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娇妾》 作者:荔箫 第1章 初遇 秋风席卷宅院,回廊边的梧桐树上又有几许金黄的小扇翩然飘落。鲜亮的色泽正得刺目,与朱红色的廊柱、院门交映在一起,红的愈红、金的愈金。 放眼望去,阖府都是如此,一片浓墨重彩。其间更衬出山石泉水、亭台楼阁,动静交叠着,气派与雅致兼备,触目惊心的辉煌。 “呀……”红衣一声轻叫,托在布下的手猛地一缩,赶紧抽出来看,食指上又冒了一颗血珠出来。 搁到唇边含着,口中漫开一股腥甜。旁边正拿着蜡在另一块料子上画着线的绿袖笑出了声来:“今儿个都第五回了,你也太心不在焉。” 红衣蹙蹙眉头,仍嘬着手指没有理会绿袖。 这哪里能怪她“心不在焉”。 这样的针线活,她在二十一世纪时实在是没有做过——偶尔衣服划个小口子缝上两针还好,做一件完整的水袖,那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买布料、裁剪、缝合……这人力和车费加起来,够在网上买两件的了,自己缝的还不如批量机制的好看,谁会费这个工夫? 直到她来了大夏朝。 此事说来就是“一路不顺”——从穿越前不顺到穿越后。她一个名牌舞蹈学院汉唐舞系的毕业生,毕业之后白费周折,才可算在“不用被潜规则”的前提下得了个上台的机会。能不能进那梦寐以求的舞团,全看这一次。 她这自小对舞蹈爱得痴狂、拿舞当命看的人,自然是为此激动的。在台下时花了十倍的工夫去练,怎料…… 那日北京雾霾又爆了表,在离剧院只隔了一条街的时候,她被没能看清交通指示灯的司机撞得…… 撞得连当时的情状都记不清了。只隐隐约约记得,最后一个画面是那颜色熟悉的黄蓝相间的出租车猛停在自己面前,急刹时车轮与路面摩擦出的声音尖锐得刺耳。 再睁开眼时,她就成了红衣,大夏朝敏言长公主府的舞姬。 两个月后,又被长公主连同另外三个舞姬、四个歌姬一起转手赐给了夫家的外甥席临川。 这也无妨,到底还是“专业对口”,在谁府里跳舞都是一样,但谁知…… 入府不到三天,管家说了句“府里用不着那么多舞姬”,居然就打发她去做杂役了。 这话听来有些奇怪——虽说府中确是原也有歌舞姬,但这回总共送来的四个舞姬里,唯她一人被点名不用。没有任何原因、没有任何理由,直接打发去洒扫庭院,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自此干起了粗活。 奇怪归奇怪,依着目下的身份,管家这般安排了她便只能照办。其他无妨,苦点也不怕,只是这舞…… 算得她毕生的追求,还是想接着练。 于是就有了这自己缝制水袖的一出。多亏同来的伙伴皆是土生土长的大夏朝姑娘,做点针线活不在话下。比照着她们的水袖打版、剪裁,最后落到她手里的,就只剩了“缝”这一步。 四五日下来,可算是快要完工了。 “听说今晚大将军要来府上。”绿袖噙着笑幽幽道,“也不知召不召歌舞。入府这么多天了,还没见过席公子的面呢……” 红衣对她这般的翘首期盼很是清楚,不止是绿袖,其他几人也都是这样盼着见到席临川。这让她一度觉得有些意外,她们眼中的那种神采……哪里婢子见新主,看上去倒更像是二十一世纪时粉丝见偶像时才有的光芒。 “谁知道这席公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小心‘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红衣淡淡泊泊地打击着绿袖的积极性,一如身在现代时对追星不感兴趣一样,她对这位“偶像”也提不起什么劲来。 “文韬武略,英姿俊朗。”绿袖的笑容中饱含兴奋与倾慕,而后便对红衣这副浑不在意的样子生了不满,胳膊肘一顶她,埋怨道,“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民间多少女子……乃至世家贵女都仰慕席公子,他围猎归来,从策马入城门到回府不足一刻工夫,多少女子都涌到坊门口去一睹风采。偏你自己身在席府,还浑不在意的样子。” 红衣笑了一笑,重新拿起针线,接着缝那没缝完的水袖,一壁缝着一壁摇头道:“我在意能怎样?府里仆婢这么多,且轮不着我见他呢,在不在席府有什么区别?” 又不是在长江里磕个鸡蛋,就等于全国人民都喝上蛋花汤了。 “没劲,没劲!”绿袖抱怨得字字铿锵,而后瞪一瞪她,又开始不甘心地循循善诱,“你就不想看看席公子拉弓控弦、箭无虚发?不想看看他长剑出鞘、光影飞闪?” 红衣禁不住地脑补了一下,又很快将这些脑补摒弃开来。有些事还是不想为好,毕竟,她现在的处境可不适合“想入非非”。 穿越女们有男主护着、男配哄着的剧情明摆着没发生在她身上,她这还没见着什么要紧人物就直接被打发去做杂役、断了前程的路线,怎么看都不会是主角路线,还是平心静气为好。 手上的针从朝上一面刺出,又向下刺入,红衣浅浅笑着,恰到好处地一语截断了绿袖的锲而不舍:“我现下又不是舞姬,一个做杂役的,上哪看他‘箭无虚发’去?” . 华灯初上,偌大的宅院中一盏盏灯笼燃明了,有序的悬在廊下,暖黄的灯光映在红黑的回廊中,庄重中透着温雅。 设宴的正厅中已起了乐,虽则主客都还未到,气氛已营造得很好。 离得并不算近的一方小院中,红衣也着了水袖——自不是要舞给宾客看的,只是这各样乐器齐备的“伴奏”难得一见,她当然要蹭上一蹭,搭着乐练一晚上舞可比自己哼着曲要得宜多了。 还得多亏古代没有那许多隔音材料,声音才得以传得这么远也还能听个大概。若搁在现代,宴会厅大门一关,厅里擂鼓震天厅外也听不到什么。 筝声琴声丝竹声,钟声鼓声琵琶声。和鸣得时而大气磅礴,时而又尽是小家碧玉般的柔和,倒真是适合宴饮时助兴。 红衣在小院中舞得畅快淋漓,承启转合间腰肢伸展、水袖起落,旋转间那一缕殷红飘动得绚烂。如霜的月色下,仿佛月宫中投了个灵动仙子下来,对一切无知无觉,只要舞尽天上地下的兴衰。 多半的舞曲她听过,偶有没听过的,就顺带着连即兴发挥的水准也挑战了。不知不觉中已沁出汗来,逐渐觉得气息不稳和疲惫,仍蕴着笑坚持完了这一支舞,待得音乐停了才歇下来,手背擦一把汗,自说自话地笑叹:“好累。” 推门回了房,点燃剩下半只红烛,到桌边一拎水壶发觉空了。方才体力消耗大又口渴得紧,只好拿着水壶出了门,到厨房找水去。 小路左转右转,耳边乐声时隐时现。红衣踩着鼓点,觉得心情前所未有地好起来,步子也愈加明快。 厨房中的热水是随时备着的,红衣盛满一壶,再踏出门时,侧耳听了听,那边的乐声似乎寻不到了。 是宴已散了? 她便不急着回房了,索性绕个道先去找绿袖她们一叙。然后……她回房睡上两个时辰,夜里还得起来,在天明前把回廊扫干净才好。 在前面不远的岔路转了弯,再往前是一片竹林,石子路旁灯少了些,道就暗了。红衣放慢脚步,走得当心。 眼前陡然一亮。 竹林那端的一道月门前,两盏灯笼明亮极了,映出好大一片光晕,连延伸下去的路都照亮了好多。 听得不远的地方有熟悉的燕语莺声,红衣带起笑来快走了两步,又一转弯,足下猛滞。 对方也一滞。 夜色中如炬的目光在她面上一划,那挺拔的身姿被寒凉月光勾勒出一种莫名的气势。她一怔神,遂即意识到来者是谁,立刻退到一旁让出道来,颔首欠身:“公子。” 这不过随意地见个礼而已。她想着待他过去后,自己便可接着走她的。 他却在她面前停下来。夜色昏昏、她又低着头,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觉一股逼人的寒意侵袭而来,她不自禁地往后一退,右肩却觉一扯。 视线下移,原是他的靴子踩在了她委顿于地的水袖上。 他同样看向了脚下的水袖,短短一睇,就抬起头来。如墨书就的眉稍蹙着,手上毫不温和地挑起了她的下巴:“我应该吩咐过,不许你做舞姬。” 第2章 胡商 红衣悚然心惊,夜幕之下,恐惧感来得更厉害一些。秋日一呼一吸都带着微微凉意,一阵阵地沁在心里,在她终于稍定心神、开始思量如何应这话的时候,他放开了她。 席临川退开了两步,靴子自也从她的水袖上移开,又睇她两眼,轻嘲一笑,便从她面前走开了。 红衣提心吊胆地听着,脚步声很快就听不到了,似是进了她来时路过的那扇月门。 长松口气,她一边假作无事地拾起长袖掸了一掸,一边犹后怕于方才的交集。 虽然……只有一句话而已。 但刚才离得那么近,近到她看得清席临川面上的每一分情绪。那双眼睛让她觉得可怕极了,那么十足的、凛冽的恨意,森森然直逼她眼底,触得她一阵心悸。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仇恨的神色。 红衣在夜风中打了个寒颤。 那个目光就像是她犯了什么罄竹难书的滔天罪行,背负了多少条人命又或者做了什么别的人神共愤的事一样,那般浓烈的仇恨……让她起先觉得迷茫,而后觉得承受不起,事后想起又不寒而栗。 仍拎着水壶的手紧了紧。 余温缓缓地传到手心里,让她稍平复了心绪。抚了一抚胸口,已没了再去找同伴闲话家常的雅致,转身往自己住处的方向走。 心中惴惴地睡到三更天,起来清扫回廊时提心吊胆的。所谓惊魂未定大抵便是这样,明知席临川这会儿不可能出现,还是忐忑不安地生怕在碰上他。 如此硬是衬得已很熟悉的回廊显得更阴森些,红衣悬着一口气捱到黎明破晓,扫完了最后一截,顿时大松一口气,半刻不想在外多做停留地回房。 . 而后一觉睡到晌午。起榻时觉得舌头左侧一触便一阵剧痛,是生了口疮,也不知是因为这几日总要半夜起来干活作息不规律所制,还是昨晚遇到席临川弄得神经紧张、吓出来的。 连喝了三杯清水,红衣更衣盥洗后去找绿袖。 总这般提心吊胆的,显然不是个事儿,她想打听打听自己从前到底如何开罪席临川了。若只是小事,她便可放下些心;若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她也得心中有个数。 那毕竟是她招惹不起的人。 各贵戚世家中都少不了豢养歌舞姬,以备宴饮作乐时助兴。席临川虽是不屑于应付世家交往的性子,也免不了备上些人。 府中歌舞姬皆住在西北侧一套三进的院子中,设专人掌管舞乐之事,称“司乐”。这位司乐虞氏年近四十,算得和善,一来二去红衣与她算是熟了,来找友人解闷便也不难。 进了绿袖房里时,绿袖显然也刚回来,额上细汗未拭,是刚练完舞回来。 “哎?快坐。”一见她来,绿袖眉开眼笑,将水袖往榻上一扔便拉着她坐,转身去给她沏茶,衔笑道,“洒扫的活都得夜里干,白日里你还不多睡会儿?反正那水袖做好了。” “别提了……”红衣舌头疼,说话有点口齿不清,“我也想再睡会儿,半截醒了,嘴里生了疮,只好来讨杯清热的茶喝。” “呀,那我去熬冰糖雪梨给你。”绿袖说着搁下茶壶就要往外走,红衣忙伸手拦她:“不用……陪我坐会儿。” 绿袖瞧一瞧她的神色,依言坐了下来。觉出她精神不济心事重重,一握她的手:“怎么了?” 红衣思了一思,不知从何说起为好。沉吟须臾,索性问得直接:“绿袖,我从前……得罪过席公子?” “啊?”绿袖被她问得一懵,怔然反问,“……什么时候?” “……”红衣一哑,抿了两口温茶,思索着道,“我这不是问你呢么……入府之后这些日子必是没有,可之前呢?在长公主那里……你帮我想想,我是不是有无意中开罪了席公子的时候?” “……这怎么可能?”绿袖带着讶异答得干脆,“我们之前都没见过席公子啊。长公主府比咱们资历深的歌舞姬多了去了,宴席时也轮不着我们侍奉在侧。为什么这么问?出什么事了么?” 绿袖直是一副不解的神色,显然惊异于红衣的这个问题。红衣心里一沉,疑云未解还更加重了,摇一摇头,不提昨晚的事,只道:“没什么,我只是奇怪干什么独独打发我去做杂役。” “哦……”绿袖神色稍缓,显出了些许释然,转而又带起笑来宽慰她,“你别多想了,大约就是府里舞姬太多了呢。也不要紧,我们几个若是谁有机会跟公子说上话,都会提一提这事的。都说公子待人很好,才不会一直这样委屈你个姑娘家。” 红衣的神经又一紧。 绿袖说得仗义无妨,她听言骤然想起昨晚见席临川时他说的那话——她此前也以为只是管家的安排,听他所言才知竟是他亲口吩咐的。 “我的事你别管了。”她出言阻止了绿袖,抿唇一笑,说了个理由,“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咱们身在贱籍,若真到了宴上去助兴,我还担心命悬一线呢。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躲得远远的,心安。” 绿袖已被她一连惊了两次,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叩门声一响,同时传来熟悉的轻快女声:“绿袖?” 绿袖起座去开门,刚打开半扇便见丝缎一副满脸堆笑的样子。便没好气地觑一觑她:“又犯什么错了?” “……没有!”丝缎立即道,侧身从那道并没有打开多少的门缝挤进来,见红衣也在作势一福,开口开得毫不客气“两位姐姐,借点钱呗?” “借钱?”绿袖黛眉一蹙,伸手就把她往外推,“真好意思……你我拿一样的月钱,红衣还要更少一些,她还没找你借,你倒跟她开口?” “哎……绿袖姐姐你听我说。”丝缎扒住门不走,哭丧着脸诚恳央求,“就这一回!实在是灵韵香价格涨得太快,我再不赶紧买些,以后就真要买不起、没得用了。” 她说了理由,绿袖也不听,仍一味地把她往外推,口中轻斥道:“谁让你非要用这赫契的东西,咱大夏的香粉哪里不好了?出去出去……” 推推搡搡地把丝缎“轰”走了,绿袖关上门,红衣忍不住地笑了起来:“你还真轰她走,香粉能花多少钱?借她就是了。” “你说得轻巧。”绿袖回过身来一瞪她,“赫契的东西近几日都什么价了?从前的十倍!借她……我后半个月不过了?” ……通货膨胀?! 红衣稍一愣,遂即又意识到并不是。只是赫契的东西涨了价而已,没有影响到别的。 必定有点别的原因。 红衣尚未来得及细想,绿袖一拍额头:“呀!忘了!” “什么?”她问。 绿袖蕴着笑,悠哉哉地踱到她面前,半开玩笑地调侃:“方才应该告诉阿缎,今晚寻机会讨好那聿郸就是。莫说香粉,只怕什么赫契的稀罕物件都能从他那儿寻得。” “聿郸?”红衣一愣。觉得该是个人名,听着又有点怪。 “赫契一等一的大商贾啊!”绿袖坐下来,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捏腔拿调,“听闻花了金银无数打通长阳各方势力,白费周折,就为见咱们公子一面。公子点头答应了,下午就到。” ……赫契的东西价格飞涨、赫契一等一的大商贾此时要来见席临川? 红衣潜意识里觉得这二者间有什么关系,又想不透。 “听说还专程递了帖子,要跟公子一较射艺高下呢。”绿袖说着,明眸里透出几分兴奋来,“公子也答应了,说随时奉陪。” . 听闻当日下午,那胡商聿郸就到了席府,晚上自又是一场歌舞升平。 红衣帮着绿袖化完了妆,在绿袖与其他歌舞姬一起去了宴上时,她就无事可做了。 席临川那么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不许她跳舞,狠厉的目光让她一想便不禁悚然,哪还敢忤他的意。 索性提前拿了扫帚去清扫回廊,早些扫完便可早些休息。反正目下要紧的人都在正厅参宴,她去扫地也不会碍什么事。 于是,耳边隐隐可闻宴上传来的丝竹雅乐,面前只余扫帚蹭地而过的沉闷“沙沙”声,有点寂寥的意味,好在合着乐曲扫地扫得有了节奏,心情也逐渐明快了些。 乐声停时,她还没有扫完。啧了啧嘴,抬头望一望设宴的方向,闷头接着清扫。 过了一会儿,听得交谈声传来,似是有人在转角那侧的回廊处,正往这边走。 红衣心里一紧,生怕再遇到席临川,但一想今日自己并未跳舞、也未着水袖,又觉无甚可心虚的地方。 躲也没地方可躲,索性平心静气地退到侧旁,让出道来。 那人转过来时却停了脚。 看一看几步外身材容貌皆姣好的佳人,又看看她身旁放着的扫帚,一句笑语中,语调有些奇怪:“临川君还真是不负风流之名。” 第3章 射杀 红衣浅怔,这话显是意指席临川府上连做杂役的婢子都生得貌美,算是赞了她一句,稍颔了首算作答谢。 聿郸复行几步,走到了她面前。仔仔细细端详一番,他添了笑意,抬手自她鬓边撩过,向后一探,顺手取了支簪子下来。 是支银簪,质地做工皆普通得有些粗糙,聿郸看得一哂,悠然道:“姑娘住在何处?” ……怎么这么问? 红衣黛眉一蹙,暗说这番邦真是“洒脱”,便是在二十一世纪,也鲜有刚见个面就问住处的。 她冷着脸未言,他又笑了一声:“别误会。我此番带来大夏的货物中有支银钗不错,与其苦等买家,不如赠给姑娘梳妆。” 这样有意套近乎的辞令,红衣在现代时就听过许多,手中有些权势或人脉的人,贪图她们这些急于谋得前程的女孩子的姿色,以价值不菲的礼品相赠也算是个常见的手段了。 向后退开半步,红衣的反应一如在现代时一般,毫无接受之意:“无功不受禄。” 聿郸稍一滞,旋即又笑道:“看姑娘面善,莫名觉得投缘,没有别的意思。” “投缘”这话说出来,越来越像搭讪的言辞了。她更觉得不可多留,面色一白,匆匆一福:“告退了……” 而后不待聿郸再说什么就转身离去。薄唇紧抿着,对这样结束交谈多少有些怕——这毕竟不是在现代,她是府中仆婢,聿郸是贵客,差着阶层,难免害怕惹恼对方。 好在,聿郸并未多说什么。只在她走远之前稍追了两步,一伸手,将那钗子插回了她发髻上——她不收他的礼则罢,他总不能反过来拿走她的东西。 . 秋风簌簌而过,又一阵落叶飘零,各处都是这样。书房外草木多些,这一阵晚风后落下的树叶便也更多,小厮入内禀话时,脚下踩出一片脆响。 席临川听完禀话,原本只因谨慎而生的疑心转变为抑制不住的怒意。 居然这么早…… “小的看到红衣姑娘与那胡商在廊下交谈了片刻。”来禀事的小厮如实说着方才所见,“小的没敢跟得太紧,待她离开后前去查看,就捡到了这个。” 席临川睇了眼他呈上来的簪子,确是红衣所喜的样式。 他压制着惊怒阖了眼,握着簪子的手一紧:“知道了。” 那小厮一欠身,继而又道:“聿郸那边传了话来,问比试箭术的事……” “明天。”他应得很快,而后,似乎再听不下去任何事,摆了摆手,“准备好便是,明日一早我去箭场。” “诺。”小厮应下,会意地不再多言,施礼退出。 席临川心里乱极了。压抑已久的怒火无可遏制地向外窜着,在心里激荡得凛冽,带着嘲讽的声音,好像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只是因为两国情势紧张,难免对聿郸不放心是以多了分小心而已。差了人悄悄跟着,却没想到,直接牵扯上了红衣。 他一直以为,即便那些事来得残酷,也终究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却没想到原来这么早就显现了苗头,竟是她入府不多日的时候,就已和这在赫契富甲一方的巨贾有了私交。 上一世时他是傻到了什么地步…… 明明是在长阳城里那般受尽艳羡的人物,战功显赫,未及弱冠便已封侯。 死时却也只过了弱冠之年三载而已。他在病重时得知十分清楚地知道是身边之人叛了国、叛了他,听闻满朝文武因他病重而掀起的轩然大波,不甘之余,愧悔难言。 原来还是想得太轻巧。 原来早在他为将封侯之前,这隐患便已然埋下。他金戈铁马、尽享荣光的那几年里,这祸患一直伴在身边,他还无知无觉,到最后都以为她是后来才起的异心。 长久以来的认知被一朝击溃。席临川气息不稳地缓了又缓,只觉连手中银钗的浅淡光泽都能刺得心中不适。他猛一握拳,狠砸在案上,还是拦不住回忆如水般在眼前流过。 上一世时……他唯一喜欢过的人就是红衣,那“风流不羁”的名声,或多或少也是因她而起——宫中城中,皆知他这食邑过万的君侯始终没有娶妻,只待一房妾室极好。 但也偏是她,禁不住赫契人的再三诱惑,当了他们的眼线。 最后的那一战,虽则凶险却还是赢了,但凯旋而归后…… 很多人凄惨死去。 瘟疫缠身,再好的医者也束手无策。一分分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不济、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一点点地流逝掉,直至呼出最后一口气。 这些金戈铁马、保家卫国的将士们,没有死在敌军的利刃下,没有血溅沙场,却在归国后死得如此不甘,就是因为敌军先一步得知了军队正前往何处、先一步在扎营处的水源边,埋了病死的牛羊。 如此死去的人里,也包括他。 . 一夜辗转难眠,不知不觉已到天明。 盥洗后吃了早膳,随意挑了柄弓,便往箭场去。 箭场在府中最北边,离他住的地方算不得近,在晨间清凉的秋风中散着步,心情倒是平复了些。 途中有不少仆婢结伴而行,见他前来纷纷见礼避让,显都是往箭场的方向去的。因他的性子所致,府中规矩比长阳城中许多深宅都松些,碰上比试之类的热闹事,下人们想看个热闹他也懒得管,全当助个兴。 聿郸先一步到了箭场,见他前来,双手相叠,行了个汉人的揖礼,“侍中大人。” 席临川听得称呼,微微一凛:“看来聿郸兄不是为私交来的。” 他说着接过长弓,搭了箭瞄向箭靶,又续一句:“若有公事,该换个地方谈。” 聿郸听言轻笑,话语悠悠:“有时候公私难以分得那么清楚。” “聿郸兄有话直说。”席临川放了箭,一箭中靶,又搭了下一支箭。 他是有兴趣听一听聿郸会说什么的,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也听说有个赫契富商费尽周折想要拜会他。彼时也同是战事将起,他一腔热血全投在保家卫国上,便未答应见他。 这一回,是因心知一切与上一世一样,多了些闲心,好奇起这位巨贾为何想见他来。又是重活一世,有心活出些不一样来,当听闻此事时就点头应了。 “比如……”聿郸略作沉吟,一顿,又说,“战事算得公事,但战火纷飞影响了在下的生意,就不算私事了么?” 席临川没有说话。 “这样的‘公事’没有人能逃开,何不先行制止?”聿郸挥手让旁人退下,走近两步,又道,“大将军是您的亲舅舅。在下打听了,大夏的皇帝陛下有意让大人随大将军一战——大人想一想,早些年两方交战之时,因战获罪的将领少么?一不小心便贬为庶人甚至斩首、一世英名尽毁,大人何必?” “啪。”席临川又一箭放出,刺得远处的靶子一响。他稍睇了聿郸一眼,眼中蔑意不远,口吻亦带讥嘲,“阁下消息灵通,只是找错了人。于在下而言,若能换来家国永安,自己的命委实不算什么。” “谁的命不是命呢?”聿郸循循善诱地继续说着,“便拿侍中大人您来说——若此战成名,而后一战再战,终有一日战死沙场,这阖府家眷下人如何?” 席临川神色一滞。 “干什么跟荣华富贵过不去?”聿郸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笑道,“大将军早年出身不济,战功显赫方得今日荣耀——但大人不同,您的舅舅是大将军、您的姨母是当今皇后,您何必为旁人拼命?” 席临川沉然未答,稍低头,又取了支箭,继续搭弓。 “府中泰半婢子都当得起一句‘如花美眷’。”聿郸的语气明快几分,带了些许笑侃之意。而后正了正色,续言又道,“可是大人……如今她们视你若神明,你若战死,她们又会念你多久?” 席临川陡然一阵恍惚。 好像迎头重击,把盘踞心头一夜的愤然重新激了出来。 他切齿未言,深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地也向周围看去。目光很快便寻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她离得并不远,就在十几丈外的廊下倚柱而坐,离得远了些,看不清神色,却并不妨碍他一眼便识出那就是她。 “你若战死,她们又会念你多久?” 聿郸这句话与他而言犹如利箭穿心一样。 在头七之前,他的魂魄一直飘着,看到长阳城中一片哀伤,军中同样。 而后,他看到她出了府,没有带太多银钱,策马出城。 很快便有人来接应,一看装束便知是赫契人。他随她一直到了边关,却没有再跟下去——他看到了汗王的手令,纳她做了侧妃,这就够了。 他没能为百姓换来家国永安、让一众将士死不瞑目,断送这一切的人,却仍旧可以享半世荣华。 拜他所赐。 “……侍中大人?”聿郸察觉了他的神色异样,不解地唤了一声,席临川却没有理会。 席临川胸中闷得愈加厉害,似乎一直压抑着的凛然恨意与懊悔顷刻间再也抑制不住,如同洪水决堤般汹涌倾出,撞得一切清醒不再。 神思恍然,他猛然侧身、持弓、搭箭、放箭,动作快到聿郸尚未反应过来,便见红衣已然倒地。 聿郸大惊,连忙回头看去,廊下已然乱作一团。 人不少,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出这般变故。神色各异地慌乱着,没有人敢擅自做主喊出一声“去请大夫”。 “大人您……”聿郸愕然看向他,他面色阴沉地静了一静,眼皮轻一颤,强自摒开油然而生的不忍,声音冷静:“是个做杂役的。” 言外之意:生死无妨。 第4章 疗伤 红衣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被暖黄色的光晕晃得神思恍惚。 眼帘上仿佛坠着千斤,费劲了力气都睁不开。身上也酸软得难受,喉中干得生疼,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倒水喝,却是刚刚一动,胸口便痛得连眼泪都激了出来。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疼痛中终于将眼睛睁了开来。四下看了看,房中没有别人。 手抚上疼痛不止的胸口,低眼一看,看到伤口处缠着的白练。隐隐约约透出血来,一片殷红。 她的目光在血色中渐渐冷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但昏睡之前的事情,她是完全记得的。天知道那席临川发什么疯,突然一箭射了过来,她毫无防备,胸口一阵剧痛,便重重向后栽了过去。 听到扶住自己的绿袖在惊吓中喊得声音都不对了,听到周围一片嘈杂。她想说话,身上的力气却一分分消失得很快,她张不开口,说不出一个字,只觉疼痛中自己的眉头蹙得松不开来,呼吸变得费力而虚弱。 极度的恐惧中,周围倏然一静。 她逐渐模糊的神思被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激出两分清醒,好似有人走了过来,在几步外的地方停下,然后,她听到一句…… “死了就葬了吧。” 是席临川的声音。 没有那晚对她说话时的那么分明的厌恶与恨意,这句话听上去平平淡淡的,寻不到任何情绪。如此不在意人命的态度,随意得可怕。 门声轻响,红衣打断思绪望过去。 刚进了门来的绿袖一怔,遂即一阵惊喜:“醒了?!” 她手里端着一只檀木托盘,托盘中置着碗碟,显是来送饭的。 红衣便欲撑身坐起来,可还未使什么力,就被胸前的伤口疼出了一身冷汗。 “别自己动。”绿袖忙道。说着脚下走得快了些,将托盘搁到案上过来扶她,面上蕴着笑,说出的话很有些没心没肺,“足足睡了四天,我还道你醒不过来了,真是命大。” 红衣没有说话,接过她端来的粥碗在手里捧着,沉吟了好一会儿,问她:“绿袖……我当真没得罪过公子么?” 绿袖一愣。旋是摇头,叹息道:“真的没有,我还能骗你不成?这回……这回大概是一箭射偏了,也非针对你。” “你信么?”她看向绿袖,多多少少觉得有些好笑,“说是‘射偏了’,你信么?我听到他随口就说‘死了就葬了吧’——如只是失手射偏,会冷漠到这个份上么?” 看到素不相识的人命悬一线都总要勉力救一救,对自己府上的人,无情到这个地步,简直就像是盼着她就此没命一样。 这几日显然也是没有找人来给她看伤的。止了血而已,这么重的伤口就在眼前,一点药味都嗅不到,端然是没用药。 这是让她自生自灭。 “红衣,我们在贱籍……”绿袖说了这样一句,咬一咬唇,劝得万分艰难,“命本就不在自己手里,你就……别再执著于这个了。公子不喜欢你,你日后便躲着他一些就是,攒一攒月钱,到了够给自己赎身的时候,让他放你走……” 红衣呼吸微窒,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书上所说的“封建时代,奴仆多没有人身自由”是什么意思。 . 这份因不平等待遇而生的愤然与莫名其妙遭受不平等待遇的迷茫,在醒来后的第二日转为了沁骨的恐惧。 大约是身子太弱又着了凉,从夜里开始,她咳嗽咳得越来越厉害,每一次咳嗽都会牵动伤口,疼得一夜未眠。 黎明破晓的时候,已是前所未有的虚弱。一呼一吸变得轻微,气若游丝地维持着,继而感觉胸中发闷,已然缺氧了。 这么咳下去不是个事。红衣不缺生活常识,很清楚感冒转成肺炎有多容易,因此丧命的都有。 古代没有抗生素,更拖不得。再不寻些药来,她当真就剩等死了。 竭力克制着咳嗽以免再触伤口,红衣咬牙忍到绿袖来,脱口便问:“绿袖……有药没有?” 一语说完便猛咳不停,潮红的面色也显不正常。绿袖当即慌了手脚,足下乱得不知该往何处走,原地踱了几步,几乎要哭出来:“你怎么……怎么会病得这么厉害?公子吩咐了不管你,我……我没办法为你请郎中抓药……” “我不能这么熬着……”贝齿咬得唇畔沁出一片腥甜,红衣强撑起身,拽过搁在榻边的衣服,颤抖着穿着。 “可是……能怎么办……”绿袖双眸泛红,无措地看着她,看上去甚至比她还无助些。 “他说不许管我,但没说不许我出门,对不对?”她急促地呼吸着,穿好了曲裾,又探手取过腰带系上。整个人混混沌沌,一手搭在矮几上、一手借了绿袖的力才终于站起来,在剧痛中一边咳嗽着一边掉着眼泪,狠狠一忍,才又道,“我自己去医馆。我……不能这么等死。” 明明浑身无力得发轻,脚下又走得并不算慢。自知身子有多虚弱,目下已是全凭意念坚持着,连扶着她的绿袖看得都胆战心惊,她却当真就这样坚持着一路穿过亭台楼阁、走到了大门处,没怎么再咳,更是一滴眼泪都没再掉。 在她们到门边和小厮打招呼前,紧阖的府门便已打开了。 二人俱一怔,抬头看过去,红衣心下感慨间唇角难忍一弧冷笑:“真是‘祸不单行’……” 刚跨入府门的人也是一怔。 短暂的意外之后,席临川的面色沉了下去,一步步地走近了,凝视着她问:“干什么去?” 红衣垂眸,沙哑的嗓音答了三个字:“去医馆。” 耳闻一声蔑笑,下一句话,明显不是对她说的了:“没你的事,回房去。” “公子……”绿袖滞住,手上未松红衣,大着胆子乞求道,“红衣伤重病重,公子您……您给她条生路。” “我没说不给她生路。”席临川的目光在绿袖面上一划,又回到红衣面上,“要去医馆就自己去,旁人不必陪着。” 就算再不是一个时代的人,红衣结合上下文也听得明白此处的“不必”就是“不许”。愈发分明地觉出席临川是有意刁难,还是生生把想问个清楚的心思挡了回去——现在去看病才是要紧的,与他争执费心费力,再者若惹恼了他,他当真不让她出门了可怎么办? 挣开绿袖的手,红衣看一看她,艰难地抿出一抹微笑,颔首道:“没事,我自己去。” 而后不再理会绿袖,更不去看席临川,伸手扶了一边的墙壁,一步步地继续往府门口走。 席临川淡看着她脚步挪得艰难,足下滞了一会儿,气息微缓,复又继续向府内走去。 . 自进了席府以来,红衣还没出过府门。根本不知医馆在何处,问了坊中武侯才得以寻到。 为她看病的郎中一见她的伤势与面色便吓了一跳,更因她一个女子独自前来而面显诧异。好在医治得仍尽心,让医女为她的伤口上了药,又开了内服的方子。留她在医馆中坐了许久,待得第一剂药煎好服下了,她才付了钱离开。 身上舒服了许多,头依旧昏昏沉沉。红衣浑浑噩噩地走着,凭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席府的方向去…… 不知不觉,却已出了坊门。 又走了许久,才隐隐觉出不对。抬头看一看已渐暗的天色,心知多半是迷了路了,脚下踌躇片刻,又转身往回走。 一路往南,沿着街边走了好一阵子,觉得距离差不多了。抬头看了一看,眼前的坊门上写着“延禧坊”。 还好找回来了。 稍松了口气,红衣提步进了坊门,认路认得费劲,四下张望着,倒很快有了意外发现。 ——身后数丈外,始终有几个男子鬼鬼祟祟地跟着。她若停下来,他们便假装看旁边卖货的摊子。她停了这么多次,他们一直都在。 红衣心里便慌了。 这天色昏昏的,一路被人尾随着,怎么想都觉得来者不善。她又是孤身一人,身体还虚得很,若当真出了什么事…… 她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沉着气拐过下一道弯,趁着那几人还未拐过来,红衣提裙跑进了一条小巷。 不住地向后张望,本就因病而不稳的呼吸变得更加混乱。她惊慌失措地拼了全力跑着,直至从另一端跑出了这条巷子…… 膝窝冷不丁地被人一踹,红衣一声惊叫栽了下去。她吸着冷气抬起头,惶恐不安地看着几人一步步围了过来,下意识地缩起身子,犹被一脚狠踹在腰间,陌生的语声尖刻蔑然:“还跑?” 第5章 理论 她一个孤身女子,还生着病;对方身体健壮,还都是男人,还是好几个…… 所谓“实力悬殊”大概莫过于此。 红衣不禁觉得今天要把命送在这里了,心如死灰,又免不了要为自己再搏一把、尝试自救。 “放了我……”她忍着腰间膝上的疼痛,试图和对方讲讲条件,“你们若要钱……我身上还剩下的,都给你们。” “你省省吧!”为首一人笑声刺耳,抬脚狠踩下去,恰踩在她胸口的箭伤上。 剧痛袭来,红衣惨叫出声,短短一瞬间,已浸了一声冷汗。直痛得耳边嗡鸣不止、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全然使不上力的身子被人架了起来。 双腿已支撑不住,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坠着,自然又会扯动伤口。红衣死命忍着,就这么被他们半拖半扶地一路前行,痛感时重时轻。小腿第二次蹭过门槛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眼泪被满心的不甘委屈一起向外推着,话语嘶哑:“放过我……” 没有人理她。 “放过我……我、我是席府的舞姬……”她试着挣扎却仍没有半分力气。满心无可遏制的恐惧中,生出些许绝望的自嘲来:小说里穿越女总活得风光,她却从来了就不顺。身在贱籍、去做杂役,现在连命都要没了,而且…… 还清白不保。 “呵?”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那正拖着她的人似乎脚下顿了一顿,道了一句,“你现在知道自己是席府的舞姬了?” . 昏迷与清醒交错间,被扑面而来的凉水激得浑身一栗。 她撑起身,有些发怔地四下望了一望,不算太大的一个房间干净整洁,炭火烧得很旺,有檀香阵阵传来。四周书架齐整,屋中央置着案几,笔墨纸砚齐全。 视线越过案桌时,她的浑身滞住。 席临川。 那么……那几个人,是他的人? “公子……”油然而生的恐惧感让她低下头不再看他,深吸口气,暗自琢磨目下是什么情况。 “说吧,见谁去了。”席临川凝在书上的目光没有移开,问得毫无情绪。 红衣一懵:“什么?” “我问你见谁去了。”他又说了一次。 阻隔开二人视线的书册放了下来,他冷睇着她,等她回话。 “去了医馆。”红衣如实回道。 席临川一声轻笑,对这答案十分不屑。 “公子明明知道……”红衣蹙起眉头,又说,“是公子点头了的。” “红衣!”席临川低一喝,语出自己一滞——这是他重生后头一次叫出这个名字。 缓了一缓,他舒了口气,耐着性子道:“你若是自己不说,府里有人能治得了你;再不然,我请禁军都尉府帮忙审一审也不是难事。” 她哑住。很想按他所希望的那样把他想听的事说出来,保自己一命,然后安心回去养伤。 可是并不能——不是她不肯说,是她连他在问什么都不知道。 这身子的原主和他必有什么旧怨,才让他对现在的她生出这样的误会。红衣愈加笃信这一点,默了默,问道:“我怎么得罪公子了?” 席临川的目光显有一凛。 “还请公子明示。”红衣下颌微抬,话语冷淡,“总得给个罪名。” 等了许久而未有答案,气氛明显更冷了些。 红衣目不转睛地望着席临川,他手中的书翻了一页,轻微的纸声在她心上一划。她凝神看去,目光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很快想起…… 就是这双手秉弓控弦,毫无征兆地给了她那一箭。 他确实是可以不给她理由的,就和那次一样。想让她什么时候死、如何死,都是随他的意。而若他压根不告诉她原因为何,她就无从解释、只剩等死。空洞的恐惧在心中涌个不停,一点点击溃红衣心里残存的希望,转而变成了不甘和愤慨。 胸口的伤口还在作痛,痛得气息不稳。她银牙紧咬地强忍着,怒视向席临川,凛然斥了一句:“伪善!” 席临川浅怔,继而眉头倏皱:“什么?” “我在医馆里听说大夏和赫契要开战了。”她添了两分力气,声音提高了些许。席临川一愣,睇向她,以为她要说出些什么与赫契的关系。 “医馆的人说大将军要带兵去,大将军的侄子也会同往。”她羽睫一眨,问得认真,“公子您是大将军的侄子,对不对?” 他不知她为何这么问,点头应了一声:“是。” “呵……”红衣冷笑出口,有点尖锐的语声中带着讽刺,“我还以为您也算个正人君子。” ……什么? “我一直以为,能舍身为国的男人,多少算得个正人君子。今日才知,竟有人一边连自己府里的人命都不顾,一边又要赴前线上沙场……”她气息不足地一顿,强缓了口气,“实则视人命如草芥的人,谈什么保家卫国,可笑!” 字字清晰,红衣一口气吐出了连日来的怨愤。这个人一箭险些要了她的命在先、不予就医在后,方才带她回来的家丁亦是下手极狠。却连罪名都没有,当真把“欺压”二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如若凯旋,加官进爵赏赐无数不说,普天之下也要赞你一声英雄。”红衣凛笑着,虚弱的口气不妨碍嘲讽全开,“所以么,谁在乎你在府里是如何‘随心所欲’的,谁在乎有没有人冤死在你手上?你成功了,你说过的话就都是对的,有英雄的光环罩着,你功成名就,身在贱籍的再死成百上千个,也没人在意!” 好像残存的力气全用在了这一席话上,最后几个字在愤慨中说得掷地有声,但话音一落,她就连声咳嗽起来。咳得原本苍白的面颊涨出了红晕,她捂着嘴忍了又忍,刚平复了一点,就又补道了一遍那两个字:“伪善!” 席临川眼中微有波动,带着几分探究,他问她:“这就是你叛国的原因么?” 正打算再斥一句的红衣话语噎住:叛国? “觉得我草菅人命、觉得将领们手上都难免有府中仆婢的性命,就是你叛国的原因么?”席临川神色定定,说得更清晰了些。 “我怎么叛国了?!”红衣听得心惊,脱口反问。 席临川也心里发闷。 上一世的大半事情还没有发生,无法拿出来质问。他又万分清楚那些事都非误会,沉了一沉,道:“聿郸来的那日,你就同他在廊下见了面,说什么了?” 红衣浅怔,想起那事后,只觉得他这不是“多疑”,而是乱安罪名。冷笑中恨意凛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席临川神色愈暗:“我问你说什么了。” “无功不受禄;告退。”红衣答得很快,而后银牙一咬,森然笑道,“两句话、七个字,公子便觉得我叛国?那公子差去服侍他的人呢,是不是待他走后便要一并杖杀?” 他一时被她的如珠快语堵得续不上话,她便又接口说:“公子也是为他设过宴的。” 他一噎。 红衣虚弱苍白的面容微扬着,有几分让他觉得陌生的傲气。挑衅之意已极尽明显,她与他对视着,不退不让,又续一句,“待他离开,公子自尽谢罪么?!” 席临川猛一击案:“够了!” 房中骤静。 席临川面色阴沉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几经克制还是忍不住一腔怒火。伸手猛一拎她的双肩,红衣被伤口疼得一呼,未及回神,后背已被抵在墙上。 “那你刚才去延禧坊干什么?!”席临川质问道。 ……延禧坊? 她思了一思,似乎明白了一些,惊魂未定地声音微微发虚,犹豫着反问:“咱们……在什么坊?” 席临川一滞,纵使恼怒还是答了:“延康坊。” “那我……”她恍然大悟,顿时没了底气,垂头丧气,“我走错了。” ……啊?! 一直守在外间,静听着房中动静等吩咐的几个家丁都忍不住扭过头来张望了,方才气氛那么冷峻,一派三堂会审、兴师问罪的架势,片刻前更是已动了手。结果…… 这被“会审”、被“问罪”的人,突然给了个“走错了”这么滑稽的理由?! 还说得大是诚恳、面有窘迫,一众人面面相觑地哑了半晌,听得房中席临川也明显气息有点不稳,目光在她面上划了又划,一双如墨写就的眉头变得弧度复杂。他看了她好半天,终是难以置信地问她:“你……什么?!” “迷路了。”红衣颓丧地低头,方才的傲气与愤慨皆被抽净,全然破功。感受着对方的愤怒与自己混乱的心速,她咬着嘴唇,满是怨念,只剩了暗骂自己路痴的份儿。 第6章 对比 “迷路了?”席临川蹙眉审视着她,试图寻出些说谎的迹象而未果,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地松了一些。 红衣轻一咬嘴唇:“我……之前还没出过府。” 还没出过府、又发烧发得头晕脑胀,所以从医馆出来迷迷糊糊地走反了方向,出了坊门走了好久才觉出不对,再往回走,又走过了头。 她屏息不言,知道席临川对她偏见大得很,一边心里期盼他能信,一边又并不指望着他会信。 僵持了一会儿,席临川终是松了手。 肩头一松,红衣抬手捂了胸口,顾不得席临川还在身边,侧身扶住近旁的书架,连咳数声,直咳得头晕。 许久之后才安静下来,呼吸沉重地又缓了好一会儿,再度转过身看向他。 视线初一触,他便先避了开来,面色阴沉:“回房去!” . 红衣是扶着墙一路挪出书房的。席临川的视线穿过半开的窗户看去,夕阳下,她脚下踉踉跄跄的,脊背却始终笔直。好像遥遥的仍能感觉到一股无法磨灭的硬气,他觉得一阵陌生,皱了皱眉,提醒自己不该为她多想什么。 之后安静了一阵子,寻了本兵书来看。隐约听到动静,说红衣没走出多远就晕了过去,这却是用不着他操心的,下人们自然会打理好。 看书一直看到深夜。 窗外只余风吹枯叶的声音,席临川走出书房,仍无睡意,便想在夜色中闲逛一会儿。 黑夜中总容易勾起回忆,回忆总是有好有坏,而即便是好的回忆……有时候也是伤人的。 府里的每一个地方,他都和红衣一起走过。 有一次,在他出征之前,她不知是从何处听说此战凶险,躲在一处旧院里哭到半夜。还好他那日也看书到半夜,离开书房途经那旧院时听得动静不对,提步走进去,就看到哭得妆都花了的她。 现在想想,那院子在他书房与住处的必经之路上,她是不是有意等在那里的,都未可知。 一声喟叹,他抬眸看过去,眼前恰又是那旧院。 房中烛火透过窗纸,光线幽幽的,是有人住且未睡。他皱了皱眉头刚要离开,院中却人影一晃。 他一愣,那人也恰巧回过身来。原是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什么、也看不清容貌,直至她走出院来见礼,他才看清她是谁:“绿袖?” “公子。”绿袖一福身,目光闪烁着,好像在有意躲些什么。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院子里,漆黑中寻得火光微微,好像是支着炉子。 细嗅之下方觉有药香飘过,他心底已有了猜测,还是问了句:“给谁煎药?” 绿袖面色一白,死死低着头:“是红衣的……” 他神色不自觉地一沉,稍缓过来后点了头:“去吧。” 绿袖再一福身回了院中,从她的动作中,依稀能看出她把药倒入药碗、又把药碗搁在檀木托盘里,端进了房中。 席临川踌躇片刻,终于提步进了院。 房门破旧得阖不严实,门沿处有一条不算窄的缝。他顺着看进去,先看到绿袖坐在榻边,而后视线微挪,就看到红衣环膝坐着。 “快趁热喝了吧。”绿袖从榻边矮桌上端起药递给她。 席临川心里低一笑,下意识地想,绿袖不该给自己惹这麻烦——红衣喜甜怕苦,每次喝药都很要费一番功夫,愁眉苦脸得像是要上刑场一样。 下一瞬,他却看到红衣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爽快得没有半点耽搁。 “好苦。”她还是蹙眉这样抱怨了一句,接着却是一头栽倒,拽过被子便盖着要睡。旁边就放着蜜饯,她都没动。 这和他印象中那个喝完药立刻就要拿蜜饯吃的红衣大相庭径。 席临川在门口滞了一会儿,在绿袖出来前,转身离开了。 . 接下来一连数日相安无事。 府中相安无事的同时,与赫契的战事终于彻底成了定局。皇帝下旨命他做骠姚校尉,随大将军郑启同赴战场。 聿郸识趣地告了辞,没有引起任何尴尬,还给府中的一众女眷留了不少赠礼。 说是从胭脂水粉到珠宝首饰一应俱全,席临川听完禀报未加多管,倒是下一句话让他眉心一跳。 管家齐伯说:“还着意给红衣姑娘送了个簪子去。” “送簪子?”他抬眼看过去,管家一揖,“是,还在红衣姑娘房里坐了一刻工夫。” 在他还未来得及细问的时候,管家将一只窄长的盒子呈到了他案上:“就是这个。” “……”他开盒子看了一眼,“怎么在你这儿?” “这个……红衣姑娘主动给我的。”管家如实道。顿了一顿,又说,“聿郸去的事也是她主动告知,还、还非让我在房里盯了一刻。” ……这什么意思? “有意叫人盯着,做得太明显,可不能让人释疑。”他笑而摇头,手指一叩盒盖,将盒子推到一旁。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管家欠身,回思着道,“可是红衣姑娘说……她说虽不能释疑,总能让公子不对这次的事起疑。所以这东西她不能收,和聿郸所说的每一句话也都让我听着,可以逐句禀给公子。” 他一滞。 竟有些惊异于她的心思。 “给她送回去。”他随口道。一来已亲眼看过无甚蹊跷,二来……这么个簪子搁在他案头也没用。 齐伯却没上前取回这簪子,沉了一沉,告诉他:“红衣姑娘说……若公子看完觉得还能还给她,就让我替她卖了去。” “……卖了?”席临川一讶。 “是,她说她想攒些钱。”齐伯道,而后兀自琢磨着又说,“兴许是月钱不够花,又或有什么别的用途……” 席临川在意的,却不是她攒钱干什么用。 上一世的红衣,素来是不会给自己攒钱的。这个“不会攒钱”并非花钱太过攒不起来,而是谨小慎微地怕旁人觉得她存异心。 是以首饰再多,搁着不用也还是搁着。若他出征前有意多留些钱给她以备不时之需,她就在他回来后按时呈个账本出来,每一文钱怎么花的,都记得清楚。 他也觉得她活得太小心,知是出身与以往经历所致,更格外疼她些。结果…… 没攒钱归没攒钱,她最后去了赫契,当了侧妃,后半生无论如何都衣食无忧。 席临川被这种差别弄得情绪莫名。 定一定神,点了头:“那就去吧。” . 两日后,齐伯给红衣送了钱来。 一只银簪当了二十两银子,齐伯给她的时候,顺口提了一句,说席临川要出征了。 听闻这消息,红衣心里自然一喜。 巴不得躲他远些,他索性不在府中了她觉得十分舒心——虽则还要再回来,但她能好歹能安心过几个月。 思了一思,她犹豫着道:“齐伯……” “嗯?”齐伯观察着她的神色变动隐有不满,倒还是耐着性子听她的话。 “我想问问,若是……我想给自己赎身,要攒多少银子?” 话问出口,她提心吊胆地等着答复,心里一个劲地祈祷可千万便是个她攒不起的天文数字,她还想今早攒完这笔钱,早点过自由日子呢。 “赎身?”齐伯眉头一皱,睃一睃她,口气似有点意外,“你想给自己赎身?” “是……”红衣稍一点头,“我……我总不能一辈子在贱籍。” 齐伯复睇她一眼,略一思忖,却摇了头:“不知。府里从前没人提过这样的事,你又是长公主赐下来的人。这事啊……我得帮你问问。” “多谢齐伯。” 红衣深深一福,却是显然疏忽了一件事——忘了问一句他这“问问”是问谁。 . “赎身?”席临川眉心一跳,看向齐伯,有点不信,“她主动提的?” “是。”齐伯欠身,回思片刻,一喟又道,“依我看,这红衣本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人。我顺嘴跟她提了一句公子要出征——阖府上下听了这事都为公子悬一口气,唯她,看着倒像有些高兴似的。” 他说着顿了一顿,又试着劝道:“公子您开个价算了,让她早点赎了身,清静。” 他出征之事,虽他自己已经过一次、很清楚此番会是如何,但于旁人而言还是多少有险,她却为此高兴…… 席临川忽然心里有点空。 苦笑摇头,心下禁不住地掂量起来,想知道她是因他这一世待她不好才会如此,还是连上一世其实也是如此、在他面前只是做样子,实际上也许一直如最后那般冷血。 “两千两。”他声色淡漠地随口说了个价,转身便往内间走。脚步若常闲散随意,细看之下又好像比平时略快一些,像是被什么烦心事惹得生躁,又或是在有意避开什么一般。 第7章 不同 终于是要出征了。 将领们出城的那天,长阳城里蔓延着一种诡秘的安静。好像大街小巷上的人们都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共识,往日的喧嚣在这一日都不约而同地压低了,人们窃窃低语着,说着与战争有关、或是无关的事情。 席临川知道,百姓们对这一战并没有什么信心。 他一身铠甲出府,到了门外,又将头盔也戴上。翻身上马,习惯性地往府中看去——熟悉的前院中,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定一定神,驭马前行。 . 席府中,红衣甫醒。 知道席临川这一日离府赴沙场,心绪多少有些复杂。一边为他这些日子不在而松口气,一边又知战之事关乎国家命运,因而提心吊胆。 不过这到底不是她们身在长阳的人能左右的事,操心也是瞎操心。红衣舒缓气息,盥洗梳妆后,去找绿袖。 她告诉绿袖想为自己攒钱赎身,绿袖便帮她打听了法子——至于两千两这天价要攒多久才能攒够,红衣不想知道…… “这边。”绿袖拉着她,一路往宅子后面走,直走到了最后,离那箭场不远的地方,才转了个弯,往侧边去了。 箭场西侧有一道小门,不足两人宽。红衣看了一看:“是通着外面的?” “是。”绿袖点头,伸手把门闩轻一拿起又搁回去,“你看,这门平时不锁,只这么从里头闩着。听说府里不少丫头会从外面接些女红之类的活计,就在这道门这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方便得很。” “……”红衣愣了愣,心说方便归方便,这门这么留着,没有安全隐患么?不锁也没人看着,进了贼什么的怎么办? 委婉地将这担忧和绿袖说了,就听绿袖颔首一笑:“她们说起初是偷着做的,后来公子知道了没管,就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有活要做的都是每日申时到外面等着,府里的也是申时在里头等着。谁也不自己开门,等着齐伯来开,半个时辰之后关上,还没出过岔子。” “……”红衣哑了,心道席临川不管则罢,怎的还有助一臂之力的意思?有齐伯这席府管家在中间当了“监管机构”,于买卖两边都多了份安全保障。 “齐伯还会帮着寻活呢。”绿袖又道。一字一顿说得认真,显然不是诓她,“你想做什么,去告诉齐伯,齐伯得空出府时就会帮着问的。” 红衣哑了。 这整个流程都有些颠覆她心里对“封建制度等级规矩森严”这一定义的认知,且更颠覆她此前对席府的认知。 “齐伯从中有好处拿么?”她好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还是赚个人情?这边帮着寻活,那边瞒着公子?” “都告诉你公子早已知道了……”绿袖瞥她一眼,“公子毕竟……” 她陡然噤声,觑一觑红衣的面色,有些尴尬地笑道:“我这么说你别不高兴啊——公子毕竟是……长阳城里受尽艳羡的人物,名声这样好自有他的道理。他待你为什么那么……我不知道,但平素待人接物,当真是宽和的。” 红衣垂眸未言,绿袖静了静,又续道:“齐伯也没有好处拿。是公子吩咐他来帮这个忙,一来免得做个小生意还出了纠葛还说不清楚,二来,婢子也好家丁也罢,他不想那边觉得咱们是府里的奴仆擅接私活定不敢声张而有意欺负什么……把齐伯搁在这儿,多少算是撑腰了。” 是想让外人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许可的,所以别觉得若出了亏欠工钱一类的事府中下人会不敢说、只能吃哑巴亏。 红衣轻吸了口气,一面觉得难以相信,一面又知道绿袖绝没有骗自己。 当日下午,红衣“围观”了一场“交易经过”。 府内府外皆是十二三个人,外面的“买家”送原材料说要求,里面身为“卖家”的婢子一一记下,回去照做。 有要加绣纹的也有要制衣的,说白了就是现代的“来料加工”嘛。对方提供材料、数据,这边做成成品,赚过手工费。 其间齐伯只在旁守着,基本不打岔。只在将近结束之后,拦住了最后一个婢子。看看她手里那一摞布料,齐伯皱了眉头:“这么多,你还干不干正事了?” 那姑娘看着十二三岁,听言眼框一红,低低回道:“我不会耽误府里的事的……左不过每日少睡一个时辰。” 齐伯听得面色愈沉,她偷眼睨了睨,又道:“我娘病了,家里急缺这个钱,齐伯您……” “行了行了。”齐伯一脸不耐,伸手就把她手里那一摞布料夺了过来,“什么‘每日少睡一个时辰’?公子走前吩咐了给你娘看病,我下午就把钱送去。这个你做一半,另一半我拿去分给别人。” 满是长辈斥责晚辈的口吻,那小丫头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齐伯已蹲身将布料分出了一半重新拿起,另一半就留在那儿等她拿,口气仍旧一点不缓:“快拿了回房去。敢耽误正事,扣你月钱。” . 听闻席临川的这番细致安排时,红衣已是意外得不知如何反应。待得那另一半布料交到自己手里的时候……就彻底傻住了。 “绿袖说你也想找事做。”齐伯轻声一喟,“这个先做着吧,这家人过得殷实,一贯给的钱不少,其他的我再帮你打听打听。” “……多谢齐伯,但……”她怔怔开口想说些什么。齐伯却大手一挥,没等她说:“客气话就不用说了,我也盼着你赶紧攒够那两千两银子走人。” 齐伯说完就不由分说地走了,留下红衣感受着瑟瑟寒风。 绿袖伸手在她面前一晃:“愣什么神?” “我……”红衣嘴角轻搐了一搐,磕磕巴巴,“我……我没想跟他……客气。做衣服……我不会啊……” “……”绿袖愣了会儿,想起此前帮她缝水袖的事,狠狠剜她一眼。 . 军队在数日后行至大夏与赫契的交界处。 在苍茫大漠中安营扎寨,当晚将领们齐聚大帐,铺开地图,排兵布阵。 命将军何袤率五千骑先往、将军章腾领一万两千骑随后。 “临川。”大将军抬眼,一众将领随之看过去。 席临川抱拳,应语有力:“在。” “带上你的八百轻骑。”大将军略一顿,仿佛又思忖了片刻,才道,“抓个活口回来。” “诺。”席临川一应,领命而去。踏出帐门前,听到那句:“敌军狡诈,万事小心。” 八个字的叮嘱,未失将军威严却又担忧分明,一如上一世听到时一样让他心中微沉。 席临川回过身,抱拳再应了声:“诺。” 骑兵在大漠戈壁间驰骋而过,阳光下飞扬的尘土卷起一团又一团飞烟。踏过金色沙子的马蹄留下一连串的蹄印,又在下一阵风拂过后变浅,在第二阵风吹过后消失不见。 这一战,他会夜袭赫契军队,取下赫西王犁左的首级。那犁左算起来是汗王呼耶的祖父辈,让他一战成名。 一路要穿过几个散落在大夏周围的村子。 最近的一个已尽在眼前,席临川紧抿的薄唇微有了笑意,抬眸看过去,却没有看到上一世印象中的那一缕炊烟。 “吁——”心头不好的感触让他猛勒了马。远远眺去,觉得安静得不正常。 明明是一样的时间、同一个村子…… “去探探。”他道了一句,即有士兵纵马驰出,绝尘而去。 半刻后又折了回来。 “大人……”那士兵的声音中带着轻微的战栗,一咬牙,禀道,“这村子……被屠了。” 席临川脑中一懵:“什么?!” “应该……就是近两日的事。”那士兵续道,“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众人皆吃了一惊。 气氛自然而然地沉肃下去,席临川没有急于扬鞭穿过这座已无生气的村子,旁人便也都缓缓随着。 他在进入村口后下了马,足下定了一定,往西边走去。 那边的那户人家,在上一世的此时正炊烟袅袅。那次他未免惊动村民,也放缓了步子,便是那一户的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跑了出来,胆子很大地拦住了他们。稚嫩的声音明澈清晰,她说:“你们是不是来打赫契人的将军?我家养的鹅昨天刚下了蛋,给你们吃。” 一众年轻将士皆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过后席临川下了马,接过她小小的手心里托着的那枚鹅蛋:“小姑娘,这蛋你自己吃,下一个给我留着,若战胜再经过此处,我吃那一个。” 他压制着陈年旧忆,踏进了那扇院门。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厮杀过的痕迹。 夫妇二人死在了牛棚旁边,男人是胸口被捅了一刀,女人是被割颈而死。 他有些张惶地避开视线,便看到了倒在房门口的那个小姑娘。 和上一世拦住他们时一样略有些发旧的红袄,被红线扎着的发髻看上去仍很齐整。 一阵窒息,席临川的视线越过门槛,看到那一边……有一枚已摔碎的鹅蛋。 是昨天。该是她刚捡了鹅蛋,便惨遭屠戮。 不该是这样…… 胸中涌起重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恐惧,席临川轻轻颤抖着,俯身将那小女孩的身子托了起来。 她确是已经死了。 但,怎么会是这样…… 第8章 赚钱 红衣闷在自己房里苦思了一个下午,还是不知自己能做什么。缝衣刺绣皆不会,制香水平太业余。 她这一拨活在网络兴起时代的人有许多都是这样,因为各样资料来得容易,所以想学什么都可以立时三刻备装备、打资料学上一阵子。 但,鲜少有把哪一方面学到精通的。 说白了就是给自己增加了个消遣项目,却远不足以作为安身立命的技能。 “茶道?”她支着额头又在纸上写了一项,落笔一瞬后就又提笔划掉——谁想在那小门外品茶啊?又不可能让府里给她腾个小间。 “代写书信?”蓦地想起古装剧里穷秀才谋生有这么一项,红衣目光一亮,对自己的文采还是有自信的。 但神色又很快黯淡下去:繁体字……会读不会写。 叹了口气伏在案上,大觉自己这回真是遇了难处。听闻要有两千两银子才能赎身时已很受打击,咬着牙逼自己穿过乌云去看阳光、告诉自己努努力还是能攒出来的。 结果,真正的难处在这“赚钱方向”上。 垂头丧气地将这大难题先搁下,红衣拿了水袖出来往乐坊走。 席临川不在,司乐为人宽和,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舞姬练舞时她愿意同去便也没人拦着,这于红衣而言是无法言述的好事。在现代时就是这样,她就算遇到天大的麻烦、就算心情阴郁得犹如雾霾爆表,摒开它想地跳上两支舞,心里就多云转晴了。 而且,放空之后,兴许就给难题找到了新解。 . 到了乐坊时,见绿袖正在门口东张西望。红衣又走近两步,绿袖便迎了过来,一拽她的手:“可算来了,快来。” ……什么啊? 红衣被她拽着往里走,绿袖一边走着一边挑要紧的跟她解释了:“宫里快到采择家人子的时候了,宜宁王从自己的封地上送了两个美女进来要献给陛下,托长阳这边的官员找人教她们乐舞,那官员把这事交给了虞司乐。” “……啊?”红衣一怔,一时尚没太明白这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虞司乐要管着府中歌舞姬,不能每日花几个时辰教她们,便想把这事交代下去。”绿袖说着扭头看向红衣,伸了两个手指头,“二百两银子!目下正在后院挑人,阖府的歌舞姬都去了,你不妨也试试。” 二百两银子,两千两的百分之十。 红衣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深知此事“竞争凶残”,一边又连半分推辞之意都没有。竞争再大也得试上一试,若不成那是自己学艺不精,服输就是;若成了……那就离自由近了一大步! 最内一进的院子里果然已是一片燕语莺声。 虞司乐尚未到,一众歌舞姬三两结伴地低声交谈着,绿袖带她进了院,径直走向同被长公主送来席府的丝缎和素锦。四人一向交好,她二人一见红衣也来了,互望一眼,素锦笑吟吟道:“知道红衣姐姐拿定主意要为自己赎身,这是要紧事。咱齐力一搏,若是红衣姐姐挑上了,二百两的银票姐姐拿走;如是咱四个里的另一个挑上了,自己留几两脂粉钱,余下的也都给姐姐拿去攒着。” “这怎么好……”红衣忙要推拒,素锦也正要开口再劝她答应,却是二人都没来得及说下去,另一声音便清泠泠地响起来:“公子不计较规矩,府里的规矩还真就愈发宽松了?” 四人一并看过去,见了来人皆一凛。绿袖在红衣衣袖上一拽,红衣目光一扫当即会意,与三人一并福下|身去,听得她们道了声:“杜若姐姐。” “你是红衣?”杜若冷眼睇着她问。 红衣颔首:“是。” “我知道你。”她轻然一笑,蔑意不掩,“头回见公子就被打发去做杂役的人,也敢来争这些事。” 红衣心里一紧,神色同样冷了下去,没有应话,直至杜若又一声轻笑后离开。 杜若走到了数丈外的花丛边,也和相熟的舞姬交谈起来,红衣这才抬眸打量过去。看样子也就十七八岁,比她们四人略长几岁。身材高挑削瘦,腰带紧束纤纤腰肢,白皙的面容上修长的描眉描绘得细致,衬得一双明眸清亮。 “这是谁?”红衣低问了绿袖一声,旁边的丝缎先回了话:“杜若啊……乐坊里排头号的人物,歌舞皆会,且是虞司乐脱籍前收的徒弟,手把手教出来的。” 红衣听罢,心里难免多了一重压力。 “名师出高徒”这话从古至今都是对的。早闻虞司乐年轻时是长阳城里数一数二的舞姬,赎身脱籍后为给自己求一份安稳才来席府当了这司乐,她教出来的人…… 红衣忍不住又望了杜若一眼,深呼吸,自我安慰:不用怕,不用怕! . 虞司乐在半刻之后从西厢房走了出来。推开正厅房门,没有多言什么,只向众人道了句:“先挑舞姬,一个一个来。” 严肃的态度直弄得红衣有些不适应——她平日来见找绿袖时若碰见虞氏,虞氏多半是带着微笑的。目下这般态度一时弄得红衣都转成了“如临大敌”的心态,绿袖见状忙低言道:“你……别紧张啊,司乐平日里办正事时都是不苟言笑的。” 正厅里已经开始了。 舞姬间似乎有一种奇妙的默契,无须叫名也没排什么顺序,一个出来自有下一个接上,没有什么谦让也没人生任何异议。 厅中早备了乐工,入厅的舞姬点一支自己擅长的曲子乐工便会奏乐。 一人跳一支舞,虞氏偶尔动笔记录些什么,从不开口做任何评价。 红衣安静看着,心思千回百转。 一个个舞技都不差,她这科班毕业的放在这儿,也就勉强有个“中等偏上”的水平。这还只是前面看过的几人,后面有没有狠角色还不知道——就算没有旁的狠角色,也还有个虞氏一手教出来的杜若呢。 目光微凝,红衣细看着正在厅中起舞的那抹背影。 动作到位,身法熟练,但不知是不是只能看到个背影的缘故,似乎总觉得少点什么。 她看着那舞得犹如行云流水般的水袖细思起来。 片刻后,已是轮到了她们这一边。 绿袖、素锦、丝缎依次舞过,红衣仍是一语不发地看着,一个动作都不肯放过。一时甚至连这是为争什么而比都可以忘了,只一门心思地想弄明白到底“少点什么”。 苦思间,丝缎已从房中走了出来。接着,杜若走了进去。 许是因为得知了杜若更有本事,红衣更添了两分注意。 杜若一袭黛蓝绸的舞服,水袖比旁人的更长些。她挑了首节奏感强些的曲子,有明晰的鼓点相伴,虽比之前那十几支小家碧玉的舞蹈少了些柔美,却因添了热烈而让人难以走神。 红衣一阵恍然,好像终于明白了一点。而后顺着这个方向,继续思索下去。 “该你了,快去。”绿袖在她胳膊上一推。 红衣回神,见杜若已在向虞氏施礼,忙向正厅走去。 至了门口,与杜若擦肩而过。谁都没有多言,不过红衣第三次听见了那声轻笑,大觉这简直堪称标志性的声音了。 . “红衣?”虞氏见她进来,微微一怔。 红衣欠身,应了声“是”。虞氏睇一睇她,思量着点了头:“开始吧。” 红衣看向几名乐工,再三思量之后,一字一顿道:“奏《佳人曲》。” 她和这支曲子很有些缘分。 昔年在学校时,曾用这支曲子编舞,夺了舞蹈大赛的桂冠。 当然,那是现代人编的《佳人曲》,并非这古曲。时代差别引起审美观不同,虽则同是用西汉李延年所做的词,曲调却完全不一样。 所以,穿越后头一回听到这原汁原味古时风格的《佳人曲》的红衣大感惊喜。彼时还在长公主府,她拿一个月的月例“威逼利诱”乐工们为她“单曲循环”这曲子整整一天以供她编舞。 把乐工们都弄崩溃了。 动作多是汉唐舞的动作,但还是那句话,时代差别引起审美观不同,她在现代时所学的汉唐舞虽经各位前辈大力研究、复原,但与古时也多少有些不同。 是以一舞编成,比她平日里再长公主府练的宴饮乐舞多了两分潇洒、两分肆意,裙裾旋转水袖飞扬,承启转合更用了不少在现代做理论学习时得出的经验,乐曲高|潮时舞出的惊艳完全扫尽旁的舞姬因常年恪守规矩而消不尽的压抑感,另又加些许民族舞元素。 于这回的较量而言,这舞还有个更要紧的优势:代入感。 红衣儿时跟的第一位舞蹈老师就告诉她:跳舞不是演戏,但也需要舞者身心投入,代入其中。 李夫人是凭这舞一举得宠的,她编舞时代入那样的心境,拿捏着李夫人当时可能的心情,神韵身法也就自然而然地奔着那样的目的而去。或婉约或凌厉,每一个动作皆下了大工夫去想“如何能让刘彻挪不开眼。” 对那两位要被送进宫的家人子而言,这一点应该也很重要。既要以此博得帝王宠,跳的舞就不能和宴饮时助兴的舞一样,可看可不看。 红衣微屏息,马上就到了乐中间奏,间奏的段落要转满十六个胡旋,手上动作和脚下节奏还不能乱。 “铛——”的一声,变调的尾音带着异样。红衣一惊,脚下未停定睛看去…… 似是古筝的弦断了。 第9章 取胜 筝在这曲子中算是一样演奏主旋律的乐器,出了这岔子,其他乐工便也一同停下了。 门外的一众歌舞姬听得房里骤然安静,皆停了交谈,一并向门内望过去。 红衣的旋转却没停。 已无奏乐,她将步子放得缓了些,拖长了时间,思量办法。 足尖一点,红衣停止旋转,侧身压肩撤手,不慌不忙地摆了个窈窕的pose出来。 长沉了口气,薄唇浅启,悬着一颗心扬音唱了出来:“北方有佳人……” 在旁的一众乐工霎然傻了眼:怎么还带自己唱的?! 外面的一众歌姬更是面色一白:怎么还带呛行的?! 院落一脚,绿袖等三人更是深吸一口气:有、有魄力…… 其实,红衣唱得多少有点没底气。 