湛提了提灯笼,挑眉道:“真有趣。姜国的人居然会出现在阿托勒部的军营里。”何湛回头看向阿托勒的士兵:“你们不逮他吗?” 士兵非常实诚地摇了摇头。 那人从黑暗中走出来,鹰一样锐利的眼睛钩着何湛,正是谢老七。他说:“宗主要见你。” “倘若我不去呢?” “那少主带来的人可就一个都回不去了。” “嚯!真让人害怕。”何湛笑着,“那…烦请七爷在前头带路了。” 谢老七带着何湛在军营里七拐八拐,何湛只知来的地方比较偏僻,四下无人,也不知人是不会来还是不敢来。营帐做得很是华丽,可以看出帐中的人受到了极好的待遇。反正比何湛的待遇高上那么几个档次就是了。 帘子没有放下,如豆的灯光盈满了营帐,在黑夜中散发着温暖的光。 谢老七让何湛进去,自己抱着剑在外面巡逻,不让任何人靠近。 何湛踏进帐子的时候,官袍携了一阵风,吹得烛光轻轻摇曳几下,待至何湛停驻在门口,光才渐渐稳定下来。 谢惊鸿坐在烛光里,周围都是半浸在黑暗中,独他那一块极亮。谢惊鸿的眼下有一块淡红色的疤痕,红烛一照,那个疤痕更加显眼,颜色如同血一样鲜红。 两人已经多年未见,可见了面,竟也不觉得陌生。那根叫做血缘的纽带似乎将两人紧紧绑在一起,难以舍离。 不得不说,何湛只要往谢惊鸿跟前站一站,任谁都能看出这俩是父子。可若两人是分开的,谁也不会将这两人联系到一起去。长得像是一回事,可两人的气度是全然不同的。 以前何湛没长开的时候,不觉得自己和谢惊鸿有多相像,现在看一看,何湛必得感叹一句血缘这东西果然强大。现在不用谢惊鸿证明何大忠不是他亲爹,何湛自己也知道自己亲爹是谁。 谢惊鸿抬眼望过来,连笑得模样都跟何湛相像。 看见谢惊鸿,何湛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招人讨厌了,他看谢惊鸿也非常讨厌。 这人长得还好,就是老了,不如他。 谢惊鸿唤他:“儿。”他的声音是哑的,近乎无声的那种哑,像暮年老人苍苍的沙哑声。 何湛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叫谢惊鸿什么好,只能按着在忠国公府时候的叫法:“…小谢啊。” 谢惊鸿也不生气,余了一块地方让何湛坐过来。何湛不太好站着跟人说话,尤其是对方在坐着的情况下,遂波澜不惊地坐了过去。 “吾儿的眼力真好,挺会挑人的。” “哦?你是说卫渊侯吗?这跟眼力没什么关系,他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物,瞎了眼的都想攀着他,独我捡了个便宜。”这人明明来时还跟宁晋闹得不欢,在别人面前却只说宁晋的好话。 谢惊鸿木着声音说:“爹在说你挑来跟柯拔烈比武的那个人。” 何湛当然知道谢惊鸿指得是谁,可他就是不想谢惊鸿痛快。 俗话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湛特别想把不孝的罪名坐实。 何湛说:“那个人啊…随便抓的。军营里面功夫最差的一个,谁成想柯拔烈连比都不跟人比。” 谢惊鸿说:“那个人对准了柯拔烈所有的弱点,柯拔烈该庆幸没有跟他比武。” 果然。明明柯拔烈都要上钩了,最后猛地变卦,其中定有猫腻。若非有人指点他们,何湛此时就能顺顺利利地带走人质了。何湛挑眉问:“如此,是你在为他们出谋划策了?” 谢惊鸿说:“爹也不是想帮他们,就是想留你一夜,让我们父子俩好好说说话。” 何湛若有所思地看着精致的帐顶:“原来你是这样想的?这要是让阿托勒的人知道了,他们肯定不会让你住这样好的营帐了。” “爹在姜国的宅子比这里不知道华丽多少,儿想回去吗?” 何湛说:“可惜,我跟你不一样。你是卖国贼,我不是。” “我本来就是姜国人。” “喝得是大靖国的水,吃得是大靖国的粮,娶得是大靖国的女人,转身不认也就算了,还把鹿州卖给姜国。能跟您这样恶心人的,真是不多啊。” 两人一言一语,针锋相对,可语气却像父子之间的调侃。 谢惊鸿抿唇笑笑。 “混账东西。” 他挥手就给了何湛一巴掌,可那巴掌没落下,他的手腕已被何湛擒住。 何湛冷声说:“我爹都没舍得打过我,你凭什么打我?” 谢惊鸿反手握住何湛的腕子,狠劲一别就将他的手反剪至背后。 何湛肩膀猛地一痛,闷哼叫出声,他锁着眉,额头上浸出细密的汗珠来。真是亲爹才会下手这么狠,何湛觉得这条胳膊都要被谢惊鸿卸下来了。 谢惊鸿说:“我,才是你爹。无论我做了什么,我都是你爹!” 何湛死死咬着牙,不甘自己因怕疼而输了阵,死活都撑着一张唯我独尊的容色。 谢惊鸿没放过他:“我已经让阿托勒去解决你带来的那些轻骑,他们一开始就不打算谈和,又怎会把你区区使臣放在眼中?现在卫渊侯保不住你,大靖国的皇帝保不住你,只有你爹,才能救你。想活,就叫声爹。” 谢惊鸿手劲儿再大了些:“认不认!” 第58章 兵法 月光洒落的夜下,数百名阿托勒军士悄然围到几个营帐周围,夜色几乎将他们的身形吞没,在最好的掩护下,他们在营地里穿梭如风。 刀剑缓缓抽出鞘,摩挲发出的冷铁的声音似乎将无形的弦渐渐拉紧,拉至最紧绷的状态。 周围陷入静寂当中,为首的士兵举起手来,只待一声令下,这些士兵便冲进营帐中,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烛光渐渐盛了起来,被谢惊鸿扭着的胳膊已经疼得快没有知觉了,可何湛仍然不肯低头。 他惯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说:“…你老别说那么多话了,嗓子不好就端住您的架子行吗?嗡嗡嗡地我耳朵疼。”他顺着方向扭了扭身子,胡乱找着让自己不再痛的角度,嘴上没停:“阿托勒一向以骑兵取胜,下了马,对起阵来跟残废似的,你确定阿托勒能解决掉我带来的人?” 谢惊鸿微眯着眼,手劲儿渐渐松下来。何湛趁势将手抽出来,一脸痛楚地揉着发疼的肩膊。 “什么意思?” “本来不想跟你多费口舌的,但能打击打击你,我还是蛮开心的。你说人生图什么?不就图点儿乐吗?”何湛说,“我带来的兵里一半擅长枪矛,一半擅长弓弩。骑兵偷袭,不占优势;若是他们不骑马,对上我的步兵,谁输谁赢,不太好说啊。” 呼吸屏住,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为首士兵举起的手刚要落下,便听齐刷刷一声刺耳的兵器清鸣,从黑暗中潜伏的人影陡然冒出来,劈刀砍下,鲜血如同油泼一样横溅出来。无数的影子从阿托勒士兵中穿行,起先还能看见刀光反射出的冷冷月色,没过多久,便再也看不见刀刃了,入眼的全是鲜血。 何湛摆弄起桌上的茶碗,三个棕釉茶碗依次排开,何湛好像在同谢惊鸿下棋一样,神采奕奕,胜券在握。 他将一个茶碗推出,说:“一百精兵,在阿托勒的粮仓和军火库处放浓烟。” 何湛不再敢放火了。火苗一起,太过显眼,对前去放火的士兵不利,不易给他们逃脱的时间和环境;放浓烟的话,一方面能引起阿托勒军营的恐慌,另一方面浓烟能够干扰视线,有利于何湛的精兵撤退。 当然,何湛并不认为他怕火这一点能够算作原因。 阿托勒派去偷袭的最后一个士兵被抹了脖子,血一股一股从喉咙中流出,他死死瞪着军营灯火最盛的地方,可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这一股反杀的精兵弃掉手中的刀,从营帐里拿出枪矛,一部分人抱着点狼烟的家伙,迅速窜进了夜色深处。 人声渐渐喧闹沸腾起来,走水的钟声猛地打破这沉静的夜,钟声穿得很远很远,乃至在谢惊鸿的帐子里都能听见。 何湛杵着脑袋,慢悠悠地再推出第二个茶碗:“一百精兵,解救人质。” 谢惊鸿扣住碗口,阴恻恻地问他:“救走人质?你就不怕阿托勒早有部署?” 何湛的眼睛在谢惊鸿脸上转了一圈,果然还是讨厌。他移开视线,移到最后一只碗上,手指将碗拨得乱转:“送了那么多美女给他们,他们要是能精明睿智到坐怀不乱,也不至于让你玩得团团转,对吧?” 谢惊鸿问:“那些女人,是你送过来的?”谢惊鸿一直以为那些女人是柯拔呼耶买来给靖国使臣下马威用的。 “花了大价钱的,都是特别缠人的妖精。怎么?他们没给你送一个啊?”何湛冲他眨了眨眼,嘲讽地笑开来。 瘦核儿袖中滑出一柄匕首,反手就将身后跟着他的士兵解决了。他按着何湛的话在军营里逛了好几圈,将这个士兵不让他进的地方记住,三番试探才确定了几个点。他挨个摸过去,果然从一个马棚里发现被扣押的人质。 浓烟已起,佯装在马棚周围巡视实则看押人质的士兵心里也有些慌,但还是遵守军令,留在这里看守。瘦核儿退出几十丈远,举手将袖中的千里火一发,明光倏然窜到天上,在最顶处光芒大涨,最终归于尘埃。 静待的一百精兵抬头确定千里火的方向,策马冲了过去。 几名大将听见走水的钟响,急忙从床上爬起来,一边儿提着裤子一边儿往外跑,狼狈至极。柯拔呼耶更是不堪,被几个大美人灌酒灌得上头,兴致勃勃将那小倌虐待一番,醉着就睡过去了,醉得跟死猪一样,连钟响都听不见。 精兵一到,三五下就将看押的人员杀了个精光,将马棚里捆着的人质救下,带在马上,立即撤出军营。 瘦核儿没有跟着他们走,反倒提着刀往另一个方向跑去了。 谢惊鸿另一只手也扣住碗口,双手轻轻一压,茶碗应声而裂。他说:“一方扰乱军营,一方救出人质,他们是离开军营了,你不打算走了吗?” 何湛把他手中剩下的最后一只茶碗推了出去。谢惊鸿说:“就凭他们,能将你救出去?那可是以一百精兵的命,来换你的命。吾儿心狠,像我。” 何湛说:“我都说了,我跟你不一样。谁说他们是来救我的?擒贼先擒王,一命换一命。” 谢惊鸿笑出声:“擒王?擒的是柯拔呼耶么?” 何湛反问:“柯拔呼耶不行?” 谢惊鸿就像不忍心打击自己孩子一样,放软了口吻:“可以,就是儿还差了那么一点火候。你在军营里这么一闹,他们肯定对你恨之入骨,不拿你来斩首示众,怕是难平军营上下的怒气。如此,就算你的兵擒了柯拔呼耶,他们愿不愿意换,还真不好说。” 何湛惊了惊眸,问:“什么意思?难道我的命会比柯拔呼耶的命值钱?他可是阿托勒的君主。” 谢惊鸿看着何湛渐渐沉不住气,唇角缓缓勾了起来,也不跟何湛解释,另说:“你认了我,爹就救你。” 何湛手足无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谢惊鸿不急,拿起最后一个茶碗,倒了一杯茶,悠然地品起来,静待着何湛的答案。 过了很久,何湛问:“当初,你为什么会把我留在忠国公府?” “是你娘去找的宁华琼,她觉得我卖国求荣,宁愿去给宁华琼磕头,都不愿随我去姜国享福。贱婢脱不了当奴才的骨头,可她还要带着我的儿子一起做下贱的人。”谢惊鸿握紧双拳,“我混进忠国公府,是想等你身子状况好一点就带你走的,可却被何大忠认了出来。我只想带走我儿子,可宁华琼那个女人死活都不让,还让何大忠派人追杀我。那时候,我只能一个人走,你七叔身中了十九刀才将我带回姜国。” 何湛含笑低下头,轻声说:“我娘真好…” “你是说那个贱婢,还是宁华琼?” “都好。两个女人,都比你有气节。” 谢惊鸿一把抓住何湛的领子,将他拖了起来,冲着他的小腹就是一顿猛打,眼睛发狠地简直不像个人。 他怒着声说:“你到底认不认!说话!认不认!认不认!” 何湛被打得直不起来腰,任谢惊鸿提着打,连反抗都不能。 谢惊鸿将他提起来,手按着何湛的头就给他按到桌上,阴霍着双眼,说:“你用兵的天赋,都是我给你的,只有你配得上当我谢惊鸿的儿子。若你肯认,未来,姜国就是你的。” 如此大逆不道可遭天谴的话,谢惊鸿就这样轻易说了出来,仿佛只要何湛认了他,就算何湛要天上的星星,他都能给何湛摘下来。 谢老七闻声进来,随之进来的还有几个阿托勒的士兵。其中一名士兵说:“大人,请放开他。” 谢惊鸿怒着说:“我教训儿子,关你们什么事!滚!” 士兵沉着脸,僵着声说:“请大人把他交给末将,靖国的人抓了我们将军,要求拿他来换。” “抓了谁?” “是我们的大将军,柯拔烈。” 何湛低低笑出声来,虽然一张嘴满口都是血沫,可他笑得尤为放肆:“不好,明明让他们去抓柯拔呼耶的,怎么抓成柯拔烈了?这下我是真的玩完了。谢惊鸿,我该怎么办啊?现在认爹还来得及吗?” 谢惊鸿眯了眼:“你骗我。” 何湛挣扎着起来,看向谢惊鸿的怒容,说:“别生气,我会笑。你刚刚打得不轻,我一笑就好疼啊。” 何湛整了整领口,晃荡着走到士兵的跟前儿,回头看了谢惊鸿一眼:“看来今天我是死不了了,搞不好阿托勒会拿你来泄愤,这次谢老七要中多少刀才能把你送回姜国,你回去一定要好好数数。” 看见何湛这样轻易地走出去,谢惊鸿脸上的怒容却一点一点消下去。他哈哈笑了几声,眼睛里全是狠色,他道:“不愧是我儿!我们父子还会再见面的。你这条命是我给的,迟早要为我所用。” 何湛瞥了一眼黑着脸的谢惊鸿,秉着气死人不偿命的态度,说:“我的这条命是卫渊侯的。”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出营帐。 士兵将何湛带到军营外。盾牌齐阵列在前,盾后的精兵持轻便的长枪。在阵前,柯拔烈被五花大绑,头发已经全散了下来,脸上溅着血,看样子是经了一场恶战,最后才败下阵来。 何湛被猛推了一把,踉跄几下才稳住身子,军营这方的威武将军喊道:“何大人,我们已经带来了,快把大将军放了!” “叔!” “…???” 何湛一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往柯拔烈身后一看,将此人擒住的竟然是宁晋! 这个小祖宗什么时候混进来了!他明明安排的人是杨英招啊! 瘦核儿对上柯拔烈有取胜的希望,但瘦核儿不能短时间内就能将柯拔烈击败,拖着时间只会让柯拔烈等到援军,这样一来,擒住柯拔烈的希望就不大。何湛才不讲究一对一,只要能赢,十打一的事,何湛都能办出来! 所以在来之前,何湛就从韩广义手下调来了杨英招,杨英招的招式都是偏轻巧的,灵便敏捷,与瘦核儿联手,攻下柯拔烈不是难事。 可是杨英招呢!? 这个穿着普通兵袍的小祖宗,哪儿是来救他的! 这简直是来要他命的! 第59章 梦魇 宁晋的殷霜剑泻着月光,抵在柯拔烈的脖子上,阿托勒的士兵都吊着一颗心,生怕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兵伤了大将军。 何湛看见宁晋穿得小兵袍,就知这人一开始就是混着跟过来的。他瞪着宁晋,气得要命:“谁让你来的!” 宁晋是镇定得要命,轻轻扬起笑,说:“叔,快过来。” 后面的士兵一见不妙,扑上去就要擒住何湛。何湛哪里能让他逮到,身子如游鱼一样闪了过去。士兵欲再追,可宁晋示威性地动了动剑,那士兵不敢再动。 宁晋让何湛上马,将柯拔烈从地上拖起来,说:“柯拔将军,对不住,孤要确保孤的人能够安安全全出关,才能放了你。烦你跟我们走一遭。” 柯拔烈沉着一口恶气,冷眼说:“卫渊侯,你有种!” 宁晋拖着柯拔烈往后退去,那些士兵也涌着跟了几步。宁晋直至退到盾牌阵内,喝声道:“我们出了关,柯拔将军不会有任何闪失,可若是你们的人再敢跟一步,我就不好保证了!” 宁晋将柯拔烈扔上马,何湛见状抓住马缰,说:“臣照应着,主公在前方带路。” 宁晋点点头,翻上自己的马,带领大军就往铁兰外跑。 城外有另外两百精兵接应,断后的盾兵赶到,飞速跃上备好的马,继而跟着宁晋的脚步,绕过阿托勒的小镇,直奔向天狼峡的方向。 宁晋没有食言,在出阿托勒城关的时候,宁晋吩咐人卸了柯拔烈的兵甲,将他捆在城门口的旗杆上,临走前,还客客气气地跟柯拔烈道了个别。 这下是气得柯拔烈是破口大骂,浑厚的骂声自丹田而起,震天动地,引得小城睡着的狗都狂吠了起来。 军队飞速地离开了阿托勒的势力范围。 宁晋和何湛的马并驾齐驱,一同穿过天狼峡。 路过峡口的时候,风忽地狂野起来,宁晋喊了声:“叔!” 何湛一看,只见宁晋递过来一只手,何湛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同平常那样握住。宁晋猛地用上力,身子就如一片薄翼样轻盈,翻了个身就稳稳落到何湛的马上。 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瘦核儿见状,赶紧牵过宁晋的马,带着大军往玉屏关的方向赶。 宁晋的手环过何湛的腰,侧下头亲了口他的脸,而后接过他手中的缰绳,渐渐将马拉低了速度。 何湛不想他竟做这样危险的事,惊道:“宁晋!” “在这儿呢。”宁晋用下巴抵在何湛的肩上,软软地蹭了蹭,“三叔回来了就好。” 很耐人寻思的一句话。 马慢悠悠地广阔的星空下走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花香。 何湛品着宁晋这句话,说:“臣出使前答应过你,一定会将人质完好无恙地带回来的,主公是信不过臣?” 宁晋环着何湛的手臂紧了紧,好久都没有说话。思索了很久,宁晋才决定将话摊开来说:“孤以为你去阿托勒…是想离开孤…去找…谢惊鸿。”最后的名字,宁晋说得很轻很轻,生怕这三个字会在何湛心里掀起什么波澜。 何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却听得宁晋心头直犯憷:“孤…孤真没有再让人查叔了!这真是最后一次!孤只是想了解三叔的身世,不作他想…以前在清平王府的时候,就听…就听有人说过你不是忠国公的…” 他第一次紧张得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跟何湛解释清楚。 何湛问:“如此,你是查出什么了?臣都不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世呢。” 宁晋顿了顿:“那叔可不可以不知道啊?” “哦——你这样一说,臣更好奇了。” 宁晋赶紧乖乖地回答说:“姜国谢家的宗主谢惊鸿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是…安硕长公主的贴身婢女瑛娘。还知道…谢惊鸿就在阿托勒的营地。” “没有了?” 宁晋赶紧摇摇头说:“没有了!孤已经说过不让他们再查了。” 何湛笑出声,从马上跃下,宁晋也下来同他一起漫步。 宁晋小心翼翼地问:“叔会认他吗?”说罢,他又不太想听何湛的回答,急声道:“允你出使阿托勒的那一刻,孤就后悔了。就像在心上搁了一把刀,你走一天,那刀就深一寸,孤怕你是借出使阿托勒的机会,去和谢惊鸿相认,从此就再也不回来了。” “所以你就混在兵士里跟着?那如果我真不回来,你会怎样?” 这个问题,宁晋也想过。何湛请求出使阿托勒的时候,宁晋不承认自己在害怕,只觉得心里烧着一把怒火,恨不得立刻将何湛绑起来,就关在卫渊侯府里,什么都不让他想,什么都不让他做,心里只需要装他宁晋一个人就够了。 可看见何湛意气风发地立在马上,带领着浩浩荡荡的大军离开雍州城的那一刻,宁晋觉得自己的想法荒诞又可笑。 宁晋静下自己可怖的心思,轻轻呼出一口气,说:“他以前是鹿州的郡守,曾为了回到姜国,出卖整个鹿州。他不是好人,孤不想让你…让你跟着他一起生活。可是这件事,终归要你自己决定。” 宁晋顿了顿,紧紧拢住何湛的手,继续道,“若是叔不认,侯爷府就是我们的家,叔心头缺的,孤都可以给你;若是叔认他,孤也可以放弃卫渊侯的位置,跟你一起去姜国。但是…孤不会为姜国效力,也不会为了叔去杀靖国任何的一个人。” 何湛怔了怔,脚步不自觉地停住。宁晋也随他一起停下,等着何湛回答。 何湛低头想了很久,静声说:“臣不会认他。臣是靖国的人,永永远远都是,就算…就算谢惊鸿通敌叛国,也跟臣没有半点关系。” 前世,宁晋从未在乎过他的出身,何湛也将自己的身世藏得严严实实,生怕被别人知道。后来何湛走到高处,身份也终于再藏不住了。 就因为他身上流着谢惊鸿的血,何湛就要背负着有通敌叛国之嫌的罪名,被百官戳着脊梁骨骂——谢惊鸿是卖国贼,何湛就是小卖国贼,改不了叛国的命。 那时候正好赶上何湛身子不济,他日日泡在药罐子里,连官袍上都泛着清苦的药味,根本无暇再去顾及百官如何看他。 更何况何湛一向只求问心无愧,他身上流着姜国的一半血,是冷的;另一半血是靖国的血,沸腾着,支撑他活到今日。 直到宁晋要他辞官,那一半沸腾的血也全然冷了下来。 很多事情,不是求问心无愧,就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的。 何湛再沉沉地说了一遍:“我不会认他,也不会跟他一样。你…信我。” 也不知是何湛在宁晋面前惯不会隐藏情绪,还是宁晋对何湛的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何湛说这些话的时候,宁晋知道他在害怕。 宁晋不愿再剖开何湛的恐惧,他要藏着的,宁晋也不想再去探究。 “孤信。”宁晋说,“叔,我们回家。” 回得是卫渊侯府。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何湛的眼皮又涩又沉,强撑着精神回到南阁子,一头栽到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宁晋打了盆热水来,替何湛擦着黏腻腻的身子,翻来覆去折腾得何湛睡不着。何湛迷迷糊糊抱怨了一句:“明天,明天我自己去洗…你就放叔睡觉,成吗?” 何湛身上又添了不少伤,宁晋手掌放软,轻一下重一下地替何湛揉捏着。他说:“这样夜里会睡得舒服些,明天休沐,叔多睡会儿。” 何湛胡乱应着,只觉胳膊腿儿被宁晋捏得又松又软,一直僵硬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没过多久就再次沉沉睡过去。 何湛不知宁晋陪了他多久,只记得这人甚至都闯进了他的梦境。 梦境的前面,宁晋还与他在天狼峡上策马,在卫渊侯府的梅园赏梅,惬意自在得胜似神仙。等到煌煌烽火烧到玉屏关的时候,那些画面也一点一点被烧噬殆尽。 梦境一转,便是巍巍午门外,抬眼望上去,只能看见宫殿御宇的飞檐朱瓦。 “何大人,别记恨杂家,是大人您以下犯上,对皇上不敬。皇上念着您劳苦功高,这才只罚了您三十鞭。大人,您磕头谢恩吧!给杂家打!” 什么以下犯上…不就是因为他爹是谢惊鸿,才有了今日的鞭笞吗? 百官散朝后,经过午门,他们就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何湛被打,指指点点都是骂他流着卖国贼的血,能有这样的高位,那也全仰仗皇上开恩。 一顿鞭子吃下来,何湛终是旧疾复发,卧榻两个月都没能起来。他心中蓄着一把火,拖着病还在谋划,意图减轻谢惊鸿对他的影响,以免因为自己的事,会影响到宁晋。 他想着等他身子全好了,定要比谁都要威风地再次出现在朝堂之上。 直到宁晋来探病… ——叔,辞官不好吗?握着手中的权力,你都不累的,对吗?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要爬到多高,你才会知足? ——何湛!你想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去死吧! 何湛猛地睁开眼,后背起了一层热汗。落入眼的是柔软的光芒,何湛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茫然地不知所措,半晌眼睛都找不到焦点。 好像无论如何,他都摆脱不了生生世世的噩梦。纵然今生的宁晋做再多的事,何湛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从轮回的记忆中挣扎出来。 “没事…这都是你的业障。大不了…大不了再来一次。” 他颤着声音劝慰着自己,喉结来回滚了几下,心渐渐稳下来。 何湛再躺了一会儿,之后懒懒地去洗了个澡,换身干爽的衣袍,身上可算轻松不少。 听下人说,宁晋一早去见了招贤馆的人,之后就去后花园练剑了。 何湛循踪去找,走到廊桥头时,果然看见水亭中央的宁晋。 卫渊侯是当上了,可练剑的功夫,宁晋是一点儿都没落下。也不知宁晋把柯拔烈打成什么样,能逼得柯拔烈全不顾自己将军的形象,对着宁晋就是一顿破口大骂。 何湛观望了一会儿。宁晋收势,转头也看见立在婆娑花影中的何湛。 宁晋正笑着走过来,从何湛后头跟上一个小厮,同他说:“何大人,杨坤杨副将来访,他想见您一面。” 第60章 莲笙 杨坤接了何湛密令,在这次计划中负责救出送到阿托勒的女人。在阿托勒营地浓烟滚滚的时候,他就率领一小股精兵潜入,将那些花娘带出营地,送回雍州城。 他处理好一切事宜,正整兵回营地的时候,一个士兵偷偷跑过来,压低声音跟他说:“救错了个人。”士兵跟杨坤指了指,杨坤顺着他指的方向一望,就见一个美少年蹲在树影里,身上披着姑娘的衣服,半露的雪背比女子都要细腻,只是上头全是青紫的鞭痕。 他抱着膝盖瑟瑟发抖,柔美的眼睛里泛着泪光。 杨坤大惑:“这是怎么回事?!” “…我见他也在帐子里,以为是何大人派去的女子,就顺手带回来。谁知道…是…是个男的。这真不能怪我,他长得跟个女娃娃样。” 杨坤安抚道:“没事儿,交给我吧。你去点兵,带他们先回营。” 杨坤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在美少年的面前,说:“你别怕,我是玉屏关东营的副将杨坤。你叫什么名字?是阿托勒的人吗?” 少年抱着胳膊,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柔弱的目光里带着警惕,看了杨坤一会儿,他才哑着声回答道:“我叫莲笙。我是…靖国人…是柯拔呼耶将我买过去的。” “那你家在哪儿?我把你送回去。” 莲笙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哭着求杨坤:“您别把我送回去,求您了!我爹还会把我卖过去的,阿托勒的人打我!我好怕…” 杨坤见着这人哭,彻底慌了,结结巴巴地劝道:“哎…我不送,我不送。不是,你别哭啊…” “我认识你们…你们…何大人!他见过我的,他见过我的…你让他救救我,救救我。” 何大人还能有哪个?不就是何湛吗? 当时天色已晚,杨坤不敢贸贸然造访卫渊侯府,只得先带着莲笙去客栈住了一宿。夜里这个小孩子还怕,不敢一个人睡觉,非要跟杨坤一起睡,夜里一边哭一边将自己的凄惨的身世告诉杨坤,提到柯拔呼耶,莲笙更是哭得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他哭得杨坤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杨坤就将他带到了卫渊侯府。 何湛是同宁晋一起来的。 宁晋围在何湛身边问:“晚些时候去看戏怎么样?” 何湛说:“主公决定就好。” 他踏入正厅,看见等候多时的杨坤,脸上的笑意更盛:“你没回营吗?怎么过来了?” 杨坤起身跟宁晋和何湛行礼,回道:“事情已经安排妥当。只是,末将从阿托勒军营里带回了一个人,他说他认识裴之。”杨坤将莲笙拉到前面。 来之前,杨坤给莲笙买了套新衣服。莲笙可能还穿不大习惯,束手束脚地站着,眼下有颗小泪痣,看上去尤为妖媚,像个玉雕的人。 莲笙怯怯地看着何湛:“何…何大人。” 何湛抬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略略思索,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你是柯拔呼耶身边的那个小宠儿。” 莲笙脸色涨得通红,上前握住何湛的手,就顺着跪了下来:“是…是他抓我过去的,何大人救救我,我不要回去了。求求您,你若不收留我,我一定会死的…求求您,我不想死…” 宁晋微微皱起眉。 杨坤见莲笙又在哭,低低说了一句:“裴之,这孩子实在可怜,你看你…方不方便?侯府这么大,总能有他一口饭吃。”莲笙家中只有一个嗜赌成性的爹,他爹为了去赌钱,竟把自己唯一的儿子卖给阿托勒人,根本不顾莲笙的死活。这么小的孩子,又长着一副好皮囊,丢下他,简直就是逼他上死路。 何湛蹲下身,与莲笙平视,一边用袖子擦着莲笙脸上的泪,一边问:“你真想留下来?” 莲笙重重地点点头,白皙的手抓住何湛的袖口:“我…我可以给何大人当牛做马。” “好孩子。”何湛捏了捏莲笙的小脸。 宁晋沉眸说:“孤的侯爷府不缺下人。” 何湛起身对宁晋说:“正好臣的身边缺个研墨的人,就将他留下吧。臣会把他调到南阁子去,不会叨扰到主公的。”说罢,又看了眼莲笙:“长得真好看。” 杨坤松着气笑道:“太好了!莲笙能由你照看,我就放心了。” 宁晋:“……” 很好。 从一开始他就讨厌杨坤,杨坤也从未辜负过他的讨厌。 杨坤与宁晋何湛道辞后,就骑马回军营复命了。 何湛一直将杨坤送到府门口才算罢,何湛握住莲笙的手,拉着他温声问道:“你叫莲笙,是吗?哪个莲,哪个笙呀?” “莲花的莲…笙…笙是笙歌的笙。” 宁晋挡住何湛的路,语气极为不耐烦:“叔不是说要陪孤一起去看戏吗?” 何湛才想起这茬儿,转而问莲笙:“你想去看戏吗?” 莲笙很怕宁晋,直觉告诉他这位是个大煞神,绝不能招惹。他本能地往何湛身后躲了躲:“我…我留下好了。” “臣想带他先去南阁子逛逛,今日难得休沐,就不陪着主公了。”得了个陪着玩儿的,何湛心情大好,冲宁晋匆匆行礼,就牵着莲笙往后院走。 很好。 原来陪着他就是例行公事,带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四处玩才是何湛休沐想干的事。 宁晋一时竟不知是拿杨坤开刀,还是直接拿这个小子开刀。 莲笙长得像个精致的女娃娃,平日里又乖得过分,府中的下人见了都很喜欢,总喜欢捏捏揉揉他嫩嫩的小脸,逗弄莲笙玩。 莲笙的嘴巴就跟抹了蜜似的,说话特别甜人心,不久就跟府上的人熟稔起来。 何湛将承宣使的琐事推给下面的人去做,平日里不会再跟以前一样忙碌。他一闲下来,也不知道做什么,成天带着莲笙四处跑,有时候还带着他出府乱逛。 这些行径传到宁晋耳朵中,让他阴沉着一张脸,在堆积成山的折子前端坐了一上午。 宁晋东翻西翻,终于在最底下找到一张弹劾何湛的折子,一看尾处落着的是“于常丰”三个字。 宁晋以前从不觉得于常丰能这么得他欢心。 他将折子一扣,当即唤了人传何湛到书房来。 何湛翻着袖口,优哉游哉地进来,手中还握着一只编了一半的草蚱蜢。 “参见主公。” 宁晋摆着脸,将手中的折子往书案上一扔,身子往后靠住椅背,说:“叔要给孤一个解释。” 何湛疑惑着将折子拿起来,细细看了一遍,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来:“荒于政务…骄奢,淫逸,唔…啊!沉溺男风?!啧啧啧…不错不错,于常丰的文采的确不错,尤其是最后这‘小惩大诫,以正纲法’八个字,字字诛心。” 何湛由衷地开心,因为宁晋信他,才会将于常丰的折子给他看。 何湛将折子扣在书案上,缓缓倾身,揶揄地看向宁晋:“说臣荒于政务、骄奢淫逸,臣认;沉溺男风么,臣…也认。主公觉得,该如何小惩?” 宁晋捉住何湛的腰带就将他扯近,一手扣住何湛的颈部,就亲了上去。何湛并不怎么好受,这吻里头颇有惩罚的意味。 宁晋移开唇,额头抵着何湛的额头,说:“小惩大诫。” “小惩有了,主公要臣大诫什么?” “离那个莲笙远一些,孤很讨厌他。非常讨厌。” 何湛笑了声:“不诫荒于政务?不诫骄奢淫逸?” “一切有孤在,叔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何湛觉得宁晋很有做昏君的潜质,这个潜质就被他一不小心挖掘了出来。 何湛脱开他的掌控,理了理衣袍,捡起不小心遗落在书案上的草蚱蜢,说:“小惩也惩过了,主公要没有别的事,臣就…荒于政务骄奢淫逸去了。” 瞧何湛这副放荡不羁的样子,宁晋哪里肯放他走?他冲出来就截了何湛的去路,拽着他就给按到书案上。他手劲不大,却刚好能制住何湛:“叔想荒于政务骄奢淫逸的话,在这里不好么?” 何湛没有生气,调笑起宁晋:“你可刚刚因沉迷男风罚了臣。” 宁晋从容地扳过何湛的脸,望进他的眼睛里,说:“沉迷孤可以,其他人不行。” 宁晋手扶上何湛的腰:“为什么留下那个小子?” 何湛:“长得挺好看的,赏心悦目。” 宁晋:“…真心话?” 何湛弯着唇,反问:“不是吗?” 宁晋的心仿佛被扎了一下,缓缓放开手。何湛直起身,回头就看见宁晋怨怨地瞪着他。 何湛半坐在书案上,失笑道:“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宁晋说:“孤说了,孤讨厌他。” “恩…这件事,臣会顺着主公的心意去处理的。”何湛抓起书案上的一个折子,举到宁晋面前,“韩广义的折子,上头还有将军印,是玉屏关出了事?” 宁晋听何湛会顺着他的心意,心中大悦,手勾住何湛的腰带。他也没多想何湛为何会突然关注起玉屏关的事,答道:“阿托勒咽不下那口恶气,近日骚扰靖国边境,现在韩广义已经跟阿托勒交过几次手了。相信过不了太久,会有一场大仗要打。” “主公会怎么做?” “韩广义擅长对付阿托勒,让他去做就好。仅仅是阿托勒的话,不足为惧。” 何湛止住他乱摸的手,说:“那主公继续看折子,臣这个草蚱蜢才编了一半。” “叔留在这里,好不好?” 何湛最受不了宁晋这样说话,立刻缴械投降。他仰头亲了亲宁晋的嘴唇。何湛甚少有这样主动的时候,宁晋更加愉悦,可不等他再多尝一口,门口传来一声突兀的瓷器碎裂的声音。 “大…大人…” 不速之客是莲笙。他愣在那里好几秒,赶忙低下头,不敢再去看,慌慌忙忙地将地上的碎片捡起来。瓷片扎到了他的手指,疼得他小声尖叫着缩回手。 “伤到手了?”何湛皱着眉离开宁晋身侧,走到莲笙面前,将他的手翻过来察看。 莲笙惊恐地往后,一下瘫坐在地上。他抬头看着从后面徐徐跟上来的宁晋,嘴巴微张,已经吓得全身僵硬。 “你…你们…” 宁晋说:“谁准你来书房的?” “大夫说何大人最近内里火气旺,奴…奴给何大人送银耳羹。” 宁晋从齿间挤出两个字:“下去。” 莲笙哪敢再多待,东西也不动了,爬起来就跑。 何湛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半倚着门,看着莲笙落荒而逃的方向,说:“你看你把这孩子给吓得。” “孤也被吓着了。这小子被你宠得,连孤的书房都敢随便闯。” 何湛张开双臂:“来,别怕。三叔抱。” 宁晋被他这句话撩拨得脸红心跳,拉住他的臂弯就捉他进了书房。 第61章 战火 没过多久,阿托勒向玉屏关全面进攻,军令一道一道地传到卫渊侯府,再一道一道地传出去。 韩广义率兵清扫边境,将阿托勒的军队一一清理干净。 阿托勒在去年的粮荒中损失惨重,整个族部艰辛地熬过一个冬天,等到开春的时候才有所好转。却不想阿托勒的君主会在最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对靖国用兵。后备粮草供给跟不上,阿托勒的士兵也一天比一天倦怠,士气丧失殆尽。 而靖国则不然,靖国士兵因阿托勒洗劫商队和劫杀使臣的事怀恨在心,士气高涨;加之卫渊侯的铁骁骑第一次参战,韩家军如虎添翼,这场战争打得阿托勒是落花流水,接连大捷,甚为痛快。 阿托勒进攻的策略以急件的形式传到卫渊侯府,何湛研究了一阵儿,排兵布阵还是阿托勒本身的菜鸟水平,想来谢惊鸿已经离开阿托勒,没有再插手。 这场战争持续到仲夏,阿托勒终于熬不住了,任靖国再打再挑衅,阿托勒都是闭关不出。韩广义也不想寒了附属国的心,以儆效尤,见好就收,未曾对阿托勒赶尽杀绝。 这一战才算得片刻停息 烈阳当头,风中携着热浪,如同铁匠铺的熔炉,只稍稍往外一站,就能汗流浃背。南阁子里盛着冰,可何湛还是热得心里发慌发乱,拿着折扇不停地扇风,也不见一点舒服。 莲笙还是在何湛身边服侍着,只是不如往常那般灵巧,战战兢兢畏手畏脚的。莲笙端着酸梅汤进来,碗里头浮动着冰块,碰得碗壁叮呤作响,何湛听见冰响,赶紧将酸梅汤接过来饮了好大几口,燥热的心才算舒爽一些。 从前在军营里,也不见得有这么难熬,果然是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浑身都是富贵病。 莲笙也看出何湛怕热,贴心地拿起扇子给他送风。 莲笙怯生地说:“刚刚府上来了一位客人,奴认识他,是我们的大将军韩广义。很威风的一个人。” “哦。”何湛专心致志地喝着酸梅汤,没怎么在意他的这句话。 莲笙说:“…侯爷今天处理公务的话,应该就不会来南阁子了吧?” 何湛问:“怎么,你不想他来啊?” “奴不敢。只是觉得…侯爷不如大人亲近。” 何湛尝了一颗梅子,酸得皱起眉,将汤勺放下,不再吃了。他不着意地回答说:“他就那样,不过心肠好得很,不会对你怎样的。” 莲笙欲言又止,最终憋了一口气,决定将自己的心底话说出来:“我那天都看见了,大人,他不是好人的!他对你做…做那种事!他…”他一张脸憋得通红,像是被外头的太阳灼过一般。 莲笙抓住何湛的袖子:“大人,我们逃跑吧!跑到没人的地方去。他找不到我们的…” 何湛:“……” 这孩子是唱哪一出啊? 何湛先是愣了半晌,继而笑出声来,狠狠揉了一把这孩子的头,说:“你这小脑袋里想什么呢?侯爷待我很好。” 莲笙瞪着何湛:“我听见了!听见了!夜里的时候,我听见你在哭。他是不是跟柯拔呼耶对我那那样,总是打你?” 何湛:“……” 莲笙捧起何湛的手:“大人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就算死,我不让他碰你了!” 莲笙这句话刚说完,脖子一紧,手脚虚空,整个人都被拎起来,而后被掂了好远。 “滚!再敢招我三叔一下,孤就废了你!” 宁晋进来就看见这个小崽子在何湛面前献殷勤,都过去这么久了,何湛也没把莲笙处理掉,宁晋也怕惹何湛不快,一直未曾过问。怎么这小子还学会得寸进尺了? 莲笙也不知哪里来的倔脾气,咬着牙就冲宁晋撞了过来,抱住他的腰,试图将他推到墙上去。可宁晋站得稳,纹丝不动,眼见宁晋一巴掌就要招呼过去,何湛赶紧抱住他的手:“别动手啊!莲笙,放手!” 莲笙死死抱着宁晋的腰,大喊着:“大人你快走!我拦住他了!我拦住他了!” 你…你他妈拦住谁了啊!!?? 何湛生无可恋地捂了捂脸,叹着气把莲笙拨开:“…别胡闹了。” 莲笙一怔,僵着身体退开,看向何湛的眼里全是泪花:“…怎么能算胡闹呢?难道大人会喜欢他那样…那样…对你?他是你侄子!他怎么能对你做那么恶心的事!你怎么能…”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插嘴行吗?再见,可以吗?! 莲笙的话触及到宁晋的逆鳞。他原本对莲笙只是讨厌,要不是何湛喜欢,他早就将莲笙扔出府了。可现在,他都想一把掐死这个人。 别说莲笙提恶心,有时候宁晋自己都害怕那些非分之想会让何湛觉得恶心。 莲笙这样单刀直入,如同在他心上狠狠砍了一刀,疼得要命。 他没能控制住铺天盖地的愤怒,扬手就给了莲笙一巴掌。莲笙薄弱的身板儿哪能经得起宁晋这样打,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瓷白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红痕。 “宁晋!” 何湛好说歹说地拦住宁晋,瞪了莲笙一眼,抬抬下巴示意他赶紧滚。 莲笙被发怒的阎王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爬起来,盯着何湛好一会儿,哭着跑了出去。 宁晋推开何湛,怒喝道:“你护着他!你再护着他,孤非杀了他不可!” “谁护他他!?臣护得是你。”何湛将他哄着坐下,“好了,来南阁子做什么?听莲笙说,是韩广义来了?” 宁晋僵了会儿脸,才说:“已经走了。玉屏关战事吃紧,他来请孤去督战。” 何湛拧了拧眉:“阿托勒不是已经退兵了吗?” “今年要给宗主国进贡的份额,阿托勒拿不出。一旦阿托勒缺了今年的额度,那就是对宗主国不敬,靖国可以对其宣布国战。柯拔烈和柯拔呼耶没了办法,只能回主族乌呼延求救,听说两人都是负荆请罪去的,打了好一手亲情牌,要求乌呼延的主君施以援手。” “乌呼延答应了?” “答应了。乌呼延那边的意思是不想打仗,但他们要求免去阿托勒今年的贡品;还有,因为之前我们烧了他们的粮仓,乌呼延觉得这笔债应该还上,乌呼延的君主给孤写了文书,他希望雍州能以两倍的价钱购置阿托勒的粮食。” 何湛笑了声:“真有意思。之前可是阿托勒先来偷袭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乌呼延也真有意思,敢情觉得靖国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少一点无妨。看来公道都在他们那边儿。” 宁晋:“韩广义也觉得对方提出的条件太过苛刻,绝不能低头。只是对付乌呼延这个大主族,要比对付阿托勒更棘手一些。” 何湛拿起扇子乱摇,侧头想了一阵,扇头一敲桌子:“臣有个主意。”何湛在桌子上画了个圈,点到中心位置:“不如以购置粮草为名,诱敌深入,将阿托勒引到玉龙山中,率先在那里做好埋伏,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最好能俘虏他们作人质,以此来逼迫阿托勒和乌呼延息事宁人。” 何湛搁下扇子,轻轻抬起宁晋的手,亲了亲他的手背,说:“主公信臣一次,按臣说得做,行不行?” 宁晋一阵口干舌燥,恍然点头说:“好…” 军令从卫渊侯府发出,直达玉屏关。韩广义收到命令,当即皱了眉头,甚觉不妥,可宁晋既已下死令,他不得不服从。 与此同时,宁晋带队从天济府城出发,赶往边关督战。 宁晋这次是决计不肯再让何湛去战场了。何湛乍一看是个吊儿郎当的,但涉及到生死上却比谁都拼命,好像这个世上谁死,何湛都不允许。可在宁晋这里,谁死都可以,唯独何湛不行。 莲笙好几日不曾在何湛面前出现,何湛乐得轻松。 他整日里也不出去,就在卫渊侯府上晃荡,带着下人放风筝投箭壶,折花推牌滚珠弹球全都玩了个遍,这还不算,又请了三个戏班子来府上,连天唱了好几出戏,简直混账得不成样子。 黑色的风穿过玉屏关,一路吹到忽延布大草原。铁兰军营里,一只黑鹰唳叫着划破夜空,稳稳地落在一个士兵的手臂上。 士兵解开绑在黑鹰爪上的信筒,进营帐,呈交给柯拔烈。 柯拔烈在帅案后,紧锁着眉,脸上竟有了些憔悴之色。这场战事打得尤为辛苦,迟迟得不到突破,纵然有主族乌呼延的相助,可那边也多半保持中立,不肯大肆借兵给他。 柯拔烈接过信条,捻开一看,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信条被烛焰舔过,瞬间化成灰烬。柯拔烈捶案,道:“内间传回消息,玉屏关试图以购置粮草为由,骗我们的将士进入埋伏。这次是韩广义亲自出征,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威武将军皱眉问:“大将军觉得该怎么做才能破了他这局?” 柯拔烈说:“这次消息传来得及时,我们还有时间准备,既然靖国想要偷袭,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在玉屏山设下埋伏,坐等韩广义入网。一旦擒住韩家军的大将,那就等于扼住了卫渊侯的喉咙。这次由你带兵,擒那韩广义回来!” 威武将军凛然起身,郑重地对柯拔烈抱拳行礼:“这次,末将定不辱使命!” 第62章 原形 铜色的月亮从浓重的层云中裂开来,洒下凉昏的光。密林的空中漂浮着淡淡的烟雾,让夜里的视距变得更差。 玉龙山这一片土地,威武将军并不陌生,可他此时却对片土地抱有一丝丝畏惧之情。阿托勒的士兵已在这里埋伏了一天两夜,威武将军感觉有一张无形而密织的网一点一点压下,每一分每一秒都尤为难熬,因为他不知道下一刻是否就能听到马蹄声。 韩广义是个很了不起的对手,尽管阿托勒埋伏在先,但若双方真交起手来,这一场战争必定血流成河。 但只要能擒了他,阿托勒当前面临的难关就能安然渡过。成败在此一举。 月渐渐落下,镶着金边的太阳从东方缓缓升起,破开晓光,驱散林子当中的晨雾。 又是一夜。 原本已经约定好的交接,靖国的人却迟迟未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近三天一动不动的埋伏,让士兵的军心渐渐涣散。 放哨的人悄声从地上爬起来,与身旁一人招呼声,欲去小解。他尽量避免发出声音,警惕周围,可当他刚刚没入草丛中,脖颈蓦地一凉,一把刀已然架到他的脖子上。 他低头一看,之间冷森的刀尖儿上缺了一个小口,尖端如勾,刃上还泛出虎纹。 “虎…!”他只喊出一个字,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 他闷声倒在地上,瞪着眼,望向来者。到死他都想不到,近三天的等待等来的不是靖国的军队,而是主族乌呼延的虎头师。 虎头师乃是乌呼延的精锐之师,个个身材魁梧,虎头形肩甲盔衬得威风凛凛。从后又跟上一个虎头师的士兵,两人相视点头,已经将两个放哨的兵一并解决。 两人一同穿梭回到林中,虎头师的大部队旁边竟还跟着靖国的铁骁骑,带兵的人自是杨英招。 杨英招手中擎一面大旗,旗上盘龙纹流溢着淡淡的金光,她将大旗举起,旗杆顶端是尖锐的铁刃,直指苍穹。大旗一挥,虎头师的人如同敏捷的老虎,先行冲到密林中,随后跟进的是铁骁骑。 虎头师分两路包抄,铁骁骑提刀直入。尘土飞扬,虎头师和阿托勒混杀一片,杨英招冷着丽眼,奔马未停,她弯弓搭箭,飞箭破空而去,一箭将威武将军的头盔射下。 弃弓挑枪,携着残酷的杀伐,杨英招手中长枪唳鸣,加入厮杀的战局。 玉屏关帅帐中。 宁晋将立在地略图上的旗标摘下,用笔划去阿托勒三个字,眼底里渐渐浮上笑意。 “侯爷,赵庭训赵先生回营了。” 宁晋没抬头:“请先生进来。” 赵庭训是卫渊侯府的门客,但平时也没有什么慷慨陈词,跟宁晋也不常打交道,在旁人看来就是个在招贤馆混饭的。 不过此次出征前,何湛握住宁晋的手,向他力荐此人。 “主公信臣一次,按臣说得做,行不行?” 何湛将宁晋的手翻过来,手指在他的手掌中写下两个字——莲笙。宁晋沉了沉眸,轻轻屏住呼吸。 莲笙来府那日,宁晋就派人去查了莲笙的底细,结果是什么都查不到。这个人就像凭空冒出来的,如此反常必有猫腻,可耐不住三叔喜欢莲笙,宁晋一时也摸不清此人的来历,不好对他下手,只能再三提防着。 却不想何湛竟早有警惕。 “此战计划应以密件的方式及时传到韩广义手中,由他带兵。”何湛往窗口处走了走,警觉地观察着窗外。 宁晋定声回答:“好办法。孤这就去下令。” 窗外黑影匆匆闪过,若非细心观察,定是看不到的。 何湛挑了挑眉,施施然走回来,给自己灌口茶。宁晋拉着他就往内室走,何湛正觉得不太妙,这人就压了过来,唇热热的,如同燃着的火焰。 “三叔早就知道?” 何湛老实回答:“恩。他是谢惊鸿的人,看着小,实际上都二十多岁了,估计比你都大。” “如此,之前叔是在拿他来戏弄孤?”他的手指顺着何湛的脖颈滑上去,摩挲着他的唇,“长得好看?赏心悦目?” 何湛坚决不认:“臣一时不知该如何跟主公解释,才出此下策的。总不能直接说这人是个小奸细吧?而且…他的确长得很好看。” 宁晋:“…叔确定要惹孤生气?” 何湛举手投降:“臣不敢。万万不敢。” 宁晋瞧他狡猾的样子,没有任何办法,只好放了他,领他坐在床边。宁晋问:“如此,叔想怎么办?” “他传了个假消息,要破解的话很简单,只要我们不去设伏就好。不过,臣最想做的是拉拢乌呼延部,趁着阿托勒费心对付靖国的时候,派一个人去乌呼延部当说客,就算得不到乌呼延相帮,不让他们插手也算大事万吉了。” 宁晋摆正容色:“不许你再去了。” 何湛笑笑:“臣可没有那个本事。臣想向主公推荐一个人,此人口才过人,去当说客再好不过。” “谁?” “招贤馆,赵庭训。” 卫渊侯府设下招贤馆后,门客云集,短短时日内便聚集百十多人。中有大志抱负者众多,经国治世的理论一套一套地来,针砭时弊,滔滔不绝。唯有赵庭训,只一句“世事未到,无话可说”,就混在招贤馆吃了几个月的鱼肉。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到乌呼延主族去游说,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一天后,乌呼延的大世子就代表乌呼延到玉屏关来请罪,说是受柯拔呼耶蒙蔽,绝无对靖国不敬之心。 同时,大世子还带来虎头师,协助靖国平反阿托勒的叛乱。 对,大世子用了“叛乱”这个词。 宁晋不知张庭训是有怎样的不烂之舌,能让乌呼延认定此次阿托勒是在叛乱。 可无论如何,这人的确立下大功。 张庭训进帐内也不忌讳宁晋,直接坐那里脱下靴子,将里头的沙子倒出来。 宁晋说:“此番有劳先生了。” 张庭训穿上鞋,面上仍然不是很愉悦:“在下算不算立了大功?” “当然。” “那在下可不可以跟侯爷讨一碗酸梅汤喝?” 宁晋:“…先生只要一碗酸梅汤?” “何湛为了遣在下来,用了激将法,在下最看不惯这一套。他说我能办成此事,才有资格喝他喝得那种酸梅汤。我就要他的那一碗!” 宁晋:“…” 酸梅汤,天济府城北,十文一碗。 十文遣名士。 前方大捷的消息在天济府城遍天飞——阿托勒埋伏在玉龙山的军队被靖国和乌呼延左右包抄,斩威武将军首级,悬于玉屏关。此一战,阿托勒元气大伤,不得已宣布投降,并入主族乌呼延,臣服宗主国。 这一战以靖国成功镇压边境而收尾。 消息传到卫渊侯府,全府上下大喜,管家令人将府上再打扫一遍,静候卫渊侯凯旋。 何湛听后打了个哈欠,不怎么上心,照样带着下人玩了一晚上的弹珠。等天色全黑下来,何湛才遣散下人,自个儿去沐浴,悠悠然睡觉。 莲笙进来,在何湛南阁子中收拾散落了一地的玛瑙珠子。 能将玛瑙当弹珠儿玩的,天济府城大概只能找到何湛一个。莲笙想不到在卫渊侯眼皮子底下,他都敢如此放纵,可恨的是卫渊侯竟一点都不放在心上,竟也纵他如此玩乐。 何湛沐浴完回来,就见莲笙捧着一手的玛瑙坐在阶上等他。 何湛眼皮沉得很,懒懒地看了他一眼:“赏你了,拿着退下吧。我乏得很。”何湛一走三晃地晃到床上,对莲笙喊了一句:“带上门。” 门吱呀呀地关上,随之是珠子落入木盒的响声。何湛疑着半睁开眼,见莲笙绕过屏风,走到了他的床侧。 何湛问:“怎么了?” 莲笙半跪在床畔,眼睛水汪汪的,问:“大人是离不开他吗?” 莲笙不提还好,一提何湛还真有点想宁晋了。何湛半坐起身,靠在床头,说:“是啊。离不开的。” “为什么?” “因为…快活。比神仙都快活。”他说话的语气浪得很。 莲笙眼睛里浮上泪水:“奴也能让大人快活的。” 这泪水还真是说来就来。莲笙咬着唇,一副我见犹怜的小样儿,小手缓缓移到何湛的大腿内侧:“柯拔呼耶曾说…奴让他有噬魂销骨的滋味。大人…想不想要…” 何湛一把抓住莲笙的手,讥笑地低下眸:“莲笙,适可而止。” “跟我不好吗?是我长得不如他…?还是哪里不如他?”莲笙扯住何湛的衣袖,低低求道,“大人跟我走,不好么?” 何湛无奈地翻了翻白眼,身子往后依住床头,说:“莲笙,我就问一句…” “您说。” “你是不是跟谢惊鸿待久了,就有一种全天下的人都会喜欢我服从我的错觉?这都是哪儿来的自信?” 莲笙软软的小手陡然僵住。 片刻,莲笙抬起头,可眼神已经全变了,弯着一双眼却找不到任何笑意:“少主早就知道了?” “把自己的身世说得那么凄惨,好歹也藏着这双手,瞧瞧你这小手好看的。不过你这么注重你的脸,应该也不舍得毁了这么一双手,对吧?” “莲笙也是想让少主喜欢…”莲笙说,“少主不是也喜欢我的么?卫渊侯能给你的滋味,莲笙也可以,莲笙会比他更好。” 何湛真想骂——脑壳儿有病! “…你又不是宁晋,你给不了。” 莲笙袖中忽然滑出一把刀,猛然抵在何湛颈处。他翻身坐在何湛腰间,瞪着一双美目:“他之前不也是这样接近你的吗?我做得哪儿不对了?” 何湛很淡定地回答:“他可不会拿刀抵着我的脖子。” “那是少主不听话!为什么不回到宗主身边?” 何湛:“你都说我不听话了,你还问为什么。”何湛指了指他的脑袋,颇有嘲讽的意味。他又道:“而且你也回不去了。” “什么意思?” “你就真没想过,为什么我会把你留在府上?”何湛说,“如果不是让你有机会频频跟谢惊鸿的人接触,我怎么将他埋在天济府城的暗桩一一揪出来?” 何湛眯起眼:“他全部的棋子毁于一旦。莲笙,你说谢惊鸿这么狠的人,会要你的命吗?” 莲笙从没见过何湛有这样的表情,此刻,他甚至觉得何湛比宁晋都要可怕。 握刀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只是这一下,何湛竟握着刀刃就躲过他手中的匕首,然后滑上去握着匕柄,丝毫不在乎刀刃划伤他的手掌。 莲笙没想到何湛竟会用这样的方式夺刀。冷刃入心,速度快得竟让他一时没能感觉到疼痛,直到刀刃开始翻搅,越推越深,他才惊声叫了出来,声音已经不是小孩儿的声音。 他猛地推开何湛,鲜血飞落,喷溅到何湛脸上。 脸上捂住不断流血的心口,惊恐地望向何湛,只见那人往日温润的光华已寻不见半点。 何湛脸上带着危险的笑,舔了舔唇边的血:“若不是因为宁晋的登位祭礼快到了,要戒杀生,早在我肃清暗桩之时,你就该死了。可你怎么就这么不知死呢?” “你…一直都是…假的…你骗…”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一头栽在何湛的腿上,便断了最后一口气。 何湛怔了会儿,抚上莲笙瞪着的双眼,噙上往日的惯笑,又是温吞的模样:“我骗得何止你一个呀?莲笙。” 何湛将莲笙的尸体推下床,去洗了洗满是鲜血的脸。他一边用纱布将自己受伤的手缠起来,一边走出南阁子。黑夜沉沉,他望着南阁子前茂密的桂树,说:“辛苦你们,去收拾一下。打扫干净一点。” 从树影中浮现出两个影卫,齐双双跪在何湛面前,默然点头,如影子一样游进南阁子。影卫不需要说话,不需要有任何疑问,只需要遵从命令。 何湛半倚着门框,盯着月桂盯好久,才问了一句:“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 原以为宁晋凯旋回府的日子得往后拖上那么三四天,可不想第二天夜里,何湛正在床上摊大饼,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宁晋就鬼魅一样出现在他的床畔。 何湛吓了一大跳:“谁!” “除了孤,还会有别人吗?”宁晋兵甲未脱,铁冷的护心镜碰着何湛的额头,整个人已经全落入宁晋的怀抱中。宁晋躺在外侧,尽力不让自己的兵甲硌着何湛,可又忍不住紧紧抱住他。 “孤好想叔。” 何湛愉悦地笑了笑,也不顾两人隔着多么冷硬的盔甲,伸手将宁晋抱住:“阿托勒解决了?” “赵庭训是个人才。” “回来就好。上次你说要听戏,臣特意请了几个戏班子到府上,不过都荒腔走板的,不怎么好听。” 宁晋心头发热,没想到何湛真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他褪去身上的兵甲,与何湛抵足而眠:“孤只是想和三叔听戏而已,唱得再荒腔走板,孤都不在意。” 何湛想伸手摸摸宁晋的脸,可又想起手上的伤,故顿住了手。他说:“快睡吧。明天招贤馆的人来拜礼,有得你忙。” 提到招贤馆,宁晋问:“赵先生是叔举荐的,叔觉得孤应该赏他什么好?” “臣也没有什么主意,先记着吧,等以后有机会了再说。赵先生不是贪功的人。” 宁晋低头舔了舔何湛的唇,卷入口中吮弄一番,才道:“好。” 第63章 反贪 阿托勒并入乌呼延的事传回朝廷,百官惊叹,没想到阿托勒竟这样就被卫渊侯给搞垮了。 皇上龙心大悦,当即赐了卫渊侯一些珍稀古玩,封赏千金,又念在雍州去年刚刚经历一场粮荒,故减轻雍州今年需要上缴的国税。 旨意传到雍州,百姓欢呼着奔走相告,卫渊侯的威望一天比一天盛。 宁晋对金银珠宝不感兴趣,只让人挑了皇上赏赐的古玩来。因着何湛喜欢,这些年他也多多少少懂了一点,从古玩中挑来挑去,最终看中了一盏明玉琉璃杯,令人送到南阁子。 何湛捧着明玉琉璃杯,有些不知所措。 今世时间线有点混乱,所有的事都提前了好多。这盏明玉琉璃杯出现,实在不是什么好征兆。 这件东西的确值钱,也的确珍贵。何湛喜欢古玩不错,可这个东西,他从未见过,也不知道这件东西到底寓意着什么,直到前世他入朝廷的核心,偶然间听起人讲过关于明玉琉璃杯的典故。 这盏琉璃杯是前朝遗留下来的旧物,当初是由一个诸侯所有。琉璃杯的耳朵是龙形,龙爪有四只脚趾,可这是天子才能有的规格。恰恰就是因为这个杯子,诸侯横遭灭门之祸。 表面上是赏赐,但赏这么个东西下来,实则是在恐吓威慑。 清平王府在朝中的势力日益壮大,自从文武状元一出,清平王府更是名声大震。如今卫渊侯远在雍州,都能将名声传到京城去,皇上怕是更坐不住了。 他将宁晋请来,同他细细讲了这件事。宁晋拿起琉璃杯一看,上头的龙身的确是有四根脚趾。 宁晋有些沉抑。这个东西,留,留不下;摔,摔不得。 何湛笑了笑,兴致勃勃地提笔,照着琉璃杯画了一遍,却在收笔的时候,衣袖不慎扫到琉璃杯,杯子瞬间摔到地上,不负所望地摔了个粉碎。 “哎呀!”何湛惊着抚了抚自己的小心口,“还好臣画了图纸。” 宁晋哭笑不得:“叔…” 何湛还在演:“千万不能让皇上知道臣打碎了他赏赐的东西,臣认识几个能工巧匠,让他们照着图纸再打造一个好了。” 图纸上的龙趾已经画成了三根。 宁晋从没发现何湛还有这样蔫坏蔫坏的时候,笑着将此事交由何湛去办。 琉璃杯的出现,让何湛意识到必得做出些准备。 雍州于常丰是皇上安在雍州制约宁晋的一枚棋子,要祛除威胁,必得一点一点将这个人连根拔起。 何湛请了个戏班子,付百金,请他们编了一折子戏,到雍州各处去义唱,唱到雍州的大街小巷去。 戏很简单——孟小女以聪明才智斗贪官,让贪官的真面目浮现于世,最后贪官被革职查办,最后落得人财两空的境地。 戏班子是从卫渊侯府出来的,先是从天济府城唱,继而又辗转到雍州城,再到各大县乡,将杨小女的形象唱到了百姓心坎中,往市井小巷里走走,随便拉个人都能哼上那么一两句。 但戏不仅仅是唱给百姓听的,更是唱给官员听的。 卫渊侯府出来的戏班子,唱这么一出,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员都知侯爷这是什么意思,料到这是要整治的先声,当即吓得六神无主。 其中不少人与于常丰有勾结。于常丰在雍州多年,于党体系经历那么长的时间都没有注入新的力量,上下腐化得厉害,官官相卫,私相授受的事少不了。 这戏一出,人人自危,在这方面立刻收敛很多。 他们是收敛了,于常丰的裤腰包也干瘪了。 于常丰再召不起莺莺转转的歌女来取乐,也经不起日日山珍海味地胡吃海喝,府上养着七房小妾,十几个子女,眼看着家底一点一点被掏空,却没有任何办法。短短一个月内,外强内干的于家就快撑不住了。 何湛让戏班子唱完这一出,紧接着卫渊侯就开始派人清查官员府邸,将贪污的官吏一一革职下狱。官职空缺后,由何湛亲自负责提拔新的人选上来,打击贪腐下是一场政治大换血,换得都是卫渊侯的人,手段雷厉风行,席卷得整个雍州上下都慌乱不安。 这样一来,算是直接斩断了于常丰的财路。 一干妇孺老小就来于常丰的府邸哭嚎,让于常丰救救自家被捕的老爷。于常丰费心将这些人打发了去,积了一腔的怒火,召了几个谋士来一商量政策。 最终,有谋士向于常丰出了个主意,让他好好利用这个何湛请来的戏班子。 市井里渐渐流传出何湛花百金请戏班子唱戏的事,有人顺蔓摸瓜,将何湛素日里骄奢淫逸的事全都抖了出来,这些事被人编成段子,唱成歌谣,变着法地在坊间流传。 区区四品承宣使,哪里能有那么多钱?百姓只需动动脚趾头一想,自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可不就是民脂民膏吗? 各种流言飞起,窜流在整个天济府城。 这些话,自也传到了何湛的耳朵中,何湛苦笑一声,当个睁眼瞎耳朵背的,一概置之不理。 然而,何湛能坐得住,招贤馆的贤士可坐不住。 卫渊侯要打压贪官,肃清政场,本是一等一的好事。谁不想最贪的一只大老虎就是卫渊侯眼皮子底下的人,如果不惩罚何湛,卫渊侯的反贪政策如何能使众人信服? “何大人是侯爷的叔父,百姓骂得哪是何大人,明明就是在指桑骂槐得说侯爷。何大人对此漠不关心,保持一派的作风,如此动摇民心,居心何在!”这位李贤士说得是慷慨激昂,将何湛在府中奢靡的情形一一描述,恨不得将罪状列上十大条,再三叮嘱宁晋一定要小心这个人。 赵庭训听得都快困死了,大早晨就被这群人架着来招贤馆,一上午叨叨叨叨地全是在弹劾何湛。 赵庭训坐椅子坐得屁股疼,只叹了一句:“如此说来,若是李贤士家中十三房小妾的事被人拿出去诟病,那肯定也要赖在侯爷头上,百姓骂得哪是李贤士你荒淫啊?分明就是在骂侯爷荒淫。” “赵庭训,你!你少添乱!” 两人一争执,其余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起来。 宁晋兴致缺缺地托着腮,心不在焉地往门口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何湛抱着一盆小孟兰路过招贤馆的门口。何湛也没往里望,径自走了过去,宁晋却喊了一声:“三叔!” 何湛停下脚步,退回来往里面看了一眼,看见宁晋正冲他招手,于是抱着兰花就走了进去。 何湛环顾一圈,问:“干什么呢?今儿不是休沐么?各位贤士还来开大会啊?” 一群人登时沉默了。 宁晋眼睛在小兰花上转了转,说:“三叔又去买花了?” 何湛说:“托人从北方带来的兰花,这次长势还不错,应该能成活。臣正要去给它剪枝儿呢。” “带孤一起去吧。”宁晋起身,走到何湛身侧,“今天就到这儿。” 何湛还愣着,就被宁晋推着走出招贤馆,留下一脸懵然的贤士们。 赵庭训理着长衫起身,优哉游哉地也跟着离开了,回去再睡个回笼觉,养养精神。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侯爷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行止都表明他相信何湛,不会因为坊间流言就发落了他。 宁晋怕何湛受累,接过何湛手中的花盆抱在怀中,闷闷不乐地将那些人的话说给何湛听。 何湛哭笑不得:“主公怎么都学会打小报告了?” “孤心疼,恨自己没能早一点来,让叔过上好日子。如今叔总算能喘口气,却还要被那些人诟病。” 何湛问:“就这点小事,怎么苦恼成这样?” 宁晋皱眉:“孤纵容的,为何不直接骂孤?” 何湛禁不住笑出声来,甚觉宁晋犯规犯得有点过分。 “这是臣惹出的祸,臣自己解决。主公不必忧心。” 宁晋抱着小兰花,停足想了一阵儿,依然很忧心。 何湛不紧不慢地忙活了几天,整了一份文书呈给宁晋,大致内容就是何湛要以巡察使的身份,去基层巡视一番,对当地官员进行考察。 流言既是从民间起,那么何湛就得到民间去,让他们见识见识真正的何大人。 宁晋不怎么愉悦:“雍州县镇那么多,巡视下来怎么说也要两个月。” “臣不得不去。” 哪是不得不去?何湛是太想出去放风了! 他整天在卫渊侯府里憋着都快憋出病了,这一天天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晚上还得纵着宁晋放肆,何湛觉得自己脖子上就差一圈狗链子了。 何湛坚持,宁晋也知自己拗不过他,只得批了文书,任其为巡察使,到各大县镇负责巡视工作。 秋天一来,宁晋着手准备祭天仪式,在浮屠塔内诵经数日,繁杂的祭典从预备到结束,也足足耗去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 之后还有一个月… 他时不时能收到影卫传回的消息—— 大人去了田野里同小孩子们放风筝; 大人视察水利,猛起的浪卷了他半头; 大人抱了抱村口晒太阳的老人家,老人家豁着一口牙夸这后生长得齐整;水黄县的张知县欲行刺,大人负伤,花了两天的时间找出张知县贪污的铁证,抄了他的家;不过大人请属下转告侯爷不用担心,他是故意受伤的… 宁晋握着信笺的手一抖,字字沉如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 他都快恨死于常丰了。 第64章 煮酒 一个月后,何湛彻查东涉县知县的消息一经传出,宁晋便知时机已成熟。 东涉县是于常丰的故乡,也是雍州第一大县,拿下东涉县,就等于扼住了于常丰的咽喉,断了他最后的根基。 何湛为宁晋消除最后一点顾忌,宁晋这方也立刻着手处理于常丰。 宁晋先派影卫去于府偷盗,将东涉县知县贡给于常丰的传家之宝偷出来,以侠盗之名悬于天济府城的牌楼上,昭之于众。如此一来,宁晋就有由头清查于常丰的家底。 于常丰的那些阴私事,不摸也就罢了,一摸那就是要命的。 一场暴风雨折了于常丰这棵大树。经卫渊侯清查,于常丰多年来借职务之便,卖官鬻爵,受财枉法,搜刮民脂民膏,扰乱官场,状纸上足足列了十大罪状。卫渊侯革除于常丰官职,鞭笞百下,贬为庶民,抄家以充府库,子孙三代不得为官。 雍州郡守于常丰被革职查办一事瞬间传遍大江南北,震动朝廷。 任外头腥风血雨,议论纷纷,卫渊侯府还是同往常一样平静。 宁晋当然高兴,除去于常丰,何湛回府之日便不远了,却不想宁晋在侯府苦等了三个月,也不见何湛出巡归来。 于常丰倒台后,宁晋任命赵庭训为新任郡守。赵庭训办事效率不错,但就是为官懒了点,折子一张一张往卫渊侯府送,大大小小的琐事都得过问宁晋一番。 宁晋守着空荡荡的书房,端着折子,却是一个字都看不下去,思念何湛念得心焦,几日进食都味同嚼蜡。 他恨不得立刻召何湛回来,但近几次影卫传来的消息都说三叔在外面玩得很欢,所以才将回府的行程一再拖后,他生怕自己的命令会扫了三叔的兴致。 宁晋看着窗台边儿上长出几朵淡色小花的孟兰,思量再三,提笔写了八个字—— “君不归兮,兰当死矣。” 信由影卫传到何湛手里的时候,何湛正由几个名士陪着在绍梨画舫上游湖。名士在外头吟诗作对,对得不亦乐乎,而何湛因得了一把好琴,雅兴上头,弹且唱了一支《迢迢》。 影卫将信笺交给何湛,何湛按下琴弦,捻开一看,不禁笑了出来。 何湛将信往心口一揣,和琴浪调地唱了一句:“烈烈灼丹华,迢迢水当归。” “大人,要启程回天济府么?” 何湛点点头:“即刻启程。” 隆冬时,何湛才堪堪回到府中。 守门的小厮飞一样地奔到书房中,将何湛回府的事告诉宁晋,宁晋手中的折子掉在案上,惊喜的亮光一点一点从他眼眸里燃起,他急着起身,才刚刚迈出一步,僵了阵儿,又故作淡定地坐了回去。 他淡着一张脸:“转告何大人,孤处理完公务,再去南阁子同他一起用晚膳。” 何湛听后,懵懵地点头,心想带了一身风尘来,正好有时间去沐浴一番。 那小厮见何湛如此不当回事,心里着急得厉害,往何湛跟前儿凑了凑,压低声音同他说:“刚刚侯爷吩咐的时候,叫您叫得是‘何大人’啊!何大人!您可长点心吧!” 何湛直身大惊,瞬间觉得头上炸了个夏雷,还是卷着风雨的那种。 这下可不好! 这下糟糕了! 何湛紧张地沐浴,紧张地回到南阁子,紧张地看夜幕降临,紧张地在房中走来走去,紧张地探头东看西看,紧张地等着宁晋来。 膳食是宁晋差人准备的人,很是丰盛。 等到夜色全都暗了下来,守在外院的小厮才传了声“侯爷”。 何湛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等宁晋,几个月不见,这孩子的眉眼愈发英俊而深沉,周身沐在冷冷清清的月光下,如同御风而来,脚步轻快地走到何湛面前,笑容满面地握住何湛的手,说:“三叔回来了。” …怎么何湛越发觉得不对劲呢? 宁晋拉着何湛到桌前吃饭,宁晋自己也不动筷,很贴心给何湛布菜,低声劝他多吃些。 好像…何湛吃不到下一顿一样。 他巡视几个月,同大大小小的官员吃饭,吃得都是大油大腻的菜。但这么一圈下来,也不见他胖,反倒比走的时候更瘦削了,可见这巡察的一路当真辛苦。 何湛挑些清淡得吃,但吃得也不多,只在最后多喝了一碗五珍甜羹。 席间何湛捧着甜羹,听宁晋说:“孤惩办于常丰之后,将郡守的位置交给了赵庭训。市井流言已经全压下去了,倒是民间一直在唱叔的好,说您是廉洁奉公的好官。” 何湛谨慎地回答:“恩…臣不怕流言蜚语,只怕主公不信臣,如此…最好了,看来臣不虚此行。” “雍州能够如此,叔应该也放心了。” 何湛又思酌一番:“有主公在,臣自然是放心的。” “叔以后应该就不用再去巡察了吧?” 完了! 何湛背脊上陡生一层热汗,他喝口甜羹压压惊,方才干笑几声说:“不…不会再去了。” 宁晋眼眸一沉,何湛察觉到他的变化,心惊着正要往后退,却不料被宁晋一把捉住。 “宁晋!!我跟你说,你都这么大了,叔不想再打你啊!!尊老爱幼,尊…!” 宁晋拖着何湛就往内室走,另外一只手解开自己腰间的衿带,将何湛推至床边。何湛见宁晋真没有动手的意思,也不敢太过挣扎,只眼看着宁晋钳住他的手腕,用衿带一圈一圈绕住,死死绑在床柱上。 这…这是什么意思? 宁晋不去看何湛的眼睛,推着他的肩膀让他背对自己,手臂牢牢环住他的腰。他低头咬住何湛的耳垂:“叔怎么能骗人呢?”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何湛敢拍胸脯保证,近来不曾有一件事是欺瞒宁晋的,他问心无愧! 宁晋舔着他的耳廓,何湛腰间发酸,脚下险些站不住。宁晋说:“不是说好两个月的么?叔算算,你走了多少天?” 何湛绝口不提自己贪图玩乐的事,厚着面皮说:“公务繁忙,我也没想到…” 何湛背脊一凉,想狡辩的话终没敢说出口。屋中烧着地龙,本就比外头热,何湛只着单衣,宁晋不费吹灰之力就扯掉他的衣衫。 “一百一十八天。”他吻了吻何湛肩头的疤痕,眉头皱起来,“走了那么久,可这一处,怎么总不见减轻呢?” 何湛看不到宁晋的脸,只能看到墙上两人叠合在一起的影子。沉默片刻,他轻声说:“臣故意留下的。” 宁晋环着何湛的手一僵:“为什么?” 何湛狡黠地笑了声,没有回答。 “是因为…凤鸣王?”生死关头,他都肯挡在宁祈面前,宁祈对于他来说,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何湛微微仰起头,解释道:“…是因为你。” 他今生受得伤,是宁晋曾受过的。以后,凡是他能替宁晋挡住的,他愿都能挡在他面前。 宁晋抱了何湛好久好久,那四个字已最合他心意,纵然宁晋心中有再多疑问,都不敢再去问。 何湛咬牙承受着宁晋的进入,映在墙上的影子沉浸在明亮又温暖的红烛光里,如涌动在欲海中的波涛,沉浮上下,永不止歇。起初何湛尚能扶着床围站住,直到他的力气被宁晋一波接一波地抽离出身体,宁晋才解开帮助他手腕的衿带,按着他半跪在床前。 一夜红浪翻。 事后,何湛不大能下得了床。 宁晋醒得比何湛早,手缓缓与何湛的手相扣,他看到何湛腕上的红痕,心中五味杂陈,万番滋味。他心疼得厉害,可他又能察觉到自己内心近乎疯狂的愉悦感,这样的认知,让他觉得… 有点可怕。 宁晋将折子交由赵庭训去处理,只留在府上与何湛厮磨,以至于接连几天,何湛都没怎么能出南阁子。 何湛心中也念着宁晋,刚开始也容他如此放肆,却不想这人竟敢一直得寸进尺。终于,何湛在宁晋又抱住他的时候,伸腿踢了宁晋一脚,板着脸道:“放开!” 如此正颜厉色,吓得宁晋不敢再动,些些委屈着喊了声:“叔…疼…” 踢一下就疼了?你叔我还疼呢!我跟谁哭去! 何湛也不跟刚才一样呵斥他,温声说:“想出府走走,我这双腿都快走不动路了。” 宁晋见何湛没有再发落他,喜形于色:“好。” 除去于常丰,何湛可算松下心中这根弦。宁晋在处理政务方面也逐渐上手,从一开始忙得焦头烂额,渐渐变得游刃有余,如此一来,两人都算清闲下来。 宁晋来雍州近两年时光都未曾好好看过雍州的风光,之前何湛的行程也是半途终止,宁晋就决定以微服私访的名义同何湛一起四处游玩。 雍州与京都之间,山长水阔,遥遥不见。可近来朝廷中出现一次大变动,甚至都波及到雍州地界。 几个月前,皇上下令彻查朝中官员家底,实则是惩治贪官。查来查去,吸血的小蚊子的确打死不少,可不想最后却查到颇得皇上宠信的门下侍郎身上,一干人等入狱,搭了三代仕途。 贪污案中止,此番已引起朝中上下动荡不安,没过几个月,皇上突然提拔大学士董子仪为门下侍郎,负责推行新政。 旨意推行到雍州,宁晋和何湛再没了游玩的心思,只得回到天济府待命,静候京都传下的新政。 转眼又到了一年隆冬,侯府梅园的素心腊梅迎了一夜的寒风,悄然绽放。淡黄色的梅花晶莹剔透,似玉雕成的。 宁晋到南阁子来,请何湛去赏梅:“素心腊梅开得正好,去梅园煮碗酒喝?” 何湛欣然答应。 梅花果然开得很好,何湛折了枝梅花执在手中,偕宁晋走进梅园深处的洛书亭。 宁晋差人温好酒,亲手替何湛倒了一杯,静声说:“等新政夭折后,再去绍梨看看吧?” 温酒沾唇,何湛挑眉,颇有兴致地问:“这么快就断定新政会夭折?” “叔觉得呢?” “臣这次想先听听主公的见解。” “动科举,失士族;动田地,失贵族。董子仪的政策失尽人心,若是在地方推行还好,可在京都,董子仪这么一个没有根基的人,纵然有皇上撑腰,要将新政真正变为国法,恐怕有点难。” 何湛听着宁晋说,还真有点这么个意思,故循循善诱着问:“那主公觉得皇上为何选了这么一个人来实施新政?” “选董子仪自是用他的忠心,加上董子仪要比那群老家伙年轻,也更有野心,做起事来雷厉风行。至于推行新政的原因…可能是在彻查贪污的案子中受了挫,皇上切身感受到旧族势力对他的威胁,故想用新政来削减旧族在朝中的影响。” 何湛很是欣慰的点点头,宁晋讨功似的看向他,何湛却补了一句:“对了一半。” “哪儿不对了?” “皇上不是为了灭,而是为了保。” “保?” “当今皇后的父亲是左丞相房岳秀,董子仪推行新政,他是第一个反对的人。皇上龙体每况愈下,在与各方势力周旋中逐渐力不从心。此次新政来势汹汹,皇上不顾周遭阻拦,全力支持董子仪,为得就是逼这群人保太子上位。” “太子?” “对。”何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太子登位,好歹也是他的亲儿子得了江山,总比落到他人手中好。” “他人…指得是谁?” 宁晋心中已浮上几个名字,只觉洛书亭里蕴着一冬天的寒意,冷入人的骨头中。 何湛抿了口酒,入喉便生出火辣辣的热意,他的血液在沸腾,跃跃欲试:“臣不知道。但过不了太久,或许就能知道了。” 第65章 反间 何湛预测的果然没有错,在这之后的没多久,接连半个月的时间里,一股阴云笼罩在靖国的上空。 何湛布在京都的眼线回来报信,说宁平王将皇宫御林军全部换下,同丞相房岳秀、尚书符世明、亲王宁祈等王公大臣上朝会,手持统辖北方雁武军的虎符,入宫谏请皇上处死门下侍郎董子仪。 宁平王将董子仪变法以来造成的混乱恶行一一名状,皇上听后,满头大汗地坐在皇位上,只得将董子仪下狱,惩五马分尸之刑。 董子仪被推出午门,皇上以为这场朝会可安然落幕,不想大殿之门缓缓关上,真正的重头戏才刚刚开演。 殿门大关,宁平王的兵将议事大殿围得水泄不通,说得什么话,做得什么事,连史官都不知晓。 但朝堂再开时,皇上颁罪己诏于天下,宣布退位,以“天下不能旷主,万物不可无统”的名义,将皇位让于宁平王宁渊。 七日后,新皇登基,拜天地、宗庙、社稷,接册宝,号景昭帝,改年号为元嘉。 一场政变势如破竹,急如雷电,响彻整个靖国大地,惊得人心惶恐不安。 京都的眼线前脚刚刚报回信,后脚新皇的诏书就已抵达雍州—— 景昭皇帝召三皇子宁晋回京,由凤鸣王宁祈一路护送。 “凤鸣王率雁北大军来护送殿下回京,路途遥远,怕是过几日才能赶到。皇上日夜思念着殿下,望殿下能妥善交付好雍州事宜,待凤鸣王抵达,即刻随之回京。” 宁晋跪在原地听太监宣读圣旨,迟迟没能起来,只觉得这道圣旨有千斤重万般沉。可圣旨已下,京都,他不得不回。 改朝换代,亦不过朝夕之间,可见世事瞬息易变,非人力所能抗衡的。 是夜,宁晋独自宿在书房,不曾接见过任何一人。 太监来宣读圣旨之时,何湛去了雍州府与赵庭训议事,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赵庭训惊了惊,沉浸在新皇登基的震惊中久久不能回神。何湛还算淡定,同赵庭训告辞后,即刻赶回卫渊侯府。 这道圣旨,何湛足足等了十年。 他提了壶酒来见,却不想宁晋已经大醉了一场。何湛扶着宁晋到软榻上躺着醒酒,宁晋才堪堪恢复了些意识。 他握住何湛的手,醉醺醺地说:“宁平王…不,是景昭帝,召孤回京。” 宁晋将他的手放在唇间,细细亲吻着:“叔…他终于记得…还有孤这个儿子了…” “主公开心吗?” “不开心…原本就是孤不想要的东西,为何还要强塞过来?孤想跟叔留在雍州,一直…留在雍州…”他撑着身子起来,脑袋枕着何湛的腿,昏昏沉沉地问,“叔…能不能跟孤一起走?回到京都去。叔…想回京都吗?” 想,实在是太想了。 何湛俯身亲了亲宁晋的额头:“臣答应过主公,以后会永远陪着你。无论你去哪儿,都陪着你。” “真有…答应过吗?孤忘记了,三叔说得话,孤都不敢当真,也不敢信。” 何湛摸着他的发,轻声说:“臣还有一件事要去做,等解决了这件事,臣就跟主公一起回京。” “你要去做什么?” “届时,主公就知道了。” 停顿半晌,何湛低眸看着宁晋微醺的眼睛,低低补了一句:“无臣,你一定要信叔。叔一定会回来的。” 宁晋不曾听何湛说过这样的话,内心惶惶不安,醉意消了三分,他抓住何湛的衣袖:“叔又要去哪儿?” “叔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的。” 宁晋眼前越来越黑,他猛然意识到事态不对,可已经来不及了。 骏马从卫渊侯府奔驰而出,隆冬的寒风刺得何湛骨头发疼,纵然他披着貂裘避寒,可仍被冻得手脚僵硬。 何湛连夜出关,赶往乌呼延。 圣旨抵达雍州的第三日,边关将领韩广义领东西南北四大兵营围住天济府城,以天济府城百姓的性命要挟宁晋自首,出城为质。 韩广义由先皇封官入伍,为靖国镇守江山几十载,“忠君明义”四个字牢牢铭刻在他的脑海中,这是他一生的信仰。于韩广义来讲,景昭帝逼宫篡位,那就是有违天道!罪大恶极! 他不想伤害天济府城内的百姓,也不想伤害宁晋的性命。只是现如今太子皇上被软禁在深宫之内,倘若他能挟持卫渊侯宁晋为人质,与景昭帝作交换,就算救不回皇上,那也能换得太子一命。 太子不死,重拾江山的希望就永远存在。 更何况韩广义把持雍州多年,若能有雍州作依靠,太子东山再起,光复山河便就指日可待。 韩广义逼宁晋出城的翌日,承宣使何湛出现在东营中,要求同韩广义联手,复旧朝江山。 何湛是被擒着押进韩广义的帅帐的。军营里没有人信他,他是卫渊侯的心腹,也是卫渊侯的三叔,这样的人凭空出现在军营当中,换了谁都会怀疑。 韩广义镇定地望向何湛,攥紧双拳:“承宣使果然非同凡响,末将把天济府城围得水泄不通,你都能越过层层阻碍出现在玉屏关。” “并非韩将军的部署不够严密,只是在你出兵之前,在下就已经离开了天济府城。” “哦?” 何湛摊手:“在下不会辅佐一个逆贼,更不会助纣为虐。我此行原本就是来说服韩将军出兵的。不过,看来你我是不谋而合了。” 韩广义微微眯起眼,说话直来直往:“末将不太敢相信承宣使。” “男儿志在匡扶天下,如今国势将倾,吾等力保太子,乃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何湛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纸,欲递到韩广义面前,却被左右士兵拦住。 韩广义沉眸定在他手中的羊皮纸上,示意左右退下,允何湛上前。 何湛将羊皮纸缓缓展开,竟是天济府周围小镇的战略布防图,星罗棋布,众星捧月般地拥着天济府城。 “这是宁晋为防不测而布下的兵力点,将军就算围下天济府城,倘若宁晋去到任何一个兵力点,便有可能杀出重围,逃离天济府。将军信不信在下无关紧要,只需派一小队人去这些地方一探便知。” 韩广义的手抚上羊皮纸,似乎在仔细辨别斟酌着真假。 “你的条件呢?你做这些,想得到什么?” “如果救回太子,韩将军还能记得在下的功劳,在下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呢?” “好。今夜你就在军营住下,本将会派人好好保护你,委屈何大人了。” 何湛默然点头,由将士领着回到自己以前住得营帐里。 在门口守着的侍卫日夜不休地跟着他,将他盯得死死的。何湛没有任何心急的迹象,处变不惊地睡了一晚上,睡得全身舒爽,精神极好。 没过多久,前方就传来副将带兵捣毁卫渊侯兵力点的消息。 副将回营述职,说是在一个兵力点处迎头碰上潜逃出雍州城的卫渊侯宁晋,双方交战,宁晋身负一箭,可最后还是被他逃了。 副将述职时,何湛也在场,韩广义地将目光移到何湛身上。他握着杯子的手连抖都未抖,俊美无俦的脸上渐渐浮现出运筹帷幄的笑颜。 宁晋已经知晓何湛在做什么,不然他不可能与副将交上锋。宁晋这是在拿命来保何湛,保何湛得到韩广义的信任,保他计划无虞;也是拿命来跟何湛赌,赌何湛一定会心疼,一定会回来。 何湛展眉而笑:“干得漂亮!断了宁晋最后的出路,我就不信他不出天济府城!” 韩广义的眼睛在何湛身上徘徊不定,到最后总算信了何湛几分。 放下些许戒备,韩广义皱起眉来说:“如此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听闻景昭帝派了凤鸣王来,若凤鸣王的兵力赶到雍州,怕是到时控制不住宁晋。” “既然耽搁不得,那就只能强攻!” 韩广义反对道:“天济府的百姓是无辜的,强攻不得!” “攻得不是城,攻得是心。”何湛顿了会儿,眸似古潭,“敢问将军,你是如何处置杨英招的?” 杨英招是宁晋的师妹,韩广义为了防止杨英招在军营里搞内乱,在出兵前就将她单独关押,并将铁骁骑全都关到地牢去。 当时杨坤力护杨英招,韩广义无奈之下只得将两人关到监牢中去,日夜派人看守。 听言,何湛说:“将军给在下一夜的时间,在下能说服杨英招,让她亲自带兵攻打天济府。杨英招是宁晋在雍州最后的依靠,若她都能与宁晋刀剑相向,宁晋定会不战而降。” “你确定?” “纵然宁晋不投降,那也算击溃了他心中最后一道防线。拿下宁晋,又岂是难事?将军,事态紧急,在皇上处理太子之前,一定要拿下宁晋!”何湛掀袍而跪,沉定着声音,“在下愿立下军令状,定不辱使命!” 何湛的本事,韩广义已经见识过了。自卫渊侯辖雍州以来,这位名副其实的大管家在政坛上拨云乱雨,不仅一举拿下阿托勒,还将于常丰这棵老树连根拔起。 他知道何湛有什么样的本事。 “杨英招和杨坤被关在东营的监牢里。”韩广义扔给他一道令牌,“明天,本将军要看到杨英招出征。” 何湛死死握住铁硬冰冷的令牌,说:“谢将军!” 他来此就是为了杨英招而来,前世他将杨英招安插在韩家军中,却不想韩广义最后竟举兵叛变,原本何湛宁晋只是打算和韩广义耗下去,等待宁祈援兵的到来。 然而韩广义听纳小人之言,拿杨英招做要挟,逼宁晋出城。 宁晋不能眼睁睁看着杨英招受辱,只得亲自来到韩广义的面前,以己之身换杨英招回去。 后来宁祈赶到,千方百计,搭上一干兵士才将宁晋救出来。 那一次,宁晋几乎丢了一条命。 想到这里,何湛的手就不自觉地发抖,他以左手压住右手腕,狠狠吸了一口气。这次他来得早,在韩广义拿杨英招做胁迫之前救她出去,宁晋才能免于威胁。 何湛走到监牢门口,附近把守并不严密,只有两个士兵。 他们脸色难堪地拦住何湛的去路,其中一人说:“何大人,金少在里面,请何大人稍等片刻。” 稍等… 稍等个屁! 何湛眸色一狠,举起手刃狠狠朝着两人的后颈砍去,瞬间放倒了两人,而后拖进里面。 没走几步何湛就听见杨坤的怒吼:“金远晟!别碰她!金远晟!你这个狗东西!” 铁链哗哗乱响,门哐哐震响,震得冰冷的监牢尘土乱飞,何湛皱眉疾步走进去。 何湛冲进去,撞入眼球的便是杨英招的背脊,上头全是皮开肉绽的鞭痕,金远晟手中的鞭子滴滴答答地滴着血。 他一只手捏住杨英招的下巴,混着恶臭的嘴乱亲着:“杨左督,你怎么还那么犟?装成这副贞烈样子,到底是给谁看?反正你都是在男人堆里长大的,这副身子还能有好的?给杨坤看?!你看他能帮你吗?” 杨坤被关在铁室内,根本看不到这里的情形,只能发了狠地撞门。 “金远晟。” 何湛走过去。 金远晟警惕地看向来者,用杨英招的身体挡住自己,眯着眼问:“你来做什么?既然降于韩将军,就好好当个摇尾巴狗,不要越了规矩!” 他将手中的令牌举起来,缓缓走到金远晟身侧:“韩将军吩咐我来审讯杨英招。” “为什么?” 何湛看见杨英招,一双眼睛还算清明,丽眼死死瞪着金远晟,就算被如此折辱,她都没吭一声。 何湛解着杨英招的绳索,金远晟见状,抽出自己腰间的刀,对向何湛:“谁允你放了这个贱人的!” 何湛侧身猛击金远晟的手腕,刀应声而落,金远晟被他这样快的速度惊着,还没反应过来,何湛翻身拾起地上的刀,直直插入金远晟的腹部。 要不是得知会是金远晟看守杨英招和杨坤,早在金远晟指使贾灿招惹狼群的时候,他就将金远晟给杀了! 何湛咬牙切齿:“狗养的混账东西!她也是你能骂的?” 金远晟小腹钝痛,肠胃都绞在一起,握着刀刃跪倒在地,惊着眼睛看向何湛。 金远晟轰然倒在地上,呃呃呀呀:“何…何湛…你…” 确定金远晟断了最后一口气。何湛转身,用身上的裘衣裹住杨英招,将她救下来。 杨英招靠着何湛,死死咬着的牙关只松开一点,猝不及防地啜泣出声,可到最后她还是忍住了哭声,眼圈红红的,死活没掉下泪珠来。 “对不住…杨英招,是我来晚了。”他拍着杨英招的背,低声宽慰着,“对不起…没事…没事了…” 杨英招哑着声音,急声问:“是师兄让你来救我的吗?他们说师兄的父亲逼宫叛变…他不能来这里的!三叔,师兄不能来这里的!” 何湛握住杨英招颤抖的肩,看着她的眼睛说:“宁晋没事,他还在天济府城。我来救你。…你还能走路吗?” “可以。” 何湛给了杨英招一串钥匙:“门口我放倒了两个士兵,你换上他的兵袍再走。铁骁骑被困在西边的地牢里,看守的人我已经换了,趁着东营现在防守空虚,你带着他们杀出军营,记住以快取胜,千万不要跟韩家军纠缠。一旦出去,不要回头,一直往天济府城去。韩将军的兵已经将天济府城围住,但南侧部署最弱,你从南门进城,宁晋在卫渊侯府等着你。” 杨英招睁着眼睛,愣了好长一会儿,才坚定地点点头。 何湛说:“算日子,凤鸣王应该快到了,你回去告诉宁晋,我已经说服乌呼延的君主出兵,届时两面夹击,一同攻下玉屏关。韩家军内部早已四分五裂,让宁晋好好利用这一点。” 杨英招站起身来,担忧地看着何湛:“那三叔怎么办?” 何湛拍了拍杨英招的肩,眸色沉沉:“放心,你先走,我随后赶到。宁晋很担心你,所以…英招,千万不要受伤。” “叔,你一定要回来。” 何湛换上轻松的口吻:“放心,我是什么人?能让这群人给玩儿住?” 杨英招抿抿唇,还是有些犹疑不决,但她知道现在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重重点了点头,不再耽搁,即刻飞奔出去。 杨坤还在铁室里,知道是何湛来救,总算松下一口气。铁链哗啦啦响了响,门被吱呀推开,何湛落落而立,如同神兵天降。 何湛袖中藏着的事杨坤的那把绣月弯刀,只露出一点端余。 “走吧。” 杨坤说:“我们要做什么?” 何湛定了会神,手中拿出那把绣月弯刀来,说:“不是我们,是你。我要你留下,将我是奸细的实情告诉他,趁韩广义不备,杀了他。之后你就将行刺的罪行推到我头上,便可安全脱身。” 杨坤浑身猛地一震:“你说…你说什么?” 何湛重复一遍:“我说,我要你去杀了韩广义。” “不行!韩将军镇守玉屏关三十多年,为靖国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怎么能…!” “不杀了他,他就会杀了宁晋。” “他只是想拿宁晋当人质,光复靖国江山。韩将军一心为国为民,他不会伤害宁晋的。他只是想换太子的命,只要太子无事,韩将军不会伤害他的!宁平王篡位在先,枉顾臣纲,犯下此等滔天大罪。裴之,你这样做,是不忠不义!” “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宁晋成为阶下囚?” “…不行,裴之…你这样不行…裴之,我们一定能找到两全的办法的。” 何湛闭上眼,定下自己的神思,握着弯刀的手越收越紧。他睁开眼,眸色淡如波光,没有任何波澜。 “杨坤,你记不记得,忠国公府没了之后,我曾对你说过什么话?” 杨坤听他提起忠国公府,以为何湛是想拿此事来逼迫他,说:“忠国公府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这件事,我绝不会帮你,复靖国江山,乃是匹夫之责,绝非人情能当的。” “当初,我放了你和沈玉一马,可是你仍然要与我作对。是我失算,害得自己家破人亡。那时,我就对你说过,沧海,没有了。” 沈玉就像一只小齿轮,何湛只是轻轻拨弄了一下,却带动最大的轮子飞快转动,将他何家整个都绞了进去,绞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杨坤僵住,瞪着眼看向何湛。何湛沉沉地重复一遍,手握着刀起势,刀尖对向杨坤:“沧海,没有了…” 沧海枪是他和杨坤最后的一点情意,可沧海早在忠国公府的火海中烧得一干二净。 第66章 相杀 “你…什么意思?” 何湛眸色冷如玄铁,寒中含着硌人心的硬。杨坤喘不过气来,只觉眼前的人不是何湛,而是另外一个人假冒的,来此愚弄他。 何湛反手试探性地朝杨坤劈下去,杨坤反应慢了半拍,硬是被锋利的刀刃割开了皮肉。血瞬间濡湿他这个肩头,可心口乍开的疼痛已不让他觉得肩疼。 杨坤眼球充上血丝:“裴之!” “与其留你到最后跟宁晋作对,不如今天我们就来一个了结。” 杨坤额上浸出豆大的汗珠,他捂住流血的伤口,嘴唇毫无血色:“你想…杀我?你真想杀我?为什么…我们可是兄弟啊,十年…何湛!十年!” “不共主,不同道,便不是兄弟。当初放走沈玉已酿成大祸,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这是我今生第一次心软,也会是最后一次。十年…二十年又如何!杨坤,你究竟是真心帮我,还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宽恕?!” 他之前从不知道一直在背后帮助沈玉的人会是杨坤,前生杨坤陪他来一起参军,何湛还以为杨坤只是念着旧时的救命之恩,从未细想过杨坤的动机。 在边关的日日夜夜,他曾那么信任杨坤,那么感激杨坤。 何湛说:“…你杀我可以,可你害我父母!” “那…之前都是假的吗?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是假的?!”杨坤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走过去,胸口抵住何湛的刀尖儿,“既然是你恨我,为何当初不杀了我?就算是那时候,我都不会还手,何湛,你是知道的…” “有些事,何必非得明白呢?” “我这一生,都没有活明白过!为什么坚持道义也是错的?为什么行善也能成作恶!为什么人不能随心所欲,一生都要背着人情、规则、道德?为什么…为什么你我都能走到这个地步?” 相对于杨坤颤抖着的激动,何湛眼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 他口吻冰冷残酷得令人毛骨悚然:“十年前没有杀你,是因为留着你有用。韩广义威望深重,我需要一个人来牵制他,一手送你到副将之位,就是为今天做准备。倘若你能杀了韩广义,玉屏关交由你来掌管;倘若你不能,你死…那些忠于你的将士就会离开韩家军。” 韩系在军中拥有绝对的控制权,杨坤的出现则会打破韩系控权的格局,那些一直被强压一头的将士,自是会倒向杨坤一方。只有这样,才能从内部瓦解韩家军。 杨坤半晌没说出话来,后才颤着问:“…原来,一直是利用吗?” 杨坤往前走了走,刀尖刺破他的衣衫和肌肤,血液流了下来。何湛握着刀的手猛然一颤,却没有松,他反而握得更紧,眉也拧了起来。 “何湛…我不会跟你动手。我欠你一条命,今天,我还给你!” 杨坤猛地向前,刀如毒蛇一样钻入他的胸膛,钻入他的心里。 何湛死死握着刀柄,没有丝毫放松。 直到杨坤的身体软软倒下,何湛也随他一起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何湛伸手扶住杨坤欲栽向地面的身体。 杨坤的头搭在何湛的肩膀上,瞳孔涣散,映着冰冷的监牢。 杨坤断断续续地说:“你爹死的时候,大哥就后悔了…你若早让我知道你恨我,那该有多好?…裴之…做人,好难啊…” 血沫从他口中不断涌出,浸透何湛的衣衫。 何湛握紧双拳,单手环住杨坤的肩头,咬着牙说:“褚恭,这么多年来,我一个人…真得太累了,我不想一直这样下去,我想赢一次。谢谢你一直陪着我,可你要跟宁晋作对,我不能饶了你!” “是啊。倘若你今天不杀我,或许…我就会去杀了宁晋…忠君,明义,何湛,这就是…我的道。就算再来一次,我还会这样做。道不同…兄弟难为…” 何湛握刀的手渐渐松下来,手控制不住地在颤抖。 杨坤问:“我欠你的,今天…就算还清了吧…?” 何湛定着自己的声音:“还清了。” “那我就放心了…”他费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自己的手,轻轻拍了拍何湛的背脊,气若游丝道,“裴之,大哥不再陪你了,以后你还是要一个人走…” 杨坤的眼皮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冷,仿佛一头栽进了望不到底的深渊。 模糊中,他仿佛还能见到青州的初雪,何湛红如团火的袖子擦了擦他脸上冰凉的雪痕,半笑半不笑地叱了声:“逞能。” 酒楼柜台旁的三弦琴调伴着玉山酿的酒香,化成战场上雷雷鼓声,哒哒马蹄声也越来越强,越来越大,进而全都化成刺耳的长鸣。 唯有在黑色深处,又落了那年的雨,何湛打开门,眼睛比星光都要璀璨,轻快地回了一声:“来了就好。” 杨坤再没能开口问何湛,这些年… 他们之间,可还有一点朋友情义? 何湛拔出杨坤插在杨坤心上的刀,将他背到背上,迈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牢狱外走去。 监牢外已经乱作一团,震人心扉的鼓声似将月光都震得在波动,嚎叫声,厮杀声,混作一片。 兵齐齐围了上来。韩广义应该去追杨英招了,前来捉拿何湛的是一个副将,这人还曾跟杨英招下过棋,也曾跟杨坤学过枪法。 何湛颤抖着呵出白气来,而后跪在一干将士前,胃中如同有一把刀在翻绞,疼得厉害。何湛眼泪不停地往外流,堂堂承宣使,在他们面前哭得泣不成声,一声一声质问着:“为什么…” 副将看见伏在何湛背上的杨坤,惊出一身冷汗,他强撑着声音怒吼道:“何湛!你私自放走杨英招,居心何在!你…你快将杨副将放下!”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杨坤!”何湛恨得浑身发抖,杨坤从他背上滑下来,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了一点生息。 那些将士见状,惊着往后退了一小步,低呼: “杨副将!” 何湛咬着牙质问:“什么匡扶太子!根本就是韩广义图谋高位!吾等自入伍以来,吃得是百姓的粮,穿得是百姓缝得衣,就连军饷也都是百姓的血汗。这么多年来,我们守得不是宁家的江山,我们守得是这一方百姓!” 他从地上爬起来,怒不可遏地咆哮着:“可韩广义为了所谓的太子,要人去侮辱杨左督,以此来逼迫卫渊侯!就因杨坤反对,他就下令将杨坤处死!在场的各位,哪一个不是跟他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你们哪一个没有受过他们的恩!为何!为何要如此…如此对待他们?” 何湛全身血都是冷的,周身没有任何知觉。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觉得像是有一副冰冷的机械在操纵着他,让他看上去有血有肉、血气方刚,却又不准许他内心有丝毫情感、丝毫动容。 他红着眼眶:“卫渊侯到任,他亲自率兵去营救韩广义的儿子,秋狩时为了救被狼群围攻的兵士,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从收复阿托勒,到肃清政场,卫渊侯做得哪一样不是为国为民,又有哪一样对不起雍州百姓,对不起边关将士!?” 将士缓缓地低头垂眸。 卫渊侯做了什么,他们不是不知道,能有这样的诸侯统辖雍州,他们才愿万死不辞地戍守边疆。 可军令如山… 韩广义下令,他们不得不从。 何湛朝北方帝星拱手,斥道:“太上皇励精图治,却因年迈而逐渐力不从心,太子年轻气盛不成事,太上皇心怀百姓,禅位于宁平王。可这到了韩广义的口中却是宁平王逼宫篡位,企图扰乱视听,污蔑新帝。此豺狼之心,昭然若揭!韩广义命四营围攻天济府城,冠冕堂皇地说什么家国大义…?什么是大义!让他们韩家军雄霸一方,那就是他的义!” 何湛将杨坤再度扶到背上,冷着眼环顾一周:“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韩广义要争权,你们就跟他一起争去!” 何湛背着杨坤,浑浑噩噩,腿上如同灌了重铅。他扶着杨坤已经冰冷的身体,只觉周遭都泛着冷铁似的寒意,似乎要将割破他的皮肉,让他饱尝杨坤受过的痛楚。 比起面上的平静,何湛心里害怕得每根骨头都在发抖。 此时哪怕只要一把刀砍过来,他就得再去见紫陆星君了。 万幸的是,以前跟他一起喝过酒的士兵牵了一匹马来——是杨坤的小红枣。清脆的马蹄声在夜幕中尤为突兀,哒哒哒哒地走到何湛面前。 沉浸在黑夜中是那人冷峻的眸:“何湛,杨副将曾在战场上为我挡过刀,我…会给他一个交代。” “多谢。” 何湛背着杨坤上马,急速冲出军营。 天开始下起冷冷的冬雨,凛冽的寒风肆无忌惮地卷着冰雨,打透何湛的衣袍。他被冻得全身麻木,牙齿不停地打颤,哆哆嗦嗦地说不出一句话。 真得太冷了。 冷得他心口发疼。 何湛怕追击杨英招的军队会从官道上折回营地,只能挑一些偏僻的小路跑。 只要到了雍州城,与赵庭训接头,或许还能争取到雍州城的士兵,虽然顶不住韩家军的攻势,但还是能保何湛安全回到天济府城的。 从偏僻的密林小路中穿行,何湛将腰间的锦布系得更紧一点,防止杨坤摔下去。他牙齿上下磕碰,出口全是颤抖:“你不是一直想回老家吗?” 他握紧马缰,面无血色,用染着血污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冷雨,狠狠抽了下马缰。 嗖—— 何湛一抖,脸色骤白。 不远处,一只流箭没入粗壮的树身中! 紧接着又是嗖嗖的飞箭穿破冷风的声音,何湛背着杨坤整个从马上滚下来,小红枣受了惊,瞬间淹没在黑暗中。 … 何湛摔得五脏六腑俱疼,眼前一片黑暗。 世间点儿背的有,但能跟何湛这么点儿背的,那必须得有天上仙君关照! 何湛咬着牙大骂了一声紫陆星君,解开腰间的锦布,将杨坤藏在草丛中。 他放出一枚千里火,迅速移到别的位置隐蔽起来。 他记得,前世的援兵就是在这一条路接应宁晋的,虽然今生的时间线已经混乱不堪,若是援兵能看到千里火,他也算求得一线希望。 雨下得不大不小,周围寻不到一点儿光亮,何湛摸到腰间的弯刀,轻着抽出来。上头还沾着杨坤的心头血,他隔着衣袖握住刀刃,将半凝的血尽数抹净。 黑暗中,大雨滂沱,刀刃哑然无光。他伏在草丛中,屏住呼吸,仔细观察着从后头跟上来的人。 来的是韩家军的骑兵,一共有十几个人,人数不算很多,可个个功夫了得。 何湛握紧弯刀,看见他们尚手持魂弓,在短程内,箭的劣势较大,何湛要有胜算,需在他们抽刀之前解决几个。 拼得就是速度,幸好何湛的速度一向不慢。 何湛身如脱弓的箭,似乎比骑兵的箭都要快上几分,他横起弯刀,从下方游过去,斩下的全是马蹄子。 马嘶声惨叫,那些个骑兵还没发现究竟是什么东西,就已经从马上跌了下来。 雨珠溅到何湛手中的弯刀上,冲刷掉上面的血液,坚硬的刀似乎卷成水刃,刀光波动如同洒落的水珠,凡是水所溅之处,皆是刀刃所到之处。 刚开始水还是黑的,到最后全是红的。 骑兵终于反应过来,抽刀冲向何湛。 何湛只觉眼前黑影重重,影子和锋利的兵器纠缠在一起,化作黑雾狂风将他死死围住绞住。 刀和刀相碰,在夜穹中爆出寒芒,发出尖锐刺耳的嚎叫。 何湛反手挡住这劈头盖脸的一刀,却不想背后瞬间似被火燎起,一道疼痛极速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 何湛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嘴角涌出血液。 他连想都不敢想, 前世的宁晋… 竟受过这样的痛。 第67章 平定 何湛咬着牙,握刀反击。 一夜鏖战,杀伐如麻,逐渐耗尽何湛的力气。 雨渐渐停下来,天边浮了点灰蓝色的光亮。 团着明光的刀锋从黑影中劈砍下来,锋利的刀划过何湛的腰际、胸膛、胳膊、小腿,滚烫的鲜血染透他身上的衣衫,他像是从血池中浸过一般,撑不住全身冷痛,再次跪倒在地。这次他是连身子都撑不住了,一头栽向地面。 疼的感觉渐渐消失,何湛眼前一片朦胧。紫陆仙君曾允诺过,若他死,不会受太多痛苦。何湛苦笑,不知这是痛得没了知觉,还是马上就要死的征兆。 如果是后者,也太他妈的坑了…! 他还想再见宁晋一面。 … 他这样想着,手撑着地面,往前爬了爬。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可那马蹄声的确清晰得不像话。 那人就像一团火,或者一轮金乌,殷红的衣袖如云般翻滚,灼灼欲燃。一张极为妖美的面容在灰蓝的波光中显得尤为清晰,从他后方冲出的士兵与韩家军的人厮杀起来。 他从马上翻下来,将何湛从地上扶起来,皱着如云出岫的长眉,急声问:“何湛!” 何湛差点没哭出来,已经没有力气发出清亮的声音,只能哑着嗓子说:“黄鼠狼,我做鸡,江湖救鸡,你来这么晚…” 凤鸣王宁祈,姗姗来迟。 阔别已有十年之久,两人相逢的第一面,宁祈就有把何湛掐死的冲动。 “先回去。”宁祈不想跟何湛斗嘴,将他抱到马上。 宁祈带来的兵士已将围攻韩家军的追兵尽数斩杀。 何湛坐在马上,倚着宁祈。宁祈身子已全部僵硬,咬着牙说:“你给本王撑着!” 何湛能听他的话? …那必须听他的话。 何湛直起身子,真不敢再靠着他,幽怨地叹了句:“你好冷漠…” 宁祈:“…” 何湛并不想麻烦黄鼠狼,可他能感觉到自己意识在一点一点流离,还能强撑着最后的力气,扯住宁祈的衣袖:“杨坤…草丛…带走杨坤…” 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而来,何湛终是没能撑住,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下去。若不是宁祈用胳膊环住他的身子,何湛必要跌下马去。 宁祈将何湛带回怀中,身子僵得更厉害。两人身上的衣袍具是红色,只是相比于着锦绣华云红袍的宁祈,满身血和泥的何湛,当真狼狈至极。 宁祈吩咐人去草丛中寻找杨坤,他则策马带着何湛去往最近的雍州城。 何湛身上的血腥味一阵一阵地往宁祈鼻子里钻,他不知道自己是累了还是怎的,胸口隐隐发慌,无论他怎么平复情绪,都无法挥去内心的不安。 入雍州城的时候天刚亮不久,宁祈抱着何湛冲向医馆,守门的小童还在打瞌睡,见人来惊着将他们请进去。 “大夫呢!” 小童见来者那张盛满怒气的脸,一时怔住,等他再喝声重复一遍,小童才反应过来:“师傅还在睡!您稍等,小的这就是请他。” 他将何湛抱着走入内室,空气中充斥着的苦药味冲散了血腥味,他不安的情绪方才被抚平一点。 何湛嘴唇没有丝毫血色,面容苍白如纸,浑身一阵一阵颤抖着。宁晋扶着何湛的手也颤抖着,他的手心里全是血,没有任何温度。 “冷…” 宁祈听他低低喊了一句,却没怎么听清:“你说什么?” 何湛微微颤抖着:“好冷…” 宁祈皱着眉:“冷吗?” “…主公…好冷……” 宁祈握紧手,犹豫再三,最终将何湛往他怀中揽了揽:“这样,还冷吗?” 听不到回答。 大夫被小童急匆匆地推进来,口中还嚷嚷着:“救命!真是救命的事!” 大夫刚开始还打着哈欠,却见床上躺着这么个浑身是血的人,当即一个激灵,急忙走过去察看。 