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月羽傀儡之城》全集 作者:沧月 声明: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序章 满月之夜,云浮城在夜空中随风无声飘移。 九天之上,空城寂静,无数的方尖碑林立,仿佛一座巨大的墓园。细细看去,这些碑上都刻着不同的名字,标注着起与止时间——每一个,都是曾经生活在这座云浮城里的纯血翼族、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都已经选择了永久的沉睡。 不生不灭,与天地同在,那才是这一族所最求的最高境界。 那些洁白的石碑不知道用何种材质雕刻而成,通透晶莹,每一块上都隐约透出一个人影:站立着,双手交叉在胸口做出飞翔的姿势,肩后的翅膀却是垂落的。那些影子似乎被镶嵌在了墓碑里,若有若无,惟妙惟肖,居然并无一个相同。 这是那些纯血翼族在离开前留下的唯一“实形”,灵魂离开躯体的瞬间姿态被凝固在碑里,象征着肉身已灭,而魂魄却将继续飞翔,与这个天和地都融为一体。 这,也是九天上云浮城里的纯血翼族所最求的最高境界。 在这一座空城里,唯一活着的是一个美丽的少女,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明丽动人,脖子上挂着一个双翼古玉,背后的翅膀合拢在一起,闪着纯净的金光。 “不生不灭,与天地同在……无不无聊呀?”琉璃看了半天,从那些墓碑前直起了腰,忍不住嘀咕了一声,“有实体多好呀,这些人为什么一个个都不愿意转生轮回呢?” 偌大一座空城里居然只有她一个人,在那些古老而巨大的方尖碑之间孑孑独行,看着一个又一个离去的族人存在过的记录。 忽然间,琉璃眼神一亮,扑到了一座碑前——那是一座三联碑,上面的字显然是新刻上去的,显示着碑的主人刚刚离开这里不久。 她念着上面的名字:曦妃。慧珈。魅婀。 ——这就是传说中的云荒三女神?也是将她托付给下界隐族的同族?琉璃惊喜地摩挲着碑面,却发现这三座方尖碑和其他的并不一样,上面并没有人影。她心里不由得一惊:怎么回事?难道三女神并没有死? 她端详着,发现碑下刻有一行小字: “浩然万古,天地悠悠,诸神寂灭,云浮沉睡。而吾等三人,将于万年后转生云浮,必不令此城永空。” “一万年后?”琉璃算着时间,不由得又颓然叹了口气——那么说来,她是要一个人在这里度过一辈子,才能遇到纯血的翼族了么? 她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沮丧,瞬地张开了背后金色的双翼,凌空飞起,落到了云浮城最高的那一座方尖碑顶端。那是云浮城的开创者尚昊的墓碑,上面留着一个孤独的剪影,没有和其他族人的影子一样仰望天空,反而是微微垂着头,似乎俯视着脚下的大地。 大城主尚昊在离开前,也在思念着自己唯一的妹妹,那个被他驱逐出云浮,永生永世在大地上轮回漂流的少城主离湮吧? 他,是否后悔过呢? 如今,是自己来纠正这个万古前的错误的时候了吧? 按照姑姑临死前的嘱托,她在黯月之夜展开翅膀,竭尽全力飞上了这座九天之上的城市——这个传说中的她的故乡已经是一座空城,像极了一片极大的墓地。 琉璃在这偌大的城市中独行,穿过落满灰尘的长长玉阶,推开空无一人的宫殿的大门,看到空荡荡的王座上横放着尘封已久的权杖——那一刻,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虚握。就在同一瞬间,那权杖仿佛活了一样凌空飞起,自动跃入了她手中! 项中的双翼古玉忽地化作一道光,围绕着权杖飞舞,最后停驻在杖头,权杖上忽然放出了盛大的光华——那一点光点燃了整个城市的气息,一瞬间,空城变得璀璨夺目! 闯入宫殿的少女吃惊地抬起了头,发现悬浮在云浮城顶上的是无数巨大的镜子,每一面都呈现出奇特的弧度,如同天穹一样簇拥着这座城市——而那些奇特的镜子的聚光中心,居然就是云浮王宫里的王座,以及王座上的少女。 那一瞬,无数的光芒折射而来,簇拥着她,就如向着新诞生的、无上的王者行礼一样! 是的,她点亮了这座空城,成为了云浮的主人——就如姑姑所说的那样。 而成为城主的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些隐族人的灵魂从大地上携来,安放在了这座城市所属的蕴灵池里——那是翼族人体外孕育新生命的所在。她所带来的每一个灵魂都化成了一个金色的卵,在淡紫色的水面上微微沉浮。再过上几百年,那些死去的隐族就会转生在云浮城,完成无数年来对天空的向往。 然后,琉璃做了姑姑嘱托的第二件事。 她轻轻托起那一团纯白的光,放到了神龛里。三缕白色的光旋转着,相互萦绕,透出一种洁净安宁的气息来——那是姑姑用生命保护下来的,云浮城前任城主离湮的三魂。 在接近万古之前,这魂魄的主人身为至高无上的纯血翼族,却因为过于关心大地上卑微的人类,插手下界兴亡而触怒了自己的亲哥哥,被大城主尚昊打入了下界,并诅咒其永生在人界轮回,再不得返回云浮。 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尽管变换了无数次外形和身份,但这个高贵的灵魂却始终不曾后悔。每一生每一世,她都尽心尽力地守护着那片大地,不惜为此付出所有,而且得不到任何幸福的可能——而在上一世,当两个朝代交替、天下动荡生灵涂炭时,她转生为空桑女剑圣慕湮,亲手封印了化身为魔的弟子云焕。 这个轮回似乎永无结束。 如今,当这座城市迎来了新的主人,终于可以终止这一切。 在合掌默默祝颂后,琉璃拿起了象征着云浮城主身份的权杖,轻轻点在了那一缕光华上,稚嫩的声音里透出一种肃穆庄严—— “我,翼族之主·琉璃,以新任云浮城主的身份,解除一切加诸与您身上的诅咒。从此您将自由来去于天地,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可以牵绊!” 那一刹那,三缕魂魄仿佛被解除了某种束缚一样,瞬间向着三个方向飘散开来,宛如一朵美丽的兰花瞬间在夜空绽放。那些光散开后又瞬间聚拢,围绕着琉璃飞舞了一圈,似是无声地致谢,然后便没入了深深的暗夜,向着九天之下飘去。 ——看来,获得了解脱的少城主,还是毫不犹豫地去往了那片大地。 那个高贵的灵魂获得了彻底的解脱,但她并没有和其他族人一样选择寂灭,反而选择了再度投身洪荒大地——她要去做什么呢?九天之下,那一片人类世界里,一定还有她深深牵挂着的东西吧?历经了千变万劫,却始终不能忘记。 琉璃手握权杖,站在王宫的台阶上怔怔地看着黑沉沉的夜空,[www.fltxt.com福利小说网]直到那三缕光再也看不见,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是的,当初姑姑所嘱托的,她都一件一件地完成了。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约束他,既然无法忍受这样冷清孤寂的生活,便可以自行展翅返回大地,这中间没有什么阻碍。 ——可是,她为什么又要回去? 琉璃抬起头,巨大的圆月就在头顶似乎不足一百丈的地方,澄明如镜,仿佛能映照出人的脸。她怔怔地抬起头来,凝视着这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月亮,肩后的翅膀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再度飞起——虽然看上去她只要一跃身就能触摸到圆月。 到了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了,她曾经无数次想过从这个空城的离开,但站在高处远眺着大地,却都犹豫了—— 是啊,回去干什么呢?那片大地上早已没有值得自己留恋的东西。 这一刻,她低下头去凝望着黑暗中的大地,无可抑制地想起了龙,那个有着水蓝色长发的俊美无俦的鲛人——天地迢迢,此刻,他应该也在下界为他的信念继续奔走吧?要在星主死去后挑起未完的重担,遏制破军的复苏,阻止魔之力量的转移。 ——他,一定很辛苦吧? 可是,那是另一个世界上正在进行的战斗,和已经飞上了九天的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为了紫烟而战的,此刻在他心里,只怕早就没有自己的丝毫影子了吧? 琉璃轻轻叹了口气,握着权杖,在空空的王座上蜷起身体,将金色的羽翼在双肩上聚拢来。那一双巨大的羽翼似乎是一双温暖的手,将她小小单薄的身体裹住。她闭上了眼睛,努力想要睡去,然而脑海里却全是那个鲛人的影子,远远近近地浮现,怎么也无法抹去。 “滚出去呀!不要再出现了!”琉璃忍不住低低叫了起来,烦躁地掩住了脸,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然而,那个影子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用深碧色的眼睛凝望着她。 “呜……”有泪水止不住地从指缝里滑落。那一刻,九天上空无一人的城池里,传出了一个女孩无助的低低啜泣。 在这样寂寞的地方,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着隐族族人的转生,正如他所等待的是紫烟再次转生一样。鲛人的寿命是一千年,无论等得到或者等不到,那都是他的人生,已经和自己毫无关联。 何必要回到云荒去呢?下面那片广袤的大地,和这座城市一样,都已经空无一人。 然而,刚成为云浮城主的她所不知道的而是,就在她飞上九天的短短几个月里,九天之下的那一片大地上,却已经风云突变。 第一章剑圣之剑(上) 白帝十九年二月,北越郡的雪城,寒风呼啸。啪的一声,窗户开了。风卷着雪从窗户的缝隙里吹了进来,紫金炉上的火摇了一摇。一双枯黑的手搁在羊皮羔子的软褥上,软软地垂下,正凑在火旁取暖,此刻风一吹,火舌猛然一晃,舔了上去——而那双手僵僵地伸着,居然没有来得及避开。更奇特的是,那双手的主人居然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哎呀!”旁边的一个小丫鬟正忙着去关窗户,一看见连忙回身。她刚将紫金炉挪开,便听到一个声音在耳后冷叱:“废物!怎么这样不小心?”她猛然一哆嗦,连忙颤声道:“对不起,主人……”“滚!”不等她说完,一掌挥过来,将她抽到了一边。门外走进来的是一个男子,穿着白色葛衣,高而清瘦,容貌冷峻,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如风霜镌刻而成,眼神如刀剑一样凛冽,令人不敢对视。他进来时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右手还里端着一碗药,然而在抬起左手把人打飞出去时,那一碗满满的药汁却居然纹丝不动!他连看都不看那个丫鬟一眼,把药放在火炉旁的案子上,迅速地拉起了那双烫伤的手查看——那双枯瘦焦黑的手上结满了疤痕,狰狞扭曲,五指甚至无法并拢。新伤和旧伤叠在一起,触目惊心。“该死……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复原?”那人低声咒骂,眉间有煞气一掠而过,“难道真的要逼我按照那个见鬼的方子来么?”掌心那只手微弱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缩回去。“醒了?”他脸有喜色,抬头看去。那个缩在雪白狐狸裘中的女子果然睁开了微微的一线眼睛,看着他,又看了看室内,似是不知道置身何处。然而,她的眼神虽然澄澈无邪,那张脸却是令人恐惧的——仿佛被什么燃烧的东西猛烈地迎头砸过,左边的半边脸已经化成了焦炭,结了硬硬的痂,令人目不忍视。而另外半边完好的脸却美丽如仙子。“今天有没有感觉好一些?房间里够暖和么?”他开口,语气尽量温和。那个女人没有回答,只是用那种茫然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人,微微将身体往后缩了一下,似乎觉得对方身上有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煞气。——北越雪主,多年前的天下第一的杀手之王,即便是刻意收敛隐藏,还是令人警觉。“来,喝药吧,喝了就会好了。”北越雪主叹了口气,从案上拿起那一碗药,一手将她连着狐裘扶了起来,“这是我找雪城里最好的大夫给配的药。”她被包在狐裘里,很轻,仿佛一片羽毛一样,皱着眉头似乎想躲开他递过来的碗。他有些不耐烦,抬起左手按在了她的背部神风穴,瞬地封住了她的移动,将她扶起在臂弯里。碗到了嘴边,她不情愿地低下头喝药,然而左边嘴角也结了痂,口唇只能张开一线。毕竟没有做过这种照顾人的细致活,喂得急了一点,药汁便顺着嘴角流了下去,将雪白的狐裘都染了一片。北越雪主有点狼狈地连忙将碗放到桌子上,拿过来手巾替她抹去。然而一离开他的扶持,那个女子却立刻瘫了下来,重新在狐裘里缩成一团,急促地咳嗽起来。他怔怔地看了片刻,忽然只觉一股浊气从胸口涌起,“啪”的一声,竟将药碗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空桑剑圣门下最优秀的女弟子,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帝都那一场乱局中,他冒着大险,从深宫大火里救出了殷夜来。当时她已经被压在了一根巨大、燃烧着的横梁下,全身上下都成了一个火人。趁着一片混乱,他将她偷偷带出了伽蓝帝都,放在木棺里从叶城连夜北上,回到了昔日的故乡雪城。他本以为只要她能活下来,便是得到了一卷活生生的《击铗九问》,是世上多少学剑之人梦寐以求的宝物——然而,没想到逃出帝都后遍请名医,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的她竟然是这种状况。已经三个月了,方圆三百里内最好的医生都被请来过,什么样贵重的药材都用过,却还是这样人不人鬼不鬼样子——难道这个女人真的是从此成为残废了?如今,这双手差不多已经全毁了。筋脉尽数断裂,血肉化为焦炭,只怕连光剑都抓不住了吧?他再有耐心,一想到这里也止不住有些不耐烦起来。“殷夜来,堂堂的剑圣传人,如今难道就这样废了不成?”他霍地一把将那个委顿的女子扶起,将一个银白色的圆筒塞到她手里,厉声,“看,这是我从大火里给你带回来的光剑!来,握紧了!”她只是茫然地看着他,无力地坐着,手指毫不反抗地握紧。然而他的手一松开,那把光剑就从她焦黑扭曲的手指间滚落,重新掉到了衣襟上——她竟然连一把剑都握不住了?北越雪主看着这一幕,微微咬紧了牙,转身走了出去。那个小丫鬟正好急匆匆地捧着烧伤药走进来,一个避让不及,啊的一声撞了上去,一脚踩住他靴子,手里的药膏糊在了他的胸口。“蠢货!”北越雪主心下烦躁,杀气一升,手直接就切向了对方的颈部要害。他扣住丫鬟脖子,对方连一声都叫不出来,一甩手一发力,就要掐断血脉。然而在那一瞬间,只听轻微的“唰”的一声,一股冷意从旁掠来,直刺他肘后的大穴!北越雪主一惊之下扔下了手里的人,霍然回身,瞬地切断了那一缕冷芒。“谁?”他低叱,杀意凝聚。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空空荡荡的。唯有那个伤病垂死的女子靠在榻上,披着厚厚的狐裘,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只是她的手里,竟然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握住了那一把掉落的光剑,对着吓呆了的丫鬟说了两个字:“快走!”小丫鬟回过神来,捂着脖子站起来,踉跄地不顾一切跑了出去。 眼看着对方跑出去,那个女子强自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散去,身体往后一靠,软软地倒了下去,手指也无力地松开,那把光剑重新滚落。北越雪主没有去追逃跑的丫鬟,站在那里怔了一怔,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得狂喜——剑气!刚才袭来的,竟然是一缕剑气!“刚才,是你从我手下救了那丫头?”他几步回到榻前,看着榻上的女子,嘴角难以抑制地浮现出一缕笑意,“空桑女剑圣殷夜来——你,终于醒过来了?”蜷缩在狐裘里的女子抬起头来,一直茫然的眼神已经悄然改变,凛然生辉,宛如一把凝聚的光剑!那一刻,北越雪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不出声地吸了一口气——是的,那才是空桑女剑圣该有的眼神!那才是足以和他匹敌、纵横天下的剑技!“太好了!”顿了一顿,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废掉!”那一刻,他喜极,居然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像个孩子似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再度重复:“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活过来——我就知道!哈哈!几千年了,空桑剑圣之剑不可能就此失传!”他大笑,瞬地一个回身,把狐裘包着的女子放回了榻上:“快,教给我吧!我可以拜你为师!”北越雪主毫不犹豫地跪倒在榻前,抬头看着殷夜来,眼神急切而热忱,和他苍白如雪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收你为徒?”被他刚才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殷夜来回过神来后凝视着他,并没有直接开口说什么,化成焦炭的脸上也看不出丝毫表情。“是啊!”北越雪主看着她,断然,“这是我毕生的心愿!”“剑圣门下世代有男女两位剑圣,传承不同的剑技,刚柔并济,如日月相互映照。”殷夜来淡淡地道,语气平静,并无丝毫讥讽,“我这一脉的剑技从来只是传给女弟子。你是个男人,怎么也觊觎起来?”“剑技是没有界限的!阴柔的剑法我一样能掌握!”北越雪主却丝毫不动摇,“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冒着危险千里迢迢把你带到这里,费心费力找医生治病——你如今九死一生,难道不肯收我这个徒弟么?我的资质又不差!”“呵,资质不差?太谦虚了吧?”殷夜来摇了摇头,轻声冷笑,“你的剑技早已不在我之下,如今只怕说是天下第一也未必不可能。”“但剑技是永无止境的。”北越雪主显然是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颇为惋惜地喃喃,“昔年我曾经登门向令师灵飞剑圣和兰缬剑圣讨教过一次——这也是我生平仅有的一次失败。。”他看着这个重伤垂危的女子,语气坚定:“你知道么?能学习剑圣之剑,乃是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可以为此付出一切代价!”殷夜来咳嗽着,问:“那么……咳咳,你、你有想过两位师父昔年为何不肯收你么?”“是啊……我也一直在想这个原因。”北越雪主抬起头,眼神有些迷惑,“当年令师和我交过手后也非常赞许,说我的资质是一生所仅见——可为何最终将我拒之门外,却收了清欢那个酒囊饭袋?!”“因为师父早就看出来了:你不配。”她看着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北越雪主脸上的表情忽地凝结了,眼神重新阴冷起来,双肩竟然微微颤抖。忽然间,他冷笑一声,出手如电,一把捏紧了对方的肩。殷夜来想要往后避让,然而重伤的身体却无法动弹,就这样被他制住。“她说我不配?”他冷笑起来,眼里终于露出了愤怒的凶光。“是的。”殷夜来却毫不退缩。北越雪主吸了一口气,似乎强行压下了某种杀意,一字一字地问:“那么,你说呢?”殷夜来直视着那狼一样凶狠的双眸,丝毫不退避:“依然不配。”北越雪主脸色一变,只听咔嚓一声响,几乎将她的肩骨生生捏断。他哑着嗓子,低声问:“为什么?”殷夜来冷冷看着对方:“为什么?就凭你刚才那么对待区区一个下人——当你掌握了超出凡人的力量,成为剑圣后,你会怎么对待那些能力远不如自己的人?”北越雪主听着,眼神复杂的变换,似是不知怎么样辩解。“这是很小的事情,却是人性善恶的分水岭。”殷夜来摇了摇头,“而你的本性已经一目了然——所以两位师父才拒绝把剑圣之剑传授给你,哪怕你资质惊人——剑圣门下,怎能容许一个如此暴虐嗜血之徒呢?”“暴虐?嗜血?”他冷笑起来,眼里那种愤怒和不平再度泛滥,“你知道什么?!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我活下来了!这就是一切!我不杀人,人必杀我!”“刚才那个小丫头呢?她妨碍到你了么?”殷夜来冷笑,“不,北越雪主,不要找借口——如今你杀人,早已不是为了自保,而完全是为了满足内心的杀戮欲望了!”重伤垂死的女子仰头看着他,眼神锋利如剑:“兰缬师父传给我剑圣之剑,我不能交到这样一双手上!”北越雪主无言以对,忽然烦躁地一把将她拉过来,狠狠地看着她:“殷夜来!事到如今,你还敢和我说这样的话?——要知道你自己现在的情况可并不比那个丫头好多少!”“我知道,如今的我,的确是俎上之肉。”被一手拖起,毫无反抗之力,殷夜来却笑了,“但是,有一点你却说错了——刚才那个小丫头,她是怕死的。而我却不怕。”“说得轻巧。”北越雪主忽地站起,眼神森冷,语气都透出一股杀意来,冷笑,“你能忍受多大痛苦?信不信我一寸寸捏断你骨头,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时候,只怕你会恨不得自己在帝都大火那一夜就此死去!”“尽管试试吧。”她却毫不在意,忽然用尽剩下的力气,将身上那一袭白狐裘给扯了下来——那一瞬,看到了她的模样,连北越雪主的瞳孔也忍不住收缩了一下。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体被无情的烈火焚毁过,上下缠满了绑带,每一寸肌肤都涂满了药膏,渐渐结疤的身体上宛如爬满了无数蜈蚣,可怖异常。她抬起手放在了紫金炉上,炉火正旺,绑带被焚毁了,火焰直接舔舐到了肌肤。“你想做什么?”他瞬地弹指,一道疾风将紫金炉刹那掀翻。但她表情却丝毫不变,转头看着他,淡淡道:“看出来了么?这一场大火,已经烧毁了我身上几乎所有的皮肤以及经脉,如今,我连痛感都已经没有了?”“……”北越雪主怔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我已经是这样一具活死人的躯体了,”她微笑着,然而布满疤痕的脸却可怖异常:“你,还能怎么折磨我呢?” 剑圣之剑(下) 他看着她,手指几度握紧又松开,迸发的杀意都被硬生生地遏制了下去——这个重伤垂死的女人眼里有如此无惧的光芒,那种力量,竟然令这个冷血的杀手之王都无可奈何。 “唉……”终于,他身上的杀气散开了,低下头从地上拎起了那一袭白狐裘,将她重新包裹了起来,“别冻着了。算了,先把身体养好——其他慢慢再说。”他宛如包一个偶人一样将她包了起来,动作温柔,小心翼翼,末了还低下头细心将带子一根根系好,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苦恼得低声:“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叫我剑技呢?我可以向你发誓,入了剑圣一门后绝对不再乱杀人!我会洗心革面,做一个为天下苍生拔剑的剑客。真的。” “是么?”她并没有被那种眼神所动,淡淡开口,“没有人会相信一头狼的誓言——我早就听说过你是怎样一个人,蔑视生命,没有敬畏和怜悯的人,同样也是没有信义可言的。” “……”听到这样的话,北越雪主眼里又掠过一丝凶狠的表情,手指一用力,手上的带子“啪”的一声被扯断。 “你看,你根本无法控制你心里的杀意。”殷夜来微微笑了一下,“当你一遇到挫折,稍不顺心,就只会想到用剑来让对方服从——这样的性格,或许是来自于先天,或许是后天,但无论如何都是极端危险而嗜血的——我不能让你的手,握住剑圣之剑。” “……”他看着她,眼里的那一抹凶狠渐渐消散,忽然间松开了手,双膝点地,将双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低下头来,行了一个大礼!“求求你。”他低着头,“求求你了!” 这样的语气,令殷夜来都不由得睁大了双眼,北越雪主深深行礼,语气变得软弱而哀求:“请收我入门吧!我这一生活着,并无其他目标,只为追求最高的剑技——殷仙子,你也是当世一流的剑客,应该能明白这种心情!你……你就不能成全我么?” 那一瞬,他的眼神竟让她微微一动。 那是灼热的、渴望的,极其纯净,也极其诚挚的眼神。那双眼里透出的是无坚不摧的执念,可以为剑而生,为剑而死——是的,她可以想象,如果有着这样一颗心的人接过了剑圣之剑,必然光芒万丈,无人可挡!“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也一定会守住自己的诺言,剑圣一门的声誉绝对会因我而更加隆盛。”他一字一字地许下诺言,望着她,“我也会竭尽全力地报答你——我会治好你,送你回到白墨宸身边,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赴汤蹈火为你做到,绝不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 听到“白墨宸”三个字,狐裘里的女子猛然颤抖了一下,却下意识地摇头,用焦黑的双手挡在心口,似是极痛苦地将身体蜷缩了起来。 “不,”她低声喃喃,“我不想再见到他。” “他写了休书,和悦意公主仳离,你知道么?”北越雪主开口道,看着殷夜来吃惊地抬起头,便缓缓地将这段时间来的局面逐一道出,“那日帝都内乱后,诸王势力均被削弱,最后居然让白墨宸乱中取胜,辅佐悦意公主登了基——是的,他原本可以做摄政王,君临天下,却居然提出了和已经当上女帝的妻子仳离,挂冠而去。” “啊?”她忍不住低低脱口,“他——” “真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啊……”北越雪主也忍不住叹息,“你们曾经付出了那么惨烈的代价,如今劫后余生,难道你不想和他团聚么?” 殷夜来微微颤抖着,没有说一句活,只是摇了摇头。 北越雪主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女子,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想着什么。许久,才听她低声问:“那么……镇国公府慕容氏呢?慕容隽……他如今怎样了?” “慕容氏?”北越雪主摇头,有些没有把握地回答道,“白墨宸恨极了慕容家,在杀出帝都重围之后一度派兵包围镇国公府,准备将其满门诛灭。” “啊?”殷夜来忍不住失声惊呼,“他……他难道杀了慕容隽?” 看到她惊惶的眼神,北越雪主笑了笑:“不,最后在广漠王九公主的劝说下,白帅还是放了慕容氏一马——但慕容隽却就此不知下落,如今镇国公府也交由了慕容逸掌管。呵,对了,听说悦意女帝还准备下嫁慕容逸呢,看来镇国公府日后的荣华不用担心了。” “……”殷夜来微微松了一口气,再也无法支持,身体沉重地靠在了榻上,只觉得无尽的疲惫。是的……那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终究是落幕了。帝都内乱之后,所有人各奔前程,迎接各自的命运,生死殊途,再无瓜葛。 无论是墨宸还是隽,他们终将继续着属于自己的人生——但唯有她不一样。大火中,她的一生都已经结束了,就这样不死不活不人不鬼,永远无法返回世上。 “看来你很惦记他们,”北越雪主眼神殷切,问,“如果你肯收我为徒,等治好了你的伤,无论你想要去找白墨宸还是慕容隽,我都会送你到他们身边。” 他看着她的表情,谨慎地开口,不偏向任何一个男人——眼前这个女人年龄和自己相仿,却经历过如此多的风浪,如今她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居然无法揣测。 “治好了我的伤?”她淡淡地问,“哪个医生告诉你,这伤还能好?” “……”仿佛一下子被抓住了要害,他一时间答不上来。 殷夜来微笑着,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吃力无比地看着焦黑的手臂,摇头:“你看,连手指都几乎无法屈伸了——能保住一条命,苟延残喘活几年估计还可以,但在这世上,是不可能再有神医能治得好我了。” “何必如此悲观,”北越雪主皱眉,低声道,“或许还有别的法子。” “还有什么法子?能让我换一个身体,重生再造么?‘殷夜来摇着头,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罗刹一样可怖的脸,低声叹息,“不……就这样吧!我不要再回任何人身边了。无论是安堇然还是殷夜来,都已经死在了帝都那场大火里。” ——是的,一切都应该终结在那一日,又何必多生是非? 如今的她已然成为焦炭枯木一样的废人,容貌尽毁,躯体成炭,饮食起居都无法自主。而以白墨宸或慕容隽的性格,一旦得知她还活着,定会不惜代价来找她,并且将这个负担一辈子背负下去的。 够了。这一生相互羁绊已深,如今好容易做了个了断,就不要再纠缠下去了。 “那好。如果你不愿意去找他们,我也可以养你一辈子,让你衣食无忧。”北越雪主看着她,“我会安顿你、照顾你、尊敬你,尽我的一切能力陪伴你走到生命尽头——只要你答应做我的师父,我甚至可以做你的任何人。” “不,我不要任何人陪伴。”她淡淡地说,“我愿意就此孤独死去。” 听到这个回答,仿佛耐心终于用尽,他忽地站了起来,厉声道:“孤独死去?不可以!你如果就这样死了,剑圣之剑怎么办?它必须传承下去!必须!” 剑圣之剑?殷夜来看着这个名动天下的杀手之王,眼神忽地变了。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当然也明白自己处于垂危的边缘,随时可能死去——而剑圣门下虽然有《击侠九问》、《六诀》等秘籍传世,但真正的精华却不在于纸上,而是靠着师徒一对一的口耳相传,甚至心领神会来继承的。 作为空桑女剑圣,她继承了兰劼师父的剑技,和清欢继承的灵飞剑圣剑技迥然不同。如今她已然垂死,却还没有收过弟子,一旦死去,剑圣门下的一些剑技便可能就此失传。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冒险将剑圣之剑交到这样一双染满血的手上! “我要怎样证明自己的决心?”北越雪主抬起了头,眼里充满了无奈,“人孰无过。