论汉唐舞,那她是术业有专攻;论唱歌……连业余歌手都算不上。是以连舞都折了两分气势,竭力逼着自己心无旁骛的接着跳下去,可碰上这种意外,“心无旁骛”又哪有那么容易? 门外突然响起了个声音:“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红衣微微一怔,略作反应后立刻闭了口。 这声音,可比她唱得好多了。 歌声婉转清丽,悠悠扬扬地传进厅来,虽不比乐工齐奏乐来得节奏感分明且有气势,一歌一舞相搭却有不一样的赏心悦目。皆是干干净净的感觉,好像不染凡尘一样,看得众人回不过神来。 ——诚然,单说这应对能力,也够众人回不过神来了。 两句过后,能继续吹弹演奏的乐工添了一分力,各自循着歌声继续奏下去,感觉又好了许多。 一舞跳完,歌声乐声渐渐淡去,红衣心中骤松,暗呼了一声:谢天谢地! 站定了脚,她往后退了几步,朝虞氏屈膝一福:“红衣告退。” 虞氏略一笑,暂未理她,只扬音道:“谁唱的歌?” 便见一女子应声入门,恭敬施礼:“奴婢缕词。” 缕词,是和红衣同时送来的四个歌姬中的一个。 虞氏稍点了点头,稍作思量,问她们:“你们在长公主府时,这样配合过?” “没有……”红衣刚要作答,却被缕词抢了白:“不曾有过。奴婢等在长公主府只是跟着年长的姐姐们学习技艺,没有参过宴,也没有过这样的练习。” 红衣看向她,怔了一怔,觉得缕词眼中有一抹夺目的光彩,她却不太明白这光彩是因何而生。 “好得很。”虞氏缓了口气,欣然而笑,“那就你们两个了,缕词教歌,红衣教舞。每日未时两位家人子会来此处,红衣也未时到便是,缕词晚一个时辰来。我跟齐伯打个招呼,红衣先在绿袖房里住些日子,来去方便。” “谢司乐。”红衣还没来得及应话,缕词就已脆生生一应,连带着拜了下去。 一个大礼行得规整,红衣心下一喟,也只好和她一样拜一个——动不动就拜人,她至今还是有些不习惯的。 屏退了门外一众歌舞姬,虞氏阖上门,交待清了各样事宜之后,没多做废话,就取了银票出来给她们:“一人二百两,收好了。练歌习舞间若有甚要花钱的地方就来告诉我,不需你们自己花什么的。” 二人应了声“诺”,见虞氏不再有别的交待,就一同退了出去。 出了房门,缕词就把那装着银票的锦囊打了开来,草草一数,拿了一百五十两出来递给红衣:“喏。” “……啊?”红衣吓了一跳,没敢接,问她,“干什么?” “给你啊,听绿袖说你想给自己赎身,钱对你自是要紧。我没什么花钱的地方,留五十两就够了,这钱搁我这儿又不能开花。” 一席话说得大度到豪爽,大抵是怕红衣还是不肯要,一停顿后又续说:“大不了你赎身之后赚了钱再还我便是。” 红衣犹犹豫豫地接过来,回思着方才在厅中时她眼底的光彩,也没拐弯抹角:“既不图钱……你出头争这个机会是为什么?” 缕词与虞氏应答时有意出彩的措辞、唱歌时有意炫技般的歌喉,都让红衣十分确信她不止是顾念交情来帮她一把这么简单。 缕词面上的笑意微凝,一时未答,径自向前一进院子走去,红衣只得跟上。 推门进了缕词的房间,关上门,缕词邀了红衣落座,径自一边倒茶一边又道:“送进宫的人,多好的人脉。” 红衣浅怔,知她是说那两个家人子,便应了声“嗯”。 “她们若真得了宠,肯在陛下面前说句话,给歌舞姬脱籍就是一道特赦的事,哪用得着自己花钱。” “……什么?”红衣听得一滞。 “多简单的道理。”缕词嫣然一笑,转过身来,将沏好的茶递给她,“就拿你来说吧,公子开口就是两千两——这一口气得二百两的机会可不是日日都有,平日若靠做些小活赚钱,只怕下辈子都赎不了身。” 缕词睇一睇她,面显不解:“我都不太明白,你为何会挑攒钱赎身这条路。” 红衣哑了一哑,心下也早已清楚在这个二两银子够普通人家过一年的时代,她要靠月钱和外快攒够两千两是有多难。之所以没什么别的考虑就选了这法子,是因她对这大夏朝的法律制度不熟,压根不知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看了一看缕词,她犹豫着问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么?特赦这算一个,但是把希望寄托在她们身上也太被动,总不安心。” “那……挑个公子心情好的时候求他,让他放了你。只要他肯点头让你从良,你自然可以。”缕词说了第二个法子。 红衣深知这听上去简单,实则比第一个还难。 席临川那么讨厌她,若想让她离开了事估计早就不多留了。留到现在,必定就不是开口求他他便能点头那么容易。 再者说来,在这等级制度下,她们这一干歌舞姬都算是席府的“财产”。譬如她,明码标价两千两,若直接让她走,就等于扔了两千两。 就算是任性的土豪,大约也没有这么办事的。 “也做不到?”缕词观察着她神色的变动,思了一思,又说,“那还有个法子,虽是不能让你离开席府,却可以脱籍。” “……什么?”红衣不解,怎的还有脱去贱籍却还不能离开席府的事? 缕词抿唇一笑,一字一顿:“让公子收了你。给他做妾,他必定会给你脱籍的。” 红衣一懵。 . 红衣就这样开始了“当舞蹈老师”的日子。 未时开始对红衣而言很是合适——她夜里要清扫回廊,黎明时开始睡觉,睡到晌午起床,梳妆之后吃些东西,恰是差不多未时。 还能自己在房里做一番准备活动。 那两名家人子和她二人是差不多的年纪,一生得清丽些的姓阮,单名一个淇字;另一人是张氏,名云月则生得妩媚些。然则不管清丽还是妩媚,二人都当得起一句“花容月貌”,红衣心里直呼“皇帝艳福不浅”。 她教得尽心尽力,一因收了“学费”,二因舞蹈本就是她心中挚爱不得亵渎,三……则是因缕词的话。 缕词说,若自己攒钱赎身,能这样一举拿到二百两银子的机会太少,如是靠月钱和做小活攒着,只怕下辈子都赎不了身。 但是,这两个家人子…… 她们是要被送进宫去的,若当真得了宠、能在皇帝面前说说情,帮她们脱籍就只是一道特赦的事。 虽则寄希望于别人多少有些被动,但这人脉打好无妨。 “左手从上向后划,然后右手跟着划过去,感觉水袖圈着自己画了一个圈。”红衣放缓动作,一边做着示范一边说,“左臂在前,右臂前搭,展开……” 这是一组基本动作,可以编到舞里,但主要是让初学者协调一下身体,初步感受一下汉唐舞的“韵”是怎么回事。 “注意脚下……是同手同脚,若和走路一样手脚相反,就错了。”红衣回思着昔年自己习舞时老师讲解的方法,两个家人子在面前一遍遍尝试得费力,一会儿手反了一会儿脚不对,初学者差不多都是这样。 二人悟性倒都不差,一次练通顺后便掌握了要领,再不出错。红衣继续就教下去,头一日的这一个时辰下来,进度算是很快了。 虽已是临近冬日,这般身心投入地练了一个时辰的舞后,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出了房门冷风一吹才觉好冷,红衣与二人匆匆告辞,小跑着往绿袖房里去。 绿袖正在房里裁着布,是那日齐伯帮红衣寻的活,无奈红衣不会,就只好让给绿袖了。 “回来了?怎么样?”绿袖拿着剪刀剪得小心,头都没抬地跟她打招呼。 “还不错。”红衣笑道,“都是好容貌好身段,我要是陛下,一准喜欢她们。” “……你真敢说。”绿袖被她这妄议君王的言辞弄得哑了一瞬,而后睇了睇桌子,“银耳莲子羹,厨房给你送来的,说是司乐吩咐的,趁热吃吧。” 红衣还真有些饿了。 端起碗来吃了一口,熬得软糯的银耳在口中晕开淡淡甜味,另还有一股别样的清香,味道与口感俱佳,她笑了一声:“有日子不吃这个了。” 一小碗很快吃完,红衣倚到榻边,无所事事地看绿袖做衣服,看了一会儿就犯起困来。 迷迷糊糊地打盹,好像还做了梦,忽闻绿袖一声惊叫,吓得她蓦地醒了,头一个反应是缝衣服扎了手。 睁眼却见绿袖就站在榻前,满目惊恐地望着她:“红衣你……你脸上怎么了?” 第10章 孤儿 离赫契愈近的地方,大夏的气息就愈少了。 狂风卷起细沙,接天连地的一片暗黄,连太阳上都像是覆了一层灰尘,光芒看不真切。 这已是大夏边境的最后一个村子了。 同样是他上一世的这一日走过的地方,但在风沙散尽后……也和此前的六七座村庄一样,被赫契屠了个尽。 他却是至今不知出了什么岔子。 “大人……”随在身后的士兵试探着唤了一声,显想知道他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大将军下令抓个活口回去,可这一路驰骋已走了很远,还没有见到半个赫契人。 席临川未答,目光凝在离得最近的一具尸体上,胸中愤然难压。 再向西二十里的霁连河边,是赫西王的军队驻扎的地方。上一世时他在那里取了赫西王的首级、另还斩虏二千余人,这一世一路看下来…… 直想将这数字翻个倍,以雪此仇。 “长阳那边可有信了?”他问了一句,悬着一口气等着答复,想知道是不是那人往外递了什么消息。 “有。”即有人策马上前,取出一只信封呈上,席临川屏息,拆开封口火漆。 “未与外人相见、未见信件送出长阳。连日来入夜洒扫,清晨睡至晌午,今起教习两宜宁家人子乐舞。” 席临川在稍松了口气后,心弦绷得更紧。上一世时唯一出了岔子的,就是红衣这一环,这一回既和她没关系,便是又有了别的隐患。 而这个隐患是什么,一行人一无所知。 “天黑前到霁连河。”他说。手中信纸一折搁回信封中,交还给手下保管。 八百轻骑一路飞驰而过,在已渐昏暗的夜色中驰过毫无生机的村庄,马蹄踏过死寂留下的蹄音显得空洞。 “大人,前面不远就是霁连河了。”有士兵禀道,席临川勒马,在那句前世此时说过的“准备夜袭赫西王大营”到了嘴边时蓦地噎住。 一路而来所见的不同之处让他不得不添一分小心,沉了一沉,道:“去看看。” 片刻后,那差去一探究竟的士兵折了回来,很快已至眼前,抱拳而道:“大人,前面无人。” 众人都一怔。 席临川望向远方,心中的疑云与蔓生的恐惧被推至了极处。 这不仅与他上一世所历之事不同,与清晨领命前得知的情况也不一样。那是早一步来过此处的探子传回的信,也就是说,至少在前日晚,赫西王的军队还是驻扎在此处的。 一切变故都是两天之内发生的,可是……原因呢? 摒开因两世不同带来的困扰,席临川深吸了口气,思量少顷后,遂道:“阴崖。” “大人?”离得近的兵士听言一怔,“阴崖?” “赫西王在阴崖。”他道,笃定的口吻让旁人听得一愣,顿了一顿,解释下去,“赫西王的属地在赫契西部,调到东边来就是为了阻挡大夏军队长驱直入。阴崖是此处与赫契王廷间最适合设防的地方了,易守难攻,赫西王必是撤去了阴崖。” “那我们……”先前说话的那兵士思了一思,犹豫着道,“大将军说捉个活口回去问话,这阴崖……” “扎营。”席临川一笑而道,“就地扎营。就这一晚上,各位挤一挤,能少支一顶帐子就少支一顶。冯暨,你带五十人去最近的两个村子再走一遭,能拉的粮食都拉来。” 这般安排似乎忒奇怪了些,冯暨听罢虽是领命去照办了,却显然满脸迷茫不知所云。席临川下了马,前行了几步,视线越过眼前的霁连河又看向很远之外只能寻得个模糊轮廓的阴崖,眸中杀意腾起:“方圆两里外设伏。” 情势再变,也变不了赫西王部粮草不足这一条。 两世里都是一样,虽则赫契蛰伏边境觊觎大夏已许多年,但会在这一年烧杀抢掠得让人忍不得都有同样一个辅因:旱灾。 自大夏西边部分地方至赫契全境大旱了两年,这于大夏而言还好,朝廷调拨了粮食用以赈灾便缓解了百姓燃眉之急,可于赫契来说,全境的大旱不止闹得种不得东西,就连牛羊都没了吃的。头一年生生地熬了过来,次年伊始,他们就把这份对上苍的仇恨锻造成了屠刀,兵指大夏。 所以已历过一世的席临川十分清楚赫西王的部队有多缺粮草。上一世他此战告捷后曾着人清点,回禀的结果让大将军都吃了一惊:赫西王部的粮草,最多还够撑上三天。 这一世旱灾犹在,这一点便难有变数,途经那些村子时所见的痕迹也看得出:没将粮食全带走显是因为走得急,但所有牲畜牛羊一类的活物都带走了。他认真看过几个农户家中,连个鸡蛋都没留下。 那么,他们若探到此处有一支人数不多却粮草充裕的军队,免不了是要来抢上一遭的。 赫西王杀了那么多村民,他就要用村民留下的粮食引赫西王来奉上项上人头。 河岸两遍土地丰沃,树木长得茂盛,十分适宜设伏。 粮草就位人也就位时,白日里的艳阳已是仅在天边剩了个沿。席临川四下里看了一圈,看看弓箭齐备的众人皱了眉头:“换弩。” “……”眼前的士兵一愣,忙道,“弩箭不够啊大人……” “够了。”席临川扬眉一笑,“打这一仗够了,赫西王带出来的人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多。” 那士兵愕了又愕,怔了好半晌,未敢说信或不信,只是领命上马,去周围各处传令:换弩。 . 天边最后一抹散着金光的红晕消褪不见,红衣对着镜子牙关紧咬,一边觉得脸上痒得厉害,一边又不敢挠。 两边侧脸起了一溜小红疹,像是过敏的症状,她却完全不知自己这是对什么过敏了。 刚才只吃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而已,只能是对这里面的东西过敏,可这里头的原料按理又都温和得很。她翻来覆去想了一遍没琢磨出是哪一样有问题,跟绿袖借了块面纱,遮着脸去了乐坊里的小厨房,把羹里有的银耳、莲子、枸杞分别煮了一点来吃,每样吃完等一刻工夫,结果…… 哪样也没让疹子起得更厉害。 红衣就无奈了,不知道过敏源,以后想注意都没法注意。径自忍了一会儿后见没有消退的迹象,终是只好和虞氏打了个招呼,去医馆,先把这回的消下去再说,以后再说以后的事。 叫上绿袖陪她同去,红衣一路上屡次养得忍不住抬手想挠又狠狠搁下。至了医馆,摘了面纱让郎中看过,有把了脉,看郎中神色无甚异样知道好歹不是大事,稍稍松了口气。 “这药啊,先连服一个月,不好你再来。”郎中一边写着方子一边叮嘱她,“这些日子忌食用辛辣,吃清淡点儿。” 红衣点头一一应下,等他写完,拿了方子去隔壁药房抓药。还未进门就听得里面的讨价还价,驻足静听了片刻…… 险些把这二十一世纪好少女吓坏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不行不行,你这要价太高了,我们锦红阁是业大不假,可你也不能漫天要价。” 话音初落,又听得有些沙哑的男音:“这买卖你不亏,□□岁的小姑娘正是好教的时候,一个个都是美人坯子,哪一个长大了不是让你日进斗金?” 红衣“嘶”地吸了口凉气,扭过头压声问绿袖:“这……青楼老鸨和人贩子在药店里明目张胆买卖人口啊?” 绿袖还没来得及作答,那女人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得了吧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啊从边境找的那些被赫契人屠了全家的孤儿,一分钱都不用花就把人弄到了手,然后个个要价不低,真是笔横财呢!” “嘶——”这回,绿袖和红衣同时倒抽了口凉气。 不仅是买卖人口,还是买卖因战事而流离失所的人口,完全不存在什么“因生活所迫自愿卖身”的可能,是十足的“发国难财”。 “缺了大德了……”红衣咬着牙道了一句,绿袖也一声叹:“可不?但是能怎么办。这些个人贩子都是大一笔就收手赚够了钱,又是战事四起边疆正乱的时候,官府管都不好管。听说现下是卖得明码标价,女孩四两银子,漂亮点的五六两;男孩贵点,也不过十两一个。” 红衣沉了沉息,提步进了药房,低垂着眼眸不看二人,将药方交给掌柜的,抓药。 身后的交谈还在继续。 “十个孤儿你要我五十两?是,听着倒是不多,可是要给她们在长阳造籍,你当中间这一环环人脉不用花钱么?” 是那老鸨模样的人的声音。 “您这么说可就是诓我了。”那男子一声笑,“又不是要办正经的良籍,入个贱籍罢了,南妈妈您让锦红阁里几位当红的姑娘跟陪管事的一个晚上的事。” 贱籍。 不知怎的,红衣脑中一懵,恍惚间好似觉得之前早已痊愈的箭伤、踢伤都还在痛,她轻吸了口气看向那男子,黛眉间难隐的恨意舒展不开:“你说什么?” 第11章 重见 夜间清扫回廊时还可“无欲无求”,上午躺到榻上后…… 红衣辗转反侧了一上午。 怪自己昨日问得太多、听得太多,那些个孤儿目下如何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昨天那人贩子和青楼老鸨谈价没谈拢,老鸨一味地想压价,理由是之后托关系造籍、教她们琴棋书画都还要花大价钱。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还不知道,能不能学成也不知道,且还有半途自尽的可能。 于青楼而言,这是笔“风险投资”。 可那人贩子也不肯让步。一路从边境把人带来长阳总要花不少钱,无论老鸨有怎样的理由,他都半点不肯“降价”。 末了是个“明日再谈”的结果,人贩子答应带老鸨先去看看人。 至此,红衣便知道了那些孤儿在哪儿——都在城北边十里外的一座废弃的破庙里住着。 “废弃的破庙”会是怎样的环境不必脑补,这些个孤儿是怎样承受着举家身亡的伤痛被带到长阳城的不敢脑补,红衣只觉得这是一件从头到尾都让人心惊不已的事情。 类似的事,从前只在新闻上见过,且还多是案件告破之后才出的新闻。作为旁观者,坐在电脑上骂一句“丧尽天良”又或是“求严惩”也就完了,后续的事情她还真操心不上。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还在进行的人口买卖,且就在身边。 比她在现代听说过的那么多案件都更要恶劣,那些孩子不是要被卖给无儿无女的父母当做养子养女,而是要被卖进妓院一类的地方,在经历家破人亡之后自己就此落入贱籍,这辈子算是毁得彻底。 平躺过来深吸一口气,红衣清醒地告诉自己现在自身难保,管不得这些闲事…… 可要“袖手旁观”也实在很难。 良心上总过不去一道坎,那是经义务教育、高等教育外加读过本本前人著作后筑起的道德观,红衣无法摧毁它也不想摧毁。 有句话叫“将心比心”。她以这身份活了短短几个月而已,已经深刻体会了身在贱籍的难处,这还是她已有一定人生阅历、许多事上知道权衡避让之后的结果,而对那些不满十岁的小孩子而言…… 要经历这些事情,想想都不寒而栗。 自未时起,强定心神地教舞教到了申时,红衣回了房就拽着绿袖往外走,直吓了绿袖一跳:“干什么啊?你脸上疹子还没好,能好好歇着不能?” “去报官。”红衣一咬唇道,“城外的那些孤儿被当牲口一样卖,官府不能不管。” “……”绿袖怔了一怔,被她的气势汹汹弄得口气发弱,“官府……就是不会管啊。你没看见锦红阁在这里面掺合着么?能在长阳城里开青楼的,哪个跟上面没点关系?” ……官商勾结?! 红衣心里一沉,顿知事情比自己想得还黑暗些,切齿斥道:“长阳城不是天子脚下么?他们还真敢……” “是天子脚下,可是这种小事,没人告诉天子,天子怎么知道?”绿袖说着一叹,把她拉回了房里,关了房门认真又道,“你可别管这事。我不知道锦红阁背后是谁撑着,但若真闹起来……闹到公子那儿,还不是……你吃亏么?” 这话真是有效地让人泄气。 想一想先前的事情,红衣知道绿袖这话很有道理。这压根不是“人人平等”的世道不说,所谓“告御状”之类的事大概也就是存在在戏文里。 若真捅了大篓子,哪轮得着她们这些贱籍歌舞姬去“告御状”?估计连府门都出不去,席临川一句话就能要了她的命。 毕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话,贯穿千百年都是一样的好用。 “那……我……”红衣的神色有些发僵,心中大是无力。 明知城外不远处有几十个孩子、明知他们面临怎样的处境,若是不管,就和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一样。 但想管,又无路可走。 “这真的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事情。”绿袖也是面容黯淡,低哑一笑,“若随便谁都能管,我也不至于那么小就被人拐走了。我当年也自己跑出来去官府报官来着,有什么用?那家人花了二十两银子就让管这事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差点当街被打死,要不是命好、碰上长公主恰好经过,我早没命了。” 红衣心里被狠狠一刺。 颓然地坐了下去,她环着膝盖沉默了好一会儿。心头脑中全是恐惧,但已不再是因担心那些孤儿会死而生的恐惧,而是对这个时空产生的恐惧。 太可怕了。 只要被贴上个“贱籍”标签就再无人权可言,犯了错或者只是主家心情不好把人打死都太正常,活下来的,反倒可以称为“命好”,小心而卑微地活着,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只是为了保住这条命,再不敢有什么别的奢求,因为留住这条命都已经是“奢求”了。 这是她无论怎样自我安慰,都无法接受的事情。 “可是那是人命啊……”声音轻微地说了一句,抬起头再看向绿袖时鼻子一酸,话语哽咽了起来,“可是……那是人命啊!” 绿袖直不知道该怎么劝,低头看了她许久,最终,也只是无言以对地又道了一遍那句:“官府……不会管的。” . 这该是红衣自穿越以来做过的最疯狂的决定了,疯狂到不计后果,就如同许多“北漂”身无分文就敢北上打拼一样,凭的只是一种违不过的信念和一口消不下去的气。 直至踏进那庙门的时候都还在念叨“我一定是疯了”,不过在念叨这话,也没能阻止她的脚步迈过庙门。 “喂,你……”她一眼看到昨日见过的那个人贩子,开口打招呼间,想客气地称一声“这位大哥”却实在叫不出来,怎么都觉得自己在面对一个拐卖人口发国难财的十恶不赦的人,口中的话滞了又滞,索性就事论事,“我知道那锦红阁的老鸨要再过半个时辰再来,我若想买这些孩子回去,你卖不卖?” 那人贩子显然一愣。 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问她:“敢问姑娘是哪个府里的千金?” “……你说卖不卖就是了。”红衣盘算着,没说自己是席府的舞姬,生怕折了气势,“管我是哪个府里的呢?你还有‘回访’不成?” “也对,也对。”看她脾气硬,那人连忙点头哈腰地应了,又道,“那对我也是……价钱合适就是,我管他们是被买进府里还是青楼呢?” 就是说肯卖给她了,只要价钱合适。 红衣询问了共有多少人,那人贩子说九个男孩十四个女孩,一共二十三个。一壁介绍着一壁领她到后院去看人,红衣咬着牙道出的一句话差点让那人贩子在门槛处跌个跟头。 ——“我若全买了,你给我什么价?” 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财大气粗。 “全……全要?”那人贩子停下脚来,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很是缓了一会儿神,才又磕巴道,“若……真是全要,无论男女,六两一个人。” 红衣心里飞快地做了个口算:六两一个人一共二十三个,二十三乘以六等于一百三十八两,三百五十两减去一百三十八两等于…… 结余二百一十二两。 深呼吸一口气,红衣心里有了谱之后微微一笑:“好,不跟你讲价,就六两一个人。我也不看了,你把人交给我,我直接带走。” “好……好!”那人贩子连连应下,伸手一指后院西侧的一道门,“都在那屋里,姑娘您推门进去便是。” . 推门而入,破旧的木门上散落下来的灰尘呛得红衣接连咳嗽了几声,缓过劲来抬眸望去,唯一的一方小窗映进来的阳光照亮四下,屋中情景让红衣狠然愕住。 如她所料却是二十三个孩子都在此处、如她所料条件差得很,她却没想到一个个都是捆缚住的。从五六岁到十一二岁的都有,皆是双手捆在身后,脚踝处也同样扎着草绳。 深吸一口气回头望过去,目光所及之处,恰见那人贩子刚数完钱,足下匆匆地走了。想起绿袖所说,这些人贩子“大赚一笔就收手”,估计这是要就此跑路了,免得惹麻烦。 后续的事情就只好她自己解决。 头一件……就是得把这帮孩子弄回长阳去。 在“小点的孩子好哄”和“大点的孩子懂事”间徘徊了一下,红衣心平气和地走到了一个目测□□岁的女孩面前蹲下身子:“小姑娘,我给你把手脚松开,你可不许跑……” 那小女孩怯生生地望一望她,低垂下眼帘没吭声。 红衣拿不准这是算“默认”还是算“无声的反抗”,想了想,又哄了一句:“听话啊,跟我回长阳城去,晚上给你买好吃的。” 周围的气氛倏尔变得有些微妙,直弄得红衣身上微一悚。 环顾四周,她的目光与一个个孩子相触后又挪开,最后重新落在眼前这小女孩面前。不理会周遭的异样,软语轻声地继续说了下去:“以后姐姐照顾你们,保证你们吃得饱穿得暖,好不好?” “我不要……”那女孩子突然双眼一红,咬着嘴唇就哭了起来,头摇得快而坚决,看也不看红衣一眼,“娘说过……青楼里没有好人,我不去!” . 稚嫩却刺耳的声音说得红衣一滞。 懵了懵,她道:“……谁说我是青楼老鸨了?”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那女孩子还是这句话,挣扎着嚷嚷着。若不是浑身被捆得结实,恐怕已经动手了。 “你不去,日后你怎么活?我才不干逼良为娼那么缺德的买卖,买你们走,就是想找个地方把你们各自安置下来,日后再各寻出路。”红衣循循善诱,目光再度一扫旁人,又说,“这样可好?你们先随我去,若我骗了你们,你们再跑就是了——你们虽然年纪小,但这么多人,还怕打不过我一个么?” 旁边众人各自思量着,未说话;眼前的小女孩将信将疑地望一望她,也没说话。 “跟着你去了,谁知你是不是一个人?”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带着稚气的男音听着很冲,红衣循着看过去,目光在那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身上一停,赞许道:“防范心理很高嘛……” 而后她站起身,径直走到男孩面前,瞧一瞧他又瞧一瞧旁边几个:“你是这里面最大的了?” 没有答复。 “敢这么顶我,也算个男子汉。不如你自己跟我先去,看个究竟,若无碍,你回来亲口告诉他们;若我当真是坏人,必定不让你回来了,戌时之前你不回来,他们跑就是了。” 男孩面色一白,神情紧绷地抬起头望向红衣,不知她什么意思。 “你有胆子护他们没有?”红衣挑衅地看着他,知道小孩子最吃这套激将法。 “……好!”那男孩子咬牙一应。 红衣抿唇一笑。 . 在这破庙里寻了一圈,可算找到了把生锈的小刀。她把那男孩子手腕脚腕上捆着的绳子挑开,提步就要往外走,男孩却叫住了她:“你得把他们也松开!” 红衣一怔,回过头看一看他:“……啊?” “不然万一你不是好人,他们怎么跑?”话语气势汹汹说得并不好听,红衣蹙了蹙眉头:“若松开后他们自己跑了呢?大冬天的,出去岂不是冻死饿死?” 就见那男孩往正中央一站:“你们在这儿耐心等着,我跟她去看看。若当真无事,我过来找你们,若等到戌时还不见我回来,你们再跑!” 一众孩子听罢,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红衣一见,合着这是个“孩子王”啊?倒是有担当,刚豁出自己的命去探虚实。 于是就去给其他孩子松绑,松开一半后就不用她动手了,已被松开的孩子自觉地去为剩下的人解绳子,安静却默契。 红衣带着那男孩一路回了长阳城,一路上二人都是时不时斜眼看对方一眼,一句话都没有。 进了城门,到离城门处最近的茶馆里找绿袖。绿袖见了二人一愣:“不是说有很多人么?” “防心高着呢,就先带了他一个回来。”红衣没好气地瞥了那男孩一眼,又问绿袖,“让你找的住处呢?找到了么?” “找到了,就旁边的坊里,两进的院子,一年八钱银子。不算新但还干净,我瞧着够用,替你先付了十年的钱。”绿袖慢条斯理地说完了,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笑吟吟地又续道,“这个不急着还。不过另请了照顾他们的仆妇,这就只能你来付钱了,我除了那点积蓄就只有月钱……” “多谢你!”红衣发自肺腑地道了句谢,而后便随着绿袖一起去看那处小院。 . 此后就算是一切顺利了,二人先和那男孩一同回去接了其他孩子过来,去西市买了些“生活必需品”,顺带着买了些布、寻了裁缝给他们做新衣服。 绿袖和刚请来的仆妇秦妈一起做了一桌子好菜,却是菜刚上桌,绿袖便拉着红衣往外走。 “干什么啊……我也饿了!”红衣哭丧着脸,忙了这么一天,她也想先吃一口。 “这都快亥时了。”绿袖说着,红衣心里换算了一下时间:快晚上九点了。 “再不回去,你等着被齐伯盘问么?这事又不能说,等着挨罚不是?”绿袖脚下走得快,口中也说得明白。红衣也就没了犯馋的心思,知道她说得对,此事最好不让旁人知道,不然一传十、十传百,万一传到席临川耳朵里谁知又会出什么岔子? 就他那个三观,才不会管孤儿的死活。 二人往疾步往延康坊走,街头巷尾都正热闹,大夏朝没有宵禁,夜幕下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喧闹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感,红衣深吸了一口气,心下暗暗盼着那二十三个孩子都平平安安地长大,然后各自走上不同的路,一生平安顺心,也能在这里“逛一逛街”,买自己想买的东西。 “前线捷报——” 男子嘹亮的呼喊如炸雷般传开。 红衣怔然回过头去,周围旁的百姓也都一样。数不清的视线注目见,见一男子策马疾驰而过,一路直奔皇城而去:“前线捷报——” 前线……捷报! 赢了! 一阵欢呼声在周遭倏尔腾起,原本虽热闹却平和的街道沸腾起来,甚至有人激动得抱在了一起,只为抒发心中这可无可言表地情绪。 “打胜了!”绿袖一声惊喜的尖叫,同时,攥得红衣手都疼了,“胜了……胜了!” 红衣心里一阵恍惚。 在之前的那么多年里,战争都是离她那么遥远的事。 如今,她历经开战、接触过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孤儿,而后终于迎来了这战争胜利的消息…… 居然有些不知怎么面对这样的事,不知自己该有怎样的心情才是对的。感觉自己似乎还是个旁观者一样,在电视里看着远在另一个大洲的战火纷飞,心里感触莫名。 然后,下一瞬,她想到的事情便是…… 席临川要回来了。 .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红衣和绿袖都格外小心。 在不耽误正事的前提下,每日抽出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去看看那些孩子,寻的是“去逛市”或者“去买点心”的理由,半点都不敢多留,生怕让府里的人起疑心。 这天则更当心,索性让绿袖留在了府里,红衣自己出了府——理由也是现成的,敏症还没好、疹子还未消,要再去医馆看看。 到了那小院时刚巳时末,红衣掐着时间,一定要在未时之前回去。一因要教家人子习舞,二则是席临川眼下已经回了长阳城了,先去宫中禀事——红衣委婉地打听了一下,应该晚膳前回府,她还是保险点为好,下午就回去。 陪着孩子们玩了一刻适于融洽集体感情的体育活动:跳大绳。 又陪几个明显心理阴影面积比较大、哭闹比较多的小姑娘画了会儿画。 最后,红衣又锲而不舍地找那个“孩子王”去了——他心理阴影面积也大。 “阿淼,你就不能跟我说句话?” 打从那天把他们都接回来之后,这男孩就再没跟她说过话,就连他叫曾淼都是她从别的孩子口中问出来的。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虽然他吃得好睡得好,但抑郁症了也是□□烦——抑郁症严重了搞不好也是会自杀的!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个坏人了。”红衣半蹲着身,努力劝自己“要有耐心”,“你不跟我说话也成……你倒是跟别人说说话啊?我打听了一圈了,这七八天下来你都没说话。” 曾淼抬眼看一看她,没有反应,坐在门前屋檐下闷着头,跟个塑像似的。 “你会把自己憋坏的。”红衣喟了一声,伸手想摸一摸他的头,也被他挥手打开。 “咣”地一声,前院传来一声巨响,红衣登时一翻白眼,提了声就喝出一句:“阿天不许踹门!” 孩子们各有各的心理阴影,但表达方式都不一样——比如曾淼选择自己闷着,阿天则闲得没事就踹门。 稍微安静了一会儿。 接着,忽有数人的脚步声一并传来,夹杂着小女孩受惊的惊叫声,惊得红衣顾不上继续开导曾淼,立刻回头看过去。 秦妈也匆匆地进了院,吓得脸色都发白了:“姑、姑娘……这来的人是……” 数人一并涌进院中,均是一样的裋褐。入院后他们没有动哪一个人,只是在这次进院子周围站定了,安静侍立。 红衣轻吸了一口冷气。 最不肯去想的猜测不住地涌着,让她心跳如打鼓。她屏息等着,片刻,终见一人走进了前院的大门。 暗红颜色的斗篷在阳光下显得压抑沉肃,暗色铠甲上每一缕轻微的光泽,都让她一阵心悸。 在她挪转不开的目光中,他踏进了第二进院门。 第12章 送官 席临川淡然看着她,就像鹰隼在看面前已逃不开的猎物;红衣定定地看着她,感觉自己好像正面对天敌的兔子。 这阵仗显然将方才正各自玩耍的一群孩子也吓了一跳,又见席临川一身武将冠服、腰配长剑,皆怕得直往后躲。 “公子……”红衣强定心神屈膝一福,遂觉得身后裙子一紧,稍回头,便见曾淼躲在后面,小手紧抓着她的裙摆,正满目紧张地打量着席临川。 “想不到你还做人口买卖。”席临川玩味地睃着她,一扫躲在她身后的曾淼,打了个响指,“来人,送官府。” “……官府不管的!”红衣疾呼而出,弄得席临川一怔,正要上前的家丁也滞住脚。她揽着曾淼向后退了半步,又道,“官府若管……早不用我来做这些事。” 她自然知道凭席临川的身份,想压着官府收留这些孤儿不是难事。但深一步想,他们原就不想管此事,只怕不会尽心照顾,如若官商勾结把人转手卖出去就更可怕了。 他似乎一时未能明白她在说什么,皱了皱眉头问她:“你说什么?” “我……”红衣斟酌着,没提绿袖的名字,“我听旁人说,官府不管这些孤儿的事,又与几个大些的青楼交好,乐得帮那些青楼做买卖……” 他稍稍一愣。 从她的字里行间,依稀能察觉出些原委,和他所想的不一样的原委。咳嗽一声,席临川正色看着她,一笑而道:“谁说要把他们送官府了?我说的是你。” 红衣狠狠一愕。 侧旁的家丁当即又要上前,她猛退几步,直至脚后跟抵在了正堂门槛处再无可退,怒然喝道:“你凭什么!” 他淡睇着她未言,她又道:“你凭什么!我买了这些孩子不假,可我一没倒卖他们从中牟利;二未打骂苛待。官府不管的事……旁人行善还行不得了么?!” 这回换作席临川一愕。 红衣从人贩子手中买了二十余个孤儿的事,他是在返回长阳途中就听说了的。留那人盯着红衣,原是怕她私下与赫契有甚往来,盯了数日无果。这原算是很好,不管是她与赫契的纠葛此时尚未开始、还是她当真一门心思只想着赎身不再有机会做那些事都很好,至少这一战不会出什么岔子。 唯一的意外就是这买下孤儿的事了。那会儿战事已收尾,他蓦地听说这急报,吓了一跳。转而想到她需要两千两银子赎身的事,只道她要走邪门歪道攒钱,买卖孤儿赚个差价。 上一世没有赎身的事也没有孤儿的事、这一世有了赎身的事继而有了孤儿的事,他自然觉得这其间是因果关系,觉得她行事太毒。又事关二十余人的性命,他回长阳城后,除却入宫面圣复命排在了此事之前外,再没为别的事耽搁,出了宫就来料理此事。 末了……听她的意思,竟不是在做“买卖人口”的买卖,而是发个善心而已? 因为官府不管,她便管了? 可她若真这么心善,后来又岂会有为一己荣华罔顾万千将士性命的事? 席临川缓一缓神,平心静气地答了她方才的质问:“凭你违了律例。” 红衣微怔。 “按律,私自买卖良家孤儿者,杖一百、徒三年。” 红衣彻底懵住了。 他一声轻笑,眉头稍挑:“你可别说你不知道。” 可她是真的不知道…… 要是搁在现代,买、卖儿童确实也都会被追责,可是那些孩子会有人管啊!官方设有儿童福利院啊! 搁这儿,官方不管还不让私人管……那孤儿岂不是只能流落街头等着饿死?社会还能不能好了?! 无暇去争辩这里面的道理,作为在现代时对法律概念略知一二的好少女,她十分清楚违反了实打实的法律条文意味着什么。就算真是条文不合理、制度有漏洞,慢慢推进进步那也是日后的事,没有因此就连当下的犯罪都不治罪的。 浑身一阵寒噤。 杖一百、徒三年,那三年“有期徒刑”且先不提,杖一百放在她身上只怕是和死刑差不多了。做个好事把自己做到惨死,还得负个罪名,红衣觉得比扶老人被讹钱的还冤。 揽着曾淼的胳膊都忍不住在发抖,红衣很快感觉到手被一只热乎乎的小手反握住,她身上的寒噤蓦地停了,定下神思,紧抿的薄唇轻启:“我想见个人,行么?” 席临川神色未动:“谁?” “绿袖。”她说,“我有些事要交待给她。” 席临川忖度片刻:“好。” 绿袖在半刻后到了此处。一进院门,就知是出事了,见红衣和席临川都冷着一张脸,心虚地闷着头上前向席临川见了个礼,礼刚毕,就被红衣拉着进屋了。 “这是……怎么了?”见红衣关上门,绿袖愈发紧张,问得小心翼翼。红衣方将刚才的始末同她说了,冷声一笑:“就这么号人,还在长阳城里受尽艳羡,真让我眼界大开!” 现下在她看来,席临川除了“长得帅”这一条无可否认以外,基本一无是处了。伪善冷血没人性,风评好绝对是“盲目追星”的力量。 “那你怎么办啊……”绿袖嘴唇抿得发白,可见为她担心极了,咬一咬牙,思忖道,“要不……我去求求公子?把事情都说清楚,公子对你一直有偏见,但对我……应该还能听几句?” “不行。”红衣当即摇头,“他听则罢,如果他不听,你再把自己搭进去……我就死得透透的了!” 绿袖一哑。 “你帮我做三件事。”红衣道,绿袖忐忑地听着。 “我剩下的积蓄都在妆奁里放着,你把它拿出来,先付秦妈十年的工钱——秦妈心善,会愿意照顾他们的。剩下的钱你算出五年的开销来给这帮孩子留着,然后……”红衣说着,余光扫见窗外的一抹黑影当即噤声,手在碗中沾了水,在案上写了六个字给她。 再从房中出来时,连多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就被人押出了院。有两个家丁看着她,她不知道余下的人在院子里干什么,心下猜着大概是在“搜集犯罪证据”之类的。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席临川才带着人出来了。红衣往院中望了望,还想再叮嘱绿袖几句关于孩子们的情况,却到底没有机会。 席临川上了马车,马车缓缓驶动,她被人押着在后随着,觉得一路上总有路人好奇地张望过来,让她无地自容。 到了官府的时候,这感觉来得愈烈。 里面当值的官员迎出来向席临川见礼,道了声“君侯”,她才恍然得知席临川已封了侯了。而后席临川便和他们一并往后面去了,留她一个人在大堂里,面对着一众衙役,心中恐惧愈演愈烈。 从来没犯过法、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犯法的人突然无意中落到了这个地步,大概都是这样的心境。 觉得冤又很清楚鸣冤没用,她连个“辩护律师”都没有。再看看方才那几个官员对席临川毕恭毕敬的样子,不用想都知道没人会站在她这一边。 她对这大夏朝的法律一无所知,只隐约记得从前读历史时似乎看到过,古代许多时期的许多法律……对贱籍会罪加一等。 目光投在墙边立着的刑杖上,红衣打了个寒颤。 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这“现代人”,虽离这些很远也还看过电视剧,多少清楚这东西的厉害,只是万没想到有一天这东西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再进一步脑补科普贴中说的“行刑的人都经过特殊训练”之类的话,红衣越想越怕、越怕越虚得慌,不一会儿就没了站着的力气,足下一软跌到地上,蜷着身子抱膝坐着。 可大脑的运转还没停,深入地再想下去——“杖一百”之后还有“徒三年”,进了大牢估计也没人能给她好好治伤。换句话说,就算挺过这一百杖没死,八成也废了;就算没废,也得生生熬出病根来…… 托绿袖打点的事还不一定能成,只要没成,自己就死定了。 下颌搁在膝盖上,红衣咬着嘴唇忍了又忍,还是呜呜咽咽地哭了。 还不如当时被出租车彻底撞死来得痛快,何苦来这大夏朝走一遭,多活几个月而已,然后“不得好死”。 安静中,旁边的一众衙役守着规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却都忍不住互相看来看去递眼色了:担这差事这么久,审问时被审哭的见多了,可还没见过什么都没开始,自己就坐在大堂里哭得可怜兮兮梨花带雨的人犯呢。 第13章 笔录 片刻后回到正堂来的席临川和几位官员一见红衣的样子也都愣住,相顾一望,席临川揣测一番她在哭什么,正了色向身旁的官员一揖:“此事有劳大人了。” “不碍的、不碍的。”那官员连连作揖,见席临川是要离开的意思,伸手一引,满脸堆笑,“君侯慢走。” 他就信步出了正堂,途经红衣身侧时脚下未停,刚迈过门槛,就听身后的哭泣突然明晰了些,带着后悔和无助,哭得泣不成声。 上了马车,他吩咐了一声“回府”,马车就驶了起来,很快就远离了官衙,绝尘而去。 红衣满心就剩了一个念头:死定了。 也不知道这大夏的诉讼流程是什么样,她让绿袖拿钱去找讼师不知来不来得及。按理说,就这个物价条件,过百两银子怎么也能请个不错的讼师来,可到现在都没见人来…… 她心里愈发惴惴不安起来。 “来画个押。”一个官员站到她面前,手里拿着一沓纸。红衣坐在地上从背面望过去,张张字迹写满。 可是供状这东西……不得是她“供”了才有的么?现在这算怎么回事?直接凭席临川说的写了下来、然后让她画押? 红衣咬了咬牙,吐了两个字:“不画。” 那官员一愣,想了想,劝她说:“赶紧的。你若是跟君侯之间有什么不痛快,回了府自行争辩去。别在这儿耗着,我们还得办别的案子呢。” ……啊? ……怎么回事?没有“杖一百、徒三年”的意思? 画完押她就可以走了? 红衣泪眼婆娑地望过去,又看看那一沓纸,问道:“我能……我能先看看么?” “也好。”那官员当即递了过来,在她接过时,还叮嘱了句,“瞧仔细了,若有错处疑处,务必先说明白。” 红衣越听越纳闷,拿在手里定睛一瞧,是其中一个孩子的“个人信息”,人名、性别、年龄、籍贯写得清楚,何时被屠全家也写了个大致的时间。后又注明被人贩子拐卖到长阳之事,但从头到尾都没提她的名字。 往后翻了翻,之后的一页页也都差不多,一共二十三页,把二十三人的情况都写得清楚。偶有大概是没查明的情况就空下该项,其余一切写得详尽。 “这是……什么啊?”她看得一脸迷茫,看完之后再度看向那官员,那官员同样一脸迷茫:“这二十三个孩子不是你救下来的?” “是……”红衣点头承认,承认得还有点犹豫,担心自己被“诱供”,就此成了招认自己参与人口买卖的罪证。 “这不得了。”那官员睇一睇他,“这是君侯查下来的事,嘱咐我们写清楚呈报户部,把他们的籍落下来,免得日后说不清楚。” 红衣愕然,滞了滞,而后问他:“……贱籍么?” “……怎么能是贱籍呢?!”那官员端然一脸“你怎么会这么想”的神色,“战中失家的孤儿又不是家中获罪的孤儿,换个地方也还得是良籍……你就别操这个心了,快看看这里面有错无错,无错就画个押,我们把这个呈上去。若没岔子就没你的事了,若户部觉得哪出不对自会问你和君侯去。” 合着压根就跟认罪的“供状”没什么关系,也压根就没打算治她的罪。她现在面对的这个环节,跟现代社会报了警之后警察蜀黍所说的“做个笔录”差不多…… 于是红衣再度认真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先签了名、又按了手印,而后看一看官员:“那……没我事了?” “没你事了。”那官员点头,手中数张纸笺一并在案上一磕,理齐了,交给手下,“呈户部吧。” . 踏出官衙走了好一会儿,红衣还是没能完全缓过神。 这大起大落的心情…… 还以为今天不死也瘫,到了最后才知是虚惊一场。 劫后余生之感萦绕不觉,而后又忍不住嘲笑片刻前瞎开脑洞自己吓唬自己的事。想着想着又觉得奇怪,不明白席临川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饶她一命,在她的印象里,他看她不顺眼可是很有一阵子了! 惊魂未定地走进延康坊,又心不在焉地回到席府。刚进了次进院门,就见绿袖疾奔而来,拉着她左看右看:“你……你真没事?” “没事……”红衣答了一句,来不及多做解释,就疑惑道,“你这边怎么回事?” 她等着绿袖去找讼师,为防隔墙之耳禀给席临川而遭致阻拦都没敢明言,结果还是没等到绿袖和讼师去,回府却见绿袖等在这里,这是压根没去找讼师? “公子不让我去找讼师……”绿袖咬唇,有点愧色地望着她,“他说你不会有事……我就……” “你把我卖了?!”红衣当即就懂了。她最后悄悄写给绿袖的“拿余钱,找讼师”理应没有第三人知道,除非绿袖自己说。 “公子有心要问,我哪敢不说啊!”绿袖哭丧着脸,“他……他说他知道孤儿的事是我与你一同做的,若我不说清楚,就一起送官,我、我……” 于是绿袖和她一样,被“杖一百、徒三年”的事吓得够呛,当场就什么都招了。 而至于席临川为什么改了主意,绿袖拿不准,红衣也只能瞎猜。猜来猜去没个定论之后就只好放下——总之逃过一劫,就不管为什么逃过这一劫了。 此后一连两日席临川都在府中,她拿不准席临川的心思,也就一连两日没敢再出府。 反正那一众孩子有秦妈照顾着,眼下又正有户部官员给办着户口,再不是“黑户”,她去不去看这一眼也就不是大事。 还是让自己过得安全点为好。 . 第三日晌午,席临川出门了。 红衣小心翼翼地打听一番,得知他留了话说去见大将军,大约要傍晚才能回来,才终于敢出门,去那边看看。 这回她谨慎极了,给齐伯、虞氏、看门的小厮和一干会得知此事的下人都塞了银子,央他们千万别禀给席临川。众人都知道那群孩子是怎么回事,乐得帮她行这个善,也就不做犹豫地应下了。 感叹一声这么上下打点地也真劳心伤神,红衣出了府,往那小院所在的敦义坊去。 沿途买了几样好吃的糕点,拎着点心哼着小曲走得轻快,进了敦义坊。 那小院在敦义坊西北角,走到最西再沿墙一直走就到。红衣一路低着头看着点心盒子,生怕一个走神晃厉害了把酥皮晃散。走了半程,抬头瞧了瞧,蹙了眉头。 院门口……挺热闹啊? 依稀能看出置了案几,有人在案前写着什么,旁边还站着两个孩子。 又走近一些,好像明白了。 那人该是户部派下来的官员,估计是来询问情况的。明显一脸的不耐烦,却偏偏口吻温和得很,好像竭力耐着性子不跟这些问十句都不一定答上一句的小孩发火。 红衣一阵感动,她知道因为心理阴影,这些孩子有好几个不爱理人,虽则孩子可怜,但办事官员能照顾到这一点也是不容易。 于是上前同那官员寒暄几句,和气地道了谢,又从点心中拿了一盒搁在他手边,算是劳他走这一趟。 再多的她也给不了了,发善心归发善心,如今大事落定她还得为自己留份钱、替自己谋算谋算,还想尽早赎身呢。 迈进第一进院,能听见次进院的嬉闹的声音,但院门关着看不到门;推开次进院门,红衣衔着笑抬头看去,身形僵住。 席临川同样身形僵住。 下一瞬,红衣看到他迅速将手里的东西背到了身后。却因原本她也在怔神,没能看清是什么。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席临川已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到她面前时简短地解释了句“户部来办事,我随意看看”便继续走了出去,她再回头看他时,看见的是一抹挺拔的背影,至于手里拿着什么,她还是不知道——原本藏在身后的手已拿到前面去了。 红衣突然有点抑制不住地好奇,多瞅了他两眼,她转回头看向正在院中玩耍地几个孩子,招手叫了一个素来和她亲近些的女孩过来:“燕儿,他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呀……”燕儿一歪头,不解地看看她,而后又道,“好像……刚才和阿远哥哥说话来着,我没注意。” ……说话来着? 红衣蹙蹙眉头,又叫了阿远过来,问得多少有点不放心:“阿远,姐姐问你,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手里拿的什么?” 阿远抬头望一望她,结果,竟是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他不让我告诉姐姐。” ……怎么还有意瞒她?! 红衣面显愠色,刚想威逼利诱一番,阿远又道:“他还说,如果姐姐非要问个明白,就赎不了身了。” 第14章 小宴 红衣顿时断了问个明白的念想,感叹这话真是切中要害。她把点心给孩子们分了,又去房中帮着秦妈一起收拾了一会儿房间。离开时时间刚好合适,大约到席府时,刚好是两个家人子来习舞的时候。 她教舞教得细,知道时日不长也没急于求成。仍从最基础的身韵开始一步步练,数日下来小有所成,才挑了简单的成舞开始教她们。 于此,杜若曾不服不忿地冷嘲热讽过一阵子,说依她这个教法,只怕直到她们入宫,都学不会几支舞。连虞氏一时都有些不满,怕她误事,好在她解释得倒也很有道理:“急着教几支舞是不难,但基本功不扎实,只能学一支是一支,学得再多也有跳完的时候。基础学好了,自己编舞不是难事。”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就连杜若也没的说,自此之后,她顺利地教舞教到现在。 . 教舞所用的地点一直是乐坊最内一进院的正厅,红衣正往里走着,路过次进时,绿袖跑出来挡了她。 她正一愣,见绿袖面上喜滋滋的,没说什么就把一信封塞到她手里:“喏,拿着。” 红衣看了看,信封上无字,一时也没拆,问绿袖是什么,绿袖道:“方才齐伯送来的,说公子交待,那一干孤儿日后不用你花钱——这是你先前花了的,给你还回来。” “……”红衣微讶,这才打开信封看了一眼,里面一沓整齐的银票。不禁喜形于色,觉得自己和“赎身”的距离又缩短了,把那信封交还给绿袖,作势就又要走,“你先帮我收着,我教舞去。” “你等会儿!”绿袖手上一用力又把她拽了回来,瞥她一眼,嗔怪道,“急什么啊,光是这事儿,我晚些告诉你也一样,还有另一个事呢……” 红衣一门心思急着赶紧去“上班”,眼看就差一道门了被她拦住,再听她这一副卖关子的口吻,心下生急,连连催她“快说”,绿袖水眸一翻,终于道:“公子许你接着做舞姬了。” “……什么?!”红衣尖叫得绿袖耳朵都疼,绿袖揉揉耳朵,瞪着她道:“许你做舞姬!洒扫的活日后不用你管,夜里可以睡个好觉了。我拦你是因今晚就有宴席,庆凯旋和公子封侯的。我们要先去正厅练着,你教完家人子就赶紧过来,别耽搁了。” 红衣觉得惊喜无比,愣了又愣才猛回过神来,点头应下。觉得原本不算太晴的天都又晴了些许,心底一片明媚。 这可说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听说的最好的消息了,她还是那个心思,只要能继续跳舞,怎样都好。 . 就连两个家人子都觉出她今日心情大不一样,休息时耐不住性子追问起来。听她言罢,虽不太明白这事哪里值得高兴成这样,也还是向她道了贺。 申时教完,红衣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赶去了正厅。 换好舞服,站到那个显然是给她留出来的位置上,深吸一口气,大感这种一起排舞的感觉真是久违。 丝竹筝琴齐鸣,厅中曲乐缭绕、水袖飞扬地一直到了酉时才停。 众人皆撤去侧间,安安静静地歇上一会儿,等着一会儿传歌舞。 在侧间里依稀能听到宾客到来时仆役的通禀声,没听几个,红衣就觉得暗暗心惊起来,当真都是实打实的“达官显贵”,搁在现代,这大概就是一场普通人只能在网上八卦一番的上流社会盛宴——还不一定有本事八卦出什么内容来。 歌舞的开始并没有影响席间的觥筹交错。为宴饮而备的歌舞多是这样可看可不看,如宾客乐得多看一眼,必定觉得赏心悦目;可如无心去看、只想专心与旁人交谈,这歌舞也绝对不会碍了谁的事。 但这并不意味着舞者可以不尽心。 旋转间,谈笑的宾客与同伴的裙摆在眼前飞速划过,红衣心无旁骛地追随着乐曲,心神与身姿融合,舞得尽善尽美。 一连跳了三支舞,皆是群舞,舞姬们分不出什么主次。舞毕齐齐施了一礼向厅外退,一会儿会换歌姬来高歌助兴,同样多是宛转悠扬的曲子,不影响宾客交谈。 厅外凉风微拂,大半舞姬在片刻后又回了厅里,绿袖她们往回走了。红衣见状,只道也没自己的事了,刚要同回,却被杜若唤住:“红衣。” 几人一并转过头,杜若走到面前,睇着她笑语温和:“今儿来的人多,里面人手不够,你去侍奉何公子。” 红衣浅怔,遂即意识到方才折回去的那一众舞姬是回去侍奉宾客了。心里莫名的不安,她扫了一眼其余三人,正要多问一句,杜若已先行解释了:“顾及着你们是长公主赐下来的人,该是服侍公子为先,但公子一直也没那个意思。眼下府里人手不够,你得帮上一把。” 席临川没有纳她们做妾侍的意思。 这一层红衣还是懂的,从入府之初就多少听说长公主把她们赐下来是含着对席临川怎样的“关照”。不过席临川一直没起过这心,长公主把她们以歌舞姬身份赐下来,他就真把她们当歌舞姬留着而已。 又一阵冷风轻吹,吹得红衣心里一栗,也不知在怕什么。看一看杜若,她一袭舞服站在自己面前,笑靥上没有恶意,但也并非可以打个商量的神色。 今晚,这些事是归杜若管的。 “那你们先回去……”红衣犹豫着向另三人告了辞,随着杜若回到厅中。二人不扰宾客,沿着墙走得安静。直至走到一人身后,杜若才轻道了句:“喏,那个蓝色直裾的就是何公子,何庆。” 红衣循着望过去,寻到人后会意地点了头。杜若又叮嘱一句:“何将军的幼子,身份尊贵,你仔细着。” 红衣应“诺”,杜若便不再多言,径自又往前走去。红衣遥遥看着,见厅中坐得靠前些的宾客皆有舞姬在旁侍奉,杜若也行到一宾客身边,跪坐下来便熟练地斟酒。 她定了定神,向那位何公子走去。 自知这多少有些“作陪”的意思,但好在是宴席之上,应是不会出什么不该有的事。方才一扫间又见一众宾客都确实很规矩,许是因碍着身份,纵有同舞姬说笑的,也没有“动手动脚”的。 就在心下说服了自己接受了这“作陪”之事。到底换了次元,该随俗的事还得随俗。 . 她走到那何公子身侧时他正兀自饮着酒。红衣正坐下来,待他饮尽一盏后执起酒壶又为他满上。感觉他的目光在她面上一睃,而后听得问话:“叫什么名字?” “红衣。”她颔首回道,目不斜视地将酒壶搁回原位。 “这名字……”对方一声笑,摇了摇头,转而又问,“冠军侯给你起的?” 听似只是没话找话的交谈,语中两分轻嘲却并不难寻。红衣心底微沉,很快道:“在敏言长公主府时就是这个名字。” 何庆眉头一挑。 接着,红衣听得一句有些意味难辨的话:“到底是天子外家,连舞姬都是长公主亲赐的。” 她不知如何作答,余光瞧见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正欲再为他添酒,腰间蓦被一环。 红衣顿惊,刚触及酒壶的手一颤,碰得酒壶也一颤。 些许琼浆倾洒出来溅在手上,她僵着身子的身子下意识地一栗:“何公子……” 何庆揽在她腰间的手却未因她的惊慌而松开,另一手也搁下酒盏,在她被红色舞服衬得愈显白皙的颈间一抚…… 红衣悚然间一阵反胃,正要挥开他的手,他倒已先收手了。 “美人儿不如跟本公子回府去。” 简短的话语让她不寒而栗,别过头,她快速舒缓了一番气息,冷声道:“何公子自重。” “‘自重’?”身边之人的话语气轻挑,玩味分明,“怎么,去给本公子做妾还比不上在冠军侯这里当个舞姬么?” 红衣心中骤冷,听出这其中有她不清楚的纠葛不敢妄言,暗自思忖如何脱身。何庆等了一等,揽在她腰上的手顺势轻抚上去,暂未触碰不该碰的地方,一直抚到她肩头,猛一用力:“说话!” 红衣吃痛,连眼前觥筹交错的场景都一阵恍惚。 “公子您喝多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浑身一用力,强挣开来。尚未及再做闪避,眼前一晃,被何庆掰着双肩猛正过身子。 “啊——”红衣一声低呼,何庆眼中存着似乎能将她吞噬的愤怒。他忽地伸手去扯她的衣襟,吓得她又一声惊叫,被吓蒙了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顿时神思清明。 手在桌上一探,顾不得抓到了什么,就势狠砸而去! 何庆一声闷哼,下意识地抬手捂头。 红衣肩头骤松,不假思索地起身就跑,脚下被裙子连跘了几下她都不敢停。 一众宾客循声望过来,歌声乐声停了,席间一阵骚动。 第15章 冲突 红衣跑开数步后不得不停了脚。 乐歌皆停,满座宾客的目光皆投在她身上。蓦地意识到无处可躲,她张惶地四下望着,身后忽一击案声传来。 红衣猛回过头,果是何庆怒极,拍案而起直冲她而来。连退几步,喝了一声:“你别过来!” 何庆自是不听,然则视线一抬,脚下还是停住了。 清冷一笑,何庆抱拳:“君侯。” 红衣喉中噎住,怔然回过头去,惧意更甚。 席临川已起身离席,一扫红衣紧张中紧捂着的领口便已对始末了然。目光划到她吓得惨白的面上,他面色阴沉:“红衣。” 语中有两分明显的责备,激得惊魂未定的红衣忍无可忍:“是他先动手!” 话音未落,倏尔响声刺耳,她忙望去,眼前剑影一闪,何庆已挥剑刺来! 心下惊呼一声“完了!”,红衣想躲,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一般挪也挪不动。 直吓得狠闭了眼,黑暗中臂上一沉,整个身子被拖着猛转,未及反应,便听得身后“铛”地一声。 急缓了几口气才敢睁眼,她胆战心惊地回头看过去,不知席临川何时拔的剑,稳抵住何庆劈过来的锋刃,二人正僵持不动。 满座宾客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刀光剑影吓住了,一室死寂。 何庆气息显然不稳,带着未消的怒气,一呼一吸皆清晰可闻。 片刻,忽见席临川手上一转,原只是抵住何庆的剑转而直刺而去! 何庆后退避让,席临川挥剑未停。转瞬间局势已转,本先出剑的何庆只剩了防守的份。 利剑“叮铛”交响间时有火花迸出,似只在短短一瞬间,何庆便已被逼至门口。 脚后跟在门槛处一抵,再无可退。 “呲——”两剑直直相蹭而过,直至剑尖触及对方手前剑镗方才定住。何庆切齿,腕上一转,欲直刺向席临川胸膛。 席临川腕上却也一转,避开剑镗,在何庆上臂一划而过。何庆顿时脱力,手上初松间,已被席临川握住剑刃。 狠然一抽,何庆手中宝剑全然脱手。席临川就势向后扬去,松手,被掷在地的长剑带着寒光滑出数丈远。 . “你……”何庆欲出语相斥,又被抵在颈间的剑刃噎了一瞬。扫一眼席临川方才直握剑刃的左手,看见指间淌下的血后不禁一声冷笑,“为个舞姬,冠军侯如此拼命?” 席临川回以冷笑未作多言,手上长剑撤开,随手掷在一旁,转身就要回席落座。 “果是自己出身卑贱,与奴籍贱婢惺惺相惜!” 何庆字字冷厉,满座哗然。 红衣愕然望去,席临川足下顿住,面上倒无甚波动。沉吟着,似乎在想该如何作答,又似乎是在等何庆的下文。 “你凭什么一战便封侯!”何庆本就恼着,酒气又冲了上来,说话已不经思索,“我父亲战功赫赫,身经百战都未得侯位,你……你不过带了八百轻骑能立多大的战功?也敢称一声‘勇冠三军’,还不是凭着皇后是你姨母……” “何庆!”席临川冷一喝,目中寒光涔涔。 席间一阵窃窃私语,众人皆道席临川这是要与何庆一辩战功高下了。却见他身形微转,淡睇着何庆,声音冷峻:“我不管她贱籍良籍,在我席府之内,还轮不着旁人动她。” 未提半句关于战功与侯位的事。 “如是她侍奉不周有错在先,我可以给你换个人。”满座诧异中,席临川还在气定神闲地就事论事,“但对她,要杀要剐,是我的事。” 何庆一阵语结。 席临川绝口不提他方才所恼之事,他反倒不好继续讥嘲下去。原想替父出这一口气,眼下却反被这口气堵得郁结,面色发白地滞了一会儿,自知不能再继续参宴,转身离去。 整场晚宴自也不欢而散。 一众宾客小心地同席临川告辞后离开,也有席临川手下的士兵气盛,拿了剑就要追出去同何庆一较高下,被旁人强行拦下。 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地收拾着残羹剩菜,歌舞姬屏着息退出去,谁都不敢多言半个字。 . 在席临川离开正厅半刻后,红衣被家丁押去了书房。 她抬眼望去时,满室被烛光照得明亮,席临川坐在案前没有看她。他的胳膊搁在案上,左手平展开来,右手拿着白练,有条不紊地在左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公子……”她犹豫着唤了一声。席临川抬眼,对上她清澈而带惊疑的目光时稍有一滞,而后道:“好好的宴席,搅得彻底。” 红衣一愣,旋即轻蹙黛眉,争辩说:“他……动手动脚的,我总不能由着他。” 席临川长缓地吸了口气,审视着她,数不清已是第多少次因她而生了这种诧异感。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虽没有这件事,但也有差不多的事。 席上助兴的歌舞姬被宾客看上,并不罕见。那时他还未纳红衣为妾,她在席侍奉宾客时总十分尽心,遇到了“动手动脚”一类的事情,虽终究没从了谁,但也应付得十分委婉。 后来是他先一步做了主,不让她再在宴上侍奉旁人、后又索性纳她为妾。但若假设一番,设想如他并未看上她、又有旁的富家公子想纳她为妾,她是不是会拒绝……他并不知道。 可他至少清楚,就算是拒绝,也绝不是这样硬碰硬的拒绝。 “我听说他想纳你为妾。”他凝睇着她道,“何不跟他去?” 红衣一愣,觉得这问题奇怪极了,反问他:“我为什么要跟他去?” “你不是想赎身么?”席临川稍颔首,继续包扎着伤口,“他若从我这里要人,多少要办得体面,会为你脱籍的。” “……为了赎身委身他人?!”红衣脑中一阵激荡,想起在现代时避过的一次又一次潜规则,冷意更甚,“明明可以自己努力达成的事,何必如此?在公子眼里……我们这些歌舞姬到底是有多下|贱?!” 席临川凝在白练上的眸光轻轻一颤。 静了一静,他带着迟疑,又问了一句:“那若是我想纳你为妾呢?” 红衣吓了一跳。 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敢相信自己并无听错,答得战战兢兢:“这……有什么分别?我是为得自由而想赎身,不是……不是为一纸良籍身份而想赎身。” 完全不一样。 她的想法,完全不一样。 席临川忽地笑了。手中白练缠好最后一圈,他将收尾处掖进中层,起座离席,出门前,向红衣道了句:“去休息吧。大概过不多时,还得叫你起来。” ……什么? 红衣没来得及问个明白,他已推门而出。留她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也只好怀揣着满腹疑惑出门回房。 . 截止昨晚,她夜里都还要清扫庭院,今天都还是上午睡觉。 是以“时差”尚未倒过来,红衣回了房,躺在榻上睡不着,看看旁边榻上睡得很香的绿袖,想聊天打发时间都不行。 从躺着变成趴着、又从趴着转成躺着,直到有人来叩门。 轻应了声“来了”,红衣起榻穿衣,掌了灯去开门。 外面的婢子一福:“红衣姑娘,公子叫你去一趟。” 果然是“大概过不多时,还得叫你起来”。 她随着那婢子走出乐坊,走的路并不熟悉,到了地方她倒也猜了出来——是席临川的住处。 踏进院门还没见人,就先听到了对话。一声音愠怒严厉,似在斥责;另一声音则慵懒困顿,明摆着没睡够。 走近正屋抬眸一看,红衣福下|身去:“大将军。” 郑启站在房中也扫她一眼,转而问席临川:“她不是个舞姬吗?!” 席临川打了个哈欠。 一袭白色中衣裤看起来十分随意,他无甚规矩地坐在案前,手肘支在案上,一脸无所谓:“我都跟舅舅说了,不是大事。” “你为个舞姬把何将军的儿子打了还敢说不是大事!”郑启斥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已闹得满城皆知,不用等到早朝,连陛下都会知道!” “知道就知道呗。”席临川没有半点因他的呵斥而生的担忧,反是一副想赶紧结束这番交谈、回去闷头睡觉的架势。 这厢红衣还维持着见礼的姿势,觑一觑席临川又偷悄悄郑启,觉得腿酸,悄没声地先起来了。退开两步,毕恭毕敬,洗耳恭听。 “你这脾气……”郑启简直气结了,重缓口气,索性道,“我不管你在不在意,明晚之前,你必须给何将军一个解释!” “不是啊舅舅……”席临川稍皱了下眉,“这事怎么解释?要不这样……”他站起身,随手从剑架上提了剑起来,拎给郑启,“要不您替我取了她首级,给何将军送去?跟他说这是他儿子想纳进门的妾室,先送一半来,若何庆肯晾我,我再把另一半送去?” 第16章 突发 那天大将军是铁青着脸离开的。 席临川在郑启离开后就回了内间,红衣犹愣在外厅,依稀看到他倒头就睡。 暗度一句“心真宽”,红衣未再多留,也离开他的住处,径自回房去了。 绿袖不知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红衣回到房中时她正在房里走来走去。脚下急而乱,好像遇到了什么着急事。 “……怎么了?”红衣推开门看一看她,怔然道。绿袖即回过神,疾步行来,看一看她:“你没事?” “没事啊。”红衣一哂,转身重阖上门,解释道,“大将军来了,为晚宴时的事。公子把人挡走了。” 她忍住了没说“公子把人气走了”。与绿袖一并在榻边坐下,掂量一番,还是禁不住好奇:“公子那‘私生子’的身份是怎么回事?” 从前听说的,一直是席临川身份尊贵,是当朝皇后和大将军的外甥。蓦地来了“私生子”这么一出,反差着实太大。 “公子十四岁就自立府邸了,你当是为什么?是他母亲嫁了人……”绿袖压着声小心地说着,脸上还是难掩女孩子议及八卦时的神秘之色,“听说早些年,皇后还没进宫、大将军也还没有从军,二人加上公子的生母,姐弟三个都在敏言长公主府为奴。公子的母亲和府上一小吏私通有了身孕,那小吏不敢认,公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生了下来,一直是母亲带着。