大夫将粘着何湛皮肉的衣服拿剪子剪开,再用温水清洗后,翻着皮肉的刀口便无所遁藏,触目惊心,但好在都极浅,只是身中数刀,流血过多,才会导致昏迷不醒。 大夫利落将何湛身上较深的伤口用金针缝合,又吩咐小童给较浅的伤口敷上药,继而用纱布将他浑身缠裹上,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累得满头大汗,才算处理好。 大夫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叹着气说:“公子命大得很,就是要在床上躺着休养几个月,让人伺候得周到点,定期换药,注意别让伤口化脓。” “多谢。” 扶何湛躺下,替他掩上被子。宁祈坐在床边,低头看见自己的衣袍上已经染了些血迹。 他狠狠拧起眉,心烦意乱地走出去。 随宁祈而来的雁武军循着宁祈的马找到医馆,一干人冲进来,将整个医馆都围起来。大夫见这么大的阵仗,大概能猜出来得这两位是什么大人物,没了生意,他也不怎么在乎,躺在逍遥椅上指使小童跑东跑西的。 见宁祈走出内室,一人迎上来,说:“要将已经救出何大人的消息告诉三皇子吗?” 宁祈想了想:“不用。” 杨英招安全回府,宁祈率领的雁武军及时赶到,宁晋不再等待,即刻派出宁祈去搜寻何湛的踪迹,更是在一夜之间连下三道军令,将分散在天济府城各处的兵力全都聚集在一起,联合雍州府郡守赵庭训,前后夹击围堵在天济府城的兵,将天济府城外的兵力包了个大饺子。 宁晋立在高高的城墙上,慷慨陈词,劝服边关将士投降。 同时,玉屏关东营率先发生兵变,紧接着是西营、南营、北营,一同离开韩系统帅的大营,来到天济府城,于城门外饮血宣誓,效忠景昭帝,效忠三殿下宁晋,一同对抗叛贼韩广义。 乌呼延的雄鹰穿过玉屏关飞往天济府,言忽延布大草原的部落愿随宗主国出征平反韩系叛乱。 雁武军和铁骁骑从天济府城出发,与雍州城的兵力汇合,南下进军玉屏关。 乌呼延的骑兵破关出境,响应宁晋的军队,截断退路,将玉屏关中负隅顽抗的韩家军围剿得片甲不留。 前后持续近两个月的时间,一场汹涌的风波终于被铁甲兵骑踏平。 庆功会当夜,宁晋收到影卫的来信,信中言在雍州城的济仁医馆中觅得凤鸣王和承宣使的行踪。宁晋抛下一切事务,将惩处韩广义和答谢乌呼延君主的事全都推给赵庭训去办,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到雍州城。 来到济仁医馆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天色将暗未暗,霞光满天。 由小童引着入后院,宁晋远远就看见了拄着拐杖散步的何湛。 他握紧双拳,僵在那里很久很久,才迈开步子走过去。还未走近,就见凤鸣王从房中徐步走出。 宁祈手中端着一碗药,冷着声对何湛说:“喝药了。” 何湛愁眉苦脸地看着他手中的药碗:“大哥,您就饶了我吧,我真喝不下去!这又不是你喝,你不懂…你尝一口,尝一口你就知道,这玩意儿真不是让人喝的。” 宁祈从容地喝了一口,脸色没有变一点:“本王尝了,如何?” 何湛:“…” 何湛想骂他不是人。 宁祈递过来药碗,何湛扶着拐杖条件反射地往后移身子,生怕闻见那股令人反胃的苦涩味,不想药碗却被一只手接过,紧随而来的声音沉得如同寒冬雪夜:“劳烦。” 何湛吓得差点没扔了拐杖跳起来:“…宁晋!” 凤鸣王抬眸看了宁晋一眼,淡淡地后退一步,深深作揖:“臣参见殿下。” 宁晋说:“劳王爷整兵,回天济府城待命。” 遣退之意,溢于言表。凤鸣王遵令,即刻去往前院,未曾有丝毫停留。 何湛看得直摇头,宁晋出马就是不一样,说一不是二,果然听话。 宁祈转入大堂的时候,听见何湛的声音,不自觉地停住脚步。 两人重逢,陷入一种极为微妙的沉默中。何湛开口打破静默:“我听说你中了箭,现在可还有大碍?” 宁晋没有说话,将手中的药碗放到院中的青石桌上。 何湛一看他空出了两只手,生怕这人下一秒就扑过来,赶忙道:“我…我!我还有大碍!你别过来啊!” 不想宁晋轻轻将何湛抱起来,中间着意隔开一段距离,生怕碰着何湛。 拐杖掉在地上,何湛愣了愣,由着宁晋抱进房中。 “王爷,出发吗?” 一句话拉回宁祈的视线,他猛然松开自己握紧的双拳,先是定着看了士兵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答:“走。” 房中燃着安神香,宁晋能闻见何湛身上苦涩的药味,经久不散,何湛像是每根骨头都在药缸里泡过一样。 宁晋轻手轻脚地将何湛放在床上,给他背后垫上软软的靠垫,动作如行云流水,可自始至终,宁晋都没有说一句话。 何湛问:“韩家军,解决了?身上的箭伤还疼吗?” 宁晋沉默了好久,兀声说:“他们都说你背叛了我,可是我不信,就算韩家军开始捣毁我布在天济府城的兵力,我都不信是你叛变。” 何湛小心翼翼地握住宁晋的手,刚想说话,却被宁晋反握住。 宁晋:“你让我信你,我信了,可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宁晋俯身将额头抵在何湛的手背上:“下次叔再走,不如先杀了我,这样折磨人,叔是不是觉得很开心?” 何湛感觉到手背上一片湿热,有些不知所措:“宁晋,我…没事,现在已经能走路了,你刚刚不是看到了吗?你别…” 余下的话全被宁晋凉凉的唇堵了回去,宁晋的呼吸紊乱而颤抖,不断索求着,像是漂泊多日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除了死死抱住,不知该做什么是好。 怎么都不行… 多日来的恐惧将宁晋自以为的镇定吞噬殆尽,就算抱着,吻着,都不能填补他心头的空缺。 鼻间全是何湛身上的药味,口中也是,苦得宁晋牙齿发颤,恨得不行。 他移开唇,将何湛按在怀中,死命咬着牙,却还是禁不住地抽泣出声,眼泪从眼角处滚落。 他恨声说:“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总这样…” 何湛僵了一会儿,不防地笑出声,轻轻地拍着宁晋的背:“我哪儿舍得呀?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第68章 善恶 凤鸣王的人将杨坤的遗体送到卫渊侯府,宁祈依着何湛的意思,差人在卫渊侯府设了灵堂,悬挂白绫祭奠,等过了头七,由杨英招将杨坤的遗体送回青州老家。 回到卫渊侯府时,侯府张挂着的白绫还未撤下。杨英招派人传回书信,说是在青州等着宁晋。 因为这场战事,宁晋回京的行程已经拖了一个多月,宁祈觉得不能再耽搁下去,奏请宁晋回京。宁晋顾及着何湛的身子,眼都没抬,将凤鸣王驳了回去。 宁祈碰壁,出了书房就到何湛的南阁子来。 何湛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但宁晋一有空闲时间就在他身边乱转,不许这个不许那个,何湛是动不得吃不得玩不得,最大的消遣就是看书了。 这把他憋得不轻。 宁祈来时,何湛正偷偷拉着下人行酒令。宁祈一进来,牵动着门响,何湛一听音,猛地蹦进逍遥椅里,下人立刻凑过来,装模作样地给他捶肩捏背。 何湛跌得狠了,肉疼,却只能当个吞黄连的哑巴。 宁祈一眼就瞧出这个人在装:“你给本王滚起来!” 何湛能听他的话?凤鸣王在外头横也就算了,在他南阁子也敢横?何湛充耳不闻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宁祈:“困着呢。” “少在那里装模作样,身子好了就别赖着,皇上还盼着殿下回京呢。” 小黄鼠狼成了小癞皮狗,居然为了宁晋来凶他。何湛讪讪转过身来,说:“我也盼望着回京呢,可宁晋看我看得紧,我也没办法。我都好几天没喝上一口酒了。” 宁祈皱着眉纠正道:“是殿下!” “好好好,殿下,殿下。”何湛说,“现在倒成殿下了。以前可着府中的人欺负宁晋的时候,怎么不见皇上记得有这个儿子?” “你懂什么!”宁祈将下人遣退,独自坐到何湛的逍遥椅旁边,沉沉地看着他,冷声说,“皇上对得起三殿下。以后你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何湛自知宁祈说得是什么意思,识相地闭了口。 当初纵然宁晋再不讨喜,那他也是宁平王的儿子,被何湛要去当个小书童,宁平王竟也答应将人送过来。 为什么? 何湛起初只一心不想宁晋受委屈才出此下策,却从未想过为什么宁平王会答应。 直到前世入朝堂,得知一些弯弯道道的事,何湛才明白过来。 为何这一场政变能够如此雷厉风行?这场祸端不是太上皇推行新政所招来的,而是宁平王一脉蓄谋已久。 老皇上年轻时也是个励精图治知人善任的好皇帝,只是年纪越大,就越想握着手中的权力,后来干脆也不关心民生国计了,只一心想着怎么能把皇权紧紧攥在手中。 宁平王年近半百,可膝下只有宁左宁右两个儿子,其他儿子皆是早夭早殇,活不长久,致使这一切的,就是太上皇。太上皇为了加强皇权,从背后控制着世族子嗣,防止宁平王代代把控朝廷;宁平王和忠国公交好,他就卸了忠国公的兵权,杀鸡儆猴。 太上皇忌惮忠国公,更忌惮宁平王,宁晋这个私生子的出现更是加剧了他的忧惧之心。好在宁晋在府中备受冷落,平平无奇,没能掀起什么大浪,宁平王更将他视为人生的污点,这才让太上皇放开了心。 宁平王冷落宁晋,忽视宁晋,将他送到忠国公府,都是因为他想保住这个儿子。 如今宁平王登位为景昭帝,再也不怕太上皇去残害他的子嗣,故将宁晋调回京城,恢复其皇子身份,也是为了弥补这些年对宁晋的歉疚。 这场权力的争夺中,何湛也说不清景昭帝和太上皇两人孰对孰错。这世间有很多事,都是没有对错的。 只是可怜了宁晋,无缘无故成为双方交战的砝码。 少年不重来,景昭帝就算将皇位给他,宁晋幼年缺得东西,也再也得不到了。 宁祈沉眉冷眼,寒声重复了一遍:“这些话不许再说了,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何湛被宁祈吼得耳朵疼。小癞皮狗,就会咬他这个软柿子。 何湛挥挥手:“行了,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今天我会跟殿下好好说,让他即刻启程,你着手准备着吧。” 宁祈默了一会儿,板着脸教导着:“现在殿下已经是三皇子了,君君臣臣,你该注意分寸。” 何湛笑了:“什么分寸?” 宁祈:“你知道本王在说什么。” 何湛施施然枕住手,翘着二郎腿,用揶揄的口吻说:“不知道啊,凤鸣王跟我打什么哑谜呢?” “何湛!他已经是皇子了!你以为你最后会得到什么?” “…我也没想得到什么。” 何湛睥睨宁祈,看见他脸黑得都快能当门神了。何湛铁了心要气死他,矜上一副浪荡样,腿晃荡得更厉害:“谁想最后的事啊?现在‘快活’不就成了?” 宁祈气得站起身来,挥袖骂道:“滚吧你!” “遵命。”何湛听话地在逍遥椅上原处滚了一圈,“滚几圈啊?” “…” 宁祈被气走了。 何湛躺着散了散身上的酒气,傍晚让小厮请了宁晋来同他吃晚膳。 宁晋这几天都在处理雍州事务。晚上与何湛同床共枕,顾忌着他身上的伤,宁晋总睡不安稳;何湛同他在一张床上,又怎会察觉不出,好说歹说劝他自个儿去睡,宁晋怎么都不愿意,活像个小赖皮。 一连几天下来,宁晋眉宇间带着挥不去的疲倦。 宁晋来到南阁子的时候,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 月色朦胧且暗,寒意料峭。 何湛杵着桌子等了好长时间没等到,晚上喝药后犯起困来,索性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宁晋进来就看见何湛伏着睡,微锁着眉将他整个儿抱到床上去。 宁晋一来,何湛就睁开了惺忪的眼,待至身子陷入软软的床上,他才问:“吃过饭了吗?” “孤不饿。以后困了就到床上睡,叔的身子本来就不好,怎么自己都不上心?” 何湛摸着话竿爬:“南方过得不惯,想想还是北方好些。” 宁晋说:“凤鸣王来找过你了?” 何湛见他如此直截了当,也不想跟宁晋绕弯:“这几天就走吧,皇上在京都等着您呢。” 宁晋低了低眸:“三叔真愿回去么?” “臣答应过主公的,你在哪儿臣就在哪儿。” “孤记得你说过,你喜欢雍州。” 何湛展眉,挑着尾调说:“臣还说喜欢你呢,主公还记得吗?” “…叔。”宁晋扣住何湛的手腕,“你身上还有伤。” 何湛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啊,有伤的,大夫说需要静养。” 宁晋朝他下巴处咬了一口,说:“叔既然知道,就少说些这样的话。” 何湛笑得更得意,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样的话?” 宁晋解开外袍,躺在何湛外边,说:“…快睡吧。” 何湛往里挪了挪身子,与宁晋隔开一段距离,再问:“到底是什么样的话啊?” 宁晋侧过身,伸手捉到何湛的腰:“你身上是不疼了吗?” “疼着呢。”何湛再往里躲了躲。 “…”宁晋觉得自己都快炸了,他从床上坐起来,“罢了,孤去书房睡。” 何湛的手绕过他的腰,温热温热的唇印在他的颈间,终了还不知死活咬了一下宁晋的肩。 宁晋身体僵硬,一下将何湛拽到怀中,斥道:“何湛!” 何湛还不善罢甘休,搂住宁晋的脖子亲了亲他:“回京吗?” 宁晋的喉结滚了滚,耳根发烫。 “…回。本就是叔说了算的。” 不用他做这样的事,也是他说了算。 何湛松开手,气定神闲地坐起来,半倚着宁晋:“这几天就启程吧,你都快把凤鸣王给急死了。” 何湛只是顺带提了一句,不想宁晋却参出了另外一个意思。宁晋不悦:“叔是为了他?” 何湛一愣,简直哭笑不得,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明明凤鸣王是为了宁晋才来找他不痛快的,怎么宁晋会把他们俩扯到一块去? “叔是为了你。皇命难违,别惹你老爹不高兴。”他安安分分地躺到里侧去,说,“我不招你了,就在这儿睡,书房多冷。” “…” 宁晋钻进被窝,将何湛捞到怀里抱住:“你这也太无赖了!”刚抱住,宁晋就猛地缩回手。他记得昨日不慎碰着何湛身上的伤,痛得他直叫。 顿了顿,没听何湛喊疼。 何湛闷弯想了想宁晋停手的原因,忽地明白过来,马上捂住胸口大叫道:“哎呀!哎呀!哎呀好疼!”何湛整个人都快扎到墙里去了,恨不得即刻找个小缝钻进去。 宁晋:“…你过来!” “你让我过去我就过去,我多没面子?我不。” 宁晋整个人逼过去,将何湛困住,眼睛幽幽发狠:“哪儿疼?” “…哪儿都疼。真的。” “让孤看看。”宁晋动手解他的衣袍。 何湛这下才知自己是作大死了,立刻转怀柔政策:“你明天还有公务要处理呢。” “推了。” “明天还要见雍州的几个官员呢。” “推了。” “…”让他赶紧想想还有什么事! 宁晋就如饿狼扑食,上去就一顿乱咬乱啃,似乎要将这人拆骨碾肉生吞入腹。 【灯光一灭,他们在黑暗中,实现了生命的大和谐!!】雁武军和铁骁骑并流,浩浩荡荡地从天济府城出发。雍州的百姓自发涌到街上给卫渊侯送别,整个长街上人头攒动,出天济府外好几里都能看见相送的百姓。 何湛掀着车帘子往外头看了看雍州百姓,心中很是欣慰。 这十年总算没有白费功夫,握住雍州的经济命脉和民心,就等于握住了整个南方。加上宁晋掌玉屏关四大军营的兵权,又颇得乌呼延君主的支持,以后京都朝中的人想要动他,总要掂量掂量。 宁晋与他同在一个马车,见何湛老是往前方看,很是不爽:“别看了。凤鸣王在前面,你看不见。” 何湛四处看风景,漫不经心地回答:“谁看他了?” 宁晋才不信。欲盖弥彰。 一行人从雍州辗转至青州,宁晋在那里与杨英招汇合,一同回京都。 杨英招以左督领的身份在官府驿馆居住,等了一个多月才等到宁晋。因为旧朝势力未根除,余孽难免会对宁晋下手,所以宁晋在外时间越长就越危险,故而凤鸣王将行程赶得很紧,一路上不敢有停留。 队伍在青州龙安城休整一天,第二日便要上路。宁晋令人找到杨英招,吩咐她收拾好东西。 离开龙安前,何湛由杨英招陪着去到杨坤的坟墓前扫了扫墓。 从扫墓到上香,再到祭酒,何湛都一言不发。他跪在杨坤的墓前,同他讲了讲回京路途中的趣事,像是杨坤还在,正坐在这里同他一起闲谈一般。 讲到无话可说,何湛就默然饮酒。 杨英招原本是在远远看着的,见何湛不再说话,才走过来给杨坤上了一炷香。 杨英招淡着眉眼,说:“士兵把杨坤送到卫渊侯府的时候,我在那里。师父曾说,人死后会归于天地,此乃万物之法则,万物皆遵循其道。但看着杨坤的时候,我不觉得伤心,可还是难受;泪也掉不下来,却觉得可悲。叔,你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何湛:“因我而死。” “东营的将士跟杨坤有过命的交情,他们不惜兵变都要为杨坤讨回公道,可杨坤为什么会死在东营里?是谁杀了他?” “是韩家军的人。” “是吗?”杨英招声音很轻很低,她冲杨坤的墓碑拜了三拜,“那…韩家军既已覆灭,杨坤应该能安息了。” 何湛从地上爬起来,一双腿跪得又痛又麻,杨英招见状扶住摇摇欲坠的何湛,将他扶出墓地。 青州天空碧蓝澄净,万顷无云。草长莺飞,飘着些许白色的柳絮,新朝再新朝,岁岁又年年。 宁晋同青州长官见过后来此接何湛,他策马从波峦高处而来,身后跟着纷杂的马蹄声。 见到何湛和杨英招,宁晋展颜,将马渐渐拉停。 他从马上一跃而下,上前握住何湛的手,说: “叔,该走了。” 何湛点点头:“好。” 前方的路又长又远,从崇山峻岭间传来隐隐歌声,渺渺悲切。 何湛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路,望向杨坤坟墓的方向,恍惚间想起最最开始的时候,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 “无伪则无真也,无恶则无善也;此生,吾愿化作宁无臣王者之路下堆积的恶骨,奉他成为帝皇。” [第3卷 帝王业] 第69章 回朝 鸣鞭彻云霄,皇宫庄严肃穆,鼓声乐音从重宫明楼中传来,慑得人屏气凝神。 宁晋身着殷红朝服,臂袖盘流金绣的云纹,身后跟着凤鸣王宁祈和何湛二人。朱门玉阶,殿宇流金,何湛随宁晋一步一步踏上长阶,文武百官列于两侧,文左武右,行跪礼,目送宁晋入大殿。 殿内正中的龙椅上坐着那位睥睨天下的王者。宁晋与他四目相对,静默片刻。 宁祈先跪下,何湛低着头亦行跪礼。宁祈禀道:“臣弟幸不辱使命,将三皇子安全护送回京。” 殿内官员下跪道贺:“臣等恭迎三皇子回朝。” 小太监先行宣旨,宁晋才堪堪跪下听旨。景昭帝册封三皇子宁晋为睿王,赐居睿王府。 恭慎敬慧曰睿。 宁晋接旨后,群臣再拜。 景昭帝正坐龙椅上,锐利的眼眸有些慈光,冲宁晋招了招手:“你,到朕跟前来。” 宁晋先是僵了片刻,继而上前去。景昭帝握住宁晋的右手,宁晋单膝跪在龙椅前,眼眸沉邃,不出一言。景昭帝轻轻摸了摸宁晋的头:“吾儿,受苦了。” 宁晋的容色没有任何波澜,用公事公办的语气答:“雍州很好。” “父皇对不起你母亲,对不起你。往后你想要什么,就跟父皇说,父皇以后再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他没有什么想要的,如果当真要说一个的话… 宁晋说:“儿臣想让皇…父皇见一个人。” 宁晋望向阶下,景昭帝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两道灼灼的目光聚过来,何湛暗自舒一口气,起身再拜:“草民何湛,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是雍州的官,未有皇上旨意就随宁晋来到京都,无官无职,自为“草民”。 景昭帝身子一直,定定地看着他:“何湛?” “草民离京已经十年了,不知皇上可还记得草民?” 许久没得到回答,宁晋轻轻握了握景昭帝的手,景昭帝才回过神来:“…记得。忠国公他于朝堂上含冤而死,皇姑姑她…朕以为你也…”说话之余全是叹息,景昭帝问:“这么多年,你都去哪儿了?” “草民去玉屏关参军,镇守靖国边疆,一心为兄长赎罪。只是不想竟能有幸在雍州见到三皇子,上天垂怜,竟让草民有机会再回到京都,得见天子龙颜。” 宁晋说:“儿臣在雍州的几年,承蒙三叔照拂,有他一直在儿臣身边,儿臣才能安全回京。” 言下之意,皇上怎会听不出来? 皇上当堂令人备了笔墨来,写诏书曰: “忠国公在世时为国为民,慎独持恭,仁德忠良,为我朝之栋梁。然世道不仁,遭奸佞构害,终以死明志,保后身之清名。其三子何湛秉国公遗风,大义可嘉,特授尔承国公爵位,克己慎行以彰仪表,惟忠惟德以作贤哉。钦此。” “臣谢主隆恩。” 殿中百官道贺,是真心是假意,何湛皆不在乎。手握圣旨,这一世他是身世清白的国公爷。 前世何大忠在牢狱中畏罪身亡,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都已无法追查,但何大忠却坐实了杀人包庇的罪名;宁华琼郁郁而终,这件案子便落了最后的锤音。之后何湛被流放玉屏关,再而以戴罪之身罪臣之后的身份随宁晋回到京都,景昭帝就敕令何湛去个小地方做了个芝麻绿豆的官。 何湛一步步升迁,费了三年才又回到朝堂。 而今世,何大忠以死明志,宁华琼含恨而终,太上皇为了安抚各方情绪,恢复忠国公的爵位,追封宁华琼为安硕太公主。承着两人的哀荣,何湛今生回京就成为国公爷,虽无权力,但他尚能留在京都。与前世境遇相比,这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散朝后,景昭帝要同宁晋单独说说话,何湛就未再跟着。 因夜里景昭帝令皇后设了家宴,何湛和宁祈就未再出宫,两人由宫人服侍着换了朝服,在定和宫内等候皇帝宣召。 何湛等得无聊,拉着宁祈下棋。 宁祈不喜欢跟何湛下棋,小时候两人同在太傅手下学习棋艺,何湛三天两头地捣乱,棋艺不精也就罢了,总喜欢耍赖皮,跟他下一盘,能把人气得半死。 可他耐不过何湛死缠烂打的功夫,只得同意。多年未见,何湛棋风大变,变化莫测,令人摸不出规矩来。当然,何湛不耍赖的这一点变化最大。 两人来回杀了两盘,一赢一负,没能分个高下。第三盘刚开了个头,外头传来宫人的声音:“太子、安王。” 何湛举棋的手定在半空中,最终落在棋盘的一角。宁祈睥睨角落的黑子一眼,自知何湛是弃局了。 从珠帘后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人,前头皆着红蟒袍,模样无半分差别,如同一人一影,令人难分彼此。 宁祈垂首躬身:“参见太子、安王。” 何湛没有行礼,悠着脚步往他们俩跟前凑了凑,来回打量几眼。之后,何湛展颜,笑着问其中一人:“跟你哥一样高了,三叔都快认不出来了。” 宁右怔在那里,眼红了一圈,有些不敢相信。 这人…在说话… 他还活着… 那些人还骗他,骗他说何湛已经死了,连尸骨都不剩。怎么能信呢?他的三叔,不就在这儿吗? 一旁的宁左眼中也泛着泪:“三叔真是…太不公平了。怎么只跟弟弟说话?” 何湛笑着说:“如今都是太子和亲王了,可不能再同小孩儿一样,成什么样子?” 宁左说:“这么多年,叔怎么都不让人带封信回来?我们都好想你,叔一走十年杳无音讯,真是太狠心了。” 何湛正欲回答,却不想宁右猛地扑了过来,将何湛抱了个满怀。他的手臂和呼吸都在颤抖:“是真的…” 何湛被他的举动惊住,听他的话,不防地笑了笑:“我还能是假的吗???” 宁右憋了一圈的眼泪蓦地掉下来:“是真的…只有三叔能够认出我,这次是真的。” 不是梦。 不是梦! 何湛笑出声:“…哪次是假的?” 何湛任他抱了会儿,低声简单说了说这些年的动向,才将哄两位小祖宗坐下。 何湛听他们说了说近况。如今宁左已经成婚,娶得是丞相房岳秀的女儿房芊芊,就是小时候那位一哭就将鼻涕往宁左身上擦的小小姐。娶了房芊芊之后,宁右陆续纳了几房小妾,可膝下一直无子。倒是在除夕时,房芊芊被诊断出喜脉,差点将皇上皇后乐坏。 何湛听着也高兴,又免不了嘴贱的毛病:“你看,都是快当爹的人了,刚刚还在跟弟弟争风吃醋呢!” 宁左脸色羞赧,面红耳赤地争辩道:“再怎么说,我在叔面前也是小辈,怎的就不能了?” 何湛哈哈笑了几声。宁祈在一旁听着,一直板着的脸也算破了些寒冰。 何湛又问宁右。宁右隔着小桌握住何湛的手,一直没有说话。宁左替他开口答,说宁右还未成婚,符世明符尚书的小姐等着要嫁给他,皇上也催过,可他就是不肯娶,成天闷在府里,学木雕学泥塑的,总不干些正经事。 何湛说:“那这个不行,怎么能让符小姐一直等着?你年纪大了,得好好考虑这件事。” 宁右抿了抿唇:“三叔呢?叔在雍州可娶妻了?” 这把何湛问得一愣,半笑着斥道:“你这个小滑头也太坏了!你叔当个老光棍,你就随我当个小光棍?回头不愿娶妻,就拿我当挡箭牌啊?” 宁右脸上总算有了些笑:“不行吗?” 何湛佯装肃容:“你还是拿凤鸣王当罢,他也是老光棍。回头皇上怪罪下来,一怒之下再将我踢回雍州娶妻去,我找谁哭去?” “不会的!父皇不会的!”宁右急忙答道,“我能护着三叔了,谁都不敢动你!” 原就是何湛打趣的一句话,可宁右回答的语气极为认真,连眼神也是,细品话中竟有大不敬之处,周遭氛围立刻紧绷起来。 何湛连忙圆场道:“叔说笑呢,你别当真。” 宁右也猛然意识到自己失态,握着何湛的手松了三分,说:“我是说…父皇既封了您为忠国公,您是要一直留在京都的。”见何湛点头,他转而问:“三叔回京可定好了居处?” 宁祈适时开口:“忠国公府会选旧宅整修,在此之前,他应该会暂住在驿馆内。” 宁右说:“住到安王府去吧,驿馆内太委屈了些,大哥府中女眷又多,我府上清净些。” 宁左倒是不愿意了:“女眷多怎么了?我宅子大,三叔来住也是可以的。” “…” 何湛激动得热泪盈眶。好好好,一群小祖宗真没白疼! 两人正在争执着,冰冷的声音横进来:“不劳烦了。”宁晋掀帘而入,略略躬身,算是行礼:“臣弟已经请示过父皇,在府邸整修好之前,三叔会同臣弟住到睿王府。” 宁左宁右皆皱起眉头来。 何湛展眉问:“回来了?” 从后跟进的小宫人来传话,说是家宴已经备好,令太子和诸位王爷去禹明宫等候。 “叔。”宁晋唤了一声,言下是要何湛同他出去,似有要事相商。 何湛怎会听不出来?对屋中的人躬身请示一番,便同宁晋一起离开了定和宫。 如今已过黄昏,天还未完全黑下来,空气中像是浮动着灰蓝色的光霞。宁晋屏退左右,同何湛走过拱形水桥,悠然散着步,不像是有要事的样子。 何湛疑而问:“怎么?不是要同臣议事么?皇上为难你了?” “没有。这一路舟车劳顿,我看叔又瘦了不少,不想你再去家宴费心应对那些人。我跟他请示,说让你先行回府休息。” 宁晋真是太贴心了。一路下来,他当真精疲力竭,懒于对付这场家宴。 只是… 何湛说:“你也该改口叫父皇了。” “只有我们两个而已。”宁晋大胆放肆地握住何湛的手,快速地吻了一下何湛的额头,“我令人备好了马车,他们会带你入睿王府。等我应付了这顿家宴,再回去陪叔吃饭。” 何湛被宁晋的举动吓得不轻,只觉一把刀架在了头上。这要是在雍州也就罢了,如今在天子脚下,若让景昭帝知道他和宁晋… 那别说被贬到雍州了,他这颗脑袋都不一定保得住啊大哥! “以后…不许再如此放肆。宫里宫外都是皇上的耳目,如今你贵为睿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你万不能再这样了。” “叔…” “听话。”何湛沉声说。 “罢了。”宁晋怨怨道,“等我肃清布在睿王府的眼线,就不怕有人盯着了,叔也不用顾忌这么多。” …… 听了这话,他怎么觉得睿王府就这么像一个金屋呢? 专门用来… 偷情的金屋。 第70章 金钗 睿王府的构建与卫渊侯府相仿,应该是宁晋来之前,景昭帝就令人整修这座府邸,可见他真想补偿这些年来对宁晋的歉疚。 府上掌大事的管家是宁晋从卫渊侯府带来的,府中唯有几个皇上选进来的奴仆,招什么样的人进来,景昭帝也任凭宁晋一人作主。 从宫中出来的马车招摇过市,而后稳稳停在睿王府前。 老管家见何湛从宫中回来,连忙吩咐人给何湛洗尘,期间让人把府中的破月阁打扫干净。老管家知道宁晋和何湛的事,故给何湛选了最好的阁子,给他居住。 管家着令厨房给他备了些饭菜。因宁晋说家宴回来后,他会再同何湛一起吃饭,所以何湛没有多吃,倚着软榻捧着书卷看了半夜的书。 烛光猛地跳动了几下。何湛抬眉,将目光从书卷上移开:“来了?” 那人着夜行人,低头行礼:“属下在京都恭候已久。” 何湛说:“拿银子养了那么多年,也该让他们办点事儿了。将近几年朝中官员变动整理一下交给我。睿王要派人清查睿王府周围的眼线,给他放点线索,让他去处理这件事就好。” “那…我们的人要撤走么?” 何湛将目光移到书卷上,淡声说:“撤掉。另外派几个人盯着房岳秀、符世明两家,凤鸣王那边派个能成事的去,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去金钗馆,将消息告诉凤娘。” “遵命。” 何湛再问了一句:“睿王将一直跟着我的影卫撤走了?” “未曾发现有影卫。” 何湛点点头:“好,退下吧。注意避着睿王的耳目,不要给我添麻烦。” 黑衣人领命,往后退了几步,仿佛融回黑暗中,离开时一点声响都没有。 阁子里又静下来,何湛再看了会儿书,看得十分困怠。外头夜已深,宁晋还未从宫中回来,何湛想着景昭帝有可能将他留在宫中,索性不再等,晃悠悠地倒到床上,沾被就睡。 凌晨时何湛被背后突来的凉气惊醒,鼻息间萦上酒气,便知是宁晋回来了。他的气息浑浊,逮到何湛就乱蹭乱摸,没有放何湛睡觉的意思。 何湛问:“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宁晋气喘得很粗,啃咬着何湛的脖子,像是在寻求慰藉似的。待至何湛推了他一下,他才回答说:“喝醉了,在宫里睡不安稳,就回来了。” “没跟皇上请示就私自出宫?你胆儿肥了。” “用不着。”宁晋将何湛紧紧抱在怀里,“那个女人,在家宴上握着我的手,跟我嘘寒问暖,说以后会代替我已故的母妃好好照顾我。可当初我在清平王府的时候,她还掐着我的脖子问我的生母是谁,问我为什么没死在外头。” “宁晋…” 宁晋亲了亲何湛的头发:“叔,你说,皇上将我召回,究竟是念着亲情还是念着我手中的雍州兵权?” “不知道。” 宁晋的身体恢复了些温度,他才将手探向何湛的背,寸寸抚摸着:“他们是真情假意,我都不在乎。在京都,我只信叔一个,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何湛握住他不安分的手:“你不累吗?” 宁晋低笑几声:“试试?” …… 何湛挺后悔问了这句话。 待至天亮,宁晋才放他休息。何湛原本就累得不行,补了半晌的觉,醒来时已是中午,肚子饿得咕咕叫,起来就一阵头晕眼花。 因宁晋刚回京,又被封了王位,接连而来诸多应酬,推也推不掉。 何湛也没闲着,为了尽快掌握京城动向,将以前的狐朋狗友也约出来小聚,地点皆选在金钗馆。 新任国公爷相邀,加上还有年轻时混天混地的旧情,这些个狐朋狗友们没有拂何湛好意的理由。 金钗馆的酒菜皆是一等一的,加上有美女作陪玩乐,何湛设下的宴尤为逍遥快活,多年不见的故友几句就熟络起来。熟了就会多饮几杯酒,醉了就会多说几句话,有时是不经意间的,有时是着意的闲话,好的坏的,重要的不重要的,何湛都听到了耳朵里。 几位爷在外头跟那些妓子玩捉迷藏,醉醺醺地都找不到方向,逮住一个女人就乱摸,玩得不亦乐乎。何湛在雅室内坐着饮茶,滴酒不沾,室内就坐着一个歌女,给他弹琴听。 从外间走进来一个小花娘,先是冲何湛行了礼:“三爷,真是对不住。前几天有客人约好要听兰君姑娘弹琴的,如今客人指名道姓地要她去,兰君姑娘怕是要失陪了。奴请琴韵姑娘来陪您,可好?” 何湛说:“不必了,我再略坐坐就走了,外头几位爷今夜的费用记在我账上,回头馆里缺银子,就让凤娘去天宝钱庄去取。” “您这是说什么话?凤妈妈可不敢要爷的钱。”小花娘起身,扶着兰君说,“三爷要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召人来。” 何湛挥手遣她退下。 何湛原本打算就着这杯淡茶吃下一盘如意糕,填填肚子就走,却不等他吃完,外间嬉闹的一干人忽地就静下来,各位都唤了声:“睿王爷。” 何湛不想宁晋也在这儿设宴,宁晋同外头的几位打过招呼,黑着一张脸便走进雅室,环顾一圈没发现有人陪着,容色才缓和不少。 何湛见他脸色不悦,调笑道:“真是造孽,出来听个小曲儿都能让你逮到。” “我在隔壁,听人喊了你的名字。” “贸贸然丢下客人过来,真得可以?” 宁晋坐过来,看他喝得是茶,脸色终于恢复正常,答:“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叔何时回去?” 何湛哪儿敢再多呆?他说:“我这就走。” “好啊,晚上我去找你…”宁晋往他耳边凑了凑,“幽会。” 何湛真想把这个臭小子拎起来打,真是一天比一天放肆,一天比一天过分! 宁晋那头儿有客人,不好离开太久,同何湛说了几句话便回去了。 何湛不再多留,喝下最后一口茶就走出了雅室。同外头一群玩乐的人道别,请他们务必玩得尽兴。这群人当然开心地应下,有人付账,就是最尽兴的了。 何湛走出房间的时候,忽听对面的雅阁中传来吵闹声。他多看了一眼,只见对面雅阁的门被猛地撞开,刚刚为何湛抚琴的兰君姑娘被狠狠推出来,一头撞在走廊的栏杆上,顿时撞得头破血流。 一个华服男子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上前又给了兰君几脚,破口大骂着“贱人”,金钗馆的妈妈凤娘赶忙从后拉住了那个男子,不断哀求着:“兰君只弹琴,真不能碰的。今儿我让最好的姑娘陪着郡王,您消消气,消消气啊。雪容!新月!来,赶紧来陪陪岚郡王,好生伺候着!” 冤家路窄。 岚郡王,不过不是原来的岚郡王了,老岚郡王前几年病故,世子继承郡王位,成了如今的岚郡王。他和何湛两人以前没少打过架。 何湛在这头看着,这人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几个姑娘用水一样的胳膊拦住岚郡王,却被他粗暴地推开。他抓起兰君的头发就将她往雅阁里拖:“本郡王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不就是个婊子吗?装什么!” 兰君拽着自己的头发,还想跑,可无奈岚郡王力气太大,根本逃不脱。凤娘惊得直叫,连忙掰着岚郡王的手,喊道:“郡王开恩!郡王开恩!兰君姑娘真不是红倌,您就放了她吧!” 岚郡王盛怒,伸脚又要踢凤娘,凤娘身子往后一飘,躲过一记。岚郡王见她居然敢躲,当即松了兰君,又要拿凤娘撒气,却不想从凤娘后头闪过一个人,一脚就将他踹倒在走廊上。 岚郡王抱着吃痛的膝盖大叫:“哪个不要命的!知道本郡王是谁吗!” 凤娘惊恐地唤了声“三爷”,何湛将她往后推了推,站在一干女子前,睥睨着岚郡王。 “行了,要不是知道你是谁,我敢踹你吗?” 岚郡王一听声音就觉得这人让他讨厌恶心,他怒瞪着站起身:“何湛!少在老子面前嚣张!了不起啊你,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可不是吗?能回来看见岚郡王窝囊到只能欺负女人的地步,上天着实待我不薄。” 岚郡王听何湛的嘲笑,恼羞成怒地扑过去提住他的领子:“你有种就再说一遍!” 何湛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讥笑道:“本公不想跟窝囊的人说话。”他微眯着眼:“听说最近岚郡王的手下打死了人,你被扰得不轻。要是不想这事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你最好马上离开这里,再闹下去,明天你就等着进宫见皇上吧。” 一听这话,岚郡王又恨又怒,钳着何湛的手渐渐松下来。何湛中了岚郡王的要害,岚郡王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将何湛推开,怒道:“何湛!咱们走着瞧!” 何湛腹诽:我好好走自己的路,谁要瞧你? 岚郡王带着他的人气势汹汹地离开金钗馆。 凤娘和兰君等一干姑娘给何湛磕头谢恩,何湛将凤娘扶起来,说:“往后遇见这人就将他赶出去。” 凤娘说:“没想坏了三爷的兴致。” “无妨,我这就走了。你赶紧带着兰君去看看头上的伤,姑娘家,脸上不好留疤的。” 兰君方才被打成那样都没哭,此刻却嘤嘤哭出声来,连忙跟何湛道谢:“谢三爷!谢三爷救命之恩!” 何湛看着她微微一笑,没再说话,理了理衣衫,便带着几个随从离开金钗馆,打道回府。 此番情景自是传到宁晋的耳朵里。侍卫伏在宁晋耳边说了说方才的情况,宁晋将酒杯放下:“叔伤着了吗?” “没有,倒是国公爷踹了岚郡王一脚。看样子,岚郡王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宁晋抿了口酒,淡着声音说:“废了他的右手。” “这…岚郡王毕竟是…这样,怕是要给三爷添麻烦。”侍卫甚觉不妥,又不敢违了宁晋的命令,只能搬出何湛来。 宁晋果然改了口:“岚郡王不是正为命案犯愁么?帮他解决了吧。” 侍卫遵令,即刻去办。 第71章 心鬼 没过多久,岚郡王手下伤人致死的事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死者的家人半路拦截岚郡王,打断了他一条胳膊,人已经潜逃出京,追都追不到。 这些事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圣上念老岚郡王的功德,没有处置岚郡王,却罚了岚郡王府三年俸禄。说白了,就是任他自生自灭。 何湛是在宴上听说了这件事,心下一想就知跟宁晋脱不了干系。 恩…做得蛮漂亮的。至少没惹一身骚。 在金钗馆收了最后一场宴,夜市还很热闹。何湛今夜多喝了几杯,袖间全是酒气,他怕回去宁晋闻见会不高兴,便带着几个随从在长街夜色里逛了逛,散散身上的酒味。 京城就是小。过水桥的时候,在桥头碰见了个人。何湛的请帖下到大理寺已经三天了,这人一推再推,没想到今儿让何湛逮了个正着。 大理寺少卿,秦方。 秦方身边儿还拴着一头骡子,何湛徐步走到秦方跟前。秦方先是愣了愣,撑着淡定的脸给何湛行礼:“好久不见,国公爷。” “你这坐骑可以啊。” “…国公爷谬赞。” 何湛:“怎么?本公多次相邀,您都不来,还以为秦少卿忙于政务,没想到您是拉着骡子来遛弯儿了。” “不敢。国公爷相邀,下官甚为惶恐,怕在国公爷面前失仪,拂了您的好兴致。”秦方垂首,“下官的确是在办案,脱不开身。” 何湛往身后看了看,只见一个青楼前来回走动着几名大汉,腰间悬刀,凶神恶煞的。何湛回想了一下前世这段时间京城发生的案子,一时没能找到头绪。 何湛问:“在这儿办什么案子呢?” “未有定论,下官不敢多言。” “那…秦少卿办案,我就不打扰了。”何湛将腰间的一枚玉佩解下来,递到秦方面前,“你曾帮过我,以后如果遇见什么难事,可以拿着玉佩来睿王府找我。” 秦方不敢接玉佩,将头垂得更低:“本就是下官分内之事,国公爷言重了。” 何湛见他这样,心底翻腾出浪来,忍不住地想要逗逗他:“在京都,爷喜欢的人不多,你算一个。这枚玉佩,你敢不接?” 秦方诚惶诚恐地将玉佩接下:“…谢国公爷。” 何湛坏笑道:“我等着你啊,秦方。” 秦方:“…”好想打人。 何湛神识复了些清明,便让随从唤了马车来回睿王府。这几日他跟宁晋没怎么好好说过话,今天何湛过品香楼的时候买了些海棠酥回去。 到睿王府门口,见外头还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皇子规制的,一辆是世家规制的。一辆马车旁倚着等的一个小厮是从前在清平王府服侍宁左宁右的小六,后来就在安王府里侍奉了。 竟是宁右来了吗? 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侍卫,拧着小六的耳朵就吼:“安王是不出来了吗?安王是想让我家小姐等多久?!” 小六吃痛直叫,死活挣不开,大叫道:“我家王爷也没让符小姐等,你等不过了,就走呗!哎呀!哎呀疼!” 马车内传来柔柔的女子的声音,似水一样娇人:“别为难他了。再等一会儿,天色已晚,安王总不能留在睿王府过夜。我…就想看安王一眼。” 何湛的马车停下,随从走过来吼道:“何人在此大呼小叫!” 拧着小六耳朵的手一松,小六赶忙躲开,抬头一看是何湛的马车,赶忙行礼道:“爷,奴是小六啊!我家安王等您好久了。”黄昏前宁右就来了,打算将何湛接去到安王府吃晚膳,不想会一直等到深夜,到现在宁右都饿着呢。 何湛从马车上下来,看见依旧水灵灵的小六,心叹这孩子居然没长残。 符家小姐见是何湛来,依礼从马车上行礼,由丫鬟扶着福身请安:“符尚书之女符婉见过国公爷。” 何湛打量了符家小姐几眼,免不了又浪:“符家小姐长得可真漂亮。” 符婉脸色一红,万想不到何湛是这样不羁的人物,一点也不顾自己长辈的身份。 何湛问:“你来睿王府做什么呢?” 符婉说:“在等安王。” 何湛看符婉身形单薄,夜里比白天凉,这么个娇小姐在睿王府门口等,回头传出去,人们还以为是睿王跟符婉有什么私情呢。何湛说:“别在外面等了,进来吧。” 符婉没有拒绝,随何湛一起进去。小六心里不乐意,但也没说什么,快走一步去客厅报告。 何湛一边走一边问迎上来的管家:“睿王回府了吗?”管家答:“睿王派人传了信回来,说今天要晚些才能回来,若是国公爷回来得早,就让您先休息。” 听完何湛点点头,就吩咐管家去点亮破月阁的烛火,送走客人,他就去休息。 方才何湛听小六说宁右等了很久,索性掂着海棠酥入了客厅。符家小姐走得小碎花步,一时没能跟上何湛的步伐,两人虽隔着不短的距离,但好在跟不丢。 何湛进客厅环顾一周,没人,何湛正疑惑着,后背被猛地一撞,一双凉凉的手覆上何湛的眼睛,说:“三叔猜猜我是宁左还是宁右?” “小六都说是安王了,还用猜吗?”何湛将他的手移开,宁右顺势搂住何湛的脖子,整个人似要挂在何湛身上。宁右眄了小六一眼:“多嘴的奴才。” 何湛又把他掰下来,这才跟宁右拉开了点距离:“怎么来之前也不说一声?等了多久了?” “没等多久。”宁右笑嘻嘻地看着何湛,低头往他身上嗅了嗅,“好甜的味道。” 何湛将海棠酥提起来:“想吃吗?” 宁右先是开心,但又不怎么开心。他知道这不是给他买的,看分量,也不是何湛一个人吃的。可宁右还是欢快地点点头:“要。” “安王…” 柔柔的女声传过来,宁右望过去,就见符婉立在月光下,湛湛着一双秀眸看着他们,清瘦的身子仿佛下一刻就能吹倒似的。 宁右微微皱眉:“你怎么在这儿?” 符婉说:“…是国公爷让我进来的。” 何湛说:“符家小姐在府外等你很久了,这样可不行。” 符婉说:“没关系的,我…”宁右冷冷地截断她:“谁让你等了?” 符婉眼中涌上泪花,咬着唇:“我…只是…” “小六!送符小姐回去。” 何湛缓缓皱起眉,却没有说一句话。虽然直接将符小姐赶出去实在不好看,可这再怎么说也是宁右自己的事。 符婉也是有气节的,受此大辱,没有再作纠缠,当即哭着小跑出去了。 何湛免不了呵斥几句:“不能这样对待姑娘的。” 宁右委屈得不行:“三叔…” “要是真不喜欢她,就跟她说清楚,别耽搁了人,空让人等。” 宁右点头应下,保证一定听话,跟符家小姐说清楚。 前世他被派到抚衢县任职,任知县的三年间只见过宁右两次,第一次是宁右来抚衢探望,第二次是宁右来跟他说,一定会接他回朝。 可在那之后,宁右便再无消息,等到他在宁晋的帮助下被擢升回朝,宁右已经不在了。 安王的行踪似乎成为皇族的秘辛,无论何湛再怎么打听,世族皇族的人都忌讳莫深,不言一辞。之后他为宁晋的事奔波,无暇再去追查这些往事,到最后死,都没能弄清楚这三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何湛不知道宁右有没有娶符家小姐,然而前世的符世明在朝堂上纵横捭阖,呼风唤雨。若是宁右有了符家作依靠,那以后… 可该怎么办? 何湛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宁右疑惑地看向他,伸手抚平他的眉头:“三叔说过不能轻易皱眉的,会老。” 何湛片刻失神,恍然回过神思,扯出笑容来:“走吧。” 何湛将宁右请到破月阁里去,到门口,何湛吩咐守门的小厮令厨房在做些夜宵来。 宁右先行进去,兴致缺缺地环顾着何湛的居处。 虽然不如安王府华丽… 但宁晋总算没有苛待何湛。 宁右不禁往内室的方向走了走,许是下人来点过灯,内室的门半敞着。宁右不敢随意进去,只在外面打量了一眼,他看见屏风上挂着一件衣裳… 殷红色的朝服,上头还绣着龙纹。 何湛进来时,宁右已经乖乖地坐到方桌旁,他坐得很规整,身上无一处不符合皇家的气度。 小时候何湛就喜欢这俩孩子有生气有活力的样子,能野能疯,不像宁晋,总是畏畏缩缩的;长大后,宁晋不再像前世一样常板着个脸,倒是这俩孩子学规矩了。 学规矩了也好,在朝堂中哪怕是一个眼神都有可能犯错。 如此一想,他心中担心起宁晋来,比起前世的隐忍不发心怀城府,如今的宁晋很是活泛,像个…人?这样的变化,何湛不知是好是坏。 “三叔…三叔…”宁右晃了晃何湛的手臂,才将他的神晃回来。何湛一惊:“恩?你刚刚说什么?” 宁右说:“我刚刚说…你要不要去安王府小住几天?三弟他刚刚回京,事务繁忙,还要费心照顾三叔。” 何湛思忖片刻,说:“…好。” 何湛手下的人将近十年的京城官员变动一览交给他,何湛看了看,大致能理得清朝中各党派之间的关系。 宁左入仕时是房岳秀的门生,之后又娶了房家的嫡女房芊芊,亲上加亲。如今宁左贵为太子,身边最主要的助力就是丞相房岳秀。 宁右也曾担过朝中要职,但近几年已经放权了,被封安王之后就再没有插手政事,一心一意当个闲王。 并非何湛多疑,只是这样的闲王… 也太奇怪了些。 派去安王府盯着的人不可能深入王府内部,只能记录出入安王府的人员。若何湛亲自能去安王府住上一段时日,兴许会发现与宁右私相往来的官员。 宁右不知道何湛在想这些,见他答应,欣喜地握住何湛的手:“那明天!明天我亲自来接三叔!” 第72章 情敌 “哦。叔都已经跟安王说好了,何必再跟我商量呢?” 何湛看着这人半笑不笑的脸,知道宁晋是真在生气,可那能怎么样?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宁晋解释。 何湛说:“那我就当你允了…你也累了,早些休息。” 好,很好。都敢下逐客令了。 宁晋眯了眯眼,也不知道自己火急火燎地跑回来作什么。何湛是多想离开睿王府,宁右才来了一次,隔天他就要去安王府去。 “好啊,休息。”宁晋走过去,拉着何湛就往内室走。何湛知道他在生气,没有反抗,任他拖着甩到床上。 宁晋一边解着腰带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何湛:“睿王府就这么让叔厌恶吗?”他如饿狼扑食一样欺上去,将何湛的双手按在头顶的上方,用腰带死死绑住。 何湛皱眉…怎么又来这一招?真得超级难受。 宁晋捏住何湛的脸:“你还是跟他们俩兄弟亲近?也对,毕竟你是看着他们俩长大的,我又算什么?”他低头咬住何湛的唇,直至尝出血腥味才松了口。他想让何湛尝尝跟他一样心痛的滋味,却又舍不得。他舔了舔嘴角的血迹,问他:“可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他们是我侄子。” 宁晋更恼了,将何湛的上衣解开,肌肤相亲,胸膛滚烫。“我就不是了!?” “不是。”何湛用绑着的双手推开宁晋的胸膛。 何湛惯会操纵人,别人厌恶或者心悦,不是由那人自己掌控,而是由何湛掌控。他知道自己说什么话,对方会讨厌听;也知道自己说什么,对方会喜欢听。无论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 宁晋听他这两个字,动作僵住。何湛抬头碰了碰宁晋的唇,低低补了一句:“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 何湛看着他渐渐冷静下来的眼睛,不禁笑道:“你跟宁左宁右比,你怎么不跟我娘比啊?你可以问问,在我心里,你跟我娘哪个更重要?” 宁晋:“那…哪个更重要?” “滚你的。”何湛气得屈膝顶了他一下,不轻不重地正好碰着宁晋最危险的地方。 宁晋将何湛的腿压住,他舔了舔何湛的耳朵,何湛不禁颤了一下。患得患失,宁晋的感觉大抵如此。他有时候就在想,为什么偏偏是他呢?为什么何湛说喜欢的人偏偏是他呢? 他从不觉得自己会有这样好的福气。不然,就是他这一生所有的福气都押在何湛身上了。 宁晋惩罚性地啃了一口何湛的肩,调笑说:“叔打哪儿都行,这个地方不行。不然以后,我怎么侍奉您?” 这熊孩子从哪儿学得这样的话? 何湛晃了晃手:“你给我解开,勒得疼。” 宁晋的手往下探去:“这儿疼?” … 何湛真想在床上跟他干一架,怒正家长威风!现在真是一点尊严都没有了! 何湛到半夜才想起第二天要去安王府,不能纵着宁晋放肆,结果他一提,宁晋却变本加厉,跟发了狠似的,冲撞得何湛骨头都要碎了。宁晋仿佛要将身下人所有的神思都抽空,让何湛满身心的都只想着他一个人。 清晨天大亮,宁晋神清气爽心满意足地起身,临走前还亲了亲何湛的脸颊。若不是皇上召他入宫,他肯定要再缠何湛一会儿。 去什么安王府?去他妈的安王府! 宁晋出府,正好撞见在外等候的宁右。近正午的阳光很盛,小六在一旁给宁右打着伞遮阳。 宁右看宁晋从府中出来,只觉他身上那套金纹红袍扎眼得厉害。宁晋含笑走过来,微微俯身:“安王。” 宁右:“三弟。” “劳安王多等会儿,叔昨晚累着了…还没醒。” 宁晋笑着看他。挺有毅力的,顶着这么大的太阳站着,也不知道要做给谁看。 宁右眸色一黯,顿了顿,淡淡道:“无妨,等多久都没关系,等得到就行。” “就怕等不到,还耽误了安王宝贵的时间。” “怎么会呢?三叔一醒,很快就出来了。” 跟在宁右身后的小六原热得已出了一层薄汗,此刻他却浑身打了个哆嗦,忽觉自己像是身处修罗地狱。 宁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那…安王请便。” 宁晋的马车消失在拐角处,宁右将视线再次定到睿王府的朱门上,藏于袖中攥紧的双手渐渐松下来,掌心疼得发烫。 何湛没想到宁右会在外面等,以为宁右还没来,直到下人来通传,他才知晓宁右已经等了一上午了。 何湛皱着眉匆匆走出去,就见宁右杵在门口,见他出来,宁右眉一点一点展开,冲他扑过来。 “三叔!” 宁右揽住何湛的肩,何湛深觉自己的身高受到侮辱。看来这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他的小辈儿一个个长得都比他高,虽然何湛只是辈分大而已,可这样的情景真让他深感羞愧。 何湛说:“怎么一直在外面等?” “他们说叔还在睡,古有程门立雪,那我等叔也是应该的。等多久都愿意的!” 话说得挺甜,跟小时候一样。 见何湛笑,宁右说:“叔张开手。” 何湛不太懂,但还是照做了。不想宁右抱着他的腰将他举到马车上,何湛惊得屏住气息,却见宁右惊喜地眨了眨眼睛:“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何湛愣住,不明白宁右这是做什么。他问:“什么感觉?” “我跟大哥小时候个子小,连马车都爬不上,下人去抬车凳的时候,三叔总会偷偷地抱着我们,让我们自个儿爬上去。我一直想试试这样做。” 何湛哭笑不得:“那时候你们多小,回头等你的小侄子出生,拿他试试,小孩儿轻。” 宁右小时候在他身上乱爬乱抱,何湛都不怎么在意,如今宁右长大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三叔也不重。”宁右忽略掉何湛后一句话,小六搬了车凳来,宁右扶着何湛进马车。 等何湛坐好后,他还叹了一句:“三叔在玉屏关吃了不少苦吧?” “还好。” 宁王府离睿王府不远不近,何湛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午膳的时间,故让宁右一切从简,宁右自是听话,只同何湛简单吃了点垫垫肚子,就带他逛了逛宁王府。 府邸都是皇子规制,建造也差不多,不过宁右自己还是花了些心思的,府中有几处园林与以前忠国公府相仿,是幼时何湛常带他们俩玩得几处地方。 走了一圈,沉沉暮色降下来,宁右抱着何湛的手臂,拉他到亭子里休息,吩咐小厮去精心准备晚膳。亭子里只有宁右和何湛两个人,亭下水泽流动,荷叶连天。 宁右侧首注视着何湛,看了很久很久。何湛被他看得挺不自在,问了一句:“怎么了?” “之前没注意到,叔的嘴唇上怎么有一处伤口?” 何湛瞪了瞪眼睛,背脊僵直,回道:“…自己咬到了。” 宁右嘻嘻一笑:“想吃肉啦?安王府的厨子做肉菜算得上是天下第一,叔今晚可以试试。” “…好。” 不一会儿,一个小厮匆匆跑过来,说是凤鸣王来访,指名道姓地来找何湛。 何湛心疑,若不是有要事,凤鸣王不会专程跑来安王府找他。 何湛跟宁右一同去前府,凤鸣王已在客厅中等候,就算知道是有要事,可见宁祈喝茶的样子,何湛还是不禁放慢了步伐,也不知宁祈的母亲长哪个样,竟能生出这样的妖孽。 宁祈扣下茶盏:“何湛!” 就是这说话的语气不讨人喜。 见何湛身旁还跟着宁右,凤鸣王行礼:“安王。” 这差距… 何湛怎么想也想不到他跟宁祈到底积了什么仇什么怨,能让宁祈对他总是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臣想跟国公爷说些事。”宁祈说话一点也不忌讳谁,明明是不想让宁右在场,他倒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这情景好像…宁祈拉着何湛要说什么闺房话,不好有男子在场。 宁右心无芥蒂,说:“我去厨房看一眼,凤鸣王留下吃饭么?” “多谢安王,臣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多留了。” 宁右点点头,又同何湛打了声招呼才走出会客厅。宁祈请何湛到偏厅中,神神秘秘的,像是真有什么紧急的事。 等确定四下无人后,宁祈才压着声音说:“皇上要让睿王去处理梧桐殿的那两位。” 何湛一听,惊了一身冷汗。那两位还能是哪两位?太上皇,还有他那个被废的太子,说是两位,可不单单是两位。与之牵扯的亲族,都要由宁晋解决。 前世在玉屏关身受重伤的是宁晋,回京的行程往后拖了好几个月,等何湛回京,那两位已经被处死了。今世回来得早,这两位还被囚禁在梧桐殿内,却不想景昭帝会吩咐宁晋去处理他们。 这不是把宁晋往风口浪尖上推吗? 何湛说:“睿王怎么说?” “睿王没想太多,直接答应了。如今余党蠢蠢欲动,伺机报复,皇上虽派人去清理,可一直找不到他们的行踪。若睿王处死那两位的事传出去,本王怕余党会将矛头对准睿王。” 何湛低头想了片刻,往宁祈跟前走了走,问:“如今宫中的御林军是不是你在控制?” 凤鸣王眯了眯眼,警惕地看向何湛:“你什么意思?” 何湛:“你不用想太多。我只想求你帮个忙。” “说。” 何湛:“让我见一下那两位。” 宁祈揪住何湛的领子:“少耍你的那些小聪明!何湛,这不是儿戏!” 何湛浪着调说:“你看你,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的。我脑子里都是小聪明,您脑子里都是大智慧,行了吧?” 看宁祈死死拧着眉头,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看的脸。何湛心中万分惋惜,解释说:“你放心,我知道分寸,我这辈子还有好多福没享呢,不会作死地把自己搭进去。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问问那位,想很久了。宁祈,你帮帮我。” 宁祈松开他的衣领,何湛赶紧躲开好远,将被他攥得皱巴巴的领子理平整。很好,这很有宁家人的风格。 宁祈说:“本王会尽快安排,你做好准备。你想办法藏着点儿,别让安王知道。”说完,宁祈又皱起眉:“好端端地来安王府做什么?” 何湛故作伤心状:“哎,孤苦老人无子赡养,辗转各家蹭口饭吃,还要被你骂吗?你这种铁石心肠的人,怎么能理解我这种无家可归的人?!” “滚!” 宁祈拂袖,黑着脸离开偏厅。 第73章 真相 梧桐,乃凤息之地。 何湛穿着黑色披风,头戴风帽,原本算不上强壮的躯干似乎要被宫中的黑暗给吞没掉。前方引路的宫人是凤鸣王的人,提着小灯笼小步快走着,脚下竟没有一点声音,像是浮在空中。 殿门被推开,冰冷的地面上泛着寒气,一股阴风将宫人的灯笼吹灭,何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宫人嗤嗤笑了两声,拿出随身带的火折子,将殿内一盏宫灯点亮。 宫殿内终于得了一丝光亮,梧桐殿里昏黄的烛光摇摇曳曳,不安地跳动着,却将殿里的寒意驱散开。 “爷,杂家在外头等着,莫要耽搁了时辰。” 殿门被宫人一点一点关上,将如霜的月光关在外头。 何湛往东偏殿方向望去,却发现那里已经不是一间卧室,而是铜墙铁壁的牢房,像是笼子一样。何湛走近,手抚上冰冷的铁栏,却被寒得缩回手来。 “是谁!”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何湛一下屏住呼吸,他眯了眯眼,才发觉墙壁底下端坐着一个人。那人仿佛坐得还是皇位,端坐如钟,尽管昔日凛然的气势已经大颓。 何湛凝住气,将头上的风帽褪下。 那人从黑暗中探出头来,仔细打量了一下何湛的脸,喊了句:“孟爱卿?” “我是何湛。皇上您应该记得我。” 废皇从那一片黑影中爬出来,爬到了何湛的面前,扶着冰冷的铁栏缓缓站起身。一双眼睛瞪如铜铃,似乎要将何湛看得一清二楚,过后他笑了一声,说:“算来也有十年了吧。你长得可真像啊。你跟你父亲,很像。” 何湛不惊不慌:“原来你也知道。” “这天下,有什么事是朕不知道的呢?不过有时候坐在那个位置,就得要当个聋子,瞎子。”废皇伸出枯槁的手,摸了摸何湛的脸,何湛没有躲开。废皇说:“没想到…最后会是你来看我…也不枉朕曾那么信任孟爱卿。” 何湛说:“我来送你上路。在此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 废皇一点都不害怕,反倒勾起一丝丝诡异的笑容来:“宁晋回宫那天,这里也能听见乐音,监牢的宫人说你现在效忠于他,之后你还被朕的那个弟弟封了忠国公。” 何湛不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当初,你为什么非要置我爹于死地?” 废皇歪头,想了一会儿:“孟爱卿他不是在姜国享受他的荣华富贵吗?” 何湛隔着铁栏抓住他的领子,咬着牙说:“我是说,我父亲和母亲!我爹曾救过你,你幼年时,他在老虎嘴里,把你救下来。我娘…他是你的亲姑姑。” “你是说何爱卿和皇姑姑啊?怎么会是朕要置他于死地呢?朕手上的血不少,可唯独没有何大忠的,那是他自己撞死的,关朕何事?” 何湛眯起眼睛:“看来这里的寒冷不禁侵蚀您的身体,也在侵蚀您的记性。皇上是不记得当初赐我父亲死罪的事了!?” 废皇握住何湛的手,瞪着眼睛,大笑出声:“朕做了什么呢?朕就在朝堂上坐了一会儿,按照靖国律例给他定罪而已。如果判刑也有罪的话,你怎么不去找宋安索命呢?何湛,朕是皇帝,朕为什么要何大忠的命?何大忠是什么样的人,朕比你清楚。他辅佐过朕的父皇,也辅佐过朕,他忠于朕,忠于靖国,忠于天下黎民百姓!他是靖国的大功臣!” “可你,却要他死!” “不是朕要他死!是跪在朝堂下面的人嫌挤,嫌他碍眼!谁让他笨,他蠢,不肯贪污!不肯合谋!他就是所有人眼中的‘异己’。” “所以到底是谁?是谁陷害他?房岳秀?符世明?岚郡王?六部的那几个人?还是他们都曾参与过这件事?” 废皇笑得愈发癫狂,笑得眼睛都快流出泪了:“冰冷的牢室的确让朕的记性变得不好了,你那么年轻,你想想庭审那天…有一个人,他最该出现,可是却没有出现。那个人…就是你要找的人。” 何湛的手渐渐松开,努力让自己回忆起当天在朝堂上的人。 一个最该出现却没有出现的人… … 何湛的眼睛越睁越大,废皇的笑声也越来越大。何湛狠狠地抓过他,废皇的脸一下撞在铁栏上,可他还在笑。何湛的声音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一样:“你撒谎!” “朕记得…你以前生辰的时候,他还带着两个娃娃去忠国公府,送了你一把木刀当贺礼。你很开心,在他面前起誓,以后会用那把木刀好好保护这两个孩子,把他们当弟弟看。他还笑你,说你是他们的叔叔。”废皇说,“朕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通过你,朕就能看出他的目的。” “你撒谎!” “朕太了解朕的那个弟弟了,他拉拢何大忠,是想用何大忠来威慑朕,让朕不敢夺了他的权。” “你撒谎!” “可惜啊…何大忠他效忠于靖国,效忠于朕。” “你撒谎!你撒谎!你撒谎!”何湛拽着他的领子,将他的头狠狠往铁栏上撞,怒声道,“告诉我!真凶是谁!是谁要害我父亲!是谁!” 废皇看何湛发怒,笑得更加开心了:“可你居然在效忠宁晋,居然被朕的弟弟封了个‘忠’国公。哈哈哈哈哈——” “你是想利用我去复仇?你想让我夺了景昭帝的位子!” “你?你是谁?忠国公?一个‘无权无势’的忠国公?仰仗的还都是他的皇权。朕为何要利用你?朕,又为何要骗你?” 何湛将他推倒,将弯刀从袖中掏出来:“说实话!你信不信,我能将你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直到你死为止。” 废皇笑眯着眼:“你身上流着的是姜国狼血,你这副杀人如麻、虚伪狡诈的样子,跟你父亲如出一辙。你不是忠国公的儿子,他绝不会将刀对准皇帝,即使是一个身处囹圄的废帝。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好好利用你身体里的血液?难道你不想坐那个位置?我那弟弟还是个王爷的时候,就能控制朝中所有人的生死,就连朕,都被他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想跟他斗,就要坐上那个位置。” 他撑起身,盯着何湛的眼睛:“只有你俯视他们的时候,那些人才会认罪,才会跪着跟你爹娘磕头认错。” 何湛拿着一枚钥匙,将铁门打开。何湛将废皇拖至黑暗处,刀刃抵住他的脖子:“你闭嘴。” “皇姑姑当年自焚,她是为了什么?” “你没资格问。” “她是为了你啊。为了你和何德,她用自焚来博取朕的亲情和愧疚,让朕觉得朕对不住她,放了你,放了你哥哥。你哥还在远疆吧?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朕撇着嘴笑,“可惜朕不是皇上了,不知道新皇会不会念着一点亲情,有那么一丝丝愧疚,让你哥回来。” 何湛握着匕首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眼角滚出泪来:“你、撒谎!” 废皇闭上眼睛,一派的安详,微笑着等待死亡的降临:“你知道朕说得是真是假,何湛,你心里清楚。平时那些被你放置的疑惑都会在此刻涌上来,你都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只有身处黑暗中才能看见黑色的影子。” 血,溅了何湛一脸。 血滴滴答答顺着刀刃流下来。 他跪在那里很久很久,手扶地面,撑着没有力气的身躯站起来,身子一走三晃地走到另一侧的西偏殿去。 那个牢室里关着太子,他的精神已经失常,畏畏缩缩地缩在角落里,看何湛走进牢室,怕得要命,一边哭一边喊:“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放过我!放过我!” 何湛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躯壳,手起刀落,没有半分犹豫。 他身上的披风浸了血,何湛站起来的时候,刀尖并着披风衣角一起滴下鲜血来。 他将带血的刀收回腰间的鞘,一步一步迈了出去。 为什么何大忠会不愿他再去清平王府? 为什么何大忠不愿他再跟宁左宁右亲近? 为什么宁平王将自己儿子的满月宴办成皇子规制,皇上都不曾怪罪? 为什么前世的何大忠和何德会在守卫森严的天牢中“畏罪自杀”? 为什么前世他查了那么久都没能查到幕后推手? 为什么根深蒂固的忠国公府会在一夜之间湮灭于火海? 为什么… 为什么… “爷,事办妥了?”宫人见何湛出来,挥手将守在殿外的小太监们遣退,急忙忙地迎上来。 扑鼻而来的全是血腥味,呛得宫人差点呕出来。他不敢捂鼻子,生怕这位阎王还未杀尽兴,将他一并也杀了。他说:“事不宜迟,您赶紧随杂家走吧。明儿宫里宫外都会知道太上皇和旧太子死于暴毙的消息,奴才一定会办得妥妥的,您别忧心。”他掏了一方帕子出来,殷勤道:“擦擦脸吧。” 何湛没有说话,接过帕子,将脸上的血擦得一干二净。 现已入深夜,宫中万籁俱寂,穿梭在夜色中的只有几队巡逻的御林军,见了领着人的宫人,他们就当没看见,立刻改变巡逻的方向。 宫人引着何湛过宫中的长街,因此处空荡,没有可藏身的地方,宫人的脚步走得极快。 猛地,那宫人被拖入黑暗中,瞬间没影了。何湛正欲拔刀,可他也被猛地拉到黑暗中,是月色照不到的地方,背后是冰冷的墙,这一小块豁口正好能将人的身形完全挡住。 “果然是你!”冰凉的手抚上何湛的脸庞,将他的风帽往后褪了褪,“谁让你来的!” 宁晋。 何湛抬起眼,没入黑暗中才能看见黑色的影子,他果然将宁晋的脸看得一清二楚。他说:“臣已经解决了。” 宁晋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告诉他的,他皱着眉压低声音怒道:“又是凤鸣王!”他闻见何湛身上的血腥味:“叔受伤了?” “放手。” 何湛从未用过这样冰冷的语气跟他说过话,纵然两人起了争执,他都听过何湛这样说话。按住何湛的手猛地松开,他惊慌失措地问:“是我碰着你的伤处了?哪儿疼?” 何湛舔了舔干唇,沉着声说:“回去。” 宁晋低下头审视着何湛的神情:“叔怎么了?以后别再做这些事了,我可以…”他想吻一吻何湛,却不想何湛反手就将他按在墙壁上,他甚至都没看到何湛是怎样出刀的,泻着千年寒意的刀刃就在他脖子上划开一道浅浅的血痕。 何湛抓住宁晋的发,迫使宁晋露出脖子,将手中的刀刃逼得更紧。 “宁晋!你能为所欲为,那是我,纵你容你!可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往后,你再敢碰一下,我就杀了你!”何湛咬牙切齿,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声音在颤抖,可是杀过人的手却稳如巍山。 何湛的话就像楔子,一下凿穿他的心,凿了个大窟窿,血止不住,又疼又空。颈间的痛楚像是被扩大了无数倍,让他疼到全身麻木僵硬,连话都说不出来:“叔…你怎么了…为什么…?” 何湛狠着一双眼放开宁晋,握着刀退开:“我听见你喘气都觉得恶心。” “叔…” 何湛转身飞奔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叔…叔!何湛…!何湛!” 何湛充耳不闻,纵身跃出高高的宫墙。 宁祈的马车停在角落里,他没有下车,只是隔着帘子看向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何湛。 何湛抽刀,刀清鸣出声。等他离皇宫远了些,从房顶上飞下好几个黑衣人,脚步轻盈,身形似燕,踏着房顶追随着何湛的脚步。 何湛没有停下,目视前方空荡荡的长街,冷声道:“去查房岳秀。” 黑衣人领命,从房顶上跳下。随着何湛的还剩几个人,何湛将染血的刀狠狠甩了出去,刀极速翻转,而后狠狠跄入地面,刀刃闪断:“还有符世明以及他的党羽,一个都不要放过!” 金钗馆内。 雷声大作后的雷雨渐渐平静下来,淅淅沥沥地敲打在翠绿的树叶上,哗啦啦作响。 大夫替何湛拔出腿上的碎片,而后包扎好伤口。凤娘遣姑娘送送大夫,她替何湛盖上薄被,看他面色绯红,额头上全是热汗,凤娘又拿了团扇给他送风。 她抚了抚何湛的脸庞:“好好睡吧。日子还长,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昨夜何湛浑身是血来到金钗馆的时候,凤娘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他受了什么伤,却不想这人一来就扎进房间里,先是叫人上了好几坛酒。凤娘还以为他要宴请什么客人,也没多想就给他抬上来了,谁知道他掂起酒坛子,不要命似的往自己嘴里灌。 平常何湛从未对金钗馆的姑娘发过脾气,总弯着一双眼睛,很是好脾气的人。今日花娘上去拦他的时候,他竟将人一把推倒,怒着将酒坛砸在花娘的身侧,吼道:“滚开!” 花娘吓哭了,瑟瑟发抖地跪在何湛面前:“国公爷,酒不能这样喝,会喝出事的。您就算打死奴,奴也不能见您这样。” 何湛将花娘从地上拎起来:“你喊我什么?” 花娘害怕极了:“国公爷…” “不对!叫何三爷!叫!”何湛捏住花娘的脸,骂道。 “你发什么酒疯!”凤娘将花娘从何湛手中拉出来,将她推出雅阁。 何湛指着门:“她叫错了!她叫错了!” 凤娘伸手就狠狠打了何湛一巴掌:“冲谁撒气呢!在外面杀人没杀够,要拿姑娘们撒气是吗?” 这一巴掌打得她手掌火辣辣得疼,可看见何湛这副样子,她心疼得厉害,眼泪蓦地掉下来。 何湛被凤娘打懵了,愣了会儿,可依旧固执地说:“是她叫错了…她叫错了!凤姨,她错了!” 凤娘看见何湛猛地跪在一片碎瓷间,锋利的碎片扎入他的腿间,膝盖间。 凤娘惊着将他拉起来,忍不住泣声说:“爷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啊…” 何湛没起来,抱着凤娘的腰,哭着喊:“凤姨,是我错了,我知错了…你救救我!我撑不下去了…好累啊…” “凤姨救不了你,爷只能自个儿救自个儿。”凤娘随他一起跪下,她跪得轻,只觉得地上的碎瓷刺得人生疼。 ——裴之,以后你还是要一个人走… 报应吗?这是报应吗? “你杀了我!”何湛捡起一个碎片,塞到凤娘手中,“凤姨,你杀了我吧!只要你杀了我,一切都会改变的…不会再这样了…” 凤娘将碎瓷紧紧握在手中:“爷这一路走了十年,您怎么撑下来,凤姨都不敢想;您想做什么,凤姨也不知道。可是您已经走了这么久,怎么能有这么愚蠢的念头呢?” 忽地,外面雷声大作,何湛本能地缩了一下肩膀。 凤娘将何湛揽到怀里,拍着他的背,说:“爷,别怕,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过去的。” 何湛伏在凤娘肩上: “凤姨…好疼啊…好疼…” 第74章 相惜 晨光穿透薄雾,融了绿叶上的霜露。宁右捧着小锦盒来到何湛的住处,锦盒里是何湛带他去京窑的时候做得那一只青白釉的小茶碗,碗肚子上还勾着墨兰。虽然已经有了细碎的裂纹,可当初他做的时候很用心。 原本就是想着送给何湛的,可到最后他都没能开得了口,现在…终于能再有机会了。 想说的话,在他脑海里盘旋了千万遍,但当他来到何湛的居处,却发现这里空荡荡无一人。 “王爷。”前来服侍的小婢子从门外进来,跟宁右行礼。 “三叔呢?” 小婢子低眉顺眼地回答:“国公爷昨夜就走了,说是金钗馆的兰君姑娘生了急病,他去看一看。今早金钗馆的人来传话说,他不回来住了。” “怎么能不回来了!怎么…” 小婢从未见过安王如此愤怒过,当即吓得瑟瑟跪下来:“奴婢不知,奴婢不知。” 宁右敛住眉,说:“让人去打听…三叔中意的是金钗馆的哪位姑。” “是…” 小婢赶紧退了出去,将此事转达给管家,从安王府出来了几个人,奔向金钗馆的方向。 骡子长嘶一声,尥了尥蹶子。秦方拉骡子走近安王府的大门,正欲关上门的管家看见是秦方,上前请了句:“秦大人。” 秦方鞠躬行礼:“下官来拜见国公爷。” 管家说:“不巧,国公爷不在府上。大人若有急事,可前去金钗馆找他。” 秦方皱了皱眉,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多谢。” 他骑着骡子慢悠悠地来到金钗馆门前,站在柳树下抬头望着二楼楼台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不太能淡定。他…不太擅长应对女人。女人比案子要棘手得多。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玉佩,敛了口气下定决心走进去。 见客人来,几个花娘一拥而上,娇娇嘤嘤地说着话,惊得秦方起了一身热汗,手忙脚乱地将她们从自己的身上推开,凤娘在外招呼着,以为这人不满意这几个姑娘,扭着腰就走过来了。 恩…京城的官员上上下下她大致能认个遍,独独这个人看着面生,但身上的确穿着官制的袍子。凤娘说:“这位爷,您想找谁解解闷儿呢?” “不敢,不敢。”秦方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我…我来找国公爷。他…他在这儿吗?” 凤娘打量了他一眼,问:“你是谁?” “在下大理寺少卿,秦方。哎…姑娘,使不得。”秦方将一只摸向他胸膛的手拿开,面红耳赤道,“使不得。使不得。” 凤娘掩嘴笑了声:“爷可算认识了个有趣儿的人。你随我来吧,爷在三楼呢。” 凤娘使了个眼色,那些姑娘蛇一样的胳膊终于松开了秦方,秦方猛吸一口气,差点被空气中的脂粉味呛到。 雅阁内,何湛坐在轮椅上抄写道经,身后还立着一个人。何湛问:“宫中反应如何?” “皇上对外宣称太上皇和太子暴毙,但昨晚皇上召大理寺卿入宫密谈半夜,属下不能入宫,没有听见皇上的交代,但属下跟了大理寺卿一路,听到些只言片语,他应该是受命负责调查其真正的死因。” 真有意思。 “是吗?”何湛放下笔,低声问,“你觉得,皇上为何要对外宣称他们是暴毙?” 下属揣度道:“新皇登基不久,朝堂需要稳定。如果说梧桐殿的两位死于谋杀,余党可能会反扑,死咬住是新皇动得手,以此煽动更多的人来颠覆政权。” 余党…那群人,就算太上皇和太子真因急病而亡,他们也能将罪名推到景昭帝的头上。 何湛笑了笑:“可能吧。不过转为秘密调查的案子,抓到的真凶都会被秘密处理掉,死得悄无声息。” “吾等定誓死护您周全!” 何湛笑道:“不必担心。他们查不查得出来都是问题。” 下属说:“那…睿王那边用传个话过去吗?”下属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告诉何湛:“昨夜那位爷差点没掀了睿王府。” 何湛摇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何湛叹了一口气:“查出昨夜一直跟着我的人是谁了吗?” “没有,没有一点线索。” “宁晋出现在皇宫不会是巧合。没有那么巧的事。” 先是让宁晋去处理梧桐殿的那两位,又派人去追查真凶。 如果这一切都是景昭帝一人所为,那他真是太奇怪了。 一切都太奇怪了。 下属见何湛这样,未免有些担心。昨夜何湛的情形,他不是没有看见。他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第二天就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容地去面对这些事?转念一想,他也能想明白。何湛要活,就必须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何湛正沉思着,蓦地听到外头的脚步声:“你手下人的行踪被摸住了,先让他们停止一切调查,去继续养膘吧。” 下属也听到有人来,没有说话,即刻离开雅阁。 秦方用手抵着鼻子咳嗽几声,随凤娘来到三楼。 三楼很幽雅,从走廊到阁子,装点的都是山水画或者名作仿迹,也没有花花绿绿的纱幔,全都一水的青色。秦方见一处敞开的窗户,中坐一个蕙质的姑娘,淡疏着一双眉眼,淡淡地望过来,玉葱一样的手指拈着一枚白棋,另只手握着泛黄的书卷。 与秦方四目相对时,女子还轻轻笑了笑。 秦方晃过神来,追上凤娘的步伐。走到尽头,随她进一方雅阁,入则见窗外湖泊阔阔,水天一色。 “秦少卿。” 疑着唤了他一声的人是何湛,秦方循声望去,见何湛坐在轮椅上,由小厮推着出来,腿上还搭着一本道经。 秦方自认有些看人的眼力,可他却一直摸不透何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总见过何湛寥寥几面,若说何湛风流不羁,不太对,这人还甘愿入军营,在边关磨砺十年之久;若说他豪情万丈,也不对,他总一副吊儿郎当的样,说话没个分寸。 现在好了,这样的人居然还能读得下去道经。 何湛见秦方一直盯着他的腿,说:“不好意思啊,昨夜在床上玩得有点过,把腿给伤着了。恐怕不能起来迎接你。” 就当他刚才想得都是屁!秦方脸色一变,面色涨红:“…国公爷还是要以身体为重。” “叫我裴之吧。”何湛说,“叫我裴之,认我当朋友,我就帮你。” 像足了强娶豪夺的戏码。 秦方略略尴尬:“你…你知道我要来找你?” 何湛扶着轮子到秦方面前:“要不是有要紧事求我帮忙,秦少卿打死也不会进金钗馆这种地方吧?” 秦方抿了抿唇:“我在查一件案子,可能需要你的帮忙。” 何湛猛地握起手,眼角不经意地抽了一下:“什么案子?” 秦方压低声音:“这件案子应该跟走私盐铁有关。”他语气很肯定,像是做过一番功夫之后才来找何湛的。 何湛听言,握着手微微松开,看来秦方调查的不是他的案子。 何湛说:“你还真是双耳不闻天下事,只一心一意办案啊。” “…因为涉及来往南北的商队,下官盯了好几天,也找过他们管事的。其中有几个商队的管事认识下官,他说如果有什么想问的,就来找你。” “哦。我跟他们打过招呼,说大理寺少卿秦方是我的人,如果你真有事相求,可以让你直接来找我。” “…” 秦方气得面红耳赤:“你…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何湛眯眼笑:“不好意思,说错了,我跟他们说你是我朋友。” 看秦方狐疑地打量着自己,何湛也不绕弯子,解释说:“那天遇见你,看见你一直盯着的那几个人是都是南北商队的护卫。我不知道你在查什么案子,不过我手下养了几个商队四处跑着赚点钱,对这一行人都很熟悉,也许能帮上忙,所以我就让他们准备着了。没想到你真来了。” 这人… 秦方觉得自己一定要为了查案能屈能伸,低头道:“实不相瞒…” 秦方将自己最近一直调查的案子跟何湛简单说了一遍。 上个月因岚郡王的手下涉嫌杀人,秦方获令去岚郡王府邸搜查,无意当中看见有下人把几个大箱子抬到岚郡王府中,依例搜查后,发现里面装着从南方运来的丝帛锦绣,外加一些新鲜的瓜果。 原本秦方没怎么在意,但见下人抬的时候十分吃力,秦方觉得有猫腻,可碍于岚郡王的面子没能再查。秦方趁着没人的时候仔细去查了一遍,果然在箱子的暗格中发现了兵器。但兵器的数量很少,应该只是样品,秦方先按兵不动,继续盯着岚郡王府的一举一动。 守了大半个月,才顺着岚郡王的府邸查到南北商队的头上。 可他就在这里碰了壁。无论他再打听,那些商队的人要么守口如瓶,要么口径一致,根本抓不住任何线索。 他来此就是想让何湛帮忙查一查那几个商队来往的货物。 他从袖中掏出几张纸来:“下官已经将怀疑的几个头目画下来。” 何湛接过来一看,嚯地笑出声:“乖乖,你这画工可以啊。”给他推轮椅的小厮差点憋成内伤,又不好当着主人的面笑。何湛将纸举起来,揶揄地看向他:“可以可以,大理寺少卿传世之作,我还拿了真迹。回头等你升了官,我转手卖出去,一定能赚不少钱。” 秦方闭了闭眼:“特征还是很清楚的。” “是啊。这个满脸麻子的麻脸,和这个眼角有刀疤的刀疤怪,还有…这个独眼龙,很容易找到。”何湛欣慰地说,“所以我说这将是少卿的传世之作嘛。” “…那国公爷能否相帮?” 何湛掏了掏耳朵:“我说什么来着?” 秦方愿为真相折腰:“裴之。” “哎。好少卿。爷这就让人帮您去问。” “……” 若殴打皇亲国戚无罪的话,秦方真得好想打他。 何湛低声吩咐身旁的小厮几句,小厮点点头,一溜儿烟的跑出去。 门打开后,一直在外头静候的兰君姑娘抱着琵琶走进来,冲屋内的两位爷行礼:“爷。今儿听琵琶吗?” “问问你秦爷喜不喜欢?” 兰君姑娘看向秦方,秀眸微弯:“秦爷?” “不必了,不必了。”秦方吓得往后退,“姑娘还是问国公爷吧。” “看来是兰君长得凶神恶煞,吓着秦少卿了。” 秦方:“没有!不是…姑娘长得很好…” 何湛见缝插针:“他夸你呢。” 兰君俯身:“谢谢秦爷夸奖。” 秦方:“……”这天底下怎么会有何湛这么难缠的人? 秦方在这里实在待不下去,跟何湛匆匆告辞,赶紧跑走。 何湛看着他的背影,唇角微微勾起来,兰君见了,抿笑说:“以前没见爷这样笑过。”她自顾自地坐下,纤纤玉指拨弄着琵琶弦,零碎的乐音从弦上泻出来。 何湛没说话,静默着听她的琵琶。 兰君柔着声音说:“爷腿上的伤还好吗?你说要轮椅的时候,凤妈妈都要吓坏了,着急忙慌地要请大夫来。” “站得太高了,谁想风太大,有点受不住。还是得坐一会儿养养神。” 兰君说:“男人都道酒是个好东西,我之前不这样觉得,伤身又伤神,消愁愁更愁;可见爷昨夜那般…想来也能借此发泄一次,不必总强撑着,也是好的。” 何湛闻言笑说:“你可别再笑话我,不然我再也不敢来金钗馆了。现在我都不敢出去,怕见着昨夜被我推的那个姑娘,她要是扑过来打我,我就只能任她打了。” 兰君低低笑了几声,笑得眼睛泛出泪来,笑声渐渐敛下去:“在金钗馆,爷要是难受,不必强忍着的。” 何湛顿了顿:“也谈不上忍。就跟凤娘说得一样,很多事醉一场也就过去了,这条路还得走,还要走得比以前更好。” 兰君:“以前…我丈夫死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在屋里大哭大叫,心想就一死百了,随他一起去了。但看着摇篮中的小儿,又那般舍不得。第二天起来,连伤心都不行,为了下葬的钱,还要笑着给客人弹琴唱曲。唱悲了,客人不喜欢,要遭打;唱喜了,自己都厌恶自己,可又没有办法。” 兰君弹了几个调子,总算调好音色:“一觉醒来,日子总要过,以泪洗面能得什么好?就这样笑着笑着,一天天地也撑过来了。” 人最可贵的是开解自己,最可悲的也是开解自己。 何湛倒了一杯酒,敬给兰君,他说:“我家里也有个小子,让我万般都舍不得,为了我俩不被下葬,这场戏还得要唱下去。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不唱一曲儿?” 兰君被他最后一句逗笑,哪有人敢这样改词的? 她拢了琵琶弦,婉婉转转地唱了《苏幕遮》里的一句: “梨花落尽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第75章 迷津 接连的七天,京都上下都在吊唁太上皇,金钗馆闭馆不再招客,全城禁止一切娱玩活动。 因着这件事,商队也不得出城,只能在驿站暂时休整队伍。 这倒给了打探消息的人一个好时机。何湛手下的商队管事亲自邀了其他几位商队的小头头偷偷开小灶,从金钗馆拿来最好的酒招待着。这些南来北往的人不常能合上一口酒,上面克扣得厉害,如今竟有人能搞到好酒好菜来招待他们,几人来回喝了几巡就成了酒肉朋友。 秦方一直在跟的这几个商队都隶属于大鹰旗,其当家的就是秦方所画的那位独眼龙,负责护卫的是刀疤脸,也算是商队里面比较有名的人物。因为大鹰旗走得是官家的路子,上头有京城的人在护卫,就算是这些小头目也不知上家是谁,但据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跟官员沾了边儿,都会谨慎上几分,出货入货都是熟悉的脉路,不会出什么岔子,所以他们也跟民间的商队不怎么掺和。 至于来回贩卖东西,酒肉朋友是决计不肯透露的,但耐不过商队管事连请三天,出手阔绰得不像话,而且商队管事说自己的主家想买点稀奇的东西,就想问问他们能不能发展发展这条线。 这些人一听,觉得可能有戏,就跟商队管事透露了一个字——“虏”。 “虏”早先是指俘虏成奴的人,后来逐渐成了这一行的黑话,单指人口。大鹰旗来往走得是人口的买卖。 商队管事大惊,但他总算是见过场面的人,面上仍波澜不惊,沉吟片刻便勾着笑说:“真是太巧了,我主家就想要这个货。”他比了一根手指。 大鹰旗的人一看,摇了摇头:“我们不会只卖一个。” “一百个。黄金成交。” 大鹰旗的人说:“这次我们没带这么多人来。” 管事故作犹豫了一下,面上颇有可惜的神色,叹口气道:“主家喜欢模样齐整的,你们是内行人,应该比我清楚。挑最好的,钱不会少了你们。” “这笔交易,我还得请示上头,等定下来再说。” 等到京都接近,管事才收到消息,他亲自会见了刀疤脸,付下了一半定金,定好了交易的时间和地点。 “月十三,丑时,枫津楼后院。” 何湛将纸条交给秦方,半睁着眼:“喏,去抓人吧。” 秦方压不住心里的火:“如果他们上头真的有官家在操控,仅凭贩来的奴仆,根本无法定下大罪。你这么做,是打草惊蛇!” 果然碰上案子,秦方就六亲不认。别说何湛了,就算是天皇老子他都不放在眼里,照样骂得你狗血淋头。 何湛无奈地耸耸肩:“就连他们内部的小头目都不知道贩卖盐铁的事,你怎么去查?大鹰旗对外说是卖丝帛水果,对内说是卖人口,实际上呢,只有核心人物应该才晓得盐铁的事。你想从外部侦查,很难。这不叫打草惊蛇,这叫引蛇出洞啊好少卿。” 秦方说:“什么意思?” 何湛答:“你先抓了他们,拿到大理寺的搜查令,带人仔仔细细地搜几次。搜着了,那算你好运;搜不着也别急,现在京都戒严,他们肯定着急将烫手的山芋扔出去。一旦他们动用盐铁的线路,你就能顺藤摸瓜,抓住这条线后的大鱼。” 还…挺有道理。 秦方有些懊悔方才的冲动:“对不起。” “恩…我相信你是爱我的。” 秦方说:“…”去死吧你! 何湛嘻嘻一笑,表示很喜欢撩他这个小正经。 秦方即刻去办,打开雅阁的门,三楼走廊里回荡的花娘们的灵灵笑声和打闹声,混杂着的有筝有琵琶有三弦琴,还有鼓钟。金钗馆已经责令休业,姑娘们难得一场休息,馆内上下除了打杂的就没有别的男人了,自是闹得欢。 唯独何湛一个大男人沉在温柔乡里,秦方看他不甚好的脸色和泛着乌青的双眼,忍不住地叮嘱一句:“你也…收敛一点。身体为重,人不能纵情于此,多…补补身子。” 何湛:“……” 秦方反将一军,将得何湛哑口无言。 他在为秦方的案子日夜操劳,到秦方眼里倒成了他沉迷女色? 没良心的! 月中十三,秦方带着一众衙役埋伏在枫津楼,趁着月色,秦方看见一个一个瘦弱的姑娘被人从马车厢里推出来,他握刀的手越收越紧。 刀疤脸亲自出面负责这场交易。 商队的管事提出先看看货色。刀疤脸很不满,啐了口唾沫,拿起火把,对着那些姑娘照了一遍,让管事的看清她们每一张脸。 每一张脸上已经没有了惊恐之色,全然是麻木的,低眉顺眼的,显然被调教得很好。 管事的这才让人端上剩下的黄金来,一小箱,全是明灿灿的小黄鱼。 刀疤脸摸了摸嘴唇,哑声笑说:“京城的爷们儿阔气!” 刀疤脸一接,秦方举手一挥,几十个衙役猛地从黑暗中跳出来,刀光随着明火一起燃起来,将一干人围得水泄不通。 刀疤脸身边随行的人也抽出刀来。刀疤脸脸上的刀疤抽搐一下,他眯起了眼:“你们是什么人?你敢查到大鹰旗的头上!” 秦方:“大理寺通缉,都带回去!” 随行的人哪里能任大理寺的人抓,说着就要动刀跟他们打起来。 刀疤脸举手止住他们所有的动作。 刀疤脸背着手晃悠悠地走到秦方面前,冲他的脸侧逼近几分:“初生的牛犊子,你真是什么人都敢惹!我劝你赶紧带上你的狗滚,否则…我就拧断你这个比女人还细的脖子。” 秦方将手中的刀举起来,刀尖正好对上刀疤脸的下身:“你要是再敢这么张狂,我就砍断你这个比我脖子还细的宝贝。” 刀疤脸没想到自己没能防住跨下的这个地方,表情盛怒而狰狞:“你给我等着!” “押回去!” 包括刀疤脸在内的一干人被衙役捆缚住押走,枫津楼的后院恢复了平静。 何湛由人推着轮椅轱辘轱辘地从黑暗中走出来,前来交易的商队管事冲他行了个礼:“三爷。” 秦方留到最后,看着站成一团的女子,有些发愁。 何湛问:“哪里来的?” 那些女子不回答,都用黑黑的眼睛看向何湛。何湛点了最前头的一个人:“你说。” “…南方。” “想回家吗?” “想。” 何湛指了指管事:“把户籍告诉这个人,他把你们送回去。作为交换,你们不许哭,不许闹,不许将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行吗?” 那些人显然连期待都没有,仿佛是之前的求救都以失败告终,才会连最后的希望都不抱有了。 何湛没有再说话,吩咐管事将她们全部都带回去。 这下枫津楼才算真正平静下来。 秦方对何湛郑重说了声:“谢谢。” 何湛笑道:“那推着我走一截儿吧。” 秦方将刀收了,扶过何湛的木轮椅,推着他走出枫津楼后院。秦方说:“腿不是只有皮肉伤吗?为什么连路都走不了?” 何湛:“不想走,就想让你推着。” 秦方:“…”秦方沉思了片刻,语重心长地问何湛:“何湛,你是不是…断袖…?” 何湛很坦然:“是啊。” 秦方险些没把手中的轮椅给掀翻,脚下晃了几步:“…你…我…我不是,你要是…我也不想伤你心…我很感谢你帮我…”秦方的舌头都打结了,愧疚难安。 他之前就想过何湛帮他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但又觉得荒诞至极,没再细想。 如今听何湛这样承认,一时尴尬得要死。 “我有心上人,是个姑娘。”秦方抿了抿唇,“我就喜欢她一个人。她是我办过的最难办的案子…我办不下来…但我会继续等。何湛,我…那个…” 何湛觉得他想办下的姑娘真可怜。不过何湛想了想她,还是觉得秦方更可怜一点儿。 何湛回答:“恩,我知道。” 他知道秦方不是断袖,他才敢这样撩,换了断袖,他真不敢随意开玩笑。 他之所以这样逗秦方,只是有点恼,恼宁晋竟还敢派影卫来跟踪他,成日在金钗馆外头打转。 他甚少有这样窝囊的时候,摸不清敌人的意图和行踪,要千防着外面的人;现在倒好,还要万防着心里的人。 何湛说:“…得了,你回去审案子吧,我这腰有点不行了,得回金钗馆躺一会儿。” 秦方:“…” 案子没审成。 刀疤脸被押到大理寺监狱的第二天,大理寺卿柴平就放他们出去了。 前大理寺卿宋安已经告老还乡了,秦方因为在之前的贪污案中抓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官员,景昭帝即位后就将刑部侍郎调到大理寺来当长官了。柴平深谙官场那一套,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他摸得很清楚。 不像宋安,会纵着秦方去查。 秦方提审时,看见空空的监房全懵了。这还没找柴平质问,柴平就下令让秦方回家待着去,少掺和最近的案子。 秦方怒火冲天地就来到柴平面前,吼道:“他们贩卖人口证据确凿,为什么要放了他们!那些姑娘都不像个人了,罪魁祸首却能堂而皇之地走出大理寺,公道在哪儿!靖国律例的尊严在哪儿!” 柴平一本书砸到秦方脸上:“卖几个人怎么了?我告诉你,他就算要了那些贱骨头的命,都没人敢吭声!你当什么出头鸟?还公道…尊严…?谁有权,谁就有公道!谁有钱,谁就有尊严!你算哪里来的芝麻绿豆,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官做得不够小,想出京都见识见识啊!” 秦方憋得脸色铁青,手都要攥到手心里去。 柴平又砸了几本书:“麻烦精!滚回家去,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大理寺!” 秦方觉得憋屈,心里积着一腔火,全都化成源源不断的力量,他绕着东街跑了四五圈,方才冷静一点。 很和平的发泄方式,至少没有打人。何湛听人来报之后,颇为欣慰地想。 秦方大汗淋漓地来到金钗馆,这次倒没有姑娘敢缠着他了。味大。 秦方走进雅阁,看见何湛就呼天扯地地吼起来。 何湛没见过秦方这么不淡定的时候,倒觉得有趣,侧头听他滔滔不绝的抱怨。秦方还很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过几年磨砺出来,就不会有现在的虎劲儿了。 秦方气得拍桌子:“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谁人搞得鬼。想引蛇出洞的计划也不行了,大理寺还白给他们一顿牢饭!” 何湛笑了笑,低声说:“蛇已经出来了。我昨夜让人盯着柴平,谁人来过,我手下的人正在查。” 秦方一愣,万没想到何湛还留了一手,惊道:“你说引蛇出洞是这个意思?” “也不是这个意思。两手准备而已。” 何湛在秦方心目中的形象瞬间高了不止一个层次,就像一棵参天大树。 何湛说:“不如让这里的姑娘们陪陪你,一解心中烦闷,如何?” 秦方:“…” 秦方一巴掌把参天大树拍回土里去! 何湛见秦方还要发急,不敢再开玩笑,笑着将这位爷送出了金钗馆。 何湛坐在轮椅上,抬头望了望澄明的碧空,扶着轮子往斜对面的点心铺走去。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何湛好几天未曾出金钗馆,难得出来一次,就沿着长街逛了逛。 走到一处偏僻小巷的时候,何湛看见巷子深处有一只小猫。他觉得甚为可爱,往里巷走去想看得更仔细一些。 不及他走近,他后颈一痛,在陷入无休止地黑暗前只听背后传来一句:“爷,对不起了。” 第76章 明志 很冷。没有一点阳光,像牢室。何湛的一只手一只脚都被铁镣铐着,眼睛被黑布蒙着,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只能摸得出身下是冰冷的石床,背后靠着的是冰冷的石壁。 他不害怕,甚至有点兴奋。何湛装瘸子装了那么多天,给了他们那么多下手的好时机,总归不负期望。 他想了很久,景昭帝如果真知道是他动得手,就不会再派大理寺卿去调查这件事。 他心中一直怀疑一个人,这个人想让他死。 铁门被推开,他听见沉沉的脚步声,周遭的空气似乎更冷了些,但明明外面应该是艳阳天。 对方的脚步急了几步,摸索着他手脚上的铁链子,似乎是想替何湛解开。何湛听见铁链在哗啦啦作响,对方的手指僵住,停在他的手腕上。 “你是谁?”何湛努力透过黑色的蒙布看清那人的面貌,可他甚至连那人在哪儿都感觉不到。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掐住何湛的脖子,引得他阵阵颤栗。这怎么不按常理走!?反派不应该先耀武扬威地点明身份,然后将他们的计划和盘托出吗? 死也要让他死明白啊! 何湛冷声威胁道:“你敢动手,就该知道我的人已经盯上你了。我劝你还是别轻举妄动。” 掐着他脖子的手僵住,何湛再问:“你是谁!” 没有听到回答,何湛伸手想去摸这个人的脸,游移在半空中的手被他一把握住,何湛听见呼吸声,嘴唇被什么软软的东西碰了一下。何湛想躲,整个身子被那人扣在怀中,他开始亲吻何湛,从耳根到脖子,没有一处放过。 何湛大惊,挣扎着缩到墙壁处。这下连他都乱了,他怒着说:“宁祈?!是不是你!” 宁晋处理太上皇的事只有景昭帝和宁祈知道,将何湛卷入这场局的引路人不就是宁祈吗?他不会傻到以为前世刺杀宁晋的宁祈会那么忠心。 何湛的脚踝被抓住,整个人被拖拽回去。那人囫囵扯掉何湛的腰带和外袍,肌肤与冰冷的空气相接触,何湛此生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他反手握住铁链,冲着身体上空的方向狠狠挥了过去。一击即中,可那人连吭都没吭一声,何湛再打第二下的时候,手却被牢牢地捉住,腕间吃痛,连铁链都握不住。 何湛痛得皱起眉:“你不是他。你是凤鸣王的手下?” 那人粗暴地扯下何湛眼睛上的黑布,手掐住何湛的脸,整个人逼了过来:“秦方,凤鸣王,在叔眼里,谁还有可能对你做这样的事?” 他的额头上全是血,顺着脸颊一侧流下来,英俊的面容上平添了几分嗜杀气,从黑暗中浮现的表情在黑暗中尤为可怖。 我…操!何湛瞪大眼睛:“宁晋!” 草草草草草草! “怎么是你!” “叔以为是谁?你想是谁?”宁晋将何湛翻了过去,不再去看他的脸。 何湛懵得不行,宁晋的动作来得如同狂风骤雨一样粗暴至极。 没有任何准备,何湛疼得叫了出声,眼角疼出些许泪泽。他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搅弄在一起。 “宁晋…你信不信我真杀了你…” 他装了那么多天的瘸子!想引敌人出手想了那么多天!结果呢?结果呢!他还没被宁晋这样坑过! “信。叔那天不就想杀了我吗?”他掐着何湛的脖子,迫使他直起上半身。宁晋低头咬住何湛肩膀上的疤,直至咬出血印他才松口。 何湛疼得额头上全是汗,他咬着牙说:“宁晋,你个王八蛋…” 宁晋用手捂住何湛的嘴,不想再听他说一个字。 何湛表示完全体会到什么叫作死。 …不该故意气宁晋的。宁晋发起狠来,简直不要人活。 不知做了多久,何湛最后都没了意识,在黑暗中也是昏昏沉沉漂浮着,忽上忽下。 何湛醒来是因腿上的疼痛。他茫然地醒来,突如其来的明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低头看见宁晋坐在床边,将纱布一圈一圈缠在他的腿上。 何湛的腿稍稍动了一下,宁晋按住他的脚踝,命令道:“别动。” 别动?何湛能不动?他撑着身子坐起来,狠狠打了宁晋一巴掌,这次是真打,打得又狠又响亮。宁晋受下,一声不吭地继续缠着纱布。 何湛踢了他一脚:“滚!” 宁晋很听话,低着头站起身来,离床远了一点儿。 何湛腿上的伤口因宁晋的不知轻重而再度裂开,原本不是很严重,就是有点疼。他看了一圈才知道这是在睿王府的破月阁,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却听宁晋冷着声说:“别费力了,我不会让你出去的。” “…你这是想关我?” 宁晋:“我不想…从前我就告诉过你,如果你反悔,我就把你关起来。你恨我也好,恶我也好,你都逃不掉的。我的人能绑你一次,就能绑你第二次。” 怎么崩坏成这个样子?!以前宁晋可从不会这样对他! 何湛抓住他的腰带,宁晋顺着他的力,跪在何湛的膝盖前。 何湛吐出两个字:“认错。” “我错了。” “……”这么干脆,他怎么接话? 宁晋握住何湛的腰:“叔,你别逼我…宁渊如何,与我无关。”他仰头看着何湛,眉头轻皱:“倘若他真认我这个儿子,就不会让我去杀梧桐殿的人。凭什么…要我就背负这样的怨恨?” 何湛眼眸沉了沉:“你已经知道了?” “你别怕…我把知情的人全都杀了,景昭帝不会知道的。” 何湛:“…”这还不怕?这个祖宗,手段可以,可以。 没有听到回应,宁晋捧着何湛的手说:“我求你,好好跟我说句话。从前我做错事,叔不是这样的…”他愿自己不姓宁,可若不是因为这个姓,或许何湛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宁晋,你听我说…” “我不想这样对你。只要你听话,等我处理好京都的事,我就带你回雍州。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们回不了雍州。景昭帝狠心让你去当挡箭牌,他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何湛握住宁晋的手,“或许太上皇的确因为当年的事忌惮我,可他这次针对的是你。这件事里还掺进来另外一个人,他将我送到梧桐殿,让我知道当年的真相,他想利用我来对付景昭帝。” 宁晋瞳孔一点一点收紧。 何湛问:“那晚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皇城?” “我事先定好的计划。” “谁知道你的计划?” 宁晋反握住何湛的手:“是他。” 何湛点点头:“所以,他只是想用你试探我知道真相后的态度。那晚一直有人跟着我。” “是假的吗?那些话,是不是假的?” “那晚天黑,又在那样昏暗的环境下…我刚刚从梧桐殿里出来,手没能把握住分寸。真不是故意伤你。”他往下拨了拨宁晋的衣服领,果然看见已经结痂的伤痕,这人甚至都没有好好处理这道伤口。 宁晋抱住他的腰,扎进他的怀中:“现在的话,才是真的…?” 何湛叹了一口气,摸着宁晋的头:“…宁晋,在这里,不是你不惹事,就能活的。” 多方势力的交流汇集,交织成一张密密的网,不知不觉间就能将人生生绞死。 何湛说:“之前是我失策,一心想让你在京都立威,没想到会招那么多刀子。” 宁晋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当中,脸蹭着何湛的腰际,没能答话。 “宁晋,你想活,就得去争。如果不争,他们就会杀了你…这是你的命。”何湛推开宁晋的肩膀,眼眸幽深,沉定地看着宁晋,问他:“你想不想…?” 宁晋的喉结滚了滚,仰头亲上何湛的唇,说着就要将他推倒:“想…想疯了…” 显然他的“想”跟何湛的“想”完全不一样好吗!何湛气得踢了宁晋一脚:“我在问你想不想要皇位,你想什么呢想!” 何湛说完这句话就知道自己说太大声了,赶紧噤口,往四周看了看,唯恐隔墙有耳。 “这儿没有人。” 宁晋看着何湛,停了好长一会儿。何湛知道自己失了分寸:“是臣…失态…臣并非要…” “我想。”宁晋端端正正跪坐在何湛面前,正身正声地答道,“十年前你将我从火场里救出来的时候,我就想。从入仕,到攀着清平王府的亲得到侯爷位,都因我想。只是在雍州的时候,这个念头一天天消磨。我想和叔在雍州守一生一世。” 然而景昭帝登基,下到雍州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召卫渊侯回京。他所有的设想碎得一干二净。 “现在呢?” “如果必须登上那个位置,才能毁掉那些算计我们的人,就算用再卑劣的手段,我都在所不惜。”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仿佛在说一件极为不起眼的事。 卑劣的事,不必宁晋来做。 他的主公,不仅要得天下敬畏,也要受百姓爱戴。 “宁晋,以后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要相信…我唯一想得到的,就是看见你登基为皇。” 何湛扶宁晋起来,让他坐在床边,自己则跪在他的面前,宁晋想扶他,却被他按住了手。 何湛往后退了几步,俯首行至高的拜礼: “臣愿对天起誓,敬君为吾之命。此生不娶妻,不生子,不受封,不加爵,手执锐器,为君披荆斩棘,万死不辞。成,则不担其荣;败,则与君同死。他日若大业将成,愿君不负臣之忠心,以仁德待人,以贤明治朝,开我靖国河清海晏、国泰民安之世。” 第77章 棋盘 坦诚相见,就会少很多麻烦。宁晋看了何湛好一会,才道:“好。” 这一字便如千金重,两人就像相拥着过独木桥,同生共死。即使是这种方式的同生共死,都让宁晋心满意足。 外面的天沉了沉,些许电蛟在浓重的云朵中穿行闪现,何湛见要下雨,就要回金钗馆去。 宁晋不肯,抱着他多厮磨了一番,才不情不愿地听了何湛的话,放他出破月阁。 破月阁外还挂着铁锁,看来宁晋是真打算关他的。何湛颇有意味地打量着门上的铁锁,宁晋有些心虚,嘟哝了一声:“我都认错了。” 何湛闭了闭眼:“我揍你一顿,然后再认错行不行?” “行。叔说什么都行。” 何湛:“……” 离开破月阁之前,何湛问他:“我的那些人,你怎么处理的?” “…我不知道。” “宁晋。” 宁晋低头:“关…关起来了。” 很好。 宁晋:“还有秦方…” 很好。 真是有本事。 何湛让宁晋把秦方给放了,宁晋说:“叔别跟他混在一起。他要查的线是符世明的线,只会给你招麻烦。” 