所谓的杀戮,我可以让它终止在这一刻——可是,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是可以为剑而做出一切牺牲和改变的呢?” “我不知道。”殷夜来叹了一口气,疲倦地摇了摇头,:或许,是当我感觉到你身上的戾气消失的那一天?或许,永远没有那一天——因为我的身体拖不了多久了,等不到感觉到你彻底改变的那一天来临。 “……”北越雪主咬着牙,无可奈何的情绪几乎逼得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发了疯。沉默许久,他忽然抬起头,说:“那么,我还有一个方法可以让你改变主意。” “什么?”看到他眼神深处的灼热,她不由得一惊。 他瞬地站了起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里又露出那种可怕的光芒。然而在她开口询问之时,他忽然一点足,整个人如同闪电一样穿窗而出,跃下了街道。 窗户开着,风雪呼啸卷入,房间里瞬间冷了下来,犹如冰窖。她靠在榻上,看着寒风吹动狐裘上一簇簇雪白的毛,眼神里有些忧虑——是的,那个男人可能又要去做什么可怕的事情了……而自己却无法阻止。 殷夜来伸出手,试图去够那一把滚落在地的光剑,然而身体沉重得犹如生铁铸成,居然连挪动一寸都做不到。 “啪”的一声,窗户忽然又动了一动,一道人影落到了房间里。去而复返的北越雪主脸色冷淡平静,一边看着她,一边将手里提着的一个东西重重摔到地上。那个“东西”落到地上,发出了京剧的呻吟,然而身体却无法动弹,显然是被封住了穴道,缩成了一团。 殷夜来认出,被他抓来的居然是方才逃出去的那个丫环,不由得失声:“你……” “你看,她该更努力些逃命的,”北越雪主冷笑,“方才我们讲了那么久的话,她居然才逃出两条街,然后就因为风雪太大,怕冷而躲在一个屋檐下——呵,要知道凭着我的追踪术,就算她提前三天出逃,我也能轻而易举地把她抓回来。” 那个丫环在地上颤抖着,用充满了泪水的双眼恐惧地看着他,又转头看了看殷夜来,嗫嚅着不敢说一句话。 “你到底要做什么?”殷夜来怒道,“干嘛要为难一个不相干的小丫头?” “的确和她不相干,只可惜她运气比较差而已。”北越雪主淡淡道,“其实,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么多年来,凡是我想要杀的人,可从来没能逃出我手掌心过——”话音未落,他忽然俯下身,手腕一翻,一把银色的短刀瞬地出现在手指间,从丫环颈中一掠而过!伴随着一声惊呼,一道细细的血柱瞬地喷涌而出,飞溅上了他的狐裘,斑斑点点殷红刺目。 “你——”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殷夜来瞬间坐起。 “你看,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北越雪主一刀割向丫环的咽喉,直起身来,嘴角浮起了一个冷酷的笑,伸脚将地上那个不停惊呼挣扎的少女踢到了她面前。 刚才那一刀他割得不深,只堪堪刺破了静脉。血虽然不停流着,样子可怕,但一时半会却不至于致命。 “我不能立刻证明自己洗心革面,放下杀戮之心的决心真假,但是却可以让你看到杀戮的可怕和持续。”北野雪主的眼神冷酷,语气也冷酷,“你看,这些人就在你眼前死去!你一句话就可以制止——空桑女剑圣,你到底救是不救?” “你——”殷夜来咬着牙,眼神凌厉,“想恐吓我?” “不,我只是和你做交易,而筹码就是这些无辜者的血。”北越雪主并不讳言,一字一句,“但是我要求的东西也不多,只是让你收我入门,教我剑术而已。而且我向你保证,我会洗心革面,做一个对得起剑圣一门千古之名的好徒弟——如果你不能相信,那么,我会让无数的血在你面前流淌,直到你相信为止!”“……”她全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死死地看着他,,又看看地上在血泊中挣扎着的少女,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救……救救我!”血在不停地喷涌,那个小丫环脸色苍白,几乎吓得昏迷,不停地喃喃呻吟,“救救我……” 殷夜来看着她,深深地呼吸,极力压抑住内心起伏的情绪:“你怎么能这样!” “是的,请原谅我。在我过去漫长的几十年人生里,只学会了这样唯一一种说服人的手段。”北越雪主淡淡道,看着鲜血在眼前流淌,漠然不动容,“不过,希望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用到它了。以后我会做个好人。” “无可救药的杀人狂!”殷夜来压抑着愤怒的情绪。 “无可救药?你怎么知道无可救药?你试过么!”北越雪主却蓦然回头,盯着她,“对一个七岁就被人贩子卖到****里的人来说,我有选择仁慈的机会吗?为什么你不试着救救我呢?” “……”殷夜来被他眼神里忽然爆发出的光芒所震慑,一时间居然无法回答。 “我曾经尝试过重新选择人生,脱离****。而你的师父,号称为天下人拔剑的兰颉剑圣和灵飞剑圣,却剥夺了我唯一一次可以摆脱杀人者命运的机会!”这个冰山一样冷静的杀人者眼里涌现出了灼热,语气居然在微微发抖,“而你,如今也别用居高临下的语气来教训我——告诉你,如果我的人生不是有那样的开头,如今也能成为和你一样的人!我会是空桑剑圣,而不是一个凶手!” 他一边厉声说着,一边迫近来,凶狠地看着她,因为愤怒而气息起伏。殷夜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似乎想从那一双眼睛里看出什么来。终于,他压制住了那股怒意,重新直起身子,将那个流血的无辜者踢到了她脚下。 “我保证她能活到今晚子夜。那之前,只要你一开口就能救她的命。”北越雪主冷笑着,又加了一句,“记着,这不过是第一个而已。从今天开始,我就每天杀一个人——无论老幼,一天一个,抓回来在你面前杀,直到你答应我为止!”殷夜来倒吸了一口冷气,直直盯着他,眼神凌厉得几乎要杀人。 是的,她知道他不是在说笑——他是真的做得出这种事来的人。 “看在这些不停流出的鲜血的份上,请您好好做决定。”那个杀人者凝视着她,用一种冷酷到极点却又恭谦到极点的语气低声问,“空桑女剑圣,我尊敬的师父——您,是想看到血淋淋的当下,还是更愿意担忧可能出意外的未来呢?” 在那样冷酷而低沉的声音里,鲜血从少女的咽喉里不停流淌,如同一条血色的小蛇蜿蜒爬向殷夜来的脚下。那一刻,原本在烈火中都不曾感到过的恐惧从心底升起——到如今,她已经无法握剑了,甚至连想要保护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墨宸……我、我该怎么办啊…… 低头看着地上垂死的无辜者,那一刻,她在心底发出了一声无助茫然的叹息。 第二章:毕生之敌(上) 然而殷夜来没有想到的是,此刻,她所期待的那个人却正在离她不足三百里的地方,呼朋唤友,陷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痛饮,完全不知道此刻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且正陷入了怎样的无助之中。 北越郡九里亭的冬天是寂静冷清的,家家户户都闭了门,街道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一天也难得见到一个村民出来走动。在这样滴水成冰的酷寒里,所有人都呆在家里,静静等待着严冬的过去,连狗吠都听不见了。 村里唯一的酒肆也关门歇业,但里面却还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客官……客官今晚还住这里么?”酒肆老板吴老头胆怯地搓着手过来,问了一句,被对方眼神一扫,又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酒肆里唯一的客人大概四十来岁,有着一股书卷气,眼神却又隐隐锐利,不怒自威。他很瘦,裹着一裘厚厚的皮裘,虽然一直靠着炕坐着,脸色却还是冻得青白,显然是一个从暖湿地区来的人,并不适应北陆的冬季。 “我说过整个冬季,你这家酒楼我包了。”客人有些不耐烦,语气也是冷冷的,“钱我已经付过了,够你一辈子吃喝——我要走的时候自然会走。” “是……是。”吴老头嗫嚅着,“只是想问问客官晚上,晚上吃点啥?” “随便吧。”客人头也不抬,“来点烈酒,这儿真是冷到骨头里了。” “好好,小店的酒虽然是自家酿的,但绝不输给郡府里那贵得要命的杏花春酿!”吴老头连忙点头哈腰地答应下来,转身走开,“客官,稍等。”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离开时,酒肆老板默不作声地看了对方一眼,有些疑惑——这个陌生人是几天前的夜里悄然来到这里的,一出手便给了五个银毫。他原本想不客气地拒绝,说冬天酒肆不开业,但一看到钱就软了下来。 这家九里亭唯一的酒肆很小,楼下招待客人,楼上便是自家睡觉起居的地方。老婆去世了三年,两个女儿也分别嫁去了别的郡,因此酒肆里一直冷冷清清的只有老板一个人,正在努力地为自己积攒棺材本。九里亭是个小地方,耕种狩猎为生的村民们一年也难得赚到多少钱,来酒肆里多半喝的是一个铜子一壶的劣酒,所以这个陌生客人的出手简直令人无法拒绝。 看在钱的份上,他破例收留了这个外乡人。然而奇怪的是,这个陌生人到了这里之后就一直呆在酒肆里,既没有出去,也不和任何人往来,每天都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想着什么。 有几次吴老头看他喝了几杯脸色稍微缓和一些,便壮起胆子搭讪,问对方是来九里亭寻亲还是访故,也得不到一句回答。 “不要多问,也不要告诉村里人我来了这里。”陌生人只是那么说,拿出一枚金鉲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如果你不多嘴,等我走的时候这个就是你的。” 一辈子都没见过金珠的酒肆老板眼睛一亮,心跳都几乎停止,连忙用力点头。 可是……这个人如此神神秘秘,不会是什么被通缉的大盗吧?吴老头一边心里嘀咕,一边下厨去准备晚饭,巴不得这个奇怪的客人早点离开这里。 晚饭很丰盛,果子狸肉炒蕨菜,冬笋烧肉,还有九里亭特有的榛子口蘑,陌生人喝了一杯酒,脸色稍微红润了一些,便头也不抬地道:“你也不用陪我了,上楼去睡吧。给我留下足够的酒和木炭就好。” 吴老头乐得清闲,客气地招呼了几声,便自顾自上楼睡觉去了。 就是在最淳朴原始的地方,金钱也是唯一的通行凭证啊……空荡荡的房间里,陌生人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金珠,眼里露出了一丝锋利的冷笑。看老板离开后,他无声走到了窗口,用指尖将厚厚的窗户纸捅开了一点,凑上了眼睛—— 外面大雪纷纷扬扬地下,将这座北陆小村覆盖在一片白色里。酒肆斜对面一箭之地开外便是那一家新盖好的小院。墙上新刷了白垩土,柴门、篱笆是刚扎好的,水井也是新的,显示着这家人刚刚来到这里落地,准备安家扎根。 白帅啊白帅……难道你真的选择了这个穷乡僻壤作为你最后的归宿?你难道真的想要以庸人的方式来了却余生?可那么一来,你让自恃权谋卓绝天下,这一生都在尽心尽力辅佐你的我,又情何以堪啊!穆星北在肃杀的寒冬里咳嗽着,眼睛里流露出了不甘的光芒。 大雪持续了整个冬季,让整洁崭新的小院子一片素白。就这样寒冷的色调里,唯有窗口透出的火焰是暖的,跳跃着,映照着里面每个人的脸。 这个普通农家小院的房内聚集了许多人,人影惶惶,喧[www.fltxt.com福利小说网]闹盈耳。 “属下再敬白帅一杯!”炕上盘膝坐着十二位黑衣铁甲的男子,个个眼神犀利,气势凛然,簇拥着居中穿着布衣的主任。一碗碗的烈酒陆续倒上,十二人轮番相劝,而对方居然毫不推辞,酒来碗干。 “怎么样?你们十二个,也喝不倒我!”一直喝到坛子空了,布衣男子才扔下碗,平日肃杀的眉目也染了笑意,“有那个不服的,再来!” “服了,服了!”十二铁衣卫也一起大笑——是的,沙场征战十几年,虽然白帅也偶尔喝酒,却从没有一个人见他醉过,更是不知道他的酒量深浅。而今日,在他们主仆一场、即将离散的前夕,他们终于知道了白帅的真正酒量。 “今日之后,我当不会再喝酒。”借着几分醉意,白墨宸将酒碗一甩,大笑:“干脆放弃,陪你们一醉方休!安心安康,快,再上酒!” “好的,就来了。”后院传来了回应。 厨房设在后院的另一头,和柴房连着。灶前那一对十三四岁的姐弟正忙碌着,将新炒好的菜端出,又将灌好的酒坛抱起。听到前面传来的声音,弟弟安康忍不住地抱怨,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道:‘哎,大哥怎么那么能喝啊……都半夜了,还不睡么?” “客人帮我们造好了房子,打好了井,如今要走了,好好喝上一顿也是应该。”安心比弟弟年长懂事,“娘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已经先睡下了,我们两个总得陪着。” “可我真的很困啊……”安康嘀咕着,“我的眼睛也都快睁不开,成瞎子了呢。” “懒惰鬼!”安心没奈何,推了弟弟一把,低叱,“好了好了!别苦着一张脸去前面上菜送酒了,大哥看了会闹心——你呆在厨房里,我去送。” “奥。”安康闷闷应了一句,一屁股坐回了灶前,提醒了一句,:外面井口上还没围上石板井台,雪把井口盖住了,小心别掉下去。” “知道了,你以为我傻啊?”安心提了一坛酒,又将新炒好的小菜放入食盒,推开厨房的门走了出去,“你小心看着火,可不许灭了。” 安康迷迷糊糊地打盹儿,应了一声。 姐姐安心刚出门,就听到后山上传来一阵簌簌声,有几棵树摇了一下,树梢上的雪大块掉落下来。她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冬季的针叶林深邃得发黑,透出一股神秘的气息来——或许是有野猪什么的从林子里走过吧?前几天她去后院收冻好的鱼,还发现围墙上的积雪有几处被蹭掉了,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悄然翻进来过。 等明天送走了那些客人,一定要去把围墙加高一下,也得把井台上的石板给围起来。安心这么想着,提着酒食穿过后院,走进了前面的房间里。 热闹喧哗的气息扑面而来,十几个大汉挤在并不宽敞的堂屋里,高声喧哗,喝酒猜拳,热得都脱了外面的铠甲,露出肌肉发达的胸脯来。安心已经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了,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转过头去,羞得脸上热辣辣的。 “来来,我家小妹送菜了。”白墨宸喝得也有点高了,但看到安心进来,还是很快地倾过身,迅速从她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食盒,另一手拎过了那坛酒,“看,还有酒!” 那些虎豹一样的军人发出了一身喝彩,兴高采烈。 “辛苦你们了,”白墨宸放下酒坛,拍了拍安心的肩膀,“很晚了,你和安康都回去睡吧,这些酒菜够了——”安心抽了抽鼻子,被满屋子的酒气熏得受不住,便点了点头,低声道:“哥,你可别再喝了。他们那么多人灌你一个……” “哎呀,白帅还真是得了个好妹妹,这么会心疼大哥!”十二铁衣卫也喝得高了,说话语气不分轻重,安心脸蛋绯红,瞪了那个粗豪的汉子一眼。 “别担心,你大哥一个人对他们十二个都绰绰有余!”白墨宸笑了起来,“不过我们也喝得差不多了,很快也该歇了。你就好好去睡吧,明天一大早还要送娘去山上扫祖坟呢。” “嗯。洗了碗就去睡。”安心将菜布好,乖巧地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走的时候顺手还将房间里空酒坛子都堆在了一处,将桌子上所有吃空了的盘子都收了回去。她推开门走了出去,在门口又回头,不放心地叮嘱:“哥,你们早点歇息,不要再喝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十二铁衣卫哄然笑了起来,“真是个罗嗦的小姑娘。” “安心几岁了?那里是个小姑娘啊……”看着她走了之后,铁衣卫里有人趁着酒意,醉醺醺地开口,“对了,为什么……为什么殷仙子的妹妹,根本不像姐姐那么美貌,却、却颇有几分像白帅呢?” “……”一群笑闹中的男人忽然停了下来——因为看到主帅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明显震了一下,酒从杯子里溅出。尴尬的沉默中,十二铁衣卫面面相觑,那个无意中触及禁忌的人酒醒了大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然而只是片刻,白墨宸舒展开了眉头,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酒:“安心她过了年就十五岁了,算是大姑娘了,该开始好好为她准备嫁妆了呢。” “好,到时候白帅别忘了告诉一声,兄弟们无论如何都会回来喝喜酒的!”铁衣卫首领连忙将话题接上。 “那是一定!”白墨宸大笑,为大家倒了酒,“来来,喝酒!” 一屋子的男人们再无拘束,重新猜拳行令,声震屋宇——房间里的声音太吵闹,以至于外面那些奇怪的簌簌声响都被掩盖了,没有一个人留意。 这一场大酒一直喝到东方既白才停止,一群人歪歪扭扭地靠在炕上,困顿不堪。然而,当雄鸡唱了第三遍的时候,宿醉的人们忽然间一起睁开了眼睛——多年的军旅生涯,让这些战士们拥有了牢不可破的自省意识,无论前一晚多累多困,时间一到便会立刻清醒。 “天亮了。”十二铁衣卫首领喃喃,瞬地坐起,“我们该走了。” 白墨宸同时睁开了眼睛,看着这些下属们一个个坐起,捡起了盔甲重新穿戴好,眼神复杂。“真想就此留下来,和白帅一起终老此处算了。”十二铁衣卫的首领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有些恋恋不舍,“我们都是您一手带出来的,这些年跟您出生入死,闯过那么多关,如今离开了您,简直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 “什么话?男子汉大丈夫当以马革裹尸。你们有大好人生,怎能就此终老山林?”白墨宸立刻毫不留情地训斥,“回去好好辅佐骏音——缇骑在内乱中折损了大半,两京护卫的责任便落在了骁骑军身上。女帝刚即位,天下局势未定,骏音实在是需要你们。” “白帅之命,定当听从。”十二铁衣卫齐齐躬身。 “不,以后这世上也不再有‘白帅’这个人了,我已经舍弃了入赘获得的‘白’之姓,以后只是北陆一个普通的农夫而已。”白墨宸披了一件长衣从炕上站起,拍了拍每一个人的肩膀,眼里流露出了一种压抑的灼热,熠熠生辉,“如今,这个云荒是你们的了!” “去吧!”他大笑着走出去,拉开了门,看着身后的一群男人,“趁着冰夷未灭,天下动荡,去创立你们的功业,赢得应有的东西!男子汉大丈夫,马革裹尸,这才不辜负了这一场大好人生!” “遵命!”战士们大步踏出门外,在庭院里排成两列,齐刷刷地跪下,然后刷地拔出刀来,齐齐斩入雪地,“属下定不辜负白帅期许!”“起来吧,回帝都去!”白墨宸也抬起手,握拳置于左胸,以军人的礼节送别这些沙场出生入死多年的战士,眼中隐含热泪,“这一世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吧,等来世再为兄弟!” “来世再为兄弟!”十二铁衣卫收刀入鞘,同样握拳置于左胸,眼中热泪也忍不住淌下。白墨宸压住心中翻涌的感情,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去与他们一一告别,然后侧过头,硬下心来催促他们离开。 一行十二人依依不舍地转过身,翻身上马,渐渐消失在了大雪里。 白墨宸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那些铁甲战士的背影,直到最后一个人也消失在村口的树下,这才转过身来掩上了庭院的门。 天地间彻底安静了,大山静默地环绕着大雪的村庄,只有无数鹅毛飞雪。 在一箭之地外的另一栋房子里,一双眼睛从窗户纸背后移开了,露出了复杂而绝望的表情:连护送的十二铁衣卫都离开了,白帅……您是真的打算就此终老乡间了么?为何您竟要选择这样平庸的人生?明明您就是天官预言中那个“三百年当有王者兴”的真龙天子啊!您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可是,我却不甘心!穆星北看着那一扇关上的庭院的门,暗自握紧了拳头,眼神一瞬间变得激烈而可怕。 第二章:毕生之敌(下) 当庭院的柴门和房子的木门都关闭后,房间里的灯火也熄了——显然是白墨宸在送走这一批客人后,终于结束了长夜之饮,困倦地入睡。对面那个院子里顿时寂静了下去,洁白的新房静静地坐落在山下,衬着浓黑的山林,显得静谧无比。 窥视了一夜,谋士也终于觉得困了。然而,就在穆星北将要把眼睛从窗纸的窟窿上移开时,仿佛忽然发现了什么异常的景象,他全身猛然一震,那片森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然而定睛看去却又看不出异常,院子里很安静,没有人声,狗一声不叫——山林里有几棵树在微微摇动,发出了簌簌的落雪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急速地穿过密林。 雪依旧无声无息落下。 火……在梦境里,依旧是无边无际的烈火。 宫殿在坍塌,整个城市仿佛掉入无间地狱。他穿过那些红莲烈火,疯了一样地狂奔,追逐着那个影子,拼命地呼喊着她的名字。然而那个女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身不由己地飘离,只是回头看着他,眼神充满了悲哀和绝望。 在他终于快要追上她的时候,她的身形忽然停住了,看着他,说了一句话。然后,在他触及她之前,一股从天而降的大火轰然而至,将她彻底吞没! “夜来!”他失声惊呼,不顾一切地冲入大火里,“夜来!” 他抓住了她,用尽全力将她从火里拖出。然而,当从火里冲出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她的模样——火焰无情地吞噬了她的美,在他的怀里,她瞬间化成了可怖的焦炭骷髅模样! “我不想死在看不到你的地方。” 那个骷髅开合着嘴,说出最后的话,温柔凄绝,柔白修长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边——忽然,那温柔的抚摸变得凌厉,指甲锋利如刀,恶狠狠地一划而落! “夜来!”他惊呼着从梦里醒来。 然而眼前寒光逼人,一把刀正迎头落下! 在意识还未清醒之前,他下意识地左手挥出,堪堪格挡住了那只握刀的手——就在那一刻,落下的刀锋已经割破了他的额头,血流了出来,一下子模糊了眼睛。 刺痛令他瞬间清醒。白墨宸身躯一震,还来不及坐起,只感觉脑后又有两道疾风刺来,出于本能,他毫不犹豫地转过手臂,将手里捏住的那个人抡起,以左肩为轴心,连人带刀狠狠往身后甩了过去! 只听“噗噗”两声钝响,来人发出了一声惨叫便身首两处。 “谁?”他一按炕头,飞身下了地,厉声道。 没有人回答,只听簌簌几声,有新的人从窗外跳入房间,带入了一阵冷风。房间里还残留着浓烈的酒气,杯盘狼藉之间却多了五个黑衣人。那些人都蒙着面,一双双蓝灰色的眼睛如同鹰隼一样凌厉冷酷。即便是错手杀了同伴,那些人眼神居然丝毫不动,如同钢铁铸成一样。 出入沙场多年,他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杀人者的眼神。 是冰夷?白墨宸猛然一惊。那一瞬间,虽然宿醉依然令他头痛难忍,梦里的恍惚感却终于尽数退去,冰雪浇顶般地冷彻心肺——是刺客!远自万里之外而来的刺客! 他的手迅速掠出,想从床头拔出刀来,不料却摸了一个空。原来随身携带的那把刀,已经在昨夜酒酣耳热之际送给了多年的兄弟。 对方看到他一动,立刻也动了起来。第二波刺杀迅速发动,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根本不让他再有寻找武器的机会。 刺客们用的是刀,无声无息地搏杀,宛如一群猎豹。他穿着单衣,赤手和这群冰族人对抗,只能以空手挑白刃,硬生生地腾出手去,冒着危险,劈手抢过其中最靠近自己的那一人的刀。他的身手高出对方许多,闪过刀锋后欺身近去,迅速地握住了那人的手腕,“咔嚓”一声拧断。然而那个冰夷毫不畏惧,筋骨虽断,五指却依旧牢牢地握着刀柄,死活都不肯松开。 白墨宸心头怒起,再不多想,左手抬起,闪电般地屈肘撞在对方胸口,用力之大,令整个胸腔都“啪”的一声塌陷下去——然而即便如此,对方竟然依旧不肯撒手! 只是那么短短的片刻,其他刺客已经迅速逼近,数把刀朝着他斩落。白墨宸单手回护,然而全身空门未免大露,只听一声钝响,一刀斩中了他的左臂。剧痛令他眼前一阵空白,那一刻,又有刀声响起在耳边,而他已经来不及回头去看。 难道就这样死在这里么?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去挡——第二、第三把刀飞速斩落,接连落在他左手的小臂、手腕上,每一刀都带着斩断钢铁的力量。然而就在斩入血肉的刹那,一道奇特的光芒从他左臂内绽放! 那光是如此刺眼,竟然让近在咫尺的刺客都闭住了眼睛。 但是,当所有人睁开眼睛的时候,奇迹般地,所有的刀都凭空消失了——无论是斩落在他手臂上的,还是正在落下的。那些冰夷刺客还保持着竭力斩落的姿态,但是手中空空如也,那些刀,居然在一瞬间不见了! 连白墨宸都不敢相信这一刻的所见,直到对方的手顺着惯性落下,收势不住地整个人失去重心跌倒在地,落在他面前。他下意识地竖起手掌,向下一斩,“咔嚓”一声,离他最近的那个刺客颈骨顿时断裂—— 那一刻,他才发现受伤的手臂也已经灵活自如,伤口瞬间消失。 天,这难道是……白墨宸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惊呼,抬起右手握着左臂,发现那里果然已经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难道是……那个在帝都大火里听到的声音,又回来了?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来不及多想,那些刺客在经历了短暂的错愕后回过了神,重新挥刀斩了过来,疾风割面而来。白墨宸只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奇特的力量霍然苏醒,四肢百骸似有东西涌入,这个身体竟然似不属于自己一般。 他飞速闪过了接连而来的三把刀,抬起左手生生格挡住了砍落的第四把刀,右手迅即探出,一把扭断了对方的手臂,劈手将刀夺下,一反手抹断了对方的咽喉——这一切兔起鸠落,速度快得不仅令对方来不及反应,甚至连他自己都惊骇不已。 剩下两把刀交错着斩来,配合得天衣无缝,他挥手相迎,从两刀夹缝中穿过,手臂一沉,刀锋竖向掠过,只听“叮叮”两声刺耳声音,居然将两把刀瞬间同时居中切断! “小心!”这时,一直沉默的冰族刺客首领终于发出了一声警告,“这个人,似乎有点奇怪——别靠近他!退开,用弩!” 房间内所有人瞬地往外退去,穿窗而过,消失。 白墨宸刚要追出去,但人一到窗口,只听簌簌几声响,他下意识地横过刀锋一掠,连续的震动传来,刹那间有五六支三寸长短的短弩斜飞出去,插满了窗棂——那些劲弩都是精铁铸成,寒光闪闪锋利无比。更令人吃惊的是,劲弩插入之处,窗棂上的木头瞬间发黑,有奇特的淡淡腐败味道传出。 这帮冰夷刺客的暗器上,居然喂了剧毒! 居然追踪了千万里到这儿,这是一次有备而来、预谋已久的刺杀么? 外面白雪皑皑,那些刺客落地瞬间就在院子里伏倒,每个人手里拿出了一把改造后的精巧的射日弩,对着那个房间便是一轮激射。只听簌簌声响,几百支短弩纵横交错,密集如雨,从窗户倾泻入内。 白墨宸连忙退回,刀光倒卷,化作一片光幕,护住周身。只听“铮铮”声不绝于耳,密集如暴雨。忽然间,连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啊”的一声,传出了脱口的痛呼。 刹那间,房间里再无声音。 “进去看看。”刺客首领低沉地开口,挥了挥手。匍匐在雪地里的人从各个方向迅速接近房子,当先几个人从窗口飞速跃入,小心翼翼。 房间里根本无法立足,几乎每一寸地面上都插满了劲弩。然而,令人吃惊的是,里面居然没有一个人——既没有尸体,也不见活人。 “小——”在低头四处搜索的时候,忽然有一人看到地上有影子一动,不由得失声惊呼。然而“心”字还没吐出,头颅便和身体分离。 刀光是从上而下劈落的,宛如闪电。 原本攀在梁上,身体几乎贴着屋顶的人从天而降,从进屋的刺客头顶一掠而过,刀光匹练一样横卷而来,刺客来不及退出,瞬地身首分离,一腔血从腔中直冲而起,居然溅得屋顶斑斑点点。一切不过短短刹那,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解决了房间里的五个人后,白墨宸穿窗而出,直掠向外面的院子,身形一沉,一刀便将离得最近的那个人斩杀。然后毫不停顿,直向那个出声发令的冰族人冲去。 猝不及防之下,外面的刺杀者阵脚大乱。劲弩只利远袭,这样近身肉搏之下反而成了累赘,那个刺客首领当机立断,弃射日弩于雪地,反手拔刀。然而白墨宸的动作却快如鬼魅,他的刀还在鞘中,咽喉却已经被捏住。 “住手。”忽然间,一个声音冷冷响起,“放开牧原少将!” 这个声音是如此的熟悉,白墨宸蓦地一震。他回过头去,看着后院雪地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人。那个人穿着淡青色长衫,披着狐裘,虽然出现在这样的荒僻之地,依旧带着一种来自帝都钟鸣鼎食之家的贵族气度。他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侧头看着前院尸横遍野的惨况,淡淡道:“果然很厉害。在被偷袭的情况下,居然还以一当十?” “慕容隽?”那一瞬间,白墨宸忍不住失声。 他这才发现后院里的狗软软地趴在雪地上,一声不吭,早已失去了知觉。厨房的门也半掩着,里面的碗筷都堆在那里一动不动,灶台下的火也早已熄灭,只有星星火光跳跃着,衬得昏暗的室内更加诡异。 那个熟悉的人正是从那里走出来,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他。那张湿润俊美的脸上已经满是风霜之色,显然是经过了长途跋涉才出现在这里,那种眼神,带着刻骨仇恨。 “你怎么会在这里?”白墨宸愕然,“你跟踪我?” “白帅,好久不见。”慕容隽的左手裹着绷带,似乎受了伤,却不停地把玩着一个小物件,“帝都一别,没想到我们居然还能在这里见面。” 听到“帝都一别”四个字,白墨宸猛然一震,眼神宛如魔鬼,有难以抑制的怒火熊熊燃烧——他原本是个冷静沉稳的人,然而不知为何一看到这个人就无法控制自己。 