后来……后来郑家飞黄腾达,他母亲嫁了个陈姓人家,公子在那户人家住了些年,再后来就到长阳自立门户了。” 红衣听得诧异。这么说来,当朝皇后、大将军郑启还有席临川的母亲,也都是从贱籍脱出去的? 如此下来,席临川还那么瞧不起她这舞姬、轻贱人命,显得更混蛋了…… “红衣姐姐!”外面声音一想,带着困顿。 红衣一听就翻了白眼:又是丝缎。 离榻去开门,果然丝缎头一句话就又是:“我睡不着……” 看来失眠真是折磨人类千百年的东西。 红衣懒得说她,回身打开柜子,取出瓷瓶倒了两枚药丸给她。那是她央着医馆郎中配给她的药,她也知道这些安眠的东西多少伤神经,可是先前过敏起的疹子久治不愈、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没事人一样,一不小心复发了就能难受得她一夜睡不着觉…… 结果,她控制着自己能不吃就不吃,倒让时常失眠的丝缎捡了个便宜。十天里有八天来找她要这药,以致于她自己明明没怎么吃,这瓷瓶还是见底了。 “你明天再去医馆开些新的吧。”红衣一脸无奈,“正好缕词前几天拿东西时扭了胳膊,她拖着不肯去看,你拽她同去一趟。” “也好。”丝缎抿笑应下,说着就将那两颗药丸送入口中,“自觉”地进了绿袖和红衣的房间倒水吞下,而后向红衣一福:“多谢姐姐!” . 翌日一大早,刚在天边刚泛出的阳光还不足以冲过窗纸的遮挡直映屋中的时候,红衣就听到了缕词的惨叫。 “我去不!你让我再睡会儿!”缕词又气又无奈,“下午同去行不行?既是安眠的药你急什么……” “下午我要练舞啊!”丝缎的声音满是委屈,声音软糯地央求,“我不比缕词姐姐天资聪颖,一副好嗓子用不着多练……姐姐你快陪我去嘛,我总共都没多少空闲工夫。” ——这样的软磨硬泡持续了约莫半刻,红衣和绿袖初被吵醒时还在生“床气”,后来就变成了趴在榻上忍笑忍得困难。 细碎脚步之后,门外终于安静了。看来是丝缎成功把缕词“拖”了出去。 . 之后的大半日一切如常。 红衣正式回归“舞姬生活”,早上一众人同用了早膳,而后各自有一段休息的时间。这时候可以各做各的事情,比如绿袖托齐伯寻了外面的针线活,便可这个时候做;红衣则拿了笔在纸上划拉着,把下午给家人子“授课”的思路再理一遍。 却是一直到了午膳,都没见丝缎和缕词回来。 红衣心里有些下意识地不安,看一看安静用膳的众人,胳膊肘一顶旁边的绿袖,压声道:“丝缎和缕词怎么还不回来?” 绿袖也抬眼看一看,而后无甚担忧地道:“兴许医馆人多。” 可这都一上午了。 红衣思索着,刚要再说一句,坐于主位的虞氏一声咳嗽。 ——用膳有用膳的规矩,一贯是各吃各的,不许闲话聊天。 于是只好噤了声,安安静静地继续吃自己的。 饭后旁人皆去散步或午休,红衣则照旧拿了些散碎银两准备出府。她一贯是这个时候会去看看那些孩子,未时前再回来。 “今晚我也去看看。”绿袖打着哈欠跟她说了这么一句,“跟燕儿说,我带她喜欢的糍粑给她。” “好。”红衣答应了一声,往外去了。 . 曲径蜿蜒,楼宇重叠。红衣也不着急,脚下走得缓缓,就当餐后消食。 府门口当值的小厮对她这每日行程都熟了,见她来,笑呵呵地打了个招呼,便为她开门。 这天阳光很好。而在红衣眼里,府外的阳光总比府内的还要好些。好像连空气也更清新,她深吸了一口气,绽出笑容,往西走去。 每一坊里都有不少人家,各府院在坊中建得齐整,形成的小巷四通八达。 至了第一个巷口,红衣向左一拐,刚抬眸就见一人跌跌撞撞地跑来。她连忙让道才没撞到,那人便从她面前跑了过去。 红衣这才来得及细看看那背影,而后一惊:丝缎?! 不问也知必是出了什么事。红衣不及多思,连忙跟上她,一同回府去。 丝缎脚下一直没停,她叫了好几声,她都跟没听见一样。 红衣始终追不上她,待得回到府内乐坊,入院门就见一众歌舞姬围在院中,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什么。 “丝缎呢?!”红衣急问绿袖。 “去司乐房里了。”绿袖蹙着眉道,“直接就去找司乐了,之后司乐就房门紧闭,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该不会……该不会是缕词看扭伤看出了什么岔子吧? 应该不会。 那医馆红衣去过好几回了,看着门面不大,却着实不是“黑心小诊所”。从主食的郎中到打杂的医女都面善心善,从言谈中也能听出他们诊断得严谨。 过了片刻,有个丫鬟模样的人从虞氏房中走了出来、又出了乐坊; 再过半刻,又有两个家丁进了乐坊…… 带着缕词。 三人一并走进院中的时候,满院都是一阵猛抽冷气的声音。 连红衣这自认见过不少世面的现代人都惊得心里一刺,愕然看着缕词的样子,半晌回不过神。 缕词是被两个家丁扶进来的,两个家丁都神情紧绷,看上去用了十成的力气去扶她。 她却自己半分力也不使,神情涣散地任由二人摆弄着。 已散乱开来的长发看上去毛躁,一支勾在乱发间未能完全脱落的发钗低垂着,和它的主人看上去一样没有生息。 她身上搭了件薄斗篷,从胸前的褶皱处依稀能判断出她的手紧攥在那里。行走间步子混乱,斗篷前面时有开合,众人便得以看见…… 那原该平整服帖的曲裾交领凌乱地敞着,几乎能看到她的锁骨了。 众人皆是难以震惊的神色。 “缕词这是、这是……”同为歌姬的聆琴磕磕巴巴半天,怔然而道,“莫不是碰上……地痞流氓了?” 一语道出众人皆有的猜测。 那情状已太容易想到,缕词这是被人非礼了。 . 齐伯很快闻讯赶到。大抵是听说缕词正在虞氏房中、且衣冠不整,他便没有再往里走。 差了人去请虞氏出来,虞氏很快就到了前院,向齐伯一福,神色焦灼:“齐伯。” “到底怎么回事?”齐伯问道,虞氏喟叹摇头:“还不知道。缕词什么也说不出来,同去的丝缎也吓得够呛,磕磕巴巴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齐伯眉头深皱,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来。 “不过,听丝缎的意思……”虞氏眉眼稍垂,声音硬了几分,“那巷子虽偏,但缕词又喊又叫,也是引来了旁人围观的。大概免不了有人知道她们是……” “唉……”齐伯又一声叹气沉重。 红衣一颗心都揪着。于女孩子而言,若把各样不幸排个序,这样的事大概至少可以排进前三。 这在现代都是那么多人承受不了的事。偏这还是古代,思想保守那么多,遭遇了这般横祸…… 还未及再多想什么,就忽听齐伯道了一句:“去平康坊寻个好去处,送她去吧。” 刚缓过神来的红衣再度惊住。 虞氏却应得很平静,好像一切都正常如所料一般地道了声“是”,又主动说:“会叫人来给丝缎验身的。” 齐伯点了头。 红衣心惊得平复不下来——平康坊,那是…… 青楼齐聚的地方。 第17章 清白 齐伯在片刻的安静后又发了话:“让她歇一歇,着人收拾一下,就去吧。” 一句话,几乎定了缕词接下来的人生。 “怎么能这样!”红衣脱口而出,心下愈感费解,一顿又道,“不是该报官、等着官府缉拿凶手才对么?!” 还没听说过出了强|奸案,把受害者送去妓院了事的呢! 众人一并看向她,一个个的目光,都好像她的想法很奇怪。 “身子都不干净了,怎么留在席府做事?”虞氏蹙着眉反问她,红衣一怔,即道:“她又不是公子的妾室,歌姬而已,和是不是完璧有什么关系?!” “那如是公子日后看上她呢?到时候怎么办?”虞氏又道。 红衣简直觉得这个逻辑不能理解。 “先禀了公子便是,公子若是介意,自然不会纳她为妾啊!” 她觉得这才是因果清晰的想法,齐伯的下一句话却让她脑子里一懵:“这样的事,怎么能拿去脏公子的耳朵?” 红衣愕然地滞了滞,而后不可置信道:“为了不给公子添堵,就索性草菅人命么?!缕词已经那个样子了,送她去青楼,和逼死她有什么两样!” “这是哪来的话!”虞氏面显愠色,上下一睇她,笑意森寒,“席府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与她同去的丝缎也没事。独她一个,还不是自己不安分,去了青楼恰合她的意——若当真无辜,自尽以证清白就是了。” 于是说着缓了口气,下颌微抬,目光扫过一众歌舞姬,冷峻地提点着:“日后都给我安分点儿,出了这样的事,传出去折了席府的颜面,就都是一样的下场!” 红衣惊得倒退了一步。 荣誉谋杀! 她脑海中闪过这从前只在宗教书籍上读过的词条,心里狠狠一坠。 是了……她正在目睹一项荣誉谋杀。 为了挽回一个家族的“荣誉”而杀死所谓“不贞”的人,哪怕这个人本身已是最可怜的受害者。 这种事情直到二十一世纪都还有,在这里存在就更加“合理”——原因归根到底都一样:周遭的氛围认同这种做法。 因为宗教、文化或者习俗,整个社会认为这是对的,所以有这个想法的人十分“正常”,不接受的才是异类。 红衣觉得如鲠在喉,自知难以改变他们这已根深蒂固的想法,但又实在做不到心平气和地看着缕词被送入青楼、然后死去。 缕词那么聪明,在她跳《佳人曲》遭遇意外的时候,当即反应过来,一曲高歌为二人都争得了机会。 而且还帮过她。那二百两的银票,缕词只留了五十两,其余都给了她。即便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缺钱,但…… 那毕竟是一笔巨款了。 红衣还知道,缕词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她想为自己脱籍,希望那两个家人子能在宫中得宠、而后替她求一道恩典…… 所以缕词做事八面玲珑,教起歌来尽心尽力,与家人子处得也亲近。她这么努力地想要办成这件事,可是甚至没能等到两个家人子进宫,就…… 要被送去青楼。 . “她怎会是自己不安分!”红衣抢上一步,强争道,“司乐这罪名安的,不觉得太‘莫须有’了么!遭遇横祸还要怪她不安分,她图什么?就为给自己惹麻烦么!” 虞氏喝住她:“够了!” “你不能这样做!”红衣又喊道,“凶手逍遥法外、受害者一生尽毁,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虞氏却不再理她,转身唤了别的歌姬近前:“先去请郎中来,缕词的嗓子许是坏了。瞧瞧能不能治好,若不能,上等的青楼她还去不得了。” ——过分! “我去求公子!”红衣脱口而出,喝出的嗓音有些可怖。 那刚走了两步的歌姬回过头来,满目愕然。 绿袖浑身一凉,连忙上前拽她:“别闹……” “又不用公子为她做什么!”红衣愈想愈难受,哽咽道,“只要公子肯放她走就够了,日后井水不犯河水……怎么能直接送她去那种地方!” “红衣你快闭嘴!”绿袖压着音在她身边急劝,直想堵了她这张嘴,“公子上午从宫中回来后就心情不好,你别……” 她却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红衣已夺门而出。 身后一叠声地呼喊,齐伯连声招呼人把她拦住,却到底反应得慢了。 红衣拼力跑着,身后几个小厮在追。她跑得气喘吁吁,好在这长年要日日练舞的身子体力不算太弱,咬紧牙关不慢下来,一路冲到席临川书房门口。 她顾不得礼数推门而入,几个小厮紧追着她也跟进去。 不待她说话,一捂她的嘴便要往外拖。红衣却身上狠一挣,在几人力气稍松地一瞬间,猛地跪了下去。 本就被突如其来的几个人弄得有点懵的席临川见状更是一嚇,反倒回过神来,怔了怔,蹙了眉:“怎么了?” 重生以来就没见她行过这么大的礼,冷不丁地来这么一下……怎么看都像是“出大事了”。 几个小厮不得不放开她,但谁也没敢退出去。红衣觉得身后几人气势汹汹,也不敢吭声。 席临川愈觉奇怪,一睃那几人:“你们先出去。” 顷刻间屋里就只剩了红衣和席临川两人。 红衣仔细琢磨着,不知这话怎么话才好——最为稳妥的做法,大概是……不让席临川弄清楚什么事,就点头答应放缕词走? 席临川好奇地看着她,知道她目下很怕自己,素来能避着他就避着,不知这回主动来是什么事。 “公子……”红衣一边斟酌着,一边谨慎开口,“如是……有个人因为一些事不能再留在府里,要去的那个地方会要了她的命,公子可会……发个善心,放她走么?” 席临川听得云里雾里,把她的话思索一番,问了句:“你出什么事了?” “……不是。”红衣咬了咬牙,他淡看着她的欲言又止,道:“直说。” “是缕词……一个歌姬。”她呢喃着,之后的话说得愈发艰难,“缕词出府时……碰上点意外,齐伯和司乐说、说要把她……送到青楼去。” 没有听到回话,但听得案桌一响,抬眼便见席临川已离席。正从她身边走过,快得足下生风。 红衣一愣,连忙起身跟上他。只见他面色阴沉,不知他现在是什么心思、不知缕词会是什么下场,唯一可做的便是尽快把心底的想法跟他说个明白,他能听进去个一句半句也是好的。 “公子……这事不是缕词的错。她回来时整个人都狼狈得很,同去的丝缎也吓坏了。若再送她去青楼,只怕、只怕真会逼得她自尽的……”她脚下走得急,话说得也急,喘了口气,又道,“她只是去医馆看看扭伤罢了,这简直飞来横祸,公子您……” 她话至一半,他脚步突然停了,足下稳稳地转过来。 红衣与他目光一触,立即噤了声。 神色僵住,她既不敢再说话,又因要顾及缕词的安危不敢如平常一般冷着脸应付他,只得这么无措地对视着。 席临川咬牙切齿:“我因为昨日晚宴的事,被陛下和皇后数落了一上午,你安静点。” “……”红衣哑声,点了一下头,一个字都没有。 . 席临川复又继续向乐坊走去。他到得实在突然,让一众歌舞姬都吃了一惊,连虞氏和齐伯都见礼见得有些惊慌。 席临川看向虞氏:“缕词呢?” “公子……”虞氏想解释点什么,一看席临川的神色又不敢多做耽搁,连忙朝内院引路。 房中冷嘲声、斥骂声和挣扎的嘶喊声乱成一团,红衣正听得生恼,走得快了些,想赶紧看看缕词。 已至门槛前,忽见一白物横空飞来,她下意识地一弯腰避过,意识到身后是席临川时又忙看过去。 席临川手里多了只白瓷茶盏。无甚神色地也走进门去,随手将那瓷盏搁在案上,看着一室混乱,剑眉皱起。 几个婢子退到一旁,皆低着头不敢吭声。缩在床榻一角的缕词瑟索地望过来,原本涣散的双眼突然一亮,肩头紧了一紧,忽地动身扑了过来。 几个婢子同时一声惊呼,在她冲到席临川跟前之前一齐动手拉住了她。缕词奋力挣着,终挣不过,放弃地跌跪在地上,哭得力竭声嘶:“公子!不要、不要送奴婢去青楼,奴婢以后会……会很当心……” 红衣紧张地看向席临川。 缕词的乞求还在继续,一句句的,充斥着惊惧与恐慌:“奴婢什么都可以做,求公子给奴婢留份杂活……什么都可以!奴婢知道自己不干净,以后绝不……绝不会碍公子的眼的!” 第18章 算账 红衣心里“咯噔”一声。若连缕词都觉得自己“不干净”,可见这种思维的根深蒂固,心里愈发拿不准席临川会怎么想了。 缕词只穿着中衣裙,褪下来的外衫就丢在榻边,依稀能寻见斑驳的血迹。席临川的目光在那血迹上停了一会儿,移回她面上,向那几个婢子道:“放开她。” 几人同时松开了缕词,她却没敢再近前,无甚精神地瘫坐在地,呆愣地看着席临川,好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羊。 又驻足思量了一会儿,席临川走近几步,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你哪里不干净了?” 缕词怔然看向他,双眸一红。 席临川又道:“是伤了你的人不干净。” “那我……”缕词想要问什么,却没问出来。又看一看席临川,一语不发。 “没有人要送你去青楼。”他道。 候在门口静听的齐伯和虞氏皆一惊,刚要出言相劝,却听得他又续说:“我着人收拾个新的住处给你,你好好养着就是。”他一睇矮几上放着的药碗,稍一笑,“先把药喝了,一会儿再沐浴去,然后睡个好觉。” 红衣好一阵恍惚。 从来没听席临川用这种口吻说话,温和得好像做哥哥的在哄受了委屈的妹妹。 缕词也怔了一阵子,而后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好……” “……公子。”齐伯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了两步,委婉地劝道,“她这个样子……不好在府里服侍了。” “那就不用她做什么了。”席临川稍偏过头,“也不差她一个。” “可是……”齐伯怔了怔,未再争辩,虞氏蹙眉道:“府里还没这样养过闲人。” “那是从前没必要。”席临川站起来转过身,看向二人,目光冷如寒刃,“这回,席府若不养她,真让她到青楼等死么?” 二人皆一栗,听出席临川责备的意思,相视一望,虞氏颔首道:“还不止是养她的事,闹出这样的乱子还留在府里,传出去坏席府的名声。” “闹出这样的乱子再把她扔出去不管才是坏我名声!”席临川喝道。 齐伯和虞氏面色一白,终于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再度互相一望,往外退去。 那三个婢子都是战战兢兢的神色。 方才在席临川来前,她们待缕词是怎样的态度,红衣也听见了。见目下事已定下,再不想她们多给缕词添什么堵,便不理会她们,径自上前扶了缕词起来,到榻边坐下。 “你安心吧。”红衣轻声道。 席临川闻声再度转过头来,看一看她,颔首道:“多谢。” 红衣正给缕词理着头发的手一滞,遂站起身,端端正正地一福:“代缕词谢过公子。” 没听到他再说什么,片刻后木门轻响的声音传来,红衣抬头望去时,房中已无第三人,他关上门离开了。 缕词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手指绞着发梢,一句话也不说。直至一刻后又有婢子推门而入,看着服饰精致,该是在席临川跟前混得得脸的人。 二人屈膝一福问了声安,而后上前为缕词更衣。她们手脚麻利,说话也有分寸,绝口不提缕词刚遭的祸端,连感慨一句都没有。只说外面备了小轿送缕词去府东南边的鹤鸣坞,告诉她那是一个上佳的住处,阳光很好,种着各样的花花草草。 还说席临川特意吩咐了,若是缕词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草木盆花,也让人添过去就是了。 那婢子温言软语地说着,让红衣听得有些失神。 实在难以相信,这和那险些一箭射死她的,是同一个人。 大概确实和绿袖说的一样,席临川待谁都很好,只是很讨厌她一个而已。 . 缕词教两个家人子唱歌的事由杜若“接了班”,这样一来,红衣和杜若接触的时候也多了些——即便不说话,“舞蹈课”和“声乐课”交替时碰个面总是免不了的。 直觉让红衣觉得,杜若对她始终很厌恶,而且一日甚过一日。可细细想来,她又确是没有得罪过杜若的,从一开始,就是杜若因她做杂役的身份而看不起她。 于是也不做计较,二人各过各的,相安无事。 几日后,倒是长阳城里不太平了。 闲言碎语不知是从哪里起来的,起先是慢慢地扩散,而后因为某个契机一夜之间炸裂,传得人尽皆知。 ——人们都知道了,冠军侯府里有个被人奸污的歌姬; ——人们还说,冠军侯之所以来留着她,是因为他自己也出身卑贱,所以和这歌姬“同病相怜”。 这和晚宴那天何庆所说的话如出一辙,不同的是,那天何庆虽然也是当众讥讽得不留情面,却到底是在这一方府院里…… 这一回,事情被捅到了台面上,成了街头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整个席府变得很紧张,一干歌舞姬因为平日里不怎么接触得到席临川、不知他现在什么心思,所以一边“紧张”一边觉得这紧张“莫名其妙”。 这些坊间传言到底没绕开缕词。 天气逐渐转暖、庭院百花初绽的时候,缕词寻了短见。 虽是救了过来,但红衣和另外几个与缕词交好的歌姬赶到的时候,两个被席临川指去照顾她的婢子仍是面色惨白,可见当时情状很险。 缕词躺在榻上,气若游丝,腕上的白练缠了一层又一层,仍有隐隐血迹渗出。 “不知道她在哪里寻的瓷片……”一个年纪小些的婢子吓得直哭,“公子特意叮嘱过千万别让她寻了短见,我们……平日都小心得很。” 红衣没在意这番解释,凝神看着缕词,她虽是双眼紧闭,贝齿却是咬着嘴唇的。 过了一会儿,眼角流下泪来。 “缕词。”她唤了一声,几人皆一怔,她向榻边走去,口气有几分生硬,“好端端的,你寻什么短见?” 缕词没有说话。 红衣皱一皱眉头,知道多少和坊间议论有关,又问:“公子怪你了?” 缕词还是没有说话。 “我不是和你说过,公子已着人报官、官府在缉拿凶手了么?你就是真不想活,也不该比那畜生死得早!” 红衣说得森冷,缕词稍有了些反应,她望着榻边墙壁黯淡一笑:“我活不过他的……” 话中的笃定让红衣一愣:“你说什么?” “我活不过他的……”缕词重复了一遍,缓缓转过头来,眼中黯得看不出任何波澜,“公子知道他们是谁了。” 红衣后脊一悚。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们,他们……不止一个人……”缕词嘶哑地笑出来,回忆中,眼中浸满痛苦,“可是公子他、他已经查到了,三天前就查到了。是何将军府上的人,每一个都是!” 缕词的意思是…… 官官相护?! 两人都在军中名声赫赫,若要相互顾及面子,此事多半就不了了之了。何家不会自觉把人交出来,席临川也不会去上门要人。 “这种事……你就不要太在意了。”丝缎在旁劝得犹犹豫豫,“自己好好活着便是,公子让你留下已是万幸,不好再强求什么别的……” “那若公子再退一步呢?”缕词切齿道。 红衣愕然:“什么意思?” “那几人中,有人向公子提出,为息事宁人,愿娶我过门——若公子再退一步呢!” 红衣惊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 缕词自尽的始末在席临川傍晚回府之初就禀了过去,与此事一起的,还有官衙这三日下来查到的最新进展。 缕词的事是齐伯口述,与案件相关的则都是白纸黑字。 席临川从第一页读起,越读到后面,面色越沉。 齐伯和几个小厮都屏着息看着,维持的安静中,突见席临川猛起了身,气势汹汹地向外走去。 途经剑架时将长剑一抄握在手里,转瞬间已迈过门槛。 齐伯怔了片刻,连忙带人追出,一边追着一边喊:“公子?公子!您这是干什么去……” 席临川脚下没停:“官府送来的那些你看了吗?” “没、没看……”齐伯一边应着一边跟着,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席临川狠一咬牙:“何庆这混蛋,待去我剁了他。” 几人都吓得脚下狠滞。 互相望一望,又连忙追得更紧,末了冒险挡在了席临川面前。 齐伯惊魂不定地劝道:“公子、公子您消消气啊……那好歹是何将军的儿子,您怎么能找他玩命去?三思而后行、三思而后行!” “‘三思而后行’?”席临川眉头稍挑,续了句,“再,斯可矣!1” 齐伯险些在他面前跪下了。 “也罢。”席临川的口气忽地松了两分,几人面显喜色,直当他改了主意。 他道出的下一句话却是:“拟个战书,酉时二刻,西市南边空地决斗。” “……”几人倒抽着冷气没敢应。 他扫了他们一眼,又添了一句:“不来是地鳖2。” 第19章 决斗 决斗一事,即便只是下了战书,并没有四处张扬,但在二人一袭轻甲到达西市的时候,还是立刻聚满了围观的百姓。 这些久居长阳城、对上级阶层不算陌生又怀揣好奇的人们,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解释,就大致能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必定跟那被非礼的歌姬有关、跟长阳街头的近来的风言风语有关。 齐伯一路随来了西市,一直在席临川身旁苦口婆心的劝着。无奈,起初席临川还驳他两句,到了后来索性不理,冷着一张脸听着。 任他说出天大的道理,他也就是“听听而已”,半点没有改主意的意思。 何庆面带嘲笑的面上多多少少有点惊慌。不为别的,就为他论武比不过席临川这一条,就足够生出心虚的了。 但不来又不行,总不能平白折了这面子。 华灯初上,空地四周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好像并不在意买些什么了——就连商家都不在意自己生意好不好了,全都踮着脚、抻着脖子看着,好奇这二位到底什么意思。 “何公子!”有个胆子大的中年人扯开了嗓子起哄了,“这是哪出啊?大晚上的,一身甲胄,莫不是要打一架?” 何庆冷峻的笑容稍稍一僵。 他没有答话,却见十余丈外一直在兀自擦剑的席临川看过来,隔着苍茫夜幕,他仍被那目光带来的感触惊得一悚。 而后听得语声朗朗传遍四周:“就是要打一架。” 四周一阵哗然。 而后又有人嚷道:“两位公子若有雅兴要一较高下,在府上一比不就得了,何必到西市来,伤了颜面!” 席临川刚收剑回鞘的手在镗上一叩:“就没想顾着颜面。” 又一阵哗然。 他向场中走去,夜色下一步步行得稳健。何庆仍驻足原地未动,待得还剩七八丈远时,冷声笑道:“冠军侯如此大动干戈,就为个歌姬?倒真应了坊间传闻。” 那“因为他自己也出身卑贱,所以和这歌姬同病相怜”的传闻。 席临川清冷一笑:“那传闻是怎么回事,何公子心知肚明。” 何庆一震,未语。 “你不服我坐这侯位,冲我来便是,竟去害一个姑娘。” 人群一阵骚动,不乏有人对何庆指指点点起来。何庆不慌不忙地四下扫了一眼:“一个‘姑娘’?你怎么不说清楚那是谁——一个贱籍的丫头而已,我府里有人肯动她、事后肯开口娶她过门,都是给她脸了。” 席临川面色骤冷,不再同他多言,长剑出鞘。 何庆未有迟疑,也拔了剑。周围顿时安静,迟疑了一阵子之后,有人惶然喊道:“真、真要动手……?!快!快去报官!” 那一边二人已过了招,剑影飞闪间,身形晃动敏捷。皎洁月色下,长剑在空气中划过的声音快而凌厉,何庆连刺数剑,席临川剑剑挡过。 在他缓气间足下一转,顷刻已转至他身后,挥剑直刺而去! 何庆大惊回头,忙不迭地抬剑来挡,却是气息不稳。肩上添了一道长伤,他抵着席临川的剑急退了数步:“你还真敢下狠手!” “要是知道你会做出这种事,那天在宴上就杀了你!”席临川剑剑透着杀气,若非何庆也是名将之后身手不凡,只怕早已命丧剑下。 金吾卫闻讯赶来,虽则来时气势汹汹,定睛看清二人是谁后……又没有胆子强作阻拦。 只好挡开一众百姓,隔得远远地劝着:“君侯,您有话好说啊!这是何将军幼子……” 二人皆未应答。 他们又反过来劝何庆:“何、何公子,这人伤不得啊!” 还是没有应答。 何庆心底原存的三分惧意都被席临川的凛然杀意逼得消失不见了,应对间同样下了狠手。 金吾卫一看,愈觉不好,忙又着人往宫里禀。 两刻后,围观众人都被眼前恶斗的二人吓得不敢吭声了。 席临川小臂受伤,黑暗中仍能依稀看到有血滴落,长剑却仍不停,仿佛执意要取何庆性命才肯罢休一般。 何庆更要惨些,小腿中了一剑后跌在地上,被席临川一脚荡成仰姿。没有避闪的力气,就见长剑向胸口直刺下来。 “君侯且慢!”一声急喝遥遥传来,席临川手上一顿,看见禁军策马绝尘而来。 周遭众人纷纷让出道来,一行禁军下了马,为首那人抱拳禀道:“陛下有旨,传冠军侯、何公子,冠军侯府歌姬缕词、舞姬红衣入宫回话。” 席临川冷着脸未作应答,握剑的手又要刺下。那禁军猛夺上前,拔刀一挥挡过,就势单膝跪地又道:“君侯请。” . 原打算就寝的红衣和缕词皆被突如其来的圣旨惊得睡意全无。 全然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二人在府门口碰面时都仍一头雾水。眼见那一众前来“接”她们的禁军飞鱼服齐整、佩刀寒光涔涔,红衣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被带到城外乱刀砍死。 一路上都和缕词缩在马车里,谁也不敢说话。 入了宫,宫门在背后关上的沉重闷响更惊得二人心底一震。 不敢吭气地随着宦官往里走,一直走了好远,一座宫宇呈现眼前。高高的长阶在夜色下颇具威严,整个宫殿俨然若一座巨兽卧在眼前,教人望而生畏。 又跟着那宦官拾阶而上。 迈上最后一级石阶,红衣抬头一看:宣室殿。 扯一扯嘴角,随着那宦官往里走。 外殿已是很大。走到一半,依稀听到里面传出来的训斥声:“长本事了!在闹市把人打成重伤,若禁军再晚去一步,就要闹出人命来!” 好像是大将军郑启的声音。红衣与缕词相视一望,继续往前走去,迈进次进殿门。 入目便见一抹玄色端坐主位,红衣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当今帝王是什么模样,就被缕词一拽,一并跪下施大礼:“陛下圣安。” 殿里静了好一会儿。 席临川正由太医包扎着臂上伤口,侧坐膝上,一腿直着一腿弯着。目光一扫二人,毫无规矩可言地道了一句:“大晚上的,还真传她们来?” “不然呢?”郑启怒道,“这事再不给你料理清楚了,你还不得闹到何将军府上去!” 红衣与缕词愕然一望,尚不知出了什么事。 “哪有那么严重?”席临川无所谓地一笑,摇着头满是不屑。 皇帝手指在案上一叩。 只轻轻一响,众人皆噤声望去。 “朕继位十八年,还没见过谁敢在几日之内让朕叫进宣室殿来骂两次的。” 皇帝沉然说着,那边,席临川好像被太医触动了伤口,“嘶——”地抽了一口冷气,而后回话说:“臣出生十八年,也是头一回在几日内被陛下叫进宣室殿来骂两次。” “……”皇帝眉头一挑,“你想说什么?” “这不是说明事出有因吗?”席临川答道。不耐烦太医慢条斯理地包扎步骤,眼见快收尾了,索性把白练夺过来自己收尾。站起来活动两步,他一指还跪在门口的二人,“这两个,臣府上的人。一个被何庆在臣眼皮底下欺负,一个在离臣府邸不远的地方被人奸污,臣还不能出来讨个公道了?” 皇帝稍一颔首,未作置评,只问:“为什么不报官?” 席临川答说:“她们两个在贱籍,不比何庆显贵,欺了白欺。” “所以你就当众把何庆打成重伤?” “才打成重伤那是禁军来得快……”席临川脱口而出,被郑启一喝:“临川!” “……”他咳嗽了一声,正了正色,而后改口,“臣早说过律例里太不把贱籍当人看。” 郑启又喝了一声:“临川!” “……舅舅,您不能什么都不让我说。”席临川蹙着眉头看过去,一副比郑启还不高兴的样子。 红衣静静听着,心里的滋味说不出来。一面觉得席临川句句都对,一面又觉得这话和他从前的所作所为搁在一起想,实在…… 滑稽!伪善!不可信! “起来。”席临川口吻随意。 明显只能是对她二人说的,红衣未及多想就要起身,缕词却一个劲儿地在旁边拽她。 郑启睇着席临川,耐着性子:“陛下还没发话呢。” “又不是她们两个的错。”席临川语气闲闲,一抬手示意二人起身,而后转向皇帝,平平稳稳地拜了下去,“但凭陛下发落。” “好赖话你都说了,现在说但凭朕发落。”皇帝的口吻淡淡泊泊的,好像有点愠恼,也有点好笑的意味,“得了,去跟何庆赔个不是,这事到此为止。” “诺。”席临川一应,很快续言,“但臣若向何庆赔不是,何庆也得向缕词赔不是。” 骤然一阵静。 连红衣都被席临川这提要求的方式说得轻抽凉气,偏席临川顿了顿,又面不改色地续道:“缕词可以不原谅,但何庆必须说。” 第20章 宫中 红衣提心吊胆地等着,觉得宏伟的大殿愈发慑人,担心席临川这么得寸进尺下去会不会触怒圣颜被拖出去砍了、然后拖累得自己和缕词也被拖出去砍了。 如是那样真是很冤。她和席临川才不是一路人,她比皇帝还不待见他呢。 “好吧。” 听到这两个字,红衣心头骤松,而后微微讶异,皇帝居然答应了。 . 她先一步离开了宣室殿,没能目睹何庆向缕词道歉的过程。揣着点好奇在殿外等着,等了约莫一刻,才见三人一并从殿里出来。 席临川没什么表情、缕词也没什么表情,但何庆的脸色难看极了。 红衣看了看,没吭声,与缕词一起跟着席临川往长阶下走。 “皇后安排了住处,就在宫里住一晚。”席临川随口同二人这样解释了一句,没有回过头看她们什么反应。 宦官带着他们走了很远,东拐西拐的,大多数时候都是直角。红衣在里面绕得发懵,什么杂事都没心思想了,就剩了感慨这皇宫真大,好像比北京的故宫还要大不少。 终于到了给他们安排的住处。 红衣抬起眼看看,面前一方静静的小院;再回过头看看,已经瞧不见方才去过的宣室殿了。 再转回头又是这一方小院,半点声响都没有,安静得好像整个皇宫都跟它没有关系。 那宦官先一步走了进去,燃明了内内外外的灯,暖黄晕开,才觉出些许生机。而后那宦官便向席临川一揖,半句话都没有、也没有讨赏钱的意思,就告退了。 席临川在院门口抱臂立了一会儿,一啧嘴:“看来明天还得跟姨母告个罪去。” ……啊? 红衣愣着神,他已提步往院里走了进去,又续一句:“今晚就这么凑合着吧。” 前言不搭后语,细一想,红衣又好像明白了点——多半是皇后也生了席临川的气,所以安排了这么个冷冷清清的院子让他“思过”,他明天说什么也得去告个罪了。 院里总共只有两间屋子置着床榻。 席临川自然睡正经的卧房,红衣和缕词睡在侧间挤一张床。好在榻不小、二人又都身材苗条,宽敞得还能再搁两个上来。 缕词睡得很快。待她睡着后,红衣意识到问题所在了…… 只有一床被子,二人各盖一半,但缕词睡着后就习惯性地将被抱紧了她这边能盖的地方就少了。 她不管怎么躺,被沿处都留着一条窄缝,这侧间又离大门近,凉风嗖嗖地刮进来,弄得手凉脚凉的,越来越睡不着。 于是红衣踌躇了一会儿,觉得还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她们睡的是东边这侧间,正对着的西边还有一间。搁着什么她不知道,琢磨着去找找再说,没准能再寻条被子出来,又或者找点热水也是好的,喝暖和了冲冲寒气再睡也不错。 掀了被子下榻的瞬间,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温差”。 抽着凉气把曲裾抻过来穿上,为了舒服,衣内外系带系得还算整齐,到了腰带就索性随手一勒系个蝴蝶结了事。不理会系带的正反,也不在意那结好不好看,穿上鞋往对面走。 两个侧间都没有独立的门,只有珠帘挡着,中间隔着一条过道。 月光从门缝洒到过道上,皎洁一片,边缘处有一些溢进两旁侧间,红衣到了西边侧间脚下一停:隔着珠帘、借着月光依稀能看见…… 里面坐了个人。 她惊了一跳。里面那身影动了动,而后听见划火折子的声音,之后烛火就被点亮了。 红衣心里一沉,屏息:“公子……” 席临川看一看她,起身又点明了房屋两端的两支碗口粗的红烛,屋里就彻底亮了。 接着他问她:“干什么?” 红衣的目光在屋里一扫。 这侧间里没什么家具,连柜子都没有,可见找不着被子;又见他面前的案上支着小炉,炉上放着瓷壶,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就指了一指:“来找热水。” 席临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睇了眼瓷壶,笑了一声,从案上翻了个杯子过来。拎壶倒满一杯,他拿着杯子走到门口递给她,说了句:“先喝着。” 红衣接过来,他就挑帘出去往自己房里去了。她有些奇怪地端起杯子来喝,还没入口就明白了他那句“先喝着”是什么意思——这压根就不是热水,是温好的酒。 倒是挺香的,闻起来也不算很烈。她站在门边捧着杯子啜着,喝了三分之一的时候,他又从房里出来了。 手里拎着另一只壶,这回是只小铜壶。 “热水。”席临川把壶交给她,又一睇侧间,询问说,“坐坐?” 红衣眉心微微一蹙。 心里始终带着提防,一面巴不得躲他远点,一面又知道不能惹毛他。于是默不作声地随他进去落座了,酒杯和水壶放在案上,她在蒲团上正坐下来,翻过一只干净的杯子给自己倒水。 这水像是新烧开的,滚烫,她如同小鸡啄米一样一点点地喝着。 席临川坐在案几另一侧静看着她,忽而道:“何庆还是没有向缕词道歉。” 红衣一愣。 “我到底不能在宣室殿再给他一剑。”他自顾自地说着,好像有心解释什么。 红衣看过去,带着三分不明两分狐疑等着他的下文。稍一阵目眩,似是酒气上了头,她觉得周围一阵光晕,低下头继续小鸡啄米似的喝热水。 “还有那些话孩子……”他忽地转了话题,转得快到像是在没话找话,“我的封地在映阳东南,算是个好地方。过些日子送他们过去吧,你看呢?” 红衣的眼皮发着沉,掂量着他这话里到底有多少是真正的“询问”,她说得含糊敷衍:“不急吧……” “嗯,不急。”他点头应道,给自己添满酒后又要给她添,递近了方见她那酒盅里还剩了大半,便又将酒壶放了回去。 睇一睇她的困顿,他口气轻轻地又说:“我从未因为贱籍的事看不起谁过,那些日子对你是因为……” 她打了个哈欠。 迷迷糊糊的,听到对面之人的话一顿,很快便又续上,和刚才差不多的语气:“方才看你一点睡意也没有,坐了一会儿反倒困了?” “房里凉,越躺越清醒。”她强打精神坐着,一边作答一边琢磨着告退。那感觉度数并不算高的酒气冲了头,一阵晕眩之后,腰上忽然一阵刺痒。 坏了…… 红衣嘴角一扯,这感觉她近些日子熟悉极了,这是那过敏的疹子又要起来的征兆。 出门时又不知要在宫里留一夜,连药都没带,顿时连想死的心都有。 痒意连绵什么的……那是真不舒服。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深得声音明晰,弄得席临川微愣:“怎么了?” “没事……”她刚说了两个字就觉得气短,缓缓地、长长地又缓了口气,没再引起那么大的动静。 “房里若冷,去我那屋拿被子。”他说着起了身,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同去。红衣也站起身,跟着他出了侧间又进了卧房,一路都觉得胸闷气短,一路都在纳闷这是什么酒,劲这么大。 席临川把榻上尚未散开的被子拿给她的时候,她正嗓子发痒。 看一看就此只剩了个枕头的床榻,红衣暂没伸手去接,怔了一怔:“就一床被?” “拿去。”他又递得近了一些,见她已是困得恍惚的样子,径自解释道,“我上过战场,凉一夜不是事。” 红衣大脑缺氧缺得发懵,迷迷糊糊地接过去,又狠抽了一口气。 不对劲。 这不是喝醉了的感觉,反倒主要是胸闷气短呼吸不畅。感觉好像嗓子里生了什么东西,一呼一吸都掀起一阵痒意,且似乎空气被那东西阻隔得没有多少能吸进去,忍她怎么努力都还是觉得缺氧,而二氧化碳又好像淤积在胸中呼不出来…… 红衣抱着被子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些,连缓了几口想缓解这不适。 未能缓解,却让席临川觉出不对头了。 “到底怎么了?”他上前了一步,红衣一壁喘着气,一壁连连摇头说“不知道”,只说了三个字而已,气息就明显更不足了,她又缓几口才说出下一句:“喘不上气……” 席临川眉头一皱,左手一攥她的手,右手把她的衣袖捋了起来。 红衣和他一起低头看去——胳膊上的红疹东一个西一个,就像被蚊子聚餐了一样。 “你……”他突然牙关紧咬,眼中有些惊慌。 她只道他是被疹子吓到,急喘连连地解释:“我过敏……” 他脸上的惊慌却未因此消去,再看一看那疹子,席临川未及多思,出言便问她:“你吃青豆了?” 第21章 深夜 红衣急喘着气,没有答话,甚至已没有力气去想他那句“你吃青豆了?”是什么意思。 她的嘴唇已泛了浅紫,席临川怔了怔,夺门而出。 这不是他头一回在宫中留宿,宫里知道他的习惯,未在院中留人。 但好在,出了这一方小院,想找个宫人还是不难的。 恰巧巡夜经过的宦官被他猛地一拽,惊了一跳,借着宫灯的微光看了一看,满目惊诧:“君、君侯?” “去找太医来!”席临川喝道。 一语震耳,那宦官甚至没想起来该问一句出了什么事,条件反射般地一应就去了。 席临川再回房里的时候,红衣的呼吸声已经沉重急促得无法言述。 原该是简单平常的事,她却好像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这上面,一呼、一吸,喘出不正常的响声,还是得不到缓解。 面色被憋出了一层潮红,她扶着床栏的手都发着抖。见他回来也无暇顾及,更抽不开工夫说什么,只是继续急喘着。 这情形让席临川束手无策,眉头紧皱,唯一能做的,就是伸手把她扶稳了,一同盼着太医快点来。 红衣简直被这前所未有的呼吸困难激出了对死亡的恐惧。 恐惧中,仿佛能更分明地察觉出呼吸一次比一次不畅,呼出的气越来越多、吸进的却越来越少。 窒息死亡…… 她大脑迷糊地瞎想着,窒息死亡要多久来着?好像是五分钟? 但怎么会突然这样……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怔然望向在旁扶着她的席临川。 席临川被她紧蹙的眉心间透出的痛恨一惊。 红衣艰难地冷笑着,心下只怪自己这回想偏了。 一直知道席临川不待见自己,最初的时候到了恨不能弄死她的地步。但她以为……近来是有些缓解了的,比如他得知那些孩子的事后并没有真把她送去“杖一百、徒三年”,再比如宴席上何庆那一剑刺过来的时候,他是把她猛拽到身后救了她一命,而不是把她推上前去送死…… 再者,她的命一直是握在他手里的,她以为他犯不着用下毒这类下三滥且拐弯抹角的手段要她的命。 所以,他递过来的那杯温酒她喝了,他拿给她的那壶水她也喝了。 结果居然…… 银牙一咬,红衣狠挣开他的手,听得一声惊语:“红衣?!” 她不管不顾地向外跑去,半推半撞开门,满院月色如霜,急喘间凉意透心,倒好像舒服了些。 有脚步声追了过来,她弯着腰抚着胸口回头望去,席临川的脚步停在了门边。 她愤怒地看着他。 清冷的月光把他身后的影子拽出了好长,红墙白月黑影映在一起,互相映衬着,圈出十足的恐惧感,好像要把她活活压死。 她是尚没有能力逃开他的,只是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恨她到这个地步。连个速死都不给,偏要像猫捉老鼠一样把她慢慢折磨死。 和悬疑片里变态杀人狂的心理有的一拼! 要不是缺氧影响全身机能,红衣真有心玩命往外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就算横竖都是一死,也不要死在席临川面前。 据说虐杀者看人咽气的一瞬间会有别样的痛快,她能做的,大概也就剩不让他那么痛快了。 外面也传来脚步声,急急匆匆的。 太医随着方才那宦官一同进了院,席临川抬眸瞧了一眼,便要上前带红衣回房。 红衣却挣着不肯动。 他转回头来,看着她喘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地犯犟,眉头一挑,手上添了三分力,便把她拽动了。 红衣哪里能跟他拼力气,脚下一个趔趄后忙站稳了,被他拽回屋里。 她几乎是被“甩”在榻旁的。扶在榻边缓着神,耳闻背后交谈清晰。 “她青豆过敏得厉害,又喝了酒。”这是席临川的声音。 静了短短一瞬,就听到了太医说:“先指了这喘再说。” 而后有木箱轻开的微响,她还没来得及看看情况,太医已走到了身边。恰好她的手搭在榻上,银针便不偏不倚地刺进了鱼际。 红衣眼睁睁看着,狠一抽气,再细一感觉……其实并不疼。 银针在太医指间捻转着,有微弱的针感往上窜着,直窜到上臂。红衣任凭摆布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却觉呼吸顺畅了许多。 抬起头,她看看太医又看向席临川。 银针还在继续捻转着,好像在微显酥麻的针感间,胸腔都被打开了似的,觉得无比顺畅。于是她的心也平静下来,虽则还在奇怪这整桩始末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到底清楚自己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 针灸持续了将近一刻,她已完全呼吸如常。 银针取下后又搭了脉,太医开了方子交给宦官去取药,又向席临川施了一礼,告退。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席临川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初缓过来的红衣望着他的目光还是怔怔的,带着些许狐疑,像是在看一本言辞古奥的兵书一样。 他咳嗽了一声,心虚地自行解释了起来:“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跟你一样起疹子,喝了酒后也呼吸不畅,她就是青豆过敏。” 上一世的她,就是青豆过敏。 一点都碰不得,一吃就起疹子。所以她自己也小心,在二人相熟之处就告诉他了这回事。 而对于饮酒出的问题,则是后来才发现的。 那是她有一回吃了些鸡丁,没碰里面的青豆——偶有别的菜里有青豆,她也是这样“绕着吃”的,没出过问题。 可那天他在,她同饮了些酒。 之后就是与方才差不多的事了,席府里好一阵折腾,二人都心有余悸,此后就牢记了酒会催发敏症这回事,再然后,府里索性见不到青豆了。 他不知不觉地记到现在。 . 红衣却不知道这番纠葛。 听罢他的解释,想了一想,解释得言简意赅:“有些日子没吃过青豆了。能成为过敏源的东西很多,公子那位朋友是因为青豆,但我并不一定……” 他听得神色一震。 ……她并不知道自己青豆过敏? “方才多谢公子。”她站起身来屈膝一福,筋疲力竭的样子让他不好再问什么。复又把那床被子拿给她,嘱咐她好生休息。 . 烛火吹灭,月光映过窗棂,在地上勾勒出一个黑白分明的图案。图案就在榻前不远处的地面上,席临川仔细看了看,是宫中常见的“喜上梅梢”。 他就这么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强定着心神,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那阵子他确实是想杀了红衣的,如果那一箭再准一点,她就已经死了。 后来因为各样细微的差别、也因他想弄明白她和赫契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故而留了他一命…… 但他却始终没想过他会在她犯了敏症的时候救她,而不是顺水推舟地就此让她死了。 他自认不是会在所谓“旧情”里脱不开的人,尤其是……他明知道有多少人死在她手里。 可是…… 方才她喘得那么厉害,纤瘦的身子扶着床栏,显得无助极了。直让他想起…… 那次在官衙里,她不知道他只是想让她长个记性,被“杖一百、徒三年”吓得够呛,在大堂里哭得呜呜咽咽,却没有人理。 却也同样是这个人,片刻前还在同他据理力争,怒斥他黑白不分、怒斥官府不作为。义愤填膺的样子正直极了,让他一而再地觉得是自己错了。 她太不像记忆中的红衣。 . 红衣一觉睡得沉沉,直至被缕词拍着肩头叫醒。 “怎么了?”她迷迷糊糊的,缕词轻轻道:“刚才打更了,五更天。我听着动静,好像公子起来了。” “哦……”她喃喃地应了一声,多多少少明白缕词是什么意思。 ——没留宫人、也没有别的婢子一同进宫,就只能她二人服侍去。 五更天,这才凌晨三点啊! 红衣强打精神爬起来,觉得眼皮有千斤重。穿戴整齐,又打了水来简单盥洗,二人一并往席临川房里去时,他却已往外走了。 经过二人身侧时打了个哈欠,散漫地飘出了句:“我去早朝,你们起这么早干什么?” 弄得红衣直瞪扰人清梦的缕词。 二人便也没有再睡——毕竟,梳妆打扮一番颇费工夫,重弄一遍很是麻烦。 在侧间里用了早些时候送进来的早膳之后,两人无事可做,只好大眼瞪小眼地等着席临川回来,然后回府。 终于听到脚步声。 无聊到打瞌睡的红衣眼睛一亮,缕词却皱皱眉头:“不是公子。” 侧耳听去,确实不像。席临川的脚步总很稳健,不会是这种鞋子蹭地的细碎声。 缕词行过去打开了门。 门槛那一边,一个女官模样的人睇了睇她们,而后声音冷轻地道:“长秋宫传召。” 第22章 较劲 红衣就算是穿越来的,也知道“长秋宫”该是何人居住。 一路上的提心吊胆不亚于昨晚突然被召进宫。 除却那女官外,还有四个宦官同来,前面两个后面两个,圈成了一个正方形,把二人围在中间,好像怕她们跑了似的。 谁也不说话,蹭地而过的细碎脚步声听着诡异。 大夏朝的皇宫里,长秋宫位于宣室殿后,后宫最前、三大殿之后,故也称“中宫”。 除却那三大殿外,就是这一处修得最具威仪。入殿时,红衣和缕词都不自觉地屏了息,按捺着紧张,走进前殿。 前殿里一派安静,人却是不少。 主位前挡着一道珠帘,端坐在后的那人只能依稀看到一个身形却看不清面容,红衣兀自猜测着是不是皇后。 两旁席位上亦坐了几人,各自品着茶或者沉吟着,没有一个说话。 除了右侧第二位红衣不认识外,另外几个她皆是见过的。因尚不确定帘内是谁,便与缕词一起,先向其中三人见了礼:“敏言长公主安、大将军安,公子……” 话没说完,席临川已颔了首:“皇后在座。” 红衣与缕词相视一望,忙又朝珠帘的方向拜了下去:“皇后娘娘金安。” 气氛一片冷肃。 “这是我赐到临川府上的人。”右旁最首的敏言长公主先开了口,不咸不淡地说,“临川倒是没胡说。” “哪个是缕词?”帘后的声音传来,听着谨肃。 缕词忙叩首:“奴婢缕词。” “听说何府的人伤了你。”皇后的声音悠悠绵绵的,稍稍一顿,“冠军侯为给你出一口气,非迫着何家公子跟你赔不是,从昨晚的闹市闹到今天的早朝,直弄得何将军下不来台。” 红衣清晰地感觉出身边的缕词浑身一悚。 皇后又继续说了下去:“陛下要本宫做这个主,本宫能如何做主呢——你是什么身份,你比谁都清楚。你且说说,你想要什么?” 缕词踟蹰了好一会儿,面色十分为难。似乎并非在思索“想要什么”,而是实在怕说错了话才不敢妄言。 红衣默不作声地陪她一同跪着,等了一会儿,听得她颤颤巍巍道:“奴婢什么也不求……” “那照这么说,迫着何家公子赔不是的事,是冠军侯为保全席府颜面而为的了。”皇后笑看向席临川,短舒了口气,又道,“这就简单了。你要面子、何庆又舍不下脸来向个贱籍歌姬赔不是,本宫就做个主,赐缕词一死,对外只说是自尽。也赐那几个恶人一死,再在延康坊里给她立个贞洁牌坊,你的面子保住了,与何将军和何公子……朝中重臣,还是和为贵。” 缕词登时花容失色,不顾礼数地愕然抬头:“皇后娘娘……” “本宫知道你委屈。”皇后声色平静,“本宫自会厚葬你,许你一份哀荣。若你愿意,坊间街头流传的话本里都可以为你留下一页,流传下去,后人都会赞你贞烈。” 缕词的面色泛了白,薄唇翕动着想说什么,怔然看向席临川,滞了滞,终究把话都咽了下去,面如死灰地低头沉默。 红衣同样惊得说不出话,眼眸微抬,目光所及之处,几个宫娥正在侧旁备酒。药粉磕进斟了酒的瓷盅里,想来该是剧毒。 “来人。”席临川垂眸凝视手中清茶,神色未动,待得有宦官入殿听命,他又道,“送她们两个回府。” “临川!”皇后沉声一喝,“你不要太过。” 席临川面色微阴,搁下茶盏回看过去:“皇后娘娘还是听臣把话说完吧。” 珠帘后,皇后稍点了下头。 “先纠正一处——昨晚西市是臣先起的事不假,但今日早朝,何庆并不在场,并非臣挑事在先,而是何将军先提了此事。” 众人一愣,一并看向何袤,何袤沉然默认,席临川又道:“在此之前,何庆着人动了缕词也好、臣下战书决斗也罢,都是二人私事,无关‘朝中重臣’,更无关军中。” 众人各自思量,而后陆续点了头。席临川静了须臾,续说:“所以臣逼着何庆道歉,并非为了面子,更不是有心让何将军难堪。”他说着看向何袤,面上一弧笑意,“何将军多虑了。” “那你到底图什么?”皇后的声音愈发冷了下去,亦带些许无奈,“闹得这样大,街头坊间议论不停,连陛下都惊动了,你到底是为什么!” “为缕词。”席临川声色平静。起了身,拱手一揖,“恰如皇后娘娘所言,此事出后,街头坊间议论不停。臣打听一二,得知相较指责何庆不善而言,竟是议论缕词自己不安分的声音更多。” 他稍抬了头,向侧旁退了半步,将挡在身后的缕词让了出来:“还请皇后娘娘细看一眼,缕词也就刚及笄,与皇后娘娘膝下的阳信公主一般年纪。遭此横祸已是不幸,还要担受无端指责,凭什么。” 他凛然一笑,字字有力地砸入众人耳中:“若不让满城百姓知道何庆认错赔礼,关于她的闲言碎语就洗不干净!臣迫何庆道一句歉,换她日后数年平静,错在哪了!” 殿里一阵回响。安静之后,都没有人再敢说话,几人齐刷刷地看向皇后,帘后也在静了片刻后,才传出声响:“陛下让本宫平息此事。” “息事宁人不能拿无辜者的性命来换。”他半点不让步地一语呛了回去,“伤了人的,是何庆;逼何庆道歉的,是臣。这其中纠葛与缕词何干?没有赐死她了事的道理。” 连红衣都感觉得到,皇后现在窝火极了。 席临川不让步,就把此事逼到了一个死角上,唯一的收尾方式就是何庆道歉——可何庆明摆着抹不开面子。 红衣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事的起因,归根结底是从那天的晚宴开始。何庆不服席临川为侯,把火撒在她头上,一剑砍过来,席临川拉开她迎了上去…… 之后席临川赢了,下了何庆的剑,当众让何庆难堪了一阵子。 但是…… 何庆更是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不仅直指席临川出身卑微,更连带着把皇后、大将军都骂了进去。那么……今天这般,又为什么连皇后都向着何家? 就算是“顾全大局”,也没有这样豁出去的,何庆那话,损的可是她母仪天下的颜面。 她抬起眼帘,视线投在面前的背影上。 轻甲后面,暗红色的斗篷把他的身形完全挡住了。但依旧能看出他后脊笔直,端然没有半分退缩的意思。 红衣怔了怔神,突然觉得这层镇静之下,藏着她看不明白的压力。 皇后气息沉下,不再看他,只问身旁的女官:“酒可备好了?” 端然是心意已决。 “是。”那女官欠身,应得平淡,“已备好了。” “端给她。”皇后看向缕词,又说,“吩咐六尚局,各样陪葬的物件,循着翁主的仪制备齐。” “姨母您……”席临川牙关紧咬,搭在案上的手狠攥成拳,目光划在那女官面上,“你试试看。” 气氛僵得愈发厉害了。 “倒不如缓缓吧。”敏言长公主沉沉静静地开了口,带了几许思量,又道,“本宫好奇一句——既是这缕词的事,旁边那姑娘怎么回事?本宫记得你叫红衣?可是昨日陛下一并召进宫的?” 红衣抬眸看过去。 想想宴席当晚大将军到过席府,也知敏言长公主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于是被这刻意的发问搅得心里发毛,她颔了首,应道:“是。” “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长公主问得更近了一步,红衣看向席临川——他刻意不提的事,她也不知该不该说。 她可不敢招惹他。 “看你这样子,倒像是有话,但冠军侯不许你说了。”敏言长公主一语戳破她的心思,闲闲一笑,看向皇后,“喏,皇后您瞧,到底是临川大了,有些话不肯同你我直言了。依我看您也别急着赐死缕词,不然就临川这脾气,能拆了您这长秋宫。” 方才紧张的气氛在她的一席话后成了闲话家常的味道。皇后神色稍霁,语气也缓和了:“那长公主以为如何?” “谁知道他不肯说的是什么事。”敏言长公主一声嗤笑,“估计连陛下都不清楚。那陛下让皇后娘娘断这事,可真是难为人了。” 敏言长公主慢条斯理地说着,红衣清楚明晰地感觉到她在搅、混、水。 “依本宫看呢……”敏言长公主思量着吁了口气,“在座的都是和此事相关的人。临川你有心瞒着的事,本宫不逼你说,倒不如……” 她微微一笑,看向红衣:“红衣,你从你知道的事里,挑句不打紧的说。好歹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知道知道,他到底赌着什么气。” 第23章 隐瞒 挑句……不打紧的?! 红衣一阵紧张。 这话听来简单轻巧,实则并不好办。长公主把难题全推在了她身上,分寸全让她自己拿捏。 说得轻了,解不了眼前的僵局;说得重了、把席临川不想说的说出来,又都是她的错。 红衣抬起头,再度看向眼前的背影,眼中满是为难——她怎么知道席临川要瞒的到底是哪一句! 心知在座的都是人精,眼下这位长公主显得格外精。就这么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把这烫手的山芋交给她…… 红衣长长地吸了口气,思忖道:“君侯凯旋设宴那晚,何公子要……奴婢跟他回府,给他做妾。” “哦。”敏言长公主轻轻一应,顺着又问,“然后呢?” 她便也顺着答了下去:“奴婢不肯,何公子就恼了。” 长公主又“哦”了一声,稍稍一笑,再问:“所以呢?他罚你了?还是冠军侯罚你了?” 红衣喉中微噎,觑了觑眼前席临川的反应。 可那背影没有反应。 她咬了咬牙:“都没有。何公子那晚喝多了,借着酒劲就拔了剑,险些一剑砍死奴婢。好在君侯反应快,抢先一步把奴婢拽了开来,挡住了何公子的剑。” 长公主的目光在席临川面上轻轻一划,笑言了句:“哦,那晚宴上动手,我们多有耳闻,原是还有这样的因由。” 席临川浅一颔首,认同了她这说法。 红衣的心越跳越厉害,心说再顺着问下去……那晚的事就差不多全要说出来了,她无意中言及席临川想隐瞒之事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长公主倒还是继续问了下去:“后来呢?本宫只听说二人打了起来,后来如何收的场?” 红衣压力大得一再狠咬嘴唇,答得愈发小心简练:“君侯夺了何公子的剑。” “当众?”长公主问得更简练。 “是……”红衣应道。 “怨不得。”敏言长公主一副了然的样子,摇着头,短促一笑,“如此不给何公子面子,也就怨不得何庆怀恨在心了。” 她把问话截在了这一环上,似乎那件事也止于此处而已。红衣静声等着下一步,长公主蹙起黛眉缓了口气,看向何庆:“冠军侯当众驳你的面子是思虑不周,但本宫也得说你一句——红衣怎么说也是席府上的人,你要纳人为妾可问过冠军侯的意思了?你要杀人家泄愤可问过冠军侯的意思了?” 长公主语中一顿,眉头皱得又深了些:“红衣不答应你,那是她懂规矩,若她擅自答应了而冠军侯不肯放人,你脸上不是更难看?自己想不明白,还用那么下三滥的手段让冠军侯下不来台,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敏言长公主与何庆的席位间隔着何袤将军,她却没有一句话与何袤有关,品评间亦不询问何袤的意思,倒让何袤也不好插什么话。 “陛下要朝中和睦、皇后娘娘要息事宁人、冠军侯要为缕词争清誉,何公子还偏不肯退让。”长公主循循地笑了起来,略作思索,又道,“倒不如……皇后娘娘别管这事了。缕词是本宫赐到席府的、何公子是和将军的儿子,就让本宫与和将军把此事料理了。” 她稍一抬眸:“冠军侯觉得如何?” 席临川迟疑片刻,终是点了头。 何袤将军一愣:“长公主?” “何将军就先别拒绝了。”敏言长公主没等他说话,“这事本是何公子先失规矩在先,冠军侯目下还肯让将军和本宫主事,何将军别辜负他用心良苦。” 长公主把“用心良苦”四个字咬得很重。何袤直是一怔,遂点了头,又看向郑启:“那大将军……” “就不劳夫君插手了吧。”长公主的笑容倏尔间温和了许多,看向郑启,眼中多有询问之意,“一边是亲外甥、一边是同在军中的将领的儿子……” 郑启也点了头。 众人就此从长秋宫中告退。退出殿外,敏言长公主带着缕词一同离开,红衣目送她们离去,心中惶惶。 也不知道敏言长公主与何袤将军要怎么料理此事。 “走吧。”耳边一语轻言也带着些不安的意味,红衣侧首望去,席临川也正看过来,缓了口气,再出语时已寻不到不安,“回府。” 红衣点一点头,随他一道往宫外走。心里为缕词担心极了,很想问问他,他觉得敏言长公主会向着谁。几度欲言又止,末了到底全忍了回去——多问这一句,影响不了缕词的结果;但他若现下心情不好,她多这句嘴,只怕要给自己添麻烦。 . 马车停在宫门外,席临川上了车后转身把手递给她,道了句“上来”。 红衣恰好满腹心事着,一时未作多想,顺势就上了车。 很快就后悔了,“三心二意”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一路,她好生领会了“如坐针毡”的真谛。 马车行得又不快,她心下认真觉得还不如自己跟着走走,能看看风景还能锻炼身体…… 总好过旁边坐着个席临川、一不小心就看到这席临川。 这恐怖感,都堪比发现自己和名侦探柯南住同一酒店了。 他倒是一路都没理她。手支额头,侧坐阖眼补觉,感觉得到旁边有个鬼鬼祟祟坐不安稳的身形,就当没感觉到。 他或多或少地知道红衣心里还揣着担心,同时亦是清楚她不敢问。也归功于这“她不敢问”,他省了一桩口舌上的麻烦。 没有办法同她解释,自己因为缕词弄得几乎长阳城议论纷纷,是因为日后之事;而他之所以能料及这“日后之事”,则是因为他目睹过。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上一世是,这一世更是。 世家贵胄对这出身的鄙夷从来没有绝过,无所谓他现在有没有侯位,也无关他日后又添了多少战功。 其中将这鄙夷表露得最不留情面的,就是何家。 再近一步说,其实就是何庆。 二人本都是年轻气盛,可他总要多忍一分,因为顾着军中、顾着大局。 到底是有忍无可忍的那一天。 何袤因战中失利自尽谢罪,何庆把父亲的死怪到了大将军头上,上门打了人。郑启没有计较无妨,他却一时气急,拿弓矢射杀了何庆。 彼时与赫契的又一场大战近在眼前,将领间的纠葛引得军中动荡,而后连败两场。 许多本不该丧命的人因此丧命。 那一桩事难以一举论清谁是谁非,可是回头看去,也许本不至于闹到那一步。 皇后与郑启对何家的不满,是被何家一点一点拱起来的,他便想着延缓这不满,是以压着何庆那日晚宴上“伤众”的话语未提;没了何庆这不明理的,日后郑家与何家也就不会形成水火不容之势,所以在西市决斗时,他当真想一剑刺死何庆。 是想为缕词出口气不假,却不止是为缕词。 此时他杀了何庆,就只是他一个人的错。闹出了人命来,就算是皇后和大将军也说不出袒护他的话来,何袤也只能把这笔账记在他头上。他现在还没有统领军权,不至于引起军中动荡。 下一场战争……应该是在三年之后。 三年,许多事情都足以被冲淡了,郑启、何袤久经沙场,自然能大局为重;军中也不会一口气议论这事三年。 这也许就能改变很多人的命数,几千、甚至几万。 但到底是没能来得及。 禁军功夫不差挡下了他,而后在早朝上何袤介入其中,事情自此真正从二人的私仇上升到了朝堂台面上,逼得他不得不先放下那些考虑。 可又不得不为缕词多争一句,她本是全不相干的人。不管这背后的纠葛有多复杂,都不该牵扯上她。 他抬了抬眼皮,看向红衣。 她的身子僵得像尊石雕一样,只一双明眸时不时地转着,明显是在琢磨事情。 “咳。”他轻咳了一声,把她的思路打断了。 红衣紧张地侧眸看过去,见席临川将手探进衣襟里,取了张纸笺出来:“这个……” “什么?”她伸手接过,打开看了一看,他解释道:“昨晚太医开的方子,说让你多用几日、待得敏症全消后再停,我就留下了,一会儿抓药去。” 红衣持着药方的手一颤。 席临川从她眼底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不信任。 他蹙起眉头,她嗓中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他淡睇着她,目光微凝,问得直白:“我硬要为缕词争回名声,是不是更让你觉得我伪善了?” 红衣喉中噎住。 “是不是?”他追问道。 第24章 心思 红衣被他看得僵住。 教人看穿心事本就尴尬,何况这还是能左右她生死的人、这心事还是对他“不待见”的心事。 红衣缓一缓神,抵着心里的阵阵发虚,抿起微笑:“没有……我也希望缕词日后能平平安安的。” 席临川不予置评地笑了一声,没再说别的。他揭开帘子看向外面,过了一会儿,道:“停车。” 车夫忙勒住马,马车稳稳停下。 “下车。”他看向她,红衣微滞,不敢多问,起身下车。 他也随之跟了下来,举步便往眼前的坊中走。红衣不解地跟着,进了坊门恰碰上一正巡街的武侯,席临川伸手就拦了人:“这位兄弟,请问这坊里的医馆在哪儿?” 那武侯带着三分诧异看了他好一会儿,问得迟疑:“您是……冠军侯?” “是。”席临川点头承认了,那武侯面上带着类似于粉丝见到自家大本命的激动兴奋,又刻意维持着平静从容:“往南边走、看见一布庄往西,第、第三条巷子,往左一看就看见了。” “多谢。”席临川稍一拱手,又一睇红衣示意她跟上,便循着武侯指的路找医馆去了。 红衣不知道席临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七上八下地跟着他,直有一种被人贩子拐卖的心慌。 . “到了。”他在医馆门口停下了脚,低头扫了眼红衣还那在手里的药方,“你去问还是我去问?” 红衣短怔。 他弯腰把那张纸从她手里抽了出来,又道:“同去好了。” 于是就一并进了医馆。医馆中恰好没有病人,安安静静的。几个伙计各干着各的事,郎中坐在案前读着一本书。 见二人进来,便有伙计上来一揖:“公子。” 席临川颔首,二话不说就把那张药方递了过去:“有劳看看方子。” 那伙计依言接过,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蹙了蹙眉又读一遍,不解道:“公子,这方子怎么了?” “这是别处给开的方子。”席临川说着一指红衣,“她不放心,想寻人看看这方子有无问题。” 交谈间,那郎中也走了过来,站在伙计身边看了又看:“这该是名医开的方子,专治敏症。但姑娘若不放心,就先搭个脉,看看对症与否?” “……不用了。”红衣及时出言制止了。心里做着权衡,想着既然方子没问题、且确是专治敏症的就足矣,席临川就在眼前,她还是不要一验再验、一而再地表露出那份不信任了。 那只怕比喝几副不对症的药还致命呢。 “来都来了。”他却定定地看着她,口吻听上去很诚恳,“不急着回府,先看看你这敏症现下有多严重也好。” 红衣感觉他劝得真心实意,但结合曾经的厌恶,又不得不怀疑这是笑里藏刀。 她踌躇着,席临川静等了一会儿,忽地哑声一笑:“算了,随你。” 而后不待她反应,他就已向外走去了,红衣拿回那张方子忙跟出去,被他这一会儿一变的做法弄得愈发不安了。 红衣越来越觉得席临川很奇怪。 先前讨厌她的人是他,讨厌到差点要了她的命,且她至今不知道理由;现下又突然转了性,突然在乎起她的敏症起来,除此之外似乎还因为她对他的看法而有些较劲…… 红衣心里轻轻埋怨着,不知他这是别扭什么,完全不想他继续为她上这份心,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再者,她确是仍觉得他伪善不假,可他稳坐侯位、她还在贱籍,她对他的看法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影响,他到底执拗个什么劲?! 