宁晋说自从秦方出现后,他就一直关注秦方手中的案子,先一步查到大鹰旗上头的人是尚书符世明。 先前景昭帝逼宫时,符世明为景昭帝的军队提供了大量的兵器,所以景昭帝才会容他继续开设大鹰旗。因为有皇上许可,没有人敢查大鹰旗的货物,符世明就利用大鹰旗这条线继续做盐铁和人口的买卖,以此牟取暴利。 宁晋:“这件事…别说大理寺不敢接,景昭帝都不会管。” 何湛:“走私盐铁不是小事,靖国官营抓这一块抓得很紧。景昭帝对你尚且如此,一旦抓住符世明贩卖盐铁的铁证,皇上巴不得夺了他手中的权。” 宁晋微抿着唇:“这件事,我来做,不许你出手。我怕大理寺盯上你。” “所以…能放了秦方吗?” 宁晋铁着脸,令人将秦方带过来。两个人推着秦方来破月阁的时候,何湛双眼泛黑,差点被宁晋气得蹬腿上天。 秦方被打得不轻。 之前他被蒙头关到铁室里,几个侍卫朝着他就一顿揍,秦方还以为是自己查得案子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才招此祸。 见了宁晋,他怒声斥道:“睿王?原来大鹰旗上面的人是你!” “…”误会!这绝对是误会! 何湛正要上前扶住秦方,却被宁晋按住肩膀:“不许过去。” “道歉!”何湛皱眉,压着声音斥道。 宁晋侧过头:“我没做错。谁让他总围着你转?” “你道不道歉?!” 宁晋铁着脸,僵持了一会儿,听话地走到秦方面前,让左右放开他,冲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不情不愿地道了声:“对不起。本王抓错人了。”说罢就转身走了回来。 秦方:“…???” 何湛硬着头皮走过去,往秦方耳侧靠了靠,胡诌道:“他以为你是我养在外头的…小倌…睿王觉得我好男风有损皇家尊严,所以才抓你来威胁我…哎,我以后再也不断袖了,没想连累你。” 秦方激动道:“睿王这事儿也管?我不怕他,我去跟他讲理!” 何湛赶紧按住他:“…不用!这件事我自己跟他解释的!” 秦方也觉得这是何湛的家事,他的确不能插手。只是这睿王…管得也太宽了吧? 何湛说:“作为赔罪,他已经帮你查到大鹰旗上头的人是谁了。不过这个案子,你可能要再放一放。” “为什么?” “控制大鹰旗的人是符世明,他不会亲自参与大鹰旗的买卖,大鹰旗的人也绝不会将主家供出。我还会派人…我是说,睿王答应派人去查这件事,已经确立了目标,这件事不会拖很久。” 秦方狐疑地看向宁晋。睿王在雍州的盛名他也知晓一二,之前秦方还是很欣赏这个人,自从他挨揍之后,他就对睿王改观了…秦方说:“睿王要查,我不会阻止。可我…还是要做自己该做的事。” 何湛了解秦方,说:“好。但在揭露真相之前,请你一定要保住你的官位。柴平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 “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秦方摸了摸发疼的嘴角,走上前对宁晋说,“劳睿王去查大鹰旗的案子,下官希望王爷能心无旁骛,将青天白日昭于天下百姓。” 宁晋说:“本王也希望大理寺少卿专心查案,不负‘执法持平’四字,勿生什么不寻常的心思。” 好男风就是不寻常,你才不寻常。秦方拱了拱手,算是拜过,对何湛说:“我回大理寺了。” 何湛点点头,挑眉看向身后的宁晋。 宁晋受不住何湛幽幽的眼神,下令让左右给秦方准备马车,亲自送他回大理寺。 待事了后,何湛说:“我也走了。” 宁晋开口挽留:“叔,吃过饭再走吧?” 何湛没有停下脚步,冲宁晋挥着手,说:“我可不想再进去了。有空再见,睿王。” 这都叫上睿王了?宁晋脸色比这天还要阴沉。 何湛刚要走出破月阁的小院,天滴下雨来,天空中闪了闪白光,雷声滚滚而来,响彻整个睿王府。何湛身子僵住,抑住想去捂耳朵的手,回过身看向宁晋。 宁晋眯眯笑了起来。 何湛干笑几声:“还是…吃顿饭再走吧。” 风雨留君住。 秦方的案子算是告一段落,现在只等一个时机,符世明跑不了。 梧桐殿的案子…以大理寺卿柴平的本事,暂时还不会查到何湛头上。难办的是房岳秀那边,这个老狐狸老奸巨猾,让人查不出一点不好来,他是宁左身边最得力的人,有他在,始终是个威胁。 “若真到了那一日,叔会怎么对待宁左宁右?” 宁晋问到这句话,何湛的筷子顿了顿,说:“等真到了那一日再说吧。如果…到最后,可以的话,臣还是希望你能留他们一命。” “好。”宁晋淡声应下,给他夹了些菜。 “这些都需要时机,需要等。等过了雨季,朝中就要准备秋狩的事了。历年狩猎都是定在清风山,你回京之后还没去见过玄机子吧?到时候你不如趁着秋狩去道观,也算还当年师恩。” “我也有此打算。英招回京后就一直在道观待着了,前几天说她要回雍州一趟,道观正好缺人手。师傅是那种…只要你不给他洗,他就绝对不会换衣服的人。” 何湛托腮歪头看他,调侃他:“原来这么会照顾人,都是玄机子一手带出来的?” “照顾师父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三叔。”宁晋倾身过去,浅浅尝了尝他的唇。 “……” 谁知道他心里想得是谁? 说好话就有用吗? ……非常有用! 何湛在睿王府住了一宿才回金钗馆。 宁晋表示非常感谢这场风雨,请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 回到金钗馆后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忠国公府终于修建完工了。何湛正式入住忠国公府,祠堂上供奉着何大忠和宁华琼的牌位,香烟不断。 在这之后来了几波人庆祝何湛乔迁之喜。景昭帝将秋狩的事交由宁左去办,宁左第一次接手这些事务,自然忙得焦头烂额,只能叫去宁右帮忙,故而两人并未来道贺,倒是凤鸣王来了一次。 等宴席散后,宁祈单独留下,说要跟何湛叙旧。 他们有什么好叙旧的?何湛依着宁祈的意思带他在园林中走了走,等到左右无人时,宁祈沉着声说:“皇上好像已经知道梧桐殿的事不是宁晋出手了,他派大理寺在查这件事。” 哦,黄鼠狼拿着礼给鸡拜年来啦?何湛撑着笑说:“只要凤鸣王的人守口如瓶,我就不会有事。” “之前知情的人已经死了,是你做的?” “我要是有那本事,就不用劳烦凤鸣王将我送进宫了。” 宁祈说:“那就是睿王了。也好,省得本王动手。你最近多加提防,小心大理寺的人。” 何湛:“多谢提醒。” “另外,得空去睿王府一趟,告诉他不要参加这次秋狩,现在正是韬光养晦的时候,不宜再出风头。” 何湛徐行的脚步顿了一下,继而又从容地跟上,默了一会儿问:“你怎么不去亲自跟他说?” “何湛,他只信你,你去说比本王去说管用。此时睿王正处风口浪尖,余党未除,宫中布有多方耳目,皇上让他去解决…”宁祈将余下的话咽在口中,说,“此事难保会走漏风声,他随时都会有危险。” 何湛默声点了点头。宁祈说:“既然如此,那本王就告辞了。”宁祈走出去没几步,又回身冷着声对何湛说:“恭喜你。” 宁祈木着一张脸,实在是不像真心恭喜他乔迁的样子。 何湛微笑着回答:“同喜。”慢走吧您,小黄鼠狼! 送走宁祈,何湛优哉游哉地去沐浴,回到南阁子——忠国公府的建造与之前相仿,连各院的牌匾都照旧做的。 下人在门外守候已久,手中端着一个很沉很沉的包裹。下人说是凤鸣王临走前吩咐人送给何湛的,算作贺礼。 何湛接过,果然沉得不像话,搬进屋里打开一看,是一个棋盘,一个玲珑玉棋盘。 何湛握着凉凉的玉棋盘,微微叹了口气。 何湛十岁的时候就开始对古玩感兴趣了。那时候他随皇宫中的皇子一起在太傅手下受业,与宁祈算是同窗。太傅教他们棋艺,他和宁祈私下斗得厉害,谁也看不惯谁,在棋艺切磋方面也不遑多让。 若论混蛋,宁祈比不上何湛;但若比起棋艺,何湛不得不承认,他的确赢不过宁祈。 后来,他过十一岁生辰,何大忠的旧友烂柯先生来府上做客,送给何湛一个玲珑玉棋盘,还指点了他半个月的棋艺,何湛就跟突然开了窍一样,进步神速。 何湛不禁沾沾自喜,邀宁祈来府上切磋。 这次何湛不耍赖不悔棋,堂堂正正地赢了宁祈一次。宁祈不服气,要求再来一盘。 何湛哪会再来?万一下一盘输了怎么办? 何湛不肯,宁祈越来越气,一把将何湛的玉棋盘掀翻,棋盘本就珍贵,落地即碎。两人双双僵住,谁也不想玉棋盘就这样碎了。 何湛气得嗷嗷直哭,扑上去对着宁祈就一顿猛揍,又咬又挠,打得宁祈浑身都是伤。 要不是宁华琼来拉开两个人,何大忠掂着何湛就把他扔到祠堂里关禁闭,何湛觉得他能把宁祈撕烂。 如今捧着这个玲珑玉棋盘,何湛都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如果凤鸣王是想以此来打消他心中怀疑的话,那… 凤鸣王真是有心了。 第78章 围猎 三年一度的秋狩,宁左有房岳秀的指导,加上有安王辅佐,秋狩办得有条不紊。宁左还一改以往秋狩奢侈之风,简而不陋,受到景昭帝的褒奖。 御书房内,宁左宁右齐双双跪在景昭帝的面前。听完臣下汇报,景昭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问宁左想要什么奖励。 宁左看了宁右一眼,说:“父皇身边缺一个近侍,儿臣想让忠国公来。” 景昭帝低首笑了几声:“怎么?你们想让他来,究竟是要保护父皇,还是让何湛带着你们混?” 宁左扬笑:“父皇说奖励儿臣的,不能反悔。” “你也是成家的人了,怎么还是小儿心性?” “父皇是答应了?!” “一言九鼎。”景昭帝将手中的奏折放在书牍上,“儿以后就是太子了,你想要什么人陪着,什么人就得陪着,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宁右微微低下头,沉默不言。但显然景昭帝的话让宁左不怎么舒服,他向来是直来直往的人,驳了一句:“三叔跟别人不一样。” 景昭帝说:“再不一样,他也是臣!”声音陡厉,宁左同宁右一起低下头。景昭帝说:“宠臣多出奸佞,你身为太子,该掌握分寸。” 宁左想说何湛是他叔,不是臣子。宁右偷偷拉了拉宁左的衣袖,宁左才将想反驳的话咽下去。 “退下吧。不是什么大事的话,你自己作主就好。” 宁左有些闷闷不乐,同宁右出去的时候,他还在抱怨:“怎么好好地就发脾气了?之前三叔来咱们王府的时候,父皇不是挺喜欢他的吗?”小时候何湛来府里玩,父皇一直待他很好,那时候何湛还跟他们说要认父皇当义父,这样一来他们就是兄弟了。不过因为辈分的原因,一直搁置着了。 宁右说:“可能是因为睿王。” 宁左疑惑:“关他什么事?” “…我是说,父王之前一直不怎么喜欢他,三叔是跟他从雍州回来的,朝中人都以为三叔是他的近臣。父皇可能因此迁怒到三叔的身上。” 宁左不悦地皱起眉:“宁晋怎么这么烦?”宁左挥袖:“正好,趁着这次秋狩,让我好好杀杀他的威风!” 宁右说:“我已经派人问过了,睿王前几天就请辞去清风道观,说是要为靖国祈福。” “惺惺作态。”宁左不屑地哼了声。既然如此就算了,宁晋最好别出现在秋狩营里。宁左说:“我去请三叔,余下还有些账目要清算,你帮我做了。” 宁右说:“让我去请吧。” 宁左:“我根本不会拨算盘珠子,这比让我打一头老虎都难!你不是嚷嚷着要人给你找梅花鹿吗?等秋狩的时候,我给你逮几只小鹿来。” 宁右抿了抿唇,再三权衡一下,才说:“说好了。要活的。” “活的。活的。你哥我一言九鼎!” 宁左笑着冲宁右挥手,就跟一只小蛟龙一样飞了出去,直直飞入忠国公府。 何湛将他的小孟兰搬到湖心亭中晒太阳,请了个歌伶来给他唱曲。他一边修剪兰花,一边听着京小调,日子非常逍遥。 “三叔!” 声音清朗,穿过水波而来。何湛回头望了一眼,就见一身明黄袍子的宁左站在栈桥头,冲他挥着手,比太阳都要有光彩。 何湛背脊僵了僵,唇角扯出笑,让他到亭子中来。 宁左握着手中的剑进入湖心亭,歌伶起身给他行了个礼。宁左示意她不必多礼,让她继续。 听着清雅的乐音,宁左脸上扯开大大的笑,对何湛说:“行啊,我还担心三叔一个人在府上会闷,您倒挺会给自己找乐子。” “臣什么时候亏待过自己?” 这倒是。宁左揉了揉鼻子:“叔要去秋狩吗?” “怎么?殿下已经安排妥当了?” “差不多了。叔,我们好多年没见了,秋狩的时候比试比试?!”宁左握了握剑,扬着下巴说,“看叔还能不能比得过我!” “好啊,臣会随宫里的人一起去。到时候殿下要是输了,可不许再哭了啊。” “哎呀,叔!我都长大了,以前的事就不能不提吗?再输,我请你喝酒,以大人的方式!” 何湛含笑看他:“大人喝酒之前是不会强调的。” 宁左见何湛还揶揄他,又找不出话反驳,怨声说:“叔!” 何湛忍俊不禁。他抱着小孟兰,带宁左走出湖心亭,向花厅的方向走去:“安王呢?怎么不见他?” 宁左不太好意思地揉揉鼻尖儿:“他在宫里帮忙呢。” “怎么?又是他出力,殿下领功?” 从前宁右替宁左做课业,被发现之后,还要跟着宁左一起挨打。诸类事件,不止一次,很多次。 宁左解释道:“我这不是顺着他的心意来请你了吗?这叫各有分工,事半功倍!而且是他让我跟父皇说请你去秋狩的,原本我可是奔着父皇那把宝剑去的。三叔,这次可不能算我欺负他。” “是。”何湛无奈地摇摇头,“殿下最占理了。” 何湛将小孟兰摆在花厅里,又给其他的花盆浇起水来,宁左看着好奇,要了个花壶,同何湛一起浇花。 期间,宁左跟何湛说了会儿话,他说要给宁华琼和何大忠上炷香。何湛掌花壶的手僵了一会儿,随即唇角扯开笑,以不合规矩的理由推辞了。 宁左也没多在意,又抱怨起秋狩的事:“账目和行程安排都是弟弟一手定下的,先前说好让我负责守卫这一块,可部署起来的确很麻烦。” “皇上御驾在外,安危乃是重中之重,殿下一定要谨慎,不要出什么纰漏。” 宁左讪讪地答道:“我也知道。”提到这个,宁左没了心情,将花壶扔下:“我还是再去巡察一遍好了。三叔,等去清风山的时候,到时候你跟我们乘一辆马车,咱们玩骰子。” “好。”何湛点头道。 秋狩如火如荼地开展,待一切安排妥当,从皇城蜿蜒而出一千御林军,个个骑着高头大马,肃整如巍峨不动的山;手执着锋锐长矛,庄严如高耸云霄的峰,誓死护佑天子贵胄。 在队伍最前头领兵的人是凤鸣王宁祈,长眉入鬓,眸若点漆,美人儿一样的面容上覆着秋冬的霜,冷冰冰得不近半分人情。他手执缰绳,耳观八方,时刻警惕着潜在的危险。 比起宁祈,何湛这个以景昭帝近侍随行的人却十分悠哉。他从府中带了一副牌九来,拉着宁左宁右在车厢里打牌。打了好几圈,宁左因要定时巡视队伍周围的情况,便放牌下车去视察了。 车厢内只剩下何湛和宁右两个人,牌九是没得玩了,叫下人入车厢来拼桌也不合规矩,何湛就半倚着靠垫,闭目休息。车赶得不快,一路行得稳当,蹄蹄挞挞,比铁兰姑娘的铃铛都要催人睡。 “叔…?”宁右将牌整理好,见何湛闭着眼,轻轻唤了一句。没有听见回应,宁右嘴角浮了些笑,将一侧的披风展开覆到何湛身上。 何湛身子一点一点往下歪,宁右睁大眼,伸手托住何湛的头。愣了一会儿,宁右忽觉这样的姿势实在滑稽,自己不禁笑出声。 他坐过去,让何湛倚到自己的肩膀上,肩上传来的重感让他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心悦。 大军路途赶得慢,傍晚的时候才赶到清风山的营地。宁左一直在景昭帝身边跟着,未曾再离开半分。 队伍到的时候,来围猎的人都在事先安排好的营帐住下。自回京后,何湛身子愈发懒,这样一睡竟睡了一路。待至宁右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才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梦中醒来,这一觉睡得时间有点长,反倒让何湛有些头晕脑胀,身子像是浮在棉花云当中。 宁右说:“叔去营帐里再睡吧?” 何湛扶着发胀的额头:“这下晚上都不一定能睡得着。” 宁右把披风搭在臂弯里,率先下马车,伸手想扶何湛从车上下来。何湛这次没再接宁右的手,弯唇笑着说:“不必了。” 宁右半笑不笑地收回手:“叔这次参加围猎吗?” “不了,既然是以皇帝近侍的身份来的,臣也不好渎职,让太子难办。” 宁右略略低下头:“叔什么时候这么见外了?在车里也只称王爷殿下…” 何湛弯着唇:“这是规矩,不能坏。” 宁左叹着正想开口说话,营外传来一声通报:“睿王觐见——” 何湛抬头望了望,脚步已经改变方向,往人群最多的那处走过去。 宁晋骑马而来,列于道路两旁的士兵杵长矛跪地迎接。他换上雪点蓝道袍,广袖穿云,风吹得白袍猎猎鼓动,眉目入画,墨笔都失几分韵彩。 他缓缓行道路中,就像黑夜中最亮的星,熠熠生辉。宁晋目光不经意地扫视一圈,果然看见了立在士兵后的何湛。 何湛与他目光相接,轻轻俯首。 宁晋未停,行至主营帐,下马请见景昭帝。皇上驻在清风山,他理应前来拜见。 之后不久,宁右也被召去主帐中,同他们一起用家宴。其余臣子则是在自己营帐中用膳。 何湛没什么胃口,找了几个随行服侍的小太监来他营帐中,带他们玩了半宿的牌九。小太监还想在国公爷这里捞几笔,到最后输得就差光屁股了。 “哈哈!你看你看,这怎么又赢了!”何湛一拍桌子,得意伸出手,“来来来,脱脱脱!” 几个小太监哭丧着脸,伏在桌上就嚎起来了:“国公爷——不带这样玩儿的——” 何湛看他们真是输得没钱了,故才放过了他们:“行,都输哭了。不罚你们了,下去吧。” 小太监们一瞪眼睛:“谢谢国公爷!” “小油条,还敢跟我玩老千。”何湛敲着几张骨牌,伸着懒腰将小桌踢到一侧。 他掀起帘帐,往外看了看。果然已至深夜,温柔的月光泻在营地当中,清风山中松涛阵阵,回荡着些许鸟叫的声音。除了巡营的士兵,其余人都已休息。 何湛没有一点睡意,也不能随意在外走动,只能乖乖回营帐中躺着,培养培养睡意。 他睁着眼,睡不着;闭着眼,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待至夜浓得如泼墨,何湛好不容易摸着周公的衣角,意识也渐渐沉下来。营帐里忽地闪现出一个黑影,携着清风的味道,行云流水一般躺到何湛的身侧,从容得不像话。 何湛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去! 第79章 婚约 月光如同浸了水一样,秋虫啁啾,满天满地都沉浸在肃落的夜中。 躺在他身侧的人呼吸声浅而稳,好像真只是来拼床睡个觉的。何湛默然背过身去,与他隔开一段距离,好让彼此睡得安稳一些。 宁晋不怎么喜欢何湛这样的小动作,手探进何湛的里衣里,轻轻一用力就将他整个卷到自己怀中。 何湛哼笑了声:“还以为你修行几天,变得清心寡欲了。” “面对这样的诱惑,清规戒律显然不堪一击。” 挺会说话。何湛笑了几声,没再回答,只说:“晚上跟宫里的几个千里眼、顺风耳打过牌,他们还不知道梧桐殿的事,见我也不害怕,看来宫中的确没什么风声。这件事你就先不要去碰了。” 宁晋愉悦地亲了亲何湛的额头:“打个牌就能知道这么多事?我的三叔,怎么这么厉害?” “牌桌上,只要你懂得技巧,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真的?”宁晋没有玩过,说,“那叔跟我玩一局?” 何湛:“两个人不够啊,三个人才行。” 宁晋:“所以叔加上他们两个,刚刚好了?” 何湛先反应了一会儿“他们”到底是哪两个,才缓过弯来,问道:“去皇上那里,你们都说了什么?” 宁晋显然并不想细说:“无非是一些让我不高兴的话。” 何湛没有应答。宁晋抱着他的手越收越紧,恨不得将他揉在自己身体里,一并带走,永远不分离。宁晋再问:“真没有两个人玩的?除了这个,还有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的办法吗?” 何湛抵着他的胸膛,想了一会儿,说:“我想起一个,只能两个人的。” “什么?” 何湛往上挪了挪身子,与他四目相对,蹭着他鼻尖,继而亲了亲他的唇。宁晋睁大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何湛:“你想问的,不需要打牌就能知道。” 宁晋口干舌燥得厉害,喉结滚动,咽下全是干涩的欲火。他撤开一线距离:“叔…”之前何湛从来都是半推半就的,还是第一次这样主动,以前就难能控制,如今更是… 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掌控住力道:“上次,你喊疼…我不敢再碰你…” “那,你想问臣什么就直接问,臣绝不会有丝毫隐瞒。” “何湛…” 何湛昏昏浮浮的脑子猛然清醒几分。宁晋很少唤他的名。纵然是在最情迷的时候,也只会乱喊几声他的字,显然这时候宁晋很清醒:“你能不能随我去道观?” “为什么?” “我问师父,此可算有悖天道?他只问了我,是否无愧过往?是否不畏将来?” 何湛手心中捏出汗来,问:“你怎么回答?” “我来了这里。我想带你去观中,以天地为证,以日月为盟,愿与君结发,许白头之约。”他双手捧着何湛的脸,眼里急切又害怕,可每一个字都念得很认真。 平时多少傲然都在何湛这里被恐惧淹没得一干二净。 他说:“那天你跪在我面前起誓,我都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福气…我想了很久,才敢还你这样的誓约。我不会逼你回答,现在也好,以后也好,应也好,不应也好,都凭你作主。我的命都给你,我的一切都凭你作主。” 他很害怕,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搁在何湛脸上的手冰凉冰凉的。 何湛轻轻抱住宁晋,亲了亲他发热的眼眶,说:“臣会好好记在心里的。” 两人相拥而眠,天蒙蒙亮的时候,宁晋动身回道观中,临走前他还将何湛蹭醒,同他说了几句窝心话,将何湛扰得睡不着觉,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营帐。 何湛待宁晋走后又补了一个回笼觉。 等到小太监来营帐请,说是第一轮的狩猎已经开始,安王问他要不要去看。 要,自然是要。何湛应声,醒了醒神,从床上爬起来。 风吹得红旗猎猎作响,鼓声传得很远很远,远方树林中惊鸟不断掠枝飞起,一场激烈的角逐隐在涌动的翠涛当中。 景昭帝坐在场中央,置着黄帷遮阳,不断有人从密林中跑出,将林中狩猎情况传给景昭帝。 何湛姗姗来迟,景昭帝没有责怪他,只问了问他是否要参加第二轮的狩猎比试,见何湛摇头,景昭帝微笑着请他坐下。 宁右提前替何湛空好了位置,见他来,招手引何湛坐到他的身侧。 何湛敛袍,规规矩矩地坐下。宁祈坐在他的对面,冷冷地睥睨他一眼,仍是板着个脸,好像何湛偷了他家的鸡一样。何湛觉得宁祈的脸比他坐得椅子都要硬。 太子之位无人,宁左应该是同众人去参加狩猎了。 第一轮的狩猎持续了半天,他们往山顶上跑,差点寻到猞猁狲的行踪,但因为时间不够,只能无功而返。宁左自是当中最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一行下来,收获颇丰。他之前答应要给宁右寻到麋鹿,据说这一片山中有鹿出没,但宁左没能找到,所以有些兴致缺然。 第一轮狩猎称为首狩,在此之后不会马上进行第二轮的狩猎,而是拿猎物做祭天仪式,请求上天宽宥杀戮之罪,保佑大靖国连年丰收。 上天宽宥不宽宥,何湛不知道;反正只要做了祭天仪式,都会默认老天爷是宽宥的。 跟着一番仪式下来,何湛的老腰都快不行了,不知当初宁晋是如何在登位那天坚持下来这么多繁文缛节的。亲自体味一番,何湛才觉得心疼,心疼宁晋。 第二轮的狩猎于晚暮的时候开始,因为开始的时间是在晚上,危险性高,夜晚出没的动物都极具野性和凶性,此次本就考验胆量和勇气,险是险,却也是崭露头角的好机会。 而且每个人身上都带了千里火,一旦出危险,布置在清风山内的暗兵就会出手相救。 此次为领队先锋的是凤鸣王宁祈。 他手持破天魂弓,眉目美得有些过分,立在瑰丽的霞彩中,就像只…妖魅。 跟景昭帝请示过后,宁祈同侍卫要了一把剑,缓步走到何湛面前,将剑扣在何湛手边的桌子上,声音冷冷清清:“保护好皇上。” 何湛怀疑宁祈这是在找茬。皇上周边已经有一围御林军,根本没有他的位置,但何湛还是应下,乖乖拿起剑来,往皇上外围的御林军旁边走去。 红衣白马,宁祈身后随十几个勇士,飞踏直密林的方向。 宁左和宁右都穿了骑装,模样款式无甚差别,两人坐在一起,就跟中间搁了一面镜子似的。宁左不太高兴,摆着一张苦脸,跟宁右说:“等明天,我一定要找到麋鹿的踪迹。” “不着急的,既然会持续半个月的时间,总会找到的。” “今天也没逮到猞猁狲,野猪倒碰上几头,不知道皇叔能不能碰到狼。” 皇叔指得是凤鸣王。 第二场狩猎会持续到凌晨,通常皇帝会在这支队伍里亲自挑选出几个硬手来做近侍护卫,所以景昭帝也一直会守望到凌晨。 营地内会有宫廷乐舞,以防人等得乏味,景昭帝还带了几个宠妃出来,她们更是在群宴上一展才绝,争奇斗艳。何湛看得兴致勃勃,没有丝毫的疲倦。 景昭帝他老人家的精神头还不错,比年轻人的精力还要好,眼眸深沉莫测,静待着密林中狩猎的消息。 一场晚宴持续了很长很长时间,在座的亲王大臣们都喝起酒来,但毕竟是行军在外,不敢喝得太醉,各边都拘束着。 忽地,一支火焰如流星追月般划过长空,那不是求救的信号,而是凤鸣王整军回营的信号。 不久之后,走在最前头的是一只精壮的汗血宝马,马背上还驮着一只老虎,已经死了的老虎。数支利箭穿过虎身,一支还精准地射中了它的眼睛。宝马一步一步穿过舞仕女,走到景昭帝面前,宣告着此次最重头的猎物。 紧随其后的是立在白马上的凤鸣王,他的眸色比寒星都要冷。 景昭帝喝声叫好,不断称赞着凤鸣王的英武。凤鸣王提了几个人名,这些人一一上前叩见皇上。这几个人在围猎中表现卓越,凤鸣王提得每一个人都跟景昭帝收到的消息符合,没有任何偏差。何湛不知该敬佩景昭帝,还是该敬佩凤鸣王,一场角逐就能辨臣忠奸。 该封赏的封赏,该加爵的加爵,一行人谢主隆恩后,各归其位。 第一天的狩猎在猎虎中完美落幕。 散场的时候,何湛将剑扔到桌上,弯身揉捏着发疼发酸的双腿。何湛不知不觉就站了半天多,站着的时候没什么感觉,松下气来才觉得身上这儿疼那儿疼,浑身毛病都出来了。 宁右看到何湛皱着眉,原本想过来问问,可宁左却拽着他往营帐里喝酒去。宁左只打了几只野猪,心情不怎舒畅,见宁祈得了头老虎,心里更是堵得不行。 揉捏了一会儿也不管用,何湛扶着双腿打哆嗦,只能顺着座位坐下,缓一缓再走。御林军还有换岗的,他就一个人,宁祈果然是见他不爽。 他怨宁祈怨得不行,这人还就偏偏来他眼前晃。宁祈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怎么了?” “谢谢你给我安排这么好的差事,感动得我都快哭了。” 宁祈:“不用客气,这是你应该做的。” 什么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着? 宁祈见何湛半晌不吭,冷着脸盯了他一会儿。 何湛忽地听见“恩、恩”的声音,有点像小奶狗在乱叫。他疑惑着往四周看了看,循着声音往宁祈的身上看去:“…你什么时候学会狗叫了?” 宁祈气得踢了何湛一脚,何湛小腿吃痛,抱着腿窝在椅子里乱嚎:“宁祈,你祖宗啊!” 宁祈眼睛发寒,脸板得更硬,从怀中掏出一只小东西来。何湛定睛一看,这下乐了:“你从哪里搞来的?” 宁祈木着声音:“狼窝里。就这一只。”说着他就将小狼崽子扔到何湛怀中:“你帮本王处理了它。” 何湛无法想象宁祈这么一个人揣着小狼崽奔了一路的样子,简直美得不敢看。何湛将小狼崽抱在怀中,在它身上虎摸了几把,摸得小狼崽子嗷嗷奶叫。何湛感叹了句:“怎么能肥成这样?不好下口啊。” 宁祈:“……” 宁祈将小狼崽拎了回来:“不用你了。” 何湛:“…别啊,你都说要我处理了。哎,哎,不能出尔反尔啊!” 第80章 挡箭 秋狩进行了几天后,景昭帝亲自去密林里走了一圈。因为考虑的安全问题,他只在白天出行,虎狼自是不好遇不到,但景昭帝还是景昭帝,依旧有当年的威武之风,率军一路直奔山顶,打下好几只罕见的猞猁狲来。 第一天的时候,宁左对成果不甚满意,拉着宁右一起进了一次。宁右的骑射的功夫不行,但胜在脑子聪明,不仅凭着蛛丝马迹寻到鹿的行踪,还部署众人将其围猎住;宁右的箭法可谓是百步穿杨,既能让鹿瞬间失去行动能力,又不伤及性命。 得死物容易,活物却不容易,尤其是鹿这种极为谨慎小心的动物。 这样的成果,让景昭帝很是欣慰,他连赏了宁左几件珍宝,以兹鼓励。宁右没得什么,却得了几只活蹦乱跳的幼鹿,很是开心。 狩猎到了后期,亲王臣子都略有懈怠,开始将精力转移到每晚的夜宴上。歌舞相和,沿海进贡来的海味也及时送到营地当中,加上山珍,可谓是一场盛宴。 轻歌曼舞,觥筹交错。何湛以近侍的身份坐在景昭帝一侧,手中按着剑,默然欣赏着歌舞。 景昭帝难得喝了酒,原本看着舞仕女的眼睛不知怎的就飘到何湛身上,他给何湛夹了一块虾仁,说:“今天刚从东海运来的青虾,你尝一尝。” 何湛低头:“臣不敢与皇上共用。” “无妨。你记得么?你小时候来王府,朕还抱着你吃饭。皇后夸你不挑食,是个很乖的孩子。” 何湛颔首,拿起筷子,将青虾仁吃下:“谢皇上。” 景昭帝满意地笑了笑,视线移到台下,像是在跟何湛话家常:“你觉得朕这几个孩子,哪个更成才?” 何湛慢慢挺直背:“臣看着太子、安王长大,又在雍州辅佐过睿王,自是对他们了解更深一些。不过这几年,后宫的娘娘们给皇上添了不少龙子,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想必他们个个都不输皇上当年风采。”一番话推心置腹,无丝毫遮掩斡旋,倒让人找不出错来。 景昭帝笑得更开。 舞乐未止,何湛低头死死握住剑柄,眸色深深,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渐渐地,他眼前的事物开始扭曲。 此时,林中惊鸟飞起。 何湛听不到,闻不到,胸闷气短。他咬着牙地扯开衣领,露出的脖子上全是红疹。 凤鸣王执剑跃出来,挡在皇上面前,臣子侍女被吓得作鸟兽散。何湛在轰鸣声中听到尖叫声,从扭曲的黑夜中看到无数的黑衣人从营地口涌进来,与御林军缠斗为一团一团,一团黑影。全是血,溅出的血如同泼出的热油一样灼热,却将黑夜推入寒窟。 是余党! 余党! 他从厮杀声中听到人这样乱喊。 他喘了几口粗气,强压住胃中的翻江倒海,死死盯着夜空上方,身子前倾,侧身将景昭帝护在身后。 一支暗箭! 如星逐光,带着最满的杀气,所有的余党都愿为这一箭付出生命。由弓弩射出,劈风斩月,直冲景昭帝而来。 景昭帝连那支暗箭都没有说清楚,黑影猛地扑过来,锋锐的铁箭头离景昭帝的肩处只有一寸距离,寒芒已卸,滴滴答答的鲜血落到景昭帝的龙袍上。 那一根箭穿透何湛的肩胛骨,血流不止。 “爱卿!” 何湛用右手抽出剑,借着剑身站起身,挡在景昭帝面前。何湛俊美的眉眼卷上狠色,嘶声喊道:“护驾…!护驾!” 对方的弓弩手已被凤鸣王斩杀。何湛撑不住,扑通跪倒在地,身子缓缓栽向地面。 何湛半睁着眼,看见景昭帝震惊的表情,终于圆满地昏了过去。 很好。不负他挺着打哆嗦的腿站了那么多天。 景元二年,秋狩。余党反扑,趁不备刺杀景昭帝。帝中流箭,未及要害,即令睿王、凤鸣王剿杀余党,一场狂风恶浪席卷而来,满城的风雨足足持续三月之久。 玄机子第三次接手何湛。 何湛全身发热发烫起红疹,两指粗的铁箭头穿烂他的肩膀。玄机子觉得,何湛可是能祖师爷派给他的考验,不然不会一次比一次棘手。 小小的道房内跪着一圈人,唯有景昭帝立在中央,定眸看向床边的人。 宁晋扶着何湛,小心避开长箭。玄机子给何湛口中塞上锦布,防止他咬了舌头,等他去掉箭头,玄机子看了一眼宁晋:“要拔了。” 他紧紧抿着唇,眼眸微垂,将何湛里侧的手暗暗握住,冲他点了点头。 景昭帝走到床边身侧,竟微微屈膝,握住何湛冰凉的手:“爱卿,别怕。” 玄机子出手狠而快,何湛从剧痛中恢复意识,瞪着的眼中全是血丝,嘶声痛嚎。宁晋握着何湛的手颤得厉害,他甚至能听见铁箭磨过肉骨的声音。玄机子洒上药,何湛疼得不断抽搐,宁晋环过何湛的肩膀,将他死死勒住。 何湛受过那么多伤,唯这一次疼到了骨头里。 何湛觉得如果能重来,他肯定不会再用苦肉计。太他娘的苦了! 等到何湛的嘶声力竭转为低低呜咽时,宁晋将他口中的锦布拿出来。何湛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嘶声不断低吼着疼,景昭帝的眉头越皱越深。 何湛挥泪,暗暗为自己竖起大拇指。很好,演得很棒。可眼泪是假,疼是真。 何湛真恨不得直接疼晕过去,可他疼得非常清醒。 待缝好伤口,玄机子从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接过弟子递来的湿布巾,擦了擦全是血的手。他叹口气说:“没伤及要害,不过可能会落下病根儿,先留在道观中养伤吧。” 景昭帝问了句:“爱卿,你感觉如何?” 何湛的唇已褪尽颜色,可还是笑着虚声说:“挺疼的,不过…幸亏疼得是臣。” “你护了朕,朕不会亏待你。朕一定要拿了余党的脑袋来,慰你今日所受之苦!” 门外的士兵来报说凤鸣王已经斩杀来偷袭的头目,即刻前来复命。 宁晋说:“儿臣愿辅佐凤鸣王,搜查在京余党!” 景昭帝看了宁晋一会儿,最终点点头。宁晋将何湛缓缓放到床榻上,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叔受得痛,本王让他十倍还回来。”说罢,宁晋转身走出道房。 玄机子去为何湛配消红疹的药,屋中只剩景昭帝和何湛两人。景昭帝坐在床边,良久不言,到最后只说了一句:“爱卿好好休息。” 景昭帝站起身,刚走出一步,宁左宁右走进来,齐声唤:“三叔!” 两人身上的骑装上都染着鲜血,显然经历过一番厮杀。 见景昭帝,两人解剑跪下行礼:“父皇。” 景昭帝令他们起身,眼睛里充满怒气,带着满腔的龙威,挥手就打了面前人一巴掌。两人双双再跪下,连头都不敢抬。 景昭帝什么都没说,冷哼了声,挥袖走出门。 打错人了。 何湛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可景昭帝打得是宁右。 宁左跪在那里,很久没能抬起头。他第一次主办秋狩,父皇给他这样的机会,是想让他树立太子威望,可没想到,余党的一箭,将他所有的布防都击垮了。这样的羞辱,这样的失败,是他以前从未体味过的。 他甚至都不敢看何湛和宁右。 被打了脸的宁右却站起身来,急匆匆地走到床边。何湛伤得是左肩,好在右手还能动。他伸手,却够不到宁右,宁右稍稍俯下身来,何湛才如愿以偿地摸到他脸上的红痕:“又替你哥挨打…回头殿下请你吃酒,一定要叫上臣。咱们一起好好宰他几顿。” “叔…”宁右握住何湛凉凉的手,脸上火辣辣的疼意一点一点褪下。 他眼中泛着泪:“疼不疼?” 何湛说:“不疼了。”转向还跪在门口的宁左,他有气无力地喊了句:“殿下。” 宁左狠狠抹了一把泪,暗自咬着牙走过来,半跪在床边:“三叔。” 何湛拍了一下他的头:“此事皇上已经交给睿王和凤鸣王去做。殿下去请罪,千万别犟。皇上疼你,不会真责怪你。” “叔…” 何湛虚弱着声音嘱托宁左后,只觉眼前宁左宁右的两张脸似乎叠合在了一起,连他都有些分不清谁是谁,周遭幻影斑驳陆离,最终沉寂于黑暗。 宁右沉默着坐了很久,等到宁左起身离开,他也跟了出去。 宁左走得很急,握着剑柄的手指骨节泛白,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宁右从后方疾步跟了上来,扳过他的肩膀,瞬间就揪住宁左的衣领。 宁左惊怒着一双眼看他,宁右恨声道:“你跟我保证过,这次一定会好好做的。” 宁左死握住拳。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疏忽,差点害死父皇!害死三叔!” 宁左狠狠推开他,怒吼道:“我也不想!!每一道部署,我都亲自检查过,不可能有纰漏的!” 宁右眉目冷了冷:“为什么有纰漏,你心知肚明。” 秋狩部署都是按照旧制来的,之前都未曾出过什么大乱子,就算有不知死活的人来刺杀,多数攻不到营地内部。 因为军防部署这块比较轻松,加上宁左对这方面比较熟悉,宁左就同宁右商量好,由宁右去处理开销和营地安排这些杂七杂八的烦琐事,他只负责防卫。 宁左部署好一切之后,因为对流程太过熟悉,就没有上心,期间只巡察过一次。不过巡察到半路,太子府上的人来报侧妃心绞痛,宁左二话不说就回去了。结果回府之后,才发现不过是女人之间争风吃醋而已。 宁左知道是自己的疏忽,父皇罚他,三叔怨他,他都认了。可凭什么宁右都来指责他?难道他被下面的人嘲笑得还不够吗?!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宁左恼羞成怒,“宁右,记着你自己的身份。”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宁左就后悔了。一股无名之火从他内心深处窜涨出来,他找不到愤怒的原因,可看见宁右,他就觉得莫名的烦躁。 “好好照顾三叔。”宁左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宁右强挺直脊背,唇抿成一条线,盯着宁左的眼睛里波涛暗涌,如同风过松浪,汹涌不止。 第81章 太师 何湛只得留在清风道观内养伤。 景昭帝回宫前来探望何湛,并责令服侍在左右的小道童一定要用最珍贵的药材。 “就算再稀贵的药材,朕都能为爱卿寻得。” 何湛表示受宠若惊,说:“箭未伤到要害之处,皇上不必忧虑,倒让臣惶恐了。” 景昭帝默了一会儿,将道房内的人全都屏退,只留他与何湛两人。何湛静候景昭帝的吩咐,却不料景昭帝问他:“爱卿不能吃海味,那日为何不同朕说?” 何湛斟酌着说:“皇命不可违。臣身体不适事小,有损皇上威严事大。”他当时只是怕景昭帝一怒之下将他遣到一边儿去,不能实施之后的计划。 “…你跟你父亲很像。”愚忠,愚不可及。 何湛笑了笑,心中想,他跟他爹一点都不像。他爹很忠,忠死了。 景昭帝的声音沉沉如钟:“爱卿自幼与太子、安王一起长大,最熟悉他们的脾性,太子敬你如亲兄长,朕一直属意你来辅佐他。太子还年轻,做事难免有疏漏之处,但他天资聪颖,宅心仁厚,他会是个贤明的君主。” “皇上,臣无才无德…” “何湛,你在雍州的所作所为,朕都知道。你明白朕的意思。” 恩威软硬并施,令人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更何况,何湛也不想拒绝:“臣遵旨。” 景昭帝拍了拍何湛的手:“那,朕等爱卿回宫。” 宁右本想留下来照顾何湛,景昭帝不允,留下三十将士于道观内护卫服侍何湛,宁右没了办法,只能随景昭帝一起回京。 将清风道观围得连只野鸟都飞不进来的御林军终于拥着天子回朝了。 任外头风雨飘摇,皆吹不到清风山中来。 何湛安安心心地在道观中养伤,玄机子说可能会落下病根儿,一开始何湛还不怎么信,直到他尝试用左手端茶杯的时候,才发现玄机子没有骗他。 拿不起来。 何湛淡定地问了问玄机子,玄机子说恢复得再好,左手也不能拿剑了,不过轻巧的东西还是可以的。然而何湛本来就不用左手拿剑,对于这样的结果,他很欣慰。 休养了一个月,何湛已经能用左手拿木棍追着雪貂打了。 这不能怪何湛残忍。 他每天一醒,一个大白腚就朝着脸砸下来,油得发亮白毛堵得他呼吸都不顺。 玄机子这个老貂奴,竟把巴掌大的小雪貂生生喂成了大胖子,以前的可爱劲儿全没了,整个就一横行霸道的大爷。 这只雪胖子在道观里坏事做尽,比如说一头扎进小道童刚扫好的落叶堆里,然后浪一样得在落叶堆里翻筋斗云;比如说一腚坐到人脸上,或者大晚上翻窗爬墙地跑进来趴在人胸上,恨不得让道观中所有人都感受一下它的重量。 原本何湛还忍着,直到有一天,他看见雪胖子和狼崽子处在一起。狼崽子是宁祈从狼窝里掏出来的那一只,之前托给道观养的。 雪胖压在狼崽子身上,拱着身子,咬着狼崽子的耳朵,丝毫不顾狼崽儿嗷嗷奶叫。画面粗暴得让何湛不忍直视,他终于抄起竹棍,将雪胖从狼崽子身上一棍子扫下来,誓死护卫道观圣地。 也不知道是不是雪胖去告了状,这天玄机子给何湛换药的时候,手法异常残暴。 何湛倒吸冷气:“道长,你再这样报私仇,我就要告状了!小心你没人养老!” 玄机子说:“贫道指望宁晋那个白眼狼,还不如指望贫道的貂儿呢。” 何湛阴恻恻地说:“你个修道之人,居然在背后说人坏话…” 玄机子:“……” 何湛嘿嘿笑了几声。玄机子麻利地给他换好药,哼哼唧唧地叮嘱道:“你这伤好得差不多了,入冬注意御寒。” 小狼顶开门,颠颠颠地跑到何湛脚下,整个儿趴到何湛的脚背上,跟玄机子一样哼哼唧唧。 何湛用左手将它拎起来,已经不怎么费力。他摸着小狼的毛,叹笑了几声:“说不定我以后能来道观中,替道长照顾后院那些小兽。这些个小东西,着实可爱很多。”除了雪胖,它不算小。 玄机子不以为然,不经意地反问:“你身处朝堂,怎能来得观中?” 话是不经意的,可何湛却听到心中去。他沉思片刻,问:“道家有…赎罪一说吗?” “心不安?” 心不安? 何湛将小狼放到地上,脚轻轻踢了一下它的小屁股,小狼屁颠屁颠地跑出门去。盯了门口半晌,何湛才说:“没有心不安。想想人这一辈子不过须臾,到最后全作飞烟,道又在哪里?” 玄机子抿了些笑意:“将吏只在身中,神明不离方寸1。行事持物皆以正心诚意为主,故道在心中。” 何湛没有再说话,只点头受教。 清风山的枫叶红了半山的时候,宁晋回到观中,随他一起来的还有凤鸣王。宁晋来,自是见何湛;凤鸣王来,是受皇上之命来接何湛回京,并且保护睿王安全。 睿王并不想让他保护。 两人来的时候,何湛正在教两个小道童摘桂花,小道童摘下来,他自个儿全兜走,想腌成糖桂花带回忠国公府去。好好的一棵桂花树,任它花落,着实可惜。 “叔。” 何湛环抱一筐的桂花,回身就见宁晋和宁祈一前一后走过八角门。他敛了敛容色,弯身行礼:“睿王,凤鸣王。”隔着刚好的距离,语气刚好的疏离。 宁祈率先开口:“皇上召你回宫。” 何湛说:“本不必王爷亲自来一趟。” 宁祈不会认为这是何湛在跟他说话,何湛不会这么正儿八经地喊他王爷。 “叔不必如此客气。我…很担心你。” 这欲语还休的语气…演得不错。 何湛说:“多谢王爷挂怀,臣并无大碍。劳两位多等片刻。” 何湛略略行礼就自行退下。 宁祈看着宁晋僵直的后背,说:“臣去帮他。” 宁祈随后跟上何湛,与他一起走向厨房的方向。 桂花的香味有些浓郁,熏得宁祈皱起眉,稍稍离何湛远了些:“你怎么了?” 何湛疑惑:“什么怎么了?” “你跟睿王。” 何湛脚步顿住:“凤鸣王什么时候爱管闲事了?” 宁祈答:“与睿王有关,不算闲事。你是睿王的近臣,在朝中你能依靠的只有他,与他生嫌隙只会让敌人趁虚而入,得不偿失。” 走到厨房内,何湛拿出小陶罐子,将桂花全都倒进去:“皇上临走前,拍着我的手跟我说,属意我辅佐太子。”宁祈缓缓皱起眉。何湛却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说我就是个挂着虚衔的忠国公,才疏学浅,对京都的门门道道看不清,也不想招惹。近臣…?远了就不近了。” 宁祈的声音冷了几分:“何湛,你没有选择,看不清,那就去学,去看。” 何湛将桂花罐子抱在怀中,半真半假道:“我忙着这些呢,没空去看。” 宁祈夺过他手中的罐子,狠狠摔到地上,陶罐应声而碎:“你爹就是看不清才死的!何湛,你…” 何湛怒声:“多谢凤鸣王提醒!” “本王只是…” “回京。”何湛吐出这两个字,桂花罐子也不要了。 与玄机子告别,雪胖咬着宁晋的衣角不让他走,何湛这时看它,才觉得生出几分可爱之感来。至于那只小狼,宁祈将它揣了回去。 三人一路上无言,抵达京都时已入夜,何湛只简单同两人告了别,径自回到自己的府邸。 翌日。 何湛本无需上朝,他离开忠国公府多日,花厅中的花草虽有花匠照看,但还是不如何湛亲自照料,他起了一大早,摆弄了一身泥,宫里突然来人宣何湛入宫。 何湛赶紧换上朝服,纳闷了一路,都没能想到皇上召他入宫意欲何在。 文武百官列于左右,何湛敛袍而跪,皇上当着群臣的面下旨封何湛为靖国“太子太师”,列于三师三少之首,辅佐太子,教导宫中皇子。 “臣领旨谢恩。” 太师,虚衔,俗称看孩子的。何湛接旨后,差点泪洒朝堂,没想到自己活生生挨了这一箭,仍然没能摆脱看孩子的命运。 下朝后,何湛暗抹辛酸泪,一一谢过恭贺他的人,一口一个“太师”称得他恨不得蹬腿倒进棺材里。 景昭帝玩得这一手太绝。 何湛顶着一品虚衔,封赏到位,防备也到位了。景昭帝既有心让何湛去匡扶太子,又不着痕迹地表明他对遇刺这件事的态度——太子犯错,可再补过,储君之位不动分毫。 早年景昭帝经历过夺嫡之争,扶持太上皇登位后,太上皇对他更是万分警惕,甚至不惜操控他子嗣生死,来牵制他手中的权力。手足相残,一直是景昭帝心头大病,故他在登基后就立宁左为太子,成年子嗣一律封王,早早打消其余皇子争权夺位的念头。 如今宁左因秋狩一事被人抓住把柄,早朝上已有不少官员以此诟病,提出对储君的质疑,故景昭帝召何湛而来,封他为太子太师,表明决心要宁左居储君之位。 一记封赏堵住悠悠众口。 何湛顶着太师的帽子顶得脖子都酸了,回府后一头倒在床上,生无可恋地听人来汇报宫中皇子的启蒙情况。 景昭帝老年得子,除宁左宁右和宁晋外,唯有四皇子宁恪已能读书认字。宁恪的母妃是淑妃娘娘,从前何湛还去过宁恪的百日宴,那时候淑妃还只是个妾。 再往下的五皇子和六皇子,要么是个连走路都不稳的,要么还是个连奶都未断的。景昭帝还有两个小公主,都是妃嫔所出,现如今已是待嫁年华。 过了年,等春风拂开芙蓉花的时候,宫里就要进行新一轮的选秀。或许不出一年,何湛又能见到新的皇子出生。何湛只觉前途一片灰暗,连肩上的伤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他将头埋进软软的枕头里,黑暗中浮现的面容是 四皇子宁恪… 何湛倒是很久没见过这个孩子了。 从前他只是宁恪一人的少傅。 第82章 魔王 前世何湛回京的时候,依然是个绿豆大的小官。他想一心想要找到立足之地,随宁晋入宫时,不想碰见了养在深宫的四皇子宁恪。 何湛在孩子堆里混着长大,包括宁家三兄弟在内,什么样性格的他都应付得来,唯独宁恪… 要不是遇见宁恪这样的,他都不知道宁左竟是这么乖的孩子。最起码,宁左懂是非善恶,再调皮捣蛋都不会过分。就算当初他那样讨厌宁晋,将宁晋推下水后,宁左还是会让小六去救他。 可若换了宁恪,他大概会拉着小六一起拍手笑着看宁晋挣扎,以此为乐。 何湛以前从不认为应该说一个孩子歹毒,小孩的观念未成形,善于引导,小孩子不会有歹毒之说。 然而宁恪不是。 何湛第一次见到宁恪的时候,宁恪为了好玩将一个侍女推入池塘中,侍女嘶声呼救都不见宁恪动容半分,若不是何湛将侍女救下,侍女当真会被活活淹死。 宁恪见何湛坏了他的事,没跑去跟淑妃告状,只死死瞪着何湛,说了一句极为寒人心肺的话:“都怪你,本皇子没好戏看了!我要你下水里去!” 这个孩子没有任何是非观念,行为举止全凭一时之乐。 何湛不肯,宁恪就让侍卫捉了何湛,将他按到水中去。 何湛当时刚刚回京,不敢生事端,连反抗都不能反抗,只能任由侍卫拖着,若不是宁晋来得及时,何湛当真要做一次吃水的鸭子。 宁晋不管四皇子是他的弟弟,也不管他母亲是最得宠的淑妃,上去就打了四皇子一巴掌,一巴掌不够,还连打了三下,连侍卫都不敢拦。 要是换了寻常小孩子被打,早就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了,可宁恪硬得很,他不哭,也没威胁他说要告状,看着宁晋的眼里多了畏惧,可更多的是怨恨。 宁晋眸色阴狠得瞪着宁恪,直到宁恪偏过头去不敢与之对视,宁晋才算作罢。 何湛惴惴不安,总觉得宁恪可能要去跟淑妃和皇上告状。却不想不久之后,皇上擢他为少傅,入宫亲自教导四皇子宁恪。 想想之前的日子… 如若给何湛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宁愿从来没教过宁恪。 何湛挟了几本书来到宫中,何湛来时,宁左正在御书房受诲。景昭帝考了他关于旧朝新政的事,宁左没能答出景昭帝满意的答案,受了一顿训,父子俩僵持得厉害,还是皇后派人来请宁左过去,景昭帝才放走宁左。 何湛来鼎资堂讲课,他进门前,撑起一把油纸伞,推开门的那一刻,铜盆砸到伞面上,冷水倾泻而下。 堂中传来快活的笑,何湛淡定地收了伞,望向坐在书案旁的宁恪。 宁家的男儿一向生得端正,宁恪也不例外。他长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极具欺骗性,以前何湛看他,就像看到早之前的宁晋,可他一点都不如宁晋讨喜。 宁恪见没能得逞,小眉头一皱,鼓着包子脸,很是不悦:“本殿下一点都不喜欢你!你给我滚出去!” 何湛将伞往宁恪书案前一扔,水花溅了宁恪一脸。何湛说:“巧了,这么多小孩中,臣见殿下是最讨厌的一个。不过皇上吩咐臣来传课,臣不敢怠慢。” 宁恪蹬着小椅子就跳到书案上,居高临下地怒道:“我不学!” “太好了,臣也不想教你。”何湛笑着将腋下的书也扔了过去,凉声说。 宁恪又怒又疑,他还没见过这样的太师。何湛到一侧去窝在逍遥椅上,准备就在鼎资堂中耗时间。不过是换个地方消磨么,反正宫中的糕点也比忠国公府的好吃些。 “喂!你信不信,本殿下让父皇革了你的职!” 何湛将书搭到脸上:“不用见到殿下的话,臣会感谢皇上。” 宁恪毛毛躁躁得从书案上爬下来,抓起一把沾了墨的毛笔,作坏地要在何湛淡紫色的外袍上画花。 放前世,何湛任他画,现在他会怕这个小霸王?何湛一脚就把他踹开,不轻不重,却刚好踹得宁恪跌在地上。 宁恪没哭,爬起来就要打何湛,何湛挡了几下,开始兜着宁恪跑。宁恪再横,也才只有十一岁,被何湛兜着跑了几圈,便累得气喘吁吁。 见连何湛的衣角都抓不到,宁恪气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他将守在门外的护卫喊进来,说:“给本殿下抓住他!谁能抓住他,本殿下重重有赏!” 护卫面面相觑,他们有再大胆,也没有跟国公爷动手的胆。 何湛挽了挽袖子,眼都没抬:“你们退下吧,关上门。” 护卫战战兢兢地受何湛的令,将门关上就跑了。 “你干什么!你大胆!你想干什么,你这个狗奴才!” “殿下,按辈分你都该叫臣一声叔。” “你敢!你敢!” 紧接着,堂内传来宁恪的嚎叫声。 护卫眼观鼻鼻观心,默念数十遍“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鼎资堂里渐渐没了动静。 宁左离开景仁宫后就到鼎资堂来。听说何湛早早来宫中给四皇子授课,宁左头都大了。宁恪是什么样的,宁左心里清楚得很。 皇后因生双生子时伤了身体,不能再怀孩子。景昭帝等了很多年才得这么个小儿子,故对宁恪很是宠爱。淑妃是妾,虽因美丽的容貌而备受宠幸,但她知道色衰爱驰的道理,将后半生都托付在这个儿子身上,对其溺爱有加,将宁恪惯得无法无天。 从前在清平王府的时候,宁恪就搞得内宅鸡犬不宁,进了宫后更是变本加厉。 宁左来时,见堂门紧闭,左右侍卫惊颤着行礼,宁左就知道事情不太妙。 宁左踹门进去:“三叔!” 何湛应了声。宁左循声望去,只见宁恪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上抄书,长长的眼睫湿润,一张小脸气得通红。见宁左来,宁恪的脸憋得更红。 何湛扔掉手中的鞭条,对宁恪说:“殿下,臣要等的人来了,就不陪您玩了。您随便。”他弯身将绑住宁恪脚踝的绳索解开,绳索的另一端就系在柱子上。 何湛冲他凉凉一笑,阴恻恻地说:“明天见。” 宁恪差点将笔握断。 何湛跟宁左弯身行礼,同他一起走出鼎资堂。 宁左说:“叔,你不用管他的。四弟被淑妃娘娘惯坏了,回头我去禀报父皇,让你不用来鼎资堂了。” 这些话,被宁恪一字不差的听到耳朵里。他将手中的毛笔硬生生掰断,狠狠地扔到地上,云面的锦靴来回碾踩。这样阴狠的神情,任谁都不会想到会出现在一个孩子脸上。 何湛与他并肩走出一小段路:“不必殿下为此费心。” 宁左问:“你是怎么制住他的?之前好几个少傅都被气跑了,天天往父皇那儿告状。” 何湛淡淡地回答:“打一顿就好了。”他以前捣蛋的时候也挨打,知道疼了就老实几天,不疼了就继续闹腾。 “…看来从前叔对我们真好,至少从没挨过打。”宁左说出来有了些揶揄的味道。 何湛不再跟他轱辘四皇子的事,没什么意思。 何湛很多事看不明白,很多事也看明白了。他一直以为宁恪能野成这样都是景昭帝惯得,后来想想,景昭帝这么一个人,若真对宁恪偏爱有加,不会把他养成这样。 再走出几步,何湛低声问他:“殿下来找臣,可是有要事么?” 宁左颇为苦恼:“今儿又在御书房受了训。因为之前知道父皇要考我新政的事,提前已经请教过几位大学士,没想到今日回答,父皇还是不满意。” “爱之深,责之切。”何湛,“皇上训斥你时,一定有提出他不满意的地方,殿下还能记起什么关窍么?” 宁左顺着他的话回想一番,不甚明了地捉住点儿话头,但一时又理不太清楚,搅成一团,让他心中更乱。宁左有些气短:“还不如考我骑射来得痛快。” 何湛笑了声:“别着急,殿下同臣说说,兴许就理通了。” 宁左听他一言,浮躁的心渐渐静下来,领何湛在御花园走着,将景昭帝的话都同他细细讲来。 两人最后停在一方水亭当中。何湛一边同他下棋,一边听他诉苦闷和难题,时不时点拨几句,听得宁左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宁右今天才听说何湛被封太师的消息,想着上次同宁左和何湛玩牌九没玩尽兴,今日正好能凑到一起去,故忙完府中的事就来宫中寻他们。 宁右来宫中必得先去皇上面前请安,他在御书房等见景昭帝,等景昭帝同群臣商议过政事,他才得以进去。 “儿臣见过父皇。” 景昭帝有些疲倦,轻轻揉着眉心,看见宁右来,说:“这几天都不见你来宫中请安。今天来所为何事?” “儿臣有一事相求,还请父皇应允。” “你说说。” “儿臣听说父皇将三叔封为太师,父皇能不能允儿臣也来作旁听?” 景昭帝眉心皱得更深:“你若想学,朕可以另派大学士教你。” “父皇,儿臣只是…” “你自小就懂事理,你明白朕为何封他为太师,也明白有些东西该你得,有些东西不该你得!若你再聪明一点,就尽早将符婉娶回府,省得再让你母后为你的婚事操心。” “父皇!” 景昭帝:“去景仁宫跟你母后请安。” 第83章 迷雾 “吁——” 白皙修长的手扯住马缰,马蹄踢踏几下雨花,停在睿王府门前。晚秋的雨下得着实冷了些,带着斗笠的人从马上一跃而下,一双靴子上满是泥土。 “你是谁?”前来开门的小厮问。 举到他眼前的是一块金铁令牌,属铁骁骑军。 “铁骁骑统领,杨英招来见——!” 斗笠下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眉目间卷着冷冷的丽意。 杨英招由人领着于客厅中等候,在府中侍奉的下人见杨英招来,都伸长脖子打量。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睿王府见过女人来拜访了。 宁晋来前,杨英招问侍茶的婢女:“国公爷可在府上?” 婢女答:“国公爷?已经住到忠国公府去了,不在睿王府。” “好,谢谢。”杨英招点点头,令一干下人退下,独自在客厅中等候。 没过多久,宁晋从门外缓步进来,看见杨英招,淡漠的神情总算有了些变化:“英招。” 杨英招起身行礼:“师兄。” 宁晋请她一起坐下,问道:“从雍州回来了?可去拜见过师父?” “还未来得及。我刚回京不久。” 宁晋抬眉:“怎么,找我什么事?” 杨英招说:“师兄,我之前一直有一些疑惑,所以才赶去雍州求证。虽然目前还没寻到决定性的证据,但有件事,我必得要跟你说。” 宁晋示意杨英招继续说下去。杨英招缓了口气:“师兄,你还记得杨坤么?” “当然。” “当初凤鸣王将他的遗体送到卫渊侯府,是我接手得他的后事。入殓时,我曾看过他的致命伤,刀口大小都非韩家军一直配备的砍刀,像弯刀所伤。军中所备弯刀者不多,韩广义曾将一把绣月弯刀赏给杨坤,后来杨坤把弯刀赠给三叔,以作防身用。” 宁晋缓缓皱起眉头。 杨英招说:“我心中一直怀有疑问,所以才回雍州去求证。他们说,当初何湛是背着杨坤出监牢的,那时候,杨坤已经死了。可当时地牢中只有金远晟、杨坤和三叔。我离开监牢之前,金远晟就已经死了。” 宁晋:“三叔和杨坤是兄弟,他们是生死之交。” “我知道!”杨英招蹙眉,“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才会去雍州查证这件事。我问过当时在场的所有人,一个不差,没有人撒谎。那是谁杀了杨坤?师兄,当时三叔一个人身陷东营,若不是杨坤的死激怒了营地的兵士,三叔不会完好无伤地逃出来。” “所以你想说是三叔为保命,杀死了杨坤?” “在我心目中,三叔不是这样的人,若他贪生怕死,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人。我就这样安慰着自己,可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他杀死贾灿的场景。师兄,你我习武多年,一个人杀气毕显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或许你比我更清楚。那时候,我连声音都发不出。一击致命,他练得不是剑,而是十步一杀的功夫。” “我不信。” 仿佛是在意料之中,杨英招苦涩地笑了声:“你不信,我也不想信,可杨坤不该这样死得不明不白。我认识一个大理寺的人,他当年曾参与过老忠国公的案子。忠国公含冤而死,给出决定性证据的那个人叫沈玉,与杨坤是朋友,也是杨坤一路将他护送来京告状的。如此,杨坤就是间接害死他父母的仇人。” “如此,杨坤不该死吗?” “若三叔是为了报仇杀了他,那也是杨坤该还的。可他竟能跟自己的仇人做十年的兄弟,这样的人…实在太可怕了。师兄,他绝非我们看上去那般和善近人,你不得不防。” 宁晋默了一会儿,后才淡声道:“近来去观中问道的缘客诸多,你回观中多照应着。” “师兄!”杨英招急了,“我知道他在你心中的地位,正是因为你把他看得太重了,万一…我只是说万一,他一直在骗你,要对付你,你该怎么办?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能看得清么?” 宁晋颤着呼出一口气,将心思酝了好久才道:“他救过我,在火场里。他那么多亲人在里面,只救下我一个人。就算过了那么多年,他见到火还怕。我见过他怕的样子,那时候恨不得就将自己的命抵给他。” 有些事,他都不想去细究。一旦细究,哪里都是问题。 说何湛可怕么?替景昭帝挡得那一箭穿透了他的肩骨,一个能对自己这么狠的人,怎么会不可怕呢? 景昭帝是害死他父母的元凶,如果何湛单单只要景昭帝死,就不会替他挡那一箭。何湛要得不是景昭帝死,而是要他生不如死。 若杨英招说得是真的,何湛能不动声色得跟杨坤做十年兄弟,平常哄着宁左宁右又算什么?就连那晚,何湛手中的刀都差点割断他的喉咙。知道真相后,他的三叔心中该有多恨宁家的人,宁晋都不敢想。 杨英招眉间聚起担忧,宁晋话中的意思,她已经明白了。 杨英招说:“师兄,这终归该你自己选择。可我,还有师父、观中的师兄弟,都不希望你出事。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那么多人都在关心你。” 留下这句话,杨英招就没再作劝告,提枪离开了睿王府。 宁晋独坐了一会儿,一声锥人心的话忽回到他耳边—— “我听见你喘气都觉得恶心。” 宁晋蓦地闭上眼,不愿再想下去。 秋雨还未停。皇上传至召宁晋和凤鸣王入宫,将之前清查京都余党的事当面再汇报一遍。 宁晋和凤鸣王到御书房的路上,正巧看见在亭中下棋宁左和何湛。因皇上也传唤太子前去,故小太监折进亭子里,替宁左撑开一把伞,请他一道去御书房去。 宁左不耐烦地乱走了几步棋。何湛笑着说:“这局算我输。” “真的?!” 何湛煞有介事地点头:“当真。” “好,三局两胜,就是我赢了!罚站的规矩,就算作废。” 何湛忍俊不禁地说:“得,您赶紧走吧,别让皇上等。” 宁左兴冲冲地就走出了亭子,何湛起身相送。隔着蒙蒙雨幕,何湛看见于青径中等候的宁晋和宁祈,看见想见的人,何湛脸上带了些,交手躬身行礼。 宁晋连点头回应都忘了,盯着雨帘后的人,就觉得不是真的。愣了片刻,还是小太监唤了声,他才记得跟上。 何湛原想着今日就到这儿,正打算出宫回府去,不想景昭帝派了人来留住他,让他在偏殿等宣召。 何湛听命,一直等到天泛了黑,雨势渐停。等到宣召时,殿中已经掌上灯,景昭帝还在看折子,都没看何湛一眼,只问了句:“快到皇姑姑的忌日了吧?他们葬在了皇陵中,爱卿想去拜祭么?” 何湛想了想这一年发生的事,大约能明白景昭帝想将他遣走的原因。这一年,乌呼延使节来访,带了些过冬的物资回去;紧接着的除夕,姜国的使节来访,这是景昭帝即位后,姜国第一次派人来。 何湛自行请命去守陵两个月。 景昭帝喜欢何湛恰到好处的聪明,以守陵辛苦的名义赏了他一干金银珠宝,以作安抚。 何湛领旨谢恩。 等回到忠国公府的时候,已入深夜。本以为雨已停了,不想路上又下起雨来,尽管有伞遮着,耐不过风大,冷冷的雨丝仍濡湿了半衫。 何湛来到南阁子中,将要来服侍的下人遣退,一边儿脱着衣服一边儿就要去点上灯。 何湛将衣服搭在屏风上,将桌上的灯火点燃,室内全亮了起来。何湛一转身,差点跳起来。吓得。 床上坐着一个人,除了宁晋,没有哪个人能将翻墙入室的功夫做得这样不动声色从容不迫。他坐得端端正正,也不说话,唇都快抿成一条线了。 何湛见是他,警惕的身体才慢慢松下来,打趣道:“主公莫不是知道臣要走了,趁走之前赶紧来幽会一次?” “你…去哪儿?” 何湛走过去,与他坐到一处,将半湿的靴子脱下来,晾着潮乎乎的脚:“景昭帝要臣去守陵,正好也到臣父母的忌日了。…臣要去那里两个月,应该不能同你一起过年了。” “没事。”宁晋说,“等过些时日,我去跟他说,让他召你回来。” “再说吧。不必因为臣的事去求他。” 两人并肩坐了会儿,宁晋解下何湛头上的玉冠,墨发如同柔水般落下。何湛惊疑地看向宁晋:“怎么?” “想要你。”他拢住何湛的下颚,眼睛一寸一寸掠过他的容颜,不放过任何一处。 何湛蓦地笑出声,作坏一样散下宁晋的发:“这样才公平。” 瞧他这样得意浪荡的样子,宁晋脸上微热,急躁躁地吻住何湛的唇,将他身上的衣衫剥了下来。 发丝扫过何湛的脖颈,让他喉咙痒痒的,难受得紧。他将宁晋的动作按住,以攻为守,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手仿着宁晋刚才的动作擒住他的下巴,佯装叹声:“多好看的人,竟要两个月见不着了,想要…都要不成。” 宁晋脸上无甚表情,可耳根儿已经热得滚烫,连声音都变得低沉:“我可以去找你。” “别。”何湛的指腹轻轻摩挲过他的唇瓣,“臣会住在公府里,离陵墓不远,阴气重。你宁家的列祖列宗都在头顶上看着,该怎么偷情呢?” 宁晋握住他作乱的手:“以后,你也要入我宁家。” 何湛歪身倒到内侧去,没有说话。宁晋侧过身,撩起他一缕发丝,放在鼻间轻轻嗅着:“不行吗?” “不行。”何湛笑意不减,反倒有些邪气,“不如你嫁给我,入我何家的族谱。” 宁晋想都没想:“也好。” 何湛笑得很开:“…你今天倒是听话。” 宁晋凑过去与他紧紧相贴,离得太近,他都快看不见何湛的面容了。 “话说今天皇上找你有什么事吗?鲜少见他召你和凤鸣王、太子一起去御书房。” 何湛不经意的一问,却如一盆冷水浇到宁晋头上。 他是想问这个? “…只是余党的事。有一部分潜逃出京,皇上已经派人去查他们的据点了,他想让太子亲自带兵去剿杀剩下的人,凤鸣王作监军。” 何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皇上是真心偏爱宁左,费尽心思地要保他储君之位。 宁晋怕他只是因为想问这个,才有方才的举动,故将环住何湛的手收得更紧。 何湛被他这样的举动逗乐了,愈发有兴致地撩他:“抱抱就能解馋了?” 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在宁晋的颈间,让他情欲大动,更别提何湛屈起膝盖轻轻蹭了蹭他。何湛使坏时候的眼睛就像钩子一样,勾得人魂连着魄都一并着同他走了。 宁晋正心迷神乱,何湛故作失望地停了所有动作,从他怀中逃开。他枕着手望向床顶,叹道:“败兴。怎么就勾引不到你呢?难道是年纪大了,不跟年轻人一样会玩花招了?” 宁晋:“……叔。” 何湛装作没听到,背过身去:“睡了。” “……” 没有这样的! 他简直被何湛这副模样气得发疯,一下就将他拖了回来,也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就将何湛翻过去,全然压制住他,手顺着何湛的腰际往下滑去:“不许睡!” 宁晋非常想让何湛知道,年轻人是不屑于玩花招,光有体力就够了。 第84章 刺杀 何湛要去皇陵,景昭帝亲自派人来送他去。何湛带了四个随从,简单收拾几样东西就出发了。 马车将要出城的时候被拦了下来。何湛疑惑地往外看,就见宁右立在高头大马上,胸膛起起伏伏地喘着气,应该是急着赶来的。 他跳下马来,走到何湛的马车前,说:“三叔。” 何湛问:“安王,怎么了?” 宁右急声问:“是父皇派你去守陵?” “臣去拜祭,不久后就会回来。” “去多久?” 何湛:“两个月,过了年就回来。” 宁右一直握着拳,咬了咬牙,低声说:“我要成亲了。跟符婉,是父皇亲自下得旨。” 何湛面上若无其事,但心下却惊疑得很。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如果符家与安王府联姻,那就等不得符家自露马脚了,必要主动出击才行。 何湛从马车上下来,笑着行礼道:“那臣就提前恭喜安王了。” “叔…”他急切切地握住何湛的手,“不是这样的…我们之前不是这样的…” 何湛心下怪异得厉害,往后退了一小步,与之隔开一段距离,敬慎躬身道:“臣…不太明白安王的意思。” 不是这样的… 即使是何湛刚回京的时候,何湛对他也不这样。 他知道宁晋在雍州为卫渊侯时,一直是何湛在帮他。即使宁晋回京,何湛也护在左右。何湛以卫渊侯近臣的身份回京,他与宁晋相处不欢,很怕三叔会这样疏远他,可他没有。回京的那天,三叔一眼就认出他来,即使是他父皇母后都有可能认错,唯独三叔能够分辨得出,就跟小时候一样。 如今,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宁右低着头,哑声说:“那里很冷,冬天不好过,等我大婚时,会借此让父皇宣你回来。” 何湛扯了扯笑:“臣不敢劳安王费心,皇上让臣去,也是为了让臣尽孝。等臣回来,定会将贺礼补上。” 宁右没有再答话。 何湛请辞后,就赶紧催着马车走了。 他坐在马车里,心砰砰狂跳,背后起了一层热汗,叫宁右碰过的手背似乎被热铁烙了一下,一直疼到四肢百骸。 想多了!绝对是他想多了!不可能的事! 由于重生节点的问题,轮回这么多年来,何湛与宁右几乎没怎么再见过,即使是前世回到朝廷中心,那时的宁右也已经没有音讯了。 不可能! 何湛强压下自己的胡猜乱想,心烦意乱地催马车夫再赶得快一些。 来到皇陵公府已入半夜,负责守陵的是随开国皇帝征战四方的军师封彦景的后代,如今在位家主是封临嘉,统筹皇陵所有事宜。 公府内中央摆着一个青铜制的火鼎,里面燃烧着经年不灭的明焰。 据说开国皇帝陵墓建成后,封彦景就在这里守陵,并立下祖训,封家后代永远为宁家守陵。开国皇帝感召于心,令封彦景死后葬入皇陵,并在皇陵周边再修葺一个副陵,以作封家的陵墓。 何湛下马车,封临嘉率众人来迎。 封家人不会喜欢这个从上头派下来监督的忠国公,一番表面的礼节走下来,何湛安安静静地住进公府的客房当中。 历代皇帝都害怕守陵人监守自盗,故不定时派近臣来巡察。何湛没这个心思。他死过,魂体飘于上空的时候,世间的一切东西都触不到,钱财之物也不能带到阴间去。守着一皇陵的金银珠宝,后代的日子清苦非常,为此活受罪,当真算不上人干得事。 在公府的日子里,何湛难得如此平静的生活。封临嘉带他去祭拜何大忠和宁华琼的墓,之后,何湛便在公府里闲着,没事读读封家的族谱,看看封家珍传的古书典籍,以此来打发时间。加上平时守陵人总有各种各样的拜礼祭典,何湛没事跟着看看,倒也有趣得很。 一切都好,只是天气越来越冷,公府的条件自是比不上京都,没有烧着的地龙,只在房中烧火炉,炉火也不旺。从前在玉屏关的时候,还不如公府,但何湛那时候还年轻,挨一挨就过来了。这些年身上前前后后添了不少伤,虽平时多番调养着,但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 为景昭帝挨得那一箭留下的旧伤未好,天气一冷便更加难熬,最疼得时候连茶杯都端不起来。 冬至时,守陵人照旧俗要去梅山放长明灯。 封临嘉看出何湛是个爱玩的,加上何湛没有要考察他们的意思,封临嘉拿他当客人看,自是邀他一起去放长明灯。 封临嘉敲门进客房的时候,就听里头茶碗摔碎的声响,他惊着以为何湛出了什么事,推门一看,就见何湛握着左手腕,一脸无奈地看着地上的茶碗。 “完蛋了,这次被主家抓了个现形。”何湛见他来,调笑道,“这茶碗贵吗?” 封临嘉:“……” 何湛着意将左手藏到袖中,背到身后,问他来所为何事。 封临嘉将放长明灯的事告诉何湛,何湛表示他非常想去看。 封临嘉仿佛看出什么,隔天就派人给何湛的屋中加了火炉,用了最好的雪炭,烧得屋中暖烘烘的。 何湛感念封家能如此照顾他,就在冬至的时候起了一大早,同后厨一起包了一上午的饺子。 他起先也包不好,封家的厨娘手把手教他,学了好久才捏得漂亮,封家厨娘还笑何湛说“长得好看的人捏得饺子才这样漂亮”,同一起在厨房帮手的小厮觉得对长得好看就到处吃香的世界很绝望。 然而何湛非常赞同封家厨娘的这句话,从前宁晋捏饺子那么漂亮,可不就是因为人长得好看么? 何湛有幸吃了一场封家家宴,吃过饺子后,他们就开始准备晚上放长明灯的事宜。 何湛稍作休息后,就同封家人一起去往梅山。因为礼俗有定,他们必得一步一步走到梅山。 封临嘉怕京都来的国公爷走不了山路,加上他也不是封家人,特允他乘轿而去。起先何湛是拒绝的,但从外头受了会儿寒风后,就决定还是乘轿比较好。他不想给他们拖后腿。 行至夜深处,来到梅山高处,漫山遍野都是梅花树,月光一落,如凝霜带雪。入香海,何湛从轿中走下来,随行的人给了他一盏袖珍小灯,灯下悬一个小铃铛,玲珑精致。 何湛随着守陵人,将小灯挂在梅花枝儿上,一百多个人一挂便是九百九十九盏灯笼,这一块的梅花林如同山坳盛了一颗落地的星子,发出温柔而明暖的光亮。 光挂上还不行,需得守灯守到天明。 守陵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寒冷,半跪在守在自己挂得灯前,闭眼动唇,似乎在作什么祈祷。何湛穿着厚厚的貂裘也能捱得住,封临嘉走过来,递给他一个手炉,让他揣到怀中去。 感天动地。何湛赶紧揣上,坐在小凳子上缩成一团,身体渐渐有了些暖意。 封临嘉说:“国公爷可对着灯笼许三个愿望,再念一番祝词,若在过年之前,三个愿望都能实现,来年必将顺顺利利。” 何湛笑了笑:“这可好,倒让人不得贪心了。” 封临嘉没想着何湛竟能直接瞧出这其中的内义来,脸上亦有了点儿笑,说:“难得国公爷如此通透。” 封临嘉还要守灯,没有同他多说。 何湛在他走后合上双手,默想着愿望,继而又念了一番祝词。 何湛坐在最边边角角的位置,同他们封家人离得远,只守着一盏小灯,巴巴得看着不让它被风吹灭。 这里的风不大,偶尔来一阵儿摇一摇满林的花和灯,灯下的铃铛轻灵灵地响。 何湛听这声音,眼皮就开始打架,脑袋开始一点一点的,差点一头栽下去,意识清醒了阵儿,他就强撑着眼盯着小灯。 要是能凑一桌牌九就好了,打到天明都没问题。可见守陵人如此肃穆庄重,拉着他们打牌九好像也不大好。 何湛搂着手炉,蜷缩成一团准备眯一小会儿。意识沉沉浮浮,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唯有那盏小灯一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晃来晃去,晃得何湛晕头转向,他在外不会有这样毫无防备之力的时候,挣扎着要恢复起神智来,忽地就从小灯后面闪过一道锋锐的光刃来。 何湛惊得往后退,一下滚到地上,锋刃未停,直直向他扎过来。 何湛手炉一掷,砸到刺客的头上,动作一顿,何湛趁着这个空档从地上爬起来,与来者扯开距离。 刺客又扑了过来,方才手炉那一击,何湛就判断出这人的招式速度不佳,可以算是中等的野路功夫。尽管他有利刃在手,何湛也不畏惧,纵身迎击上去。 这边的动作已引起封临嘉的注意,他抄刀赶过来,却见何湛已经制住那人。 何湛一脚将刺客从黑暗中踹出来,手中拿着泛着寒气的匕首,刺客的手已经被扭断一只,此刻疼得缩在地上抽搐,可表情还是阴狠的。 封临嘉大惊:“国公爷,你可有事!?” “这是你们封家的人?”何湛反手将刃横于胸前,作出防卫的姿势。 看衣着打扮,刺客的确是封家的守陵人。 封临嘉狠狠拧起眉,踢了那刺客一脚,将他容貌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沉声道:“这是东陵的守陵人,与封家无关。” 封临嘉身为家主,必要掌握的技能就是认人。封临嘉对人脸是过目不忘。 封临嘉生怕何湛误会,解释道:“封家旁支可自行婚嫁,不必守陵,但作为主族人,必得按家训为皇家守陵。前些年盗墓者猖獗,封家人手不够,会招一些人入伍,负责外围的守卫。这个人叫李二,当初是自愿来为皇家守陵,所以我把他派到东陵去,负责夜间守卫活动。” 听他这样解释,何湛握着刀匕的手才渐渐松下来。 封临嘉:“此事是下官疏忽,与封家他人无关。这个人,还有下官,任凭国公爷处置。” 何湛眯眼,问李二:“谁派你来的?” 李二阴笑着,喘声道:“…怎么,国公爷得罪的人太多,一时想不起来自己的仇家吗?” “是啊,死在我手下的人多了去了,你又算什么?”何湛将刀匕收到袖中,对封临嘉说,“此人既是守陵人,就该你来处置,带下去吧。” 封临嘉见他没有责怪的意思,低头谢恩,令人将李二拖下去。 李二被人拖着还在喊:“何湛,你害死了那么多人,你不会有好报应的!你不会有好报应的!善恶有报,老天爷都不会饶了你!” 最后被人堵了嘴,才算消停。 封临嘉再次请罪。何湛知道他是怕自己会怪罪封家,祸及他人,只道:“既然如此,你就替我守着这盏灯吧。”何湛揉了揉发疼的眉心:“困得我头疼。” 封临嘉拱手愣了愣,没想到何湛是这样的脾气,心中万分感激,道:“下官定不辱命。” 何湛走到轿子中去,倚着软垫半躺着,想了想李二的来历。 他自回京都以来,自以为没惹着什么人,心里定得几家对头都还是有分量的人物,若他们真想趁机刺杀,不会派这么菜的刺客来。 李二不像刺客,像是护院、家丁之类的人,有点功夫,但都上不了台面。 如此,李二口中的仇家,只有一个最有可能。 第85章 刺杀 何湛刚刚因长至节守过灯,没多久安王大婚的消息传到公府内,按照惯例,皇室直系行嫁娶事宜,守陵人都要举行祭拜仪式,以此告慰先人。 何湛同人折了一晚上的金元宝,倦了便回房中,略作休息后,就坐在床边继续折。之前他未能进皇陵里面祭拜何大忠和宁华琼的碑位,这次封临嘉说会进到陵墓里去,他就想多折些金元宝,一并给他们烧了去。 金元宝堆满床,前来给何湛送夜宵的侍女见了,连忙将跪到床上将金元宝全都扫到地上去,说着:“千万不能放床上,不吉利的!一切平安。平安。” 何湛一笑,却不想着这里的人会如此敬畏鬼神,这样的小事都要搁在心上。 侍女见他笑,还以为他不放在心上,竟也训斥起来:“国公爷这样可不行,快多念几句平安,不然小心小鬼压床!”临了了还吓了何湛一句。 何湛听她训,不敢再笑,装模作样地念了几个平安。 侍女这才从他床上爬下来,将地上的金元宝一个一个捡起来装到篮子里,说:“这些便够了,多财也不好,祖宗会被阴间的饿死鬼盯上,多财招灾。” 果然心中有敬畏的时候,看什么都能淡一点。 侍女叮嘱他吃夜宵,提着金元宝就退下了。等何湛吃完夜宵,已入凌晨时分,他净手后就打算睡觉的,这头刚脱了靴子,那头门就被敲得当当响。 何湛还以为又有什么夜间活动,匆匆套上鞋就赶去开门,这门刚一开,一个黑影就砸下来,砸得何湛退了两步,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环住何湛的腰,这才让他堪堪稳住。 尽管有些许酒气掩盖,何湛单单是闻着味道,都能辨出这人是谁来。这么放肆的,除了宁晋还能有谁?! 宁晋仗着醉意,凑上来胡乱啃了何湛几口。何湛一边挣扎着一边关上门,回身就被宁晋困在门前,宁晋印上唇,这次却吻得认真细致,只轻轻舔了舔,便放开何湛。 主要是还是怕何湛因他胡来生气。 何湛气得不轻,低声斥道:“你怎么来了?” 宁晋低头望着他,委委屈屈地说:“我上马后,它就带着我一路奔向这里。叔去问它。” “我不跟马说话。”何湛推了他一把,径自走到内室里。 宁晋巴巴追上,解释道:“它说它跟我一样想你,想得寝食难安,生怕你在这儿受苦,就来看看。” “…油嘴滑舌。” 虽是这样骂着,但何湛的确不怎么生气了。何湛转身问他:“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 “金钗馆。那里的姑娘这样教我的。” 何湛眯起眼来:“你都敢去金钗馆了?” 宁晋因喝酒而红着脸,也不知抽哪门子的风,身体绷得很直,举三指发誓道:“列祖列宗在上,我只是去金钗馆摆宴,对叔绝无二心。” 何湛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你究竟喝了多少?” “不多。”宁晋胡乱答着,将何湛推到床上去,身子软软地压住何湛,鼻息间喷出浑浊的酒气,他伏在何湛的耳边,说了几句思念的话,说罢又低低笑起来,小狗一样地咬了咬何湛的耳朵。 何湛方才同意的确不该将金元宝放在床上,小鬼来得太快了。 宁晋留宿在公府内,不肯走了。 京都事务清闲,宁晋以身体抱恙为由拒客,偷偷跑来这里陪着何湛。 何湛提心吊胆的,生怕宁晋叫人看见。要是宁晋长得普普通通也就罢了,偏偏生了一张极为英俊的脸,放哪儿哪儿扎眼,怎么藏都藏不住。 宁晋就干脆只在屋子里呆着,何湛干什么他都看着,看得何湛想跟踢蹴鞠一样将他踢回京都去。 对皇陵的祭拜仪式是每个守陵人必须参加的。因何湛也算皇亲国戚,又在守陵期间,故也不能例外。 仪式会进行一天,这就意味宁晋要在没有何湛的小黑屋里呆一天,想想都觉得不甚愉快。黑了一天的脸,何湛没了办法,偷偷拿了张白色面具给他,让他一并去看。 因仪仗队伍从公府出发,一直到主墓前,守陵人全都黑衣加身,非封家和皇家的人都要带白色面具,表示对神灵的敬畏之心。封临嘉派了两人保护何湛,他们皆不是封家的人,届时都会带上面具,虽然他们功夫了得,但再了得的人也比不上宁晋了得。 一番偷梁换柱,宁晋带上面具,跟在何湛身侧。临出发前他还笑着摸了一把何湛的脸,同他一起跟上队伍。 每走九步路就要行跪礼,并要唱乐。何湛磕得一双膝盖都在打哆嗦,后来只能靠宁晋扶着才能走路。 真不是人干得事,也不知这么多年来守陵人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因祭礼开皇陵墓的前门,周围加强守卫防备,围得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大队伍如黑龙般缓缓游进陵墓内。主墓是连守陵人都无法进的,里面设有各式各样的机关,世世代代,除了封家家主掌握部分机关,其余人都不知道墓中究竟有什么机关。 守陵人在前墓室里行祭拜礼,前墓室建得很宽敞,正对着门的安灵龛矗着大大小小的神位。 守陵人换了调子唱乐,由封临嘉亲自念词,将嫁娶事宜告知祖宗,以求皇室绵延万代。 封临嘉念完后,由祭司接过祝词卷,高高举过头顶,对着牌位念念有词。 封临嘉退至后侧,伏地而跪,原本祭司在念词,忽得哑地“啊”了一声,再也没了声音。封临嘉抬头,眼看着祭司僵直的身子直挺挺地往后倒去,一下栽到地上,喉咙处插着一记暗箭,眼珠瞪出血丝。已经死了。 封临嘉大骇,还不等他作出指示,极速的暗箭从两侧的龙口出不断发出,嗖嗖嗖几声扎入人群当中。 “退——!快退!” 几人中箭,全体都慌了起来。 何湛本能地将宁晋护在身后,推他出墓,可行出几步就被涌出去的人群淹没,白面人与白面人交织成河流,连他都看不清哪一个是宁晋。正着急忙慌地找着,脚下忽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何湛一下栽到地上,头上一阵剧痛,他硬生生地被人扯着头发拖了过去。 一把长剑挥过来,扯着何湛头发的手猛地躲开,剑锋只削下几根墨发。 封临嘉带人冲出去,即刻召守卫进来! 宁晋面具下的眼睛冷到极致,手中的剑锋更甚,直指墓室中的几个白面人。他们各个手持大刀,显然是蓄谋已久,几人盯住宁晋背后的何湛,挥刀冲了上来。 宁晋与之缠斗上去,这次派来的此刻显然要比上次厉害许多。 封临嘉不敢再贸贸然让人冲上去,生怕他们触动这里的机关,造成更大的危险。何湛知道封临嘉顾及这个,尽管再担心宁晋,也只转身跑出去,想将人引到陵墓外面来。 可还不等他走一步,一把小刀就戳入他的后腰,不深却疼,目的就是制住何湛。 小刀顺着他的衣服滑上去,然后抵住何湛的喉咙。 “住手!再动,我就杀了他!”从面具后发出的声音浑而低,带着阴森森的恐怖。 宁晋不得已停下手,怒瞪着擒住何湛的人。那人同样带着白色的面具,扯住何湛的后衣领就将他扯到雕墙处,方才没死在宁晋剑下的两人同样退了过去,手按动雕墙上龙吐珠画的珠子,一个暗室缓缓开启。 几人带着何湛进去,暗室的门哐当一声就掉了下来,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宁晋疯了一样地跑过去,使劲按着墙上的龙珠,但墙壁毫无反应。 他死死握住剑,手上青筋爆出,怒着扯下面具,回到门口,将封临嘉从人群中揪出来。 “本王令你打开!现在!” 封临嘉惊道:“你是谁?” “睿王!我三叔被困在里面,要是他出事,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谁都别想活着出去!” 封临嘉看着几乎陷入癫狂状态的宁晋,手足无措地解释道:“这只是一间密室,里面没有任何机关,平常只是作储物用。不过…暗室的开关是沙漏设置,需在一刻钟后才能重新开启。” 宁晋咬着牙将封临嘉推开,提剑就冲门上砍去,可砍了几下都毫无动静。 为首的人把何湛推到一个死角中去。 他还要比何湛矮些,看身段还是个少年模样,刚刚下手的时候却狠绝得厉害。他手中的刀朝着何湛的腿就扎过去,何湛滚着躲开,刀锋入地,可见这一记当真是要废掉何湛的腿。 何湛险险躲开,却被另外两个人捉住,踩着肩膀就给他按在地上。 何湛眼见这人又要挑断他的脚筋,大喊一声: “韩阳!” 那天在梅山被刺杀,他回去之后就细细回想一番,前世韩广义叛变,韩广义在京都的韩家亦被下狱,韩阳是韩广义的嫡子,他若侥幸被护佑住,未能入狱,那京都最好的去处就是皇陵。在这里充当守陵人,隐姓埋名,衣食无忧,还能避免追杀。 加上景昭帝登基后,大赦天下,官府也再也没追查韩阳的下落,如此他便成了那只漏网之鱼。 为首人的手顿住,片刻后,忽地哼笑一声,将脸上的白面具摘下,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只是这张脸上多了几分老成的狠色。 果然是韩阳。 “还以为忠国公做得亏心事太多,不记得我了呢。” 何湛没回答,使劲儿挣扎着。韩阳不怕这个瓮中之鳖再作什么乱来,令两个手下放开他,何湛捂着腰间流血的伤口退至墙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杀了我,你们也逃不出去。” “我没打算活。我的家人都死了,我也该随他们去了。只是你,该为我爹偿命!” “你爹叛变,背叛大靖国,我做错了什么!” 韩阳怒道:“少骗人!狗皇上谋权篡位,我爹为了先皇忠心耿耿,你这个走狗!叛贼!你才背叛了大靖国!”他言辞激烈,如热油一样浇在他心头火上,复仇的火焰欲烧欲烈。 “你杀了我有什么用?跟你说的一样,我就是个走狗。你死在这里,你真正的仇人逍遥快活,而你们韩家就要绝后了!” 韩阳阴狠地笑着:“我不怕。韩家军的人一定会为我报仇的,他们会杀了卫渊侯,将他开膛破肚,五马分尸,把他的头颅悬在城墙上,让他跟我爹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韩阳握着刀走过去,一把拽住何湛的头发,冷着声音说:“一会儿我就拖着你的尸体出去,让你对着西南方向磕头认罪!” 韩阳手中的刀尖儿抵到何湛的心脏处,眼睛里带着疯狂的快意,阴森森笑着:“别怕啊何湛…疼得话就叫出来,万一外面的人能听到呢?不像我,我爹死了,我连他的尸首都没能见着,只能立一个衣冠冢。” “韩阳,我救过你的命。” 三年前的韩阳还没那么高,要跳得很高很高的才能看见何湛,一边冲他挥手,一边喊着:“何湛!何湛!你来送我啦?” 第86章 因果 封临嘉冒死将宁晋拦住,他未曾想到宁晋的力气这样大,即使是用剑,都能将墙壁劈得碎烂。 “睿王!睿王!万万使不得,使不得!这是皇墓,万不能乱动的!” 宁晋红着眼,看着墙上已经被砍得碎裂的龙形,弃剑开始用手捶门:“叔!何湛!回答我!” 手骨捶得血肉模糊,赤色如同颜料一样,在白金色的雕画添上触目惊心的一笔。 “别怕。” 宁晋僵住,屏住呼吸,以为自己是幻听,却听里面传来闷闷的声音,很小很小,几乎都快听不见了:“我没事。” 宁晋已经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可是它还在不断地颤抖着,宁晋贴着冰冷的墙壁,听到何湛一遍一遍说着:“我没事。”纵然是这样的时候,也是何湛在尽力安慰门外的他,让他放心。 宁晋眼眶发红发热,一刻钟的时间如同漫长的黑夜,让他浑身发冷却又看不到一点光亮。 封临嘉估算着时间,一刻钟后,再次按动墙上的龙珠,暗室门缓缓打开,宁晋躬身冲进去,就见暗室一侧的两个白面人已经没有了呼吸,血流一片,缓缓在地上蔓延着。 何湛倚在墙角处,嘴唇发白,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怀中还抱着一个少年,见起伏的胸膛,应该是活着的。 宁晋几乎是跪在他的面前,不敢贸贸然动他,哑声问:“受伤了吗?” 何湛穿着黑色的衣袍,他看不见何湛哪儿处受了伤。何湛摇摇头:“没有,只是闷得太久了,有些呼吸不畅。” 封临嘉走过来,何湛将韩阳交给他,由宁晋搀扶着起身。 宁晋摸到他腰际濡湿一片,低头就看见满手都是血。他一阵窒息:“血…” 何湛安声说:“皮肉伤,回去包扎一下就好。” 何湛见宁晋不肯相信,趁着暗室中无人的时刻,往他脸颊上吻了吻:“臣就是走不动路了,劳主公背臣回去,可好?” 宁晋一直提着的心方才回落一点,将何湛背到背上,往墓室外走去。 守陵人见宁晋出来,皆右手按胸,单膝跪地:“参见睿王。” 宁晋的眼冷冷扫过被守陵人抱着的韩阳,对封临嘉说:“杀了他。” “留他一条命吧。”何湛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只这一次。” 李二来刺杀他的时候说善恶有报。何湛不信,见到韩阳的那一刻,心中第一次有了畏惧。 暗室里,韩阳离他那么近,他藏在袖中的刀一出,便能置他于死地。明明有那么好的机会,可何湛怎么都下不去手,最后咬了咬牙,反手将他砍晕,起身迅速解决了韩阳的两个部下。 他回过身来看躺在墙角的韩阳,将手中的刀握了又握,眼前浮现的却是杨坤的脸,如同梦魇一样魇住他所有的心神。暗室里的空气越来越少,他艰难地呼吸着,甚至开始出现幻觉,他见韩阳背后的墙壁都被鲜血染红,如同泼墨一样一大片一大片地流下来。 杨坤就从血光中走出来,满是鲜血的手拍了拍何湛的肩,说:“裴之,别一个人了,跟大哥走吧,结束这一切…” 紧接着,杨坤就把刀架在何湛的脖子上。 这时候,何湛猛然听到宁晋在外头喊他的名字,神思一下被拉回来,鲜血染就的世界尽数褪去,恢复成暗室的模样。 架着刀的手,属于何湛自己。 他的手不断地颤抖着,惊着将刀扔得很远很远。 他信了因果报应,没有杀死韩阳。 他的业障,由他一人承担,不能报应在宁晋身上。 宁晋将他背回公府,封临嘉叫了大夫来看他身上的伤势,腰间伤口不深,如此宁晋才算真正放下心来。 封临嘉说:“那个孩子醒了,说要见你。” 何湛:“带他来吧。” 宁晋不愿意,但被何湛的眼神止住,封临嘉颇懂得察言观色,领命去提韩阳来。 宁晋锁眉:“见他作何?” 何湛没有回答,另道:“你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我会让守陵人按下风声,不会有人知道你来过这儿。回京吧。” “等你伤好了,我就回去。” “主公,京中还有韩广义的人,臣需要你去解决这件事,不能再出什么大乱子了。” 韩阳在暗室中的那番话虽然只是吓吓何湛,但他的确心惊得厉害。 梧桐殿事件后,凤鸣王就在暗中分化他与宁家人的关系,他不能时时刻刻伴在宁晋身边,即使有那么多人愿为睿王挡刀,可他都不能安心。画虎难画骨,在京都这般暗箭丛生的地方,忠奸难分,唯有利字当头。 万一呢? 宁晋憋着一腔怒火,眼睛狠得发绿。何湛扯出笑,握住宁晋的手,看着他手上的伤口,叮嘱道:“以后不能这样冲动了。就算是臣死,你都不能乱了分寸,让敌人有机可乘。” “叔…” “快走吧。”何湛催促道。 宁晋重重叹了口气,将何湛的手拢在掌心中,轻轻吻住他的唇,不再停留,起身离开。 送走宁晋后,何湛扶着发疼的腰,直起身来,不让自己显得狼狈不堪。不久,韩阳被押送到客房中,韩阳脸上的戾气未褪,与何湛对视时,眼中还有狠色。 何湛将押送的人遣下去,令他们在客房外等。 韩阳冷声说:“为什么不杀我?你之前救过我,不是说要拿回么?”韩阳被何湛打昏前,就听见他说:“韩阳,我救过你的命,现在要拿回来了。” 韩阳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何湛却放了他一条命:“你以为我会感激么?”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不足为惧。你是韩广义唯一的儿子,余下的韩家军把命交给你使,你拿一干将士的命做了什么?” 韩阳:“只要能杀了你!就算赔上我的命,我都不怕!” “意气用事!睿王不会放过韩家军,你的那些人,他会一个一个揪出来,你连自己的部下都护不住。你不成器,我杀你,都觉得脏了自己的手。” 韩阳像个敏捷的小豹子一样扑过来,双手抓住何湛的衣领,咬得牙齿咯咯作响:“你凭什么这样说!你害死我父亲,我杀你,怎么就是意气用事了?难道你不该死!?” “可我还活着,你却成了阶下囚。” “我是输了,但是我会在黄泉路上等着你,我爹这样的人都能落得那样的下场,你也逃不了。你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子,所有人都被你骗,被你玩弄!我看错了你!你是没有心的,虚伪!伪君子!”他恶狠狠地咒骂着:“会有人撕下你这张伪善的脸,你等着!你不会有好报的!” “有人活得善恶分明,有人活在黑白之间,谁能说得清一个人是好是坏。”何湛说,“韩广义要挟持睿王,逼景昭帝放出太子,你觉得他是为君为国;可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个挟持无辜之人来换取利益的小人。当时不是你父亲死就是我死,我凭什么要为了所谓的情义而放弃自己的命?在你看来,你爹要活,那我就该死么?睿王就该被他挟持吗?说到底,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与谋。” “景昭帝篡位本身就是违反人间大道,我爹没有错,他才是对的!” 何湛:“旧皇在位时,靖国江河日下,眼睁睁看着鹿州被吞却收不回来,强盗都敢将寨子安在天子脚下,无法无天!朝廷官员不司其职,贪污者众,清正的官甚至连出头的机会都没有。何为大道?民不聊生,这就是人间大道?” 韩阳说不出话来,眉头狠狠皱着。 何湛沉声说:“景昭帝再错,可他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未曾有一天荒废朝政,对得起靖国百姓。你爹再对,他对得起韩家军,对得起雍州百姓吗?因为他,天济府城的子民饱受战乱之苦,若非睿王将其制下,又有多少人要白白为韩广义挑起的战争付上性命?” “无论如何,我爹死了,我爹就是你害死的!我身为他的儿子,就该为他报仇。” “你爹真得希望你为他报仇?如果战场上的生死都要有偿有还的话,靖国天天打仗罢了!” “花言巧语!”韩阳说,“你别想拿这样的话哄骗我!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休要有一天安宁!” “我等着你,韩阳。” 韩阳看着何湛那张高高在上的脸,气得五脏六腑俱疼,眼中滚出泪来,开始疯狂捶打何湛:“你为什么要害我爹!为什么!骗子,你这个骗子!我与你不共戴天!” 何湛挡了几下,外头的人听见动静,迅速冲进来将韩阳拖住。 何湛挥手:“将他带下去吧,让人送他到南方去。” 风切切,梅花吹成雪,万山千峰同一色。 守陵风波渐息,何湛以遇袭一事压制封家,不得将睿王出现在皇陵的事说出去。封临嘉将风声压下,一点信儿都没让京都的人知道。 守陵已经过去一个月,眼见就要过年,公府上下都开始着手准备新年的事。因着皇陵周围阴气重,所以守陵人会特别注重喜庆的节日,以此来驱散周围的小鬼,故除夕的前七天都会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放烟火。 火鼎里的明焰又燃烧了一年,一年接一年,长明不熄。 据何湛在京都的眼线来报,乌呼延的使者已经来京多日。他们会同景昭帝一起吃除夕宴,等过了年,姜国使者会在上元节前赶到,宫中又要设元宵宴来迎接远方的客人。 这段时间,皇城一定热闹非凡,倒是何湛在守陵期间,偏得一个清闲的好年。 何湛推开窗,飘落的雪花在他手中化成凉凉一片。他轻呼出一口,化成冷雾。 从对面走廊口走出两三侍女,手中怀抱着梅花瓷瓶,转眼望见何湛,怯怯地行礼,又免不了偷看几眼,见何湛回以笑容,脸上不禁起了一层薄红,竟比花瓶中的梅花都要绯艳。 何湛在窗前看了会儿雪景,见封临嘉领着一人穿过中厅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宁晋的影卫。聪明不少,这次倒不翻墙越户了。 封临嘉说:“国公爷,宫中派人来给您送点东西。” 影卫僵着脸将过冬的衣服往前一递:“王爷怕您冷。” 第87章 覆灭 “进来吧。”何湛招呼过封临嘉,就让影卫同他进屋子里。 门一开,屋中立刻冷了几分,何湛径自去内室拿披风。 影卫老老实实地呆在外厅,没敢跟进去。等何湛裹了个毛领的披风出来,影卫颔首道:“杨英招杨左督率铁骁骑去攻打韩系余兵了!” “在京都的余兵有这么多?” 何湛皱起眉来,韩广义可能会派人来保护韩阳,可韩系的大部分势力还是分布在玉屏关,没道理需要宁晋出动铁骁骑。 影卫说:“在押送韩阳去南方的途中,队伍受袭,韩阳…死了…” 何湛大惊:“什么?!” 影卫说:“正是如此,韩系余兵在短时间内聚起兵力,发动反攻,围击睿王府,所以王爷才会出兵平定。” “韩阳怎么死的?” 当初他放走韩阳,一部分原因就是顾及韩系余兵会以韩阳之死来煽动人心,尽管放他走就等于放虎归山,但目前最重要的是给宁晋更多时间去培植自己的势力。若此事闹大,只会让更多人的目光放在睿王府。 “那些人好像就是冲着韩阳来的,属下一时也没调查出原因。” 何湛心中越来越不安,让宁晋独自去面对韩家军,他实在放心不下。 他还想再拖后一个月回京,如此看来是不行了。 何湛再问:“乌呼延那边可有什么情况?” 影卫继续道:“属下来公府,也是想将乌呼延的事转达给爷。乌呼延的使者来访靖国,皇上令王爷负责此事。原本一切都进行得很妥当,只是…出了一点小状况,睿王让属下前来请示您的意见。” 何湛:“怎么了?”何湛眉头皱得深,若不是棘手的事,宁晋不会来问他。 影卫:“符尚书的儿子符亮抢了一个女人回去,他…有点怪癖,女人死得有些难堪。王爷查出那个女人是乌呼延使团中的人,目前乌呼延已经派人去搜寻这个女人的下落。王爷想问问爷的意思是…?” 何湛想了想其中的关窍,忽地想到什么,又气又笑:“…他是当真没有了办法?” 影卫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句:“王爷怕您冷。” “如今乌呼延的女人在哪里?” “符亮怕有事,令人偷偷将那女人扔到乱葬岗了,是王爷替她敛尸,如今还在义庄内,未曾下葬。” 何湛点点头:“将此事告诉乌呼延的使者,顺便将那女人的尸身送回去。狐死首丘,乌呼延的子民不能不明不白死在靖国的土地上,让使者好好为她讨个说法。” 这个事件出得可真是时候!太是时候了! 宁右和符婉成亲,何湛心里正忌惮着符家,结果符亮搞出这么一茬儿。 影卫鲜少地笑了笑:“王爷与您意见一样。” 何湛匆匆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封信,他将信折好交给影卫:“将此信送到大理寺少卿秦方手中,告诉他,如果有把握,趁机行动,勿要拖延。” 新账旧账一起了结,他就不信,这次皇上还会护着符家! 不久,乌呼延使者推着棺木入宫,纷纷扬扬的白钱就像浩大的雪,一路蔓延到龙喉处,冰得景昭帝心脏发疼。 乌呼延已经知道凶手是谁,却没有直接指认,只求景昭帝彻查此事。 景昭帝为安抚这些人,表示一定会派人追查这件事。乌呼延不甘休,说为求公证,得找一个有公信力的人出面调查这件事。使者说并非怀疑景昭帝会包藏罪犯,只是涉及两国邦交,必得从公从正,要双方人都信服。 巧得是,乌呼延的使者只与何湛打过交道,当初何湛曾为韩系叛变一事来乌呼延主族游说,给他留过很深的印象。 允乌呼延使者的要求,景昭帝将何湛召回京,着手处理此事。 告别封临嘉一众人,何湛坐上回京的马车,来城门口接应的是宁晋的人。 为避耳目,何湛换了几辆马车,从睿王府后门入,由下人领着一直走到破月阁。 宁晋已经恭候已久。 见何湛来,宁晋忙将已经热乎乎的手炉往他怀里塞,问他:“冷不冷?身上的伤好些了没有?” 何湛摇头,又点头,方觉没能说清楚,再重复了遍:“不冷,身上的伤已经全好了。” 宁晋扶着何湛坐到椅子上,又命人去换了壶热茶来:“乌呼延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之前已经跟使者见过面,同他谈了此事。我会处理妥当,好让你交差。你就在府中好生休息,外头天冷,不要总往外跑。” “这次有把握拿下符世明吗?” “秦方那边已经掌握了些线索,只要彻查符宅,一定能找到他走私盐铁的证据。皇上不会放过他的。” 何湛说:“韩家军的事如何了?” “英招已经平定了,他们短时间内集结的兵力不足以对抗铁骁骑。” 何湛来之前还一本担心着宁晋,二话不说就偷偷来到睿王府同他商量,却没想着宁晋已经处理干净了。 何湛心中颇有些欣慰,能利用乌呼延的事让景昭帝宣他回来,又借此事对符家发难,可见他能想到的,宁晋都能想到,而且能做得更好。 宁晋能在京都独当一面,游刃有余地应对接踵而至的难题,如此,何湛也不必日夜忧惧于心了。 何湛请辞:“如此便好,主公既已安排妥当,臣就先行回府了。” 宁晋不大愿意:“再陪陪我,就坐一小会儿。” 他回京的消息还没有传出去,多待一会儿也无妨。何湛点点头,问起京都的事:“走之前,不是说让太子和凤鸣王去剿杀余党吗?如今可回来了?” “半个月前出发的,目前还未有消息。”宁晋抱怨道,“不谈这些了。叔总念着这些事,心中可还有我?” 叮叮警钟在何湛脑子里一敲,他赶紧噤声,不再去问这些事,说:“臣在公府,日日夜夜都想着你。” “真的?” “臣对主公绝无假话。” 宁晋信他。 在皇陵中遇刺,何湛第一反应就是护住他,暗室门掉下来的时候,宁晋怕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生怕暗室门再打开的时候,他看到的只会是冷冰冰的尸体。若那样,他恨不得同何湛一起去死。 他都能将命交给何湛,许下同生共死之约,交付信任算得了什么? 如此还要怀疑什么?猜忌什么? 宁晋笑着将他抱在怀中,狠狠吻了一番,以泄洪水相思。 晚间用过膳后,何湛才回到忠国公府。 何湛由着宁晋去对付这些事,自己则专心在府中养着,将花厅中枯败的花重新养起来。何湛请了清风观中一位医术高明的道士住到忠国公府来,道士是宁晋的师弟,从师于玄机子,负责调理何湛的身体。 以前根深蒂固的忠国公府尚能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更何况是符家。 符世明曾在景昭帝策反时为他的雁武军提供兵火,景昭帝念其功劳,保留他的大鹰旗,任由他去敛财,可符世明当真应了那句贪心不足,竟敢将目光投到官营的盐铁上来。 国库一部分重要的来源就在盐铁上,符世明就是在吸皇族的血。如此,那些人又怎会留他? 符亮玩弄乌呼延女人致死一事被查出,景昭帝勃然大怒,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大理寺少卿指认符世明利用商队走私盐铁,搜刮民脂民膏,私自兼并良田土地,十大罪状一应呈上,景昭帝下旨抄了符家,从中果然发现走私盐铁的证据。 景昭帝革除符世明尚书一职,按照乌呼延的意思将符亮处死,家宅中男充军女充奴,家眷全都贬为庶民,流放远疆,终身不得回京。 符婉因已嫁入安王府,只削去王妃的头衔,降为妾室。 手段何其相似,并罪加身,忠国公府和符家都是被皇权一手摧毁的。 何湛将程序走了一番,其余皆是宁晋在做,秦方为副手,借着皇权这柄斧头,将腐朽的符宅砍得七零八落,断垣残壁。 之前董子仪新政,秦方查出不少贪官,因此未能在新朝中升职,一直为大理寺少卿。符世明被革职,多少波及到大理寺卿柴平,景昭帝就将秦方提为大理寺卿,将柴进降职为少卿。 吃完除夕宴,乌呼延一本满足地带着封赏物资回到忽延布大草原。 景昭帝手段雷霆而迅速,符世明落败后引起的动荡,被他以铁血手腕强压了下去。 他不得不这样做,除夕过后,朝中就要紧锣密鼓地准备迎接靖国使者。他们会在上元节当天赶到,招迎宴会和元宵宴一起举行,以此来款待远方的客人。 在上元节前,凤鸣王和太子征讨余党回京。 宁祈和宁左搜寻很久,才在离京城不远的芜宁山中找到余党的据点,谨慎部署之后才发起进攻。 原本是大获全胜的局面,却不想中途出了意外。 景昭帝提前收到凤鸣王传来的讯息,已经将余党的据点全部剿灭。他满心满意地等着自己的儿子凯旋回朝,却不想等来的却是躺在担架上的宁左。 余党的确被消灭了,可正当宁左率兵回去的时候,受到不明势力的攻击。 宁左受了伤,对方的弓弩手似乎就是冲着宁左而来的,先是将他射下马来,继而又连发三弩,不要宁左的命,却射穿他的右腿。 凤鸣王来救时,宁左已经痛得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他知道此事不宜声张,令军医将弩箭削头,只作简单的止血处理,秘密将宁左迅速送回京。 景昭帝见到宁左时,他腿上缠着厚厚纱布,即使这样都渗出血来。景昭帝这么个铁血的人,心惊得险些站不住,慌乱地宣御医来为他诊治。 一个太医院的人守在皇上的寝宫,弩箭碎骨,太医院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箭拨出来。 一声一声的痛呼从宫内传出来,景昭帝站在外面,背脊僵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撑着最后的帝王威严,眼睛盯在门口,不出一言。 痛呼渐渐消下去,太医满脸大汗地从宫中跑出来,连滚带爬地跪到景昭帝面前。 太医哆哆嗦嗦着身子,不敢说话。 “说!” 太医颤着声音说: “三箭入骨,即使是保住了腿,太子以后可能…都不能正常走路了。” 第88章 桃李 景昭帝立在那里很久很久,什么话也没有说,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握起,方才说了一句:“受伤的是安王,不是太子。” 声音冷冷得如夜风,卷得在场所有人浑身一颤,那种恐怖而怪异的感觉揪住人心,说不上疼,只觉得被什么东西压得快要窒息。 太医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像筛子:“的确是臣认错了,里面的人是安王…” 之前征讨余党,因是秘密行动,没有对外声张。民间知道余党被剿灭的时候,安王率领的雁武军大获全胜,只是安王不幸负伤,现修养在府内,闭门谢客。 消息传到忠国公府,何湛没想到宁右废了一只腿,只是有些奇怪。 之前出兵的不是宁左么?为何又变成宁右了? 宁右大婚,实在没有在这时候带兵征伐余党的理由。 他同人下了几盘棋,脑子里全是这件事,想来想去最可能的,还是宁右出征,宁左领功。 姜国使节第一次来访,太子身为储君,一定要有能力慑住众人,以免姜国渗透势力拿着储君一事大做文章。这样的情况下,太子亲自率兵出征的确是有些危险,景昭帝令宁右代之,再将功劳安到宁左头上,玩得一手李代桃僵。 宁右论骑射武功都不及宁左,能让他上场,景昭帝真不是一般的心狠。 何湛作一番思索,执棋的指尖冰凉,黑棋子重重落在棋盘角落,弃了局。 何湛感觉到宁右可能对他有另一番心思,回京后也着意避开与宁右相见的机会,可何湛与宁左宁右两兄弟一起长大,他轮回这么多世,最无忧的记忆皆是幼年时偷花打枣的场面,对他们,何湛的确做不到最铁石心肠。 何湛让管家从库房中提了几样珍宝作贺礼,又唤了在府中给他调理身体的道士,同他一起到安王府去。 安王府内外似乎加强了警戒,在外面巡逻的全是宫中的御林军。 见忠国公府的马车停下,几个御林军围上来,个个板着张脸,其中一人道:“安王府谢客,王爷不想见任何一个人。” 何湛心中沉了沉,没有下马车,吩咐人将贺礼交给御林军:“臣望安王早日康复。” 既然对方不想见人,何湛也不强求,送了礼就回府了。 守门的小厮转到后院内,宁左,应该说是“安王”正坐在轮椅上,手中提着花壶浇花。 这样的角落竟与何湛花厅的构造相仿,连花的品种都一模一样。府中的人说宁右每天都要来花厅照顾这些花花草草,宁左被送到安王府后,周围的人都开始恭恭敬敬地尊他一声“安王”。 父皇的安排,他懂。正是因为懂,才会开始刻意按照宁右的生活方式来做。 他自伤了腿后,日日夜夜都要在难忍的疼痛中煎熬,脾气也因这只废掉的腿变得越来越暴躁。 探病的人前后来了很多,但都被拒了回去。无论宁左想不想见。 小厮跑过来,宁左没有浇花的性子,他把花壶扔到一侧,唤人拿拐杖来。扶着拐杖,单腿立了一会儿,他才咬牙忍着痛将伤腿碰地,仍是一片冷痛,使不上一点力气。 小厮方才插上话:“王爷,忠国公来过了。” 宁左一直含着暴戾的眼睛带了些喜色,说着就拄拐杖往花厅外面走:“三叔到哪儿了?” 不等他走出去,小厮又说:“御林军拦了他,现在国公爷已经回去了。” “走了…?谁让那群狗奴才拦的!”他暴怒着,“去将三叔唤回来!” 小厮赶紧跪在地上,听他的命令,却不敢动。皇上亲自给安王府的人下过旨,不许安王见任何人。 宁左看他不动,自是知道他在顾及什么,心中的怒火燃烧得更盛,单腿拐着回到花厅,拿手中的拐杖打他,吼道:“本王要见他!去将他请回来!去不去!去不去!” 小厮胡乱挡着打,疼得直叫,哭声说:“奴才不敢啊,王爷,这是皇上的旨意,奴才不敢!” 宁左多日来的痛苦和沉郁终于找到发泄口,他用拐杖将架子上的花盆全都打下来,碎片泥土混到一块,有些砸到小厮身上,砸得他哭声混着眼泪一并下来,却也只能受着。 宁左打得狠,没顾着自己的伤腿,右腿一阵抽痛,拐杖没能架住,他直挺挺地跌进一片狼藉当中,摔得极为狼狈。 瓷片扎进他的血肉当中,宁左扯声痛叫出声,继而全都转化为痛苦的吼叫。 他这样骄傲的人,怎么能忍受自己成为这样的废人? 宁左疯狂捶打着自己受伤的腿,直至伤口崩裂,渗出血来。 一直躲在花厅外不敢进来的下人赶紧跑进来,抱住发狂的宁左,口中乱喊:“安王!安王!别!求您了!别这样!” 不是安王!他才不是安王! 他是宁左!他是太子! 安王发狂的事惊动了宫中,等夜星的光浸透长空的时候,皇后和太子一起来安王府探望。 皇后来时,宁左在房中将能砸的东西都砸了,谁敢靠近他谁就要遭他打,整洁干净的屋里全是狼藉,就连他身上都是脏污。 “皇儿——” 皇后在门外,看见这一幕,眼泪泫然而下。她绕过地上的碎片,走到床边:“吾儿怎得成这个样子了?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惹了你?” 奴才门在房中跪成一圈,瑟瑟发抖,赶忙磕头认罪。 “母后,我不要这样…我要走路,我想出去!” “想就去,你是安王,谁敢拦你?!” 听她也叫自己安王,宁左如同疯了般将皇后推开,怒声喊:“我不是!我不是!” 他抓起枕头就砸了出去,正好砸向屏风。刚要从屏风外进来的人躲了躲,徐步进来。 见来者,一干人将头低得更低:“参见太子殿下。” 皇后被宁左癫狂的模样吓住,朱唇微颤,半晌说不出话来。一只温暖的手搭在皇后的肩上,那只手似乎有定天地镇人心的力量,让皇后的情绪缓缓回落,说:“皇儿,别这样…本宫会让最好的御医来为你诊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有敢看轻你。” 宁右说:“母后,让儿臣跟弟弟说会儿话吧。” 皇后想着兄弟俩一向要好,或许他更能听进去太子的话,拍了拍宁左的手:“本宫会常来看你的。”她仰了仰头,方才没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她从太医那里听说,安王这只腿怕是永远都不能恢复如常了。现在上下都瞒着他,可这件事瞒不了多久,很快安王自己就会发现。到时候她该如何面对这个儿子? 宁右将众人遣下去,他沿着床边坐下,摸了摸宁左的腿。 宁左看见他身上那套明黄袍子就觉得烦躁,冷声说:“别碰我。” 宁右说:“不要让下人看笑话,就算没了一条腿,你还是靖国的王爷。” “怎么?你是在教训我吗?” 宁右:“哥,我们迟早是要换回来的,到时候你做得这些事,就要我来承担。我会做好太子,你便做不好安王吗?” 听他说这话,宁左皱起的眉稍稍缓和几分,咬了咬牙,说:“我现在就像个废人。外头的御林军根本不是来保护我的,他们就是想关着我!放肆!放肆!”宁左握拳狠狠捶了几下床。 宁右低声安抚道:“这是父皇的命令。姜国的使者已经过风临关了,马上就要到京都来。只要送走他们,你还是太子,你的腿也会好起来的,这些天,你要好好养伤。”他轻轻按住宁左的腿:“如此疯闹下去,伤只会恶化。” 宁左泄了气:“今天三叔来过了,我想让他来陪我养伤。” 何湛总会有各种花样逗他开心。从前宁左伤了风寒,日日窝在屋子里不能出去放风,何湛就会从窗户中翻进来,给他带来各种好玩的玩意儿。何湛幼年多病,他知道如何捱过这样苦痛的日子,知道如何将这样的日子过得有趣。 宁右说:“他是太师,一定要跟在太子身边的。” 宁左恹恹地垂下头。宁右搭在宁左腿上的手稍稍用了下力,疼得宁左倒吸一口冷气,喝道:“你做什么!” 宁右收回手,说:“好好养伤。不要动我的东西,花厅,书房,里面的任何一样东西都不要动。” 宁左不明白宁右何故珍惜那些花,气愤道:“不就是砸了你的那些花吗?回头我赔给你,赔更好的给你,还不行么?” 宁右说:“没有比那些更好的了。我会派人好好照看,你不喜欢,就不要碰。” 宁左被宁右强硬的口气震得有些不舒服,心头虽不快,但知自己理亏,只闷声点了点头,挥手撵宁右走:“行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宁右没有再逗留,再叮嘱宁左几句,就离开了安王府。 御林军直身昂头,敬着参礼。宁右吩咐人将皇后护送回宫,自己则调了一队人随他一起去忠国公府。 何湛从安王府回来就在摆弄他的那些花,现已入冬,花厅中虽添了暖,但花的长势仍然不好,不过常青藤蔓延整个花架,放眼看上去仍是绿油油的,生机勃勃。加上花盆中多为梅花,细蕊吐芳,轻脂可人,何湛越看越喜,口中不禁哼起江南小调来。 前庭月落辉,清森的风从外头吹进来,何湛听见脚步声,回身望去,就见月流光落在来者的衣袍上,如同挑着一身的白雪,周身环绕澄明的霜气,胸前的飞龙矫矫,似乎要从中飞出来。 何湛停下手中的活,拿起挂在花架上的布随意擦了擦全是泥的手,上前行礼:“参见太子。” 第89章 难辨 宁右的脚步一顿,低低望了何湛一眼,随即扬起笑,看上去竟与宁左无二样,周身气度皆如宁左那般丰神俊朗。 “三叔。” 何湛引他在花厅中坐下,又在铜盆中洗了把手,问道:“太子怎么这时候来了?” 宁右忿声道:“去看了二弟。听说御林军的人将你拒之门外,他托我来跟你道歉。那些个奴才,全都不长眼的!” 何湛笑了笑,坐到他对面来,给他倒杯茶喝:“不是什么大事,御林军也是各司其职。安王他如何了?” “不太好。”宁右的眼神黯了黯,颇有些丧气的样子,“他是为我受得伤,御医说他的右腿可能…” 何湛握着茶杯的手一抖,杯子摔到桌子上,滚烫的茶水倒在何湛身上,惊得他往后躲了躲。 宁右见状起身,何湛连忙应道:“无事。” 他将歪着的杯子扶起来,追问:“他伤到了腿!?”他以为宁右只是受了些伤,养养便会好的。听宁左这样说,那…他的腿是废了? 宁右点点头:“还是能走路的,父皇已经请了最好的御医为他诊治。” 何湛心惊得厉害,方才明白宁右不想见人的原因,心头如同被一阵凉风卷过,冷得他浑身僵硬。符世明失势,宁右如同失去了左膀右臂,如今竟废了一只腿… 一个跛子,如何在朝中立足? 好。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宁右本不是喜欢争权夺势的人,跛了也好,或许他是能活得最长久的一个。 何湛说:“明天臣去看看他。” 宁右止道:“再过几天姜国的使节就要来京了。诸多棘手的问题要来,我一人应付不了,弟弟此次不能再帮我了。三叔,你来给我出出主意。” 何湛低头略略思索,尚能分清轻重缓急,如今宁右不愿见人,他去安王府或许不太妥当。何湛点头道:“明日臣进宫陪着您,殿下不必太过担心,内阁的几位大学士都会为殿下和皇上排忧解。” 房岳秀既是丞相,也是内阁之首,他不会放任姜国的使者刁难太子的。 宁右扬起嘴角,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他们有他们的职责,但三叔来,我能安心很多。” 宁右再与何湛讲了几句话,天色再晚些,何湛催促他回太子府,养精蓄锐。宁右也未再多留,临走前再跟何湛说要他明日到宫中来。 何湛将宁右送出府外,一直看着他的马车,直至离开视线范围之外。 何湛隐隐有一股怪异的感觉,就像一条软软的丝线碰了碰他最敏感的神经,可他要去抓时,却什么都抓不到。 前世此时,何湛还在抚衢县努力抓县里的小飞贼,加强治安,省得让姜国使者以为靖国盗贼满天飞。姜国使者具体给靖国带来什么难题,他知道的不多。 姜国的使者已经到风临关,景昭帝已经派人先去侦查情况,他无意让宁晋去管这些事,只令他在府中做好对付姜国使者的准备。从前在一侧相助的必有凤鸣王,可由于之前他未能保护好“安王”,景昭帝有意似的不再宣他入御书房议事,故此事全由以房岳秀为首的内阁辅助。 除此之外,还有个何湛。 内阁的大学士们都很看不惯这个太师。 何湛在他们心中就是个招猫逗狗的小混蛋,仗着会些花言巧语,取得安王和太子的欢心,又因之前在雍州助过睿王,竟在朝中混得如鱼得水,说本事,谈都谈不上,倒是经常去些花街柳巷,行为放荡得很,偏偏这样的人还最得太子信任。怎么看,何湛都是佞臣的坏苗子,所以他们商议事情总会故意将何湛隔除在外。 何湛不急,能听则听,不能听就真去后宫中招猫逗狗去。 宫中最近时兴养狗儿,何湛总能瞧见一只皮毛发亮的黑猫和后宫娘娘的小狗打架,看了两天就看出那只黑猫简直就是格斗的好手。身体曲线很是健美,毛发没有刻意打理,应该是从宫外跳进来的野猫。 野猫能在宫中混成这个样子的,那绝对是一方之王。整个皇宫都要归它管。 何湛逗它逗了三天,将御膳房的点心给它吃,它都不愿意,就爱吃鱼。何湛偷偷将府中的黄花鱼带进宫,搁盆儿里,叫它吃了好几顿。这猫才大爷般地竖着尾巴,围着何湛走了一圈,像是在宣布主权,似乎在告诉整个皇宫:“这个人以后朕罩了,谁也不准惹。” 何湛被这只猫笑得肚子疼,正说要草枝儿再逗它一逗,就听有人在后面唤了声:“三叔。” 黑猫嗖地一声跑没影了,何湛回头看,就见宁左走过来,他应声,丢下手中的草枝儿,迎上去行礼。 宁右往他身后看了看:“叔跟谁说话呢?” 何湛无奈地笑道:“一只猫而已。殿下议事议完了?” 宁右兴冲冲地点点头,指着亭子方向:“咱们再去杀一盘?” “遵命。” 明日姜国使节来京,对方传来的意思是希望景昭帝能派人去迎接他们。下棋的时候,宁右同何湛说了此事,何湛将白棋落下,叹笑着摇了摇头:“倒挺大的脸。” “出于礼节,的确是该有官员到城门口迎他们入宫。只是这个人选…大学士吵得很厉害。” “鸿胪寺不是专管这方面的事么?派鸿胪寺卿的话,臣觉得姜国还不值得靖国如此至高的礼节,倒是少卿是个有胆色的,之前此人也随行出使过各国,可以让他去。” “房丞相觉得需以最高礼节待之,方显大国风范。他属意我亲自去迎接。” 何湛笑骂了句:“滚他的吧。姜国哪次来不是来耍无赖的?姜国何时将鹿州还回来,何时再以最高礼节待之。” 姜国和靖国两家的矛盾点就在鹿州问题上,鹿州郡守孟元德即现在的谢惊鸿将鹿州部署卖给姜国,这么一大块地方,被姜国一口吞下去,如今要都要不回来。这是靖国的耻辱,心头痛,姜国还常拿鹿州一事时不时地刺激靖国一下,照市井里的话说,简直就是骚气至极。 如此,还想让靖国以最高礼节待之?房岳秀将圣贤书都读到圣贤上去了吗? 听他骂脏话,宁右不防笑出声来:“若是叔说这样的话,定要将内阁的那群人气得吹胡子瞪眼,说不定父皇就要将折子砸你身上了。” 何湛猛地皱眉,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心中陡生几分疑惑。 宁右落棋的手顿了顿,刻意落到棋盘中最不起眼的一处,停片刻后忽地耍起无赖:“哎呀,走错了走错了!悔棋,悔棋!” 见他眉飞色舞的样子,何湛将注意力再度转移到棋盘上,这步下得还是跟以前一样烂,说:“君子不悔,殿下老是耍赖可不行。不行,哪有这样的?” 宁右将黑棋捡回来,摸了摸鼻子:“我不管,叔得让着我。” 何湛拍了拍额头,苦恼道:“当初启蒙时就该叫个好先生来教你,你们兄弟俩入门都是臣带的,怎么安王就那么老实,你专学了臣耍滑头的这一套?” 宁右嘻嘻一笑:“入门,下棋的精髓都得学到。” 何湛:“……”很有道理,无言以对。当初他下棋的精髓就是耍无赖。 何湛跟他再谈了些关于姜国出使的事,暮色四合时就出宫了。因宁右也要回太子府,他绕了道将何湛亲自送回忠国公府,一直等他进府,他才落了帘子,独身靠着软背,缓缓闭上眼。 从没有这样好过。 何湛再也不能躲着他。 上元节一来,家家户户都悬了花灯,原本到夜里,整个京都不一定亮几盏灯,如今家宅店铺门前皆挂着花灯,若从清风山的峰崖上望过来,就像天上的流星落地,镶嵌于中,亮如明珠。 忠国公府也不例外,从府外到府内,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何湛从前还瞧过民间的花灯会,今年是不行了,但止不住想要玩的心思,托人定做了一盏滚兔走的灯笼。下人见他回府,专门将滚兔灯笼提出来为他照路。 何湛瞧了几眼甚觉喜欢,索性自己提着走,喜孜孜地打量着里头的滚地走的兔子,一路飘回南阁子。 将花灯放在桌上,下人从外跟进来,问他要不要用膳。何湛没什么胃口,挥手遣他们下去,这头正摆弄着手中的花灯,宁晋鬼一样地从屏风后绕出来,喊了声:“叔。” 吓得何湛差点没把灯架子捏烂,回头就见宁晋在屏风后,只露出半个身子。他想训斥的话没说出口,全都转成开怀的笑,问:“你怎么成天干这些藏来藏去的事?” 宁晋幽幽怨怨地说:“若是叔愿意,我巴不得从正门进来。”自从梧桐殿的事后,何湛为了安全起见,表面上已经不再同宁晋亲近,在外见了他也是恭恭敬敬唤着“睿王”,刻意保持着距离。 宁晋知道他顾忌什么,可难不成两人真不见面了? 何湛招他过来:“来,瞧瞧臣的花灯。” 宁晋走过去同他挨到一处,问:“怎么有兴趣玩这个?” “好玩呗。这是今年花灯的新样子。你看里头的兔子,在跑。” 宁晋侧头看向何湛的笑颜,心头一热,不自禁地吻了吻他的脸颊,说:“的确好看。”不知是在说灯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何湛推了他一下,不再由着他闹:“今晚过来是为了什么?” “明天姜国使节就来了,我听说你也会在元宵宴上。姜国带了头狼来,我怕你受伤,专程来提醒你一句,明日的元宵宴就不要去了。” 姜国先前未定国之前也算是游牧民族,他们以狼为图腾,王室中人都认为自己身上流着狼族的血,建国后渐渐被中原文化同化,削去野蛮的民族性,但王室中多有养狼的习惯。 宁晋原本对姜国不太感兴趣,可宁左非得要将何湛拉进这泥潭中,宁晋怕出什么乱子,只得叫影卫去查姜国使者,做好万全的准备。 使者团带了一匹齐膝高的雪狼,让狼进,的确会对在场人构成威胁;不让狼进,姜国定要笑靖国皇帝怕一个畜生。 何湛听后不觉什么,只道了句:“我就说他们就是一群耍无赖的混账,如今一看,可不是么?” 宁晋再重复一遍:“不要去了。” “一头狼而已,不足为惧,有办法整治他们。”何湛起身将花灯挂起来,有意往外看了一眼,四周夜色茫茫,料峭的寒意穿过霜林,掠过他窗前的桂花枝。 他回身看向宁晋,眸色深深,定着声说了一句: “宁左,好像有点问题。” 第90章 使者 宁晋闻言,面色不变,眼神中带了些疑惑之色:“什么意思?” “现在的太子…好像是宁右。” 他们兄弟两个人再像,但终归不是一个人。幼年何湛与他们相处的时间长,自是能通过一些细微末节发现两人不同。宁左宁右虽是双生子,但性格却千差万别,宁左的目光炙热,张扬,生龙活虎,不好意思的时候总会摸一摸鼻子,不是一个很会隐藏自己情绪的人;宁右容色温润,总会将自己的喜怒藏得很好,总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谁见了谁都会觉得亲近。 从前宁右也会穿上宁左的衣服扮作他。宁右也不是要捣蛋,只是拿这个来消遣人。 他人总以为两兄弟难以分辨,习惯性地认成宁左,认错了也无事,宁右不会怪罪,总会温和地纠正过来,如此就不会得罪他们。 何湛从不觉得两个人能一模一样,那时候宁右还小,模仿起来总会露马脚,何湛用心分辨也能辨出来,但今天他同宁右相处一天,竟没能察觉。如果不是他瞎猫碰上死耗子,惹宁右真正开怀一次,他是不会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儿的。 “叔能看出来?” 何湛肯定的点点头,将之前李代桃僵的错误推测同他说了一遍,宁晋点头同意道:“我之前也是这样想的。” 何湛:“如此看来,的确是太子受得伤,不过现正处于敏感时期,只能让安王先冒名顶替着,应付过这一关。” 宁晋眯起眼来,眸中全是危险之色:“太子的腿不会好了,皇上会怎么做?” 寒香被掩在窗外,何湛倚着窗扇,背着月光的脸上阴影一片,没有任何神情:“不好说,等送走姜国使节,一切就会揭晓了。臣…” “恩?” 何湛顿了顿,宁晋望过去,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见何湛眼睛里泛着淡淡的冷光。 何湛:“臣认为主公可以好好利用这一点。” “叔心里还是舍不得么?” 何湛默不作声。 宁晋起身走过去,凑到他的耳边亲了亲:“余下的事,让我去做,叔每天玩灯养花,一样活得有趣,不是么?” 不是玩灯养花有趣,是何湛觉得无趣,才努力从这其中寻出点儿乐趣来。 不过,宁晋能亲自去做,不要他插手,他已经很欣慰了。从前…他已经记不得那是多久之前了,宁晋曾给他一把刀,让他去杀死凤鸣王,口中说着:“若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你这样的人,还会有顾忌吗?” 从前何湛被这句话气得心脏都在疼,如今却成了宁晋口中“这样的人”。 怎么能有顾忌呢?犹豫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何湛深吸一口气,别过头,离宁晋远了些:“臣时刻听侯主公差遣。” 宁晋:“那…主公差你不许去元宵宴,行不行?” 何湛说:“召臣入宴是太子的命令,臣不敢不从。” 宁晋扳过他的脸,恨不得将太子二字从他口舌中祛掉,到最后却也只能妥协道:“明天我请剑入宫,一定会护你周全。” 宴会由皇后一手操办,鸿胪寺在旁协助,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太子…应该是宁右,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说服内阁的那群老学究,派处鸿胪寺少卿骑白马前去迎接姜国的使者。 鸿胪寺少卿的确是见过世面的,使者团前昂首走着一匹大雪狼,吓得守门的士兵战战兢兢,鸿胪寺少卿见了也不惧,雪狼冲他呲牙,他还反瞪一眼。 使者团中如众星捧月般拥着一顶轿子,少卿还以为是大使,不想里面却传来女人的声音,声音悦耳如石上清泉,高贵得如同山顶上不融的冰雪:“靖国的男儿中总算还能挑出个有胆识的人。” “敢问阁下是?” 轿外的人答了一句:“姜国的四公主在此,还不快下马接见?” 姜国的四公主魏瑶。 少卿万没料到姜国的公主会出现在使者团中,他们一路的行踪很是周密,就连靖国这边也没有收到一点风声。可少卿也算见过世面,端着一本正经的脸就下马行礼,恭恭敬敬地将使者团请进京都当中。 雪狼先行,御林军欲拦,魏瑶果然气定神闲地问了一句:“怎么?难不成靖国的士兵还怕一头狼?” 少卿将拦截的人遣下,雪狼也乖,晃悠着走到正殿门口,忽地来了一个鲤鱼跃龙门,猛然跳了进去,就跟小孩儿似的吓唬人。 在场的不是见多识广的官员,就是位高权重的王族,虽心下惊了惊,但倒没被这头畜生吓掉魂。 魏瑶一行人随少卿进殿,身上携着淡淡的芳香,看得人一阵意乱神迷。魏瑶的容貌可真谓绝色,单单立在那里,便如一座端庄优雅的神女玉雕,圣洁如高山冰雪。 何湛心头当然没甚感觉,只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忍不住地多打量几眼,目光毫不掩饰,完全坐实了“放荡”的名声。 何湛坐在左侧的第三个位置,宁晋就在他的右手边,再往右的第一个位置,亦是最靠近景昭帝的位子空着,是留给最尊贵的客人,此刻自然是属于魏瑶的。 魏瑶对面是太子,太子右手边是凤鸣王宁祈,其余王公大臣皆按照尊卑依次入座。 景昭帝端坐龙位之上,魏瑶敛衽行礼:“魏瑶见过景昭皇帝,祝您福如东海,龙体安泰。” “平身。”景昭帝没有什么架子,语气很是和蔼,“一路上可还习惯?” “魏瑶幼年曾来过靖国,很是喜欢这里的风土人情。之前未能及时来贺皇上登基大典,父皇为表歉意,特遣我来亲自给您道贺。” 魏瑶拍了拍手掌,一直老老实实趴在她脚下的雪狼站起身来,不断围着魏瑶走。使者团中,两人合抬一个托盘,将一件儿搭着红布的东西抬上来。 何湛定定地看过去,魏瑶微笑着将红布接下,里头竟是一株透着光泽的珊瑚树。 不。不是珊瑚。是鹿角。 何湛眼睛尖得很,一眼就看出是鹿角做成的珊瑚树。可用作做工的鹿角难得,能做成这样如同珊瑚一般透着活光的品相,更是难上加难。 魏瑶说:“这是从鹿州捕猎得五百多头公鹿身上摘下来的鹿角,经姜国能工巧匠精心打磨制作而成的珊瑚树。听闻靖国以鹤为寿意,如今这座鹿角珊瑚敬给皇帝,意寓鹿鹤同春。” 景昭帝似笑非笑地将此礼手下,请魏瑶入座。雪狼跟在她身后,乖乖地挨着魏瑶的脚边坐下。 拿鹿州的鹿角做礼物,这么好看的美人儿却是个绵里针。 宁晋睥睨了一眼那头雪狼,魏瑶察觉到他的目光,对他垂首微笑。宁晋似乎心思没在她身上,没看见魏瑶的礼节,转头寻何湛看去,却见他盯着凤鸣王看,像是看不够似的。 宁晋:“…”有那么好看吗? 景昭帝将在座的人一一介绍给魏瑶,魏瑶皆点头示敬,她与宁右相对而坐,同他还喝了一杯酒。与宁祈,不过是点头而过。何湛看着想笑,也不怪魏瑶不喜欢宁祈,宁祈长得俊也就罢了,他长得还美,比女人还美。 倒是景昭帝将睿王宁晋引见给魏瑶后,魏瑶嫣然笑着同他多说了几句话,问了问一路上见到的风土人情。 宁晋冷着面回答,答得很是妥当,但就是态度很冷淡,很快魏瑶就找不着话头了。 何湛见状,微微皱起眉来。 不一会儿,他拱手示意:“听四公主提起山川风情,臣少时游历也曾去过鹿州,得知那里还有种禽兽唤作豺狗,豺狗比狼都要凶猛,以群行捕鹿为生。听当地人说,豺狗聪敏,为了族群长久繁衍,不会大肆捕杀鹿群,通常猎到一两只就会收手,就算唾手可得的幼鹿,它们亦不会再碰。” 景昭帝眯眼笑道:“爱卿说得这种豺狗,朕也听说过,是群机智的小家伙。” 魏瑶一脸淡笑,可坐在尾宴的小使者险些跳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 明里暗里讽刺姜国贪心,还不如一条豺狗么? 魏瑶说:“国公爷倒是见多识广,本公主从没听说过鹿州还有这样的豺狗。” 何湛点头回话:“可能公主常处深宫,听得的确少些。” 魏瑶笑了笑,没有再问话。淡着眉眼俯身摸了摸雪狼的头,雪狼好像得了什么令,滚身站起来,昂着脖子在殿中央拐着弯乱转,似在示威。 魏瑶对景昭帝说:“这头雪狼陪了我一年多,乖巧听话,不肯离人。听闻宫中娘娘多养些狗儿来宠?” 见景昭帝点头,她弯弯着眉眼说:“狗儿好,性子不野。这头雪狼训起来,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话是斥责,可颇有骄傲的口吻。 话音刚落,雪狼在何湛的案前来回走了两圈,似乎对他很是“关照”。 宁晋将手按在剑上,蓄势待发,忽地,雪狼对着何湛怒吼一声。 在场的人如同惊弓之鸟,身体本能向后仰了仰,他们以为下一刻雪狼就要扑上去咬断何湛的喉咙。可那只雪狼似乎只是在威慑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何湛被雪狼嗷嗷嚎得皱起眉来,倒不是被它吓住。 只是… 娘的。这头雪狼口臭! 第91章 狼斗 何湛被烂肉一样的臭味冲得往后躲,辣眼睛。 坐在他对面的宁祈眸色一冷,猛地叩了下桌子,随之响起的是一阵长哨声。 魏瑶对哨声很熟悉,这是姜国训练狼犬时常会用哨声为令,她心中一紧,猛地从灿灿日光中跃出一只黑影,野兽恐吓的低吼声回荡在大殿中。 何湛定睛望去,就见案前挡着一条灰狼在他前面弓身敛势,似乎是要将何湛护在身后,恶状满满地冲着雪狼呲牙咧嘴。 魏瑶拍手,雪狼往后退几步,警惕地盯着眼前的狼。 宁祈说:“四公主觉得本王的这只狼如何?” 魏瑶没有说话,反倒是宴尾的使者嗤笑一声:“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狼,怎么能与高贵的雪狼相比呢?” 何湛笑了声:“嚯。原来狼也要分一分贵贱,四公主这只雪狼被吓得不轻啊。” 魏瑶反讽道:“刚刚不想也会吓到国公爷。” 何湛:“的确被雪狼这一嘴的臭味吓到了。熏得我…都要将隔夜饭吐出来了。” 姜国使者拍案而起,怒指道:“你!” 何湛喝了口一旁的葡萄酒,方才从臭气中清醒过来。他说:“凤鸣王养狼时,让它喝得是清风山朝阳下的露水,吃得是十七道工艺烹饪出来的美肉。原本想着四公主的雪狼更加高贵些,哪能想到…啧。”何湛死不要脸地扇了扇鼻子前的风,嘴角轻轻撇着。 在场几位大学士闻言,噗得笑出声。得魏瑶一记眼刃,几人立刻正襟危坐,没敢再笑。 何湛厚颜无耻的程度在宁祈心中又上了一个台阶。 魏瑶被何湛这些话嘲弄得面色微红,丽眸轻轻一眯:“既然凤鸣王也在养狼,按照我们姜国的规矩,必得是要斗一场的。不知凤鸣王敢不敢一试?” 魏瑶果然趁机发难了。宁祈的狼年龄尚幼,体型也小,若真要跟魏瑶的雪狼单打独斗,负场的几率很大。 一直在一旁默声的宁右笑了声,说:“靖国的地界,还轮不到姜国讲规矩。” 魏瑶还想拿靖国“不敢应战”来激将,却被宁右这句话堵回去,明里暗里都在说她不懂规矩。 魏瑶将目光移到宁右身上,手指轻扣,雪狼似乎受到命令,猛地向灰狼扑过去。灰狼被雪狼咬掉一撮毛,颈间瞬间裸了一片毛,灰狼显然不是什么善茬,张嘴就反咬回去。 两只狼就在殿中央撕咬起来! 魏瑶说:“看来,一山容不下二虎,必得要斗上一斗了!” 何湛见这场争斗是跑不了了,见缝插针道:“这是狼,不是虎。” 魏瑶闻言脸色僵了僵。 何湛盯着战局:“靖国对待使节向来是倒屣相迎,宾至如归。如今却是…”何湛啧叹一声,往宁晋方向侧了侧,问道:“睿王,引…引什么来着?” 宁晋答:“引狼入室。” 何湛拍手叫道:“可不是么!应情应景。” 宁祈的那只小灰狼果然开始扛不住了,渐现颓势。 魏瑶从没想过靖国皇室中还有何湛这么号人物,简直不像王族,倒像市井流氓小混混,仗着肚子里有点墨水,将一套流氓的花招玩出场面来。 雪狼不知发了什么疯,咬掉小灰狼,就往何湛这边冲,小灰狼多次将它拦下,上去就翻腾虎咬,追逐着厮杀。 等小灰狼没了攻势,雪狼掉转头就往何湛身上扑去! 何湛记起被熏得辣眼睛的恐惧,本能地向后躲。 小灰狼再救已来不及! 宁晋剑出鞘! 这时突然从顶上跃下来一只黑影,“喵”得一声嘶叫,锋利的爪子似乎要撕裂长空似的,冲着雪狼的眼睛就来了一记。 雪狼嗷得跳回去,一只右眼上全是血痕,已经睁不开了。 魏瑶惊着大喊道:“雪!” 何湛吓一大跳,黑猫矫健的身子落在他面前,何湛万没想到这个祖宗还敢跑到人这么多的地方来。 黑猫竖着尾巴在案上来回走,绿幽幽的眼睛盯着雪狼,似乎在说:“喵你祖宗的!朕的人,你再动一下试试?!” 前世的这一场宫宴,凤鸣王的狼与魏瑶的狼对战,渐渐败下阵来,雪狼中途发狂,对宁晋袭击,何湛不知道宁晋是没能躲过,还是不愿躲,生生叫雪狼抓出血痕来。因此,靖国终于找到理由抓起这只雪狼,这场闹剧才算彻底结束。 何湛怕宁晋再受伤,故多番撩起姜国使者的怒火,希望他们能将目标转移到他的身上。 但他万万没想到,今生中途救场的居然是一只猫! 喵得太厉害了! 何湛早就看出来这家伙是个猫王,整个皇宫都是它的地盘,跟宫中的狗打架,那就是在四方征战扩张领土。姜国人来皇宫,就是侵占了它的领地,猫王能放过他们? 绝对不能! 何湛赶紧道:“咦?这只御猫,前来‘救驾’了?” 景昭帝简直被这滑稽的反转惊到,开怀地笑出声来:“好!好!好一个‘御猫’!” 雪狼被挠了一下,陷入癫狂当中,痛吼就要再反扑回去。倏然,剑背狠狠打到雪狼身上,雪狼“呜”得倒地,流着明霜的剑指到雪狼身上,只要它再动,宁晋能立刻在雪狼身上戳穿一个洞。 魏瑶惊着起身:“睿王手下留情!” 宁晋:“杀了它,脏我靖国大殿。四公主年幼,皇上宅心仁厚任你胡来,可姜国的使者都没有脑子么?还是改不了蛮族人的劣根性,一点礼节都学不会!?” 魏瑶对景昭帝俯身行礼:“还请皇上宽宥,我一定会好好教训它的。” 景昭帝抿着笑:“看来四公主训得不怎么好。” 宁右闻言,挥了挥手。魏瑶眼睛只眨了一下,殿中凭空出现四个人,手中暗箭一射,三角齐刷刷钉在雪狼身侧,箭连着的网将雪狼套得老老实实,另一记迷针让雪狼毫无招架之力。 魏瑶惊着要再求情,四个侍卫将雪狼抬出大殿,瞬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魏瑶:“景昭皇帝!” 宁右沉声说:“那就让靖国的驯兽师好好教教它。” 魏瑶知道救不下雪狼。面对景昭帝的命令,她无可奈何。凭空出现的侍卫也让她知道,这场宫宴,靖国也做好了万全准备,倘若她再得寸进尺,那不仅仅是杀一头狼那么简单了。 她背负着王族使命而来,定不能意气用事。 宁晋收剑,坐回原位。宫人再召了舞仕女,歌舞再起,一场闹剧在静静的乐声中收场。 魏瑶不敢再造次,同景昭帝和太子谈了谈姜靖两国来往的事宜。魏瑶似乎在王族中很受看重,对国事竟也颇有见地,言语中带着柔韧的刀,直指靖国软肋。面对魏瑶的指问,宁右从容作答,切中肯綮,听得景昭帝脸上全是满意的笑。 一言一语,不分上下。 何湛听着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姜靖两国之间翻来覆去的几个问题,故在中途以醒酒之由请示离席。 黑猫跟着何湛一起出去。 何湛走到一片僻静幽深的地方停下脚,蹲下来想摸摸黑猫的头,黑猫伸手挠了他一下,挠到袖口上,袖上的祥云金线都被挠出半截。 何湛苦笑道:“就算我没带鱼来,你也不要翻脸这么快啊?” 黑猫不悦地叫几声,又气愤得挠了几爪子何湛的鞋,嗖得窜到黑夜中,找也找不见了。 得。一个没有甜头,脾气比谁都要大的小祖宗。真是像极了宁晋。 宫宴一直从傍晚持续到深夜,何湛沿着小径踱步,天空下起零星小雪来,他未披衣就出来,身上生了几分凉意。 何湛正打算顺着道走回去,路过一片襄黄竹林时听到有人喊到:“你怎么在这儿?” 何湛回身,就见拿着一截竹竿的宁恪,带着个小锦帽,不说话的时候很招人喜欢,头疼得是他开口说话:“何湛?你还活着呢?” 何湛恭敬地回道:“四皇子。臣活得还不错。” 宁恪走过来,用竹竿敲了敲何湛的小腿,说:“皇陵怎么没收了你?下次,我让父皇将你再送过去,看你还敢不敢欺负我们宁家的子孙。” 他敲得不重,何湛也没有躲,笑道:“除了欺负你之外,臣没有欺负过其他人。” 宁恪气呼呼地说:“你凭什么?!” 何湛说:“臣看您讨厌,讨厌至极。” 宁恪哼声说:“满宫的人,除了我母妃,谁都讨厌我,不缺你一个。”说着他要拿竹竿再打何湛。 何湛眼疾手快地捉住一头,顺势将竹竿躲过来。不想宁恪攥得紧,猛地被何湛扯过去,脚下踉跄几步,一头跄向地面,何湛将竹竿一横,架在宁恪胸前,将他拨正放稳,动作行云流水,从容不迫。 宁恪惊了惊,瞪着圆圆的眼睛看向何湛:“你还会武功?” 何湛点头道:“会。” 宁恪抿唇,将何湛的手掰开,摸了摸他掌心中的薄茧,眼睛越睁越大:“我要你教我这个。” 何湛说:“殿下觉得,臣会教你吗?” “我命令你。” “臣是皇上的臣子,非殿下的臣子,你没有资格命令臣。” 宁恪说:“我以后会成为皇上的,你教我,以后我就让你做最大的官!最大的!” 何湛握着竹竿的手僵住,看着宁恪坚定的眼神。何湛扔掉竹竿,走到宁恪面前,挥手打了他一巴掌:“住口!” 宁恪没想到何湛竟敢打他脸,惊怒着一双眼:“你竟敢打我?” 何湛掂着宁恪的领子,将他掂得双脚悬空,他冷声道:“你知不知道,说这样的话,是要付出什么代价?” 宁恪胡乱挥着手,挣扎着打他,何湛不防,被他挠到脸,将他举得更远。宁恪说:“怎么了?这又怎么了!?我就是想当皇上!谁也不敢欺负我,看轻我,那些恶毒的女人再也不能害我母妃!” 何湛环顾周围,见四处无人,便掐着宁恪的脖子把他抵到墙角处,直掐得他噤声。 何湛说:“这句话要让别人听见,你连命都保不住!” 宁恪从前见惯了何湛的表情,也没见过他这么狰狞恐怖的一面,被他掐着的脖子发不出一点声音,恐惧感从他的脚底一直冲到他每一根头发末端,令他毛骨悚然。 何湛:“闭上你的嘴,安安分分的,什么都不要争,不要抢,就算再捣蛋,也不要将主意打到皇位上。” “你…” “听到了没有!” 宁恪挣扎着:“你放开我…” 何湛逼问:“我问你,听到了没有!宁恪,听到了吗?” 宁恪伸出舌头咳嗽,眼角憋出泪来: “…咳,咳,听到了,听到了。你放开我,放…” 第92章 风云 何湛松开手,将宁恪放下。零星的小雪在何湛的肩头凝成一层薄薄的雪霜,却还不及他眼神的寒冷。 宁恪头一次被吓得战战兢兢,可这个混世小魔王很快就从惊慌中抽出神来,一把抓住何湛:“你教我!” 何湛拂去肩头的落雪,说:“臣不会教你。” “你是太师,我是皇子,你为什么不肯教我!”宁恪说,“你教我武功,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何湛睥睨着宁恪,问他:“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宁恪抿了抿唇:“没有谁。” “不说?” 何湛转身就要走,宁恪再度拉住他的衣袖,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无论如何都不放开了。宁恪说:“是我母妃。她说只要我跟在你身边好好学习,皇后就不会打她了。” 何湛回头看向他,宁恪眼睛里带着些许委屈和哀求,小手扯着何湛,央求道:“你教教我。” … 何湛觉得宁恪很可怕,他前世跟在这个孩子身边太久了,他什么样的人,何湛摸得一清二楚。 若换作旁人,一定会以为这个小孩子在深宫中备受折磨,不得已才如此捣蛋,来强撑着气场,保护自己和自己的亲人。可只有何湛知道,宁恪都是装的,就连现在这样楚楚可怜的样子,都是装的。 何湛握住他的下颌,盯着他说:“这招对臣没用。臣说过,臣非常讨厌殿下。” 宁恪忽地弯起了眼睛,仿佛同刚才可怜模样的人不是同一个:“太子哥哥这样求你,不见你如此,看来你是真得讨厌我。” “殿下知道就好。” 何湛离去,宁恪追上他的背影,一下抱住他的腰:“那些人就算再讨厌我,都不敢说出来。你太好玩啦,比他们任何一个都好玩。” 何湛:“……” 宁恪松开何湛,绕到他前面:“可是你太心软,刚刚就该掐死我的。”他笑嘻嘻地跑开,还冲着何湛说了一句:“何湛,让睿王小心一点哦。” 宁恪说得对,何湛刚刚就该掐死他。 凉凉的雪扑到何湛的脸上,冰得他嘴唇发白。 从竹林绕过去,何湛没有心思再回到宴上,现在宫门把守很严,他要提前回府,又少不了一顿麻烦,索性顺着路走到乐司借了个笛子来。 乐司忙着宫宴的乐舞事宜,司中无人,何湛得了一番清静。笛声清越,悠悠远远地穿过茫茫雪夜。 前世他为宁晋挡了一剑,御林军及时赶到,按理来说,就算他死,宁晋也会登上皇位。可他再度重生,就说明宁晋未曾登基,抑或着他还没完成自己的使命。想来想去,若说在登基时还没解决的,或许就是宁恪了。 宁恪不单单是宁恪,他背后还有一个人,或者一股势力。何湛在他身边当少傅的时候,就知道有这样一股势力的存在,具体是谁,连他都没有查出来。 还有最后…凤鸣王突然倒戈的原因,亦是未解。 他将朝中所有人都想了一遍,都没能找到答案。 等到夜深时,乐师陆续回到乐司中,何湛知宫宴已散,放下手中的笛子,打道回府。 宫门大开,马车陆陆续续地驶出宫门外。何湛出宫门,忠国公府的马车已候许久,车夫见何湛来,下车行礼。从马车后疾步走出个小厮,替何湛的肩上披了件裘衣,道:“太子怕您路上冷,吩咐奴才给你多添件衣裳。” 何湛点头道:“太子有心了。” 小厮完成任务后就退下了,何湛身上凉得很,故将裘衣拢得很紧,一头钻进马车内。何湛进去,忽地将帘子扯着掩下,原因无他,里面端坐着一个人,宁晋。 见何湛来,宁晋冲他伸出手,何湛被他引着坐到他一侧。 宁晋板着个脸,三下五除二地就将他外头的裘衣剥下,顺势将他揽在怀中,用自己身上的披风将何湛裹起来,说:“不是让师弟替你调理身子吗?怎么还这么冷?” 何湛瞧着被他弃之一旁的裘衣,鼻尖全是醋味,心下一乐,未再追究,低声回答说:“老毛病而已。年岁大了,比不上年轻人。” “叔年轻着呢。”宁晋的声音就响在他的耳边,如同暖流一般将他环绕于中,“长命百岁。” 何湛点点头,听宁晋说话,知道他心情不是一般的好,忍不住地问道:“宴上是发生什么有趣的事了?” “没有。” “很少见你这么开心。” 宁晋将何湛抱得更紧:“魏瑶同我多说话,是想让太子不悦,并非是对我感兴趣。叔别往心里去。” 何湛淡定地点点头:“臣知道。”魏瑶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实在没有把精力放在宁晋身上的理由,如果有,那就是想挑拨离间。何湛明白这一点。 宁晋笑了几声:“所以叔没必要针对她。你把姜国的四公主气得不轻。” …… 宁晋如此愉悦的原因,是觉得他针对魏瑶,是因为吃醋? 何湛懵得很,想笑又不敢笑,方才觉得宁晋竟然如此好哄。何湛今天心情不错,顺着宁晋的毛摸,说:“臣看这个四公主很美,怕在座的各位把持不住,到时候臣该如何是好?” “我同你许过约,此生都不会反悔。叔要信我。” “信。臣信。” 他已经很久没这样相信过宁晋了。 元宵节,宁晋想同何湛一起过,故令影卫肃清周围,跟何湛一起回到忠国公府。 何湛在宴上没吃饱,夜里想再吃些宵夜,宁晋难得和何湛相处,故拉着他一起钻进厨房中,由何湛打下手,为他做了一桌的菜。 吃是吃不完的了,何湛只挨个儿尝了尝,最后撑着肚子将一碗四喜圆子吃完,意寓团团圆圆。 何湛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宁晋的手已经不安分了。何湛知他来就是做好十足准备的,自知今晚逃不掉,可他仍有点战战兢兢。 “叔要休息么?”宁晋嗅着他的脖子,低声问他。 何湛说:“吃撑了,不如先出去走走,消消食?” “在这里也能消食。”他伸手就将何湛抱起来,带他入内室。 何湛在任何场合都能运筹帷幄,唯独在床笫之间输宁晋一筹。何湛觉得自己身为长辈的尊严受到侮辱,强撑着脸皮说:“臣自己来。” 宁晋将何湛放到床边儿,非常听话地放开手,浅笑着看他,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 何湛慢慢吞吞地解开他的腰带,而后缓缓地剥开他的外袍。 见何湛还是这样慢吞吞的,宁晋伸手将他揽进怀中,笑着问:“平常三叔总那样撩拨人,怎么到了动真刀真枪的时候,就这样不争气了?” 理论能跟实践一样吗?! 何湛深觉自己尊严尽毁,撑着一张淡定的脸,故作熟练地环住宁晋的脖子,凑上唇去,跟小鸡啄米似的,亲了一下又一下。宁晋按住他的头,反客为主,重重地吻上他。 唇齿交缠中,何湛只觉得这间屋子的温度越来越热,跳动的烛火渐渐黯淡下来,将两人的身影交织叠合在一起。 帐里红浪翻滚,旖旎生情,一夜未休。 宫宴过后,魏瑶由太子作陪在京都游玩数日,此次出访,魏瑶的目的在于姜靖两国通商一事,面对魏瑶这个绵里针,太子未失分寸,没让姜国占到一点便宜。 前后反复磨合,协商再议,足足磨了一个多月,才定下最后的交易。 何湛不敢再露锋芒,倒是宁右私自来忠国公府拜访过多次,问询何湛的意见。何湛对商队运作还算熟悉,尚能说上几句话,宁右也听进去了,几番斡旋,最后的结果竟与何湛理想的结果相差无几。 相比于宁左,宁右的手段当真成熟很多。 何湛想起前世宁右的凭空消失,忽觉早春的料峭袭卷全身,一直冷到五脏六腑当中。 姜国的使节团离开京都,皇城又恢复了以往风平浪静的繁华,青楼的花娘声音婉转得招揽着风流客,腾腾的热气伴着枣糕的甜香从蒸笼起升出来,流淌在整个长街上,沁到人们的衣袖当中。熙熙攘攘的人穿过牌楼,走到拱桥上,可闻水上画舫中传出悠扬的琵琶调,调子随着刚融的春水向东流,流到天尽头,凝成瑰丽的彩霞。 一切都恢复原样,但宁左的腿却无法正常走路了。 从前他以为,只要好好静养就能恢复如初,可等到伤口拆线愈合,他就算不用拐杖也能走路的时候,宁左却发觉自己的右腿无法使上全力,走久了,腿还会发疼。 宫里来的御医一直对他说再养养就会好,听了几次之后,他就明白在这些人口中是听不到实话的。故杵着一只拐杖,一瘸一拐地偷潜出府,来到一家医馆,令大夫仔细查看他腿上的伤。 大夫在他腿上捏来捏去,最终皱眉摇头,道:“公子这双腿怕是不能好了。” 宁左将大夫整个抓过来,怒瞪着眼问:“什么叫不能好了?” 大夫见惯了不能接受事实的病人,没有多大的脾气,低声说:“公子看开一些,你的伤处理得很好,还能走路。老夫接过不少病人,有得人连条腿都保不住。” “你是说,我以后都会是个瘸子了?” 大夫默然点点头,宁左如同疯了一样将手边的东西全都砸向他,大骂着:“庸医!庸医!这不可能!” 大夫见宁左要闹事,冷哼一声,随即叫了两个大汉来,将宁左架了起来。宁左挣扎着要动手,可无奈整个右腿都使不上力气,狼狈地跌在地上,两个大汉将他跟他的拐杖一起扔了出去。 大夫怒声说:“小瘸子,还敢到我的医馆里撒野!” 宁左从未受过这样的气,拖着右腿站起来,挥舞着拐杖,冲上去就要打人。 两个大汉见他还不罢休,撸着袖子捶了宁左一拳,宁左捂着胸口跪倒在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宁左红了眼,瘸着腿追着两人打,他们像是找到乐子,一双灵活的双腿飞快地跳过来跳过去,兜着宁左乱挥拐杖,却怎么都打不到。 笑声此起彼伏,刺得宁左耳朵生疼。他白着一张脸,大口喘着气,眼色渐渐狠绝,他瞄准一个人,弃掉拐杖飞身扑上去,将那大汉狠狠制在身下,挥拳就打在他的脸上。血沫和半颗碎牙飞出来,另外一人见状,飞速上去抓住宁左的领子,将他向后拖拽出去。 宁左的背脊擦过地面,如同被火燎过一样疼。 宁左彻底失去还手的能力,眼见铁锤一样的拳头就要打下来,大汉背后突然响起一声:“住手!” 第93章 莫测 来得四个人身着官服,举着令牌将众人拨开,为首的人一脚踹翻制着宁左的人,怒声斥道:“滚!” 惹天惹地不惹官。 两个大汉捂着脸就往医馆里跑,啪地关上了大门。 “再看,挖了你们的狗眼!” 一人将宁左扶起来,宁左气哼哼地推开他相帮的手:“别碰我!你们是什么人?” 对方颔首答:“国公爷在前面等您,请安王移步。” “三叔?”宁左又惊又喜,瘸着腿走出两步,右腿开始发疼,他停下脚步,后头的人将拐杖递给他,恭敬地请他走在前头。 宁左由他们引着来到拐角处,果然停着忠国公府的马车。 何湛在金钗馆里,前来报信的人说宁左偷偷出府,他派人跟了一路,没想到这位小祖宗竟在市里闹起来。 车帘掀开,何湛就见宁左杵着拐杖立在不远处。 宁左原本兴奋得要冲过来,到马车跟前却停住了脚步。 三叔知不知道他不是安王的事? 何湛笑着跟他招手,喊了句:“上来。” 宁左慢吞吞地爬上马车,何湛拍了拍他衣袍上的尘土,问:“堂堂太子,怎么能在闹市打架?” 宁左闻言愣住,右腿发疼得厉害,脑子里涌现得都是大夫那句“这双腿怕是不能好了”,方才的不认和不服输在见着何湛的这一刻全都化成泪水,堂堂七尺男儿竟像一个孩子哭起来。 景昭帝忙于政事,皇后也不能轻易出宫,他在府中养伤,周围陪着的全是下人。姜国使节来访,所有人的注意力在集中在宁右一个人身上,那本是他该得的关注。如此宁左本不往心中去,可得知自己这只腿再也不能恢复如常,多天来的委屈全都化成怨恨,恨得他眼泪直流,牙齿打颤。 他歪身伏在何湛腿上就哭,口中喊着:“叔,我的腿…我的腿…” “没事的。”何湛轻声说着,手抚着宁左的背,“没事的。” “叔,有人要害我…弓弩是要废我一双腿的,要不是我躲得及时,兴许我连走都走不了了。”他没有机会将这些话告诉任何人,他狠狠抓着何湛的衣袍,红着眼看向他,“有人要害我!” “皇上会找到害你的人,臣也在你身边,别怕。” 宁左呜咽着,何湛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是在哄一个孩子,何湛说:“太子一定要稳住,敌暗我明,目前太子最要做得事就是什么都不要做,就算知道什么,也要装作不知道。” “可是…”宁左坐起身,英眉紧皱,“要等到什么时候?” “有人将刀架在你心脏处,无论如何,你都得要忍。”何湛单膝跪在宁左面前,手抚上他右腿的膝盖处,盯着他的眸色深不可测,“双耳不闻,两眼莫看,安心在府中养好腿。” 宁左一拳捶在腿上,怒着低吼:“我现在与废人有什么区别!” “纵然是瘸的,也比没有好,您还能站起来。”何湛握住他的拳头,再道,“您一定要听臣的。” 宁左抿了抿唇,垂下眸:“…我听叔的。” “好孩子。”何湛起来,同往常一样揉了揉他的脑袋。 宁左低声说:“叔能不能代我去看看芊芊?她…这胎怀得很辛苦,至今未生,我怕二弟不能好好照顾她。” “好。” 何湛应下,将宁左送回安王府。 宁左果真如何湛所说没有再闹,积极配合大夫医治,好好疗养他受伤的腿。 春风转暖时,宁右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皇上应允何湛不再教后宫中的皇子,只负责教导太子。何湛不用再去宫中,只日日到太子府中,从棋艺教到箭法。 何湛因此得机会了解太子府中的情况,宁右做太子做得很好,就连对待府中奴仆都与宁左相似。若不是那日在马车中亲自验证所谓的安王其实是宁左,何湛都以为自己是出现了错觉。 房芊芊临盆那日下了雨,何湛滞留在太子府中没能回去,正准备在太子府中用晚膳的时候,下人急急忙忙赶到书房,说是太子妃在雨中滑了一跤,腹中的胎儿怕是保不住了。 宁右急着唤了产婆和御医来,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端,何湛陪着宁右站在门外,连他看着都觉触目惊心。宁右或许是真着急,不停地在门外踱步,手握得紧紧,眉宇间全是担忧。 产婆颤抖着跪到宁右面前,哑着声说:“不行,殿下,您拿主意罢!大小只能保一个…太子妃的意思是要您定要保小。” 宁右怒喝:“说什么混账话!我要她们母子平安,谁都要活着!” 产婆:“太子妃滑了一跤,伤了胎。殿下…只能保一个。” 里头跑出来一个小婢,跪倒在宁右面前,说:“娘娘想见您…殿下…您去看看她吧…” 宁右拧着眉,疾步走进去,地上一片狼藉,房芊芊躺在床上,双眼空滞地望向床顶,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宁右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用袖口擦了擦她额上的汗:“你会没事的。” “爷抱抱我…好不好?”她气若游丝,眼前一片模糊。原本如花似玉的人,此刻就像个被抽离了魂魄的纸偶,已经快要失去最后一口气息。 宁右扶住她的上半身,让房芊芊倚到他的怀中。 “那时候…是你吗?” “什么?” 房芊芊问:“…当初那个将伞送给我的人,是你吗?” 杏花微雨时,天上仿佛下了缠缠绕绕的红线,将她的郎君从雨幕中牵出来,牵到她面前。 与刚才不同,宁右脸上没有任何的慌乱,听着房芊芊一声声地追问,他终是答了一句:“是我。” “…那时候,谢谢你。他不像你,妾室纳了一房又一房,我要等他一夜又一夜。”房芊芊眼前已经开始泛黑,她颤着唇说,“保孩子,请你一定…要照顾好我的孩子…” 她没有别的念想的,这辈子只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宁左挑开她红盖头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可能认错了人,可宁左见到她的时候神情那么欣喜,一副神采飞扬的少年模样,如获至宝一样将她捧在手心上,疼爱有加。 她以为这样也好,可再盛的宠爱也会渐渐消散。 宁左纳第一房小妾的时候,她在宴上见到同宁左长得一模一样的宁右,笑也笑不出,哭也哭不出,才晓得老天爷竟会这样玩弄人。 别人分不出,枕边人总能察觉一二。更何况宁左是她全心全意待过的人,若换了人,她怎会分辨不出? 宁右很好,自他来了府上,那些仗着宠爱的妾室再不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她仿佛又回到了新婚时,尝到以往被宠爱的滋味。 她伸手摸了摸宁右的脸,半苦半笑:“但愿下辈子,红线不要绑错了…” 房芊芊生下的是个小郡主。 皇后和房岳秀等人闻讯来时,她的身体已经没有了最后一丝温度。房岳秀立在屏风后,脸上俱是悲痛,房芊芊的母亲已伏在床前哭得泣不成声。皇后坐在一旁掩帕擦着泪,跪着一屋的奴才全都在哭。 唯有宁右立在亭廊中,一丝丝表情都没有。 下人给何湛打着伞,他将手抱在袖中,看着远处亭廊中的宁右,唤了句:“殿下。” 宁右转身,眼泪已经落下,眼睛通红。何湛走到他面前,低声说:“殿下节哀。” 宁右哽咽着:“三叔,我对不起她…生前,没能好好待她…” 何湛拍了拍他的肩膀:“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她将自己的命留给了那个孩子,你以后好好疼爱她。” 房芊芊香消玉殒的事,先何湛一步传到了安王府。 宁左正在园中联系走路,得知这个消息时候,若不是旁人扶着,他定会跪倒在地。他没哭出来,只茫然地望着四周,眼前全是房芊芊的模样,却遍寻不到。 当着下人的面,他硬生生将哽咽压下去,哑着声问:“怎么会呢?之前不是一直都好好的么?” “听说太子妃不慎滑了一跤。” 宁左握着拐杖的手骨节泛白,手禁不住得颤抖着,末了才强镇着声说:“本王伤势未愈,不便亲自前去,差人去看一看,好好安慰太子,让他…节哀…” 下人点头退下,宁左唤住他问了句:“孩子…孩子还好吗?” “是个小郡主,一切安好。” “好,好。”宁左挥手遣人退下。等四处无人时,陪宁左走步的小厮问:“爷还要走么?” “…回书房吧。” 宁左叫人清了清周围,只留他一个人独坐在书房内。不甚明亮的光从紧闭的窗扇中透出来,落在他面前的书案上,他静坐良久,心中积郁的怒却没有消散半分,反而越升越大。 他狠狠将案上的书扫落在地,愤怒决堤便如洪水不可阻挡,他疯一样地砸着书房中的东西。右腿已经不用拄拐就能走上很久了,如此一来,这股怒气就如狂风似的席卷书房中的每一个角落。 博古架上的珍品一并被他扫落在地,不知无意中触到什么东西,宁左只听轰隆隆的声音从中滚出来,博古架缓缓张开,一个黑漆漆的洞展露于前,惊得宁左停下所有动作。 他睁大眼睛看向黑暗中,万万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一方密室。他扶着自己的右腿,一瘸一拐得走了进去,室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他从门口看见一个鹤灯,用火折子点燃后,整个室内都亮了起来。也不知这里是什么构造,顶上的明珠像是借了鹤灯的光,发出白昼似的亮。 他转过角,朝室内最开阔的地方望去,被突然从黑暗中浮现的人影吓了一大跳,他陡然缩身往后退了几步,却发现那个人影未动。 再仔细一看,竟是个栩栩如生的泥塑。泥塑脚下环绕几只幼鹿,鹿是木雕的,可身上的皮却是真皮,远远望去是“仁禄和寿”的欢乐之景,却让宁左看得毛骨悚然。 环顾周围,四壁挂满了画卷,工笔惊人,画中的人似活了一般,仿佛下一刻就会从画卷中走出来。 宁左惊得不能呼吸,瞪着眼睛,像是窥探到一直藏于黑暗中的秘密。 因为这里的一切,无论是木雕还是画作,都是一个人… 都是…何湛… 第94章 遇魔 波上生清风,水光粼粼。 宁晋坐在河边,手中执着一根鱼竿。听到脚步声,宁晋举手示意来者噤声。再等了片刻,鱼鳔微动,宁晋收竿,咬钩的是条大肥鱼,鱼尾巴扑棱棱地拍打着,落到宁晋手中却毫无招架之力,骨碌被丢到鱼筐中去。 此时,来者才报:“已照王爷的吩咐,将事情告知‘安王’。” “发妻身殒,他都未能陪在一侧。无用之人,真是可怜。”说着可怜,宁晋的脸上却是似笑非笑。 宁晋挽着袖口,将一筐的鱼儿扔给侍卫抱着,穿过葱葱郁郁的密林,往马车的方向走去。随行的人递上湿帕给他净手,宁晋一根一根手指擦干净,说道:“将虾挑出来,余下都送到忠国公府去,说是本王孝敬三叔的,请他好好补补身子。” 上元节那晚宁晋没少折腾何湛,早晨醒来时,何湛还在同他生气,连碰都不让碰了。 几条鱼儿,能哄得好么? 侍卫领命,抱着一筐鱼就去往忠国公府方向。 城外的这片野塘很大,城中有商户包下来养鱼虾,宁晋今天有了钓鱼的兴致,肃清周围,钓了大半天,好好地尽了尽兴。 侍卫一走,宁晋身边无人,马车停在林子外,走过去还有一段距离。 云动光微,林中蒙上暝暝色,清灵的风拂开他的衣袖,树叶沙沙作响。光色闪现,披星踏月,刺破空障,直指宁晋的心脏! 宁晋眉目疏淡,侧身一闪,那柄刀刃已被他稳稳夹在两指中央。 来者没想到宁晋还有这样的功夫,惊着抽刀,却发现那刀如同被钉住一般,抽都抽不出来。眼见腹部就要受一掌,来者弃刀退身,方才躲过一记。 可不等他退稳步伐,宁晋如同影子一样移到他的面前,一把就将他脸上的黑纱揭下。 宁晋眯了眯眼:“潘威。” 潘威不想宁晋竟能认出他,杀心大动,狠道:“没想到睿王竟能记得小人。” “能让本王记着的人不多。” 当初就是潘威抓了何湛,用尽各种刑罚,打得何湛遍体鳞伤。这些宁晋都知道,可当时的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也是那时,他第一次有了想得到权力的念头。 宁晋将刀扔给潘威,他惊着接过,横于胸前,看着宁晋的神情,蓦然浮上恐惧感。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拜国公爷所赐,小人当年做了替罪羊,被狗皇上剥下官袍。这些年活得艰难,接点儿活来维持生计,有人开了大价钱,让小人要拿你项上人头。” 宁晋笑了笑:“那个人可真是不长眼,京城那么多高手,找哪个不好,偏偏找你这个三脚猫?” 潘威脸色一僵,翻刀立现:“那就…领教了!” 宁晋如同逗猫似的跟他过了几招,中途也不知是走神还是如何,竟叫潘威寻着空档,刀穿袖而过,在宁晋胳膊上立刻划下一道血痕。 宁晋捂着伤口往后退几步,潘威见占了上风,怎会放过此等机会,提刀飞身冲上去,狠狠砍向宁晋! 雷光电烁,不过眨眼之间,潘威的攻势被两名影卫截下,潘威未来得及反应,肩膀碎骨一痛,被扭成了极为奇怪的形状,哀嚎声直冲云霄,惊得林鸟丛飞。 宁晋说:“…要活的。” 影卫松了手,将潘威踩在地上,静候宁晋发落。 潘威疼得在抽搐,已经说不出话来。宁晋睥睨了他一眼,说:“问出买主是谁,大理寺的刑罚,本王要他全受个遍,一样都不能少。” “遵命。” 其中一名影卫再问:“爷,您的伤?” “同国公爷说本王遇刺,请他速来睿王府一趟。” 影卫:“……” 在笑吧?!影卫的确看见自家王爷受伤之后在笑,对吧! 影卫木着一张脸来到忠国公府,将消息告诉正在养花的何湛,惊得他差点将手中的小孟兰打翻。 影卫为他的小孟兰默哀三秒,全程无动于衷,木声慰了何湛一句:“王爷并无性命之忧。” 身为一个影卫,也有自己的忠诚和信仰。他在宁晋身边跟随多年,宁晋是何等风姿卓越的人物,影卫领略得最为深刻,他坚信这样的人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们都愿为宁晋一战。 可这样的人却死命栽到了忠国公的手中,为得欢心,耍尽了心机和手段。 身为一个影卫,他第一次怀疑人生,不禁想捂着胸口大喊一声,还我貌才独绝的王爷来! 何湛想都没有多想,即刻动身随影卫到睿王府来。 宁晋就住在破月阁中,窗外桂花枝上抽出嫩叶,何湛还未靠近,就闻见清苦的药味从中飘出来,心里乱得厉害。 影卫不再跟,何湛推门而入,往屏风内寻去。宁晋倚在床头,大夫正在一旁为他包扎胳膊上的伤口,见何湛来,他弯了弯唇:“叔…” 大夫处理好起身,低声嘱咐几句,宁晋将他屏退,抬起满是病容的脸,冲何湛招了招手。何湛无措地坐在床边,问他:“哪里受伤了?是谁…是谁行刺?在哪儿?” 宁晋:“我都不让他们告诉你了。” “真没事?” 宁晋见他蹙着眉头,不忍再让他担心,握住他的手说:“只是轻伤。” “别…别吓我。”何湛无可奈何地叹声说,“我不在你身边,没有办法保护你,你一定要小心。” “叔,我没事。”宁晋亲了亲何湛的手指,“真的。” 何湛勉强笑了笑:“查出是谁了吗?” “潘威。你…还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何湛:“怎么会是他?” 当初何大忠以死明志,这就证明这是冤假错案,潘威也因此被革职。他会出现,实在不是什么好征兆。为什么偏偏要刺杀宁晋呢? 宁晋答道:“他说是有人指使,我已经叫人去问了。” “无论使什么手段,都要从他口中撬出幕后指使来。” 宁晋虽然欣喜何湛能来,可看见他竟会如此担忧,心中甚觉后悔。不过是一场行刺罢了,他身为睿王,以后这样的事还会少么? 何湛陪着宁晋直到傍晚,中途便得知这个小崽子压根没受什么大伤,只胳膊上划了浅浅一道,当即冷下脸,盯得宁晋头皮发麻,扯着何湛的袖子同他认错。 何湛生气归生气,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喂宁晋吃了饭。等到夜再深些,影卫那边果然从潘威牙齿中撬出了消息来。 “对方带着面具,连他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对方说,若王爷问起,就让他转告您,他…之前已经提醒过国公爷了。”影卫的声音越说越小。 宁晋疑惑地看向何湛,可何湛自己都一头雾水。 忽地,何湛脑海中浮现一句话——“何湛,让睿王小心一点哦。” 宁恪…! 他蓦地一惊,眉头深皱。如若宁恪真要杀睿王,不会让潘威这样的角色来,这只是一个警告,但警告得不是睿王,而是他。 宁恪知道些什么?知道他其实是在为睿王筹划吗? 宁晋从他神情中看出端倪,问:“叔可是有什么头绪?” “…没,一时想不出什么。” “无妨,你不用担心,我会应对好一切的。” 影卫俯身退下。宁晋想跟何湛喝几杯酒,何湛夺了他的杯子,说:“少喝酒,最近警惕一些。” 宁晋眼睛水漉漉,委屈地说:“胳膊疼。” “少来这一套。臣明日不用到太子府去,今晚留下陪你。” 敢情要去太子府的话,他就不愿留下了?宁晋不太悦,可何湛愿意留下来,他已一本满足:“真的?” 何湛说:“臣在外间睡。” “……” 果然是惹炸毛了。 翌日,何湛没有回府,吩咐马车来,亲自去了一趟皇宫。他去请见淑妃娘娘,景昭帝也在淑妃的宫中,见何湛请见,景昭帝问他来宫中所为何事。 “臣之前留了几本书给四皇子,今进宫来问问他的功课。” 景昭帝大笑道:“太子说你旧疾在身,不便操劳,望允你不再管那个小魔王,朕还以为你被恪儿烦得不行了,看来并非如此呀。” 淑妃浓丽的眉眼带了些艳笑:“恪儿肯跟着太师学,自是好的,皇上怎的总要说他是小魔王?您可不许偏心,前几天恪儿还说要太师教他骑射呢。” “好。好。爱妃说得对,那个小子聪明,若是肯学,来日也能成器!不过,这还要问问何爱卿肯不肯教了。” “能得四皇子天资聪颖的弟子,是臣的荣幸,臣怎有拒绝的道理?” 皇上叫淑妃哄得很高兴,见何湛也愿意,当即下旨允何湛进宫教导宁恪六艺。 何湛领命后,由宫人带着,从小紫竹林中找到宁恪。 宁恪还拿着那根竹竿练习几个基本的招式,他似找到另外好玩的东西,平常不再拿宫人取乐,每日都会来竹林中练剑。 宁恪的竹竿指向何湛,笑嘻嘻地翻转着手腕,脸上明明还有少年稚气,可一双眉眼却利得很:“你来找我了?” “臣自今日起会来宫中教殿下功夫。” 宁恪说:“那天,你可是说讨厌我的。如今怎么改变主意了?” 何湛微微笑了声:“臣的讨厌冲着殿下,不像您,讨厌臣,却要将剑往别人身上打。” 宁恪歪歪头,状似天真无邪:“谁说我讨厌你的?你这么好玩的人,我喜欢都来不及呢。” 宁恪竹竿一挑,打在何湛的胳膊上:“教我。” 何湛夺过竹竿,手腕一翻,以竹竿作剑,翻出漂亮的剑花来。宁恪的眼睛亮了亮,从别处再寻了根竹竿来,学着何湛的模样,胡乱学一通,只照着葫芦画瓢,学出个样子。 何湛直刺到他的胸口,戳得宁恪退后两步,淡声说:“臣教剑,喜欢与人对式。” 宁恪揉了揉发疼的皮肉,撇着嘴说:“何湛,我今天很开心的,你不要总招惹我。你不是个惯会讨好人的小狗么?怎么到本殿下这里,就不会摇尾巴了呢?” “看来殿下还不知道臣为何会来这里。” 宁恪恍然点点头,笑着说:“好啊,你将刚才的花把势教给我,我就说一件你该知道的事。” 何湛没作犹豫,将方才的剑花再同宁恪演示一遍,宁恪咯咯笑出声,乖乖地跟在何湛身后学。 “腰!”何湛竹竿打在宁恪腰上,走过去把住他的手腕,“此式是用来迷惑人的,但亦是剑法中的招式,再怎么花哨,肩腰腿都要用上力,蓄势待发,动如脱兔!” 话一出,宁恪翻转的手腕一挺,直直刺出去,与刚刚何湛打他的那招无异。 宁恪再练几遍,已有七分样子。 何湛陪他练了一下午,宁恪满头大汗,幼嫩的小手被磨得发红,他竟一吭都不吭,直练到自己满意为止。 收势,宁恪呼出一口气,冲何湛笑了笑:“如何了?” 何湛睥睨他一眼,道:“尚可。” “明日再来。” “如此,殿下也该兑现诺言。” 宁恪将竹竿有模有样地背到身后:“师父当真一点亏都不肯吃呢。” “臣没有时间同你多耗。” “别担心,睿王不会有事。您不如多去安王府走走,我的哥哥好像病得不轻。”他指了指脑袋。 第95章 双生 因宁晋遇刺一事,何湛在睿王府中耽了一天。等到晚间回到忠国公府,他才听下人说安王派人来府上请过,可惜何湛不在,来请的人只能回去。 何湛心中疑惑,不知宁左来请他作何,但念着天色已晚,只能先作休息,第二日再去安王府看看。 傍晚时分四方云动,将闷热驱散,云端电闪雷鸣,雨哗啦啦地落下来,催得花枝乱颤。 宁左坐在轮椅中,双手交握,望着夜色中茫茫雨幕。婢女穿过亭廊,手中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苦药汁。 见人来,宁左问了句:“吩咐去请三叔的人有回信了吗?” “禀王爷,人回来了,但国公爷不在府上,不过已经跟府上管家打过招呼。”婢女将药碗端给宁左,说,“爷趁热喝了吧。” 宁左皱了皱眉:“不喝,味道怪怪的。” “太医叮嘱过的,这样王爷的腿才能好得快些。阴雨天,腿可还疼着么?” 婢女一说,宁左才感觉到右腿上的丝丝冷痛,只能忍着将药喝下。宁左说要再去书房看看,婢女依命将他的轮椅推到书房当中。 书房中已经叫人收拾过了,恢复到原先的模样。宁左已经找到博古架上的机关,他坐在轮椅上,面对博古架上的满目琳琅,只觉得那些小的阴影一点一点扩散开来,形成巨大的黑暗,似乎要将他吞没。 宁左从没发现自己的弟弟竟对三叔有这种心思。 宁右顶着父皇母后的恩命,十几年未娶,居然是因为喜欢上了何湛。 当年忠国公府落败,宁右就像疯子一样冲进大火后的府宅中,跪在地上挖得满手鲜血,都要从中找出何湛来。那时候宁右才那样小,就有那样的毅力,硬是在火场中翻了一天一夜,直至昏迷都还喊着三叔,最后还是小六将他背了回去。 之后他们兄弟二人得到的消息都是何湛已在大火中丧生,也有人说见到过他出风临关,往南方去了。但无论如何,这么多年来,宁右所心心念的人不过是一个死去的人。 宁左仔细看过密室中的布置,画的摆放位置,泥塑木雕的寓意,都是来源于乌呼延的巫术,据说有招魂引魄、心意相合的功效。 这样深的执念,让宁左看着害怕。他深怕自己的弟弟会被这股执念毁掉,或者因这股执念而去毁灭他人。 越看,越觉得眼前充斥着令人晕眩的黑暗。 宁左心窝中仿佛燃起一把火,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抖,急需找到一个发泄口,莫名的怒气渐渐吞噬他的理智,他想砸东西,想将眼前所有的一切都粉碎掉。 宁左怒着将面前书案上的花瓷扫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响在书房当中,外头猛地雷声大作,宁左捂住自己狂乱心口,正将自己难以控制的情绪按下,却见书房的门被缓缓推开。 从门后走出的是一袭黑衣的人,像是要与黑夜融为一体,若非雷光闪现,宁左都看不清他的模样。 “我不是跟哥说过,不让你碰书房的东西么?” 声音如刀刃一样冷硬,却是那般的熟悉。 “你…你怎么来了?”宁左强压下心头的恐慌和不安,问道,“已经很晚了。” 宁右走到宁左身侧,缓缓蹲下来,单膝跪在宁左面前:“哥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你已经知道了。”宁左眯了眯眼,“也是,这府中全是你的眼线。” 宁右央求道:“哥,别告诉三叔,行不行?” 宁左压着声音说:“二弟,你这样不对的。你怎能喜欢他…?” “为什么不行?我不像哥,我不需要子嗣,也无意皇位,我只是想得到我喜欢的人。哥,我等了他好多年,从前我都以为他死了…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我错过了很多次,不想再错过这一次。” “如此,你该好好跟三叔说。”他指着博古架,冷声说,“而不是用这样的邪门歪道!” 宁右握住宁左的手:“我答应你,不再做了,你不要告诉他,好不好?” 宁左长叹一口气:“二弟,三叔有意躲着你的,上次他见了你的轿子,曾退过三条街,他可能已经察觉了。你明知道三叔不可能…你如此要偏执到什么时候?” “现在我是太子了,你知不知道,他每日都要去太子府陪着我。”他眼睛里全是孩子一样的兴奋,“他陪我下棋,教我箭法,我像你小时候那样抱他,他都不觉得反感。哥,你说,怎么会不可能呢?” 宁左说:“姜国使节已经走了,再过不久,我的腿也能下地走路,到时候你还是安王。他陪着你,只是因为你是太子,一旦你回安王府,他还会来么?你怎么就这样认不清呢?” “再等等,等等再换不行么?哥,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求过你,你就让我一次。从前父皇就告诉我,因为你是大世子,我不能抢你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想抢过,凡是你喜欢的,我连碰都不会碰。唯独这一次,你让让我,行不行?” “不可能!”宁左怒着将宁右推开,“没有这样的事!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的,这不是让不让的事。” 宁右不防地被他推到地上的碎片中,锋利的瓷片划开他的皮肉,疼得他闷哼一声。宁左也察觉到了这件事,伸手要去扶他,可心中窝着的怒终是压住了他的手。 宁左吼道:“芊芊过世时,我都没能陪在她的身边。你知不知道我的感受?是父皇让我顾全大局,我才会忍到今日!你想利用我的身份去骗三叔,这就是你的喜欢么?宁右,你太卑鄙了!” 宁右没有起来,翻开的手掌上全是鲜血,他蓦地冷笑一声,说:“哥,有时候…我真得很恨你。” 宁左的手猛地一颤,听宁右说:“小时候见你站在井边的时候,我就想把你推下去。一旦你死了,我就是独一无二的人,父亲母亲不会只将注意力放在你身上,我不会再像你的影子一样…从不叫人看见。” “宁右…你这是什么话…!” “哥一定没这样想过。因为你一直就是这样,骄傲恣意,从不顾他人感受!” 从前宁左做错事,叫人发现了,定要将这样的事推到宁右头上。孩子一样的恶作剧,在宁左看来,不过是孩提之时的玩闹,可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宁右心上烙下了疤。 宁右心中第一次生出恶的念头,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这样不得喜欢,都是宁左害得。 纵然他在功课上做得再好,景昭帝只会淡淡地夸一句好,可宁左只要有一丁点进步,父亲母亲定要大大嘉奖一番。他只要犯一点错,就要遭一顿打;宁左犯错,却只是挨骂。 明明是双生子,为何所有的偏爱都在宁左一人身上?难道就因为宁左是大世子? 那么多年来,他习惯了这样的对待,后来,周围的人开始习惯性地将两人搞混,分不清谁是宁左谁是宁右。宁右开始像个影子一样呆在角落里,所有的光芒都聚在宁左一人身上。 他以为周围人都是这样,曾偷偷几次扮作宁左的样子,故意作弄其他人,没想到却叫何湛逮了个正着。 宁右穿着宁左的衣服,翻墙去忠国公府找何湛玩。 当时何湛已经开始读书,可宫中的太傅被他气得半死,不允许他再出现在课堂上,勒令何湛在家面壁思过。 何湛在家也不老实,总是招惹何德,气得何德追着他打,最后何湛被何德按在墙角中,真面壁思过了。 宁右翻墙尚不熟练,加上墙头又高,他攀梯子进来,却在墙头上滑了脚,不慎掉下来。好巧不巧,正好砸到何湛头上。实际上是何湛想要接他,奈何没接住,活当了一次肉盾。 宁右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问道:“三叔!” 何湛虽然被砸了,但心里高兴极了。他面壁思过无聊得要死,上天掉下来这么个好玩意儿陪他来耍,心中别提多乐。 他兴冲冲地打量了一番宁右,疑声问道:“宁右?你穿你哥的衣服做什么?” 宁右怔住,万没能想到何湛竟如此轻易地辨出他。他愣了一会儿,强撑着气场说:“我是宁左!” 何湛笑了,摸狗似的将宁右的头发揉得一团糟:“行了,少拿这套忽悠我。走,我带你去捉蚂蚱!”拿了宁右当挡箭牌,就算是何大忠也不好再罚他,就能尽情得浪了! 何湛那么肯定,没有丝毫犹豫。宁右以为他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恰巧猜对了,可后来他就发现何湛每次都能认出他来。 何湛对任何人都好,对任何人都很公平,何湛带着他们兄弟二人玩,不像下人只会讨好宁左。 有时候宁左让宁右做替罪羊,何湛知道了,还会拿起鞭子打宁左的小腿,说:“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没有让人顶罪的道理!” 宁左年纪还小,得三叔一顿打,还会怨到宁右身上。何湛看出后,将宁右像小羊一样护在身后,在一旁念了宁左大半天,直让宁左愧疚得低下头,跟宁右认错,方才罢休。 宁左宁右玩冷水伤了风寒,高烧烧得厉害,母亲照顾不了两个孩子,只能日夜陪在宁左身边,偶尔来看看宁右。 宁右生病却只有下人照看着,病里总有很多的脾气,将下人闹了一遍,任谁都不敢再靠近这个小祖宗。何湛来府上玩,得知兄弟两个生病,竟像个小大人似的学着母亲的做法,陪在宁右的身侧。 那些时候,都是何湛照顾他的。 宁右闷在被窝里憋汗,何湛怕他蹬被子,躺在外侧将被角压在身下,还劝慰着说:“我问过大夫了,只要你出了汗,明天就能好。等你好了,我带你们俩去放风筝。我的风筝是放得最高的一个,谁都没我厉害!就那个宁祈,都不是我的对手!” 宁右脸红红的,喏喏地说了句:“叔…对我真好。” “那可不是?你得记着。我是你叔,以后你都是要孝敬我,给我养老的。”何湛翘着二郎腿,一只腿荡得厉害,说话一副“老子天下无敌”的浪样儿,语气别提多骄傲。 宁右听了他的话,记了快二十年,一直记到现在。 第96章 无二 夜里的雨越下越大,狠狠拍打在窗棂上,像是要拍醒什么,警示什么。 宁左不可置信地看着宁右,他从未想过那些玩笑会让宁右记到现在,也未想到他的执念会到这样的地步。听着外头雷声大作,风雨交加,他反而置身于宁静当中。这种寂静让他觉得窒息。 宁右轻轻皱着眉:“三叔对我来说,就像星和月。哥,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你想我等多久?三年,十年,如果你一辈子都得不到他,我就要忍着你,让你当一辈子的太子?” “不会很久的。”宁右眼里有近乎恐怖的愉悦,“你知不知道,大国师告诉我,乌呼延有一种药,可以让人忘掉过去…?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你疯了!”宁左大惊,“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你到底想对三叔做什么!?” “我说了!我只想得到他!” “你走吧!”宁左急了,果然就像他想的那样,这样的执念只会毁了宁右,或者驱使宁右去毁了何湛。他心中憋闷的火气如同添了口热油,他拿起一侧的拐杖就打在宁右身上:“滚!滚回去!” 宁右活挨了几下,口中依然求道:“哥,你帮帮我!就这一次。” “不可能!我不会让你再去假冒我去骗人了!明天我就进宫告诉父皇。你再这样下去,只会害了三叔!你这样,父皇会饶了他么?你想再让三叔去玉屏关,一走就是十年?!” 宁左的话像是触到宁右的逆鳞,他猛地狠起双眼来,黑暗中的脸狰狞可怖,宁左看见他这样的神情,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弟弟。 这样的阴暗面,宁右从未向任何人展现过。 宁左心头浮上躁动不安的感觉来,怎么都压不下去,听宁右咬着牙喊了句:“谁敢!?” 宁左气势弱了一大半,催促道:“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不许你告诉父皇!不许你告诉三叔!” 宁左被他后半句惊了一跳,他本能地拉着轮子往后退去,宁右却一把抓住他残缺的右腿,将他整个人从轮椅上扯下来。宁左全身剧痛,一直不安的心剧烈跳动着,每跳动一下都让他疼得难以呼吸。 宁右狠狠拽着他的腿,吼道:“你答应我!” 惊雷在夜空中炸开,屋内一瞬间亮如白昼,宁左猛然看见宁右身后还有两个人影,就似手中拿着勾魂索的厉鬼,让宁左不禁双腿打颤。 “你…你…”宁左捂着发疼的胸口,本能地要向外爬过去,可却挣不开宁右的手。 宁右抬起阴鸷的双眼,眼里却滚出泪来:“哥,你原谅我吧。” 光电再闪,宁左看见宁右后面的一人手中端着一个药碗。 他的眼睛蓦然睁大,几乎要瞪出红血丝来。 “你…是药!是药有问题…!” 他的心脏越来越疼,喉咙间像是被一只手掐住,连最基本的呼吸都做不到了。 他幼年脾气火爆,叫何湛带着才收敛一些,入仕后的官场将他身上的少年乖戾渐渐消磨,成太子之后更是被各种规矩束着,早就没了戾气。 他伤了腿后,养病期间莫名其妙地就想发火,多小的事都能引起他的烦躁。别人都以为他是卧病,心中憋闷,想找人发泄,连他自己都这样以为。可直到今日,宁左才觉得有哪点不对。 原来是药有问题! 安王府,毕竟他是在安王府!宁右想做什么手脚简直易如反掌! 宁右一开始就想控制他…! “没有你就好了!”宁右咬着牙,“没有你,我就不是个影子了。我不想这样活,我要将我该得的东西统统都夺回来!” 他移过身子去,将宁左的上半身抱在怀中。 宁左要挣扎,心中如刀绞一样的痛抽掉他所有的力气,他浑身冰凉,甚至能感觉到宁右的热泪滴在他的额头上:“弟弟…弟…” 两个人影过来,其中一人手中端着汤药,钳住宁左的脸,往他嘴里灌。 宁左狠命挣扎,残了的右腿也在不断抽动,想要将眼前的人踢开,可奈不过三个人的钳制。 宁右眼里全是泪,抱着宁左的手越勒越紧,仿佛要将影子融到本体当中去,从此变成一个人。 “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 窗突然被狂风卷开,雷从远方滚滚而来,电闪交鸣,雨从窗外斜进来,打湿宁右身上黑色的衣袍,冷得他面色苍白。 宁左在他怀中抽搐,眼神开始涣散,仿佛捕捉不到一点光亮,最后宁左连抽搐的力气都没有了,安安静静地躺在宁右的怀中,除了“呃呃”地叫着,喉咙中发不出任何声音。 宁右抚了抚宁左额上的冷汗,低声说: “哥,你别怪我。我不欠你的,可你欠我好多。” 一夜的雷雨,震得何湛翻来覆去得睡不着觉,他心里不安得厉害,用枕头闷在脑袋都阻挡不住隆隆的雷声。直到凌晨雨势小些,他才堪堪摸到周公的袍角。 这一睡便是一上午,等到午间醒来的时候,何湛还想着用过午膳后就去安王府,应宁左的邀约。 他刚坐到桌上,安王府的小六就跑来了,眼睛红肿得像个核桃,黑眼圈都要拉到下巴上去了,要不是大白天出现,何湛还以为见了鬼。 小六见到何湛,跪在他面前,拉住他的衣角就哭。 何湛还以为小六在宁左那里受了气,所以才风风火火跑来忠国公府告状。何湛一边挽袖子一边说:“怎么?安王又乱发脾气了?没事,三爷今天要去跟他下棋,杀他一杀,给你出气!” 小六一听,哭得险些断了气,哭得何湛脑仁儿疼。 何湛不耐烦地问了句:“你说话啊,哭哭哭哭,哭丧呢!” “王…王…” 何湛一笑:“怎么,学狗叫呢给我?” “王爷…王爷服毒了…” 何湛愣住,眼眸倏然缩紧,僵着声问了句:“你说什么!?” 小六不断抽泣着:“王爷昨夜服了毒,要寻死。皇上…皇后…都去过了,命是保住了…可是,可是…”小六嚎啕大哭,说不出话来何湛将他从地上揪起来,阴霍着眼,怒声吼道:“你他娘得给我老子说话!他究竟怎么了!” “王爷看不见,听不见,不能说也不能走…” 何湛浑身发狠地一颤,松了手,小六重新跌回到地上。 什么叫… 看不见听不见,不能说也不能走? 活死人么? 何湛愣在那里很久,猛地跑出去,捉了匹马来就跑到安王府去。他冲进府中,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跑,府中的下人找也找不见一个,等他跌跌撞撞地来到安王的居处,还没进门,何湛的臂弯就被一只手钳住。 何湛回头看是宁晋,逮住他就问:“宁…安王怎么了!?” 宁晋低着声劝道:“叔…你别冲动。” “我问你,他怎么了!回答我!” 宁晋回答说:“安王没有了神识,但还活着。” “说什么混账话!怎么会这样!”何湛挣开宁晋的手,三步并两步的冲进去,宁晋赶紧跟在他的身后,将屋里的下人全都遣退。 何湛远远就见宁左窝在轮椅当中,歪着头看向窗外。他喊了一声,不见回应,何湛走近后拍了拍他的肩,依然不见宁左抬头。 “太…太子?宁左?”他急切切地唤了几声,可宁左已经听不到了。宁左呆滞着一双眼,看向窗外,似乎又看不到窗外,好像他的眼前只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怎么会这样?昨天不还是好好的吗?昨天不是还要人请我来安王府么?”何湛单膝跪倒宁左的轮椅前,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涣散的双眼,问道,“你怎么了?” 宁晋皱着眉:“叔…他废了一只腿。” “他这么骄傲的人,不会选择这种方式的。他不是这样的人。”何湛平着声音说,“他自小就这样骄傲,在小孩儿中也常能混个猴子王,虽然脾气坏一点,但心善良得很,张牙舞爪生龙活虎的。他怎么能成这样?” 宁晋:“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不能接受自己是个残废。叔…我知道你伤心…” “不可能!是有人害他。”何湛还记得那日在马车里,宁左伏在他膝前哭,口口声声说有人要害他。 “叔!”宁晋沉声截住他的话,“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行吗?” 何湛茫然环顾四周,将宁左的手紧紧握在手心当中,问道:“怎么没人?为什么没人来?” “皇上和皇后已经来过了。皇后知道后就晕了过去,被送回宫中。皇上陪了他一会儿,出来就下令让他去青州龙安养病。” “为什么要去龙安,太医不都是在宫中么?” “太医说…没得治了。景昭帝无法忍受宁左会自杀。” 景昭帝半辈子的心血都花在培养宁左上,这个儿子是他的骄傲,宁左因伤腿一事而服毒自杀,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的儿子不可能这样窝囊。 何湛惊声问:“宁右呢!他呢?!” 提到宁右,宁晋缓缓皱起眉头:“他从昨夜开始就高烧不止,太医诊断不出病因来。” 何湛愣住,眼睛游移半晌都找不到焦点。他本能地摩挲着宁左冰凉的手背,难以置信地轻问着:“怎么成这样了?怎么是这样的?” 难道这就是前世安王凭空消失的原因? 他就像王族的禁忌一样不再被人提起,竟是因服毒自尽? “不可能的…” 那天宁左明明信誓旦旦地跟他说:“我听叔的!” 明明答应他会忍下去的。 看着何湛的神情,宁晋不忍,走过去将何湛从地上扶起来:“叔,你别这样。我心疼。” 从前,何湛就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宁晋要登基为皇,宁左宁右必定好不到哪里去。他从前以为自己能够坦然,毕竟他见惯生死,毕竟这条路上无情可言,可如今真见宁左成这副模样,他还是心如刀割。 宁左一定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可现在他来了,宁左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第97章 回顾 “三叔!” 宁左一派神采飞扬的模样,一边跳着一边同他使劲挥手。 何湛随何德少年游,刚刚从鹿州回京。宁左一早就叫小六传了信,摸清何湛回京的日子,一大早就带着宁右在城门口等着。 何湛听见宁左的声音,探头一看,就见两个孩子跳得比谁都高,张牙舞爪的,恨不得将何湛兜里装得好东西都掏出来似的。 何湛比他们大不了哪里去,正是好玩的年纪,推了推何德的胳膊,算是打过招呼,飞一样地跳下马车。 宁右羞怯怯地没敢迎上来,宁左就跟箭头子一样冲到何湛面前,果真往何湛怀里袖子里掏:“叔从鹿州回来,藏了什么好玩意儿没有?” 何湛一派老成,斥道:“没规矩!站好了。” 宁左得寸进尺道:“站好了就给?” “废什么话!以后见人不能这样,失礼节。” 宁左忽地将腰挺得板儿直,立定站好,作起腔派来:“遵命!” 何湛气得打了一下他的头,笑骂着:“滚你的。你想要什么好东西?” “鹿州那么远,总有京城没有的吧?” 何湛从袖子里掏出个木雕的小鹿,巴掌大小,眼睛水漉得如精灵似的,端得可爱。宁左眼睛闪亮闪亮的,一把抓到手心当中,来回摆弄。小鹿里还有些机巧,可以将四条腿拆开来,摆成不同的姿势。 何湛看了眼在后头跟着的宁右,同他招招手,让他过来:“我还给你带了一个。” 宁右也得了一只,眼睛比宁左还亮。他不敢将鹿拆开,就用双手捧着,睁着圆圆的眼睛打量。 何湛自豪得鼻子都快杵上天了,抱着胳膊,洋洋得意道:“这玩意儿我都玩了一路了,也没啥好稀罕的。” 宁左拉着他的胳膊:“叔教教我,怎么摆能让它卧下?” “简单!来,我教你!” 要是何德在场,看见何湛这副模样肯定会笑掉大牙。何湛见到小鹿的时候,比这两兄弟的反应还大,囫囵买了十只回去,几条小鹿都被他摆弄烂了,这才研究出个所以然来。孩子的认真劲儿,在何德看来就是傻憨傻憨的,就像滚在沙子里的小笨狗,滚来滚去,才知道硌得慌。之后还故作姿态地昂着头,告诉其他小小笨狗,这沙子硌得慌,不能在上面滚。 但就算何湛再憨笨,他也是个好老师。 何湛一边教他们玩小鹿,一边又将鹿州的奇闻异事说给宁左宁右听。 宁右总是默默听着,不怎么搭话,宁左却听得兴致极高,时不时还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何湛当时哪儿知道那么多?吹牛皮的,加上胡编乱造的,前后左右忽悠一通,差点将神仙妖怪都给搬出来,唬得宁左一愣一愣的,直觉自家三叔厉害,自家三叔懂得多。 何湛心里虚得紧,赶紧将话头引到别处去,宁左再问,何湛再忽悠,忽悠完再扯到别的。如此反反复复,兢兢战战,躲躲藏藏,竟也能说上一天。好像还能说上很多天,很多年。 想来何湛这一生最大的牛皮都是吹给这兄弟二人听的。 实际上,他哪儿有那么厉害?幼年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还是个不愁吃喝玩乐的混子。若不是遭雷劈了,他都想吹牛皮吹一辈子,临死前还要握着宁左宁右的手吹一吹老子当年的丰功伟绩,再带着这些个荒诞且无人再寻的事迹回归山川草木。 数世轮回将他少年的记忆一点一点消磨干净,现在何湛连小鹿如何摆都不知道了,当时年少,连回首都难。若还能寻到点什么,那必是何湛第一次带他们偷喝李子酒时,经久不散的那股淡淡的甜味。 宁左喝得飘飘欲仙,嘿嘿笑着说:“三叔你就看着吧,等我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好好跟你喝一场酒!谁先醉了,就要在谁脸上画王八!哈哈哈哈哈!” 那时候何湛还笑他:“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不会在别人脸上画王八。” 李子酒的甜味还在,说要跟何湛喝酒的人却消失了。甜味消在一瞬,却经年而存;人活过累月,却消在须臾。 何湛喝得七荤八素,找不到东西南北,他甚至不敢再去安王府看一眼。 何湛是怎么回府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轰隆隆的雷声惊得他沉郁地哭出声来,却固执地用果酒灌入泛苦的嘴,他听见雷声就害怕,本能得往温暖处钻。 翻天倒地的时候,才听见低沉的声音劝了句:“叔,别喝了。” 何湛一头栽进他的胸膛中,含混不清地咕哝道:“听你的…谁都要听你的,对吧?” 何湛闭上眼,就难以再抬起来沉重的眼皮,就这样如一滩烂泥一样醉死在宁晋的怀中。 除了抱着他,宁晋拿这样的何湛毫无办法。 也许是双生子之间特殊的感应,宁左出事那晚,宁右高烧不止。景昭帝将宁右移到宫中诊治,太医院上下都束手无策。一直隐居在天罡寺中修行的大国师将一封密折呈到景昭帝面前,折中言太子寒热难退,乃是因安王游魂寻宿,只有将安王即刻送出京都,太子方能安然无恙。 皇后闻景昭帝要将安王送到青州,哭得肝肠寸断,在宫殿门前跪着求情,望将安王留在京都,即便是这样,都不见景昭帝回心转意。 安王服毒后的第三日,景昭帝就令凤鸣王率雁武军将他护送到青州去。 何湛未能再见到宁左。他从沉醉中醒来的时候,身旁睡着得是宁晋,前头传来消息说太子的高烧已经退下,现在正于宫中养病。 除了少个安王之外,与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宁晋强揽着何湛多睡了会儿,直让何湛睡饱,眼中没有红血丝之后,才堪堪放他起床。 何湛静声起身,坐在在床边深思,似乎是在整理自己乱糟糟的情绪和思绪。宁晋躺在床上,看着他好看的下巴和锁骨,还有渐渐冷下来的眸子,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变化,可宁晋还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变化。 何湛默声穿上朝服,也没有同宁晋请辞,直接吩咐人备好马车,载他到宫中去。 太子的人得知何湛进宫,赶紧前来迎他去东宫。何湛拒绝道:“今天是来教四皇子宁恪的,不便过去叨扰太子,等他病再好些,臣再过去看看他。” 何湛由宫人领着刚入竹苑,一柄长剑就翻了个漂亮的剑花,缭乱中猛地向何湛胸口处刺上一剑。剑尖将何湛伸手的朝服戳破了个小口子,宁恪收剑,歪着头说:“昨天师父失约了,这算作惩罚。” 宫人退去,何湛带宁恪到竹林中习剑。 宁恪得了一把真剑,但剑显然不是为他量身打造的,略显宽长笨重,累得他招式都减弱几分。何湛从他手中拿过剑,连个招式都没有,以极快的速度指向宁恪。 宁恪都未来得及反应,剑已经抵住他的心口。 宁恪无辜道:“师父为何总这样针对我?” “安王的事,是你让人做的?” 宁恪摇头:“不是。” 何湛放下剑,将重剑扔到宁恪怀中。宁恪用胳膊捧过,疑惑地看向他:“这就信啦?” “信。” 他很了解宁恪,这个小孩嚣张得很,是宁恪做的,他敢承认;不是他做的,他不屑于撒谎。 “狗儿真乖。”宁恪弯着眼说,“今天教我什么?” “出剑,就刚刚这一招。” 一番狂风后,满地深红堆积。竹林中的叶子方显深翠。 霞落晖时,何湛跟宁恪道别。宁恪还阴阴地笑着说:“你看看,师父收我作徒有什么不好?我年纪小,能做的还有很多。” 何湛不怎么想搭理他。宁恪能翻出什么大浪来,他身后的人才是他该着意的目标。他想去大理寺一趟,请秦方来调查一下安王服毒的案子。 他还是不肯相信,宁左会服毒自尽。 出宫时,何湛被东宫来的奴才拦住去路:“国公爷,太子想见您一面。” 太子来召,太师没有不去的道理。 何湛入东宫,庭中的海棠开了满满的一树,宁右穿着白色宽松的大袍,形容憔悴,不过短短几日,何湛看他像是瘦了好多。 他们兄弟二人自小感情就深,如今宁左出了这样的事,宁右心中定然比谁都要难过。 何湛缓步走过去,宁右看见他,脚步急了几分,脚下趔趄,何湛见状赶忙扶住他:“小心!” 宁右抬起乌黑的眼,许是因倦怠的缘故,宁右眼睛周围泛着淡淡的青黑色,看上去更憔悴了些。 “叔…去看过弟弟了吗?” 何湛点点头:“恩。他已经去青州了。” “我不懂…不懂父皇为何要把他送到青州去。在京都不好么?我还能将他接到太子府照顾,他一个人…怎么能行?”宁右的头抵在何湛肩窝处,眼里全是泪。 何湛轻轻拍着他的背,温声安慰他:“你别担心,好好养病,等有时间我们一起去青州看他,好不好?” “好。” 何湛留在东宫陪宁右说话,语间多提及宁左,但最后连何湛都哽住话,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太子府的人将小郡主抱进宫,孩子那样小,似乎都已经认人,几天不见太子,任谁抱都哭,一边哭一边吐奶,怎么都不消停。奶娘说孩子是想太子爷了,不得已才将小郡主抱到东宫中。 果然小姑娘叫宁右一抱,就不哭了,乖得很,宁右逗她,她还咯咯笑。 “叔要不要抱抱她?” 何湛知道这是宁左的亲生女儿,拒绝的话没有说出口,伸出一双手将孩子抱过来。孩子见离了自己父亲的怀抱,撇着嘴要哭,可圆溜溜的眼睛盯了何湛一会儿,又咯咯得笑出来,比刚才笑得都欢。 “她喜欢叔。” 宁右看见何湛脸上全是笑意,温柔得像是春融的水,心里暖暖的,说不出是何滋味,只是这样的场景,他想看一辈子。 何湛低头蹭了蹭小郡主的鼻子,小郡主咯咯笑,何湛笑得比她都开心:“什么时候会叫叔公啊?” 宁右被他逗笑了:“这还要等上两年。” 何湛说:“臣有福气,可以看太子的孩子长大。” 宁右说:“这是她的福气。” 第98章 旧疾 安王府出事后,何湛消沉了一阵子。 上清古城以古董出名,黑市尤为活跃,最近一伙大盗在上清兴风作浪,引起商人之间互相猜忌,商贾利用手中财力相互打压,搞得民不聊生。原本只是地方上商人之间的争端,无奈黑市这张大网牵连着官场政治,上清的郡守奏折里言难以平复。 宁晋知道何湛不怎么开心,想尽办法要哄他。如今上清出了事,他主动请缨,前去上清平复此次商乱,并捉拿大盗归案,趁机从上清带些古玩回来,希望能讨到何湛欢心。 景昭帝思索再三,将雁武军调去相助,令宁晋一个月内妥善处理此事。 宁晋走后没多久,何湛就伤了病。 病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整日里心神倦怠,四肢乏软,还时常咳嗽。 何湛不足月出生,幼年身体不好,宁华琼拿他当药罐子养,这才保了他的命。加上少时周围的人都将他在手心上捧着,这才将他的身子慢慢养了回来。不想何湛在边关吃了快十年的风沙,身上大伤小伤接连不断,年轻力壮的时候还能捱过去,如今开始渐渐上了年纪,旧日里的病疾全都报应回来。 宁晋的师弟青霄负责调理何湛的身体,却拿这么个浑身是疤的人没有办法。 忠国公府内为青霄备了道房,因着来往忠国公府的人很多,何湛给了他最清净的一处院落。青霄在府中,见何湛常常劳心劳神,夜间还会常看公文秘报,不过是挂着虚衔的忠国公,但他仿佛要掌握整个京都的状况。这样的病人,再珍贵的药材也吊不住。 青霄叮嘱过几次都不见他改,按例给他号脉时,这位爷还拽着他的道袍,偷偷叮嘱他:“我听你的话,好好喝药。你回头跟你师兄说,我的身体是天下第一棒,命比皇帝都硬,让他放心,行不行?” 一听何湛肯好好喝药,青霄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从前青霄端着药在何湛后头跟着,何湛一边同人交代公务,一边跑,死活都不肯喝,青霄也就喂小孩的时候这样麻烦过。 如今病来如山倒,何湛再端不起一点事务,青霄看着,竟有点“幸灾乐祸”。如此,何湛总算是能搁下一切事务,好好疗养身子了。 何湛在药罐子里泡着,喝下几副药,总算是有力气下地走路了。一着地,这位爷就不会闲着,乐哉乐哉地去鼓捣他的那些花,身上的药苦味都快要将花给熏坏了。 何湛打着关门谢客的旗号来养病,无人来探,他得一片清净,中间没想到杨英招来了一回。 宁晋远在上清古城,只能靠着青霄的回信来了解何湛的一举一动,青霄字里行间多含糊其辞,他心中察觉出不对来,令杨英招提前回京,代为看望。 杨英招来时,何湛正倚在床上捏着鼻子灌药。 何湛见她来,差点没一口呛死,咳红脸,才打笑了句:“杨左督,稀客啊。好久没见你了。” 青霄见杨英招,拜了句:“师姐。” 何湛要起来迎接,不想从杨英招身后还跟进一个人来,正是晋了官的大理寺卿秦方:“国公爷。” 何湛忍俊不禁,手抵着鼻咳了几声,恢复清晰的嗓音,明知故问:“你们怎么…?” “我是跟杨姑娘…”秦方一句话没解释出来,被杨英招狠狠杵了肚子,吃痛呜叫,将下半句话全都吞了回去。 杨英招转向青霄:“行啊,出观沾了尘,都跟人学会欺上瞒下了。”话是对青霄说的,可眼睛却是瞪着何湛。 青霄一派的光风霁月,抬手作揖,认错道:“青霄知错。” “罢了,我来看三叔。”杨英招半低头打量着何湛,说,“叔瘦了。师兄身在上清,心里牵挂着你。”她听何湛一直在咳嗽,嗓子很不舒服的样子。 “没想到麻烦你亲自来一趟,真是…回头我寄一封信给他。” “我也来想看看三叔。” 秦方平常见女人就薄脸皮,今天厚成了城墙拐角,转身去搬了个圆凳给杨英招坐下,自己也搬来一个坐在她旁边。 何湛看得目瞪口呆,忽觉自己病得更重了。 杨英招动了动容色,没有说话,从容地坐下,问道:“身体可还有大碍吗?” “没事的,宁晋如何了?” “很好。上清的事已经快处理完了,他应该也会回京。” 何湛亮着一双眼睛:“这么快?”如此雷厉风行压下商乱,或许他能在朝中拥有更多的威望。 杨英招以为何湛这副模样是想宁晋了,补了一句:“也就这几天。” 何湛尚在病中,杨英招和秦方二人不好过多叨扰,与他说了会儿话之后,杨英招就离府了。秦方要再跟,杨英招没让,斥了一句:“秦方,你再敢跟着我,信不信我一掌拍死你!” 秦方说:“那…那我明天去道观…?” 杨英招:“…你去道观,关我什么事?!” 秦方:“我去道观找你,当然关你的事。” “…你起开!”杨英招被秦方烦得头疼,大步流星地就往府外跑。 秦方暗搓搓地溜回何湛的屋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何湛,问道:“杨姑娘与睿王是师兄妹?” “是啊。”何湛端着架子,淡定地点点头。 秦方兴奋望向杨英招离去的方向:“原来我与她还有这层关系!真是…太巧了。”这一定是命中注定。 “…什么关系?” “我是你的朋友,你是睿王的三叔,她是睿王的师妹,如此不算有关系吗?” 何湛差点没把眼翻出来。 算。你再往下数,天皇老子都该喊你一声“贤弟”,你太爷爷的老舅子的表妹家的那条狗还被杨英招摸过。 秦方从来没觉得何湛这么讨人喜欢过。 何湛听他说了说杨英招。 几年前杨英招还没离京的时候,曾和秦方有过一些交集。当时秦方在调查一个命案,凶手买通了仵作,故意混淆验尸结果,秦方发现猫腻之后,只得另找他人再验。 当时玄机子正带着一干徒弟下山历练,秦方经人介绍,找上这位道长。玄机子指派杨英招去,杨英招带了几个师弟,以暗援的身份参与此次案件中。几个小道士围着切开死人尸体,秦方见惯了死人,看着都有点反胃,没想到站在一侧的杨英招面不改色,行容淡定得很。 凶手被捉住把柄后,秦方带领衙役去缉拿,不想对方竟挟持杨英招来作人质,当时秦方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她的几位师弟还全都在围观。 一个个啧啧摇着头,交头接耳地说:“要完,我看要完。” 秦方当时愣得不行,万想不到这些人竟会这样诅咒自己的师姐,心中正着急着,转头一眨眼就见杨英招夺过刀,扭着凶手的胳膊将他狠狠摔在地上,临了了还补上几脚,踹得那人嗷嗷直叫。 杨英招将刀扔给秦方,冷声说:“姑奶奶最瞧不起你这种挟持人的。垃圾。” 几位围观的师弟也迎上去,替杨英招捏肩捶腿的,口中称赞着:“好!好!师姐干得漂亮!” 何湛光听着就一脸懵然,更别提在场的秦方。 之后玄机子将这几个徒弟丢给秦方,美名其曰“历练历练”,自己偷着去周围小镇要酒喝去了。 得此机缘,杨英招跟秦方办了几桩案子,秦方从未见过像杨英招这样的女子,心中的仰慕不知在何时之间变成了爱慕,只是有一天他收拾东西的时候,翻出自己娘亲留下来的银手镯,第一次想让杨英招带上看看。 但之后没多久,杨英招就离开了。他不知道杨英招去了哪儿,到道观中去寻,她的师兄弟也只是说杨英招去南方游历去了,问她何时归,对方也直言不知。 秦方郁郁寡欢,怀着小心思等了三年,等到杨英招回京,她已成为统领铁骁骑的左督领,立在白马上的时候,比任何女子都要明艳动人。 秦方忧思于心,若他再不加把劲儿,杨英招被别人抢走了怎么办?这回他总算逮住点机会,别说认何湛当朋友,认何湛当三叔都行! 何湛见他这样,差点笑出声。让他想想,秦方是怎么评价杨英招来着? ——她是我办过的最难办的案子…我办不下来… 何湛一想,低低重复了一遍,终于憋不住,笑得前仰后翻。 秦方气红了一张脸:“养病吧你!” 夜里时,何湛提笔修书一封,让人加急送到宁晋手中,让他放心。他怕宁晋回来要唠叨他,每日都按照青霄的吩咐服药,精神渐渐好起来,将养花的事交由花匠打理,公务也只是挑着做。 太子让人前后来过几次,邀他入宫,何湛想得几天风平浪静的日子,便以各种理由推辞了。 然而何湛不找麻烦,麻烦也会自个儿跑上门。 金钗馆的小厮急匆匆地跑到府上,何湛正在喝药。 前几日青霄给他吊了大补的药,何湛无力无神的情况好了些,可仍是咳嗽,青霄换了几味性凉的药,让他吃着看。 小厮扑倒在床前,急声喘道:“三爷,大事不好了!岚郡王…找人来砸了馆子不说,还抓了…抓了馆子里的几位姑娘,连凤娘都捉了去!爷想想法子,救救姑娘们吧!” 何湛听后,急火窜满整个胸膛,堵得一阵胸闷,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话都答不上,似乎要将肺腑都咳出来才算。 他伸着手要去端床边的水,刚动了动身,猝不及防地咯出一口血来。 正欲帮何湛端水的小厮大惊得抖了手,水碗啪得掉在地上,喊道:“三爷!” 在场的下人都被吓狠了,软着腿跪下,连喊人都忘记喊,手忙脚乱地要去扶何湛。何湛头晕目眩,一头栽向地面,之后的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厮扶住他倒下的身子,嘶声大喊着:“愣什么!叫大夫啊,去啊!” 几个小人连滚带爬地出去请青霄,前来传信的小厮眼泪都下来了,抬手狠狠打了自己几巴掌,悔恨自己这张多事的嘴。 明知道三爷卧病,不该再来麻烦他的。 第99章 吾王 收到青霄的来信,宁晋连铁骁骑都没带,快马加鞭赶回忠国公府。 何湛吐血晕倒后,青霄几乎是叫下人抬到房中去的,看见胸口上全是血迹的何湛,他差点吓得三魂没了七魄,搭在何湛手上号了半天的脉,确认再三才安下心来。 何湛体内邪火盛,一时气急,攻上心头,才会有如此症状。青霄知道急不得,只能慢慢调整何湛身体的机理。 青霄安了心,可宁晋是悬着半条命往忠国公府赶,强压着不安,踉踉跄跄地跑到南阁子。 何湛半倚着床头,脸上寻不着任何血色,病容看得人心里发疼。何湛强打着精神,吩咐面前的小厮道:“去大理寺找秦大人,看他能不能帮上忙。可知岚郡王将一干姑娘们关到哪里了?” 小厮含泪摇头,想着不再麻烦何湛,可他也没有别的去路,只能求到何湛这里来。 何湛咳嗽了几声,哑着声音说:“别慌,有我在,我会派人查清楚这件事的。你回去让几个主事的姑娘打理好金钗馆,其余的交给我来做就好。” 小厮连忙给何湛磕头:“谢谢三爷…!谢谢三爷!” 宁晋惨白着一张脸进来,就听见何湛说了这句话,木着声音喊道:“何湛!” 何湛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宁晋回来的这么快,更没想到宁晋一回来就连名带姓地喊他。 不好! 小厮给宁晋行礼:“参见睿王。” “出去。” 等到小厮退下,宁晋撑着心神走到床侧来,看着面容倦懒的何湛,拳头握了又握,咬着牙半晌没说出话来。 “你…回来了?”何湛开口,还想用惯笑蒙混过去,“可给臣带了什么?” 宁晋冷不丁道:“辞官。” “主公…?” 宁晋语气很是强硬:“本王要你辞官!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想,这次本王不会再依着你了!