帝都……那是他和夜来分别的地方。那一别,便是生离死别!而且,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是啊,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在帝都,我用你全家的命来相逼,你都做了缩头乌龟不肯出来!本来以为这一辈子都可能没办法找到你,也没法为夜来报仇了……呵,你今日倒是送上门来了!” 对着这样一双瞳孔,慕容隽却没有惊惧。 “为夜来报仇?可笑……一个凶手还嚷着为她报仇?”他发出了一声冷笑,眼神同样燃烧着火,厉声,“白墨宸!明明是你害死了她!如果没有你,她根本不会卷进这件事,更不会被活活烧死!” “住嘴!”白墨宸手瞬间加力,手里的牧原少将脸色迅速发青。然而,不等他发力捏断对方的咽喉,慕容隽却抬起了手,将拿着的一个东西递到了他的眼前,再度喝止:“住手!” 拿在他手里的是一朵白色的绒花,仿佛洁白的雪。 白墨宸猛然一惊。这……这是安心的头绳? 雪还在下,天色昏暗,只能依稀猜测如今已经是正午时分,整个九里亭还是很安静,院子里也寂无人声。然而那一刻,白墨宸却被这样的寂静弄得有些不安,心里猛然掠过一个念头:上午应该是去祖坟祭扫的时间,可奇怪的是,安心他们居然没有来叫醒他。 “安心呢?你……你把她怎么了?她到哪里去了?”白墨宸脸色发青,厉声问道,“你居然和冰族人勾结,做出这种事情来!” “勾结?如果我不和冰族勾结,以这个云荒之大,只怕也没有一个人敢再助我一臂之力了吧?”慕容隽不出声地笑了笑,然而眼睛却是冷酷的,一丝笑意也无,“白墨宸!我从帝都一直追到这里,就是为了杀了你,替堇然报仇!” “报仇?明明是你害死了她!”一瞬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白墨宸气极反笑,“我当时一时心软,没灭你们慕容氏满门,你今日倒是送上门来了!干脆就在今日了断!” 他厉喝着,手上一动,刀锋往里一收便要割断手里人的咽喉,然而那一瞬间慕容隽低声再度喝止:“住手!否则别怪我——” 他再不多说什么,转身推开了身后的门。房间里很昏暗,杯盘狼藉,还没有收拾,灶里的火已经熄灭了,只有隐隐昏红余光——那一瞬间,映入白墨宸眼帘的,是雪亮的刀锋,如同狼的锋利牙齿,恶狠狠地咬着咽喉。 刀握在两名剑客手里,刀锋反射着刺眼的几点光芒。在昏暗的室内,借着光线他看到了刀[www.fltxt.com福利小说网]锋下面那两张满是稚气的脸,闭着眼,一动不动。 “安心!安康!”白墨宸失声惊呼。 “诺,还有一个,在这里。”慕容隽示意房间里的刺客微微侧开身体,让白墨宸看到在灶前凳子上匍匐着的一个老妪,灶上的火快熄灭了,隐隐约约地映出满头银发来。慕容隽的语气平静,毫无杀意:“安大娘年纪大了,得让她坐在比较暖和的地方,不是么?你看,我对你的家人多有礼貌。” 看到自己一家人尽数落入敌手,饶是白墨宸再冷静,也忍不住脸色大变。他一个箭步,握刀上前,耳边却听慕容隽淡淡道:“放心,他们都没事,只是昏过去了而已——白帅,请你把刀放下,再放了牧原少将。” 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然而骄傲如白墨宸,只是沉默了一瞬,随即就将手里的人放开,并依言将刀扔到了慕容隽的脚边。牧原少将受了重伤,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但却硬气,撑着自行踉跄走到了房间里,颓然坐到地上,喘息不已。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白墨宸抬头,死死地盯着慕容隽,“居然勾结冰族,做出这种事!要知道他们三个也是夜来的亲人!” “是啊,所以我并没有取他们性命的意图。”慕容隽却也直白,语气平静,“我来这里,只是要和你做一笔生意而已——” “真不愧是世袭的商人。”他不禁冷笑,“生意?” “拿你的命,换这三个人的命。”慕容隽伸出脚尖,将那一柄刀踢到了白墨宸脚下,眼神冷冷地看着他,一眨不眨,“一赔三,很划算。” “动手!”慕容隽冷冷道,“给他点颜色看看!” 身后的刺客手一收,刀锋划破了孩子的皮肤。安康本来已经被击昏,一受痛却猛然醒了过来,看到架在脖子上的刀,顿时吓得大哭起来,挣扎着往外跑。 “闭嘴!”慕容隽厉叱,安康嘴里顿时塞入了一块破布,搬到了一边。 “别以为我是和你开玩笑。”慕容隽看着脸色大变的白墨宸,语气冷静而残酷,“我数到三,你如果不动手自己了断,我就砍下他的一只手。数到十,你不动手,我就砍他一只脚——先这个男孩,再那个女孩!” “……”白墨宸死死咬住牙,两边腮上的肌肉都凸了出来,面目狰狞眼神可怖。然而不等他说什么,慕容隽已经自顾自开始数数:“一!” 白墨宸只犹豫了一下,他已经迅速地数到了“二”。那一刻,白墨宸迅速的弯下腰,捡起狡辩的那把刀,却没有立刻动手,就在这一瞬,慕容隽已丝毫不犹豫地数到了“三”! 只听房间里一声惨叫,安康小小的身体弹起了两尺多高,拼命挣扎,却立刻被按住,他在落地时声音立时哑了,软软瘫倒,“扑”的一声,一样东西被扔到了地上,却是一只血淋淋的断手。 “慕容隽!”白墨宸失声大吼,目眦欲裂。 “四!”然而对方却反而往前走了一步,用同样充满了血丝的眼睛看着他,眼里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杀气,狰狞如魔鬼,完全已经不再是平日贵公子的模样。看着白墨宸,咬牙又吐出了一个字:“五!” 不等他再吐出“六”,白墨宸的手探出,扣住了他的咽喉,刀锋压住了动脉,便要一抹而断。慕容隽没有挣扎,只是冷冷看着他,眼神如同毫无畏惧的兽。 “啊——”这一瞬,房间里的安康又发出了一声惨叫。这边牧原少将已经缓过了气来,看到外面这一幕,毫不犹豫地再度指令手下将那个孩子按在地上,拿到对准了另一只右手,冷然道:“不放开慕容公子,立刻让这个孩子死!” “住手!”慕容隽却在此刻厉声喝止,“我还没数到十,不许动手!” 白墨宸的手有略微的颤抖,看着手下的人,又看了看房间里的孩子和老人,眼神复杂地变幻——这种彷徨和恐惧,从未在这个铁血半生的军人眼里出现过。 “你看到了吧?”在这一刻的间隙里,慕容隽回过头看着他,眼神镇定,仿佛毫不在意,“你就是杀了我,也绝对于事无补——现在要你的命的不只是我,还有冰族人。你若不做这个交易,他们三个就得死在这里,没别的条件可谈。” 刀锋已经割破了他的肌肤,然而却停了下来。 “真卑鄙啊……”白墨宸喃喃,“居然利用孤儿寡母!” “兵不厌诈。”慕容隽脸色不变,淡淡道,“本来能刺杀你是最好,可惜你身手了得,偷袭都未能成功——我们要回去向元老院交差,也只能这么做了。” 那一刻,慕容隽能感觉到压在自己颈中的刀在剧烈地颤抖,不由得眼神变幻,知道对方心理已然到了极限,然而嘴里却不停顿地继续数了下去:“七!八!九——” 就在他即将吐出“十”的时候,白墨宸的刀猛然一沉,一把将他的声音逼停,一字一句:“我命不足惜——可是,如果我死了,谁能保证他们平安?” “我。”慕容隽断然回答。 “你?”白墨宸语气轻蔑,不肯相信,“就凭你?” “他们毕竟也是堇然的亲人,我无论如何也会回护一二。”慕容隽冷冷道,“而那些冰族人,他们要的是你的命,和这三个平民百姓根本没有关系,何必多此一举呢?” “……”白墨宸沉默了片刻,忽然将刀收回,刀锋一转,抵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神变得冷厉,“那好,我就和你做这个交易!” 当他将刀架上脖子的那一瞬间,房间内外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不要!”安心大哭起来,拼命地挣扎,“不要啊,大哥!”她被冰族刺客按住,然而安康却吓得面无人色,蜷缩在角落里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神里只有恐惧。苍老的安大娘还没醒来,匍匐在灶前昏迷着,只有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映照在明灭的火光里。 慕容隽眼里闪过一丝狂喜,然而神色却不动,缓缓伸出手来:“拿命来吧!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白墨宸,今日我们之间总算是要有个了断!” 白墨宸握刀的手紧了一紧,知道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一瞬,三十几年来的金戈铁马、爱恨情仇逐一掠过脑海,少年的豪情壮志、青年的金戈铁马、壮年的情仇爱憎如潮而来,如潮而退,转瞬心境一片空明——原来,在结束的这一天,才发现这三十几年终究不曾白过。 “大好头颅,今日竟落到了你们这些鼠辈手上!” 白墨宸仰天大笑,再不犹豫,横过右臂,一刀便切向了咽喉! 第三章:魔之觉醒(上) 那一刹那,慕容隽的眼睛一瞬不瞬,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一幕,咬着牙,神色复杂无比,似是极其狂喜,又显得极其黯然。 已然决意舍命,白墨宸右手握刀,横过来一刀割向自己的咽喉,下手又狠又稳,并无丝毫犹豫。然而就在同一瞬间,他的左臂却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啪”的一声击在了握刀的右手腕上,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手里的刀击落在地! 那一刻,房间内外的人都惊呆了。 “你——”慕容隽失声,“这是做什么?想反悔?” 白墨宸也是震惊地低下头,看到左手曾经断过的地方发出了一圈诡异的金色的光,那光正向着他的心脏迅速地逆行而上,浸透了他半边的身体! 那一刻,他的半边身体居然完全不听指挥了。 “你这是想放弃了么?”那一瞬,耳边又响起了那个恶魔般的声音,“真的想死?” 这……这个声音!是他在帝都劫火之变里听到的声音! “白墨宸!”那一瞬间,慕容隽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立刻一步退入了门里,“你不要他们三个的命了么?” 就在这一刻,身后的冰族战士迅速将安心和安康高高举起,雪亮的刺刀对准了两个孩子。仿佛为了示威,一刀扎入了安心的肩膀,让女孩儿痛得大叫起来。 “不!”猛然,白墨宸和慕容隽一起失声叫了起来。 听到孩子惨叫,那一刻,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压制,白墨宸全身猛地一震,眼里的金光忽然间越发明显,竟仿佛是火焰在颅脑内燃烧一样! “真的想要放弃了么?”那个声音在脑海里说着,讥讽无比,“帝都大火中的时候,你第一次向我求助,怀着如此强烈的求生欲望——我回应了你。可那之后,你却不肯履行我们之间的契约,非要逆着我行事:放弃了兵权,离开了帝都,回到了这里。” “如今,你难道还想要死在这里么?要知道,你的生命已经交换给我了!” 白墨宸捂着脑袋,下意识地开始摇头,却怎么样也无法把那个声音从脑海里甩出去。旁边的冰族人看着他反常的表现,有些惊愕,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给我闭嘴!”白墨宸失声,喘着气,右手忽然翻过来,猛然扣住了左手,对着慕容隽厉声道,“动手!” “什么?”慕容隽微微一怔。 “你不是要取我性命么?”白墨宸厉声大喊,“自己动手!” “……”慕容隽看着他左右手交扣的奇特姿势,心里犹豫了一瞬,却听对方再度催促了一声——抬头看去,白墨宸的脸色又变得隐隐有些奇怪,眼眸里透出金光来,令人望而生畏。 “动手!快!”白墨宸只觉得身体里的异动越来越强烈,左手已经再度开始不受控制,他咬着牙,右手几乎扣到了血肉里,“要取我性命就自己放马过来,孬种!” “胡说!”慕容隽只觉得胸口热血上涌,反手就是一刀! 房间里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呼,看到一切在瞬间结束——大雪中,白墨宸还是站在原地,并没有退让,也没有抗拒,那把长刀在一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血喷溅了对面的贵公子半身。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感受着血喷溅上衣襟的热度,慕容隽咬着牙,眼里也透出狠劲来——这一刀他用尽了全力,从白墨宸的心口插入,从背后直透出来,毫不留情。 握刀在手,杀戮的痛快令人在心底生出一股狂热来,感觉着刀锋割裂心脏和血肉的痛快,只觉得自己这十几年来的憎恨如潮水一样宣泄而出,慕容隽忍不住低低发出了一声呼喊,将刀抽出,再度猛然刺入:“去死吧!” 在刀锋穿心而过的那一刻,白墨宸的右臂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软软垂了下来,竟然是被自己的左手生生拗断!然后,挣脱了右手控制的左臂猛然挥出,一掌击在慕容隽胸口,令他整个人往后飞出,重重摔落在台阶上。 “好吧,如果这一次你真的是甘心想就此死去,我也不会阻拦你。”那一刻,他听到了那个声音在灵魂深处低声冷笑,“去死吧!让你的灵魂消亡,把这个躯壳空出来!” 被一刀穿心而过,白墨宸再也无法支撑,身体晃了一晃。血从他心脏里奔涌而出,将身下的白雪染成刺目的红色,他用力抽刀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眼睛直直地盯着慕容隽,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我知道。”慕容隽明白了他的意思,咳嗽着,默默点头,“放心。” 白墨宸看着他,眼神复杂而深刻,低低地吐出最后一口气。感觉身体开始变得无比沉重,意识慢慢远离,他手臂失去了力量,整个人重重地砸落在雪地上,再也不动。 一时间,整个天地间都安静下去。 “大……大哥?”房间里的安心回过神来,撕肝裂肺地大哭,“大哥!” “死了么?”牧原少将示意下属上前查看,那个冰族刺客小心翼翼地上去,俯身探了探白墨宸侧颈的动脉,再看了看已经成为血窟的心脏,抬起头对首领点了点头:“死了。” 听到这一句断语,慕容隽松了一口气,全身的疼痛令他颓然坐倒在台阶上,沉默了片刻,忽然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 这一刻,他想起了自己这一生的无数个片段:在码头上初次遇见堇然的惊艳,少年时刻骨铭心的初恋,却又被命运的潮水卷着,转瞬分离。等再次相遇时她已经在这个男人的怀里,沦落风尘,成为外室——他曾试图将她夺回,用尽了各种手段,到最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喊着这个男人的名字冲入烈火,在自己面前被活活地烧死。 那一刻,她头也不回。 她终究是把他丢弃了,为了这个男人去赴汤蹈火! 慕容隽笑着,抬起头看着天空。眼前是灰冷的苍穹,雪一片片从头顶落下,落在睫毛上,仿佛覆盖了整个世界。 是啊……自己终究把这个男人给干掉了。自己的刀,洞穿了这个毕生劲敌的心脏。不过,这样一来,他们两个是不是又很快能在黄泉下团聚了呢?慕容隽坐在落满了雪的台阶上,用缠着绑带的手扶着额头,一边摇头一边笑,眼角却又泪水流下,令旁边的冰族刺客们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别管他,”牧原少将喝令,“割下人头,回去复命。” “是。”有一名下属疾步走出,另外的人问:“那么,屋子里那三个人怎么办?” “放了,”牧原少将看了一眼屋子里哭闹不休的两姐弟,又看了看昏沉的瞎眼老人,皱眉道,“我答应过慕容隽,要留下这几个人的命,不可反悔——何况这几个也是些无关紧要的平民罢了。” 听到命令,身后的刺客们松开了孩子们。安心立刻扑向了安康,颤抖地抱紧,却听到弟弟颤声道:“姐姐,我……我……”他用手紧紧搂住了姐姐的胳膊,安心这才发现弟弟双手居然都完好无恙。 这……女孩一时间愣住了。 “放心吧,你弟弟好着呢。如果不是慕容力保,谁会在乎你们这几个家伙的命?就算真的砍了双手双脚又怎么了?”牧原少将踢了踢地上那只“断手”,嗤之以鼻,“慕容这家伙居然不肯,还非要玩这一出戏来骗过白墨宸,实在是冒险。幸亏是成功了,否则……” 说到这里,冰族刺客脸色一变。 “来人,快来人!这里杀人了!”院子外面,有一个尖厉的声音忽然间划破了村庄的寂静,疯了一样地喊起来,“杀了好多人!快来人!”在短短的时间里,整个村庄仿佛苏醒了,骚动了起来,家家户户都传来了开门开窗的声音,无数脑袋从紧闭的室内探出来,朝着这边疑惑地窥探。 “不好!”牧原少将失声,“快撤!” “是!”所有人应声迅速撤退,训练有素地翻越了屋后的围墙,跃入山林,朝着森林的深处奔驰。牧原少将奔出几步后仿佛想起了什么,又硬生生地折回来,一把拉起了还坐着的慕容隽,足尖一点,便跃过了围墙,飞速撤离。 慕容隽没有反抗,就这样随着他们部队撤退,一路上无数杉树枝拂过他们的脸,簌簌落下冰冷的雪来,冷得令人心惊。 深入林中三里地后,他们停了下来。森林深处的那一片空地上有秘密的辎重和车骑,是他们原本就准备好撤离用的。 “走吧。”牧原少将翻身上马,对在原地等待的传令者吩咐,“立刻传消息给空明岛上的十巫大人,就说我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即刻返回!” “是!”等待消息的人露出狂喜的表情。 “怎么样,这回你也如愿以偿了吧?”牧原少将回过头看着慕容隽,薄薄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手刃了多年的宿敌,痛快么?跟我们合作,果然没错吧?” 慕容隽没有回答,只是苍白着脸默默翻身上马,扯下风帽遮住了半张脸。 痛快?大抵是的吧……在刀刃穿心,热血喷溅的那一瞬,多年的仇恨爆发而出,淋漓尽致,的确是令整个灵魂都战栗得痛快。如今那个人已经成为一具尸体,倒在一个荒僻村庄的角落,那些围观的愚昧无知的村民甚至不知道这是谁——当想到这一点,那种痛快忽然间又烟消云散。 人生短短几十年,一个轮回就这样过去了么? 他和堇然都已经走完了属于他们的路,或许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重新相遇。唯有他自己,还需要在这天地之间跋涉,不知道路途的终点在哪里。 “走吧。”牧原少将看到他沉着脸不回答,有些无趣,回头下令,“螺舟在烛阴郡的海湾里等我们,得快点赶回去。” “可是……高宜好像还没回来。”领队的刺客有些犹豫,“不等他了么?” “哦?”牧原少将愣了一下——高宜,是那个最后领命去割白墨宸人头的战士,可能由于惊动了村人,这么一耽误,没能及时跟着队伍撤退回到山里。 他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往山下的村庄看了一眼,发现那个院落里已经围满了人,惊呼和哭泣声响彻整个村子,不由皱了皱眉头。这种情况下,只怕任何陌生人一露面,大概都会被当做凶手被村民围攻吧? “算了,看来一时是回不来了。”牧原少将摇头,策马前行,“高宜身手不错,那些村民奈何不了他,我们先出去,到了螺舟旁再等等他。” “是!” 一行刺客在大雪里翻身上马,穿行过密林,无声无息地朝着北方海边奔去。只留下身后村庄里的一片沸腾喧闹。 当同伴迅速撤离时,那个叫做高宜的刺客正在白墨宸的尸体边俯下身,单膝跪地,拿出一把雪亮的解腕尖刀来。当牧原少将那句“撤离”的命令发出时,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却不想放弃已经进行了一半的任务,试图割断颈椎骨将头颅割下。 “住手!”身后忽然响起了哭喊,安心奋不顾身地扑上来,一把将他抱住,“坏蛋!不许杀我大哥……放开,不许杀我大哥!” “滚!”高宜不耐烦起来,手臂一振,将那个女孩如掸灰尘一样甩开。 “姐姐!”安康惊呼着,连滚带爬地上去抱住了安心,把她拖开,“你打不过他的!别过去了,快跑啊!” “坏蛋!”安心拼命挣扎着,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一刀刺入了白墨宸的后颈。 刚死去的人身体还是温的,筋肉还没有开始收缩,也容易分割,高宜觉得有把握在村民们围上来之前将人头干脆利落地割下带走。高宜低下头去看了一眼尸体——那个心脏上的窟窿还在流血,就算是钢铁打的人也早已没了气息。他决定专心致志地完成剩下的任务。 “住手!”然而,就在他刚转动手腕的那一瞬间,忽然间耳边风声一动,有什么东西投掷了过来,“给我住手!” 他下意识地一躲,那东西擦着脸落地,居然是一团雪。 “快来人!杀人了……这里杀人了!”那个嘶哑的声音在院子外又响了起来,正是那个最初打破这一切,惊动村里人的声音。随着声音,一个青灰色的人影从门外冲了进来,不顾一切地扑过来,赤手空拳地想要阻止他。 该死的家伙!高宜心里一怒,杀气便腾了起来。 然而只看了一眼,便发现对方脚步虚浮,竟是个毫无武功,甚至手无利器的普通人,简直是送死一样地往自己这边撞了过来。 他冷笑了一声,为了不耽误时间并没与拔出那把尖刀,继续旋转着切割头颅,另一只手却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对着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拦腰就是一斩。 然而,看到白帅横尸就地,青衣谋士穆星北状若疯癫,完全失去了冷静,高声喊着,居然不退不让地直冲了过来! 眼看他就要被拦腰两段,而白墨宸的头颅也将被顺利割下,就在那一刻,“咔嚓”,当刀子划过去,碰到颈椎的那一瞬,高宜忽然觉得手腕一震。“啪”的一声,百炼钢居然匪夷所思地居中折断!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 然而,高宜的意识只能永远凝固在这一刻了。不知何时,一只手悄然从雪地上抬起,硬生生地插入了他的身体,一把捏碎了他的心脏! 他没有发出一声喊就倒了下去,叠在了那具尸体上。血从他心窝上流出[www.fltxt.com福利小说网],顺着那一只手臂流向雪地上“白墨宸”的尸体——仿佛汲取着新死者的力量,奇迹般地,心脏上被慕容隽洞穿的伤口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分分地弥合! 这一切无声无息,在大雪中悄然进行,没有任何人留意到。 刺客颓然倒地,穆星北毫不停顿地冲了过来,大喊着扑到了白墨宸身上,将他扶起:“白帅……白帅!你怎么样?”然而,在一眼看到那一把插入颈椎的刀时,青衣谋士忽然说不出话来。 短短片刻,院子外面已经聚集了一群人,个个手里都握着锄头弓箭之类的利器,包围了这座新落成的小院。村长带人闯了进来,看到里面的情况,忍不住失声惊呼:“怎么院子里到处都是死人!天啊……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村长……他们、他们杀了我大哥!”小女孩的声音再度响起,惊得所有人都向一个方向看去。安心摆脱了安康,跌跌撞撞地从后院跑了出来,大哭:“是这群穿黑衣的坏人,杀了我的大哥!” “……”看着痛哭的小女孩,又看了看吓得呆若木鸡的安康,村长下意识地将他们搂过来,拍了拍,安慰,“没事了,现在没事了。” “村长!事情有些不对头啊,”有村民俯下身大着胆子看了一下,吓得连忙站起来,“快看,这些死了的人个个都是金色头发,根本不是我们空桑人,而是冰夷!” “冰夷?冰夷怎么会潜入到这里来杀人?”村长倒抽了一口冷气,“你们从帝都来,你们的大哥难道是——” “他们的大哥,是空桑的元帅,白墨宸。” 第三章:魔之觉醒(下) 忽然间,有一个声音低低地替他回答了。酒馆的老板认得,那个蹲在尸体旁边的人,正是秘密住在自己店里、那个穿着青色衣服的谋士模样的人——正是他第一个发觉了这里的异常,并且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喊人。 只可惜,还是没有办法阻拦那一群刺客的袭击。 “什么?他是白、白帅?”村长不敢相信地看向了那一对孩子。安心啜泣着点了点头,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是的。大哥他、他不让我说出去!说是怕惊扰到别人,可是、可是现在……” 孩子们哭得伤心,村长却只觉得如坠冰窟,不寒而栗。 是的……空桑的大元帅,白墨宸,居然在自己的治下被冰夷暗杀!这个天大的罪名,不要说是他区区一介村官,哪怕是北越郡的郡府大人都承担不起! “还不快去追刺客!”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大喝,带头追了出去。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的村民们连忙一哄而上,跟在村长后面朝着后山上飞奔。 村子里仿佛一瞬间都空了,至于穆星北没有动,呆呆地坐在地上,脸色比死人更白。 这群北越的乡下人能做什么呢?以为靠着锄头、镰刀和弓箭,就能对付这群沧流帝国的刺客了么?而且,白帅已经遇刺,就算把那些刺客都抓回来又有什么用!他垂头坐着,看着自己辛苦十几年辅佐的雄主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眼里有黑色的光逐渐浮现。 ——那是绝望,是憎恨,是不甘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穆星北抱着头喃喃,一遍又一遍,神志恍惚,“白帅是天命所归的王者啊,怎么会就这样死在冰夷手里,葬身于这个荒僻的村庄!不……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青衣谋士在下雪的苍穹下大喊起来,泪水纵横。安心和安康也扑在地上大哭,哭声交织着喊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村庄里。 “你们给我闭嘴!”被哭声惊扰,穆星北看了一眼这一对孩子,忽然间觉得心里烦躁无比,脱口呵斥,“无知的贱民,滚开!” ——是的,如果不是因为这几个蝼蚁一样的贱民,白帅哪里会辞官归隐,死在这种穷乡僻壤里?一心被什么铸剑为犁、普通人的天伦之乐所吸引,不惜放弃到手的权柄离开帝都,到最后,还不是连马革裹尸的战士荣耀都没有得到! 都是因为这些贱民……都是因为这些蝼蚁一样的贱民! “你是谁?凭什么让我们滚开?”安心哭喊着冲过来,试图把白墨宸从这个陌生人的手里抢回来,“让开!不许碰我大哥,他是我们的,快还给我!”一对小儿女扑过来,推搡着这个陌生人,又抓又咬,却没有看到对方的精神正濒临崩溃,一个疯狂的想法主宰了脑海,盯着他们看的双眼里正流露出越来越浓厚的憎恨。 忽然间,小女孩的咽喉被掐住了。 “他是你们的?别妄想了!”穆星北仿佛忽然间疯了,大声怒骂,整张脸都有些扭曲,“白帅是天下雄主,三百年一出的王者!怎么可能是你们这几个贱民的!” 安心被提得双脚离地,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满脸通红地挣扎。 “放开我姐姐!”眼看安心危在旦夕,安康这一回没有退缩,牛犊子一样冲了过来,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身上,哭喊,“臭家伙,快放开我姐姐!” 然而他的举动更加激怒了对方,穆星北失去理智地将安心往地上一摔,便要过来抓他——地上的雪很厚,横七竖八满是尸体,安心落下去的时候忽然“啊”的一声惊叫,小小的身体扭动了一下,然后再也不动了。 一把刀从她的胸口透了出来,将她钉在了地上。 “姐姐!”安康惊得呆住,“姐……姐?” ——那把长刀紧紧握在刚才那个刺客高宜的手上,握刀的手在彻骨的寒气里冻成了青白色,维持着一个僵硬的角度,刀尖向上。而安心落下去时,不偏不倚,居然正正迎头撞上!穆星北也呆住了,抓住安康的手僵在了那里,然而看到这样残忍的一幕,眼里的黑暗却有增无减。 被扎穿的安心睁大着眼睛,显得无辜而惊恐,她挣扎了一下,发现身体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用尽了最后力气看向弟弟,吐出两个字:“快跑!” 安康回过神来了,嘴角抽搐了一下,扭头便跑。院子的门在斜对面,然而他来不及从门口逃出,便直接跑向了最近的地方,试图直接翻越篱笆逃出去,一边大喊:“来人!快来人啊!——有坏人杀了我姐姐!有坏人!” 然而村子里的人都去了后山密林追刺客,街道空落落的,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看上这边的孩子一眼。 看到安康逃跑,穆星北下意识地追了出去,身体里不知道哪来的力量,脚步居然比平日快捷十倍,几步就追了上去,在男孩翻越篱笆的那一瞬间抓住了他,低声冷笑。 那一刻,安康看到他眼里魔鬼一样的神色,不由得恐惧地大喊起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拼命地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不要动!”穆星北表情狰狞地紧紧抓住孩子的肩膀,把他用力压在了篱笆上,试图制止他的一切挣扎,厉声,“给我安分点儿!”然而安康却越叫越大声,越叫越凄厉,几乎将屋檐上的雪都震落下来。 “怎……怎么了?”忽然间,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在背后道,“这里怎么了?” 穆星北猛然一震,回过头去,看到后院厨房的门悄然打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扶着门站在那里,仿佛是被外面这样凄厉的叫声惊醒,摸索着朝外走来:“安心?安康?——你们、你们怎么了?” 是安大娘?那个被冰族刺客击昏的瞎眼老妇人,此刻醒来了? 穆星北倒吸了一口气,虚脱一样地松开手,倒退了两步——两步之外,安康整个人被紧紧地压在了篱笆上,一动不动。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终于安分听话了,再也不挣扎,再也不闹腾——因为有三四根尖利的木棍,刺穿了他小小的身体。 “……”穆星北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这一幕,又回过头看了看雪地上的一幕。那个叫安心的小女孩也已经死了,身体被长刀刺穿,然而她的眼睛一直看着这边,看着弟弟被压死在篱笆上的身体,最后的眼神凝固在恐惧之中。 “安心!安康!”安大娘听不到回答,不由得慌乱起来,摸索着走出来,看不到脚下的台阶,一下子就滚落在地,撕肝裂肺地大喊,“安心,安康,你们在哪里?