一路上战战兢兢地琢磨着,她想把他这整个心路历程探究个明白又不可能直言去问,默默地跟着他回到马车上,继续一同保持安静。 . 席临川心里也很闷。 眼前本被他认定为“不是好人”的红衣慢慢地成了一桩难题,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天为她挡开何庆的剑尚可说是带着几分与何庆较真的情绪,但昨晚她敏症发作的时候…… 他是当真想把她救过来。 他都说不清自己的心绪是怎么变的,但是现在他已十分清楚这红衣跟他所熟悉的那个不一样——不一样到除了长相、名字和身份外,似乎就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了。 而后他自然而然地觉得,先前自己犯了好大的错……一连串的错。 他一贯觉得有了错就要认错、改正、弥补,可是这回…… 别说弥补了,这“认错”怎么认都成了难题——他可不是当时因为前世而生的偏见骂了她或是动手打了人,他是差点要了她的命。 . 长阳城中的风声一夜之间转了向。 两个来找红衣学舞的家人子一改平日里的端庄规矩,满脸都是年轻女孩子特有的“八卦”神色,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告诉红衣,她们听说何袤将军亲自造访,迫着何庆向缕词道歉了。 而后,这道歉的事“不胫而走”。 原本对缕词指指点点的人们在事实面前不得不改了口,再没人能责怪是缕词自己“不安分”,全都清楚是何庆对席临川存怨、蓄意报复了。 “这下缕词姑娘可以安心了。”阮淇衔笑松了口气,又抚着胸口道,“这也就是碰上冠军侯,竟为她争到宫里去。若搁在旁人府里,还不只剩了自认倒霉的份?” “也不知她是真清白还是有人在其中搬弄是非。”清凌凌的声音在房中一荡,红衣蹙着眉头看都懒得看,冷言冷语地回说:“敢情遭此横祸的不是杜若姐姐。” “若真是我,我才不给公子惹这等麻烦。”杜若一声轻笑,在房中站定了,微扬的下颌带着几许蔑然,“三尺白绫了了自己多容易?还闹到西市又闹到宫里,拖着整个席府陪她丢人。” 红衣瞥她一眼,简直连争都懒得跟她争。 男女不平等什么的……男人看不起女人也就罢了,同为女人的自己都要踩同胞一脚,还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这杜若对她来说真是一种无法理解的存在。 “今晚大将军府设宴,算把此事彻底了结,让公子与何公子握手言和。”杜若说着衔起轻笑,一睇红衣,“你同去。” 红衣蓦地窜了火。 当日杜若叫她去侍奉何庆宴饮时她不曾多想,也并不了解何庆的为人。而后闹出这么多事,她再回思那日,怎么都觉得杜若是有意叫她去的。 何庆对席临川的嫉恨绝不是一日两日,想来杜若在府里久了多少知情,有意让她触这个霉头。 “杜若姐姐这茬找得就没水准了。”红衣皮笑肉不笑,“那天你让我去侍奉何公子的事,我现在说来你一准儿不承认自己心里有鬼,我也就不多说。但这回——既是在大将军府设宴,公子就是要带人也是带跟前侍奉的婢子,哪轮得到我去?” 杜若美眸轻一扫她:“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红衣眉头微挑:“不是这个理么?” . 申时末刻,席临川在马车上等了又等。 明明早就着人知会了红衣,也没听说她有什么别的事的回话,却是一直不见她出来。 好在时间留的富裕,他便没有着人去催,又静等了一会儿,听得小厮在外轻道:“公子,来了。” “让她上来。”他随口道。 却是半天没见人上车,依稀听得帘外低声细语响个不停,他蹙眉挑开帘子,原想说出的“又不是没乘过,你怕什么”在看到外面是谁时咽了回去。 他看看她:“红衣呢?” “不知道……”对方也轻蹙着眉,一脸为难,“没见着红衣姐姐,只听杜若姐姐说,公子叫红衣姐姐去宴上侍奉,红衣姐姐不肯去,就叫奴婢来了。” 不肯去? 席临川想到红衣的敏症,便问她:“病了?” “奴婢不知……”眼前的舞姬羽睫轻一眨,仿佛有什么事情遮掩在了眼底,看得席临川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她面色微一白,蓦地跪了下去,小心谨慎地为红衣辩解道:“奴婢当真不清楚,但大抵该是身子不爽。红衣姐姐近来隔三差五总要往医馆跑一趟,睡也睡不好,所以……” 这明明是很说得过去的理由,可搭上她这分明紧张的神色,就明显成了欲盖弥彰的说辞。 席临川自想弄明白出了什么事,声色轻松地道:“别遮遮掩掩,她到底怎么了?” 跪伏在地的女子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快说,还有事呢。”他催促了一句,她还是踟蹰了好一会儿,支支吾吾道:“那、奴婢说了,公子可别怪红衣姐姐……” 第25章 赴宴 席临川眉心微蹙,笑意未减:“说就是了。” “诺……”这舞姬一叩首,仍带着些犹豫似的清了声嗓子,而后慢吞吞道,“上回……何公子在宴席上动手的事,红衣姐姐存了怨了,话说得顶不好听。骂了何公子也就罢了,还连带着言及公子您……” 她的话稍一滞,很快又续道:“杜若姐姐听不过去,就叫奴婢来了。总不能让她存着怨怼侍奉着,万一再出了什么事……” “赌气?”他语调上挑,那舞姬点了点头:“是。” “那你去告诉她一声,此番是让她同去赴宴,没有让她侍奉谁的意思。”席临川平淡的声音让她一愕,未及问个所以然,就听他又道,“告诉她我先去了,让齐伯另备马车给她。” . 月色染地,庭院安寂。红衣在房中练刺绣练到深夜。 这种事对她这从小没怎么碰过针线的现代人而言,可说是难得令人发指。可放在这会儿就成了姑娘家的必备技能,她就逼着自己学下去了——真能练出个样子,她也能接接那些针线活,早些为自己赎身。 蓦有一声摔门声,“哐”地砸进耳中,早已熟睡的绿袖一下子惊醒了,猛坐起来骂道:“这丝缎!吓死人啊!” 红衣笑了一声,吐吐舌头:“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绿袖气鼓鼓地躺回去,一扯被子倒头接着睡。过了一会儿,却又重新坐起来。 她蹙了蹙眉头,招着手道:“红衣红衣。” “嗯?”红衣抬起头,而后没待她说话,侧耳一听,就一声:“咦?” “听见了么?”绿袖问她,红衣点头:“这是怎么了……” 隔壁传来的哭声呜呜咽咽的,偶尔掺杂几句不忿的哭骂。二人在屋里听得都皱了眉头,红衣诧异道:“谁欺负丝缎了?” 绿袖茫然摇头,均是不解。红衣便放下针线,二人手拉着手出了门,往丝缎房里去。 有人比她们先到了一步,屋里已很有些热闹。聆琴哄着丝缎,丝缎却只是一味地哭,时不时骂的那一两句,也听不出是骂谁。 红衣悄悄拽过和她同住的素锦,压声问她:“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素缎轻声道,“早些时候来人说杜若姐姐叫她去,回来就哭成这样。” 她说着,将声音压得更低了,又将红衣拽近,小心翼翼地说:“我方才看她左脸红着,跟被打了似的。” 红衣浅有一怔。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个不停,好赖话都说了,最后直搬出了虞氏来压她,提醒她再哭下去兴许惊动了司乐,丝缎的声音才慢慢止住。 她抬起脸,面颊上果然几道红肿的痕迹很是分明,明摆着就是指引。绿袖一见就不高兴了,出言便问:“她为什么打你?” “谁知道她发什么邪火!”丝缎咬着嘴唇,说得很是委屈,“她要我与公子同去赴宴,可末了是公子说不需我同去让我回来歇着,怎的怪到我头上来!” 红衣又一怔。思及白日里杜若说让她同去赴宴的话,心里觉得不对头,便追问了一句:“公子说不让你同去?怎么说的?” 丝缎面容一僵。 红衣上前一步,又道:“难不成早些时候是公子点名让我去的?!” “许、许是吧……”丝缎磕磕巴巴地道,“公子提起你来着,我听杜若姐姐说姐姐不肯去,就照着说了,公子便让我回来。” 到头来还是让这杜若算计了! 她只字未提是席临川点名让她去,话说成那样、再加上上回的事,她自然会觉得杜若没安好心。 心里设了防却防错了方向——杜若没说假话,只是将话藏了一半,利用的就是她这防心。 这可糟了。 即便经了缕词的事,她多多少少地对席临川的看法有些改变,但这到底不是能一概而论的。 ——这回是她拒绝了席临川的吩咐,且这“吩咐”还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是在她本职工作范畴内的。 正着想反着想,责任都在她。想把错处推到杜若身上又不容易,毕竟口说无凭。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红衣觉得天空飘过了五个字:先下手为强。 一方面,在杜若再搬弄一次是非之前,她得先把该说的说了;另一方面,在席临川问罪之前,她得先认错去。 好歹得让他觉得她态度良好再说,要不然……这误会可大了。 谁知道杜若先前在他面前是怎么说的?指不定怎么黑她呢! 于是,漆漆黑夜中,红衣去找了齐伯。 齐伯一见她来,当即一副纳闷的神色——刚才乐坊不是回话说她不去了么?怎的又打算去了? 倒是也没有多问,依着席临川留着话给她备了车,送她去大将军府。 . 到了大将军府的时候,刚一下车,就听到了府里传来的乐舞声。 红衣紧悬着心往里走,由府中婢子领着左转右拐。这里比席临川的府邸还要大些,又是她急而那婢子不急,她不好催促,耐着性子跟着,只盼着别有人挑她这迟到的错处。 终于到了设宴的地方。 “姑娘等一等,奴婢去禀一声。”那婢子压声向她道,言罢就进了厅去。红衣看着她走到席临川席位边,低语了几句便又退了出来,朝她一笑,“君侯请姑娘进去。” 厅中正有歌舞进行着,水袖扬得眼花缭乱。红衣四下一扫看到席临川,安安静静地“蹭着边”去找他。 在他身后踟蹰了半天不知该怎么开口,还是那婢子替她打破了这僵局:“君侯,红衣姑娘来了。” 席临川侧过头来,睇一睇她,道了声:“坐。” 红衣欠身,上前在他侧旁的席位上坐了下来。 “你要记何庆的仇无妨,这宴可是大将军和长公主设的。”他压音道。好像是告诫的意思,又好像并没有不悦的情绪。 红衣心中一紧,刚欲解释,旁边席上的人却先开了口:“素闻君侯待人宽和,府里规矩也随意些,看来真不是假的。” 这话说得笑意殷殷,怎么听也不像恶意;且只是一句随口的评说,就是个没话找话的闲谈。 于此时的红衣而言却显是“火上浇油”了,她下意识地横了那人一眼,忙向席临川道:“我不是有意迟了……” “我随口说说而已,姑娘别担心。”那人又抢了她的话茬,抢得她心烦意乱,偏他还有再下一句,“在下也实在佩服君侯高居庙堂还能如此随性——那日若晚一步,今天大概就要在何公子墓前饮酒了。” 红衣微愕,再度看向那人,这才想起来他是谁。 是个禁军,那天带人接她和缕词入宫的人。 “我倒是更乐得在何庆墓前喝酒。”席临川回了他的话,兀自饮了一口,一笑又道,“镇抚使大人好快的身法。”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虽都不是要紧事,却弄得红衣不好插话。一壁耐着性子等二人结束交谈,一壁又小心地维持着这认错的情绪——这话说来也实在心塞——先前她差点死在他手里,都不曾听他有过什么歉意;相比之下赴宴真是个小事,她却不得不主动前来认错。 真是……官大一阶压死人。 言语交谈间,红衣察言观色着,隐约觉出……席临川好像心情不大好。 心情不好得很明显,他好像根本就不隐藏什么,不耐和困倦全写在脸上。她便有点心焦起来,怕他一会儿不耐更甚,懒得听她说,或者听了更烦。 感觉心上有个小人儿急得团团转着,每次有话想说都又噎回去,直急得想咆哮出来。 这厢,席临川客客气气地应承着旁边的禁军都尉府镇抚使,余光一瞥,看见红衣正要倒酒。 ——敏症好了? 他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见她玉指蘸进酒里。 在她蘸了酒的手搁到桌上时,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跟着她的手放了下去。 “并非有意来迟。”她写了这么一句,手上稍一顿。他要继续看下去,恰有别的宾客来敬酒,他便先噙笑对饮了。 红衣还在继续写着:“……早先不知是公子指名要我来,以为是杜若自行安排,听丝缎之言才知是公子吩咐。” 她写完就静坐着等着他看,谁知来敬酒的那人借着酒劲话也不少。 红衣呆若木鸡地坐了一会儿,垂眸看看桌子上的字——最初的几个已有些慢慢挥发了,再不看就没了。 席临川与人交谈着,感觉搁在案下的手被人戳了戳手背。 他只做未觉地把手挪开,过了会儿,又觉得有东西在胳膊旁边点了一点。 点得很轻,带着点犹豫不决的意味。他一眼横过去,当即就看到她猛缩了手。 之后红衣便想哭了。 他还是没看她写在案上的解释,案下的手却挪过来攥了她的广袖,弄得她的手再也动不了半分,只能老老实实地干坐着。 那蘸酒写出来的字,只剩“听丝缎之言才知是公子吩咐”这一句能看得清了。 那人终于一揖,转而离开。红衣觉得袖子一松,立时浑身都松了劲,忙要开口说个明白。 刚一张口,却迎面看到席临川横眉冷对的样子,问她:“你能不能老实点?” 第26章 偶遇 红衣一下就被他吓回来了。 目下在这大夏朝,她暂且还没碰到过比席临川生气更可怕的事。 是以他要求她“老实点”她便老实了。既然他连听她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一时半会儿也就没有问罪的工夫,她迟些时候再解释……问题应该也不大。 心中惴惴地坐着,眼睁睁地看着案上的字迹全干。满桌佳肴近在眼前,她却没什么心思去吃。 宴席直到很晚才散去。旁的宾客陆续告辞,何袤将军与何庆向郑启和席临川施了礼后也离开了。 郑启将席临川送到了府门口,大抵因为有红衣在,二人并未多说什么。告辞时互一拱手,席临川客气地劝郑启先回了府,待得府门关上后,他终于看向红衣:“上车。” 红衣踩着早已备在车旁的矮凳,依言上了车。待得他也上来,她便急着要把方才未能说的事说个明白,刚道了声“公子”,就被席临川一眼瞪了回来。 “我不瞎。”席临川挑眉道,“你写的字我看到了。” “……”红衣心头骤然一松,瞧一瞧他的神色,见确无生气的意思,又道,“不知公子叫我来干什么?” 她干坐了一晚上,什么事都没有。 “何家要为缕词日后的事作安排,她自己不肯见何庆,原想着你与她熟,让你帮着拿主意。”他说着打了个哈欠,“你到的时候,都说完了。” 她微微一哑,思索着又问:“那……如何安排的?” “何家会为缕词脱籍。”他倚在靠背上,闭上眼睛,继续说着,“他们还说若缕词脱机后没处去,可住处何家。我没答应,与其去何家,还不如留在席府住着。” 红衣点点头,赞同地应了声“是”。很是为缕词高兴了一阵子,转而又想到自己的处境。 ——自那三百五十两银子之后,还没有过别的大额进项,攒钱的进度慢得很,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攒够赎身的钱。 身边异样的安静来得太明显,席临川睁开眼,一睇她:“在想什么?” 红衣一回神,连忙摇头:“没有。” 他就不再追问,继续阖眼静歇着。红衣照旧因与他离得太近而浑身发僵,一路“僵”到了席府门口,直至他先行下了车,她才活动一下胳膊。 席府里安静得只剩蝉鸣。 席临川步子随意地迈过门槛入府,好像精神好了很多,一扫方才她在宴席上所见的不耐,让红衣有些反应不过来。 “齐伯,让厨房下碗面。”他一壁往里走着一壁吩咐齐伯,又向红衣道,“到我房里,吃完了再回去。” “……”红衣微怔之后即刻想拒绝,还未及说话,他就又出了言:“方才你可一口都没吃。” 她也确实饿了。 就没有再做推辞,她跟着他回了房。 . 席临川留在房里的人总是不多,似乎多数事情他都更乐得自己做。上回晚宴后红衣到他房里见大将军时,房里一个外人都没有;这回也就两个婢子在。 见他回来,二人笑吟吟地施了一礼,一个去备水为他准备盥洗,另一个则去铺床。 他也不多话,径自去了内间,红衣一个人留在外间,等面。 过了会儿,那铺床的婢子忙完了,走到外间时一抬眼,脚下一滞:“呀。” 红衣循着她的声音抬起头,又顺着她的目光向门口看过去。 “邹姑娘?”那婢子明显有点诧异,神色踟蹰地愣了半天,为难道,“公子……已准备睡了。” 那邹姑娘一双水眸四下望了望,末了看向红衣,脸上一黯:“哦……” 红衣和那婢子都听得出来,她这短短的一字应语带着点哽咽。 红衣不明情状没有妄言,那婢子却在她刚要转身离开时追了上去,挡在她面前,犹豫着道:“我去……禀一声?” 没有听见那位邹氏答话,那婢子很快走了回来,又进了内间。 片刻后,席临川与那婢子一同到了外间来。 红衣仍不明就里着,只是见席临川未落座,便按规矩起身一并站着。原本等在院中的邹氏回过头,望见席临川时怔了一怔,蓦地跪了下去:“公子……” 席临川一惊,忙去扶她,她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咬着嘴唇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道:“公子……您就让奴婢服侍您吧……” 一语既出,席临川当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邹怡萱是他母亲送来的人,同来的还有个顾氏南芜。母亲的意思十分明白,这两个姑娘是为他“开蒙”的。 简单点说,就是妾侍。 上一世的此时他是按着母亲的意思纳了她们的,可这一世,凯旋之后先是那一众孤儿的事,没隔几天又是缕词的事。他全然忘了此时还有这么两个姑娘被送了来,目下见邹怡萱来了,才猛地想起来早在他回长阳的头一天,齐伯就跟他提过。 他随口让人把她们安置在了外面的宅子里,之后就把这事忘干净了。 眼下这出,八成是母亲听说他一直没搭理她们,找了她们的麻烦。上一世也有差不多的事,只不过那时二人虽不得他喜欢,但到底住在他府里,但凡母亲来时出言责备,他就会替她们挡回去。 这回看来,大约是母亲差了人上门问罪去了。 席临川深深地缓了口气:“你没告诉母亲,外面的宅子也是我安排的么?” “奴婢说了……”邹怡萱哭得厉害,呜咽中满是惧怕,“可是老夫人说,养了奴婢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服侍公子的。若奴婢做不好这事,就、就打死了算……” 席临川的眉头稍稍一皱。 “奴婢不要名分。”邹怡萱怯怯地抬眸望着他,眼眶一红,眼泪掉得更快了,“奴婢只是、只是想为自己争条活路……” 眼前美人哭得梨花带雨,红衣在房中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儿,心下大叹这席临川也真是……艳福不浅。 先是长公主这做舅母的送了八个正值妙龄的歌舞姬,接着又是亲生母亲直接送来妾侍。 虽对古代的“一夫一妻多妾”早有耳闻,但是“眼见为实”之后,还是觉得很震撼啊! 厨房把面送到了,红衣却觉得自己不该在这儿待着了。 眼看着这妾侍送上门的阵势,估摸着下一步便是芙蓉帐暖,她怎么好……在外厅吃面? 红衣走出房门,眉眼不抬地朝席临川一福:“公子,我先告退了。” 席临川稍一睨她:“怎的不吃了?” “……嗯,不饿。”她平心静气地笑了一笑,又添了一个理由,“这个时辰吃东西,易发福。” “哦。”他一副了然的样子,叫了侍婢来,吩咐打着灯送她回乐坊,自己再度看向邹怡萱,怎么看怎么觉得头疼。 . 翌日清晨,两个消息在席府里炸开了。 一是缕词脱了籍,二是府里添了两个人——据说,是公子的妾侍。 二人入府颇费了些工夫,仆婢们忙里忙外地帮着搬东西、收拾房间,一直到傍晚才消停下来。 乐坊里都是年轻姑娘,虽没见到那二人,但议论得一片嘁嘁喳喳。不乏有人望着天际唉声叹气:同是贱籍的人,怎的她们就是歌舞姬、那两个就得以成为妾侍呢?兴许哪天还能再把那“侍”字去了,正经收了房混个妾室名分;运气再好点,没准还能扶正…… 阖府八卦得厉害,直听得红衣烦了,越听越觉得身为女子乐得做妾实在颠覆三观。又知思维不在一个次元,争都没的争,便在给那两个家人子上完课后,逃也似的出了府…… 席府里总是让她觉得压抑的,平日里是,偶尔有这么一件大事更是。压抑到她能分明地感觉到府内府外的差别,一出府就觉得天空晴朗。 因着今日是教完了舞才出府,没有什么别的事,觉得心里憋得慌的红衣就随性了些,没有急着去敦义坊看孩子。 找了个小茶肆坐了下来,她并不懂茶,随意点了一个来喝。香气冲鼻,她蹙一蹙眉头,一饮而尽。 居然莫名地觉得畅快。 大概是这些日子,心里积压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孤儿的事、缕词的事,虽则她都放手拼了一把,但归根结底,这样的事还是负能量满满。几乎掺杂事件中的每个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一遍遍地提醒她,这是个极度不平等的地方。 而她所在的阶层,如同刀俎上的鱼肉。 她活得压力很大。本就对这世界了解不多,许多事情都是她不知道的——譬如例律。无法预测哪天会被她不了解的事引来杀身之祸,感觉前路就像一个布满荆棘的深坑一样。 她又灌了一盏茶下去,撞满鼻腔的茶香冲得脑子一阵恍惚。 肩头被人轻拍了拍。 红衣转过头去,对上一张笑脸:“还真是你。” “你是……”她有点吃惊地看着他,“聿郸公子?” 对方一点头,而后目光在她茶盏中一睇,有点诧异地道:“竟是茶么?我还以为你在喝酒。” 可见她方才灌茶灌得实在豪放。 不禁面上讪讪,红衣缓了一缓,站起身来没话找话掩饰尴尬:“公子您……是要去拜访席公子?” “是。”聿郸点头,打量她一番,又衔笑道,“如是心情不好,在下请姑娘喝酒?” 第27章 复发 短暂的心动转瞬而过,红衣抿了抿唇,摇头道:“不了。” 聿郸一笑:“你是怕席公子知道?” “不全是。”红衣略一笑,“我有敏症,上回喝了些酒,差点没命。” “原来如此。”聿郸面露了然,继而在她对面的席上坐下了,“那我陪你喝一会儿茶好了。无甚急事,明日再去见席公子也是一样的。” 红衣略作踌躇,依言落了座。 她一直觉得,聿郸是个很有趣的人。 上一回他来长阳时,二人在廊下一面之缘而已。后来他送了她支银钗子,还陪她闲聊了好一会儿。 那会儿她刚受了那么多委屈、又旧伤未愈,平日里除了安静养伤没别的事可做,心情一片阴霾。 若不是考虑到身份悬殊太大,她是不想见他的。可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很会聊天。 从在赫契时的趣事到来长阳经商的所见所闻,聿郸的话题滔滔不绝,她闷着听了一会儿后竟就忍不住提了兴趣,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起了茬来,而后情绪也好了许多。 那天她为不让席临川多心,请了齐伯在旁“盯着”,聿郸的不少趣事说得齐伯都笑了。 其实,前后算起来也不过一刻工夫。可那是她最难的一段日子,那一刻工夫就如同三九寒冬里难得的一抹暖阳。 直至最后她才忍不住问了他,干什么特意来找她——毕竟,此前除了在廊下见的那一面外,二人实在没什么别的交情可言了。 聿郸的神色倏尔一黯,默了须臾,才道:“你受箭伤的事……怪我。” 她怔住,十分不解。聿郸苦笑了一声,这才告诉她,在箭场那天,是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席临川才恼了,一箭射了出去…… . 那已是半年前的事了。 说起来也并没有过很久,可红衣现在想来,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几年一样。不禁心下一声喟叹,愈发感到这样的日子过得太漫长了。 “为什么不高兴?”聿郸笑睇着她,伸手拎起茶壶,给她斟满茶水。 红衣短促一笑:“也说不好,就是高兴不起来。” “我可听说席公子近来待你不错。”他这样说着,她稍一愕看向他,他又续道,“长阳城里都传遍了,席公子为了个舞姬,在宴席上和何将军幼子过了招;后来又在西市动过一次手,一直闹到了宫里——我稍微打听了一下,就听说那舞姬是你。” 这些事倒是没错,可让他这么一描述,怎么听着那么像“八卦绯闻”呢? 红衣心下埋怨了一句,而后微微笑着,坦诚地解释道:“公子想多了,那其实是何家公子和席公子有旧怨,借我当了由头,所以席公子救了我。” 聿郸衔着几分斟酌的笑意未多做置评,默了一会儿后,又道:“听说席府添了两房妾室?” ……消息传得真快。 红衣大叹这街头坊间的传话速度惊人,传起贵族世家的动向就跟二十一世纪议论明星话题一样。 她稍一点头:“是,今天刚入府。” “然后你就来喝茶解闷了?”聿郸接话道,显然意有所指。 红衣一怔,遂即蹙了眉,带着些许不快看着他:“公子什么意思?” “冒犯了。”聿郸颔首,笑容不变地悠悠调侃道,“其实也没什么,依在下看,这压根不是丢人的事——席公子在长阳城里本就名气不小,此番凯旋后更是备受瞩目。日日念着他的少女多着呢,早不是说不得的事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红衣又想笑又着恼。虽则循着他的思路想一想,也知道这误会来的正常,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有点窜火。 她一瞪他,耐着性子认真解释:“可当真不是因为这个。别人怎么艳羡跟我没关系,他那一箭差点要了我的命——就算是因为公子您先说了什么惹恼了他,但因为几句话就放箭射人也太可怕了好么?我疯了么?想给他做妾?” 聿郸一哑,听出她话中当真存着不快的意思,自知失言,笑打圆场:“罢了罢了,是我说错了。” 红衣睨他一眼,顺势转了话题:“公子又是来大夏做生意的么?” 聿郸点点头,眼底却有一抹分明的无奈。红衣看得一愣,又不知该不该问。 “现在在赫契做生意,是没什么钱能赚了。”聿郸一声沉重叹息,不住地摇头,“上一战输得太惨,弄得人心惶惶,时时准备着逃难;又逢旱灾未过,钱更要攒着,以备断粮时多买一口粮食。” 红衣听得也一叹。战争总是这样,无辜平民受害最多,古代战争是这样,现代战争如是。 . 红衣与聿郸在茶肆坐了将近一刻,而后她又去敦义坊看了那些孩子们,回到席府时,天色已近全黑。 身上疲乏得很,她嘱咐乐坊打杂的婢子备了热水,打算好好洗个热水澡解乏,然后睡个好觉。 热气氤氲着,舒服得好像在现代的家中。那时她学习或工作压力大时,也会这样解解压,感觉被暖融融的水气一冲,就什么事都不是事了。 泼了一捧水到脸上,一阵微热之后被凉风一吹,又格外清醒。 深吸口气,心里忽有一缕轻微的刺痛。 红衣一怔。 她睁开眼,深吸了口气,感受着热气涌入胸中,而后陡然憋闷。 这是……热气太重,影响呼吸了? 她下意识地再度深吸一口气,那窒息感却更厉害了,有些熟悉的感觉惊得她身形一震,一壁舒缓着呼吸,一壁手忙脚乱地撑身出了浴池。 接触到空气时周身都一阵凉,窒息似乎缓解了一瞬,继而却又接着加重了。 红衣一口接一口地喘着气,强定着心神擦净身子,去摸搁在旁边小案上的中衣裙。 垂眸看去,指甲下已隐隐现了淡紫,就更慌了,控制着微颤的手慌乱地系好系带,踉踉跄跄地去推门。 出门前,目光在墙角放着的一只小炉上一顿。 . 好在这专供于沐浴的房间离她住的地方不过十几丈远。 红衣猛推门而入的声音吓了绿袖一跳。 “红衣?!”她一惊,见红衣站都站不稳,连忙去扶她。又见她呼吸急促,吓得话都说不明白了,“你你你……你怎么了?!” “找郎中……”又是这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呼吸更困难的感觉,红衣竭尽全力地喘了好一会儿,又道,“有人害我。找郎中。” 绿袖惊得怔了片刻,推门就往外跑。 席府鲜少有这样的事,大晚上的,一姑娘衣冠不整地要跑出去找郎中。 倒是看得出事情很急,守门的小厮不敢拦着,只按规矩禀给了齐伯。 齐伯也免不了告诉席临川一声。 席临川听得一凛:“绿袖急着出去找郎中?” “是。”齐伯欠身,“她也没说明白,就说是……红衣喘不上气?” 席临川愕了一瞬,夺门而出。 被绿袖惊动之后,乐坊都乱成一片了。各屋的灯都已点明,歌舞姬皆围在一个房门外,又谁都不敢进去。 “红衣?红衣!”虞氏半蹲在地一叠声的急唤,眼前的红衣已几乎没了知觉,跌在地上侧卧着,气息也有一口没一口的,好像随时会彻底断气。 席临川排开众人迈入房中的时候,红衣连嘴唇都已全紫了。 那医馆离得不远,但若等绿袖走个来回…… 他喝了一声“让开”,虞氏闻声回头一看,连忙躲开。 席临川俯身,一手托在红衣背后,一手托到腿下,便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转身出门,一众歌舞姬连忙避让。 眼看着是关乎人命,一时连齐伯都不敢出声多问了。又不知席临川打算怎么办,叫了几个人,在身后紧跟着。 席临川将坊中各条道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挑了一条,直奔而去。 他脚下走得飞快,引得过往居民纷纷闪避,待看清他是谁后又忍不住多看两眼、指点一番。 红衣卧在他的怀里,已然气若游丝。 已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只觉得是在移动着,耳边风声不断,却始终避不开压在胸口的巨石。 而后身子蓦地一坠,后背一片凉意,硬邦邦的,似乎是被放到了地上。 “公子?!”正领着郎中往回赶的绿袖一愕,席临川即道:“快,鱼际穴。” 那郎中都没来得及多做反应,只剩了照办的份儿——行医数载,见过来医馆看病的、见过请人去府上看病的,还没见过走到一半被病人截住的呢。 银针刺下去,在那郎中指间稳稳地捻了一会儿,红衣的气息逐渐平静了。 席临川骤然松了口气,就势坐到地上,擦了把汗问绿袖:“她喝酒了?” “……没有。”绿袖摇头,也是惊魂未定的样子,“原本好好的,说去沐浴,今晚要早些睡,突然就这样了。” 沐浴? 席临川眉头一皱,抬眼间,与红衣仍自恍惚的目光一触。 红衣还没完全缓过来,正一阵接一阵的头晕,听到的声音也自带了回音效果。明明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缓了好一会儿,眼前的看到的画面才都变得正常,声音也变得明晰。她定睛看清眼前坐姿随意的人,大显诧异:“公子?!” 席临川睇了她一眼,扭头叫来齐伯:“回府去把乐坊上下看住,尤其她方才沐浴那屋,谁也不许动。” 第28章 查明 红衣浑身发木地在地上呆坐了好一会儿。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大街来的,但很清楚自己方才命悬一线,刚从鬼门关前走回来。 视线停在席临川额上,她望着他额头上尚未褪去的汗珠生了点猜测,又觉得难以置信。 少顷,席临川站起了身,她也随之站起来,而后一件大氅搭在了她的中衣裙外。 一行人一并往回走着,都很安静,没有谁去理会路人的窃窃私语。 红衣始终与席临川离了两丈的距离,目光在他的侧脸上划来划去,觉得愈发摸不明白他的心思。 . 待他们回到席府时,乐坊上下已一片安寂。 歌舞姬们被家丁各自看在自己房中,唯虞氏尚在院子里和齐伯说着话,见红衣平安无事地回来,她也大松了口气。 “可是吓死人了。”虞氏抚着胸口,露出一抹笑意,“若不是公子走得快,只怕……” 一句话确定了她方才不敢相信猜测——真是席临川把她抱出去的。 “多谢公子。”红衣垂首一福,抬手要将那件大氅从身上取了下来。 席临川探了两个手指按在她手上,声色微冷地道:“不急,你去歇着。” 红衣又抬一抬眼皮,见他眼底眉梢冷意分明。知他心烦,她便不再多说,再度一福,与绿袖一并往次进的院子去了。 . 回到房中,她将那件大氅搁在旁边,重重地躺到床上。 呼吸平顺了,心里却还忐忑着。 是有人害她,不仅她看到了,连席临川也觉出了不对头。不知能不能查出是谁——或者说,不知他有没有心思查个明白,亦或是直接息事宁人而已。 一刻后,郎中进来为她搭了脉; 两刻后,有婢子将煎好的汤药送进了房里; 再过一刻,在红衣困意袭来的时候,席临川推开了房门。 红衣顿时清醒了,明眸一挣看向席临川,席临川眼帘微垂:“我坐会儿。” ——坐会儿?! ——大晚上的他在她们舞姬的房里坐会儿?! 红衣看到绿袖在旁边一个劲地递眼色,她就是脑子再发懵,也知道这会儿不能睡了。醒了醒神,她心中叫苦地打算撑身起床,却是腕上刚一用力,上身还没抬起来,就又松了劲。 ——是席临川坐到了榻边。 “……”红衣咬着牙轻一吸气,几乎能感觉到眼下自己脸上写着怎样的惊悚。 “你睡你的。”席临川瞟了她一眼,自顾自地解释道,“其他各屋都有人看着,我没地方去而已。一会儿齐伯把事情查清楚,我就回去了。” 身后没动静,席临川回过头,看见红衣仍微苍白的面容上,一双明眸正炯炯有神地望着他。和他视线一触,又赶忙避开了。 于是,他假作不知她紧张,岿然不动;红衣也就只好假作不紧张,拽紧被子假寐。 绿袖胆战心惊地沏了茶来,席临川抿了一口,搁在一边。 . “笃笃。”门被叩了两声。 红衣没来得及应,席临川就先开了口:“进来。” 房门打开,齐伯带着人进了房,两个小厮押着一个婢子,甫一松手,那婢子便跌跪下去:“公、公子……不是奴婢……” 红衣不作声地安静看着,知道她是在乐坊打杂的婢子之一。 “你自己说清楚。”席临川的声音里寻不出怒意,甚至随意得有点散漫,“险些闹出人命,可不是你说不是便不是的。” “是、是杜若吩咐奴婢温些酒。”这婢子看着年纪不大,被这阵势吓得快要哭出来,忍了一忍,又道,“正好是红衣姑娘让奴婢备水的时候……杜若姑娘拿了酒和炉子进来,见奴婢忙着,直接就将炉子支在了墙角。她说让奴婢记着这事,说待得红衣姑娘沐浴完,酒也差不多是正温好的时候,让奴婢记得给她送过去……” 红衣直听得心底一片寒涔涔的冷意,好像薄冰似的覆盖了全身。 席临川轻笑了一声:“叫杜若来。” 杜若很快就被带来了房里,红衣冷眼看着她,她也回看过来,却是满脸的迷茫。而后一福身,向席临川见了礼,又犹犹豫豫地道:“这是……怎么了?” 席临川没有说话,冷寂持续了一会儿,杜若又道:“听闻红衣犯了急病……” 席临川蹙了蹙眉头。手上持着的茶盏瓷盖不经意地在杯沿上一磕,清脆响声在众人心里一触。 红衣听得杜若又说:“现在可脱险了么?方才把大家都吓得够呛呢……” 席临川还是不吭声,莫说杜若自说自话有些窘迫,连红衣都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怎的不问话了?到底打不打算查了? “困。”席临川低语着埋怨了一句,眉心又蹙得深了两分,向齐伯道,“温壶酒来吧。” 他说着睇了一眼红衣,续说:“拿去外面温。” 齐伯应声便去了,房中重新安静下来,席临川从容自若地坐着,红衣、绿袖、杜若各怀心思地互相看个不停,谁也不敢妄自出声。 不足半刻工夫,齐伯拿着温好的酒回来了。往瓷盏中倒了一杯,奉给席临川。 席临川轻嗅酒香,而后浅啜一口,眉头稍弯出一弧笑,他问齐伯:“在哪儿温的?” “廊下。”齐伯回道。 “哦,那必定比沐浴时热气四散的房间要凉多了。”席临川仰首,缓缓将酒饮尽了,而后看向杜若,“在廊下温酒都这么快,你为什么会觉得在屋内温酒需要和她沐浴的工夫一般长?再者,若她有心在里面多歇一歇呢?你是当真没想到这时间可长可短,还是有心等着那酒在她身边蒸个干净?” 他的口气一直温和平淡,直至到了最后几个字时,才陡然沁出冷意。杜若面色一白,贝齿咬紧了嘴唇没有应声。席临川拿起方才搁在一旁的茶盏,又道:“乐坊上下的事是你协助虞司乐打点,这水怎么回事,你一并说了吧。” 红衣一愕,适才奉茶的绿袖也一愕——水是她们房里的水,可她们全然听不懂席临川在说什么。 席临川站起身,执着茶盏走到杜若面前:“你若仗着自己在这乐坊之内能管些事,就往别人的水里乱添东西,我也可以往你的水里添些东西。” 杜若猛一抬头:“公子……” 席临川眸中的冷色让她没了辩驳的余地。 又强自撑了一撑,杜若跌跪下去,怔然地缓了缓神,忽地喊道:“是她先没规矩!” 席临川回头扫了一眼红衣,杜若续道:“她坏规矩不是一次两次了!起先是教家人子的事……那时她是什么身份?也敢来争;后来是缕词……” 杜若怒指着红衣,一声冷笑:“上上下下,哪个不是为席府的颜面着想?偏她一味地要出风头装得心善,硬要说不关缕词的事,不觉得太虚伪了么!” 红衣听得僵在榻上,哭笑不得。只觉这人的三观扭成了一坨,解都解不开。 明明自己也在贱籍,偏执拗地觉得当时在府中做杂役的她更低一等;明明自己所处的地位完全有可能和缕词遭遇同样的事,偏还要推缕词出去来显得自己有多高尚、有多为席府着想。 . “好有规矩,知不知道杀人犯法?” 席临川听得背后不远处的低言,眉头一挑。再一眼扫过去,便见平躺在榻的红衣当即避开了他的目光,分明心虚。 方才那句质问也是低低的呢喃,好像……好像是知道自己不该说话,又实在忍不住想呛她一句。 他略一哂,转回头也问杜若:“不错。觉得她没规矩你便想她死?知不知道杀人犯法?” 杜若神情一震,好似没料到席临川会如此“偏帮”着红衣,哑了一会儿,低下头去。 “公子。”绿袖在旁迟疑地唤了一声,指了指席临川手里的茶盏,大有些后怕,“那水里……有什么?” “这水煮过青豆。”席临川睇着杜若道,“味道本就淡,沏茶后更难尝出。别人喝了也无事,但红衣对这东西过敏。” 所以,这当真是蓄意谋杀。要不是“抢救及时”,她现在已然踏上漫漫黄泉路了! 红衣牙关紧咬,只觉得跪在几丈开外的杜若可怕得令人发指——她二人才有过几次交集?虽然处得不好,但她也没想到已到了杜若想取她性命的地步!且这心思也是够毒,揪准了她对青豆过敏,早就动了手脚,害得她疹子反复了数月还想不清是怎么回事,干等着她用酒一催,要她的命。 眉头骤蹙,红衣忽地意识到些事,冷声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对青豆和酒过敏的?” 此前她自己都不知道,席临川上次也是歪打正着。且就是在席临川说后,她还跟他解释说“过敏源有很多”呢。 席临川也蹙了眉头。 上一世,府中一些人知道红衣对青豆过敏,是因她和他都清楚。可这一回似是连她自己都拿不准,却被人用这法子害了个准。 “没有几个人知道。上回出这事还是在宫里,你又不在。”红衣又说。 席临川微惊,蓦地想起上回在宫中时,她曾以为是他在水里动了什么手脚。 他回过头去看向她:“红衣你……” 还觉得是他做了什么不成? 他没来得及问出口,外面脚步声匆匆而至,打断了房中众人的思绪。 一小厮在门外一揖,急禀道:“公子,聿郸公子求见。” “聿郸?”席临川一愣,那小厮以为他忘了聿郸是谁,解释说:“是。就是那赫契的商人。” 席临川一沉,问道:“他来干什么?” 毕竟这么晚了,显然不是客人拜访的时候。 那小厮又一揖:“他说知道天色已晚,若公子不愿见,他就明日再来。只说让小的把这个转交给红衣姑娘,说可应付急喘。” 席临川略有困惑地将他手里的东西接了过来,拿在手里一看,是一只白玉香囊。色泽温润雕镂精致,略凑近一点便觉药香扑鼻,显是新制的东西。 第29章 赠物 红衣心头一颤。 她犹还记得曾因在廊下与聿郸说了几句话,便差点背上“叛国”的罪名。如今她前脚犯了敏症,聿郸后脚紧跟着就送这玉香囊来…… 有时候好意真的是能逼死人的。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席临川,不敢放过他的每一丝神色变动。只见他托着那香囊看了又看,而后又睇一睇她,终于向床榻走来,伸手把玉香囊递给了她。 这东西做得十分精巧。 圆滚滚的一枚,一看便是由正块的玉石雕成,内外两层,皆有镂空的雕花。那花样是什么红衣不懂,总之是吉祥喜庆的寓意。 接到手中时,微凉的感触好似在心头一激,让刚看了一眼玉香囊的她旋即又抬了头,小心地观察席临川的神色。 “你歇着。”他稍稍一笑,而后转过身去,半点不停地向外走。临经过杜若身畔时,驻了驻足,思量道,“她是虞司乐教出来的徒弟,交给虞司乐去办。” . 夜色下,各屋皆陆续熄灭烛火,众人安然歇下,乐坊归于平静。 隐约听得有惨叫声从最内一进的院中传出来,红衣一惊,又细听了听,向绿袖道:“绿袖?你听,什么动静……” 不远处绿袖的打哈欠的声音模模糊糊的,显然困得很。她也侧耳听了会儿,轻笑了一声:“虞司乐正罚杜若呢呗。你还不睡?” 红衣翻了个身,沉吟了好一会儿,一喟:“心里烦。” “烦什么?”红衣听到绿袖好像也翻了个身,慵懒道,“不过虚惊一场而已,公子又为你主持了公道,安心吧。” 似乎是这样,但红衣心里又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没办法真正因为这个说法而安心。 整个席府,都太让她觉得恐惧不安。勾心斗角的事她不是没见过,但这般涉及谋杀的,当真是头一回亲历。 还有席临川。他前后的转变让她觉得无可理解,偏他又是能主宰她生死存亡的人,这种摸不清路数的感觉让人很不安稳。 总之,静下来时,红衣时常觉得周围危机四伏,她每一次细想都觉得喘不上气,无可抑制地想要避开。 那玉香囊…… 她将手探入枕下,把香囊摸了出来。在黑暗中看不到光泽,只能依稀看见个轮廓。 这确实是好东西,但……绝不是必需品。 . 翌日,听闻家人子入宫的时日提前了,宫中已差了女官去教礼数,是以不再来学歌舞,正合了红衣的意。 看完孤儿们顺道就去了敦义坊内最大的当铺,她琢磨着把那玉香囊当了换钱。里面的药取出来缝到普通香囊里照样能用,这玉香囊与她而言可没攒钱来得要紧。 这当铺门脸气派漂亮,两侧贴着两条规矩:兵器行头不当;低潮首饰不当。 红衣迈进门槛,伙计正在两步远的地方擦着椅子,回过头来正好同她大招呼:“姑娘,您是当是赎?” “当个香囊。”红衣颔首,说着将那玉香囊拿给他。伙计低眼一瞧,顿时面露讶色,忙把她往里请,说是得请掌柜看看这东西。 待得见了掌柜,对方把东西接过来一瞧,也滞了一阵子,犹豫着问她:“姑娘,这东西您打算当多少钱?” 红衣一听,知道这香囊大概值钱得很,有心多弄点钱,却无奈实在对价格标准毫无概念。挣扎了半天,还是很没骨气道:“我……我也不知道,您看着办就是。只是我先央您一句,这钱于我有救命之用,您别压价欺我就是。” 诚然,话虽这么说,但对方若真昧着良心蒙她,她也没辙。 掌柜的掂量了一番,思忖着先问道:“姑娘是打算死当还是……” “死当吧。”红衣打得干脆,抿唇一笑,又说,“大概是没钱赎它了。” 掌柜的点了点头,又看看那香囊,而后伸了三个手指头,犹豫着看她的意思。 “……三十两?”红衣蹙起眉头,心说这数不算多啊,何必这么神叨。 “不不不。”掌柜的连忙摆手,“三百两。” 红衣就惊呆了。 这么个直径五厘米左右的小玩意,直三百两银子?! 她强定心神,多少清楚就算这掌柜的再良心,也还是多少会压价的。 于是思了一思,自己也适当地抬了价:“四百两,您看成不成?” 那掌柜的皱皱眉,看看香囊、看看伙计,又看向她:“四百两着实高了些,三百五十两如何?” “好!”红衣应下,爽快地签了死当的契子,拿钱走人。 . 积蓄瞬间又多了一大笔,红衣神清气爽地往席府走着,心情大好。 回到乐坊才知杜若遭了怎样的发落。听闻虞氏听完来龙去脉后大为恼火,吩咐小厮将她绑到廊下立柱上,直打到她昏厥过去。 听说送回房时,浑身皮开肉绽。好在没人与她同住,若不然定要吓得难眠。 绿袖描述完后打了个寒噤,转而又轻笑道:“现在打发去做杂活了,真是风水轮流转。” 红衣一声冷笑:“活该。” 是以当晚的为聿郸所设的宴席,自是由不得杜若做什么安排了。虞司乐将各样事宜交由绿袖打点,弄得绿袖好一阵紧张。 好在事不难做,绿袖照猫画虎的,安排得也像个样子。 这场宴席小些,不用那么多人服侍,最终便只挑了六个舞姬三个歌姬,九人一并在厅中做着准备,余人各自歇着。 敏症未褪的红衣当然得以偷个懒,绿袖才不至于压榨她这病号。 无所事事地倚在榻上读着书,将近傍晚时分,门被叩响了。 “请进。”红衣扬声道,目光却未离开正读着的书。 听得门声一响,而后等了片刻,才发觉没有别的动静。 她搁下书看过去,转而忙不迭地下了榻,颔首施万福:“聿郸公子。” “扰你看书了?”他的笑语听上去带着点尴尬。红衣忙道“没有”,又随手将书搁到了一旁,应说:“闲书而已。” 聿郸低笑一声,自顾自地在案前坐下,又一睇她:“坐。” 红衣微欠身,先去侧旁放着茶具的矮柜处沏好了茶,在他对面正坐下来,一壁奉茶一壁问道:“公子有事?” “嗯。”聿郸点点头,笑意不减,“还你个东西。” “……啊?”红衣一愣,仔细想想,确信他不曾拿过自己什么东西,不解地看着他,全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聿郸把手探入怀中寻了一寻,取了一物出来,搁在案上。 是那个玉香囊。 “这个……”红衣当即感到窘迫,猜测大抵是她当了之后他去当铺看见又买了回来。虽则二人算不上有什么情分,但把礼物拿去换钱的事被送礼之人抓了个“现行”,也委实别扭。 红衣嘴角搐了搐:“我……” 她正不知道怎么给自己打圆场,对面的聿郸“嘎嘣”地扔了几个字给她:“那当铺是我开的。” “……”红衣神情僵得更厉害了,连呼吸都有些停滞地看向他,心情无法言述。 “昨天听旁人议论,说冠军侯大晚上的亲自抱着个姑娘去见郎中,救了这姑娘一命——我打听到是你,可是半分没敢耽搁地就着人配药了。”他的视线凝在那已空香囊上,眉心微跳,“结果隔了一夜,你就把这药拿走、把香囊当了?!” 他质问的话语幽幽入耳,算不上地道的汉语带着三分调侃两分不快。红衣噎得不知怎么应对,强笑了一声,道:“多谢公子好意,我只是……” “你就这么缺钱?”他问道,话中的不满更分明了。 “是。”红衣垂首,这个字她倒是答得毫不心虚。 聿郸挑眉看着她,显然不信。想了想,还是问道:“遇到什么事了?” 红衣低眉,手在曲裾下摆衣缘处划拉着,嗫嚅道:“我要攒钱给自己赎身。” 聿郸显有一愕,大觉不可思议一般:“赎身?!” “嗯。”红衣认真点头,睃一眼他的神思,复又解释下去,“自由还是要争一把的,总不能一直在席府当舞姬。” 聿郸还是一副讶然的样子,好像刚听了一个十分奇幻的故事一般。 红衣默然低着头,心底五味杂陈。干坐了一会儿,一边起身一边嗫嚅道:“罢了,此事是我做得不合适,公子既然在意,我把它赎回来……” “嗯……”聿郸将神思往回扯了扯,抬眸见她已走到柜边,似乎是要拿钱,当即阻拦,“不必……” 红衣开柜子的手没停,不想这般瞎客气下去。聿郸待她还不错,他既为此不快她便想尽快把这事好好收了尾,免得以后都尴尬。 蹲下身打开柜底上着锁的盒子,红衣摸出钥匙打开,拿了放在最上的几张银票出来。 站起身一回头,脚下向后一个趔趄。 ——聿郸近在咫尺,若她方才闷头就往前走,铁定撞个满怀。 一双琥珀色的双眸中浸满笑意,循循漾出温暖来,让红衣心头一栗。 她站稳脚把银票递给他,聿郸没接,她听得他一声笑:“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君子成人之美’,你想赎身是件好事,我乐得帮你一把。” “那我也不能既受你送的香囊,又白要你这么多钱。”她诚恳地说着,递出去的手并未收回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就算是缕词那一百五十两,也是先说好了赎身之后攒了还她的。眼下这前后一算加起来七百两,就算说好日后攒了还,她都不敢要。 聿郸负着手,全然没有接钱的意思。噙着笑打量她一番:“这么客气?我可是拿你当朋友看,才会帮你。” “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红衣坚持道。 “唔……”聿郸思量着,啧了啧嘴,遂终于让步,将银票接了过去。往袖中一收,他又道,“白来的钱你既不肯要,那若让你自己做事换得酬劳呢?这总可以?” 红衣双目一亮,点头说:“自然,本就想如此。公子可有什么主意么?” “有。”聿郸深深颔首,敛去笑容正色道,“我恰有些事正要找人帮我办,你很合适。” 第30章 不宁 “什么事?”红衣眼底透出些盼望,心里真心实意地期盼着聿郸当真有能让她做的事情。 聿郸却沉吟了许久。 “公子?”红衣疑惑地唤了一声算是催促,聿郸颔首一哂,睇了眼不远处的座位:“坐下说。” 二人又一并坐回去,聿郸稍舒了口气,缓缓言说:“大夏与赫契多年来战事不断,这回也是眼看着还要有下一场……” 他一喟:“生意愈发不好做,你知道的。” 红衣点一点头,等着他的下文。 “席公子身在军中,不仅与大将军沾亲,听闻在皇帝面前也很是得脸。”聿郸犹豫着看向她,好似有几分不确信的询问。 红衣又点了头:“是。” “所以整个大夏,大约也没有几个人能比他更清楚下一步会如何。”聿郸短促一笑,稍有些苦涩,“文官会知道何时开战,却不知武将如何打;武将虽在战场上能拿主意,但旁的大事……权重如大将军自会知道,稍低一步的何将军都未必清楚。” 红衣听得有些懵懂,茫然不解地看着他,聿郸遂继续说了下去,口吻平淡温和:“可席公子不一样。侍中一职听似官职不高,却出入禁庭畅通无阻,皇帝做了什么决断,他都会知道。至于军中之事……他上一战立下奇功,若战事再起必能为将领兵,也会清楚得很。” 言及此处,聿郸虽尚未点明需要她做什么,红衣却也顺着他的话语猜到一二。不觉微一吸冷气:“你该不是要我……” 聿郸接话的语气斩钉截铁:“我需要一个人告诉我大夏下一步要做什么。” 屋中骤然冷寂。 红衣神色木然地睇了他好一会儿,稍稍调整了一番呼吸,不可思议地道:“我……怎么做得来这样的事……” “席公子明明待你很好。”聿郸的眼眸中带着三分企求。他颔下首去,恳切道,“拜托了。” 红衣觉得思绪都被他方才那一番关乎政治与生意的解说炸得凌乱了,仔细一想更是惊讶不已:她以为他要给她出什么赚钱的主意,结果竟是要她当间谍?! 她哑了好久,终于从这份震惊中将自己抽了出来,咬一咬牙,虽知有些话说了尴尬,也还是不得不说:“聿郸公子……你是赫契人,我是汉人……” 她顿住话小心打量聿郸的神色,聿郸也凝视着她。 她咽了口口水,续道:“两国交战之际,我做这样的事……不是叛国么?” 聿郸一愣,而后失声笑了出来。 红衣被他这一阵笑弄得更加迷糊,怔然望着他等他笑完,又说:“不是么?”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聿郸一副哭笑不得的神色,“我既不是赫契军人,也不在赫契王廷为官——我想知道这些,不过是要为自己求一份心安而已。知道大夏的下一步动向如何,我便大概能摸清哪些货物近来好卖、哪些货物进不得,亦可以让商队避开军队所及之处——你是不知道,但凡军队经过,多少人心惶惶。百姓都逃走了,留下的也都攒着钱以备不时之需,我商队的东西半点卖不出去还要日日花钱,白白吃了多少亏?” 他这样一说,倒让红衣放心了些。 也有道理。古往今来,往往愈是生意做得大,就愈与这些家国大事息息相关。乍一想觉得如此大局与一商人何干,实则却可能直接影响他的身家性命。 红衣仔细思量后轻轻一叹,神色缓和:“公子这般说,我知道公子的苦衷。可即便如此,这事也真不是我能做得来的——且不说席公子待我并没有像公子所以为的那么……那么亲近,就是有,朝中、军中的事情,他也绝不会轻易告诉旁人啊!” “你若想的话,就是能办到的。”聿郸说得十分笃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再严谨的人,也总会有几个信得过的人,让他不那么守口如瓶。” 红衣目光微凝,聿郸又笑了笑,稍作欠身,将她方才硬要还他的那三百五十两银票搁在了案上。 手指将银票轻推到她面前,他徐徐道:“不急,你大可想想再做决定。若愿意帮我,这三百五十两银子就算第一笔酬劳。” 他说着,侧首向窗外看了一看,又笑道:“我得去赴宴了。我会在席府住上几日,在南边的广志馆,你随时可以来。” 聿郸说罢,没待红衣再做什么反应,便自己出了门。 红衣望一望他的身影又望一望案上留下的银票,犹是怔了须臾,才勉强回过神来。 . 接下来几日都没什么事。一些歌舞姬有兴趣关注有没有哪位妾侍得宠,红衣也没心思关注这个。而对于聿郸提出的“建议”,她不知怎的,一想就烦。只好姑且搁下,打算迟些时候再平心静气地细细琢磨。 是以白日无聊时,要么去敦义坊看看孤儿,要么和绿袖一起在房里做女红。再不然,则是去鹤鸣坞找缕词小坐片刻,饮上一盏清茶,打发时光。 这日用过晚膳后,便又与几个相熟的歌舞姬同去了。 踏进鹤鸣坞的院门,还没见着人影,就听得有女声尖刻道:“姑娘别在意……公子都没说过不许姑娘留着,她算什么东西!就算真要一比,姑娘还是脱了籍的呢,不必怕她!” 几人驻了足,红衣与绿袖相视一望,扯了扯嘴角,显都是一个意思:这是怎么了啊? 迈过门槛进了屋,才见缕词神色恹恹地坐在榻边,已哭得眼眶通红,还在不住地抽抽噎噎。 红衣眉头一蹙,一贯快言快语地丝缎已向服侍缕词的阿皎发了问:“这怎么了?谁欺负缕词姐姐了?” 阿皎回过头来,几人欠身互相见了礼,她便解释道:“新来的那位,仗着自己是老夫人送过来的,说话也忒难听!” 这话显带着几分气,端是在为缕词打抱不平。可意思和情绪大抵清楚了,事情可还是没讲明白,丝缎眨一眨眼,追问说:“哪位?顾姑娘还是邹姑娘?” “邹氏!”阿皎切齿,睇一睇缕词,却是不再往下说了。不着痕迹地朝几人稍摇了下头,示意迟些再讲,几人会意,便也不再追问,带起笑容去安慰缕词。 临道别时,几人自然不约而同地一起“押”了阿皎出来,非要刨根问底的问个明白。 红衣这才知道,前些日子她见过的那位邹氏怡萱,长得漂亮不假,却真不是个善茬。 阿皎说,缕词自从脱籍以来,就觉得自己不该再住在席府里,白吃白喝还添麻烦,十分有愧。可她离了席府就没办法谋生,席临川也清楚,当然不可能让她走。 于是缕词便开始寻机会给自己找事做,起初试着帮忙做些杂活,被齐伯拦了下来;后来则尝试着给席临川做点心。 席临川知道她的心思便拿住了这机会,赞她手艺好,又“央”她日后每天晌午送一碟子到他房里。 “其实公子根本就不爱吃甜的。”阿皎叹气说着,大显无奈,“本来也算是件好事吧?公子这么编个谎就让缕词姑娘安心了。可方才再去的时候,公子不在,正好碰上那邹氏。非说缕词姑娘身子都不清白了,还日日不安分地非要讨公子欢心,还口口声声拿老夫人撑腰,说什么若老夫人在,必定早不让缕词姑娘留在府里了……” 这话一出,缕词哪能顶撞?只能吃了这哑巴亏,然后窝一肚子委屈没处撒。 “公子这还没正经纳了她呢!”阿皎越说越气,气得直磨牙,“真要给她个妾室的名分,还不得往死里作践别人呀?” “那你怎的不告诉公子呢?”红衣蹙眉道,“你从前是在公子跟前服侍的,公子让你跟着缕词,不也是指着有事方便说么?” “还是不说好……”一贯少话的素锦开了口,引得众人都扭头看向她。素锦思忖了片刻,又道,“你们想啊……邹氏到底是老夫人指下来的人,虽则仗势欺人不会是老夫人的意思,但对缕词的诸多不满十有八|九是真的。这话由着她说说也就得了,若真针尖对麦芒地闹出来捅到老夫人跟前,那缕词就真有麻烦了……” 所谓“仗势欺人”,到底还是因为有“势”可仗的。 . 几人冷着脸往回走,都为朋友受委屈的事而憋得厉害。想发火又没处可发,总结起来就两个字:心塞。 连丝缎都安静了,一路回到乐坊,愣是谁都没吭声,沉默得简直诡异。 回房时红衣先进的屋,没走几步就听背后绿袖赌气地摔上门,她回过头睇一睇绿袖,也只能一叹:“别气了,摔坏了那门也没用。” “真是的,什么东西!”绿袖怒然斥道,“一个妾侍,真能讨公子欢心那也是她的本事——这可倒好,公子还没对她怎么样呢,倒先欺负起人来!” 语中一顿,她又冷然嗤笑道:“还就欺负缕词这无依无靠的!算什么!” 绿袖一句句为缕词打抱不平着,红衣叹息之余亦有些欣慰:席府里就算处处压抑,也到底还有份友情在,多少让人安心。 “给她脸了……”绿袖气鼓鼓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红衣闷着声拿起没做完刺绣继续练手。 过了半刻,门被叩了叩。 “谁啊!”绿袖的声音明显还没消气,外面的人好似懵了一会儿,才道:“小的是给邹姑娘带话的,邹姑娘听说红衣姑娘大病初愈,想请红衣姑娘过去坐坐。她住燕绥居,说姑娘若是有空,明日一同用个午膳便是。” “……” 绿袖觉得一口茶卡在了喉中,上不来又下不去。 红衣屏息望着不远处紧阖的房门,神情发僵地滞了好一会儿。 真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 她就是傻,也知道这邹氏请她去用膳没什么好事。起因亦不难猜——大抵是前几日席临川情急之下抱她去寻医的事传开,引起这位妾侍的戒备了。 贝齿一咬,红衣大叹有些人真是有“平地掀起三尺浪”的本事。 如此好斗,真想知道这位邹姑娘是什么星座的。 第31章 挑衅 略读过几本古言小说的红衣知道,这种事要是搁在言情文里,接下来就该是穿越女毫无惧色地去赴鸿门宴、然后碾压女配傲视群雄了。 但认认真真地想了一番,自己虽然符合“穿越女”的设定,却显然不是穿越女主常见的白富美身份,也没有什么给力的人物能为自己撑腰。 所以,“碾压女配”这种事,论实力、论人脉,都做不到。理智起见,她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别干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事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于是礼貌地让人回了话,告诉邹怡萱乐坊日日要练舞,没有那么多闲暇;顺带着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并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意思”,让邹怡萱清楚,席临川虽然抱着她去找郎中,但只是因为事发突然、席临川又一贯待府中众人都不错而已,不是她所想象的那么回事。 她甚至特意嘱咐了那传话的小厮一句:“告诉邹姑娘,和我熟络与否全然不要紧——我早晚要给自己赎身的,帮不上她什么。” 循理来说,意思表达到这个份上,该是够明白了。 邹怡萱也确是没有再邀她一见。 可几日后,红衣去敦义坊时,却见邹怡萱正在院中陪几个女孩子玩着。她怔了一瞬,转而脸就垮了。 邹怡萱扭过头,睇一睇她,噙起笑意:“红衣姑娘。” “邹姑娘……”红衣稍有些无措,缓了片刻才蕴起笑来,一边走上前去一边道,“邹姑娘怎么来了?” “早听府里说姑娘心善,安置了不少孤儿在这里。我也喜欢小孩子,便刚好来看看。”邹怡萱坐在廊下一壁说着,一壁为眼前的女孩编着辫子,目光稍一睃红衣,又道,“看来就算是征战过沙场的人,也还是喜欢心善的女子。” 红衣神色微滞。 她果然还是坚定地觉得自己与席临川的关系不一般。哪怕她连想赎身的意思都表明了,也还是免不了这道麻烦。 “你别紧张。”邹怡萱笑言着,拿起搁在膝上的红头绳给那女孩系上,悠悠又道,“我信你想赎身,亦觉得给自己多留条后路没什么不好——毕竟席公子前程大好,那么多贵女都想嫁,已然身在席府的姑娘想争个名分,也在情理之中。” 红衣气息短短一凝。 她无法告诉邹怡萱,在她眼里做妾压根就不算是个“后路”——二人的三观天差地别,她就算这么说了,邹怡萱也不会信的。 红衣静默地等着她的下文,她慢条斯理地给那孩子梳完了头发后,方站起身,掸了掸手笑意和善:“见你一面可真难。今儿既然见了,可愿意再赏个脸么?回府去,我请你喝杯好茶如何?” 红衣抬眼对视过去,邹怡萱带笑的眉目间,夹杂着一抹掩不去的凌色,性子的强势可见一斑。 红衣盘算一番,心知这样的人不能一避再避——若一而再地回绝她的邀请,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有意驳她的面子。看似避开了事端,其实梁子反倒直接结下了。 “好……”红衣答应得很勉强,无声地缓了缓气息,便随她一同出了院门。 . 一路上都是邹怡萱走在前面、红衣跟在后面,二人谁也不主动开口,沉默得就像互相不认识。 红衣心里的紧张和提防越提越高,一再地脑补她一会儿会说什么、自己又该怎么应付。 回了席府、走进邹氏所住的燕绥居,服侍邹氏的婢子走上前来见礼,邹氏笑睇着红衣吩咐那婢子道:“有贵客,备好茶来。” 那婢子屈膝一福便又退下,邹怡萱领着红衣去正厅落座,待得茶水奉上,她环视着四周道:“红衣姑娘,觉得我这住处如何?” 红衣也抬眸看了一看,厅中干净整洁,陈设也多精美漂亮,便颔首道:“是个好地方。” “是啊,是个好地方。”邹怡萱笑着点了点头,“顾姐姐的望舒轩我去看过,也是个好地方。” 她说着收回视线,看向红衣,神色间隐有几分落寞:“我听府里人说,这两处从前都是给贵客留着的。” 红衣微微一震。 早听说过,古代阶级制度森严,衣食住行皆有讲究。原为贵客而备的住处大约没有给妾侍住的理由,不像是齐伯的安排,倒更像是席临川自己的意思。 “没想到,夫人费心教导了我们两个这么多年,如今入了席府,公子压根不拿我们当自己人看。”邹怡萱轻笑一声,又几分自嘲的意味。她打量一番红衣,又续道,“这样一比还不如你,虽则看似只是个普通舞姬,却可以让公子不顾身份之别那样救你。” 红衣静静看着她,没有把已说过的话再说一遍的闲心。 “可见你是有些本事的。”邹怡萱笑意愈浓,顿了一顿,又问她,“我想知道,赎身和为妾这两条路,于你而言哪条更好?” “赎身。”红衣自然答得毫无犹豫,邹氏又笑一声,直截了当地道:“那不妨我们各帮对方一把,各取所需?” 红衣黛眉轻挑不言,邹怡萱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我可以帮你赎身——你若需要,我每个月的月钱可以给你,各样首饰也可以变卖换钱给你。” 好下血本。 红衣暗叹一声,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方才听上去觉得邹怡萱是想争个妾室名分,但这可明显不是她能做主的事情。 “告诉我怎么讨公子欢心;你见公子的时候,也帮我美言两句。”邹怡萱曼声而道,语顿,又说,“再帮我除两个人。” 前者,只让红衣觉得自己做不到;后一语,则堪堪让她身子一栗。 她愕然望向邹怡萱,问她:“谁?” 邹怡萱笑了出来,眼帘一垂:“你倒是先说肯不肯帮忙啊。” 红衣滞住。心中一壁猜测着她大约会想除谁,一壁掂量着自己可以帮她除谁。想到最后,竟是觉得无论是谁,自己都做不到。 毕竟,她所说的“除”,多半涉及对方性命。而对方也多半不是什么恶人,只是在利益关系上威胁到了这邹氏而已。 这种利益纷争让她冷眼旁观尚可,却做不到推波助澜——自私点说,便是不顾那一方的性命,惹得自己一身腥也是万万没必要的。 “不愿意?”邹氏端详着她的神色笑问,见她仍自不言,啧了啧嘴,“罢了,我不逼你。” 她稍松了口气。 邹氏浅啜了口茶,又说:“但你要知道,这样的事你不做我也会找别人来做;我不做,她们也会做。你若能从中获利一笔,为自己谋些好处,何乐而不为?” “我胆子小,许多事狠不下心。”红衣答得言简意赅。 邹氏一声轻笑,显然不信她这话:“连买下那么多孤儿的事都敢做,你哪里胆子小了?” 这是两回事…… 红衣无语轻喟,邹怡萱睃着她,神色玩味:“还是你压根就更想也争一争名分,所以现在不愿掺合这些,更想明哲保身看看究竟?——莫怪我说话直,若不然,你赎身出府后,府中人是死是活和你也无关,你何必拒我这个意?” “若邹姑娘横竖都觉得我是要争这‘名分’,我是改不了邹姑娘的想法的。”相较于邹怡萱口吻悠缓的循循善诱,红衣的语气显得异常生硬,“只好请邹姑娘耐着性子多看些时日,便知我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邹怡萱略惊于她的“不和气”,眼中很有几分好奇。 “先告辞了。”红衣稍颔着首说道,扫了眼搁在手边动都未动的茶盏,又说,“白白浪费了一盏好茶实在抱歉。但席府的茶我压根就喝不惯,每天都想赶紧离府,出去喝白水才好。” 她说得字字干脆,全无多留之意地起身一福,转身便离开了。 . 盛夏的阳光缓缓洒遍长阳城。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年轻姑娘们都换了轻便凉快的衣着,街头巷尾上售卖冰碗之类解暑吃食的店铺,生意都格外好。 各官员府邸中却多显沉肃。 赫契再次洗劫大夏边境村庄的消息刚传入长阳,听说又是屠尽了两个村子,一时满朝震怒,连一贯沉稳的大将军郑启都忍无可忍,当即请旨出征。 此事大为出乎席临川意料。 上一世的这会儿,赫契显得“温顺”极了,就像一头凶猛的野狼被驯化了一样,对大夏毕恭毕敬。 是以下一回动兵也该是在近三年以后才对,根本不存在这回洗劫村庄的事。 仍在席府借住的聿郸求见得急切,书房门口的小厮都没来得及拦住他,他就已进入房中:“君侯……” “阁下若是又想劝我‘和为贵’,趁早别费口舌。”席临川头也不台地回了一句,沉了口气,又轻笑道,“要劝,劝你们汗王去。” 他没有理会聿郸的反应,端起茶盏来喝了口茶。刚咽下去半口,目光不经意地往盏中一扫,神色骤然一凛。喉中一噎,他狠然别过头去,猛将口中余下的半口茶水吐了出来。 刚要说话的聿郸蓦被他嚇住,口中话语化作惊问:“君侯?!” 茶盏狠砸在案发出一声沉响,席临川无暇理会聿郸,只向外一声断喝:“来人!” 第32章 暗害 炎炎夏日里,席府陡然陷入一片寒意森然的肃杀之中。 近前服侍的家丁仆婢们静默地侍立在院中,谁也不吭声。只在房中有吩咐传出来时,毫不耽搁地立刻着手去办。 事情逐渐传开,先是传遍席府,而后传进大将军府。 郑启与敏言长公主在两刻后便亲自赶到,家丁连忙开门迎二人进去,顾不上见礼,也不敢妄言一句。 “好好的,怎么回事!”长公主怒问一句,那领路的家丁才连忙禀了原委:“公子在书房看书,突然叫人进去。可守在外头的人刚进去他便没了意识,郎中来看过后说是钩吻中毒……” “府里哪来的钩吻!”郑启凛然喝问,那家丁又道:“茶过之后发现是公子刚喝的茶中有钩吻叶。似是公子喝到一半有所觉察了,是以反应及时。” 他说着即噤了声,有意无意地睇了一眼夫妻二人的反应,恰被长公主瞧见这神色,便见长公主面上一冷:“还有什么?” “其他的……小的就不敢乱说了。”那小厮忙回话,声音有点发虚,顿了顿又道,“公子还未醒,里头是齐伯主着事,具体如何小的也只是听说……” 二人便不再与他多加追问,疾步直朝席临川住处而去,沿途有婢子经过俱是行色匆匆,见礼也见得匆忙。 现下自不是挑这礼数不周的时候,两人一路半点未停,直至进了他所住的院子,推门而入。 室内一派安静。 有婢子正跪坐在旁为席临川喂着药,每一勺均是以瓷匙轻启开嘴唇才能送进去,他自己无知无觉,半点反应也没有。 听得脚步,那婢子稍转过脸来,见了来人深一欠身:“大将军、长公主。” “怎么样了?”郑启眉头深蹙,侧首问齐伯,齐伯一揖:“中毒不深,郎中说不多时便能醒来。” 夫妻二人颜色稍霁,长公主默了一默,又问:“知道是何人下毒了么?” “这……”齐伯稍犹豫了一瞬,拱手道,“尚不确信,只是那盏茶……是新入府的顾氏奉上的。” 敏言长公主黛眉一蹙:“其间经过旁人的手么?” 齐伯答道:“皆问过了,没有。” 长公主便起了几分疑色,瞟他一眼,道:“那还有甚不确信之处?茶没经过旁人的手,还能是谁下毒?” “长公主容禀。”齐伯又一揖,沉然答说,“这顾氏是陈夫人送进来的。” 夫妻俩同时一滞,皆有几分讶色。 长阳城中贵族世家颇多,权力盘根错节,相互陷害的事不算鲜见,这送个美女到枕边而后下毒谋害也是一种并不新鲜的手段,不足为奇。 另二人惊讶的是……这“陈夫人”姓郑,单名一个念字,是席临川的亲生母亲,哪有做母亲的送人入府害亲儿子的?眼看席临川前途无量,日后于他母亲而言定算得个依靠,可见这一道全然说不通。 敏言长公主困惑地看向丈夫,郑启思了一会儿拿了主意,告诉齐伯:“速派人知会长姐一声。” 齐伯应了声“诺”,又迟疑着询问:“那您的另一位姐姐……” 这便是指皇后了。郑启略思忖,遂摇了头:“先不必惊动宫里。” . 陈夫人并不住在长阳,她一时半会儿赶不到,席临川自己又没醒,就只好郑启和敏言长公主这身为舅舅舅母的先拿主意。 顾氏南芜暂被押了起来,席府也紧闭的大门,出入皆需严查。 是以红衣暂且去不了敦义坊看孤儿们了,在府中也不敢随意走动,闲时就只能听听各样传言。 一说顾南芜有一半赫契血统,目下眼看战事又要起来,她许是效命于赫契王廷,受旁人指点取席临川性命。 ——红衣听言一声叹,那邹怡萱已显然不是善类,没想到这顾氏的背景还更可怕些,大感“艳福不浅”也不全是件好事。 又闻敏言长公主已屏退旁人找顾氏问了两次话,硬是什么也未问出来。顾氏除却鸣冤什么都不说,更不曾承认自己下毒。 ——不由大觉这赫契人也有些本事,竟然嘴巴这么严。明知这是大夏的都城,死扛到底多半只有不得好死的人,却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到了傍晚天黑时,又听闻席临川还没醒过来,中毒的情况似比众人所以为的要严重多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霎然间各样的传言都没了声息,不再有任何人去打听那些有的没的事情。此前能安心“八卦”,到底是因为听说席临川无大碍。目下这颗定心丸突然被抽走了,席府转而间恐慌一片。 红衣感觉心中狠狠一坠。 躺在榻上,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似乎只是觉得心里陡然空了。 席临川可能会死去…… 这念头在心里盘绕着,绕得她心中莫名地发堵。仿佛在无可遏制地惧怕着什么,然顺着这心思仔细探究了一番,又觉得好像只是因为接下来的境况无法预知、对未知的事情心存惧意而已。 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其他理由了。她笃然认为,自己是绝不在意席临川是死是活的,这个人曾差点要了她的命,她没有空闲心思为他担忧什么。 却是转而又想到,他是救过她的命的。 宴上面对何庆时一次、在宫中她敏症发作时一次、前几日又一次。 他每一次都可以不管她的,尤其何庆挥剑劈来的那天…… 他但凡迟疑半点,她可能都已经命丧剑下了。 可他迎上去的那么快,转瞬间将她护到了身后,而后向何庆步步逼近,直至伸手握刃将何庆手中的剑夺了下来。 那天她没受伤,但他伤了。 许久以前的画面在眼前映得缭乱,红衣狠睁开眼,顿时只剩了满室的漆黑,可她心头却还是乱的。 如此安寂了好一会儿,她终是拗不过心思地喟了一声,心中纠结地认了:她还是不希望席临川就此死去的。 他确实差点要了她的命,所以她很怕他,怕到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席府,怕到多被他看一眼都觉得浑身发冷,但是…… 即便是这样,她也不得不承认席临川并不是个坏人;也不得不承认,相较其他同等的贵族而言,席临川大概真的算是“很有人性”了。 红衣一声长长的叹息。 片刻后,绿袖床榻的方向,也传来一声叹息。 . 席临川在深夜时缓缓转醒。 房中悄无声息,大半烛火已熄,只余一盏多枝灯照明。 初醒时仍觉一阵胸闷气短,他静听着窗外蝉鸣缓了一会儿,撑坐起身。 值夜的婢子伏在榻边正睡着,席临川小心地从她身侧扰了过去,披上件外衣往外走。 到了外间惊了一跳,他哑声看着坐在案边支着额头小睡的郑启愣了一会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舅舅?” 郑启蓦地醒来,睁眼见是席临川,登显喜色:“临川?醒了?” 席临川颔首,目光定在郑启身上所盖斗篷的精巧绣纹上,压声道:“舅母也来了?” “嗯。”郑启点头,“我让她先去睡了。你怎么样?可要再找郎中来看看?” 席临川随意一摇头,道:“算了,无碍。” 又问:“舅舅舅母是不是着手查了?” 郑启神色微凝,沉了口气:“是。管家说那茶是顾氏上的,已着人告知你母亲。至于怎么发落,你既醒了,就自己做主吧。” 席临川听言眉心一跳:“顾南芜?” 郑启复点了头,席临川觉得荒谬极了。 这一世他和顾南芜还没有什么交集,见面也只见过两三次,但他多多少少对上一世的她还是有些印象的。 那是个很安静的人,他给了她妾室的名分之后,她就心如止水地待在府里。每月按时拿月钱,逢年过节若他备份礼给她,她就安然接受。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纠葛,她从来不会主动扰他,就算母亲厉斥她不会侍奉,她也不曾主动来讨他欢心。 遑论下毒害他。 席临川细细斟酌着,缓缓道:“我不觉得是她。” “她有一半的赫契血统。”郑启沉声道,“你母亲就不该挑她来。” “您觉得是赫契人要杀我?”他皱起眉头,郑启睇着他须臾,一叹:“否则还能如何?与赫契刚刚又起了争端,你就被人下毒,又恰好是一个有赫契血统的女人奉的茶。” 席临川沉吟着,一面觉得无论如何不会是顾南芜所为,一面又不可否认郑启的猜测有些道理。 不该有这么巧的事,且赫契确实有杀他的理由。 继而自然而然地往另一个方向想了过去,各样相互矛盾的念头在脑海中撞个不停。 少顷,他终是缓下一口气,先朝外面吩咐了一句:“带顾氏来。” 门外有人应了一声,席临川再度斟酌片刻,又向郑启道:“舅舅若疑是赫契人所为,我还要叫一个人来问话。” 郑启看向他:“谁?” “来人。”席临川扬声而道,即有人出现在门口静等吩咐。他眼眸微垂,敛去笑意语声有力,“去乐坊,请红衣来一趟。” 第33章 表明 正在榻上辗转难眠的红衣突闻席临川叫自己去,心中一阵紧张——感觉似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袭来。 而后又自己安慰自己,或许也没什么不好的事情——反正只要听闻他叫她,她就总会紧张。 她从榻上爬起来,强定心神地迅速穿好衣服,坐在妆台前将发髻简单一绾,随手拿了支木簪子箍住,出门随前来找她的小厮同往。 虽已是夏天,深夜的院中仍有点凉飕飕的。轻风划过柳条,柳枝微微扬起,在黑暗中看上去很有点鬼魅。红衣觉得一阵阴冷,伸手拢住领口才觉得缓和了些,舒了口气,沉默着继续往前走去。 迈过那道院门时,霎时觉得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院中灯火通明,暖黄的烛光从房中溢到院子里。廊下灯笼则有点微红,在大气庄重的横梁下面拖拽出一道又一道暖色。 这一派明亮将红衣方才紧张的心情也带得平和了些。那小厮在门边停了脚退到一旁,伸手向里一引:“公子和大将军皆在。” 红衣点头,微低着眉眼,移步往正屋的门去。 屋中安寂,她抬眼一扫,福身见礼:“大将军安、公子安。” “免了。”席临川的声音传来,隐隐带点并不明显的哑意。红衣站起身,忍不住抬眸多看了他一眼,席临川也恰看着她,视线相触间她一笑:“你等一会儿。” 她欠身,不明其意地依言退到侧旁静等着。过了会儿,院子里传来些动静。 在她好奇地望过去的同时,席临川与郑启也一并看了过去。 是两个家丁拖着一个女子进了院,那女子好像在怕什么,不住地挣扎着躲着不肯往前走。嘴虽被塞着,还是呜呜咽咽地想喊。 红衣在这情境下诧异得说不出话,直至她被带到了门外,两个家丁不耐地一推,她被门槛一绊,跌进房来。 红衣的呼吸有些发窒。 眼前这姑娘发髻散乱,有披散下来的长发撩在脸上,而在那缕缕青丝之后,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极度恐惧。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也不敢眨一下地望着席临川,她被绑在身后的双手不停地挣着。呜咽不停的口中显然有什么话,但因被塞了嘴,一句也说不出来。 席临川皱起眉头,睇了那两个小厮一眼:“给她松绑。” 两名小厮一应,当即上了前,解开缚住她双手的绳子,又将她口中的帕子取出来丢到一边。 席临川凝视着她,短一喟:“南芜,你知道什么,自己说。” “不是我……”她紧张得浑身战栗,“不是奴婢下的毒……奴婢绝没有想过要害公子!” 席临川为作置评,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问得更明白了些:“谁动过那茶?” 顾南芜一愣。 “茶里只掺了两片钩吻叶,皆浮在上面。你若说是被人后添了东西而你未察觉,我可以信。”席临川语中一顿,“但你总该知道是谁动过那茶。” 顾南芜一阵恍然,恐惧淡去三分,垂下首去,苦苦思量起来。 “你可以慢慢想。”席临川适当地宽慰了一句,又忖度着做了些提醒,“有没有和你不相熟的人动过?或是……服侍聿郸的人动过?”红衣被他淡扫而来的视线一惊。 似只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而已,快到不像是在暗示这正被问话的顾氏,但还是足以让她觉得很是不安。 随后郑启也看过来,探寻的目光让红衣一凛。 她压制着心惊看向顾氏,顾氏低头认真思索了良久,神色终还是黯淡下去,缓缓摇头:“奴婢不知道。” 红衣稍稍松了口气。 席临川默了一会儿,再度抬手示意候在外面的小厮进来。顾南芜登时慌了,神情紧绷地看向他,却还是没有改口:“公子……奴婢说的是真的,奴婢、奴婢是当真不知道……” “送她回去。”席临川平淡道,“这事跟她没关系,让她好好歇着。知会母亲一声,不劳她来了。” 他的口吻听上去有些恹恹无力,却让一直紧张的顾南芜立时安了心。起身施了一礼,随那两个小厮一并离开,到了院中即有婢子迎上来,搀着她同走。 屋中静了两分,红衣觉得气氛更压抑了。 “红衣。”席临川看向她,眼中无甚情绪,沉了一沉,道,“聿郸刚到席府那日,在宴席开始前特地去找了你。” 她黛眉一蹙,却未急着辩驳,欠身应道:“是。” “他跟你说了什么?”他口气沉沉,沉得寻不出发问的语调。红衣看过去,与他如炬的目光一触,心里一阵紊乱的悸动。 他果真是又疑她通敌了,虽则起因她至今不知,但有了那回的质问,这次的怀疑也不算出乎意料。 稍定神思,红衣视线未作闪避,徐徐回道:“聿郸公子送我的那个玉香囊——公子知道的。我因想筹钱,拿去当铺当了。没想到那是聿郸公子名下的当铺,聿郸公子拿回来给我了。” 对于聿郸后来所言的“赚外快”的法子,她自是只字未提——席临川已疑她通敌了,再主动说出对方要她提供情报也太不怕死。 就算她说她没有答应,他也未必会信。万一他再在这样的大事上存个“宁可错杀”的念头,她这条命必定就交代了。 席临川睇一睇她,稍一点头:“就这些?” 红衣颔首:“是。” 他又问:“哪家当铺?” “敦义坊里最大的那家。”红衣回得快而不急,“不记得叫什么了,但离孩子们住的地方不远。掌柜的亲自看过东西,换了三百五十两银子。” 听她答得全面,席临川笑了一声,又扬音道:“来人。” 有家丁应声入内。 “去敦义坊的隆兴当铺问问,前几日有没有人去当过玉香囊。”他吩咐得明明白白,红衣觉得心里一刺又说不出什么,只能垂眸冷静站着,好在自己并无甚可心虚的地方。 席临川打了个哈欠,缓了缓神看向郑启,一拱手:“明日还有早朝,舅舅请先去歇息。” . 这一遭之后,红衣一个彻夜没睡。在榻上翻来覆去到天明,一边问心无愧,一边又怕去敦义坊打听的人出岔子,无端惹起别的后续。 天亮后用了早膳,她回房静静坐了片刻,终是到柜中寻了那三百五十两银票出来,去广志馆找聿郸。 恰好聿郸不在,服侍他的人说聿郸留了话,片刻便回。红衣就在院中等了一会儿,聿郸果然回来了。 “红衣?”聿郸见了她稍一怔就笑了出来,笑容如常温和,一壁继续前行着一壁邀她入内,“进来喝杯茶。” “不了……”红衣出言拒绝,他便脚下一顿,回过身来看他。 “这个……”她将手里的银票举到面前,聿郸一见,挥手让旁人都退出去。 她咬一咬牙,狠下心道:“我不能帮公子。” 聿郸的神色僵了一瞬,随即苦笑出来,叹了口气:“我知道,席公子查你了,我刚从当铺回来。” 红衣默然未语,聿郸也没有接她手里的银票。话语稍停,又续言道:“可想听听我的想法?” 红衣低着头,点了一点:“公子请说。” “我觉得你也不必太过还怕,毕竟他什么都没有查出来。”聿郸沉稳道,“而这样的事,若查出来便无可辩驳,但若查不出来,他反倒会更信任你。” 红衣浅怔,没有插话,只等他继续说完。 “而且……恕我直言。”聿郸轻笑了一声,淡声又道,“他也未免太多疑了。你如此留在席府中,必定心力交瘁,我不得不劝一句——你还是趁早离开为好。” 这倒是无错。 她在席府中确实觉得心力交瘁,不止是席临川的怀疑,还有防不胜防的陷害。她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每天都盼着能早点离开。 聿郸重重地叹了口气,珀色的眼眸中蕴着浓重的无可奈何,凝视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可以直接给你钱帮你赎身,你不肯要;让你帮我做事来筹钱,你也不肯。” 红衣略一苦笑,听得他又一叹:“你会逼死你自己的。” “我很感谢公子为我着想。”红衣沉容一福,心下竭力避着其中的诱惑,从万千心绪中剥出一缕最明确的想法。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眸又说,“但我不能帮公子这个忙,并非只因为他在怀疑我、或者我怕他。” 聿郸不由一愣。 “这几天我都在试着想这件事,可每次一想就觉得心烦。我试着告诉自己此事于我很好、于公子您的生意很好、于席公子也没什么坏处,但是……”她哑笑了一声,“明明看似对谁都不错,我还是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原本一直想不明白,但昨天彻夜未睡胡思乱想之后,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聿郸睇着她不语,有不解也有好奇。她微微笑着,明眸望向聿郸,温和而轻缓地道:“那日我觉得我办不了这件事,是因我知道席公子根本不信我;公子觉得我能做到,则是因公子觉得席公子待我很好、也会信我。” “如果假设公子所以为的情况真是现下的情况……”她笑而一叹,“我怎么能利用一个人对我的信任、出卖他隐瞒别人却告诉我的事来换钱呢?” “……”聿郸静默一瞬,轻然蔑笑之后,一字一顿地向她道,“但你明明还记得他曾经差点要了你的命,如今还如此为他着想,甚至不惜让自己赎不了身,你们汉人的愚忠真是可笑可怕!” “公子这话就过分了。”红衣不快地皱起眉头,语气陡然生硬,“我只是觉得该一码归一码而已,他是否差点要了我的命是一回事、我能否在他信任我之后利用他是另一回事。就像是他虽然曾疑我通敌,前几日也还是救了我一命一样……” 她不悦而急切地解释着,聿郸忽又一声笑,利落地丢下一句话:“你会帮我的。” 红衣的辩解戛然而止,对上他眼中的笃信,一滞:“……什么?” 第34章 坦言 “你会帮我的。”聿郸重复了一遍,让她听得清楚。红衣怔然望着他,他珀色的眼眸中蕴着满满的自信与笃定,莫名地让她觉得不寒而栗。 聿郸往前迈了半步,凑近她耳畔,口吻如旧的温和暖人:“或早或晚而已。”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 . 他未在多言其他,转身往房中去了。红衣犹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出了院门。 不知怎的,还是觉得心中一股寒气萦绕着,怎么都散不尽。就好像在大地深处埋着一块千年寒冰,任凭天上怎么阳光普照,都阻不住寒意侵袭身体。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害怕,似乎只是直觉,又似乎是因为穿越后遇到的坎坷已然太多,是以对未知的事愈加惧怕。聿郸的话分明没有说完,他并没有说他要做什么,只是十分肯定地告诉她,她会帮他的——哪怕她片刻前刚刚拒绝过他。 他要干什么…… 红衣连吸气都有些颤抖,恍然抬起头望一望天上的阳光,想让自己换换思路。 也许……并不需要知道聿郸要干什么。 她只要清楚,在这个世界里,自己和聿郸的身份是天壤之别的便够了。她一个舞姬而已,他可是赫契头一号的富商,大约连长阳城中的许多达官显贵都要敬他三分。他想找她的麻烦、甚至弄死她,都很是容易。 温暖的笑容在眼前一闪而过,她又并不觉得聿郸会是那样狠辣的人,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理由让他笃信她能办这件事、且还要用生死来威胁她必须做这件事。 但是……除了拿生死平安做威胁,她也实在想不到他还能有什么法子逼她做事了。除了这条命以外,她现下实在没什么别的东西可以拿来做他人的把柄,连亲人都没有。 如果又是要危及生命的事…… 红衣心里沉得几乎噎住,喘不上气来。满心都是不断膨胀的恐惧感,且因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未知”的,她连避都没办法避。 . 连去敦义坊看孩子们的时候,都还是魂不守舍。 他们正跟着席临川请来的先生读书,童音清脆,摇头晃脑背出的《千字文》红衣在现代时也读过。 起初她试着在心中默背,想将那盘旋已久的心绪姑且抽离开来,却是根本没用,一不小心就走了神,继续想自己苦恼的事情了。 在先生离开后,休息下来的孩子们很快就察觉到了她不对头。 红衣再次从苦思中稍缓过神的时候,就看到二十几个孩子围了个大大的半圆,一个个都望着她,一片呆萌,满是困惑。 “……”她眨眨眼回望一圈,而后讷讷道,“干什么?” “姐姐你不高兴么?”燕儿眼巴巴地望着她,问得怯怯。 红衣笑而一喟:“没有。” 燕儿似有不信地撅一撅嘴,喃喃地又说:“可是……我们都在这里看了你好久了,你都没有反应。” 红衣的神色有点尴尬,刚要再说一句“真的没有”,旁边的阿远也嗫嚅着道:“就是。而且……姐姐你头上的簪子都被摘了两支了,你也没有反应……” 红衣一愣,下意识地抬手一按发髻,才觉果然是松了不少。原是留了一半长发披在身后,目下连原本绾上去的部分都披下来了半数。 她心内一怒,猛回过头要看看是哪个“熊孩子”干的,目光所及,神色却一下软了。 “……公子。”红衣赶忙站起身,也顾不得头发现下散成了什么样,屈膝一福,方才烦乱不已的心中顿时只剩了忐忑,心跳快得如同小兔子乱跳。 “是因为我着人去当铺查了你而不高兴么?”席临川连个铺垫都没有,问得直白极了,神色定定地看着红衣,红衣一栗,忙道:“不是。” 席临川未作置评,径自解释了下去:“不是有意疑你,但我身在其位要谋其政。舅舅觉得此事与赫契人有关,我自要从与赫契人有联系的人开始查起。” 他的主动解释让她有些意外,纵有些不忿也发不出火来。点一点头,应道:“我知道。” “今天阿淼生辰,我托旁边的金玉坊打了块玉佩给他庆生,来时忘了取。”他转了话题,瞟着她,询问道,“同去?” 纵不想去,红衣还是谨慎地未作拒绝。二人一并出了院门,席临川又瞥她一眼,这才想起把手里拿着的两支簪子给她:“喏。” 红衣伸手接过,安静无声地将头发完全散开又重新绾好。觑一觑席临川,心下琢磨着或许应该将聿郸的事告诉他,万一日后聿郸真对她威逼利诱……没准席临川能护她一护呢? 一面觉得不会,一面又觉得很有可能。她毕竟是席府的人,想免去那些麻烦只要日后见不到聿郸就可以了,而于席临川而言,让她见不到聿郸,只需要他一句话。 也许……他当真是会帮一帮她的? 红衣咬一咬牙,迟疑着启唇:“公子……” 席临川闻声看过去,见她低着头,眼睫也垂得低低的,好似有满腹心事。 他蹙起眉头,未作催促耐心等着。便见她深深地一呼一吸,而后沉吟着道:“我、我有些事……不知道该不该同公子说。” 席临川目光一凝:“说就是了。” “那……”红衣抬眸窥一窥他的神色,小心地道,“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请公子信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他的眉心又蹙了一下,脚下顿住:“说。” “公子信我……”她急着为自己求一道护身符,却被席临川斩钉截铁地一语打断:“我不能平白跟你许这种诺。” 红衣神色微僵,哑了一哑,听得他又道:“信不信你我自己判断,说吧。” 她始终都是弱势一方,根本就不该奢求他会答应给她什么保障。红衣哑笑自嘲,反是平静下来一些,长缓口气,说得从容不迫:“聿郸公子想让我给他传信。” 席临川一凛:“你说什么?” “他说两国交战,生意愈发不好做。希望我能向公子打听到朝廷做了怎样的决定、军中又有怎样的动向,告诉他,他的商队便可避开军队所经之处,也能知道下一步该卖些什么,境况会好些。”她简单地复述了聿郸对她说过的话,语中一顿,又道,“他说我能做得到,会给我钱帮我赎身……” 她自顾自地说着,始终没有抬头,便也看不到席临川的满面震惊。 只觉面前气氛凝滞了良久之后,才听到一句:“你为什么告诉我?” 红衣咬一咬嘴唇,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我害怕。原是拒绝了,但他、他说我一定会答应的……” 她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续说:“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觉得怕得很。再者,他虽说自己只是个商人,并未在赫契王廷为官,但我总觉得……总觉得……” 她觉得这种富甲一方的人多少跟政权会有瓜葛,说不准会把消息传给赫契王廷。可又没什么证据,只是因为读过小说是以觉得“可能是这样”,于是便不敢说下去了。 席临川还沉浸在她主动告诉他赫契人要收买她的震惊中没缓过来,惊得连呼吸也停滞住,先前那么多次察觉到不同都不如这一次来得惊心动魄。 先前种种只让他觉得自己许是错了,觉得这一世她兴许不会有叛国之举;这一回却足以让他发觉他彻底错了,她决计不是会叛国的人。 他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视线在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上一分分划过。她还是一副清冷的样子,比他上一世印象中的样子清冷多了,但羽睫总时不时地有一下微颤,明明白白地让他感觉出…… 她在害怕。 席临川狠狠地吸进一口凉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一些,问她:“你怀疑他为赫契王族办事?” 红衣微一凛,腰佩的流苏穗子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解释得尽量缓和:“我知道不该怀疑公子的朋友,但是……” “我们不是朋友。”席临川干脆地接了话,红衣一讶,抬起头看向他。 “我也想看看他在长阳要做什么。”他睇着她,与她惊疑不定的目光对视着,少顷,缓出了些许笑容:“多谢你告诉我。” “……”红衣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应付这道谢了,略有些尴尬,俄而只好如同在现代时一般,应道,“客气了。” 席临川一声干咳,凝视着她又踌躇了会儿,目光不太自在地扫了眼跟得很远的几个小厮,沉声说:“抱歉。” “……啊?!”红衣惊得向后猛退半步,不知这突如其来的“抱歉”是指的什么,“抱歉,我不信”?还是什么别的? “我……嗯……”席临川的面色有点发白,目光在侧旁的地上划来划去,窘迫分明地挣扎了好一阵子,终是鼓足勇气道,“我不该疑你叛国,还有……那一箭,我……嗯……” 红衣忽然觉得这个一贯让她怕得想逃的人的样子有点好笑。 二人隔了不过一丈距离,他支支吾吾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显然已尴尬得说不出话,却又非得逼着自己把话说出来…… 看上去就像在现代时鼓足勇气到喜欢的女生面前表白的男生似的,磕磕巴巴的无法把话说完整,无论旁边有没有人在围观。 但他明明是上过战场的人,长阳城中传说一般的人物,还不管不顾地在闹市和何家公子决斗过…… 几种反差强烈的形象在心头猛地一撞,红衣好似懵了一阵才又缓过神来。再度看看面前别扭得面红耳赤的席临川,不知怎的就大了胆子,面色一冷:“那一箭差点要了我的命,公子空口道歉也太轻巧。” 席临川本就还没缓过来的脸色又一僵,见她眼波流转,很快又续言:“这回聿郸明摆着要找我的麻烦,有劳公子护我周全如何?” 实则话未说完她就已回过味来,不知自己是否说得太过,语毕忙抬眸去看席临川的神色,却见他气息一松,微浮笑意地一点头:“好说。” 第35章 插手 聿郸神色一冷:“让我离开?” “是。”来禀话的小厮不慌不忙,稍一欠身,解释道,“两国不睦,长阳城里紧张得很。我们公子又是要带兵的将领,您留在府中不方便,易惹非议。” “出什么事了。”聿郸沉然问道。 那小厮话语停住,垂首静默不言。 “赫契再度动兵的事不是今日刚刚传来,出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变动。”他凝视着那小厮,话语森然。 “小的不知。”那小厮躬了躬身,又说,“许是公子刚经了下毒的事,是以格外谨慎些。毕竟大将军和敏言长公主过问了此事,公子也不敢大意。” 聿郸清冷一笑,复一睃那小厮:“这说辞你自己信吗?” 席临川就不是这种喜欢温和处事的人,若他真觉得是他下的毒,估计早就拎剑过来一较高下了。不让他再住在府里…… 聿郸静静思索了片刻,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遂缓了口气:“罢了,难为你也没用,帮我收拾东西。” 那小厮却又一揖:“公子莫恼。我们公子说了,有朋自远方来,自该以礼相待。如今事出突然不得不如此,请公子见谅,让小的带公子去长阳南边的另一府邸,也是个好地方。” “不必了。”聿郸回绝得干脆,端然对此并无兴趣,“本是觉得和君侯谈得来,想多见一见。如今既是不能,就不劳君侯多做安排,我自有地方去。” 小厮便也不多做劝说,恭敬地应了声“诺”,叫了人进来为聿郸打理行囊,自去向席临川回话。 . 听闻聿郸并不想去另一处府邸住下,席临川执笔正书的手一顿,遂道:“那就不管了。” 那小厮一拱手,踟蹰着询问道:“公子可要差人盯上?” 席临川睇他一眼,笑而摇头:“盯梢的事,府里的人和军中的人只怕都不拿手。”他话语一顿,想了想,说,“去向北镇抚司禀一声。不说别的,只说我前日被人下了毒,今天请聿郸离开了。差人跟着与否,让他们自己拿主意。” “诺。”那小厮一应,回身刚走了两步,又撤了回来,唤音犹豫,“公子……” “怎么了?”他抬眼,那小厮小心地提醒他,“夫人……今天下午就该到了。” 席临川眉头一搐,挥手让他退下,待得屋中无旁人了,一下子伏到了案上。 他差点把这事忘了,或者说压根不想记着。 解毒醒后,他本是立刻着人回话让母亲不必来了,可母亲放不下心,还是执意来长阳一趟。这本没什么不好,他们也并非母子关系不睦,只是…… 毕竟有许多事,他是不想让母亲管的。 比如关于邹怡萱和顾南芜的事,母亲大抵免不了要同他嘱咐一番;多半还会提一提定亲的事——上一世就是这样,打从他首战告捷开始,母亲就催着他赶紧成家。 颓丧地在案上趴了会儿,席临川直起身子,复又叫了人进来:“备宴席备歌舞。” 争取今晚把母亲哄高兴了,有什么话留到明天再说——然后明天他就寻事在宫中留一天,后天再找茬去拜访舅舅一整天。 . 于是这晚的席府歌舞升平。 皓月当空,月光勾勒出一片美景。 如花美眷笑意盈盈,端坐主位的陈夫人郑氏神色欣然,唯独一府之主……笑得很勉强。 他不是不高兴,只是很提心吊胆,总觉得下一句就要说点什么他不想听的话,绷着笑容喝着酒,歌舞再好都看不进去。 邹怡萱和顾南芜服侍在郑氏身侧,但只过了片刻,郑氏一个眼风扫过席临川便蹙了眉头,又看看正为她夹菜的邹怡萱,神色微沉:“阿萱,去服侍你家公子去。” 耳闻邹怡萱细雨轻声地应了声“诺”,席临川直觉得一口酒呛在了嗓子里。 用餐的气氛很是诡异。 知道郑氏不住地往他这边看是为一观二人相处得如何,席临川故作冷静作得十分艰难。邹怡萱并不清楚他爱吃什么,但为不让郑氏不快,她夹什么他吃什么,端然营造出一副“我们相处得很和睦,她已经很清楚我的喜好了”的假象。 这气氛蔓延开来,逐渐的,连与他不那么相熟的歌舞姬们都察觉出……公子今儿个情绪不对。 于是每个人都很别扭,又每个人都佯装正常。 忽一声瓷碗掷地的声音。 清脆的响声让原本专心致志装镇定的众人都一惊,乐声骤停,歌舞自也停了下来,众人循声望去,见郑氏面色铁青。 “……母亲?”席临川唤了一声,声音上挑,显是询问的意思。 郑氏却没有看他,淡一瞥在旁边被吓得傻住的顾南芜,斥语冷厉:“笨手笨脚的,连汤也不会盛!知我不喜吃芫荽,还盛那许多芫荽叶进来!” 顾南芜一听,忙不迭地跪下去叩首谢罪。一旁诸人屏着息不敢吭声,红衣与绿袖站得近,感觉手上被绿袖紧紧一握,耳畔一声轻轻抱怨:“好凶……” 是呢,好凶。 她悄悄抬眸望过去,其实郑氏看上去也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并不似她从前所脑补的“老夫人”——想想也是,席临川今年才十九岁,古人生孩子又早,郑氏自然老不到哪里去。 她的妆容精致华贵,又因现下眉梢眼底含着怒意而带着些许令人生畏的威严。 红衣与绿袖相握的手紧了紧,也轻道了一句:“刁婆婆啊……” “……”绿袖扫她一眼,没吭声。 . “母亲息怒。”席临川拱手歉然,“是儿子安排不周全,疏忽了母亲不爱吃芫荽,该先嘱咐厨房一声。” “你这么大一个侯府,不必为我大动干戈。”郑氏颜色稍霁,仍是冷眼看着顾南芜,顿了一顿,又道,“但这顾氏,我叫她来的本意是要她侍奉你。可看她如此笨拙,想来做不好什么事,这趟便让她同我回去吧。” 顾氏后脊一凉:“夫人……” 这厢席临川也一愣,尚未及开口,便听得郑氏又道:“缕词和红衣是哪两位?” “缕词已脱籍了。”席临川旋即答道,未理会郑氏发沉的面色,“她不算席府的人,母亲叫她来问话不方便。” 郑氏冷睃他一眼,不加勉强,只又道:“那红衣呢?” 席临川一喟,抬眼看去,红衣脱列而出,垂首一福:“夫人万安。” 郑氏看一看红衣又睇一眼顾南芜,清冷道:“旁人都退下。” 短短片刻,方才歌舞升平的厅中便归于安静了。 席临川执起酒杯又抿了口酒,索然无味的神色:“我就知道母亲不止是来看看而已。” 郑氏秀眉一挑。 席临川啧了啧嘴,又说:“母亲早先答应过,不管我府中之事。” 郑氏忍了口气,瞪着他道:“我再不管,你连命都要没了!” “不至于。”席临川皱眉回了句嘴,而后冷下脸,懒得再多做争执。 郑氏也不跟他较劲,目光转向顾氏,语气愈加冷厉:“敢下毒害人的人,还留在府里。” “不是她。”席临川又顶道。 郑氏一怒:“你住口!我听你舅舅说了,你只简单问了几句话而已,如何肯定不是她!还有那个红衣,和那聿郸富商交往不浅,你也只随意问了几句就不再怀疑,也太儿戏!” “我自有我的道理!”席临川胸口猛一阵起伏,显是怒意强压,神色稍松了些许,又道,“母亲因为这个要把南芜带回去,明摆着是不会留她一命了,我不答应。” “这人留不得!”郑氏喝道,席临川的语声一提便压过了她:“您不能如此草菅人命!” 红衣静听着母子二人的争执不敢插话,悄悄看向跪在郑氏面前的顾南芜,又看一看垂首坐于席临川身边的邹怡萱。 再回想一番郑氏方才的话,好像觉出了点什么。 仍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安静听着,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并不害怕。郑氏明明已经起了杀意,她却仍觉得今日不会出什么事。 居然很相信席临川能挡住? . 这般争执又持续了一会儿。 其间郑氏气急摔了只茶盏,顾南芜被溅了一脸水;席临川一见,抬杠似的也摔了只茶盏,邹怡萱被溅湿了衣服。 红衣不由得很庆幸自己站得远。 郑氏终是说不过席临川,败下阵来。面色铁青地睇了他须臾,蓦地站起身来,拂袖离去。 席临川连见礼的耐性都没有了,淡看着她离开,一声轻嗤,自顾自地又倒酒来喝。 ——这是标准的强势母亲和年轻气盛儿子吵架的设定啊?! 红衣心里念叨了一句,复又惴惴地抬眼去看席临川。 “都回去歇着吧。”他浅蹙眉头道。 红衣一福,顾南芜和邹怡萱起身后也一福,皆不吭声地一并往外退。顾南芜跪得久了,脚下不稳,退着退着一个趔趄。 邹怡萱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多谢……”顾南芜朝她浅浅一笑,惊魂未定的脸上仍有苍白。 邹怡萱回了一笑:“姐姐客气。” . 她们一齐退到了正厅外,即有婢子上前搀扶顾南芜。三人互施一礼,顾氏便转过身,一步三颤地先回去了。 邹怡萱松了口气,也要径自回去歇息,美目一扫红衣恰好与她若有所思的视线一触,眉头稍蹙:“怎么了?” 红衣垂眸,按压着心底的猜测和因猜测而生的不忿,屈膝一福,笑得人畜无害:“没什么。只是想想夫人方才发火的样子就觉得后怕,还是邹姑娘有本事,能那般镇定从容。” 第36章 防御 气定神闲地应付完邹怡萱无妨,回到房里,红衣就瘫了。 这跌宕起伏的剧情…… 心里止不住地打哆嗦。她横想竖想,都觉得郑氏今日找的这一出麻烦,是拜邹怡萱所赐。 若没有人跟郑氏说什么,她不至于那般容不下顾南芜,更不至于看缕词不顺眼。 恰好邹怡萱曾说过,她要除掉两个人。 那么…… 她除掉顾南芜的方法,竟是给席临川下毒。 红衣愈想愈觉得,此事从头到尾都可怕得令人发指。 府里都知道席临川中的是钩吻的毒,至于钩吻是什么……连红衣这现代人都清楚:古代几大剧毒之一。 是以事发之初,她曾有过一闪而过的奇怪,不明白为什么凶手即便用了这样的剧毒也还是没能一举毒死席临川,甚至让他一眼看出来那是钩吻的叶子——不想被看出来,撕得碎一些或是取用汁液很难么? 原来根本就是有意的。压根就不是为了毒死席临川,为的就是让他看出来那是钩吻,而后才好演下一出戏。 至于那钩吻的量是否足以致死根本就不要紧了,众人的注意力都会在席临川身上,只会觉得是有人要害他,不会有人轻易想到是要借他来除一小小妾侍。就算再减一片钩吻叶子,事情也仍旧会和那天一样,郑启会疑到赫契人,然后理所当然地疑到顾南芜。 接下来也都会和今天一样,自会有人煽动着郑氏来兴师问罪。 而后,以顾南芜的身份,只要席临川迟疑一点、或是懒得过问,她就死定了。府里就只剩了邹怡萱一个妾侍,最容易成为席临川第一个“妾室”的,也就只剩她了。 这丧心病狂的占有欲和野心。 红衣搁在膝上的手一紧:若邹怡萱想除掉顾南芜是因怕顾南芜与她争位、想除掉缕词是因觉得缕词有意博席临川的目光,那…… 邹怡萱曾经也说过,觉得她很得席临川的喜欢——照这个逻辑,在邹怡萱眼里,只怕她比顾南芜和缕词的竞争力大多了啊! 便基本可以断定邹怡萱早晚有一天会容不下她了,这种令人后怕的事情早晚会轮到她身上。或者,邹怡萱现在已然开始铺垫了,所以郑氏会对她也那般厌恶,对之前的事情一清二楚。 红衣想了又想,不知道如何“先下手为强”,就只好换个路子了。 . 翌日,席临川当真在宫里闷了一天。到了下午的时候,自己都感慨自己脸皮真厚。 这也就多亏他和皇后沾亲,皇帝才没把他从宣室殿轰出来。临了倒是忍不住训了一句:“你堂堂冠军侯连赫契人都不躲,竟躲你母亲!” 他也只好拱手沉肃应道:“臣能打赫契人,但不能打母亲……” 这算个理由,皇帝也没话说,不耐烦地挥手让他告退。 席临川可算松了口气,神清气爽地退出宣室殿,转身往宫外走。 回府的路上先去茶坊接顾南芜——这是怕母亲趁他不在再找她的茬,于是晨起离府时就把她一同带上了,到茶坊包了个风格雅致的小间,让她自己待了几个时辰。 吩咐得自然也清楚,和留下的小厮都交代好了,不许旁人打扰,夫人的人也不行。 是以再见到顾南芜的时候,定睛便看到她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 “回去了。”他在小间门口道,而后便要转身往外走。顾南芜疾走几步跟了上来,咬一咬牙,道:“方才夫人差人来过。” “知道。”他没什么讶色,睇她一眼,又道,“不然我给你留人干什么?” “听那口气真不是要找奴婢的麻烦……”顾南芜眨一眨眼,蹙眉说,“倒像是……府里出了什么事,特意来差人看看公子在不在这儿,想请公子回去的。奴婢回说公子入宫了,他们便走了,半句多余都没有。” 他足下一顿,皱眉看向她:“府里出了事?” “嗯……似是。”顾南芜衔着嘴唇点了点头,说得并不肯定。 . 马车急赶回府,二人一并下了马车,踏入院门,倒未觉出有甚出了事的味道。 几个候在院中守着的小厮都是一脸轻松,见席临川回来连忙见礼,席临川略一点头,便问:“听说府里出事了,什么事?” 离得最近的一个小厮欠了欠身:“不知道。早先是听说出事了的,夫人还差人出去找公子来着。后来就没动静了,小的打听了一下也没问出什么,似是夫人安排妥当了。” 席临川皱了皱眉,直奔郑氏的住处而去。 郑氏今日似乎心情不错,一扫昨日晚宴时的满面阴霾,正与邹怡萱说笑。案上的剔红碟子中盛着几样茶点,二人一壁用着一壁说着,看上去其乐融融。 “母亲。”席临川一揖,郑氏忙让他坐,他却显然没这雅致,略一沉便道,“不知方才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郑氏苦笑一喟,缓缓道,“你不是救了一众孩子?方才敦义坊那边传话回来说吃食上出了岔子。我怕那些孩子出事所以未及多问便着人请郎中过去看、又差人去寻你,后来郎中来回了话,说孩子都没事,只是一个府里前去探望的丫头误食了些,吃病了。” 席临川一凛,当即便知这“府里前去探望的丫头”是谁。恰又有聿郸的事在前面搁着,不禁紧张起来:“她如何了?” “送回去歇着了。”郑氏答道。 席临川立时就要朝乐坊去,刚转过身,却闻身后笑声清冷:“你果真和她很熟络。” 自是指红衣了。 席临川没回头,咬咬牙忍着不解释,复继续朝外走,大有埋怨地留了句:“母亲您管得忒多了。” “你最好能记得,她跟那胡商很熟。”身后轻飘飘的又传来一句,这回席临川连回嘴都没心思回,提步迈出门槛,半步不再停地直奔乐坊而去。 他才刚道了歉、刚承诺在此事上保她周全,万不能让她这么死了。 . 红衣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一手随意地垂在榻边,望着木榻精致地雕镂,努力地脑补自己现在浑身无力、气息不稳、心中发慌、口干舌燥、嗓中发痒、手脚酸软…… 一边努力一边感慨,此番为了避邹怡萱,她也是蛮拼的。真是越来越怕死惜命,当初救孤儿后重见席临川的时候,眼见也是离死不远,但还能义愤填膺地同他理论几句,虽然进了官府后忍不住哭了吧…… 那也比这回强。 这回在想清楚邹怡萱的心狠手辣之后,她简直怕得心律不齐了。也想过直接告诉席临川,可眼前的事实也实在明白——邹怡萱敢在郑氏面前搬弄是非,可见是把干系脱得干净。别说留下物证了,她估计连半点嫌隙都染不上。 到时候事情挑出来,原就看她不顺眼的郑氏还会看她更不顺眼,这不是作死么? 于是……与其让矛盾进一步激化、让邹怡萱快一点动手,她还不如先想法子设好防再说。 把安全系数提高了,其他的可以安心从长计议。 因果始末琢磨好了、措辞也想好了,红衣虽然自认不聪明且对这些伎俩完全没有经验,也还是觉得这事能成。 目前为止唯一的岔子大约是……这泻药药劲太猛了。 . 房门猛地被推开,带起一阵风。红衣虚弱无力地看过去,语声低低:“公子……” “怎么回事?”他大步走到她的榻前,看清她的面色后,眉头皱得更深了,“我听说是在敦义坊里出的事?” 红衣点一点头。 席临川沉下口气:“是聿郸?” 这回,红衣摇了摇头:“不知……许是吧。” 她说着安静了一会儿,认真地长缓了一口气,又慢慢道:“公子说护我一回……那话作数么?” 席临川颔首:“自然。” 很好。 “那求公子先做些安排……”她说着挪了挪身子,目光完全投到席临川面上,说得一字一顿,“能不能……乐坊还有孩子们的住处,着专人每日检查饮食熏香?毕竟聿郸那么大的势力,嗯……” 其实是怕邹怡萱这个能把毒下到席临川杯子里的人直接来乐坊下药。 “可以。”席临川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了。 红衣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念忽地一动。这突然生出的想法让她微微一惊,而后在心中快速思了个来回,觉得应该可行,遂又续道:“能不能……尽量不让旁人知道这番安排?” 席临川蹙了蹙眉头,沉吟道:“让旁人都知道了这边有所防备,你才会更安全。” “是。”红衣赞同地点了点头,凝望着他,却说了另一个思路,“但旁人不知道我有所防备就会接着下毒,大约……能刚刚好抓个正着吧?” “不行。”他拒绝得斩钉截铁,直让红衣一愣。 席临川冷着脸,淡声而道:“这事是为护你周全,不是为了让你搭上安危帮我寻聿郸的罪名。” 红衣哑住,扁了扁嘴,无可争辩。 “我马上安排人来。”他道。退开半步,一壁看了看周围一壁思量着,少顷,蹲下|身压声道,“还有,你离邹氏远点。” 这话让红衣心中一震:“什么?!” “等母亲离开长阳,我要料理些事。”席临川轻一切齿,“别问是什么事。” 第37章 茶水 他竟然是知道的?! 红衣在听完席临川的话后目瞪口呆。 可惜之前的话已出口,决计不能改口告诉他自己也疑邹氏、连今天这一出都是为了防邹氏而设的。 否则,恐怕席临川还没料理邹氏,自己就要先一步被他“料理”了。 红衣只得哑着声点点头,惶恐的神色看得席临川短促一笑,遂而转身离开。 片刻后,乐坊里就已开始议论起来,众人皆知红衣遭人暗害、公子安全起见差了人来盯着。 . 几天过去,天气似乎又热了一些。各房中都添了冰降温,循循地散着凉气与高温对抗着。 席临川可算借着这炎热半骗半哄地把郑氏劝走了,说辞简单且合理——郑氏所住的淄沛比长阳略凉快那么一点儿。 毕恭毕敬地目送着母亲所乘的马车离开,席临川长长地舒了口气,走回大门。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他定了定神,道:“叫邹氏去我书房。” 等话的小厮一应,他沉吟着又添上一句:“还有红衣。” 那小厮便领命去了,他也径自朝着书房去。心下琢磨着近来的事情,公事私事皆不少,得一件一件来。 尤其是府里这些琐事,还是先料理好了为宜,若不然待得他再度出征,说不准又会闹出怎样的麻烦来。 进了书房自己动手沏了壶茶,边饮边等。很快便闻得脚步轻快而至,抬眼恰见邹怡萱走进来,眉眼带着笑意朝他盈盈一福:“公子。” “嗯。”席临川略颔首,一睇案桌对面已备下的空席,“坐。” 邹怡萱依言落座,见席临川手中茶盏已空,便要执壶为他添茶。他却快了一步,似乎浑然未觉她已伸手,自己一提茶壶,又将杯中茶水添满。 邹怡萱不由一愣,明眸夹杂着讶异去打量他的神色。他却只是轻吹着茶气,眼帘微垂着,平平淡淡。 许是寻不出什么开心的情绪,但也寻不到不快的感觉。 邹怡萱便微微放了心,收回手来搁在膝头,安静地坐着。 待得他又饮了半盏茶,红衣才可算到了。不是她有意拖着,实是住得比邹怡萱远些,这两天又身体虚。 红衣抬眸望一望相对而坐却皆不言的二人,颔首福身:“公子、邹姑娘。” 席临川睇一眼邹怡萱旁边的空席,还是同样的一个字:“坐。” 红衣也依言落了座,神色惴惴地看看席临川又看看邹怡萱,不知接下来会是什么事——她倒是知道郑氏走了,席临川就该“料理”邹怡萱了,但叫自己来干什么? 席临川的目光一睃二人,轻笑声一划而过,转而面无波澜地翻了一只倒扣着的空茶盏过来。修长的手指略扶着盏壁,他复又拿起那茶壶,斟茶。 茶水落在杯中泠泠微响,触得二人心头也一阵悸动。皆不敢作声地望着那茶盏中茶水斟满,他稍抬眼,看向邹怡萱:“舅舅府上拿来的白毫银针,你尝尝?” 邹怡萱面上分明一喜。 这是席临川头回主动叫她到书房,就有为她沏茶的事,她自是高兴的。 伸手便要端那茶盏,柔荑刚要触及瓷盏时,他却又忽道:“哦,等等。” 邹怡萱一怔。 席临川拉开抽屉,手在其中一探,寻了个纸包出来。他从容不迫地打开纸包,取出两片晾干的叶子丢进了茶盏。 邹怡萱神色骤变。 “公子您……”她涂得很好看的朱唇微一颤,笑意变得牵强,“公子您……什么意思?” 席临川扫她一眼而未答,拿起茶盏搁到了她面前。 红衣并不认识那叶子是什么,好在这谜并不难猜。她心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邹怡萱,一边觉得邹怡萱害人在先,就算席临川要还回去也是她活该;一边又十分清楚这样面对死亡时是怎样的恐惧——她也是经历过的,那种感觉大脑在飞速运转,却又什么都想不到,只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还不想死的感觉…… 邹怡萱面上的血色一分一毫地褪去,短短片刻间,隔着脂粉都能寻出异样的惨白。 席临川淡声一笑:“看来你是认得这是什么的。” 邹怡萱没有做声。 他敛去笑意,手上一推关上抽屉:“这类东西向来管得很严,你一个自小由母亲教大的家婢为什么会认得,不解释解释?” “我……”邹怡萱已完全发了虚,目光死盯在他面前余下的钩吻叶上,说不出话。 席临川等了一等,眉头稍挑,而后打了个哈欠:“早知道你这般不会掩饰,齐伯就不用担心你事到临头会不认了。” 他说罢不再等她的回答,朝外一扬音:“有劳大人。” 即有人应声入内,不小的动静惊得红衣与邹怡萱一并回头看去。几个禁军一齐走入房中,为首的那个正是前些日子接红衣与缕词进宫的那位。 席临川稍衔了笑意,朗朗道:“虽是家事,但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又恰逢与赫契局势复杂,只好劳烦大人出手。”他的视线在邹怡萱面上短短一扫,“与外人有关无关,还是谨慎些为好。” “君侯说得是。”镇抚使一抱拳,略一偏头示意手下上前带人走。邹怡萱终于反应过来,不管不顾地扒住案桌,一下子哭了出来:“公子……奴婢跟赫契人没关系!奴婢只是、只是……” 她支吾半天,终于挣出了一句说辞,这说辞却连红衣都觉得毫无创意:一时糊涂。 席临川倚在靠背上瞧着她:“费心弄到这般剧毒,还敢说是一时糊涂。” “我没想害公子!”邹怡萱赶忙解释,杏目圆睁地望向席临川,端然在盼望他相信,“我没想害公子!我日后过得如何皆凭公子……我怎么会害公子!” 席临川的目光陡然一凌:“那你就真是存心想害死顾氏了!” 邹怡萱的话蓦地滞住。 “整桩事数算下来,真正吃亏的就只有顾氏一个——我当真没猜错?”他冷眼看着她,俄而怒极反笑,又向镇抚使道,“看来是和赫契人扯不上干系了,不过牵涉人命的案子,还是劳烦大人办了!” “公子!”邹怡萱惊然疾唤,但再未辩解出什么,很快就被几个禁军强拽出了书房,喊声也渐远渐低。 . 瓷器与木案相碰发出一声轻轻的“咯”音,红衣后颈发僵地转回头来,看到席临川又翻了一只瓷盏过来,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和方才一样斟满了茶,再度打开抽屉,又摸出个纸包。 纸包打开,平摊在案上,里面的东西让红衣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 他倒是没和方才一样把纸包里的药加进茶里,只一睇她,笑问:“你来一杯?” 红衣就如同方才说不出话的邹氏一样维持了沉默,席临川悠悠地看着她,啧了啧嘴:“你真豁得出去。” 他说着,余光无意中注意到禁军方才离开时未关的门,便起了身。红衣正紧张着,看他起身自也跟着站了起来,是以他阖好门回过身时,就看到红衣面对着自己死死低着头的样子。 “说,自己给自己下药是冲着谁去的。”他淡看着她,一顿,又说,“没有外人。” 有没有外人……要紧吗?! 这事在她看来,最要瞒的……就是他啊! 红衣的心跳得就像和着《相和歌》踏出的鼓点一样,拢在袖中的双手相互掐来掐去,如鲠在喉地先辩解了句:“我……没想害人。” 话音未落,他忽地疾步走近。红衣心下一惊,脚下急退数步。 “咚”——她的后脑勺猛磕在墙上,磕得头懵了一瞬。再定下神,抬眸就见他怒目而视。 她右边是个小橱,另一边,席临川的手抵在墙上。围出的狭小空间让她跑都没的跑,红衣在他的怒视下怔了半晌,几乎要哭出来:“我、我真的没想害人……只是觉得邹氏兴许在顾氏的事中兴风作浪,怕轮到我自己身上,所以想、想借公子的吩咐设个防……” 席临川的神色却未缓和。 他一咬牙,抬手指着红衣恨恨道:“我诚心诚意想护你,怕是聿郸动手提心吊胆了好几天,竟是你戏弄我!” “我……不是……”红衣吓得哭都哭不出,又想想邹怡萱刚被“带走”,怕得更加厉害。 她后脊贴在墙上、手掌也皆紧张得按在墙上,那点轻微的凉意此时似乎能透心,不一会儿,就让她没了支撑地力气。 膝头发了软,她倚着墙缓缓地出溜下去,直至完全坐到地上,心才随着身子稳了一些。 下颌搁在膝头,红衣夹杂着忐忑的语声低低呢喃出来:“我不、不是有意戏弄公子,只是没有证据,夫人又待邹氏不错,哪敢……哪敢随意说疑她……” 席临川怒意未消地看了她一会儿,脸上逐渐绷不住了。 解释就解释么,话问到一半人慢慢地“矮”了算是怎么回事?! 弄得他都不知道怎么应付她这反应。 手在墙上一支,席临川站直身子。脚在红衣鞋尖踢了踢,大是没好气的样子:“坐地上干什么?起来!” 红衣本就高度紧张着,听得又一个问句冒出来,一时连他这其实明显不是发问都没意识到,立刻回答回答了“坐地上干什么”的问题,可怜兮兮地答得十分老实:“应、应激反应……” 第38章 再战 席临川眉头皱起:“什么反应?” “……”红衣僵了一瞬可算回过神来,“应激反应,就是、就是……”其实她也解释不清楚,磕磕巴巴半天,勉强说了个大概意思,“就是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情的时候,没有意识地做出的保护自己的反应。” 席临川眉头轻挑着低眼打量了她半天,到底没在这词上再多费时间,靴子又在她绣鞋上一踢:“快起来!” “哦……”红衣睨一睨他的神色,遂伸手在身旁矮橱上一支,站起身来。 但她还是走不开,席临川犹在她面前一丈远的地方站着,她必定不能绕开他走过去。 于是垂眸安静站着,感受着他投来的若有所思的目光,忍了一会儿,终于扛不住了:“公子,您……还有事么?” “有。”他字正腔圆地回了一个字,而后又没下文了。 ——有事你倒是说啊!!! 红衣一惊一乍地等着,又过了片刻,席临川回过身去,打开案上的一只木匣,拿了个东西出来。 红衣在他背后看着,隐约可见那是一块长方形的漆木牌,上面刻有精致雕花,还有褐色的流苏穗子。 一时止不住地猜测这腰佩一样的东西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席临川睇着那牌子头也未回的开了口:“前几日去长秋宫见姨母的时候,见到了陛下新封的张姬和阮姬——就是从前跟你学舞那两位,她们说想让你时常入宫坐坐。” “这话是当着姨母的面说的,我不好拒绝。”他回过头来,把那腰牌交给她,“她们若传你入宫,应是会另备腰牌。这块是我的,如若出了什么岔子,它兴许能帮你个忙。” “能出什么岔子?”红衣脱口问出。脑中已然脑补了几十万字的宫斗大戏,但转而一想——这跟她一个侯府舞姬有什么关系? 席临川一笑:“有备无患。” 她静了一瞬,转而又说:“那公子呢?” 腰牌不是应该人手一块的嘛?她拿了他的,他怎么进宫啊! 席临川定定地看一看她,眼中的笑意似有些迷蒙,而后他吐了五个字:“我要出征了。” 红衣面上的愕然一划而过。 气氛一下子就尴尬住了,她好像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事,不知道怎么接话合适;而因她不开口,他也更不好再往下说什么了。 两人各自陷入深思,左顾右盼地想寻个台阶打破尴尬。少顷,席临川上前一步,指指红衣手里的腰牌:“这个你收好了。” 红衣连忙配合地点头:“嗯。” “等我回来要还给我。”他又道。 她再度点头:“嗯!” . 炎热未褪的夏季后叶,席临川得封骠骑将军,率一万骑兵随大将军出征。 又过五六天,红衣第一次接到了宫中的传召。 来请人的是两名宦官,均是笑吟吟的,十分客气。与红衣说明了原委,拱手邀她收拾妥当便入宫,红衣自不敢怠慢,匆匆地理好妆容便去了。 阮氏与张氏所住之处均在皇宫西边,红衣随着两名宦官走了好一阵子,听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介绍途经各处是什么地方,却没什么心思去听。 席临川有意把他的腰牌给了她,说是“有备无患”,可见在他眼里,这其中是会有险事的。 会有什么险事红衣不知道,只是心里不得不承认,在这样阴谋阳谋的事上,席临川比她有见地多了。 又拐过一道弯,一扇朱红宫门呈现在眼前,红衣抬眼看了看:颖淑宫。 走进正殿,红衣的目光在殿中迅速一划,看到张云月和阮淇均在座,却还有另一人在。这人端坐主位,看服饰也比张氏和阮氏华丽一些,却不知道是谁…… 罢了,头一回么,不认识也很正常。红衣心里掂量着应该不能因为这个被找茬,便平心静气地先向张氏和阮氏见了礼:“张姬娘子万福、阮姬娘子万福。” 一拜,无声。 稍稍静了那么一瞬,听得一声泠泠轻笑,而后听到阮淇道:“这就是红衣姑娘。姑娘,这位是唐昭媛娘娘。” 红衣会意,下拜姿势未变,又添一句:“唐昭媛娘娘万安。” “快起来吧。”座上之人口气温和,在红衣起身间,又招呼宫娥为她添了席位。红衣落座,垂眸静静的,唐昭媛的目光很是在她面上停留了一会儿,一哂,“本宫时常听她们提起你,嗯……百闻不如一见。” 这话让红衣很有些惶然。 “是呢。”阮淇浅浅笑着,向红衣解释道,“昭媛娘娘也善舞,与我二人相见恨晚,又听闻我们的舞皆是姑娘教的,便想见见姑娘。” 原来是这样。 红衣心中稍松,遂露出笑容,向唐昭媛颔了颔首,客气谦逊:“不敢和昭媛娘娘比。” “没什么敢不敢的。”唐昭媛笑意和煦,招手让宫娥近前,指了指宫娥手中托着的舞服,“衣服本宫给姑娘备好了,有劳姑娘一舞——唔,莫怪本宫要求得直白,实在是身在宫中已有许久没看过称得上惊艳的舞了。”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略含了歉意又道,“姑娘请。” 这般诚恳的相邀,且又不是什么难事,红衣当然不便退却。想了一想,不知跳什么合适,便先问了唐昭媛一句:“娘娘可有什么想看的舞?” 唐昭媛羽睫轻覆,笑颜未变:“《佳人曲》。” . 过了祁川,就是赫契人的领地了。 苍茫的草地与戈壁辉映,有清泉汨汨流着。乍一看是一片无可比拟的美景,细想下去,却不知这美景之下掩着多少白骨、天上又飘着多少亡魂。 大军压过,沉默中晕开的气势盘旋不散,似乎还没开战就已有血腥气凛然。刀剑寒光盈盈,利箭尾羽在阳光下反射出浅淡的颜色。 席临川的目光定在眼前的连绵山脉上。 越过这座山,就该遇到赫契人的军队了。是何人带兵尚不知道——差去的探子未能探到,而前世,根本就没有这一战。 他难免有点分神,自始至终都很想知道这些战事上的变化是因何而起的。 手上缰绳一勒,他摒开杂念,犹自远眺着那山,面上隐有笑意,话语朗然:“过了这座山就要见到赫契人了!” 身后军队无声无息。 “听说他们有五万人。”他又道,而后稍稍回了头,“他们杀过你们的家人、屠过大夏边境的村庄,你们怕不怕!” “不怕!”身后的回答仿若雷鸣,震得大地一颤。 “好!”席临川一笑,望一望天色,“现在约是午时——安营扎寨,待得夜深,突袭赫契大营。” . 夜幕降临后,四下里就渐渐地冷了。 轻骑才黑夜中急冲入营,直朝大帐而去。 是遣出去的最后几名探子。 “将军!”为首一人抱拳,抬眸一睇,示意侧旁守卫皆退下,而后才禀道,“赫契人设了防,向前二十里有近千弩兵设伏。我们……死了两个人。” “设了防?”席临川一惊。 怎会?他此前只与赫契人过了一次招,赫契人不该这样清楚他的路数。他的打法本就不合寻常套路,是以前世能把赫契人打得没有还击之力——前世那么多次交手都没能让他们摸清路数,这回仅经了一次竟能提前设防?! “将军,属下有一言。”那探子犹豫道,见席临川点头,又续说,“您上次出征时,让属下在长阳城里盯着的那位姑娘……” 席临川眉心微一跳,垂眸凝视着地图须臾,又缓缓舒展开来。少顷,他一摇头:“不是她。” 这份笃信直让那人一愣,不放心道:“那将军上次疑她是为何?依属下之见,此人……” “绝不是她。”他瞟过去一眼,遂又重新看向面前的地图,冷峻一笑,“让他们先设着防吧。告诉将士们,今晚睡个好觉。” “将军?” “这几日风都不小,我们等场西风。”席临川笑意浅抿,“养精蓄锐——不只要人休息好,把马也都喂好。” 几人终于明白了些,再度抱拳,应了声“诺”。 . 帐中恢复安静,明亮的烛火在案头晃着。席临川收了地图、铺上毛毡,又取了张白纸搁在毛毡上,平心静气地执笔蘸墨,在右侧开头书下两个字:“红衣。” 然后手中狼毫空悬了半天,也没写出下一句来。 突然想给她写信就拿了纸来,写了两个字又不知道写什么——席临川望着信纸,嘴角搐了一搐,大觉自己方才一定是魔障了,上一世时他都不曾在战事紧张时想过给她写信,这一世二人这么疏远,他抽什么风? 脑海中各样的念头又过了一遍,末了定格在他出征前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也就是给她腰牌的那次。 唇角笑意浅勾即逝,席临川面对着信纸板起脸来,面不改色地写了下去:“腰牌别弄丢了。”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于我十分要紧。” 而后写了个落款,将信纸装进信封,没忘了在信封正面书下四个大字:红衣亲启。 滞了一会儿之后,却是复又将信纸抽了出来,在“于我十分要紧”之后再添四字:“见信速回。” 欣然一笑,他一壁舒着气一壁封好信封,以火漆封好口,叫了信使进来:“送长阳席府。” 第39章 捷报 唐昭媛确是很爱歌舞的人。 红衣一舞终了,驻足一望,便见唐昭媛一副看得出神的神色。不卑不亢地见了礼,红衣复随宫娥一并去了侧间,将舞服换下来。 再回到殿中时,唐、张、阮三人仍细心品评着方才的舞,见她回来,唐昭媛露出笑容,赞道:“姑娘真是好舞技,劳姑娘走这一趟,让本宫开了眼界。”遂扬音一唤,“秋棠,把父亲新送的那玉佩取来。” 这便是要有赏赐下来。红衣连忙施礼道谢,待得把玉佩接到手里,定睛一瞧,才发觉自己可能……发了笔小财? 玉的事她不算很懂,但单看这温润玉色也知必是好东西——看上去比聿郸给她的那玉香囊的颜色还要温润些,只是雕琢得要简单许多,大概若论“艺术价值”会比不过那一件吧。 唐昭媛明言了为何给她这个,这礼便却之不恭了。是以红衣便大大方方地收了下来,按着带她进宫的那两名宦官的嘱托,给呈物件的宫女秋棠了一些散碎银两算是答谢。而后又在殿中与三人同坐片刻,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长阳城中的事情、再听一听宫中的事情,直到夕阳西下。 唐昭媛露出的疲乏的意思,张、阮二人会意,便带着红衣一同告退,三人在颖淑宫门口辞别,二人各自回自己的住处,红衣则朝着宫外去了。 宫中宦官将她送到了皇城门口,红衣心思一动,寻了个由头让二人就此止步回宫,径自直奔离得最近的一道坊门去。 找当铺。 与当铺掌柜好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将四百两银子收入囊中。红衣噙着笑容走出当铺,望着夕阳长舒一口气,心下笑说自己这日子过得跟玩网游似的——做各样的任务换取“装备”,然后到当铺卖个好价钱。 只不过网游是为了升得级别更高,她是为了给自己搏一把自由。 . 军队扎营的第三日,席临川终于等来了一场西风。 风力强劲,在帐间呼呼地刮着,刮得帐帘飞个不停。 军营的这一端设了靶子,席临川站在那一端搭弓。一众将士沉默地围观着,心中却有些犯嘀咕:这也太远了。 “咻——”一箭穿风而过,一声闷响,牢牢钉在箭靶上。 “好!”军中一片欢呼。席临川没吭声,叫了两个士兵过来,吩咐将靶子挪到自己现在站的地方。 他则去了方才设靶的地方,逆着疾风,再次搭弓。 “咻——” 又一声。大约是与风向相反,这声音似乎比方才更刺耳了一些。羽箭的劲力颇大,受着风阻,仍直朝着靶子而去。 却到底力道不够,离靶子还有几丈远时便向下划了弧,末了只是蹭着下侧靶沿脱靶而过,斜插在靶子后面的草地上。 这回没有人起哄叫好了。 “看明白了吗!”席临川放下靶子,轻笑淡然,“今天是风助我们!理好你们的□□羽箭,瞄准赫契人的胸膛,我们的箭会比平常飞得更轻松,他们就得碰运气了!” 诸人一阵神色恍惚之后,有些兴奋地喊了出来。 站得靠后的士兵没听到,但前排也很快把话递了过去。欢呼声便从前而后地响了起来,成了一片浪潮。 “离我们二十里有一千个赫契人,他们拿着弩,试图阻挡我们!”席临川朗笑道,“我们便拿他们练练手,在他们的射程之外放箭。把箭上都刻上自己的名字,此战过后逐次清点,杀敌最多的,我到陛下面前为你们请功!” “好!”又一片欢呼腾起,席临川无声一笑,下令集合军队,出战。 . 此战比他所预想的还要顺利些,只在最初稍用了点“雕虫小技”。 那一千个弩兵也算个中好手,虽然逆着风,仍有数箭射到了大军眼前。 副将抬眼望一望他们设伏的地方,深吸了口气:“地势较高又草叶茂盛,易守难攻啊!” 算起来人数不多,但伏在草中却难以看清人在何处,前面又有几块大石挡着,从放箭的地方判断人的位置也不太容易。 席临川坐在马上远眺着,手指拨弄着缰绳,又抚着马鬃思量了一会儿,一笑:“投石车。” “……啊?”那副将一愣,“将军,投石笨重,对方易闪避。” “谁说要砸死他们了?”席临川眉头稍挑,笑容毫无善意,“让厨子起锅熬油,装桶给他们砸过去。” “……”那副将诧异地怔了一会儿,立刻吩咐去办。 少顷,正因风力不向着自己而大为着恼的赫契弩兵迎面见几只木桶砸来,又不知是何物,情急之下连忙调转方向,朝木桶射去。 每一只射开,皆有金色液体挥洒泼溅,弄得众人面面相觑,满带疑惑的赫契语连这方的大夏军队都能听到几句:“这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上火箭。”席临川声音清冷。转瞬间,军队最前已火箭齐备,红黄相映的火光在风中晃着,他眸色略沉,“放箭。” 数支箭矢呼啸而过,因燃烧在天空中留下些许黑雾,被风一吹又很快消散干净。 对面葱郁的草色间立刻漾开一片火光,其间夹杂惊叫阵阵,依稀能听到有人喊着:“灭火!快灭火!” 方才放箭的一排已退至后面,次一排已上前待命。 “放箭!”又有数支箭齐声飞出,落地的顷刻间,火势瞬间大了。 这地方草长得很好,本是隐蔽的优势所在,此刻却已燃成了一片火海,浓烟滚滚而起,又因风是往西,这边什么也闻不到,既闻不到青草燃烧的味道,也不知其中是否夹杂着皮肉烧焦的味道。 “传令。”席临川望着眼前未尽的火光,稍屏了息,“疾行翻山,突袭赫契主力,不恋战不追击,速战速决、速决速撤。” “诺!”副将一应,即去策马传令。 飒飒疾风中,军队压过苍茫草原,将士的盔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连成一片微白的光芒,挡在这祁川更往西的地方,形成一道御敌的屏障。 . 半个月后,此战的第一道捷报传入长阳城。 绿袖闯进孤儿们所住的小院、冲到红衣面前时的样子,堪称“欣喜若狂”。