叔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将所有的事情都瞒着,非要自己一个人扛。” “臣…能扛得住。” “你扛得住,本王扛不住!”他一把抓住何湛的手,逼近他的脸庞,“权如金石,握在手里,是要受累一辈子的。你知道不知道,每次你说你老了,本王都恨不得将自己的寿命都换给你!你发誓与我同死,如今却连病都不好好养,何湛,你怎么总说话不算话?” ——叔,辞官不好吗?握着手中的权力,你都不累的,对吗? 何湛眼瞳颤抖着看向宁晋,忽地想起前世宁晋曾对他说得这句狠话。 难道那时候… 宁晋不是忌惮他手中的权力,只是担心他吗? “臣知罪。”不知为何,何湛眼里蓦地涌上热泪,他怕让宁晋看见,俯身将头抵在他的肩上,颤着声音说,“臣…知罪。” 宁晋将他拥到怀中,抱得紧紧的,何湛身上的药苦味一路苦到他心里去。 何湛难得开口求他,求宁晋去查一查金钗馆的事。宁晋怎么会不答应?除了遇见大火那次,纵然何湛是再苦再疼,他也从未向宁晋展示过如此软弱的一面。何湛肯求他,宁晋高兴都来不及。 宁晋陪着他,何湛不敢再不喝药。黑漆漆的药汁苦得他直皱眉,何湛却也一滴不剩地尽数灌下。 宁晋在道观中很久,常常会与药为伴,他从不觉得一碗药汁能有多苦,见何湛苦成这样,不禁印上唇去,将他口中的苦味尝了个遍,才方得其中滋味。 不苦,甜的。 宁晋知道何湛心中忧虑着金钗馆的事,没有再耽误时间,亲自去岚郡王的府邸要人。 入夜,星子落天。 白马停在岚郡王府,宁晋孤身立在马上,手持弯弓,盯着岚郡王府的牌匾。 岚郡王府的管家见睿王阴霍着一双眼,着实被吓得不轻,几乎是屁滚尿流地将岚郡王请到府门外。 拜宁晋所赐,岚郡王的一只手是废的,耷拉在一边,走得快了废手还会晃荡。他形容怪异,一张原本看得过去的脸上全是戾气,瞧着让人心里发颤,任谁都不敢靠近他。 见宁晋来,岚郡王怪异地笑了笑:“睿王,有何贵干?” “金钗馆。” “小王有些不明白睿王的意思。” 宁晋弯弓搭箭,岚郡王还未来得及反应,耳旁忽生一阵凉风,箭穿过他的耳侧,直打入半开未开的府门当中,击得一扇朱门豁然敞开,其中力道已不用言说。 赤裸裸的示威。 岚郡王瞳孔紧缩,脚下打颤,刚刚竟无一点防备之力,若是箭再偏一分… 一干家丁从他身后涌出来,依次排开,刀对着宁晋一人,警惕地盯着他。 岚郡王拔高声音:“睿王,你别放肆!小王我还是大靖国的郡王,你无缘无故要夺小王性命,信不信我到皇上那里参你一本!” 宁晋冷声说:“郡王若非要如此,本王奉陪到底。郡王与罪臣符世明勾结一事,想必父皇很感兴趣。” 话语刚落,从拐角处跑出一众铁骁骑的士兵来,手中持刀,与家丁相对,整装的铁骁骑如同黑云一般,笼了半边天,将岚郡王最后的气焰死死压下去。 岚郡王强撑着气势,扯出笑来:“好啊好啊,小王受奸臣蛊惑一事算得了什么?王爷您居然敢私自调兵,好大的胆!” 宁晋却笑得从容,手指勾弦,将锋利的箭头对准岚郡王:“本王奉旨清查符系余党,岚郡王抗旨不尊,欲行刺本王,本王被逼无奈,只得…先斩后奏。”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佻,眯着眼说:“郡王觉得这样的理由,如何?” “…你!”岚郡王怒笑道,“好!王爷亲自来要人,小王岂有不放的道理?” 反正他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 睿王要拿捏他曾与符世明交好一事给他扣个大罪名,岚郡王就算再气,也知进退。他扶着自己废掉的胳膊,强压下怒火,反复告诉自己不得逞一时之快,黑着脸令人将金钗馆的几位姑娘带出来。 宁晋收下弓箭,令人将她们护送到金钗馆中。 “岚郡王是个聪明人,”宁晋执起马缰,侧头看向岚郡王,说,“将心思花在岚郡王府的基业上,莫要令你们世代声誉蒙尘。” 岚郡王冷脸送走宁晋。 宁晋亲自去金钗馆安顿好凤娘,问了问岚郡王抓走她们的缘由。 凤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岚郡王与何湛素来交恶,上次何湛护着金钗馆的兰君姑娘,与岚郡王结下了梁子,岚郡王要拿金钗馆的人撒气也在情理之中。可岚郡王抓了她们,并未施以重刑,只问了凤娘几句关于何湛的事。 宁晋拧起眉,将姑娘叫过来,挨个儿问了一遍。几个问题拼凑起来,让宁晋的眉头越皱越深。 宁晋没作懈怠,匆匆赶往秦方的府宅,将手中关于岚郡王和符世明勾结的人证物证全都呈上,请他立刻缉拿岚郡王归案。 宁晋来时已是凌晨,秦方几乎是被这位祖宗从床上拖起来的,宁晋令他连夜写好奏折,明日早朝,即刻发罪岚郡王。秦方迷迷糊糊地还没睁开眼,一听宁晋这是要令他办事,如此大好机会,怎能不利用一番? 他从书案上提了笔来,展开空折子,同坐在椅子中央的宁晋说:“为何如此着急?” “不要多问,做好你该做的即可。” 呦呵,还有小脾气。秦方挥墨,顿下笔:“听说杨英招杨姑娘是王爷的师妹?” “是。” 秦方兴冲冲地抬起眼,宁晋皱着眉催促了句:“快写!” 秦方说:“杨姑娘平时都在道观中么?” 宁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看向秦方,问:“你对英招很感兴趣?本王听她说过,你们之前曾一起共事?” 秦方大喜地疯狂点头:“她还提起过我?她说我什么了?” 宁晋想了想,毫不留情道:“说你很烦,婆婆妈妈,除了办案,什么都不会。” 叫外人听了去,定要纳闷秦方的为人。在外人看来,大理寺卿为官清正,做事光风霁月两袖清风,气质绝佳,断案如神,所有关于清官的词都可以往秦方冠上加,怎么在杨英招看来,却是个婆婆妈妈只会断案的烦人精? 三道利箭直插秦方心窝,他含着泪,执笔的手动如风,一封奏折却叫他写成绣章文字,字字血泪。 章成,秦方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展开递给宁晋看。宁晋匆匆扫过一眼,端着大家长的架子点点头。秦方小心翼翼地问:“王爷可是满意?” “此番劳烦大理寺卿了。” 秦方行事妥当,宁晋自是满意。他将秦方上下打量了个遍,冷不丁地问了句:“你知道英招的小字吗?” “…下官…不知?”秦方试探性地回答道。 “景容。淮南人氏。” 秦方亮了亮眼:“王爷…” 宁晋起身理了理袖口,淡声说:“算作奖赏,劳烦你明日做得漂亮些。” 秦方难以自禁地上前:“多谢!多谢师兄!” 宁晋:“……” 宁晋怕何湛忧心,连夜赶回忠国公府中,果然如宁晋所料,何湛一夜未睡,就窝在床头看书,却连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凤娘是他亲生母亲的姊妹,也是知情何湛身份的人,是何湛在京都唯一的亲人。如今岚郡王拿凤娘开刀,何湛不用想也知道岚郡王要对付他。 他深怕因为自己的事会连累凤娘。 见宁晋来,何湛长松一口气,将书卷放下:“怎么样了?” 宁晋抚了抚他鬓角的发:“没事。怎么还不睡?” “白日里睡太多了。”何湛往里挪了挪身子,拍着床榻说,“来。” 何湛卷到被子里去,宁晋杵着头看他,低声说:“辞官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何湛往被子里缩了缩,藏住半张脸:“回头我要怎么跟何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以后…”宁晋挑起他的发,在手指中反复捻玩,“命你当摄政王。” 何湛回味了他“以后”这两个字,微微笑道:“摄什么政?” “君上摄政,为摄政王者摄君。叔届时只需陪在我身侧,就是你每日要做的政事。” 何湛说:“假公济私,非君子之道也。” “君子?”他低低笑出声,将何湛揽在怀中,吻上他的唇,肆咬一番,手抚上何湛光滑的背,“本王不是。” 【形势都那么危急了,他们还是在黑暗中实现了生命的大和谐。】 第100章 鞭笞 原本何湛是不用去上早朝的,没想到晌午,宫里来人宣何湛入宫。 来宣旨的宫人似乎是宁晋的人,警惕地环顾四周,宫人附在何湛耳畔,将宫中的情况悉数告知。 今日早朝的第一本参得就是岚郡王,大理寺卿秦方将岚郡王素日里的大错小错,成文的不成文,统统揪出来。 原本景昭帝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直到大理寺卿将岚郡王在大鹰旗购置兵火一事的铁证呈上,景昭帝终于微皱眉头,龙颜不悦。 岚郡王没想到睿王一派竟会先下手为强,一时口不择言,直说此事是有人要陷害于他,并将昨晚宁晋率兵围吓岚郡王府一事禀给皇上。 睿王沉定道:“郡王不解释购置兵火一事,却要告本王一个私自调兵的罪状。看来郡王是想让本王与父皇之间心生嫌隙,其居心叵测,实在令本王惶恐。” 原本不轻不重的话,叫景昭帝一听,意会到岚郡王一方面购置兵火,一方面意图他们父子离心,如此难道是想要“颠覆朝权”吗? 岚郡王惹景昭帝恼得不轻,说了几句重话后,下令让左右将岚郡王押入天牢,静候发落。 原本是大胜的局面,谁知岚郡王到最后竟拼了个鱼死网破,还想博得一线生机。 他在朝堂上呼天扯地,如同鬼哭狼嚎:“臣忠心可鉴,不过是捉住某人的把柄,却被如此陷害!如今就算皇上疑心臣,臣也要将实情说出来!” 岚郡王将他得知的消息一并抖出,一句“何湛的母亲原本是长公主身边的婢女瑛娘,父亲乃是时任鹿州郡守的孟元德”将在场所有人震得不轻。 当年孟元德因向废帝进献仙丹一事而被召入京,机缘巧合之下与刚刚离宫待嫁的瑛娘结成连理。不料孟元德知晓自己身世后,将鹿州拱手让给姜国,更名谢惊鸿,叛逃到姜国去,还成为了姜国的三府总督。 瑛娘不肯离开,可她当时身怀六甲,无以为计,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去求助于宁华琼。宁华琼念旧日情分,收留了瑛娘。在这之后没多久,瑛娘难产而亡,当时的宁华琼刚刚因失了第二胎,故将瑛娘其子收为养子,赐姓为何,名为湛,而且一直瞒着他的身份。 所有人都以为何湛是宁华琼的亲生儿子,却不想他只是一个落入凤凰窝的野鸡。 “这个人正是当今太师,承忠国公爵位的何湛!敢问皇上,这样的人如何能承袭爵位?如何有资格为我靖国效力?上梁不正下梁歪,谢惊鸿是叛国贼,何湛在靖国位极人臣,说不定心中正打着跟他爹一样的主意,意图瓜分我国土地。罪臣刚刚查出这件事,如今大理寺卿口口声声要治臣的罪,未免太巧合了些!” 端坐在一侧的宁右冷笑了声:“好一个‘说不定’!郡王不仅要挑拨父子,还要挑拨君臣?太师自小在忠国公府长大,靖国予他的是生恩,太师感念于心,身先士卒,曾以己血肉之躯为父皇挡箭,如此,你一个‘说不定’,就要往太师头上安叛国的罪名。”宁右死死握住扶手,怒声说:“岚郡王,你好大的胆子!” 景昭帝眯了眯眼。 岚郡王惊得冷汗直流,原本他就没做好万全的准备,如今宁晋将他压制住,逼得他临时起意,将此事抖出,妄图以此挽回局面,却不想竟将自己置于如此劣地。 他伏地高呼:“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挑拨之意。” 景昭帝没有再议何湛身世的事,只问了句:“秦爱卿言你私自在罪臣符世明那里购置兵火,你认,还是不认?” “…臣…臣知罪。臣当时只是觉得…” 景昭帝没有再听他解释,挥挥手,令人将岚郡王关押至天牢,等候再审。 岚郡王的鬼哭狼嚎很快就消散在天际之间,原以为这件事算是平息了,不想在早朝末尾,景昭帝宣何湛入宫,显然是要问一问他关于谢惊鸿的事。 宁晋的人将此事告知他,何湛只觉得可笑,虽然时间线有点不太对,但这顿打倒是没少。 文武百官在场,景昭帝含糊其辞地问了问何湛,何湛皆一问三不知。 问询没有结果后,景昭帝令何湛站到一侧,继续同百官议政,硬是将早朝拖到暮色沉沉,最后峰回路转,以何湛玩忽职守的罪名发落了何湛。 赤身鞭笞三十,立即执行。 简直是无妄之灾。 文武百官退朝后,如同洪流一样涌出大殿,何湛被左右两个太监推着,一路推到午门外。 这一路走得格外艰辛,他能听到那些人的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一瞬间还以为又回了前世那种窘迫的境地。秦方为了避嫌,没有敢跟过来看他。 听父皇下令后,宁右急着求情,却得景昭帝一记眼刃,他知自己再求情,只会让三叔受更多的罚,随即闭了口,担忧地看着何湛的背影,说跟上不是,不跟上也不是。景昭帝下朝后就传他到御书房去,宁右连看一眼何湛的机会都没有。 鞭笞三十,三叔如何能受得了? 何湛却十分坦然,知道他必须得受着这场无妄之灾。 何湛褪去上衣,跪在午门前,抬眼就看见巍峨的宫殿玉宇。官员鱼贯而出,经过一侧时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多是“卖国贼”“叛国”“图谋不轨”的字眼儿,何湛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这么多年,台词也不见有个新鲜的。 说新鲜的,还真有——“可怜”、“穷奢极欲”、“人品极差”、“行为放荡”。 何湛:“……” 呦呵。落井下石的还真不少。 执鞭子的小太监将鞭子扔给另外一个小太监,尖着声音说道:“国公爷,别记恨杂家,是朝上的人看您不顺眼。皇上念着您劳苦功高,这才只罚了您三十鞭。爷,您磕头谢恩吧!给杂家打!” 毒辣辣的太阳烤得何湛背脊生热,他听着鞭子抽裂长空的声音,心脏一点一点收紧。 娘的,要是他不怕疼,该有多好? 落下的鞭子被一只手迅猛地抓住。宁晋将鞭子一扯,冷着眼看向太监:“你敢?!” 何湛没想到宁晋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他出头,心中大惊,低声急道:“臣玩忽职守,理应受罚。臣谢过王爷的好意…” 仅仅是接了这一鞭,宁晋掌心中间就磨出血痕来,可见这用了十足的力道。他不敢想何湛受了这等鞭笞后,身上该会是怎样的景象。 “当初是本王举荐忠国公,父皇怪罪,本王责无旁贷。国公爷的这三十鞭,本王替他受了!” 太监哪儿敢打睿王?哆嗦着一双腿说:“王爷,您别让奴才难办…这可是皇上的命令。” “若是父皇怪罪下来,本王一人承担。”他二话不说脱下外袍,露出精壮的肌肉,薄唇都快抿成了一条线。纵然要受鞭刑的人是他,可宁晋站在那儿,却像足了睥睨天下的王者:“打。” “万万不可!”何湛也顾不得礼节,上前捉住宁晋的胳膊,压着声音说,“宁晋,不许胡闹!” 宁晋对他笑了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去一旁等我,听话。” 他将何湛推到一边,似乎不将那夺人性命的鞭子放在眼中,沉沉重复道:“打——!” 小太监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将手中的鞭子握得紧紧的,最终决定按照景昭帝的旨意去执行这场鞭刑。 他对宁晋不敢下死手,即使是这样,足足三十鞭下来,宁晋背上已经是血肉模糊。 何湛背脊僵直地立在不远处,看见宁晋轻轻皱起的眉头,一双手死死地握住。 受够三十鞭,宁晋如失掉所有力量一般跪下来,面对他的小太监忙慌移到一侧。 何湛去扶他,宁晋却拂开他的手。宁晋看向森森宫殿深处,喃喃了一句:“此次是儿臣举荐失察,儿臣定将此次教训谨记于心。” 是他不够狠毒。 倘若他能像何湛杀死贾灿那般利落地解决掉岚郡王,何湛不会落到如此艰难的处境。 何湛陪宁晋回到睿王府,特意请了青霄来为宁晋看伤。小太监心里还是忌惮睿王的,没敢真打他,伤势的确触目惊心一般,但未伤及根本。 从前只要何湛在侧,宁晋再小的伤口也会哼唧几声,见何湛担心,宁晋总会心情大悦。可这次他连吭都没吭一声,何湛反复问他疼不疼,他还安慰何湛:“不过是小伤。” 何湛咳血的事后,宁晋才意识到一件非常严重的事——他的三叔是有可能突然消失的,没有任何征兆,任他手忙脚乱,都无法阻止“死亡”。 他尝过这样的无力感,那种即使万分担心却束手无策的感觉,所以宁晋不想再让何湛为他忧心。 青霄递给何湛一方手巾,让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国公爷不必担心,比起你来,师兄当真算个好病人。” 今年气候有些反常,未入三伏天,外头的天气已是酷热,往外头一站就会汗流浃背。可尽管是这样,何湛的后颈一阵阵发凉,额上却是汗水不止,手中握着生凉的玉,也镇不住慌乱的心。 “叔,过来。” 宁晋低哑着声喊了他一句,青霄示礼退下,何湛将滚腾的热气掩在门外,慢悠悠地走回床边,苦笑道:“臣失职,不想连累到主公。” 宁晋全是悔恨:“倘若这件事让叔去处理,或许…不会如此。” 何湛摇摇头:“怎么会?”牵扯到金钗馆,何湛关心则乱,或许不会立刻察觉到其中的异样来,不会像宁晋这样夺得先机。宁晋已经做得很好了,无奈何湛身上的确流着谢惊鸿的血。 假如何湛知道岚郡王会以他身世一事发难,他肯定会比宁晋做得狠,狠到能立即夺他性命。可宁晋终是不同的,他多年来于玄机子门下修道,手段再如何冷厉,心中始终都怀仁怀德。 不像何湛。 第101章 用人 秦方左右踱步半天,惶惶不安,岚郡王一口咬定他是因发现何湛身份而遭人构害,秦方身为大理寺卿,万不能在此关头再与何湛有所交集,可见皇上无故发落何湛,一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样子,秦方着急得不行。 何湛…怎么就是谢惊鸿的儿子呢? 谢惊鸿不是简简单单的凶犯,他是罪人,整个大靖国的罪人。若将此人载入靖国史册,那也要遭万世唾骂的,如此…皇上怎么会轻易放过何湛? 秦方寝食难安,守着一方烛光坐了半天,没能想到好的对策来。 “秦大人。” 秦方背后蓦地响起声音,好听是好听,可着实吓了秦方一跳。他本能地去摸桌边的刀,可刀柄已经被一只手握住,秦方抬眼望去,来者竟是杨英招。 秦方诧异地看向半开未开的窗,从不知杨英招“登堂入室”的功夫竟如此出神入化。 杨英招木着张脸:“睿王吩咐我来提审岚郡王。” “这个时候?”秦方看了看窗外的夜天,“好像晚了一些。” “有一些事要确认一下,还请秦大人行个方便。”杨英招声音泠然,缓缓弯了弯腰,算作行礼。 “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个的。”秦方厚着脸皮要去摸杨英招的手。 杨英招瞥见他这个小动作,瞪了他一眼:“你敢?” 秦方刚触到一点点,却似摸到炭火一样猛地收回手来,怯怯地看向杨英招,说:“走…走吧。” 杨英招入牢狱,见到身着囚服的岚郡王,相比于朝堂之上的无状,此时的他却显得异常冷静。 岚郡王静静地看向杨英招。杨英招隔着铁栏,问道:“幕后主使,是谁?” 岚郡王弯唇笑了笑,眼神阴戾:“可惜了,景昭帝还念着何湛为他挡的那一箭,不然…他可不会放任谢惊鸿的儿子在朝为官。” “我问你,幕后主使是谁?”杨英招不由他引着走,冷着一双丽眸,“如果无人帮你,你没有胆子去招惹国公爷。” “大人让我告诉你们,他与何湛很快就会见面了,故友重逢,请他好好备上一坛酒。” “你不过是一枚被人驱策的棋子。倘若你肯说出指使你的人,王爷可以饶你一命。” 岚郡王没有回答,抚上自己的废手,崩溃地笑了几声:“一开始大人就跟我说过,我仅仅是一枚棋子,可那又如何呢?” 那个人抚着他的脸,他看进大人的眼睛深处,才知人间神祇不过如此。 ——就算是个残废,就算是个棋子,也有他的作用。你愿为我付出生命吗? 岚郡王猝不及防地呛出一口血沫来,杨英招大惊:“秦方!快打开牢门!” 秦方提刀飞奔过来,见岚郡王倒在铁床上,浑身抽搐,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流出鲜血来。他迅速将牢房门打开,探了探岚郡王的呼吸,他已然死去。 七窍流血,他未曾想到岚郡王这般欺软怕硬的人,竟会选择如此狠毒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杨英招狠着脸说:“他是故意的!”还未定罪的岚郡王无端死在大理寺的监牢,偏偏挑杨英招私自提审他的时候死。就算皇上相信岚郡王是自杀,也能办大理寺监管不力的罪。 秦方收了刀,将杨英招推出牢房,面容冷静:“你先走,这里的事由我处理。” “秦方…!” “放心,景容,你相信我。”秦方松开笑容,坚定地看着杨英招,“快走!” 杨英招从不是游移不定的人,在这里拖太久,对她没什么好处。她纵身跃了出去,如同影子一般没入黑暗当中,即刻赶回睿王府,将大理寺的一切告知。 宁晋受了鞭刑,伤势虽不重,却要好好地难受上几天。何湛留下来照看宁晋,他怕自己夜里睡觉不老实,会碰到宁晋的背部,执意倚在床头小憩打盹,不肯上床去,宁晋从拗不过他,只得依了何湛。 何湛坐在豆大的烛光里,倚着床头看书,时不时低头看宁晋几眼。他替宁晋扯了扯衣领,宁晋闭着眼捉住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叔也睡吧。” 何湛说:“我不困。你别想其他的事,专心睡觉,怎么现在还睡不着?疼?” 宁晋低笑着说:“叔都不肯陪我睡觉,我怎么睡得着?” 何湛:“…”看来是不疼。 杨英招敲了敲门,何湛将手缩回,应声请人进来。 杨英招对两人点头:“岚郡王自尽了,就在我去提审的时候。” 她将牢狱中的情况说了一遍,提到“故友重逢”四个字时,将目光定在何湛身上,问:“指使岚郡王的那个人是三叔的朋友。” 朋友?何湛都要笑了。他哪有什么朋友? 何湛说:“叫岚郡王留下这番话,是想看我自乱阵脚?这个尚且不提,岚郡王好端端死在大理寺,看来是要有人为此事担责了。” 杨英招说:“秦方说他会处理此事。” “他?”何湛挑眉,“换了旁人,或许会让牢头顶罪。让秦方去做,他只会自己顶罪。” 杨英招蹙眉。宁晋侧过身来,看向何湛:“岚郡王一死,皇上可能会对你有疑心,现在形势对你非常不利,叔考虑一下辞官的事?” 之前何湛一直未表明态度,但凡宁晋问一次,何湛就攀上来亲他一次,这样的手段…宁晋从来都招架不住。 何湛想着宁晋的话…辞官什么的… 就算了吧。 何湛花了十年才走到这一步。他这副身子,还能不能有下一个十年都难说。让他致仕乞骸?那还不是直接砍了他的脑袋,重头来过呢! 当然,他自不会跟宁晋说此番话。 万千主意在他脑海中转了转,何湛点头道: “明日臣就进宫,面见皇上。” 说是进宫,进宫之前,何湛绕道去了铁匠铺。早些时候他托铁匠打造一把短剑,很早就做好了,一直搁在这里,未曾来取。 何湛拿着这把短剑,掂在手中试了试分量,轻巧灵便,做得很是精致。 入宫按例行查时,何湛言此剑是四皇子宁恪心爱之物,御林军一听是那个混世小魔王的东西,哪里还敢再查,即刻放了行。 再去面前皇上之前,何湛特地来淑妃宫中一趟,找到正在骑着宫人脖子玩的宁恪。 淑妃娘娘不在,宁恪在宫中疯得更厉害,见何湛来,他叫宫人背着趴到何湛的身上,死死勒住他的脖子,说:“骑小马!” 何湛蹲下身来将宁恪放下。宁恪不甘休,兴着眉眼说:“师父,这次你教我骑马,怎么样?” 何湛说:“殿下,臣要走了。” 宁恪不满地皱起眉来:“何湛,你已经好久都不来宫中陪我玩了!你再这样,我可饶不了你。” 何湛笑着将短剑递给宁恪。宁恪得了一把量身定做的小剑,别提叫何湛哄得多高兴,熟练地挽了个剑花:“你可真会讨巧呀。” 何湛说:“拜您头上的那位所赐,臣要退官了。以后再也见不着殿下,是臣的福气。这算作臣留给你的礼物,以后殿下可以自己练剑了。” 何湛没有多说,转身就离开宫殿,朝着御书房走去。 宁恪追出来,唤住何湛,将剑指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本殿下还没玩够,你就想走?何湛,你怎么连狗都不会当了?” 何湛撇着嘴看向宁恪,一脸的嫌弃:“臣不陪你玩了,再见吧您。” 何湛晃悠着步子往御书房去,景昭帝正与内阁大学士议事,何湛只能在外等候,这一等便是一上午。 大学士陆续出来几个,言语间谈论的皆是昨夜岚郡王自杀的事。听皇上的意思是,岚郡王未审身亡乃是大理寺失职,大理寺卿秦方首当其冲,皇上下旨将秦方贬去抚衢,当个七品县令。 皇上贬职秦方,实则是在向睿王示威。 当初凤鸣王对睿王很是看好,两人之前又在清查前朝余党和符系一脉中通力合作,明眼人都知道凤鸣王是偏向睿王。当初凤鸣王力荐秦方,秦方得大理寺少卿一职,如此自属于睿王一党。 此次岚郡王的事一出,秦方弹劾岚郡王,可谓是一呼百应,几个大员都要求皇上厉惩岚郡王。秦方不是个会周旋的人,他没有这样的本事。往深里想了想,皇上才意识到他的老三不知在何时之间已经有如此威望。虽然他对宁晋多有愧疚,但也不会放任他在朝中肆意妄为。 如今秦方被贬,皇上的意思,何湛心知肚明。这样的情况下,他绝不能丢了官职。 何湛端端正正地托着朝服,等待宣召,不想宁恪却截到了何湛前头。 宁恪盯着何湛,哼声道:“何湛,你真有一套!” 何湛笑了笑:“臣不明白四殿下的意思。” “‘他’告诉我说,你不是想走,而是想留,不然你不会送我那把剑。”宁恪说,“你这个人真可怕,轻而易举就能掌控别人的情绪。你想让本殿下为你说情?” 果然。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这般年纪的宁恪显然不能从容应对,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指点,宁恪不会这么快就发现其中关窍。 何湛倒也坦荡:“殿下英明。” 御书房内的小太监给外头的两位主子行了礼,见四皇子,小太监带上讨好的笑:“四殿下,皇上还在处理政事,恐怕不能见你。” 宁恪不满地看了何湛一眼,对小太监说:“本殿下不要等!让我进去!” 不顾阻拦,宁恪风风火火地就往御书房里冲。 何湛这个不仅好玩,还可恶,不是一般的可恶!从前“那个人”说何湛很讨人厌,宁恪还不信。在他眼中,何湛是个非常讨喜的宠儿,如今却知这个人讨厌在什么地方。 望着宁恪的背影,何湛笑了笑。将筹码押在宁恪身上,实属一搏。‘那个人’很宠爱宁恪,只要宁恪对他还有玩心,‘那个人’不会轻易让何湛离开京都。 何湛入门,见景昭帝行跪礼,将朝服高置于额前道:“罪臣…参见皇上。” 景昭帝将手中的笔放下,问:“爱卿,你这是作何?” “罪臣自小养在忠国公府,所受德化皆是来自于父亲的教导,自懂事起便将‘忠君明义’四字奉为圭臬,臣常将秉承国公遗风视作得意之事,可笑自己的亲生父亲竟是靖国的千古罪人。太公主和忠国公的养恩,罪臣没齿难忘,可臣不敢因己之身令何家名声蒙尘;更何况睿王太子皆将臣视作亲人,皇上更是对罪臣器重有加,得此恩眷,臣心中愧疚不安。如今因罪臣身世一事令皇上忧心,乃是臣之过。” 何湛将朝服放在地上,伏身道:“臣没有资格承忠国公的爵位,更没有能力当起太师之位,望皇上收回成命,万岁,万万岁。” 景昭帝叹口气:“你要辞官的事,恪儿已经跟朕说了。” “四殿下…?” “裴之啊…” 这一声唤得何湛打了个哆嗦,只见景昭帝疲倦地扶着发疼的额头,说:“你救过朕,朕要是疑心你,那朕身边还有可信之人吗?” 何湛一脸受宠若惊的神态,伏下首:“…皇上?” “少年你帮朕照顾两个孩儿,又曾将老三领在身边伴读,恪儿这个喂不熟的都愿这样维护你,可见你是真心相待。爱卿所作所为,朕看得见,才会属意你成为太师,辅佐太子。” 何湛用袖子擦了擦泪,激动且颤抖:“可…罪臣…谢惊鸿曾是那样的人…” “皇姑姑将你收为养子,赐你何姓,你就是何家的人,你就是忠国公的儿子。封爵封官,皆是朕的旨意,无需旁人质疑。爱卿,你可明白啊?” “臣…谢主隆恩。”他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景昭帝看何湛竟流出泪来,不禁笑了笑,像看孩子一样看他,说:“裴之啊,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常往王府里跑,那时候可会说话啦,见朕练剑,比那个两个小子都要雀跃,口口声声要认朕做义父,要朕教你。” 闻言何湛破涕为笑,脸上羞赧:“臣记得。” “你算是他们的大哥,往后一定要替朕好好护他们周全。” 景昭帝是要何湛的忠心。 何湛三叩首:“臣领旨谢恩。” 何湛退下,景昭帝的贴身太监端上来一碗酥酪,与何湛打了个照面,弯身退至一侧行礼道:“恭送太师。” 等殿门掩上,太监将碗端到景昭帝身边来:“皇上,宫廷厨子新作出来的糕点,您尝个鲜?” 景昭帝没什么胃口,说:“请人送去景仁宫,让皇后先尝。还有几封折子未看,你替朕研墨。” “哎。”太监应下,另外头的人给景仁宫送去,回来给景昭帝研墨,问道,“皇上可还是为太师一事烦扰?” “朕找人查过何爱卿的底细,他兜里装着整个雍州的钱,是个可用的人才。”景昭帝喝了口茶,“他看上去机灵,不过还是有老忠国公的傻劲儿,这样的人,留在朕眼皮子底下,朕才放心。” 太监点头,微笑道:“皇上英明。” 用人且疑,疑人且用。 第102章 送别 秦方离京的那天,天降绵延的雨,他的坐骑还是那头骡子,格调没上去,倒是凤鸣王在长亭设宴饯别,显得这场离别颇为风雅。 凤鸣王因上次护主不利一事被冷置了一段时间,他也不上心,在府中专心养狼,养得这个小家伙十分粘人,到哪儿都要跟着他。秦方很怕这只灰狼,凤鸣王坐在对面敬酒时,这只狼过来咬了咬秦方的裤腿,秦方吓得差点没把酒泼到凤鸣王的脸上。 宁祈这个人傲得很,从不会看人脸色,见秦方面上愁云惨淡,还以为他是因被贬谪而苦恼,平常不怎么劝人的凤鸣王破天荒地安慰了一句:“等过几年,本王会借机让皇上调你回京。你不是喜欢破案吗?在一方之地当个县令,也不错。” 虽是劝慰的话,可声音冷硬,秦方并未因他的话宽慰多少,缩脚小心躲着来回转的灰狼。 “秦方!” 清亮的声音一起,宁祈握着杯子的手微微动了几分,秦方回身望去,就见在雨幕中冲他挥手的何湛。 头顶上一把黑金面的油纸伞,要不是宁晋一把将他拽回来,这把伞都要拢不住何湛雀跃的身姿了。远处的宁晋皱眉侧头嘟囔了何湛几句,被抓回伞下的何湛果然不敢再乱动,缓着步子走向长亭内。 秦方一时分不清这俩谁是叔谁是侄了。 见宁祈端坐在一侧,何湛贱道:“呦,黄鼠狼也在呢!?” 宁祈握着被子的手紧了紧,反手往何湛身上泼去,要不是何湛躲得及时,这身衣裳就交待了。何湛躲得时候,撞着一侧的宁晋,宁晋顺势揽过何湛的肩,让他身上未沾半点酒水。 遭人泼酒,何湛还未收敛贱脾气:“凤鸣王敬得酒,可真是难喝。” “滚。”宁祈揽杯转身,望向外头波波江水,看都不看何湛一眼。 何湛笑嘻嘻地坐下,秦方这才得空对宁晋行礼:“睿王。” 宁晋默然点头,坐在何湛对面,四角齐全,正好凑一桌。何湛瞧了瞧桌上的菜,叹声说:“抚衢县乱得很,吃不上好东西,凤鸣王如此款待你,你可要多吃些再上路。” “…下官还没死。” 何湛嘿嘿一笑:“贬谪未尝不是好事,身居大理寺卿的官位多累,你也不能做你喜欢的事,看开一些,你还能再升迁,届时就能回来了。” 何湛见秦方眼观鼻鼻观心,不怎么搭话的样子,继续说:“去抚衢县叫人给你多打着伞,那里的阳光烈得很,你长得这么白净,可不能晒黑了脸。” “……”马上就要离京了,能打他一顿吗?秦方将这想法在肚子里回了一圈,左右看了看凤鸣王和宁晋,赶紧敛下自己的想法。 宁晋不悦地嘟哝了一句:“叔。” 宁祈抿了口酒,睥睨道:“何湛,你是想挨揍吗?” “我说什么了?我说得是实话啊!你晓不晓得,抚衢县的人夜里走路,要么打着灯,要么呲着牙,不然走着走着就会撞到肉墙上,撞得头破血流,睁大眼都看不见对方长什么样。他们要找县太爷评理,你这个县太爷都会分不清谁是谁,到时候怎么断案?” 天下竟有这等奇事?秦方被何湛一番话唬得一脸懵态,下意识地呲了呲牙。 宁祈冷声敲醒秦方,说:“你别听他胡言乱语!” 宁晋没忍住笑:“叔,秦大人还没去过抚衢县,你少吓唬他。” 何湛不想秦方竟还呲牙试了试,口中的酒水差点喷出来。 见何湛笑得前仰后翻,秦方没能压住火,伸脚踢向何湛的小腿。何湛不防地受了一记,抱着膝盖笑道:“我真只是说说而已。” 秦方也随着凤鸣王骂了句:“滚!” 吃完酒,秦方乘上去往抚衢县的小船。 送完秦方,宁祈招着他的小狼就要打道回府,无奈席间小狼叫何湛喂了一顿食,现如今逮着机会就要何湛的衣袍,任宁祈再喊,它都不肯过来。 何湛摸了摸下巴,审视一番:“从小就肥,长大倒瘦了很多。哎,睿王啊,狼肉吃着柴不柴?” 宁晋看见宁祈的脸色明显变了变,何湛这惹人生气的功夫倒是从未落下。 宁祈走过来,掂住小狼脖子上的头皮,打了打它的腿股,小狼才离开何湛身边。宁祈都不想搭理何湛,话都不说一句,就带着小狼走。 见宁祈要走远了,何湛还免不了再贱一句:“王爷,你看到没有?凤鸣王刚刚摸狼摸到哪儿了?” 宁祈脚下踉跄几步,差点将小狼驱回去,狠狠咬上何湛几口。 宁祈的马车渐行渐远,何湛也要同宁晋回去,还没走出几步,宁晋伸手打了何湛一下。打哪儿不好,偏偏打他的臀股,何湛瞬间羞恼得不行:“宁晋!” 宁晋似乎是在回答何湛的话:“摸得这儿。” “我逗他呢,你…光天化日之下…胡闹…!” 果然要动真刀真枪的时候,何湛就怂得不行。何湛跳开几丈之远,尽管细雨打湿衣袍,他也再不敢往宁晋身边靠。 宁晋挑眉,命令一句:“过来。” 那他身为长辈,哪儿能听宁晋的!? “过来。”宁晋再重复了一遍。 那必须得听! 何湛乖乖地钻到伞下,宁晋还在唠叨他:“闹归闹,别再着凉了。” “我没事。” 好像自上次何湛咳血之后,宁晋就格外注意他的身体,他上头给青霄下了死令,如果何湛再敢逃药,立刻禀报他。 何湛差了几顿,青霄果然就学会跟师兄告状了。 宁晋怒气冲冲地赶来,他倒也不会真对何湛发火。没见何湛之前是憋着火的;见了他,什么火都发不出。宁晋的声音原本就蛊惑人,又将好话说了一通,说得何湛心都软成一滩水,哪还敢再不管自个儿的身体? 喝,再苦的药他也喝!他觉得他还能再陪宁晋五百年! 这场雨下了很久,光是在京都就足足持续六天。先前是旱得要死,如今雨来了,却来得异常凶猛。靖国很多地方积涝成灾,景昭帝因治洪一事头疼了好几天。 何湛每日需到宫中去,太子亦因洪灾一事留在宫中帮助景昭帝处理,何湛身为太师,自该在一旁相助。 当年何湛就是因在洪灾中进献良策,才被景昭帝从抚衢调回京都来,如今他身为太师,无需再为官位担心,治洪一事,他想让宁晋搏一搏。 他因大雨不好回到忠国公府,按着太子的意思是留宿在东宫的偏殿。洪水一事,何湛并未给宁右提出良策,问询几番下来没有定论,宁右便再没问他。 他这个太师乐了个清闲,倒是宁恪天天召何湛去淑妃宫中。 宫中摆了个靶子,宁恪最近在学射箭。 淑妃对这个儿子很是爱纵,像是宁恪要做什么,淑妃都由着他。 何湛撑着伞,也不免被暴雨浸透衣袍,狂劲的风将他的纸伞吹烂了半边,直将他吹到房檐底下方才罢休。何湛将烂伞收一半,再怎么都收不回去了——彻底地烂掉了。 淑妃宫外的太监上前扶住他:“太师,您要不要先换身衣服?” 何湛打了打身上的雨水,说:“不必了。” 宁恪穿着小骑装从宫里跑出来,弓长赶他半身高,见何湛来,他喊道:“何湛,你再给我弄张弓来!这个用着不顺手。” “微臣下次给您带来。”他目测了下自己和宁恪之间的距离,伸直手臂张开拇指和食指,量了量宁恪的身高,心中大概有个数,说,“要等几天。” “来!今天你教我箭法。射箭你会么?” “臣在玉屏关的时候,练过。”何湛接过弓,紧了紧弦,从箭筒中抽出根白羽箭来,在靶子前转了转。 “本殿下身边的侍卫箭无虚发,几乎每一箭都能正中靶心。你也能?” “差不多吧。”何湛吸了口气,没把话说得太满,“差不多。”此话刚落,何湛搭箭,宁恪还以为他要再瞄准一会儿,却不想白羽箭立刻飞了出去。 正中靶心! 宁恪拍手:“你真是太有意思啦!我要看你表演!” 他要几个宫女头上顶个苹果,让她们充当活靶子。宫女个个吓得魂飞魄散,脸上皱成一团却也不敢哭出声,只能低低呜咽。 何湛笑笑放下弓,说:“没有这样的玩法。就算是最好的弓箭手,都不可能保证每一箭都射中靶子。这样做太危险了。” “怎么危险了?就算你射偏了,不过是死几个人而已。本殿下要看!快点!”宁恪推了何湛一把,将他推到宫女面前。 “臣不教了。” 教会这个小魔头,天天让他拿活人当靶子吗? 宁恪急了:“为什么!为什么!本殿下就要看!何湛,你再不听话,本殿下就要人打你了!” 何湛拉下脸:“臣说不教就不教。”他加重了语气:“殿下这样做不对,就算殿下要打臣,臣也不会助纣为虐。今天,到此为止。” “何湛!”宁恪咬了咬牙,冲上前死死咬住何湛的胳膊,“你再敢惹我生气,我就要‘他’来整治你。” 何湛被他咬得生疼,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臣期待着呢。” 宁恪松开何湛,气道:“你教我,我就不拿她们当靶子了。” 宁恪像磨刀石一样磨何湛,何湛也没肯再教,只叫宁恪再从四书五经背起。 讲四书五经,何湛也有不同的讲法,反正比宁恪以前的少傅讲得有趣儿就是了,宁恪像是发现新的好玩的东西,竟也乖乖循着何湛的话再读过四书五经。 几天骤雨未停,皇上将一干大臣王公叫到御书房讨论洪灾一事。何湛不用参与,照例到鼎资堂教宁恪读书。 宁恪今天似乎格外高兴,一双鬼精的眼总不怀好意地在何湛身上乱转。何湛想想这孩子就没打过什么好主意,没将他这点儿坏表情放在心上。 入夜,宁恪坐在何湛的腿上,让何湛同他一起看书,不放何湛走。何湛再陪了他一会儿,等到见宫外的雨停,才将宁恪从怀中推出去,跟他告辞。 宁恪拉着他的领口说:“我今天高兴,赏你个糕点吃。你明日还要再来陪我。” 奴才端了碗酥酪上来,说是宫廷师傅刚做出来的点心,能吃上都算是福分。何湛没有拒绝,将酥酪吃下,跟宁恪说:“明日殿下背书,等黄昏后臣再来,届时要检查功课。” “好。”宁恪挥手遣何湛走,“你下去吧!下去吧!” 等何湛出了鼎资堂,宁恪冲宫中的小太监勾勾手指,说:“去,派人跟着太师,发现好玩的就来跟我禀报,我要去看!” “那个人”说让何湛吃下这份糕点,会发生特别好玩的事。 何湛早前“掌控”他,让他去跟景昭帝求情,之后又不肯教他射箭,总是惹他生气,宁恪早想戏弄他一把了! 如今“那个人”给了他一个好方法,宁恪怎会放过这个机会? 第103章 藏情 何湛握着伞绕道往宫深处走了走,想去乐司再借一把乐器来。 可走了没多久,何湛就发觉有人跟着他。他将人兜到拐角处,伸手就将那人从黑暗中抓出来,定睛一看,正是鼎资堂的小太监。 小太监哆哆嗦嗦,不敢相信太师竟会有这样好的耳力,他有些功夫在身,而且已经很小心了,不想何湛竟还能发现。 不及何湛审问,他就发现自己身体有些异样… 难以启齿的异样… 要是这时候他再发觉不出什么,他这么多世真是白活了! “王八蛋!”何湛低骂一声。 小太监赶紧求饶道:“奴才…奴才只是听吩咐办事…何太师…” 何湛咬着牙将小太监劈晕,扔到花丛中去,他扯了扯束着脖子的内领,跑往太医院的方向。半路他的腿开始发软,眼前混沌不清,脸上如同烧了红云,却是连走都走不动了。 他倚着冰凉的假山,大口喘着粗气,希望以此可以清醒一点。 夜色沉得厉害,似乎要从天上压下来,浓云将天上的星和月全部遮住,周遭寻不到一丝光亮。何湛将身藏在假山一侧,心恼宁恪居然会使这样卑劣的小手段,从不是他一向的行事风格。 他爬都爬不到太医院去,只得倚着假山坐下,试图恢复些体力。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何湛索性脱了外袍,让冰凉的雨祛掉肌肤上的热度。 模模糊糊中,他听到有人喊:“三爷?三爷您在这儿吗?” 来得人是宁晋放在宫中的小太监,何湛住在东宫后,是他一直在旁服侍。见何湛一直未归,他以为何湛是被困在雨中,方才出来寻,循了一路才循到这里来,风灯都快要被雨吹散了,却也寻不见他。 何湛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哑着声音应了句。小太监惊得踱着小碎步就跟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抬起灯笼一看,微弱的灯将何湛惨白的脸照得尤为诡异,差点给他吓飞魂。 “三爷!” 何湛连回应都没有力气回应,小太监身板小,硬是将何湛扛上背,歪歪斜斜三步一晃地将他送到偏殿去。他不确定何湛这是怎么了,见何湛藏在假山里,也没去太医院,小太监也不敢贸贸然叫太医来,只能偷偷叫了个人去找睿王。 要是何湛醒着,一定要给这个小太监清亮的两巴掌——你真不愧是宁晋的手下! 东宫偏殿说是偏殿,但也与主殿有些距离。何湛不喜人打扰,宫中无人,小太监也没个准儿,手忙脚乱地擦着何湛额头上不断冒出来的虚汗,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黄昏时,太子府的小郡主发了高烧,府内派人叫太子爷回去看看,景昭帝与宁右交代两句,就放他归府了,留下宁晋和宁祈继续商议水患的事,这一议就到夜深时。 来人给宁晋传信的时候,他刚从御书房出来,准备乘马车回去,得知此事后,为了掩人耳目就让马车先行回睿王府,他匆匆来到偏殿当中。 宁晋叫太监去外头守着门,他握着何湛冰凉的手坐下,看着脸色苍白的何湛,以为他是又犯了旧病,问道:“叔?你怎么了?” 原本捉不到意识的何湛听到宁晋的声音,浑身一个激灵,睁开眼,眼中含着泪—— 娘的,遇见哪路神仙相救不好?偏偏是宁晋! 宁晋见何湛里衣都是湿的,应该是淋了雨,不禁恨道:“何湛,你就是活该…!你…你太不听话了…” 宁晋口中说着软话硬话,手解开何湛的里衣,想给他换身干爽的衣服后就唤太医来看一眼,却不想手指刚刚碰到他的胸膛,就被他灼热的肌肤烫惊了心。 “你发烧了!?” 何湛自持的那点忍耐力在看见宁晋的时候就顷刻瓦解,他见宁晋如此着急上火的模样,终于没能忍住,抓住宁晋的衣衫,印上唇去反复吮咬。 这是何湛念了生生世世的人,怎么能不动情? 宁晋愣了愣,推开何湛的肩,不可置信道:“叔?” 他看见何湛两颊微红,眼眸深处荡漾着一波春水,俊美的脸庞染上这般的情欲,单单是叫人看着都难以自持,更何况宁晋还那么那么爱慕着他。 “难…难受…”何湛的理智让他矜着颜面,可他的身体非常诚实地想向宁晋讨求,矛盾汇集,恼得他脸色更红。 宁晋只见何湛脸上全是委屈,立刻意识到何湛是怎么了。 陡然而生的全是怒火,铺天盖地,似乎比外头的雨来得都是猛烈,他将何湛按在床上,狠着眼将何湛的面容看了个遍:“是谁?” 何湛听不清他说话,见宁晋将他推开,眼里疑惑而茫然。他将宁晋的手捉住,放在唇边舔了几口:“帮我…” “……” 这场情事持续越久,何湛的意识就越清晰。 床上一片狼藉,宁晋就将他抱起来抵在窗上。 尽管周遭黑暗,何湛仍能看见宁晋沾染着愉悦的双眼。背脊触到冷硬的窗扇,他更加清楚得感觉着宁晋的存在,之前因药力催发时所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在他脑海也愈发清晰起来,清晰到何湛恨不得死回去! 脸…!他的脸!都没!有!了! 这是在东宫偏殿,何湛不敢大声,忍得眼角润湿一片。宁晋原本不觉什么,可见何湛如此压抑,竟得了异样的趣儿,尤其是在属于宁右的宫殿当中,宁晋心中的感觉更加强烈,攻势更为迅猛。 小太监倚着柱子打盹,外面风声雨声交加,将殿内压抑的暧昧不清的声音掩下,不叫人察觉。 小太监睡得歪头,差点倒下去,刚想抱着手再打一会儿盹,天空中一道闪电猛然炸开,他惺忪着一双眼,在亮如白昼的那一刻似乎看到人影闪过,猛然清醒起来,再去看时却什么都没有。小太监以为将枝枝叶叶的影子看错了,没怎么在意,倚在柱子上叹了句鬼天气,往廊檐底下缩了缩身。 何湛红着脸躺在床上,宁晋刚刚放开他不久。 药劲早已下去,可宁晋却像个不厌的饕餮,狼吞虎咽拆骨入腹,活活像头野兽。何湛腰肢酸软,不敢再往他那边靠,卷着被子往里头扎,听见外头一声雷响,他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将被子卷成一团,双手捂住耳朵。 宁晋没有注意到他这样的小动作,听到雷声也只是本能地将何湛按到怀中去,摸到他的时候才发觉这人闭着眼捂着耳朵,恨不得将万事万物跟雷声一起隔在外头。 宁晋低低笑了几声。小时候两人一起睡,何湛也怕,这么多年,竟一点都没好转。 何湛露出的一点点白皙的肌肤上全是情欲的痕迹,宁晋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药力未散时,何湛的样子…宁晋能记一辈子。 宁晋吻了吻他的额头:“是谁下得药…?” 何湛老实回答:“宁恪…他只是想作弄臣。” “你在维护他?”宁晋顿了顿,“不枉他曾在景昭帝面前为你求情。” 之前他一直让何湛辞官,何湛也答应了,不想景昭帝未曾应允他的请求,何湛只能继续留在朝中任职。 景昭帝回心转意让宁晋心中警惕几分,他以为景昭帝留着何湛要做什么,去查了一番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何湛自己捣得鬼。何湛哄了宁恪去求情,那么个乖戾的孩子竟也听了他的话。 宁晋虽然对何湛背地里的小动作有些不悦,可无奈何湛始终放不下手中的权力,他又能说什么呢?只要何湛开心,他睁一眼闭一眼,权当无事。 何湛愤恨道:“怕给你惹麻烦。臣才饶不了他!” 宁晋说:“景昭帝要我跟凤鸣王去丹江治理水患,我不在京中,无法保护你。你这样…我怎么放心?”今天是下药,说不定明天就要下毒。想着这样的事,他将何湛抱得更紧一些。 “明天臣就回府,就在府中窝着等你回来。”何湛抚了抚他半湿的额头,“臣少年时考察过丹江的水系,关于水患,臣有计可行…你不必忧思。” “忧思,忧思,有思且忧。叔有计可解水患,有计能解相思吗?” 何湛脸一红:“你打哪儿学来的花腔?” “无师自通。”宁晋顺着何湛光滑的背脊一路向下,眼里全是戏谑,“如此…或许可慰相思。” 雨势时而狂时而静,整个京城都笼罩在重云重雨当中,满街都寻不着一盏灯。凌晨时分,卖馄饨的小店开了门,将风雨迎进来,屋中的烟被吹散在夜中。 一个人外头拢着黑袍,赤着脚走进馄饨小店中。 店主满手面粉,笑嘻嘻地迎上来:“不好意思啊,小店起个早包馄饨,不迎客。” 对方声音很奇怪,如同被热油烫过一样,哑得如同破弦,说:“一碗。可以等。” “行!那您坐着,外头风大雨大的,在小店避避雨也好。”店主没再同他多说,转身走到后厨里继续干活。 跑堂的见这人奇奇怪怪的,脸掩在风帽下,看不见脸,心中警惕了几分,抱手在一旁盯着这个人。黑袍人似乎只是找个地方避雨,但时不时地往外头看,好像又是在等人。 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上来之后,他也不喝,只捧着碗暖手。刚出来的馄饨自然热,可他似乎也不怕,只唯独怕冷。 在这儿坐了片刻,从店外跌跌撞撞地又跑进来一个人,同样带着风帽。 跑堂的上前说:“小店还没正式迎客…” 来者举手止住跑堂的话,坐在黑袍人的对面,将一锭银子摆在跑堂的面前,冷着声音说:“出去。” 跑堂的不敢接银子,去后厨跟店主知会几句。店主笑了笑,很识趣地将银子接下,关上前门,带着伙计到后厨去,将大堂留给两个人。 来者将风帽褪下,露出那张英俊的脸庞,眼睛里全是颤抖和泪,呼吸也是不平稳的。 黑袍人吃了口馄饨,哑声问:“太子怎么了?如此着急?” 宁右说:“药呢?你说要为我寻来药的…那种能让人忘记过去的药…” “之前我问过你,你不是说不要了吗?” “要!快将它给我!” 黑袍人说:“药有三分毒,‘大人’的药更是如此。太子可要考虑好。” 宁右知道… 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大人”的手下,他曾死过一次,叫“大人”给救了回来,“大人”似乎很享受玩弄人的感觉,药中常会有三分毒性,不会要人性命,却叫人生不如死。 正如黑袍人这般,保住一命,却毁了嗓子冷了血,外遭的风雨对别人是冷的,可对他来说却是暖的。 宁右知道之后,才会拒绝。 他从不忍伤害何湛,也不想伤害何湛,今夜与黑袍人再见面,原本是想回绝他,彻底与“大人”划清关系。 宁右从太子府出来后,看见远处电蛟飞动,可见又是一场雷雨。何湛少时不怕雷,可能是在边关受了苦,回到京都后,宁右就注意到他怕打雷的事。 他念着何湛,怕何湛自己住在偏殿会害怕,才会想去偏殿陪一陪他… 宁右猛然握紧自己的双手,掌心中全是血。 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视为神的人,竟会在宁晋的怀中… 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贱女人所生的儿子,他怎么敢?他怎么配! 宁右:“给我。” 第104章 国师 宁晋和宁祈受命,启程去丹江治理水患。 何湛回府后,借着养病的缘由不再到宫中去。景昭帝知道何湛在玉屏关戍守十年,落下一身病痛,对其很是宽仁,珍贵的药材一味一味地往忠国公府里送,望其能好好调养身体。 宁恪还以为是那碗酥酪中的药让何湛旧疾复发,生平第一次没有因为自己的作弄而感到开心,油生出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只是这让他很不舒服,让他在一段时间内都不想见到何湛。 小混蛋不再找何湛麻烦,他就闲在府里。要不是青霄一碗药一碗药浇着,何湛得从府里发霉长芽。 宁晋宁祈走后没多久,皇宫上下开始准备祭礼一事。 因今年龙王施云布雨打了盹,靖国上下旱涝灾情严重,景昭帝将一直在天罡寺中修行的大国师请出,让他为靖国百姓做一场法事,祈求上天护佑靖国风调雨顺。 太子负责安排祭礼上的事宜,这场法事如期举行。 太子的每道安排都恰如其分,储君的能力,臣民有目共睹。 与此同时,丹江传来睿王调水泄洪的消息,听说睿王的计谋有效地抵挡住了洪水来袭,百姓对靖国安然度过这场水害的信心大增。 即便是何湛这般不想出府的人,也必得去参加祭礼,一同为靖国祈福。 在祭礼上,何湛有缘再见一眼大国师——藏客。 大国师长什么样,无人可知。他经常带着金色的面具,上有迦印。 别人都说大国师藏客已有一百多岁,在随靖国开国皇帝征战之时,曾为其呼风唤雨,一杖掀起波涛,将战船打沉。大国师在靖国河清海晏之后,功成身退,一直在天罡寺内修行,因此藏客在靖国里享有极高的声望,就算是景昭帝也需躬身行礼,以示尊敬。 何湛见大国师仍健步如飞,虽然知道世上真有神仙这种东西,但也不会认为这个藏客还是那个随先皇征战的藏客。大国师只是衣钵,里面的人约莫是上一任藏客选定的接班人。 祭礼结束,大国师还要沐化皇族,“沐化”是指用草叶沾露水,洒在皇族人的头顶上,意为“受福”——是个挺吉祥的仪式。 何湛自也逃不过。 等轮到何湛的时候,何湛双手合十,低头静候露水洒下。几不可闻,何湛仿佛听到大国师低低笑了一声,他睁开眼,见面具底下的那双眼睛尤为温和,却也只是匆匆片刻,过后大国师就走向下一位皇族了。 何湛有些愣,难道大国师还记得他…? 何湛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让大国师记着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轮回数世,何湛见他寥寥几面,对藏客大多的记忆还是在轮回之前的少年时期。 原因无他,大国师是宁祈的义父。 他小时就爱与宁祈斗,就是因为宁祈跟他太像了。 何湛是宁华琼捡来的“野鸡蛋”,得名受姓,成了个沾边儿的皇亲国戚,身上插满凤凰的毛;宁祈不同,他是大国师捡来的“黄金野鸡蛋”,大国师说此人是护龙鸾凤,与之有缘,故将其收为养子。宁家一听这个小孩来历不凡,为了“感谢”大国师的恩德,将宁祈收到宁家来,册封为王,封号为“凤鸣”,为王族效忠。 宁祈虽然年纪轻轻,但历经三朝,算是老臣,宁家内斗归内斗,但每个人都很信任宁祈,一些无关政斗的事都放心交给他去做。 当初大国师或许是想保证宁祈能在朝中立足,曾当着宁家先祖的面,让宁祈立誓效忠宁家。 何湛不知道他发了什么誓,反正就是很毒很毒的誓言,毒到宁祈到现在都没敢娶新娘子,而立之年还在拼死拼活地为靖国江山效力。 宁家正统的王的封号都是“宁平王”、“宁燕王”、“宁敬王”之类的,唯独宁祈不同。 当初何湛还以为宁祈是“独得皇上恩宠”,不想宁祈也是个小杂毛凤凰。何湛最喜欢跟他一起玩了。同样是杂毛,宁祈从小就要学习四书五经六艺七门八窍九章算术,跟他一比,何湛简直像活在天上,除了每天要吃药之外,何湛偷花上树翻墙推牌摸鱼戏虾,全都玩了一个遍。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何湛见宁祈这么惨,每天都乐得不行。 若说大国师还记得何湛,那肯定是记着他经常欺负宁祈的那茬儿。 …老人家记性真好。 何湛战战兢兢地走完礼程,事后大国师没有跟少时老夫子留何湛罚站那样留下他,若无其事地随景昭帝入宫去了。 何湛送完景昭帝一干人,准备打道回府,上马车时听见一旁的马车里传来婴儿的哭声。何湛着意看了一眼,才发觉是太子府的马车。 小郡主也来“受福”,许是离了太子,现在正在车厢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郡主的抽泣声就像鞭子一样抽在何湛的心中。 这是宁左的孩子… 宁右无暇照顾小郡主。房芊芊死后,府中的小妾都被宁右以悼念亡妻之由遣走了,府上女眷很少,宁右请了几个奶娘照看。可毕竟不是亲人在侧,小郡主也是个爱哭鼻子的,成日里找不着宁右就哭。 奶娘不得已抱小郡主下了马车,便走着便哄,让小郡主瞧着新鲜事务,希望能吸引她的注意,让她不再哭。 “小祖宗…可别再哭了…!这样,让奴婢怎么办啊?” 何湛走过来,奶娘抱着小郡主给他行礼:“国公爷。” “让叔公抱抱。” 何湛接过来小郡主,小孩子已经长大不少,小脸圆圆润润的,不哭鼻子的时候特别招人疼,可怜疼她的人都不在了。何湛抱孩子熟练,摇头晃脑地逗着她,小郡主黑溜溜的眼睛盯住何湛,慢慢忘记哭泣,见何湛还对她挤眉弄眼,很给面子地笑了几声。 咯咯咯的孩子笑,听起来尤为悦心。 奶娘差点哭出来:“小郡主哭得都要吐东西了,幸亏国公爷在这儿,不然真要急死奴婢了。” “这么小就认人啦?”何湛还尝试着跟小郡主说话,“看你这面相,真漂亮,随你叔公!” 何湛厚脸皮地笑,小郡主哪儿听得懂?见何湛笑,她也笑,挥舞着小手,高兴得不行。 何湛抱起来就撒不了手,一放下小郡主就撇嘴,奶娘接也接不过来。何湛说:“你随我到宫里一趟吧,太子应该也好些日子没回府了,小姑娘想父亲的。” “哎,好。”奶娘应下,上了何湛的马车,同他一起到宫中去。 入宫就听说大国师正在书房与景昭帝谈话,太子回到东宫休息。 何湛抱着小郡主往东宫去,门外守着一队侍卫,何湛将小郡主叫他们看了看:“小郡主想见见殿下。” 侍卫敢拦郡主都不敢拦何湛,立刻放行。 小郡主之前哭得太狠,叫何湛逗了几次,就开始犯困,马车一路颠簸都阻挡不了这个睡仙儿,何湛抱到东宫的时候,小郡主还在呼呼大睡,隐隐还能听见呼噜呼噜的声音。 何湛脸上不自觉地带着笑,正经过廊檐进宫,里面的声音让他猛地停下脚步。 “他不死,你们就提头来见。” 何湛皱眉,笑意一点一点敛下。 “我要看睿王死在丹江。” 何湛本能地将小郡主往怀中护了几分,眼神渐冷。他以轻不可闻的步伐往后退了几步,略等片刻,将小郡主招醒,小郡主不满地撇嘴,哭声渐渐大了起来。 何湛重带上笑,一边哄着小郡主一边往殿门口走:“马上就能见到爹啦,叔公就抱一会儿也不行吗?” 何湛进殿,宁右从内室中走出来,脸上带着诧异之色:“三叔?” 何湛抱着小郡主往宁右方向侧,几乎是将她塞到宁右怀中:“政事有皇上主掌,内阁大学士分忧,再不济还有睿王和凤鸣王,没有道理你连回府看看孩子的时间都没有。” 听何湛训斥,宁右说不出话来,抱着小郡主有些手足无措,脑海中浮现的竟全是那夜何湛伏在桌子上呻吟的模样… “太子妃去得早,孩子怪可怜的,你就是这样当爹的?从前在王府,皇上皇后哪个不把你放在手心上捧着?” 捧着的是宁左,不是他。 宁右抿了抿唇,看向怀中的小郡主,说:“三叔训斥得对。” “抱一会儿吧。臣将奶娘也带入宫了,就在外面候着呢。殿下要是累了,就叫她来接一接。” 宁右听言将小郡主哄了哄,何湛坐下喝了会儿茶,眼睛不经意地看着宫中的四周。 沉默片刻,宁右说:“听说丹江在青州的那一段水害很严重,我很担心…弟弟。” “睿王已经治理水害了,想必会很快看到成效。” 宁右再问:“叔不担心他吗?” “担心…” 小郡主刚刚是被招醒的,叫宁右哄了一会儿,又乖乖地睡过去。宁右将她放到内室的床上去,何湛进来帮忙,将枕头堆在外侧,防止小郡主掉下来,临走前还是忍不了贱手,捏了捏小郡主的脸蛋儿。好在没把她捏醒。 何湛如同做了坏事一般,蹑手蹑脚地逃出去。 宁右请何湛坐下继续喝茶,顿了很久,才问道:“…叔知道弟弟他对你…是喜欢吗?” 何湛端茶的手怔了片刻,方才轻声回答道:“知道。” “我说得喜欢不是…那种喜欢…” 何湛沉声重复一遍:“臣知道。” 宁右手心中仿佛捏出汗来,小心翼翼地追问道:“叔…觉得他大逆不道吗?” “殿下想听真心话吗?” “是。” 何湛放下茶盏,定定地看向宁右,话语间有狂风暴雨却叫他说得沉着无澜:“大逆不道的是臣。” “…什么意思?” “臣知道他的心意,却只能装作不知道,因为臣早有意中人。” 宁右陡然握紧手:“怎么,怎么没听叔说过?” “因为臣不能说,说不出来。一旦说出口,累及两个人,臣不得双全法,故不能言明。” “三叔的意中人是谁?”宁右端起茶杯来,外表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叔呢?” “你。” 茶盏应声而落。 宁右猛地移过去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何湛。 何湛捉住他的手,沉着一双眼说:“臣心中一直爱慕的人,是你。太子殿下,你说,这是不是大逆不道?” 第105章 探望 “臣…”何湛扶着椅子单膝跪在宁右面前,望进他的眼眸中,“臣百病缠身,卧榻之时常会算算这辈子还有多长,掰着指头数也不过是须臾几年。臣不愿以病躯面见殿下,又怕下一刻便会撒手人寰,再也无法让殿下知道臣的心意。臣不想…带着遗憾离开。” “三叔,那弟弟他…” 何湛截过话:“臣从不求什么,也不想殿下成全,臣只想像现在这样陪在殿下身边。”他低下头,声音颤抖道:“殿下的意思,臣明白…” …… 他喜欢的人…是宁左? 宁右忽觉一切荒唐至极,滑稽至极! 他费尽心机想要逃离宁左对他的影响,想不到他最想要得到的东西却还要靠宁左才能得到。 何湛拿他宁右当什么?幼年的照顾,少时的陪伴,是为了什么?这张同宁左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宁右想亲手掐死何湛,然后同他一起死去。可见何湛的眼眸,他却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 何湛敛衽起身,苦笑着鞠躬:“臣不会让殿下为难。殿下担忧安王,臣会亲自去青州。”说罢,何湛留也不留,疾步走出东宫,任宁右再唤,他都不曾回头。 何湛胡乱抹了一把眼中的泪,心急如焚,恨不得长上翅膀直接飞到宁晋身边去! 宁右的心也是够大,居然敢在这样的关头对宁晋下手,这不是要命吗! 从前以为能利用宁左宁右之间的嫌隙而牵制双方,不想宁左废了一只腿后,再也无力与宁右抗衡,宁右竟能如此遮天蔽日般地与他调换了身份,从此成为靖国的太子。 何湛不想亲自对付他们俩兄弟,只能放任宁晋去做,可宁晋在朝中根基不深,明显无法与宁右抗衡。 有些事,他不得不去做。 何湛令影卫快马加鞭地去找宁晋,将宁右欲行刺之事告知。 何湛稍作准备,即刻登上去往青州的船,想以去探望安王的名义偷偷顺着丹江去找宁晋,护在他左右。 何湛想得挺美的,不料刚登上南下船的那一刻,他就在船上看到了宁右。 宁右弯着眉眼:“我已向父皇请示过了,他允我去青州探望弟弟,三叔何不与我同行?” 船已经被他包下,船上的人全都是一等一的水兵,还有十名武功高强的大内侍卫伴在宁右身侧,保护他的安全。 何湛不明白宁右会有此番举动。而宁右只是怕,怕他去龙安就会发现那里的人才是宁左。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会这么嫉妒宁左,也没有哪一刻会这么恨宁左。何湛跪在他面前说的一番话,情真意切到差点将他逼疯! 宁右只后悔当初没能直接杀了宁左,了却后顾之忧。管他何湛以前喜欢的是谁,以后何湛只能喜欢他一个。 何湛不知宁左服毒一事是宁右做的,他只凭着自己的能力认出这两人不同。之所以如此接近宁右,是想得其信任,找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他移花接木一事。一旦如此,宁右在朝中威望大减,或许景昭帝就不得不重新考虑储君一事。 宁右将人打发到船舱外巡守。何湛走到他面前,宁右微微一笑,向他伸出了手。 何湛略有些惶恐地躬了躬身,宁右将他的手握住,引他坐在自己身侧。 “殿下…?” 宁右将何湛的模样映在自己眼底,声音低缓好听:“三叔…留在我身边,永远都不要离开了,行吗?”他握着何湛的手还未放下,如同两人十年后重逢时的一样,只是这次宁右没有了顾忌,将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又亲。 能这样与何湛亲近,只有在梦中才会梦见。宁右曾日夜与木雕相对,痴痴地望着,一天又一天,难自禁时还会做一些连他都觉得下流的事。 何湛强撑住笑,忍着没抽回手。 江水的浪潮要比往常更凶猛一些,一路将客船送往青州。 到青州边界要改陆路,何湛与宁右在小城里稍作休整,择日启程直达龙安。 夜间宁右要同何湛在一间房中睡,何湛惶恐万分百般推辞,任宁右再求,他都不敢“逾越”一分。纵然何湛心中有算计,但他已经一大把岁数了,还不想“晚节不保”。 宁右不急于一时,他和何湛还有天长地久。 青州的安王府邸,虽然宁左离京,但景昭帝到底还是挂念着这个儿子,吃穿用度皆是按照皇子规制,专门从守陵人封家中挑出人手来照顾他。 宁右提前将太子、忠国公到安王府探望一事告知,并让封家和青州郡守切忌泄露风声。 抵达安王府,何湛和宁右由下人领着去后花园中,在那里他看见坐在轮椅中的宁左。 他衣衫干净,颧骨突出,容颜有些憔悴。若不是眼神呆滞,何湛还以为下一刻他就要站起来冲他挥手。 下人散去,给他们亲人叙旧的机会。宁右揽住何湛的肩,同他一起走到宁左面前。 何湛缓缓跪下,手扶住宁左的膝盖,望向他空洞的眼睛里,希望从里面捕捉到一丝丝的情绪波动。 “王爷,臣来看你了。”现是正午,暖洋洋的阳光落在宁左青灰色的衣袍上,碰一碰全是暖意,可他的手却是冰凉的,如同从冰水中浸过一般。 何湛捧住他的手,意寓不明地说:“叔来看你了。” 没有任何回应。 “瘦了。”何湛扯出笑容来,抚了抚宁左鬓角的发。 夜间宁左由下人服侍着用膳,何湛和宁左则在客房中住下。两人虽不住在一处,倒是饭会在一起吃,何湛为宁右布菜,偶尔还夹杂着几句训斥,斥他挑食。 其实宁右不挑食,只是一开始仿着宁左来做,久而久之,一些食物他也会讨厌上。宁右见自己这样挑剔的小毛病都让何湛心间搁着,任他训斥,竟油然生出一丝丝得意来。 宁右赶紧夹了一筷子菜,塞到嘴中,说:“我吃还不行吗?” “君王喜恶不可让外人得知,臣也是为殿下着想。” “叔能如此关怀我,我高兴都来不及,没有要责怪的意思。”宁右给他夹菜,“以后…叔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何湛笑着谢恩,安安静静地用膳。 要是真的话,他挺想让宁右直接放弃太子之位的,不知道他干不干。 夜晚的时候,两人棋局对弈,让宁左在旁。 何湛坚信他能看得见听得见,只是不能表达了,下棋期间将京城的奇闻异事讲给宁左听,宁右趁机耍赖悔棋,吃了何湛好几个黑子。宁左歪着头,不作反应,但屋中始终有一种和谐的氛围。 就好像回到少年时期,那时也是宁左和何湛下棋,宁左像个猴子样上蹿下跳的耍赖。他耍赖能耍得过何湛?何湛简直是无赖棋风的开门祖师爷!见两人争个不停,宁右只在旁边坐着看,微微笑着,眼睛里全是钦羡。 他曾想过,自己要是跟大哥一样开朗活泼,一定能更得何湛欢心。 宁右与何湛正下到绝杀局,何湛隐隐闻见一股异味。 在一旁服侍的下人也意识到不对,面色有些惊慌地跪下请示:“奴才失职,奴才忘记每逢此时,王爷都要出恭入敬。” 宁右冷着声说:“唤人来为王爷沐浴更衣,你自己去领罚。” 下人苦着一张脸领命。 何湛怔了一会儿,将手中的黑子落在一侧算作弃局。 “三叔?” 何湛起来走到宁左身后,扶住轮椅,说:“臣去服侍王爷沐浴。” “这些事让下人来做好了。”宁右不悦地皱了眉,何湛背对着他,没看到他脸上的不悦。 何湛略低着头:“臣对不起安王…望殿下能够让臣弥补些许心中愧疚。” 宁右愣住,许久低低答了句:“好。” 下人准备好热水和衣袍,等何湛净手进入香水行,宁左已叫下人抬入木桶当中。淡淡的幽香弥漫开来,眼前白茫茫的雾气翻腾,叫何湛看着有些许晕眩。 “你们都退下吧,我想跟安王单独说会儿话。” “奴才们在外间等候,国公爷要是有什么吩咐,随时传唤。”下人低头,并没有按照何湛的意思退出去,而是只退到外间,轻轻掩上一扇门。 何湛低眸,拿起布巾浸了浸水,轻轻擦拭着宁左的肩背。 在宁左面前,何湛的神经放下戒备,脑中又想起往事,不禁笑了几声,用极低的声音说:“想想上次按着你下水,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猴子大王,偏偏是个怕水的旱鸭子,同民间的几个野孩子一起学得泅水,他们都能在水中扑棱出花来,你都不敢下水,吓得他们还以为你这个王爷家的世子是个端在高台上的仙儿。” 声音不大,在外头听来都是含混不清的,音色温润款款,像是在说什么极为开心的事。 嘲笑虽嘲笑,但宁左从不是低头服输的人,脾气又急又倔,趁着没人的时候自个儿扎水里练,头一次差点没出来,要不是何湛一把将他从水中捞出来,这个人许是要喝上一肚子水,才能从水里飘上来。 之后宁左怕了好一阵儿,何湛按着他下水,非要他学会不可。凡是宁左所游过的地方,泥沙翻滚,鱼虾惊逃,何湛觉得纵然是在水中横行的龙王爷见了这位扑棱水花的样子,那也得退避三舍,先给他让道不可。 过程虽是艰难了些,但好歹宁左最终还是学会了的。 “你啊你…” 何湛一句三叹息,终了没再说出一个字。 水珠流过宁左的肌肤,他的额头上不知是水还是汗。 幼时何湛与这兄弟二人都是“坦诚相见”,如今宁左长大了,自不能跟幼时相比。更何况何湛还是个断袖,要说真给宁左洗个彻底,何湛还是有点不能淡定… 何湛替他擦了擦背,吸着鼻子收回手,撑着从容的脸说:“…我叫下人来,给你添点热水。” 何湛也没想着会得到回应,毕竟宁左瘫痪之后,他一直在宁左面前都是自言自语。 何湛将布巾搭在木桶上,习惯性地拍拍宁左的肩来安抚他。正要转身走,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何湛的手腕! 何湛大惊失色,转头回身望去,黑黢黢的一双眼沉定无澜,盯得何湛头发都快竖起来了,浑身如同卷了一阵寒风,手并着身体冷不丁地颤了一下。 …… 宁…左…? 第106章 逃跑 宁左以指抵唇,示意何湛不要出声。 何湛闭上嘴巴,将宁左从下到上地来回打量,眼神里充满讶异。宁左翻过何湛的手心,在他掌心中写道:“外面全是右的人。救我。” 何湛被他最后两个字惊吓住,宁左宁右兄弟情深,宁左怎么会戒备宁右? 宁左扯出苍白的笑,继续写道:“右想杀我,顶替太子之位。” 何湛不可置信地看向宁左,宁左点点头,写:“救我,回京。” 宁左不想连累何湛,可他曾试图逃跑,却都被府中的奴才捉回来,之后又是不断地给他灌药。毒药不害他性命,却让他在短时间内昏迷不清,失去行动能力。宁右一直以为这个药让他瘫痪在床,却不想药力只够持续一个月的时间。宁左也发现了这一点,一直装作瘫痪的样子,静待时机。 他盼望着能有京城的人来探望他,却不想来得第一个人会是何湛。 他只能抓住这一线希望。 只是… 宁左写道:“你知道右的心意了?” 宁左问的时候,何湛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算之前宁晋怀疑宁左出事是宁右做的,何湛都未当真。他以为他很了解宁左宁右。两兄弟穿一条裤子长大,宁左虽然嘴上不说,但外人欺负宁右,他是绝不肯的;宁右更不用提,自小就崇拜宁左,宁左挨罚时,他常常护着宁左,时常代他受罚。 对宁左下毒的人,居然是宁右?怎么…成这样了? 宁左见何湛神游不定,以为他是在迟疑,急着写:“别信他,他要害你。” 何湛反握住宁左发抖的手,定着眼眸,在他手掌心中写:“我会救你。等着叔。” 宁左无助地在黑暗中沉浮,以为见到一丝光亮后,却被无情地截断,如此反复多次,不仅考验他的体力,更是考验他的精力。一次次地逃跑失败,一次次地灌药,几乎将他推入万丈深渊,让他险些放弃最后的挣扎,好在…何湛及时出现,拉了他一把。 他从未有过这样安心的感觉,感觉可以完完全全地依靠眼前的人。 何湛将他按回木桶当中,温凉的手抚上宁左的肩,低声道:“别怕,等着我。” 何湛有些恍惚地给他擦着背,也不知过了多久,等水温渐渐凉下来,何湛才意识到水凉了。他正准备唤人给加点热水,宁右猛地推开门,与何湛撞了个脸。 何湛着实被吓了一跳,惊恐地看向宁右,但很快就平复下来,抚着胸口说:“吓我一跳。殿下来做什么?” 宁右紧张地往屏风内望去,确认有无异样,何湛捉住他的手臂,稍稍挡了些视线,问:“看什么呢?” “…弟弟,他如何了?” 何湛答:“还能如何?宫里没有派个太医来专门为安王诊治吗?” “有…是有的,只不过太医因病请休,不在府上而已。”他将何湛的手握住,“叔累了吧?剩下的,让下人去做好了。你为他沐浴,我…我吃醋。” 何湛笑着拍拍他的手,不着痕迹地退开:“殿下专门哄臣开心的吗?” “真心话。”宁右握住何湛瘦峋的下巴,眼眸变得温柔起来,“真心…” 两人一同离开,宁右吩咐人去为安王沐浴。 何湛来青州之前,身边有宁晋的影卫护佑。这次他甩掉影卫,独自来青州,可谓是孤立无援。现下周围都是宁右的人,要跑,必得要有个计划。 他邀宁右去龙安游玩,实则是熟悉周围地形,摸了摸逃跑路线,心中大概有个数。 宁右不知何湛在算计这个,跟何湛在一起,他是真得开心。 晚间两人凌晨才回府到府邸。何湛提着刚买回来的花灯,一直低头看路,脑海里将路线过了一遍又一遍。宁右见何湛心思全不在他身上,有些吃味。 何湛随着宁右逛,也不知走到了安王府的哪处,等回过神来时,四周已是一片黑暗,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花灯陡然落地,烛火熄灭,敛去最后一点光亮。 何湛被猛然推到冰冷的墙上,一片温凉的柔软覆到他的唇上,何湛如被五雷轰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宁右身上那股陌生冰凉的气息一点一点钻到他的胸膛中去,将他的心脏慢慢地包围,吞没。 宁右用膝盖抵开他的腿,手往下探去,何湛心中大骂着,死死地握住宁右的手腕,一时没能敛住怒气:“放开!” 在黑暗中,宁右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这一声怒斥便知他惹了何湛生气。他用双手捧住何湛的脸,努力适应着四周的黑暗,想将他看得更清楚一些,问:“你不想要吗?” “不是…臣只是有些害怕,不敢相信…” 宁右大概能明白何湛说得这种感觉。他抱住何湛的时候,一样的害怕,一样地不敢相信。 “臣想喝口酒。” 宁右低低笑出声来,缓缓松开何湛,在他脸颊上偷吻了一记:“好。” 这一场酒喝到天刚蒙蒙亮,天方渐渐浮上灰蓝色,晨起的冷星变得黯淡起来。趁着宁右半醉的时候,何湛在酒中下了点东西,能让宁右好好睡上一觉。 等确认宁右没意识之后,何湛饮了口备好的醒酒汤,驱驱自己身上的酒气,打起十二分精神,径直往宁左的居处走去。 宁左还未醒,这两天宁右似乎又给他灌了药,宁左尽管这药会让他神志不清,却又怕宁右会发现猫腻,只能如数喝下。何湛来时,叫都叫不醒他,但时间紧急,何湛知道拖不了太久。 只要能出青州地界,何湛就有办法脱身。 出青州,再走不久就能到丰州,他在丰州有商队,届时可以借着商队的掩护抵达京城。 何湛不再犹疑,将宁左抱到轮椅上,推着他就出了门。 何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慌不慢地推着轮椅,巡夜的人来问询,他也只道是太子吩咐。 轮椅轱辘轱辘地碾过青石地,车轮每转一圈,何湛的心就收紧一分。 他为宁左带上纱帽,顺着先前摸好的路线一路走,走到租用马车的地方。马车夫靠着车厢,满嘴哈喇子地睡,何湛推了推他,才将他推醒。 车夫刚睁眼就见一锭白花花的银子砸到他的面前,赶紧起来接活儿,吆喝着问:“您是往哪个道上走?” 车夫帮何湛迅速将宁左和轮椅抬上马车,他见这两位公子似乎很着急,自己也不敢怠慢,赶紧上车挥起了鞭子,听何湛在里面说:“丰州,最快。” “您坐好了!” 马车赶得急,出龙安城的时候,宁左就从混沌中醒过神来,但口齿不清,右手臂不断地抽搐颤抖着,已经不能控制自如了。 宁左意识到自己得救,眼角里滚出泪来,含混不清地喊着:“叔…叔…” 何湛将宁左往自己肩膀上按一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别怕,别怕。叔在这儿,叔一定会救你的。” 马车一路行驶,何湛掀起车帘往窗外看去,得知马车出了龙安城,正沿着官道往丰州去,他悬着不安的心渐渐放了下来。何湛松下腰肢,倚在马车厢中,希望能让宁左更舒服些。 宁左枕着何湛的腿,安详地睡过去。他希望自己再次醒来,能恢复一些行动能力,不至于拖何湛的后腿。 酒劲未散,何湛难受得很,他揉着发疼的额头,稍稍闭目养了会子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猛地颠簸一下。何湛惊醒,本能扶住宁左的头,以防他因颠簸而掉下去。 他定了会儿神,习惯性地往窗外看了看。此时天光已亮,日刚刚从东山升起,阳光还不算毒辣,天还是灰蓝的,只不过此时的颜色更加澄明清澈了一些。 何湛见周围树木渐渐葱郁起来,越看越觉得诶不对,他问道:“不走官道吗?” 没有听到回应。 何湛惊着将宁左扶起来,掀开车帘,看见前方的路的确是通往密林深处,他死死扼住车夫的喉咙:“谁让你走这条道的!回去!” 车夫没有听何湛的话,手下猛地一抽马缰,何湛被惯力狠狠地带回车厢,背脊不防地撞到座位上,疼痛在他背后炸裂开,疼得何湛倒抽冷气。 这下连宁左都醒了。 马车在道路上疯狂地飞驰,葱郁的密林连成重叠的浓翠,看得宁左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 何湛从袖中滑出弯刀来,冲着车夫的背脊就猛扎下! 车夫听到动静,纵身跳下奔驰的马车。 何湛扶着厢门去抓缰绳,忽地从空中飞出数十支弩箭。 何湛将厢门一拉,弩箭齐齐射到门上,差点直入车厢内。何湛飞快地扯下车帘,将几根弩箭拔出,想透过残破的小孔再探看前方的状况。 不想这时马车的一个轮子转脱出来,车厢瞬间翻下去! 何湛本能地将宁左护在怀中,跟他一起随着车厢跌到地上。 车厢翻了好几下才停。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何湛身上没有一处不是疼的。 马蹄声渐行渐近。宁左被护得很好,除了几处小痛之外没受什么伤,他瘸着一只腿将何湛拉起来,扶着他就要往林子深处跑去。 一瘸一拐,极为狼狈,何湛知道两个人是跑不了的。他将宁左推出去,紧紧握着袖中弯刀,冷声说:“跑!” 宁左明白当下的情况,他咬着牙,眼中流出泪来,扶着自己的右腿就往林子里跑。何湛转身握刀,看向追来的人,远远就见宁右领在最前头。 那个现在本该昏在桌上的宁右。 何湛不作他想,握刀正欲冲上去。宁右手中长鞭一挥,气狠狠地将何湛的弯刀打落。 何湛手背中了一记,身上的痛楚让他的反应都变慢了,躲不过宁右再度挥下来的长鞭。鞭似乎都要入骨了去,将他打得跪倒在地,毫无反手的能力。 他身后的人马未停,不一会儿,其中一人手中抓着绳头,另一头系着宁左。他被人从密林中硬拖了出来,口中不断溢出痛吟声。 何湛大惊,怒着盯向宁右:“宁右!他是你哥!” 宁右冷着眼,同宁左一样俊朗的脸上此刻却寻不到半点光明磊落的样子,有的全是阴鸷。他挥鞭抽向何湛,几乎是咬着牙道:“骗子!骗子!” “你为了宁晋,都愿这样骗我!” 何湛僵直身体。 他从马上跳下来,鞭子绕上何湛的脖子,几乎将他勒得快要窒息掉。宁右狠着一双眼:“我想信你的,可你究竟喜欢谁?你要救他,到底是为了我哥,还是为了那个贱种?!但无论是为了谁,你都是不喜欢我的!何湛,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为什么!” 鞭子越收越紧,何湛脸色涨红。宁左见状,抓住鞭子,何湛抽一口气,猛地咳嗽起来。 宁右更怒,收鞭子转头打在宁左身上:“你也在骗我!都在骗我!” 宁左受了几鞭,何湛伸出胳膊如同护幼崽一样将宁左护在怀中。宁右疯子一样泄愤,之后抿唇平复着起起伏伏的胸膛,稍稍拉回些理智。 他挥手示意后面的人,左右上前将何湛和宁左拉开,宁左一双腿废着,加上之前毒药未散,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何湛亦然,疼痛已让他身上所有的力气散去。 宁右看向何湛,缓缓跪倒在他面前,说:“一切都会变好的,三叔…一切都会好的。” 再上来两人擒住何湛。宁右伸手捏住何湛的脸,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膝盖猛击何湛腹部。 何湛松开牙关痛呼,药水灌下将他的痛声压成呜咽,灼热的温度从喉咙里一路向下,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燃烧殆尽。 第107章 算计 疏道导洪,这场旷日持久的洪灾终于在官民联合治理之下缓缓退了汹汹的气势。 丹江水面肥涨,滚滚向东。 一叶竹排飘荡在水面之上,上立着丰神俊秀的红衣公子,手撑竹篙。岸上桥上拥簇着人,个个都伸长脖子看向竹排。 一袭红衣灼灼如火,公子回过身来,眉眼带着明朗的笑,风采过人。猛地,他撑篙跃起,以竹篙为棍,滚棍狠狠劈开万丈波涛,声音如同雷响,震天动地,直震得竹排在水中来回荡漾。 水花与他同时落入竹排中,来回荡了几下才将竹排稳住。 先声夺人! 溅起的水花淋了他一身,可他脸上笑意更盛,岸上一片叫好喝彩的掌声和欢呼声。 他撑篙迂回到岸边,上来几个含羞的女子将手帕递给他,他浪着笑接过,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水。 之后,无数的竹排从桥下游过,竹篙拍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岸上的欢呼声越来越响。 此举为“打鬼龙”。青州在水害之后就有这样的风俗,第一个下水打鬼龙王的人会背负上龙王的威怒,若是第一棍打得精彩绝伦,叫鬼龙王见了也怕,就算是鬼龙威怒也不足为惧。因此,甚少有人敢第一个下水,前几次打鬼龙王,都是十人一同下水,共同打水,以此来威慑鬼龙王。 今天当主事的祭礼再度问起有哪位侠士敢打第一棍的时候,何湛在攒动的人头中举起手,一边跳着一边挤出人群,亮着一双眼问:“在下不是青州人士,可有资格去打鬼龙?” 祭礼见他是外籍人士,可能是不懂打鬼龙的忌讳,故将此风俗的来龙去脉一并告知,听完何湛使劲点着头,生怕这第一棍叫别人抢了去,接过竹篙就说:“行,瞧我的!” 这一棍打得水花高起几丈,颇有劈涛斩浪的架势,打得既好看又精彩。 何湛将竹篙交了回去,岸上的人都为他鼓掌。 何湛半谦不谦地笑着,拱手一一回敬。 “三叔!” 人声鼎沸。嘈杂中传来唤声,何湛蹦得高高地循声望去,果然从不远处瞧见宁右。他挥舞着手,殷红的袖袍就像夜中的萤火虫,任谁都能一眼瞧见他。 宁右身侧的侍卫将人群拨开,何湛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赶紧走到宁右身侧。宁右捉住何湛的手,语气中有些斥责:“你跑哪儿去了?!” 何湛高兴着呢,心中的不悦被刚才的喜悦掩去,得意道:“刚刚看见叔打水了没有?小崽子,以后学着点!” “你身上还有伤…” 何湛的脖子上还能看见未散的淤青,宁右暗自握了握手,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会下这么重的手。 “已经没事了。”何湛翻开袖口叫他瞧胳膊上的鞭痕,“看,好多了吧?”他看见宁右身边的侍卫,无奈地说:“不必派那么多人保护我,他们一来,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等你病好,我就不让他们跟着你了。”宁右允诺道。 何湛点点头:“上次偷袭我们的土匪抓到了吗?” “…没,还在查。” 何湛敲了敲脑袋:“我是一点都不记得了,帮不上什么忙。”他与宁右下桥去,揽住他的脖子,像挟小孩子一样挟住宁右,哈哈笑道:“不过我侄子这么厉害,一定要给我报仇。这群王八蛋,居然敢打我头!这好在没打脸,要是打着,京城那么多仰慕我的女子可要哭坏了。” “…” “哎?我以前招女人喜欢吗?” “…三叔,你…你先放开我。” 何湛嘻嘻地放开宁右,虎摸了一把他的脑袋:“得,小祖宗连碰都不能碰了。”何湛眼睛又不知道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嗖嗖嗖地就往人群里扎,回头还跟宁右报告一声:“我去去就回来啊!你去给我买点吃的。” 宁右看着何湛雀跃的身影没入人群当中,心中已经没有了担忧和不安。 现在的何湛说他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一切就好像回到了起点。何湛只能记得些许少年的事,忘记的都全是忠国公府落败之后的事。那一定是很痛苦的经历,才叫他这样忘得一干二净。 宁右无意中发现何湛和宁晋还有那样的关系,那晚在东宫偏殿,何湛被按在桌子上,眼中半含着泪意,口中唤着宁晋的字,嘴里说得全是情话,那种宁右奢望都不敢奢望的话。 如此一个人,转头便说他的意中人是宁左,宁右当时的确被这番话吓到,后来想了很久,一颗灼热的心渐渐冷下来。 他才不信何湛。 这个人不知何时学会了满嘴谎言,将心机和算计全都藏在最深处,跟谁都装作一副亲近的样子,却时时刻刻谋划着如何在背后捅你一刀。 宁右不信,却又想信。他自己都为何湛编好无数理由来辩解,辩解他与宁晋绝非情人,只要何湛肯解释,他就一定会相信,可是何湛没有。 何湛尽心尽力地骗他,费尽心机地哄着他去四处游玩,宁右一开始还觉得开心,可后来就发现何湛真正的目的。他按兵不动,坐看何湛如何带着宁左逃离升天,他想让何湛知道,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在逃离他的手掌心。 如此多好。 忘记一切多好。 如此,何湛还不知道他的心意,何湛还不会因此疏远他。他有大把的时间让何湛喜欢他,总有一天,宁晋曾经得到的,他也会得到。 大夫每日来为何湛诊治。何湛出一身汗,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被宁右推来见大夫。宁右担心黑袍人所说的“三分毒”,将青州最好的大夫为其调理。 大夫号了一会子脉,点头说:“身子也没什么大事。你说你常会忘事?现在还能记清事吗?” 何湛答:“不大能。有时候连昨天的事都会忘,一切关于以前的记忆也开始消失了…” “小人无能,看不出三爷究竟是什么怪病,也许是癔症…这样,我开几副药,您先喝着,看看管用不管用吧?” 宁右拦住他的话:“身子没事就好。你敢拿我三叔试药?!” “小人不敢…您的意思是?” 何湛也知道宁右担心,拍了拍他的手说:“治不了就治不了吧,反正也不影响什么。我还能认人就行了。” 大夫被请出府中,宁右传了膳食来,两人一起吃饭。席间何湛还说:“如今你替你哥暂掌太子位,不宜因我耽搁回京的路,在外时间越长越危险,别因为我的病就…” “不碍事。三叔在这儿不是很开心吗?” “嘿,那倒是。” 何湛笑着搁下碗筷,手脚并用地给宁右比划着自己打鬼龙时候的英勇风姿,眉目飞扬,说到兴处又不禁吹起了牛皮,听得宁右不断发笑。他给何湛夹菜,催促他快点吃。 何湛端起碗,又叹:“青州我以前不常来,这里的民俗倒是有趣得很。等以后有空可再来一趟,也不知道那时我还能不能走得动。” “叔走不动了,我背你来。”宁右眼眸温柔得如同一滩水。 何湛不觉有什么暧昧的地方,反倒一副坦荡荡的样子:“恩…孺子可教!我也没算白疼你。”何湛招手让宁右站起来,宁右疑着起身,何湛半抬着头看他:“不记得你曾长这么高了。来来来,试试!你背背我,看能不能背得动?” 宁右蓦地笑出声,俯下身让何湛爬到他背上来。 何湛身子不好,永远养不胖的样子,背着很轻很轻,宁右轻而易举地就将他背上来。 何湛一副“望子成龙”的欣慰样,赞叹道:“可以啊小伙子,看来我以后再来青州有望。好了好了,放下。” 宁右却怎么都放不开手,背着何湛在厅中走了一圈又一圈。 何湛问:“怎么了?” 宁右:“想…想背叔一辈子。”他的声音含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何湛低低笑着:“好,一辈子就一辈子。” 之后的几天宁右着手准备启程回京的事,何湛抓着机会在外头四处浪荡,周围还是有侍卫跟着,寸步不离地“保护”何湛。何湛只当宁右担心,索性随了他。 星子悬在夜幕中,月光如银霜似的穿过窗,悠悠落在书案之上。何湛敛了最后一个笔锋,撂下笔,将自己临摹的诗句反复看了几遍,满意之后才施施然走进内室。 不知从那里飘来的一大片浓云,将星月全都掩住,夜天变得很低很低。 何湛躺在床上,听着外头风梭梭的响声,渐渐入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背脊一片生凉,触到他的鞭痕处,疼得他猛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就见一个黑影压下来。 想要惊叫出声的嘴被捂住,里衣被扯开,突如其来的冷意让何湛的心脏发疼。那人松开他的嘴,将唇贴上,吻过几下后笑出声来,说:“头一次见你这么慌张,怕什么呢?” 宁晋勾住何湛的下巴,轻轻舔上几口:“几月不见,叔可曾想我?” 何湛:“……” “我可是想你,梦里都想着与你做这样的事。”他解开何湛的下衣,将他剥了个精光,肌肤相亲,温厚的臂弯压贴在何湛的身上,低沉好听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转。 何湛眼睛往窗口处移了移,压着声音问:“…你,你是谁?” “别怕。”宁晋推起何湛的膝盖,将他双腿分开,“监视你的人已经放倒了。等我的人按了宁右,我就带你回京。” “你知道了…?” 宁晋没有回答,何湛低吟出声,疼痛感瞬间贯穿他的全身。 喘息之间,宁晋扳过何湛的脸,反复吮咬着他的唇,心满意足之后才回答道:“那些药都是我给他的,宁右想用药做什么,我怎么会不知道?叔喝得只是掺了还珠草的淡酒,味道是奇怪了些,但不会对身体有害。” 一股诡异的冰凉渐渐爬上何湛的背,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 玄机子的得意弟子,怎么会不懂药理? 宁晋不见何湛几个月,相思如同洪水般尽数倾泻到何湛身上,何湛口中不断溢出呜咽,渐渐没了力气,不断承受着宁晋给他的一切,却无法抵抗。 心满意足之后,宁晋放开何湛,唤外头的人端了盆热水来,如往常一般替何湛擦洗着身子。他们像是在睿王府,而不是青州的安王府。 何湛刚刚一直没能开口说话,这时才得空哑声问:“宁右怎么会信你…?” “他用在宁左身上的药是真的,效果还不错。”宁晋状似无意道。他发觉何湛的手变得很凉很凉,拧了拧热手巾给他擦着手心。 “叔怎么就不忍心呢?他们兄弟两个,哪个是好东西啊…?”宁晋像是在说什么稀疏平常的事,语气轻描淡写,却让何湛毛骨悚然。 他摸了摸何湛胳膊上未褪的鞭痕,仍是那副语气:“他还敢打你?叔觉得我是卸他两条腿好呢?还是废他一双手好呢?” 何湛沉默半晌,外头有人敲了敲门,却没有进来,只在外面回道:“大人,宁左已经找到了。” 宁晋说:“调人马去追宁右。” 万千疑惑在何湛脑海里回转,每当他细想一分,全身就凉一分。 他什么都想问,却什么都问不出来,到最后只问了一句:“宁左废了腿…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宁晋笑着摸了摸何湛的脸,夸道:“我的三叔,永远都这么聪明。” 何湛本能地想里躲去,宁晋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再度欺身上来,覆唇寸寸亲吻着。 何湛眼里掉出泪来,呼吸变得颤抖,周身没有一处是温软的。 “怎么了…?”宁晋舔舐掉他的眼泪,问,“可是疼了?我不碰你了行不行?别哭。” “…宁晋,你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 算计着别人,被别人算计,生生世世,周而复始。 第108章 离心 宁晋捏着何湛的脸,覆唇堵住他要说得话,却被何湛偏头避开。 “怎么了?”宁晋面上没有生气,手挑起何湛的发,细细揉搓着,问,“心疼了?对他们兄弟,你总是格外地偏爱啊。” 何湛发间一痛,怒火随之而起。他知道如果两个人再待在一起,只会让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大,随即推搡着宁晋的肩膊,道:“放开。” 宁晋将他压得更狠:“你在怨我?怨我对付他们,所以才会与我生气?废宁左一只腿怎么了?你也不是让我好好利用他们之间的隔阂吗?你觉得我做得狠毒,你想想在清平王府的时候,他们是怎么对我的!?就连你,不也是拿我当奴才看么?这就是他们该得的下场!” “如此,你不也该将我算进去么?”何湛冷笑,“…对,你连我都算计进去了。你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告诉我。” 在何湛要宁晋可用离间之计前,宁晋已经着手布置这局棋。从什么时候开始,连何湛都不知道,也许是从雍州开始,也许是在回朝之后,但宁晋对他始终未透露一个字。 宁右要对他用药,宁晋知道,却什么都不说。 宁右派人刺杀宁晋,他整日整夜地担忧宁晋的安危,恨不得替他挡了所有的刀剑。他为了宁晋算计这个,算计那个,而宁晋作壁上观,任何湛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摸索着所有的事,没日没夜地为宁晋悬着一颗心,就算他旧疾复发,宁晋也只是让他辞官,未曾让他有过一刻的安宁。 宁晋压得更紧,似乎要将身下的人永远禁锢在樊笼之中:“因为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要帮我,还是要帮他们兄弟两个。我承认一开始是想试探你,可当你在我面前起誓之后,我就决定,你选择谁都无所谓,因为到最后,你只能选择我一个。” 生死关头,宁左选择丢下何湛自己逃命。宁右为了一己私欲,连带三分毒的药都敢给何湛下。宁晋不信,如此何湛还会对他们兄弟手下留情。在整个靖国,何湛能依附的只有他一个。 何湛心凉了半截。 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从他先喜欢上宁晋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他要无条件接受这个人给他的一切,信任猜疑,真真假假。纵然他再对宁晋说出怎么掏心的话,都得不到他完完全全的信任。 何湛轻声说:“你还是不信我。” 宁晋吻住何湛,抹掉他眼角的泪痕,话语不再咄咄逼人,转而深情款款地呢喃:“叔为什么非要问清呢?你起誓的时候,不是也希望我有一天能坐上皇位么?宁左宁右是活不成了,之后文武百官都会拥护我为太子,你若着急,我就让景昭帝退位,让你早日看到我成皇的那一天。” “…我们这样互相猜忌,又有什么意思呢?”何湛颤着唇亲了亲宁晋的脸颊,“宁晋,你放了我吧。我也放了我自己。” 宁晋的身体僵住,惊怒地擒住何湛的下巴:“我不喜欢叔说这样的话,以后不准再说了。” “宁晋…” “听到没有!” 得不到何湛的回应,宁晋没有刚才胸有成竹的威风,切声说:“你我之间真要剖开初心来算一算,你辅佐我,无非是想利用我为忠国公府报仇,但我不在乎。我想要的很简单,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我的人我的命都为你所用。等我当上皇帝,就调秦方回京查旧卷宗,为忠国公府平反。” 何湛将刀抵上他颈间的那一刻,宁晋已与他心生隔阂;后来何湛与他和解那次,他大致能料到何湛心中所求,何湛这么多年的心结,也就忠国公府一个而已。 何湛没有再答话,任宁晋将他来回不断索求,软硬并施地要他回应,他都没有再吭一声。 宁晋像是真怕了,将何湛软禁在安王府内,只有他在侧的时候,何湛才能随意走动。他知道何湛手下的商队遍布靖国,他想逃,简直易如反掌,宁晋要找都难找。 就算他找遍整个靖国,何湛也能逃到姜国去… 宁晋的人似乎擒了宁左宁右,他在部署这件事,很长时间不在府上,何湛被关在阁子里两三天,花言巧语将外头守门的人骗了一通,侍卫才允许何湛出府走一走。 龙安桥下碧波万顷,他那次风风火火地要来“打鬼龙”,心中念想着的也是宁晋。他心中祈祷此次水患尽快过去,换宁晋平安,以后也不要再有这样的考验。 何湛想着就觉得自己可笑,脚下不自觉地想跑,头一次想挣开轮回的宿命,过一世自己想过的日子。他想到雍州去,不行,鹿州也可以。 他还真就跑了一次。不过还不等他到丰州,宁晋就从弯肠小道上逮住了他。 宁晋问,何湛连解释都没有。他的威慑和央求都对何湛使了一个遍,何湛都没有再跟他说过一句话。 两人就这样熬着了大半个月,熬得何湛旧疾复发,整日里精神倦怠,提不起一点精神。宁晋将青霄配得药一副一副地往他口中喂,可何湛也不见一点好转,启程回京的路途中,他清醒的时间都很少。 回京之后宁晋就将何湛按在忠国公府中修养,周围不知何时全都换成宁晋的人,外界的事,宁晋是一点都不让何湛知晓。 青霄花了大力气将何湛的精神养起来,来府上拜访的唯有凤鸣王。 忠国公府的大门拦风拦雨,却拦不住凤鸣王。 宁祈治理水患回来后,眉目又比以前更有华彩了,与何湛相比简直风采照人。 宁祈在湖心亭中找到何湛,他躺在长椅子上,嘴唇和脸色一样白。 入秋后,天气冷了不少,他身上还卷着一团软软的薄毯,见宁祈来,他还是那副德性,装模作样地遮住眼,使劲招惹宁祈:“啧,你这一身红衣裳,刺得我眼睛疼。”言下之意是不愿见到宁祈的。 宁祈冷着脸坐在一侧,目光在湖中枯败的荷花梗上停留片刻,方才对何湛说:“睿王赢了。” “怎么?你来给我道喜?那就不送凤鸣王了。” 宁祈说:“本王以为你会问问宁左和宁右。” “没什么好问的。参一参太上皇的结局,他们俩能有好吗?” “睿王找到证人证明当初宁左并非服毒自杀,而是宁右下毒,宁左在朝堂上也承认了此事,指认是宁右所为。除此之外,还将李代桃僵、互换身份一事交代了。”说罢,宁祈补了一句,“当然,他没有说这是景昭帝指使的,只说是宁右唆使。” 何湛:“不应该啊,就算宁左知道宁右对他下毒,他也不可能让宁晋赢。”毕竟这一切都是宁晋主使的,虽然宁右做了那把刀。 宁祈声音冷了冷:“宁右挑断了宁左的脚筋,宁左自是恨毒了他。” 何湛心里猛地跳了一下,很快平定下来,也许是刚喝了药的缘故,他嘴里一片苦涩。 宁左要和何湛一起逃回京城,何湛被喂了药后,再没能向宁右问宁左的下落,宁右也只哄骗他说宁左去拜访名医治病去了。想必是这件事惹怒了宁右,他才狠心将宁左的脚筋挑断。 他以前从来都不会觉得宁右会变得如此狠毒。 宁右…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何湛问:“景昭帝怎么说?” “皇上气急攻心,就在朝堂上咯了血。你也知道,他对这两个儿子的期望有多大,如今见他们手足相残,自是有点接受不住。” 景昭帝对手足相残很是忌讳,最见不得的就是兄弟不睦。宁右自小就与宁左感情深,他一直对此很欣慰,却不想他们会走到如此境地。从前诸君之位相争,最坏的结局不过是个死罢了,却不像宁左,还会被自己的亲弟弟废一双腿。 宁祈说宁右已经被关到大牢中去了,等候皇上处置;至于宁左,似乎不再有相争之心,只道青州安好,在皇上面前求了一个“慎”字封号,出京为王。 何湛没什么动容,把玩着手里的珊瑚珠,问:“你来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本王怕你在府中不长眼,回头好了,出去又惹了不该惹的人。如今京都风云大变,本王告诉过你,在京都要学着去看,省得到时候再被迫去京,你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耗在外面?” 何湛笑了:“原是关心人的话,却怎么都不中听。凤鸣王啊,你瞧我还算眼清目亮吗?” “…何湛,” 他唤了人来,道:“我要进宫。景昭帝卧病,我身为忠国公,理应拜见。” 下人低了低头,半晌没有回应。何湛说:“你大可去禀报睿王,听听他的意思。” 下人不再问,退下去过问睿王。 何湛回到南阁子,将宁左的封号写了一遍又一遍,撂下笔,再提不起来。他倒在椅子上就睡,等宁晋忙完回府已入夜,外头来人传唤,他才堪堪醒过来。 他起身就见宁晋正执着他的字看,灯火不明,可宁晋的眼睛很亮,看不出喜怒,但嘴角带着笑,见何湛醒过来,他低低道了句:“叔的字一向漂亮,临得是谁的字?” 何湛答:“颜行知。” 宁晋:“颜字向来苍劲有力,灵动潇洒,就是太恣肆了。” 何湛:“你不喜欢?” “不喜欢颜行知的字,喜欢叔的。”他放下纸卷,走到何湛身边,抚了抚他额上的汗,“看着叔的精神好了很多。师弟换了副药,看来是有用。” 他按着何湛坐到椅子上,俯身下去闻了闻他的耳后,低声问:“今天凤鸣王来过了?与叔说了什么?” “你的人拦不住他吗?” “凤鸣王能在朝中屹立多年,自是不凡。他根基深厚,朝堂民间敬仰他的人众多,若本王的人拦下,他指不定要为你闹出大事。” 何湛想着,那你可是错了,这个小狼狗只为你搞出过大事。 何湛不怎么搭话了,宁晋还不依不饶:“下人说,你想见景昭帝?不见宁左宁右么?” “诚如主公所料,忠国公府乃臣的心结。当年景昭帝设计诬陷我爹,令他含冤而死,于我算是杀父仇人,臣想见他,很奇怪吗?” 宁晋将他抱起来,笑着说:“好。” 第109章 猜度 锁链的声音叮呤作响,过了夏,天牢里开始冷了起来,夜间尤为难熬。即使是这样,宁右身着单薄的囚衣坐在牢狱中,也没有半分窘态,仿佛他在的地方只是一间陌生的宫殿。 将皇子以庶民之身关入天牢,宁右还是第一个。 “吃饭了!吃饭了!”牢头敲着门,锁链晃啷啷地响着。 宁右未动,闭上了眼,嘴唇已因多日未曾进水进食而起了皮,脸色苍白很多。牢头见他不吃,气哼哼地坐在地上,将原本该宁右吃的东西全都吃到自己肚子里:“果然是吃玉食长大的王爷,瞧不上牢饭,那您就饿着,看您能撑多久。” 无论牢头怎么挖苦讽刺他,宁右都没有应上一句话。 牢头呸了一声:“你现在连牢饭都吃不上!” 外面的人进来通传:“头儿,睿王来了,刚进角门。” 牢头擦了擦满是油光的手,赶紧迎出去。 宁右喉结滚动,脸上总算有些许变化,不一会儿他就看见身着朝服的宁晋缓步走到牢门前。听看牢的人说皇上卧榻的这些天,都是睿王在旁辅佐政事,内阁的大学士都对睿王的能力称赞不已。经此一事,似乎朝中上下都开始偏向睿王一脉,属意睿王为新的储君。 成王败寇,莫过于此。 宁晋看了眼脚下的碗,再看宁右,显然他未曾动食。宁晋说:“你要在这里呆很久,总要习惯。” 宁右:“父皇不杀我?” 宁晋答:“不是父皇不杀你,是我不想让你死。” “你有这么好心?” “原是没有的,不过三叔曾经求过我,若你我兄弟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希望我能放你一马。我是一个遵守诺言的人,尤其是对他。”宁晋将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 宁右低低笑了几声:“兄弟…?若没有你,我们宁家何故家不成家?三叔又怎会…如此待我?” “不过是让你当了几天的太子,你就妄想取而代之。宁右,你贪得无厌,为何要怪到我头上?” 永远得不到,他就不知道得到之后有多好。怎能怪他贪得无厌?他这辈子最想得的东西,皆是因为那个位置,若他能赢,或许何湛就会陪他一辈子。可惜,赢的人是宁晋。 宁右默了半晌,道:“我想见见三叔。” 宁右早就要求过了,牢头只将他的要求转达给宁晋,所以他今日才会来。但很明显,宁晋不会让他如愿:“你不配。” 宁右嗤笑:“原就是你不配。这么些年,他为你吃了多少苦?他与我一起长大,自幼就在药罐子里泡着,带我们玩,中途还要去喝碗药。他怕苦,苦得他常常掉眼泪,小时候大哥还笑他,可他是个喜欢强撑着脸的人,叫大哥笑了一次,就再也不哭了。” 宁晋非常讨厌宁右跟他说关于何湛的事,宁右口中的何湛,是他从来都没见到过的。他为此嫉妒得要死,嫉妒得发疯。 “这些事,不用你来告诉我。以后他不会再受苦了。” “宁晋,我会看着你的。看着你跟我一样,得到之后再失去,你也该尝尝这种滋味。” “我不像你,明知道他身体不好,三分毒的药都敢给他下,就为了满足自己那点狭隘的欲望。” 宁右僵了半晌,眯着眼笑起来:“你哪儿不像我呢?你放任他到我身边来,一样是想证明自己是被需要的那一个。不过,想来我也不该有遗憾,毕竟…能得一次一生所求。…狭隘么?我开心得很。” 宁晋冷了眼:“你若不想死,就别再试图惹怒我。” 宁右:“三叔瘦了很多。我最喜欢他的手,生得好看,同他一样迷人,还能给人欢愉,他情动之时常会不禁地唤人的小字,声音比猫都要挠心。你与他在一起那么久,应该知道那是何等的快活。” 他说着这些话,宁晋挥手叫人打开房门,不等他在继续说下去,一脚将他踹到墙上去。力道之狠,瞬间让宁右吐出一口鲜血来,心脏每跳一下,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 宁晋将他从地上拎起来,死死抓住他的衣领,红着一双眼:“你敢碰他?” “宁晋,我看着你,看着你跟我一样痛苦!”说罢,宁右笑得更加疯狂。 宁晋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他是天生当帝王的人,可他却不信何湛,他留不住何湛,留不住。宁右笑得狰狞,他甚至都能预见宁晋以后会有多可怜,跟他一样可怜。 “到死,你都别想再见到他!” 宁右的话无论是真是假,都让他火冒三丈,恨不得直接杀死这个人。 宁晋:“用刑!他若死了,你们也活不了!” 撂下这句狠话,宁晋快步走出天牢。秋日的阳光不算刺眼,宁晋觉得心躁不安。 迎上来的宫人问:“王爷,您要回府么?” “国公爷在哪儿?” “一早送宫里去了,还没回来,应该还在皇上的寝殿。” 宁晋说:“牵马来,进宫。” 清苦的药香味飘出来,宫帷曼曼,不断传出陆陆续续的咳嗽声。服侍在皇上身边的是宁恪的母妃淑妃,皇后只有宁左宁右两个儿子,此档子事一出,她是率先病倒的一个,纵然卧病,日日夜夜皆是以泪洗面,精神头已经不怎么好了,口里常会说一些大不敬的话,言语中多是怨恨景昭帝的。 皇上的寝殿外头坐着一圈嫔妃,眼中着泪,看样子是哭了好一会子了。 何湛来时,这些嫔妃起身给何湛行礼,等淑妃扶着门从里面出来,同何湛说:“国公爷,您来了。” 何湛说:“皇上的身子可好了些?” “您进去看看罢。前几天皇上还提起您,要宣你入宫,只可惜您也百病缠身,今儿来了,就好好陪陪皇上。” “好。”何湛应下,由宫人领着入内殿。殿里的苦味闻得何湛眉头发皱,龙床一侧还有几味仙丹,想来是景昭帝一直在服用的。 “爱卿…你来了?” “臣在。” 何湛示意让服侍的宫人下去,跟皇上单独说说话。原是他在这里没有发号施令的权力,可周围的人都是宁晋安排来的,自知国公爷是个什么分位的人,点头退了出去。 何湛坐到床侧,看了看杌凳上的仙丹,说:“丹药少吃些好。” “不必担心,这是大国师进献的…朕感觉这几日,病好了很多。”景昭帝要坐起来,何湛见状虚扶着他坐好,让他倚到软枕上。 何湛:“终是心病,需要心药医。如今太子和安王不济,您还有睿王这个儿子。” “朕身边可信的人不多了。这个老三,城府极深,等朕察觉的时候,竟也搬不动他了。”景昭帝似笑非笑,明明如此憔悴,可他仍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何湛大致意料到景昭帝察觉了什么,面上仍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说:“何爱卿,朕现在能信的人只有你一个。你去给朕查一查这件事的背后究竟是谁在谋划。吾儿腿中箭一事,尚未找到元凶,朕怀疑这一切都跟老三有关。” “如此,皇上意下是不愿睿王为储君?” “他害死朕两个儿子!”景昭帝怒睁着眼,“没有他,还有老四!朕还活着,活到恪儿登基的那一天!” 却是连查都未查,景昭帝已经给宁晋定了罪。他想知道的不是真相,而是他所相信的一切。 何湛眼神渐冷:“事到如今,皇上就没有想想自己的原因?为何太子和安王会走到如此地步?” “朕有什么错!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朕千防万防他们兄弟相争,朕为了这两个儿子,耗去了半生心血,为保他们平安,不得已逼宫称帝,朕哪里错了?哪里让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 “是为保他们平安,还是想自己称帝,皇上你自己心知肚明。” 景昭帝挥手狠狠打在何湛的脸上:“放肆!何湛,你好大的胆!你…!混账!” “一心一意培养宁左,也不过是为你们宁家宗族培育出最好的宗主,你若真心爱护这个儿子,就不会因为要保宁右的命,而将残废的宁左送到青州去!” 景昭帝还想反驳,话未说出口,全都变成咳嗽声,接连不断,声音越来越大,终是咳出一口血来。他挥着沉重的手去打何湛,口中嘶哑地唤着:“来人!来人!”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用来维系皇权的手段。 何湛扶住景昭帝的肩,手指点了几个穴位,轻轻用力,景昭帝猛地安静下来,瞪着眼看向何湛。何湛将他按在软枕上,轻声说:“臣在这儿,臣一直都在。宁平王,臣一直在等这一天。” “你…”他哑声发不出话来。 “少时,臣的父亲常在臣面前赞叹您的英勇,臣心中一直很敬仰您。您曾为书斋写过一块匾,就悬在书斋门前,是‘天道酬勤’四字,彼时臣还未曾习书法,却将那四个字仿得惟妙惟肖。”何湛用袖子擦了擦景昭帝额上的汗,继续道,“那时皇上公务繁忙,皇后一人照顾不过来两个孩子,臣见下人也毛手毛脚的,就陪在一侧帮忙。臣…当他们是亲弟弟看待。” 景昭帝渐渐沉下僵硬的身子,瞪眼看着何湛。 “臣很尊敬您,也一直以父亲能与您交好为傲。”何湛缓缓握住他的手,“可是你为何要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娘死得时候,你就一点愧疚都没有么?” 景昭帝浑身一震,眼里全是惊恐:“你…你知道…?” “当初派人去追杀沈玉和杨坤,以此来陷害我父亲谋杀的人,是不是你?” “不…”景昭帝颤着唇,死死抓着何湛的手,“不…不…” 何湛等着他的回答,外间却传唤了一声:“睿王觐见——” 宁晋沉着眼进入内殿,眼睛在何湛和景昭帝身上来回打量,最终走过去扶住何湛的肩:“该回去了。” “臣还想再留一会儿。” 宁晋再重复一遍:“该回去了。” 景昭帝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宁晋,灰白的眼睛却是看向何湛:“你…你们…是,是你…”罢了,他瘫下身子,未曾再说一句话,只叹着:“好,好。报应…报应…” 何湛没能再问,被宁晋一路拖出宫。 他也不知这位爷在哪儿受了气,路上都黑着脸,一声不吭,一手死死抓着何湛的手腕,一手拢住何湛的手,怎么都不肯放开。从前何湛还有哄他的心思,如今却是厌了,爱怎么样怎么样罢。等到宁晋登基为皇的那一天,何湛就算真正解脱了。 原本马车是直奔向忠国公府的,路上宁晋喊了停,让马车停到落日余晖当中。停的地方是京都的小夜湖,他揽着何湛下去,竟带他沿着湖散起步来。 何湛被软禁在府上多日,甚少有机会出来,宁晋带他到小夜湖来,简直跟撞了邪似的。 不知何时,周围的人已经全部肃清,不算小的小夜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晚风习习,带着些许秋日的霜寒意,拂在宁晋的面上,方才让他急躁的心定下几分。 “我想要你。” 何湛:“……”大庭广众之下,您可以再直白一点。 说罢,宁晋就侧身按住何湛的头就亲上去。风似乎更柔和了些,何湛感受到宁晋身上的暖度,似乎将秋日的寒意都给遮下。 何湛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回应,宁晋断断续续间又说了几句床上才说的情话。何湛听着都面红心跳,很是佩服宁晋游刃自若的样子。 “叔是喜欢我的。”宁晋似乎要证明什么,急切切地亲着,“并非只有利用,是不是?” 何湛点点头:“是。臣爱慕着你,臣已经同你表过意,臣以为主公应该明白了。” 若他不承认,或许宁晋还会信几分。 “何湛,我不会让你走的。”分明是强硬的话,他却说得极为卑微,“你不能走…” 何湛却笑了,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能走到哪里去呢?臣起誓与君同死,你还怕什么呢?” 宁晋分不清何湛话中真假,不过他可用一生去猜度。 [第4卷 浮生梦] 第110章 永乐 也许是大国师的丹药起了效用,景昭帝缠绵榻上数月后,终于在除夕前上了回朝。 除夕宴是宁晋办得,办得很热闹。可惜皇后没有来,倒是几个妃子凑了回热闹,嬉嬉笑笑,比往前明艳很多,约莫都是为景昭帝康复而喜,以后总还能有些盼头。 除夕宴上,淑妃带着宁恪而来,景昭帝抱着宁恪取乐。宁恪在别人面前乖戾非常,却在景昭帝面前很是乖顺,倒也不是乖顺,他是张扬了些,却张扬得景昭帝很受用——他觉得宁恪这样才有皇家气度。 景昭帝咳嗽几声,淑妃就招宁恪回来了。宁恪在宴上无聊,跑到宁祈身侧去找他玩。他不喜欢宁祈的臭脾气,却喜欢他的脸。宁恪很喜欢漂亮的东西。 宁祈不是个招孩子喜欢的,宁恪来,他揽酒转身不搭理他。宁恪招他衣袖,他毫不留情地就给打回去——当然是不叫人瞧见的。 宁祈被他烦得要死,何湛姗姗来迟,方才救了他一命。 宁恪去烦何湛了。 原本何湛不受宣的,沾着宁晋的光才来一次。他也不想来,无奈宁晋说这是家宴,以后的每一场家宴,他都要何湛在侧。他陪着宁晋来,只打算胡吃海喝一顿,不想叫宁恪这个小魔头捉了个正着,拉着他的衣袖就往殿外头走。 宁晋想要阻止,不想景昭帝先发了话:“陪他去玩玩吧。恪儿也闷了。” 他眯眯笑着,看向何湛的眼神叫人发憷。 现在他还是皇上,尽管是个已经快失势的皇上,何湛也要听他的圣旨。 宁恪很久都没见何湛了,一蹦一跳地就拉着他往梅园去,要何湛给他堆个雪人儿。何湛身上披着大氅,依旧是冷,宁恪要他堆雪人,他却不想活受罪,叫了几个宫人来,指点着他们动手。 宁恪只想要个雪人儿而已,也没有太难为何湛。何湛教他用胡萝卜做鼻子,宁恪偏不,叫人拿了根葱,胡乱摸索着插成个人模样。 宁恪还是小孩子脾气,高兴得手舞足蹈,一头扎进何湛的大氅里,说:“你看我厉不厉害?” 何湛只笑不语。 宁恪不高兴了,叫人去拿他的剑来,将眼前的雪人砍得稀巴烂。何湛庆幸自己没有亲自动手,否则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忍住不打宁恪。 宁恪越砍越觉得愤怒,停下剑,大口喘着气,踌躇片刻,问向何湛:“师父,你…杀过人吗?” “殿下想问什么?” “我…我好像杀过。”宁恪认真地看向他,“好像。” 何湛皱了眉:“你杀了谁?” “我不知道。‘他’带我出宫的时候,一个人推了我,他就给我剑,让我杀了那个人。”宁恪说,“我觉得好玩,就刺了他这儿。”宁恪比在心口处,说:“有血…我那时候…很害怕,他在看我,我很害怕。…就又刺了他几剑。后来那个人就不动了。” 这是宁恪第一次亲手去杀人,他似乎找不到别人可以说,便知说给何湛听。 宁恪说:“你教我说这样是不对的,可‘他’说我必须拿起剑,到底谁是对的?” 何湛将他揽在大氅下,轻轻揉着宁恪的脑袋,说:“殿下已经不算小了,你开口问臣的时候,心中早已有了答案。谁对谁错,殿下不也清楚么?” “何湛,你留在宫里吧?”宁恪甚少有这样可怜的样子,他死死抓着何湛的衣衫,抬头看向他,“你晚上陪我睡好不好?‘他’不在我身边,我很害怕…‘他’说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好好保护我的。” 何湛笑了笑:“臣不便留在宫中,臣身体好了之后,就来宫中教你读书。” 师者当循循然善诱人。何湛一定要知道宁恪身后的人是谁。 “那你一定要快点好,我以后肯定不再作弄你了。”宁恪似乎还在记着之前给何湛下药的事。 何湛陪他在梅园里玩了一会儿,宁恪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头似乎很忌惮黑的地方,让何湛陪着爬了爬假山和树,他就有些犯困了,吵着要何湛背。 何湛将他背回淑妃宫中的路上,宁恪就睡着了,何湛将他放在榻上时,他还皱了皱小眉头,翻身滚到里侧去,寻个舒服的位置继续睡。 余后的事就交给了宫人。 夜里宁晋带何湛回府,不再同以前一样忌惮,马车载着两人直接驶向忠国公府。宁晋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裹住何湛,将他冰凉的手握在手心中,时不时呵气给他暖暖。 “宁恪缠着你了?” 何湛摇摇头,不太想答话。宁晋习惯了这副态度,自从青州回来,何湛就一直对他不冷不热。 起先他心里也着急,常会在床事上狠狠索取他的回应,何湛似乎也不得趣儿,咬着牙怎么都不肯叫出来,也就宁晋发了狠,才能听见他哼哼几声,醒来便是更冷淡的态度。宁晋发觉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转变成怀柔政策,将何湛捧在手心上疼。 效果甚微。 几番纠缠下来,宁晋渐渐忍了心思,只要何湛事事陪着他,他们之间总有破冰的一天。 他同何湛说:“小郡主得了封,号永乐。我想接她睿王府,以后会好好抚养她。” “你有心了。”何湛答了一句。 何湛知道永乐爱哭,如今学会跑了,更是个不省心的。宁晋虽不用时时刻刻看着她,却也少不了烦。思及此,何湛补道:“…对她,耐心一点儿,小孩子还不太懂事,不要跟她计较。” 宁晋知道何湛偏爱永乐,却不想何湛会因永乐跟他说这么多的话,心中甚觉欢喜,却不禁吃起味来。 宁晋小心翼翼地问:“叔…今晚能不能跟我回府?” 何湛说:“如果这是主公的命令,臣不得不从。” 那就是不愿了。 宁晋有些泄气,一把将何湛按在怀中,侧头亲了亲他的发,反倒是他先委屈起来:“叔要同我置气到什么时候?” 何湛闷声答:“臣不敢。” 宁晋半笑道:“哪有你不敢的事?” 宁晋将他送回忠国公府就回去了。 夜间琼花落雪,何湛站在府门前直看着宁晋的马车消失,驻足片刻,等到管家打了伞来接,他才回过神。将蔽雪的大氅裹了裹,才发觉宁晋的衣裳还披在他身上。 何湛不禁弯了唇,也不知宁晋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他必得要去还一趟了。 寒梅点琼枝时,永乐郡主被奶娘领着入了睿王府。永乐很早就学会跑了,就是还有些不稳当,遇上雨雪天常会滑跤,也不是继承了谁的脾性,滑倒她也不哭,从地上爬起来还会拍拍自己身上的土,照样跑得欢。 何湛偶尔在下人嘴里听到永乐的名字,想着这孩子周岁的时候,他这个做叔公也没尽点心意,何湛令人取了个银制的长命锁来,臂弯处搭着宁晋的大氅,就往睿王府去了。 景昭帝康复如初,原本对睿王大为不利,可宁晋似乎不着急,手头的政务也放下来,成日里就在府中陪永乐玩。 说起陪永乐玩,倒不如说他玩得多些。 后花园里,宁晋令人专门给永乐搭了个秋千,刚开始还是他推永乐荡秋千,永乐拍着小木板要他坐,这位爷还就真坐上去了,永乐推他,还推不动,宁晋就将她抱在怀中一起荡。 工匠制得秋千是为永乐量身定做的,哪儿能禁得住这两人的分量,还没玩一会儿,这一大一小就从秋千上摔下来,所幸荡得不高,没受什么伤。 宁晋当时是火冒三丈,心里连杀人的念头都有了,不想永乐不知自己刚刚历经风险,竟在宁晋怀里咯咯咯地笑,笑声将他的怒火一点点驱散,宁晋到最后都没能发起脾气来。 不日,秋千做成了两个… 何湛来时,永乐蹬着个小腿儿在空中来回荡,试图将秋千荡起来,却无奈力气太小,只能来回晃悠几下。宁晋也不管她,少时他不曾玩过这些东西,常见宁左宁右玩,他是连碰都不能碰的。 如今他上了兴致,同永乐玩,自己却玩得不亦乐乎。 何湛远远看着,竟不知是哭还是笑。哪儿有人这么看孩子的?叫这么小的孩子自己玩? 永乐鼓着脸,脚碰地,颠颠儿朝宁晋伸出胖手:“要抱,要…抱,抱。” 宁晋一本正经地摇头:“你太胖,我不抱。” 奶娘怕永乐着凉,一层衣服一层衣服地将她裹成了个小狗熊,看上去的确胖嘟嘟的。可永乐还不知道太胖是个什么概念,但宁晋没答应她,她就不高兴,很简单地就哭起来了:“要抱,要抱。乐…乐不…胖。抱。” 宁晋从秋千上下来,将永乐拎起来。他不怎么会抱孩子,却是平常抱何湛的抱法。 何湛捂上脸,简直没眼看。他深度怀疑永乐能不能在睿王府平安长大。 宁晋将永乐颠了几圈,当她是个小玩意儿,永乐却也喜欢,笑得特别欢。不经意间,宁晋瞟到何湛的身影,手下慢了一拍,差点将永乐摔下去。 “叔…?” 何湛:“……” 何湛瞪着宁晋:“小心一点!” 永乐见是何湛,小手乱鼓掌,叫道:“…站,站,站。” 宁晋利落地把永乐扔下,催促她去一边站着玩去。不想永乐又偎过来,抓着何湛的衣角,咬着两颗小乳牙,叫:“站,站…湛…” 何湛这才知道永乐是在唤他,他将永乐抱在怀里,托着她的小屁股,说:“永乐叫叔公。叔——公——” 永乐看何湛的嘴唇才学:“污…污…” …好,孩子还小,不能强求。 何湛:“你还是叫湛吧…” 宁晋忍俊不禁,却心喜何湛能来:“叔怎么想着过来了?” 何湛亲了亲永乐的小脸蛋:“来看永乐,臣想将她接去忠国公府住一日,明天再将她送回来。” 宁晋:“叔能不能把我也接到府里住一日?明天我能自己回来。” 何湛:“……” 第111章 霹雳 何湛要把永乐接到忠国公府,宁晋巴巴地跟来了。何湛一早就叫人到市里买了小玩意儿来,逗永乐开心。 永乐走路有时会走不稳,但爬得特别快,在床上像个小猴子一样爬了好几圈,每次到边上都是宁晋扯着她的小腿,将她拽回来。 果然一点都不温柔。 何湛拿了拨浪鼓哄她,永乐攥住不撒手,挥得小鼓槌啷啷啷地响。何湛也就去内间换了身衣裳的功夫,拨浪鼓就到宁晋手中去了,啷啷啷地响得厉害,看得永乐直瞪眼睛,不断流出口水来。 何湛用软巾擦着永乐的口水,嗔着将拨浪鼓抢过来,斥道:“你跟个小孩子抢什么?” 宁晋枕着手看向永乐:“她给我的。是不是,闺女?” 何湛:“……”你也就是欺负永乐还说不全话。 永乐吱啦啦叫着拍床,似乎在抗议,口中喊着何湛:“污…污污…打…!” 何湛才听话,伸手就打在宁晋身上。宁晋也不是个省心的,立刻翻身将头埋到臂弯里,装哭起来:“叔打我…疼…” 永乐睁着眼看向宁晋,有些茫然地看向何湛,笑了几声又停下,拍拍小手,似乎要宁晋再看她。可宁晋一直在哭,永乐爬到他的背上去,头贴在宁晋的背上,眼睛还是看向何湛的:“污污…污污…” “你一边去吧你!”宁晋翻身,永乐从他背上栽下来,一下滚到里侧去。 何湛伸手要去扶,不想宁晋半撑着身迎上何湛的怀抱,手滑入他的发间,仰头亲了一口。何湛懵得不行,等想要挣开的时候,宁晋已经放开他。 何湛半红着脸,气得要死:“宁晋!” 宁晋一脸得逞:“叔先要抱我的,还不让亲一亲了?” “永乐在呢!” “多让她见见,反正我们闺女以后少不了要见。” …谁跟你我们?何湛内心翻了个大白眼,将滚到里边的永乐接到怀里来:“永乐,叔公带你去吃点心。” 少不了宁晋跟着。 永乐在忠国公府住了很多天,宁晋也宿在府上。晚间奶娘照看永乐,何湛将宁晋扔到客房去住,这位爷哪是个轻省的,晚上摸黑都要爬到何湛床上去,宁晋倒是学乖很多,不会真对何湛做什么,只拥着他睡。 刚刚过了上元节,天落瑞雪。宫里传来一个不甚好的消息。 来人给宁晋传信的时候,何湛陪永乐在一侧玩。见何湛在场,报信的人迟疑一眼,何湛也识相,抱着永乐就要往外间走,宁晋将他按了下来:“别出去了,外头冷。” 见宁晋示意,传信的人讲:“安王宁右…在牢中自尽了。” 何湛抱着永乐的手僵住,宁晋沉着眼:“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 永乐似乎也感觉到氛围的不对,原本玩得好好的,忽地就哭了起来,嗷嗷直哭的那种,任何湛怎么哄都哄不住。奶娘将永乐抱下去,喂了几口奶,永乐才停止哭泣。 宁晋握住何湛的手:“我要去宫中一趟,叔…留在府上照看永乐吧?”言下之意,是不想何湛入宫过问此事。 何湛着实没有那份心情,点点头说:“早去早回。” 宁晋不再多说,即刻赶往宫中处理此事。何湛去看永乐,永乐呛了几口奶,又开始哭起来,他没办法就将她抱到花园子里去哄。 永乐渐渐不哭了,瞧了会子园里的梅花,趴在何湛的肩头就睡过去。 等要用晚膳的时候,宁晋还没从宫中回来,何湛净手准备用膳时,外府传来有人拜访的消息。来得人是贴身服侍宁右的奴才小六。 小六灰白着一张脸来,木声给何湛行礼,迟钝地叫道:“拜见三爷。” 何湛:“找我有什么事么?” 他的声音没有波澜:“王爷…死了。您,知道了吧?” “听说了。” “毒药是我送的,王爷在牢里受刑,有些熬不住了,想求个痛快。”小六憋着声,似乎要哭出来,“王爷让奴才转告给您几句话…望三爷能往心里听一听。” 何湛请他坐下,令人奉了茶来:“你说吧。” “王爷说之前的事,是他对不住您,他不想伤害你,只是太想得到了。”小六呜咽着,“三爷知道…王爷他一直…爱慕着您么?”小六从袖中掏出个勾墨兰的小碗,捧到何湛手侧:“这是他想送您的…搁了好多年了,请我一定要送给您。” 宁右说:“我自记事起,便要学会谦让,唯独这一次握得紧,却握碎了。三叔于我,是恩,是情,在我最需要父亲陪伴的年纪,是叔一直陪在我身侧,少时,我仰慕三叔,也不知何时变成了爱,或许是第一次有占有欲的时候,或许是第一次…三叔分辨出我的时候。” 他从墙上摔下来砸向何湛,何湛惊恐地伸出手要去接他。或许那一刻,他就动了心。何湛弯着的眉眼印在他的欣赏,就像在他心里种了株小萌芽,二十多年迎着风雨,却从未死亡。 “对不起…叔,对不起…何湛…对不起…” 言至最后,小六已哭得泣不成声,用袖子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怎么人的一辈子…要这样活呢…?不该这样的,三爷,不该这样的。” 安王甚至都不像他这个做奴才的,奴才一生中虽然没有什么大风大浪,也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和身份,尝过苦辣酸,到最后总还是有些甜的,总算是活着的慰藉。 想想宁右…又有什么慰藉呢?暗室中的雕像么?还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念想? ——想…想背叔一辈子。 或许,这就是他的希冀吧。 何湛握着那个墨兰小碗,半晌没说出话来,仰了仰头,令下人将送小六出府。 宁右自尽后,朝中经历了一场大风波,势头纷纷转向宁晋,文武百官在景昭帝面前进言应早立太子,固国之本,以防有人再以此离散人心。 景昭帝将此事压下,任百官再进谏,他都未曾回应储君一事。 何湛知道,宁晋不会等太久。 之后接连几天,宁晋都未得空回府,夜里赶回来也只抱着何湛睡一会儿,天未亮就起身离开了。 何湛不想坐以待毙,等到天气暖了些,他到凤鸣王府走了一趟,理由是闲着无聊,想宁祈跟他下棋。 何湛几乎是每天都来,宁祈也有时间,朝中宁晋主事,宁祈自也闲了下来。 这天何湛来时,外头已经停了一辆马车,何湛以为凤鸣王在会客,只让管家带他去后园逛逛,等凤鸣王送走了客人,再来通报一声。 宁祈养得那只小狼又长大了一圈,见何湛来,灰狼站起身呜呜呜地乱叫。何湛仔细一看,灰狼背上还趴着一只黑猫。那只在宫里称王称霸的黑猫,拥有矫健身姿,可斗可群殴的黑猫,如今已经肥成了一团,面露凶相,气哼哼地盯着何湛。 何湛问了问下人才知,使者一事后,宫里不得不将这只野猫清出宫去,凤鸣王赶巧碰见宫人抓猫,就令他们将黑猫送到了凤鸣王府,派几个下人养着,才养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何湛看着盆碗里的肉,沉着声告诫黑猫:“猫爷,居安思危,您可不能再胖下去了。” 黑猫哼哼唧唧不搭理他,躲到树荫的地方继续睡去了,一副“关你屁事”的懒样子。 何湛对凤鸣王府熟,不用下人跟着,他顺着水桥一直走,想找个地方坐一坐,远远就望见藏在重翠当中的小竹屋,在偌大的凤鸣王府中别具一格。 何湛知晓那个地方,那是凤鸣王为国师准备的,国师在府上时,常会指点凤鸣王的武艺,凤鸣王那一身的武艺大多是国师教的,小时候何湛也见过几次。 大国师的气度很不同,温温和和的,似乎万事万物都不过他心,颇有种“红尘是非事,难到青云中”的淡泊感。 宁祈叫他师父,高兴的时候会喊几声“义父”。 如今大国师在宫中闭关修行,想来竹屋中无人,何湛就想去里头坐坐,体验一把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可还未当他走近,何湛就听见里面传来些许声响,听声音是宁祈在和一个人交谈。 何湛原本以为宁祈在会客,没想着再打扰,拐了方向往别处走,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却叫何湛停住了脚。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却叫他想不起来是谁。 “师兄…随我走不好吗?” 宁祈冷声说:“这些话到此为止,本王还有事,便不多送了。文柏,师父曾说过,本王有来到这个世上的使命,天命难违之。” 尽管声音是冷的,但宁祈很少会跟人这么解释,尤其是到了何湛这儿,常常一个“滚”字就解决了他。 文柏说:“你留在这儿,究竟是保护宁晋,还是保护他?” 何湛算是听出来了,这个公子是宁祈的相好。也不能说是相好,只是单方面的倾慕。何湛为之默哀,虽然凤鸣王不近女色,但他更不近男色呀!大国师说他是护鸾星,他就是嫁给了宁家,要为宁家守一辈子活寡。 或许宁晋登基后,就会放过他。因为宁晋实在讨厌凤鸣王。 可惜…前世,凤鸣王不想让宁晋登基。 等等,这个“他”是谁? 宁祈的声音更冷:“本王的事,不用你管。滚。” 祭出“滚”字大法,对方果然不吭了,再度启声时,话中带了泣意:“你就是喜欢他,这么多年,你却不肯承认!凤鸣王,你只是不敢而已,你怕被拒绝,你这样的人,怎能忍受被拒绝?” 何湛惊着一双眼,像是窥到什么秘密似的。他实在没有要干涉凤鸣王隐私的兴趣,他往后退了好几步,隐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等着两人出来。 宁祈先走出来的,何湛疑着心,默默等着与他说话的人出来。 不久之后,那个人双眼通红地从竹屋里走出来。 明明风中已经夹了些许暖意,可何湛瞪着一双眼,浑身发冷。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这个人的确是… …… 沈玉。 第112章 难解 何湛匆匆告别凤鸣王府,宁祈换了衣袍出来,管家的来请示:“国公爷已经走了。” “不是说要同本王下棋的么?” 管家答:“国公爷说是要到金钗馆喝花酒去了。” 宁祈冷哼一声:“他倒是真敢。” “王爷还要到宫里请安去吗?” “不必了。去喂猫。” 管家:“…奴才叫人拿食儿来。” 何湛定下心神,想了很久,越临重重迷雾越要镇定。他立刻调人去桃花村求证,等了半个月才收到回信——桃花村根本没有沈玉这个人。 当初水坝崩塌之后,何大忠前去压下此事,暗地里塞给桃花村不少钱。桃花村的村长认为既然是避免不了的天灾,有人愿意出钱助他们重建家园,也不必非要纠缠到底。 何湛从未怀疑过沈玉… 从未。 之前,沈玉都是死了的。是该死的,原本就没有这个人。 沈玉究竟是谁?他与杨坤在青州结识,杨坤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一定会为沈玉打抱不平。可偏偏…偏偏帮助沈玉的人是杨坤,多年前何湛在青州结识的朋友杨坤。 这是沈玉从一开始就谋划好的么? 何湛不想再推断下去,不想再费尽心思去查,对于忠国公府的事,他一向没有耐心。 何湛直接去了凤鸣王府。 杨柳抽芽,柳絮杨花飘了满城,飘过凤鸣王府的高墙,黑猫悠然睁开一只眼,继而睁开一双,伸爪去拍空气中的柳絮。 何湛带来了宁祈送给他的玲珑玉棋盘,宁祈掀开内厅的珠帘,见到何湛扶着玉棋盘,默然不发,表情极为凝重,手侧还放着一把陈旧的剑。 “要下棋,不烦你亲自带棋盘过来。你以为换了棋盘,就能赢过本王么?” 何湛抬起眼,看了一会宁祈,蓦地发声问:“我今天没心思跟你废话。凤鸣王,敢问一句,文柏是谁?” 宁祈僵住背脊,没有应答。何湛的手按在剑上,再问了一遍:“沈玉是谁?” 沉默半晌,何湛正要将剑拨出,宁祈答:“是本王的师弟。” “你知道他不是桃花村的人,当年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拿着莫须有的证据来指控我爹?”所谓桃花村的血书是假的,遭到刺杀也是假的。 怪不得景昭帝会否认派人追杀沈玉并陷害何大忠的事,所谓的一直被追杀,不过是沈玉一手安排的。 “你爹和你哥草菅人命乃是铁一样的事实,师弟当初要为桃花村鸣不平,这是他的自由,本王无权干涉。” “鸣不平?鸣得哪门子的不平?”何湛冷笑,“沈玉要如此害忠国公府,怕也是为了凤鸣王你吧?当初我爹为兵权一事与你交恶已久,沈玉想要借皇上之手除掉忠国公府,当真是煞费苦心!” “何湛!” “当初陷我杀人的罪名,怕也是有沈玉的一份功劳。” “要斩草除根的人是景昭帝,不是他。” “是不是,沈玉自己心里清楚。” 何湛起身,盯着凤鸣王:“我要见他。” 宁祈:“不行。” “凤鸣王不愿相告,我自有我的办法。倘若你我日后兵刃相见,凤鸣王大不必留情。” “何湛,你就一定要将忠国公府的事查到底么?”宁祈板着脸,怒声说,“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忠国公和何德,难道是无辜的?” “不无辜。哪里有无辜的人?只是我们何家的人该死,有些人也不该活!” 何湛走到门口,凤鸣王握紧的双拳骤松,唤住何湛的步伐:“三天后来王府。本王带你去见他。” 何湛漠声:“多谢。” “别与他动手。你打不过他。” 何湛弯了弯唇,没有答话,径直走出忠国公府。 宁祈看着落在榻上的玉棋盘,半晌,走过去将玉棋盘挥到地上,本就是难找的珍品,落地即碎,可宁祈脸上却没有丝毫波澜。 何湛心思难定,莫名的预感就像丝线一般在他心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渐渐勒紧,直至勒出血来。沈玉找上杨坤,莫非一开始的动机,就是与他有关? 他不敢细想,叫马车拐到金钗馆去,唤了兰君姑娘来给他弹曲琵琶调。 兰君姑娘见何湛忧心忡忡的样子,也不多问,换了舒缓的小调,一遍一遍地弹着,直至何湛杵着头闭目小憩,她才停下,唤人来扶着他去床上睡。 何湛也许是真累了,这一觉一直睡到夜里,金钗馆的姑娘自是不舍得打扰他休息,直到宁晋来馆里逮到何湛。 前几天下冷雨,何湛肩上的伤一直隐隐作痛,扰得他整日整夜里睡不好,宁晋见他在金钗馆里蒙头大睡,有些哭笑不得。 这人是从来不在乎外头的名声的。京都里哪个不知道何湛是金钗馆里的常客,这么多年未曾成家室,一个老光棍拿着闲财经常混迹在温柔乡里,市井里传他能有好的? 他抚了抚何湛额头上的发丝:“你是真敢往这里跑。” 何湛睡得饱,听到一点动响就行了过来,见宁晋来逮他,往里侧了侧身,倦声道:“臣还不想起身。” “我抱着叔下楼去?” “…不必了,臣这就回府。” 宁晋按下他的肩膀,哄他道:“不想起就不起吧,我陪着你。” “不忙了?” “差不多了。”宁晋不想何湛去烦忧这些事,转而问,“带着永乐,累不累?” “不累,永乐很听话。” 宁晋说:“听下人说,这几日叔常去凤鸣王府跟宁祈下棋?” 何湛不太想应,只哼哼唧唧地点了点头。 “你真是个不清闲的。”宁晋心里堵,却也对何湛发不起火来,“以后少去。你想去哪里,我陪着你。” “知道了。”何湛伸出手来握住宁晋的衣袖,叮嘱道,“你近来多小心,虽然如今朝中官员多拥护你,但处于风口浪尖,难免有风险。哪怕是近侧之人,你都要提防。不要轻信他人。” 尽管不得宁晋信任是何湛的一块心病,但他有时也甚觉自己可笑。一方面教着宁晋不要轻易相信他人,一方面又有些逾越君臣的痴心妄想,想得他的全心全意,细来想想,实在有些…无理取闹? 宁晋点头:“我知道。” “臣…想托你去查一件事。” 宁晋毫不犹豫地点头,连问都不问:“好,你说。” “大国师藏客。我想知道这个人的来龙去脉。” 宁晋皱起眉:“为何想去查这个?” “藏客的名声自靖国开国起,已相传一百余年,人没有长生不老的本事,藏客不可能存在这么久,如果真要算,大国师应该已历过三任。如果真要追查起来,可能会有点棘手,查不到也没关系。” 宁晋沉默片刻,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半晌,他将何湛的手拢在手心,说:“不必去查。我知道藏客是谁。” 何湛眉宇间聚起疑惑。宁晋说:“你推断的不错。初任藏客是我师叔,第二任是我师父玄机子,至于现在的大国师,我倒是不知晓,应该是师父的嫡传弟子,藏客的身份向来对外保密,若不是我在师父座下习练多年,也不会知道此事。原是门中禁忌,不可叫外人得知,但倘若是叔的话…应该无妨。” 何湛睁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宁晋,反复确认着他的话:“你是说…玄机子?” “怎么了?” “那…玄机子就是凤鸣王的义父?” 好像万事万物都接连在一起,玄机子就是最重要的一根线。 “算来,我与宁祈也算同门。” 何湛再问:“如今的大国师就是凤鸣王么?” 宁晋摇头:“之前我也有此怀疑。不过大国师之前出寺为靖国祈福的时候,宁祈和我在丹江治理水患,应该不是他,至于是谁,我也得好好去查一查。关于谁是继任藏客的人,师父也不曾透露。” 宁晋低眸就见何湛一直皱着眉头,手指抵到他的眉心去,笑道:“不许皱眉头,哪里有你解决不了的事?倘若不行,还有我在,你担忧什么呢?” “有些疑惑…想不清楚。” “那就不要想了,事情总会慢慢浮出水面,万事都需等待。” 何湛听宁晋的话松了口气,将万千思绪从脑海中挥去:“好。” 原是凤娘给何湛选了最清净的一间雅阁,是听不到外头的声音的。奈何隔壁接了个贵客,叫了几个小倌伺候着,不一会儿就传来暧昧的声响,小倌是叫人弄得狠了,声音穿墙而来时,宁晋和何湛还在沉默着,声音便愈发清晰,叫何湛听得脸色一红,往被子里缩了缩。 宁晋眯了眯眼,手顺着何湛的手臂滑上去,滑过他的内领,问:“我怎么不知金钗馆里还有小倌了?” “我…我也刚知道。” “哦?”宁晋的手顺着领口向下,触及何湛的腰带,“从前在雍州时,民间传你好男风,总以此诟病,如今你再往金钗馆里跑,外面要传叔什么?” “我哪能管得了他们?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我两袖清风端雅正直的好品行不见他们说,如此,我能有什么办法?” 挺厚脸皮。 宁晋亲了亲何湛的额头:“与我在一起,不是恶事,是我的好福气。” 宁晋舔着何湛的耳根儿,何湛浑身微颤,低低叫出声来。那声音实在悦耳,宁晋不罢休,一点一点吮吸着他的耳朵,只弄得何湛面红耳赤,挣扎着别过头,他才停下。 他在何湛耳侧说:“想要你。” 何湛实在有些受不住,憋着红脸说:“万事都需等待。” 宁晋笑出声:“你倒是学得快,可这么多次了,怎么床上的功夫都不见长进的?” 你才不长进!何湛气急,想咬他一口,无奈咬到下巴之后又舍不得,松了牙。 宁晋的手指插入他的发间,深深望了何湛一眼,又纠缠上他的唇,极有技巧地挑逗着他的舌。 喘息声与细微的轻吟交织,一室淫靡。 第113章 交锋 何湛赴三天之约,凤泽王将相见的地方选在凤鸣王府的竹屋内,屋内摆设陈列简单,如同道房禅房,墙上悬着一个“静”字,静心静意。 宁祈带何湛走到竹屋前,何湛说:“不劳凤鸣王掺和这档子事了吧?这是我与沈玉的恩怨。” 宁祈答:“本王在外面等。” “真是委屈了。”何湛哼笑了声,握着手中的剑,迈开步伐走进竹屋内。 沈玉坐在茶桌旁,见何湛来,弯了弯眼睛,请他坐下。 何湛坐到他的对侧,沈玉给他倒了杯茶,何湛问:“该如何称呼呢?沈玉?薛文柏?还是…大国师?” 何湛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审量沈玉,不,应该是薛文柏。第一次见他时,这人小心翼翼地跟在杨坤身后,就似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将忠国公府都看了个遍,长得清清秀秀的,眉宇间带着些许懦弱的神色。如今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模样,当真能看出修佛修道的模样,若不是眼中尚存戾气,何湛不会怀疑他大国师的身份。 能装这么像的,定是玄机子教得好。 薛文柏说:“怎么?我那个不入门的师弟,却将大国师的事都告诉你了么?如此,师父可是要责罚的。” “比起你做得事,宁晋要受得罚还算轻。” “故友相见,好好品茶不好么?我泡的茶,连凤鸣王都会称赞几句。” “我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却不记得里头还有叫薛文柏的。” 薛文柏摇摇头,反唇相讥:“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什么时候都不肯输人一筹,定要找回面子才行。跟你做朋友,一定很累。…想想杨坤也就是了,当初他一心要为桃花村伸张正义,得了圆满后居然会对你心怀愧疚,愿意跟你一起到边关戍守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啊?” 何湛:“你骗了他,当初找到他,就是设计的第一环。” “是杨坤太好骗。不是么?”薛文柏说,“空有一腔热血,却是个不长脑子的,他害死你全家哎,你居然还能跟他做十年的兄弟?何湛啊何湛,你当真是个白眼狼啊,何大忠和宁华琼亏待过你么?” 何湛抿了抿唇:“当初,为什么要对忠国公府下手?” “青天白日在上,何德犯错在先,如何说我要对忠国公府下手?那个…孙北,你还记得吗?那是景昭帝安排的人,与我无关,要陷害你杀人的也是景昭帝,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不想你居然肯救我…我只能再杀了张南咯。” “诬陷我爹调兵杀人、伪造桃花村血书两桩事,也与你脱不了干系?!” 薛文柏勾笑:“是我,又怎么样?你要杀了我?如此,你爹的案子就永远都翻不了,虽然他以死明志,但没有人能拿出铁证来证明不是他做的。案卷宗放在库里生了霉,回头留给世人的,都是难测的评说,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难定啊…”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爹与你井水不犯河水,毫无干系。” “他与我无关,可是你与我有关啊。”薛文柏眯着眼,将茶杯往何湛面前推了推,“我呀…就是见不得你好。” 何湛说:“之前我与你素不相识,何来恩怨!?” 薛文柏却没有直接回答,将自己的茶杯在鼻间一移,细细闻着茶香,方才抿了一小口:“你猜,师兄为什么要把你我见面的地点定在竹屋?” 何湛:“…为什么不回答?” “我擅长飞针,能在顷刻间要人性命,却在这么窄小的房间里无法施展;你的武功套路多变,剑刀棍匕都会,拳脚也不差,胜在灵活,与你对战,我是占尽了劣势。你看,我的师兄就是这样护着你的。何湛,你真是遭人嫉妒得很啊。” “你想说什么?” “我师兄初入官场便为凤鸣王,废帝为了削弱忠国公的兵权,让我师兄掌握忠国公手下的部分兵权,为此,忠国公在朝堂上处处为难他。” 当时宁祈真正开始接手朝堂事务,凤鸣王不再是个虚名。当时何大忠是嫌宁祈未经磨练便掌兵权,所以对他少不了刁难。可是之后…凤鸣王领兵的天赋实在过人,何大忠也知皇上疑心旧臣,就放掉了手中的兵权。 宁祈和何大忠站在对立面上,何大忠不会允许何湛与宁祈往来过密,何湛是个不上心的,叫外人来说就是没心没肺,当时他正处于好玩的年纪,小时候被药罐子箍住了翅膀,那时身体刚好就天南地北地跑,与宁祈多少年儿时的情意说断就断了。何湛玩得疯乐,可宁祈却为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初入官场的磨练和考验都未见宁祈如此消沉,宁祈当时失意的样子,薛文柏一辈子都忘不了。 薛文柏设计对付忠国公府,实则两全之策。一是想借机除掉何湛,二是助宁祈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何湛听言,险些抑不住内心的怒火:“可那时我爹已经放了权,为何你还是不肯放过何家?!” 薛文柏说:“我不是说了吗?我呀,就是见不得你好。何湛,你是不是自己觉得很无辜啊?可你看看宁右,再看看我师兄,他们哪个不是叫你耽误了一辈子?你若不喜欢,怎么不趁早断了他们的念头?就这样一直拖着,却叫别人一点机会都没有。” “他不喜欢你,与我何干?没了我,他就会喜欢你么?” 薛文柏手臂一震,半温半凉的茶水泼到何湛脸上,眼里全是戾气:“就是因为你,师兄到现在都不肯原谅我。” 何湛却笑了,笑得有些疯癫,胡乱擦着脸上的茶水。 “你笑什么?” 何湛笑他自己,让他一辈子都走不出的魔障,竟是因为嫉妒而生。 “笑我自己还活着…”何湛眼角笑出泪来,看向薛文柏,“笑你怎么就没把我一起害死?真是心疼你啊…” “若非师兄尽力保你,你以为你能活到几时?没有你就好了,没有你,我师兄会成为宁晋的股肱之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宁晋信你,日后你却要压我师兄一头,何湛,你到底算什么东西?” “薛文柏啊薛文柏,玄机子一个佛道双修的大家,门下弟子卓越者众多,唯你是他钦定之人,继任大国师一职,可也唯独你…是个看不透看不穿看不破的人。” “我的造诣不如师父,难以跳脱红尘。一个‘人’活着,难道不就是为了一点执念么?” “是啊。”何湛点点头,“我能活到今,也不过是为了一点执念而已。” 薛文柏甚至不知何湛是怎么拔出剑来的,剑尖已经抵到他的脖颈间。 何湛没有再跟他说话的意思,剑即刻要刺入他的喉咙! 薛文柏翻袖一挥,三枚银针冲着何湛面门而去,何湛反手横剑将银针逼退,薛文柏已与他拉开最大的距离。 何湛以袖遮剑,缓缓抹去上头的尘灰,剑刃如寒水凝霜,将黯淡的秋日反出艳绝的光芒来,光线忽地折在薛文柏的眼睛上。 薛文柏眼前一白,什么都看不见了,只飞身往后再退,可那光追在他的眼睛上,让他再也无法展开攻势。 风声起,薛文柏展手飞出几根银针将窗户打上,光芒散去。 何湛趁着这个空档再度攻上来,点刺打的招式变化如流,配上眼花缭乱的虚招花招,薛文柏的银针果真没有招架之力。 他用银针将何湛逼退几步,纵身从窗户中跃出,何湛飞身追了出来。 户外开阔,薛文柏临敌不再有劣势,那些银针就如细细的牛毛雨一样冲向何湛的穴道,处处致命。起初何湛尚且能挡一挡,可银针来得实在快,渐渐已现颓势。 一直在外等候的宁祈见状提剑就跃至两人中间,宁祈与宁晋一样习剑,他的剑跟他一样傲气凌人,薛文柏如何发招,何湛难以猜出,可宁祈似乎都能预料到,每一次出剑挡的招式纵横开阖,收放自如。 宁祈将何湛挡在身后,冷着眼:“住手!” 薛文柏脸色铁青,说:“你护着他罢!杀了他又怎样?杀了他,宁晋还能有几时好?难道你就愿意为别人的功业付上自己一辈子!宁家对你有什么好?” 宁祈脸色愈冷,侧头对何湛说:“赶紧滚。你打不过他的。” 光凭刚刚与薛文柏过招的几个来回,何湛就摸清薛文柏武功的高深,诚如宁祈所说,他的确是打不过薛文柏的。若不是宁祈护着,薛文柏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何湛识时务,还不想将命交代在薛文柏的手上,他以剑作出防卫势,缓缓走出院中。 眼睛落在宁祈身上,何湛脚下略僵。…他并非有意想耽搁宁祈,他从不知道宁祈还是喜欢他的。宁祈不是喜欢…宁晋么?否则从前为何见了他就要咬,护宁晋护得跟什么似的。 ——何湛,你是睿王的近臣,在朝中你能依靠的只有他。 难道…是因为这个? “走!”宁祈吼道。 何湛不敢再停留,即刻离开凤鸣王府。宁祈要拦,薛文柏想杀也杀不了,更何况,薛文柏从不会与宁祈作对,却叫这个人气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薛文柏面对何湛的从容在宁祈这里顷刻土崩瓦解:“你以为你能得到什么啊?!” 他也问过何湛这样的问题,何湛回答:“…我也没想得到什么。” 宁祈木声回答:“我什么都不想得到。” 第114章 变幻 宁晋是在酒馆找到何湛的。 他已经喝得不知天地何物,爬上台子就要捏嗓唱曲,状似疯疯癫癫,台下众人掩嘴笑。 文武百官,百姓不知晓几个,却也饶不过何湛的名声太盛,加上他长得极俊,人见了自是认得他。见何湛要学小生唱曲,台下的人权当看个热闹。何湛含混不清吐出几个字,渐渐找到调子,竟将小生唱调学得七八分像,听着居然还有几分意思。 音色凄切切,唱得是玉屏关的《西阁》。 到最后,何湛禁不起酒劲儿,一头栽到戏台子上没能起来。 何湛还在想,若叫宁华琼知道他这般荒诞放荡的样子,定要被拧耳朵的。 然而,仿佛很多很多年前,宁华琼就不在了。 ——天塌下来有你爹扛着,你爹扛不住,你老娘我能扛住,再不行还有你大哥。 明明这样说着的,可现在扛着的只有他一个。 宁晋看到倒在戏台上的何湛,令人将酒馆中的客人全都赶了出去,又用一锭金子抚平了酒馆老板的眉头。 “何湛!”宁晋不知何湛在发什么疯,见他如此不爱惜自己身子,自是有些生气。 他将何湛翻过来抱在怀中,酒气铺天盖地地袭来,熏得他直皱眉头。何湛很少让自己喝醉,说是在清醒的状态才能应付突如其来的状况。 何湛脸上全是泪痕,叫宁晋看得一阵窒息,问:“怎么了?” 何湛迷迷糊糊着醒不过来,口中不断呓语着,却也叫人听不清他说得是什么。 宁晋同掌柜的问了间房,又叫人送碗醒酒汤来。 何湛喝下就睡,宁晋就在他身边陪着,不一会儿何湛要吐,宁晋拿盆来拍着他的背,叫他吐出来。 满室都是酒臭,宁晋推开窗,风从窗口灌进来,已入深秋,风中带着凉意,将蒙在何湛神思的迷雾渐渐吹开。 宁晋扶他起身,给他灌了口茶,问:“痛快了?” 何湛带着七分醉,倚在宁晋的肩膀处,还是有些说不清话:“难…难受…” 宁晋:“叔喝得时候倒是痛快,却怎么总顾前不顾后呢?” “宁晋,我难受…”何湛歪头,将脸埋在宁晋胸前,几乎还要哭,“好累啊…” 宁晋轻轻抱住他,问:“我在呢。跟我说,行不行?” 何湛攥着宁晋的衣襟,抬头看向他:“你不是说能为忠国公府平反吗?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我爹他没有杀人,他是冤死的,我爹没有杀人…我爹没有杀人…” 何湛咬着牙没有放肆哭出声,可眼泪一直在往外流。 “我知道。”宁晋将他按在怀中,定声说,“我知道。” 他见不得何湛哭。从前都是何湛哄他,可他见何湛这副样子总不知该如何是好,似乎让何湛不哭,比杀人都要难。 “是我害死他们的…要是我娘没有收养我就好了,忠国公府不会这样…宁晋,我才是罪魁祸首…!我才是!” 宁晋咬着牙:“不是你的错,不是。” 那时候宁晋还小,常被何湛带在身边。何湛怕他在府上住不习惯,夜里总带他一起睡。白日里那么个嬉笑着没个正经的人,到了夜间整晚整晚地做噩梦,何湛常睡不好,又不敢惊了他人徒添烦忧,睡不着了就倚着床头发呆,宁晋幼年爱踢被子,何湛见了还会给他掖掖被角。 何湛向来是聪明的人,忠国公府面临什么样的处境,他不可能不知道。或许从何大忠释兵权的那刻起,他就这样日夜担忧着。宁晋以前不能明白何湛在品香楼的一举一动,这么多年过来,他再想,便能寻出些门道来。 那时候的何湛一直在想办法,可却无力回天。 “叔,很快的…不需要很久了…” 何湛半睡半醒之间听到宁晋说这句话,没能意会什么意思,直到景昭帝病重,他才明白。 一场急病来得如同疾风骤雨,将景昭帝的命卷没了半条。这次,景昭帝是连起身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京中风起云涌,又是一场风云大变的局面,宫里宫外都放了风紧的讯号,夜里嫔妃的哭声都能从幽幽宫墙内传出来,叫人听得心凉。 年老病死,生死轮回,就连是天子都不能逃脱这样的宿命。伤哀过后,朝中官员更加关心自己的前程,朝中的势头大部分倒戈向睿王,其余的则是保持中立的,与他为敌的很少,仿佛到如今这个局面,宁晋布置了很久很久。 众人都在等候景昭帝回光返照,传位睿王;抑或着景昭帝死去,拥护睿王登基。无论如何,国本已定。 如此风紧的关头,青州传来慎王宁左回京探父的消息,将整个局势绷得更紧。 纵然宁左废了一双腿,但他曾是太子,在朝中有不少拥护他的人。而且他的母亲是皇后,亦是嫡长子,他继承王位,乃是天道。天道一词,便足以让各方势力依护。 宁晋与他从没有手足之情,纵然念着何湛留他一命,但也不会让他再从京城翻腾出什么浪来。自慎王入京之后,宁晋的人手就盯上慎王。 宁左进宫看望景昭帝,宁晋也同在侧。 景昭帝已经不能说话了,宁左给他喂了碗药算是尽最后的孝心,昔日神采飞扬的骄矜已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波澜不惊的淡然。他像是真只是来探病的,同景昭帝说了一会子话,就转而对宁晋说:“我还要去景仁宫看看母后,睿王随我一起吗?” “不必了。走之前去见见三叔,他很想你。”即使宁晋并不想让他们相见。 两人没有什么要说的,相对沉默,外头传来奶气的声音,清脆得像个小黄鹂鸟。永乐就似个小麻雀一样蹦进来,一头扎进宁晋的怀中,呲着小白牙喊:“妗妗…晋晋…” 宁晋抽了抽眼角,将永乐扳了个方向,对向宁左:“你父王来了。” 永乐不太认得宁左了,但两人始终是亲生父女,见面之后永乐也不怕,跑到宁左的轮椅前瞪着眼睛打量他。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直看着宁左喊:“妗妗,妗妗…”仿佛妗妗就是对她来说很亲近的人。 宁晋:“叫父王。” “妗妗…妗妗…” 宁晋:“…还未教她。” 宁左说不难受都是假的,看着永乐,他说不出一句话。永乐觉得一直说不出话实在太憋屈,就指着宁左的腿说:“站…站…!” 对,她还会喊站。 宁左见她说要站,倾身将她抱到怀中,让永乐站到他的腿上。 永乐高兴得蹬着腿踩来踩去,宁左是觉不得痛的,却见永乐笑得那么开心,第一次觉得不痛是件好事。 永乐玩了一会儿,宁左第一次坦然面对自己的女儿,见永乐不认生,开始教她喊“父王”,到永乐嘴里就成了“污王”。 宁左选择放弃。过一会儿奶娘就将永乐抱下去吃东西了,永乐趴在奶娘肩膀上看宁左,还冲他挥手,喊着:“妗妗…妗妗…污王…” 宁左对她挤眉弄眼,逗得永乐直笑,笑声渐渐消失在殿内。 宁左坐了半晌,才对宁晋说:“我听说这段时间…永乐一直在由你照拂?” “是。” “多谢了。上次我刚失了一双腿,没有心思去照顾她,未能带她一起回青州。此次再回封地,我想带她一同回家。” 宁晋木着声音说:“只要她愿意的话。” “谢谢。” 宁左由宫人推着出去,要走到门口时,才对宁晋说了句:“宁晋,我不欠你的。幼时我对你不善,换来半条残腿,我不欠你的。” 身处局外,他才看清。 轮椅慢慢推向景仁宫的方向,听宫人说,自从宁右入狱之后,皇后的精神就不大好了,头发已经花白,成日里盯着两对虎头小鞋看。她是不原谅景昭帝的,纵然景昭帝病重,她都未去看一眼。 宁左进殿之后,看见坐在软榻上盯着虎头小鞋看的皇后,半晌,皇后缓缓转过头来,眼眶涌上热泪,哑着声唤了句:“儿…你来看娘了?” “母后。”宁左唤了声,行至皇后面前,缓缓抚上她苍老的手,“母后怎么不爱惜自己身子了?” “儿啊…我的儿…”皇后摸着宁左的头,将虎头小鞋塞到宁左怀中,原本黯淡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亮光,“快,去叫你弟弟来,看看娘给你们做得小鞋,一人一双,不要争不要抢呀。” “娘…” 皇后皱着眉:“去啊!可不能自己一个人藏着,去叫弟弟来。” “…好,我这就去。” 他叫宫人推着他出去,停了一会儿,宫人又将他推进来。 宁左眼神温柔,带着些许怯意。皇后高兴地跟他招手:“儿…快来看娘做的小鞋好看不好看,你哥哥已经拿走一双了,这双是你的。”宁左走近之后,她又将另外一双虎头小鞋塞给宁左,说:“你看,这下都有了。” “好看。上头的老虎跟大哥那双一样活泼。” 皇后又哭又笑,点着头说:“是,是。左右左右,没有了左,哪来的右?没有了右,哪里有左啊?没了,都没了。” 她说些疯言疯语,宁左在景仁宫陪了她很久很久,夜里才出了宫。 原本他是要住在驿馆中的,却在半路换了顶轿子,去往凤鸣王府。 宁祈来到客厅时,宁左问了碗白水,给客厅中的一株孟菊浇水。见宁祈来,宁左说:“这里也要人照看着点,任其枯萎实在委屈了这么好的花。” “慎王深夜来此,所谓何事?” 宁左笑了笑:“凤鸣王觉得本王来会有何事?” “慎王在此关头回京,莫非是为了…皇位?”宁祈从不喜欢拐弯抹角。 “一个废人,怎么扛得住河山?本王来此,是有一事相求。” “慎王不妨直说。” “扶持四皇子宁恪登基。” 宁祈皱了眉,宁左继续说:“抑或着在宁晋登基前,立刻找罪名将何湛流放雍州,永世不得回京。” 第115章 驾崩 宁祈眉头皱得深,看向宁左的眼睛沉如寒冰:“臣不懂慎王意思。” 宁左环顾四周,似乎在警惕着什么。 宁祈:“放心,凤鸣王府是铜墙铁壁,外头的苍蝇飞不进来。” 宁左沉声:“在青州一直有人盯着本王,起初本王以为是宁晋派来的眼线,派人去跟了跟,发现这些人跟姜国有来往。” “姜国的人?” “是姜国谢惊鸿的人。”宁左将声音再压了压,说,“本王的人跟谢惊鸿一直跟到京城,发现他曾潜入宫中,护着他的是淑妃宫中的人,而且他曾带着宁恪出过宫。宁恪喊他义父。” 如今宁左成了废人,人们再也不会将目光投到他的身上,谁也不会想一个废人再能做出什么,故而会对他放松警惕。宁左离开京城之后,很多事情都能看得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宁祈身子一震,眼里全是惊疑。 宁左说:“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我也不信,所以就顺着淑妃这条线查了查。起初淑妃在王府中只是父皇的妾室,当时父皇是从花楼里将她赎出来的,我的人去花楼里问过,将淑妃送入花楼的是谢惊鸿的人。记得淑妃刚入府不久就传出有孕的消息,加之宁恪是七星子,所以我怀疑宁恪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他的父亲是谢惊鸿。” “你是说,谢惊鸿要窃国?” 宁左抿了抿唇,攥着自己内里的衣袖:“宁晋似乎一直在追查着谢惊鸿的动向,他发现此事不过是早晚的问题。三叔是宁恪的兄长,一旦宁晋发现此事,他还会饶了三叔么?谢惊鸿是要窃国,所以我希望你能将三叔流放到雍州去,保他一命,护我宁家江山。” 宁祈沉默良久。 宁左知道这需要时间,他相信凤鸣王。大国师言他是护鸾星的命格,自他冠上“宁”姓的那一刻开始,无论如何,宁祈都要以江山社稷为先。 “若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还请凤鸣王以天下百姓江山社稷为重。” 宁左跟他说完就离开了凤鸣王府。 翌日清晨,宁左就令人准备回青州的事宜,自己则去睿王府接永乐。 如今已经有了早冬的寒意,何湛的身体似乎又不怎么好了,宁晋就把他接到睿王府来养病。宁左来时,何湛正在后花园听戏,宁晋不许他出府,他嫌无聊,宁晋请了个戏班子来给他解闷儿。 永乐看着新鲜,也跟在何湛一旁玩。 永乐跑了好一会儿了,跑得满头大汗,伏在何湛腿上说:“污污,头发…” 何湛看她乱得像个鸡窝的头发,将红绳接下来,给她重新绑上:“叔公给你绑绑。” 宁左远远就看见何湛在给永乐绑头发,嘴角带了些笑意,喊道:“永乐。” 宁左叫人推着走近,永乐抬头看见宁左,圆溜溜的眼睛可亮,因叫何湛攥着头发,又不敢往前跑,只能喊了声:“污王!” 何湛将永乐的头发绑好,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叫她去找宁左来。永乐一蹦一跳地跑到宁左身边:“污王…” 行至何湛前,宁左轻轻点了点头:“三叔。” 何湛微笑道:“最近身体不太好,怕将病气过给你,没敢去拜见。王爷最近还好吗?” “很好。青州养人,怪不得三叔以前最喜欢青州。” “这次是来找睿王的吗?他现在不在府上,可能要多等一会儿。” 宁左摇头:“我快要走了,这次来是想将永乐带回青州去。” “…是吗?”何湛带永乐带了几个月,宁左猛地说要带走,他还有些舍不得。可永乐总不能一直没有父亲。何湛说:“我让奶娘去收拾永乐的东西,王爷再等等?” “好。” 何湛对一旁的小厮吩咐了几句,又对永乐招招手:“来,永乐,叫叔公再抱一会儿。” 永乐也听话,窝到何湛怀里,不一会儿就玩起何湛的头发,学着给他绑头发。 宁左低低笑着,说:“永乐很乖。”顿了顿,宁左又道:“三叔想不想到青州去?虽然说你在一干元老当中算是年纪轻的,但始终还是要以身体为先。听说你近来总不大好,不如到青州去养病,那里气候还好些,没有京都的冬天那么难熬。” 何湛默了一会儿,笑了笑说:“京都也很好。” 言下之意是不想离开了。宁左知道他会这样回答,所以才没有直接找上何湛,而是去求助凤鸣王。 两人坐了很久,何湛一直在逗永乐笑。永乐已经玩了半天,着实有些累,在何湛怀里躺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何湛轻轻拍着她,哄她睡。 待她睡熟,何湛才将她抱给宁左。 宁左接过来,低头看永乐的睡颜看了很久,待到天边染了些暮色,宁左问:“当初我遇袭一事,三叔知情吗?” 何湛身子一僵,半晌才答:“我不知。” 宁左说不上喜忧,喜于何湛未参与此事,忧于宁晋信不过何湛。 宁晋回府时已到深夜,府中的人说宁左已经把永乐接走了,宁晋有些不怎么开心,到破月阁去看何湛的时候,瞧见他又在偷偷喝酒。这次倒不是往醉里灌,他身子寒,喝些温酒暖身,会让他舒服一些,只是酒也伤身,不宜多饮。 “这次叫我抓到了。”宁晋走过来,还见何湛拿酒杯往袖子里藏。 何湛被抓个正着,脸有些微红:“我就闻闻味儿。真的。”说得一点都不坚定。 宁晋笑道:“上次你也是这样说的。你最近在喝药,顾着身子也要少喝。” 何湛说:“永乐走了,缺个人总觉得少点什么。” “知道你喜欢孩子,回头我在亲族里挑个乖巧的叫叔带着,怎么样?” “不必。” 怎好叫别人骨肉分离? 提到骨肉,何湛仿佛想到什么,眼睛黯下来,第一次有了试探的心思。他说:“往后等你有了子嗣,臣帮忙照看着,也是一样的。” “我不会纳妃。” “主公…” 宁晋握住何湛的手:“我知道叔喜欢孩子,却不想叫你去娶旁的女人。纵然这会让你遗憾平生,我也不想。你有这样大的胸怀,容我纳妃立后,我却没有。”宁晋将他的手按在心脏处,说:“我想要的只有你一个。” 得到想要的答案,何湛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开心。从前就有两难的决断,无论宁晋如何回答,终不是圆满的。何湛道:“没有这样的规矩。当上皇帝,民间该如何议论你?龙阳之癖,不遵礼法,这些都会成为青史册上的符号。” 宁晋:“百姓也曾诋毁你,为何你不在意?” “诋毁我又有何妨?你…你不一样。” “诋毁我又何妨?三叔于我,也是不一样的。这本就是我的家事,缘何要顾及他人?天下可负,唯不能负你。” “宁晋…” 宁晋不想再与他纠结此事,他不想何湛为此惶惶不安。何湛为他挡了那么多年的风雨,如今该是他站在何湛的前头了,不然该如何对得起何湛满身的疤痕和病痛? 宁晋转而道:“过不了多久就是登基大典了。叔快点好起来,以后都会好的。” “景昭帝他…” “差不多了,也就是这两天。” 何湛将宁晋的神情打量了一番,问:“你当真…不难过吗?” “本就是个外人。”宁晋笑了笑,“有什么好难过的。”与宁左宁右一样的外人。因为景昭帝,还让他与何湛平添了不少隔阂。再怎么说,景昭帝当初害死何大忠,何湛忘不了这个仇。宁晋到现在都记得当初何湛从梧桐殿出来,拿着刀抵在他的颈间,眼神狠得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说出的话却比刀都要锋利,字字要人性命。 “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亲生父亲。” 这四个字像是触碰到宁晋的敏感神经,他顿了顿,反问道:“如果换了谢惊鸿,叔会怎么做?” “…臣明白。” 景昭帝驾崩那天,告祭的白绫悬满城,仿佛这年的冬天下了第一场雪。 在宫墙外头巡夜的人都能听见皇宫里凄凄艾艾的哭声,夜里巡逻时背脊总能生出凉意。 “这几年总是不平静啊,皇帝走了一个又一个,天子比我们这些个打杂的都要短命。看来那个位置,折寿哟。”一个士兵提着灯笼,与另外一个平民打扮的人说着。两人巡逻在无人的街,平民答道:“总觉得这几日皇城阴气重,最近真是冷啊。” “可不是么!等下场雪,天气就是真冷了。”士兵说,“哎…其实也没什么大事,皇上死了,睿王继位,到时候热热闹闹办个登基大典,什么妖魔鬼怪见了真龙,那还不是抱头鼠窜啊?” “是这个理。国不可一日无君,赶紧平静下来,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士兵忽地想起什么,往四周打量一番,压低声音道:“哎,你知不知道?我最近听了个大秘密,宫里传出来的,真事!” “啥事儿啊?” “我跟你说,你可别往外传啊。宫里头的人不让说的。” “咱们都谁跟谁啊?你还信不过我!?” 士兵往他那边靠了靠,低声说:“你知不知道,当朝的一品公何湛,怎么爬到那个位置的?” “…他爹不是忠国公么?” “哎呀,你动动脑子想想,忠国公当初犯了大罪,还想以死明志,皇帝愣是都没给他平反,可见他们家贪污包庇一事属实。就这样,你说何湛还能承爵啊?” “那怎回事儿?我听人说这人风评不怎么样,金钗馆知道吗?听说那个爷是常客,里头哪个姑娘没叫他睡过。也是有钱。” 士兵嗤嗤笑道:“咳,我就说这是个大秘密!你晓不晓得,这个国公爷其实是个断袖。” “啊?他好…那一口?” “他以为自己藏得深呢,这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当上忠国公就是靠着床上那点本事,你瞧瞧他的面相,不偏不倚,长得的确好看不是?就是叫男人见了也失心失神的。” 他一想,讶异着说:“怪不得。听说以前就是个九品的忠翊郎,后来碰上睿王,才…啊…难道他的那个…是睿王?”他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士兵捂住他的嘴,赶忙往四周看:“嘘,可别说出啊!小心你的脑袋。” “我肯定不说,我肯定不说。” 第116章 出山 哪怕是有一个人知道了,嘴多舌长,任凭你有再大本事也堵住悠悠众口。国公爷断袖一事,流言于京都,飞谋钓谤如同利箭一般射穿忠国公府的大门,若换作旁人,面对众口铄金之事,怎能守得住?。 可偏偏何湛是个没心没肺的,府上的人来给他通气,他听后只是一笑,道了句:“众口铄金君自宽。”之后就优哉游哉地将他的金玉梅花抱到花厅当中去。 原本他不在意这件事,流言飞到他忠国公府,困在他这里,飞不去睿王府便好。却不想回到天罡寺修行的大国师却在众人面前言“宁晋并非真龙天子,睿王继位,乃是有违天道”。 薛文柏这一招来得是正中下怀! 前世大国师一眼着实让何湛和宁晋两人陷入了极大的被动当中,大国师手中虽无实权,却在靖国享有极高的声望,他的号召力非常人可及。 那时何湛已不得宁晋信任,他如何处理此事,何湛是一点都不知晓的,当初大国师妖言惑众一事被宁晋以铁血手段迅速压制住,天下再无反对之声。 这世何湛留了薛文柏一命,虽有了诸多遗憾,可有失必有得。大国师没有实权,然而宁祈手中握着雁北军的兵符,之前何湛参不透为何宁祈和大国师会对宁晋同时发难,此刻却是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薛文柏对付宁晋,乃是宁祈刺杀宁晋的先声。 然而有一点没有变——宁晋还是不想让何湛知晓他会如何应对此事。 此次并非是宁晋忌惮何湛,他只是不想何湛为这些事烦忧,他已派人去追查流言的源头,在此期间何湛都要受着这些飞短流长。“人言可畏”这四个字,最是无形杀人的利器。 何湛被宁晋按在府上养病大半个月,眼见就要到最冷的时候,宁晋更不允许他出去乱晃荡了。何湛从不是什么安分的人,幼年在病榻上卧太久,最严重的时候是连风都不能见,如今他身子还算健硕,老是闷着也实在太可惜了。 何湛非常心疼自己不长的生命,决定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叫宁晋将他放出府去。 宁晋叫他亲了两口就举手投降了,一手将他按在怀中,方才忍住自己身上的燥热,哑着声说:“罢了。我陪叔到周围走走,半个时辰,必须回来喝药。叔要是想早点出去走路,就别再使这样的法子。” 最后的警告让何湛立刻绷直身体,保证道:“臣遵旨!” 何湛出府一次,搞得却跟皇帝巡访一样隆重,身后跟着兵,又准备了好几样御寒的东西给何湛带着,这才出了府。 路上的行人被清走了,何湛是连热闹都看不成。湖水已经凝冰,如同打了白霜的地面。 何湛见冰凝得厚,一时玩兴上头,拉着宁晋就往冰面上走,展眉道:“你以前在冰上走过没有?” “清风山上也有一口湖,冬天结得冰比这个还要厚,那时常跟师兄弟在冰上习剑,也算有意思。”宁晋说,“你别想跑了,跑累之后又要没精神了,我扶着你去冰上走走?” 何湛觉得宁晋在把他当爹供着。他故作欣慰叹息,摸着宁晋的头叹道:“哎,乖侄子,长大了,孝顺了哎。” 宁晋见何湛这副找揍的样子,作势就要逮住他,哪知何湛溜的功夫这么好,风一样地就跃到冰面上去了。 何湛落地还有些不稳,平衡几下才稳住步伐,他还一副“你老子还行,不服来抓我”的得意样,冲着宁晋招手:“来,乖侄子!” 何湛以前带着宁左宁右在冰上玩,非得兜得这俩兄弟在冰上摔个狗吃屎才行,仗着自己年龄大些,就拿这些娱玩的一次一次奠定自己孩子王的地位。因此,他在冰上跑得还算快。 要说何湛不服老也不行,跑了没几圈就气喘吁吁,脸色有些发红。 宁晋难得见何湛有活力的样子,一直不紧不慢地在他身后追着,没想何湛呼出的白雾越来越重,宁晋才知他是有些撑不住,却还在不服输地跑。 宁晋轻轻皱眉,脚下轻点,用上气力追过去,如同蜻蜓点水般轻盈,顺势将何湛带入怀中。 这次没跑成。何湛认栽,喘着气说:“…你…你都不让让我…从前我有这样欺负过你?” “不如我帮叔好好回忆回忆?” “别!”何湛立刻投降,揉了揉自己发疼的心脏,叹道,“哎,不服老不行了。” “叔年轻着呢。”宁晋沉声答。 何湛笑着接道:“是。长命百岁。” 宁晋低低笑了几声,见何湛湿了鞋,正要将他往岸上带,两人走出没几步,宁晋忽然听见空气颤动的声音,揽着何湛的手猛地一收,迅速带他转过去,几枚飞镖钉入冰面当中,周围的冰已经裂出细碎的纹路,足见这一记是要人性命的。 宁晋将何湛推上岸,随行的护卫将殷霜剑丢给他。 剑出鞘,宁晋反手格挡,一只飞镖与剑刃相撞,发出“叮”的脆响,却叫人听得心中发憷。何湛迅疾地抽出一旁护卫的刀,跃至宁晋一侧,刀从上而下划成半月,翻刀立现。 眼前已有数十人一同从湖的另一侧冲过来,护卫已跑到冰面上,抽出刀来应敌。 “诛杀恶蛟,以正天道!” 何湛笑了声:“嚯!还有口号呢?厉害了,挺正规的。”看来来者是受了大国师的蛊惑,还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了。 宁晋:“不用叔动手。” 何湛:“臣在呢,哪儿有主公动手的道理?” “叔!” 何湛一笑,说:“你叔长命百岁,这些个小崽子才活了几年!”说罢,他不顾宁晋阻拦,提刀就冲上去! “何湛!”宁晋咬牙,疾步追上。 何湛的刀与刺客的剑相碰的那一刻,宁晋已经追上来,只凭剑身便将后方攻向何湛的人硬生生逼退。 殷霜剑的剑气太盛,太过逼人!何湛从未见过宁晋的剑有如此凌厉的时候,从前宁晋都是藏着气势的么?这倒也是何湛教他的,不可锋芒毕露。 侍卫涌上,已与刺客交锋。剑气所过如同雷神击地,冰屑四起如同飞雪,冰上裂痕蔓延地越来越快,何湛见脚下有碎冰的痕状,从后头揪了三名侍卫来,手指地再指剑,不必言语,侍卫已明白何湛的意思。 等缠斗成一团的众人移到最薄弱的冰层上,何湛挥刀,辅之三剑齐下,好似混天锤砸向冰面,冰面顺着原本的裂痕迅速纵深而去,顷刻间全都浮裂开来! 何湛大喊一声:“起!” 此刻宁晋听言却给他绝对的信任,迅速往前方飞去,点过冰面跃至岸上,随他而来的侍卫一并安然无恙地落地。 那些刺客反应不及,全都跌入冰冷的湖水当中,突如其来的刺骨寒冷足以卸掉他们所有的力量。 何湛已经上岸,看着冰湖当中的人,抚了抚袖子上的冰屑,说:“带回去审问。” 此言一出,刺客中为首的那人竟开始动手杀戮自己的同伴,血瞬间染红了那块裂掉的湖冰,红艳艳得如同浮在灰蓝色天空中的夕阳。哀嚎声戛然而止,最后为首的人在湖中自刎,将最后一点生息抹掉。 尸体浮在碎冰当中,看得何湛心中一阵一阵发寒。 若非见到这副景象,他从不能想…大国师竟会有这样可怕的力量。薛文柏不费一兵一卒,不动一刀一剑,专攻人心,让别人为他前仆后继地赴死。 “不必审了,是薛文柏派来的人。” “你…查出来了?” “叔总觉得事事危险,不愿让我得知,谁教你挡在我前面的?”宁晋脸黑得可以,看来薛文柏真是惹怒了他。哪怕是刺杀宁晋都不会让他如此震怒,可偏偏何湛也在。 习惯了。 何湛不敢再找揍,答道:“下次我一定先跑。” 宁晋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好,顿了顿,闷声说:“我不是要凶你,叔不知道刚刚有多危险…” “以后不这样了,我答应你。”何湛揉了揉宁晋的头,希望他能放下心。 何湛将薛文柏就是沈玉一事告诉宁晋,宁晋显然有些惊讶。他只知道薛文柏是大国师,是玄机子的嫡传弟子,宁晋没料他会是沈玉。 宁晋留不得薛文柏。从前念着他是玄机子的徒弟,就算大国师在他登基之前作乱,他都未曾放在心上,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来动何湛。 何湛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此事?” “我没空去料理他。既然是玄机子门下的人,就该由他来料理,不然他这个师父当得太清闲了。” 何湛:“……”心疼老人家,一大把岁数还要跟这些年轻人玩。 宁晋派人到清风山上将玄机子请出山。马车停在王府门口,先从马车上下来的是雪胖貂儿,显然已经没有从前灵敏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怕是活不了太久,就要老死了。也许是这个缘故,玄机子到哪儿都揣着它,能多相处一天是一天。 宁晋将玄机子接入府,等玄机子温吞了口茶,问道请他来的原因。宁晋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尽数告知,何湛在一旁看着,玄机子总一副淡定的样子,仿佛薛文柏跟他毫无关系似的。 等宁晋说完之后,何湛以为玄机子会拍桌子大骂“孽障”,哪想这位点点头,再抿了口茶,说:“行,派人去追他,找到他的行踪就来告诉为师。” 何湛:“谁还没有眼瞎的时候?哪个门派都会出几个渣滓,所幸贫道门下还算少。宁晋,你府上的茶不错啊…回头孝敬给为师点儿?” “南方刚进贡上来的醉君山,事成之后,你倒是可以带走一点。” “白眼狼。” “过奖。” 何湛:“……”一对奇怪的师徒。 第117章 护主 天落了银色的雪,玄机子着一袭藏青色的道袍,行走在茫茫雪海当中,如同一粒不起眼的尘埃,可他脚步稳如磐石,在雪海中留下一串脚印。 自开始与宁晋作对之后,薛文柏就隐于这个山坳处。他正将雪水煮成茶,抬首远远就看见玄机子的身影。 他的师父。 咕噜咕噜的水翻腾出花来,薛文柏净手之后将水壶提下,将水倒入紫砂茶壶当中,隐约可见茶叶泛上来。 玄机子进入屋中,屋中烧着雪炭,很暖。玄机子须发皆白,可却看不出任何老态,雪胖从他广袖里跳出来,开始探寻着周围新鲜的事务。 玄机子将剑搁在手侧,自个儿坐下翻了个茶杯,说:“你我师徒很久未见了。” 薛文柏将紫砂壶放在桌子中央,等着茶泡好。玄机子见了就说:“茶不是这样喝的。” “师父总是要管很多。”薛文柏笑了笑。 “罢了。从前你就不听话,在一众弟子当中最为乖僻。” 可难得薛文柏天资极佳,飞针乃是清风道观传下来的绝学,可连玄机子都不经常用,因为针如牛毛,难以操纵。然则薛文柏似乎就为此而生,准度和速度都超乎常人。观中弟子多愿学习玄机子的道法,辅之剑法和医学,在推演星象五行八卦一方,很少有人愿意学,可薛文柏不同,他刚刚及冠那年,预测星象推移都能有七八分准。因此,玄机子才将大国师的衣钵传给他。 若他能及早通及天意,预测洪旱,定能造福靖国百姓。可他却将心思用到别的事情上,原本的天赋一点一点消磨下去,直至现在,他已不再有少年时的灵性。 如此一个人杰,却仍逃不过红尘劫念。 玄机子拿起剑。 “喝完这杯茶,再动手不迟。”薛文柏执壶给玄机子倒茶,“师父知道我为什么放弃星象考校吗?” 玄机子未答。薛文柏说:“师兄及冠那年,护鸾星脱离宿宫位移,他的命格已变,凶星入宫,师兄得一死劫。我不想信命,多年来运筹帷幄,都是为了改变他的命格。你是他的义父,你却不想着救救他!?” “人各有天命,星宿移离乃是变化之道,人有所为有所不为。凶星入宫,不是你祸水东引的理由。” “你是他的义父,都不想着救他!可他信了你护鸾星的推定,连一天都没有自己活过,你都不知道他在宁家受了怎样的苦!” “…这是他自己的意愿,非为师所能推定的。” 薛文柏红着眼:“你知不知道他少时在宫中受教,连对不上文章都要受罚。宁家当他是条狗!是个奴才!给了他个黄金笼,让他为宁家卖命,却还时时刻刻都提防着他!这就是你所说的命?师父讲阴阳相和之道,幸厄交融,为何我在他身上只看到了灾难?!” “文柏,为师说了,这是他自己的意愿。护鸾星位移乃是天之道,起初长眠于宁祈的宿宫中,现如今它只不过是回归本位了。” 薛文柏笑得有些疯癫:“好。好一个回归本位!玄机子,可我已经不信天道!” 银针刺破玄机子面前的茶杯,杯身瞬间碎裂。玄机子的剑不知何时出了鞘,竟叫人看也看不过来,剑身将银针挡开。 屋内狭窄,本不利于银针施展,可薛文柏似乎参透玄机子的剑法,银针总能寻着玄机子空出来的薄弱地方攻过去,薛文柏的先发制人,一时之间竟让玄机子处于极为被动的状态。 外头的风雪呼啸得声音更大。银针飞过的声音如同细雨入水,轻微不可闻,细听才能听到些许“咚咚咚”的响声。 剑光大盛,声影交叠。 风雪从门窗卷进来,也不知是风雪太猛,还是剑与针的攻势太猛,屋内的一干摆设如同被秋风扫过的落叶,势如破竹。 薛文柏的银针为玄机子所教,起先师徒两人对阵,薛文柏常会输他一筹,如今他的银针使得变幻莫测,连玄机子都难以摸清,便是他在预想之时,薛文柏已将他的剑式压住。 玄机子翻身一滚,躲过一记,却不想出其不意的一记银针接后而到,躲已来不及躲,挡已来不及挡。针瞬时入肉,玄机子将银针夹住,方才阻止它刺透入骨。 忽地,雪胖也不知从何方跳出来,冲着薛文柏就是一顿乱挠。 若是手执刀剑的人,对着雪胖一顿乱挥都不一定伤它分毫,可偏偏薛文柏练得是暗器,精就精在准度上,一击致命! “吱——”雪胖惨叫一声,听得玄机子心猛然一疼。 玄机子剑起,身影聚散,剑刃染上寒意,卷带着风雪,骤然起了最盛的杀意! 针与剑相碰,“叮叮叮”的声音既锐利又带着水声的柔色。 薛文柏的劣势渐渐显露出来,他的脸色转成苍白,手中的飞针已越来越少,可他却还未伤玄机子分毫。 剑,当空劈落! 薛文柏闭上眼,玄机子的剑偏了半分,锐痛从他肩膀上崩裂开,疼得他双腿跪在玄机子的面前,汗水陡然落下。 玄机子怒着眼看向薛文柏。 薛文柏曾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将他带在身边传经授道,若说道观中弟子三千人中,薛文柏与他的感情最为深厚。只是师徒多年未见,情分渐渐淡了下去,薛文柏走上殊途之后,两人便很少有交集。 薛文柏误入邪途一事,玄机子早已得知,可薛文柏有他自己的命道,该如何活是他自己的选择。有邪就有正,有正就有邪,玄机子一直希望有一天薛文柏能够迷途知返,可不想他根本就没有悔改之意。 薛文柏闭了眼,脸上居然带着笑:“多谢师父…” 玄机子痛心疾首:“你…你怎么就不听劝!不听劝!” “救救…救救师兄吧。他是你的义子,他也从小受你指点,你能饶我一命,为何不去救救他?”薛文柏握住玄机子的剑,对上自己的心口,仰头看向他,“我将我的命渡给他,请师父开恩!” 血液滴落在他的衣袍上,一滴两滴,继而连成一片,如同雪中盛开的红梅。 玄机子抽回剑,薛文柏的目光涣散,他低下头笑了几声,笑声渐渐虚弱:“我不喜欢练剑,因为我知道,不会有人能将剑舞得跟他一样好看…” 竹林环绕的翠隐深处,他的红袍如同连天的云霞,似乎能将清幽之处都热烈烈地灼烧起来。回身时,宁祈的眉眼沉冷,却美得似乎能胜过锦绣画卷,对他说:“文柏,该练剑了。” 玄机子将地上躺在血泊中的雪貂重新揣到怀中,喃喃自语,却不知是对雪貂说的还是对薛文柏说的:“你若是老死,贫道还有心思换个宠儿,可如此你却要贫道记挂一生了。” 玄机子回到清风道观,再不出山。 因着先皇丧葬一事,除夕过年一切从简,朝中上下开始准备登基大典,宁晋已经开始全面接手朝事。 薛文柏的死讯传到何湛的耳中,他恍然了半晌才醒过神。何湛去祠堂中给何大忠上香,独跪在牌位前很久很久,方才出来。 何大忠包庇一事属实,这是他生平的污点,日后都要留在史册当中,何湛无怨;如今宁晋肯为何大忠洗清杀人灭口的冤屈,何湛无悔。 何湛跪得腿麻,叫下人扶出祠堂,坐在冰冷的石桌上,忍着万蚁啃噬的痛感,祈求这份麻痛赶紧退下去。如此这一幕,让宁晋看了正着,他一言不发地半跪在何湛面前,跪得何湛忘记腿麻,只晓得腿软了。 宁晋按住何湛腿上的几个穴位轻轻揉捏着,不一会儿麻痛就全消下去了。 不行,还是腿软。 宁晋说:“好些了吗?” “我没事。”何湛伸手将他虚扶起来,方才松了口气,叫别人看见又该如何传?男宠祸国?何湛被自己恶心得一阵哆嗦,转念问道:“主公怎么得空过来了?” “登基大典已定,乃是大国师钦定的吉日,就在上元节那天。宫中正准备着,我快要启程去天罡寺诵经祈福了,想在走之前多陪陪你。” “臣等你回来。” 何湛曾给自己许过诺,他会一直看着宁晋,从千岁到万岁,万万岁。这次他没有食言。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话,却听得宁晋心中一动,何湛的话就像拂退寒冬的东风,吹开千树万树的桃花枝儿。唇舌舔舐过何湛的唇,再到颈,继而又在何湛耳畔流连。 何湛的腿不软,腰倒是软了。 宁晋将他抱起来,走到南阁子中去。何湛越发形销骨立,身上的骨头硌得宁晋手臂疼,可却让他越放不开手。 宁晋将他的手扣在床上,与他唇齿纠缠不休,隐约闻到南阁子当中飘着的轻微苦味,再大欲望也叫宁晋强压了下去。他将何湛放开,喘着粗气伏何湛的胸膛上。何湛知道他在顾及什么,没由来地笑出声,不知死活道:“怎么?不行了?” 宁晋抬起脸来,望向何湛:“叔真得想试试?” “我说笑的。”他不想到中途再求饶,到了那时便真是无力回天了。 宁晋将何湛整理好,将他抱在怀中,暖着他凉凉的身子:“回头再让青霄换几味药试试,别再加甘露草了,苦是不苦,可药性冲淡不少。” “好。”何湛不在意这个,随意应答着,心念的都是宁晋去天罡寺诵经祈福的事。他问:“在天罡寺,提防刺客。” “叔还不放心?” 何湛:“护卫一事,是谁在安排?” “是我亲自部署的。” “我…还是觉得不太妥,你什么时候走?我想再去巡察一次护卫的情况。” 宁晋亲了亲他的发:“你怎么总不想着清闲?” “臣不是…”何湛顿声,“别大意。不如…不如将淮庸请来,让他跟着你?” 宁晋低低笑道:“如果能让叔放心,我就让他跟着吧。” 第118章 炎凉 前世宁祈是在登基大典上行刺,何湛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皇宫的御林军部署上。除去随行到天罡寺的御林军,宫中的防卫皆由铁骁骑接手,其中还有宁晋从雁武军调入宫的几个心腹,皆为副将副尉,统领御林军。 加之此次还有淮庸相助,定能万无一失。 何湛去请淮庸的时候,他还在给自家娘子洗衣服。 听闻淮庸娶了大户人家的小姐之后,对方没有要他入赘的意思,小姐嫁到他李家来,成了个响当当的李夫人。怎么个响当当法?大概就是让淮庸成为远近闻名的妻管严。 李夫人见是国公爷来请,什么都没说,就对淮庸说:“你自己作主。” “哎…这个…国公爷亲自来请,这样恐怕…” 李夫人摆弄着架子上晒得暖融融的被子:“你想去吗?” “…你看,这个…” “那就去吧。我又不会拦着你,只是别叫咱们李家丢人,换套新衣服再去。” 淮庸一听就乐了,连忙点头道:“好。好。遵命,遵命。” “少得意了你。走之前把衣服洗完,把菜给炒了,别想偷懒!” “…哎,哎。”淮庸苦瓜脸地应承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何湛。 等他洗完衣服炒完菜,他才从家里出来,李夫人晾着衣服,临淮庸走前还嘱咐了一句:“早点回来。回来给你下面条。” 淮庸一听能吃面条,别提多美。何湛见淮庸喜孜孜地飘了一路,陪他去铁匠铺挑称手的兵器的时候,淮庸还在哼着小曲儿,看着一排的兵器说:“都好,都好。” 何湛笑道:“您这日子是过得越来越滋润了。” “没办法,谁让咱娶了个好娘子呢?” 何湛:“这一晃都十几年了,算算日子,你们的孩子也快成年了吧?怎么不见他?” 淮庸叹了一声:“你不知道,从前年少轻狂的时候,我还自诩风流客,在她那里留了情却不当回事,将她一个人扔下,非要到处跟人比武去。那时我还未娶她,她怀了胎,只能偷偷瞒着,瞒又能瞒得了多久?到最后她爹娘发现了,一碗汤药下去,我们的孩子就没有了。” “我并非有意…” 淮庸举手止住何湛:“无妨,只当是故友叙旧。” “那…之后就是你卖了剑的那次?” “她刚烈得很,跟她爹娘一直扛到我回来,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多么混蛋,为表决心,就将自己的剑卖掉了,希望他爹娘能放心将她交给我。之后…挺好的,只是她不能再怀上孩子,一直让我挺愧疚的。这么多年来,她还想作主给我纳房小妾,为我李家延续香火。你瞧着我是不是长了个混蛋样儿,才逼得我的女人这样想我?” 何湛不防地一笑,将淮庸上下打量一番,故作认真道:“恩…的确是有点…” 淮庸挑出把剑来,翻个剑花掂量掂量剑的长度和重量,眼睛瞄向剑尖儿的方向,细细看着剑身:“没有孩子就没有孩子呗。就我卖剑那次,坑了你不少钱,够我们俩活一辈子。” “…你倒是看得开。” “这不是看得开,这才是男人。男人该这样活,有情有义有女人。” “……”娘的,这么热血的台词,他就当没听见。 淮庸顿了顿,想起坊间的传闻,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不对,转而对何湛说了句:“有男人也行。” 他没听见。 淮庸说:“我听说过你的那些事,你也别在意那些虚的,管他狗娘养的说什么,老子活得就是比你好。” 很好,很直接很通俗的教诲,何湛表示很受教并将淮庸推出了铁匠铺。 淮庸挑了把顺手的武器,跟随宁晋一同到天罡寺中去了。 何湛按例到宫中巡察御林军的训练情况,民间对国公爷的定位在于睿王的男宠,如今睿王马上就要登基为皇,何湛在皇宫中横着走,都没人敢管他。 后宫中的较低等位的嫔妃已经被放出宫,可任其该嫁;位份较高且有子女的,留在宫中赡养,等到子女封王封爵,再出宫随子女居住。还有像皇后这样为先皇殉葬的,也有自请出宫削发为尼的。 何湛很少能从后宫中见到先皇的嫔妃,曾与淑妃打了几个照面。她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纵然现在有些垂暮之感,何湛也能看出她年轻时候是何等的风华绝代。 这天在宫中巡察的时候,正好碰见淑妃,她身边还跟着宁恪。 淑妃见何湛,就将宁恪往前推了一把:“不是成天要找太师么?今儿倒是碰见了,快去给大人拜个师礼。” 宁恪瘪了瘪嘴,不甘心不情愿地往何湛面前走去:“师父。” “恪儿他想你了。” 何湛明白淑妃的意思,说:“臣今日得空,正好教教四殿下的功课。” 宁恪跟着何湛往鼎资堂的方向走去。看淑妃如此急切想抓住浮木的样子,便知她在宫中的处境大不如前,她想保住自己和自己的儿子,方才如此急切地找上何湛。 何湛许久未见宁恪,却发觉这个孩子长高不少,从前的嚣张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苦闷。 何湛问:“怎么不说话?” 宁恪答:“你为什么都不来宫里了?我好久才能见你一次,你不说会来教我功课吗?” “臣有疾,怕将病气过给殿下。” “你骗人!”宁恪阴戾着眼,“你也跟其他人一样去讨好宁晋了!” “皇上贤明得人心,何来讨好一说?不过是大势所趋。”何湛说,“殿下与其责怪别人不肯效忠于你,不如先想想自己有何本事让别人效忠。” 宁恪不说话了。宫里的人情冷暖要比外头变化得快,宁恪身处其中,自是知其中滋味。 何湛好长一段时间没来,宁恪的功课倒没有落下。何湛问什么,他也能对上一二,他的逻辑与常人不同,却能悟出很多不一样的道理来,有时候叫何湛听了都甚觉新奇。 因新皇登基一事,宫里挑选了一批新的宫女入宫侍奉,新宫女眼皮子浅,一时未能吃透宫中的局势,她们未曾得见真龙天子,却先在后宫中见着宁恪,宁恪再怎么不济也是四皇子,加上生得英俊,不少大胆的宫女就真敢往他床上爬。 有天何湛早早来到鼎资堂等,往前宁恪来得早,此次却是迟迟未见,何湛正好要提醒他还几本书来,就想到他的宫中坐坐。一进去,几个宫人皆战战兢兢地看着何湛,只言“四殿下在忙”,将何湛拦在宫外。 何湛也不急,就站在外头等,没一会儿就听见宫内传来暧昧的声响,隔着厚厚的墙都能传出声来,听得何湛面上一热,心想“这位大兄弟果然是长大了”。 宫外守门的人一看这样下去可不行。四皇子白日宣淫,叫太师看了去定要受罚,回头四皇子发了脾气,岂不是要拿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撒气?宫人提着半吊子的胆就走进宫里去,何湛在外等了半晌,宁恪才理着袖口从宫中出来。 “师父。” 何湛略显尴尬,撑着脸皮点点头,说:“臣前几日借殿下的两本书,殿下读完了吗?” “没有。师父明日再过来吧。” 也许是何湛碰见宁恪开始晓得男女欢好一事,这才意识到宁恪是真得长大了。 宁家的这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老成,宁恪亦是如此。 宁晋在天罡寺祈福的这几天,何湛每日都到鼎资堂督促宁恪功课,得闲时就夹着本书在宫中晃荡,再三确保宫中的守卫万无一失,等宁晋在宫中举行祭礼、正式登基为皇的那一天,宫中的御林军能够将整个皇宫围成铜墙铁壁,管他凤鸣龙鸣的,都叫你飞不进来。 等到诵经祈福的礼程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随宁晋同去的影卫回来跟何湛报—— “凤鸣王宁祈企图刺杀新帝,已被剑客淮庸和守卫共同擒下,先已押往天牢,等候初审。” 何湛握笔的手僵了半天,惊得说不出话来。 “国公爷…?”影卫担忧地唤了声。 何湛撂下笔,眼睛缓缓闭上,眉宇间存着倦怠。他早该习惯如此变故,世事难料,就算他重生轮回,都难以揣度时势。何湛道:“知道了。皇上快回来了吗?” “后天就会回宫进行登基大典。” “皇上会如何处置宁祈?” 影卫答:“皇上让属下来问一问国公爷的意见。” “等皇上回来后再作打算吧。”何湛说,“凤鸣王在朝中颇有声望,请皇上谨慎处理此事。” “是。” 凤鸣王,凤鸣王…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 第119章 高岗 “黄鼠狼!” 宁祈端坐在书案前,仔仔细细地仿着颜行知的字,他年纪尚幼,握笔握久了手还会发抖,累的,却也不敢停。 一根袖箭猛地射入他的手边,将他练字用的宣纸钉在桌子上。 从窗口先是探出何湛的头来,继而是宁左宁右两个小娃娃雕琢一样的脸,三个人头挤在一起,活像个小糖葫芦。 宁祈装作没看见,将袖箭拔下来扔到一侧的竹篓里,落在一团一团的废纸上。 何湛说:“走,跟我去学射箭去,为师今天教教你。” 宁祈一笔一笔地写着个“笼”字,何湛见他不为所动,攀着窗户爬进来,宁左宁右还不够高,叫何湛拉了一把才跳进来。 门是上了锁的,从外面锁上的。太傅对宁祈似乎尤为严厉,不许他同其他的孩子一起玩,只许他做功课,做完之后才让他到外面看一看。 宁左宁右跑过来拉宁祈的袖子,喊着:“小皇叔!小皇叔!跟我们一起去吧!” 宁祈烦躁地将他们推开,冷着脸说:“本王不去,不要来烦我。” 宁左宁右都有些恹恹的,退到何湛身边,何湛凑过头来,看他写得字,黑溜溜的眼睛很亮:“你都开始写这么难写的字啦?” 宁祈“啪”地一下扣上字,说:“滚。” 宁祈能闻见何湛身上的药味,心里莫名的烦躁,短命鬼就在家里待着不好吗?为什么整天都要出来玩!宁祈又再重复了一遍:“别来烦我。” 何湛嘻嘻一笑:“这样,我们比一比,叫他们两个作证,瞧谁将这个字写得好看。若是我赢了,你就跟我们一道去玩。” 宁祈才不信何湛比他写得好。太傅对宁祈虽然严厉,但宁祈做得好的话,他还是会有夸奖的。太傅将宁祈的字挂在鼎资堂中,叫人效仿学习,一旁还挂着何湛的字,却是叫人引以为戒的。 何湛写得字实在烂,烂得没边儿。 宁祈哼声说:“比就比。” 宁祈写好了,抬头看何湛描描画画的,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似乎他肯定是要赢了的。宁祈的字和何湛的字摆在一起,依旧是前者叫人效仿、后者叫人为戒的典范。 何湛招宁左宁右过来,说:“来来来,你们看看,这两个字哪个儿好看?” 宁左宁右齐刷刷地指向何湛的烂字,宁祈瞪了瞪眼。 何湛哈哈一笑,搂上宁祈的肩膀,指着自己的字得意道:“看到了吗?宁祈,愿赌服输啊!” “你这是耍赖!”宁祈将何湛狠狠推开,气得宁祈火冒三丈,“卑鄙!” “行了,别生气了,走呗,咱们去玩去!”何湛指了指窗户,“翻出去,没有人会知道的。” “我不去!” 何湛对着宁左宁右一使眼色,宁左宁右拥上来,继续使用磨人大法:“小皇叔,去吧去吧去吧!我们玩一会儿就回来。” 也不等宁祈反应,几个人连推带拉将宁祈推到窗口出,何湛翻墙越户的事似乎没少干,手一撑就从窗户中跳出去了,宁祈有些不情愿,宁左宁右一人抱一个腿,怎么着也要把他抱出去似的,何湛出去也不闲着,弯着腰让宁祈扶着他从窗户里出来。 宁祈瘪了瘪嘴,气息一沉就从窗户中跳出来,好似飞出来一般。何湛见他跳到自己前面去,惊了惊眼睛,宁左宁右举着手在后头喊:“三叔,三叔,还有我们呢!” 何湛和宁祈一人拉一个,将他们从屋里拉出来,何湛环顾四周见无人,带着宁左宁右撒腿就跑。宁祈见他们跑,自己也跟上去,等到确定安全之后,宁祈茫然地看向周围,无力地垂下头。 怎么就跟他们跑出来了呢? 叫太傅看见,定少不了一顿罚。 何湛似乎能看懂他的担忧似的,无意地宽慰了句:“出都出来了,要不咱们去逛逛集市去。今儿二十二,东市开了,可热闹着呢!” 宁左宁右疯狂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三人齐刷刷地看向宁祈。宁祈叫他们看了半晌,才哼哼唧唧地说:“随便。” 何湛又问:“你带钱了没?我只带了两吊子钱,可没有你份儿。” 宁左宁右往何湛那边儿扎了扎,半抱住何湛的腰,问:“有我的吗?” 宁左:“我想要上次那个的小剑!” 何湛点点头:“买!” 宁右怯怯地说:“…我想吃糯糕团。” 何湛使劲儿点点头:“买!” 宁左举手:“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何湛掂量掂量自己的一吊钱,似乎买了之后就不够自己买那个小扳指了,不过他看了看宁左宁右,他咬了咬牙,说:“也给你买!” 然后三个人再度齐刷刷地看向宁祈,宁祈:“…本王什么都不想要。” 四个人跑到东市去,何湛不用买自己的小扳指,预算多出来很多,给宁祈也带了个粘糕,却还要装作“我不想买给你,可我是大爷,我得有气度”的样子塞给宁祈一块。 宁左宁右跟何湛一起坐在小台阶上,各自捧着一团糯糕团,像是捧着软绵绵的云朵,张口就是狼吞虎咽得吃。清平王府吃得上山珍海味,却很少能吃得上这种小东西,又粘又甜,跟对小孩子胃口。 宁祈是说什么都不肯坐下,何湛用袖子给他擦了擦地,请宁祈坐到他旁边来,宁祈才勉强坐下。 咬了一口糯糕团。宁左宁右歪过脸来,像是求认同一样瞪大眼问:“好吃吧?好吃吧!” …好吃。 宁祈淡着一双眼,波澜不惊地回答道:“…本王以前吃过,味道一般。” 宁左宁右很失落,转过头去继续啃着糯糕团,似乎在验证着宁祈的话,可是他们觉得的确是太好吃啦,为什么宁祈要说一般般呢? 四个人吃饱之后才去集市里逛,等给宁左买了他的小剑,何湛带他们去到一个古玩小摊上,宁左宁右看见新奇的东西就走不动路,摊主见几位小公子衣着华贵,看上去很好骗的样子,任了他们在这里玩。 何湛叫摊主拿了小扳指给他看,摊主将这孩子打量一番,还以为他是个识货的,这么些东西里,这个小扳指还是值点钱的。可他坐在小板凳上将小扳指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没有要买的意思,摊主有些着急:“小公子,你买不买啊?只要二两,这个只要二两!” 不值那么多,顶多值一两。可何湛现在连一两都拿不出了。 何湛将扳指放下,却还撑着面皮说:“黑心的,一两的货却要拿来骗我们小孩子,我才不买呢!我们走!” 摊主瞪圆了眼:“哎——你这个小鬼!行行行!一两,一两卖给你!别走啊!” 何湛哪儿会停,拉着宁左宁右就钻人群中去了。 宁祈在后头跟着,长叹了口气。没钱就说没钱,却还是要在嘴皮子上胜别人一筹。何湛怎么就是个这样的人? 摊主唉声叹气的,宁祈蹲下将小扳指捡到手中,说:“本…我要了。” “一两!”摊主说,“一两您带走。” “我没钱。” “你…你没钱?你没钱你来买什么东西?走走走!” “我给你这个。”宁祈将腰间的玉玦解下来,“跟你换,行不行?” 这是他上次射箭时得圣上褒奖,圣上赏给他的。玉满者为环,缺者为玦,圣上要他再接再厉,不可满于现状。教他射箭的师傅以为圣上还对宁祈不太满意,故督促他射了一天的靶子,宁祈握弓的手被磨出血来,拉弦的手指痛到麻木,到最后竟是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他甚少有怨言,或者他不允许自己抱怨这样的苦。那是弱者才会做的事。 “……”摊主瞪圆了眼。 “不行?” “行!行行行!给你!”摊主接过玉玦揣怀里,生怕宁祈反悔。 宁祈将小扳指握在手里,加快了脚步往前头去找何湛他们三个。走了很久,他都未曾寻见何湛,他有些着急,脚步走得更急。 “别走了!” 何湛大喊了一声,声音却是从后面传来的。他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扶着膝盖喘气,嘴唇有些发白。宁左宁右颠颠地跟在后头都没何湛这样累。 何湛说:“你…你跑哪儿去了?你就不能好好跟着我啊!我还以为你走丢了!” 宁祈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何湛拉住宁祈的臂弯,说:“走吧,前头有人唱戏,我们去听一听。”何湛举起一根糖画,说:“喏,给你的黄鼠狼。” 宁祈看着栩栩如生的糖画,这个糖做得小黄鼠狼端端可爱,竟没有一点奸诈狡猾的丑样儿。 何湛见宁祈专注地盯着,却还笑着,专挑他的怒火:“怎么样,比你可爱多了吧?” 宁祈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何湛哈哈大笑着:“挺有自知之明的。可以的,小王爷。哈哈哈——” 宁祈差点用黄鼠狼糊他一脸。 等到暮色四合的时候,东市闭市,何湛才带着他们三个回去。宁左跑得累了,非要何湛背,何湛背着他一路到凤鸣王府,宁右的精神头还好,扯着何湛的衣角陪他一直走。 宁祈回府,原定在下午来检查宁祈功课的太傅坐在正厅里等了大半天,见宁祈和何湛他们混迹在一起,脸登时就黑下来。宁祈是他认定的门生,何湛和宁左宁右不是,他若发罪,当然只能冲着宁祈。 他一拍桌子,怒着斥责宁祈:“你啊你!玩物丧志,连功课都不好好做了!” 何湛挺奇怪的,他觉得太傅应该先发罪他,为何偏偏对宁祈发火?何湛说:“是我将他抬出去的,太傅要责罚,就责罚我吧!” “你!”太傅瞪眼,“何湛啊何湛!鼎资堂中最属你不上劲,若不是念在你是忠国公的儿子,圣上怎会让你进鼎资堂的门?!如今你还要将老夫的门生带坏不成?” “什么带坏不带坏的!出去玩玩怎么了!他每天都练字练字,你要是教得好,三天的东西他一天就能学会,你偏偏要他拿五天来学,宁祈不是坏的,你才是坏的!坏东西!” “你!” 太傅四周寻东西,戒尺这里没有,瓶子里插着掸灰的鸡毛掸子,太傅拿起来就要打何湛:“你个混账东西!出言不逊,就该叫人好好教教你!” “师父。”宁祈拦住太傅的手,跪了下来,“弟子知错了,此事与他人无关,请师父责罚。” 何湛也不跑了,理直气壮地站回去:“行啊,你打吧。你打了我,就别再打宁祈了,是我骗他出去的。” 太傅哪儿还管宁祈的事,冲着何湛的背就抽了两下子,疼得他缩了缩身子,却还不见他跑。宁左宁右在一旁求情都不行,太傅一边抽他一边训,何湛咬着牙一声不吭,打疼了才叫,叫了还是不肯认输。 后来急了,连同着宁祈一块打。 两人同受罚,太傅消了气之后又耳提面命地训斥宁祈一番才算作罢。 清平王府的人来凤鸣王府将宁左宁右接回去,何湛挨了打是不敢回去叫宁华琼看见的,只能借住在宁祈府上。 宁祈挨得轻,没有什么大碍,倒是何湛叫太傅打得狠,可他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说:“就会打人!打了人才是坏东西!我才不怕呢!小爷我挨打的时候,他…”何湛想说太傅还没出生是不成的了,改口说:“他来鼎资堂教书了吗?啊!” 府中的下人给何湛涂着散淤的药,疼得何湛倒吸冷气嗷嗷直叫,叫得宁祈耳朵都疼了。 等药涂好了,宁祈才进内室看他,何湛趴在床上,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了。宁祈看他,他也恹恹地不说话,似乎是疼狠了。 半晌,何湛才嘟囔了一句:“你可不能将我怕疼的事说出去啊!” 何湛觉得自己怕疼是非常不男子汉的事。宁祈定了定眼,才意识到何湛原来是怕疼的。 半晌没有听见宁祈回应,何湛恶狠狠地威胁道:“听到没有!不然我揍你啊!” “恩…”宁祈低低应了声,从袖子中将小扳指掏出,放在何湛的枕边,“给你这个。” 何湛见是自己相中的小扳指,猛地起身,背后扯了大痛,疼得他大叫出来,可他定睛看着小扳指,将痛呼渐渐敛下来:“你买下来啦?” “本王看着…也还好。” “那可不是。我看中的东西能有差的?”何湛爱不释手。 “送你了。本王买了之后,不太喜欢。” 何湛说:“你以为我会拒绝吗?我告诉你,不会。”何湛将小扳指往手上套了套,笑嘻嘻地说:“你带着钱却说没带,分明就是骗我的糯糕团吃,这个算你赔给我的。” 何湛是真的喜欢这个。 何湛放在手上把玩了很久,宁祈见他无事就想回自己房中休息,临走前何湛对他说:“谢谢你啊,宁祈。” 宁祈脚步顿了顿,哼声说:“本王不要的东西罢了。” “谢谢你跟我玩。下次还带你,不过下次肯定不会叫太傅逮着了,你相信我。” 宁祈:“……本王不想出去。” 宁祈不再理会何湛,径自走出门去,府上的下人迎上来,道了句:“小王爷,这是您叫奴才去买的糯糕团。” 宁祈:“……” 屋内传来何湛爽朗的笑声,却听他在里头叫道:“别啊,您家王爷不喜欢吃的,快快快,拿进来孝敬孝敬你小三爷!” 宁祈一把将糯糕团抢过,抱着回到自个儿房中去了。才不给他吃。 很甜。 卖糯糕团的那家在何湛去玉屏关的那几年就关门再也不卖了。宁祈托人找了很久,都没能再尝到那样甜甜黏黏的糯糕团。 ——你就不能好好跟着我啊? 天牢里泛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宁祈闭着眼,恍然从梦中醒来,没有任何征兆地就被推出来,仿佛就该清醒了似的。 宫里似乎已经在举行登基大典了,礼炮的声音穿得很远很远,连他这里都能听得见,一声一声,似乎在传递着上天的旨意。 “王爷,有人来看你了。” 凤鸣王想不到这个日子里还会有谁来看他,他抬头寻过去,听那人喊了句:“宁祈。” 他掩不住自己脸上的失望,回道:“师父。” 玄机子笑了笑:“随为师走吧,回清风山。” 第120章 登基 宁祈抬头怔了一会儿,说:“宁晋,肯放了我?” 玄机子点点头。一旁的人将牢门打开,对宁祈躬身道:“凤鸣王,请。” 宁祈沉声:“为什么?总该有条件。” 玄机子说:“你不再是凤鸣王了。” 玄机子为宁祈求的情。玄机子于宁晋而言有养育教化之恩,玄机子相求,他不可能拒绝。除其官位,留其性命,这就是宁晋的条件。 “义父。” 玄机子脚下僵住,宁祈已经很久都不喊他义父了:“随我一起回清风山吧。” 宁祈问道:“如果不是凤鸣王,那我是什么?” 他从懂事起就被宁家收养,得了“祈”字为名,封号“凤鸣”,及冠那年他在西南边关为宁家打仗,连及冠礼都没有。没有人敢直接喊他的名字,就算他未得实权的时候,周围的人也会恭敬地尊他一声“小王爷”,似乎他只是凤鸣王。 如果他不是凤鸣王了,那他是谁? 玄机子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句话。他收养宁祈的时候还在痴迷于医药和剑修,宁祈小时候又是个闷声葫芦,受了苦受了罪从不让别人知晓,玄机子对他心怀愧疚,如今听他这样问,如同个哑巴似的,很久都没答上来。 护鸾星位移一事,玄机子早就发现征兆,故宁家愿将其收为养子的时候,玄机子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他想让这个孩子衣食无忧的过一辈子,却未曾教他如何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他只是凤鸣王,剥下这层华服,他什么都不是。凤鸣王,凤鸣王,这是他的尊荣,也是他的枷锁。 玄机子走过去,拍了拍宁祈的肩,宽声说:“你就是你,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罢。” 他想做什么呢? 他想杀了宁晋。 从玉屏关的时候开始,他就想。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有了这样的想法——背叛自己的忠诚,背叛自己的使命,不再为宁家卖命。 薛文柏似乎早就洞悉了他的想法,故会利用大国师的身份给宁晋制造压力。宁祈得知的时候,薛文柏已经去做了,他来不及阻止,只能加以利用。 他趁着宁晋忙于对付薛文柏的时候,在天罡寺布下天罗地网,筹备着一场刺杀。 倘若宁晋身亡,四皇子宁恪就会成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何湛是他的兄长,无论如何,宁恪都会留他一命。 可他始终低估了宁晋,宁晋比他想象中的成长速度还要快,从前朝中的人都把太多的目光放在何湛身上,却忽视了一直在他背后筹谋的宁晋。 如此,一旦宁恪的身世暴露,那何湛该怎么办? 登基大典的钟乐响彻在整个皇宫之中。 此时祭礼应该已经念完祝词了,这一场登基大典接近尾声。 两人对峙很久,从天牢里跑进来个太监,自言是国公爷派来的人,看守天牢的士兵就将他放进来。 太监见宁祈和玄机子先行了礼,继而对宁祈说:“凤鸣王,国公爷知道您今儿要离开京城了,他忙于登基大典,不能相送,特地让奴才给您带封书信。” 宁祈眉宇间渐渐酝出光华来,奴才端着木盘,盘上有一封信,信的一侧附七州的通商令牌一枚,但凡有此令牌者可在七州之间自由出入,不经官队盘查。 信中只有一个“安”字。 两人都是学得颜行知的字,信纸展在手中,恍若是何湛离京那年,他让杨坤给何湛带去的那封信。 宁祈从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他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到了嘴边全都是伤人的话。 就像在宁恪满月宴上那次,那时何湛刚从外游历回京不久,因着忠国公的关系,两人已经很久未曾好好说过话,多年来朋友的情义说断就断,宁祈从不知何湛竟是个这样没心没肺的人。 宁祈想跟他解释说自己无意与忠国公相争,可到真见了何湛的人,宁祈除了要逼着何湛跟他喝酒外,竟想不到再好的方式跟他说话。 何湛离京,宁祈除却给他一个“安”字,连去见他一面都不敢。 宁祈以为…何湛是恨透了宁家人的,而他却冠着宁的姓。 宁祈将这一个字折好,放在怀中,又将冰冷的令牌握在手中,同玄机子敬身还礼:“师父,走吧。” 登基大典一直到黄昏时分才收了最后的尾声,祈天的乐舞拢在晚霞的余晖当中。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明日是宁晋第一次早朝,一系列的官职变动看似简单,实则暗潮涌动,不可大意。 大典结束之后,宁晋就开始着手准备这些事宜,等到夜色变得极深时,宫殿中的红烛都渐渐黯淡的时候,宁晋才回到寝殿。 何湛一早就得令陪他在的身侧,宁晋是一刻都不肯让何湛离开他的视线范围,比登位卫渊侯的时候都要强势许多。登基大典结束之后,何湛疲倦非常,想早早回府休息,不想太监总领亲自来拦住了他的马车,宣下皇帝的旨意。 太监说皇上吩咐请国公爷留宿宫中,商议明早朝事。 说是商议,宁晋只让何湛在偏殿等,连御书房都未曾宣他去,他的目的只有“留宿”二字。 