还有……还有我的宸儿……你在哪里?快出来!” 瞎眼的老妇人满身是雪,哭喊着朝这边爬行过来。空旷的庭院里,穆星北茫然站着,看着地上爬行的老人,只觉得手足无力。 然而,他还是一声都没有响,只看着安大娘惊惶而慌不择路地爬着,一直朝着那一口尚未围起来的新打好的井口方向爬去。 “扑通!”沉重的一声响,那个瞎眼的老妇人就这样坠入了黑沉沉的深井,挣扎不了几下就没了声音。 院子里终于又彻底恢复了平静,只有雪花一片片飞落。 青衣谋士怔怔地跪在雪地里,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是的,他不敢相信这一切是自己做的,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刚才短短的时间里,仿佛是一场噩梦。也不知道是哪一种冲动,心底哪一点憎恨忽然被千百倍地放大,身体就像是被一个莫名的魔物控制,不可抑制地扼住了那一对无辜的姐弟,做出了这种难以言喻的恶行。 ——他、他居然亲手杀了白帅这一对年幼的弟妹! 被刀刺穿的安心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神里凝聚了恐惧和憎恨,而篱笆上,安康也如同一个被扎起来的娃娃一样,直直地盯着他。在这一对孩子的眼神里,穆星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用书抱着头,发出了野兽一样低沉的哭喊,最后用颤抖的手捡起了地上掉落的一把刀,狂乱地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你,”忽然间,他听到一个声音,“也想死么?” 那一瞬,穆星北全身一震。这、这声音,是……白帅? 怎么可能? 然而,当他定睛看去时,雪地上一双眼睛正缓缓睁开,和他默然对望——那个心脏被一刀洞穿,头颅又几乎被割下的人,居然就这样睁开了眼,缓缓问出了这句话! “白帅?”穆星北全身一激灵,忍不住失声惊呼起来,“你、你还活着?” “呵呵……”地上的人笑了起来,那一刻,他的眼神凝聚起了光芒,全身也开始动了起来。那一声低笑之后,他居然坐了起来,反手拔出了脖子上插着的尖刀,扔到了地上——在刀拔出的瞬间,那个伤口由里而外地透出一种奇特的金色光芒,然后迅速消弭。 穆星北看着这一幕,几乎如同坠入梦境中一样。 “是啊,我活着,”地上的人站了起来,扫视着庭院里惨不忍睹的情景,脸上的表情却居然没有丝毫动容,淡淡说道,“可是,似乎很多人已经死了?” “不……你不是白帅!你是谁?”穆星北一愣,忽然失声——是的,这不是白帅的眼神,绝不是他跟随了十几年的白帅的眼神!那双眼睛居然是暗金色的,仿佛黑暗里一点遥远的光,充满了诡异的吸引力,令人不寒而栗却又忍不住靠近。 哦?”地上的人站起来了,带着一种奇特的表情走到他面前,冷笑着,“卑微的人类……居然那么快就分辨出来了?” “如果是白帅,看到这一幕绝不会无动于衷!他一定会抽刀杀了我的!”穆星北失声,“你……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那个人饶有兴趣地俯下身,研究着两个姐弟的尸体,笑起来了,“我就是白墨宸——是你发誓毕生效忠的主人啊,是三百年一出的王者,是这个空桑、乃至这个天下七海的霸主!” 他笑着,转过头看着他,金色的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魔力,竟然让人无法移开眼睛:“你,难道寻求的不就是这样一个人么?那又何必再问我是谁。” “……”穆星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那种恍惚感再度袭来——这个人身上,居然由内而外地透出如此强烈的黑暗气息,能将所有靠近的人都吸进去,无法抗拒和挣扎。 “是……是的。”他微弱地喃喃,不知不觉已经跪了下来。 “哈哈哈……”白墨宸仰天大笑起来,在落雪的苍穹下张开了双臂——那一刻,天上飘落的雪竟然刹那停止。穆星北清晰地看到他的左臂上透出强烈的金色光芒,逐渐蔓延到全身,到最后,竟然映照得整个人都通透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看,有了这个躯体后,我的力量已经恢复了接近五成。”凝定了时空后,那个人轻抚着自己的左臂,“还要谢谢慕容隽呢——白墨宸是一个意志力很强的人,几次三番违抗,不肯听从我的吩咐。如果不是这一次他选择了自愿放弃生命,我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翻盘,在一瞬间压制了他的本性,控制了这具身体。” 穆星北听着,渐渐从迷惘转为愕然,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这个人的意思是说,此刻占据了这具躯体的并不是真正的白帅,而是另一个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 “你看,我的运气开始逆转了。隔了九百年,我终于在大限来临之前成功地找到新的寄主!”白墨宸再度一挥手,半空凝固的雪花又纷纷落下,他挥舞着手,不停变换手势——这种操控天地的力量令人目瞪口呆。 “我……我愿意追随您!”青衣谋士忍不住脱口而出,“不管您是谁,只要您是一个雄主,我就追随您!” “好!你是第一个追随我的人,会得到你应有的一切。”白墨宸满意地笑了笑,转过头,对着穆星北道,“现在,跟我去西荒,重新启动迦楼罗金翅鸟吧!” “迦楼罗?”穆星北愕然。 “是啊……我的另一半力量还被封印在那里呢,”白墨宸摸了摸自己的左臂,冷冷地道,“慕湮那个该死的女人,临死前结下封印把我困在了破军的身体里,九百年来,任凭我用尽方法也只能把力量偷偷转移出一半——如今已经到了命轮重合的时刻了,我们必须去往狷之原,获得全部的解脱。” “狷之原?”穆星北看着眼前的人,有些恍惚。 “是啊。狷之原!”白墨宸凝视着西方尽头的天际,眼神森冷,“那个地方是所有一切命运的关键所在。如果你们空桑人不随我去,冰族人也会去的。” 穆星北停顿了一下,似乎好容易才理清楚了头绪,问:“为什么是狷之原的迦楼罗金翅鸟?是因为破军三百年即将一度的复苏传闻么?难道白帅,不,难道您,也是那个什么‘命轮’组织的一员?” “命轮?哈哈哈……”白墨宸似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忍不住放声大笑,摇着头,“不,不是。那个什么命轮,如今早已分崩离析!在南迦密林深处,连众星之主也已经陨落,哪里还能把握住命轮之轮!” 他振衣而起,踏雪而行,无数雪花萦绕他身侧,宛如另一个世界的来者。 然而,在离开庭院前,白墨宸忽然驻足,俯下身看了一眼被刺穿在篱笆上的孩子,右手动了一下,似乎不受控制地抬起,轻轻抚摸过安康的脸。那一刻,他眼神里的金色光芒淡了了一下,流露出一丝哀伤。 “对不起,白帅!”看到这种表情,穆星北脸色顿时苍白,瞬地跪下,“请……请您杀了我吧!” “不,这不是你杀的。”白墨宸忽地笑了起来,眼里那一缕哀伤迅速烟消云散。他回过头,用一种诡异莫测的眼神看着穆星北,低声:“知道么?你只不过是不巧遇到了‘觉醒’的那一瞬而已——要知道,我的力量将在‘着肉’的瞬间将会大到不可思议,足以影响到任何人。” 穆星北有些迷惘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不知道如何回答。 “不过,当然你自身也有罪过,”白墨宸看了一眼穆星北,似笑非笑,“在那时候,心底只要有一丝恶念,都会被千百倍的放大,不受控制地做出不可能的事情来——何况你当时对那几个人的确心怀憎恨呢?” 穆星北猛然一震,低下头看着自己染满血的双手,脸色苍白。 “听啊,这个身体里有一个灵魂在哭泣呢……为了他所失去的一切。”白墨宸抬起手压在自己的心口上,微微闭上了眼睛,似乎聆听着身体深处的另外一个声音,声音轻而冷,“只可惜,你再也出不来了——要知道,自从你在大火中答应和我交换条件后,不管如何挣扎,迟早有一天,你的身体便会成为我的。这是代价啊。” 大雪里,他抬起手,将那一对姐弟的尸体放在了一处,轻轻抚摸着孩子渐渐僵硬的柔嫩面颊,喃喃:“不过,既然你如此伤心,我还是愿意替你哭一哭的。” 白墨宸在大雪里自言自语,有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划过了他充满风霜的脸颊。还没有流到下颔,便在冰冷的空村里凝结成冰。 说完,他将两个孩子抱起,一个接着一个地扔到了井里。两声沉闷的钝响之后,再无声息。白墨宸低下了头,默默凝视着雪中那个黑窟窿一瞬,眼里的哀伤再度浮现,却又被迅速压制下去。 他沉默地站着,忽然间抬起手,一掌击在了雪地上! 整个院子发出了可怖的颤栗,一声闷响从大地深处传出,井口忽然间轰然坍塌,合拢,再无痕迹。 “好了,这里,便是埋葬你过往一切的坟墓。”白墨宸从雪地上站起,放下了压在心口的左手,对着自己喃喃,“从今天开始,你将成为我的寄主。魔君临世,你,就在这个身体里,看着我怎样君临天下、永垂史册吧!” “——就像万古之前的星尊大帝?琅玕一样!” 第四章:分崩离析(上) 魔性在白墨宸体内苏醒,渐渐侵蚀他的神志。当被大山簇拥的九里亭发生这残酷的一幕时,在大陆的另一端,一个缁衣芒鞋的僧侣从遥远的西荒匆匆而来,正从息风郡的渡口下船。 那个僧侣左手托钵,右手握着一串念珠,容貌庄严,虽然风尘仆仆,却流露出一股洁净刚健的气息。手中那一串佛珠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每一颗都有寸许大,似珍珠又似象牙。然而奇异的是既无珍珠的光泽又无象牙的洁白,暗淡无光,显得有些阴惨惨,和僧侣的风范格格不入。 僧侣到来的时候正是深夜,渡口上没有一个人,所以也没有人发出一声惊呼——因为冷月下水面一道笔直的水箭划过,这个僧侣,竟然是踏着波浪而来的! “该死,还要继续往东么?”他踏上渡口,皱了皱眉,低头摊开了掌心。 掌心里那个金色的转轮已经黯淡了,不再灼热,也不再转动,仿佛死去了一样的寂静——而不到十天之前,它还日夜发烫,无休止地转动着,令他根本无法入睡,不得不离开空寂之山千里迢迢赶来,星月兼程地穿过了整个云荒。 而从三天前开始,掌心的命轮忽然沉寂了,再无动静。 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下来,僧侣站在渡口,不知接下来该去哪里,只能低头将手握紧又摊开,努力想要感知到另外一端传来的讯息——然而,却什么都没有了。彼岸只是一片虚无,冰冷的茫茫如白雪覆盖的世界。 孔雀明王站在渡口的冷月下,脸色渐渐有些异常起来。难道星主那边,已经出了什么不测?作为命轮的首领,星主一直隐藏于幕后,从不会轻易召集大家。而前段日子的猛烈召唤更是史无前例,九百年来从未出现过。 难道,他这一路赶来,也是晚了么?那么,龙呢?他此刻怎么样了? 心神一乱。孔雀忽然感觉到法袍上有什么东西微微开始跳跃,一颗接着一颗。他在一瞬间低下头,看到了自己脖子上的那一串佛珠已经开始自行跳跃,仿佛活了一样在空中舞动,散发出奇特的光芒来! 一共六十一颗,每一颗佛珠的光芒里,都隐约浮现了一张扭曲的脸,在拼命地嘶喊,挣扎,似乎要逃脱某一种禁锢,重新飞散到阳世里。 不好!那些恶灵,在此刻试图要脱离他的控制闯出来么? “须菩提,发阿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一切法,应如是知、知是见、如是信解,不生法相。须菩提,所言法相者,如来说既非法相,是名法相……”来不及多想,孔雀立刻就地盘膝跌坐,开始念动真言,全力压制那一群蠢蠢欲动的怨灵。 他凝聚了全部精神力,完全顾不上头顶斗转星移,时间一分分的流逝,不远处的院落里开始有人声,村民们已经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 黎明时分,又咿呀的舟楫摇动声由远而近,停靠在码头。 “爷,这里就是长山村了。”船家道,“村子那边就是青木塬,连着南迦密林。” “就是这里了!快靠边,爷要下了!”包船的豪客握紧拳头,挥了挥手,连声道,“快点快点!动作那么慢,想死啊?” “是是。”船家连忙将船靠上码头。 还没停稳,船上的人就跳了下来。然而没想到木质的栈桥年久失修,他身手不灵便,本身又甚重,落下来时居然压断了一根半腐朽的木板。只听“咔嚓”一声,那人的半只脚顿时陷了进去,半晌拔不出来。 船家忙问:“爷,您还好吧?” “没事!这点小伤怎么能难道九爷我?”豪客嘴上说得强硬,看表情却显然甚是疼痛,龇牙咧嘴地抽着冷气,“妈的,如果不是前段时间刚受了重伤,刚刚捡回一条命,老子堂堂空桑剑圣,哪里会……哎呀!” 他探手摸了**腹之间,手缩回来时整个手掌都是殷红的,吓得旁边的船家“哎呀”了一声。 船家看到他这样的伤情,心里暗自担心,又不想损失了这笔生意,只能赔着小心:“那么,爷,准备接下来去哪里?” “这个啊,我要去……”豪客迟疑了一下,将血手在衣襟上再度用力擦了擦,抬起手,朝着掌心看了过去,左看右看,半晌不答话。 船家看他专注的样子,暗自惊讶——为什么去哪里要看手心来研究?难道手心里还能开出花来不成? “唉……该死!这一会老子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了。”豪客看了半天,颓然垂下了手,长叹,“算了,反正也没头绪,你扶我去村子里,找个地方喝个酒先!累死我了,老子这一路紧赶慢赶的,已经有半个多月没痛快喝一场了。” 船家有些犹豫:“但客官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能……” “不喝才好不了呢!少废话!~”豪客一声呵斥,“再不喝我就快死了知不知道?” “是,是……”船家再不敢顶嘴,连忙扶着他往前走,心里嘀咕这家伙如此不爱惜身体,喝死了也活该。 两人刚从渡头上下来,没走几步就停住了。那个豪客睁大了眼睛看着前面,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失声,“怎么这里有个和尚!还不偏不倚坐在路中间?——真见鬼,怪不得老子一到这里就如此晦气!” 月冷风清,晨曦中,渡头那条路上果然坐着一个缁衣芒鞋的僧侣,一手托钵,一手握着佛珠,宝相庄严地跌坐在路中间。 船家心下也是觉得奇怪,却不想多惹事,只是扶着那个豪客小心翼翼地从路边绕了过去,那个豪客嘴里嘀嘀咕咕,但显然也无意多惹是非——然而,就在交错而过的那一瞬间,那个僧侣虽然还是闭着眼睛,却忽然抬起了手,一把抓住了那个豪客! “喂——你!”船家失声惊叫起来,却见豪客在同一时刻也蓦然变了脸色,全身一震,也向着对方伸出手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两人竟然是双掌相击,死死相扣。 然后就这样握着手,再也不动。 这……这是什么情况?船家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幕,心惊胆战,却忽地看到地上那个僧侣睁开了眼睛,低声:“麒麟?” “不错,我是麒麟。”船家听到身侧的豪客回答,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你……难道是孔雀明王?” “是,我是孔雀。”那个和尚低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似乎彼此确定了什么东西,这才放开了手——直到那一刻,船家才看到他们两个人的掌心里居然都有一种奇特的金光,皮肤上有一个转轮图样的东西浮凸出来,在各自的手上缓缓转动! 这是什么?船家睁开了眼睛,却不敢问。 “我说,你是怎么……”豪客刚想说什么,想起还有外人在,连忙不耐烦地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锦囊扔了过去,“船钱和打赏都在里面了,快给我滚。” 船家一掂量那个锦囊,沉甸甸的只怕有几十枚金钱,不由得咋舌:“全、全打赏给小人?” “是啊是啊!滚得慢了就没了!”等船家走了之后,豪客才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和尚,“原来‘孔雀明王’居然是个和尚?我一直以为是一个王侯呢!我是清欢……不,麒麟——他娘的,这个名字真奇怪!” 他说话大大咧咧,然而却正投了孔雀的脾性,他道:“怪不得命轮又转动了,原来是你到了左近,引起了感应——我还以为是星主有了新消息呢。” “你也没有星主的消息?”清欢严肃起来,发现命轮已经重新停止了转动,皮肤上刚才那一时的灼热也开始渐渐消失。他看着那个熄灭的命轮,嘀咕:“怎么搞的?一开始是拼死拼命地催,让**夜不得安宁,伤都没养好就不得不爬起来赶路,生怕不赶路就会死在叶城了……结果赶到一半路上又没消息了!” 他看了看孔雀,皱眉:“我向来是个局外人,不过,难道连你也联系不上星主?” “我再来试试。”孔雀叹了口气,重新盘膝坐回地上,双手虚合在胸口,用全部的念力驱动命轮转动,努力地尝试再度联系彼端的星主——然而无论怎样努力,彼端都是一片空茫和漆黑。 那个曾经在数百年里无数次和自己联系过的“存在”,仿佛瞬间消失了。 “事情不太好。根据我的预感,星主……只怕已经出了什么事吧?”孔雀终于放弃,睁开眼睛低沉地念了一句佛号,“‘孩童的眼眸里,看到天国的覆灭’——那个预言,只怕要成真了。麒麟,看来我们都已经来不及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清欢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哈大笑了三声,拍了拍屁股转身就走。 “你准备去哪里?”孔雀站起了身,“我们应该同路而行!” :既然没方向,那老子忙自己的去了——去年的账目还没收完呢!既然星主都死了,我们还忙个屁啊!”一听领导者死了,富甲天下的巨贾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拍了拍怀里那本厚厚的账簿,“跟你说,如果不是手心里烫得紧,又想着得听从师父的遗命,我才懒得趟这浑水呢——如今星主没消息,命轮也算是解散了,我们各自回去干老本行不就得了?” “……”孔雀看着这个同伴,一时没有回答。 “哎呀,和尚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清欢被他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脑袋,从怀里又拿出一包金珠,“看你全身上下也没啥值钱的东西,是不是命轮倒了你就没地方去了?诺,拿着,这里的钱够你下辈子花,也不用去化缘了。” 孔雀下意识地一伸手,那一包金珠落到了钵里。习惯于拿钱砸人解决问题的清欢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便转头离开。只留下孔雀在原地气极反笑。 第四章:分崩离析(下) 在当代剑圣清欢奔驰于古道,为即将失传的剑技而烦恼时,在不远处的北越郡雪城里,一场奇特的对抗却在悄然延续。 二月即将结束,大地回春,即便是寒冷的北方也开始转暖。雪已经渐渐止住了,这个城市从大雪中渐渐苏醒。 然而,在白雪尚未在春风里融化时,一场悄然杀戮却在这个平静古老的城市[www.fltxt.com福利小说网]里展开——短短半个多月里,城中竟然有十几个人忽然失踪。 鲜血在皑皑白雪下纵横流淌,消失不见。 那些人都是在黄昏时分消失的,有些位于远郊,有些位于城中,身份也不一,有些是体面人家,有的却是街头小贩——刚开始大家都以为这些是偶然的、独立的几起事件,并未将这些案子联系在一起。然而,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事情却持续地恶化,几乎每天都有一个人失去踪影。 当第十五个人失踪时,北越郡的郡府终于被惊动了,开始在城门口悬挂告示,并派出了衙役在城里到处巡逻和搜寻。雪城一向平安,从未出现过这样奇诡的案子,所以衙门上下都如临大敌。 “请问,府里最近有人失踪吗?”夕阳下,官差走入冷清的乌衣巷,敲开了一扇门,客气地询问主人,“如果有看到可疑的人,请及时到郡府里禀告——最近外面可不太平,府里也要小心。” “在下并不曾看到过可疑的人。怎么,外面出什么事了吗?”一个披着白狐裘的男子拉开门,淡淡地回答者前来询问的官差,不卑不亢。他衣衫华美,眼神是深沉的黑。对于每一个问题他只回答了几个字,滴水不漏。或许因为身体虚弱,当官府问完了问题后,脸色苍白的男人没有多客套,便随手把门关上了。“这户人家是刚刚不久前从外地搬过来的,不声不响地买下了这个宅子,”小衙役对着旁边的官差汇报,一边在册子上做了一个记号,“这人应该很有钱吧?你看,这宅子有三进,足足一百亩地,没有上千金珠是买不下来的。” “嗯。”官差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精明干练,在公门里混了多年。在门合上之前,他看了一眼里面——果然庭院深远,飞檐画栋掩映在树木之间,黑沉沉的看不太清楚,却不知怎的令人心下一动。 官差带着小衙役转身走开,走向巷子深处的另一家。 “但……如果那么有钱,怎么会主人家亲自来开门呢?”小衙役却是个机灵人,一边走,一边有些不解地喃喃,“偌大一个宅子,不会连一个奴婢都没有吧?里头连个灯都不点,死气沉沉的,还满是中药味道——” “是啊,”官差点头,“这里头似乎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小衙役一震,“蔡捕头,你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说不上来……只是感觉而已。”经验丰富的蔡捕头摇了摇头,将名册翻过了另一页,道,“先看看下一家吧!” 当门关上后,房间里便又重新恢复到了黑暗。 披着狐裘的男子穿过昏暗的大堂,走向庭院后的阁楼——那里点着一盏灯,暖而亮,映照得整个院落都有了依稀的光彩。 灯下坐着的女子定定地凝视着那盏灯,不知道想着什么,眼神显然是空洞无神的。在她旁边有一个紫金火炉,炉火上放着药吊子,里面不知道熬着什么中药材,散发出浓郁的气息。 她神色有些恍惚,看着灯火,似乎魂魄都出了壳。 北越雪主无声地走过去,伸出手轻轻一拍,解开了她被封住的哑穴。他在她身侧坐下,眼里露出了一丝冷冷的讽刺:“怎么样?刚才官差上门的时候,你很想呼救吧?很想让外面的人来救你出去吧?可惜,现在的你哪怕动一动、喊一声也做不到。” 他语含讥讽,然而殷夜来却没有看他,半边烧焦的脸上依旧木然。 “你看,已经是第十七天了,杀的人多了,官府也会听到一点风声。”北越雪主走到药吊子面前,用银勺搅了搅,语气森冷,“真没想到,剑圣传人竟然会有这样冷酷的心肠——看着一个又一个无辜者在自己面前死去,竟毫不动容?” 殷夜来的眼神终于微微变了一下,缓缓从烛火上移开,看着眼前的男人。灯光映照着她被烈火焚毁的脸,如同鬼魅一样可怖。 “幸亏我买的这房子很大,院子里就算再埋下几百具尸体也不会嫌拥挤。”北越雪主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眼光,继续说着这样的事情,却气定神闲,“对了,你今天感觉有没有好一点?为什么最近总见你出神呢?你在想什么,是白帅,还是慕容隽?” 杀人如麻的人,语气却异常体贴。殷夜来没有回答,眼神游离,似乎还是在半梦半醒之中。 “不舒服么?”北越雪主皱眉,关心地把火炉朝她挪近了一些。她没有回答,只是努力摇了摇头,似乎想把飘远的情绪拉回来。 ——是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药的原因,她最近只觉得自己的神志渐渐不清晰起来,起初只是嗜睡,全身乏力,怎么也睡不够。本以为是重伤之后的后遗症,然而,在梦里她居然还出现了幻听,总是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着,远远近近。 刚开始她以为那是墨宸在梦境里叫她,然而仔细听去却明明不是他——那个声音是陌生的,似从时空的另一边传来,低沉回旋,却又熟悉无比,如同前世听见过。 而且,那个声音,居然在叫着她“师父”! 师父……那一瞬,她猛然一颤,似乎身体里有某种奇特的东西蠢蠢欲动。 “唉,师父,为什么您总是不肯收我这个弟子呢?我已经求了您那么久,难道怎么也不行?”同样一个称呼蓦然从身边的人嘴里冒出,她猛地一震,恍惚的神志被拉了回来。她转过头,凝聚的视线里清晰地出现了一张苍白冷酷的脸。 北越雪主一边搅拌着药汁,一边冷冷道:“每天杀一个人,我说到做到!可是,你身为一个女人,又是剑圣门下,秉承为弱者拔剑的宗旨——怎能如此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呢?”她仿佛被烫到一样抬起头。那个苍白冷酷的男人叹着气,转过身去拉开暗门,拖出了一个瑟瑟发抖的人来:“来,给你看今天的新羔羊。” 那是一个不超过二十岁的年轻人,面容俊秀,穿着甚为讲究,显然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却被莫名其妙地掳来了此处。那个人被拖出来后,昏头昏脑地倒在了地上,一眼看到殷夜来那张枯槁烧焦的脸,失声刚要喊,咽喉却被一把捏住了。 “别唐突佳人。”北越雪主将猎物拖到了榻前,微笑,“要知道在你面前的,可是云荒曾经的第一美人呢……” 那个公子哥儿拼命挣扎,然而手脚却一丝力气都没有,宛如一条鱼被拖到了刀俎上。 “来,现在你的生死掌握在她手里了,”北越雪主按住他的头,强行扭转,令其看向殷夜来,语气里半点玩笑也无,“如果她肯开口说一个字来救你,那么,你就能立刻平安离开这儿——如果她不肯救你,那么……” 一把雪亮的短刀在指间闪过,刀锋雪亮,在人质面前晃了一晃—— “那么,我就在她面前一刀刀地把你给杀了,和前面十六个人一样!” “你……那个公子哥儿终于明白眼前的人就是雪城最近流传的杀人恶魔,不由得吓得瘫软在地,张了张嘴,居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啊!”看到对方这副模样,北越雪主不耐烦起来,一脚踢在了他背上,厉声,”开口!去求人家,让她救你!蠢材!” 那个公子哥儿被一脚踢得踉跄跪下,瘫在了榻前,痛得大喊,然而咽喉立刻又被掐住了,“别乱喊,”一把短刀细细地划过他的咽喉,割出一条血线来,北越雪主的声音阴沉冷酷,“这里地方大,你喊破了喉咙外面也听不到——不过,我最讨厌别人乱喊了,说不定不等她开口救你,一刀就把你给了结了。” 脖子剧痛,那个公子哥儿吓得呜呜哭了起来,全身颤抖着,看了殷夜来一眼,又旋即扭开头不敢再看——灯下的分明是一个修罗恶魔,焦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陷在疤痕里的眼睛冷然无光。 “说话!求她救你!否则——”北越雪主冷冷地在他身后道,刀子改了方向,沿着他的背部肌肉慢慢划去,用刺痛让这个吓蒙了的年轻人清醒过来。 “救……救命!”那一刻,恐惧终于令瘫软的人从喉咙里挣出了声音。他反应过来,哭泣着死死抓住了榻上垂落下来的衣襟,涕泪交加地看着那个丑陋的女人,“救命啊!” 然而那个女人转过了头,侧脸向暗影里,并没有看他。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那个公子哥儿往前爬了一步,全身战栗着抓住了殷夜来的衣摆,感觉那一刀划过他的背,痛入骨髓,“救救我!我……我还没成亲呢……家里上有老母……我……我不想死啊!” “唉……”忽然间,他听到灯下的女子似乎低低叹了一口气,缓缓转过了脸来——当他心下狂喜,以为对方心软的那一瞬,眼前忽然一闪! 他没来得及回过神,身体一轻,旋即腾云驾雾般往后飞出。 “你!”北越雪主抢身上前,一把将人质拉开,脱口怒叱。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道寒光一闪即逝。杀人者怒视着灯下的女子,一贯冷酷不动容的眼里露出了震惊和愤怒——刚才那一瞬,他看到殷夜来依旧侧脸向着暗影,不曾回头看一眼脚下苦苦哀求的人,然而,缩在狐裘里的手却猛然动了一下! 只是一瞬,一道白光从她的手指间掠出,绕颈而过! 北越雪主只觉大事不好,瞬间扑过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然而,一股细细的血猛然喷了出来,洒了他一脸。一个血洞出现在殷夜来的脖子上,血狂喷而出。他扣住了她枯瘦的手腕,因为狂怒而全身发抖:“你……” 殷夜来终于转过了头,向着他冷冷一笑。灯下的脸色异常苍白,眼神闪亮如妖鬼,粘在她手指里的,竟是灯台上插蜡烛用的一支银杆儿。 北越雪主微微吸了一口冷气,喃喃:“你竟然……” ——这个女人原本已经气脉微弱,筋骨俱断,所以这些天来他也渐渐放松了警惕,却不料伤重至此,她却依旧有一击的能力,令自己竟然无法预料和阻拦! “算你狠。”北越雪主迅速抬起手,压住了她脖子里急喷的鲜血,语气也失去了平日的镇定。喷涌的鲜血急速将他双手染得猩红。这个女人下手又准又狠,对自己也毫不留情,瞬间就刺穿了血脉——她原本就重伤未愈,此刻再受如此重伤,已然再难活命。 北越雪主看着这个垂死的女子,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来,似是狠毒,又似敬佩,喃喃:“这几天你一动不动地休息,是积攒了多久才积起了这一击的力气啊……你怎么没想过要杀我?” “咳咳……我有自知之明。”她咳嗽着,语气迅速衰弱下去,“杀你,没有任何机会。” “所以你想求死,对么?”北越雪主抱着她,凝视着那张可怖的脸,喃喃,“你就准备这样将剑圣的绝技带入坟墓?宁死也不传给我?不……我绝不会让你这么做!” 他忽然弯下腰,一把将那个被摔晕过去的人质抱过来,一直拖到了药炉面前,然后一刀刺入了那个人的心口!血如同箭一样射出,不偏不倚落在了紫金炉上煎着的药里面,“哧'”的一声化作一股升腾的白气。 那种声音如毒蛇吐芯,令半昏迷的殷夜来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我从未见过固执如你的女人。”他反手将那一具尸体扔了出去,“只可惜,你遇到了一个更加固执的对手。” 他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用银勺搅拌着炉上的药,直到白气渐渐散去,整个药汁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半透明的深紫色来。北越雪主低下头去,仔细地嗅了嗅,然后将药注入碗中,小心翼翼地端过来,放缓了声音:“来,快点把药喝了——” 当散发着浓重药味的碗凑过来时,殷夜来无力地别开了头。 “我知道这药味道不好,但良药苦口利于病。”