红衣目瞪口呆地听了半天,才听完她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赢了赢了!三万七千六百二十四人……公子带兵斩虏三万七千六百二十四人!大将军和何将军那一边也杀敌无数,我记不得多少了,反正……大获全胜!” 红衣很是被这数字惊了一下。 此前听说席临川带骑兵一万赴沙场,斩虏……三万七千六百多?一比三点七六? 又是一次以少胜多。 “好、好厉害啊……”她试图更细致化地脑补一番,怎奈脑补失败,只好以单纯的震惊和欣喜称赞道,“用兵如神啊!” “可不?”绿袖眉眼一弯,大有得意之色。又从袖中取了一物出来,“喏,公子给你的。” 红衣接到手里一看,是一只信封,上面还真端端正正地写了四个字:红衣亲启。 信里写的什么啊? 她满是不解地拆开封口的火漆,将信纸取出来,当即面容就僵了。 ——除却称呼和落款,正文总共没有几个字,第一句是“腰牌别弄丢了”,第二句是“于我十分要紧”,末了还剩一句“见信速回”。 ……席临川怎么突然婆婆妈妈起来了?! 想想他之前提剑就敢跟何庆动手的事,红衣看着信纸的神色不禁纠结起来,心里简直出现了认知障碍,无法相信这两件事是同一个人干的。 还“见信速回”,这怎么回?!尤其二人存着身份之差,她就回一句“知道了”肯定不合适,但就这么点内容……要怎么回得文采斐然还毕恭毕敬?! 红衣倒吸着冷气直磨牙,有生之年第一次觉得语文比数学还难。 . 是以在这整个长阳城都因前线大捷而沸腾的下午,绿袖和一群孩子们一起,默默看着红衣在房里伏案捶桌。 地上的纸团已经不少了,红衣又揉了一张扔在地上,哭丧着脸转向绿袖:“怎么办啊……” 绿袖也为难地苦着脸,出主意出得并无自信:“要不……你、你随便挑拣些近来的事情写下来?写得长一些,看上去也就……态度不差?” 好像也能算个法子。 红衣便琢磨着挑拣起来。写到几次受召入宫一展舞艺,但略过从唐昭媛处得了不少赏赐、换了不少银钱不提;写到府中一切很好,又揭过有一日偶遇杜若差点打起来不说…… 总之挑好听的写,断断续续的可算凑足了三页纸,红衣长舒口气将信装好、封好信封收起来,等着回府后交给信使,回给席临川。 . 接到自长阳城而来的回信时,席临川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悸动。 恰是又胜一仗,夜幕下军中篝火簇簇,欢庆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拿着信饮完一盅酒就起了身,一语不发地径自回到帐中。手心里竟有些冷汗沁出来,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两世加起来都是第一回。 屏着息取出信纸,他粗略一扫后眉头一皱,苦笑出来:字够难看的。 然后认真读下去,除却第一句是郑重其事地承诺腰牌保管得很小心以外,后面就都是无甚要紧的琐事了。 字里行间都能寻到一股没话找话的味道…… 他一壁嫌弃着一壁读下去,再回神时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噙了笑,窘迫地四下看看,虽无旁人仍是一声尴尬的咳嗽。正了色敛去笑容,席临川继续读下去,目光倏然一震。 唐昭媛? 他似是对这三个字有点什么印象,一时却又记不起来。 第40章 献舞 红衣觉得自己近来的运气着实太好了。 唐昭媛时常传她进宫献舞,每回都少不了有些赏赐,样样看上去价格不菲。且还都是唐昭媛娘家送进宫的,拿出去当了也不违什么规矩。 红衣心里一阵松快,打算多赞几件拿到当铺一口气当掉,既省时间,还有一种视觉上的爽感…… 仔细想一想,上一回得到那教家人子的钱,也是在席临川不在长阳的时候。到底还是主家不在才好“赚外快”——再深一步,归根结底,还是有自由的时候最好。 . 在夏季的末梢,席府中添了个小小的插曲——遭了严刑的邹怡萱被送回了席府。 据说,是指挥使为人谨慎,觉得既然已查明她确和赫契无关,这事便彻头彻尾地是席临川的家事。便不想让禁军都尉府搀和其中,免得一不小心惹得一身腥。 此等解释一说,府中众人倒也都明白。毕竟长阳城中势力纷杂,多一事总归不如少一事。 就只好把邹怡萱留下等着席临川发落了,乐坊众人听说她姑且被“安置”在了柴房里,席临川不在,谁也不敢擅自让她死了,于是还有吃喝供着,逼着她提着一口气熬着,熬到席临川回来。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生不如死”了。 红衣听罢幽幽一叹,到底没心思去对这曾经找过自己麻烦的人发善心。想着由她去便好,自己赎身在即,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下午时,宫中又来了宦官请她入宫。这回的这位宦官看上去有些面生,态度倒还是一样的客气,红衣蕴着笑与他一同往府外走。途经次进院门时与一“熟人”擦肩而过,近在咫尺间,一句冷嘲传进耳中:“虚伪!” 红衣脚下一驻,回过头去看向她,毫不客气地直言道:“你什么意思?惹事?” 席临川离开后,这已是她第二回和杜若生出不快了。 “你虚伪!”杜若也扭过头来,蔑然看着她,冷笑涔涔,“救孤儿、帮缕词,果然就是为了在公子面前显得心善——如今公子不在,邹氏凄惨成这般模样,也不见你再发什么善心了。” 红衣贝齿一咬就要反驳,杜若却先一声叹息,摇一摇头:“得了得了,我没本事斗不过你,你就当我是图一时口舌之快吧。” “……”红衣的话被噎在口中,眼看着杜若再不多做停留地提步离去,自知自己要进宫也不能耽搁太久,冷睃她一眼,暗骂了一句,“蛇精病!” 那宦官始终维持着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见红衣重新回过头来,更是只字不提方才之事,继续循着先前的话题同她闲说着:“听闻姑娘那支《佳人曲》跳得格外好,与当年的贤妃娘娘不相上下……” . 从宫门到颖淑宫的路红衣都走熟了,进了颖淑宫宫门,途中路过的宫娥与她打招呼的态度也都比头一次亲昵了许多。 红衣走进殿门,却不禁浅浅一怔。 这是唐昭媛的住处,但往日来时,张云月和阮淇也都在,四人一同研习一番舞艺然后小坐闲聊,每次都是这样。 可这一回,不仅张氏和阮氏不在,就连平日端坐主位的唐昭媛也不在。殿中安安静静的,只有八名宫娥整整齐齐地侍立在殿中,弄得她都不敢往前走了。 红衣茫然地看向带她来的那宦官,那宦官咳嗽了一声,这才有一宫娥迎了过来,朝她一福,道:“姑娘,我们娘娘今天身体不适,便没召张姬娘子和阮姬娘子前来。娘娘正在寝殿等姑娘呢,姑娘请吧。” 端然是解释得伶牙俐齿,与方才疏忽了她到来、须得宦官提醒才迎上来的做法不太符合。 红衣心里便有点打了鼓,再深想一些就更觉得奇怪了——既然因为身体不适连张氏和阮氏都没请,为什么还唯独请了她来? 红衣悬着心,添了几分戒备,不动声色地随着那宫娥继续往里走。 进了寝殿,看到唐昭媛倚在贵妃榻上,看面色似乎是有那么点虚弱。红衣静了静神,若常行下礼去:“昭媛娘娘万安。” 榻上安歇之人费力地抬了抬眼帘,定睛看清楚她,便要撑身坐起来,口中笑说:“哟……红衣姑娘来了?快起来。” 那领着红衣进寝殿的宫娥上前去搀扶唐昭媛,红衣也依言起了身,唐昭媛坐稳了身子,便挥了挥手让那宫娥退下,掩唇轻打了个哈欠,笑容看上去无甚神采:“本宫到底不似姑娘这般年轻了,你别见怪。” 红衣颔首示意理解,唐昭媛招一招手,示意她坐到榻边。刚欲说话便一叠声的咳嗽,忙不迭地伸手去拿茶盏。 红衣离那矮几近些,自是要帮一把。茶水奉上,她踟蹰着问道:“娘娘若觉得不舒服,可要请太医来看看?” 唐昭媛稍一摇头。 一口气饮下半盏茶水,她才松了口气,面色微缓看向红衣,衔笑解释道:“请过了。太医院忙,说是要晚些时候才能来……等等便是了。” 唐昭媛说着,微偏过头来,目光定在她面上:“本宫想去院子里坐坐,看看你跳舞。乐工给你备好了,更衣吧。” 跳舞? 红衣眼底微凛,愈发觉得今日这一切都太奇怪,不请张氏阮氏却犹叫她来也还算了,眼下唐氏显然身子不舒服得很,却还执意要她跳舞…… 红衣轻吸了口气,微笑着劝道:“娘娘既身子不适,还是好好休息为宜……舞乐一起多有些吵,怕是……不太好。” 她到底是不善应付这些事,说辞大是有些生涩。唐昭媛听言一笑,温和道:“无碍的,不挑那些个聒噪的曲子,就那首《佳人曲》便很好。” 唐昭媛怎么就这么喜欢那首《佳人曲》呢…… 红衣心中的防线不由提得更高了,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见她仍执意要往外去,轻一咬牙,狠下心在她面前跪了下去:“昭媛娘娘……” 这举动反让唐昭媛一怔。 “昭媛娘娘病着,奴婢不敢起舞搅扰娘娘休息。”红衣竭力地让自己的话中充满语气,稍抬了抬眸,泪盈于睫,“纵是娘娘自己的吩咐,但、但若娘娘的身子出了什么岔子,还是奴婢的不是啊……” 这逼出来的演技。 红衣觉得话到了这个份上就该是够了,唐昭媛一时也果真未在说出什么来。这般静了一会儿,忽闻唐昭媛话音一冷:“你是执意要忤本宫的意了?” “奴婢不敢。”红衣话语谦卑,身形未动,翻译过来其实也就四个字:我就不跳! 唐昭媛的面色阴了下去,心中思忖着,正欲再迫她一迫,余光瞥见门口有人影至,视线一抬,忙将话噎了回去。 红衣仍跪伏着,感觉到眼前的唐昭媛离了榻,而后听到一声问安:“陛下。” 红衣险些吓得晕过去。 脚步声顿了一瞬,而后传来的话语声中略有抚慰:“身子不适,就别跟下人置气了。” “诺。”唐昭媛应话的声音软绵绵的,语中一顿,又笑道,“她倒不是臣妾宫里的人,是个舞姬,舞艺过人。臣妾病着不舒服,想看她跳舞解解闷,她不肯,臣妾才不高兴了。” “哦。”皇帝应了一声,带着些许了然。唐昭媛回头看过去,目光停在红衣的后背上,笑意愈浓:“说起来,她的舞……陛下兴许也会喜欢呢。红衣,快去更衣,只跳《佳人曲》这一支便好。” 又是《佳人曲》,又是着意提及了这个名字。 红衣心中骤沉,蓦地想起方才带她来的那宦官随意的那句闲说:“听闻姑娘那支《佳人曲》跳得格外好,与当年的贤妃娘娘不相上下……” 天啊……! 顿觉五雷轰顶! 怨不得唐昭媛对她跳舞这么上心,几次三番地专程召她这侯门舞姬入宫献舞,合着是在给皇帝物色人啊……! 自己的年龄可还不到皇帝的二分之一啊! 红衣一阵心惊。一边对目下的情状怕得不行,一边又庆幸还好方才自己多了个心眼——若不然,皇帝来时大概正巧看见她在院子里起舞,万一他看上了,她逃都没地方逃!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红衣直起身来。起身间,手在曲裾垂胡袖中一摸,将一物捏在了指间。 她低垂着首行上前去,眼都不敢抬地在二人面前一福,硬着头皮道:“陛下、昭媛娘娘,今儿个……时候不早了,昭媛娘娘又身子不适,奴婢还是……早点回府去吧。” 她很清楚自己说这话胆子太大了,是以在听到有人发火前,便快速地将那腰牌取了出来,双手托起。 席临川这牌子兴许能帮她的忙,她只好试试。而至于说辞么,她说了个小谎:“君侯吩咐,让奴婢别太晚回府……” “你是冠军侯府的人?”皇帝出言便问,红衣点点头:“是……” 皇帝扫了眼那腰牌,又道:“这是冠军侯给你的?” 红衣复又点头:“是。” 皇帝认真地打量起红衣,起先只觉得有些面熟、名字亦有些耳熟,少顷后恍悟:“冠军侯那次在宴上与何庆动手便是因为你?” “……是。”红衣不由尴尬,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了。 “这小子,理由说得冠冕堂皇,果然还是另有隐情。”皇帝失声而笑,红衣似懂非懂间,听得他意有所指地又道,“再过些日子他就回来了。” 红衣隐隐约约地觉出,陛下他可能……想歪了。 第41章 姻石 这事实在让红衣心有余悸。 离开皇宫好久,一颗心都还是“噔噔噔”地乱跳着,好像要把胸腔震串跳出去一样。 是的,并没有出什么事,似乎连什么不愉快都没有惹起来,她平平安安地出了宫、现在正在回府的路上…… 但所有事情,都只有一线之隔而已。 她如果拗不过跳了那舞就不一样了,或者,如果席临川与皇帝的关系没有那样近,大抵也不一样了。 唐昭媛这一出,张云月和阮淇清楚与否她不知道,那位会跳《佳人曲》的贤妃娘娘又是怎么回事她也不知道。但这些她一无所知的事情差点让她脱不了身,一步差池兴许就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踏进府门,红衣抚着胸口深呼吸了几番,强定住神,直奔乐坊而去。 她要把近来从宫中积攒的各样赏赐找出来,拿去当了换钱。要立刻这样做,看看能换来多少,如是仍不足两千两,再赶紧想别的办法补齐。 等席临川回来,她要马上为自己赎身,这贱籍的身份半刻都不想多留。 有自由才是王道。待得入了良籍,谁都休想逼她干什么,不管是宫中妃嫔还是带兵将领。 自是不会再去聿郸开在敦义坊的那家当铺了,红衣问了问路,直接去了离得更近些的延禧坊。延禧坊中的进宝当铺门面也不小,迎上来打招呼的伙计同样态度热情。 红衣将手中包袱放在堂中案上,解开上面打着的结,话说得开门见山:“有劳找掌柜的来看看吧。” 那伙计也多少识货,一扫她带来的东西,又听其言,没有什么废话,当即去后面请掌柜。 掌柜的认认真真地验着火,红衣提心吊胆地等着。 清点下来共是翡翠满绿玉镯子一对、翡翠三镶如意一柄、雪花白银的钗子一副五支、另有金丝楠木所制的妆盒一个。 掌柜地看了一会儿之后,仿佛陷入了沉思…… 红衣忐忑地等着。见他看一会儿、压声和伙计交谈几句、再看一会儿、再和伙计交谈几句。 那伙计却也是一脸苦思的样子,如此一来二去地“探讨”了半天,伙计又去打了算盘,回来同掌柜地回了句话后,掌柜的道:“这个……姑娘您看,一副白银钗子三百两、这玉如意四百二十两、金丝楠木的妆盒样式旧了些,原是不收,但在下的孙女独喜欢收些老物件,又将嫁人,在下便自己买了给她算假装……便算你二百两,可好?” 红衣听完之后略琢磨了一遍,觉得这价格尚可,便点了头,又问他:“那对镯子呢?” “这镯子……”说及此,那掌柜又是苦思一番,而后一喟,“老夫得跟姑娘说句实在话。” 红衣忙颔首:“您说。” “这镯子啊……若搁在两年前,大概更值钱些。近两年不知怎的,玉镯行市不景气,你若再等等,兴许过些日子又是个好价。” 这话说得坦诚,红衣也知道这些东西的价格时有波动。狠下了心,还是道:“您且说这镯子能当多少钱吧?” “嗯……”掌柜的沉吟着,道,“三百五十两。” 红衣的脸当场就垮了。 这堆东西里,她原以为最值钱的就是这对镯子了。虽然她对文玩一类并不在行,但二十一世纪时网络那么发达,多少听说了一些。 她可是见过一只满绿的冰种翡翠镯子……卖到几百万啊! 眼下这可是一对啊! 红衣哽咽着向掌柜的道:“不能……再多些么?” “……”掌柜的认真想了想,干脆地回了她两个字,“不能。” 这下可和红衣预估的结果差得远了。 她以为这么多东西一并拿来当了、再加上之前积攒的几百两,两千两银子铁定有了,兴许还能结余点。 没想到居然还是明显不够,不用算都知道不够。 垂头丧气地在掌柜面前杵了一会儿,她幽幽一叹,道:“罢了罢了,当了吧,我急用钱。” 掌柜的也就点了头,走到柜前又打一遍算盘,然后到后头取钱去了。 片刻后一沓银票拿过来,掌柜的将钱交到她手里:“一千二百七十两,姑娘你点点。” 红衣默然接过,细细地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就要收进袖中。低头一看,余光触及腰间垂下的挂饰时,微微一滞。 玉香囊。 她有些矛盾地思量起来。这玉香囊已在当铺走过一遭,又重新回到了她手里,若说戴玉要看缘分,这应该也算是一种缘分。 但,她答应把它留下的时候,顾及的可不是什么“缘分”,是不想辜负了聿郸这个朋友。 后来出现的事则让她觉得,聿郸那样别有用心,实在算不上什么“朋友”。 跟送玉之人都不算朋友,也就更没心思去琢磨什么和玉的缘分了! 红衣先将银票收了,手上麻利地将那玉香囊从腰带上解下来,问那掌柜:“这个能当不能?” 掌柜的一笑:“你若想,自然能当。” 他说着把东西接过去,端详一会儿告诉红衣能当三百两。 红衣咬着嘴唇,暗自做着心算:此前攒了三百七十两,这回又有一千二百七十两,那么加起来就是一千六百四十两了,还差三百六十两。 她水眸一翻:“老实告诉您,我这东西从前当过,当了三百五十两。您看这样成不成,您给我三百七十两——不是单这个加价,前几样我都没跟您争,这二十两就算是这些东西一共加的钱数,您必定是不亏的。” 那掌柜蹙着眉头,啧了啧嘴,却道:“姑娘,您若这么说,那金丝楠木的妆奁我可不要了。” “……”红衣脑中一晃,忘了还有这一茬:这里面还有一件掌柜的自掏腰包收的东西呢。 “……别啊。”她立时泄了气,顿时堆起笑来,央道,“若不然您加十五两?实在拜托了!这钱对我有要紧用处,就差这么点,您就……” “年纪不大人还挺精。”掌柜地扫她一眼,“得了得了,我给你加十二两,行不行?” “行!”红衣当即就答应了,生怕越磨下去越不愉快,万一掌柜的不高兴一件不收了怎么办?她可是弱势一方! 从当铺中出来,红衣望着湛蓝的天色,高兴得直想大喊一声。 攒够赎身的钱了! 手里有了两千零二两银子…… 这二了吧唧的数字! . 军队返回的行程比预想中慢了许多。 除却有俘虏和战利品要清点外,许多时间都耽搁在了百姓身上。 大概是这战胜得太漂亮,凯旋的消息传遍各方,军队所过之处总有百姓围绕欢呼,拦下将领奉上美酒美食,直弄得一干将士应付不来。 这晚,席临川所辖的军队驻在了拉珈寨附近。 拉珈寨地处祁川边境,是大夏与赫契的交界处。此处所居并非汉人,而是从南边迁来的其他民族。不过累年下来已被汉化,又在大夏得以安居乐业,听闻朝廷大军取胜,拉珈寨和其他汉人百姓一样欣喜。 欣喜到连席临川这堂堂将军都抵不住这番热情…… 送酒送肉也就罢了,村长还带了村子里的年轻姑娘同来。 按规矩,军中不可夹带女人。眼下虽已是战胜之后,席临川还是没有松口,村长迫不得已让姑娘们回去了,过了一会儿……换了一波拉珈寨男人来。 夜幕降临后,原本肃穆的军营中载歌载舞的,笑语传了好远。 席临川的心情自也不错,盛了碗酒坐在一簇篝火边,听着拉珈语的歌声。须臾,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两种语言一同起哄,回首看去,是有士兵在抛什么东西。 夜幕中,看不清那是什么,但仍能看出那东西腾到半空时会分为两半。落地后要重新捡起两半,合上后再往上抛。 他看了一会儿,没能看出是什么名堂。便将酒碗搁在了一边的地上,起身走了过去,朗声笑问:“这是什么?” “将军。”士兵们抱拳,几个百姓则欠身施了个礼,而后村长道,“这东西,是我们拉珈寨的神物,叫姻石。有两个妙用——未有心上人向上的抛起,两半在空中分开的一瞬,能看到未来的心上人长什么样子;至于有了心上人的,则待它落了地后看看落地的方向,如是两半皆朝天或朝地,则是两方心向一边,能成姻缘,若一上一下,则多半有些麻烦……” 村长的汉语听上去仍有些“不地道”,但解释着这异族奇事,听上去倒更有些味道了。席临川听罢笑点了点头,就打算看下一个士兵扔那姻石,人群中却忽有一人起哄道:“将军也还没娶妻呢!” “……”席临川蹙眉,一个眼风扫过去,却根本寻不出是哪一个说的话。 然后,起哄声就连成了一片:“对啊!将军也还没娶妻呢!将军先来!” 席临川偏头看向那已被士兵捡起的姻石,觉得扔一扔也无妨——次一句于他而言无碍,他觉得若真两情相悦,有甚麻烦都是可以过去的;头一句倒略有点兴趣。 毕竟重活一世,能看看自己今生会遇上怎样的姑娘,也挺有意思。 第42章 回城 席临川在起哄声中将那块姻石接到了手里,掂了一掂,分量并不算很轻。 他衔着笑将它高高抛起,抬起头望过去,见它飞到半空中,蓦地打开…… 一张熟悉的面容在脑海中一晃,带着点惊恐不安的神色让他心里一刺,蓦地别过头去:“不会……” “咚。”两半石头在两侧落了地,静了短一瞬后,起哄声重新腾了起来:“皆朝下!方向一致!恭喜将军!” 他却还没缓过来,对一切欢呼置若罔闻。 怎么会是她…… 垂在身侧的手不禁握紧了,席临川感受着自己分明不稳的心跳,有意想要否认自己方才所见。 兴许是那画面晃得太快,自己并没有看清楚…… 没看清楚,却又偏偏足以让他知道那人是谁。 他深吸了一口气,夜时的寒凉沁入心脾,他这才得以抽回神思,看向众人。 “将军?”村长的声音中带着疑惑的询问,显是看出他的不对劲。 “没事。”席临川短短一笑,颔首道,“你们继续,我方才喝酒喝猛了。” 他说着便转身离开,没有再给旁人多加询问的机会。一路视各方欢庆于无物,径自进了自己的大帐。 不能是她。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一遍遍被强调着,那么明确。他觉得这辈子娶谁也不会娶她了,毕竟上一世有那许多不好的记忆,哪怕察觉了她的不同,他也不至于……非她不可。 就这样被一个原本并不全信的传说乱了心神。席临川紧咬牙关缓了口气,走向案几。 他想给自己倒杯茶来喝,刚伸出手去,目光所及之处,却被一只信封下了定身咒。 不自觉地哑声一笑,突然觉得自己刚吃了个败仗。 这封信,他从收到的那天就搁在案头。心中自然而然地觉得这只是因为“随手一放”,可实际上,那么多“随手一放”的东西后来也都收起来了,唯独它还在案头搁着。 信里的字歪歪扭扭的,是他此前从未见过的难看。可偏生有好几次,他思索着战术走了神、或者琢磨战局琢磨累了,就会不由自主地把它拿过来,十分顺手地抽出信纸读下去。 过了一会儿后再一阵愕然,纳闷自己为什么在读它。 席临川沉了片刻,又一次把那信封拿了起来。 他从容不迫地打开它、平心静气地读下去,那字里行间最分明的感觉仍是“没话找话”,却让他有了些不一样的思绪。 他很清楚,上一世的红衣,写信从来不会是这个样子。 字迹不会这么丑,“没话找话”的痕迹也不会这么明显。她能很好地把没话找话的味道遮掩过去,就算是家常琐事也可以说得文采斐然,绝不是这样的干巴巴的叙述而已。 她们明明是全然不同的,从性格到为人处事,再到这些小细节……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禁不住地掂量起来:既然明知完全不同,自己是否还有必要那样抗拒方才的“预言”? 只是因为长相和名字还一样? 对了……那两半石头落地时是朝着什么方向来着,也没注意…… . 秋日的第一缕凉风习习而至,长阳城中的许多树木的绿叶泛了黄,晨间夜里的寒意也明显更盛了。 萧瑟的秋意在此时体现得分外明显,红衣却并未被这气氛挑起甚悲伤的情绪,反倒前所未有的日日愉悦。 可以开始计划出府后能做什么了,或者并不是切合实际的“计划”,而是先天马行空地脑补一番。 五年后如何、十年后又在做什么,是会一个人潇潇洒洒地过下去,还是会遇到个有缘人开始另一种生活? 和从前的生活一样,今后的日子同样是充满“未知”的。但这两种“未知”却是截然不同的,先前满是绝望,以后多少有些希望。 自那事后,唐昭媛不再召她入宫了,她便乐得花更多的时间去敦义坊陪一陪那些孩子——日后要自己为生活打拼,不一定还有闲暇去见他们。 . 随着将士们回城的时日临近,城中茶余饭后的话题自然而然地统一起来,男女老少都在议论着这场战争的事,好像这离长阳很远的事情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总有说不完的话。眉飞色舞地说着将领们如何应用,传得神乎其神……倒也无伤大雅。 城门在眼前打开的那一刹那,席临川和郑启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自己差点被震聋了。 每个人都用尽力气地欢呼着,却是听不清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句话。 好在这一路走过去都无甚要交待的事情,若不然,怕是连传令都难。 直至一行人进了皇城的城门,呼喊声渐渐远了,耳朵才逐渐放松下来。 郑启回望一眼城门外的百姓,哑然失笑:“百姓不负众将啊!” 席临川听言,一手驭着马,另一手则揉着耳朵:“下回再战,舅舅您差我回城传捷报如何?” “嗯?”郑启一愣,“为何?” “先一步回城,避开这‘百姓不负’的事。”席临川拇指点了点身后过来的方向,“再来几回,耳朵早晚废了。” 众人一场哄笑,驭马继续前行。 到宫门口下了马,步入宫门。宫中一片沉肃,两旁的守卫见下礼去,整齐划一。 宣室殿前很快有传召声想起,宦官的声音细而悠长地响彻在宫室之间。 “传,大司马大将军郑启觐见——” “传,骠骑将军席临川觐见——” 二人便先一步进了殿去,旁的将领自有宫人领着先去别处稍作歇息。席临川随着郑启一并上了长阶,跨过殿前门槛行至殿中,因甲胄在身,只得抱拳一揖:“参见陛下。” 皇帝原也未坐着,听音便转过身来,朗声笑道:“来得倒快,坐。” 本就不是生人了,郑启没作推辞,席临川也就不客气地落了座,此后禀了一番战时情况、共议了议对赫契的策略,而后便下了赏赐的旨意。 大将军郑启赐邑六千户,骠骑将军席临川赐邑五千户。 二人接旨谢恩后,郑启无甚旁事,先行告了退,皇帝却着意留了席临川。 . 宫人俱被屏退,殿中比方才安寂多了。席临川不知还有合适,静等皇帝发话,皇帝思了一思,却走到他面前,在他身边的席上随意坐了,出言便道:“你府里有个舞姬,叫红衣。” 席临川一怔,颔首:“是。” “近来禁军都尉府查到些事,朕压了几日了,想先跟你交个底。”皇帝说着,睇了眼不远处的案桌,道,“案上金盒里的东西,你自己看吧。” 席临川颔首,依言站起身走向案桌,狐疑地打开那只盒子。 里面的东西让他刚看了一眼就惊住。 盒中一侧盛着数只信封,均写着“红衣亲启”,但不是汉语,而是赫契文;另一侧也盛着数只信封,每一只都写着“某某亲启”,他翻了一翻,有好几个不同的名字,但也均是赫契文。 “陛下?”他惊疑地回过头去,不敢多想心中的猜测。 “这是禁军都尉府截到的信件,有要送给这个红衣的,也有从你府里递出来往外送的。”皇帝淡声解释着,顿了顿,又道,“但是每一封里都是白纸——至少乍看上去是白纸,禁军都尉府试了几种法子,还没有试出过字迹来。” 席临川愕然,手上拆开一封信,抽出信纸来一看,果然是白纸。 “其中还有两封,是从宫里送出去的。”皇帝的神色更沉了一些,看向他,“事关大局,朕不能疏忽,但朕想先听听你怎么说。” 席临川心中紧了一阵。 大多时候,他都更拿皇帝当长辈看,帝王威严在他看来没有那么可怕,他素来有什么说什么,鲜少有什么顾虑。 但这一回,他鲜见地紧张了,心中翻来覆去地斟酌起来,竟不知究竟该说什么。 “朕知道你把腰牌留给了她。”皇帝看着他惨白的面色,径自先说了下去,“她若对你很要紧,朕可以饶她一命——只要你能看住她没有下次,朕就体谅你英雄难度美人关的心思。” 席临川的心速快了两下。他对上皇帝的视线,知道这并不是说笑而已。 自己现在可以决定红衣的生死,只要他乐意。 “臣……”他的呼吸有点凝滞,稍缓片刻,道,“臣看不住她。” 皇帝微怔,对他的答案略有意外。 “但臣……”席临川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力起来,“臣知道此事和她没关系。” “你说什么?”皇帝显然一讶。 席临川正了色,一抱拳:“臣不知此事有什么别的隐情,但臣相信此事无关红衣。请陛下着禁军都尉府明察始末,如需臣作甚协助,臣定勉力而为。” 皇帝睇了他良久,末了,笑叹了一声:“果然英雄难度美人关。” “……”席临川悬着心没接话,皇帝站起身,踱步到他面前,声音沉冷:“朕听你这一回,彻查下去——但若真就是她,到时候你可就保不了她了,你想好。” 席临川一揖,虽连眼都未抬,却不掩话中坚定:“请陛下彻查。” 他自己都觉得,这份信任表露得近乎刻意。又一再告诉自己,这应该是没错的。 第43章 盘问 席临川回到府中,府里自然一片庆贺。 几乎见到的每一个人都会眉开眼笑地向他道一句“恭喜”。也是,不论是为大战凯旋还是为加封食邑,道这句“恭喜”都是没错的。 他心里却没了那份喜悦的感觉,连轻松都变得艰难。 褪下身上甲胄,他换了身轻便的常服,随手沏了壶清茶来饮,大有些享受这眼看茶叶浸开的过程。 齐伯简练地说了近来府中的事情,他漫不经心地听着,一句话都没插。直至齐伯说完、尬尴地等了会儿他的反应,他才忽而察觉了当中的一件事:“禁军都尉府把邹怡萱送回来了?” “……是。”齐伯险些当着他的面翻个白眼,这可是他禀的第一件事,还奇怪他怎么没什么反应,结果是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人在何处?”席临川信口问道。 齐伯回说:“一直在柴房押着,叫人带过来?” “不必了。”席临川短一喟,“给她个痛快,厚葬了吧。” 齐伯应了声“诺”,席临川沉了片刻,又道:“叫红衣来。” . 从得知席临川已回府开始,红衣就一直在房里踱来踱去,直看得绿袖眼晕,骂了她好几次,她还是不停。 实在纠结怎么开口提这赎身的事,直接把钱塞给席临川说自己要走似乎太直白了些——还不止是直白的问题,万一惹得他不高兴,不肯放人了怎么办? 可这话又必须得说,好像还没什么太委婉的法子。是以急得红衣团团转,一边想找个合适地契机挑起这话题,一边又知道这契机很不好找。 于是,忽闻席临川叫她去的时候,红衣顿有一种要赴刑场的凛然之感。 两千两的银票叠成一摞往袖中一收,她决定总之带着钱先去。既是凯旋,席临川今日大抵心情不错,她打算再细观察一下,若可以,就正好开口了。 随着那小厮一同去了书房,小厮叩了叩门,而后让她自己进去。 红衣迈过门槛,侧头见席临川正侧坐案边品茶,一贯随意的坐姿让她微微一怔,遂而见下礼去:“公子万福。” 席临川抬眸一瞟她,似有一笑,而后开门见山地嘎嘣扔出一句:“腰牌呢?” “……”短短一瞬之后,红衣心里翻江倒海地疾呼:我傻!!! ——光顾着纠结怎么开口说赎身的事了,纠结得不顾一切。完全没想到他为什么一回府就叫她来。 自然是因为那腰牌啊!!! 他千里迢迢写信叮嘱过她保管好的腰牌啊!!! “在……房里……”红衣面色尴尬地回道,手僵硬地指了指乐坊所在的方向。 席临川手上茶盏一搁:“哦,那不急。” ……哎? 他睇了她一眼:“坐。” 红衣抬眸望过去,没见案几这一侧有席位。地面当然是硬得很的,但听他这么说了,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就要在他对面跪坐下来。 “……这边。”席临川眉头稍一蹙。 红衣刚蹲到一半的身形顿住,视线越过案几,才发现他那一侧还有另一方垫子。 闷头踟蹰了一会儿,红衣向那一边走去。 席临川清楚地感觉到她的不情不愿,余光瞥见她在落座间,脚下或有意或无意地将垫子往后蹭了半寸,坐得离他又远了一些。 假作没看到,他不动声色地给她倒了杯茶,啧了啧嘴,道:“信我收到了。” “……哦。”红衣应了一声。 他又说:“字真难看。” “……”红衣登时脸红了,又没的可反驳,只得怨念自己没有“写毛笔字”这项技能。低垂着眼帘身形不动地等了一会儿,他单手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又道:“信里写的都是好事。” 她没吭声。 他凝视着她道:“我不太信你这么些日子下来,一件不高兴的事都没有。” 红衣一滞。 这话……当然是对的。 生活嘛,自然是喜怒哀乐都有,就算是高兴的事居多,也难免隔三差五就有点心塞事出来。 可是……信件往来,且又不是交心的人,报喜不报忧多正常? 他执拗这个干什么! “说说不好的事吧。”席临川轻晃着茶杯,口吻悠悠地启发她,“比如又得罪了谁、和什么人结了梁子?” 端然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红衣不知他这样问话是为什么,提着心思了一会儿,颔首静静道:“没得罪过谁,每日除了在府中待着,顶多就是去敦义坊走走,再不然就是进宫待一会儿。” “没有过争吵?”席临川问得更近一步。 红衣一滞:“有……” “和谁?” “杜若。”她轻一衔下唇,“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互看不顺眼久了,自然难免要吵。这点小事……还写到信里去?” “哦。”席临川为作置评,思忖少顷,再问,“宫里呢?有没有出过什么事?尤其是唐昭媛那里。” 红衣一愕。不知他从哪里看出了什么端倪,但觉他必定已是打听到了什么。抿了抿唇,便如实道:“有。昭媛娘娘让我进宫去跳了几次舞,最后一回……有意让我在陛下面前跳。点了名要看《佳人曲》,我……没敢。” 他的神色骤然一凛。 果然是没记错,这一年,唐昭媛的的确确是在宫里惹了些事的。 经她这般一点,他终于想起了是什么事:上一世的这会儿,唐昭媛也召了先前教阮氏和张氏的舞姬进宫,那次虽不是红衣、也未必如她一样擅舞《佳人曲》,但能被虞司乐选中教家人子的,想来也是舞艺不错。 前世此时虽然并无战事、他在府中,但叫个舞姬走只是一桩小事而已,他当然无心拦着。如此过了几回,直至有一晚那舞姬没有回来,翌日才有御前的宦官专程来回了话,说是皇帝把人“留下了”。 彼时他对此没有上心,后来那位当了宫嫔的舞姬在宫中过得如何也没打听过,倒是没想到重活一世,这事落到了红衣身上。 而红衣拒绝了。 潜意识里,他觉得此事和方才皇帝所言之事有什么关联,可一时又摸索不出。凝神思量片刻,他又问红衣:“这事怎么过去的?” 红衣一愣,如实道:“我把腰牌给陛下看了,陛下知道我是冠军侯府的人……就让我走了。” 自然而然地没提皇帝误以为她和席临川有什么“关系”。 席临川沉吟起来,目光一扫见她忐忑满面,便随口让她先回去了。 红衣怔了怔,打量着他的面色,一直在指间紧捏着的银票到底没抽出来。 . 皇帝说有两封信是从宫里递出的…… 头疼。 感觉在这事上他重活过一遍都没什么大用了,上辈子他对宫里的事完全不关心,这唐昭媛究竟怎么一回事,他半点头绪都没有。 深缓一口气,席临川站起身来。他拎起大氅往外走去,一边披上一边告诉守在外面的齐伯:“备马,去大将军府。” . 红衣心里七上八下地往回走,怀揣着心事,脚下走得也慢。尚未走出多远,就觉身畔一阵疾风过去,抬眼一瞧,便见席临川正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她心里一惊,原本抽出了个边缘拿在手中端详着的银票又被噎回袖中,再看看同样疾步离开的齐伯,心慌得更厉害了。 府里安静了一刻。 两刻后,有士兵队列齐整地入了府,将所有有人住的地方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又过一刻,十余禁军也进了府门,飞鱼纹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微光。 乐坊里,歌舞姬们各自闷在自己房里,连房门都不敢踏出一步——眼看着院里不管是士兵还是禁军都佩刀带件,谁知会不会这会儿迈出门去就被一刀砍了? 但这仍不妨碍众人知道外面的情状如何。 此事好像和乐坊多少有些关系,不断地有家丁来向虞氏禀事。虞氏也安不下心在自己房中坐着了,就在次进院中等着。 绿袖扒着门缝侧耳听了一会儿,眉心一蹙:“好像……刚带了杜若去问话?” 红衣扯了扯嘴角:“公子刚回府啊……这是出了什么事,闹得这么大阵仗?” “不知道。”绿袖叹了口气摇摇头,“只听说早先赐死了邹氏,莫不是和她有关?” 二人大是好奇地胡猜了半天,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房门“笃笃”一响。 绿袖前去开了门,外面是个禁军——是那位镇抚使,红衣不是头一次见到他了。 “红衣姑娘。”他略一颔首,看向红衣,“大将军有请。” . 红衣茫然地站起身,随着这他出了乐坊。并没有再去席临川的书房,而是直朝着府中会客的正厅去。 偌大的正厅中,大将军与敏言长公主均在座,席临川自然也在。 红衣走进厅中时,杜若恰好被带出去。二人碰了个照面,杜若惊魂未定的样子让红衣也更加紧张起来。 “大将军……” “免了。” 她刚要见礼就被敏言长公主打断了话,长公主看向郑启,郑启面色铁青地看了红衣一会儿,沉声道:“旁人都退下。” 原在厅中的守着的禁军听言一并退了下去,只那镇抚使还在。红衣惶惑地等了一会儿,才听得大将军又道:“我们需要你做些事。” 第44章 宫宴 红衣紧绷着神经听着,然则这一语之后,郑启却久久没说出下文来。 她心惊胆战地四下张望。 郑启蹙眉轻喟,看向席临川,再度问了一遍:“你当真要这样?” “是。”席临川点头,声音清冷沉肃,“此事我信得过她。” 郑启终于点了点头。 他重新看向红衣,一句句缓缓道:“有人以你的名字向外递信,用的是赫契语。” 红衣心里一悸。 “但是临川执意认为不是你。”郑启又道。红衣微微愕然,望向席临川,他却没什么反应。 “我们必须向陛下交待清楚这人是谁,就算一时查不清,也要先证明和你无关。”郑启沉然说着,睇她一眼,又说,“这些日子会有人盯着你的,但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说白了就是暗中监视。红衣垂首未语,轻轻点了点头。 敏言长公主略微一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安排,但他觉得让你知道为好。你最好管得住自己的嘴不往外说,若不然搅了局,这罪责可不是我们替你担着!” “……诺。”红衣轻应一声,知道这些都非商量,不由她反驳什么。 大将军与敏言长公主说清了这些,便一同离开了,红衣施下礼去恭送,礼罢后仍觉心中惴惴,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不用怕,盯着你的人不会做什么的,除非你想跑。” “哦……”她喃喃应下,心里却仍难免不舒服——知道被人监视谁会舒服?只是眼下不配合不行,就算她现在拿出钱来说要赎身估计也是没用的,非得熬过这一遭再说。 . 秋夜的寒风在窗外轻拂而过,窗外的树叶一阵窸窣。 半梦半醒的红衣下意识地睁眼望去,恰逢树叶又一阵窸窣,几道黑影一晃而过,吓得她差点喊出来。 ——倒是忍住了,定神一想也知道外人想混进冠军侯府并不容易,这几道黑影,大概就是监视她的人吧。 虽然她不舒服,但对方这样奉命彻夜“盯梢”,估计也挺累的…… 基层工作者最辛苦了…… 红衣心下掂量着,舒一口气,安慰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而后摸黑到案边倒了几盏茶,搁在檀木托盘中,一起放到窗外。 盖上被子闷头接着睡,努力不想外面隐藏着几个彪形大汉的事。 气定神闲,一夜好眠。 . 三日后,席临川听罢禁军的又一次回禀,皱了皱眉道:“镇抚使大人,您好胆识啊。” 对方自然听得出他这“恭维”的弦外之音,打了个哈欠:“君侯既然信她,在下试一次也无妨。” 席临川笑而未语,又听了几句无关红衣的安排,待得镇抚使离开,举步就往乐坊走。 在乐坊门口守着的小厮正打盹,他径自推开院门,院中正练着舞的一众舞姬,动作乍止。 原本舞在半空的水袖自也飘落下来,众人皆觉得有点尴尬,望着门口的席临川,半天没回过神来见礼。 “……咳。”众目睽睽之下,席临川神色尤其窘迫,咳嗽一声,目光停住,“红衣。” 红衣一怔,见他转身往外走,理了理衣裙忙跟上去。席临川示意旁人重新关好院门,定下脚看一看她:“今晚跟我进宫。” “……啊?”红衣一讶,席临川神色浅淡地解释了一句:“宫里设宴庆贺凯旋。” ……所以呢?她去算怎么回事啊? 宫宴也用不着她这侯府的舞姬啊! 她一副诧然不解的样子丝毫未动,席临川淡睇她须臾,肩头一松,抱臂道:“红衣姑娘,你胆子挺大么!” 红衣迷茫地望着他。 “陛下疑着你,我央舅舅请禁军来解你嫌隙,你还敢给禁军备查?不怕让背后之人在茶里下点东西害了禁军、让你这辈子都洗不清楚?” 他语中莫几个字说得有点森狠,大有恐吓的意思。红衣的羽睫眨了一眨,理所当然道:“不会的……” 席临川眉头一皱:“什么不会?” “不管这人是谁,如果功夫高到在禁军眼皮底下下药而不会察觉,早就可以把那信往我屋里搁上几封……这样只要一搜,我横竖都是洗不清楚。”她低语着说着,好似有点害怕,仍是解释得很明白,“这不是……没有么?” 席临川挑眉,好笑地端详她一会儿,重新板起脸来:“我不管这些。反正你今晚跟我进宫参宴,去准备吧。” “……”红衣一噎,抬眸觑见他不由分说的神色,只得屈膝一福,“诺。” . 穿越到这大夏朝这么久,府中宴席见过不少次,但宫宴着实是头一回。 虽然是与席临川一同去“赴宴”,但红衣仍谨慎地将自己心态摆“正”了——这等宴席,她才不会被当做客人看呢。左不过是个婢子的身份,是以今天晚上身在宫中,规矩礼数什么的……自己小心为好。 踏进宫门时恰是许多赴宴宾客初到的时候,这是为凯旋而设的宴席,他们见席临川这骠骑将军来,自然要迎过来寒暄几句。 红衣乖乖地低头站着不说话,默不作声地施了一个又一个万福。直至七八个人陆续离开,席临川才脚下一驻,朝她一瞥眼,闷着声道:“你不用挨个见礼……” “……哦。”红衣脸上微热,点头应下,又随着席临川接着往含章殿去。 含章殿中灯火辉煌。 因已是秋天,大殿两侧汉白玉砌成的池子中,残荷已撤,只余一汪浅水清澈地留在那里,被满室烛火映衬得流光溢彩。 宫娥在席间穿插而过,奉上美酒佳酿,一个个皆笑意轻盈,点缀在这一幅盛世画卷里。 红衣直看得不由怔了,随着席临川一并到了席位边上,他落了座,她站在一旁有点手足无措。 “女官。”席临川扬音一唤,离得最近的一味宫娥迎上前来,他颔首道,“有劳添个席子。” 片刻,便有另一方坐席置在了旁边,一并送来的还有碗筷酒盅,席临川遂一笑,向红衣道:“坐。” 红衣依言坐下来,却是如坐针毡。席临川夹了菜送进口中,压音向她道:“尚食局的手艺不错,你快吃,今晚怕是还有的折腾。” 有的……折腾?! 红衣不解其意,他却全然没有解释的意思,执箸去夹金鼎中烹熟了的羊肉。 帝后二人在一刻后并肩而至,一片齐整的见礼后,又是一番红衣最多能听懂七成的场面话,庆一庆战争凯旋、贺一贺太平盛世。而后歌起舞至,殿中愈发热闹。 席临川好像一贯对这些应酬上的事不怎么耐烦,但凡有人来敬酒,只要多说几句话,他就要扭头找点别的茬,正好让本也就是说说客套话的另一方离开。 比如,当一文官模样的人刚要在他面前歌功颂德时,席临川伸手就拦住了恰好经过的女官,话语诚恳:“有肉桂吗?” 红衣心里禁不住一笑,觉得他这应承方式也忒……奇葩。 . 盛着肉桂粉的小银碟子送到席临川案上的同时,几个稳步入殿的人让殿中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静了下去。 众人不约而同地循着望去,之后,有些胆小的便缩了身子。 禁军。因为执掌刑狱巡查之事,而让诸官忌惮三分。 眼见几人面有肃杀,为首的一个手上“拎”着个宦官,众人便都觉出这是出了事。 面面相觑地望着,直至几人在殿中站定,把那宦官“丢”在了地上。 那宦官吓得瑟瑟发抖,连忙朝九阶之上一拜:“陛下。” 殿中肃然,帘后在片刻前响起一个沉冷的声音:“怎么回事?” 为首的禁军一揖:“禀陛下,臣等例行巡查,见这厮在殿外西侧鬼鬼祟祟的,就叫住盘问。谁知他愈发紧张,竟想逃跑,拿住一问,果然有鬼——他身上有封信,从头到尾全是赫契语,也不知是给何人送信。” 他说着脚下一踢那宦官:“说!” “是、是……”那宦官连磕了几个头,才哆哆嗦嗦道,“臣、臣只是奉命传信,是给……给冠军侯带进宫来的舞姬的,臣不知道里面都是赫契语啊陛下!” 这厢宦官尖锐的喊冤声听得众人盛宴,另一边,猛一阵咳嗽传来,连咳数声都没停下,又将众人的视线拉了过去。 便见冠军侯面色泛红,微侧着身仍咳个不停。他稍缓之后,就听九阶之上的天子问了一声:“冠军侯不适?” “没有……”席临川有点慌乱地缓着,正了正色,端正道,“肉桂粉,呛着了。” “……”一片哗然,众宾客哭笑不得,反倒他显得格外正经了。抿酒舒缓了一会儿嗓子,他皱着眉看向那宦官,问道:“给我身边的舞姬送信?” “是、是……”那宦官连连承认,席临川眉头未舒地一睇红衣,口气促狭:“你还懂赫契语?” 红衣不知这是什么戏码,觉得自己少说话为好,摇了摇头。 “我也觉得你不懂。”席临川一脸了然,视线一垂,触在余下的肉桂粉上,一脸嫌弃地推远了那只银碟,才又看向那宦官,问话的语气好像在抬杠,“谁让你送的信啊?还拿赫契语写?这么不长眼?” 第45章 化险 满殿寂然之中,那宦官的话似乎噎了一噎,而后略有颤抖却不失清晰地吐了几个字:“是……祺玉宫的阮姬娘子和张姬娘子。” “呵。”席临川一声短笑的同时蹙起眉头,啧着嘴道,“这话有意思,写个信还跑出两位宫嫔来。” “不、不是……”那宦官斜眼觑了觑这一侧,又向皇帝一拜,“臣是张姬娘子身边的人,但今日下午两位娘子殿中小坐时把旁人都摒开了,后来是阮姬娘子把臣叫进去、给臣的这信,是以、是以臣也不知到底是谁写的。” 这下连红衣都听出点门道——他虽是一口一个“不知道”,但若真办起来,大抵张云月和阮淇都逃不过去。 还是赫契语的,摆明了指她们通敌嘛。哦,还包括她自己。 “信先呈上来。”皇帝缓缓的开了口,语气中寻不出什么情绪,又隔着帘子,连神色也看不到。即有御前宫人应声上前,将那信接过呈了上去。 殿中的寂静又持续了片刻,而后听得九阶之上的声音带了点懒意:“先搁着,宴后再说。” 众人好生滞了一会儿,摸不清皇帝的意思,再看看这边的席临川,他也没有说话,神色若常地品着酒,一点紧张都没有。 于是当歌乐再度升起时,方才并没有持续太久的安静也就烟消云散了。殿中恢复了之前的热闹,众人该敬酒的敬酒、该闲谈的闲谈。 “公子?”红衣按捺着心惊看向席临川,席临川睇了她一眼:“舅母猜对了。散席后不必怕,没你的事。” 她的目光仍然惊惶不安,席临川想了想,又添了一颗定心丸:“陛下清楚。” . 红衣心中忐忑与迷茫交替着捱到了散席。 帝后二人先行离席,殿中齐整的施礼恭送仿佛惊雷在她心中一震,想想接下来就要处理那莫名其妙牵扯上自己的“通敌”之事,起身时虚得腿都软了。 胳膊被人一搀,她抬眸看过去,席临川的神色没什么波澜,好像扶她这一下只是碰巧。 他略一颔首:“走吧,宣室殿近来有好茶。” ……“好茶”。 这用词让红衣心里打鼓打得更厉害了——看来从古至今,被“有关部门”请去“喝茶”都不是个好事啊! 步出宣室殿,红衣随着席临川往宣室殿走。夜色凄凄的,一轮玉盘在天边挂着,圆却不怎么亮。已接近暗黄的颜色看上去多有些沉闷,跟红衣目下的心情倒是吻合。 帝后二人如料皆在宣室殿里,红衣抬眸看了看,倒是大将军和敏言长公主也在。 再看向另一边,还有张云月和阮淇。 几人都是坐着,谁也不跟谁说话。红衣随着席临川一同见完礼,席临川自去了旁边的空位上坐着,她站在一旁,眉眼微抬再度打量一圈,一个劲地安慰自己“别紧张”。 “该到的都到了。”皇帝显得有点困顿,方才参宴时所着的一袭玄色直裾未换,十二旒也还戴着,以手支颐道,“带那宦官来。” 话音刚落,那宦官就被禁军“提”着带了进来,禁军松手他才得以双脚落地,跪地一拜:“陛下。” “你再说一遍,这信是谁让你送的、送给谁的?”皇帝手指敲了敲案上的信,问他。 “是张姬娘子和阮姬娘子让臣送给冠军侯身边的舞姬红衣的。臣是张姬娘子身边的人,但是今天下午是阮姬娘子给臣的这信。” 他一席话答得齐全,皇后看向张、阮二人:“你们说。” 阮姬端坐着,微欠了身,笑意浅浅:“臣妾今天下午是去见过张姐姐不假,但可没本事让人送什么东西出祺玉宫。” 她这话说得隐有它意,殿中除了红衣大抵都听出来了,于是众人皆将那宦官的一愣收在眼底。 皇帝看着那宦官眉头一挑:“还不说实话!” “陛、陛下……”那宦官心存惊意却摸不清情状,不敢妄言地噤了声。 敏言长公主一眼横了过去:“陛下早觉出不对头了,祺玉宫近几日都有陛下近卫在暗处盯着,宫人带了东西出去、见了外人都会禀到宣室殿,你还敢说是张姬阮姬给你的信?” 红衣和那宦官同时一讶,瞠目结舌地看向席临川,席临川却没看她:“说吧,究竟谁指使你的?” 那宦官的冷汗涔涔而下,跪伏在地滞了许久都未再言。 皇帝打了个哈欠:“杖毙了吧。” 红衣一愕。 “唐昭媛废位,着北镇抚司严审,若跟赫契有半点关系,夷三族。若无关……”他说着看向皇后,“只是宫闱之事,就交给梓童了。” “诺。”皇后颔首。皇帝便起身往寝殿去了,众人一见忙随之起身,一齐施礼。 几人面色都有些沉,皇后看向席临川,又看看大将军,温言道:“你们先回去。” 席临川点了头。 红衣随着他出殿时,又听到皇后说了句:“有劳长公主到长秋宫一叙。” . 这件通敌的事,来得让人太怕,收场收得又太快。红衣花了一路的时间用来缓神,差不多平定心神之后倏尔觉得好累。 踏进府门她便向席临川一福,想要告退回去休息。席临川却一哂:“不想听听怎么回事?” 红衣一怔。 自然想,若能听个明白,兴许就不用再接着紧张了。 便随着他去了住处,进了侧间,他随口跟婢子要了茶水果脯来,二人一并落座。 “记得我回来那日问你‘不好的事’,还有禁军来府里么?”席临川笑道,“你告诉我唐昭媛找过你,还想让你……咳,侍君。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信的事和唐昭媛有点关系,但宫里的事我又实在不清楚。” 而他又要把红衣的干系脱净,不敢等着禁军都尉府查过来——他不知背后栽赃的人有多大势力,万一连禁军都尉府也跟着一同办事,等着查不就是等着把红衣往死路上送么? 且禁军都尉府在这事上的效率还颇高——他刚回府不久就得了信儿,说从宫里传出来的那两封信,经比对,似乎是阮氏的字迹。 于是更不敢多加耽搁,他去大将军府见了敏言长公主,不知道哪些事有用哪些事没用,只一股脑将自己知道的都倒了出来。 敏言长公主听完,一张脸冷到了极处,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这唐氏一贯阴狠,本宫没管过她,她这回倒阴狠到宗亲头上来了。” 这一席话,席临川只听懂了末一句——知道张氏、阮氏是宜宁王送进宫的,若摊上通敌的事,宜宁王必定逃不过干系。至于前两句…… 席临川就此听了一出宫闱恶斗。 用敏言长公主的话说,唐昭媛从进宫开始,便不是什么善茬。她进宫比如今的皇后郑思还早些,这么些年来不知多少宫嫔折在她手里。末了是郑思有了孩子、又一贯得宠,唐昭媛才可算吃了次亏,屈居昭媛至今。 “她想把红衣弄进去,左不过是自己近年来过得愈发不济了,又始终没有孩子,眼下再加上张氏、阮氏风头愈胜,她不得不提携个新人给自己铺个后路。”敏言长公主说着沁出冷笑来,“但红衣没答应,她大概多少心里不快,又有心除掉张氏阮氏……拿红衣来这么一出不奇怪。” 席临川听完这些诡计在敏言长公主面前傻了好一阵子,少顷,强缓了缓思路,挤出一句:“虽然舅母这样说,但也未必就是如此。万一不是……” “查查就知道了。”敏言长公主神色轻松,“咱们有这猜测,便比禁军都尉府按规矩一步步来要省力。” 他们便一同去宫中禀了话。因为信中皆是白纸,连皇帝也觉得,这只是后宫争端的说法兴许是说得通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几方安排,席府里暗中盯着红衣,洗脱她的嫌隙;宫中同样盯着张、阮二人;宫外,还有百余禁军逐个去查目下在长阳城中的赫契人。 结果,是红衣这边毫无疑点、张阮二人也毫无疑点,唐昭媛的嫌疑就更大了。 今日一早,敏言长公主差人传话给席临川,说依她对唐昭媛的了解,唐昭媛下手一贯快而狠,不会慢慢地拖时间——今晚的宫宴于她而言很适合把这事捅出来,不如给她这机会,试试看。 所以席临川带着红衣同去了。事实证明,敏言长公主猜对了。 这迷雾重重的过程…… 感觉就跟剥洋葱似的,每一层看上去都差不多,每一层看上去都像是最后一层。 红衣吃惊地缓了一会儿,才可算把一环环都理顺了,思了思,又道:“可是公子还叫杜若问了话……” “因为府里有人仿你的字迹往外递信,我想弄明白这个人是谁,自然先找与你有仇的。”他说着一喟,“但不是她。至于是谁,只好接着查了。” 红衣心如乱麻。 这不是简单的惊讶,更多的是后怕。在这事里她不是旁观者,而是亲历者,却一直懵懵懂懂,直到他解释了,她才明白。 可这事又这么复杂,牵涉的人这么多,虽然乍看下去,谈笑风生地就把事情解决了,但实则哪一步想错了都可能有无辜之人丧命。 这么一桩关乎人命的事,她这个亲历者夹杂其中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当权者来解决。处理得公正,是她幸运;若出了岔子又或他们有“宁可错杀”的心思,她无处喊冤。 红衣感觉一呼一吸都带着凉意,她看向席临川,他正微低着头抿着茶。微白的热气蕴着茶香散出来,衬托着他面上的笑意,很是温和。 他看上去……似乎心情还不错? “公子……”她试探着开了口,席临川抬了下眼皮:“嗯?” 红衣的手往袖中一探,捏紧了近几日一直带在身上的一沓银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尽量平静道:“奴婢……有些事……” 他眉心一跳。 抬眸端详了她一会儿,他敛去笑容:“你从来没在我面前这样自称过。” 至少这辈子没有。他不知道她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倒也懒得挑她这错。 她心里一紧,知道自己紧张小心得过了头,想要佯装从容反倒露了怯,正犹豫着要不要先不提了,他却道:“什么事,说吧。” “我……”她咬紧了嘴唇,感觉探入袖中的手都快把最外层的两张银票掐破了,终于颤抖着拿了出来,搁在案上,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我攒够了两千两银子,可以赎身么?” 全然措手不及。 好似全无防备地被人捅了一刀,席临川面色一白,错愕不已地盯了那摞银票一会儿,才艰难地将视线转到她面上:“你……” “公子说过,有两千两银子,我就可以赎身了。”她心里七上八下地望着他,不敢放过他一分一毫的神色,又将案上的银票往前推了一推,“这里是两千两银子,一文不少。” 席临川听出她的口吻中轻微的慌乱和惊意,显是怕他不答应。 第46章 脱籍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席临川尽力如常地问道,神色却仍不自然极了。 “唐昭媛传我入宫的时候,每回都有些赏赐。”红衣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解释,“我把那些东西当了,换的钱。” 席临川感觉心里一揪。 “哦。”他应了一声,听似漫不经心的声音断了一会儿,又问她,“钱都拿来赎身了,出府之后,你怎么活?” 红衣颔了颔首,坦言道:“还有几两结余,够花一阵子。” 他笑音短促,显然觉得她这答案并不靠谱。倚在靠背上抱臂睇了她一会儿,淡声道:“花完之后你怎么办?” “我会想办法的。”红衣的声音听上去少了些底气,却又执拗十足,她抬了抬眼帘,续说,“天无绝人之路。” 席临川悠悠地点了头,遂伸手将那叠银票拿了起来,有意无意地告诉她:“赎身了无妨,你大可在席府留着。反正已有一个缕词了,不怕再多留你一个。” 他将心下涌动着的挽留掩饰得很好,却没想到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斩钉截铁的拒绝:“不。” 他拿着银票的手顿住,再一次抬眼看向她。 “我、我想要真正的自由……”红衣一字一顿道,那份渴望溢于言表。他略有不解地打量着她,她踌躇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不知他眼下到底是打算答应还是不答应。 “脱籍之后你想做什么,我不会拦你的。”席临川笑喟着将那些银票收了起来,红衣忖度着,觉得这大约就是答应了。 于是她平息着忐忑的情绪,向他道:“我想自己活自己的。” 他眉心一蹙。 “我想让自己的命、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握在自己手里。”她吐字清晰地道,“我不想像缕词这样,即便看上去脱了籍,却还是要在府里,在意别人的脸色。” 席临川沉默未言,似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公子若许我脱籍……就请不要强留我在府里了;否则,公子不如直接不答应,断了我这念想。”她把取舍说得明明白白,水眸目不转睛地定在他面上,等他的回复。 少顷,他的视线迎了过来,略一笑,眼含探询几分:“你就这么讨厌这里?你知不知道,席府在长阳城中都算得名声很好。” 红衣点了下头:“我知道,每个人都这样说,但……”她迟疑片刻,一声哑笑,“我不够聪明,应付不来府里的勾心斗角,更不想牵扯上宫里的。如果胆战心惊才能换来衣食无缺,我宁可……缺一点儿。” “如果不是缺一点儿呢?”他含着笑,问题尖锐,“如果你饿死在外面呢?” “那不比被人算计死在府里强么?”她认真地反问道。他微一愣,听得她续说,“府里宫里这么复杂,总有我避不过的时候,如果有朝一日死在这些事上,免不了背着罪名,得多不甘?可如果在外面饿死……那只是我没本事而已,是我自己要把命赌上,我愿赌服输就是了,大概不会有那么多不甘心吧。” 席临川突然觉得再也说不出什么话说服她留下了。 她想得这么清楚,不管他赞不赞同,都不能说她是错的。她显然对席府忍无可忍了,一刻都不愿多等地想摆脱这束缚,大约有很大一半,是拜他所赐。 这事真是可笑。不过一年之前,他还想取她性命,后来慢慢察觉出她的不同而大有些后悔;此番出征,他刚愕然发觉自己竟对这一世的她起了心思,结果……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她就要离开了,坚定得无可挽留。 “那若我不答应你脱籍呢?”他冷睇着她问,便见她羽睫一颤,肩头倏尔绷紧了,静了好一会儿,紧抿的朱唇才微微启开,声音比方才弱了许多:“奴婢会做好分内的事的。” 答得很明白,失落同样很清楚。 安静中,红衣的心里发了闷。方才还以为他收了银票就是答应了,原来兜了个圈子还是要反悔。贝齿在嘴唇上轻刮着,她思量着如何再努力说些什么说服他,对面骤然一声轻笑:“那你肯定恨死我了。” “……”她一哑,并没有否认他的话。 “赫契人恨我可以,或者何庆那样的混蛋恨我也可以。再不然,因为朝中纷争恨郑家、继而恨上我的也可以。”席临川口吻随意地说着,丢了颗果脯到嘴里,又一声笑,“你就算了。回去歇着吧,明日我让齐伯去给你把户籍办好。” 红衣的心情大落大起。目瞪口呆地看了席临川一会儿,仍不确定他是不是认真的。 “快去。”他笑意敛去,淡泊地瞧着她,又道,“我困了。” 红衣的意外神色又维持了短短片刻,待得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当即起身,施礼告退。 她离开的声音很轻,阖上门的声音也很轻。两扇木门相磕间的那一声微响在他心头一触而逝,他抬眼看过去,已看不到她的影子了。 真是半点迟疑都没有。 席临川兀自干笑了一声,摇一摇头,屏息不再去想她,脑海中的声音却仍是回荡了一阵子。好像一字一句清晰地印了下来,再次向他强调了一遍,想留住她根本就不可能。 . 红衣躺在榻上,兴奋难消地躺到了后半夜才睡着,一不小心就睡过了头,最后是被敲门声叫醒的。 她望一望阳光,好像都快中午了。 揉着眼睛去开门,外面的婢子朝她一福,递了页纸给她,笑吟吟道:“恭喜姑娘脱籍。” 这是……她的户籍? 这么快? 盼了这么久的事情突然实现,她一时反倒回不过神来了,犹犹豫豫地伸手接过,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那婢子便又一福:“奴婢告退。” 红衣独自一人站在房门口,怔了好久。 阖上门后心跳仍是乱的,就像被人拿着鼓槌胡乱敲个不停,充满喜悦却又有点承受不住。 可以离开了! 她强咬住嘴唇才没笑出声来,缓和了好一阵子,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定下心神走到桌边坐下,拿出自己之前做的计划来看。 她当东西的结余有二两银子,加上这些日子积攒的月钱,虽则出府之后有房租之类的大块开支,也大约可以“坐吃山空”半年左右。 先找个住处,不用太大,够用就行。把必需品买齐了,安顿下来,然后“找工作”。 “笃笃。” 敲门声一响,红衣连忙去开门,以为是绿袖,想着正好同她道别…… 门一开,被外面的人一惊。 “公子。”她屈膝一福,席临川抬脚进了屋中,“户籍办妥了?” 红衣点点头:“嗯。” 他也点了下头,扫了眼房间,沉默不语地把手中拿着的信封递到她面前。 “这是……”红衣不解,他淡声道:“是你赎身的那两千两银子。” 她立时惊得向后一躲。 袖中放着户籍的那只手下意识地背到身后,她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可不带这么反悔的,她现在已在良籍是自由身,若他想拿两千两银子把她“买”回去…… 她可不卖! “这钱你拿着。”他没理会她的反应,声音听上去沉沉的,“我不缺这两千两银子,但你以后既要让命、让喜怒哀乐都握在自己手里,还是过得宽裕些好。” 红衣仍不敢接,站在两三丈外,眼含错愕地看着他。 他抬了抬眸,遂把那信封扔在了身边的案桌上,抱臂又道:“住处我让齐伯给你找好了,就在敦义坊,孩子们住的地方隔壁,价格也与那处差不多。你要住多久自己定,要买下来也随你,房主很好说话。” “公、公子……?!”她讶异地望着他,他睇了睇她,没做什么解释,又道:“对了,绿袖的户籍也在这信封里。我问过她,她乐得去陪你,就索性一起办了。” ……?! 红衣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被他这一连串的反应弄得说不出话。僵了好一会儿,视线仍停在他面上,身子稍一弯将那信封拿了起来,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叠银票,还真有另一张户籍。 她将户籍抽了出来,伸手就要把银票还给他——她赎身归赎身,之后无缘无故拿他这两千两银子算怎么回事?多心虚啊! 席临川却没接回来。 他低垂着眼帘睇着那信封,眉头浅蹙:“我没跟你商量。” 怎么还有……逼人要钱的呢? 上一个逼她要钱的是聿郸,之后……吓死人了。 “你别以为户籍到手就万事大吉了,我若真想把你弄回贱籍去,也不是办不到。”他语声冷冽,一点面子都不留地警告她,“所以你别惹我。” 红衣的嘴角禁不住地搐了一搐,被他阴冷的口气一镇,自然不敢再“惹”他了。 “我走了。”他复又睇她一眼,足下一转便要离开。 红衣在原地滞了一滞,到底在他推门离开前反应过来,福身道谢:“多谢公子。” 席临川脚下微顿。他微偏过头,侧脸上一缕轻笑若有似无,无比明确地告诉她:“你不再是席府的人了,换个称呼。” 听上去很像在闹别扭的口吻,红衣又不知是什么别扭,思了一瞬,只又一福,依言改了口:“多谢将军。” 第47章 工作 当日下午,红衣与绿袖一起到了敦义坊的那处院子。与孩子们所住的地方确实只有一墙之隔,同样是两近,但稍微小一些,倒是看着更精致。 傍晚时房主来了一趟,三人唇枪舌战一番后,以三十五两银子的价格把这地方买了下来。 此后,这就算个家了。 二人一同里里外外地收拾着,其间红衣问起绿袖为何答应跟她一起出来,绿袖认真道:“听说公子给了你两千两银子,我算了一下,就算咱俩都是废物,什么都不干,也够活五百年的。” 这理由真实在! 这当然只是说说而已,第二天清晨,二人不约而同地起了个大早,原因也都一样——找工作。 绿袖不知从何处打听的,说敦义坊中有几家生意还说得过去的酒楼饭庄,时常需要打杂帮忙的,她觉得简单易做,便说给了红衣。 红衣想了想,点头答应了,想法却不太一样——她琢磨着“从基层做起”摸索一番,看看这年代的饭店是怎么经营的,学个大概,然后自己开一个——毕竟,手里两千两巨款搁着,不创业都对不起这份自由。 一同到了敦义坊北边的淮乡楼,这该是家做淮昱菜的地方。红衣上前说明了来意,小二打量二人一番便笑了:“正巧缺个厨娘,两位等等,我找掌柜的去。” 她们就依言坐到一边等着,待得掌柜的来了,好生交谈一番,掌柜的就点了头,说每个月两钱银子,让二人先试试看。 约定好三日后开始“上班”,“工作”就姑且算是有着落了。二人自是心情不错,沿街买了些点心,一式两份,一份送去给孩子们,一份留着自己吃。 . 厨娘这份工作还是需要些技术含量的。 比如……需要帮着切菜,绿袖本身刀工好,毫无压力;红衣就不一样了,切丝什么的,在二十一世纪……许多菜那是搁板上一搓就行的啊! 于是虽则有人教也还是切得很慢,好在教的人也是过来人,知道初学者都有个过程,倒也不怎么找她的麻烦。 唯一的困难,大概就是手上时不时的会添个口子了。 如此过了半个月,这天,淮乡楼从中午忙到了晚上。 实际上一直没有客人,但后厨的火一直没停,是因傍晚有人在此庆生,把淮乡楼自上而下三层楼全包了下来,后厨一直在为这生辰宴备菜。 夜幕降临时,数道烟火从红衣侧旁的窗外窜上天幕,在空中绽放开来,一片片绚烂。 “黄瓜丁!”掌勺的大厨孟持喊了一句,绿袖扬声一应:“来了!” 殷红的萝卜丝倒入锅中。 “鸡肉丁!”孟持又喊了一句,迟了一会儿才听得应声,红衣嘬着又添了道口子的手指,把切好的肉丁递了过去。 片刻后出锅装盘,这菜看着有点像红衣在现代时吃过的宫保鸡丁。小二将菜端出去,厨房里继续忙碌着,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比觥筹交错的大厅还热闹些。 过了一刻,外面嘈杂起来。 有人叫叫嚷嚷的往这边来了,听声音似已喝得半醉,口中说出的话不清不楚,偶尔还能听见几句根本不是汉语的话。 后厨便安静下来,众人手上的活没停,但都免不了往外看上几眼,直至阖着的门“咣”地一脚被踹开。 那人看上去三十多岁,果然是喝醉了的,脸色被酒气冲得通红,一左一右有两人扶着都扶不住他。 