宁晋回来时,先是在偏殿里找了一圈何湛,不见他,等到出去的时候才见何湛臂弯间挎着个竹篮子,沐着月光而来,眼睛比月光都要亮上几分。 何湛见了宁晋,似乎是高兴极了,一时忘了之间君臣的身份,将竹篮子往宁晋面前递了递,叫他看里头满满的天香子:“我以前从不知道这一片还长了香子树,宫人都不敢摘,叫我捡了个便宜。这要是在其他地方,早就不知道叫谁家的小孩儿偷完了!你知不知道,小时候忠国公府的墙根下也长了个歪脖香子树,树枝都伸到墙外去了,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树总会成个阴阳头,伸出的那边儿都是秃的。哈哈——你不知道那些小孩子比猴子都要厉害,我…” 何湛看着宁晋含笑的眉眼,月光荡出他身上明黄色黄袍上浅浅的纹路,叫何湛看得一怔,猛地意识到宁晋已经登基了,当真是登基了。 “臣…臣…逾越。” 何湛往后退了退,想要行礼,宁晋上前握住他的手:“我喜欢听你说这些,不算逾越。” 何湛几生几世都盼着这一天,可真到了这一天,他都说不上是真是假,恍惚间以为这日与平常没什么分别,心下未起什么波澜,但若真细记起这件事,何湛甚觉惶恐,连手都不自觉地在颤抖,高兴的。 大业已成,轮回结束。他要死了!他能死了! 感天动地! “怎么这副表情?”宁晋温声笑着。方才见何湛提着天香子过来那一刻,听他讲那么多话,宁晋一天的疲倦一扫而空,仿佛欢喜就像这漫天的星光月光盈满了这方院落。 何湛摸了摸宁晋衣袖上的龙纹,激动得半晌没对上话,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说:“…好看。” “以后就一直穿给你看。” 何湛:“……”好像这位爷说得不是龙袍,只是一件简简单单的衣服似的。 宁晋将竹篮子接过,携何湛往寝殿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问:“天香子该怎么吃?” 何湛恍过神来,答道:“腌着好吃点,不过要等很久。” “好的事情值得等。”宁晋用袖子给何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将何湛挽了半截的袖子放下来,说,“下次叫奴才去摘,你在一旁看着,之前青霄怎么叮嘱你的?” 何湛赶紧投降:“行!我记得,求别再提了!” 宁晋失笑:“又不是叫叔喝药,怎么怕成这样?” 两人并肩走近寝殿,何湛和宁晋一起将天香子的余叶择去,晚间御膳房送了四喜圆子过来,今年的上元节团团圆圆,又是两个人在一起过的。 何湛只吃了一个,就眼巴巴地看着宁晋将剩下的元宵全都吃完。 他舔了舔唇:“腻不腻?” 宁晋继续摘着天香子的余叶,答了句:“还好。” “你都不多留一个给我?…太不孝顺了。” “你不能多吃。” 何湛晚上吃多了第二天都会难受,就只能尝尝。何湛撇了撇嘴,垂头丧气地将头耷在桌子上,说:“好痛苦。”他想再吃一个。 “再养几个月。到时候武举开科,你可以跟着一起去春猎。”宁晋说,“届时叔趁机选几个品行端良的出来,收为门生。” 宁晋是在为何湛的后路考虑,何湛孤身一人在朝中定是不行的,日后面对接踵而至的非议,多一个人在何湛身边帮衬总是没错的。 何湛的目光移到宁晋的身上,他胸前飞舞盘旋的蛟龙活灵活现,一双眼睛极为慑人,颇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叔在想什么呢?” 何湛怔愣了一会儿,说:“…想你好像真当上皇帝了。” 宁晋笑道:“怎么?” 此刻开始,以后的生活都是崭新的,是何湛从未经历过的世界,充满了未知和不定。他从未想过以后该怎么办,如今听宁晋所言,才深深意识到,他与宁晋还有好多好多年。 “…臣从前只想着这件事,如今大业已成,却不知道以后该做什么了。” “叔想做什么呢?”宁晋眯起眼来,倾身往何湛面前渐渐迫近。 何湛往后躲着,立刻怂了:“臣…臣只想再吃碗四喜圆子!” “好啊,叔来尝尝。” 何湛:“……” 【以后能做好多好多的事,先从做x开始吧!】 第121章 选秀 宁晋去上早朝的时候,何湛还未醒。他叫宁晋弄狠了,折腾一宿未睡,宫人进来为宁晋更衣的时候,何湛只模模糊糊听宁晋说了句要去上朝。宁晋在他唇边亲了亲,才堪堪离开寝宫。 早朝上了一半,服侍何湛的小太监从大殿跑回来,见何湛刚从床上起身,哆哆嗦嗦地就跪下了,言朝中的官员似乎对宁晋要封何湛为摄政王一事有所非议,叫何湛赶紧上朝去看看。 何湛:“……” 其实他很不能明白群臣为何反对。 摄政王,摄政王,说着好听,实际上是个虚衔。摄政,什么时候摄政?皇帝年幼、带病或者出国的时候,摄政王才算有点用处。宁晋正值青年,哪里用得着他一个摄政王代为处理朝事? 只不过是何湛身为摄政王,方便时时刻刻陪在宁晋身边。而且倘若真当宁晋出了什么事,他只信何湛能够全心全意为他稳住朝政。 何湛换上朝服,一边往大殿上赶一边听小太监汇报,听闻那些人都不愿意何湛当摄政王,原因其一就是何湛的生父是靖国的罪人谢惊鸿,又将他经常出入金钗馆等行为放荡的事一一列举,有些大胆的还真将何湛好男风一事摆到明面上来指责他。 何湛实在无言以对。 因为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等他来到大殿的时候,文武百官和新皇似乎正在僵持着,朝堂上鸦雀无声。 外头的小太监传唤了国公爷觐见,何湛只觉背脊要被人盯出个窟窿来,那些人恨不得将他看穿看透,看看这身尊荣的朝服下包藏的心究竟是黑的还是红的。 何湛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给宁晋行礼,宁晋黑沉的脸终于融了些冰,似乎根本就不顾及这些人的看法,抬手示意他平身,并让一旁的太监给何湛搬个椅子来。 官员像是照例一样反对这件事,何湛附议。 宁晋说:“皇叔为靖国戍守边疆多年,落下一身伤痛,如今站久了腿都会发麻。朕以仁德治天下,皇叔为朕出生入死,朕若顾及虚礼不及人情,天下会如何非议朕?” 何湛:“……” 他的确站久了,腿就会发麻。但…宁晋该负全责。这实在跟他身上的旧疾没有什么关系,要是这位爷昨夜节制一点,他也不至于会如此。 坐是坐下了。 何湛半倚着,环视一周朝堂上的官员。他们中很多都为宁晋登基一事出过不少力,但一旦宁晋登基后,终须要面对一番利益之争。他们对宁晋发难也并非不满宁晋为皇帝,只是想尽可能地为自己争取利益,百官拿何湛说事,不过是牛刀小试,他们想吃得是皇权这口大肉。 宁晋要尽可能地占据优势地位,不让自己成为被架在空中的傀儡皇帝;又要给他们适当的甜头儿,防止他们作妖作乱,让他们安安静静地建设靖国江山社稷。 一人官员见宁晋这是铁了心的要护何湛,心中对民间的传闻更加确认了,几个人交换眼色,话锋不再指向何湛,将朝事转移到后宫上。 宁晋府上未曾立室纳妾,如今后宫中除了几个有先皇皇嗣的太妃外,再无一人。如今宁晋登基为皇,必得要考虑江山万代子嗣绵延的事。不久之后就要入春,正好赶上选秀的日子,那些将臣的意思是让宁晋趁机选一批秀女入宫,该册封的册封,该立后的立后。 房岳秀依旧是丞相,他在此事上最为积极,似乎是个领军人物,房岳秀道:“选秀事关国本,不得不引以为重。” 何湛还以为他是要揽下此事,当初废帝的皇后是他家嫡长女,嫁给宁左的房芊芊也是他正室所出的嫡女,他想将皇后一位全都揽在他们房家。房岳秀要宁晋选秀,必是想要从中做些手脚,送些女人到宁晋的床上。 只是…房家还有能入宫的女儿吗? “臣推举忠国公负责此事,皇上意在封国公爷为摄政王,他乃皇上的心腹之臣,由他来主持此事,就可提防有人拿捏选秀一事,操纵后宫,以乱朝政。” 何湛坐得那么远,房岳秀为何偏偏选上他!? “臣等附议。” 在大殿中的官员几乎全部跪到了宁晋面前,继而齐刷刷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何湛。 何湛是坐不住了,站起来带着略微的怯意看了一眼宁晋,好似商量的语气,问:“那…臣不如也附议?” 宁晋:“……” 房岳秀不满道:“为靖国选一个能够母仪天下的人乃是关乎国本之事,国公爷为何如此犹疑不定?” 房岳秀要是不直接怼他,何湛还不想与他争锋相对,如今房岳秀一副“老夫饶不了你”的样子,何湛只能惯起自己那副浪样,道:“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丞相也说选秀一事关乎国本,臣恐不能担起重任,得您举荐,甚为惶恐,在这一方面臣不如房丞相老练,毕竟您曾为我靖国选出个‘好皇后’。” 房岳秀:“国公爷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 “好了。”宁晋捏了捏眉心,眯着眼看向何湛,“选秀一事,皇叔既已附议,那便由你来负责此事。朕信得过叔的本事,叔大可不必惶恐。” 何湛:“???” 什么玩意儿?不必惶恐?他惶恐极了! 群臣纷纷下跪表示皇上英明。 何湛顺理成章地成为摄政王,而作为条件似的,他要去主持选秀一事。下了朝,宁晋光明正大地宣何湛入御书房,美名其曰商议朝政。 两位主子一同进了御书房,在后头跟着服侍的太监听令将门关上,还未及他关严的时候,他偷偷瞄到摄政王一把将我朝九五之尊当朝天子放倒在地,惊得他差点没磕到门上去。 宁晋叫何湛钳制住,手脚都动不得,他却无意挣开,悠悠地看向何湛:“叔这是生气了?” “你给我解释解释!”何湛瞪着眼,狠狠按住宁晋,又怕这人反手,膝盖压在他的胳膊上,怒道,“宁晋,这事儿我们没完!” 宁晋笑出来,也不知从哪个角度使来的巧劲儿,何湛身子一转就被他压制住,他怒着挣了几下,却也不见有用。 “方才见叔在朝堂上,可不是这个样子。” 何湛憋红了脸:“我是不想你难做!” “我也不想叔难做。”宁晋将何湛从地上拉起来,将他抵到桌边,说,“只有你不会往我的床上送女人,让你去做这件事,最好不过。” 何湛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宁晋听见,说:“叔当真生气了?” “…总有逃不过的时候,你…已经是皇上了,不可能没有子嗣。” 宁晋笑了笑:“能拖几时是几时,我会有办法的,不用担心。” 宁晋推着他的肩头,将他翻过来按在桌子上,手已经不安分地撩开何湛的外袍。何湛惊得不行,叫道:“外面还有人!宁晋!你…唔…放开!” “那叔可要忍着声了。” 等到下午,何湛才从御书房里出来,寝殿倒头就睡,何湛再度醒来时,天已入傍晚。乌云涌动,勾锋的云尾携着风雨。宁晋处理朝政要很晚,何湛虽累,但脑子睡得糊涂,见窗外卷了凉风,他便要撑伞到外头走走。 天还未转暖,雨下得不大,却很凉很凉,似乎再冷半分就能化成冰雪。 何湛在外头裹了鹤毛大氅,身后低头跟着两个宫人。 脚步不知何时拐到竹林中去,本就下着雨,这片地方愈发幽静起来,只能闻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竹上,清脆得不像话。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见宁恪了。景昭帝还在时,宁恪已经被赐居东宫,宁晋登基后未曾过问此事,只由宁恪在东宫居住。宁晋的意思是想等宁恪成年后,就将他封出京去,让他和淑妃一起到封地居住。这已经是何湛能预见的最好的结局。 想起宁恪,他就想到自己落在他宫里的那几本书,那是他好不容易搜集来的珍本,实在不舍得直接就扔给了宁恪。他拐了道直接到东宫,并令一个太监回去跟宁晋禀报,说他晚些时候再回去。 入东宫的小门时正当风口,风急很多,何湛喉咙有些痒,不禁咳了几声。正叫里头练剑的宁恪听见,他收剑皱眉,抬眼望向何湛的方向,唤道:“何湛。” 显然宁恪的心情不好,他开心的时候,见着何湛会喊一声师父;不开心的时候就直呼其名了。 何湛说:“这么个雨天,四殿下还在练剑吗?”他走过去,让宫人给宁恪打上伞。 他似乎练了很长一段时间,何湛一靠近他,似乎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 “听宫人说,今天他刚封了你做摄政王。恭喜你了,何湛。” 话中倒是听不出恭喜的意味。何湛说:“上次落在殿下这里的书,今儿臣能取走了吗?” “跟我过几招?” 何湛摇摇头:“臣都快拿不动剑了。” “罢了。何湛,你的确老了,比我三哥都要老。你活得还不如房岳秀,他都比你长寿。” 何湛说:“如果殿下是想叮嘱臣好好照顾身体的话,臣感激不尽。” “…哼。”宁恪挥袖,又再度将木剑提起来,看上去是想再练一会儿,口上吩咐道,“去将摄政王的那几本书取来给他。” 何湛拿到书便顺遂了意,未曾多留,跟宁恪行礼告辞。 宁恪看着何湛,几次欲言又止,到最后才问了句:“何湛,你认识的人当中有姓金的吗?” 何湛叫他问得一愣,一时想不出自己认识的人中哪个是姓金的,反问道:“怎么了?” 宁恪却也不说了:“没什么。” 第122章 鹿州 选秀一事,何湛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花名册开始一封一封地往忠国公府里送,何湛从前见都没见过的官员都带着自家的小女来忠国公府拜见。 何湛躲都躲不了,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位张大人展开的画像,上头的女子风姿绰约,乃是人间难寻的佳人——倘若真人也是如此的话。 何湛捻动着手中的琉璃珠钏,说:“张大人,您带了画像来,本王也不好决断是不是?” “王爷,您的意思,下官还不懂么?”张大人笑着拍了拍手,后头跟进一个下人,手中托着个瓷盘,上卧一柄晶莹剔透的玉如意。张大人说:“早就听说王爷您对古玩感兴趣,这柄玉如意乃是西疆传过来的古物,便如这画中的佳人,天下难得一见。王爷,您看…” 何湛吹了吹琉璃珠钏上的尘,看都没看张大人一眼:“来本王这儿行贿的不少,张大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过您倒是个最明目张胆的。” 张大人脸色未变,脸上堆着笑,似乎富贵油膏都能从褶子里头流出来:“明人不说暗话,摄政王是个直爽的人,下官拐弯抹角,徒惹您厌烦不是?” “话是这样说,您之前打听过本王是个直爽的人,有没有叫人去雍州问问,百姓都是如何评价本王的?” “自是盛赞王爷您两袖清风,品貌端正。”不过是官场人糊弄老百姓的手段,张大人自不会当真,倒是京城传何湛的那些话还有几分可信。 “张大人既知道,本王就不相送了。” 张大人眉聚疑惑:“王爷…?” “莫不是大人是要本王唤了大理寺的人请你去喝茶,你才肯拿着你的东西离开忠国公府?” 张大人脸色可好看,风云变幻的,最后沉成青黑。他冷哼一声,拂袖带人离去。 何湛在琉璃珠钏上呵了口气,拿袖子将它擦得透亮。 下人来给何湛奉茶,问道:“后头还有几个大人要见您,您看…?” “打发他们走吧,就说本王在金钗馆约了姑娘,没空跟他们瞎扯。送的礼照旧收下,新奇的送到宫中给皇上解闷,贵重的送到户部李大人那里去,他是皇上的人,用着省心。” 民脂民膏取之于民,充国库而利于民。何湛心满意足地臭了自己的名声,讨了皇上的欢心。 “宫里来的人也在前头等着,奴才提前问了问,听说是皇上要宣你入宫商议朝事。” “……”商议个屁!在床上商议吗? 何湛扯了扯脸皮,说:“一并回禀了吧,给宫里的太监说本王前几日与皇上商议朝事的时候伤了神,精神疲乏,无力再理朝政,请皇上令请贤明。本王看内阁里的那几个大学士挺适合的,叫皇上好好跟他们商议去吧!” 下人:“……”王爷您这样叫奴才回禀,皇上真得不会砍了奴才的头吗? 下人梗着铁脖子去回禀了。 何湛坐在椅子上歇了口气,到南阁子换身衣裳就出了府。他一袭紫衫穿得极有味道,他模样不显老,俊俏中带着些年轻公子没有的韵味,扇子随意摇了两下,总能惹得女子轻呼,秋波一浪一浪地袭来。 偏他还极不正经,眉目间总存着情,叫人看得心驰神往,难以自持。进了金钗馆,凤娘迎上来,将一直与何湛调笑的姑娘赶走,斥道:“你呀你,怎么一来就不省心!想要藏着我这儿,可不许再逗这里的姑娘!” “姨,我就跟她说说话而已,看着面生。”何湛说,“又是新来的姑娘啊?” “刚买进来的。这一批姑娘也是可怜,听说是从鹿州逃过来的,叫人贩子诓着卖到金钗馆来。本来我不想干这事儿,看着她们着实是走投无路了,到我这儿来总比到别处好,少受些苦。” 何湛说:“鹿州?为何要从鹿州逃过来?” 凤娘叹了口气,将何湛引着到三楼的雅阁中去,一边同他说着:“听说是鹿州郡守的儿子患了怪病,请了很多大夫去看都束手无策,鹿州郡守不知道在哪儿遇见个大法师,法师说要拿九百九十九个雏儿的血做药引,郡守为了保住自己儿子的命,暗中派人抓了不少姑娘,她们的爹娘不得已才赶她们离开家的。” “还有这等事?”何湛瞪了瞪眼,“这可是奇了,拿血做药引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凤娘点头道:“可不是吗?我看,哪儿是什么大法师,也不知哪里跑来的妖僧罢!没脸没皮的,净会些歪门邪道。” 何湛听凤娘这嘴刀子,不禁笑道:“凤姨的这张嘴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少拿我打趣儿!”凤娘捶了一下何湛的肩,嗔道,“怎么着?又来我这儿避难,再来可是要拿钱的了!” 何湛张口就学上了:“您不知道那些个人是有多烦,没脸没皮的,净会些歪门邪道,总想在我这儿走后门。” 凤姨:“…拿钱来!养着姑娘们,她们回头都供着我,敬着我;我养着你,倒净惹我生气。” “再也不敢了!”何湛举手发誓,“我只在这待一会儿,不如,今天我给你吹个笛子听?” “你倒是讨好上了,肯定没什么好事。” 何湛油嘴滑舌:“看来我是再混多少年,都逃不过凤姨的这双眼了。” “说吧。” 何湛说:“我想让凤姨替我去找找从鹿州逃过来的人,越多越好。” “怎么?靖国不能留着这些人吗?” “倒也不是,本来鹿州就是靖国的领土,那里的子民自该是我大靖国的百姓,不过鹿州郡守算不得我们靖国的人。她们既在鹿州受了罪,堂堂摄政王没有袖手旁观的理。” “你呀,心里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却将话说得这样好听。”凤娘扶了扶头上的钗,说,“行,你能帮则帮吧,凤姨替你去找这些人。你去管鹿州的事,倘若要跟姓谢的打交道,你可别在这事上犯糊涂。皇上待你如何,凤姨且不管,可你长这么大,大靖国的子民未曾亏欠过你,你娘虽然到最后过得不好,但她至少没选错路。” “我明白,凤姨。” 凤娘笑着替何湛掸了掸袖上的草痕,说:“你也这么大了,当真…不想着娶妻了么?” “我一心一意待他,很多年了,未曾变过,以后也不会。” “傻呀你,你现在可是在为他挑选妃子…” 何湛嘻嘻一笑:“了不得,这事儿交给我办,我哪能让一个妃子进去?!皇宫再大的门,都要给本王关紧实了!” “哎呀——”凤娘再狠狠捶了何湛一下,叱道,“你怎么都不着急的!” 哪儿会着急啊?宁晋先喂给他一颗定心丸,化在心里了。 等金钗馆热闹起来,何湛就离开了这里,外头长街的风凉如水,天上繁星点点,却要比人间的灯火要黯上许多。乘上马车回到忠国公府,没想到宫里派来的太监还在门口站着。 下人上前来扶何湛下马车,太监也跟上给何湛行了个大礼,捏着尖细的声音说:“可算叫奴才给等来了。王爷,皇上遣奴才回来等着您,请王爷务必到宫里一趟。” “……”这都什么时辰了!何湛转念一想,这不是正好的时辰吗!?宁晋打得全是坏主意。 他差点骂出声,憋着火将府中的事交代给下人,就上了宫里派来的马车,直往皇宫中去。 宁晋在御书房用膳。不过到晚间他还在看折子,近来到了融冰的时候,上次水患令好几个州元气大伤,宁晋尤为关注近来的水情,所幸上次治理水患所用到的措施一直在发挥效用,未曾出什么大乱子。 太监传唤何湛觐见,他将折子放下,扫去脸上的疲倦,带着淡淡的笑意看向门口。 何湛看了一眼桌上的菜,问:“还不吃?” “想等叔一起。叔用过膳了吗?” “别看折子了,来。”何湛朝宁晋伸出手,宁晋果然放下折子走过来。 旁边伺候的太监看着一脸郁闷,要早知道摄政王这么好使,他早该叫什么小李子小德子轮番去忠国公府请,一直请来为止。自家圣上一忙于朝事就不好好吃饭的毛病,就该让摄政王给治治。 太监使眼色叫周围的人退下,将御书房留给皇上和摄政王。 何湛为宁晋布菜,问道:“今儿急着召臣来可真有要事?” “真有。” “哦?说来听听。” “朕想叔了。” 何湛将筷子放下,淡淡地抬起眉眼看他:“很好。” 宁晋赶紧将筷子塞到他的手中,自己喝了口玉白羹,带着些些委屈:“这难道不算要事?” “算。皇上的事,都是要事。” 宁晋瞧他心里着实窝着火,哪儿敢再惹他生气,故才老老实实地交代道:“…姜国送来了拜帖。” 何湛怔道:“姜国?…新皇登基,按例是要来贺的。这次使者是谁?” 宁晋小心翼翼的,生怕这个名字在何湛心里起什么波澜:“谢惊鸿。” “哦。”何湛点点头,“来就来吧,注意控制点场面,臣怕靖国的百姓看见他会扔臭鸡蛋,拦都拦不住的。” 宁晋听着不禁笑出来:“叔…怎么先想到这个?” “不然还能想什么?”何湛挑眉,“恩?” 宁晋将何湛揽在怀里,说:“叔想见他吗?” “见。臣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必有任何避讳。反正外头都知道臣是谢惊鸿的儿子,臣躲躲藏藏的,反倒让人疑心,到时候言官少不了烦你。你不知道言官烦人的时候有多烦!” 宁晋:“好。都听叔的。” 第123章 离间 宁晋派人前去摸清使者团中的情况,除了谢惊鸿外,随行的还有姜国的四公主魏瑶。听姜国皇上的意思是要将魏瑶许配给宁晋为皇后,这次倒是诚意满满,带了不少的“嫁妆”来。 何湛知晓此事后,才深深觉得自家爹是个下凡的烦人精。 原定谢惊鸿来时正逢靖国的春猎,那时武举开科,让靖国的勇士在姜国使者面前一展华彩,有震慑之意;加之猎戏众多,亦可用来供使者们玩乐,算作招待的一环。 何湛手头上握着选秀的事,宁晋就钦定房岳秀监督春猎的准备工作。 这几年靖国动荡不安,朝代更替频繁,百姓难以安居乐业,加之水患丛生,对靖国造成不少的冲击。如今姜靖两国旗鼓相当,此次姜国出使,不容大意,故而宁晋一直在安排内阁智囊团为姜国来访做打算。 由此朝中上下都似乎绷着一条弦,全朝堂上最闲的怕就是何湛这个摄政王。 每日来给他送花名册和画像的不少,他心情好了见一见,随意应承几下;心情不好,就将人打发走。每日里就往金钗馆里去偷闲,吃吃厨子新研究出来的菜样和糕点,听听兰君姑娘最近刚从南疆学回来的调子,没事儿叫几个小倌陪着喝喝酒,日子当真清闲自在。 如此,摄政王奸佞淫邪的名声在民间是越传越盛。 何湛去往金钗馆的轿子与房岳秀的轿子碰到一起,文官相见,两人在朝中分庭抗礼,官位不分伯仲,自该是下轿对礼,因何湛沾着皇亲国戚的边儿,房岳秀需得先让路。 然而房岳秀没有要让的意思。 两人下轿后互相行礼,房岳秀先行问道:“王爷这是要去哪儿啊?” 何湛拱手笑:“客气,客气,本王正要去金钗馆听曲,丞相想不想同本王一道去?” 房岳秀哼声说:“不必了,下官还要去宫中为皇上分忧,不同于摄政王您,有这么多的清闲。” “那可不是。”何湛点头道,“要是房丞相放一放手中的事务,也会跟本王一样清闲的。” 房岳秀叫何湛反吃了一记,脸色有些黑:“下官忠于本身,不敢渎职。倒是皇上将选秀一事交给王爷您,如今却是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动静哪儿能让您知道呢?当初丞相您亲自推选本王主持此事,若是叫外人知道你掌握着选秀的事宜,皇上知道了,还以为我们两个结党营私,以乱后宫呢。您说,是不是?” “…摄政王!国本之事,岂是儿戏?!王爷您莫要轻率!” “儿戏不儿戏,也是本王的事,丞相您是个大忙人,不劳您‘越俎代庖’,把手伸到本王这里。丞相既然忙于政务,本王不敢挡了您的路。”何湛朝身后挥了挥手,示意让他们将轿子抬到一侧去,给房岳秀让开路,再道,“请吧。” 房岳秀叫何湛这个滚刀肉气得不轻,拂袖上了轿子,似乎见都不愿见到何湛。 何湛瞧着房岳秀的轿子笑了一会儿,方听见头顶上有轻轻的掌声,他抬头望去,就见旁边酒楼的楼台上坐着一个人,正阴霍着一双眼看他,脸上皮笑肉不笑,叫人看着怪异至极。 谢老七。 如此,谢惊鸿已经到京城来了吗?可不是说姜国的使者还未到风临关么? 谢老七对着何湛敬了一杯酒,意思是请何湛上来一叙。房岳秀是有多烦何湛,何湛就有多烦谢老七,可他先一步来到京城,指不定要搞什么幺蛾子,遂就令轿夫在一侧等他,他拐进了酒楼里。 小二点头哈腰地招待何湛上了二楼,这个时候还不到饭点,二楼的人算不上多,谢老七见何湛来,扯着笑说:“少主,好久不见。” “是挺长时间了,你都变老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拿得动刀。” 谢老七说:“这双手和这副残躯日后还要为少主所用,你七叔我怎么也要撑住。” “别,你都这么老了,我看不上的。” 谢老七眯了眯眼:“都那么多年了,却不见少主有半点长进。” 何湛没心思跟他绕圈子:“你出现在这儿,该不会是只来喝酒的吧?” “宗主想你了,让我专程来请你。他在金钗馆等你。” 何湛轻轻皱眉,沉眼望向谢老七:“他不该去金钗馆,招人恶心的事,他总是不少干。” 凤娘都快恨死谢惊鸿了。谢惊鸿将鹿州卖给姜国一事让他成为靖国的千古罪人,因他,瑛娘连个完整的家都没有,何湛小小年纪寄人篱下,若不是宁华琼将他视如己出,这孩子不知要受多少苦多少罪;如今满朝文武都知道何湛的亲爹是谢惊鸿,在背后又要如何非议他,凤娘连想都不敢想。 一帮人进来就将金钗馆所有的客人都赶走,凤娘正要派人去将衙门的人请来,谢惊鸿从人群中走出来,摘掉自己头上的纱帽,对她说了句:“凤娘,原是一家人,不必如此绝情吧?” 凤娘是连话都不想跟谢惊鸿多说,他来只是来见何湛的,只不过是要拿住金钗馆一干人的性命去要挟何湛,不让他乱生事罢了。 谢老七带何湛来时,谢惊鸿正点了人唱曲,唱得是南歌,属于靖国的歌。 谢惊鸿见到何湛,眯着眼笑了笑,声音依旧沙哑难听,却有几分和蔼的味道:“儿。” 何湛:“小谢啊。” “你模样没变多少,爹还能记得。” “不显老的人就这样,不像你,短短几年就像个要进棺材似的。” 谢老七皱眉:“少主,怎么跟宗主说话呢!” 谢惊鸿举手止住谢老七的呵斥:“罢了,说得也是事实,我本就活不长久,不过能看吾儿活得久,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您不来靖国,我还真能再多活几天。” 谢惊鸿:“爹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在军营里受苦,不想我儿争气,现在做成了靖国的摄政王,看来,你是不会跟我回姜国去了。” 何湛:“哪怕我在靖国要饭,也比在姜国过得舒坦。” 谢惊鸿说:“儿,你参不透皇权这个东西的,若不是你对他还有用,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想想何大忠,再大的功劳又怎么样?到最后还不是被人整死了?你跟着爹,爹能护着你。” “你参得透皇权,却参不透宁晋。谢惊鸿,倘若你是来劝我‘归降’的,就算了吧,离开金钗馆,我们皇宫里再见。拿捏着一干女人来做筹码,当真不是个男人干的事。” “儿,宁晋防着你呢。他手中握着你的把柄,要你生要你死,不过是他一念之间的事。如此你都愿为他效忠?” 何湛知道宁晋疑心重,宁晋小时候孤身一人惯了,很少去依附别人,极度缺乏安全感,少时交付的真心常得不到好的回报,所以他很难交出完全的信任,并对他想要的东西有着非常重的偏执心,无论使什么手段,他都要得到。 就算宁晋真防着他,他都不想去在乎。 “能握着我的把柄,他才是个帝王,不然如何他为君我为臣?” 谢惊鸿:“你连问都不问?” “你想跟我说的,无非是让我不好过的话,我还要问什么?” 谢惊鸿冷冷一笑,将手中的酒尽数饮下,眼睛沉着如水中冰,令人寒到骨子里去。他说:“何湛啊何湛,你七叔说得对,留着你始终是个祸害。你要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也不必如此为难。” “当你的儿子,真是我的过错了。” 谢惊鸿手中擒上一把匕首:“你当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么?” 刀匕陡然落下,何湛滚到一侧,手无寸兵,只能躲着谢惊鸿的攻势。谢惊鸿的匕首不像是匕首,他所用的招式都是剑法,不知为何,这套剑法,何湛竟看着有些…熟悉。 当空刺过来的一剑,何湛来不及躲,只觉得谢惊鸿的脸竟和宁恪叠在一起,与上次宁恪刺他的那一剑竟无半分差别,便是心下这转念一想,谢惊鸿已将刺过来的匕首收势,手腕一翻便将匕首横过去,锋刃的匕锋抵在何湛的喉咙上,已有半分血色,却未再深入。 何湛不怕死,可当匕锋上的寒意穿过他的颈部直达背脊时,他才觉得铺天盖地的恐惧袭卷着他的每一寸神思。 谢惊鸿咬了咬牙。他握着刀匕的手有些颤抖,谢老七见了,连忙拿着个披风给谢惊鸿披上。 谢惊鸿将刀匕收回来,怒着眼看向何湛:“罢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何湛,你还记得金远晟吗?” 何湛瞪着一双眼:“……” “他还活着,是宁晋的人救了他。你做过什么事,你自己该清楚。你以为宁晋敬你为皇叔,封你做摄政王,给了你多大的恩宠?你觉得他会信任一个连自己兄弟都能杀的人?蠢货!” 第124章 民乱 “你想…杀我?你真想杀我?为什么…我们可是兄弟啊,十年…何湛!十年!” 何湛猛地睁开双眼,被外头吵吵闹闹的声音惊醒。他心脏骤疼,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朝他的心房位置压过来,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房外传来小厮的声音:“王爷,王爷您醒了吗?” “进来。”何湛简单披上个衣服,允他进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厮说:“晚上不知哪里来了群乱民,很多人,流窜到街上疯狂抢掠,东市西市的店铺全都被抢了个精光,简直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刚刚还在民仓那里放了一把火。原本巡夜的士兵都已经被杀了,府衙里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现在正满大街的抓人呢!” 何湛一听是出了大事,赶紧套上袍子就往外面走。宫里应该也听到风声,天子脚下发生这种事,还是在姜国使者来访的时候,处理起来怕是棘手。 一队接一队的士兵开始挨家挨户地搜索,看兵甲装备,其中还有宫中的御林军。 宁晋竟派了御林军出来?那宫中的防备岂不是削弱很多? 他心脏怦怦直跳,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浓云一般笼罩在他的心头。他掀起轿帘往后看去,冲天的火光浸透了半边夜空,一时间分不清黄昏黑夜,那片如同晚霞绵延的天际,更像是被泼了一把彩墨。 宫里灯火通明,传信的士兵比利箭还要快,夜鹰一样飞进御书房。 铁骁骑和雁北军的几个大将都在御书房中,文官只有一个房岳秀在侧。何湛来时,宁晋正和他们商议此次民乱的事,何湛未让人宣,只在外等候,等到几个大将和房岳秀都领了命出宫,何湛才请见。 宁晋脸色不好,他沉浸在昏暗的灯光当中,似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一小捧烛光照着他阴沉的面容。 何湛问:“现在形势如何了?” “你到朕的身侧来。” 太监给何湛搬了个圆凳子到宁晋一侧,得宁晋令就叫左右的宫人一同退出去。 何湛再问:“可查出那帮人是哪里来的了?” 他怀疑此事与谢惊鸿有关,谢惊鸿前脚刚刚潜入京城,后脚就出了这样的事,可他没敢轻易将谢惊鸿来京一事告诉宁晋。 他怕他跟谢惊鸿私下会面,会让宁晋起疑心。 金远晟还活着,宁晋留他一命,若说跟何湛没有半点关系,连何湛自己都不信。何湛早就知道杨英招疑心他,可杨英招始终没有铁证证明何湛和杨坤的死有关,但金远晟却是个活生生的人证… “鹿州的流民。景昭帝在时,对鹿州流窜过来的百姓很宽容,放任他们在京都生活,可他们再怎么说也是外客,在京都大多生活困苦,不少的人沦落成乞丐。这次他们联合了不少人,其中大部分就是饱受饥饿折磨的人民,策划了这场民乱。朕已经派人前去平定,也召了丞相负责民间抚慰一事。” 何湛皱起眉:“鹿州?”何湛始终担忧此次民乱只是谢惊鸿对付宁晋的先声,纵然再怕宁晋疑心,却还是说了句:“谢惊鸿已经到京了,臣怀疑此次民乱跟他有关,皇上可以顺着这条线去查一查。臣怕谢惊鸿还会有其他的动作,还是将御林军尽早调回宫中为好。” “朕知道。” 何湛抬眼,疑惑地看向宁晋。宁晋说:“朕知道你跟他见过面,也知道这次民乱跟谢惊鸿有关。” “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可无论如何,朕都信你。” 何湛沉了口气。 “只是朕有些难过。”他渐渐迫近何湛的面庞,“这么多天,叔都不肯来见朕,也不肯将谢惊鸿来京的事告诉朕。” “皇上…” 他亲了亲何湛的唇,手指滑入他的发间,这个吻辗转至深,直到何湛的呼吸渐渐变得紊乱,宁晋才放开他。 “朕都快杀人了。” 宁晋长叹一口气,眉宇间渐渐浮上些倦怠:“何湛,你说究竟是我不信你,还是你不信我呢?” 何湛颤着唇,始终没有将金远晟的事问出口。 宁晋将额头半抵在何湛的肩上,方才说:“叔,你多来宫里陪陪我好不好?只有看见你,我才安心。” 遇见何湛之前,他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留不住。 “好。” 宁晋勾笑,唇缓缓移到何湛脖颈间流连。 此民次乱参与的人数高达两百多人,士兵和衙役一同去搜查逮捕的时候已经晚了,到最后抓到手的还不到一百。全城陷入极度的恐慌当中,调查仍在继续。 之前因宁晋下令要重审忠国公府一案,秦方被调任回京,现在已在赴京的路上。宁晋按着何湛的意思,将其重新擢升为大理寺卿,回京先处理民乱的事。 秦方先使者团来京,随行的还有杨英招。听宁晋说秦方被贬到抚衢县之后,杨英招后脚就跟到了。岚郡王在杨英招面前服毒自杀,秦方担下全责,为此被贬职,杨英招对此愧疚不已,果断向宁晋请辞,到抚衢县保护秦方去了。 两人回来时,杨英招的眉眼比以前更厉了,眼神比刀子都要锋利。听属下将民乱的事一一陈述,杨英招向宁晋请示道:“师兄,我在清风道观中救济过不少乞丐,或许他们知道点线索,不如先让我去查探一番。” 秦方道:“我也去。” 杨英招说:“事态紧急,大人不如先跟谢惊鸿这条线,等到时候抓住他谋乱策反的证据,面对姜国使节,我们会更有利一些。” 秦方点头:“好。这件事必须在姜国使节来临之前查出来,否则他们拿此事来诟病新皇,只会让朝廷动荡,百姓不安。” 两人多年合作,似乎培养出别人难及的默契,一言一语都契合得很。 宁晋首肯,擢令秦方调查此案,并让杨英招继续统领铁骁骑,襄助秦方。 春风吹过风临大关,携姜国使节一同入皇城地界。 秦方和杨英招为了不让百姓恐慌,秘密逮捕犯人,很多乞丐受过清风道观的恩,对“同行”中有人犯下此等大罪更是不齿,但恐于他们报复,一直都不敢跟官府合作,可秦方嘴皮子上下一动,就将他们说得有些动摇,加上杨英招在旁保证铁骁骑会保护他们的安全,乞丐终于松了牙关。 制造民乱的二百多人逐一落网,大家纷纷指认其中一人为罪魁祸首,可那人却什么都没有供出来。尽管对他们用了大刑,他们也未曾指认是谢惊鸿。 这件事终是不了了之。 宁晋为安抚民心,调动雁北军和铁骁骑一起拉着这群人游街示众,并贴出告示广布天下。 此事来得突然,平息得也快,何湛代宁晋走向城墙,言此事是有人故意策划,意图扰乱民心,明话暗话都在指向即将入京的姜国;又言宁晋兢兢业业,一直要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得新皇领召,朝中为靖国安定上下齐心,才能迅速破获此案。 百姓见城墙上的摄政王形销骨立,眉宇间可见憔悴之色,可见朝中的确将百姓安危放在心间,叛乱所带来的恐慌逐渐被归属感所取代。古言阴阳转换的道理,大致如此。物极必反,月满则亏,这次处理得妥当而迅速,皇都也因祸得福。 至少皇都百姓此次会一致对外。 查不出最终结果不要紧,管他这次叛乱是不是姜国策动的,现在已经是了。 何湛选秀一事不再是焦点,他也因此落得清闲,每日去宫中陪着宁晋,倒不用真去做什么,在御书房里找本书打发时间。宁晋看折子要看好久,但时不时会看何湛一眼,看他还在,就继续再看折子。两人不用说话,就能在一起待一天。 太监送了润喉的银耳羹来,宁晋照例先问何湛:“叔要不要喝一碗?” 何湛的确是有些渴了,将宁晋递过来的银耳羹接过,喝得时候瞥见宁晋手边放着一页字,疑而问道:“这不是宁恪写得么?” “他想叫朕看看。” 这下何湛更惊了。从前皇位之争,宁恪连个角都够不到,他也没有要争的意思,宁晋和宁恪很少有交集,但即便如此,宁恪绝对是看不惯宁晋的,为何…他的字会出现在御书房? 宁晋说:“前几天看他练剑,有模有样的,朕就教了他几式。他还小,好学心强,那天支支吾吾要朕看看他练字,朕瞧着写得还不错。”宁晋将宁恪练习的字往前放了放,说:“练得是周字,内敛温谦,还有点儿他自己的张牙舞爪,叔觉得如何?” 何湛:“……” 何湛不知怎么该跟宁晋解释宁恪这个孩子,连他自己都吃不准宁恪,现在他也吃不准宁晋了。 宁晋是个寡情的人,尤其是在亲情这方面,没道理…宁晋会突然将宁恪看上眼。 何湛顿半天,才道:“恩…他也不小了,明年就及冠了。” 宁晋说:“这次姜国使者来,朕想让他去迎接,叔意下如何?” 何湛低头请示道:“臣不太明白皇上的意思。” “他是个人才,也想保住自己和淑太妃在宫中的地位,朕何不给他这个机会?况且,叔不是一直很喜欢他吗?” 何湛:“……”也不知道宁晋哪只眼看见他喜欢宁恪了。 只不过宁恪上次问他关于杀人的事,他似乎对他背后的人有了怀疑之心,可知宁恪已经开始正视自我的身份和价值。何湛觉得可以好好利用这个时机,故而才时常去宫中教他念书习武。 “四殿下是您的弟弟,若有亲族为皇上效力,也是一桩好事。” 宁晋笑了笑,歪头看着何湛,却没再说话。 第125章 计谋 宁恪年纪尚轻,做事却十分稳当。宁晋派他去迎接姜国使节,何湛放不下心,派人一路跟着,据人来报说宁恪面对姜国使节不卑不亢。景昭帝所言的皇族风范,总能在宁恪身上寻着一二。 谢惊鸿作为使节团的首领,与四公主魏瑶一同入宫,因之前民乱一事没能抓住谢惊鸿的把柄,也因此事被迅速平息,双方都未占得上风,一顿迎接宴吃得人战战兢兢,好在双方都相安无事。 谢惊鸿以民乱为由,请宁晋将魏瑶留在宫中,以防姜国的四公主在靖国出了什么意外,言下便是要牵线搭桥,将魏瑶许配给宁晋为妃。 宁晋笑了笑,允魏瑶住在宫中,却是给她挑了个最僻静的宫殿,别说宁晋不常去,便是在宫门口路过的奴才都没有几个。 魏瑶几日下来不哭不闹,安安分分的,有闲心时寻了处竹林抚筝。 筝声传得很远很远,时而静缓时而急促,泠泠如石上清泉,飒飒如高岭之风,原是在皇宫这种雕栏画栋的禁地,她的筝却有几分空山的寂寂渺渺。 “谁在弹琴?” 宁恪游龙式一收势,就听竹林方向传来的乐声,不禁问了句。一旁的太监说:“哦,应该是姜国来的四公主。” “四公主?”宁恪皱眉,“姜国的使节团不是随皇兄去春猎了吗?为何四公主尚在宫中?” “四公主舟车劳顿,这几天一直在宫中养病,所以就留在了宫中。” 宁恪说:“倒显得靖国招待不周了,去请太医再去看看四公主的病,让他们好好诊治,不许怠慢。” 太监说:“今天摄政王已经吩咐过了。” 宁恪脸上浮了些笑,不常见,叫太监看得一愣,笑容转瞬即逝。宁恪问:“师父…没去吗?” “摄政王身子一直不大好,春猎兴高是不假,总是折腾人的。” 宁恪点头,想去将官员进献给他母妃的一味灵芝讨来,送到忠国公府去。他从不是个服帖的人,不过念在何湛之前没少为他费过心,这点心意也是应该的。 脚步还没迈出去,只闻竹林中的筝声忽得变了一个曲调,杀伐之气腾腾而来,声动天地,明明只有筝声,却好似将所有的一切都拉回血腥的沙场,嘶吼声、马蹄声、战鼓声、兵刃相接声一应俱全,急促若飞瀑坠地,激昂壮烈。 连那太监听这筝声,都不由感喟一声,忌惮主子在场,没敢作出评价。 宁恪狠狠拧起了眉,挥手遣人退下,独自一人提剑往竹林的方向走去。 这筝声太过熟悉。 前几年,他的“义父”会常来宫中,好似铜墙铁壁都挡不住那个人。 义父常会给他带来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宫里那么多规矩,在义父面前都不用守。他说规矩是人定的,人要活得好,必须要成为制定规矩的人。宁恪少时乖戾非常,越是要守规矩,他就越不想守,嬉笑怒骂全凭个人意愿。周围的人见了,没有一个不斥责他的,就连那些个奴才,面上恭恭敬敬,私底下仍说他不懂教养。 唯独有义父,常叹他为真性情,在他身边,宁恪能做他想做的任何事。 有一次,他说他想出宫,义父只说需要些时间。他不知道义父做了什么,可他没等多久,义父就真得能带他出宫了。宁恪自小在深宫长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宁左的太子府,京都多少繁华,他是连见都未见过的。 义父于他而言胜过亲父。 他私自出宫多次,曾与义父身边的一名唤作雪仪的女子交好。雪仪比他大上几岁,虽常带着面纱,但眉眼温柔,颇像宁恪的母妃,宁恪少时见了心中不免亲近。 宁恪性格乖僻,雪仪却是个脾气极好的人,任宁恪怎样耍混,她都不曾介意,有时还会偷偷帮他一把。 雪仪会弹筝,这首《战长关》指法繁复,亦是雪仪独创,除了她,没有人会弹。 可《战长关》的音色的的确确叫魏瑶弹了出来,宁恪循着筝声来时,魏瑶坐在一方翠亭中抚琴。 前去迎接姜国使团的时候,他只远远地看了魏瑶一眼,之后她抱恙宫中,两人更没有相见的机会,直到宁恪的脚步渐近,魏瑶按下琴弦转过身来,宁恪身子一震,下意识地喊了声:“雪仪。” 魏瑶眉眼宛然一笑:“这次倒认出来了。那天你来迎接,见你神色冷淡,还以为你认不出我了。” “真的是你?你怎么是…四公主?你是姜国的人?” “你我非要站在国家的层面上么?”魏瑶伸手抚了抚宁恪肩上的竹叶。 宁恪一把捉住她的手,质问道:“你是故意的?为何要引我前来?” 魏瑶笑道:“你总是很聪明。只不过我在抚琴之时想到个主意,故而想到了你。” “你想做什么?” “还不能告诉你。”魏瑶点了一下宁恪的鼻尖儿,眉宇间存着宠溺,“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义父是谁吗?我领你去见他,好不好?” …的确,宁恪从未见过义父长什么样。 义父言自己相貌丑陋,不愿示人。宁恪从不在意人的相貌,只要义父疼他,就算他有些不可示人的秘密,宁恪也不在意。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想知道义父究竟是谁,为何有这样神通广大的本事。 也想知道,为何是他?为何义父偏偏要收他为义子? 魏瑶缓缓附到宁恪耳边,轻声说:“宁恪,终于等到你长大了。义父的心愿,终于可以完成了。” 春猎的地点定在皇家划定的围猎场,这块常供春闱武举的考核,同时皇家也会有人常来此处围猎骑射。 营地在此驻扎,铁骁骑在外巡逻,将其围得水泄不漏,一只苍蝇都不飞进去。 宁晋与谢惊鸿先看了一场搏戏,谢惊鸿嗓子不好,不太经常说话;宁晋跟他更没什么好说的,谢惊鸿于他而言就是个威胁,一个时时刻刻能夺走何湛的威胁,别说与他交谈,宁晋连杀他的心都有了。 两人相对无言,一场搏戏看得沉默无比,只有随行的几个官员看到精彩绝伦之处会拍手叫好。 夜间会场散去,谢惊鸿与宁晋请辞后就回到营帐中休息,谢老七给他添了件大氅。如今已入春,别人都渐渐着上薄衫,但谢惊鸿似乎尤其畏冷,哪怕是一阵微风吹过,都能见他瑟瑟发抖。 谢老七收到魏瑶的消息,向谢惊鸿回禀,谢惊鸿听言笑了笑:“这个丫头…心思很多,不愧我一心提拔她。既然如此,就按照她说得去做吧。她说得有理,时机不是要等的。宁恪越来越不听话了,他也该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别再像他哥一样就好。” 谢老七领命,提笔写下一封信,信封上指名道姓要送达忠国公府。 只是送信的“夜鹰子”还未潜出营地,就被宁晋的人放倒了。 烛光盈满了营帐,宁晋细细描画着花样。京窑刚刚研究出烧青瓷的工艺,宁晋想叫何湛看个新鲜,亲自画样,令人做一套茶具出来。 信被送到帐中,宁晋沉了沉心,半晌都没敢打开来看。 一旁的太监多点了盏烛火,将营帐照得更亮,宁晋坐下将信封拆开,缓缓将其展开。 信中寥寥数语,所言之事不过一件:宁恪已落入谢惊鸿手中,若想要其无虞,何湛必得亲自前来。 宁晋紧绷的心松下来,不自觉地长缓一口气。信中就可看出,何湛似乎还不知道宁恪是谢惊鸿的儿子,不然谢惊鸿不会拿宁恪来威胁他。 但这封信的目的又是什么?要跟何湛摊牌吗?要他在宁晋和父亲兄弟之间作出选择? 宁晋冷笑一声,将信封递到烛火上,火舌迅速将其舔卷入口,宁晋将烧起来的灰烬扔到铜盆当中,淡淡地吩咐了一声:“端出去。” 何湛对亲情一向看重,起初也是因着这份血缘,何湛才会将宁晋带在身边。 因谢惊鸿通敌叛国,何湛不肯与他相认,宁晋本不担忧,谁知道却偏偏出了个宁恪。 之前为登基一事,他曾派人监察宁左。宁左似乎一直在追查一件事,宁晋派人跟了跟,不出意外地发现宁恪的身世。若换作旁人,他定毫不留情地要了此人的性命,可偏偏…宁恪是何湛的亲弟弟。 他曾在夜里无数次抚摸过何湛的容颜,细细想着这副皮囊下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是不是知道宁恪的身份?是不是…所做的一切都是要辅佐宁恪登基? 但凡是往深处想想,都觉揪心地疼。 他可以忍受何湛对他的利用,也可以忍受何湛对他的欺瞒,却无法忍受何湛对他没有半点真心。 如今从谢惊鸿这里得到答案,他从心中觉得欢喜,却又甚觉愧疚。 若让何湛知道他曾这样疑心过,何湛又当如何? ——我们这样互相猜忌,又有什么意思呢? 宁晋猛地闭上眼,不敢再细想。 太监将铜盆端出去后,回禀道:“已经处理好了。” “去,派人到清风山传令杨左督来见。” 纵然何湛不知宁恪是他的弟弟,但他一直将其视为徒弟,这封信倘若送到忠国公府,以何湛的脾性,定会毫不犹豫地前去赴约。 一些事,何湛若是不知道,宁晋但愿他永远不知道。 在这场抉择面前,宁晋不想给他任何选择的机会。 第126章 暗算 翌日天爽气清,从暖野上飘来的柳絮浮在营地的上空。搏戏之后的马术比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勇士们个个都想在新皇面前一展才能,以图得天子器用。 谢惊鸿在贵宾位上,脸上一直带着笑容,神色高深莫测,让人猜不透他在想着什么。不久,他瞧见一个人漂亮地翻身下马,轻轻为他鼓起掌来,同宁晋说:“靖国果然人杰辈出。” 宁晋本应不应地“恩”了声,谢惊鸿再道:“不过老夫这个奴才的马术更漂亮一些,不知靖国有没有人敢同他比试比试?”他的手指指向背后的谢老七。 谢老七闻言默然走出来,对宁晋行礼:“战场上马术对决玩得不是花样,奴才想真刀真枪地与靖国的勇士比一比,请皇上恩准。” 宁晋没有不应的道理,就叫官员吩咐下去,从武科中挑出几个好手来跟谢老七比试。 谢惊鸿一脸微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春闱出来的年轻俊杰体力要比谢老七好很多,但始终不如他老辣。谢老七功夫甚好,宁晋观摩半晌,都有些吃不准他的路数,更别提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子。果然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上马的人尽数被谢老七挑下来,一个接一个跑到宁晋面前请罪,谢惊鸿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饶有趣味地看向宁晋。 宁晋是个能沉住气的,连输多场都未曾变过一点神容,也未怪责任何人,只在口上不断称赞谢老七。 谢老七走过来,沉着脸,寻不着意气风发的样子,似乎输赢于他而言无足轻重。 输得人不觉输,赢得人不觉得人,这才是最无趣的。谢惊鸿兴致缺缺地笑了声:“前几日未见摄政王,听闻他身体已大好,不知吾等能否有幸见到他?” 他专往宁晋心窝子里戳,非要在这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整出点动静不可。 宁晋默了一会儿,眼神终于放到谢惊鸿的身上,一字一句道:“你想玩,朕陪你。” 他挥手遣人,几个官员和服侍的下人都往后退了很远,默默在远处观望着。 谢惊鸿“霍”地笑出来:“我倒是不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关于宁恪。”宁晋直接点出要害,“朕想听听你的条件。” 谢惊鸿转念想想便知宁晋截下那封信,笑意更深:“筹码在我这里,规矩由我来定。皇上若能将何湛交给我,此番邦交,姜国一定会给你丰厚的回报。至于四殿下,我不会伤他分毫,完好无缺地给皇上您送回宫。” 宁晋阴沉着眼,冷笑道:“宁恪是你的儿子,拿他做筹码,你不觉得可笑吗?” 谢惊鸿怔了怔,没有想到宁晋早已知情。他微微眯起眼:“奴才出身的人,能坐到皇位,果然是有几分本事。” 宁晋说:“不想宁恪跟你一样受万人唾骂,这场规矩就该由朕来定。现在,筹码在朕手中。” 谢惊鸿觉得更有意思了:“只要能玩,无论是谁定规矩,我都愿意试一试。” “若朕赢了,你就永远不要在出现在何湛面前。至于宁恪,若他想留,你带不走;若他想走,朕也不会强求。”宁晋想要的是永绝后患。 “那…倘若是我赢了呢?” “你不会赢。你是他的父亲,面对你,朕不惜命。” “堂堂靖国皇上要拿命来跟我赌,我都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惶恐了。” 谢惊鸿摸了摸下巴,眼里泛起邪气,似乎执意要扰乱宁晋的心神:“早知道吾儿有这等拢人心的本事,就该将他送到姜国皇宫去。姜国皇胄可比你有用多了。” 宁晋将殷霜剑拔出鞘,眼神顺着剑身一直看向剑尖,话却是对着谢惊鸿说:“所以朕说,你不配做他的父亲。” 谢惊鸿:“你想怎么玩?” 宁晋冷了眼:“朕亲自跟谢老七比试,谁先从马上摔下来,算谁输。” 被点名的谢老七没什么反应,一直在等谢惊鸿的命令。谢惊鸿不想宁晋会跟谢老七动手。尽管谢惊鸿不太能摸清宁晋底子深浅,然则宁晋师从玄机子,武功套路与凤鸣王相仿,谢老七曾在战场上与凤鸣王交过锋,双方不相上下,的确是个险局。 可越险的局越能显出宁晋的正视——他是铁了心要断掉谢惊鸿带走何湛的念头。 谢惊鸿点头应下,说:“若老七赢了,我要你亲自将何湛交给我。” “朕说过,你不会赢。” 宁晋要亲自上阵一事遭群臣反对,就连一旁护卫他的铁骁骑都跪下请示他不要轻率,万要以安危为重。宁晋不应,安抚此次只是同谢老七过过路数,点到为止,随即亲自挑出匹好马来,提剑翻身上马。 谢老七换了把精钢长刀,牵马上场,与宁晋相对而立。 宁晋不是好胜之人,但此次他要赢的欲望太盛,只稍作观察,挥剑甩缰就冲了上去。 谢老七依旧是保守的打法,只守不攻,宁晋的剑几次险些将他挑下马去。谢老七臂上衣袖被宁晋戳个大窟窿,差点就将他整条胳膊砍下来。与凤鸣王的套路不同,凤鸣王的剑沉稳,若行云走野,一套下来能将攻防围得严丝合缝,水泄不漏;宁晋也不知是糅合了谁的剑法,出剑的角度刁钻非常,剑法诡异,虚虚实实相杂,令人难以捉摸。 谢老七见长此以往难以抗敌,微微沉了沉眸,有意地将宁晋往后方山林中引去。 见谢老七跑,宁晋也无畏惧地跟上去,双方马上都挂着弓和箭,宁晋收剑张弓,箭矢极速冲向谢老七的背脊。谢老七闻风闪身,箭尖儿划过他的耳侧,在他脸上留下一条不长不短的血痕。 谢老七狠狠抽动马缰,眼眸深沉,不敢再轻心大意。 两人双双没入密林当中。谢惊鸿骑马跟上去,一队铁骁骑也紧随其后。 得令从清风山赶来的杨英招来到之时,双方已在丛林中不知周旋多久,铁骁骑的人上前将情况一一告知,杨英招一听,心下着急了。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谢惊鸿怎是讲规矩讲道理的人?他素来阴险,如此要宁晋应战,不知在耍什么花招。宁晋为何湛一门心思地求胜,如此怕是要吃大亏的! 杨英招不等再探,直接挑开枪,上马往丛林中冲去。 黑鸟从密密郁郁的林中惊飞而起,杨英招抬头看去,心中惶惶不安,止不住动如擂鼓。 铁骁骑的马蹄独特,她尚能循着踪迹跟上一段,可没再往深处走,马蹄的痕迹变得杂乱。似乎经过了一场骚扰,铁骁骑都四下纷乱逃开,马蹄印延伸至四面八方,杨英招遍寻不得方向,只能凭借着风吹草动继续探去。 宁晋的弓紧绷待发,周围陷入了极为恐怖的静谧当中,他发现不对之时已经晚了,密林中找不到谢老七的踪迹,他屏住呼吸,眼看四路,耳观八方,忽地听到一阵草动,他的箭如脱兔,直入草丛当中。 紧接着,谢老七的身影在树影中闪现,宁晋的箭紧随其后,飞快地射过去,几次都将谢老七逼得无处可躲。 忽然,宁晋闻见一股独特的香味。他师从玄机子,对于毒或药的香气极为熟悉敏感,这是“丧魂”,可让人在短时间内失去反抗能力。 他惊着捂上口鼻,从马上翻下来,匍匐着躲到一棵树的后面,以作遮挡。 纵然他躲得再快,多多少少也吸入一点,便是这一点点就足以让他再难抗敌,他弃弓抽剑,手握刃口,硬生生在手心当中划出一道血痕来,疼痛让他逐渐恢复感觉。 他强咬着牙起身,方才明白谢惊鸿此次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何湛,而是他。 谢老七说:“宁晋,不要再躲了,出来吧!你逃不掉了!” 谢惊鸿一心想要何湛认他,软硬兼施逼何湛为他效力,所以无论何种计谋都是对何湛使的。 他不是没想过对宁晋下手,但是他享受让敌人痛苦的过程,他要的是何湛的背叛,对宁晋的背叛。然而宁晋的成长速度远远超过他的预想,宁左宁右在朝多年,宁晋只用了小小的手段就让他们兄弟二人土崩瓦解,一个成了残废,一个自尽而亡,如此下去,宁恪的路只会更难走。 正如魏瑶所说,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要送给忠国公府的信,倘若何湛能收到,以他的脾性定会前来,届时自投罗网便是最好;倘若这封信叫宁晋的人截下,他转而对付宁晋,未尝不是个好方法。 谢惊鸿的马稳稳当当停在谢老七身后,他道:“宁晋,靖国的男儿要死,就要死得坦坦荡荡!你身为靖国皇上,怎么如此懦弱!” 宁晋掌心的血顺着指尖儿流下,痛觉已经完全消失了,他拿不起剑来。眼看着谢老七的步伐越来越近,他的心思反而沉静下来,沉着地去找寻着一线生机。 “丧魂”不需要药石,只需一碗水即可化解,可眼下根本找不到一口水,幸在他只吸入一点点,倘若能拖住时间,或许还有得救。 宁晋杵着剑站起身,倚着树干喘了几口粗气:“你就不怕何湛恨你?” 谢老七止住步伐,循着声音望去,果然从婆娑的树影中发现一个模糊的身形。他心下警觉,反倒放慢了搜寻的步伐,只听身后的谢惊鸿说:“不过是枚棋子罢了,恨不恨的又有什么关系?” 何湛与他不同心,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 他的儿子是宁恪,辛辛苦苦谋划到今日,不过是为了宁恪而已。 宁晋的手上渐渐再度恢复知觉,他背上的箭筒中还有一支箭,他将箭收到手中,侧头往树干后望去,果然看见谢惊鸿和谢老七二人。 宁晋从草丛中滚了一圈,尽可能快速地变换位置,谢老七惊着眼后退几步,随着草丛的动响追过去。 宁晋猛地将箭甩出去,谢老七一眯眼,手腕一转,手上长刀翻刃将这枚暗箭从中劈裂! 宁晋正要从草丛中跃出再攻之时,一把冷剑转眼架到宁晋的脖子上。 谢惊鸿苍着声音笑,说:“你输了。” 第127章 昔朝 宁晋汗水涔涔,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此刻苍白如纸,谢惊鸿手中的长剑泛着寒意,似乎能从颈间传到他的四肢百骸。 宁晋手中的殷霜剑还在,谢惊鸿见了便要他将剑扔下。 宁晋冷不丁地扯出笑容来,耳边背后谢老七的脚步声,他心下一断,反手用剑格挡过去,顺势在谢惊鸿的腰际狠狠捣了一记。 谢惊鸿吃痛,手上一松,剑已被宁晋夺过,形势极速逆转,现在刀剑却是架在了谢惊鸿的脖子上。 谢惊鸿眯了眼,宁晋将剑刃逼得更紧,说:“朕说过,你不会赢。” 宁晋尚且未从药力中恢复,但谢惊鸿近些年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再怎么样,他都不是宁晋的对手,更何况是在谢惊鸿放下戒心的时候。 宁晋用不上全力,可他劫持谢惊鸿,尚能拖上些时间。 他挟谢惊鸿出来,谢老七惊着一双眼,按下急追过去的脚步,缓缓向后撤去:“宁晋,你信不信,我会让你死无全尸!” 宁晋扯笑:“那就要看谁先死了。” 双方正僵持着,忽听远方传来一声呼喊:“师兄!” 正见杨英招从密林中窜行而出,提枪奔来。谢老七一眯眼,纵身提刀冲向杨英招,杨英招见谢老七攻来,正欲挑枪将他的攻势击退,不想谢老七身形一伏,挥手将马腿斩断。 血喷溅而出,马长嘶一声,杨英招从马上滚落,好在她涌上气力,即刻稳住身子。 刀紧随而至,猛地砍下,杨英招翻滚好几圈,挥枪挡开,这才与谢老七拉开距离。 她顾不上周身疼痛,即刻甩出枪法来与谢老七迎战。 同样是刁钻的套路,谢老七应接不暇,他方才跟宁晋经过一场恶战,加上不熟悉杨英招的路数,几番交兵,谢老七逐渐见绌。 谢惊鸿大喊一声:“攻上!” 谢老七想都未想,直接转而着重攻击杨英招的上盘。 宁晋惊心,将剑再入一丝,血液从剑刃处渗出来。谢惊鸿沙哑地笑了几声:“你不敢杀我…” 宁晋想与他多费口舌,杨英招基本功稳练,枪法灵活多变,以轻敏取敌,可她终是女子,与谢老七相比低上几分,谢老七攻上显然是攻其弱点。 宁晋定声说:“扫下!” 杨英招伏身,躲过谢老七平砍的刀,挥枪扫向谢老七的腿,谢老七果然敛下攻势,向后退了几分。但相比之下,杨英招的弱点更明显,两人对战,不相上下,渐渐地,杨英招对付谢老七的刀有些吃力。 忽听远方有马蹄声,想必是铁骁骑赶到了,宁晋未曾放松半分,逐渐感受着自己力量的恢复情况。 谢老七听见马蹄声也急了,刀势越来越猛。宁晋凝气,狠狠将谢惊鸿推至一边,谢惊鸿猝不及防地倒退好几步,差点跌在地上,见宁晋飞身过去,手握殷霜剑,挡住劈向杨英招的刀。 兵刃相接,发出刺耳的唳鸣。 宁晋硬生生将谢老七推开,铁骁骑从林中奔出,谢惊鸿见状挥袖,从袖中挥出数枚飞镖。宁晋挥剑挡去,却仍有护不住身后的杨英招,电光火石间,他下意识做出的行为便是将杨英招护在怀中。 杨英招连反应都来不及,只听宁晋闷哼一声。 “师兄!” 谢老七向后退去,阴阴地笑着,猛地砸下几枚雷弹,浓雾随之而起。 杨英招气极,作势就要去追,宁晋将她拦下,沉着一张脸提着她跑出浓雾中,翻身上马,喊道:“退!雾中有毒!” 毒性不大,可这却像墙一样挡住铁骁骑,给了谢惊鸿和谢老七充足的逃命时间。 宁晋领着人撤退,眼前开始泛黑,体力渐渐不支。等一行人退至安全处,杨英招担心宁晋的伤势,惊恐着问:“师兄,你怎么样了?” 如此,却得不得宁晋的回应。 她心下跳得厉害,尝试性地喊了一句:“师兄?” “别说话…”杨英招看不见宁晋脸上血色全无,只听宁晋的声音都变得无气无力,“回营地,召集铁骁骑,追捕谢家主仆二人,不要让他们活着离开靖国。” 杨英招见他避而不提,便知他并非无事,急着再问:“你的伤…?” “别…别告诉三叔…” 说完这句话,宁晋从马上滑下,杨英招眼睁睁看着他重重摔到地上,抓都抓不住。 一行人皆慌了,马蹄声错乱,铁骁骑的士兵从马上下来,全都冲向宁晋。 “皇上!” 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 苦味从舌尖处泛出来,纵然宁晋是不怕苦的,却也想轻轻拧起眉头。过去多年间,何湛身上也如这般大伤小伤不断,从前何湛是因体弱,少不得与苦药打交道,之后是因伤情,内服外帖,细来想想,竟是不曾断过。 何湛怕苦,怕疼。 也不知那些个日子,他是如何熬过来的,却也总能撑住一张笑颜,似乎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过他的心。 “无臣…” 他想答:“在。” “无臣…无臣…” 他想答:“我在,叔,我在呢。” 他看见何湛脸上的泪,几乎用卑微的姿态半跪在他的面前:“我从未想过要害你,你信我…” 宁晋方才发觉何湛不是跪着的,而是倒下了,软软地倒在他的怀中,宁晋的手上脸上衣袍上全是他的血。碗大的血口在何湛心房上撕裂开,宁晋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压得疼,却说不出任何话。 “这次该信我了…” 宁晋手忙脚乱地去抓何湛,眼见他在自己的面前慢慢消失,却什么都抓不住。他连泪都流不出,无措地喊了声“三叔”,何湛就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沧海桑田,风花雪月,不断变幻,可之中再没有何湛的踪迹。他必须要找到何湛才行,不断在陌生的地方行走着,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他惊得满头大汗,不断梦呓着。杨英招看着干急,不断用手绢为他拭去额上的热汗。 从宁晋昏迷开始已有三天之久,为防朝中动荡,杨英招死命将宁晋受伤的消息瞒下,又以师门传令的方式将青霄从忠国公府中请来,暗镖拔也拔了,药敷也敷了,为解暗镖上的毒性,什么珍贵的药材都往宁晋嘴里送,可就不见他有好转。 从前只是昏迷,如此梦呓却还是头一回。 杨英招将青霄唤来查看宁晋的情况,青霄皱眉,抚住宁晋的肩膀,说:“像是被梦魇住,出不来了。” “那该怎么办?” 青霄端碗冰水来,五指沾水轻轻洒在宁晋脸上,宁晋的眉渐渐舒展开来,仍未曾醒来。 “朝中未得此处消息已有三天,按计划,昨日师兄就该回宫了,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杨英招说,“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青霄摇头,定声说:“不如,师姐去将摄政王请来吧。” “可是师兄说…”杨英招没能说出口,心下斟酌一番,现在能帮宁晋在朝中稳定住局势的人唯有何湛,现在宁晋昏迷不醒,瞒着何湛算不上什么好计策。 杨英招点头:“我这就去忠国公府一趟。” 从南阁子寻着何湛时,他还要抱着刚养的兰花去晒太阳。 杨英招将此事细细道来时,分明看见何湛眼中的惊涛骇浪,不免要扶一扶他怀中的花盆,省得他打翻,可等她说完,何湛默了半晌,未曾答话。 杨英招疑而问:“三叔…?” 何湛顿了好久才问:“他…已经没事了吗?” “毒已经解了,受得皆是皮外伤,可能要再等等才能清醒过来。” 何湛将怀中的花盆放下,举起手臂打了个手势,大白天的就从莫名的地方窜出几个人来,敬着声:“王爷。” “调令追捕谢惊鸿,不要让他离开靖国,必要时可先斩后奏。” 他声音冷得不像话,杨英招仿佛看见了当初在战场上利落杀掉贾灿的何湛,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仿佛这个人生来就该是冷酷的。 何湛和宁晋不知何时培养出这样的默契,下的命令都如出一辙。 “另外,将此事告知房岳秀,请他稳住朝中局势。” 尽管何湛和房岳秀不睦,但房岳秀是效忠于宁晋的,也能站在国家大义上作打算,否则宁晋也不会留他的丞相之位,眼下关头,朝中没有能比他再好的人选。 几人领命退下,何湛说:“走,去围猎场。” 直至上了马,阳光更盛些的时候,杨英招才看见何湛额上的虚汗,方知他根本没有那么冷静沉着,心底不知被吓到何种程度。 何湛隔着屏风看见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宁晋,连进去都不敢,正如杨英招所想,他被吓得差点魂飞魄散,纵然杨英招一遍一遍地告诉他宁晋无性命之忧,可他现在都还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他没想到谢惊鸿会那么大胆,兵行险招,直接对宁晋下手。 他本该料到的。 何湛终是沉了口气,往里面走过去。 床上的宁晋紧闭着双眼,一直轻皱着眉头,像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 何湛抚上他的额头,指尖触到一片湿热。见宁晋眼角滚出泪来,惊得何湛瞪大眼,下意识地喊了句:“宁晋。” “三叔…” 何湛应道:“我在。” “三叔…” “在呢,叔在这儿。” 何湛缓缓握住他的手,却触及到他手上的纱布。他的掌心也受了伤?何湛收回手,不敢再碰,只轻轻地扣住宁晋的手腕,声音款款却有些发虚:“宁晋,你…你真敢…” 余下的话全都梗在喉咙中,没能说出来。 也许是何湛方才无意碰到宁晋的伤处,宁晋浑身猛地一颤,嚯地张开了眼。 何湛一惊,愣愣看向宁晋。 不是吧…他只将狠话说了一半,这个人就醒了?难道是听到了? 何湛心里正发虚,咳嗽几声,面上却不免又撑起气势来,决定先占得理据之地:“皇上真当自己能以一敌百吗?谁叫你一个人去跟谢老七的?他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你是不是不要命了!”原本他是有点心虚的,可说到宁晋的行径,不免真染上几分怒气。 担心归担心,可宁晋的确是太没有分寸了,真不当自己是九五之尊么?竟敢罔顾身份去跟一个当奴才的比试? 往前宁晋听他训斥,不是微微笑着认错,就是摆出一副可怜委屈的样子求原谅,今日不同,他惊着眼再三看向何湛,听他“恶言恶语”的训斥,却是一点都未听到耳朵里去。 满脑子想得就是…他在梦里寻不到的人,此刻就在他的面前。 他猛地抱住何湛:“我终于找到你了…!” 何湛:“你这是在演哪一出?”听他说如此滑稽的话,何湛有些哭笑不得,却还要唬他:“你别以为这样就能不挨骂。宁晋,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胡闹,天下都要大乱了!” 宁晋抱着何湛不肯松手,连话都说不全,断断续续道:“何湛…叔…” 何湛问:“怎么…你渴不渴?臣去将青霄唤来,再给你看看。” “别动!” 宁晋下了命令,何湛疑惑地看向宁晋,却见他的手臂越环越紧。 刚刚还强势地下令,此刻再开口,语气中全是央求:“再抱一下。就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虚惊一场。 宁晋:真希望这就是结局,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停顿。(祥和.jpg 第128章 相仇 重云一片一片地晕染开来,将夜空压得很低很低,似乎就笼罩在人的头顶上,够不着也出不去。 远郊一家客栈,独立在夜空中,唯有门上悬着的一盏风灯叫风打得摇摇晃晃,在黑夜中散发出极微弱的光。 宁恪望着手中的剑,眼神深沉。 谢老七阴着脸走到宁恪的房间里,说:“早些休息,等天亮我们就启程。” “就在这儿?不怕宁晋的人找来吗?” “他们已经被引去另外的地方了,少主不用担心。再过不久,我们就能到姜国的地界了。” “雪仪…我是说四公主,她不走吗?” 谢老七沉了沉声:“我们带不走她。” 之前魏瑶为了不打草惊蛇,仍返回了靖国皇宫里,谢惊鸿和谢老七带上宁恪逃走后,她就被软禁了。 谢老七知道宁恪与魏瑶感情不一般,道:“之后,七叔一定会想办法救她回来的,请少主放心。”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遣走谢老七,宁恪闭上眼。 魏瑶跟他说起他的身世,他很久都没能接受。直到谢惊鸿卷着满身的血腥来找他时,连问都不问就将他带上了逃亡之路。 他的义父,竟是他的亲生父亲。而何湛,是他的兄长。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么? 何湛不常来鼎资堂,似乎宁晋格外倚重他,常让他伴在左右。 宁恪知道他们曾在玉屏关一同出生入死,何湛对其全心全意,让宁恪有些嫉恨。并非何湛有多好,只是他生平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情意,他甚至都会嫉恨身边的一个宫女,那女子难得出宫探亲,回宫后就捧着一块糯米糍,听说那是她娘亲手做给她的。 那时候宁恪年纪还小,不知道自己在嫉恨,只觉这个宫女脸上的笑尤为丑陋,他一把就将这个宫女推到池塘中去,看到她花容失色地在水里挣扎,心里十分痛快。 后来何湛来鼎资堂教他,宁恪还拿这件事洋洋得意地跟何湛炫耀,哪知何湛只回了他一句:“四殿下只是得不到而已。” 宁恪不知为何就气红了脸,作势就要打何湛。 宫里哪个人挨四皇子的打,不得诺诺唯唯地受着?可何湛就不,何湛同他动起手来毫不留情,一把就将他推到盛冰的水缸当中,缸不大不小不浅不深,刚好湿透了他的衣衫。 “你敢推我!” “生气吗?”何湛半跪在他的面前,“是不是气得都想杀了我?” “你信不信,本殿下现在就叫侍卫进来抓你,砍你的头!” 何湛说:“那个宫女…心里应该也这样想过。她都快恨死你了,因为你残暴恶毒,拿人命取乐。” 宁恪委屈得哭出声来,他觉得何湛误解了他。 他才不是残暴恶毒的人,他只是很讨厌那个宫女,却并没有想要她的命。 后来他在谢惊鸿的指使下杀了个人,很简单的原因——那个人冒犯了他。 宁恪杀了人之后,看着地上的尸体一动不动,满地都是鲜血,没由来的恐惧就像水一样淹没了他。 他跟谢惊鸿说他害怕。 谢惊鸿笑着问他:“你在宫中难道不吃肉吗?” “吃。” “为什么你吃他们都不觉得恐惧,杀个人就会害怕了呢?” 宁恪愣了愣,说:“可他…是人,不是…动物。” “人和动物,没有什么区别。你要活,就要吃肉;一样的,你要活,就要杀人。” “义父…我不懂。” “你能杀了他,所以你才杀了他,这就是强权。你活就是要活得开心,所以要剔除一切让你不开心的东西,明白了吗?” “我…不懂。” “慢慢地,你就会懂了。”谢惊鸿眯着眼笑。 宁恪看着他面具下的眼睛,从前只觉得这样弯着眼睛和蔼可亲,但此刻却觉得恐惧。 回宫之后,他很多很多天都没能从噩梦中挣脱出来,淑妃见他常常梦惊,还特地找人请来法师为他驱邪,即使是这样,他都未曾平静多少。 他不能跟任何人讲这件事。 宁恪自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却在那时起,开始怕黑。 他不知道噩梦也会把人逼到崩溃的边缘,那日见着何湛,他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希望能在他口中听到一些话,或许能让他从迷雾中走出来。 当时何湛只说:“你开口问臣的时候,心中早已有了答案。谁对谁错,殿下不也清楚么?” 他知道是错的,却也觉得义父说得也有道理。 后来何湛到鼎资堂教他读书,宁恪问:“为什么人能杀那些小鸡小鸭,却不能杀人呢?” 何湛握着书卷,怔了半晌,方才问道:“殿下真要细究吗?” 宁恪肯定地点点头。 “究其根本,不过是利字作祟。很多事都是这样,人要想活着,就要以肉食健体,所以才会去杀那些小鸡小鸭,此为命利。至于人为何不能杀人?人为何不能杀人!在战场上,人杀人的事还少吗?不过士兵为国家大义而死,可得百姓尊崇,此为国利。而有些人却为一己之私杀人,扰乱法纪,不益于江山社稷,是为不利。” “那…一样是杀人,怎么有的是对,有的是错呢?” “没有绝对的对错,便如道家所言的阴阳,阴阳相依而生,彼此抗衡又彼此相融,难以分离。只不过上至朝堂高官,下至江湖百姓,都在追求天下大同,此乃大道。我跟殿下讲过何为大同,殿下也该明白。天下都在寻求公道、正义,合此大道者为大利,逆此道者为私利,私利犯大利者,天下之大不韪也。你杀了人,对那个人来说就是不公道不正义,此为逆道而行,乃是私利,故而是错的。” 宫中很少有人会这样教他,之前来的太傅听他问这样的问题,定要先赏他几个板子,骂他大逆不道。 何湛此番话,他听得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心下却也有了一些论断。 宁恪将剑按在桌子上,终是沉下口气,提剑走出去。 谢老七抱着剑倚在一侧的墙上,守在宁恪门外。 宁恪推开门,谢老七就醒了过来,对其行礼道:“少主有什么吩咐?” 宁恪冷着脸:“我要回去了。” 谢老七轻轻皱了皱眉,继而道:“属下去禀报宗主。” 宁恪却是听也不听,直接就往楼下走去,刚走到大堂的楼梯口时,谢惊鸿从房中出来,点头吩咐谢老七拦住他的去路。 谢惊鸿问:“恪儿,你要到哪里去?” 宁恪闭了闭眼,说:“义父,我会替你引开他们,你…回姜国吧。” “不用你。我已经安排好后路,我们都会没事的,回去睡觉。” 宁恪说:“义父…我要回宫了。” “连你都要背叛我!?”谢惊鸿死死握着梨花木的围栏,似乎能从上头捏出凹痕来,“难道义父对你不好吗?从小你想要什么,义父就给你什么,从未亏待过你!” “我知道。只是,这条路我不能走。你…不该这样的…” “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用你来教训我?!逆子!逆子!” 谢惊鸿翻过围栏跳下来,手如疾风一样扼住宁恪的喉咙,将他推至到梁柱上,狠着眼骂道:“为了你,我苟延残喘地活着,为了你,我才辛辛苦苦筹划这一切,什么叫‘不该这样’?宁恪,没有你爹,你觉得你能活到今日!?” 谢惊鸿狠狠扇了宁恪一巴掌:“我最恨别人背叛我!” 他声音本就沙哑,如此怒吼下来,嗓子如同快要撕裂开一样,仿佛下一刻就能咯出血来。 宁恪苍白的脸色逐渐浮上红痕,谢惊鸿狠极了向来不知轻重,若不是念在宁恪是他亲生儿子,恐怕是要将这人全身都给卸下来方才解恨。 从小到大,他都没舍得打过宁恪,如今他在生死存亡关头,宁恪却要舍他而去,就算谢惊鸿平常再如何淡然,都难以抑制此时疯长的怒火。 宁恪第一次挨了谢惊鸿的打。可他还是小时候那副样子,挨打也不哭。从前是恶狠狠地瞪回去打回去,可面对谢惊鸿,他眼里没有任何情愫,冷然如深潭古井。 “不准走。”谢惊鸿放开宁恪,冷着脸下了死命,“老七,看好他,倘若他敢跑,就砍了他的双脚!” 谢老七担忧地看向谢惊鸿,从前宗主对宁恪有多爱护,他谢老七知道得一清二楚,何以走到这种父子相仇的地步? “宗主…” “听到没有!” 谢老七垂首,走到宁恪身旁,敬声说:“少主,回去吧,别惹宗主生气。” “义父,你知道我的,我不想做的事,谁也勉强不了。”宁恪拔剑,反手抵至腰侧,说,“不劳七叔动手,我先还义父一条胳膊——!” 说罢,宁恪握着剑的手狠狠向上滑去,竟是要自断一臂!谢惊鸿大惊失色,好在谢老七反应迅捷,手刃直直砍向宁恪的手背,剑势被卸下,铁剑咣当掉在地上。 谢老七惊怒:“少主,你这是作何!” 宁恪跪在谢惊鸿面前,眼睛狠戾:“你说得对,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如今,我一样一样还给你,直到你满意为止!” “你还给我?”谢惊鸿脸色灰白,他没想到宁恪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忤逆他。他一脚踹到宁恪的胸口上,却见他只往后仰了仰,又将背脊再度挺直,他怒吼道:“你怎么还给我!我要一个废物做什么?” “义父,你拦不住我的。” “好…好…” 谢惊鸿气得身体一直在发抖,连声音都在颤着:“你宁愿回去送死,都不愿跟义父一起走?宁恪,你这是让你爹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 宁恪抿了抿唇,没有应声。 谢惊鸿看他是铁了心要回去,一口气没上来,他开始猛烈地咳嗽,连腰都直不起来,只能扶着一旁的柱子撑住身体,谢老七见状赶忙上去扶住他,顺着他的背拍,又给他按住几个穴道,却也不见谢惊鸿好转。 宁恪起来,转身就要往客栈外走。 谢老七急了,刚要过去截住宁恪,不想谢惊鸿却拦住他。 谢惊鸿平了口气,声音中仍有怒:“让他走!一个叛徒,不必留着!” 作者有话要说:  宁恪:本殿下也在成长。功劳算何湛的吧,虽然他只帮了点小忙,但念在他是我哥哥的份上…哼。 本文的何湛班主任式的说教,各位见仁见智就好。不要攻击作者三观,我三观一向很正(拒绝反驳。 记得当初看过一个影片,片里有一句话这样说:“杀死一个人是罪犯,但如果能制造出杀死千万人的武器,那他就是英雄。” ┑( ̄Д  ̄)┍正邪对错黑白什么的,是吧? 第129章 大义 皇宫。御书房。 有何湛在一旁照顾,宁晋别提多听话,饭也不少吃,药也不少喝,春猎一结束就回宫了。追杀谢惊鸿的影卫和铁骁骑不断传回消息,最近一次消息是说在雍州找到了谢惊鸿的踪迹。 宁晋不怕他跑。回朝之后就开始主持春闱殿试一事,一趟下来为朝中添了不少新面孔。 外界传摄政王在朝中一手遮天,被受皇上宠信,新进的官员即使心底上对何湛嗤之以鼻,面上的礼还是要送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往忠国公府跑,来完一茬再来一茬,何湛起初还有兴趣替宁晋再验验这些人,后来就渐渐倦怠了。 管他呢。 官场一向如此。何湛一向奉承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为人方便,给人方便,挡天路挡地路不挡别人的财路,只要他们不妄想将手伸到宁晋的位子上,何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放且过。 清官有清官的好,贪官有贪官的好。小贪官为了保住手中的皇粮铁饭碗,总会变着法地哄宁晋高兴。 更何况,还有天南地北的新奇玩意儿送到他手里,何湛更想摊着收礼了。 宁晋也知他烦,常宣何湛入宫来,就让他躲在御书房里偷闲。 窗外树影翕动,宁晋在看折子,何湛闲书看得无聊,听见外头有小狗在哼唧,推开窗往外探了探头,果然看见一个小狗在树下乱刨。 阳光透过窗扇进来,落在宁晋面前的书案上,稍有些刺眼。他抬头望向何湛的背影,却见他整个人都快从窗户里探出去了,嘴上碎碎念着逗外头的小狗。 先皇驾崩之后,留在宫中的太妃娘娘们常会养些小宠消遣时光,她们盼着自己的孩子长大,等到日后分封出京,才算真正的安稳。 小狗冲着何湛汪汪叫了两声就跑走了,何湛嘿嘿一笑,这才回过身来,却见宁晋一直在看他。 何湛怔了怔,将窗户掩上半面:“阳光太毒了吗?” 窗纱是碧波纱,再毒辣的阳光透进来也都变得柔和了。 见宁晋不应,何湛将两扇窗户都合上:“都到正午了,还没看完折子吗?” 今儿天不亮宁晋就上早朝了,退得也早。何湛从宫里起身过来陪了一上午,宁晋就在这儿看了一上午的折子。估计天底下再找不出比宁晋更勤勉的皇帝了。 “不看了。”宁晋微微笑道,从前俊朗的目光中带了些邪气,话却是十分揶揄的,“看叔。” 何湛觉得外头的太阳的确是毒辣了些,照他的脸有些发烫。 小太监端着茶上来,对宁晋和何湛行礼,将茶端给宁晋,说:“皇上,梧桐殿的那位已经两天未曾进食,您看…?” 他指得是魏瑶,自谢惊鸿逃窜后,宁晋就将魏瑶软禁在梧桐殿内。 宁晋抿了口茶,说:“饿了自然会吃,三餐照样送去,叮嘱着宫人不要苛待她。” 小太监应声退下。何湛想了想,说:“魏瑶在我们手中,姜国皇帝可能不会善罢甘休。” “只是为了斩断谢惊鸿的后路罢了,不用担心。” 何湛皱眉疑惑地看向宁晋。宁晋走到他面前,将茶递给他,说:“朕已经给姜国皇帝传了信,将谢惊鸿意图行刺朕,挑拨两国关系一事悉数告之,并说要想赎回四公主,要拿谢惊鸿来交换。” 谢惊鸿是卖国求荣,即使到了姜国,他也不会得到重用。不过在这种情况下都能坐上三府总督的职位,而且还将手伸到姜国皇宫之中,势力强大,可见他的确有过人的本事。 何湛还是有些担心,不自觉地皱着眉。宁晋见了轻轻亲在他的眉间,笑道:“有朕在呢。” 何湛摇头失笑:“这下臣可真成只会哄皇上开心的佞臣了,当真在朝事上帮不上半点忙。回头那些人又要上折子弹劾臣奸佞淫邪,请皇上三思了。” 宁晋说:“叔若能再淫邪一点,就是最大的功臣。” 何湛咬了咬牙,忍住打他的冲动。他真怕闹出动静,几十个御林军冲进来,直接当场“捉奸”。 宁晋看他病恹恹的脸上起了层薄红,甚觉可口,凑上唇去偷亲几下,却招何湛揍,招揍都要亲。 宁晋故作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问道:“今日留在宫里,好不好?” 何湛咽了咽口水,心中仿佛有两只小鬼在争斗。 一只说“答应他,答应他!”,另一只说… “好呀!好呀!” 两人正当纠缠之际,太监传:“丞相,大理寺卿请见——!” 何湛猛地将宁晋推开,宁晋心中吃味,宁晋不觉他们二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倒是何湛一直很紧张。他惨兮兮地看着何湛,意图表达心中不满。 何湛权当没看见,低吼:“愣着干什么?宣啊!” 宁晋整了整何湛的领口,何湛平常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做派,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却比谁脸皮都薄。 宁晋:“宣。” 房岳秀和秦方一前一后走进来。房岳秀看见何湛倚在窗旁边,正不知在作何,捧着茶碗望天望地望风景,显然无所事事的样子。 他们先给宁晋行礼,再而给何湛行礼,房岳秀冷冷地望向他,说:“摄政王今日很清闲了?”眼见茶碗是皇上常用的其中一套茶具,心中噌地冒出火来,这个…这个以色侍君的真小人! “忙着呢。”何湛讪讪道。 “哼。” 忙个鬼! 秦方见两人针锋相对,生怕这两位爷在御书房打起来,连忙言其正事:“还是说说谢惊鸿的事吧。” 房岳秀顺了顺气,才说:“四殿下已经找到了。” 宁晋挑眉:“找到了?” 房岳秀:“派去的人一直循着四殿下的踪迹在丰州找到的,只不过谢惊鸿和谢老七已经逃了,至今不知所踪,怕是已经逃出靖国了。” 何湛斟酌一番,疑道:“没有道理谢惊鸿会扔下这么好的挡箭牌独自离开。” 宁晋心里倒是清楚的很。想不到宁恪小小年纪,花招不少,竟能将他派去的影卫耍得团团转。不是影卫找到了宁恪,是宁恪让影卫找到了他。 按行程来算,谢惊鸿应该还未出靖国,与丰州相反的方…是鹿州。 宁晋说:“传令下去,派两个人护送宁恪回京,其余的人往鹿州方向去查。如果脚程快得话,应该能在谢惊鸿出国前抓到他。” 秦方再道:“臣已经找到谢惊鸿策划民乱的证据了,虽然晚了些,但总算还能有点用处。上次的叛乱对百姓的伤害极大,他们都记着这桩仇,对谢惊鸿是恨之入骨,若将此事昭于天下,想必民间会很快递呈谢惊鸿的行踪。” 若是换了平常的恶霸强盗,民间肯定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不管不问。 宁晋跟他们商议多时,乱七八糟的事都有,何湛半听半不听的。许是到了晌午,日头懒洋洋的,何湛不免打了声哈欠,招来房岳秀狠狠瞪他一眼。 何湛赶忙捂上嘴,讪讪地移开目光,生怕这个老古板又要找茬。 宁晋说:“你们先退下吧,余下的事明日再商议。朕有些累了。” “臣遵旨。” 房岳秀恨不得在何湛身上剜两个大窟窿,什么叫皇上累了,分明就是何湛累了! 等御书房再度剩下宁晋和何湛两个人,宁晋托着腮问:“叔不如先去偏殿休息一会儿?朕处理完这些政务就去陪你。” 何湛连连摆手:“别,可别,丞相估计恨不得要掐死臣了。这几日刚提点臣去办选秀的事,碎嘴子都快要人命了!” 宁晋失笑:“叔还对付不了他么?” “他一大把年纪了,臣还想让他多为皇上效力几年,不想把他气到棺材里去。” 幸亏房岳秀没听见,不然就这一句话,他也非得气到棺材里去不行。 半个月后宁恪回到皇宫中,面见宁晋时,何湛也在侧,明明不过几月未见,何湛却觉得他长高不少,人也瘦下来了,阴沉着一张脸。 他跟宁晋长得不像,宁晋长相颇为英朗,纵然常冷着脸,但也只是拒人千里的淡漠感;宁恪似乎更像淑太妃一点,纵然年纪小都能看出面相俊美,沉下脸时颇具戾气,那种…稍稍不悦就要伏尸百万的戾气。 宁恪跪在宁晋面前:“参见皇上。” 宁晋扔下折子,在宁恪身上来回打量几眼,说:“一会儿到宫中给太妃请安去,她日夜担心着你,眼睛都哭不好了。回宫之后就将剑拾起来,你在宫中都能被轻易劫走,若是传出去,百姓怎么看待皇族?” 何湛:“???” 不知道为什么,这怎么听着都像兄长训斥弟弟的话。宁晋和宁恪什么时候这么近了? 宁恪显然不怎么领情,看了眼何湛,方才将视线移回来,闷声说:“知道了…多谢三哥…”他刻意改了称呼,似乎在传达着什么。 宁晋默然,之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是朕的弟弟,往后要更加勤勉才是。” 何湛:“?????” 宁恪:“…知道了。” “退下吧。” 怎…怎么回事? 何湛知道之前宁恪挺会讨先皇欢心的,难不成他将自己不为人知的技巧用到了宁晋身上,才叫宁晋对其大为改观?之前宁晋有意提拔他,何湛还未觉得有什么奇怪,只是有些担忧宁恪日后会成为隐患。 但见两人和平相处,何湛还以为自己撞了邪。 何湛忍不住心中的疑惑,直问道:“…宁恪用了什么法子哄你?” 宁晋只笑不答,招何湛过来,口中说着眼睛疼,要何湛给他读折子。 何湛见他不说,也没有要问下去的意思,拿起案上的折子读给他听。 宁晋托着下巴看向何湛,满眼含笑。 之前宁晋曾与宁恪偶然间谈起书论,宁恪年纪虽轻,但也不知道谁教他的春秋大义,宁恪答话时能以天下为先,明是非辨善恶。但有时明白是一回事,做到却很难。 宁恪割舍生父回到京都,连宁晋也有些不相信。 如今宁恪肯叫他一声“三哥”,宁晋姑且先信他并无异心,给他和他的母妃一条活路。 而且,最重要的事,倘若有一天何湛知道了宁恪的身世,宁晋不想让他为难。 作者有话要说:  宁晋:怎么了?讨好小舅子看不过去啊? 第130章 烽火 “没有抓到谢惊鸿,他…到鹿州了。” 影卫回来报。尽管民间提供不少线索,但谢惊鸿和谢老七实在狡猾,竟反用其道,送上来不少假消息,影卫受其迷惑,未能及时抓住他。 宁晋眉宇间缓缓聚起担忧。 姜国谢惊鸿为三府总督,是为鹿州(姜国或称双平府)、门昌府、太溪府三府统领,三府形成大三角与靖国接壤,拱卫姜国边境。谢惊鸿逃到鹿州,恐怕不太好抓了。 纵然宁晋让姜国皇帝不为谢惊鸿提供庇佑,但姜国皇帝也不会为了他靖国对谢惊鸿下手,他大多还是会保持观望的态度,无论是谢惊鸿扳倒了宁晋,还是宁晋扳倒了谢惊鸿,对他来说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谢惊鸿和谢老七当也知道了姜国皇帝不再信任他们,便知再无退路,故而联合三府,打着要就会姜国四公主魏瑶的名义挑起战争,在短时间内聚集十万大军,对外号二十万,宣战靖国。 出师有名,以争兵道。 如此,谢惊鸿就是夹在两国之间,欲自号为王了。此步棋可谓是走到了绝路,倘若谢惊鸿输的话便是一败涂地,倘若他赢了,若能在姜国皇帝面前周旋一番,或许还能留下一线生机。 他这个人向来喜欢这样的挑战,这样的冒险。谢惊鸿从来不怕输,他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上天眷顾才让他有今日翻江倒海的本事,他要得就是让靖国永无宁日。 八百里加急的信件传回京城,宁晋立刻调令雁北军前去支援,但考虑到远水始终救不了近火,只能先从周边州府调兵过去。 与鹿州接壤的是常州,常州边境已经交锋不断,可直接过去迎战的是西侧的雍州和东侧的丰州,其中以雍州兵力最为强盛。 如此调兵遣将,与谢惊鸿抗衡不在话下,更何况姜国皇帝只肯坐岸观火,谢惊鸿后续军粮补给跟不上,这场战争不会旷日持久地打下去。 不想,这场战争刚开始没多久,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在朝中公然弹劾何湛。 御史中丞在早朝上指摘何湛时,他也在场,如今举朝上下都在关注南下的战事,这股与众不同的清流却直接冲向何湛,当时何湛还以为这人又要言他奸佞淫邪一事,未曾提起精神。 不想御史中丞上谏道:“摄政王钓名欺世,曾为保己之命,不惜残害我大靖国的将士,更以此挑起兵变,可见其人皮之下包藏狼子野心,欺世盗名,罪行令人发指!” 宁晋皱起眉。御史中丞怒瞪何湛,何湛品着他的一番话,忽地背后起了一阵凉意。 御史中丞道:“当初韩家军起兵匡保旧朝太子,与皇上曾在雍州交战。当时贵为承宣使的何湛降于韩家军,为在逆贼韩广义面前博得一席之地,手刃我军被俘虏的将领杨坤。各位可能不知杨坤是何许人也,但只要到雍州军营里问一问,便可知此人是何等的侠肝义胆,他在军营里颇具威望,曾为我靖国江山立下汗马功劳。” 何湛缓缓握拳,背脊不断渗出热汗来。 ——裴之! ——我们可是兄弟啊,十年…何湛!十年! 何湛猛地闭上双眼。 御史中丞再道:“后来何湛审时度势,见韩家军惧于皇上威严,当下立判,将杀死杨坤一事推到逆贼韩广义的头上。杨坤威望极盛,跟随韩将军叛变的兵士得知杨坤死讯之后,兵变于军营,致使韩家军从内部土崩瓦解,再无反叛之力。后来,何湛也不知用了怎样的花言巧语,竟在平定叛军一事上揽了一半的功劳,让世人信以为真!可他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我们所有的人都被他骗了!” ——我是输了,但是我会在黄泉路上等着你,我爹这样的人都能落得那样的下场,你也逃不了。 ——你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子,所有人都被你骗,被你玩弄!我看错了你!你是没有心的,虚伪!伪君子! 不能想… 何湛紧紧握着拳头,手心一片刺痛。 那天发生的事,这么多年来,他连想都不敢想。 忘了,他只能让自己忘了,一旦想起来,何湛就觉得自己这么多世终于活到了最不堪的样子,活成了冷血无情,满腹心机的人,嘴里没有一点真话,撑着伪善的脸欺骗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那天的雨,真是太冷了,蕴着整个冬天的寒意穿过岁月而来,慢慢爬上他的背脊,继而侵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在如此暑热的夏天都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真得太冷了。 冷得他心口发疼。 冷得他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宁晋扶着龙椅,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朕要看到证据。” “臣有人证。何湛杀死杨坤之时,此人也在场,不过这个人侥幸逃过一劫,才能有机会站在皇上面前,当场揭穿何湛的罪行!请皇上允许臣传唤此人。” “…传。” “传人上殿!” 黑袍人缓步从大殿外走来,他赤着脚,似乎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辛,仿佛是踩在刀尖上。他抬起阴霍的双眼,目光中带着仿佛地狱中才有的戾气,看向何湛。 … 金远晟。 纵然时隔多年,何湛也能认出这个人。 ——他还活着,是宁晋的人救了他。 金远晟却连皇上都未参见,只对何湛说了一句:“别来无恙。”声音如同谢惊鸿一样,沙哑着,似乎被毁了嗓子。 金远晟在这个关头出现,何湛就明白金远晟不可能是宁晋的手下。在这个关头捅出摄政王钓名欺世、故意误导雍州兵士的事,无疑是对这场战争雪上加霜,宁晋不可能会这么做。 宁晋听金远晟一言一语叙述那天发生的事,并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现自己腹部的伤口,指控何湛杀人灭口。 御史中丞怒目而视:“何湛,你认,还是不认?” 金远晟压着声音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杨坤在天上看着你呢!” 见何湛一直沉默着,宁晋僵了半晌的脸,说:“当日之事,是朕要…” “臣认罪——!” 何湛从椅子上站起来,将自己外面的蟒袍剥下,跪在宁晋面前,说:“皇上,臣认罪。” “叔!” “臣的确杀了杨坤,金远晟身上这一刀,也是罪臣所刺。臣认罪,但凭皇上处置。” 御史中丞说:“朝中皆知大理寺卿与摄政王交好,为避嫌远疑,臣恳请皇上先将其关押在御史台的大牢内,之后案件的审理皆选他人负责。” 关于这个案子的消息不胫而走,只因何湛当场认罪伏法,舆论才不至于甚嚣尘上,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何湛这么多世在监牢里进进出出,锁了又放、放了又锁的事没少经历,故而心态也算平和,至少他每天都能洗洗脸什么的,不至于太过难堪。 最坐不住的人是宁晋。他将风言风语压下,费了不少工夫,再见到何湛已经是几天后的事。 夜里皇上亲自提审何湛,可叫牢头吓得不轻,监牢里潮湿晦气,实在不是皇上能待的地方。 宁晋将四周屏退,打开牢门坐到铁床上,何湛热得难受,缩在一角倚着墙壁取凉,与宁晋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 宁晋将扇子展开为何湛送风,说:“很快,朕就救你出去。再忍一忍。” “谢惊鸿曾告诉我,金远晟是皇上救下的。” 宁晋:“你知道他说得是假话。” “朝堂上再见到金远晟,皇上似乎并不惊讶。” 宁晋沉了口气,见是瞒不过,坦诚道:“他来见过朕,拿捏着你的秘密来跟朕做交易,说要在朕给他留一席之地,所以朕留用了他。后来朕发现他与谢惊鸿私下往来,故而打算灭口,不过…谢惊鸿把他救走了。朕那时候不知道,他指得是这件事。” 见他细细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何湛心上一轻,像是落了千斤石万斤铁一样。想想前世如此多的误会,或许就是因为他们之间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产生的吧? “皇上不害怕臣吗?” “我的命都是你的。倘若当初杀死杨坤就能换你平安,换雍州百姓平安,朕庆幸你能动手。”宁晋擦了擦他额上的汗,轻声说,“在朝堂上,你不必认罪的。朕要保护的人,谁也动不了。” “我不愿你为我立于不仁不义之地,即刻认罪伏法,才能避免此事发酵。而且,我另有打算。” 宁晋拒绝道:“不许。” “无臣…” “你少哄骗我,这么多次,你以为我还会上当?” 之前在雍州,何湛趁他醉酒偷偷跑到韩家军营地中去,独自一人去解救杨英招,何湛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的毛病是好不了了。 何湛沉着自若:“我有把握能够拿下谢惊鸿。我想向天下证明,我爹虽是叛国贼,可我不是。这是一个机会,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民间如何议论,何湛心里跟明镜似的。谢惊鸿一日不死,何湛就要背负一日叛国贼儿子的骂名。 宁晋说:“叔…你想做的,朕可以做。” “臣能做什么呢?万事俱备,能不能成全凭皇上的定夺。” “你想让朕做什么?” 何湛:“谢惊鸿势必要拿此事离析雍州士兵的军心,为保险起见,现下最要紧的是将雁北军调过去。臣…希望皇上能请宁祈回朝。” 纵然宁祈犯下刺杀君王的大罪,但他在朝中的威望还在,而且何湛了解宁祈,他不是一个为一己之私就置整个靖国不顾的人。如此关头,朝中年轻将领缺乏实战经验,老一辈的将领体力不比往昔,敌不过长途跋涉的艰辛,请宁祈来率领雁北军最为合适。 “允。” 宁晋连问都不问。 何湛手上的筹码,宁晋知道的一清二楚,若何湛有七分把握扳倒谢惊鸿,剩下的三分皆由他来掌握。 作者有话要说:  宁晋:我是叔永远的护盾。 何湛:想永远保护宁晋。 第131章 越狱 圣旨送到清风观,宁祈顿了很久没接,玄机子说:“去吧,也算帮你师叔了却一桩冤债。” 因此次战事爆发得急,宁祈回京后就受虎符,即刻启程赶往常州。 在走之前,宁祈在牢中见了何湛一面。想来他们也未分别多久,可再见时仿若隔世,来京那年何湛虽谈不上圆润,但好歹身形精健,如今却是瘦骨嶙嶙,还偏偏身处囹圄。 何湛见宁祈一身道袍,仍然美得风华绝代,叫人移不开眼睛。若是他不总板着张脸,多笑一笑,兴许会更好看。 “听说是你举荐?” “我可是拼着摄政王的位置推选得你,可莫要让‘为父’失望。” 强行“为父”一波,气得宁祈顿时变了脸色。即使到如此关头,何湛还是那么讨人厌! “滚!” 何湛苍白地笑了几声:“宁祈…记着,可别死在战场上。” “你都能活下来,更何况是我?” 何湛吹牛皮:“那不一样。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能跟我比吗?” 宁祈抿唇:“我也不是好人。” 何湛失笑:“行。您看,我在这儿也出不去,不好相送了,祝你腰好腿好身体好,早日凯旋而归。” 宁祈站着没动,盯着何湛良久。 何湛问:“怎么了?” 宁祈说:“…皇上他信你吗?” “你看呢?” 宁祈沉默一会儿,没有再问,只说:“保重。” 宁祈在用兵上极有天赋,能从短时间内牵制住谢惊鸿的兵力。谢惊鸿意图挑拨雍州兵营的军心,狡猾多端,若长久打下去,宁祈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监牢人端着套崭新的茶具进来,摆到何湛面前,说:“王爷,皇上让小的给您送点喝的,您好几日都没进食了,先润润喉,一会儿吃点东西吧。” 何湛摆摆手:“不必了,能不能劳烦你去大理寺一趟,将秦大人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监牢人见他面容苍白憔悴,别人看不出变化来,他能看出,何湛饿了好几日,滴水未进,来来往往都在操劳常州的战事。何湛不比他见得那些贪官一样长得肥头猪耳,何湛斯文温和带点风流放荡,议事时常会面含微笑,但若提起前线的形势,眉梢会覆上冰霜,可见他真将靖国放在第一位。 皇上前来看他,何湛眉宇间便如春风化雨,温柔得不像话。皇上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提起何湛入狱的事不免有愤懑的时候,然身处囹圄的何湛却看得开,声音款款,总是很有耐心地安抚下龙怒。 可见皇上宠信摄政王并非无缘无故的,朝中哪个人有这等本事哄皇上开心? 这样的忠臣…怎就成了他们眼中的小人? 监牢人连忙应下:“您的吩咐,说什么劳烦不劳烦?” 监牢人办事效率很快,晚间天还未全黑下来的时候,秦方就从大理寺赶来见何湛了。 何湛叫监牢的人盯着好歹吃了个白馒头,秦方见了,心下愧疚,对于这个案件,他帮不上什么忙。何湛杀了杨坤是事实,连他自己都认罪了。 秦方说:“王爷还好吗?” 何湛将剩下的馒头咽下,拜托牢头将秦方放进来坐坐,监牢简陋,但宁晋已私下添了不少物什过来,至少两人能在同一张桌子上坐着喝茶。 何湛说:“我拜托大人的那件事,如何了?” 凤娘为何湛找来从鹿州逃亡过来的姑娘,算算竟多达三百多个,如此庞大的数目背后则是更加庞大的鹿州百姓,可见鹿州郡守因他儿子重病一事已犯了众怒。 何湛打算好好利用这一点,先削弱鹿州方面的势力,故而托秦方私自去问讯这些姑娘,并说服她们一同回到鹿州,指认鹿州郡守。 秦方说:“已经办得差不多了,等我回禀皇上,不日就带她们一同前往鹿州。” “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你说。只要我能帮得上。” 何湛往他面前倾了倾身,压低声音说:“我要越狱。” 秦方瞪了瞪眼:“……!” 何湛说:“你有办法吗?” 秦方使劲压着嗓子吼道:“…你疯了!皇上要保你,你出狱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这样直接逃出去,你让他怎么交代?” “我不想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宁祈一个人身上。如今什么人都不能信,什么人也信不过。” 秦方怒道:“那你还信我——?!” “你不一样。秦方,你不会出卖我。” 若叫旁的兄弟说出这种赤诚相待的话,秦方肯定将其视为知己,任他说任何要求,秦方定会努力去做,可偏偏这个人是何湛。何湛就是这么一个人,嘴上常说些好听的话,心里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秦方信他才怪! “你别想骗我!” “…秦方,我快被折磨死了。” 秦方皱着眉看着这干净得不像话的囚室,和桌上这一套漂亮得不像话的茶具,木着脸说:“这样都算得上折磨了?不如下官再去禀报皇上,将你关到忠国公府里去?” “晚上…我总会梦到杨坤。” “……” 何湛蹙着眉,看向秦方,淡声说:“他死后,还会像噩梦一样缠绕着我,我去守墓时被关在密室中,因为窒息出现短暂的幻觉,我看见杨坤,他说要带我离开,说顾念兄弟之情,不愿让我在尘世中受苦。我清醒之后,才发觉我手中的刀就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哪怕再晚一点儿,我就会死在墓室里。” “何湛…” “我没有选择。即使再重来一次,这都是我唯一的选择。坐在牢中,如同身处锅中热油一般,照例的审讯让我反复记起那天发生的事,秦方,我心怀愧疚,还要带着这份愧疚活下去。每一天都那么难熬,连想都不敢想…” 何湛伏在桌上,将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间,声音中带着几近崩溃的颤抖。 “我手刃靖国将领是实,躲了那么多年,瞒了那么多年,但终究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如今靖国处内忧外患之际,当时挑唆韩家军谋反、令我与杨坤二人处于忠义两难全之地的人就是谢惊鸿,若我能将功赎罪…或许还能好过一些。” 秦方:“你想到常州去?何湛,你身患旧疾,如此前去无疑是送死。” 何湛抬起头,定眸看向秦方,脸上血色褪尽:“我生为草芥,死而无惧。” 秦方沉默了一会儿,为难地说:“可皇上不会让你去…” “你帮我,朝中只有你能帮我了。” “你这又是何必呢…?从前不是挺看得开吗?怎么就过不了这一关?”秦方欲言又止,后终将后面的话全部咽下,长叹口气,说,“我…尽力而为。” 何湛灿然一笑,寻不着半点悲伤的痕迹,说:“一言为定。” 秦方睁了睁眼睛,纵然他目若观火,却也看不清何湛是真是假。可见他脸色变得如此快,难道又被他戏耍了不成? 秦方木着脸:“你等着!” 何湛没等太久就收到回信,秦方让何湛养精蓄锐。 这天何湛破天荒地吃了很多东西,睡得极早,监牢人总算放下份心,等到晚上时,外头果然有了动静。 秦方带人前来,言皇上要提审何湛,要将他押到大理寺刑狱中审问。皇上提审何湛不只一次两次,监牢人也没看出有什么寻常,立刻就让秦方带走了人。 