杀人如麻的男子忽然变得温柔体贴,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伸过来环住了病人的肩膀,捏住了她后颈的大椎穴,强迫她微微张开了嘴,“来,喝了吧……这药方可贵重了,引子是人心口上的那点血,而且只能取气绝之前的那一点,喝了对你身体大有好处。” 殷夜来用尽全力想要扭开头,然而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碗凑过来,搁在了唇边,浓厚的药汁直灌进来,冲入喉舌。 药里透出血的味道,几乎令她窒息。 “你以为我一天杀一个人,是纯粹为了逼你就范么?那是为了给你治伤啊……”将一碗药统统都灌了下去,北越雪主这才放开了手,将碗底的药渣用手指抹在了她颈部伤口附近,“这个药方是巫术和医术的融合,一碗药一条人命,以命换命——以前北越的杀手们受了重伤,我就给他们吃这个药。百试百灵,只要有一口气在,残废了都能复原。” 果然,当药物抹上去后,急速喷涌的血流骤然减缓。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窟:“但是呢,这药却有一些不好的地方——就是用多了会上瘾,令人变得嗜血,不经常闻到新鲜的血腥味就会发狂。你看,我就是用多了这种药,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北越雪主笑了一笑,诡异地低声道:“现在,我们一样了,师父。” 殷夜来蜷缩在狐裘里,瘦弱枯槁的身体剧烈地战栗着,用力咳嗽,却怎么也无法把刚才喝下去的东西呕吐出来。那种诡异的药,恶毒而污秽的血,已经注入了她的身体,融入了血脉,再也无法分离出来了! 她的血,已经被这个杀戮者所污染了! “在我手下,要活命固然不容易,但要死,只怕却更难——在你传授我剑圣之剑之前,我是绝不会让你死的,”北越雪主轻拍她后背,将枯瘦如柴的女子从狐裘里抱起,附耳低声,“空桑的女剑圣,如今全天下都以为你已经死了,不会有人来救你,也不会有人在意你的生死。现在的你,完全属于我一个人的了……我有的是时间。慢慢来,身体重要,是不是?” 他的语气温柔而从容,眼神却恶毒冷酷。那一刻,她用尽仅存的一点力气将她推开,终于爆发似的喊了起来:“魔鬼!” “呵呵……呵呵呵。”北越雪主端着空药碗,在阴暗的高楼上低低笑了起来,“空桑女剑圣,不要这么骂我嘛。我会做出这些事,还不都是因为您——只要您答应传授我剑圣之剑,一切不就好了吗?”一刻,无助和绝望汹涌而来。殷夜来匍匐在榻上,剧烈地喘息,咬着牙,没有回答一个字,只觉得心里如刀绞一样剧痛,时时刻刻都需要极大定力才能稳住,不让自己屈服。 “我在地窖里还关了七个人。还要死多少人,你才肯答应我呢?”北越雪主喃喃,语气冷酷而平静,“仁慈的空桑女剑圣?” 那一瞬,她蜷缩在狐裘里,再也无法控制地发出了低低的喊声。 无限的愤怒、杀意,直冲上心头来,剑圣的血在这一具半死的躯壳里奔涌、沸腾,一下子全涌到了脑子里,令她全身发抖——拜师剑圣门下那么多年,她一直是个不喜欢杀戮的女子,然而这一刻,如此强烈的杀气涌上心来,令她几乎失去控制! 是的,这个人,是她毕生最想杀的人!可他就在面前,自己居然无法拔剑! “呵……”北越雪主反而笑了起来,端详着濒临崩溃的她。 是的,这个倔强的女子还在苦苦坚守,然而她毕竟是善良的,绝对无法坐视那些无辜者的牺牲——再过一个月,两个月,绝对不会超过半年,她一定会因为崩溃而屈服,将剑圣之剑交到自己手上! “咦?”忽然间,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他嘴角的笑容凝固了。 那个濒临崩溃的人全身发抖,将身体蜷起,额头死死地抵在榻上,枯瘦的双手紧紧握着,仿佛是哭泣一样——被火烧过的秀发已经短了很多,如今堪堪只有齐肩的长度,被剪得长短不齐。然而在灯下,他清晰地看到她后颈上忽然出现了一滴鲜血,殷红刺目。而且,更奇异的是,那一滴鲜血在以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速度缓缓流淌—— 不是顺着往下流,而是逆流! 这……是什么?北越雪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一个箭步过去,试图将殷夜来从榻上扶起:“你怎么了?怎么会受伤出血?让我看看——” 那一瞬,他的语音停顿了:那不是血,而是一颗红色的痣! 那一颗红痣从她的躯体上浮现,缓缓凸起,在焦炭一样黑的皮肤上如同血般殷红刺目。而且,不可思议的是,随着殷夜来的情绪起伏,它动得越来越快,从后颈转向耳后,一直往上移动,简直是想要钻入脑中一样! “这是……”北越雪主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的,在替她裹伤的时候,他记得她背后有一颗红痣。然而那颗痣明明是位于左边肩胛骨下,并不在此刻的位置!难道,这些天来,这一颗奇怪的红痣一直在移动?它居然会自己移动? “怎么回事?难道它还会动?你看看!”北越雪主拿过了一面铜镜放在她的面前[www.fltxt.com福利小说网],让她可以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耳后的皮肤。一看之下,殷夜来忍不住猛然一惊,失声低呼出来,也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怎么样?”北越雪主道,“你也没见过这颗痣,对吧?” 殷夜来死死地看着镜子里那一颗朱砂痣,一种奇特的恍惚感忽然重新升起。那种感觉是如此诡异,竟然将她的神志一瞬间从这个世间抽离了出去! “时间快到了……”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快到我这里来。” 谁?谁在和她说话? 殷夜来捂着头,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在加速奔流,恍惚感越来越强烈,那个声音似乎在天宇里回响着,轰鸣着,就像是一道无法抵抗的召唤,从天之彼岸传来。 “觉醒吧!不要被任何事羁绊……快到我这里来!” “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那一刻,怀里的女子停止了颤抖,缓缓抬起了眼睛。 在短短的片刻内,她身上那一颗红痣不可思议地加速移动,从耳后沿着鬓角上移,最后,居然出现在了她的眉心! 刹那间,北越雪主直觉到了什么,全身的肌肉猛然绷紧。多年的杀戮生涯令他练出了可怕的本能,那一瞬间他断然翻转手腕,力道透入之处,手中的瓷碗“咔”的一声片片碎裂——只听“叮叮”的几声,那些瓷片如同飞雪一样散开,在半空化成一道网,封住了所有来路。 然而,一道凌厉的气息逼人而来,击溃他所有的防守。那一道网在一瞬间碎裂,所有瓷片在半空中爆裂,刹那化为粉! 那一道气息瞬间凝聚,聚集成剑,直刺而来。北越雪主凌空折身,双手一合,一道光在掌心出现,试图阻挡身后忽然而来的追杀。然而只听“嗤”的一声,当他双掌合拢的时候,掌心忽然冒出了一个血洞! 那一缕剑气,居然瞬间刺穿了他的双手! “九问!”那一瞬间,他失声惊呼,霍然抬头看去——烛影在剧烈地摇晃,似乎被无形的气流所逼。明灭的灯下,榻上站着那个披着白色狐裘的女子,眼神凌厉雪亮,脸色却苍白如鬼。她冷冷地看着他,手里没有拿任何兵器,指间却有剑气纵横。 那是空桑剑圣门下最高的剑术,可以以无形剑气摧毁一切有形之物! 碎瓷片的粉末从半空落下,如同细微的白雪。在落雪中,激荡的剑风拂动了房间里每一个人的衣秧长发,猎猎如旗。 那一刻,他看到那个垂死的女子忽然复活了,光芒四射,宛若从天而降的神。殷夜来不知何时已经站起,在榻上俯视着塌下怔怔站着的人,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十指缓缓交错——那些凌厉的剑气在她指尖交织,发出了耀眼的光。 “剑圣……”那一瞬,北越雪主从咽喉里吐出了一声目眩神迷的赞叹。 在短短的瞬间,他忘记了逃避,也知道根本无法逃避,在那一剑发动之前,他只来得及回过手,封住了自己全身的所有血脉。 黑暗中,一道电光瞬间划过。 第五章:破军之召唤 夜色已经深了,初春的天气还是非常冷,街上积雪未化,也尚少行人,只有风在空荡荡的巷子里钻来钻去,发出细微的呜咽。 “你听到什么声音没?”街角有人忽然停下了脚步,问身边的人。 “没呀,蔡爷您听到什么了?”跟随着他的是个小衙役,正冻得鼻子通红,搓着双手跺脚,恨不得早点结束这一日的满城查访,返回家里的炕头,偏偏顶头上司却在这里又顿住脚问这个那个,只能随口应付着。 “好像有一声惨叫。”官差低声说,“那边院子里。” “那边?”小衙役顺着他视线看去,微微吃了一惊,“这不是白天刚去查访过的人家么?那户从外地搬来的!” “是啊。”蔡捕头沉吟着,不知不觉便往那边走了过去。小衙役知道这个素来以严谨勤奋著称的上司又不知道动了哪门心思,内心叫苦不迭,但也只能跟了过去,嘴里嘀咕:“不是刚查过么,没什么问题啊。” “不,有点不对劲。”蔡捕头喃喃,皱着眉头,“我白天就觉得哪儿不对。” “是啊?”小衙役好奇起来,“蔡爷,我们都没进门去看过呢。” “嗯,我只是从门外往里看了一眼,除了死气沉沉没有佣人之外也没啥可疑的。只是……”蔡捕头带着小衙役走到了那户人家的门口,抬头看了看。大门紧闭,里面暗淡无光,就像是一座空楼,他从门缝里往里看了一眼,那一瞬,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顿足:“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院子,是院子!” “院子?”小衙役愕然。 “院子里居然没有积雪!而且,整个土地全被翻过一遍!”蔡捕头神色凝重地道,“这家没有请佣人,那么,是谁扫了庭院里的积雪?是主人自己?为什么要如此积极打扫,而且,还要翻土?除非是——” “除非是什么?”小衙役抽了一口冷气。 蔡捕头压低了声音,森然道,“除非是他往院子里埋过什么。” “……”小衙役僵在了那里,一瞬间只觉得脑后有一股森冷的风吹过,全身冰冷,结结巴巴道,“我们……我们要进去看看么?” 蔡捕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了看深宅大院,又看了看空荡的街道,急速地搓着手,显然是在急于立功和谨慎谋划之间犹豫。许久,才摇了摇头,道:“不,案情重大,我们还是先回去禀告了郡府再说。” 小衙役松了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来:“对对,蔡爷英明!等明天禀明了郡府——” “不,不能等明天了。今晚我们就去找郡府大人!”蔡捕头冷静的眼里露出一丝无法压抑的热切,“连夜拿到搜查文牒,从府里调集人手包围这座楼,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杀人真凶给找出来!这可是一件大功,做成了,你我都可以连升三级。” “是吗?”小衙役眼睛也亮了,“以后就不用大冬天出来巡街了?” “傻小子!”蔡捕头拍了他一下,“以后你就是大爷了,坐在官衙里喝茶就是,巡街这种事那轮得到你!” 小衙役揉着脑袋笑了,刚要说什么,忽然张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后面。 “怎么了?”蔡捕头皱眉,“怎么像活见鬼了一样?” “鬼……鬼啊!”那一瞬,小衙役发出了刺耳的惊呼,往后倒退了几步,转头拔腿就跑,“有鬼!女鬼!” 那一瞬,只觉得一股阴冷的风从脑后吹来,令人毛骨悚然。蔡捕头毕竟有几分经验,把手按到了雁翎刀上,强自镇定地转过了头。 背后的那扇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 门内依旧黑暗深沉,看不到一点光和人活动的气息。然而,黑暗的最深处却隐隐约约看得到一个白色的剪影,漂浮悬在空中,依稀是个长发的女人。风从庭院里来,带来浓厚的血腥味,令人不寒而栗。 血腥味!那一刻,蔡捕头看了一眼那个森冷的庭院,再度验证了自己的猜测,情不自禁就想冲进去看看。然而,不等他动身,那个阁楼上的白衣女人忽然也动了——她从阁楼上飘下来,迅疾地穿过院子,轻飘飘地掠过来,足尖完全不沾地面。 “谁?”那一刻,他提起了全部的勇气,大喝一声,'“站住!” 雁翎刀呼啸着砍过去,试图截住那个空气中的人。然而刀从白影里划过,却什么都没有砍中,只留下一道风从耳边绕过。他握刀,一回头,就看到一张焦黑可怖的脸从眼前闪过,眉心一点殷红,宛如恶鬼一样恐怖。天……真的是女鬼!|刹那间他只觉得遍体凉意,忍不住踉跄倒退了几步。然而那个女鬼眼睛是空洞的,直直地盯着西方某处,似乎被什么牵引着一样飘了过去,根本毫不停留。只剩下大门打开着,房间里满是森冷而血腥味的风在回旋。 蔡捕头怔怔站在那里半天,终于回过神来,一时间心胆俱裂,再也不敢踏入半步查看,更不敢多留,也和那个小衙役一样转过身,沿着街巷踉跄奔逃。 那一座巨大的宅子敞开着,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宛如张开口狞笑的怪物。 第二天天亮时,整个雪城都沸腾了。 整个郡府的官差都忽然出动,包围了一座豪宅大院。夺命十几条的连环杀手案终于告破。就在那个宅院的土壤下,挖掘出了十一具尸体,每一具都惨不忍睹,在死前受到了令人发指的虐待和折磨。楼下还有一具新死的尸体横在地上,来不及收殓,赫然是日前报官失踪的陈家公子——而在一个地窖里,还发现了七个失踪者,正惶惶不安地等待救援。 “是他!就是他!”获救的人指着后院楼上一具尸体,全身发抖,“就是这个人把我们抓起来,关在这里的!他杀了很多人!” 蔡捕头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抬头看着高处的那个男人。 这个人被一种奇怪的力量穿透了胸膛,钉在了高高的中堂上——死者低垂着头,血从背后流下来,将中堂上那一幅“仲夏之雪”长卷染得殷红刺目,皑皑白雪都化成了地狱血池。旁边有下属架了梯子爬上去查看,小心翼翼地用刀柄将垂落乱发挑开。 “嘶……”虽然周围簇拥着那么多属下,在看到那个人的脸时,蔡捕头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背后一阵寒意。 那个凶手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容貌并不凶恶,甚至可以说是清奇俊雅,只是肤色非常苍白,几乎犹如透明,令人想起那些在黑暗中长大,毕生从未见过日光的野兽。他的脸上凝固着一种奇特的表情,似是狂喜,又似迷乱,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 “真是奇怪啊……他死前,必定看到了什么非常惊叹的东西吧?”蔡捕头喃喃。 “哎呀!”忽然间,旁边的小衙役叫了起来,一下子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蔡捕头不快。 “快看!他、他的胸口!”小衙役脸色苍白,指着被钉在中堂上的尸体,“居然没有任何东西!他、他是怎么被钉上去的?” 所有人一下子悚然,围了过去。 那具尸体被悬空钉在中堂的卷轴上,刚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是被什么利器穿胸而过,钉死在高处。但攀爬梯子仔细看去,发现前胸后背虽然都是血迹,然而穿透胸口的凶器却缺失了——换一句话说,那具尸体竟然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悬挂在那里的!“这是怎么回事?”蔡捕头喃喃,忽然一个激灵,“难道,是那个女鬼干的?” “女鬼?”郡府大人吃了一惊,“这里难道还有个女鬼?” “其实属下也不知道是人是鬼……属下刚查到这里的时候,曾经看到院子深处出现过一个白衣女人,”蔡捕头喃喃,眼里露出后怕的表情,“很恐怖。那张脸……简直叫人做噩梦。我想,应该是她杀了这个凶手吧。” “是的!这宅子里还有个女人!”幸存者中有人叫了起来,“不过那不是一个女鬼,应该是凶手的间谍!我在地窖里每天都闻到药味——那个凶手每天都杀一个人,用血为她煎药!” “用人血为她煎药……”所有衙役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郡府大人问:“那个女人是间谍么?如今去了哪里,抓到了么?” “禀大人,没有找到。”蔡捕头低下头回禀,“在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就已经走了。” “一群废物!”郡府大人跺脚,“给我把她找出来——死了十几个人的大案子!凶手已经死了,如果一个活口都找不到,北越郡也太丢脸了!” “是,是。”蔡捕头连忙退下,吩咐左右,“把尸体送到衙门去,让仵作好好验一下。” 几天后,所有资料汇集,一些脉络渐渐清晰—— 居住在这里的是一个外地来的男人,沉默寡言,肤色苍白。根据城门口的入场记录,在一个多月前,这个人带着一口棺材从南方来到这里,大手笔地买下了雪城这个大宅子,从此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刚开始身边还有几个奴婢服侍,到最后连那些奴婢也失踪了。这个人低调谨慎,不和周围邻居往来,庭院深广,大雪封城,外面行人稀少,竟然没有人知道他竟做出了这种恶行。 直到今天事情败露,横尸楼头。 可是,那个女人又是谁?是棺材里的那个人么?她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凶手把她藏在了这里,并不惜用人血来为她治疗?到最后,她为何忽然翻脸杀了为他治病的凶手? 如今,她又去了哪里? “把这个贴在各处城门口,再抄写二十份,交给附近的烛阴郡和康平郡。”蔡捕头叹了口气,将一张肖像交给下属,“三郡联合,希望能找得到。” ——画上是一个女子的半身像。身形消瘦,披着一袭白狐裘,一头乌黑的长发参差不齐,似被火烧过。眉心有一点红痣,眼神空空荡荡,似乎是没有魂魄,脸是瓜子脸,倒是甚美,只是半边都用墨涂黑,五官全被疤痕覆盖,狰狞犹如地狱恶魔。 小衙役看到那张画,忍不住吃了一惊:“长成这样,到底是人是鬼啊?” “我倒希望的确是个鬼。”蔡捕头苦笑,“否则怎么解释这一切?” 他低头看着自己画的图,回忆着那天晚上刹那间擦肩而过的人影,心底有一种隐约的不安。那个女人……似乎并不像是一个杀人者。她的脸色是空洞茫然的,眼神里却依稀蕴藏着深深的悲哀,只看了自己一眼便飘然掠过,并无丝毫的杀意。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呢?然而就在这一瞬,外面忽然传来惊呼,有人惊呼着跑了进来,一头撞倒了房间内的衣架:“蔡捕头……蔡捕头!大事不好了!” “怎么这样大呼小叫?”蔡捕头怒道,“是找到那个女人了么?” “不……不是!是,是那个杀人魔,他、他……”小衙役脸色苍白,手不停地发着抖,竟然说不下去。那一刻,蔡捕头才发现他胸口全是鲜血,似是一跤摔在了血池里爬起,不由得立刻站了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小衙役全身颤抖,半晌才挣出一句话:“那个杀人魔,他,他跑掉了!” “跑掉了?”蔡捕头大吃一惊,“开什么玩笑!他不是死了么?” “是死了,可,可又活了!”小衙役的声音发抖得厉害,“仵作验尸时就觉得奇怪,说这个人死了那么久,不该全身还那么软,居然一点都不僵硬——第一刀下去动都不动,但第二刀刺到膻中穴的时候,他就忽然睁开了眼睛!” “什么?”蔡捕头不可思议地叫道,“复活了?” “是啊!居然又活了!活见鬼!”小衙役终于忍不住带了哭音,“这个人……这个人居然也是个鬼!他们两个都是鬼!” “那他现在在哪里?”蔡捕头抓起刀就往外走,“仵作呢?” “死了!”小衙役大哭起来,害怕得全身发抖,“那个人是个魔鬼!一醒来,就把仵作给杀了!不但杀了,而且还喝了他心口上的血!那人喝完就走了,一眨眼就没影子了,快得谁都追不上!” “……”蔡捕头停了下来,沉吟良久,问:“郡府知道这事么?” “还……还没来得及去禀告。”小衙役哭道,“属下立刻来找的捕头。” “那还,这事儿先别报上去,”蔡捕头咬着牙,“好容易立了大功,如果这样一弄,我们就别想升迁了——[福利小说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去,到义庄找一具尸体就当成是那个杀人魔给安葬了,仵作那边我来设法善后,先把事情压下来。” 小衙役怔怔地看着跟随了多年的上司,不相信他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你觉得这件事是我们能处理得了的么?”蔡捕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别犯傻了……我们不过是小角色,升官发财保命最要紧,谈什么别的呢?” “可是……”小衙役结结巴巴,“那个杀人魔没死,逃出去了,万一又开始杀人怎么办?” 蔡捕头摇了摇头,道:“多半不会有事。那个杀人魔这次就算不死也受了重伤,估计有好一段时间不会再出来了——而郡府大人即将调任,在这当儿上破了这案子,帝都肯定也有嘉奖和升迁,他定然也不愿此事再传出去丢了脸面。” “……”小衙役怔怔地听着,“可是……可是……”,他喃喃,“那些人,就白死了么?”“不会的,”蔡捕头耸耸肩,抬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不是还有老天么?你要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嘛——不过,这就不是我们管的事情了。 雪城连环杀人案的事,转瞬轰动了整个东泽。告示贴到之处,不止北越郡,连相邻的几个郡县都到处议论纷纷。“那宗凶案居然是个女人做的么?”康平郡的郡府墨池,城门口围着许多人,看着告示上的肖像,议论纷纷,“看样子就很恐怖,完全是个女鬼!” “据说她是喝人血的,而且只喝心口上那一点活血,一天一个!” “是啊,她是凶手的同谋,如今还在逃呢——也不知道逃去了哪里。” “天!不会跑到我们郡了吧?” “应该不会,听说隔壁的烛阴郡最近出了几起杀人案,手法都是刺破心口,失血过多而死,应该是那个女人做的吧?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明天开始我决定带着家丁出门了,对,还得把刀都带上!” “胡扯。带人带到又有什么用?据说这个女鬼厉害得很,杀人根本不用抬手,只是一眨眼的事。你没反应过来命就没了!” “有这么厉害?吹牛吧?空桑剑圣也没那么快的剑!” “谁说是吹牛了?你知道不,连那个连环杀手都是被她杀的!那么厉害的凶手,听说都被一招毙命,连兵器都没有用,就这样被活活凌空钉在了墙壁上!” “连兵器都没有用就能杀人?太神了吧?” “我家有亲戚在北越郡官府做事,亲耳听说的——据说这个凶手被杀的时候身上只有一道伤痕,而伤口里什么兵器的痕迹都没有!不是刀伤,不是剑伤,仵作说,他是被一道‘气’杀的!” “一道气?那不成真鬼了么……” 城门下,簇拥着的人们议论纷纷。那都是一群普通百姓,眼里有一些恐惧敬畏,但更多的是看热闹的无知。只有一个衣着华贵的胖子袖手站在那儿,皱着眉头端详着告示,侧耳默默听着议论声,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有说。 好容易摆脱了那个龙和什么孔雀,本来只是为了收账才一路北上,准备去往北越郡的雪城盘查去年的账目。然而刚到了这里,居然就看到了到处都贴满了这样的告示,满耳都是沸沸扬扬的传言,由不得他不顿足关注。 被一道气杀的?听到这里,清欢的眼神微微一动,抬头看着城门口贴着的那一张告示,忽然抬了抬手,“刷”的一声,离头顶三尺高的那张纸忽然就自动飞起,落到了他手里。 “还真有点像啊……”清欢低声喃喃,“这是怎么回事?”虽然容貌损毁严重,但看轮廓眉眼,竟依稀是夜来的模样,而且是被烈火焚毁后的夜来模样!更神奇的是那些旁人的描述:以剑气杀人,伤口不见任何兵器痕迹,这更是剑圣门下才有的手段,当今世间又有几人? 可是……夜来,你不是已经死在了帝都的大火里了么?而且,这眉心的红痣又是怎么回事?你身上并没有这样一颗痣啊…… 无论如何,先找到人看看再说。清欢在马背上看着手里这张告示,宛如看到被烈火焚烧过的女子,忽然间一紧缰绳,催促着骏马飞驰。 他的方向,是北越郡的雪城。 北越郡雪城的郊外,冷月高悬,墓地里空无一人,只有寒鸦的叫声和呼呼的风声。守陵人瑟缩着,渐渐打起了瞌睡,头一顿一顿的。 忽然间,所有寒鸟鸣虫的声音都停顿了,似乎空气中骤然结了一层薄冰。 反常的寂静让睡意朦胧的守陵人一下子清醒过来,探手抓住了身边的短刀,同时将枕边的朱砂罐子也摸了出来——在这墓地里守了十几年,他见惯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和盗墓贼搏斗过,也和鬼魂打过照面,软的硬的都来过,心胆很壮。 然而,守陵人刚探出头去,就看到冷月下,一道白色的影子乘风而来,从墓园上掠过,轻飘飘地朝着前方飞去。月光明亮,他看得清楚:那是一个女子,在月下独自御风而行。 “咦?”守陵人并不知道雪城刚发生的事情,只是诧异——这个女人身上没有丝毫邪气,看上去竟不似妖物,然而冷冰冰的,却也没有人的气息。他躲在暗处,看到那个女人从墓园上方掠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然而,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她忽地朝着这边看了一眼。那一瞬,守陵人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张脸!半边焦黑可怖,另外半边却美如天仙,一眼看去令人宛如坠入梦境。 似乎是听到了他急促的喘息声,那个女人忽然顿住了脚,看了过来。她的眼神是飘忽的,没有一丝热度,空空荡荡,宛如从墓地里出来的鬼魂。冷月下,能清楚地看到她半边完好的脸上有一颗殷红的痣,宛如一滴血。 守陵人与那道视线相接,瞬地颤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一躲。然而耳边风声一动,那个女人的身形快如鬼魅,居然瞬间就到了他身边! 情急之下,他将手里的朱砂罐子整个扔了过去,想用至阳之物镇住这个可怖的厉鬼。然而一道凌厉的风扑面而来,所有泼出去的朱砂没有一颗落在她身上,尽数卷回。 这一下守陵人知道遇到了极厉害的妖物,吓得一个哆嗦,握紧了手里短刀。然而手刚握上去,那把短刀居然齐刷刷居中折断! 那个女人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来,扼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提起。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指尖划过之处,心口里有血沁出——她的眼神空洞,然而却透出一种奇特的疯狂,仿佛渴望嗜血的魔物,将唇凑了过来。 “救、救命!”那一刻,守陵人挣扎着,用尽全力叫了起来,“有魔物!” “魔物”两个字一入耳,那个女人似乎微微震了一下,她的手原本已经刺向了守陵人的心口,贪婪地摄取着热血,此刻却顿了下来。 “魔物?”守陵人听到她模模糊糊地低声,“不……不!” 那一刻,女子抬起头来,脸上那种嗜血的疯狂渐渐退去,空洞的眼里流露出一种悲哀的表情,猛然往后退了两步,将手里的猎物狠狠扔了出去! 守陵人被甩在一块墓碑上,全身折断一样疼痛,然而立刻跳起,头也不回地奔逃。 殷夜来站在冷月下的墓园里,怔怔地看着四周,又低头凝视着自己染血的双手,一直恍惚的神志忽然出现了片刻的清醒——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她又在追逐着什么?更可怕的是,她居然变成了一个魔物!变成了和北越雪主那样疯狂嗜血的魔物! 她跪倒在墓园里,因为极度痛苦而全身发抖,捂住脸低低啜泣。很多年了,她从未这样哭过,无论是在贫苦无助的少女时,还是在黑暗不见天日的青年时,乃至在帝都大火的最后诀别时。从出生开始,她的人生就一直艰难,在黑暗里度日如年,少见光明。 原本以为早已什么都能承受,却不料还有这一日。 ——还有这样生不如死,非人非魔的时候! “兰颉师父,堇然有辱师门,实在是无颜来泉下见师尊。”乘着神志清明的一瞬,她下定了决心,捡起守陵人扔在地上的断刀,对着北方黄泉之路低声道,“弟子本性渐失,若不自行了断,只怕坠入魔道。” 然而,就在刀尖对准了心脏的那一刻,一阵风吹拂过墓园,所有的声音又再一次停止了。刺入肌肤的刀尖蓦然停顿,殷夜来双手一松,刀尖铮然掉落。眉心的红痣在那一刻放出淡淡的血色,令她的眼神重新变得恍惚。整个人仿佛是被一个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傀儡,站了起来,朝着某个方向而去。 牵引着她的,是一个听不见的声音—— 那个声音从远方的荒漠里传来,穿透了无限时空,在耳边不停地呼唤,带着某种深深的渴望和期待,直接传入了人的心底,蛊惑着人的心意—— “为什么还没有来?” “我已经等了你这许多年。师父……” “这一世,你还是来得太晚……太晚了。” 那声音仿佛是无形的线,牵动着女子从墓园里转过身。冷月下,一袭白衣飘摇,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急奔而去,仿佛投向烈火的飞蛾。 当冷月下的女子在墓园上折身而起的时候,大地和大海的交界处,一声低低的叹息声被吐出,在空荡荡的迦楼罗金翅鸟里回荡。 “破军大人,您醒了么?’蒙着面纱的星嗟圣女守候在台阶下,一直感受着那种强烈的召唤,此刻喜不自禁地脱口,“您……您能听到我的祈祷了么?请您睁开眼睛看看吧……我已经在这里了!”她抬起了头,撩开面纱,那一点殷红色的痣在颊边显得分外刺目。 每一日,她都在观察这血之印记的变化——根据巫咸大人所说,这一颗红痣是慕湮女剑圣“六魂”所化,出现在这一世的分身身上。随着时间的临近,这一颗红痣会不停地向着头部移动,直到五月二十日那一夜,出现在她的眉心。 到那一刻,她的前世今生将重叠; 到那一刻,金座上的破军也将睁开眼睛! 金座上的破军还在继续沉睡,仿佛时间不到就永远不会睁开眼睛一样。九百年了,这个被封印的人还保持着二十多岁时的年轻外貌,剑眉星目,面容英俊而冷酷,线条利落的侧脸藏着军人特有的决断。 星嗟圣女叹了口气,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这张脸上移开。这个人,是传说中的“破军”,是他们冰族至高无上的一代战神——他在迦楼罗里等待着那个封印了自己的空桑女剑圣,无论她的魂魄流转了几世,都不曾放弃。 