他站在门边定了一会儿,口中含含糊糊地嚷道:“那鸡肉……谁、谁做的!一股子腥味,吃得我家少夫人直、直反胃!”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不知要不要接这醉鬼的话。片刻,又有脚步声传来,“噔噔噔噔”的走得很急,是小二赶了过来:“这位客官,这边是后厨了,您下楼喝酒。” “滚!”那人一喝间猛挥了手,小二猝不及防地向后倒去,跌在围栏上才站稳。那人又回过头来,氤氲着酒气地眼中沁出些许凶光,“谁做的!出来!成心给我家公子添堵!” 这是成心戒酒撒疯找上茬了,小二一见也没办法,在门口直递眼色,意思是谁做的就先出来,好歹先弄清始末,真要闹起来大不了找官府来平事。 “你有病啊!”孟持拿着菜刀就冲那醉鬼喝了一声,显然气恼不已,“那菜我做了没有几千次也有几百次了,头一回听人说腥!吃不惯大夏的东西你回赫契吃去!别跟这儿撒野!” ——嚯,这里头还掺上国恨家仇了啊! 厨房中顿时一片肃杀,眼见着本就不愉快的事情被这一句话挑得更厉害了。两个扶那人上来的人也是赫契人,登时也显出不满来,撸了袖子就要动手的样子。 红衣在旁看得直抽冷气,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衣袖忽被人拽了一拽。 “红衣。”轻轻的一声唤,红衣回过头去,便见绿袖塞了块帕子过来,“快把手包上。” “……啊?”红衣一愣。 “你以为那菜为什么腥啊!”绿袖压音道。 红衣登时了悟——是因为血气?!做熟了居然还能有腥味?! 虽是心存疑惑,她接过帕子的手还是一紧,悄悄地将那帕子在手指上一缠,悬着一口气接着看眼前的情状。 小二正惨白着面色劝架,说出的话却很生硬:“客官、客官您别见怪,那菜您不满意,本店另送您两道……” “滚!”他再度推开小二,指着厨子冷然喝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别在淮乡楼撒野!”孟持也喝了一句,怒火冲脑,说这话拎着菜刀就过去了,明摆着是要砍人。 反应快的人一声惊呼之后,方才不敢吭声地众人顿时成了拉架的,一边拉着孟持不让他上前,一边拉着那赫契人要他退后,那赫契人又哪里肯依,借着酒劲撸起袖子就要打一架,眼见着要闹出人命来。 红衣缠着帕子的手指攥紧在手中,想要上前又没有勇气,思绪反复几番后心念一动,她侧过头向绿袖道:“我下楼一趟。” “红衣?”绿袖一愣,却没来得及拦她。 . 红衣心里有个并不确信的想法。 她觉得这能把淮乡楼包下的人必定是有些身份的,那么,古往今来居于“上流社会”的人,应该都是讲些体面的。 方才那人一口一个“少夫人”,多半并不是什么宾客,而是哪位宾客家中的随从。他借着酒劲在上面闹事,底下的宾客未必知道,而若知道了,未必会由着他这么闹。 毕竟淮乡楼在长阳城中都略有些名气,在这儿见了血,对相关的人名声都不好。 她下楼时脚下走得很急,到了楼梯口时见着店里的另一个伙计阿白,阿白拦了她便问:“上面怎么着了?” “打起来了!”红衣急道,就势一拽阿白,“究竟是哪位少夫人吃了不舒服?” “嘿……别提了,是今儿这庆生宴主家的少夫人。”阿白道,说着举了举手里端着的水碗,“我得赶紧送水去,让她漱口。” “……等等!”红衣当机立断,再度横在他眼前,不假思索道,“你去送水的时候,跟那位少夫人说两句话。” 阿白一愣:“什么?” “第一,她家仆人在上面跟咱们的厨子动手呢。”红衣说着语中一顿,续言又说,“第二……你告诉她那腥气是新来的厨娘不小心割了手所致,跟厨子没关系。” 阿白犹豫着打量她两眼,踌躇着应了,又忙去送水。 红衣一颗心扑扑乱跳着等着人来,紧张得手越攥越紧,握疼了伤口都没意识到。抬头看看仍争端未平的二楼,又望望阿白方才去的方向,脚下踱来踱去,干着急。 少顷,终于有人来了。 五六个虽穿着汉服但仍能看出是赫契人的人从她面前疾步走过,半步没停地就上了二楼,过了会儿,又一齐押着那醉鬼折下来,很快就被淹没在厅中的人群里。 红衣松了口气,举步上楼。可刚到楼上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有人来了,来者的视线在厨房中一划:“哪个厨娘割破的手?又是哪个厨子骂的人?我们少夫人叫你们去!” “铛——”孟持手里的菜刀狠剁在菜板上,一言不发,气势汹汹地就出去了。 红衣愣了一愣,也跟着出去了。 二人跟着那赫契人一起,绕过热闹的大厅,去了侧旁一个安静的雅间。推开门,有个容颜姣好的异族女子侧卧在榻,黛眉紧蹙着,仍不住地抚着胸口。 侧旁有婢女服侍着劝她饮水,见三人进来,才忙不迭地退到一边,躬身不言。 房中还有一人,在房间一侧,正欣赏墙上巨幅的水墨画,一个年轻的背影很是挺拔。 那女子坐起身来,柔荑抚着胸口,抬眸便向孟持怒然道:“你们自己做坏了菜,还敢骂我们赫契人!” 红衣知道这事上确是他们自己理亏的,服务行业么,“服务”没到位,其他都是废话。抬眼一瞧孟持还是一副气哼哼的样子,哪敢让他说话,连忙赔笑道:“夫人恕罪。怪我怪我,这事都怪我,我……我是新来的,刀功还没练好,所以……” 她的话还没说完,正看画的那人猛地转过身来,睇一睇她,神色愕然:“红衣?!” “咝——”红衣当即呲着牙抽了凉气,上下银牙紧紧地咬了半天,才道出一句,“聿郸……公子……” 第48章 抢劫 这真是……冤家路窄。 红衣诧然望着他,徐徐吸着凉气静下神来,而后勉强地衔起笑容,问他:“聿郸公子怎么在这儿?” 聿郸的眉头轻轻一挑,而后一哂:“今天是我的生辰。” “……”红衣的面容就更僵了。 他端详着她,反问道:“倒是你,怎么也在这儿?” 她挣扎着给了他答案:“我……在这儿帮厨。” 聿郸珀色的眼眸中显有一缕讶然闪过,他重新打量她一番,问得迟疑:“你……赎身了?!” 红衣点头。 “好快。”他笑了一声。 她却实在没心思跟他在这叙旧扯闲篇,方才打假骂战的事还没收场,孟持也还在此戳着。于是她敷衍地回了一笑,便转了话题:“公子,那份鸡丁……” 聿郸被她含着怯意却还是有力地望过来的目光看得一愣,遂缓了口气,颔首道:“罢了,小事一桩,没必要伤了和气。” 而后扬音一唤,添了两分厉色:“叫铁达耶进来!” 候在侧旁的两名婢子立刻出去叫人,很快,就把方才那闹事的醉汉叫了进来。他酒劲仍还没消,进来时身形有点不稳,冷眼一扫红衣与孟持,遂向聿郸一欠身:“公子。” “谁准你闹事的!”聿郸一喝,愠意分明。 铁达耶显有不服,胸口一番起伏,最终倒也没说出话来,垂首一抱拳:“属下知错。” “道歉!”聿郸又喝道,这下那铁达耶面色一白,愕然看过去,满是意外。 莫说是他,就是红衣也心里一悸,细一思量,哪敢受他这礼——此前已见识过聿郸的心思,谁知这一回后面又要有什么下文! “不、不用了……”红衣堆着笑,一壁后退一壁连连摆手,“菜没做好本是我们的不是,别、别伤了和气就好……” 聿郸看向他,神色稍缓了一些,沉吟片刻,略一点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告退!”红衣赶忙一福,胳膊肘碰碰旁边的孟持,示意他一同离开。 走出数步后,依稀听得房中传来不服的辩解声和忍怒的斥责声,红衣有点好奇地向后望了一望,又转回头来。反正听不懂,就当事不关己。 . “你们是有意闹事。”聿郸铁青着脸,话语寒凉得好似刀刃划在冰面上,让人不寒而栗。 铁达耶垂首未语,他上前一步,又问道:“是谁的主意!” 铁达耶还是没有吭声,稳稳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好像一堵墙。 聿郸冷声一笑,视线从他面上一扫而过,在房中划了个弧,停在卧榻的那女子面上。 女子面容一颤,连肩头也微有瑟索,顿时顾不得胸中残存的不适,匆忙搭着婢女的手下了榻,跪地辩道:“我没……” “是不是你,你自己清楚。”聿郸一语截过,侧眸冷一睃她,沉然又道,“来大夏前我一再说过,把你那颗满高傲而幼稚的心收起来——你若非不听,就滚回赫契去。” “凭什么由着他们怎么欺负!”那女子顿时怒了,昂首驳道,“您没听说吗?这淮乡楼对赫契的客人,皆多收三成的钱,这钱最后会捐给大夏的朝廷用来攻打赫契!这简直就是侮辱!他们欺人至这般,还不许我们出口气吗?!” “侮辱?”聿郸侧首看向她,笑意轻蔑,“打听的这么清楚,你不会不知道这淮乡楼是怎么来的——淮乡楼老板孟季原是祁川人,早年被赫契骑兵杀了全家才逃到淮昱。‘淮乡’这名字是点明售淮昱菜不错,但也是‘怀乡’。” 女子咬紧贝齿忍着不驳,聿郸打量着她,又一声冷笑:“我们现在怎么有脸反过来找他们出气,赫契今日被步步紧逼,有多少是我们自己的罪!” “你怎么能这么说!”女子猛地站起来,瞪视聿郸切齿而道,“我们赫契人是鹰神的子孙,怎么会有你这样迂腐懦弱的人!” “琪拉!”铁达耶先聿郸一步喝住了她,心惊地观察着聿郸的神色,连连递眼色示意琪拉出去。 聿郸目光瞟过,斩断了铁达耶的视线,神情沉肃:“够了。明日午时之前,你带她离开长阳城,送她回去。” “你……”琪拉错愕与愤怒交杂,刚夺上前一步即被铁达耶捉住了胳膊,不由分说地往外拽。 房中安静了许久之后,聿郸的神色才逐渐缓和下来。视线投到门外,厅中仍觥筹交错热闹无比,有歌者舞者、有来往宾客,就如同太平盛世的一个缩影一样,直让人挪不开眼。 . 清晨的阳光驱散薄雾、刺过秋凉,投在地上的暖光漾开温意,徐徐地摒开盘绕了一夜的阴寒。 红衣与绿袖如常地起了身,盥洗更衣吃早餐,推门出去,一下子便觉出坊中气氛不对。 这个时辰,虽然恰是上班前“早高峰”时刻,来往的人向来不少,但平日里,绝不是这个样子。 ——有官兵四处巡查着,目光警惕地扫过一个个路人,弄得路人都有些怕,纷纷躲得远一些。 走着走着,偶尔还能看到禁军都尉府的人,穿着飞鱼服、佩着绣春刀,盘问着路边各商铺的掌柜,俱是神情谨肃。 “这是出了什么事?”绿袖紧锁着眉头不解道,红衣也是同样的神色,摇一摇头,“不知道啊……” 疑惑不安地一直走到淮乡楼门口,抬眼一看,又蓦惊了一跳。 数名禁军在外围着,将眼前三层高的小楼围得水泄不通。同样是此时赶来“上班”的几个伙计均被拦在了外面,一壁张望着一壁窃窃低语。 红衣与绿袖也望了一望,而后蹭着脚步走到几人身边,压了音询问:“阿白,这怎么了?” “唉,别提了。”阿白叹息沉重,“说是半个时辰之前遭了劫。来者凶悍,早来开门清扫的阿木和账房刘都……” 他说及此又一声叹,其中意思不言而喻。红衣和绿袖同时一惊:这是闹出人命了! 有禁军从楼中走了出来,起先抬了两个人出来,是阿木与账房刘; 过了一会儿,又抬出一人,这人却还有气,外面的众人一见便迎了过去:“孟持?!” 人数之多,一时阻了禁军的脚步。原在厅中主事的禁军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皱眉一喝:“别围着了!快送医馆!” 众人这才各自散开了,那人喟了一声,余光一扫定住:“红衣姑娘?” 红衣一怔,抬眸望去,连忙一福:“大人。” 是那位北镇抚司的镇抚使。他看着红衣思量了一会儿,稍一点头:“姑娘进来一下。” 红衣踟蹰一会儿,便随着进去了。她虽做了心理准备,可踏入门中时,还是被迎面袭来的一阵血腥气刺得胸中翻江倒海。 强忍住那阵反胃,红衣轻声问道:“大人有事?” “姑娘得罪了什么人么?”他出语直接,直问得红衣一懵:“什么?” “这件事很奇怪。”他道,“不是为劫财。” 她一讶,抬眼间视线恰好落在不远处的柜台上,大概是账房刘算账时把钱都拿了出来,沾了血的银票、铜钱散了一桌子,却没有被拿走。 “坊中武侯比我们先一步赶过来的,当时凶手还没走。”镇抚使说着,神色沉得越来越厉害,“他们追了一阵子,那几人并不恋战。直至到了西边——也就是你安置那些孤儿的地方,才突然想跃墙进去。好在那墙够高,武侯又追得急,那人一跃未成便只好放弃——可即便是这样,还是拿着弩往院中放了数箭。” “什么?!”红衣大惊,未及发问,镇抚使便抬手示意她安心:“我们去查看过了,那时孩子们还没醒,无人受伤。” 她骤然松气。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镇抚使皱起眉头,“和这两个地方都有关系的,只有你一个人。若不是你得罪了谁,难不成是这淮乡楼有人得罪了那帮人、同时那些孩子还得罪了他们?” 自然不可能,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泰半时间都在一方院子里学习玩乐,就算偶尔出门也都乖得很,怎么可能惹上这样的是非? 红衣努力地放开想象力,从各个方面想着,忽而一凛:“凶手是赫契人么?” “什么?”镇抚使显有错愕,顿了顿又道,“尚未抓到,不知是不是赫契人——但你为何会这样想?” “昨晚,那个赫契富商……聿郸,在这里设宴庆生。”她语气有点颤抖地说着,“有一道菜没做好,当时就起了争执。闹事的是个醉汉,说话不好听,主厨的孟持又气盛,险些打起来。” 她说着越想越觉得恐惧,定了定神,才又继续说下去:“但是后来、后来我们见到了聿郸,他说顾念从前和我相识,便不再计较的,还要那个闹事的向我道歉,怎么……” 镇抚使的目光微显凌色,一边听他说着,一边斟酌着。须臾,冷声一笑:“赫契人真是狠辣卑劣惯了。” “大人。”门口有禁军一抱拳,暂时打断了二人的分析,躬身禀说,“聿郸来了。” ……他竟敢来?! 红衣讶异中,不禁觉得是自己猜错了。耳边听得镇抚使寒笑涔涔:“来得正好,直接请去镇抚司去。” “可是……”门口的禁军犹豫了一瞬,又一躬身,“冠军侯同来的。” 第49章 争执 镇抚使和红衣同时一愣,前者想了想,沉了口气:“请进来。” 片刻,席临川与聿郸一同进了淮乡楼正厅。 “君侯。”镇抚使一揖,而后看向聿郸,冷视未言。 红衣眉眼不动,朝席临川静静一福:“席将军。” 席临川睇着她一笑,接着便是一句调侃:“明明身上不缺钱,你犯得着来干这帮厨的事?” 口吻明摆着促狭,红衣低着头抿了抿唇,没应他这话。 镇抚使咳嗽了一声,复向席临川一拱手:“不知君侯来此……” 席临川面上笑容顿失,语气也骤然冷了,睇着聿郸道:“本是想打猎去,刚出府就让人挡了路。”他随意地转向了聿郸,“聿郸兄您自己说个明白?” 聿郸的面色难看得可怕,看一看那镇抚使又看看红衣和席临川,一喟:“我知道君侯收养了一些孤儿在敦义坊,听说有人欲伤他们,便登门向君侯陪个不是。” 镇抚使一声冷笑,问出的话也意有所指:“‘有人欲伤他们’,你去向君侯赔什么不是?” 安静了一会儿,聿郸稍抬了头,薄唇轻启:“那是我的人。” 三人皆愕住。 不是没料到那是他的人,而是惊异于他会这样承认。 好半天没人接上话,席临川面色一阴:“人呢?” 这显是欲要人问罪。 “出城了。”聿郸平静道。 剑影一闪,红衣只闻得短促风声一划而过,再定睛时,剑尖已指在聿郸喉间。 席临川清冷而笑,话语随意得好像持剑之人并不是他:“放走了人还有意来说一句,聿郸兄您有意挑衅?” 聿郸也未避,稍缓了一口气,回看过去:“身在大夏都城,岂敢挑衅大夏的骠骑将军?” 红衣屏着息,清晰地看到席临川眸中一丝杀意闪过,心弦紧绷之下当即喊了出来:“将军!” 好在他持剑的手并未有动作,淡扫了红衣一眼,收剑入鞘。 聿郸气息稍松,径自解释起来:“他们昨日在淮乡楼生了些不快,有心想找麻烦。我怕再惹是非,命他们今日午时前出城。” 他顿了一顿,苦笑又道:“于是他们一早来淮乡楼出了气,之后便直接出城了。” 红衣呼吸一窒。 她也清楚,这不是通讯发达的二十一世纪。若搁在二十一世纪,首都出了这样的事,立时三刻便能通知各方警力出动,该封路封路、该盘查盘查。 这会儿就不一样了,消息得靠人来传,就算快马加鞭地赶到城门口也得要些时间,那几人想抢先出城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没料到他们会这样。”他看向镇抚使,神色诚恳。 “你该料到他们会这样。”席临川冷笑轻蔑,接下来的话语也咄咄逼人,“他们会冲着那些孤儿去,便不止是因为与淮乡楼结怨而回来报复。他们是知道那些孩子是我收养的,有意而为之,他们恨的是我们这些大夏将领乃至所有大夏子民——你不该察觉不到。” 聿郸哑口无言,连带着气息也噎了一会儿,默然应道:“是。” 红衣感受着周遭气息中的一丝又一丝冷意,不自觉地环住了胳膊。席临川狠一咬牙,转身便往外走:“我会禀明陛下,杀人偿命。” “……君侯!”聿郸一声急喝,连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席临川却并未停脚。红衣不解地看着聿郸面上的惊恐,那看上去并不像因为怕死而生的恐惧,倒更像是存着什么更大的担忧。 . 闹出了人命、连主厨都受了重伤,淮乡楼自然是停业了。 什么时候能再度营业也不知,反正几日过去,淮乡楼都还被禁军都尉府围着,官员进进出出的,让旁人连凑近都不敢。 红衣和绿袖一时没事做了,只得天天去隔壁陪孩子们。 这日再去的时候,推门就见阿淼和阿远不知在抽什么疯,大叫大嚷着要出门,秦妈和几个席府差来照顾他们的婢子一并拉着,都很难拉住。 “阿淼!”红衣皱眉一喝,面显愠色,“闹什么闹!这个时辰你不好好念书,出门干什么?” “我要报仇!”阿淼喊道。稚嫩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刺耳,让红衣一愣。 “我知道有赫契人!我要报仇!”阿淼声嘶力竭地喊着,稍停了一瞬,又道,“我知道他们又杀了人!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红衣被他这浓烈的恨意惊着了。 从来没见过小孩子这样,阿淼眼里的那份仇恨如同烈焰一般熊熊燃烧着,她怔了好一会儿,和绿袖一起强夺下他手里挥着的木刀,却不知怎么劝。 “拦住他拦住他!”秦妈带着心惊嘱咐着几个婢子,又回过头来宽慰红衣,“姑娘别担心,已着人禀了公子,以前有这样的事……都是公子劝得住他们!” 以前……有过这样的事? 她不禁一讶。 她从来没有碰到过,几乎日日都来,都不曾碰到过。最多也只是见过他们打架打急了,互不理睬,然后她劝上一劝哄他们开心,并不知还有过这样的麻烦。 席临川……劝得住他们? 她说不出什么来,只得木讷地点一点头,又全神贯注地挡阿淼和阿远。 . 席临川来得很快。 大抵是清楚出了什么事,“咣”的一声闷响听上去很有些急促。他进到院中,两个家丁便守在了门口,红衣正和阿远“较劲”着,知道他来也没能回头,就听身后“嗖”地一声—— 愕然抬头,一支箭钉在了眼前正屋的墙上,阳光下白羽的微光很是漂亮。 席临川冷着一张脸,淡看着曾淼:“过一阵子就要来一回解闷是不是?我怎么跟你说的?” 方才还很火大的曾淼登时成了一颗霜打的茄子,蔫搭搭地耷拉着脑袋,没说话。 “说!”席临川一喝。 “你说打仗杀敌是你们军人的事。”曾淼如此答了一句,忽地抬起头,嚷出一句,“那我也要参军打仗!我要保家卫国!” 红衣热切地看向席临川,眼含期盼,盼着他说出一番感人肺腑的大道理震住这熊孩子。 结果,席临川言简意赅地丢给他一句:“我是将军,我不点头,看你到哪儿参军打仗去。” “……” 曾淼再度蔫了。 红衣心情很复杂:震是震住了……但、但会不会太伤人了? 席临川嘴角一抹得逞的笑意,他半蹲下身来,放缓了口气:“不一定要参军打仗才能保家卫国。” 曾淼黯淡无光的双眼一亮。 到底还是小孩子,容易被人诱导,一听这话便不假思索地问道:“那还能如何?” “你看啊……”席临川拖长了音,认真地分析起来,“我们军队是因为人多,所以去和赫契人多的军队对打拼输赢,叫保家卫国。但你说,大夏这么多人,护家人、护周围的人平安,家家户户如此,组成一方平安……就不是‘保家卫国’了么?” 乍一听有点“谬论”的味道,仔细一品又是这么个道理。于是不止曾淼点了头,连红衣绿袖都跟着点了头。 “你就好好在这儿待着,若真有心为做些什么,就帮我个忙。”席临川的笑容敛去三分,见曾淼怔然点头,又道,“你姐姐如今就住在旁边,赫契人那么凶狠,我怕她出事。” 曾淼若有所思地看一看红衣,席临川续说:“你替我注意着些,若有人来找她的麻烦,你护着她,好不好?” “嗯!”曾淼坚定地一点头,眸中再无方才的恨意,抬头就向红衣拍胸脯道,“我保护红衣姐姐!” . 之后变成了红衣绿袖去陪一帮女孩子玩,席临川和几个男孩子在一起。红衣偶尔看过去,见他好像正在教他们武术的基本功,严肃归严肃,却是十分有耐心。 到了傍晚的时候,红衣和绿袖才准备离开——再不回去就来不及做晚餐了。 “我也回去了。”席临川自觉地随着她们一同往外走,到了门外,红衣看一看他,欲言又止。 他一抱臂,笑睇着她,思量着猜道:“你是想问淮乡楼的事?” “不是……”红衣摇头,水眸低垂着缓缓道,“将军不该拿我来哄阿淼,他还小,会当真的。” “当真有什么不好?”他含笑反问,“有个人保护你还不是好事?” “怎么能让一个小孩子保护我?!”她蹙眉,“无事便罢,若真有事,我拖他垫背?我还是人么?” 席临川突然沉默了,许久都没再说话。 红衣有点生气,亦不说话。 绿袖才一旁显得格外尴尬,抬眼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越看越别扭,最终忍无可忍,轻一跺脚:“我先去做饭!” “……我也去!”红衣忙要跟她一起回去,才一转身,胳膊冷不丁地被人一拽…… 她连忙站稳脚,抬眸怒目而视,耳闻不远处家门关上的声音,不快道:“我要回家了!” 席临川却没有松手。说不清是心中愠恼还是单纯想跟她说个明白,他的语气有点复杂:“第一,我敢跟阿淼那样说,是因我知道赫契人已清楚他是我收养的人,有聿郸压着,他们不敢动他,且禁军与武侯皆盯着这处,不会真让他出事的。” 他解释得明白,红衣一听也就懂了,却是不耐得这么被他拽着,挣了一挣见他仍不松,怒道:“还有二么?!” 他的视线稍稍一颤,避开她的愠恼,兀自默了一会儿,才又道:“第二,我说我怕你出事,原也不是为哄他的。” 红衣一哑,原本的不耐和愠怒好像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冻住了,让她半点火都发不出来。 就这么心绪难言地望了他好一会儿,直至他先觉得窘迫了,手上一松放开了她的胳膊,望向她住处的院门,看也不看她地没话找话:“天色晚了,你该回去了。” 她点点头,理了理方才被他拽出褶皱的衣袖,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 “淮乡楼大约不能再开业了。”他忽而道,红衣怔了怔,听得他踌躇着有续说,“你若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明日来说给你?” 第50章 计划 红衣并没有接受席临川的建议。 于她而言,知道淮乡楼大抵不能再开业了这一条,便足够了。那两国间的事如何,与她并无直接关系,非她必须知道。 她又有心想离这些远一些、离席临川远一些,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提议,告诉他“不用了”。 . 席临川觉得有些意外,同时又觉得这结果很在情理之中。一路步行着回府,总觉得少点什么,沉默了一路。 两名随来的家丁也不敢吭声,直至离席府不远了,他们抬头看了看,又见席临川仍心不在焉的样子,才不得不提醒一句:“公子。” “嗯?”席临川应了一声,而后看过去,驻足与等在府门口的人同时一揖,“大人。” “君侯。”那人神色沉肃,席临川看了一看,挥手让旁人退远些,又举步往府中走去:“如何了?” “抓到了。”镇抚使道,“聿郸的画像画得很准,一共六个人,俱是随他的商队来的,眼下押在北镇抚司。” 席临川点了点头,思忖片刻,却是问了一句:“都是男的?” “……”镇抚使一愣,遂回说,“自然。” 他没再说话,反反复复地思索着这件事,直至镇抚使在旁边催问:“君侯究竟想如何?” 席临川皱一皱眉头:“怎么?” “那日君侯说要禀陛下。”镇抚使气息一沉,“指挥使大人素来行事谨慎,听说君侯这样说了,便不敢擅自审那几人。可已过去几天了,也没见君侯去禀陛下……” 他语中一顿,而后有些许不满:“君侯您给句准话,禁军都尉府好知道怎么办事合适。” “你们按章办吧。”席临川喟叹道。 镇抚使一愣,犹豫道:“可毕竟关乎……” “我知道。”他一点头。 毕竟关乎赫契,搞不好就涉及军中动向,自然要和将领打个商量。他忖度片刻,看向镇抚使,苦涩一笑:“那日聿郸所害怕的,就是我也不得不担心的。” 对方不解。 “若禀明陛下,陛下为示公正,必定先把人扣下。不止是那六个人,聿郸也一样。”他轻笑短促,“汗王近年来愈发意气用事,若知赫契巨贾被扣,就又给了他一个兵指大夏的机会——但仗不能这么打。” 聿郸担心的,自是赫契连吃败仗后愈发孱弱,又或是担心影响自己的生意;而他虽不担心这些,也不得不为大夏想一想。 上一世经了几战,国力都多少显了颓势,银钱拨给了军队,能花给百姓的就少了许多。这一世已然比上一世多了一仗,若再添一仗…… 这么一年一次地打下去,没有喘气的机会、没有休养生息的时候,再强的国都熬不住。 “汗王蠢,我们不能帮着他蠢。”席临川淡声而笑,一睇镇抚使,“这事就当普通的命案办了最好,能绕过聿郸就不要扯上大——大人若不放心,就让指挥使大人问问大将军的意思。” “……诺。”镇抚使应得犹豫,抱拳一揖,告辞离去。 . 寂月皎皎,席临川一边苦思冥想地搜寻着记忆,一边小心地在纸上描了一笔又一笔。 那图案有一指长,单看外轮廓很像一颗菱角,其中却花纹繁复,中间镶着一枚圆。 这东西他见过两次。均是银质的,只那颗镶嵌的宝石有所不同。 此番见到,是那日在孤儿们的院外,目光瞥见墙角下有这么个东西闪着银光,中间镶的是一枚淡黄色的宝石。 彼时他正和聿郸同行,又急着赶去淮乡楼,便未多想,后来却愈想愈觉得眼熟。 ——直至今晨在蓦然惊觉,这样的东西,他在两世之间是见过的。 他的魂魄跟着上一世的红衣飘到关外,看到赫契人来接她,给了她册封侧妃的手令。而后她便换了赫契人的衣服,额间悬着的一枚银坠便是这个样式,只不过中间镶着的是一枚红宝石。 这事里竟还搀和了一个女人。 席临川惊觉这一点的时候,登时就提高了防心。虽已不疑红衣什么,但上一世的经历让他不得不添个心眼——他迫切地想知道,这人是原原本本的赫契人,还是如同上一世一般,赫契人买通了哪个长阳的女子…… 长阳城中这样复杂,此人就算不在他府上,在其他官员府上,也同样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来人。”他叫了人进来,把那画了个大概的图案递了过去,“送去大将军府,问问舅舅见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若他不知,便请他着人暗查。” “诺。”沉稳的一揖,小厮应声告退。 . 红衣足足被绿袖满含探究的目光盯了一刻的工夫。 其间她被盯得发怵,怒问了她好几次“干什么!”,绿袖也不答。只是按着她的肩头不让她动,然后继续看她,看得她发怵发得更厉害了。 “你到底干什么啊!”红衣忍无可忍地一推她,绿袖终于不得不解释了,笑而一喟:“给你看看面相。” “……你还会这个?”她皱眉,端然不信。 绿袖直起身子,悠悠道:“读过两本闲书,这不是正好拿你试试准不准么?得把你的面相记清楚了。” ……合着她还是个试验品。 红衣撇撇嘴,板着脸问她:“那绿半仙,您看出什么来了?” 绿袖神秘兮兮地笑着,诚恳道:“你没准还真是大富大贵的命。” “那准了!”她认真地一点头,表示赞同,“手头有两千两银子,咱不穷。” “……我说的不是这个!”绿袖的表情垮了一瞬,而后那神秘兮兮的味道更重了,“我是说,你可能有嫁给王侯将相的命。” “哈?!”红衣一下子笑喊出来,懒得多听地推她,“别闹,谁要嫁王侯将相!” “你没觉得公子对你不太一样么?”绿袖悠哉哉地问她。 这话倒让红衣一僵。 她虽没感觉出什么“不太一样”,但今日席临川最后那句话,却让她嗅出了点不对头的味道。 那话听上去有点无奈,又酸溜溜的,好像迫切地想让她明白什么,直戳进她心底,让她不知不觉中回思了好几遍。 不会吧…… “他之前差点杀了我。”她一字一顿地说着,是提醒绿袖,也是为了平复自己的心绪。 “那他还救过你呢。”绿袖一语顶了回来,“宴席上当众跟何家公子动手,你可别假装忘了;还有你犯敏症的那次……” 当然没忘,但凡事一码归一码。红衣觉得他救过她、和他从前想杀她是两个独立事件,哪一件也抹不去另一件。 “你别瞎琢磨。”她一瞪绿袖。 绿袖还是那悠哉哉的口吻:“不琢磨就不琢磨,大不了咱走着瞧呗。” . 次日下午,听到敲门声前去开门的时候,红衣可全然没想到外面是席临川。 ——她昨日明明拒绝了他今日来给她讲《淮乡楼抢劫杀人案始末》的提议。 再想想绿袖昨晚说的话,红衣的防心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往后一退,刻意与他维持着距离:“将军有事?” “来跟你说说淮乡楼的事。”他淡声道。 “……我不想知道。”她立刻道,他便又说:“顺便听你说说接下来打算如何。” 她身形一僵。 目光在他面上划了一划,俊朗的面容上没有什么可看出情绪的神色,她缓了缓神,适当地提醒他道:“将军,我已赎身了,日后的打算……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说得好听。”席临川轻挑眉头一声笑,“你在长阳城里又没家人,若当真饿死了,还不是得我给你收尸?” ……真刻薄。 红衣险些把这三个字念叨出声来,暗瞪他一眼,干笑一声:“多谢将军那两千两银子,我不会饿死的。” 席临川又一声笑,负手睇着她,还是那句:“说得好听。” ……这难道不是实话吗?! 他上前了一步,她戒心十足地连忙后退,他便得以顺利地迈进了院来。 反手把院门一关,他一手支着门问她:“我倒是想问问,今天上午,你和绿袖四处打听有没有要转卖的饭庄酒楼是怎么回事?” “你监视我?!”红衣脱口而出。 “用不着。”他平心静气地面对她的质问,“敦义坊现在人心惶惶,禁军都尉府掉了两个百户所过来镇着,我嘱咐他们多为你上点心而已——他们看你四处打听事情,也就多问了一句。” “我们打算自己开个饭庄。”红衣被他逼问得没办法,简短地答了一句,而后美目一转,声音十分柔和,“厨子我们自己找、账房小二自己招、歌姬舞姬自己教,不劳骠骑将军费心。” 这原是想堵他话茬的意思,明摆着让他知道各样事情她们皆可自己办,孰料席临川听罢反倒眉头皱蹙,讶然看了她一会儿:“歌姬舞姬?!” 红衣没意识到他在惊讶什么,随口应了一句:“对啊!” 便见席临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带着万分诧异的神色徐徐吁出,打量着她不可置信地道:“姑娘,你好不容易从我席府赎身脱籍,是为了……自己当老鸨?!” 第51章 人脉 她们的内院里有一座小小的凉亭,虽然周围没什么景致可言,但在凉亭里小坐着也很舒服,尤其是略有凉意的秋天,傍晚吹着小风闲谈片刻,十分惬意。 眼下,红衣站在亭外看着“十分惬意”的席临川,却有点嘴角抽搐 ——她也没注意正在进行着的交谈是如何从“被席临川盘问”转变为“席临川帮她们分析开酒楼的可行性”的。 总之当她蓦地觉出不对来的时候,已经是眼前这场景了——席临川笑容温和地在亭子里落了座,颔首接过绿袖递过去的茶水,修长地手指揭开盏盖,抿了一口,思量着徐徐道: “我觉得你们两个不适合当老鸨。” ——到底什么时候说要当老鸨了啊!!! 红衣在原地噎了一会儿,狠狠跺脚:“将军!我只说要有歌姬舞姬,没、没打算做……那种买卖。” 席临川蹙着眉转过脸来,看了她好一阵子。 他带着点迟疑、又很耐心地解释了一番,红衣终于大悟——这事是她想当然了。 不止是她,就连绿袖这土生土长的大夏人都想当然了。 二人都一直是府中舞姬,从敏言长公主处送进席府,虽则一直身在长阳,也对这外面的世界并不熟悉。 她们只觉得席府每次设宴,都是有歌舞姬的;像淮乡楼这样大一些的酒楼,碰上有人设宴时,也是有歌舞的。所以歌姬舞姬自然要有。 直至席临川淡看着她们一语说明:“酒楼里的歌舞姬多是设宴的主家另请的。” 她们才一下子明白过来。 弄明白实际情况是个好事,红衣仔细想一想,却有点失落—一直以来,她最大的爱好也就舞蹈这一样了,若说“事业”,她也更乐得投身在舞蹈上。 是以对于开酒楼的一系列计划,她最带感的“脑补”也都在舞姬上,觉得若真能有这么一班人马,她便可着手研究新的舞蹈了,兴许真能弄出些名堂来,多好。 于是,即便听席临川这样说了,她还是问了一句:“歌姬舞姬就必须是做……那种买卖的么?” 席临川的神色有些复杂,她便又添了解释:“我备一班清妓不成么?” “卖艺不卖身”这说法,又不是什么新词。 席临川可算明白了她最初的想法是如何的,定神思忖一会儿,缓言道:“平康坊一些有名的青楼也有清妓是不假……”他的话滞了滞,“但……真没听说过哪个青楼里……全是清妓的。” “可我们不是青楼啊!”绿袖提醒道。 “但客人不会这么想。”席临川扫了她一眼,坦诚道,“纵使我这不去青楼的,听说你们要备歌姬舞姬,都直接想了那一面——你们可以跟我解释明白,但到时若是有钱有势的客人非要歌舞姬……咳,你们拧得过吗?” 这是个问题。 如若惯性思维如此,那么很多事便不是她们定了规矩就能行规矩的。 红衣心里不由得生了点悲戚,觉得不知该怎么评价这样的事,歌舞本都是艺术范畴,在这里却几乎全和皮肉生意绑定了。她在现代时一心想当个舞蹈家,在这里,只怕舞跳得再好,也不过就是个“舞跳得很好的舞姬”。 “贱籍”、“青楼”、“卖身”这些词是跟舞姬捆绑的,而“艺术”、“美感”什么的,并不重要。 她无声地一喟,知道自己拗不过所谓“主流”,不能做螳臂当车的事给自己招惹麻烦,心里便默默将这想法放弃了,忽听得绿袖道:“明明有……” 红衣和席临川皆一愣,绿袖明眸轻抬:“还在敏言长公主那里时,我听说平康坊东角有一家全是清妓,歌舞姬们议论了好一阵子,后来……关了么?” 席临川仔细一思,了然道:“你是说竹韵馆。” 红衣眼眸一亮——如是真有先例…… 席临川笑喟着倚在靠背上,几句话就解释清楚了:“那其实是淮昱王谨淑翁主名下的舞坊,谨淑翁主素爱乐舞,所以专备了这么一拨人供她解闷。后来她又好奇做生意是什么感觉,就开竹韵馆——那地方穷人去不起,达官显贵则都知道底细,即便真去了也不敢做什么,谁也不敢图一时之快开罪淮昱王。” 换言之,那竹韵馆也不能算逆了规矩、首开先河的“先例”,只不过比起那些可以随意将喜欢的歌舞姬收为己用的“有权有势”的人来说,竹韵馆背后的权势更大而已。 再直白点,那就是个“王二代”有钱、任性的玩具,旁人若去效仿,就傻透了。 所以这事彻底没戏,清醒点趁早放弃为好,免得钱投进去还惹了麻烦。 二人同时一声长叹灌入席临川耳中,席临川轻挑眉头看看靠在亭柱旁一脸颓色的红衣,忍笑不言。 . “想不到君侯您人脉挺齐全么!”谨淑翁主清亮的眸色中带着点深长的意味,缓言赞了一句后,饮了口茶,又道,“不过恕我多一句嘴——一个舞姬……就算是脱了籍的舞姬,姑且认为就是良家女子,也与君侯身份差得甚多,君侯您干什么这么上心啊?” 席临川面上稍显不自然,佯装淡然地也喝了口茶,好言好语道:“到底是我府里出去的人,没有旁人帮她,自然只能我席府帮她。” “哟,面子真大。”谨淑翁主明眸大睁着,毫不留情地跟他掰扯得清楚,“这不是席府帮她,是您亲自出马了,好么?” 席临川不吭声了。 “当初我竹韵馆开张的时候,我这做翁主的亲自写请柬请君侯您都没来,好么?”谨淑翁主笑吟吟地说着,啧了啧嘴,又道,“对人家动了心思您就直说嘛!” 席临川脸色一黑:“没有。” “那我可告诉婶婶去啦,就说君侯您非亲自荐个舞姬进我竹韵馆,看看婶婶怎么说?”谨淑翁主以手支颐,说得风轻云淡。 席临川就是再硬气,此时也只能服软了。 ——谁让她口中的“婶婶”是皇后呢,他的姨母。 起先喝出的一句“别闹!”还有点气势,而后被谨淑翁主带着威胁一横,席临川深吸一口气,只好放软了态度,磨着牙道:“算在下求翁主,行么?” “不行。”谨淑翁主美目一翻,“我竹韵馆才不随便要人呢,非荐人进来,非得把名目说清楚了不可。” 席临川被她说得额上青筋直跳,又因一来有求于人、二来她是个女子而连骂她都不能,强缓一口气,他支着额头低下眼皮闷了会儿,声音极低:“我想让她回席府去。” 谨淑翁主眉眼一弯,就当没听懂:“那你得找户部。” 席临川额上青筋又跳一下,狠然咬牙:“我想让她既在良籍又能回席府去!” 谨淑翁主“扑哧”一声猛笑出来:“说得这么委婉,我又不是不懂!” 席临川冷眼瞪了她半天,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客客气气地道谢告辞,而没有摔门离开。 . 长阳各坊在一夜之间都贴出了告示,大致是说平康坊竹韵馆要招个管事的舞姬,待遇优厚,条件有二:一、舞艺过人;二、身在良籍。 告示一出,引得各坊居民指指点点。 舞艺过人没什么,但要身在良籍……这店的老板真是不食烟火了点。 身在良籍的舞姬有几个啊?从良之后多半都赶紧嫁人,谁还等着回平康坊啊? 绿袖已站在自家门口苦着一张脸踌躇了半刻工夫,伸手要推门,还没触到又赶紧缩回来,带着刚哭完丧似的神色扭过头看看,动着口型:“我装不像!” “快去。”席临川倚在道旁书下朝她摆摆手,又坚定地一握拳,“你一定可以!” ——绿袖一点都不想听这鼓励,扁了扁嘴,又扯开口型:“我真的装不像!” 席临川眉头轻挑,屏息思了一瞬,提步向绿袖走去,附耳低语。 绿袖目光一亮,虽仍有点不情愿,但很快就下了决心,一跺脚,深呼吸。 . 房门“咣”地一声被撞开,吓了红衣一跳,还以为是入室抢劫。 看看眼前欣喜若狂的绿袖,诧异得更厉害了:“怎么了啊?” 一张纸被绿袖拍在眼前的桌上,红衣好奇地看过去,同时听得绿袖在旁边道:“竹韵馆招舞姬!而且是掌事的舞姬!” “……我们脱籍了。”红衣看向她,认真的提醒道。 “人家要的就是良籍!”绿袖极力维持着面上的惊喜之意,“你忘了么?公子说那是谨淑翁主开着玩的,都是清妓!” 她当然记得。 不过,低头再看看眼前这页纸,心里莫名地觉得怪怪的——此前从没听说过这地方,怎么前几日刚一听说,这里就恰好招人了? “太巧了吧……”她把这感觉说了出来。 绿袖豪气地在案上一拍:“无巧不成书啊!” 还是觉得怪怪的。 “风水轮流转!”绿袖继续道,一字字说得跟真的似的,“你看,先前咱去了淮乡楼,淮乡楼就出事了,这是走了霉运;现在该咱们走回好运了!” 红衣看向她,撇撇嘴,满脸就写着一个意思:怎么就觉得不可信呢…… “先去看看就是了!”绿袖有点绷不住了,索性拽着她就往外走,“我看了黄历,今天诸事皆宜!” . 【客户端在抽,看不到“作者有话说”的菇凉请上手机站试试:】 第52章 宣传 红衣被绿袖拽着,大步踉跄地直奔青楼齐聚的平康坊去。 一路上都觉得绿袖是个拿卜卦当幌子的人贩子,自己跟要被卖到山沟里当媳妇一样。 ——也说不清这感觉是哪里来的。 . 眼下是白天,竹韵馆尚未开始营业,馆中安安静静的,一婢子听她们说了来意,就上楼请了“掌柜的”下来。 眼见对方衣着华丽气质不凡,二人当然知道这“掌柜的”是谁,齐齐一福:“翁主。” 对方也没什么讶异,看向她们的眼中有些好奇,睇了半晌,一笑:“两位姑娘坐。” 她说着,自己便落了座,红衣绿袖也依言在侧旁的位子上坐了,谨淑翁主的问话开门见山:“都在良籍?” 二人点点头。 她便又问:“叫什么名字?” “红衣。” “绿袖。” “哦。”谨淑翁主浅笑颔首,静了静,又道,“一个月二两银子,脂粉钱另算,如何?” 怎么……直接说待遇吗?不先考察一下她们俩够不够水准吗? 红衣面上分明地一诧,藏在门外静看的席临川差点一头撞在墙上。 谨淑翁主看着红衣的神色,反应了一瞬,回过味儿来。作势一叹,自己给自己圆场:“唉……别的我就不问了,想找个良籍的舞姬不容易,你们既来了,就先试试看。问话什么的,问上一百件事也不如看你们做一天事来的实在。” 哦,所谓百闻不如一见。 红衣顺着她的意思理解下去,面上的诧异便褪了,欠身笑道:“多谢翁主。” . 新工作便这样开始了。次日再到竹韵馆,由婢子领着看遍各处、又见了众人,才知道竹韵馆的规模如此之大。 这哪是个舞坊,简直活脱脱一个艺术团! 近百舞姬在坊中置着,歌姬另算,弹古筝抚琵琶的乐姬也另算,总人数加起来,估计自己演个大型歌剧都还有富余。 红衣被这古代王二代体验生活的方式惊呆了。 到了晚上,却又是另一番体验了:客人……不多嘛…… 偶有三五个样貌斯文的公子哥进来,叫上一壶酒、点上两个菜,不过唤来几个舞姬跳两支舞,仅此而已。 怎么看都觉得赚来的钱连买脂粉都不够,绝对彻头彻尾的“入不敷出”! 红衣再度被这古代王二代体验生活的方式惊呆了。 肩头被人轻一拍。 红衣回过头一瞧,而后起了身:“翁主。” “坐。”谨淑翁主一笑,“发愣半天,怎么了?” “……”红衣哑了哑,遂委婉地道,“我在想,这地方不错,怎的客人不多呢?” “自然不多啊。”谨淑翁主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男人逛青楼,是图个痛快。竹韵馆只有歌舞,人多就怪嘞……” 所以你是做好准备还心安理得地烧钱啊…… 红衣心里正腹诽着,谨淑翁主抬眼瞧了瞧她:“倒是你,既然想当舞姬,干什么要脱籍?既然得以脱籍,干嘛还来当舞姬?” “脱籍是为自由。”红衣言简意赅地道了一句,而后一笑,后一句说得有点傲气,“想跳舞也是我的自由。” 谨淑翁主稍稍一怔,似有不解。 二人互相打量着,这位谨淑翁主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脸上犹有几分残存的天真,眉目间却又透着些哀愁。 如此安寂一会儿,红衣不知是不是自己方才那句话说得太过生硬而增了尴尬,悻悻一笑,打着圆场:“我知道我比不得翁主的家世,兴许不该想这些事……但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我就想为自己争一把。” “挺好的。”谨淑翁主耸了耸肩,细一想,有点好奇,“那你最终想如何呢?喜欢跳舞,但跳舞可不算得个归宿——你想要怎样的归宿呢?嫁近王府?侯门?还是如何?” 于此,红衣心里有十分清晰的答案。忖度片刻却是忍了,那答案大约在谨淑翁主看来会很滑稽,索性不提的好。 “再说吧。”红衣敷衍过去,莞然一笑,岔开话题,“我和绿袖为竹韵馆做了些打算,翁主想听么?” “招你们来不就是为这个?”谨淑翁主回了一笑,又道,“其实不跟我打商量也可,这地方我本来就是开来消遣的,你们要尝试什么,尽管试就是,只要不违例律便好。” . 于是,竹韵馆就开始歇业了。 谨淑翁主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想说不答应都不成。 碍着席临川的面子又不好朝红衣绿袖发火,在府中生了许久的闷气,终于忍不住跑去席府撒气了。 席临川心不在焉地听着,写着奏章的手没停。待得她苦水倒完,奏章正好也写完,他书好落款,把笔一搁,问她:“歇业多久了?” “大半个月了!”谨淑翁主秀眉一拧,气鼓鼓道,“我赔本是我乐意,她们两个直接给我关了算怎么回事!” “嗯……”他双手垫在脑后,倚到靠背上,循循笑问,“这大半个月,你光生闷气来着吧?” 谨淑翁主一愣,应说:“是!怎的?” 席临川短促一笑,回想着近日所闻,悠哉哉道:“我也不知怎的。不过,近几天,对你竹韵馆感兴趣的富家公子……似乎不少呢。” . 红衣到底想干什么,席临川也不清楚,便不好随意跟谨淑翁主说。不过事情也并不难打听,长阳城里随口一打听便能听说,无论是达官显贵聚集的地方还是较为贫穷的几个坊。 各茶肆的说书先生不约而同地说起了同一个故事,大致就是一个书生爱上了一个小狐仙之后的恩怨情仇。席临川听说了这“人人都讲同一个故事”的怪事之后,也特意去听了一次,还没听完就明白这是有人在背后花钱了。 故事平平无奇,虽然笔者算得文采斐然,细节之处栩栩如生,但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属于听个开头就知道结尾的那一种。 过程之中某些格外引人入胜的描写倒是值得思考。比如,提起男女主的初见,故事中提到了平康坊东南角的竹韵馆,接下来洋洋洒洒足有千余字,皆在说这竹韵馆装修多么精致、服务多么到位、艺术价值多么高……加上作者近乎炫技的极力渲染,说得好像没去过这竹韵馆就枉为长阳人一样,在场听众中不少都浮现了向往之意。 恰到此处惊木一拍,说书先生带了点笑意,似是随口地续道:“这地方可是真有,不信,各位客官您到平康坊瞧瞧去!” 场中一片带着了然的惊喜应声。 从茶肆出来的时候,席临川并未觉得什么,走神想了想别的事情,然后觉得无聊了,才开始回思刚才听的故事。 思着思着,嘴角一搐。 因为那故事太平平无奇,几乎全靠笔力撑着,他连主角叫什么都没记住。但因为笔力到位,其中对竹韵馆的描写倒是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要不是因为他和谨淑翁主太熟、太清楚竹韵馆的情况,现下估计也会被吸引住。 又想了想,不禁有点暗惊——不论这故事有多不起眼,也耐不住全城的说书先生都在说,想去听书解闷的怎么也得听上一回。如同战场上杀敌一般,过只一个弓箭手放箭,那边可以躲得过去;十来个的命中率便高多了,可还是有的避;但若万箭齐发…… 就是这感觉。 . 竹韵馆的一处雅间里,红衣一边列竖式算着账,一边听着后院传来的歌声乐声。 绿袖侧坐一旁支着脑袋,目光呆滞地看着她,几度欲言又止之后,终于问了出来:“红衣啊……” “嗯?” “你到底想怎么着啊……” 红衣把那一长串算出结果,收了个尾,搁下笔一叹:“谨淑翁主真是……有钱,人性!” 侧过头看看,绿袖还是一脸呆滞。 “竹韵馆每个月净亏损三百两银子!三百两银子啊!”红衣看着计算结果痛心疾首,“这真是烧钱啊!” 绿袖的表情半点没变,目光毫无焦距地转向她,不咸不淡道:“你更厉害,竹韵馆曲谱那么多,你非请乐工另铺花的那三十几两就不提了。请个秀才写个故事五十两银子砸出去,二百多个说书先生一人给一两五钱……你这是嫌谨淑翁主烧钱不够快啊!” 红衣摇摇头,一哂:“我是希望竹韵馆能有该有的名气——你看,论背景人脉,大概哪家青楼也比不过竹韵馆;可论名气,这有翁主撑腰的还比不上三流妓|院呢。” 王婆卖瓜都自卖自夸,这谨淑翁主开舞坊半点宣传都不做,不亏才是奇怪。 竹韵馆里都是清妓,一般青楼能用的招揽客人、用头牌叫价一类的宣传手段搁这儿不好使,红衣只好另辟蹊径。 想来想去,末了用了“写软文”的法子——这炒作手段,在二十一世纪有微博营销号,放在大夏朝,说书先生也勉强能用用! “对了。”红衣突然想起来个正事,起身到书架前望了望,抽了两本书出来,“我挑了几首词用来和舞,你看看,夹着签子的就是。” 绿袖把书接过去,依她所言去翻夹着签的书页,连扫了三四首就皱了眉头,抬起头看向她,不能理解的神色盈了满面:“为什么是这些……红衣你……没拿错书?” 第53章 准备 “不好么?”红衣眨眼看看她,凑过去看了一眼她正翻到的那页,是《诗经·国风》中的《无衣》。 “……这是战歌啊!”绿袖认真道,“舞坊里哪有唱这个的?客人心情舒畅地进来,品着美酒吃的好菜,你给人家唱战歌?仗着他们在竹韵馆必定不敢动手打人么?!” 红衣笑而一喟,脚下蹭了个垫子过来坐下,花了些时间跟绿袖解释自己的想法。 “大夏现在的情况比较……纠结。单说歌舞,各府都有歌舞姬、青楼里的歌舞也不差,整体一片兴盛是不假,但我若问你哪一处的最有名,你说的上来么?”红衣问道。 绿袖想了一想,一点头:“有啊,锦红阁的花魁霓曲,看她一舞须掷千金,举国闻名。” 红衣没有否认,又问:“那她哪支舞最有名?” 绿袖浅怔,垂眸苦思一番,却是不知道从何作答。 红衣遂一哂:“她出名,并非因为她的舞有多出彩,而是因为她是锦红阁的花魁,除了歌舞不错,诗词歌赋也皆精通,除此之外,‘那方面’的功夫必定也……很好。” 绿袖点点头,赞同她这说法,红衣又道:“如她这般,以花魁之名红极一时的,舞兴许只是平平无奇的舞,练得精些好些便是,又或添些媚人的技巧,不比其他本事差、撑得住她这花魁之名就是了。但竹韵馆不一样。” 竹韵馆都是清妓,旁的青楼花魁能在榻上打广告,这里不能。就必须把歌舞发挥成特长,这便不是把流传已广的歌舞练精练好就足矣的了,还需自成一派,让人一提起这地方就想起某些典型事例或是路数才行,“特色”一词便显得极为重要。 “歌舞存在的价值不止是取悦宾客。”红衣神色诚恳,话语缓缓道出,“反应时代特点的作品才更能流传开来,因为可以引起人们共鸣。引起了共鸣,看过的人才会时时想起、才会记得跟友人提一提。” 而大夏朝眼下的“时代特点”如此明显。 与赫契的战争不断,纵使身在长阳都能嗅得到那烽烟。从边关到长阳每个人都在议论着,就算是出门时看见小孩子玩“角色扮演游戏”,都偶尔能见到有孩子扮成赫契人来捣乱、其他孩子一同抗敌的戏码。 歌舞里却很少见到。 如同绿袖所言,客人们来平康坊是图享乐的,此处的歌舞便都是歌颂太平盛世,或者道尽风花雪月——诚然保守安全,但红衣思量再三,还是认为走一走另一条道,未必就是错的。 “来平康坊的不全是纨绔子弟。”红衣道,“朝中重臣会来、忧国忧民的文人也会来,各人有各人的压力,来这醉纸迷金的地方偷得半日闲很是正常。也许他们本就是冲着温香软玉来着,但此时若有反应战事的歌舞出现,易容易叩住他们的心思——这是不一样的缓解压力的方式,和致力于道尽风花雪月的法子不一样,我们可以让他们觉得,竹韵馆忧他们之忧。” 所谓定位不同,产品便要有所不同。来平康坊享乐能暂时避开心头压力是不假,可踏出平康坊去,那些压力终究是避不开的。如此还不如顺着那些压力走,不给客人逃避的机会,但帮他们抒发出来。 这样同时也能“淘汰”一部分客人,避免某些仗势欺人的来惹麻烦——素质低些的不会这么忧国忧民,去别处找合心意的青楼就是了,根本不会来看这些歌舞。 “我不确信这样能成,但我们试试看。”红衣凝望着绿袖,言辞诚恳,“招良籍的舞坊太鲜见,咱们可不能让谨淑翁主觉得用不用咱们都可以。” ……并不会的!能进竹韵馆本来就是安排好的! 绿袖忍住了这大实话没说,再度思量一番红衣的打算,觉得虽然太罕见,但她的说法也是有道理的,终于点了头:“试试看也好。” . 长阳城里关于竹韵馆的宣传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层级。 席临川为此还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茶盏。 原是闲来无事开始没事找事,寻了几个军中旧友打算择日小聚,众人苦思冥想不知道能干点什么。 设宴太客套,饮酒下棋太单调,出城打猎忒没悬念…… 总不能跟皇帝请旨再跟赫契人打一仗以便战友叙旧,一片兴味索然间,副将余衡道:“要不去平康坊吧……” 话音未落,数道目光就一并横了过去,带着点吃惊,有人一语问了出来:“什么?!” 他们和文官不一样,据说有些文官时常到平康坊里聚一聚,叙叙旧甚至议议政事皆可。 可在这些一腔热血的将士看来,这事怎么想怎么别扭,怎么想怎么觉得七尺男儿就该做些男子气足够的事情,不能沉溺温柔乡。 再加上军纪严明,军营中夹带女人是绝对不行的,官衔高些的将领更是以身作则,就算是没有战事、身在长阳时,也绝对不会去和青楼女子缠绵。 是以余衡如此直白地当众提了这么个建议,众人都吓了一跳,余衡却面不改色,从容地又道:“我家在宣阳坊东北角,和平康坊里的竹韵馆一墙之隔。这几天日日听得竹韵馆里战歌大作,鼓声齐鸣能震得墙都打颤……咳。” 他说着轻一咳,顿了顿,又续道,“昨天拦了个馆中婢子打听这是要干什么,她说谨淑翁主新招了两个舞姬,正编排新舞,一口气把坊中二百多号人都用上了,以战为题,气势磅礴。” “啪。” 一声脆响,还没回过味的众人又忙扭头去看另一边。 便见端坐正位的席临川神色讶异地怔了半天,又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略显窘迫地扫了眼从手中滑落下去的瓷盏,忙叫人进来收拾。 余衡说得这么明白,那“两个舞姬”只能是说红衣绿袖。 一个舞把竹韵馆二百多号人都用上?还是以战为题?! 席临川缓息平复着情绪,敛去面上讶色,声音沉沉的,说得似乎毫无私心:“竹韵馆都是清妓这事倒是众人皆知,诸位如有兴趣去看看这舞也无妨。” 他说得明明很公正,完全就是询问他们的意思。但不知怎的,在座将领还是隐约觉得骠骑将军他好像自己有心一观究竟。 于是在有人先行点了头之后,众人便都接连附和地表示乐得一去。如此就顺理成章地定了下来,席临川当即着人去谨淑翁主府上询问竹韵馆什么时候开张,以便另定日子。 . 竹韵馆里擂鼓震天,红衣在旁边看众人排练边做指导,默默觉得战歌的附加属性真棒。 ——振奋人心鼓舞士气,不仅是对边关将士,对眼前的舞姬们也一样。刚开始还有点人心涣散,后来练得投入了连个喊累的都没有,极其齐整。 这其实已不全是汉唐舞的范畴,她适当运用了点现代元素。比如后面一整排身着轻甲反串兵士的在一齐击缶,那是跟第二十九届奥运会开幕式学的思路。 这种安排只要能做到整齐划一,就很有气势,即便她没有两千零八个人。 从曲到舞,红衣都在“气势”上费了不少心思。 曲子上尽量减少了偏柔和的丝竹笙箫,适当增加了各样鼓声,但也偶有一声箫音瑟瑟传过,好像关外沙尘拂过。 筝与琵琶也皆不走婉转婀娜的风格,新谱出的曲子旋律或大气或悲壮或威风凛凛,听音似能看到大军踏过沙场。 舞蹈亦减婉约添英气,服饰选用红、黑、金三色为主色调,一派庄重沉肃。 总览下来,红衣真心实意地觉得,可观性还是很强的! . “红衣!” 一声喊从震耳的乐声中传来,听得并不真切。红衣回头看去,便见谨淑翁主在外面叫得费力,又因屋中满满的全是舞姬而进不来。 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红衣左避右让地闪身出去,在她面前屈膝一福:“翁主。” 谨淑翁主伸手拉着她走远些,待得这乐声小了,指了指方才那屋:“分了五个地方练,但到时可是同台?” “是。”红衣点头,遂睇了点院子,“我测过距离,湖心水榭外加三侧回廊当成舞台刚好,宾客在这侧看得清楚。” 听她想得周到,谨淑翁主眉眼一弯,笑吟吟道:“你想好了便是。我再问一句,这么大的阵仗,何时能全准备好?” 红衣心中大概数算一番各项用时,斟酌着回说:“应是不会太久了……最多年末,怎么也够了。” “好,那我就先把信放出去了!”谨淑翁主说着就要走,红衣一听,连忙拉她:“放什么信?!” “竹韵馆再开张的信啊!”谨淑翁主看着她道,“你先前的铺垫做得好,我着人打听一圈,已是满城都想来看看。自然要先放出风声去让旁人知道,总不能现在说得这么热闹,待得再开时门可罗雀。” “翁主说得是,但风声不能直接放。”红衣悠悠一笑,将谨淑翁主拽到了更偏些的地方,附耳轻言了几句,谨淑翁主一声:“啊?!” “准管用!”红衣一脸笃然。谨淑翁主的神色有点僵,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席临川已然决定要来了,又想想席临川的叮嘱,到底没敢说。 第54章 请柬 随着深冬的来袭,刮过长阳的风愈发地凉了。 年味也随着寒风的到来慢慢积攒起来,从开始的各家买颜色喜庆的布制过年新衣,慢慢地演变成了集市摊位皆在卖年货。 更有人尚未过除夕便已开始期待上元,有心要从灯市上拎一只精巧的花灯回家,不为有什么大用处,就为增添几分喜意。 在这没有战争、天下太平的新年前夕,席临川感觉像是刚吃了一场败仗一样憋闷。 手里执着书,目光却看着坐在几尺外的谨淑翁主,半天没说出话,感觉胸中有血要呕出。 “……君侯。”谨淑翁主强作平静地挑挑眉头,“这个……我也没辙啊;有意把您添进去,太刻意了吧?不如您就安心等着,我思量着,您战功赫赫风流倜傥,她们应该不会把您筛出去……” “筛”…… 谨淑翁主这精准的用词刺得席临川一阵气短,一时简直觉得自己就是沙筛里的一粒沙子,红衣拿着筛子左晃晃右晃晃,就没他什么事了。 眉心一跳,他长吸口气:“不能通融?你开口都不行?那可是你的地盘。” 谨淑翁主坦诚道:“若不想让她察觉出不对……就很难。” 他切着齿又吸了口气:“好吧……” 谨淑翁主见他松口,当即不多做耽搁,二话不说就起身离开,绝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跟逃跑似的。 红衣出的这主意…… 席临川坐在案前哑然失笑,真是想不到。 她显然很清楚长阳城里对竹韵馆的议论到了怎样的地步,又或者说,这都是她一步步推起来的议论,只是一切都合她的意料而已。 时不时地有风声“走漏”出来,而后有条不紊地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包括竹韵馆新排的舞有多规模宏大、曲子有多气势雄壮,以及服饰看上去有多精致用心等诸多线索…… 消息传得多些的时候,甚至有年轻的公子忍不住跑去馆外想一观究竟,却连半个舞姬的影子都见不到…… ——总之,就是吊足了人的胃口,又不让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又并没有把众人的胃口吊倒了。 三日之前,竹韵馆前放了一串鞭炮。这该是预示着停业结束,然则却并没有就此开门。 那天,街头坊间传得最多的话就是:“听说竹韵馆上元节重开。” 后一句则是:“听说这头一场歌舞谁能有幸一饱眼福……不是钱说了算的。” 是的,不是钱说了算的,甚至不是名望和地位说了算的。 放出要上元开业的消息的同时,馆中新规矩说得明白,这场歌舞因编排得劳心伤神,编舞之人不肯让那些个俗人亵渎了这番努力,是以并不随意迎客,而是由竹韵馆“物色”顺心合意的客人,向各府发请柬。 诚然,受邀的人仍然是客,有权选择不来,但竹韵馆这架子摆得也是够大! 一时间,才学略差又年轻气盛的纨绔子弟就心里发虚了,心里发虚一会儿就恼了。听闻有直接骂出声的,但想想谨淑翁主,又不得不忍下。 长阳城中的青年才俊同时紧悬了一颗心,生怕友人受邀而自己未受邀,从此留下“庸俗人”的笑柄,这种气氛在长阳城里从来没有过。 . 任由这种紧张弥漫了几日之后,又一道消息从平康坊传遍了各处。 ——竹韵馆定下具体人数,一共一百二十人,除却二十人由竹韵馆直接发请柬相邀以外,另一百人可自行递帖申请,再由馆中从这些帖子中挑人。 还没听说过商铺反向客人收请柬的呢!!! 各方从世家贵族到文人雅士,但凡称得上一声“公子”的,此时都绷紧了一根心弦,一边觉得自己居然被个舞坊逼成这样,一边又不得不继续纠结下去:递不递帖,这是一个问题。 虽然递了兴许更容易得到这机会,从而避免成为“庸俗人”,但若递了依旧没能有这机会……不是更丢人吗?! 是以这消息散出去的头一日,红衣如料只收到不过十余封帖子,不得不说,勇气可嘉。 一一拆开,读过内容,淘汰一半;剩下一半呈交谨淑翁主,听她详细说过家世背景、处事性格之后,留下三个。 着人大张旗鼓地奔赴这三人的府邸奉上请柬,长阳城的上流阶层登时炸锅了。 这就白白看着三个人得了请柬,按十几个人算,这比例并不小。想想自己犹豫这一天,就这么把这机会放了过去,难免有人痛心疾首。 于是打从翌日晨曦破晓开始,各处帖子纷至沓来! 各种文风齐全,内容也让人眼花缭乱。大力阐述自家背景的有、说自己有何本事的也有,十分清高、只寥寥数字说清名字与住处的亦有…… 感觉好像在收简历,也好像在挑相亲对象,总之红衣绿袖与谨淑翁主一同挑了一天。 到了傍晚,又是二十封请柬从平康坊中送出。比昨日多了十七封,但若算比例,已是小多了。 拿到请柬的人还让旁人摸不出什么规律——虽都是年少有为的,但数算下来,家世却是天差地别,譬如威望在外的大世家芈家长子接了请柬,贱籍出身的大将军郑启的长子也接了请柬;再譬如……叶家两个公子同时递上帖子,结果却是庶子受邀,嫡子反倒没有。 不止摸不清门道,有些情况甚至有违众人眼里的常理。一众仍在观望的公子就更紧张了,有的虽已将帖子写好,却还是不敢送出,搁在案上兀自矛盾到半夜。 . 席临川则是没写帖子还矛盾到半夜。 他心里强拧着一口气,自己都不知哪来的荒唐自信,竟想熬着就不递请帖,倒看看最后那由她们自己挑选的二十人,能不能有他一个! 虽是知道红衣巴不得躲他远些,可是…… 他自认在长阳城里名声还是可以的,乃至在整个大夏,名声也是可以的。 排不进头一百二十号?不能够吧! 同时却又很没自信…… 即便红衣是在做生意,连他都瞧得出这些不过是生意上的手段、请他这年轻将军去多少能帮她造造势,但是…… 他毕竟曾经差点要了她的命,最后弄得她对席府那般厌恶,宁可自己咬牙谋生都要离开,谁知她会不会请他。 人都是有私心的,单要为竹韵馆造势……其实没有他,她也可以做到。那么多贵族名士齐聚一堂,能引得外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多了去了。 席临川心下踟蹰着,感觉心里好像有两只杯子,一只是“自信”,一只是“不自信”。却只有一杯水,在两只杯子间倒过来、倒过去,再倒过来、又倒过去,为难到了极点。 终于怅然一叹,他提笔蘸了墨,琢磨起如何落笔才好。 良久之后,微有一笑,平心静气地写了下去。 . 连日来工作量太大,神经太紧张,虽是累得不行,但睡眠质量反倒持续走低。 腊月廿八,红衣、绿袖、谨淑翁主再坐在一起时,都有点萎靡不振。 三人先饮着清茶提了提神,而后绿袖“抱”过数只信封来,打了个哈欠:“昨晚数过了,今天要看二百四十七封。” “……”谨淑翁主伏在案上,眼巴巴地问红衣,“咱还有多少封请柬?” “算上那二十个,还有二十一个。”红衣答道。 就是说,除了她们主动想请的人,只剩一个了。 三人打起精神来拆信封看帖子,好在虽然人数众多,但因只剩了一个名额,要求被无限拔高,筛选的也就快了。 “啧啧,这个文笔,若搁前几日,一准儿给他个请柬。”谨淑翁主感叹道。 绿袖咧了咧嘴:“我的天……这是游历过周围各国的那位游侠,唉,怎的今天才送来!” “这个……贺家人!前朝皇族!” 三人一边看着一边感慨,偶尔真有觉得不来可惜的就搁在一旁,看能否努力从那二十封里匀出一封来给他。 转瞬之间已到了下午,案上的一摞信件越来越薄,谨淑翁主忽而一声惊叫:“啊!!!” 正专心看信的红衣和绿袖一嚇,差点把手里的信撕了。 “这这这……”谨淑翁主轻掩着嘴,满目震惊,愕了好一会儿之后,把手里的信拿给红衣看。 红衣的目光直接落在落款上,也一声惊呼:“聿郸?!” “这是……”谨淑翁主吓得神情都僵了,“赫契巨贾……” “我知道。”红衣深吸口气,蓦地一拍案,“就他了!” “……啊?!”这回轮到余下二人被她吓一跳。 “咱这场舞多用战歌,表达的是什么事、针对的是什么人,不用想都知道。”红衣不禁露出笑容,“他这赫契巨贾敢来,比头一天递信的更有勇气。他若最后真能来,必定引得各方议论不断,没看过这舞的人会愈发好奇这舞到底有多好,竟把敌人都招来了……于竹韵馆没有坏处。” 谨淑翁主怔然听了一会儿,遂轻一点头赞同了她的说法。然则在她准备落笔写请柬之前,绿袖忽地一唤:“翁主等等……” 谨淑翁主的手顿住,红衣也看过去,绿袖犹犹豫豫地将拆开的信放到了案桌中间:“这个……是席公子。” 来的真不是时候。谨淑翁主的心一悬,看向红衣,当即便拿出翁主的身份来做这决定,让席临川来,管那什么赫契巨贾呢! 第55章 受邀 红衣心里一滞。 近来忙得太焦头烂额,醒着的每一秒钟都在料理竹韵馆的事,一封接一封信看得头疼,晚上回家除了想睡觉以外什么都没心思想,还真一时没顾上席临川…… 眼下信在面前了,红衣的心情复杂了起来。虽然她们在评判上有个大概的标准,可这标准里个人感情的成分也不少,而对席临川,这“感情”太复杂。 心里的某一部分,她一直是恨他的,原因相当的简单——因为这人差点让她魂归西天。 可割开这一部分,其他方面,就不是这么简单的感觉了。 放在明面上的战功不必多提,往日的相处间,红衣对他不是没有钦佩。 不论是他义愤填膺地找何庆算账的时候,还是耐心的陪孩子们玩的时候,或者不管不顾地抱着她冲出席府找郎中的时候…… 不可否认这个人身上的优点太多,就算是她这心里有道坎始终过不去的,都能随手数出一溜他的好处。 所谓“男神”大概就是这么回事,闪光点来得太明显太亮眼,让你想选择性失明都做不到。 深吸一口气,红衣把那张纸笺拿了起来,纸上算上落款只有三行字,笔触劲力十足,读起来又不难想到他温和的样子。 “愿能一观究竟,说与众将来听。知民心所向,军心必振。” “顺致商祺。” “席临川,敬呈。” 红衣读得不觉间乱了心绪,好像有微风不断拂过湖面,吹出一阵又一阵褶皱,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就别请那胡商了。”谨淑翁主凑过来扫了眼信上内容,一笑,口中添了点施压的意思,“自家将领都未能得见,你要便宜了外人,我可不答应。” 红衣的视线从信上挪到她面上,静了一静,口吻却前所未有的坚定:“不,请聿郸。” 竟是不肯妥协。 谨淑翁主眉心皱蹙,未及一表不满,便见红衣拿了案桌一边的红纸来。 那叠红纸和谨淑翁主正要写的那张一样大小,但是洒金的,一共二十张,是为那二十个她们要主动邀来的人备的。 “请骠骑将军,用这个吧……”红衣将纸放在谨淑翁主面前,打商量的口吻,“我觉得……那二十人里必须有他,还有大将军和何将军——他们若不肯来无妨,若我们不请,当真不合适。” 谨淑翁主和绿袖听罢,同时在心里大松口气,自然答应得毫不犹豫:“该是如此!我这就写来,立刻着人送去!” 红衣斟酌片刻,却颔首道:“嗯……不急。” . 那一百份请柬里的最后一张,在除夕夜送出了平康坊。纵使各家都团圆着欢腾着,也没能掩过这张请柬带来的风头。 ——竟是给那赫契巨贾的?! ——他竟也敢发帖子去?! ——不是针对赫契而编排的舞吗?他怎么想的! 正在宫中参宴的席临川听得手下来禀,蓦得被一口酒呛了:“……你说什么?” 那手下大气都不敢出,又不得不答,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最后一张请柬……刚送去给聿郸了。” 他突然感觉酒气冲得很厉害,直冲得脑中发懵。