外头的马已经备好,秦方给了何湛一些银财,又跟守城的人打好招呼,疏通何湛的逃路,令他即刻离开京都。 只要何湛能与手下四通八达的商队会合,就算有人追,也难寻他的踪迹。 秦方说:“鹿州的姑娘全都交给商队了,这件事交由你去做,免得皇上龙威大怒,你连个将功补过的机会都没有。” 何湛:“我没想到,你居然敢假传皇上口谕,秦方,你是不怕死了吗?” 秦方木着脸:“是摄政王的人将口谕假传给本官,本官毫不知情。” 何湛笑道:“呵,聪明了,都有眼色,学会给自己留后路了。” 秦方从袖中掏出把匕首来,又叫人拿了把剑给他,叮嘱道:“何湛,活着回来。” “放心,你哥哥我一定比你活得长。”何湛也拿出一封信递给秦方,“等我离开京都,你将此信交给皇上,让他不要担心我,等破了谢惊鸿的兵,我就回来。” 何湛不敢再耽误,即刻上马去往城门方向冲去。 何湛原以为这件事能瞒到他出风临关,没想到刚要出皇城的时候,宁晋率御林军就从城中杀了过来。 何湛心中大叫不妙,他知自己这样离开必会惹宁晋生气,可他一走百了,两人至少不必针锋相对。 何湛哪儿能再叫他捉住?当即一夹马肚子,就冲出城门。 他从马袋子中掏出绳索,往城门环上一甩,借着马力带上沉重的城门。 因为城门在设计之时加了机关,一旦合上,城门若要开启,必须要从里侧触动机关,如此城池才能固若金汤,易守难攻。 何湛心里怦怦直跳,如同逃脱笼子的兔子,逃得飞快。 宁晋飞快跑上城墙,见极盛的月光下,何湛的身影顺着官道渐行渐远。 宁晋什么都不管,如同疯子一样从城墙上跳下来。 御林军大惊:“皇上!” 城墙太高,纵然宁晋有轻功在身,落地之时也猛然跌在地上,双腿被震得一阵麻痛,他强忍着疼从地上爬起来,跑出去几步就踉跄着跪倒在地。 宁晋看着何湛的背影全部消失在视野范围之内,嘶吼道:“何湛——!你给朕回来!” “饶不了你!朕饶不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愿读者和宁晋都理解我。阿门。 宁晋:操! 第132章 起义 风沉夜静。 桌上摆着常州边境的地形图。 何湛将战旗放了又拿,思考一阵,又不免疑惑一阵。 自从雍州和丰州两侧的兵力调到常州之后,谢惊鸿立刻改变强攻猛进的策略,将兵力列线,全线压过来。边疆不断受到骚扰,战事打得精疲力竭,因常州两侧防卫薄弱,已经被谢惊鸿的兵力渐渐压下,颇有“包饺子”的意图。 商队的管事从门外进来,对何湛请示道:“三爷,车队已经准备好了,马上可以出发。” 何湛闻声点头,示意他即刻整队。管事顿了顿,道:“听宫里头传来的消息,说皇上好像是病了。” 何湛握着小战旗的手僵住,半晌没说出话来:“真的吗?” “这几日断断续续地在上早朝,前线战事危急,皇上虽身处朝堂,却也日夜忧思,好几日未曾怎么进食,说病倒就病倒了…” 何湛:“那朝中的政事是谁在处理?” “房丞相。” 何湛将战旗放下,手指缓缓聚拢,心中权衡再三,道:“罢了。如今解决常州战事要紧。宫中有那么多人照顾他,应该不会有事…即刻出发吧。” 他自顾自的安慰自己,指尖已经全凉了。 管事说:“皇上似乎派出不少人在查爷的行踪,如今已经加紧各个关口的盘查。之前皇上留意过爷手下的商队,暗自派人调查过一段时间,不过都叫小人糊弄过去了,皇上也就没再查。这次怕是有些难了,等到禹州,爷再换条商队做掩护吧。” “你去安排一下,我想转到大鹰旗的商队中去。” “小人可以托人让他们带着爷,不过这…这始终不是我们的线,怕是不太安全。” 何湛说:“没关系。谢谢你,一路真是麻烦了。” “爷,小人哪能受你这一声谢呢?”商队管事给何湛披了件衣裳,“夜里要冷了,再加件衣裳吧?” 何湛拢了拢身上的衣裳,疲倦地叹口气,问:“如此算下去,还要多久才能到鹿州?” “过边境怕是要麻烦些,现在战事吃紧,连商队都不让过了,周旋一番要耗去不少时间,更何况是过这么多人。小人有路子,就是要爷受点委屈,不能乘马车过去了。” 何湛略略思索一番:“不必让姑娘们回鹿州告状了,直接让她们告到常州衙门去,动静越大越好,托人将消息放进鹿州去。”何湛从怀中掏出个金灿灿的令牌递给管事:“拿我的令牌去跟常州的郡守说,让他受理此案,从中协助。” 管事的皱起眉:“这样妥么?万一鹿州的兵力开始针对常州的话…” 何湛说:“没事,你且按我说得去做。” 因鹿州郡守要拿人血做药引一事,民间怨声载道,不少反对朝廷的起义军日益活跃。战事没有开打之前,何湛就派人混进不少组织中去,如今若能拿捏此事团结姜国民间的力量,或许能从内部反扑一把。 何湛将地势图一收,随即跟管事一起出去,整队离开驿站。 果然到了大鹰旗之下,行程没有那么舒服,但很快地就到达常州了。 商队管事后脚跟到就拿着钱财去疏通关系,送何湛出关到鹿州去。商队管事顺利拿下凭证,对方答应在夜里偷偷给何湛打开城门,放他出关。 何湛穿上黑色的披风,戴上风帽,整个人如同潜伏在黑夜中的影子。 如霜的月光落在他的肩上,守城人将明火往他面前送了送,看清风帽下的那张脸。他原本是凶巴巴的脸色,皱着个眉堪比阎王爷,但见何湛的模样,眉间松了松,但语气还是不友好的:“张老头说得就是你?你要出城?” 何湛不语,点头承认。 “外面可都打着仗呢!” 何湛姑且认为此人是在担心:“多谢。劳烦。” 守城人打了个哈欠,说:“你呀,纵然没有贼心,但眼下关头,全城封锁,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往鹿州跑?这不是揽事吗?对不起了,上头的命令,给我抓起来!” 此言一出,从黑影中迅速跑上来十几个人,当即擒了何湛。 何湛:“……” 何湛不知该喜该忧,管事的在这方面能力一向出众,钱财人情定不会少了他们的,但若何湛因此就能轻易出城,他就真该担心担心常州的防卫了。可眼下…他是真出不了城了啊! 守城人显然是负责抓捕往鹿州逃窜的奸细的,冷着脸看向何湛:“不好意思了,照例抓回去审讯!” 何湛:“…谁下得命令?” “现任护国大将,从前大名鼎鼎的凤鸣王。我劝你识相点儿,将你出城的原因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这样还能少吃点苦头。” 得,大水冲了龙王庙。 “我要见他。” “你是哪里跑来的小喽啰,说见就见?将军在战场上力抗敌军,怎么会有空见你?” 何湛扯风帽亮牌子,咬牙切齿吼道:“我是他爹!” …… 摄…摄政王!! 军营中的宁祈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军防部署。他赤色兵袍外套了银色盔甲,在烛光的映照中,美入画的眉目像是染上了一层霞光。若说美貌也能奴役人,宁祈定是其中王者。 何湛叫一队人押着进来,宁祈抬头看他,猛地蹙起眉来。 何湛指了指宁祈,对守城人说:“你问问,我是不是他爹!” 纵然宁祈长得漂亮,守城人见他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别说问这种话了,只喏喏地汇报道:“…王…王爷要出城,小的以为…以为…”结结巴巴,什么话都说不利落了。 “我知道了,你们退下吧。”宁祈冷着脸说。 待一干人退下,宁祈才将视线移到何湛身上,说:“你怎么来了!…你自己逃出来的?”宁晋不可能放他一个人出关,按照何湛的性格,能将所有事置之不理,那他就不是何湛了。 不待何湛回答,宁祈冷冷吐出三个字:“滚回去。” 何湛从袖中掏出匕首来,走到宁祈面前,“啪”一声扣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要么你放我出关,要么我就绑了你作人质出关,宁祈,你选吧!” 宁祈什么都没说,将守城人叫进来简单交代几句,时不时看向何湛,过后,守城人走到何湛面前鞠躬行礼:“小的这就带王爷出城。” 何湛:“……” 太顺利了!许是叫玄机子教导了一番,宁祈总算没有那股别扭劲了。感谢玄机子。 何湛捡起自己的小匕首,对守城人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宁祈却上前拦住何湛的去路:“我给你十天的时间,倘若你回不来,大军南下直攻鹿州。” “怎么?还想着给我收尸呢?可以啊。” 宁祈:“倘若你能回来,那幅先周卢鼎的藏书文帛就是你的了。” 何湛一激动,大叫道:“娘的,你可别后悔!”何湛说着就要拉守城人作证,免得宁祈出尔反尔。 宁祈上前,单手环住何湛的肩,将他往怀中揽了揽,但他动作很是干脆利落,让人生不出非分的遐想,像是多年朋友分别时的拥抱,心中虽然不舍,但嘴上仍要嘱咐一声珍重。 守城人将何湛一路护送出关,潜入到鹿州地界。 到了鹿州,民间的几股起义军正策划着聚首开大会,想趁乱联合起来对抗谢惊鸿,以此博得三府的地界,之后再找机会跟靖国搭上线,最好能争取到靖国的援助和支持,调转大军往姜国朝廷。 何湛跟从前埋在起义军中的暗桩搭上线,有幸来他们的会盟大会中瞻仰一番。 几位首领来的时候还是晚膳时辰,各个都揣着咸菜馒头来的,朴素得不像话,外头打仗的打仗,但百姓还是要生活的,如今战事连绵不休,百姓的日子的确是苦了些。看来的确是被压迫得惨了,才想着反抗。 在准备阶段,何湛自作主张到不远处的酒楼里点了些菜,装到木盒中,提到会盟的地点。 “快点说吧,俺一会儿还得回去劈柴呢!”大汉啃了口菜饼,还是热的。 “哼!匡正天下,乃人间大义,怎的还比不上你那些个粗活儿吗?!”书生愤懑道。 大汉瞪眼:“怎么,人间大义不用吃饭啦!你上次说啥来着,民以食为天,别欺负俺不认字,就在这里乱训俺!俺都学着呢!呸!” 书生:“……” 何湛:“……” 何湛将盛菜的木盒子掂到桌上,说:“那个…不如咱们先吃饭?” “你…你…你谁来着?” 何湛:“…先吃饭,先吃饭。” 起义军的路子有点野,大都是乡里起来的农民,也有屡试不中的秀才,还有穷得叮当响的商贾,加上何湛这个半官不官的,三教九流倒是凑得齐全。 何湛不指望这群人真能翻腾出什么滔天大浪来,不过这一部人若是能用得好,的确能成为一股神秘的力量… 席间,何湛言自己是靖国的商人,在靖国见到鹿州逃窜过来的女子,本着古道热肠,决心帮上一帮。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才一路南下到鹿州来,想跟他们一起反抗鹿州郡守,让姑娘们都能回家与父母团聚。 何湛说话有些市井气,但又不是粗鄙一流,总之叫人听着很受用。一趟春秋大义从他嘴中说出来,让人听了不禁为他的侠肝义胆热泪盈眶,什么“我为苍生”的雄心壮志都被何湛的话语激发出来,个个都振臂高呼,扬言要为百姓作出贡献来,即使身湮于历史长河,也定要留下些功绩。 与此同时,常州郡守将受理“药引案”一事公布出去,何湛令起义军中的人将此事流传到大街小巷中去,并在暗中募兵买马,因药引案为由所聚集的兵力不少。 十天,何湛真用了十天的时间。 原本谢惊鸿将战线横向拉得很长,战斗力逐渐疲软,谢惊鸿见时机得当后,定会将何湛杀死杨坤一事抖出,以此来扰乱军心,宁祈知道如此拖延下去定不是办法,所以决定集中兵力先夺得鹿州,从谢惊鸿的火线中撕开一道口子。 虽然是惊险的一搏,这么多年来,他也没打过这么没有把握的仗,但若一直这么拖下去,或许只会让谢惊鸿吃得死死的,等到那时,靖国会毫无反抗之力。 宁祈一边紧锣密鼓地点兵部署,一边心如擂鼓地等待着何湛的来信。 这十天,似乎要比往常的十年都要漫长。 直到他下达命令前的那一刻,何湛的信终于送到他的手中,信简单得不像话,只有寥寥几个字—— “里应外合。藏书文帛。” 力透纸背,可见写信的人是何等的自信。 从前少年时的何湛就是这样,明明是个病弱鬼,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比谁都要意气风发。 忽地,一个副将从帐外冲进来,惊慌失色,气喘吁吁,连话都囫囵不清楚了:“将…军…将军!” “怎么了?” 他颤着手指向帐外,声音哆哆嗦嗦:“那个…那个…皇……” 宁祈顺着他的手往外看去,副将话还没说全,宁祈就看见一脸苍白的宁晋出现在门口。 副将可算憋出话,大喊道:“皇上驾到!” 宁晋脸色苍白得像纸,如同覆了一层寒冷彻骨的白霜,连嘴上都没有半点儿血色,面容可见风尘仆仆的疲倦,莫名的迫意压得人说不出话来,宁祈历任多朝,天子威严能这么强盛的,宁家除了宁晋,无出其二。 宁祈俯身行礼。 宁晋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问: “何湛,在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宁晋:操。 第133章 黑夜 靖国皇帝私自出宫前往边关,竟是连一个随从都不带,保护他的人只有几名影卫,怕只有宁晋才能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来。 宁祈俯身,答:“他在鹿州。” 宁晋震怒,上前抓住宁祈的领子,质问道:“谁允他去的!边境线不是已经封锁了吗?” 宁祈低眉,面上看不出任何波澜:“臣知罪。” 宁晋恨得咬牙切齿,若无宁祈松口,何湛定是出不了关的。这个人…竟也敢纵着他去!宁晋平了一口气,放开宁祈,转身坐到帅案上,沉着声问:“前方战事如何?” “已集结兵力,明日攻城。何湛在鹿州似乎集结了一股不小的兵力,与臣里应外合,先取鹿州。” “明日由你挂帅为先锋,朕亲自督战。” 宁祈颔首。 “若三叔有个三长两短,朕定要你不得好死。”一字一句咬得极重,仿佛真要杀了宁祈方才解恨。 宁祈:“臣遵旨。” 若何湛真有个三长两短,哪里用得着宁晋动手呢? 翌日天还未完全亮的时候,战鼓声擂天动地,进攻的号角一声长过一声,靖国集结三万大军攻向鹿州。鹿州谢惊鸿在城上督战,旷野草色无垠,靖国大军就像乌云一样从碧空的尽头一点一点压过来,所过之处尘土飞扬,声势之浩大足以撼动天地。 谢惊鸿的兵力也早已在城门外集结,城墙上也设下弓箭手作后排的火力,骑兵待阵,仗势丝毫不输于靖国大军。 宁晋就将帅帐驻扎在交锋战场的后方,以靖国皇帝的身份督战,绝意取胜,誓死不背。 靖国将士不曾接到皇帝亲自远征的消息,如今能在军营中一睹天子威严,得知皇上愿意与大军同生共死,一同保卫靖国疆界,不禁士气大增,高唱着“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斗志昂扬地赶赴沙场。 这是一场恶战,双方在边城旷野上鏖战一天,血流成河,却仍难分高下,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排阵布兵来回攻防几轮,虽然靖国仍保持着优势,但谢惊鸿用兵的确老辣,诡计多端,令人防不胜防。 眼看天色就要暗下来,若再打不开边关的这道城门,靖国大军必要先行撤回去,到时候现如今的优势就会被一点一点消磨。 就算是士兵,也经不起这样的消磨。 谢惊鸿知道他无需反攻为胜,只需像现在这样耗下去,靖国自会不败而退。 双方争斗本是僵持之局,不想平静的城中忽然就沸腾起来,仿佛一点星火落到干柴上,瞬间燃烧到整片鹿州大地。 前头士兵正在鏖战,谢惊鸿没料到竟会后院起火,多股起义军如同商量好似的占领府衙,擒杀鹿州多名官员,并以迅雷之势压向边关。 谢惊鸿从未把这些不入流的起义军放在心上,纵然之前有人汇报说最近起义军动静很大,他都未曾注重,一方面是因如今对付靖国是重中之重,一方面是因起义军中多是草莽野夫,不足以成大事。可就是这点轻心大意,就让他胜券在握的局势陡转直下。 谢惊鸿即刻令谢老七带城中作后排火力的兵力去镇压起义军。 谢老七受命。 夜色浓重如墨,朗月当空,寻不见一点星星的痕迹。谢老七率兵前来,从烈烈火光中看到起义军的首领,他就立在马上,眼睛比明月都要亮,带着半分不羁半分冷厉,越过黑沉沉的长街,看向了谢老七。 谢老七惊了惊眼:“少主?!” 他不是…已经被下狱了吗?怎么会出现在鹿州? 黑色战袍如乌云般翻涌,何湛手中的长剑反出冷冽的光,道:“你老子我姓何!” 他是忠国公的儿子,秉承“慎独持恭,仁德忠良”的家训,这么多年,一刻都不敢忘。 不与谢老七废话,何湛手中的剑如长虹,尖锋直冲谢老七而去。 谢老七驾马迎战,与何湛交锋,马擦肩而过。何湛手腕一阵麻痛,可见谢老七的力道的确深厚。谢老七冷着眼说:“少主,你不是我的对手!七叔不想要你的命,若你能带领起义军跟从宗主一同抗敌,七叔一定会在宗主面前为你求情。” 何湛冷笑:“七叔?你算我哪门子的七叔?” 何湛策马再度攻上前,两人手中的剑光影错乱,兵刃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起义军已经同谢老七带来的兵交手,纷乱间何湛的走位和招式不断受阻,谢老七亦然,何湛弃马,沉了一口气跃至房顶之上,谢老七紧随而至。 “你为何总要与宗主作对!?你当真六亲不认?” 何湛飞身上前,刺剑为招:“为我生父,却一心想要利用我。谢老七,我不傻,他为何要认我这个儿子,我比谁都要清楚!” 剑势如雨一样砸下来,谢惊鸿见何湛拼尽全力,一时不敢轻敌。 双方交锋,谢老七渐渐扭转局势,逼得何湛守势难攻,连连后退。 何湛弃剑改用短兵匕首,主攻谢老七下盘,谢老七不想他如此狡猾,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局,他有些难以抗衡,却也马上摸到何湛出招的套路,再度打成平手。 谢老七的剑直刺何湛心口而去,何湛侧身一躲,谢老七未曾来得及收势,只能迅速向前跃去,便在与何湛擦肩的片刻,他听到何湛几不可闻的一声笑。 他不知道何湛在笑什么,却在下一刻闻到一股独特的香味。 谢老七脑子轰然炸响,急忙捂住口鼻,不想何湛的身影如同鬼魅一样闪现而至,匕首绕过他的耳后,抵在他的颈间。 何湛的声音一向清朗,此刻他压低了声音,却叫人听得毛骨悚然:“听说,上次你就是这样对付宁晋的?谢老七,你知不知道…我看见宁晋负伤的时候,心里多想杀了你。” “丧魂——?” 何湛轻笑:“是掺了毒的…丧魂。你说,怎么我一上来,你就要跟上来呢?这样摔下去,死得多不体面。” 何湛眸色一狠,刀匕在谢老七的喉咙间猛地划过。 鲜血溅到何湛的手上。 谢老七死死瞪着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缓缓跪了下去。 ——从今往后,你若肯叫我一声七叔,我就教你功夫,这样对你的病也有好处。 ——你真会武功?就跟侠客传里写得那样,能飞檐走壁? ——我不骗你。 ——七叔! 何湛眼睛都没有眨,一动不动地看着谢老七从屋顶上滚下去,然后“嘭”地一声摔到地上。 谢老七满脸都是鲜血,眼睛却看向城楼的方向,呃呃呀呀已经说不出来一句话,却还是轻不可闻地唤了一声:“惊鸿…” 何湛展剑,剑光大盛。 谢老七带来的兵吓得执刀后退几步,惊恐地看向楼上的何湛。月太过明亮,以至于何湛整个人都是一抹黑影,唯有一双眼睛闪着骇人的冷光。 他仅仅吐出一个字:“杀。” 城前缺少后排的兵力,靖国大军逐渐压过来,夜色中早已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汗水,双方都已到精疲力竭的地步,早已杀得没有了意识,满脑子都是杀,杀,杀! “总督!起义军已经打过来了!谢…谢将军他…阵亡了!” 谢惊鸿浑身一震,眼睛里全是震惊。 不可能!不可能!整个姜国上下都难找到谢老七的对手,更何况是一些不成规模的起义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胡说!”谢惊鸿掌下的帅案应声而裂,他惊怒着眼,恶狠狠地说,“这不可能!是谁杀了他?!” “末将不知!” 谢惊鸿拿起弓箭,走上城墙往城中看去,幢幢火光之中,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已从长街尽头打了过来,规模浩荡如同盘龙一样横亘在整条长街上,像利箭贯穿边城的心脏。 前侧靖国大军已从中间杀出一条血路,开始拿木桩试图撞开城门。 谢惊鸿的兵力已经被牵制在两侧,根本无法靠拢援助。 夜色朦胧,但火光极盛,谢惊鸿持弓,一眼就看见为先锋的何湛。 怒从心来,将他的理智逐渐燃烧得半点不剩,他拉弓,拉至他的手指都在颤抖,力道之狠,可见定是要夺何湛性命的! 箭飞速而至,何湛猛然听到风声呼啸,挥剑将箭挡住,却也被这股强大的力道冲下马去。 他翻了几个跟头迅速躲到隐蔽的地方,握剑的虎口疼得他吸了口冷气。 “呼——”何湛气沉丹田,大吼了一声,“谢惊鸿——!还要负隅顽抗吗?” 箭擦过墙棱,猛地插入何湛不远处的地面,墙棱处崩开的碎石溅到何湛脸上,在他脸颊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何湛命令道:“往后退!” 话一出,起义军逐渐向后撤去,何湛寻找着可藏身的地方,迅速飞奔到一个摊位之下,箭嗖嗖嗖地追逐至他的脚下,每一箭都极富杀气。 因为边城垒筑的城墙极高,城墙上的防守又极其严密,占领高点视野极开阔,可谓是易守难攻,所以之前两军交锋时,宁祈派去的兵力连云梯都搭不上,徒往上送性命。 这次他转而让兵直攻城门,加之城墙上的防守被何湛牵引去一部分,城门在不久之后就轰然而开。 城外的士兵已经撤了回来,没想到转头就与起义军碰个对头,底下三股势力已经打成一团,血花飞溅,尸横遍野,兵刃交接的声音如同风一样在夜空中呼啸,城中的百姓连出去都不敢出去,有的早在起义军来时就已落荒而逃。 “总督!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攻上来,我们还是先撤为好!” 谢惊鸿怒道:“谁都不能走!”谢惊鸿的箭还在追逐着何湛,纵然何湛逃得太快,终究比不上谢惊鸿有利的地势,胳膊上已中了一箭,索性伤口不深,可他旧疾在身,一路杀过来,又与谢老七交手,此刻早已是精疲力竭。 汗水涔涔而下,甚至模糊了他的视线。肩上的旧伤隐隐作痛,疼得他连剑都快握不住了。 他躲着不出亦是不行,长街上已经打成一片,他不可能在一个地方静止不动,但只要他一出现在谢惊鸿的视野中,利箭就是紧随而至。 “总督!快走吧!” 何湛看见在战场中纷乱不知所至的战马,暗自咬牙,飞快地奔过去跃到马上,他从地上捡了一支弩箭,即刻往城外跑去。 城外的兵力应该已经让宁祈的军队掌控,旷野上开阔,有利于他迅速策马逃跑,若他能逃出谢惊鸿的射程内,便没有性命之忧了。 何湛闯出城门外,谢惊鸿大骂一声,迅速调转到另一面去,勾着弓弦的手指不断颤抖着。此刻天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这场战争一直持续到天亮,谢惊鸿趁着灰蓝色的晨光,在混乱的士兵中找寻着何湛的踪迹。 “总督!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谢惊鸿经耳不闻。 何湛策马,不断躲过落下的箭雨。 远远的,他从天光乍破的方向看见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明黄色胜过日光,立在乌泱泱的大军中,比谁都要耀眼。何湛全然忘了自己是逃出来的这回事,见到宁晋的这一刻,何湛眼睛里全是喜悦。 他甚至都没想此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觉得看见宁晋…哪怕是在这么危险的时候看见宁晋,他心上却只能顾着欢喜了。 何湛从未如此思念过一个人,行程这么多天,每一天他都挂念着宁晋的病情,听闻他断断续续地在上早朝,听闻他说病倒就病倒了,听闻他不肯服食汤药… 他就知道宁晋一定在骗他,如今宁晋不是好好的吗? 宁晋手执殷霜剑,前面的士兵为他开路,他急切地想将整个鹿州都翻个底朝天,然后从中抓到何湛。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惩罚他,他心里恨极了何湛这样不顾性命的行径,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出伤害他的事。 他从前就该知道的,何湛一直都是这样心狠,任他如何,何湛都能心狠地留下他一个人,让他一个面对无尽的孤独和恐慌。 “宁晋!” 宁晋惊着移过眼去,就见何湛一身黑色的战袍,披着半天霞光,从大军中逆流奔来。 他轻轻唤了声:“叔…?”他生怕自己声音大了,将眼前的幻影给惊跑。 可那的的确确是何湛! “我在这儿呢——!” 宁晋的眸子越睁越大,惊喜如火一样逐渐蔓延到他的眼睛当中,亮似日月。 他抽缰迎上去,猛然看见一支黑色的利箭划破苍穹,直冲何湛的后背而来。 “小心!” 可为时已晚! 宁晋眼睁睁看着血花喷溅,何湛颀长的身影从马上滚下来,瞬间淹没在纷杂的大军当中。 宁晋一阵窒息。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玛德,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宁晋: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前排兜售速效救心丸,一两一粒! 第134章 缱绻 宁晋发不出声音,他本能地往何湛的方向跑去。 “皇上!危险!” 铁骁骑从后面追上,可无论他们怎么喊,宁晋都没有听见。明黄色的身影没入一片黑沉沉的铁甲之中,他手执殷霜剑劈杀开一条血路,一旁的士兵见皇上在侧,赶忙形成护盾为其挡下敌军。 宁晋开始从地上翻过来尸体,他的喘息声越来越重,眼前一阵晕眩,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何湛——!” “三叔!” 他嘶哑着喊道,却听不见任何回应。 他脚下被绊了一下,差点栽向地面,回头看过去时,就见黑色披风将那人紧紧盖住,之下的人已经没有了任何反应,血流了一地。 宁晋喉咙一痛,轻轻唤了声:“三叔…?” “叔?” 他茫然地往前方看了看,似乎在确认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他要找的人还在前方。 宁晋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问:“你在哪儿呢?” 不断在梦中出现的场景一遍一遍在宁晋脑海中浮现,凌胸的一剑、挡在他面前的身体、喷溅的血花… 大军将谢惊鸿的军队压下,宁晋周围没有厮杀,有的是漫山遍野的尸体和不断流动的血液,仿佛一切都陷入了死一样的静寂当中。旌旗躺在血水中,被染得鲜红鲜红。 “何,何湛…” 忽地,他听见有声音问:“你做什么呢?” 宁晋猛地怔住,身子僵在原地,连回头都没敢回头。 何湛扶着流血的胳膊,从宁晋身后绕到前面来,好奇地打量他,问:“宁晋…?” 宁晋睁大眼睛看他。 何湛想抬手替宁晋理一理鬓角凌乱的发,一时忘了手臂上的伤口,扯出的痛意疼得他呲牙咧嘴,不禁骂道:“娘的,隔这么远都能射中,疼疼疼疼疼——” “…叔?” 何湛听见他声音几近破碎,颤抖得说不出下一句话来。 何湛皱起眉,看着宁晋苍白的脸色,愣了愣,像是想到什么,心中急火窜上来,斥道:“你!真生病还是假生病啊!?你别想瞒着我,我的人都跟我一五一十地说了,你怎么连早朝都不上了?常州在打仗,你现在可是皇帝,宁晋你…!” 宁晋猛地将他抱在怀中,恨不得将他融到骨血中去,力道狠得都快将何湛勒窒息了。 何湛紧张地看向宁晋身后的铁骁骑,脸都憋红了:“…宁晋,有人呢,放开,放开!” 他挣了几下都无济于事。 忽地,何湛感觉到颈窝出一片湿湿的温热,当他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何湛僵住了身子,惊着问:“怎么了…?” 宁晋说不出任何话来,除了抱着何湛,一次一次地确认怀中的人还活着,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才能压下心中的恐慌。民间常道君王握着天下生死大权,可事实上,面对生死,即使他是帝王也无力挽回。 倘若,地上躺着的那个人是何湛… 他该怎么办? 那样的恐惧感从他心房迅速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他没有任何办法,除了告诉自己不做这样的设想,他没有任何办法。 铁骁骑沉默着,远远地看见自家面对绝境都能沉定自若的主子低头伏在摄政王的肩膀上,身影颤抖得厉害。摄政王眉宇间的焦怒平复下来,化成缱绻的温柔,嘴唇微动,低声说着什么,似乎在劝慰皇上,临了了还轻轻揉了揉皇上的头,低低笑出声。 皇上恶狠狠地吼了声摄政王的名字,张口就咬住摄政王勾笑的唇。 铁骁骑:“……” 一干人默契地低下头。 前方的战事有宁祈督阵,宁晋见城门已破,此战已然全胜,故稍作交代,就先将何湛带回营地,请军医来为何湛看伤口。 何湛身上除了手臂的几处箭伤外,并没有太过明显的伤痕,军医给他细心包扎之后就退下了。 何湛弯着眉眼,说:“你看,我就说这次我是做好万全准备的吧,你害怕什么呢?” 宁晋不答,小心翼翼地瞧着何湛臂上的伤口,再三确认着这只是小伤。 何湛赤裸着上身,叫他这样盯着,心里总是毛毛的,略有些不自然地扯过一旁的里衣披上。纵然胸前仍然露着,但总比裸着好。 这下伤口是看不见了,宁晋低声问:“还疼吗?” “不疼了。”何湛摇头。 何湛低头看了宁晋一会儿,见他仍是惊魂未定的模样,才知他真是被吓惨了,他亲了亲宁晋的额头,颇是不正经的口吻:“看见你之后就不疼了,你好像比药都厉害。” 宁晋黯着眼睛,此刻却是一句狠话都说不出,低声道:“下次…不要这样了…叔不是答应过我吗?”纵然何湛的口吻多不正经,宁晋也未曾有半分松心。 何湛赶紧举手道:“叔保证,没有下次了!” 宁晋轻轻点了点头,弯身伏在何湛的腿上,半晌没有说话。 何湛沉默了会儿,又想起前方的战事,再问:“先攻鹿州的话,门昌府和太溪府的兵力可叫人牵制住了?万一两府的兵力赶到,可就棘手了。宁祈他考虑这件事了吗?若不然…” 何湛话都没说玩,猛地往后退了退,差点跳起来,他惊着看向宁晋,喊道:“你!你碰哪儿呢!” 宁晋好好在他腿上趴着,怎么就突然… 何湛面色涨得通红,纵然两人已历不少情事,宁晋也让他得不少趣,可到床笫之上,何湛总不禁觉得羞赧。 宁晋什么话都没说,伸手将何湛往自己面前扯了扯,唇覆上何湛的腰腹,引起他一阵颤栗。 继而游移往上,细细品尝着何湛每一寸肌肤。 “宁…宁晋…我们谈正事呢!” 宁晋含住何湛的唇,不再允他说话,两人十指交扣,宁晋也没有平常那样的肆意,动作轻柔得不像话,似乎怕将他碰坏似的。 他剥开何湛肩上披着的里衣,低头用鼻尖蹭了蹭何湛臂上的伤口,血腥味和药香味掺杂着,让他窒息感越来越重,他粗重地喘息着,将何湛压了下去。 肌肤相切,两方的胸膛滚烫得不像话,可宁晋的指尖儿还是冷的。 不久,暧昧不清的声响如同溪水缱绻着,流淌着。 天色渐渐黑下来,何湛半睁着眼,意识早已剥离,不知何夕。他听闻帐外有士兵请示宁晋,宁晋方才放下他的手,替他掩好被角,低低说了句:“我去去就回。” 何湛知道定是前方战事传回了消息,可他已经无力再管这些,眼前昏昏沉沉,方得的片刻平静让他很快陷入了酣睡中。 宁晋着便服从营帐中出来,一边往帅帐中走,一边听士兵汇报道:“鹿州已经攻破,大将军吩咐几位副将处理接手鹿州府的事宜,不日将会进军门昌府和太溪府。” 大将军指得是宁祈。 “谢惊鸿可抓到了?” “大将军已经咬住了,这次不会再让他逃了。” 宁晋入帅帐,几位将军跪下行礼,宁晋令他们平身入座。 如今鹿州战役告捷,若靖国对外宣布接手鹿州,那就算是真正对姜国宣战了。 之前谢惊鸿挑动三府兵力对抗靖国,姜国对外一直宣称会调兵前去收回领地,可姜国皇帝一心要看两虎争斗,好坐收渔翁之利,所谓的调兵也是不见踪影,如今靖国胜利,倘若靖国霸占三府的土地,姜国这个调兵怕是要落实了。 这次几位将军也是在担忧这件事,故而联合请示皇上的意见。 宁晋略下思索一番,道:“传令下去,让大军驻营鹿州,整军休息。至于攻打门昌府和太溪府的战事先缓一缓,等护国将军传回消息之后,再作部署。” 命令到了,几位将军心下揣度皇上的意图,好一番才明白皇上不想要门昌府和太溪府疆域,但他势必是要留下鹿州了。倘若宁祈能抓住谢惊鸿,将其项上人头奉到姜国皇帝面前,再让他好好权衡是否要同靖国开战。 将军们沉下心,暗自点头,心想此番决定真是再恰当不过。 鹿州曾是靖国的耻辱,先前几代皇帝没有一个不想收回鹿州疆土的。 靖国大军终在宁晋的统领下夺回原本属于靖国的鹿州,我国疆土,分寸必争,如今总算得偿所愿。心想到这里,几位老将戍守边疆几十年的辛苦总算得到一些慰藉,一时不禁眼含热泪,话不成句地叹着:“好,好…” “等这场仗打完,朕好好敬各位将军一杯酒。这么多年,辛苦你们了。” 老将伏首,面对皇帝的这句话,他们没有半分虚礼,却庄重地承诺着:“多谢皇上!末将誓死效忠皇上,莫敢辜负皇上的信任。” 商议过后,宁晋令人端几盆热水到宿帐中。 回去之后,何湛还未醒,宁晋轻手轻脚地洗了布巾,给何湛擦拭着黏腻的身子。 何湛睡得浅,叫他一碰就皱着眉醒来了,宁晋哄道:“一会儿就擦好,叔再多睡会儿。” 何湛声音已经哑了,眼角还带着泪痕,见了宁晋,小声嚷嚷着要喝水。 宁晋替何湛倒了杯水来,喂他喝下,轻轻问道:“叔疼不疼?” 何湛气恼着别过脸去,水也不肯喝了。宁晋将水再递到他嘴边,说:“我是问你,胳膊还疼不疼?” 这下何湛是更恼了,恶狠狠地喝下水,将宁晋推到床外去,翻身对着宁晋,理都不理他。 宁晋放下茶杯,看何湛这么不争气的样子,不禁笑了声:“好,算我问了两遍行不行?” 何湛说:“疼,都疼。膝盖也疼,胳膊也疼,背也疼,哪儿都疼。” 宁晋走过去,替何湛轻轻揉着背,问:“怎么才能不疼呢?” “你睡地上,我就不疼了。” 宁晋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好。” 娘的,宁晋就吃定他不舍得,不然不会这么干脆! 作者有话要说:  宁晋:没舍得太狠。 何湛:…… 第135章 惊鸿 门昌府的秋天不像秋天,很冷,落着冷入骨的雨,仿佛下一刻就能凝成漫天的大雪。 连续几天不休的追杀,已让宁祈耗尽了精力,他将自己身上的重甲褪下,身着简单的轻甲,将胯下的马驱赶得更快些。 他知道,谢惊鸿跟他一样,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门昌府毕竟是谢惊鸿的地界,他熟悉地形,宁祈的人要一直咬他不容易,宁祈知道谢惊鸿要打迂回战术,直接令人快速包抄,将他逼到昶山上去。 谢惊鸿的马嘴上开始分泌出白沫,粗重地喘气着,显然已经累到极致。 这场追逐终于在昶山上停下。 谢惊鸿弃马,将腰间的长剑拔出,冷雨溅起的雾气漂浮在昶山当中,如堕云海。 “总督,你先走!我们留下拖延时间。”随谢惊鸿杀出来的十几个死士俯首请示道。 “罢了…”谢惊鸿冷冷地道了句,“你们走罢,不必陪我死在这里。” “总督!吾等誓死保卫总督!” 谢惊鸿将腰间号令死士的令牌丢到为首的死士手上:“如果你们真心效忠于我,便立刻前往靖国,保护恪儿。” “总督!” “走!” 十几人静默在原地,耳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为首的人狠狠咬了咬牙,带领众人一起跪在地上,行至最后一礼,然后迅速转身往重重的山雾中跑去。 宁祈驾马来时,谢惊鸿坐在地上半倚着树干,似乎在恢复体力,以迎接这场恶战。 宁祈:“谢惊鸿!” 谢惊鸿睁开眼,看向宁祈的容颜,苍着声音说:“你很像你父亲。” 宁祈蹙眉,他知道谢惊鸿这是有意在拖延时间,可…从没有人谈起过他的父亲。 宁祈按下心思,冷声说:“不要再负隅顽抗了!” 谢惊鸿喘了口气,眼色略有些迷离:“你本不该姓宁,玄机子从不跟你提起你的父亲吗?” 宁祈充耳不闻,令人将他擒住,一行人渐渐靠近,可谢惊鸿丝毫没有慌张的神态,继续说:“岳修岳折云。你的父亲,是岳折云。” 这对他来说,是个极为陌生的名字,宁祈一生中从未出现过这么一个人。或许他已经死了。 谢惊鸿说:“不知道岳修,你应该知道寒虚子。” 寒虚子… 宁祈知道,却也仅仅是知道。寒虚子是他的师叔,与玄机子是同门师兄弟。 当年靖国开国皇帝从清风山中请出寒虚子,寒虚子颇通奇门遁甲之术,曾多次帮助开国皇帝脱离险境,最终成就大业,后来开国皇帝将其封为国师。 寒虚子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天元,另一个是岳修。 天元痴迷于剑修和医术,为人性格乖张,寒虚子未能将衣钵传于他,只赐他玄机子一号,令他掌管清风道观;岳修像是生来便是要入道之人,仙风道骨,出尘绝俗,在奇门遁甲方面很有天赋,寒虚子将其名号传于他,令他继承大国师的衣钵。 皇室秘闻的第一代大国师藏客就是岳修的寒虚子。 后来寒虚子身死,玄机子无奈之下接任这个烂摊子,并担负起继续挑选继任藏客的使命,后来他收了薛文柏作徒弟,倾囊相授,不想却教了个豺狼似的东西。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吗?” 谢惊鸿哑声笑着说:“是靖国皇帝容不下他。正如忠国公府覆灭的原因一样,没有那个皇帝能够容下功高震主的臣子。你效忠了一辈子的宁家,却是害死你生父的罪魁祸首。宁祈啊宁祈,你真是可怜至极。” “这些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 “谢惊鸿,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师弟是因你而死,如今你还要害死他的儿子吗?” 谢惊鸿闻声一怔,抬头望向围上来的士兵,只见玄机子将头盔摘下抱在怀中,苍老的面容上仍能见道家不入世的风骨,眼睛清淡得像一汪水,却在看向谢惊鸿的那一刻,凝成了冰。 宁祈惊着睁了睁眼:“义父?你怎么在这儿!?” 玄机子盯着谢惊鸿,回答道:“我还担心他会拿此事来迷惑你,没想到真让贫道猜了个正着。谢惊鸿,你是靖国的罪人,当初师弟仁心救了你,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罢了,却要他同你一起走上叛国的不归路。非靖国皇帝要他死,而是你害死了他,这么多年,你是一点悔过之心都没有。” 当年谢惊鸿年纪轻轻就连中三元,大魁天下,得皇上赏识派去鹿州供职,后来谢惊鸿一路升迁至郡守一职,当时谢惊鸿还不到而立之年。 之后有一次皇上将谢惊鸿调到皇都,协力府衙调查盐铁私营的事,当时谢惊鸿得此重任,自是要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此行定会得罪了不少人,可皇上极力保他,谢惊鸿办事雷厉风行,将涉案的官员一概查处,一时震惊朝堂。 皇上有意留谢惊鸿在中央供职,又怕谢惊鸿势力太过强盛,终会对他形成威胁。谢惊鸿深谙此道,不久之后就求娶长公主身侧的婢女瑛娘为妻,以表忠心。 后来,皇上突然身染重病。而就在皇上患病不久,谢惊鸿遭到暗杀。 当时若不是谢老七舍命相救,他早已不在人世。 因这次暗杀,谢老七在床上躺了半年。这半年里,谢老七就像换了新肉新皮似的,医师将他身上那些溃烂的肉剜下,再让其新生,谢惊鸿就看着谢老七挣扎在生死线上,日复一日地痛苦嚎叫着,像是永远都无法摆脱苦海似的。 那时候谢老七还年轻,到最后竟是哭着央求他: “哥,你杀了我吧,我受不了了。求求你…杀了我吧…” 谢老七被这样的痛苦折磨得差点崩溃,谢惊鸿对靖国所有的赤诚之心一天一天消磨下去。 谢惊鸿那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不久,皇上驾崩,宁平王扶持自己的同胞兄长成为新皇。 谢惊鸿预知新皇登基,一定会对他下手,所以立刻派人将鹿州布防图送到姜国皇上手中。姜国皇帝愿意让谢惊鸿成为姜国旧族谢家的宗主,故而对外宣称谢惊鸿乃是谢家流落在外的子孙,允他回到姜国。 姜国皇帝愿意提供庇护之地,却不能派人将谢惊鸿接回姜国。 谢惊鸿要活,就必得凭着自己的能力逃离靖国疆界。 新皇上任后,立即撤下谢惊鸿鹿州郡守的职位,并以谋逆的罪名发布通缉令,全境追杀谢惊鸿。 谢惊鸿为了掩护尚在养病中的谢老七先行回到姜国,独自一人将追兵引开。 老皇上病重后,岳修一直进献丹药为其医治,后来太医院的人说他进献的丹药中丹砂成分过多,有害龙体,不允他再进仙药。岳修知晓后,了然地笑笑,没有再说话,自行请罪到天罡寺修行,不再过问。 这本是皇室中的一场政斗,人各有命,非他一人之力便可扭动乾坤的,索性随他们去争去抢了。 岳修于天罡寺中开始修佛,是因一场风月情债。 他一时意乱情迷犯了情债,却无法允了那女子平稳安定的一生。他的师父寒虚子说他是护鸾星的命格,此生此世皆要护佑皇室,心系百姓,为靖国繁荣昌盛尽绵薄之力。 可尽管是修佛,他都无法安定自己的内心,消除对那女子的歉疚。新皇登基后,岳修开始到四方游历,以此寻求道家不为外事所牵扰的逍遥游的无上境界。 岳修的医术算个半吊子,只能看些小病小灾,因此挂了个悬壶济世的招牌,云游四方。 或许就是因这样的契机,岳修在青州遇见逃亡中的谢惊鸿。当时他也未曾细究此人身份,本着道者仁心,将重伤不醒的谢惊鸿一步一步背回自己的药庐。 之后的事便无迹可寻。 谢惊鸿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哄骗岳修,让岳修为其作掩护,一路护送他到常州去。 追兵赶到时,岳修拼着自己的命将谢惊鸿送出边关。 玄机子目色冷淡:“你以为是那些追兵杀了师弟,可你不知道,师弟是知自己助纣为虐后,在百姓面前自刎而死的。可原本该向天下百姓谢罪的人是你,谢惊鸿!” 谢惊鸿脸色泛白,眼下那处疤痕鲜红。 他知道的。 岳修就是这样的人,跟宁祈一样,明明一心想要摆脱桎梏,却总不能放下肩上的责任。岳修亏欠天下人什么呢?原本就是天下人一直在亏欠他。 若岳修没有成为寒虚子,不是靖国的大国师,他该是何等逍遥的人物。 宁祈与岳修有七分相像,不同于宁祈的阴美,岳修身貌伟岸清朗,俊美绝伦。余下三分…谢惊鸿可以想象那个让岳修记挂一生的女人该是一个多么倾国倾城的丽人。 宁祈一双凤目望向谢惊鸿,或许他是真累了,才会再次记起岳修的模样。 人间笔墨难以描绘岳修的相貌,如霜如月,好似仙人。宽衣广袖衬得岳修身形颀长,端着药碗时常含三分笑意,一颗仁心让他说话都比常人清慈:“惊鸿,吃药。” 谢惊鸿也怕苦,喝药时常会喝一口就要半途而废。 岳修见惯了这类的病人,常在药庐中备着蜜饯,就像哄小孩儿一样哄人喝下。 谢惊鸿幼年父母双亡后,家中只剩了谢惊鸿和谢老七两人相依为命,他们小时在乡间吃尽苦头,过惯了在市井混吃混喝的生活,后来乡里的私塾先生执意要引谢惊鸿往正途,给了他一个上学堂的机会。 谢老七虽然没有这样好的机会,却也因着私塾先生的人脉,在教头手下打杂,以谋生计。 谢惊鸿一心想要兄弟两人过上好生活,故坚定了出人头地的念头,寒窗苦读多年,终一举得名,成了乡间人人得知的“大官”。 他们两个兄弟都是这样苦过来的。 谢惊鸿从小见惯了人情冷暖,除却那个曾教他念书的老夫子,还从未有人这样待他好过,不是施舍不是怜悯,乃是真心诚意地想让谢惊鸿不再受病痛的苦楚。 谢惊鸿尝惯了苦,得岳修如此相待,竟得了些甜的滋味,甜得令人心驰神往,难舍难放。 他不知岳修待人从来就是这样,于他而言,他的前半生都未曾有岳修这样的人出现。 作者有话要说:  宁祈:哦。呵呵。可笑。 第136章 行歌 岳修采药回来,靴子上全是泥泞。他将靴子换下,又挑了件素净的白衫,焚香净手,将自己的古琴请出来,乘兴弹了一曲。 谢惊鸿拄着拐杖循声走过来,他还未能好完全,腿尚不能用上全力,谢惊鸿第一次见岳修弹琴,他从不是什么雅致的人,只觉得甚为好听。 谢惊鸿将自己换下的衣裳与岳修的衣服放在一个盆中,说:“这次也劳烦道长了。” 岳修没有说话,按下琴弦看了谢惊鸿一眼,微微一笑道:“你是懒得出奇,衣裳也不肯自己洗。”话虽是这样说的,岳修却起身从外头打了水来,倒进盆中,当真开始帮谢惊鸿洗衣裳。 谢惊鸿眉开眼笑,倚在门上静静地看着岳修。 岳修说:“等衣裳干了,就离开吧。之前不一直要走么?” 谢惊鸿抱胸:“我又不想走了。我要赖在这儿。” “不怕追兵来抓你吗?孟元德。”他声音还是一样的清和,却叫谢惊鸿听得皱起眉。 听不到谢惊鸿说话,岳修继续道:“我给你三天的时间,逃得越远越好,三天之后,我会亲自去抓你。” “怎么?”谢惊鸿眯着眼,眼中慢慢浮现上狠戾之色,“既然要抓我,为何要给我三天的时间?” “抓你是为道,容你是为义。” 岳修知道谢惊鸿是想保己身之命才会出卖鹿州,但这并不能成为叛国的理由。 谢惊鸿走过去,手绕过岳修的肩,扼住他的喉咙,却并未用力,岳修也并未躲开。谢惊鸿低声说:“道长口中的道义,却是要人命的?” 岳修笑着起身到院子中将衣裳晾起来。 谢惊鸿狠了狠眼,森森地笑着:“我走可以,不过,岳折云,我要你跟我一起走。没了你,我也离不开靖国。” 岳修没有说话,谢惊鸿说:“颜姬是我的姐姐,你就忍心看她弟弟就这样死去?” 岳修脚步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惊鸿,再三确认着他话中的真假。 颜姬就是岳修的心上人。 谢惊鸿自是骗他的,他才不是颜姬的弟弟。何湛似乎就是继承谢惊鸿的这点,骗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沉定自若,似乎是生来就会骗人的。 谢惊鸿从入京那天开始就在准备着培植自己的势力,希望能在皇都站稳脚跟儿,因此他将朝中大大小小官员的底细全都查了一个遍,其中自是包括大国师藏客。因大国师在靖国声望极盛,谢惊鸿对他多番留意,知道他俗名是岳修,也知道他有一个心仪的女子是一个唤作颜姬的歌女。 若不是对岳修知根知底,谢惊鸿也不会放任自己在他的药庐中养这么久的伤。 除了他自己,谢惊鸿从不相信任何一个人。 岳修停在原地默了半晌,沉沉地吐出几个字:“我送你出关。” 谢惊鸿当时在想,岳修真是太好骗了。 浓云过万重山,岳修一路冷着脸,从他身上再难寻一点烟火气。若是岳修对他冷言冷语,谢惊鸿尚且持住脸上沉定的笑,可岳修甚至连话都不跟他说,仿佛两人形同陌路。 岳修带谢惊鸿第七次逃过追兵,两人藏在客栈当中,岳修让谢惊鸿休息,自己在外守卫。 谢惊鸿看见岳修坐在桌旁,拿起染血的剑看了半晌,咬着牙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刀,鲜血顺着指尖儿流下。那条胳膊已经被岳修划得不成样,七道伤口蜿蜒于上,他从不会好好处理,伤口有的都开始溃烂,看起来狰狞又恐怖。 谢惊鸿见了,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怎么?以为这样就能赎罪吗?” 岳修疼得狠了,眉目轻皱着,却始终不发一言。谢惊鸿阴冷着眼出去,不久之后带了些上药过来,他擒住岳修的手腕,往他的胳膊上洒了一层药粉,刺痛陡然而生,岳修疼得要缩回手,可谢惊鸿的力气实在太大,不容他半点逃离。 谢惊鸿说:“没用的!你觉得歉疚?可世道本就是如此,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岳修,难道你不想活?” 岳修嘴唇苍白,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惊鸿怒道:“回答我!”他用力握住岳修的伤处,岳修疼得叫出声来,眉宇间全是痛楚。 岳修疼得身子都在发抖,颤着声答了一句:“没有你…他们不会来杀我…孟元德,这是你的世道…只有你,才会活得如此…” 谢惊鸿闻声一愣,继而则是更为疯狂的怒气。 他揪着岳修的领子将他抵到墙上,慢慢逼近他的脸庞,阴恻恻地说:“是,这是我的世道,可是往后你就要跟我一样如此活着了。岳修,不久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靖国的大国师跟我一样是个叛国贼,为天下不容。那时候,你还能像现在这样…?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是要做给谁看!” 岳修无力地倚在墙上,眼前阵阵晕眩,失血过多让他再难寻到意识,谢惊鸿的脸逐渐化在黑暗当中。 谢惊鸿按住他,方才让岳修不至于倒下。 谢惊鸿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冷着眼说:“岳折云,人都该为自己而活的。不择手段。” 两人一路逃到了常州,常州边关已有姜国的人前来接应,谢老七领队。 谢惊鸿与谢老七取上联系,一队人伪装成姜国商人的模样在驿馆稍作休息,伺机离开边关。 谢惊鸿忙着部署的事,谢老七得令来照顾岳修。 谢老七将药瓶一掷,冷声说:“换药。” “不必劳烦了。” “哥说让我来照顾你,这是我的职责。你看着挺年轻的,往后可以叫我一声七哥,我会保护你到姜国去,算是还你对我哥的救命之恩。” “这是我欠你姐姐的。” “姐姐?哪里来的姐姐?” 岳修看向谢老七:“颜姬,不是你姐姐吗?” 谢老七定了定眼,没有回答,转而答道:“换药吧。” “他在骗我!?颜姬不是你姐姐?”岳修猛然站起身来,直看向谢老七,眼睛就似钩子似的,看得谢老七背脊发麻。 得不到回应,岳修方才确认了自己的话。 谢惊鸿一直在骗他。 岳修红着眼,半晌没有说话,最后只苍白地笑了声,提剑跑出门外。 谢惊鸿正与人议事,岳修从门外进来,他盯着谢惊鸿,脸色越来越白。 谢老七跟上来,抿了抿唇对谢惊鸿请示道:“哥,他…他自己要来的。我没拦住他。” 谢惊鸿挥了挥手将人遣退下,悠悠然看向岳修,含笑问:“怎么了?” 岳修咬着牙:“你骗我!你根本不认识颜姬。” 谢惊鸿笑得更深:“还想着你会傻多久,明明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 “你利用我!孟元德!” 他怒不可遏,挥剑冲了上去,谢惊鸿堪堪躲过,顺势夺下岳修的剑。岳修的右手已经快拿不起来剑了,脸上全是多日逃亡的疲怠,他愣着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缓缓跪倒在地。 谢惊鸿喜欢岳修这时候的样子,这时候岳修才像个人,会发怒会流血会疲倦。 “岳修,杀人的时候,你不也很痛快吗?” 谢惊鸿单膝跪在他的面前,手抚着岳修的下颌,邪邪地笑着:“你敢否认吗?” 掌控生死,让岳修有种摆脱生死的错觉… 这种错觉给了他前所未有的自由感,让他错生出心道合一的境界。岳修看着自己满手鲜血,猛地醒悟过来,被自己生出的想法吓得不轻,正是这样,他才日复一日地在痛苦中煎熬着。 佛家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大抵如此。 岳修看向谢惊鸿,一双眼睛里全是血丝,他咬着牙颤抖道:“我不该救你的…孟元德,你该去死。”这已经是他生平说过最狠的话,带着最深的崩溃和绝望。 可于谢惊鸿而言,这些咒骂都抵不过他平常听的十分之一。只是这双眼睛里的恨意太过浓烈,谢惊鸿一时怔住,没能说出话来。 岳修疯了一样地跑出去,谢惊鸿没敢再去追,派了两个人保护他。 谢惊鸿不知道这是他见岳修的最后一面,否则就算斩断岳修的双腿,他都要把这个人留下来。 该死的是他谢惊鸿,最后死的人却是岳修。 三日后,岳修的尸身出现在城墙边的长竿上。 脖子上一道极深的伤口狰狞裂开。 满身血污。自刎而死。 谢惊鸿猛地闭上双眼,不再去看宁祈的那张脸,额角汗水涔涔而下。 玄机子抽出剑,指向谢惊鸿,说:“怎么?还用贫道亲自动手吗?” 谢惊鸿说:“就算不是我,难道皇帝就会放过他吗?” 玄机子令人将他绑起来,看着谢惊鸿,冷冷说了一句:“你真是死不悔改。师弟怎么会遇见你这么恶心的人?” 谢惊鸿狂笑了几声,阴霍着眼看向宁祈,自顾自地说:“反正他会死,因我而死,又有什么不好。” “带走!” 第137章 绝杀 押送谢惊鸿回营的路途上,宁祈一言不发,甚至连问都不问。 玄机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他好几眼,终是没忍住,解释道:“并非故意瞒你。” 宁祈点头:“恩。” “你想问什么,便问吧。师父…不会再瞒着你了。” “没什么好问的。对于我来说,他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人。”宁祈脸上的神情寡淡至极,反倒让玄机子将所有的话都咽下了。 若宁祈真要问,玄机子也不知该如何说起,只觉这桩事就像一群人涂了满脸的油彩在台上唱了一折子戏,一折天底下最荒诞最滑稽的戏。 冷雨停歇,天未曾再转暖。 宁晋的大军已经驻扎在鹿州主城,宁晋入住到府衙内,出榜安民,宣布收复鹿州领土;再令派铁骁骑日夜在城内巡逻,以防民乱。 宁晋着手查点府库,选贤者任鹿州郡守,因此夜间总要忙到很晚。 何湛捧着手炉窝在屋中看书。宁晋不允他出去,免得受寒。 看了没多久,一股郁结囿于丹田,何湛胸口又开始一阵一阵地泛疼。 与谢老七交手的时候,他曾被谢老七打了一掌,当时心口只是隐隐作痛,他也未曾当回事。后来见了宁晋,他看宁晋吓成那个样子,一时也未说出口,等到宁晋去忙政务时,何湛才请了军医来再给他瞧瞧。 内伤。 看军医慌慌张张要去告诉宁晋的样子,何湛知道他这伤得不轻。 何湛恶狠狠地“威胁”军医不许说出去,不然以扰乱军心的罪名把他抓起来。军医哪敢忤逆何湛?当即就应下了,一个字都不敢往嘴外蹦。 说到底,何湛还是有点怕死的。他也不是怕死,只是怕离开宁晋。 这么多年了,他还未曾跟宁晋好好生活过。他有很多好玩的稀奇的东西想跟宁晋分享,可两人似乎很少有这样的机会。 宁晋忙完政务,还未进屋的时候就听见何湛在咳嗽。宁晋缓缓皱了眉,推门而入,问道:“不舒服吗?” 何湛掩嘴咳嗽,都不能回答宁晋的话。宁晋给他倒了杯茶水来,轻轻抚着何湛的背:“等处理好这里的事,我们就回京,到时候让太医院和青霄一同给你看个药方。…怎么总养不好?”说着,宁晋眉宇间浮上急躁之气。 何湛灌了口水,才将胸腔中的不适压下,他脸色通红,却叫人看得惊心。 风卷着细雪入窗,何湛眼色一亮:“宁晋,下雪了。” 宁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开心,仿佛没见过雪似的,他笑着说:“恩,下雪了。” 常州也偏南,雪不像京都那样飘飘扬扬的,像盐粒子,哗得一把洒在地上,凝成一地的白霜。 何湛说:“你知道哪里的雪最好看吗?” 宁晋见他耍宝似的高兴,不作猜想,只将他往怀中揽了揽,让何湛半倚在他的肩膀上。 何湛:“清风山。” 宁晋挑了挑眉:“真的?我怎么不觉得?” 何湛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肯定道:“真的。等回京之后,臣想到清风道观中住一个冬天。” “怎么突然说这个?” “金远晟的事…朝中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皇上也总要给雍州将士一个交代。臣老了,趁机向皇上辞官致仕,请皇上允臣‘告老还乡’。” 这已是他能为宁晋想到的最好的处理办法。何湛从未在意过官爵之位,何湛觉得两人一君一臣,就算再亲密,天长地久也会有心生嫌隙的时候。如今谢惊鸿已是瓮中之鳖,万事皆定,若能因此事退官,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更何况,何湛以后想好好养病,多陪陪宁晋。 宁晋默了很久,将何湛抱在怀中,轻轻吻上他的发,叹声说:“叔不老,叔…” 何湛笑着接过话:“长命百岁!” 宁晋低低笑了几声,再道:“这样也好…身处高位,不免累人,叔若是喜欢清风山,回去就到道观住一段时日吧。师父医术高明,请他照料,我也放心。” 清风山的雪没有什么奇特,只是它曾陪伴宁晋七年春秋,何湛也想看看。 “皇上,护国将军回来了。” 何湛闻言心中一紧,宁晋也沉下眸,起身走出门外。何湛跟上,听来者再报:“谢惊鸿已经落网。” 言罢,何湛率先迈出脚步往外走去,宁晋转身到内室拿了件披风来,急匆匆地跟上去。 宁祈从马上跃下,转眼就见从府衙正门走出来的何湛,紧张兮兮地东张西望,终于将视线定在囚车之上。 谢惊鸿抬起眼,笑眯眯地看向何湛,喊了声:“吾儿。” 宁晋后脚跟上,用披风把何湛裹得严严实实,不免低声斥了句:“跑这么快做什么?” 宁祈僵着脸,颔首请示:“末将不辱使命,已擒拿钦犯谢惊鸿,听凭皇上处置。” “辛苦。”宁晋的语气好不到哪里去。纵然宁祈有一身过人的本事,宁晋也没有肚量容下一个情敌。 宁晋转眼就见宁祈身后东看看西瞧瞧,一副做贼心虚模样的玄机子,当即冷了声音:“师父?你怎么在这儿?” 玄机子眼神游移,哼哼哈哈地回答:“…为师云游,云游来着。” 宁晋正拎着玄机子追问他到鹿州来的事,何湛转而走向谢惊鸿。 何湛半笑不笑地打量着他。 谢惊鸿虽身处囚笼当中,却没有阶下囚的丧气和颓败,依旧是一副沉定自若的样子,似乎胜利永远在他那一边。 何湛:“你也有今天。” “早晚都会有这一天。”谢惊鸿笑着说,“只是比我预想中要更早一点。” 谢惊鸿说:“临走前,爹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何湛歪了歪头,问:“我不想听怎么办?” “爹怕以后世上只剩你一个人,你会觉得孤独。” 玄机子叨叨地跟宁晋解释完,宁晋才木着脸放过他,宁祈请示将谢惊鸿先关入府衙的大牢,明日斩首示众。 宁晋下令,几人将谢惊鸿从囚车中提出来,他手脚上具带着铁镣,走起路来沉重缓慢,叮当作响。路过何湛身旁的时候,谢惊鸿压低声音说:“宁恪是你的亲弟弟。” 何湛浑身一僵,瞪大眼看向谢惊鸿。 谢惊鸿学着何湛的模样,歪了歪脑袋,笑着说:“现在,你想听吗?” 宁晋走近,疑而唤道:“三叔?” 何湛惊着眼问他:“…你说什么?” 谢惊鸿走近何湛,忽地一笑。宁祈大喊一声“小心”,只见谢惊鸿猛地将手上的铁镣甩起,瞬间锁住何湛的脖子,将他狠狠反困于身前。 何湛一阵窒息,脖子仿佛要被谢惊鸿勒断似的。 “谢惊鸿!”宁晋怒道,“放了他!” 谢惊鸿冷冷笑道:“吾儿,你怎么连你七叔都敢杀?!”铁链越勒越紧,紧得何湛脸色开始发紫,手无力地攀上铁链,艰难地从一点缝隙中求得呼吸的机会。 宁祈和玄机子二话不说就要冲上来,谢惊鸿擒着何湛挡在自己身前,吼道:“我看谁敢过来!” 两人齐齐止住脚步。 玄机子脸色铁青:“谢惊鸿,他可是你儿子!” 谢惊鸿睥睨了一眼何湛:“可他似乎不认我这个爹。” 宁晋阴沉着眼,一步一步逼近谢惊鸿,咬牙道:“倘若你敢对三叔下手,朕就让宁恪为他陪葬!” 谢惊鸿猛地收紧铁链,何湛痛吟出声,宁晋的脚步一下僵住。 看着惊得脸色俱白的宁晋,谢惊鸿放笑出声:“比谁狠吗?宁晋,你想拿何湛的命来赌?” “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惊鸿稍稍松了松手劲,饶有兴趣地问何湛:“儿,这下你该信爹说得话了吧?” 方才宁晋脱口而出的就是拿宁恪要挟谢惊鸿,显然他也知道这件事…宁恪,果真是他的弟弟? 窒息已快让何湛无法思考,他只能本能地去抓脖子上的铁链,断断续续地说:“你…你逃…不掉的…咳咳——谢惊鸿…” 他目色涣散看向前方,咬着牙微微点了下头。 谢惊鸿说:“我没有想逃,只是我快死了,一个人,黄泉路上太孤独,想拉个人一起。儿,你愿不愿意陪我?” “你…做梦…去吧!” 何湛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抓住谢惊鸿的手臂,大叫一声:“刺!” 谢惊鸿心口骤疼,剑从后方斜入,执剑的人是宁祈。剑起方落,血喷溅而出。 就值这个空档,何湛将谢惊鸿的手一别,飞快地从铁链的捆缚中逃出,大口喘着气往一侧退去。 士兵纷纷围上来将何湛掩下。 只见谢惊鸿借着铁镣将宁祈逼退开,凌空一跃,冲向的不是何湛,而是被引到近侧的宁晋!从一开始,谢惊鸿的目标就是宁晋。 宁祈再快的剑也追不上谢惊鸿。铁镣被谢惊鸿绕在拳头上,铁锤一般向着宁晋砸去。 何湛见万事都已来不及,胸口一阵锐痛,喉咙腥甜,声音撕心裂肺:“宁晋!” 作者有话要说:  宁晋:还玩这一招?真当我是全文里最菜的那一个? 何湛:…建议以后要杀先杀宁晋。 第138章 苦痛 宁晋身子一偏,铁锤似的的拳头砸在他的肩上,他膝盖一曲,险些跪在地上。 那一刻,宁晋想得全是这样沉的铁链子,方才就绕在何湛的喉咙上。那该是有多疼? 谢惊鸿这样关头竟也笑叹了一句:“好小子!” 宁晋阴沉着眼,扼住谢惊鸿的手腕,将他狠狠推开,往后撤了几步。玄机子默契地将剑扔给宁晋。 谢惊鸿冷笑着再度攻上去,宁晋不与他作纠缠,长剑直攻下盘,挑起他脚上的铁链,绕在剑刃上,迅速一抽,谢惊鸿不妨地被绊倒在地,极为狼狈地倒在地上。 宁晋二话不说,举剑劈下。 剑尖朝下,正中谢惊鸿的心房,血喷溅而出! 何湛没由来地心惊了一下,惊得他不禁后退一步,明明中剑的人是谢惊鸿,可他的心口处却也一阵绞痛,这种痛楚迅速蔓延开来,蔓延至他的五脏六腑。 宁晋眼角全是血,正如他阴狠的眼,泛着可怖冰冷的光:“朕说过,你想玩,朕陪你。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朕的底线。谢惊鸿…朕容不得你!” 剑迟钝地搅动着,谢惊鸿笑着大吼出来,嘴角溢出血沫来:“好!好一个宁晋!” 何湛说不出留情的话,嘴唇却不断颤抖着。 玄机子毕竟是修道之人,终是于心不忍,淡声道:“宁晋,罢了。” 明明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如同当头棒喝,给了宁晋不小的一击。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在杀的人是何湛的亲生父亲,还是当着何湛的面。 他手下有些握不住剑柄,飞快抽身回剑,有些惊恐地望向何湛。 “儿…你过来…” 谢惊鸿低低喊了声何湛,他眼前是无尽的黑夜和渐渐落下的雪花。 何湛走过去,几人欲拦,却被他推开手。何湛单膝跪在谢惊鸿面前,静默着等待他的话。 “宁家的人宠命优渥,什么都有了…爹什么都没有…” “你有很多,只是想要的太多了,到最后才会什么都没有。” “是…”谢惊鸿笑了几声,声音苍哑,“护好恪儿…他无意皇位…” “我知道了。” 谢惊鸿闭上眼,抚着流血的伤口,说:“好疼。” 从前他也怕疼,很怕。 何湛:“一会儿就不疼了。” 雪落到谢惊鸿的脸上,一点一点带走他身上的余温。 何湛单膝跪在雪地里,很久很久,久到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来的,眼前一片一片地泛黑,一头倒下去,耳边都是纷杂的呼唤,有叫“何湛”的,有叫“国公爷”的,有叫“摄政王”的… 还有宁晋的一声“叔”。 药炉生香,泛着清苦的药气从砂壶中飘出来。 玄机子净手,用温热的布巾擦拭着何湛不断冒出虚汗的额头,又给他颈间淤青处换上新药。 等到一切事毕,他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出去。宁晋已在外等候很久,白日里他要处理鹿州的事,多番和姜国皇上交涉,晚间不眠不休地守在何湛身侧。宁晋脸上依稀可见倦容,可依旧强撑着精神,不敢休息片刻。 玄机子见他,才觉宁晋这么多年来好像一点都没有变,何湛第一次来清风道观的时候也是身负重伤,宁晋如同现在这样照顾他,似乎不知道累似的。 宁晋急切地迎上来:“怎么样了?” 玄机子不像青霄还会瞒着宁晋,直话说了。 “不太好,他受过内伤…你知道吗?” “…不知道。” “搁在平常人身上,这样的内伤养养也就过去了,不过何湛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如今是雪上加霜。听青霄说,他之前已经出现过精神倦怠的症结,看来情况不容乐观。”玄机子摇头叹气,“他久病多年,不宜再在朝中供职,为师觉得你还是劝他离开朝堂,将他送到清风道观中,为师换着方子给他好好调养,或许还有得救。” 原来之前他说要去清风道观,也是早就料到这一步了吗? 宁晋闷声问:“如此,要多久?” “少则五年,多则八年十年,要看何湛自己。” “朕知道了…朕现在能进去看看他吗?” 玄机子说:“他还在休息。你也去睡会儿吧,等你醒来,就能去看他了。” 宁晋抿了抿唇,点头道:“好。” 宁晋醒来已入黄昏时分,暮色四合,晚霞漫天,金粉似的光落在纱窗上,透进来一片宁和。 何湛不知何时已经醒过来,半倚着床头看书,嘴唇上还是没有一点血色,见宁晋脚步轻缓地从门外进来,他先抬眉笑着说:“皇上。” 这几天何湛时常醒时常不醒,如此清楚地跟宁晋说话,还是头一次。 宁晋开心,说话却也不敢太大声,轻声说:“恩…”他沿着床边坐下,将他手中的书摘下,叮嘱道:“别看了。累不累?” “还好。” 两人静默着坐了一会儿,何湛很少见宁晋有这么安静的时候,眉宇间总泛着一股郁结,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何湛猜着应该是为鹿州的事,问道:“是不是姜国的皇帝为难你了?鹿州疆域不小,你要割他的肉,他必定是要叫几声,不过别做出任何妥协就好,鹿州毕竟…” 宁晋截断他的话:“叔。” “…恩?” “不谈这些了。” “…好。” 何湛往里挪了挪身子,空出半个床给他,说:“来。怎么看起来那么没精神?这几天睡不好吗?臣的病没大碍的,你不必天天来看臣…臣知道你在…” 宁晋从前都是喜欢揽着何湛,他的肩膀宽厚,能为何湛遮风挡雨。这次,他却将头靠在了何湛的怀中,往他怀里窝了窝,低声说:“回京,叔就住到清风道观中去吧?” “好啊,臣不是已经同你讲好了吗?” 半晌,宁晋都没有说话。 何湛见他依旧有些沉郁,不禁换上轻松的口吻,打笑道:“怎么,现在都不愿与臣说话了?是不是臣到了清风道观中,就要日日独守空房,等着皇上来临幸了?” “我很害怕。” 何湛:“什么?” 宁晋蹭了蹭何湛的胸膛,哑着声再重复了一遍:“我很怕。” “怎么了?” 宁晋:“我怕叔睡着之后就不会再醒了,怕叔会永远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怎么会呢?之前不也没事吗?你别怕,臣会长命百岁的。” 接着又是长久地沉默,何湛没再开口说话,只任由他抱着。后来何湛有些倦怠,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清醒半清醒间听宁晋在他耳旁低语着什么。 记不得了。 好像是… “这一辈子太短了,人能有几个五年…几个十年…?” “若不能将命换给你,即使是万岁,又有什么用?” 靖国甚至陈兵边境,剑拔弩张,表示出毫不退让的态度。双方僵持一个月,最后姜国皇帝无奈妥协,让出鹿州,保住门昌府和太溪府的统辖权。 回京一事提上日程。 何湛身子也有了起色,宁祈要先回京协助房岳秀处理朝中事宜,听闻皇城中因皇上去京一事已经热议如沸,朝中上下也渐渐有动荡之势。 宁祈跟宁晋拜辞,临走前去了何湛居处一趟。 “何湛。” 何湛刚喝完药,苦得正找不着北,见宁祈来,东西南都找不着了:“黄鼠狼。” “我走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不再自称“本王”了。从小宁祈就这样称呼自己,显得他要比同龄的孩子老成很多,那时何湛还笑他,总规规矩矩的,像个木偶娃娃。还是个很漂亮的木偶娃娃。 宁祈听见这话的时候很生气,又听何湛夸他漂亮,心里更生气了,二话不说就揍了何湛一顿。何湛哪儿是吃拳头的主?纵然比宁祈个儿矮,身子比他弱,可何湛打起架来又狡猾又狠绝,两人打得鼻青脸肿,不知天上地下。 好像那次是两个人第一次打架… 何大忠知道后差点将何湛打飞,到最后还是宁祈这位小王爷求情,开口原谅了他,何湛才不至于被吊起来打。 何湛一想起这事就心堵,挥挥手告辞道:“走罢走罢。”说着又拿起手边的书卷。 宁祈默然,好一会儿才说:“清风道观的水贤房最好…” “恩。皇上跟我说了,进观后我会住在水贤房。” “…回去会赶上早春,山上冷,你…多注意点。” 宁祈不常说这些体贴的话,语调奇奇怪怪的,似乎难以启齿。 何湛这才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起宁祈,笑着问:“怎么?又来给我拜年了?” 听何湛调笑,宁祈没再回答。 回京之前,宁晋下旨恢复宁祈的职位,并允许他重新统领雁北军,凤鸣王府开了封,朱门大敞迎接凤鸣王的到来。 宁祈知道宁晋心中的考量,他无非是顾忌着何湛去清风道观养病的事。若宁祈仍在玄机子门下修习,他和何湛便会同处一个屋檐下,宁晋怎会见得这种情况? 宁祈暗自苦笑,自己到最后还是没能赢过宁晋。 宁祈:“保重。” 何湛敛书点头,沉沉地道了一句:“保重。宁祈。” 宁祈转身离去。 回京的路途长而漫,马车一路颠簸,颠得何湛骨头架子都要散了。长途奔波让他身子越来越差,不得已重新回到了泡在药罐子里的生活,几乎每一日都在苦痛中度过。 宁晋与他同乘一辆马车,常抱着何湛不放手。有时见何湛睡着,没过多久总要摇醒他一次,一脸紧张地同他说几句话,讲一讲路上的风土人情和从前的趣事,得到何湛的回答才放他继续睡。 后来宁晋下了铁令放慢回京的行程,万事以摄政王为先,纵然一干人担心皇上在外会有生命之危,但见宁晋眉宇间的愁郁和疲倦,他们竟也说不出一句劝慰的话。 万事以摄政王为先。 路过沧州时,玄机子拜访了一位名医,善用针灸,他请此人随行为何湛诊治,也许是找到了方法,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何湛的病逐渐有了起色。 等回到清风道观的时候,何湛看上去气色好很多,已经能行走自如,同去京时的状态差不多。 宁晋本打算再陪他几日,何湛看着外头一干面面相觑等待皇上回宫的臣子,二话不说就将他推了出去。 再陪,满朝文武百官都要跪满整个山路了! “回宫!”何湛斥道,“再不回,不许来见我。” 宁晋有些委屈:“回宫岂不是也见不到了?” 何湛用额头抵着门,不禁笑了几声,故而温声回答:“等你将烂摊子处理完,我就去宫中找你。” “叔可不要反悔。”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身娇体弱易推倒 第139章 迟迟(终章) “四殿下,皇上回宫了。” 宁恪抬起眉眼来,隽秀清朗,瞧得报信的小宫女一愣,然后飞快地低下头来,生怕四殿下看见她红透的脸。 宁恪轻轻一笑,饶似无意地往小宫女身上闻了闻,道:“多谢姐姐,不过皇兄回来应该不想见到我,不如姐姐陪我说说话?” 小宫女更羞了,明明眼前的少年还不到及冠的年纪,却好似个风月情圣,偏偏还生得这样好的皮囊。 “奴婢…奴婢不敢…” 说着不敢,却还是羞怯怯地随着宁恪往内殿走去。 没过一会儿,领事太监来东宫宣旨,还未入宫便闻小宫女羞答答地斥责着,听得他浑身一哆嗦,方才记得传:“殿下,皇上传您到御书房去。” 听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许久才闻到回答:“知道了,我这就去。” 领事太监回去复命,皇上刚刚打发了一群大学士,看房丞相铁青着一张脸拂袖出去,貌似皇上又把他气得不轻。太监差人去炖一碗雪梨羹,轻步进入御书房。 太监说:“四殿下马上就来。” 太监偷偷打量了宁晋一眼,见他面上波澜不惊,应该是单方面碾压房丞相,故才沉下一口气。 宁晋眼睛仍盯着手中的奏折,饶似无意地问了句:“四殿下在宫中都做什么了?” “…读书习剑。四殿下启蒙早,六艺已经学全,鼎资堂的少傅也开始跟在四殿下身侧办事了。只是…” 太监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把四殿下常跟宫女厮混在一处的事说出来,可毕竟那位还是个主子。 “无妨。” 太监斟酌一番,想来景昭帝已故,淑太妃也常惯着四殿下,如今能管管他的也只有皇上这个兄长了,故言:“小宫女们不检点,总想着攀龙附凤,奴才狠狠教训过她们,也打发出宫过几波,可四殿下尚且年轻,自制力难免差些,奈不过那些小婢子们都是会狐媚人的。” “不用管他。”宁晋放下折子,说,“老太妃宫里进了风仪女官,找个理由将她赶出宫去。” 太监疑惑着看了宁晋一眼,问道:“可是姓谭的那位女官?” 宁晋点头,太监诚惶诚恐道:“谭姑娘是房丞相送进宫来的,老太妃喜欢才留用宫中,怕是不好拂了她老人家的意。” 宁晋思索片刻,不再提这件事,将一封信递给他,说:“这件事不急,先去请杨左督,让她处理好手头的案子就来宫中述职。” “奴才遵旨。” 宫女送来雪梨羹,宁恪随着进来,宁晋将雪梨羹赏给宁恪喝,又将御书房伺候的下人屏退。 宁恪淡疏地看了宁晋一眼,请道:“多谢皇兄。” 宁晋拿起朱笔批折子,没有抬头看他,道:“少做些放浪的事,流言蜚语都传到朕这里来了。” 宁恪一笑:“谨遵皇上教导。”话是这样说,但他全然不当回事的。 宁晋对他的那点小伎俩心知肚明,韬光养晦四个字,宁晋比他认得早。 宁恪应该已经知道宁晋察觉他和谢惊鸿之间的关系,他回到宫中来,一是还算懂些大义,二是淑太妃一人在宫中,他怕宁晋不会放过她。 宁恪纵然是个混世魔王,但对淑太妃却是扇枕温衾的,很是孝顺。 宁晋说:“以后上完功课就到御书房来,内阁的大学士年纪大了,看事看物难免有些顽固,朕想听听你的想法。另外,朕会请御林军的统领教你练剑。” 宁晋这是要他参与政事?宁恪皱了眉,沉声说:“臣弟不明白皇兄的意思。” “你明白。”宁晋抬起头,“宁恪,朕希望你不会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宁恪愣在原地半晌,过后才问了句:“是因为…何湛?” 宁晋没有回答:“退下吧。” 大理寺刚刚逮捕了一个采花大盗,前去当诱饵的人是杨英招。 当天秦方看着杨英招一只手将采花大盗扭送出来,眉宇间英气十足,风姿比男子都要凌人。 心下的担忧全都化成焦急,迎上去问道:“怎么样?伤到哪里了没有?” 采花大盗苦哈哈地看了一眼秦方,哎呦哎呦地痛叫道:“大人,你应该先问问大爷我!谁想这个小女子长得这么漂亮,却是个疯婆子,真他娘的可惜!” 杨英招抱胸,伸脚将采花大盗踹了狗吃屎,瞪着眼说:“滚!” 秦方上去揉了揉杨英招的肩,说:“景容辛苦了!多亏了你,不然我们肯定不能这么快就破案!” 新任的大理寺少卿有些看不下去,闷声道:“宫里来传信了,皇上宣杨左督进宫。” 秦方不满:“怎么又进宫?皇上身边没有可用的人了吗?” 少卿道:“大理寺也有那么多可用之人,不该劳烦铁骁骑的统领前来抓一些小贼小盗的,秦大人,你说呢?” 说什么?他才不说! 杨英招领命,与秦方匆匆告辞后就赶去宫中。 杨英招赶到时,宁晋正与几位大学士议事。领事太监便请她到御花园中去走一走。前几日秦方说喜欢青州的金钱迎春,她向宁晋求了一株,今儿赶巧,宫人领着杨英招先去御花园看看那株盆栽,看合不合意。 青州运来的盆栽都很难养活,这株迎春叫花匠师傅精心照料着,竟也在春天发了花枝。星点大的小花精致可爱,点缀在一片苍翠之间,甚是漂亮。杨英招见了,自是爱不释手,口中正吩咐着要他们找个合宜的时机送到大理寺去,就见从重重花影中穿行而来一个绰约的身姿。 那女子生得丽人,身着淡粉色的宫装,比这金钱迎春都要美上几分,走得端庄,好似步步生莲。 除却宫女和先皇的妃子,杨英招从没在后宫中见到过女子,心下生疑,便多打量了几眼,就见那女子朝她走过来,冲着她微微行礼。 杨英招不懂宫中的这些礼仪,对着她略略点头,算是见过。 宫人倒先开了口请礼:“谭姐姐。” “你就是皇上的师妹?” 谭秀仪毫不客气,直接询问。杨英招不知这位与她素不相识的姑娘为何话中带有挑衅的意味,反问道:“你认识我?” “不认识,只是听说过,听太妃娘娘说…皇上为了你,专门从青州移了株金钱迎春来,看来皇上待你很好。我也在宫中任职,想必日后要跟姐姐很熟络了。” 杨英招终于闻见她身上冲天的醋味,默默心疼自己被如此针锋相对,淡声道了句:“我不常来宫中。” “姐姐能得圣宠,皇上要姐姐入宫也是迟早的事。” 杨英招笑了笑没再答话,作势要走,谭秀仪却一把捉住了她的手,问:“我知道你曾与皇上出生入死,为他筹谋,纵然你打仗再厉害,可是你不懂如何侍奉一个人。皇上忙于政事,难道姐姐就忍心他如此操劳,身边连个可说话的人都没有吗?” 杨英招:“……”这是哪里来的大小姐? “再大的妒忌,在天子面前也该收敛,为何要将那么多仰慕皇上的女子拒之宫门外?你的爱,便是如此自私么?”说着,谭秀仪泫然欲泣,眼眶泛红。 杨英招一时无言以对,正在两人僵持之中,一个小太监小跑过来先给两位主子行礼,再而跟杨英招说:“…呃…”他顿了顿话,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何湛,先前何湛已经卸职,官爵封位一律退还,如今已经算是庶民了,但若是直呼其名,他还真是不敢。 杨英招问:“怎么了?” “那位…那位来了。” 杨英招正不知这个“那位”是谁,就见何湛从花径中走出来,怀中抱着他的小孟兰,薄泥染青衫,他却丝毫不在乎,抬眼望杨英招这里一望,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喊道:“英招。” 谭秀仪看见何湛,手下渐渐松了力。杨英招赶紧将她拂开,跑到何湛面前去,恹恹地道了句:“三叔。” “这么巧,你也在宫中?” “你的病不是刚刚有了起色吗?这么快就下山了?” 何湛说:“皇上叫人从青州送来的孟兰,我想带走亲自养着,顺便来看看他。”说着他揉了揉鼻尖儿:“好像还在议事,我见不着他,你一会儿要去的话带我一下?” 杨英招:“……” “姐姐…”声音细若蚊蝇,何湛这才注意到杨英招身后还有个人。 他一时好奇,问道:“咦?英招,你还有个妹妹啊?以前不曾听你提过啊。” 杨英招:“……” 谭秀仪憋红了脸,方才请示道:“我是孟老太妃身侧的女官,见过大人。” “我不是大人。原来是女官…长得挺漂亮的,跟英招一样喊我三叔就成。” 谭秀仪不知这是哪门子三叔。 谭秀仪是房岳秀远房侄女,家在沧州,以前养在深闺当中,不曾听说过摄政王的名讳,她虽然见识不多但胜在乖巧本分,房岳秀将她送进宫来,表明了是要她留在宫中侍奉皇上。皇上收复鹿州的事传遍靖国,她每日每夜地想自己未来的枕边人会是个盖世英雄,心中便如同小鹿乱撞,又喜悦又羞怯,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知道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方才莽莽撞撞地找上杨英招。 可这此女子长得不如她,五指粗糙也不像是会做羹汤的人,想来皇上也是念着旧日的情分,才会这般待她好。她看不上杨英招,对杨英招的三叔更是看不上。 杨英招咬了咬牙,指着何湛对谭秀仪说:“这才是你要找的人。皇上托人找的孟兰,顺带着捎了一株金钱迎春。” 谭秀仪惊着丽眸看向何湛,下意识问道:“你是谁?” 何湛歪了歪头,杨英招回答道:“这是摄政王,皇上的表叔。” 谭秀仪大骇,赶忙行礼道:“参见王爷。奴婢有不敬之处,请王爷海涵。” 说罢,谭秀仪心中却喜,原来皇上不是宠爱杨英招,只是要尽孝道,顺便给杨英招带来的金钱迎春。 杨英招往何湛耳侧靠了靠,压低声音说:“这位是未来的皇后娘娘。” 何湛:“……” 可以,他刚离朝就蹦出来一个皇后娘娘,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叔!” 一干人闻声回头,就见明黄色的身影几乎是飞过来的,后头的小太监碎步小跑都追不上,何湛见宁晋明华照人,明明这么大个人了,却好似孩子那般高兴,见了人全是雀跃。 谭秀仪看痴了眼,连礼都忘了,怔怔地盯着宁晋。 传闻皇上寡情冷淡,龙威不定,就算是房丞相这样的老臣也常会被他压得说不出话来,今日见却非如此,英俊的眉目里盛着不加掩饰的喜悦,与传闻中大相径庭。 宁晋上前想握住何湛的手,却无奈何湛怀中抱着花盆。他见周围还有外人在,稍稍敛了敛神容,不动声色地将花盆接过,抱在自己怀里,切声问道:“怎么来都不告诉朕一声?” 何湛温声回答:“我这就要走了。” “这么快?不住一宿么?” “玄机子比你还碎嘴,我出山还得求爷爷告奶奶的,这要是回去晚了,指不定要多扎我几针。” “师父不敢的。”宁晋口吻带着威胁,仿佛玄机子真在场。 杨英招见状,请示道:“那…今儿个还述职吗?” 宁晋淡淡地扫了杨英招一眼:“明天再来吧。” 杨英招:“……”算你狠。 杨英招推了一下谭秀仪,道:“好妹妹,走吧。” 谭秀仪猛地晃过神,还没反应过来就让杨英招推着走了。她时不时回头多看几眼,就见皇上低着头听摄政王说话,脸上全是… 柔情蜜意? 她正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见摄政王要将花盆接过来,皇上似乎不让,两人争执着,皇上却顺势往摄政王脸上凑了凑。一下意识到皇上在做什么,谭秀仪差点叫出声来,惊着看向了杨英招。 杨英招说:“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只是‘那位’小气得很,怕是容不下你。而且我师兄身边不缺侍奉的人,他想做侍奉人的那一个。” “他…他们…怎么能…”谭秀仪捂上了嘴巴。 杨英招:“师兄未曾坏你名节,出宫之后你也能找个好人家,谭姑娘,人要学得聪明些,不该说的就不要说。” 宁晋费尽心机抢了小孟兰的位置,将何湛抱了又抱,低低询问着病情的事。 何湛一一道来,嘱咐他不用担心。何湛只陪宁晋在御花园走了一会儿,便说要回去。 这几日宁晋忙于政务,就寝时总会想到何湛,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如今见了真人,反倒更加思念了。他同何湛商量着:“明日朕亲自送你去清风山不行吗?朕…好想叔。” “皇上还有正事要处理。” 宁晋立刻接话:“叔就是正事。” “留不得。”何湛很坚决。 何湛说留不得,便真是留不得了。宁晋苦丧着脸,不情不愿地磨了何湛一会儿,只能依了他的话放他出宫。 小孟兰尚且能随何湛一同到清风山去,他身为九五之尊,可见还不如一盆孟兰。 几年间,清风山养人,让何湛身体渐渐好转。他不是个能奈得住的人,总喜欢往京外跑,将靖国山川草木、江海湖泊一一游历,像是补了之前的遗憾。 期间宁晋总是抽出时间过来,没留片刻就要回去,从前何湛还会觉得失落,久而久之也就看开了。宁晋是皇上,从他走上这条路开始,他就该接受所有的结果,无论好坏。 更何况,这已经很好了。何湛很满足。 他从沧州赶回京,一路上就听民间传些关于新皇的风言风语,他本想回京之后稍作休息便去宫里看一看的,却不想在道观中就见到了宁晋。 宁晋似乎已经在这里等很久了。 出其不意的出现让何湛惊了惊神,还未问出心中所惑,愣道:“你怎么过来了?” 何湛将宁晋带入水贤房,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又将自己从沧州带来的小东西拿出来给宁晋看,笑着说:“正好,这个不用我送进宫了,你走的时候带走就好了。” 宁晋看着手中的搪瓷娃娃,笑着摆弄了一番,何湛坐在床边脱靴子,宁晋安然坐在他的一侧。 何湛累得很,见到宁晋很安心,疲倦仿佛一下子涌上眉头。 他躺在床上枕着宁晋的腿,将他看了好久好久,说:“想想好像好久都没见你了。这次能在这里待多久?” “这次要在这里待多久?” “不走了。” “恩?” “我来还白头之约。” 何湛睁了睁眼,张着嘴想说些什么,但万千的话都堵在喉咙,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宁晋低低笑着,纵然何湛没有点头同意,可他这次也没说出拒绝的话,如此宁晋就知足了。 “以后,这一辈子…我都会在叔的身边。” 宁晋低头吻住何湛凉凉的唇。 何湛闭上眼,只觉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空的,唯有春暖雨微,风清花浓。 窗外日迟迟。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 玛德激动得我嗷嗷乱叫,后劲有点不足,结局也是删删改改,但能正常完结我觉得心满意足了! 怎么办,大结局了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算了,我再想想,反正还有两章番外呢!哼哼哼!! [番外篇] 第140章 番外(1) 荣德在皇上身边服侍很多年,十分受皇上宠信,大臣哪天摸不准皇上的喜怒,起首去问问荣德,准能将万岁爷的脾气知道个七八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就有了拿捏。 这些天万岁爷的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喜怒无常,言官想要弹劾几位大臣作风奢靡,却也不敢贸贸然去找万岁爷说,先到宫中见了见荣德。 言官拜见时,荣德正训着几个小太监。他是半道入得宫,先前一直侍奉承宣使身侧,后来因做事缜细,承宣使将他推荐给皇上,之后就一直在皇上身边伺候了。 这位先天身体有着毛病,进宫后倒也省了一刀,渐渐爬到太监总管一位,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言官等他训斥完,荣德请他坐下,言了几句见笑,又道:“大人怎么有空到杂家这里来了?” “皇上这几日都不怎么上朝了,还在头疼么?” 荣德说:“原是为了这事儿,大人听杂家一声劝,您再大的忠心也忍下这一阵儿吧,小心撞到刀口子上。” “万岁爷这是怎么了?” “大人忘了么?这不是快到‘那位’的忌日了么?” 言官想了想日子,恍然大悟道:“呀!忘了这事,这次皇上还要去皇陵祭拜吗?上次出宫遇刺,可把一干大臣吓得不轻啊!” “说不好,这几日皇上头痛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他也不肯叫太医看,兴许这次祭拜的事就免了吧。” 言官连连摇头:“哎,这也好多年了吧?”像是想到了什么,言官往荣德那边靠了靠,压低声音问:“上次不是有人送了个小倌进宫吗?我远远瞧了一眼,跟‘那位’的画像差不了几分,像极了,怎么进宫就没了动静?” 荣德一听这事就来气,瞋目切齿道:“少提这件事!杂家这么多年,也没见皇上发过那么大的火!整个御书房能砸得都砸了,吓得整个内阁的大学士跪在外面半天,跪得腿麻了都不敢起。宫里上下谁敢在皇上面前提起那个人?这不是赶着戳皇上心窝子么?” “那…那个小倌呢?” “叫皇上吓白了脸,当天就被拖出角门赶走了。” 言官听后默然一会儿,长叹一口气:“到底是怎样的神仙人物,能叫皇上惦记这么多年?听说公公以前跟在那人身边服侍过几年,当真如画像上长得那样…?” “你说那位啊…” 言官点头。荣德笑着,低下眼摆弄手上的扳指,半晌没有说出话。 荣德不敢跟言官说,当初他曾因何大人的死恨过万岁爷。他将外头的官衣脱下,冒着砍头的大罪,恨着一双眼陈列皇上的罪状,这么多年来,两人终生嫌隙,连他看着都觉得寒心。 何大人将一切都背负下来,不知受了多少的委屈。 荣德满眼泪光,怒声道:“死了才好!死了就解脱了!奴才代何大人谢皇上隆恩!” 荣德说完后,磕头请罪,任凭皇上处置。 可不想皇上沉默很久,哑着声说:“荣德…他不肯原谅我了,这次,他真不肯原谅我了…” 荣德将手中的扳指转了又转,叹着气对言官说:“何大人啊…很好的一个人,比谁都好…”除了这些,他不知道该如何跟人讲起何湛,要说的太多太多,但话到嘴边就没有了,或许只有亲自见过他的人才能知道这个人有多好。 荣德起身:“皇上该服药了,杂家去伺候着,就不多留大人了。” 言官点头说:“辛苦公公了,等过了这一阵儿,我再来拜访公公。” 荣德送走他,吩咐御厨做些海棠酥送到寝殿去。 他走到内殿,见汤碗里的黑药汁分毫未少,便知皇上还是不肯喝药,这些天他总是说自己见到何湛了,荣德去问过太医院的人,说是头疼得狠了会出现一些幻觉,没有什么大碍,最大碍的是万岁爷不肯服药。 荣德试着唤了声皇上,不见他醒,荣德也不敢叫醒他。 梦里浮沉上下,耳侧像是吹过玉屏关的风。 当初招贤馆的赵庭训如今已是雍州郡守,这次来京述职,不禁提起以往皇上还是卫渊侯时候的事。 宁晋很久才开口问道:“当初…三叔往招贤馆送了不少人,还用计将朕钦定的人赶出馆外,这些事,赵先生不知晓吗?” 赵庭训讶然:“皇上怎么会这么想呢?当时皇上还是卫渊侯,身边可用的人少之又少,何大人看人一向准,那些个人杰,何大人皆是知根知底地调查过一番,才允他们进招贤馆的。微臣说句不当说的话,当时皇上年轻气盛,难免有犯错的时候,何大人不好在众人面前弹劾皇上钦定的人,拂了皇上的意…若说用了些手段,何大人也是用了的。可这官场上,比何大人会用手段的人能少了么?” “…这样啊。” “何大人未曾在官场历练过,只一心维护皇上,得罪了人也不在乎,当初微臣也曾劝过他,他说他不怕这些,说那些人骂他,好过骂皇上。” 得到的是宁晋长久的沉默。 他与何湛之间的很多嫌隙,只要想一想便知其中有多大的误会。一番又一番地求证,自戮内心的痛苦反倒让宁晋获得一种快乐,仿佛只有痛苦才能让他好过一些。 提起何湛,赵庭训也只是叹息,双方坐了很久,赵庭训说:“何大人生前受了很多诋毁,他最后能为护卫皇上而死,也算是逃脱叛国贼的指责,保全身后之名。何大人将忠国公府的名声看得极重,皇上能为其洗刷冤屈,已经是对何大人最好的悼念。” 忠国公府… 他知道这一直是何湛的心结,他也曾一度质疑何湛效忠于他的原因。可又有什么好质疑的呢?何湛为他筹谋,他帮何湛洗清忠国公府的冤屈,这才是公平的。 是他奢求的太多,却还计较着自己的付出。 梦里的何湛常是皱着眉头的。 宁晋喜欢他很久很久,但最初表达心意的却是何湛。 他记得是在玉屏关的时候,韩广义起兵造反,拿杨英招来要挟他出城为人质,宁晋瞒着所有人进了韩家军的兵营,以己之力救出杨英招,自己九死一生逃出生天,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何湛就这样不眠不休地在床侧守了一个月,等他醒来,何湛红着眼大骂,到最后哭得咬着牙浑身颤抖:“宁晋,别吓我…我有好多话…” ——我喜欢你。 连说出这样的话,他都是哭着的。 梦中何湛的脸成了笑晏晏的模样,可他不是真心在笑,宁左被宁晋扳倒后,何湛喝了好几宿的酒。宁晋劝几次未果,终于急了眼,下死令要看他笑,何湛却也带着醉意笑出来,倾身伏在宁晋的肩上,说:“这下,主公总要信臣不是太子党的人了吧?主公啊…是不是只有臣死了,你才满意啊?” “何湛!” “不用再叫人跟着臣了。你想捉住臣的把柄,置臣于死地,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臣认了,臣都认了。臣日日夜夜都在想着怎么杀了你。” 宁晋侧头,张口咬住何湛的脖子。 “住口。” 何湛与宁左宁右感情甚笃,他除了一个宁左,何湛就说这样的话来伤他。 要说狠,到底是何湛更狠一些。 何湛疼得皱了眉,却只呜呜低咽着。夜空中猛地炸响一个惊雷,一瞬间亮如白昼,尽管疼着,何湛还是本能地往宁晋怀中依过去。 宁晋不再咬他,轻轻舔过牙印,轻柔又急躁地吮上去。 何湛咬着牙流出泪来。 ——宁晋…你知道我喜欢你的…你不过就是仗着我喜欢你罢了… “皇上…皇上…?” 荣德见宁晋似乎叫梦魇住了,额头上起了一层虚汗,口中一直喊着何湛的名字。 宁晋恍然从梦中醒来,脑袋一阵剧痛,疼得他狠狠拧起眉。 荣德急声问:“皇上,您这是怎么了?奴才叫御医来瞧瞧您吧?” 宁晋扶额,长久地闭着眼。 并非上天吝啬让他见到何湛的笑颜,只是想想何湛活得一辈子,甚少有开心的时候。他回忆不起来了,离开雍州之后的每一天,猜度着,怀疑着… 宁晋收到何湛与宁左私下往来的消息,曾一度对何湛有了杀心。 何湛的背叛…比任何一种刑罚都要残酷。 他曾这样想过。 现在再回忆起,往日情景就如同一把淬毒的刀插入他的心脏,不断地翻绞,直至血肉模糊。 荣德:“皇上?” 宁晋摆手:“服侍朕起身…朕还有几封奏折未看,叫人拿到寝殿来罢。” 荣德:“皇上还是要以龙体为重,若何大人泉下有知,也不会放心的。” 何湛若不放心就好了… 从前宁晋犯了错,何湛气急了也会红着脸端起家长的架子来训斥他,那时候的何湛还是活着的。 宁晋冷了眼:“朕不想再说第二次。” 何湛走得那样决绝,连一句话都不舍得留给他,何湛给他的唯一东西就是靖国的社稷江山,他要守得好好的,谁也不能夺走。 荣德点头:“哎,奴才这就叫人将折子拿来。” 宁晋在位四十年间,结束前朝沧海横流之势,发政施仁,澄清天下,终开启太平盛世,成不讳之朝。后人以帝星为其号,称其为“紫薇大帝”。   第141章 番外(2)      永乐长到七岁的时候,随着父王来京。宁左腿脚不方便,小姑娘一蹦一跳地给父王推着轮椅,头上扎着两团冲天揪,活像年画里的福娃娃。   姜靖两国联姻,宁恪娶了姜国的四公主魏瑶为后,之后陆陆续续纳了几个妃嫔。宁左来时,各宫的小狗又多了些,永乐很是开心,在御花园里逗乐了一天的小狗。   宁左与宁恪不甚亲近,宁左照例来宫中述职之后,没想多留,当即请辞回到自己的属地去。   宁恪不曾挽留,只道了句:“皇叔在清风道观养病,慎王离京前还要去拜见吗?”   “去。该去的。”   宁恪说:“代朕向皇叔问好。”   宁左点头领命:“臣知道了。”   宁左在清风山门犹豫很久,想到宁晋也在道观中,心下终是不平,他扶着自己的双腿半晌,最后摸着永乐的小脑袋,说:“让常叔带你上去,你代父王去问候叔公,好吗?”   “父王为什么不上去呢?”   “父王腿脚不方便。”   永乐趴到宁左的腿上,歪着脑袋看向宁左,喏喏地说:“可以的,永乐就是父王的腿,永乐替父王跑上去!只是永乐不太认得叔公了…叔公长什么样呢?”   “没事,叔公认得永乐就好了,叔公最喜欢永乐了。”   “好!”永乐小脑袋一点,立起身来坚定地看向宁左,“永乐保证完成任务!”   清风道观中的海棠花开了,重瓣的花朵簇拥在枝头,将清风山推入香海之中,云涌沉浮。   宁晋提着肥鱼从山腰走上来,道观中的弟子见了拜称一声“师兄”。   宁晋问:“见到我叔了吗?”   弟子放下扫地的扫帚,回答道:“三叔在后园摘天香子呢。师兄去劝劝,他非要自己爬树,小心闪了腰。”   “好。”   宁晋将鱼扔到后厨,吩咐掌厨的弟子做碗鱼汤送到水贤房去:“再敢偷吃,就抄清心咒去。”   “…师兄,你也不能总这样压榨我们啊!”   “我从品香楼要了十只荷叶鸡,待会儿就送上山,这样也叫压榨?那…全送到水贤房去好了。”   掌厨的弟子连忙道:“别别别!好师兄,三叔哪儿吃得了那么多只鸡,腻得晚上睡不着,我们小辈孝顺三叔,替他分担分担哈。”   宁晋笑着拐到后园去,远远就见何湛紫色的袍角隐在重重浓翠当中,果然真自己爬树去摘天香子了。   一干小道童仰着头往树上看,哈喇子都快从嘴角流出来了,口中不断叫唤着:“还有!还有!三叔,左边!左边还有一团!”   何湛朗声笑着:“好,看我飞过去!”   “下来。”   冷不丁地一声,吓得小道童们浑身一哆嗦,怯怯地看向来者,低头喏声说:“大师兄…”   何湛回过头来。   日光如瀑,倾泻在他如墨的发上,略略抬头与他对上眼,眉宇间先起三分笑意。宁晋笑得何湛心中一荡,险些从树上滑下来。   何湛最近染上了个恶习——沉迷美色,无法自拔。   宁晋故作生气地再说了句:“下来。”   何湛哪敢不从?飞快地从树上跳下来,脚下踉跄几步,宁晋伸手扶住他,低沉的声音响在何湛耳侧:“谁叫你爬树的?这些个臭小子?”说着就冷冷地扫过眼前的小道童们。   一个小道童率先开溜,其他迅速跟上,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何湛笑着说:“你瞧他们给你吓的,还有你这样做师兄的?”   “叔对我好行了,别让他们缠着你。”   见宁晋还在生闷气,他背对着宁晋,坐到树下的石桌旁,说:“头发乱了,你给叔绑绑。”   宁晋点头,将系着他头发的发带解下,说着:“让后厨炖了碗鱼汤,一会儿去喝。”   何湛摆弄着桌子上的天香子:“恩…必须得喝吗?”   “不腥的。”   “…好吧。”   宁晋再道:“从青州来的戏班子到京了,说是给房丞相祝寿,叔想看吗?回头我让人请到山上来,给你唱一出。”   何湛摇头:“还是算了吧。上次叫了个杂耍班子,玄机子烦得不轻,追着我骂了一路,叫我好好管管你,别把道观弄得乌烟瘴气的。”   “师父找过你?”   何湛意识到自己捅了个篓子,赶紧圆回来说:“偶尔提起过…偶尔…”   “他年纪大了,道观中也该换个新的道长。我觉得青霄就很不错。”   可以。真捅了个大篓子!   宁晋将他的头发绑好,又帮何湛理了理衣衫,一手抱着刚摘下来的天香子,一手拉着何湛往水贤房走。   常叔和永乐坐着轿子上得山路,永乐中途伏在常叔怀里睡了一会儿,醒来就到道观门口,可精神地就跳下了轿子,蹦蹦跳跳地就往道观里跑。   小姑娘不惧生人,见到道士就上前有模有样的拜礼,问道:“我是慎王府的永乐郡主,前来拜见叔公,道长能否通传一声?”   道士见小姑娘圆圆软软的脸煞是可爱,嘴巴说话清晰又甜人,点头说:“是来找三叔的吧?不介意的话,贫道在前给你引路。”   “谢谢道长!”   永乐回过头对常叔说:“常叔,常叔,我们跟着道长去找叔公去!”   水贤房外的泉湖咕噜咕噜地冒出水泡来,清澈可见鱼尾翕动的影子。   永乐不再跟刚刚一样活泼,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默不作声,很是乖巧的样子。   “不许乱动。”何湛绷紧了脸,死死捉着宁晋作乱的手,警告道,“宁晋,这里是道观。”   “连碰碰都不行吗?”   之前宁晋顾及着何湛的身子,从不敢太过放肆,可他已经忍很久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以为自己真是在修道。   去他妈的修道。   何湛最招架不住宁晋这样的口吻,宁晋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而罪魁祸首还是他。   宁晋捏着何湛的衣角,求道:“叔…”   何湛咬了咬牙:“那…晚上!”   “好!”宁晋应声,生怕何湛再反悔,说着就倾身过去要去亲他的脸颊,先讨点赏。何湛也没有要拒绝的意思,手已经抓上宁晋的领口。   不巧一声奶糯糯的声音横入,大喊了声:“叔公!”   何湛手陡然松下,转眼就见门外跑进来一个六七岁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端得可爱。   永乐原是不记得何湛的,但她见到桌旁坐的两人就觉得亲切和熟悉,总有一个是叔公。   何湛站起来,眼睛极亮:“永乐!”   永乐找准了人,像个小鸟雀一样扑棱棱地飞到何湛怀中:“叔公!我来看你啦!”   宁晋将头抵在桌子上,头一次觉得永乐这么烦人。   “永乐什么时候来的?你父王呢?”   常叔回答:“这几日下雨,王爷腿病复发,没能亲自前来,他让奴才代他向您请安。”   永乐偷偷地瞧了一眼何湛的背后,说:“叔公?这个是谁呀?”   “不记得了?”何湛拎着宁晋的后领,让他抬起头来,笑眯眯地对永乐说,“睿王爷。”   “不记得了…”   宁晋起身,将永乐抱起来,让她坐到自己的肩上,问:“我带你去捉鱼,你想去吗?”   永乐原本是想陪何湛说说话的,可一听捉鱼就更兴奋了,飞快地点头,之后又看向何湛:“叔公去吗?”   不等何湛回答,宁晋接过话:“叔公不去,叔公身体不好,我带着你玩。”   常叔有些担忧,何湛见永乐如此雀跃,宁晋也难得主动陪小孩子玩,就跟常叔说:“不用担心,玩一会儿就回来。”   宁晋扛着永乐就大步流星地走出道观,找了条不算湍急的小溪,蹲下来给永乐挽起裤腿,二话不说就将她推进去。   他坐到岸边的石头上,看着永乐说:“捉吧!”   永乐有些害怕:“小鱼会咬我。”   “我们这儿的鱼不咬人。我盯着它,它就不敢了。”   永乐看宁晋凶神恶煞的样子,肯定地点了点头,竟信了宁晋的话。她将手伸到水中去,捉一些半大不小的鱼。   “睿王爷,睿王爷,你快来帮我捉这一只!”   宁晋坐在石头上不动,说:“你自己捉。”   鱼身太滑,永乐一直捉不住,可她仍是乐此不疲,水花溅了她一身,咯咯的笑声传了很远很远。   “捉住啦!睿王爷,永乐捉住啦!”永乐双手握着一只乱扑棱的小鱼,举得高高的给宁晋看,她正要找放小鱼的地方,可小鱼忽地挣扎起来,呲溜就滑出了她的手掌,掉进水面中瞬间游走了。   永乐愣了愣。   宁晋看她好像要哭,站起身来正要走过去,就见永乐捋了捋袖子,一股牛劲上来,眼睛只盯着水面,又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再捉一个给你看!”   宁晋没了辙,又重新坐到原地,永乐来回折腾半个时辰,玩得精疲力竭,到最后还是宁晋抱着她回到了道观。   宁晋表示心满意足功成名就。   若是叫永乐跟着何湛,何湛能带着她玩一整天,玩到夜深都不一定停得住,这下好了,永乐这下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常叔从宁晋手里接过永乐,天色尚早,还未入暮,他不知该去该留,倒是宁晋说了句:“晚上山中的风就凉了,趁天色未暗,带小郡主下山吧,别让慎王爷等急了。”   常叔心想是这个道理,便小声跟何湛和宁晋道辞,抱着永乐乘上轿子下山去了。   何湛见永乐困成那个样子,见宁晋一脸神采奕奕,不免斥责道:“你真可着她疯了去玩?瞧把孩子累成什么样了。”   宁晋眯着眼,往何湛身侧靠了靠。   何湛疑而问:“怎么?”   何湛不及防地被宁晋一把抱起,手无助地攀上他的肩膀:“宁晋!”   “她疯不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叔快要把我逼疯了。”   他的声音跟他的舌一同钻进他的耳朵里,何湛浑身战栗,腰际一软,毫无反抗之力。   事后,何湛呜呜地叫了声,全身瘫软在床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整个人被卷入宁晋宽厚的臂膀当中,宁晋放他紊乱地喘息着,低低地说道:“以前总觉得欠叔的,今天见了永乐又觉得没有孩子才好,你就是我一个人的。”   何湛想起自己刚才在床上荒唐的样子,一张老脸都快挂不住了,翻身将头埋到枕头中去,恨恨地抱怨道:“就数你最小气!”   宁晋觉得他此刻的样子比任何时候都要撩人,心弦一动,身体便如同被火燎起一样,扶着何湛的膝盖,再度压上去。   何湛这次是彻底说不出话了,浑身如同散架一般,只能任凭宁晋摆布和索求。   很久很久,何湛才从黑暗中摸到些意识,他听到雷声。   温热的布巾拭过他的脖颈和胸膛,宁晋手下的动作极为细心温柔,他的眉宇间如同落了月光一般,眼睛里泛着淡淡的光。   何湛:“宁晋…好像打雷了…”   “没事,我一直陪着叔。别怕。”   何湛的手缓缓捏住宁晋的衣角,安然地闭上眼睛:“好…”   宁晋低低笑了几声,反手将他的手拢在掌心:   “恩…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完结!完结!重说三!   何湛:恭喜!终于不再折磨我了!   宁晋:恭喜!终于不再折磨我叔了!   作者:恭喜!你们不再归我管了,想干啥就干啥吧!    书香门第【岁梦】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