这种感情,实在是令在帝国长大的她难以理解。 军人,不都应该是铁石一样不动声色的男人么?他们天生是为了战争而生,为了荣誉而死,所谓对爱人的爱是小爱,也被更大的对族人对国家的爱所代替——就像是她,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为何而存在,并且从未爱过任何一个人。 可是,这个金座上的军人,为什么会有着如此的执念? 她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异样的感情——是的,她竟然如此期待他的苏醒,期待着他醒来第一眼看到自己的面容!到时候,他的眼神,会是什么样的呢?他的语气,又会是什么样的? 这种隐隐的期待令她心脏加速跳动,竟似初恋的少女等待着情人归来,而非执行任务的战士所该有的。 从小,她就知道自己是慕湮剑圣的转世分身之一,十巫将她严密保护了起来,教导她,朝着成为“慕湮剑圣”的方向成长——他们教给她许许多多东西,让她学习剑术,熟悉空桑语言,了解梦华王朝末期的一切……经过二十多年的精心培养,无论从外貌气质还是性格习惯,她几乎和先代慕湮剑圣一模一样。 她的一生,就是为了等待他而生。 星嗟圣女想着将来的一切,嘴角居然露出一丝温柔而敬慕的笑容来,她凝望着那张沉睡中的脸,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去触摸近在咫尺的人。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风沙掠过,迦楼罗外面忽然传来低低的鸣动,仿佛大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苏醒,发出了悠长的呼唤。随着那一声响,仿佛是共振一样,迦楼罗金翅鸟发出了一声震动,回应着远方的呼唤。 “果然准时来了!” 星嗟圣女眼神一变,霍然站起身,疾步走出去,打开了迦楼罗内室的窗子——巨大的机械外面,是一片绵延的大漠。狷之原在黑暗中缓缓向西方尽头延展,和大海在冷月下汇合。 海面上影影绰绰布满了黑色的影子,一个接着一个的巨大螺舟从海底浮起,停靠在岸边,密密麻麻的军队从中涌出,涉水登陆。迷墙割断了这一切,呼啸的风沙将外来者的声音掩盖,唯有布满荒原的猛兽狷,在受惊后四处奔逃。 这一支军队人数在一万左右,并不多,然而配备的机械却极其先进,几乎将沧流帝国现有的最具战斗力的装备都用了上来,不仅有螺舟绕过空桑海军防线运送战士,更有镇野军团和征天军团辅佐登陆。 星嗟圣女霍地回过头,眼神熠熠生辉,对着金座上的人道—— “破军大人,您看,您的战士已经来到了这里!” 第六章沧流东归 当战车开上大漠,风隼回翔天宇的时候,金座上的破军面容微微一动,似乎听到了这内外的异动。 “看啊……破军。”一个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响起来了,是那个很久不曾出现的魔,带着低笑,重新回到了他的感知范围内,“你的族人回来了……在九百年大限即将来临之前,他们迫不及待地杀回来迎接你了!” 他没有回答,眉宇紧锁,在沉默中抗拒着这个声音。 “对这些漂泊多年的族人,你怎能辜负他们的期望呢?九百年了,昔年慕湮剑圣设下的封印已经越来越薄弱了,这一次,应该是你破壁而出的时候了。”魔的声音在脑海里回旋,“破军,你难道不是一直在期待这一天吗?苏醒吧!战斗吧!证明你自己的力量,证明我的力量——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劝导你了!” 那个声音带着强烈的蛊惑,直接透入了他的灵魂,试图侵蚀他的意志。 “你,”他终于开口,在脑海里直接和那个声音对话,“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在?我一直与你同在,”魔的声音带着诡秘的微笑,“就如我曾经与星尊大帝琅矸同在一样。” “我以为你已经消失了,”金座上的破军在心里回答,“最近我既感知不到你的存在,也不再和你对抗——我以为你已经气馁了。” “九百年了,我已经厌倦日夜不休地游说你了。”魔回答,带着一丝诡异,“我的确对你已经失望了,破军。我只是在等待‘那个时间’的到来而已。” 他冷冷回答:“那就闭嘴吧!” 出乎意料,魔居然真的安静了。 金座上的破军也陷入了沉默,然而内心隐隐有一些不安——身体内和自己抗衡了数百年的魔物忽然示弱,似乎隐藏着什么。还有两个月另十三天,就是九百年的大限了。在那个时候,他能不能等到想要等的东西? 月光从打开的窗户里透射进来,如水一样笼罩着金座上被封印的人。迦楼罗金翅鸟里是如此寂静,寂静得宛如童年时代的那座古墓——刹那间,灵台一片空明,往事变得清浅透彻,一眼看去,几乎可以回溯到几百年前的最初。 ——那是他们在分别多年后的第一次重逢。 那时候,他已经是沧流帝国的少将,而师父在古墓里沉睡多年。却一如童年时的温柔美丽,完全不受光阴流逝的影响。 夕阳温柔地从石质的高窗上透射进来,在白衣上晕染出温暖的颜色。他站在窗后的阴影里,静静地凝视着窗前坐在轮椅里的女子,只觉得心里忽然安静下来。他不敢上前,只是站在阴影里,凝望着面前苍白虚弱的女子,手指不受控制地轻轻抬起,试图去触摸椅背垂落的发丝,却又几度退缩。 “师父。”他忍不住轻声喊。 “怎么?”窗前那个人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焕儿?” 那个熟悉的称呼令他心里微微一动,几乎无法呼吸。 “师父,您当初所希望的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您……当初为什么要收我为徒?”那样简单的两句话,说出来却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 在等待答案的刹那,他觉得手都在微微颤抖。 “成为什么样子的人?”身为空桑女剑圣的师父用一种温柔的眼神看着穿着戎装的他,抬起手指着窗外——古墓外面的天空碧蓝如洗。偶尔有白影在风里掠过——那是沙漠里的萨朗鹰,在日光里追逐着风。 “看到了么?我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人,”坐在轮椅上的师父转过头凝视着他,微笑着用一句话回答了他的所有疑问,“就像这白鹰一样,快乐、矫健而自由。” 那样简单的回答显然不是预料中的任何一个答案,他诧异道:“就这样?” “还要怎样呢?”师父坐在轮椅上,转过头来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透出衰弱的气息,宛如即将凋零的花,“我少年时师承云隐剑圣,之后的一生都不曾败于人手。然而这三样东西,我却一样都没有——你是我最后的弟子,我当然希望你能全部拥有。” 他忽然无法回答,手紧紧握着光剑。 “可是,焕儿,你现在快乐么?自由么?”她看着戎装的弟子,轻轻叹气,“焕儿,我并不是对你加入沧流的军队感到失望——你做游侠也好,做少将也好,甚至做到元帅也好,无论你成为什么样的人,到了什么样的位置上,我只是希望你保有这三件东西。可惜。现在我在你眼睛里看不到丝毫它们的痕迹—— “你既不快乐,也不自由。” 那一瞬,他只觉得心如刀绞。这句话仿佛是锋利的刀,直接刺入了他自以为坚如铁石的心里。那一瞬,金座上被封印了九百年的人身体微微一震,似有利刃洞穿。师父……师父。你可曾知道,九百年之后,我依旧如此。因为。我所有的快乐和自由,都掌握在你的手里。 而你,却从未肯施舍给我一丝一毫。 “天啊!这、这是……”当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的瞬间。阶下侍奉破军的星槎圣女被震惊得睁大了眼睛——破军……破军,竟然在哭泣! 被封印了九百年的人闭目坐在金阶最高处,左臂上流动的魔火渐渐衰微,那一层覆盖着他的冰也变得更薄。结界在削弱——看上去,这个沉睡了九百年的人似乎可以随时醒来,宣布重新君临这个云荒世界。然而,他却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他在等待什么? 星槎圣女怔怔地看着这个九百年前开始沉睡的传奇,他的眉峰微微蹙起,仿佛陷入了一个梦里,而且,是一个并不愉快的梦。 他梦见了谁?又为什么哭泣? 在这个迦楼罗里,时间被冻结。这个生活在九百年前的人仿佛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即将继续自己的人生——他的一生犹如传奇。和海皇苏摩、光华皇帝真岚一起被列入史记。然而。人们所知道的他只是“破军”而已,真正的他,究竟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为何此刻他沉睡中的脸犹如孩童。皱着的眉头里隐藏着无限心事? 星槎圣女只觉得内心最深处掠过一阵柔软的刺痛。无关族群、无关帝国,只是纯粹出自女人悲悯温柔的天性——眼前金座上的人是如此孤独,她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够安抚他九百年来积累的不安和苦痛。 时间快到了……当破军醒来的时候,他一定会一眼认出她吧?九百年的期待终于结束,在宿命的轮回里。他们终究重新相逢。而在这一世,她和他都出生在同一个民族里,一切的矛盾都将不再有。 这是多么美好的结局。 到时候,破军会再度君临,带领她,带领整个沧流帝国重返云荒,夺取这个天下! 三月初七深夜,狷之原上风沙漫天。猛兽四散奔跑,沙魔也纷纷躲避——海里悄然升起了螺舟,吐出庞大的军队。战车缓缓碾过了沙漠,排出训练有素的方阵。有条不紊地推进,最后在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面前停下。 那一瞬,所有战士收刀入鞘,齐齐屈膝。 “看啊……这就是破军的座驾!”方阵簇拥着迦楼罗,居中有人在冷月下喃喃,“九百年了,我们冰族终于回到了云荒,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破军和迦楼罗!” 车上站着一个须发苍白的老者,正是十巫里的巫彭。 四周一片寂静,黑暗笼罩着云荒,只怕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冰族已经悄然出现这片大陆——此刻,西海战局完全被空桑人掌控,沧流的靖海军团已经无法抵挡空桑大军的进攻。如果不是白帅忽然挂冠而去,让空桑大军失去了领袖,在新的统帅上任之前只能暂时采取防守姿态,那么,此刻,毫无疑问沧流帝国的首都空明岛也已经陷落了吧? 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谁都没有想到冰族人居然会突然出现在云荒大地上!沧流元老院竟然兵行险招,[福利小说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秘密派出帝国仅剩的精锐,绕过空桑人镇守的西海战线,用螺舟万里潜行,直奔云荒大陆而来! “属下巫彭,特此率兵重返云荒,恭迎破军重生!” “恭迎破军重生!”所有冰族战士随着他的呼声齐齐跪地,亲吻脚下的沙土,眼含的热泪,簌簌落地——是的,时隔九百年,他们这一支被驱逐出大陆的流亡者终于重新踏上了这片曾浸透了冰族人鲜血的土地! 狂风猎猎,巫彭在战车上低下头,看着面前一面水镜——那是一个精美的铜盘,雕刻着繁复的图案,上面有一指深的薄薄一层水,此刻正在冷月下映照出银子一样的璀璨光芒。 他看着水镜,抬手结印其上,默默凝聚着灵力。渐渐地,月光淡去了,水面上浮凸出遥远的景象,竟是万里之外西海上的故乡。 巫彭低下头,通过水镜将声音传达给遥远的彼方:“诸位,我们已经东归——在狷之原上,参拜破军。” 在遥远的西海,元老院的其他七位长老发出了如释重负的叹息,纷纷合上双手,感谢上天和破军的庇佑——是的,这就是被他们称为“东归”的秘密计划,在“神之手”出动后便已经开始布局,几乎是孤注一掷地将挽救帝国的希望寄托在了上面。 “去吧,按照原定的计划来!”首座长老巫咸对着水镜彼端的巫彭道,用念力将万里外的指令传达,“时间只有两个月了,巫彭,你要抓紧。” “是。”身负大任的巫彭低声道,然而话音未落,镜中一道刺眼的光闪过,只听一声尖啸,水镜那边的景象忽然消失了! “巫咸大人?”巫彭有些吃惊,对着水镜连声呼唤,“巫朗?你们怎么了?”然而,水镜里微微起伏,却始终看不见元老院的景象。 巫彭脸色苍白,忍不住就要用手去拍那一面水镜。但是停顿了一瞬间,水镜重新又平静下来了——先是映照出了狷之原上空的一弯冷月,接着很快又隐约浮现了遥远空明岛上的景象:元老院里以巫成为首的八位大巫围坐在那里,静静俯视着水镜,却唯独缺了巫即,那个天才的机械师望舒。 “刚才怎么了?”巫彭忍不住问。 “空桑人的火炮落在了屋顶上,”巫咸淡淡地说,“不过在爆炸的那一瞬间,我们用念力将它给熄灭了——耽搁了一点时间,不好意思。” 巫彭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他们已经进攻到本岛了么?不是说白墨宸辞官后,西海上的空桑军队群龙无首,暂时都陷入了守势?” “他们这两个多月的确是一直没有发起进攻,直到十天前忽然反扑。”巫朗道,“空桑人换了新统帅。” 巫彭皱眉:“谁?紫之一族的骏音?” “是。”巫朗点头。“空桑人并不蠢,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听说他原本是骁骑军的统领。镇守两京,白墨宸在辞官之前举荐了他接任——显然在白帅心里。他也是最适合接替自己的人。”巫彭喃喃,“可他应该不是这种冒进急躁之人,为何一上任就不惜代价地猛攻?” “骏音做事沉稳,但新任的副帅玄展却急于为兄长报仇。”巫朗叹了口气,“所以再三要求出战,直攻我们本岛而来。” “玄晟?”巫彭明白过来,“难道是之前副帅玄珉的弟弟?” “是的。”巫朗道,“他的哥哥玄珉不久前死在了羲铮的风隼下。” 巫彭沉默了一瞬,有些担忧道:“那空明岛这边是否支撑得住?” 这一次他带领帝国仅剩的精英倾巢而出,离开本岛,留下的一些战斗力较弱的族人,也才几万人而已,却要面对空桑数十万的大军——这样悬殊的战力,还能守多久呢?可千万不能没等到他们这边开始行动,本岛便已经撑不住了。 “不用担心,”仿佛看出了他的担忧,首座长老巫成开口了,“我们这里虽然战士不多,但却有九位长老坐镇,更有望舒日夜不停制造武器——这个孩子现在很勤奋,没日没夜把自己关在地下工房里,他告诉我再过几天就可以研制出杀伤力巨大的新武器了。” “新武器?”巫彭有些震动。 “是的。”巫咸摸着花白的胡子点头,眼神意味深长,“你也知道,那个孩子有着匪夷所思的创造力,是我们的秘密武器——他告诉我,一旦新武器制造成功,每一个沧流帝国的战士都能轻松地以一敌百。” 巫彭握拳:“太好了!是什么新武器?” “那个孩子不肯告诉我……真奇怪。”巫咸苦笑摇着头,“最近他的脾气越来越奇怪了,以前织莺在,他还愿意和外人交流,如今是彻底把自己关在了地底工房里不出来了——他说等研制得差不多了再出来,大概这几天就能完工。” “快让他抓紧吧!”巫彭道,“如今正是用得上的时候!” “巫彭,这边的事情你不用太担心,至少有我们。还有望舒和羲铮在——来,让我来告诉你几个好消息吧!”首座长老巫咸对着水镜彼端踏上云荒的同僚道,眼里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第一,前往南迦密林的神之手已经顺利完成了捣毁命轮大本营、诛灭星主的任务,巫真织莺和闾笛少将正在返回的途中;第二,牧原少将经过千里跟踪,也在慕容隽的协助下取了白墨宸的性命。” “太好了!”巫彭情不自禁地失声叫起来,“太好了!” “是好消息吧?”严肃沉稳如巫咸,也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命轮的星主……空桑的白帅,每一个都是我们沧流的心腹大患啊!”巫彭只觉得血在身体里奔流。狂喜无比,却谨慎地提问,“真的、真的都全部解决了么?” “因为没有看到两个人的尸体,刚开始我们也不敢确定这些捷报是否正确——特别是后者,我怀疑是慕容隽为了解开我的禁咒而故意使的障眼法。”巫咸并没有因为他的质疑而不悦,显然他自己也曾经怀疑过这两个消息的确切性,语气慎重。“为了验证,我召集了元老院所有人在密室里一起冥想。用灵力追溯整个六合八荒,发现天地间的确再也没有星主和白墨宸这两个人的‘存在’,这才确认了消息的真实性。” “再也没有他们两个人的‘存在’?”巫彭重复了一遍,如释重负——是的,巫咸大人和其他十巫都那么说,显然这两个人已经不存在于这个天地之间。命轮和白帅,这是沧流帝国最忌惮的两样东西,如今终于都被拔除! “所以,尽管去战斗吧,巫彭!”水镜那一边,巫咸的声音充满了鼓励,“不要管我们本岛怎样,只管朝前去!冲入云荒,唤醒破军,捏碎空桑心脏!” “是!”巫彭将手抬起,重重按在心口上,“以破军的名义发誓!” 水镜泛起了一丝波澜,随即渐渐归于平静。 他抬起头来,看着当空一轮冷月。 九百年前,在这一轮冷月的照耀下,冰族的先祖战败后被空桑人大军驱逐,走投无路,只能从这片猛兽云集的寒苦之地投入西海。他们也曾经是这片大地的主宰啊……就这样成了漂流海上、永不得归的流亡者。 如今,战士们回来了!那一轮冷月,你看到了吗? 巫彭深深吸了口气,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打开的舱门前,星槎圣女正遥遥地看着他们,双手合起,在胸口做了一个手势。 还不能靠近?巫彭按撩住了心里的躁动,知道显然是因为破军尚未到苏醒的时刻,禁咒依旧存在,任何外人闯入只怕都会被结界的力量撕裂。只是……他沉吟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冷月下那个庞然大物,跳下了战车,朝着迦楼罗金翅鸟奔去,瞬间双翼腾身而上。 厚厚的沙层从金属上掉落,巫彭一动,身后一列黑衣人立马跟上,训练有素地翻身跃上这座巨大的机械,沿着迦楼罗双翼往上攀援,迅速地向着顶部而去。 这些人都不是战士,穿着巫师才穿的黑色长袍,只是比元老院里的十巫的袍子朴素许多,袖口和领口都没有装饰——这些人都非常年轻,显然是沧流帝国栽培出的后起之秀,将来接掌元老院的杰出的年轻灵能者。 “在这里了。”冷月飞沙下,巫彭在迦楼罗金翅鸟的头部站定,用脚尖指向一处——那里,是迦楼罗金翅鸟的头部中心,下面直接对着破军所在的密闭的舱室,那是这个庞大机械的中轴所在。他小心翼翼地用足尖踢开沙尘,金色的外壳上露出了一个圆形的符号,中间有六个分支,正在缓缓转动。 命轮!那一瞬间,所有冰族战士都吸了一口气。 “就是这个封印。”巫彭蹲下去看着这个久远的刻印,“九百年前,那个星主带领着命轮成员,在这里设下了结界,试图永久地困住破军。”他站起来。回望众人,“如今,命轮已经被我们击溃,结下封印的人也已经死去,让我们彻底地粉碎这个封印,迎接破军吧!” 冰族的巫师们齐齐列阵,围住了那个命轮封印,每个人的手心里都是一片殷红。 迦楼罗金翅鸟发出了一阵剧烈的震动,身上所有的沙土簌簌而落,金属机械在暗夜里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吟,似是渐渐醒来的兽——星槎圣女在密室内双手合十,在破军座前祈祷着族人的顺利,直到那种奇怪的颤抖渐渐停止。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落了下来。 那不是金座上鲛人潇的泪滴,而是一滴暗红色的液体。星槎圣女吃惊地抬起头,看到密室金色的顶上忽然间渗出一摊暗红,仿佛星图一样斑斑点点,从中心迅速地扩散到整个舱室的顶部。 那一瞬,她惊呼起来——“血!”浸透了舱室顶部的,是血! 她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刚开始是低低的吟唱,然后声音越来越响,竟然隐隐如雷鸣。随着声音的扩大,迦楼罗金翅鸟起了一种奇特的共鸣,整个金属制成的机械开始微微震动,仿佛随着头顶的声音一起活了过来,竭力挣扎着,想要脱出什么牢笼一样。 “咔”的一声,迦楼罗猛然震动! 似有什么在崩裂,一道强烈的光从上而下地照下,在破军的金座上投影出一个圆形的命轮形状。开始急速地转动——然而,只是一瞬,那个命轮的影子轰然碎开,向着四方飞出,瞬间消逝。 那个刹那,她看到了整个密闭的舱室发出了奇特的亮光,所有的机械在一瞬间发出了光,开始运转,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了落在上面的厚厚的灰尘,让这蛰伏在大漠多年的巨大机械恢复了昔日的生机。 “迦楼罗金翅鸟。束缚在你身上的锁链已经斩断,请重新展开翅膀翱翔吧!” 共鸣声里,有低沉的祈祷传来。星槎圣女抬起头,看着舱室的上空——隔着厚厚的金属,她甚至可以预料上面正在发生的事情:那些年轻的巫师们已经横尸遍地,用全部的灵能和鲜血为代价,打破了这个由命轮在九百年前设下的封印,鲜血在黄沙和金属之上纵横,渗透了迦楼罗上的那个刻印。 “破军啊……”她转过头去,再度看向金座上被冰封的人,眼里含了热泪,“您看到了么?您的族人用生命为您的归来铺平了道路!请您睁开眼睛,听取我们的呼声吧!” 那些热血奇迹般地穿透了金属,如雨一样从穹顶滴落,洒满了整个舱室,包括金座和玉阶。血雨之中,仿佛听到了她的祈祷,金座上的人忽然真的动了一下! 那一刻,星槎圣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破军缓缓抬起了头,睁开了湛蓝色的双眸!在他的左臂上,那一层封住的冰看上去几乎就像要一触即碎。他心口上那个交错的伤痕还在,却已经以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在缓缓愈合! “破军……破军!”她狂喜低呼,想伸出手去触摸,却又有点畏缩。被封印的破军微微地动了动,似乎想努力抬起手——然而,左手上的那一枚戒指忽然间发出了一道光,将他的动作给重新压了下去!那是后土、是九百年前被慕湮剑圣亲手戴上的后土神戒,还在竭尽全力发挥着“护”的作用! “破军?”星槎圣女跪在玉阶下,恭谨地开口,“您……醒了么?” 那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并没有看她,而是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发出了一声叹息,他的臂微微颤抖,露出了极其苦痛的表情,仿佛回忆起了什么遥远的过去。 “已经九百年了?”他喃喃,“可是,为什么我提早醒来了?” 是的,时间还没有真正到,可是他却反常地提前醒来了——他甚至感觉到这个身体有些异常:他已经听不到那个日夜蛊惑他的魔的声音,那种黑暗的力量也在体内渐渐销声匿迹,甚至,连迦楼罗里那个困着他的封印也已经消失。如果不是左手上后土神戒的约束,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随时从金座上站起。 一切,都给出了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明确信号:这一次,他真的可以脱离桎梏了! 可是……这是为什么?是因为闯入的陌生人么? “破军。”星槎圣女惊喜地合起了手,“您……您真的苏醒了?我们等了您很久很久……” 谁?谁在说话?谁在说等了自己很久很久?破军的眼眸动了一下,终于将视线从左手上移开,缓缓低下头,看到了跪在金座下的女子。 那一瞬,他的眼里又闪现出迷惑和恍惚——实在是太像了……乍然看去,几乎就像是梦境重现一样。他的眼里不禁流露出了一种热切的渴望,想要挣脱这个金座的束缚,抬起手,去触摸那梦里的一袭白衣。 可是,当星槎圣女抬起头的一瞬,破军的眼神改变了。 冷月高悬,沙风呼啸。迦楼罗金翅鸟的中枢上,堆满了年轻巫师的尸体——滚烫的血液在地上纵横流淌,画出了一个复杂而神秘的图案。那个图案和中心的命轮丝丝入扣,仿佛血的利齿合拢,咬住了九百年前设下的封印。 那个转动的命轮终于彻底停止下来,金光逐渐暗淡,终至熄灭。 巫彭站在迦楼罗的最高处,精疲力尽地吐出了一口气。是的,看来,那个所谓的星主真的是死了,否则这一次他们也不会彻底破解命轮设在这里的封印,将那个神秘组织对云荒的保护屏障彻底击破! 他在血的结界旁屈膝跪下,伸臂将一具巫师的尸体抱了起来,跃下了迦楼罗——这些冰族里最优秀的年轻巫师,不远万里渡海而来,登上云荒之前便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他们必将付出生命和鲜血的代价,死在这片土地上。 而他们却还是毫不犹豫地为帝国献出了生命。 他,作为沧流的统帅,又怎能让他们孤独地留在这里呢? 巫彭将那些牺牲者的尸骸一具一具从迦楼罗上搬下,放在战车上。然后屈膝,在狷之原上对着迦楼罗单膝跪下,左手按在右肩,行军人之礼。是的,到现在为止,这一切都和元老院所预料的一模一样,一步一步地进行下来完全没有出现偏差。如今,一切不利的外因都已经被除去。剩下的,便只有全力以赴地战斗迎接破军的复苏了! 巫彭起身抬手,一道银色的光从他的战车上呼啸升起,高高地刺入夜空,一闪即灭。 黑夜里,大营一片寂静,只有岗哨上的两个空桑士兵还在打着哈欠。三月初的西荒还是很冷,他们只能不停地一边跺脚,一边将手拢在火把上取暖,嘀嘀咕咕地抱怨:“真是的……这么大冷天,又轮到我们值夜!二队那边的人怎么都没安排这苦差事?” “别提了,我们队长原本是白帅军中出来的,以前得势时,据说还要被调入帝都骁骑军呢。现在白帅忽然下野了,没了上头的提携,我们不被挤兑才怪呢。”另一个同伴低声说。“据说袁梓将军和新任的骏音元帅是同族……” 刚说到这里,忽然间一阵风吹过耳际,带来类似呜咽的声音,两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啥声音?”其中胆小的一个喃喃,“像在哭一样!” “鬼哭呗。听说这座山很阴呢。”一个胆大点的士兵大大咧咧道,“山里有九重地宫,里头曾经死过上万的人,都是被冰族人杀的!” “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九百年前光华皇帝就来这里做过一场法事,把所有的冤魂恶灵都度化了!”另一个胆小的连忙辟谣,“如今这里干干净净,我压根就没看过什么和死人有关的东西。” “嘿,见识少了吧?山脚那个古墓没听说过吧?”同伴冷笑起来,“听说那也是个很邪门的地方呢。” “那是个墓么?”士兵愣了一下,“我倒是听说当地牧民都把那儿当做圣地朝拜。供着一个什么女仙——你也知道,大漠里的牧民到处都有膜拜的对象。” “嘘……那可不是什么女仙。跟你说,我前几天偷偷地去那个墓看过,居然发现了沙子里埋着一块碑!”那个胆大的士兵看了一眼黑夜里黑沉沉的山脚下,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么?碑文的落款,竟然是光华皇帝!” “光华皇帝?”同伴吃惊,“那墓里……埋的又是谁?” “先代空桑女剑圣,慕湮。” “慕湮?”同伴皱眉,“没听过。牧民传说里的女仙难道是她?” “那块碑上是这样写的,估计也是很有来头的吧?”那个士兵道,“可惜我围着那座墓绕了一圈,也没发现有什么地方可以爬进去。这座墓被彻底封死了,连一条缝隙也没有。” “你想干什么?”同伴骇然,“盗墓可是杀头的罪!” “嘿,谁还在意这个破墓!我只是好奇罢了……”那个士兵连忙扯开话题,忽然愣了一下。脱口,“看那边……是什么东西在闪?” “什么?”同伴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空寂之山已经是云荒大陆的西部屏障,然而,比空寂之山更西的还有一个地方:狷之原,据说是猛兽魔物云集之地,先代光华皇帝建起了绵延千里的迷墙,将此地和云荒大陆隔开,并且派兵驻守,以防魔物入侵。 然而此刻,黑暗里只看到迷墙后闪过一道金色的光,光里映照出一个巨大的东西,仿佛是匍匐在大漠里的一只鸟。光线里,还隐隐能看到无数的东西在移动,一排排地从大海里升上来。在大漠上蠕动。 “这……”士兵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这是什么?” 那道光一闪即逝,夜又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西海里有什么东西浮上来,你看到了吗?”他愕然回头,询问身边的另一个同伴——然而奇怪的是风灯下空空荡荡,赫然已经不见了那个人。 “喂,喂!死家伙,去哪里了?”他吃惊地四顾,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同伴的佩刀掉落在地上。刀已拔出了一半,人却不见了踪影——他脸色变得苍白。惊惶不定地四顾。夜色深浓,那一瞬又有一阵冷风吹过,带来一丝奇诡的声音。 不会……不会是那个古墓里有什么东西爬出来了吧?还是空寂之山上的亡灵?那个大胆的士兵也不由得心寒,拔脚就往营里跑。忽然间,夜里又是一道风吹过。风里有寒光一闪,“刷”地一刀割断了他的咽喉! 一手捂住了士兵的嘴,另一只手迅速断喉,黑暗里的人从背后袭杀了岗哨上的人,将尸体迅速无声地放倒,拖入了暗影里。 “原来云荒大地上的空桑军队如此不堪一击。”一个声音低低冷笑,“在西海上和白帅搏杀了那么多年。我还以为空桑的军队个个都是像他那样的铁汉呢。” 从夜里悄然浮现出一张脸,映照在明灭不定的风灯下。淡金色的头发,轮廓深刻的五官,完全是西海上冰族人的外貌——而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跟着几十位黑衣劲装的同族,每一个人眼神都狠戾如狼。 这一队人,正是一个月前出现在北越郡九里亭的刺客们。 “最近白帅请辞,军队里人心不定。难免不如从前。”一个人在他身后走出来,黑发黑眸,却是中州人的贵公子模样,在一群冰族人里鹤立鸡群,“空寂大营是云荒四大营之一,扼守西方门户,屯兵十万,领兵的袁梓将军久经沙场,麾下战士也是善战精英,牧原少将绝不可掉以轻心。” “我知道。空寂大营是军事重镇,所以元老院在完成任务后并没有令我们即时返回西海,而是直接奔袭此处。”牧原少将道,从岗哨上俯视着黑沉沉的西方尽头——忽然间。一道银色的光从猖之原上升起,划破了黑夜! 那道光只是短短一瞬,却照亮了大漠,那一刻,慕容隽清晰地看到铁甲从海底升起,无声无息地密密涌上大漠,簇拥着一架巨大的金色机械。 “看到了么?看到了么!”牧原少将的眼神陡然亮了,指着西方,“是巫彭元帅!他们已经到了,东归行动已经开始!” 亲眼看到沧流军队踏上云荒的土地,慕容隽只觉得心猛然紧了一下,几乎无法呼吸——是的,是的!这一切终于开始了! 异族入侵,天下动荡。太平的日子不过千年,这片大地便要再度风雨飘摇——空桑人的王朝要崩溃了[福利小说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新的秩序即将建立。只有在这样的乱世里,他才有机会重新获得博弈的机会,才能重新让在云荒的中州人改变自己的命运和地位! 可是……这一切,都是要以血流千里尸骨成山作为代价。 在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中,也包括了堇然。 “巫彭大人今夜已经带兵登陆狷之原了,我们得抓紧。”耳边传来牧原少将的声音,一物被放入了慕容隽的手心,“慕容公子,看你的了。” 那是一个钢制的小筒,一端有精密的开口。慕容隽的右手颤抖了一下,几乎接不住。他的手上还绑着绷带,似乎那个伤口永远好不了一样——他凝视着放入掌心的东西,眼神复杂地变化,嘴角微微一动,忽地道:“非得这么做么?” “还有别的方法吗?我们才十几个人。怎能对抗这十万军队?”牧原少将第一次看到这个人露出犹豫的表情,不由得有些不满,“慕容公子,你是这里最熟悉空寂大营的人,不会是到了现在开始犹豫了吧?刺杀白墨宸这样的大功都已经立下,我们很快就会夺回这个天下——到时候,元老院绝不会忘记对你的承诺。” 元老院的承诺——那一刻,慕容隽微微一震,手指不露痕迹地探入怀中,触及了秘藏的那一卷金黄色的帛,上面的文字他几乎倒背如流。 沧流帝国元老院星镇国公台鉴: 经诸元老联席商议,沧流慎重承诺:从复国之日起,帝国将对中州人一视同仁。即刻废除十二律,开放慕士塔格至天阙一线的驿站,通商道航道,建自由港与自治领。封尔为王,世袭罔替。免卿九死,予孙三死——立此为证,若有连者,破军辟之。 沧流帝国·元老院,首座巫咸携十巫谨立 沧流历九百六十二年十月十六日 誓约的下面,是十个用鲜血画成的符咒,是十巫对他的承诺——血咒里的誓咒,对立约人的确具有绝对的约束力,否则所立的誓言必然反噬。然而,作为对等的代价,他也奉上了自己的血,立下了替冰族做马前卒、夺取云荒的誓言。 如今白墨宸已死,他的诺言已经实现了大半,事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慕容隽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叹了口气:“也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将那件东西放进了怀里,对着冰族人点点头,道:“那我去了。” “慕容公子需小心。”牧原少将在后面道,“要不要派几个人跟你一起去?”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了。如果人多了,对方反而会起疑心,”慕容隽已经走入了黑夜,头也不回,“你只要帮我把这一路上的岗哨都拔掉就好。” 看着那个白衣贵公子独自走入黑夜,牧原少将眼里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似是佩服,又似鄙薄。叹了口气。他对左右的心腹低声道:“这个中州人还真是人中之龙,一人能当十万大军啊……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冰族将领却没有说出来。 今晚的空寂大营很安静,外面只有沙风不时呼啸。在大营的最高处,一盏孤灯摇摇欲灭,灯下的将领犹自未眠。 空寂大营的袁梓将军放下自帝都的书简,想着目下的政局,皱眉沉吟了片刻——几个月前的劫火之变后,帝都天翻地覆。白帝驾崩,女帝登基,白帅挂冠而去……种种变故接踵而来,令人措手不及。而他又远离帝都,驻守边关,等消息传到的时候大局已定。 如今,新任元帅骏音已经驰往西海战场,缇骑统领都铎下落不明。一朝天子一朝臣,目下空桑军队里的情况微妙不明,让他不由得心里忐忑。 要知道,作为一个中州人,虽然能力出众,在军队里做到这个位置殊不容易。如果不是因为白帅的一力提拔,他混到现在只怕还是一个裨将而已。空寂大营虽然位置重要,却艰苦非常,家眷都在帝都,数年难得团聚。他早已动了离开之念,这一年来托人在帝都极力活动,试图调离这荒僻的空寂大营,去往相对富庶的东泽姑射郡府——本来事情已经差不多落定了,但忽发的巨变打乱了这一切。 袁梓将军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心烦。 他本不擅长于权谋,也不喜欢应酬。原本以为从戎了,军队是个相对简单的地方,以战功进阶,没有文臣之间那些勾心斗角。但没想到依旧还是逃不开那个大漩涡。 不过,骏音和白帅一贯要好,此次接任元帅之位据说也是白帅临去时举荐之功,他当了元帅,应该不会对白帅的人进行清洗吧?但这样一来,调职之事只怕又悬空了。 然而,刚想到此处,便听到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袁梓将军一惊——已经是子时,战士早已就寝,谁会来敲门? “是我。”外面有人道,“故人来访。将军难道要拒之门外?” 这个声音……袁梓有点吃惊,霍地站了起来,一手按在了佩刀上,几步过去推开了门——外面的月光很好,月下站着一个白衣公子,正在寒气里微微咳嗽着。 “慕容公子!”那一瞬,他失声惊呼。 “袁梓将军,好久不见。”白衣公子咳嗽着,对着他轻轻点头,依旧保持着昔年的那种风姿——冷月瀚海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态也有些疲倦。仿佛是赶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然而,人却是活着的,地上也有影子。 “真的是你!天,你……你不是已经……”袁梓打量了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已经……” “已经死了?不,我没有死。”慕容隽微笑起来,“我怎么会那么轻易死了呢——你也知道,我不容易失败,就算失败,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杀。” 袁梓震惊地看着这个忽然出现的人,喃喃:“可是,你……怎么来了这里?” “拜访故人。”慕容隽指了指门内,“不请我进来喝一杯么?” 袁梓身子一震。却站在门口没有让开,手也一直按在佩刀上。他眼神变得锋利,似乎是一把刀缓缓拔出了鞘。 “哦,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对么?”慕容隽看着他,叹了口气,“可是,站在这里说话,岂不是更容易被人看到?如果我出现在这里的事情传入了帝都,被女帝和藩王们知道,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袁梓眉头皱了一下,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怒意,身子却侧了侧:“进来再说。” “多谢。”慕容隽更不客气,举步进门,径直走到了最靠近火炉的位置坐下,将苍白的手指凑近火焰,“外面很冷,房间里暖和多了。” 门在身后关上,袁梓紧绷的神经再也无法控制。他大步走过来,在对面坐下,一把将佩刀重重拍在了面前,咬着牙,低声:“你来找我,到底是想做什么?” 慕容隽淡淡道:“你很紧张么?” “我当然紧张了!被人看到可不得了!”袁梓握拳,“你也知道现在是最敏感的时候!新帅刚上任,军中又不稳,如果有人知道你居然没死,又来看我,我……” “你会被削职入狱?这样就让你怕了么?”跳动的火焰映照着慕容隽苍白的脸,他忽地冷笑起来了。“袁梓将军,别忘了,十多年前,你也不过是我们镇国公府里的一个家臣!你的祖父、父亲。世代都是镇国公府的家臣,你本该也是注定为我们慕容氏而生,为慕容氏而死——但我父亲仁慈,让你脱离了镇国公府。去军队里为自己的人生战斗。” 说到这里,他侧头看了将军一眼:“当然。你也一直很努力。” “……”袁梓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个是他心底的伤疤,已经很久没人戳中了。 “自从你离开镇国公府后,为了让你彻底脱离这个家臣身份,我们明面上已经不再往来了。可是,镇国公府对暗地里你的支持却一直没中断过——”慕容隽淡淡道,“一年多之前,你说不想再驻守荒僻的空寂大营,想调去东泽,不也是写了封信求我帮你游说朝廷么?” 袁梓脸色更加不好,手指痉挛着握住了刀。 “你……你想说什么?”他哑着嗓子问,“想提醒我,我本该是你们世代的奴隶?我欠你很多人情,这辈子也还不清?” “啪”的一声,他猛然拍案而起,寒光一闪,刀便已经架上了咽喉! “我不知道你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袁梓冷冷道,“但我不想让人知道你来过这里。” “要杀人灭口么?”虽然被刀压着喉咙,慕容隽的脸色却没有变化,语气也依旧轻缓,“可是,你也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笨到明知可能被灭口,却还孤身半夜来找你的人——不信,你今晚杀了我试试看?” 袁梓的刀颤了一下,显然心里也知道对方的可怕——镇国公府的慕容公子,一直是中州人的领袖,虽然年轻,却善于权谋,心机缜密。 “你到底想要什么?”这一刀终究没有下去,“为什么来找我?” “我想要你帮我。”慕容隽道。 袁梓舔了舔嘴唇:“怎么帮?帝都大火,白帝驾崩,女帝已经下令在云荒追捕你。你想逃到海外去么?我这里还有一些金铢,也认识一些来往西海上的商船。” “哈!”慕容隽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起来,“你觉得,我像是在逃命么?” 袁梓浑身一震,又舔了舔嘴唇,咬牙道:“那……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帮我推翻这个王朝,推翻空桑人的统治!” “什么?”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让袁梓手一抖,刀锋在慕容隽脖子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迹来。然而慕容隽毫不畏惧。只是看着对方:“袁梓将军。你要记得自己是中州人。” “中州人?”袁梓愣了一下,苦笑起来,“我倒是一直希望忘了自己是个中州人……也希望别人忘了我是个中州人。” “那是因为空桑对中州人实在欺压太甚。”慕容隽回答,“也是我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原因——我要让中州人重新获得应有的地位和尊重。” “怎么获得?”袁梓不可思议,“就凭已经失去镇国公之位的你?就凭着我空寂大营里的这点兵力?别忘了,空寂大营的士兵也有一半是空桑人!” “不,当然不能只凭你我。”慕容隽压低了声音,语气忽然变得森冷。如同一头蛰伏已久的野兽,“知道吗?冰族人已经从狷之原登陆,踏上云荒了!” “什么?”袁梓猛然站起,试图冲出去查看。 “别急,战争还没开始……”慕容隽却拉住了他,微笑,“我来到这里,就是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到时候,你获得的也远超在空桑人手下效力。” “说什么蠢话!”袁梓失声,“你指望冰夷来对付空桑人?” “为什么不行?”慕容隽冷冷,眼神如电,“就算回到沧流帝国时代,我们中州人的境况也未必比现在更坏。” “这是引狼入室!”袁梓跺脚,“冰夷一来,天下就大乱了!” “就让它乱吧!乱中才能取胜。”慕容隽咬着牙。一字一句,“否则对中州人的禁锢和歧视,只会在承平岁月里越来越厉害,直到我们无力做任何反抗为止。” “你真是疯了。”袁梓回头看着他,而白衣贵公子也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不错,我对空桑人也有所不满,但无论如何。却不能支持你的观点。”袁梓咬着牙,缓缓说出了自己的答复,“我是战士,曾经在西海上和冰夷搏杀那么多年。早就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如今要我背叛。去和他们狼狈为奸?做不到!” 他顿了顿:“何况……我的家眷都在帝都,我只希望他们能平安过完这一生,不愿他们卷入战火。” “我明白了,”慕容隽叹了口气,“可惜。” “不过,一场相识,我也不会把你来过这里的事情禀告帝都,”袁梓站起身来,做出送客的姿势,“就当我们没有见过这一面吧,从此各走各路!” “看来,是没有什么可以谈的了。”慕容隽点了点头,却看着桌上的酒壶,叹了口气:“既然缘尽于此,那就最后喝一杯吧。从此后我们这一生缘分,就算是到尽头了。” “好。”袁梓端起了酒杯,“各自保重。” “保重。”慕容隽饮下了酒,点了点头,眼里却有奇特的表情,“永别了。” “永别?”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奇怪的哀伤,那一瞬。袁梓只觉得心里一冷,下意识地拔刀。然而,仿佛有一根线牵住了他的四肢,所有的动作居然都无法完成!一种奇特的感觉,从脚底蔓延起来。那是一种麻痹感,迅速地开始侵蚀他的身体。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袁梓失声。 “也没什么,你不会死的。”慕容隽的手里出现了一个精钢打制的小筒,一端的封口已经开启了,“这是冰族人昔年用来给鲛人服用的‘傀儡虫’,如今被沧流元老院培育,效力更胜从前——我刚才在你的酒里放了一些。” “你……”袁梓目眦欲裂,只想一刀将这个人两断。然而手却怎么也动不了。 “抱歉,其实我并不想这么做的,”慕容隽看着他,目光隐隐有些悲哀,“我更想要一个活的同伴,可惜你却不肯站在我这一边。既然这样,那么,你就只能成为我的傀儡了——和都铎一样。” 都铎?难道那个下落不明的缇骑大统领。也……然而,袁梓所有的思想,就在这一刻停滞了——那种麻痹的感觉迅速从脚底往上蔓延。侵蚀了心脏。然后注入了脑里,那一刹,他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眼神一瞬空洞。 “把刀放下吧。”慕容隽叹息。 仿佛被引线牵着一样,袁梓手里的刀颓然垂落。然后恭顺地低下了头。 “吩咐你手下所有人,连夜离开空寂大营,去往格林沁荒原。”慕容隽淡淡道,“十万军队,分三路即刻撤离,一路不得停顿,不得回顾——否则,一律斩首!” “是。”袁梓木木地呆在原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吩咐,“主人。” 主人……听到这个称呼,慕容隽眼里露出了苦涩的笑意,转过头去,不想再看到眼前这个已经成为傀儡的同族。 “怎么样?”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不远处的暗影里有人沉声问,手一直按在刀上,眼神如狼,“他肯不肯?” “一切如计划。”慕容隽点了点头,“袁梓,过来,认一下你的新主人。” 身后的空桑将领应声而出,木然站在月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听到“主人”两个字,仿佛被引线牵着,屈膝跪下。 牧原少将打量着面前的人,眼里掠过一丝意外,将放在刀柄上的手挪开,不由吐出了一口气。 “明天袁梓将军会调走空寂大营里所有战士,到时候,你便可以通知狷之原那边的人越过迷墙。趁着西荒守备空虚的时候急速前进,直取云荒心脏。”慕容隽微微咳嗽了几声,手握虚拳抵在嘴唇上,语声疲惫,“最好是等全营开拔三天之后再动,否则半路上若接到告急,我怕其他将领会要求回师。” “好。”牧原少将点头。“我等下立刻下空寂之山。去和巫彭大人会合——这里就交给城主了。你务必亲自跟着,免得出差错。” “傀儡虫不过是权宜之计,能控制鲛人傀儡,却不能全无破绽地控制军中统帅,我会小心行事。”说到这里,慕容隽咳嗽了几声,眼神凝重。“等空寂大营的兵马一调走,请让巫彭大人急速行军——如果速度够快,说不定能在四大部落反应过来之前抵达瀚海驿。但如果……” 牧原少将皱眉:“如果什么?” 慕容隽叹了口气:“从这里到叶城,路途长达千里,中间必然要经过帕孟高原北侧——如果惊动了铜宫里的卡洛蒙家族,只怕就非常麻烦了。” “卡洛蒙家族?这个元老院在出发时已经告知我要特别留意。”牧原少将点了点头,“据说这一族是盗宝者的后裔,无论男女都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在九百年前我们和空桑人的战斗里他们站在光华皇帝那一边,出了不少力……是世仇啊。” “世仇……”喃喃念着最后两个字,慕容隽神色复杂。 这世上,哪里有真的世世代代的仇恨呢?不过世易时移,利益和人情都发生了变化——就如他们慕容氏,开国时和空桑是如此的休戚与共,千年之后还不是一样无法逆转逐渐被排挤歧视的境遇,不得不转换了立场? 牧原少将想了想,道:“不过,据说这段时间卡洛蒙家族的族长广漠王和他的女儿琉璃双双下落不明,主持日常事务的是刚生了孩子的翡丽长公主——说不定我们这次运气好,能避开他们的锋芒也说不定。” 慕容隽有些意外地看向对方:“你们的情报真是详尽。” “城主过奖了,”牧原少将道,“孤军深入,自然不得不谨慎万分。” 慕容隽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只道:“那慕容隽祝将军此行顺利,手到擒来——等他日会师于白塔之巅时。再来喝一杯庆功酒。” 牧原少将点了点头,然而眼里却依旧有些疑虑之色,道:“对了,城主给袁梓将军用了几枚傀儡虫?” “两枚。”慕容隽道,“怕一枚不够,特意下重了一些。” 牧原少将伸出手:“那么,能否将剩余多出的傀儡虫还回?” 慕容隽愣了一下,从怀里拿出了那个白色的圆筒,递给了牧原少将。牧原打开盖子,往里看了一眼,重新[福利小说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将其收好。慕容隽看到冰族战士们谨慎的样子,不由得冷冷笑了一下:“从九里亭到空寂大营,我做到了答应巫咸大人要做的事情,可是,少将却还是对我如此提防。” 牧原少将愣了一下,连忙道:“城主多虑了。” “是么?”慕容隽也不想和他多说什么,只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分道扬镳了。我会尽量将这支军队带往格林沁荒原深处,将其困住,拖的时间越长越好,而你们则趁着西荒守备空虚,急速行军,闪电突袭空桑腹地——这是你们沧流制定的计划,不是么?” “是,”牧原少将皱眉,“但是……” “但是什么?”慕容隽冷然。 牧原少将没有回答,眼神却有些凌厉——但是,让这个中州人带走这支空桑大军,未免有些令人不放心。慕容隽野心勃勃,谁知道他一旦手握兵力,支配十万人马,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呢? 仿佛知道了沧流少将心里的疑虑,慕容隽冷笑一声,忽然举起了手,扯开上面的绑带。那个伤口还在溃烂,透出一种触目惊心黑色来。 “这是你们十巫之首、巫成大人亲自给我设下的言灵之咒,整个云荒都没有人可以解除。”慕容隽看着自己的手,第一次开口谈及这个敏感的问题,“这是你们沧流帝国和我之间的契约,我压上了自己作为人质——牧原少将,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牧原少将转开了眼睛,似乎不想看这血腥的伤口,声音低沉:“知道。” “呵……”慕容隽低声冷笑起来,摇了摇头,看着掌心那个长久不愈合的伤口,“我想,巫成大人是对我不放心,非要等登顶白塔那一天才解开我的血咒吧?到那个时候,狡兔死,走狗烹,谁知道?” “城主言过了,”牧原少将正色道,“帝国定然信守承诺。” 慕容隽笑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将右手上那个伤口重新包扎了起来:“那好,就指望将军在十巫面前替我多美言几句了……要知道,这个伤口一直无法愈合,令人连睡一觉都无法安稳。” “这个自然。”牧原少将点了点头,“城主为沧流殚精竭虑,元老院定不会让你白白忍受这样的痛苦。” “战争就要开始了,”慕容隽正色,“之前我和你们联手对付白墨宸,是因为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如今我和你们也有一致的利益,就是击溃空桑人的王朝,不必如此步步防备——要知道我们就算原本是殊途,终究也会同归。” 牧原少将心下一动,却道:“城主说的是。” “你是怕我半路反悔,重新站在空桑人一边?怎么可能……在这个云荒,我已经背叛了那么多东西,没有回头路了。”慕容隽笑了笑,将手重新抬起,“更何况,这个血咒是附骨之疽啊……无论我去到哪里,元老院都可以反手取走我的性命。” 牧原少将沉吟了一下,不再反驳,转头对着袁梓开口:“好,请城主配合我们立即行动吧!去中军帐,传唤三军,下令连夜拔营!” “是。”慕容隽一抱拳,对着身侧的袁梓点了点头。“走吧。” 新成为傀儡的人顺从地站起,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也请少将替我向狷之原的巫咸大人问好,顺风顺水,手到擒来,”慕容隽拱手辞别,“来日,当相会于白塔之上!” “城主也保重!”牧原少将回身抱拳,蓝灰色的冷酷眼眸里也露出了一丝缓和的表情,“一路珍重,来日再见!” 当冰族的人离开后,冷月下,空寂之山上的大营俯视着整个云荒,夜深千帐灯,却悄然无声。只有风沙里传来诡异的声音,宛如呼唤,宛如哭泣,不曾断绝。慕容隽独自站在月光下,默默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冷汗湿透衣衫。 他看到了牧原少将指问的幽幽蓝光——那是沧流帝国的“掌中剑”,极其精巧的暗杀工具,能在一尺不到的贴身之处猝然发射,速度极快,力道巨大,几乎能穿透一寸厚的铁板,专门用来贴身刺杀。 刚才,这个沧流军人已经对自己动了杀机,幸亏自己用那个言灵血咒作为证据,再三重申,才打消了他的疑心。生死已经是一线之差,短短的说话之间,自己不知道已经在鬼门关上打了几个来回。 慕容隽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金属圆筒,将盖子打开。里面传出轻微的簌簌声,是细小虫类爬行的声音——那是一只傀儡虫在里面蠕动。 他重新按上了盖子,旋紧,只觉得掌心发冷。刚刚看过了袁梓将军被傀儡虫控制后的模样,实在无法让人不对这里面的东西心怀畏惧。 刚才,他其实只用了一枚傀儡虫就完成了任务。 “堇然,你看,总有一天,我要让中州人挺直腰板,在云荒的天空下自由自在地生活!” 风里带来了那个明亮的声音,如此熟悉,如此遥远——那是多少年前的那个自己,指着伽蓝白塔,对身侧少女许下的诺言?那时候他不到二十岁,外表谨慎谦和,内却怀着不可一世的雄心。当海皇祭的潮水铺天盖地而来时,他拉着最爱的人,在叶城的城头上指点江山,手指在天际一处处勾勒,画出新世界的模样,描述给身边的人听。 然而一转眼,却已是今日——世事翻云覆雨,一人之力是如此渺小。到头来,他连身侧那个人都无法保护,反而亲手把她推入了烈火,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堇然……堇然。”那一瞬,他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苦痛。离夜来死去已经有快三个月了……天知道这段日子他是怎么走过来的,居然强撑着不曾崩溃。 在九里亭,当利刃透胸而过,刺穿白墨宸的心脏时,鲜血喷涌飞溅,染红他的衣襟。那一瞬,巨大的感情洪流几乎令他失去控制,失声狂笑出来——是的,是的!他终于杀掉了这个男人,杀掉了这个横亘在他和堇然之间、控制着天下兵权的男人! 可是,那一瞬间,在那一对年幼的姐弟眼里,他看到了那样深重的仇恨和愤怒,那两个孩子不顾一切地奔向那个倒地的男人,哭喊着,几乎让人觉得他是他们血脉相连的真正亲人。 ——那一刻,他只觉得心头刺痛。 在少年时,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设想过某一天跟着堇然回家,去拜见她的父母家人的情景。虽然出身贫寒,但堇然却是一个独立的女孩,即便是拥有身份地位如镇国公府的二公子,也不免暗自忐忑,思虑不已——她的家人到底是怎样的人?他们会喜欢自己么?对他的出身和财富,是欣喜若狂,还是避之不及? 这些,都曾经是缠绕在他心上的顾虑,令他裹足不前,从未去过她家一次。但这些顾虑不曾有幸成为现实,已经都随着岁月无情的洪流被逐一剥离,随风逝去。 ——没有想到,和堇然的家人的第一次相见,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当手刃毕生劲敌,颓然而退时,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了巨大的空虚。是的,他曾经视白墨宸为一生之敌,因为这个男人无论在情场上还是在国事上,都成为了自己的巨大障碍,几乎是拦住了他前行的所有路。如今,这块巨石终于被搬走了,然而面对着空荡荡的、一望无际的前路,他忽然失去了前行的勇气。 那一刻,他几乎就想扔下染血的刀,大笑着走入北越郡冬季的茫茫大雪里,一直走,一直走,直走到离开这个世界,直走到筋疲力尽。然后一头倒下,永远不再醒来。 只是,人虽已逝,可誓约还在。 他赌上了一切,和沧流的元老院立下这个誓约,他必须要完成这个约定。要让中州人在云荒扬眉吐气,不再受欺压、不再是低人一等的贱民——如果做到了这些,那将来去黄泉之路和堇然相见之时,多少也有些安慰吧? 慕容隽低下头,将手心里的绑带解开,看着那个经久不愈的伤口。 ——这原本是冰族元老院为了胁迫自己而下的血咒,六合八荒无人能解开。然而,那个卡洛蒙家的小丫头琉璃,居然用那种神奇的绿色药水轻易地治好了它。 为了赢得和继续保持冰族对自己的信任,他隐瞒了这件事,用毒药反复地涂抹伤口,让肌肤继续保持着溃烂的状态,一如从前。就让这个伤口,如痛他心上的伤一样,永远不可愈合,每回忆一次就会痛一次。 可是,和疼痛一并存在的,还有其他—— “你如果死了,我会很伤心的。” 他想起那个小丫头在那个霜冷的清晨对自己说过的话——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如此干净的光芒,至今一想起来依旧让人温暖,如同有着灵力的药物。 “琉璃……”他低声喃喃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在黑暗中看向大地。 很久不见了,你此刻,又在这大地的何处呢?你说要回到自己的故乡南迦密林去参加祭典,如今,你又怎样了呢?我只希望在这个云荒没有从战乱里平静下来之前,你都不要再从密林里回来了…… 云浮城在九天上孤独地随风飘游,空荡荡的城市里,一个少女孤独地趴在王座上,凝望着下界,看得出神。 一片黑沉沉……什么都看不见。 既看不见镜湖,也看不见白塔,甚至连大陆的轮廓都看不见——琉璃疲倦地叹了口气,重新聚拢了翅膀,把身体靠在软绵绵的羽毛里准备睡去,然而却怎么也睡不着。 那片大地上,如今到底怎么样了呢?在密林里见到的那些可怕的孩子,是来自于西海上的冰族死士。那么说来,那个流浪在西海上的民族进行着秘密的活动,此刻说不定已经和空桑开战了。 他们拥有那样可怕的杀人机械,还有那样可怕的孩童面貌的杀手。云荒上的人会是他们的对手么?还有他们信奉的那个破军……那个传说中九百年后当醒来的魔君,是否真的会如期苏醒?当他苏醒的时候,这个云荒将会怎样? 龙……龙又将会怎样? 琉璃再也睡不着,霍地站起身来,走上了高台,长久地凝望着下方——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万古之前少城主离湮不顾一切也要离开兄长,重新去往下界的心情。 “原来,虽然我们有着羽翼,但心却还是诞生在大地上的啊……要不要真的回去看看呢?”她嘀咕了一声,翅尖仿佛蠢蠢欲动地扑闪了一下,然后又沉默了。“如果飞下去了,就再也上不来了吧?除非等到下一次黯月之夜?” 琉璃凝视着身后这个空荡荡的城市,抬起手,轻轻抚了一下鬓边的花朵。 那是一朵白色的花,玲珑剔透,在指尖下散发出微微的寒气,仿佛是来自于冰雪之国的花朵——那是海誓花,来自于遥远的从极冰渊,百年不败,晶莹如冰雪。这,也是那个鲛人留给自己的唯一纪念。 “我很想念他,很想念云荒……真想回去啊。”一个念头在她心里越来越强烈。可是,于此同时,另外一个声音在内心深处发出不同的声音—— “回去做什么呢?遥遥地偷偷看一眼,鼓起勇气上去说几句话,然后再离开么? “别傻了……他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你。要记得你已经和他告别过了,离开了就不要再回头。天空的女儿,要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云浮城的主人,你已经离开了那片大地,就不要再掉头回顾了,不要去祈求别人的感情。” 琉璃站在空荡荡的城市里,凝望着遥远的下界,手渐渐变得如海誓花一样冰冷。 有谁知,分飞后,碧海青天夜夜心? 然而,忽然间,下方的黑夜里出现了一道炫目的光!那道光是金色的,从西方射出,瞬间扩散,形成了一个极其复杂华丽的符号,如箭一样朝着四方射出,然后转瞬消失。 “这是……”琉璃忽然失声,忍不住站了起来,看着天穹上的巨大镜子——在那一道光里,她看到了逐渐停止了转动的命轮,也看到了那个蛰伏的庞然大物。那是狷之原上的迦楼罗金翅鸟,她曾经和溯光在那里第一次相遇,自然也知道里面沉睡着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如今,迦楼罗金翅鸟上的封印已经被破除,云荒定然要发生巨大的变故吧? 龙……你现在怎么样了呢? 第七章凤凰之冀(此为奇幻里第12章) 冷月下,云荒万里,瀚海黄沙。 赤水流域是空桑六王中赤王的领地,或许因为承平太久,魁梧的赤王沉迷于声色犬马,早已懈怠。在迷墙背后异动刚起的时候,他接到了禀告,却并未重视,只派了斥候去探个究竟,心里以为又是狷之原上魔物肆虐,才导致黄沙漫天,不过一场虚惊而已。 可奇怪的是,派出去的人居然没有一个回来。 一直到第五个斥候也没有消息,赤王这才警惕起来,一边派出了一支两千人的军队前往迷墙附近查看,一边派人去西荒四大部落那边打听消息。 出乎意料,一听说迷墙那边出了问题,四大部族的族长居然都不约而同地亲自赶来,将还在饮酒作乐的赤王从酒席间拉了起来,毫不客气。 “赶快调动所有军队!放下赤水大闸!”族长们脸色凝重,“破军复苏之日接近,敌人可能已经来了!” “破军?”赤王的酒醒了一半,还是有些迷迷糊糊,“什么破军?” 看到赤王这样的模样,曼尔戈部族长叹了口气,表情凝重:“将军可曾听说,今年是三百年一度的破军苏醒之年?狷之原如果此刻出现异样,定不可小觑!” “破军苏醒?”赤王有些愕然,“此事已经谣传数百年。未曾有一次灵验。” “若灵验了,云荒早已是烽火燃遍!”诸位族长决然反驳,“传说中破军从未死去,而只是暂时蛰伏地下——今年是魔物每三百年一度的苏醒之日,为了以防万一,赤王应立刻向帝都禀告,并派重兵沿迷墙沿线防守。” “是……是吗?”赤王半醉半醒之间喃喃,脑子却开始迟缓地转动。 ——破军复苏?用这些流传了几百年未曾被证实的谣言向女帝进谏,说不定会沦为帝都百官的笑柄。而且,如果真的狷之原有异动,镇守空寂大营的袁梓将军也会第一时间燃起烽火,发出警告吧? 可话虽如此,但在西荒。这些部族长老的话是不能不听的,既然他们一起赶来,将迷墙后的异动看的如此重要,自己少不得要亲自配合一下。 “这样吧,我明日亲自去一趟狷之原,”沉思了片刻,赤王回答,“看看迷墙那边究竟有何事出现。若真有异动,再立刻禀告帝都。” 四大部族的长老相互看了一眼,想要再劝,对方却已经不再听。 赤王在第二天带了一万人的军队,直奔狷之原而去。一路上均无任何异常,远远望见迷墙时,那道由光华皇帝建造、在云荒最西端伫立了百年的墙也依旧伫立着,将狷之原和大陆隔开——墙后黄沙飞舞,似是有东西在走动。 “不过又是沙魔猛狷之类的东西罢了。”赤王嘀咕着,甚至在遥遥看了一眼后有调转马头立刻往回走的心,“迷墙明明好好的……真是吃饱了撑的。” 然而,就在他刚转过头的瞬间,眼角忽然瞥见了一道金光——那是金属在太阳下折射出的光,虽然透过了猎猎沙风,依旧清晰刺眼。 “这是……”那一刻,赤王停住了,转身带人走向了迷墙。 然而就在刚到达迷墙脚下的一瞬,风沙忽然暴起,一时遮天蔽日——风里有什么在低鸣,仿佛一群巨大的鸟类在墙后聚集着,准备像暴风雨一样冲出来。而脚下的大漠也开始颤抖,仿佛怒潮一样涌动。 在众军士的惊呼声里,绵延上千里的迷墙忽然坍塌! 墙后有旋风呼啸而出,如同千万条的黄色巨龙,直扑来到的那一行人——在迷墙倒塌的那一刻,空桑人看到了狷之原上可怖的景象:原本空无一人、只有猛兽出没的荒漠上林立着巨大的战车,而前面横七竖八倒着的,居然是他们派出去的两千先头部队! 黄沙漫天中影影绰绰站立在沙漠上的每个人,都有着同样的金色头发、黑色盔甲,眼眸是冰蓝色的,仿佛一群重新扑回陆地上的狼。 所有人都惊呆了:一夕之间,整个狷之原的海岸线上都密密麻麻布满了冰族军队! “不可能……不可能!”赤王喃喃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沧流帝国的军队居然忽然出现在了这里?前段时间西海上不是还持续传来好消息,说空桑军队几乎已经攻占了沧流本岛、冰夷已经穷途末路了么?为什么这些冰族人绕过空桑防线,忽然出现在了这里? 那些冰族人在荒漠上跪了下来,亲吻脚下的土地,高呼:“破军保佑!” 吼声里,迷墙倒塌了,那些战士如脱离牢笼的猛兽一样呼啸而出,扑向了空桑人——在他们背后,巨大的战车碾过黄沙,跟随而来,螺舟一架一架地从深海浮出水面,不停地吞吐出数以千计的战士。 赤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这简直是做梦都看不到的景象——时隔九百年,沧流帝国的镇野军团重新踏上了这片土地,而空桑人却毫无准备! “快!快派人驰马去空寂大营求援!”赤王声音发抖,“让袁梓赶快带人来这里!” “是!”斥候迅速地离开,左右的人看着越过迷墙滚滚而来的冰族人,不由得有些迟疑:“王,对方人实在太多了,我们……我们要不要……” “谁都不许退!”那一瞬,赤王咆哮起来,须发皆张,“如果让冰夷冲破迷墙,那西荒就完了!守住迷墙!等待空寂大营的救援!谁敢退后一步,立斩!” 那一瞬,仿佛是身体里流着的血苏醒了,常年沉溺于声色犬马的王者身上忽然焕发出无畏的斗志,竟然丝毫不曾退缩,第一个策马迎上去,一刀砍翻了一个冲杀在最前面的冰族战士。 “王,小心!”看到一族之王亲自上阵,空桑赤族的战士们不再后退,大喊着扑了过去,和那一群从迷墙后涌出的黑甲战士混在了一处。 血战开始了,迷墙后不停地涌出冰族战士,空桑人便不停地砍杀。迷墙的缺口原本只有十几丈宽,两方上万的人马簇拥在两侧,实际交锋的人手不过一千多人——彼此的距离非常近,几乎是面对面的搏杀。 那是名副其实的白刃战,惨烈异常。沧流的战士勇猛如狼,不顾一切地想突破这最后一重障碍,回归云荒。而赤王带领的空桑战士死死守着迷墙,保护着身后一望无际的土地,不让异族人越过这最后的屏障。 然而就在这令人喘不过气的贴身肉搏里,忽然间一声炸雷,一道白光落在混战的人群里,顿时一片血肉横飞。 “守住!”赤王的战马受了惊,几乎把他从马背上甩下来,他厉声大喊,“冰夷用火炮攻击了!大家小心!” 然而,他身边的战士却忽然叫了起来,抬手指天:“鸟!冰夷的怪鸟!” 所有人一瞬间一起抬头,看到了巨大的飞鸟从头顶掠过,在百尺高空之外轻轻松松地越过了迷墙——那是由木头和金属制成的机械,竟然可以在空气里像真的鸟儿一样飞行。而操控着它们的,居然是不足十五岁的孩童,个个眼里被黄金封印,双手凌空舞动,全凭意念力操纵着这些极其难控制的巨大机械,竟然比鲛人傀儡更加灵活百倍! “风隼……这、这是传说中的风隼!”赤王失声,“快去禀告帝都,冰夷——” 话音未落,又一道光从天而降,准确地落在他身侧一丈不到之处,轰然炸开!赤王的声音中断了,连人带马被炸得飞起,四分五裂。 “中了!”操纵风隼的孩子眼睛上蒙着纯金的带子,却仿佛能看到一切,在夺去空桑王者性命瞬间露出了一丝微笑。风隼在头顶一个回旋,一道道银色的光撕裂了黑夜,如同雨一样沿着那一道隔开云荒和西海的墙,连续落下。 只听一声巨响,绵延数千里的迷墙轰然倒下! 缺口一扩大,冰族战士们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喊声,如同潮水一样从狷之原上冲了出来,冲向了日夜向往的云荒大地。而空桑战士们还聚集在原先的缺口处,忙着躲避从天而降的电光和倒塌崩裂的迷墙,失去了统帅的指挥,陷入了一片混乱。 “保持队形!一字形展开,不要乱冲!”巫彭在战车上看着这一切,有条不紊地指挥,一道道命令如同闪电一样地传过战士们的队伍,“越过迷墙后,两翼迅速合拢,将这些空桑人包抄,然后,就地消灭!” “是!”战士们狂喊着,握刀冲过了迷墙。头顶上风隼回旋,身后跟随的是巨大的战车,铁甲的军队在月夜悄然登陆,西海的战场转瞬间就转移到了空桑人所在的云荒。 那之后的战争,变成了一场屠杀。 天刚亮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当太阳从遥远的慕士塔格雪山背后升起时,赤王和他所带领的一万人军队消失在了这一片狷之原上,如同清晨的露水,被黄沙无声无息地吸收。 狷之原上的异动传入伽蓝帝都时,已经是四月初春。 春寒尚自料峭,云荒心脏上那一轮权利争夺刚刚结束。悦意女帝即位后的第二个月,不顾大内总管黎缜的劝阻,迫不及待地下诏和镇国公府的继承者慕容逸完婚,不出所料,这一决定遭到了白之一族长老们的激烈反对。然而铁了心的女帝丝毫不肯做出退让,甚至不惜和族里长者公然反目,竟在没有一个族人到场的情况下,在紫宸殿自行举行了婚礼! 而可笑的是,空桑六部虽然九百年来一直勾心斗角,但却一样不愿让一个中州血统的男人成为空桑女帝的丈夫,不约而同地站在了白之一族的这边,一起以罢朝来表示抗议。 一时间,云荒的心脏一片混乱。 “女帝,女帝。”深夜,有低沉的声音唤醒了她,“西荒急报!” “怎么了?”刚刚完婚的悦意女帝揉着眼睛,从深宫里走出,还沉浸在多年梦想一朝得偿的喜悦里,从夫君身边起来时满怀不乐,“我说,黎缜大人,你非要这样深更半夜把我硬生生地叫起来吗?” 那个默默站在御阶下的人影抬起头来,带来了一个噩耗:“女帝,刚刚西荒传来了一个坏消息——冰夷的军队从狷之原登陆,如今已经穿过了博古尔大漠。” “什么?”女帝的睡意忽然全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禀陛下,”黎缜再度重复,只用了简短的四个字,“冰夷入侵。” “这……”女帝浑身一震,许久才如梦初醒,“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冰夷居然出现在云荒腹地?他们[福利小说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不是应该被我们在西海压着打,快要亡国灭种了么?” 黎缜道:“臣相信,这是他们走投无路之下的孤注一掷。” “已经到博古尔大漠了……”女帝喃喃,“为什么到现在才禀告?” 黎缜的态度不卑不亢:“奏折在三天前已经送上了,可能陛下一直没时间看吧?” “三天前……”悦意女帝一时间语塞。 自从登基后,她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解除了和白墨宸的婚约,然后在一片哗然之中迅速下嫁镇国公府的长公子慕容逸——作为一个女人,这是她毕生的盼望,如今愿望美满,那天下权柄也早不在她的视野里。 新婚以后她和慕容逸形影不离,除了被黎缜催着上过几次朝,在紫宸殿上象征性地应付一下百官之外,根本不想踏出后宫半步。至于各地送上来的奏折,她自然也就扔在了一边——反正最近天下承平。一年也出不了几起杀人案。她作为白族的王,只要安然享用过这最后两年的任期,接下来就把帝位传给玄族,何必多费心思呢? 然而,偏偏没有想到,在这个当儿上居然突发这样的变故! 黎缜比她镇定,仿佛是为了给她解围,道:“不过冰夷的行动的确迅速,臣一开始也以为这不过是他们被逼到绝路的冒险行为而已,区区几万人,空寂大营里的袁梓将军自然会解决——没想到事情居然发展到这样,不过短短几天,他们就已经行军如此之远!” “袁梓呢?他的军队去哪里了?”女帝这才想起,不由得咬牙,“十万大军驻守空寂之山,本来就是云荒的西部屏障——冰夷这样堂而皇之地从狷之原长驱直入,他呢?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拦截!” 黎缜停顿了一下,道:“在冰夷突破迷墙的前几天,袁梓将军忽然调动所有人马,拔营离开了空寂大营,从此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他……难道叛国了么?”女帝震惊,“对,他、他是个中州人!” “应该不至于。”黎缜答道,“袁梓将军虽然是中州人,但却是白帅一手提拔起来的骁将,在西海上曾替空桑立下赫赫战功,也是冰夷恨之入骨的人,更何况,他的家眷都还在帝都——忽然叛变投诚,似乎缺乏理由。” 女帝皱眉:“那他为什么忽然擅离职守?他到底带兵去了哪里?” “根据大营附近的牧民所说,在冰夷越过迷墙的前三天,袁梓将军带兵朝着北方去了,目的地不明。”黎缜低声道,“没有任何前兆,忽然间就下达了急行军的命令,将十万大军一夕间调走,导致了西荒守备空虚,空寂大营防线空虚如无物。” “那不是叛变是什么!”女帝愤然,“给我把他的家人全抓起来,满门斩首!” 然而,黎缜却在女帝盛怒的时候提出了反对意见:“还请陛下三思——犯下这样的大错,灭九族是理所当然的处罚,但如今情况未明,袁梓将军不知下落,就这样急着处理他的家人,只怕反而会激起更大变故。” 悦意愤愤然:“那你说怎么办?” “臣觉得将其家人软禁起来就足够了,”黎缜低声道,“如果袁梓真的投了敌,那么,少不得会回来试图接走自己的家眷,到时候我们再引蛇出洞将其一网打尽也不迟。” 女帝想了想,默然点头:“那赤王呢?赤王怎样了?”她仿佛忽地想起什么,“那是他的领地!他难道没有抵抗吗?为什么让冰夷那么快就到了博古尔大漠!” “赤王……”黎缜沉默了一下,终究还是实话实说,“已经战死。” “什么?”女帝的脸色一下子苍白如纸,身体晃了晃,颓然坐下,“赤王叔叔难道也……” 在没有空寂大营军队拦截的情况下,登陆的沧流帝国军队越过迷墙,发动了闪电般地袭击,迅速撕开西荒的防线,仅仅一天一夜便推进了三百里——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行军的速度几乎和消息传播的速度一样快。 赤王大意,但幸亏四大部落长老已经预知不祥,各自返回部落之中后立刻开始召集勇士,所以当迷墙倒塌、冰族从狷之原冲向云荒腹地时,在赤水流域遇到了来自西荒部族的第一波抵抗。 冰族的战士凭借着庞大而精密的机械,杀伤力巨大的武器,战斗力几乎以一敌十。十三天后,西荒勇士的血染红了赤水,达坦部和萨其部损失了五万名勇士。战车碾过血和沙,继续向着云荒心脏冲杀而来——然而这一战,却至少争取到了时间,将来去如电的冰族突袭者第一次长时间地拖在了原地,并且让伽蓝帝都得知了这一突发消息。 烽火之讯连夜传入伽蓝帝都,女帝在紫宸殿内面色苍白,沉默许久,转头看着大内总管黎缜:“真不可思议……不是上个月还说我们的军队即将登陆空明岛,彻底消灭沧流帝国指日可待么?怎么忽然间、忽然间,他们反而杀到云荒来了?” “从目前来说,冰夷的兵力绝对无法和空桑对抗。”黎缜沉稳地进言,说出自己的判断,“可能这只是殊死一搏,如中州人所说,是围魏救赵的把戏。” “哦……原来如此。”悦意女帝松了口气,坐回了王座,揉着眉心,“那么说来,西荒四部应该可以对付他们吧?” 黎缜摇了摇头,回答:“据我所知四大部落的确已经和冰夷进行过一次交锋,但因为仓促应战,没有统一的指挥者,所以历时多日终究还是不敌——达坦部和萨其部的主力已经被击溃,曼尔戈部和霍图部还在抵抗。” 悦意女帝忍不住吃惊道:“什么?达坦部和萨其部已经被击溃了?” “女帝不用太担忧,帕孟高原上的卡洛蒙家族已经召集了战士,”黎缜安慰道,“广漠王和九公主琉璃刚刚离开,铜宫由刚刚生完孩子的翡丽长公主暂时主掌——但她虽是女流,却不输给男人。如今他们出动,局面应该会好转。” “希望如此,”悦意女帝却还是皱着眉头,“可是广漠王为什么忽然离开云荒?会不会……会不会是有人背后搞什么阴谋?” “女帝多虑了。听说广漠王是带着九公主琉璃返回南迦密林,去寻找她的生母。”黎缜摇了摇头,语气却依然凝重,“但是此刻朝中六部均各怀心思,不可轻视,请女帝立即召回在西海的骏音元帅。” “召回骏音?”悦意女帝有些迟疑,“他不是我们这一族的人,又手握重兵。在西海对付冰夷也罢了,一旦让他带兵回到云荒,我担心……” “骏音虽然是青之一族的人,但其军旅多年,反而甚少牵扯到朝中争斗,亦不属于任何派系,”黎缜显然知道女帝的担心,立刻道,“况且他是白帅临走时亲自举荐的继任者,也曾宣誓效忠于女帝,如今天下有乱,自当以他为柱石。” 白帅。听到那个名字,女帝脸色不由得一变——她的丈夫,那个男人虽然已经抽身离开了权力的核心,但他的影响却在朝野上一直留了下来,直到今天,她居然还要活在他的荫蔽之下! 虽然觉得刺耳,她却不得不同意总管的意见,道:“可是,召回骏音的话,西海前线的战局怎么办?岂不是正好中了冰夷之计?” “外患虽大,但内忧却不得不防。”黎缜道,一字一顿,“女帝如今刚刚登基,天下大局未稳,六部之王各怀异心,却是片刻不得掉以轻心——这次动乱刚起,但有人恐怕恨不得借机煽风点火,以从中取利。” 他说得含蓄,但悦意女帝却瞬地明白过来了。 “啊……你说得对!”她站了起来,“六部那些家伙蠢蠢欲动,绝不能让他们有机可乘!” 黎缜点头:“是的。何况帝都这次内乱之后,原本直属于帝君掌管的御前骁骑军力量削弱了大半,缇骑更是四分五裂,连统领都铎也不知下落——如今女帝孤独无助,如果没有军权在握之人的支持,只怕一旦有变将大大不利。” “唉……”悦意女帝用手捧着头,长长叹了口气,静了片刻,笑了一笑,“以前被父王囚禁在白塔之上时,一心想着只要斩断那条黄金锁链就能展翅高飞。如今心愿得偿,我摆脱了父亲,摆脱了丈夫,甚至当上了皇帝——可那又怎么样?我会比那时候更自由么7还不是一样烦乱无助?” 她的笑容是苦涩的,大内总管看在眼里,低声道:“可是,至少如今女帝您有能力拯救了慕容氏全族,并且能和意中人结百年之好。” 悦意女帝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来:“你说得对——我终究不会是一无所获。”她从王座上站起,凝视着大内总管,“黎缜,谢谢你一直这样尽心竭力,如果不是有你在,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陛下不用谢我,我只是遵从了白塔上女祭司的愿望而已。”黎缜低下头,“既然她将这天下交付给了女帝,我就会不惜一切守护您和空桑。” “是么?”悦意女帝喃喃,“原来你和我一样,都是她的追随者啊……” “不,我不是追随女祭司,只是尽力守护空桑而已。”黎缜苦涩地笑了一下,“冥冥中在转动的命运之轮,如今正在三百年一度地转向厄运的方向,而我们,必须要齐心协力扼住它!” 悦意女帝没有听懂他的意思——这个神秘的总管在帝都生活了四十多年,屡历风波却均安然无恙。有传说他是得到了白塔顶上女祭司的暗中指点,才躲过了一次次宫廷内斗,平步青云到如今。 可是,他和女祭司之间到底达成过什么样的约定,却是谁也不能明了。 “好,如你所言,”空桑的女帝王在紫宸殿上抬起头,看着白塔之下的镜湖和广袤大地,眼神幽幽闪烁,“那么我明天就下令让骏音分兵海上,立刻回云荒平乱!” “陛下英明。”黎缜叩首。 “还有,我还要另外颁发一条旨意,”说到这里,悦意女帝顿了一下,看向了他,一字一句,“素问大人已死,宰辅之位悬空。如今我要任命你为新任宰辅,位列文臣之首,统领群臣!” 黎缜愣了一下:“臣如今只是大内总管,不是殿上之人,只怕……” “大内总管又如何?在这种时候,还有谁比你更能为我分忧?”女帝摆了摆手,“管他们六部反对不反对,这个宰辅之位,我只能给最信任也最倚重的人——反正,我坐这个王位也不过只有一年多时间了。” 黎缜沉默了一下,没有再反对和推辞。时间不多了,如果他直接坐上了这个位置,恐怕会更加方便快捷一些吧? “谢陛下。”他接受了这一任命,准备退下。 “稍等,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在他离开之前,悦意女帝忽然出声。黎缜转过头来,却看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在帝都内乱之后,你……知道慕容隽的下落么?” “慕容隽?”黎缜有些惊讶——自从帝都内乱之后,慕容隽和镇国公府的家臣们都失去了消息。虽然白墨宸曾经一度用灭门来逼迫他出现,却始终不见其踪影。而自白帅辞官离开后,在帝都,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了。 “说起来也真是可笑——我的夫君,居然一直对这个出卖了自己无数次的弟弟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慕容逸和慕容隽两兄弟之间不是一直关系不好么?黎缜心里有些愕然,却道:“如果镇国公如此挂念手足,我立刻派人去搜索他的下落——不过天下之大,要找一个人并不是太容易,甚至,臣以为他如今流亡海外也未必没有可能。” “你说得对,这就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悦意女帝颔首,流露出一种烦躁,“逸也对我说过,他的弟弟如今在云荒走投无路,可能会去投靠冰族人——所以,我怕这次冰夷入侵,他也会卷入其中。” 黎缜吃了一惊:“投靠冰族人?” “是啊。所以要拜托你秘密调查,尽快把他找出来。”悦意女帝眼神颇为忧虑,“如果他真的投敌了,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件事彻底瞒住——要知道叛国是大罪,我不想逸被亲兄弟的恶行所连累,天知道六王如果得知,会怎么借机发挥?” “明白了。”黎缜点头,“女帝放心,我会派人不惜一切代价去寻找慕容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以维护皇室声誉为先,定不会让他的所作所为连累了镇国公,给其他藩王以攻击的借口。” “对,对,就是这样。”下属如此一点即透,悦意女帝也松了口气,“不过,不要让慕容逸知道这件事,一切都要秘密进行,明白么?” “是。”黎缜低头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紫宸殿外月色如洗,天风吹拂,带来二月的料峭微寒。他在殿外停留了许久,凝望着沉睡的云荒大地——白塔女祭司,如您所料,在您去世后云荒的动乱很快就来了……不过,我会竭尽全力,不辜负您当年的期许。 五十年前,他刚刚十五岁,不过是一个刚入宫的平民孩子。因为聪明伶俐,很快就得到了重用。但年轻的他尚不知人心险恶,没有靠山,在帝都深宫里被其他的同伴嫉妒,故意引他走上了白塔顶上的禁区——那个只有空桑历代皇帝才能进去,“踏入者即杀”的塔顶神庙。 不知内情的他推开了神庙的门,看到了浮在虚空中、手执法杖的女祭司,全身散发着光芒,宛如一只凌空飞舞的凤凰。 那一瞬,他因为震惊而跪倒,不能言语。 闻声赶来的侍卫将他压在地上。准备拖下去问斩。然而就在那一刻,那个满身光芒的女祭司开了口,只用一句话就让他获得了自由—— “我已经等待了这个人很久,”她说,法杖指向了那个惊恐不已的少年,“命中注定,他必然会来到我面前,承担起应有的命运。进来吧,让我告知你的命运。” “我早就预见到了你的到来,”当侍卫们退去后,那个神殿内的女祭司缓缓开口,对着惊恐的他道。“今晚,当星辰轨迹交错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会推开这道门,走进这只有空桑帝君才能踏入的地方。那个人就是你。” “什……什么?”年少的他懵懂且震惊,“为什么?” “如果我知道为什么,那么,我也不会在这里了。”女祭司低笑起来,声音却不知道是苦涩还是欣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是这样,你也是如此——当它来的时候你无法拒绝,当它走的时候,你也无法挽留。” 这些话深奥又虚无,如同咒语。少年定定地看着女祭司,忽然觉得有一种不可知的畏惧,失声道:“可是,我、我如果不接受,又会如何?” “会如何?”女祭司笑了,抬起手,点着门外环伺的那些带刀侍卫,“今晚你在命运的指引下来到这里,见到了我。但是,你依旧有选择的权力:你可以拒绝我,打开这扇门重新走出去。你会被侍卫押下去惩罚,运气好的话可能不会被处死,可以在深宫里做一个卑贱的杂役,被同伴们欺压,一辈子无法出人头地,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那,是你可以走的另一条路。” 女祭司的声音低沉悦耳,那种描述居然有着奇特的力量。 每当她说完一句,那种景象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少年的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被严酷惩罚的悲惨模样[福利小说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同伴们在一边取笑,拖着伤残之身,在不见天日的帝都大内做着杂役,直到两鬓苍苍,最后卑微地病死在湿冷窄小的房间里,无人知晓,无人过问。 那些景象仿佛活了一样在他脑中掠过,只是短短一瞬,便仿佛看尽了自己的一生。 他沉默了半晌,颓然放下了即将推开门的双手。 “你不愿意过这样的一生,是不是?”女祭司仿佛洞察了他的心,“没有一颗星辰,愿意永远暗淡无光。” “是!我……不愿意过这样的一生!可是……”少年的他抬起头来,有些迟疑,“如果我成为你的继承者,会怎样?会……会和你一样,变成一个幽灵,永远被关在这个神殿里么?” 女祭司看着这个平民少年,似乎略感到意外地笑了:“原来,你以为我是一个死人?” “难道不是?”少年怔了一下,凝望着那个悬浮在神庙中的凤凰般的女子。她有着雪白的长发,美丽得不真实,身上散发出奇特的光芒。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真实的人。 “当然不是。我和你一样,是一个人。”女祭司放下了手里的法杖,从半空飘落,停在了他的面前,“不信你可以摸摸我的心脏,它还在跳动。” 她拉起少年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她的肌肤是温暖的,胸口里有心跳,呼出的气息也是温和的,有醇酒似的芳香。 他触电般地缩回了手,满脸通红。 “怎么啦?”女祭司看着少年,不由笑了起来,“现在你相信我是一个活人了吧?我和你一样都是空桑人,比你年长,今年二十七岁。” “啊?”他抬头看着眼前的女人,感觉说不出的震惊——这个外貌如少女的人,居然比自己大了整整十几岁?而且,白塔里的女祭司,居然是个年轻的空桑女人?他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起了勇气发问:“那么。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唔……”女祭司皱了皱眉头,再度抬头,看着头顶——白塔顶上的神殿是重檐庑殿顶的,然而上一层的殿顶却是由整块的巨大水晶打磨而成,坐在神殿里,一抬头,便可以看到万千星辰。 “你看到了么?”她抬起法杖,指了指夜空,“我们的命运,这片大地的命运,都在这上面写着呢……我将在五十年后死去,而你,将是可以继承我的人。” “什么?”年少的他茫然抬头,却只看到无数散落的珍珠一样的星星——可是,哪一颗是她,哪一颗又是自己呢? “看不懂,对么?那么,就跟我学吧,和那个白族的宫主悦意一样,”女祭司微笑着,用法杖轻轻点击他的肩膀,“这样,你就能看透这云荒上万事万物的流转生死,明白兴衰和成败。当我死去后,你可以接替我守护这空桑天下,完成王权的更替——我将凤凰之名传承给你,你也当替我守住命轮的转动。” 凤凰?命轮?少年茫茫然地听着,无法将视线从那张美丽的容颜上移开。 那一夜,独闯塔顶神殿的他被赦免了。没有人知道他被召入神殿的那一个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当他打开门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的气场都已经完全不同。他手里握着女祭司赐给他的金色环,那是从法杖上分出的一部分。 他带着这个信物,去紫宸殿上连夜觐见了帝君。 从那之后,他被迅速地提拔,一路从普通内侍晋升到了大内总管,成为历史上最年轻帝都内务府掌管人。五十年过去了,空桑的皇位都轮过了五任,而他也权倾帝都,经历过多少次的风波血洗,犹自岿然不动,几乎已经成了一个传奇。 ——没有人知道,这个沉默谨慎的总管内心隐藏着怎样一句话。 “我将凤凰之名传承给你,你,也当替我守住命轮的转动。” 那一夜,那个美丽的女祭司弯下腰来,注视着他的双眼,说出了这句话。那一刻其实他脑海里是一片茫然,并不知道那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誓约,只是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手指上似乎还存留着她肌肤的温暖和柔软。 她……她是多么美啊……完全不像是这个世上该有的。 黎缜望向大地的西端,那里只有空寂之山隐隐矗立。再抬头看向天空,北斗暗淡,破军位置上那颗原本缺失的星辰居然又开始亮了,微弱地透露出惨淡的、血一样的光来。 他眼神也暗淡了下去,想起了三个月前的景象。 当那一场大火熄灭后,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蚀着他的心,令他不顾一切地扔下了手头所有的事情,疯狂地奔上了白塔,不顾“没有召见不得入内”的叮嘱,径直冲了进去。然而,他看到了什么?那是一场残酷的血战后的遗迹。 ——金色的法杖从中折断,水镜碎裂,血流满地。 那个凤凰一样美丽的女祭司躺在地上,躺在自己流出来的血之中,一动不动,雪白的长发如同一匹银白的绸缎。那一刻,大内总管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忽然被抽空,双膝一软,竟然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 沉默了良久,终于鼓起了勇气,缓缓抬起手,放在了她的心口上——那里不再温暖,冰冷,毫无动静。 那颗心,已经停止跳跃了。而眼前的容颜也瞬间枯萎,如同一朵凋零的花,再也不复昔日初见时的美丽,和世间所有古稀之年的老妇人没有任何区别。 那一刻,他忽然发出了一声不受控制的低喊,疯了一样地用手捶地! 死了……她死了!如她自己所预言的那样,在五十年后死去了!这是多么精准的预言,多么可怕的现实!九百年了……女祭司果然已经死了,大劫今日到来! 他抬头凝望着伽蓝白塔顶上神殿,默默地合起了手掌。 “有我弟弟的消息了么?”然而,在深宫里却有一个声音问着女帝。新任的镇国公光着脚从榻上跳下,看着秘密议事回来的妻子,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担忧,“黎缜总管刚才……刚才有没有带来他的消息?” “还没有,逸。”在他面前,女帝恢复成了一个柔婉的女子,低声,“我已经下令在整个云荒寻访你弟弟的踪迹,一旦有消息,自然会立刻带他回来……”顿了顿,她的眼神微微一变,“只是,如果找到了他,你准备怎么办呢?” “怎么办?”慕容逸怔了怔,“自然是让他回来,不要再投靠冰夷。” “回来?”女帝轻声地笑,眼神冰冷,“别说他曾犯下过弑君大罪,就算我宽恕赦免了,他回来,你愿意把镇国公的位置拱手相让么?” 慕容逸在月下仰起头,想了一想,居然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愿意。” “逸!”女帝忍不住低声叫了起来,“你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已经知道——他以前是怎么对你、怎么对我们的?你居然到了现在还为他说话!” 慕容逸将妻子搂入怀里,在她额上吻了一下:“是啊,以前我恨我弟弟,因为他处心积虑地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可是,你看,现在一切不又都回来了么?何况他当年对我也算宽容,不曾赶尽杀绝,如今他做这一切也是为了慕容家,我怎能看他万劫不复?” “你真善良,”女帝轻声喃喃,不再说话。 可是,善良的羊,总是容易被贪婪的狼吃掉。逸,我再不会让你陷入如此的险境! 精彩预告 破军终于苏醒,九百年来云荒人一直忌惮的存在,到了必须直面的时刻;当冰族最优秀的年轻巫师不远万里渡海而来,以生命之血开启破军封印、冰族大军压境的时刻,慕容隽却带领西荒守备前往南迦密本本;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云荒心脏,悦意女皇此时依然沉湎于新婚的喜悦中,云荒、空桑,何去何从?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福利小说网—http://www.fltx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