他下意识地拿了搁在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借着茶香才略缓过劲,哑声一笑:“知道了。” 那人一揖退下,他兀自滞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又夹菜来吃。 纵使文武百官都知道骠骑将军速来不爱应付宴上的客套事,也仍旧感觉出他今日似乎格外不对头,沉默得直让离得近的人身上发冷。 . 都知道竹韵馆上元节开业,但眼下也只是刚定下了那一百人,余下的二十还不知。 一众旁观者翘首围观着,此前递了帖子而未收到请柬的人,则更是难免存了一份侥幸,觉得兴许还有机会。 元月初二,七张洒金请柬从竹韵馆中带出,一路都有人跟着追问送去哪里,负责送信的三人却都没说话。 这七张都落进了禁军都尉府手中,一给指挥使、两给指挥同知、两给指挥佥事、两给镇抚使。 而后静了两日。 元月初五,只送出一张来,所邀之人让众人瞠目结舌:是前些日子因遭劫关门的淮乡楼的大厨,孟持。 而后元月初十,一口气送出九份,其中三份竟是给了普通百姓,无钱无权,其中两人是从边关逃避战火到的长阳,另一则是个游医,每年泰半时间在搭救边关受伤的百姓或将士,唯年前年后这两个月回长阳来。 其余六人,要么是家中有人战死、要么是长年为军中捐款捐粮。 总之都说不上富裕,竹韵馆也明言了不收他们的钱。这番邀请显得高风亮节,一日之内就顺利捞得了好名声,长阳百姓交口称赞。 数算下来,请柬还剩三封。 一直拖到了元月十四——次日就是要开门大吉的上元节了。 晌午的时候,竹韵馆大门打开,周围当即一寂。 这回出来送请柬的人……阵仗大得让人一惊。 两旁有人持刀护着,似乎是雇了镖局的人来。中间共有九人,三人一组站成三个三角。 每组为首的那人手中捧一托盘,盘中放着请柬。 ——那请柬并未装在信封里,在阳光下光芒亮眼,看得让人直抽冷气:竟是以金叶制。 这般一路走过去,不仅引得过往路人纷纷回头,连在家中的百姓听到传言都围到大街上来了。 一行人出了平康坊就分成了三队各自离开,也并不妨碍百姓们各挑一队一跟到底看个究竟。 一份送进了太平坊何府。 ——众人纷纷点头:应该的,何袤将军征战多年,打了不少胜仗。 一份送进了安仁坊。 ——百姓们低语着赞同:必是给大将军郑启的,也应该,大将军用兵如神。 还有一份,直奔着延康坊而去。 ——结果亦不难猜,都至那传奇一般的少年将军住在延康坊里,只能是给他的。 . 无聊到在府中箭场里待了一上午、已经把靶心射成了刺猬的席临川一箭射偏了。 带着信差进来的小厮偷眼瞧了瞧,认真地记住了这场景——想见到席临川把箭射偏可不容易。 席临川惊然扭头看那三人一眼,大步走过去:“你再说一遍?” 那三人同时一欠身,为首的道:“小的是竹韵馆的人,奉命给将军送请柬来,邀将军明日酉时来赏新备歌舞。” 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是什么心情——就像久旱逢甘霖一样。 探手拿起那请柬,席临川打开对折着的金层,里面夹着一张同样对折着的纸笺,明显是谨淑翁主的字迹。 内容是寻常邀请的言辞而已,温和客套。 似有一瞬短短的失望,转而就觉得原也该是这样——就不该想着红衣会动笔写请柬,就她那一笔烂字…… 简直丑得刻骨铭心。 “我知道了。”他故作平静地舒了口气,随手摸了赏钱出来搁在托盘里,又声色皆平淡的他们退下。 三人连同那小厮齐施一揖,一并离开。席临川回过身重新往刚才射箭的地方走,挡在身前的手忍不住一握,心里直呼:“太好了!” . 上元节当日,竹韵馆从天未明时就忙碌起来,做开业前最后的准备工作。 收尾的事项均已列清,一项接一项有条不紊的完成,到中午时便已差不多全盘搞定了。 红衣站在廊下望着眼前即将成为舞台的水榭与回廊,心有激动地长松一口气:“呼……” “辛苦了。” 一声问候来得猝不及防,她后背一紧,回过身去:“将军万福。” “新年大吉。”他换了个问候方式,扫了眼周围布景又端详着她,一笑,“瘦了。” 红衣微微一笑,仍有见他时惯有的紧张和不自在,无话了一会儿,道:“将军怎么来的这么早?” “府里没事做。”他说着一啧嘴,笑意盛了,“索性先来看看,跟谨淑翁主贺个年。” 他有心解释得齐全,把本意都避了过去,说完顿了一顿,才拎起手里的食盒:“她说你昨晚没吃饭、今早也没吃。” 红衣看着那食盒一哑,抬眸看看他,知是专为她买的,她连拒绝都不好拒绝。 他往侧旁一退,让出了进屋的道,显是示意她进去吃午饭。红衣颔了颔首,刚走一步,一触他正拎着的食盒,伸手便道:“我来拿……” “里面有五个菜一钵汤两个点心。”他快速掷出的字句让她刚触到食盒的手一下就停住了,默默地缩回来:听上去不轻,倒也不一定拿不动,但可能会把汤晃荡出来…… 席临川嗤声一笑,指指门里:“进去吧。” 红衣有点窘迫地浅浅一福,依言向屋里走去,在正厅中离得最近的一张案桌边坐下,望一望他,不知道聊点什么好。 不是她想别扭,算来二人早已不算生疏。不过他这么冷不丁地出现也就罢了,这“送外卖”的举动则让她实在不知怎么应付,又隐约感觉他今天好像…… 说不清楚,反正和往日不太一样,从口气到眼神,好像心事重重。 “将军您……”她踌躇着问了出来,“可是有甚不快之事?” 席临川一怔,遂复显笑意。手上将食盒盖子打开搁在一旁,一边将里面的佳肴一道道拿出来,一边道:“也不算不快,心情大跌大起倒是真的。” 第56章 首演 “‘大跌大起’?”红衣眼中一诧,不知这大过年的,有什么事能让他心情“大跌大起”。 未及她再做多问,他便轻答了一句:“嗯,朝中的事。” 她的话就噎了回去,不好再多嘴什么,拿了个豆沙包,闷头咬了下去。 “谨淑翁主说你只是排了舞交给别人,自己不跳?”他没话找话地问着,她略一点头:“从一开始就知道必定事多,便没有把自己排进去——还好没有,若不然现在已然撑不住了。” 她说得神色恹恹,明显累得厉害了,连目光看上去都很有些恍惚,吃着吃着就连坐姿都顾不得,左手支着头斜倚着,右手执箸夹菜来吃。 想吃那道粉蒸排骨的时候,红衣的眉头皱了起来。 排骨下垫着荷叶,又因有糯米粘着,拎了半天都没拎起来。她又实在懒得多动一下、用左手去压一下那荷叶,就这么单手较劲,手腕扭来扭去,费力地想把荷叶挣脱开。 另一双筷子恰好伸过来,夹住荷叶一扯,那块排骨可算成了她的盘中之物。 红衣咬了一口才蓦回过神,忙看看眼前对坐的席临川,颔首道:“多谢……” “嗯。”席临川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不多话,不打扰她。心里居然觉得这是近一个多月以来最安稳的时候,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看她在面前吃饭,好像是一种难得的体验一样。 心里不觉哑笑,席临川摇一摇头,也拿起筷子夹菜。原是也想尝尝那道排骨如何,然则刚一抬手,就恰见她又夹了一块起来。 于是再次帮她拽下那片托底的荷叶,他转而去夹了片牛肉来吃——她好像很喜欢那道排骨的样子,就不跟她抢了。 . 这一桌菜还是很合口的,加上此前一连两顿没吃,红衣喂饱自己后感觉十分满足。精神也好了许多,搁下筷子,她再度看向席临川,欠身道:“多谢将军。” “客气。”他无甚神色,平平淡淡的样子似乎还有点不耐烦的味道。环视四周一圈,问她,“你一会儿可还有事么?” “没什么事了……”红衣回想一番后道,“已吩咐歌舞姬们各自歇息,我也歇一歇,晚上还有的忙。” “……哦。”席临川略一点头,哑音一笑,“本是来找谨淑翁主,但她方才有事出门了。”他饮了口茶,“竹韵馆你熟,给我找个安静的地方待会儿、寻些事做?不然我要干等到酉时了。” . 红衣思量一番之后,着人把席临川带到竹韵馆的书房小坐,自己就再熬不住,回房小睡去了。 席临川在书房里有点坐不住。 他知道近些日子红衣绿袖皆常忙到很晚,这儿离敦义坊又不近,她们许多时候便不回家了,竹韵馆里给她们备了住处。 今日他刚一来,谨淑翁主就一脸邪笑地告诉他:“红衣住在北边的茉语阁。” ——知道了这个,就实在觉得书房无趣了。 倒不是他动了什么“歪心思”,只是数算起来已有月余没见到过她,又因有请柬的事让他心弦紧绷,这月余就显得格外漫长了些,好像已过了几个春秋似的。 然后,方才那一顿饭的工夫就显得分外的短,话都没有说上几句,他就又看不到她了。 叹了一口气强定心神,席临川在案前坐下,以手支颐,心里直骂自己没出息! 好歹也是活过一次的人了,且两世里明明都活得算是精彩,经过朝堂历过沙场,事事潇洒,如今竟被她这么个……字很丑、人比较傻、反应尤其不灵敏的姑娘,弄得魂不守舍。 黑着一张脸,席临川搁在桌上的手指敲了一下又一下,心烦意乱。 . 吃饱睡足,申时二刻,红衣去了竹韵馆前厅。 大约再过两刻左右,就该有宾客陆续到了。此时已收拾妥当的前厅安静一片、布场结束的后院也安静一片,和她一起悄无声息地等着,等着一起惊艳长阳。 在连日劳顿中被她所疏忽的激动在这片安寂里,越涌越厉害。 从今至古,这都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排一出精彩绝伦的舞蹈,让众人喜欢,最好能传得远些…… 传开之后,旁人知不知道这舞是自她而出,都不重要,她自己有一份回忆留下就够了。 这个念头,在她到了这大夏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连想都不敢想。在极度灰暗的情况下,美好的梦想会衬得现实更加灰暗。更没想过居然真的还能实现,而且这么突然。 深吸口气,红衣悄声道了一句“加油”,又恢复成该有的平淡心态。 . 这场在长阳城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热度的晚宴终于开始了。 一声钟鸣之后,廊下数道竹帘同时放下,将已提前置好的案几坐席一一隔开,成了一个又一个小间,每一间约莫能坐四五个人。座次是由谨淑翁主亲自着手安排的,她依着对长阳的了解,将相互熟络的宾客安排在一桌。 已在正厅中等候了一刻的宾客们由婢子领着,各去落座。天色已暗了,基本瞧不见隔壁小间中的是谁,除非有平日里极交好的听声也可辩人,就绕过帘去打个招呼,婢子便索性将中间的隔帘拉上去,两间合做一间。 又一声钟鸣,挡在各小间前面、将宾客视线与湖泊水榭隔开的帘子也拉了起来,院中布局映入眼帘,原还在交谈寒暄的众人就霎时安静了。 这地方本就花了重金来修,处处精致讲究。此时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三面回廊笼灯齐整,暖红的光晕映在水中,近些的地方借着那光又依稀能瞧见精美的雕梁;回廊往里,水面看着安静且单调了些,但视线再挪便是湖中央的水榭。 那水榭此时被映得灯火通明,正面门窗皆撤了,只有几根立柱支着,立柱之间悬挂薄纱。榭中舞者的身形被灯光投射在薄纱上,能看出似是轻甲,也能看出腰间佩刀。 “咚——”一声鼓声,从三面回廊齐声震起,刚刚有了些低语的席间顿又归于安静,宾客们继续全神贯注地看去。 鼓声并未就此终止。那一声之后,又齐整地响了一次又一次,节奏愈来愈快,最后成了细密的一串。 然后戛然而止。 席临川神色微凝,不觉间有点“走神”——原只是冲着红衣来的,目下倒真有点想看看这舞是什么回事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吟诵的声音自三面响起,虽是女声却皆沉肃,字字铿锵得仿佛直击人心,十足的气势让连舞姬都没看见的观众微微一震。 一旁的侧间里,谨淑翁主别过头笑看红衣:“真行啊,还真的连舞姬不出场都能让宾客不走神?” “那是。”红衣微挑眉头,“我追求的是全方位的感官效果。” . 台上的舞蹈渐入佳境,各样乐器完美搭配出的振奋人心的乐曲里偶尔也有几许凄意萦绕而出,激起听者各样的情绪,连案上佳肴都顾不上。 左右两侧自回廊通向水榭的小桥上也亮了灯,数名舞姬齐舞,在微微红光下,衬得场面更加恢弘。 “谨淑翁主还真有点本事……” 席临川忽闻郑启这般自言自语着笑评了一句,心头竟有一丝分明的不平,想立刻跟他解释清楚这是出自谁手。 这舞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承启转合与寻常的宴饮用舞大不相同,虽是唱词仍只是选用了先人之作,却仍能让人从中品出些讲故事的味道来。 最后一声鼓鸣“咚”地一声落下后,一切定格,桥上一众舞姬定力成不同姿态,有的像在持刀砍敌、有的像在搭弓射箭。 水榭中的舞者亦皆定立,恢复成舞蹈开始前的样子。起初那一层薄纱在舞至高|潮时已然落下,此时却又放下一层来,投出的剪影亦与初时相同。 月色皎皎,湖光粼粼。院中好生安静了一阵子,众人望着这骤然归于沉寂的一切,很是缓了一阵,才相信自己方才确是已看了许久的舞。 “好!”不知哪个角落爆发出一声喝彩,而后便有了齐呼、拊掌,持续了许久,不绝于耳。 红衣在侧边的厢房里听着,直激动得一声尖叫:“耶!” 绿袖与谨淑翁主也皆兴奋得不知该坐该站,不住往外张望着看看客人、又回过头来看看同伴,再看看客人、再看看同伴。 简直不知怎么表达这样的心情才好! 门声“笃笃”一响。谨淑翁主笑意犹盛地去开门,见了来人都没能减缓半分,微一颔首:“君侯。” 仍在窗边瞎激动的红衣绿袖闻声一怔,皆回头望去。 主动敲门的人却僵在了门边。 看看三人,不知怎么开口合适。 红衣见状,只道他是有事来找谨淑翁主的,拽一拽绿袖,示意她一同避出去。 绿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那边谨淑翁主一唤:“绿袖,陪我去前厅看看。”她说着眼帘微一垂,笑意温和地又添了句,“今日来的人与我相熟的不少,我得去见见。” “诺。”绿袖当即一福,提步就走。红衣怔了一瞬,忙道:“同去?” 脚步稳稳地响了一声,席临川一声不吭地挡在了她面前。偏生前面的谨淑翁主和绿袖连头都没回,红衣已经之后抬头想叫她们,但她们已然走出去了。 “将、将军?”她的神情有些发僵,抬头看着眼前比自己高了一头还多的人,一如既往的警惕十足。 又何止是她一个人紧张。 席临川气息微摒,谨慎地与她保持着两尺距离,心下速作斟酌后问得温缓:“今日上元。如是无事,出去走走?” 第57章 上元 红衣实在很想找个借口推辞。 不只因为她一直有心避开席临川,更因为……上元节的节日意义,她还是清楚的。 古时未婚男女可以自由相见的节日之一,看花灯吃小吃,大是有点“情人节”的味道。 相比之下,在二十一世纪时被炒作成“中国情人节”的七夕都得靠边站。 她都清楚,席临川不可能不清楚。 红衣心里一个劲地念叨着:这样……不太合适吧…… “我得……帮着收拾竹韵馆。”她找了个自以为无可反驳的理由。 席临川一语就顶了回来:“我问过翁主了,她说今晚没什么要你亲自做的事情,许你歇着。” “……”红衣哑了哑,一颔首,“哦,那我就想早些睡了,这几天很累……” 他“嘎嘣”回了一句:“你今天睡了一下午。” …… 最终,红衣心存悲戚地随着他出了房门。 实在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了,又当真不敢跟他来硬的——纵使她已然脱籍也耐不住他在侯位,万一他生气了真要做些什么,比如把她搁回贱籍去,她就没地方叫苦了。 彼时正厅中尚还热闹着。有宾客同谨淑翁主交谈,赞赏不断;也有索性多留一会儿点菜用餐的,又熟人不少,觥筹交错,聊得好不热闹。 席临川从侧门走进来时,引得正厅了骤然静了一瞬。 那边立刻便有个气质不凡的公子起了身向他一揖:“久闻将军大名,不若同饮一杯?” “不了。”席临川回得平淡,睇了眼身侧的红衣,循循笑道,“难得上元,有事要做。” 那位公子一哑,看看席临川又看看红衣,眸中生出几许了然。 席临川也不再多言,朝他略一颔首,便又继续向外走去。 厅中众人看着那一俊郎、一纤瘦的身影从门口消失,静了好一会儿,可算有了点动静。 “冠军侯这是……”细品着道出的话语带着点笑意。 另一个声音轻一咳嗽:“甚好,甚好。” 点到即止,在座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纵使怀揣好奇也不能当真议论个没完。就此便都是心中了然的神色,又继续吃菜品酒,续上片刻前谈及的话题。 . 红衣坐在马车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席临川的泰然自若,自己则忍不住地往后缩。大是希望自己背上有个蜗牛壳,趁他不注意慢慢地缩进去然后扣在地上,任他在外面怎么敲壳也不出来。 一路上都在腹诽,哪有逼人“出去走走”的?这事若不心甘情愿,两人同走一路得多别扭…… 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马车停住间微微一晃,席临川睁开眼,衔笑看向她:“下车吧。” 红衣浑身一哆嗦。 他已然揭开车帘径自下了车,她嘴角搐了搐,知道就算不情愿也不能在车里坐一晚上,只好颤抖着下了车。 抬眸远眺,各色花灯延绵了好远,好像一块巨大的彩色锦缎铺在眼前,光彩夺目得直让人眼晕。 席临川深吸了一口气,侧眸悄悄看了红衣一眼,心中感觉比面对赫契的千军万马还要紧张。 先随处走了走。 席临川很快就发现这不是个法子,她始终比他慢上一两步——这距离真是维持得恰到好处,说话不方便,又确实是“同走”。 沉闷又维持了一会儿,不远处传来一阵叫好声,席临川侧首看过去,眼中一亮。 “红衣。”他笑道,听得后面低低地应了一声,伸手一指,“你看!” 红衣循着看去,那边好像有类似于现代游乐场中常见的游戏——射箭换奖品。 那摊位两边挂了几十只花灯,花样各不相同。每只下面都挂着个纸钱,标着编号。远处置着一块边长约有两丈的大木板,板上毫无规律地也贴着编号,每个编号下都画着一枚樱桃大的红色原点,显是射中了那原点,便能拿走对应的花灯。 一路干逛也是尴尬,还不如找些事做。红衣便先行提步向那边走去,席临川一笑。 恰好正有人持弓射剑,穿的是寻常的装束,但腰上别着绣春刀,是个禁军。 红衣扯了扯嘴角:禁军来玩这个,算欺负人吧? 十文钱三支箭,旁边围观的人不少,那禁军噙着笑拉满手中的弓,动作帅气姿势标准。 “咻——”地一箭飞出。 没中。 旁边一阵喝倒彩的声音。 那禁军好一阵尴尬,皱了皱眉,从摊主手里接过下一支箭。 “嗖——” 又没中。 旁人没注意到那柄绣春刀则罢了,红衣这知悉对方身份的都看傻了:禁军射箭这么没准?这是花钱买官了不成? 最后一箭。 那禁军屏息专注地瞄准了半天,终于眉心一跳放了箭…… 还是没中。 十文钱白花,一个灯都没有。 一片吁声中,红衣听得耳边一声笑问:“有喜欢的灯么?” 她一愣,当然知道他要干什么,立刻道:“没有!” “那,我可自己挑了。”席临川低一笑,视线挪开,在两列的灯上风别一划,叫了那摊主过来,“有劳帮忙看一眼,左边第四个是什么?” 那摊主当即去看了,笑着回道:“丁酉。” 席临川便看向那块木板,很快就找到了写了丁酉的那张纸。位置略偏了些,他啧了啧嘴,摸了十文钱出来给摊主:“有劳取箭。” 围观的人群自觉地让了一让,将他让到方才那禁军射箭的地方。席临川接过箭尚未搭弓,感觉衣袖被人一扯:“将军……” 红衣睇了眼那箭尾,当着摊主的面没有直言。 席临川一笑:“看见了。” 怪不得灯市开了这么久还两边花灯满满的呢,合着是箭都少根尾羽。如此一来,影响了平衡,能中靶才怪——现代时去欢乐谷见到的箭也是这样。 如此一比,合着这欺诈手段千百年来就没变过,红衣看向席临川的神色不禁悲悯起来:箭已接过,钱已付过,临场放弃丢人,但这个玩法……神也射不中啊!!! 她心里吐着槽,眼前的席临川已然搭了弓,偏这时人群中传来个少女惊喜的声音:“呀!那是骠骑将军?!” 人群中一片愕然惊呼。 “……”红衣心里一阵颤抖,连席临川面上都一黑。 红衣痛苦地望着他:这回丢人是丢定了。 毫无防备的,席临川原以拉满弓的双臂松了劲,回身一递:“你来。” ……?! 红衣整个人都震惊了:你就是要给自己解围,也没有这么拿旁人来解的吧?!你反应太快了点吧! 虽说她一个姑娘……射不中很正常,并不丢人吧…… 红衣面容僵硬地慢吞吞接过弓箭,暗自咬着牙看看席临川,然后暗自咬着牙准备拉弓。 一双手握了上来,一只握在了她持弓柄的左手上,一只搭在了她正要拉弦的右手上。 耳边传来的气息温温热热的,有点微痒,窜得红衣脸上骤红。 周围不同角度传来几声讶异的低呼:“将军……!” 而后又有声音不甘地嚷道:“我也要射箭!!!” 红衣已经完全做不出反应了,虽则因这般“遭人围观”而有些不舒服,又只能对那些或嫉妒、或愤恨、或吃惊的粉丝尖叫置若罔闻,脑中发着懵,觉得虽有思想但身体已然不受思想控制,完完全全地在任他摆布。 她手中的弓弦拉到了耳边,纤指被弓弦勒得微疼,只觉得他的力气真大,继要控制着她的手又要助她拉满弓,完全不费力的样子。 “高一点。”席临川一边把着她的手,一边声音轻轻地道,“嗯……右偏一点。” 红衣木讷地照办,那低音一沉:“松。” 她似乎未及多想,就与他同时松开了手。羽箭从寒风中飞速穿过,“铛”地一响…… 短暂的沉寂后,人群一阵沸腾。 “丁酉。”席临川挑眉看向那摊主,那摊主面色微白地摘了那花灯给他。 席临川拎着灯迟疑了一会儿,看看周围又看看红衣,而后向旁边一“围观群众”颔首笑道:“可否帮拿片刻?还有两支箭……” 要搭弓射箭,没空拿着。 那原本眼看着他在眼前还能强作镇定的姑娘登时扛不住了,怔然望一望他,哆哆嗦嗦地伸手接过:“好……” 这反应当真跟红衣在现代时目睹过的粉丝见偶像如出一辙。 “你真的不自己挑盏灯?”席临川语带怂恿地笑问,红衣默了一会儿,抬头扫了一圈。 目光落在一只灯上,她数了数,问那摊主:“从那个红的开始,左数第六个,是什么?” 摊主过去看了看,告诉她:“壬辰。” 席临川先她一步在木板上找到了这两个字,淡声一笑,又扶着红衣一同执起弓来。 周遭安寂,众人皆等着再度一睹骠骑将军的神射功夫,却见他手上稍稍一顿,暂且松了力。 手在怀中一探,他摸了个扳指出来递给红衣:“喏。” 防勒手神器…… 红衣轻声道谢后接过,套在右手拇指上,明显觉出大了一圈。 那一环凉意将他手上温度衬得更明显了。她感觉脸上热得更厉害,连心跳都被这阵热意激乱了。偏生他仍旧平心静气,一呼一吸均匀极了。 “嗖——”一箭放出,“铛”地又一响之后,那摊主扫了一眼便哭丧着脸去摘下花灯。 忽地又一声疾风掠过,众人诧然望过去,见那一箭同样正中那枚红点,与席临川刚射出去的箭一上一下,只差了半指宽的距离。 “谁啊——”人群一阵骚动,人们纷纷张望着,想知道是谁有意来抢骠骑将军的风头。 红衣与席临川也一同看去。 数丈外的一幢小楼上,隐约能见一女子的身影。红衣似能觉出她对席临川笑了一下,而后便转过身,从窗边消失了。 周遭响起低低的议论,均是好奇那人是谁。片刻后,便见那姑娘从楼门处走了出来,有四名婢子随着,迤逦而至。 “许久不见将军,今日倒巧。”那女子噙着笑,声音清亮,言罢视线转向红衣,打量一番,同样客气,“这位姑娘倒瞧着面生。” 第58章 换礼 眉梢眼底的敌意来得太明显,红衣微挑眉头,未及回答什么,就见席临川不动声色地一挪,完完全全地将她挡住了。 他拦在二人之间,声音冷淡,又似乎带点笑意:“许久不见,今日确是巧了。” 那人便也未再多理会红衣什么,笑音听上去更清亮了些:“不若一同走走?我方才从那边过来,有趣的东西还不少呢!” 红衣闷不作声地听着,越听越肯定这姑娘对席临川有点“意思”。 心念一动便想开溜——反正她一直揣着一颗躲开席临川的心不动摇,目下有美人儿主动邀他逛街,这不是挺好的? 她的目光从他背后悄悄探出来一瞬,扫了一眼那姑娘,微微笑道:“那我就不扰将军,先回去了。” 她说着一欠身,对方当即面露喜色,看向席临川的目光愈发明亮。红衣舒了口气便要离开,腕上陡然被人一扣…… 她愕然看着席临川不知何时背到身后、已将她的手腕钳得紧紧的手,面容僵住。 “在下今日有约在先。”席临川声色平淡地一颔首,“只好婉拒姑娘美意了。” 红衣清清楚楚地看到三尺外那姑娘面色一凌,娇艳的眉目间沁出厉色来。然则还未待对方说出什么来,席临川便已径自偏过头看向她,笑容自若:“饿不饿?我知道这西市附近有家不错的面馆,今天也有不错的汤圆。” 他的声音总是这样温和而带磁性,能轻而易举抚平听者心里的惊慌,却又同时撩起另一种悸动。 红衣深深吸了口气,看向那单看衣着便知家世不错的姑娘,面露难色。 “不扰将军美事。”对方贝齿一咬,微厉的目光在红衣身上停了短短一瞬,倒是带着婢子主动离开了。 席临川从先前帮忙拿灯的那姑娘手里接回花灯、又跟摊主要过了第二盏灯,无心射第三箭,就此离开。 . 默不作声地跟着席临川往东边走去,拐到了个僻静的地方,红衣才知席临川方才提起的那面馆真不是随意扯个理由而已。 这是一条离西市很近的小巷子,许是因为上元格外热闹、西市已不够铺开那许多摊位,这条巷子里便也比平日热闹了一些。 各色摊位设在巷子两旁,留出的窄道仅够两人同走,花灯将这窄巷照得五光十色,有年轻男女三五成群的结伴而行着,有说有笑。 这是一派不一样的温馨,虽然吵闹却让人心静,有点像她在现代时夜游古镇的感觉。 席临川走进面馆想问她吃什么,甫一回头,恰见她犹在门外,侧头仍张望着巷子。 她又看了两眼才继续往里走,席临川心下一哂,只作未见,在旁边空桌边落座,开始跟她介绍菜品。 ——这家的清汤面好吃、酱牛肉偶尔偏咸但味道不错、胡饼趁热格外好吃…… 红衣听了一会儿就哑了:你一个身在侯位、在府里什么都能吃到的,对这个挺熟啊? 两人各一碗面,加了两样小菜,象征性地各点了两个汤圆,席临川思了一瞬后,略一坏笑:“加一碟万味饺子。” 万味……饺子?! 这什么东西?! 红衣迷茫地望向席临川,心里怎么想怎么觉得这是道黑暗料理。 ——片刻后的事实证明,它确实是的。 一碟饺子端上来,一共十五个,内里的馅是什么尚且不知,总之单看外皮,就没有哪两个长得一样。 “这都……有什么馅的?”她一壁轻抽着凉气一壁警惕地问道。 席临川手里的筷子在案上一碰磕齐,伸手去夹饺子,口中道:“不知道啊。” “……” 吃顿饭而已,何必搞得充满悬念…… 红衣提心吊胆、目不转睛地目送着那枚饺子进入他口中,见他嚼了两下,眉头倏皱。 “……嗯?”她好奇地看着他,目睹他俊朗的面容青一阵白一阵地挣扎了好久,才终于能开口断断续续地跟她解释:“好像是……羊肉。” “嗯……” “肉馅里……可能有苦瓜汁。” “……” “还……辣……” 红衣听得都快替他哭了,这真是黑暗料理! 心情如同小时候挑战各种奇奇怪怪的小零食一样,一边被虐得不行、一边又好奇地想知道下一个是什么味道,要紧的不是最后吃到的东西,而是知道结果前心跳不已的过程…… 二人你一个我一个地尝着,均乐得全神贯注地看对方吃后的反应。气氛不知不觉中轻松下来,连素来见了席临川就“心理防线自动提高到最高值”的红衣一时都把其他事忘得干净,被席临川吃饺子吃到眼眶泛红的样子惹得伏案捶桌猛笑。 席临川口中感觉复杂之余,心头稍稍一笑,大是欣慰。 这种轻松在他们吃完晚餐走出面馆后,自然而然地延续了下去。 知道红衣对这条小巷感兴趣,席临川便没有直接折回西市,而是径自往巷子深处走去。走走停停间,红衣东张西望的,还真见着不少有趣的东西。 穿越的日子不短了,但她还没有好好逛过,去年元宵时尚无自由,她甚至不知灯会这般热闹。 以后要常出来走走。 席临川则在逛了一阵子之后微蹙了眉头。 她是沿街买了些东西的。从女孩子喜欢的小饰物到花生酥糖,但每次都掏钱极快。常常是她挑好后、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已很自然地把钱付了。 ——真是没见过这种姑娘。 无论是他上一世所认识的红衣还是相熟的长阳贵女们,比如谨淑翁主,偶尔同游时若碰上喜欢的东西,素来都是男人付钱的,她们很习惯,他们亦很习惯。 可看看眼前这位…… 她好像也很习惯自己做的事,付钱时眉眼弯弯的向摊主道声“新年大吉”,全然不在意他在旁边觉得别扭,似乎一切就该是这样。 直弄得他觉得有没有他都一样,她自己也能逛得很开心。 他睇着她欲言又止,虽然心中大感不适应,又不想为这种事理论一番扰了她的兴致,闷闷地看着,在她认真挑选荷包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旁边卖香囊的摊位上。 . 被人碰了碰肩头,红衣回过头去,看到席临川面无表情地递了个香囊过来,话音微沉:“上元贺礼。” “……多谢。”她一边接过一边道谢,托在手里看了看,柔柔的香味萦绕开来。 这香囊是淡蓝色的底,绣着几朵浅金色的花,底下的流苏穗子是暖暖的淡粉,红衣看来看去都觉得…… 太嫩气了吧?! 这明显不能是他这么个大男人的喜好,红衣知他大抵是猜着女儿家的心思挑的,心里一声哑笑。 席临川忐忑不已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微蹙着眉不禁紧张更甚,少顷,却见她眉眼一弯,抬眸道了句:“好精巧。” 猛松口气! 他素不喜欢应酬之事,挑礼物一类更觉头疼,偶有不得不备礼的时候,向来都是齐伯去办。 今天忽然觉得……亲自挑完等对方反应的过程,还挺有意思的! 他回思着她方才笑靥接着往前走,走神一会儿,被人伸手一挡。 他停下脚步低眼看过去,红衣将手里的荷包递给他。 墨绿色的荷包,绣着简单的竹纹,坠着褐色的流苏。 “上元贺礼。”她诚恳道,明眸微含笑意。 席临川接过时心绪有点复杂——虽则见她送他东西有点惊喜,但仔细想想,怎的“礼尚往来”的客套意思这么重呢?! 掩着心思道了句“多谢”,席临川低眼仔细看了看那荷包:还挺好看的。 . 席临川也说不清这上元节是过得合心还是不合心。 似乎鼓足勇气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但又仍觉得少点什么。 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让他颇是无奈,有生……不,两生以来头一回体会到,简直觉得新奇! 相比之下,红衣的心情反倒平静些。 虽是在听绿袖说完他似有“意思”之后就难免不安,但单论上元那日的事,她自认做得还是有礼有节的! 该还的礼还了、该道的谢道了,不管席临川明没明白她的意思,总之她是没欠他什么。 于是心中坦荡地重新投入到工作中。 自元月十六开始,竹韵馆的名声就算是彻底打出去了。头一晚观过歌舞的显贵们就算不会主动议论,也难保有未能前来的友人询问,前夜的“盛景”一传十、十传百,其间还难免有点添油加醋。 没能看到那舞的人们就更向往,暗自忖度着,必要寻个机会看个究竟。 任由城里将此话题沸沸扬扬地讨论了三日,元月十九,谨淑翁主从容不迫地把竹韵馆日后的规矩公诸于世了:如上元一般的大型舞蹈一季度一次,同样只以“自行申请”和“主动邀请”两个方式选定客人;平日里竹韵馆逢一、逢五开门迎客,歌舞姬照旧只卖艺不卖身;另外每月会编排一套中等规模的新舞,每套最多只跳三次,须提前预约。 这“只接受高端定制”的法子自然是红衣出的,为的是保持竹韵馆的神秘度和高冷感,以便长远发展。但这等“耍大牌”的话当然只能让谨淑翁主去说,她自己不仅是身份不够格,且这几天,更是有别的因素让她头疼…… 早知席临川名声不小,但事到如今,她还是被八卦新闻的传播水准惊呆了。 ——连平康坊里决计跟席临川扯不上半点关系的青楼女子都议论地热闹,都在说上元节时骠骑将军陪着一姑娘逛了灯市,二人同走了一路不说,骠骑将军还搂着这姑娘射箭。 “还去西市东边的一家面馆吃了饭!” “啊……听说将军还买了个香囊给她!” 红衣听这种话听得头都快炸了——从前在网上看到明星被八卦,她也乐得跟着围观,哪怕事后知道那只是谣言,也仍旧觉得好玩。 如今才知道……作为八卦中的当事人,一点都不好玩! 她诚心诚意地祈祷这八卦赶紧平息下去,若不然,照这个八卦水准,“八”出她是谁,大概也就是早晚的事! 第59章 清欢 上元时的忙碌结束之后,竹韵馆的账房算了一笔账。 虽然这回开销不小,且因为以宣传为主而并无那么大利润,但若日后发展得顺利,应是不会再亏本。 瞧见谨淑翁主的笑容,红衣知道这工作必是保住了,安下心来,便从自己的存款里拿了二百两银子出来还给缕词。 当初她急缺钱的时候,缕词慷慨地给了她一百五十两的巨款;现下她情况好了、又得以自己打拼,但缕词仍在席府,只怕比她更需要存款用于应急。 硬是比借来的多了五十两,红衣怕缕词不收,思量再三后,着竹韵馆的人送去交给席临川,再央席临川转交缕词。 自此,她心头又少了一桩事。 感觉前路越来越美好。初来大夏时的那一年多,日子过得一团糟,麻烦不断。现下可算得以静下心来慢慢理顺,把欠人的还回去、把能脱开的麻烦脱开,让生活慢慢地充满正能量。 歌舞姬们有条不紊地练习着、排着新舞,竹韵馆当真应了那句“新年新气象”,就算泰半时候都并不“对外营业”,也再无她初来时的死气沉沉了。 年味渐褪尽的时候,迎来了惊蛰。 那日恰好朝中事多,退朝之后皇帝又留了几人议事,待得席临川回府的时候,已近午时。 一小厮在门口张望着,一见他马车回来,便忙小跑着迎了上去。车夫知是有事,猛一勒马,听得席临川道:“怎么了?” 那小厮在车外一揖,而后凑到车窗处低语几句,席临川听得一惊:“多久了?” “有一刻工夫了。”那小厮应道,“小的听那禀话的人说,他离开竹韵馆时红衣姑娘尚未到,只谨淑翁主和绿袖姑娘应付着。但现在……”他抬眼觑了觑席临川的神色,续道,“这个时辰,红衣姑娘必是去了。” 席临川神色一凛,放下车帘便向车夫道:“去竹韵馆。” 马鞭一挥,车夫驭马调转了方向,直奔平康坊而去。 . 红衣自踏进竹韵馆正厅的大门时便觉气氛不对。 婢子们守在门口,有几个是竹韵馆的人,另几个则瞧着面生。 谨淑翁主端坐案前,面色清冷垂眸不言,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茶盏,显是心情不好。 几尺外的另一案前,也坐着一女子,她倒是笑意浅浅的,正轻吹着茶气缓缓品茶。 红衣的目光在她面上多停了一瞬,而后一滞。 她是…… “喏,来了,这就是红衣”谨淑翁主的目光朝门口略扫了一眼,缓了口气,又微微一颔首,“殿下。” ……殿下?! 红衣哑住,错愕地看向那边那位,她也正看着她。仔仔细细地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那人点头向谨淑翁主笑道:“嗯,是她。” “那殿下可放心了?”谨淑翁主神色淡泊地问她,对方嫣然一笑:“惜姐姐别一口一个‘殿下’的刺我,我也不想找姐姐的麻烦,不过是关乎冠军侯,我思来想去也放不下心,还是来自己看个明白。” 她说着,语气软下去,带着些许撒娇的味道,又续道:“现下见到了我就放心啦。原来当真是个舞姬而已,冠军侯才不会对她动什么心思。” 后一句话显然是刻意的,为的就是说给红衣听,是以从语调到内容都有些刺耳,谨淑翁主黛眉微一蹙,吁气道:“那我就不多留你了,代问婶婶好,我过两日会进宫问安的。” 那姑娘眉开眼笑,站起身应着“诺”一福,便步子轻快地朝厅门方向走来,要离开的样子。 红衣恭敬地退到一旁让出了道,屈膝福道:“恭送殿下。” “不差你这一声送。”对方一点面子都没留,顿住脚一睇她,“虽然惜姐姐已跟我讲清楚了,但我哦还是要跟你说个明白——席临川是父皇亲封的冠军侯、大夏的骠骑将军,他必要娶个贵女为妻,或是像大将军一样娶皇族为妻。不该动的心思你趁早别动,免得给自己找麻烦。” 她的如珠快语始终清泠泠的,直至末一句,蓦地添了几分狠意。红衣纵使听得不舒服,但也知是她误会,又觉她这口气根本就是小姑娘赌气一般,便懒得多做什么解释,服软似的一颔首,莞尔道:“诺,红衣谨记。” “还有,该有的分寸你最好能有些。”话语听着更凌厉了些,这回倒叫红衣一愣,一时未能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分寸”。 她冷然一笑:“长阳城里但凡和骠骑将军有过交集的,都知道他不爱管闲事。旁人为谋仕途想央他办事他从来不肯、有时连宫宴都懒得去。” 这话,前一条红衣不清楚,后一条她倒是目睹过,微一点头示意明了,便觉眼前带笑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划了一划,蔑然又道:“他为帮你来央惜姐姐,你也真算有本事。” “……什么?”红衣一懵,茫然地看向她,一时仍是不解。 “霍清欢!” 一语厉喝灌入殿中,三人均一愣,同时望去。 方才霍清欢那几句话,席临川听了个大概,心惊心虚之下不得不一语喝住她。铁青着脸走进厅中,缓神片刻,冷色一揖:“阳信公主。” 霍清欢闷然不言地瞪了他一会儿,抿了抿唇,略有不快道:“将军怎么来了?” 席临川回得直截了当:“因为听闻殿下来此找事。” “找事?”霍清欢眉心一锁,睇他片刻后轻笑出声,“我方才所言那句错了?父皇的心思你我都清楚,还说不得了么?” 席临川面色愈沉,霍清欢的话却还没停,扬音一笑,又道:“哦……你放心,你帮这舞姬在惜姐姐这里谋事的事,父皇不清楚,是我自己打听的,我也不会告诉他——不过、不过上元那日你邀了那么多人来,他们……真的也不会说么?” 她一壁说着,一壁偷偷抬眸打量席临川的神色,眼里那份时隐时现的担忧是真的。红衣一时却无暇顾及她担忧的是什么,只觉脑中“嗡——”地一声,她愕然看向席临川,翕动的薄唇间,尽是不可置信:“将军……” 席临川方才强自克制着的慌张登被激开,他看向红衣,想解释个清楚,视线一触霍清欢,狠压着怒意,切齿而道:“请殿下先回去。” 霍清欢的神色轻轻一滞,立时觉出不对来,又不敢惹他,狠瞪红衣一眼,拂袖出门。 厅中归于安寂,静了很久很久,谨淑翁主一声叹息:“这下她更确信你的心思了。” 席临川仍在原地僵着,对谨淑翁主的话仿若未闻,犹豫着朝红衣迈了半步:“这事……我……” “我想出去走走。”红衣语气冷硬,忍着胸中憋闷转过身向谨淑翁主一福,道,“告退。” 她头也没敢回地夺门而出,连脚步都是乱的。绕过亭台楼阁、穿过花园树林,毫无目的地一直往远处走,半步也不敢停,只怕一停下来、一静下来,就会哭出来。 直至那片湖泊映入眼帘,眼泪终于禁不住地决堤了。 膝头一软跌坐下去,红衣环着膝盖,贝齿狠咬着胳膊,压抑的哭声呜呜咽咽。 这种委屈实在难以言喻。 那么多日的忙碌、费尽心力地排出一场舞来,而后大获成功,让她前所未有地感到满足…… 而后一朝间突然得知,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做戏、都在陪她玩而已,只有她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地像个傻子一样,还以为自己真的做到了什么。 ……她是真的傻啊! 她为什么没有想到这竹韵馆的机会来得太巧?明明知道席临川在长阳拥有怎样的地位,与皇家又有怎样的关系! 心里的坚持突然被侵袭猛烈的酸楚击溃了,这阵绝望甚至比在席府里被席临川厌恶时来的还深——原来她还是逃不开的,这长阳城里终归是他们说了算,他们想禁锢住她,她就像是如来佛手里的孙悟空。 . 谨淑翁主屏息看着几十尺外因抽噎而轻颤不断的脊背,胳膊肘不住地拱旁边的席临川,横眉冷对地压声说:“快去!” 席临川则连声音都不敢出,生怕惊了红衣,痛苦地动着口型反问谨淑翁主:“怎么说?!” “照实说!”谨淑翁主银牙紧咬,“该承认的承认,该否认的否认!” 席临川迈前又退后、退后又迈前的挣扎了好一阵,心里一沉,朝红衣走过去。 . “红衣?”他试探着唤了一声,眼前纤瘦的身形显然一僵。 好在并没有立刻起身离开,席临川犹豫一会儿,又走近了两步。他分外小心地斟酌着言辞,缓缓道:“你来竹韵馆的事,确是我先行找过谨淑翁主,但是……” “将军。”她黯然一笑,微哑的声音中落寞分明。望着眼前那片几日前曾用作表演的水榭和回廊,自嘲的声音无力极了,“我明白的,是我太笨,居然真的觉得自己能做什么、以为自己真有本事请来长阳一众权贵。” 她又一声哑笑,稍偏过头,余光得以触及他的身影,颔首续道:“我早该想到一切都拗不过将军的意思,哪怕我看上去已经脱籍了。” 第60章 谈心 红衣一边说着,一边清楚地知道自己现下说出的话有多负能量。但是却忍不住,充满希望后得知的真相如同一番毫不留情的嘲弄,让她想寻回些许正能量都不能。 席临川忐忑不安地看着她,一时不敢妄言半句,生怕惹得她更不高兴。 红衣兀自默了一会儿,心中挣扎着扭过头看向他,睇视着他,问道:“绿袖曾说将军对我有……不一样的意思,是真的吗?” 她希望听到的是否定。若他对她并未存那样的心思,与她而言,心里便会好过许多。 他却在短短的怔然之后点了头,轻道:“是。” “哦。”她轻轻应着,哑笑出声。那笑音中显有自嘲,短吁口气,将下颌搁在膝盖上,阖上眼帘,觉得疲惫不已,“那将军若想把我弄回席府,就随将军的意吧。是良籍还是贱籍都不要紧,我不在意。”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心中似有汹涌的不甘,又好像无力再去不甘——反正,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想做的事迟早都能做到,她避不开逃不过,还不如在刚知晓这些的时候就逼自己服软低头。 早一步合他的意,她的日子兴许还会好过一点儿。 “红衣。”他的声音比方才沉稳了一些,一声喟叹,缓缓道,“上元那天的舞很好。” 她没有回头看他,径自轻笑了一声,已无心应付他的哄骗。 “来看过的人都很喜欢,这是真的,我随意问过几个人,皆这样说。”他平静地说着,她仍没有动静,他继续说了下去,“之前挑选宾客的法子也着实高明,我提心吊胆到正月十四见到请帖为止。” 红衣浅怔,蹙着眉头转向他,见他垂首苦笑:“觉得是我从中安排,长阳的达官显贵才会来?你和阳信公主也太高看我了……” “不是么?”她擦了把眼泪,发懵地看着他。席临川眉头稍挑,踱步走近了,在她身边也坐下来,神色有些苦恼:“嗯……不知怎么让你信,只好让你自己看看。反正竹韵馆还要接着开下去,生意如何你自会知道。我可没本事让世家公子们一年四季为你捧场。” 她心中微滞,心绪稍平和了些,二人各自沉思着坐了一会儿,他忽而一笑:“其实就算皆是我的安排,你也不必这样难过。” 红衣看向他,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 “你喜欢跳舞、想开舞坊,在竹韵馆不是都做到了么?”席临川肩头轻一耸,语气明快,“至于怎么帮你,那是我的事,你不需要为此伤神。” 红衣一悸,遂即心下失笑出声,顿悟了这是人生观的不同,直不知该怎么同他解释。 心下掂量了许久,她重重地缓出一口气,淡声而道:“原来将军一直是这样想的。” 席临川微愣:“什么?” “上元那天,将军您拥着我射箭。”她回思着不久之前的事,哑哑道,“我并不清楚在百姓眼里您有怎样的名气,但您自己是清楚的。您是不是觉得……让所有人都看到您喜欢我,对我而言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或者……让众人都以为我和将军有什么,我便不得不答应了?” 他蹙起眉头,凝视着她大有不解:“什么意思?” “竹韵馆的事也是这样。”红衣又道,口吻中稍添了两分生硬,“即便后来的事情并非您有意安排,但我初进竹韵馆……您找谨淑翁主帮忙、找绿袖做戏,您是不是觉得……喜欢哪个姑娘,便只要做些事把她哄开心便可以了,但这些事是真是假,皆不重要?” 二人对视着,红衣从他眼底寻得一分又一分的茫然,微一苦笑,问他:“您是战功赫赫的将军,但若您的战功是因赫契有意为之、助您立功,你觉得如何?或者……并非赫契有心如此,而是与您相熟的人,譬如陛下、譬如大将军从中做了什么安排,将您蒙在鼓里却得以立下这些战功,您觉得如何?” 席临川目光一凛,心中诧然间,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 神色僵了一僵,他尝试着解释道:“我并无恶意,只是觉得你一个姑娘……”他顿了一顿,又说,“我想让你顺心些而已。” “可姑娘也是人啊……”她哑然叹息,“我很感谢将军肯为我费这番心思,但……但将军您只是按着您所认为的我该觉得开心的方式去做,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想法究竟是什么,您也没有想到我会在意这些吧?” “也许您觉得您是待我好,我就该全盘接受、就该为得到旁人所艳羡之事而高兴。”她的眸色稍微凌厉了些,凝睇着他,一字一顿地续道:“但我很想自己为自己做主、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不想因为‘旁人都认为怎样’而‘不得不怎样’——长阳城的姑娘们那日怎样惊诧尖叫都并非让我觉得得意的事情。” 那种感觉就像……在现代时偶尔可以看到的一些新闻,男生花高价租闹事电子屏求婚、或者准备成百上千朵玫瑰在女生楼下求婚一样。引得围观者一阵雀跃甚至感到羡慕,实则却会弄得当事人进退两难。 ——原该是有“拒绝”和“同意”两个选项,被以这样刻意的形式张扬之后,一旦拒绝,就会有各种风言风语。 在外人眼里是浪漫了,但在当事人看来,只怕是“道德绑架”的感觉更重。 . 原来那个时候她并不开心。 席临川仔细回思着,也想起来,那日是直到后来去了面馆,她才慢慢的开始与他谈笑的。 “有些话我从那日起便想告诉将军的……”红衣微微一哂,神色缓和,“但那时尚不确信将军是否真有那番心思。今日将军既自己承认了,可愿听我说个明白么?” 席临川点一点头,没有吭声。 “虽然我不知道您喜欢我哪里,但……您不要喜欢我了,我不是值得您喜欢的人。”她说得直截了当,他愕然,听得她笑了一声,认真地解释起来,“您征战沙场,有权有势,在长阳受尽瞩目……您想要的,是一个能够心甘情愿被您护在羽翼下、为此觉得荣幸的小鸟依人的姑娘,可我……” 她颔首苦笑,不想把话说得太尖锐,只得以自嘲的方式把自己的心思说个清楚:“我不识好歹又不怕死,纵使被羽翼护着,知道应该心存感念,也还是想挣脱出去……我根本不愿靠别人所谓的保护过活——因为别人给予的保护是有可能消失不见、不再属于我的,那时对我来说便是灭顶之灾;我想要的,是我自己能谋得一片天地,别人进入或离开这片天地都不能干涉我的生死存亡。” 类似的话她从前也说过。那是在她赎身的时候,她说她宁可死在府外,那是她没本事养活自己,愿赌服输,好过在府里死得不明不白。 “不依赖旁人于我而言……很重要。”她睇视着他认真强调着,眸光微闪间隐有无奈,“也许……也许将军不明白,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可于我而言——只有‘女为悦己而容’,我真的无法为了取悦别人而委屈自己。” 席临川深吸凉气,心下很有些惊叹,不知她这样的硬气是从哪里来的,又不禁心生钦佩。 他沉吟良久,俄尔笑喟了一声,思量着道:“事已至此,我只说几句我认为无错的话。” 红衣迟疑着点了头,他道:“我承认我托谨淑翁主让你进竹韵馆,确是‘没安好心’,觉得有她帮忙,我想做什么便会容易许多,但是……”他略一笑,“人活着,不可能一直仅凭自己,偶有相互帮衬是寻常事。” 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说及此尴尬一笑,有些发闷地继续解释:“我这么说并非想让你改变什么想法,只是……你能不能接受这件事?只这一件而已,就当是我以就有的身份帮你铺了这条路。后来的事我发誓与我无关,再以后的事——我明白你的心思了,不会再插手什么。” 她不禁有些诧异。他刚刚承认了自己确是有想“掌控”她的心思,现下却又在鼓励她做自己的事情。这样的反差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让她直摸不明白他对此究竟是怎样的看法。 “将军您……”她哑了哑,犹疑不定地问他,“您赞同我的想法?” “唔……”他望着湖面,淡声一喟,语中有些慵意,“并不。我觉得你的想法匪夷所思,有顺风顺水的好日子不过,非要自己摸爬滚打。” 他说得很诚恳,诚恳得让红衣虽然心有不快却又发不出火来。便见他又一声叹,续说:“不过至少有一句话你是对的。” 她浅怔:“什么?” “‘姑娘也是人’。”他衔笑,“我明白‘人各有志’的道理。所以……即便我并不同意你说的,也还是不同你争了。只有一句话,我必须问个明白。” 红衣眉心微蹙,疑惑地望着他,等他发问。 “我注意了几次,你一直有心躲我——当真那么讨厌我?” 他问得温和,红衣默了一会儿,反问道:“我若说是,将军就不喜欢我了么?” “……一码归一码。”他失笑,她眉头蹙得更深了:“这难道不是‘一码’?” “自然不是。”席临川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目光在草地上一划,没事找事地缓解气氛,捡了块石头搁在她左脚上,“喜不喜欢你,是我的事,跟你讨不讨厌我没关系。” 红衣看着那块石头嘴角抽搐,倒是没挪脚把那块石头晃下去。 然后他得寸进尺地又捡了另一块石头,放在她右脚绣鞋上:“你非要讨厌我,那是你的事,和我喜不喜欢你也没关系。” 她睇着一左一右两块石头,忖度一会儿,问他:“那将军还问我干什么?” 照这个想法,他喜欢他的、她讨厌她的不是最简单? “我……”他定一定神,脸上写着她不曾见过的紧张,默了许久,他才轻声道了出来:“我可以努力让你不那么讨厌我。” 第61章 努力 红衣目光复杂地望着席临川,秀眉蹙了又蹙,末了,心中的万般情绪化作一声叹息:“将军还是不要费这个心思了。” 他的心狠狠一颤,感觉好像那根紧绷的心下被倏然扯断,蓦地向两边划开,尖利的断口划出一片刺痛。 她的手指在膝头一下下轻划着,徐徐言道:“平心而论,我不讨厌将军。我知道将军是英雄,更知道将军平素待人很好。若外人道听途说能都数出将军的很多优点,我必能数出更多。” 他将她轻缓道出的话语一字字听进耳中,神色却未因此放松半分。心知这只是铺垫罢了,便索性主动追问那处转折:“‘但是’呢?” “但是……”红衣轻一咬嘴唇,“终身大事,并非仅仅是‘不讨厌’而已啊……相反,这样的事,只要有一个死症在,便还是不去想了为好……” 她愈说声音愈轻,言罢抬眸觑一觑他的神色,他屏息黯淡道:“我曾射过你一箭。” 她点一点头:“是。将军曾经差点要了我的命,有这一桩事在,纵使您在其他事上完美无缺,我也……” 当时的极度恐惧和伤痛皆是她亲身所历,现在想来都仍觉后怕。那大约是能追随她一辈子的心理阴影了,有这样的记忆在,她实在做不到因为在理智上知道他是个好人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他。 嫁给一个曾经想杀她而未遂的凶手,怎么想都是令人发指的事。 “我知道了。”席临川低笑着点了头,思量再三后,只将满腹的话皆咽了下去,无言地看了她良久,遂起了身,颔首轻道,“你保重。” 这是道别的意思了,红衣低着头站起来,向他微微一福:“将军慢走。” 他叹息着回了一揖,便举步离开了。她没有抬眼,只余光淡看着,知道他一直都没有回头。 看来这件事是说清楚了。红衣心里五味杂陈地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日后便可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的事了。 . 齐伯和一当值的小厮面面相觑地看着,席临川已这样魂不守舍地坐了大半日了:胳膊肘支在案上,手支着头,目中无神、面容呆滞。 他从宫中回来就去了竹韵馆,从竹韵馆回来就开始这样发愣。齐伯看得心里直嘀咕:这是把魂丢在竹韵馆了? 席临川半点都没停地思索了一下午。 越想越是后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许多事都做错了。不仅是这一世,还有上一世。 他上一世……也没有怎么询问过红衣的想法,不曾见她表露过什么不快罢了。他待她好,她便眉开眼笑地接受,从来没有埋怨过什么。 以致于……直到这一世这个截然不同的红衣直截了当地道出来,他才觉出不对头来。 如她所言,姑娘也是人。 是人,就总会有不高兴的时候,时时刻刻都是一副开心的样子才是不对劲。他却不曾细想过这些,一味地按自己的心思宠了那个红衣一世,也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感受。 罢了,上一世这个可以不做多想,但这一回…… 席临川清楚地知道,这回他是给自己种了颗苦果,然后,现在长出来了。 他以为他那一箭射死她,便断绝了所有麻烦,却没想到她没死,更没想到她完全不一样。 而后他还慢慢地喜欢上她了。 他自然没有忘了当时伤她的事,只是此前她并未怎么提过,他便不知那件事伤她有多深,还以为后来的种种已然扭转了她的印象…… 原来并没有,或者说,“印象”是扭转了的,但那桩记忆仍旧根深蒂固。 长叹一口气,席临川摇着头,烦乱不堪地一拳狠砸在案上。 “……公子?”齐伯犹豫着唤道,席临川却未理他,径自一声哑笑。 她近来对他产生的不满,算起来也是他自己作死。 明明知道她和上一世的红衣截然不同,已有那么多差别让他震惊,他却还是想当然地、一厢情愿地以自己的方式待她好。 他分明有机会不闹到这个地步,哪怕只是直言问她一句她喜欢怎样,都不至于如此尴尬。 席临川心里懊恼极了,简直恨不能再重生一次,重生到上元之前便好,让他把这些天重来一遍,他必定不会再让她这样反感。 但,不是什么事都有重来的机会。 席临川一声喟叹,面无表情地起了身,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公子?”小厮一愕,和齐伯一并跟上前,询问说,“公子去哪儿?” 席临川无心多做解释,足下未停,只简短地吐了两个字:“解铃!” ……什么?! 那小厮半天没回过神来,甚至不确定席临川说得是哪两个字。茫然地望向齐伯,齐伯停住脚压音道:“‘解铃’!解铃还须系铃人!公子这是碰上后悔的事了。” . 竹韵馆上下早有准备。至了傍晚,在门口候着的婢子遥遥望见席临川来,提着裙子便往里跑。 是以待得席临川走到门前打算提步进去的时候,谨淑翁主刚好迎出来,拦得正好:“君侯留步。” “……”席临川朝里望了望,“红衣呢?” “忙着呢。”谨淑翁主挑眉一笑,话语幽幽,“竹韵馆自排的歌舞不随便跳给人看,但可先行订下,择日来看,君侯您该知道啊。” 言下之意,这是里面有先前“预约”的客人来了,他进去不合适。 席临川气息稍沉,倒未再往里闯,只颔首道:“那我在外面等着。” “你别……”谨淑翁主瞪他一眼,想了一想,推着他出了院门,“倒还真有个事要同君侯说。” 席临川虽并无心多听旁事,仍先问了一句:“什么?” 谨淑翁主笑意未减,眉头却蹙了起来,抬头看着他道:“君侯猜猜,今日下午,何人来此说要看竹韵馆的歌舞了?” 她这个口气让她一怔,沉吟须臾,迟疑道:“舅舅?” 谨淑翁主摇头。 他再想想,又说:“难不成是陛下?” “……那倒也不至于。”谨淑翁主轻一咬唇,“是太子殿下,说明日就来。” 席临川讶然间,心中骤沉。 “太子殿下虽非皇后娘娘所出,但却是皇后娘娘一手抚养大的,与亲生一般无二……” 谨淑翁主言到即止,席临川自然明白她暗含的意思:也就如同阳信公主的亲兄长一般无二。 “我虽不觉得太子殿下会帮着阳信公主胡闹,但……此事太巧。”谨淑翁主轻语呢喃,抬眸一睇他,复露了笑意,“倒也不是坏事。” . 红衣在榻上躺到了半夜。 自从谨淑翁主告诉她太子与阳信公主兄妹感情甚笃开始,她就安不下心来,很清楚自己这是又有麻烦了。 多冤,她和席临川明明没有什么事——就算有,顶多也就是席临川一厢情愿。却就这样被一位公主嫉恨上了,还搬了太子出来找她的麻烦。 她直接把自己与席临川“扯清楚了”的事告诉阳信公主,她会信么? 铁定不会。 以装病之类的理由避不出面大概也没用,这样小儿科的方式太子必定能料到,仍旧会来,便是有办法应付她这些主意。 那还不如迎难而上、随机应变,总不好把什么麻烦都留给谨淑翁主。 毕竟,翁主这爵位,旁的达官显贵惹不起,但和太子碰在一起,还是太子更厉害一些…… 第二天晌午,红衣心里七上八下地上班去了。 一路都在恶狠狠地诅咒太子,希望他赶紧得个急病、出个意外什么的,别来竹韵馆找茬。 可是还没进平康坊,红衣的脸就垮了。 ——太子大抵还没到,但太子府的人已经来了。 整个平康坊都戒了严,守卫五个一个站得齐整、气势十足,就差在坊门口挂个写着“欢迎太子殿下莅临指导”的横幅了。 罢了罢了,太子来红灯区“指导”……传出去也不好听。 红衣深呼吸,和绿袖互相握着手,一步三颤地往坊门口走去。 门口的守卫伸手一挡,冷然喝道:“站住!” “……这位大人。”红衣心惊胆寒地赔笑,“我们是……里面竹韵馆的人。” 那守卫睇一睇她,神色未变地放下了手,放行。 红衣绿袖继续一步三颤地往里走,整个平康坊都安静得如同一切静止,让她们越走越心虚。 竹韵馆则被把守得更严一些…… 红衣心里崩溃地呼喊着:太子殿下,您这哪是来看演出啊!你这明摆着是砸场子来了啊……! 腿脚僵硬地迈进竹韵馆大门,看到院中之人的时候,她立时就定住了。 ——那一袭猩红色的斗篷转过来,穿戴齐整的铠甲在阳光下泛出暗光,他略有一笑,提步走向她,在仅剩两步远的时候才停下。 “这回不是故意蒙你——人不先行调来,就该来不及了。”席临川观察着她尚未缓过来的神色说着。 红衣的目光左右一划,战战兢兢道:“将军这是……干什么?” “有件事要同你商量。”他说着打了个响指,原在院中“镇”着的十余人齐一抱拳,即刻全撤了出去。 “……”红衣心慌地看着他,他看向正厅,“进去说。” 第62章 解围 “我敬将军战功显赫,但将军别忘了,我好歹是淮昱王的女儿!” 一行人踏进竹韵馆的时候,就听到这么一句。 谨淑翁主平素动听的声音变得厉然,带着无可遏制地愤怒狠然喝道。 为首的二人在正厅外定住脚,男子抬手制止了正要出言提醒的宦官,驻足静听。 “翁主恕罪。”席临川拱手,沉肃的面容上寻不到不恭,但也实在说不上恭敬。四下里都有士兵把守着,一个个静立待命,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我已告诉过将军,今日我这里有贵客要来。将军此举,是有心砸我竹韵馆的名声不成!” 谨淑翁主横眉冷对,一语斥出后,胸口几经起伏。正思量着下一句还能说什么,终闻外面传来笑音:“阿惜。” 厅中众人闻声一并望过去,看清来人面上骤有一惊,四下的仆婢士兵皆俯身行了大礼。 正厅中央,原正争执着的谨淑翁主一福、席临川一揖:“太子殿下。” “骠骑将军好大的阵仗。”太子走进门中,视线轻扫一笑,“这是出了什么事?” 听得太子问话,谨淑翁主一声冷哼,理也不理席临川便去侧旁落座,气鼓鼓地喝着茶定神。 席临川神色紧绷,听言轻吁了口气,稳稳答道:“臣听闻,这竹韵馆中,有人与赫契人私交甚密。” “啪。” 未待太子反应,谨淑翁主怒一击案:“这般空穴来风的罪名,你还真敢在太子殿下面前胡言!” 席临川挑眉而未理会,太子轻一笑,遂打圆场似的压音劝道:“外面寻常的青楼舞坊,将军想搜就搜了。但这到底是关乎淮昱王的事,依孤看,将军该先禀陛下一声。” 席临川面色未改,略一睇太子,拱手郑重道:“就为关乎淮昱王,臣才不得不立即搜查——若先知会陛下,难免有风声透出,待得臣来搜时,怕是什么都准备好了。” ——此语一出,方才太子再压音也白搭了。 谨淑翁主手中瓷盏狠掷在地,连盏带盖摔得粉碎,一个箭步上前便要同席临川理论。 愣是惊得两旁的数名婢子都没反应过来,眼看着谨淑翁主素手扬起,好在太子先一步夺上前去猛扣住她手腕,若不然,骠骑将军算是挨定这一巴掌了! “你再说一遍!”谨淑翁主被太子死死挡着都仍难压平怒意,指着席临川,愤怒十足,“谁给你的胆子疑到我头上!” “臣并不想疑翁主,行彻查之事,也是为了脱清翁主嫌隙。”席临川半步不挪,阐述得冷静。语中停顿片刻,他看了看仍在拦着谨淑翁主的太子的背影,意有所指道,“翁主也知,不日前刚有一禁军潜逃——而在潜逃之前,他曾到竹韵馆观过歌舞。” 他分明地看到,太子的背影霎然一悚。 “你说什么?”太子回过头来,显有诧异。 席临川沉然拱手:“是。禁军都尉府北镇抚司镇抚使,在潜逃赫契之前,曾来竹韵馆观过歌舞,就是上元那日。” 方才还如同上演闹剧一般的正厅中,顿时一片死寂。 太子松开谨淑翁主,带着几分惶意,看看席临川又看看谨淑翁主,最后将目光投向从进门起就被眼前情状吓得没敢吭声的阳信公主霍清欢。 “……皇兄。”霍清欢也乍然慌了,见他看过来,连忙摇头,“我不知道……” 席临川和谨淑翁主自知他们这是在怕什么,心下轻一笑,恰到好处地出言推波助澜:“依臣之见,这舞……太子殿下迟几日看为好,莫淌这趟浑水。” 太子驻足原地,神色阴沉地默了一会儿,复一睇霍清欢,隐有愠意道:“走。” . 红衣藏在屏风后贼兮兮地看着,看到太子一行走远了、又看到席临川挥手让旁人退出去,才带着余惊和绿袖一齐走出来。 绿袖抚着胸口说不出话,红衣抽着凉气一拍谨淑翁主肩头,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翁主好、好演技……” “对啊……我还以为翁主太投入当真了。”绿袖扯着嘴角,“差点冲出来拉架,被红衣拦住了。” 这谨淑翁主真是个演技派——红衣这样想着。 “……咳。”席临川咳嗽一声暂且让她们停了恭维,话语略有点阴阳怪气,“是真像,若非太子拦得及时,那巴掌我挨定了。” ——当时手都扬起来了,如是没人拦着,谨淑翁主显然只能继续演下去,让他吃这个亏。 ——怎么就没人夸他两句呢?! 心中不住揶揄着,席临川神色平淡地坐下来,闷声不理人。 绿袖见状拱了拱红衣的胳膊,被红衣斜眼一横,径自上前堆笑道:“公子……” 席临川眼皮一抬:“嗯?” “您还没说为什么安排这么一出呢!”绿袖浅笑着指指外面,“太子殿下和阳信公主走的时候……也没说之后就不来,若是真按公子说的,过几日又来了呢?” 席临川眉头微挑,目光从绿袖脸上挪到红衣面上,而后又挪回来,冷着脸不说话。 “……”红衣身形一僵,心说他怎么这么小心眼呢?! 席临川自己也在嫌弃自己小心眼。 好像就是死活要跟她赌一口气一样。先前她说的话他都认了,理解她因为那一箭而难过一道坎,可是这回,怎么算都是他来解她燃眉之急的,还生怕吓着她或者又让她觉得他不同她商量而生气,特意提前同她打了个商量。 倒不为听她道谢,可是…… 除却她刚到竹韵馆、见到眼前阵仗时满带惊意地同他说了几句话之外,就没再和他说过一句别的! 显然是有意避着的,躲得远远的和绿袖交谈就算了,谨淑翁主遣开旁人有意让她沏茶给他,结果…… 她就真有胆子再叫个婢子回来给他沏茶! 席临川越看越闷、越想越憋,忍了大半日都未显出不快。现在大事办妥,他眉梢眼底就写个五个字:我不高兴了。 周围的空气中好像也充斥着五个字:特别不高兴。 绿袖尴尬地看看谨淑翁主,谨淑翁主尴尬地看看红衣,红衣尴尬地看看席临川——席临川从容不迫地饮了口杯中已凉的茶。 茶水入口间,他皱眉皱得很明显,眉间的意思也很明显:没有热茶,不高兴。 红衣在绿袖和谨淑翁主划来划去的锋利目光下怨念地踌躇了许久,咽了口口水,低着头往前蹭。 在他手边矮几边半尺的地方停住脚步,她禁不住地暗瞪他一眼,才端起茶盏去旁边换茶。 “多亏镇抚使大人潜逃得巧。”他的解释从她身后慢悠悠传来,“陛下震怒,指挥使吓得不轻,差点在永延殿中自尽谢罪。” 红衣撇了撇嘴,把茶盏旧茶倒了,取净水洗杯子。 “他走也就罢了,可一路离开得十分顺利,显是有安排在先。”席临川轻衔笑意,手指轻巧桌子,“指挥使立誓查明原委,各方都紧张着,这个时候,谁都不想沾染此事。” 红衣一边认真听着,一边就不应话,手中茶夹夹起茶叶搁进茶壶,倒水。 “太子备受瞩目,只会更怕。再则,单说来平康坊,他也决计不敢大张旗鼓地来。二者搁在一起,但凡谨慎一点的人都不会为了看支舞再犯场险。”他徐徐说完,略侧过头,笑看向红衣背对着他的身影。 红衣静神等着,一边等茶泡好一边暗思这些个阴谋阳谋。 片刻,她执起茶壶一倾,茶水均匀地流出来,倒满一盏,她才端起来,朝席临川走过去。 端茶这事虽然简单,但她实在不在行——手里拿着茶盏便会低头一直看着,生怕一不留神,茶水轻洒出来烫了手。 于是乍觉眼前有人时,猛地抬头已有些晚,惊得她一声轻叫,好在脚下立刻停稳了。 ……干、干什么啊!一点动静都没有,成心吓唬人! 红衣怒目而视,蹙眉一瞥他,将茶盏端高了一些,闷声道:“将军请用。” “多谢。”他面不改色地拿起来便抿了一口,而后神色定定地看着她。 到底……干什么啊?! 红衣心中不安地左看右看,可任凭她的目光挪得再活跃,他的视线也纹丝未动。 “没别的要问的了?”他启发着问道。 红衣稍想了想,诚恳颔首:“没有了。” 席临川不甘地暗自抽气,并不想就此结束交谈,于是启发地更明显了点儿:“你就不问问……谁都不想沾染此事,但谨淑翁主沾染了这事,会不会有麻烦?” “显然不会有麻烦啊……”红衣明眸一眨,抬眸望向他,一副笃定地样子。 反而说得他有些不解了,蹙着眉头睇睇她,抱臂悠悠道:“为什么?” 这才惊觉他在有心逗她说话,红衣心中忿然地默了一会儿,当着谨淑翁主和绿袖的面,还是只好继续说下去:“因为既然指挥使急于严查,便难免有觉出一丁点疑点都要查个清楚的时候,这样一来,其中多少会有跟赫契无关的人……” 她瞥一眼笑意吟吟地他,接着嘟囔说:“所以总不能看谁有疑点都疑到底。将军您‘搜过’,没搜出什么,就没事了呗……” “啧啧。”他挑眉而笑,弄得红衣发毛:“……怎么?” 席临川敛笑颔首,郑重“夸赞”:“姑娘你糊涂一世,聪明一时啊……” 第63章 邀请 红衣的心绪被搅得一团糟。 原本以为自己跟席临川掰扯清楚了,现在看来,也许是掰扯清楚了,但席临川俨然不打算因为“清楚了”就放弃。 长声叹息后,红衣决定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工作中去! 让他看到她毫不为之所动且是个工作狂,他兴许就不会再扰她了。 诚然,就算她不想当工作狂,竹韵馆也够让她忙的了。 逢一、逢五开门接待散客的时候不必多提,再也见不到从前门可罗雀的时候了,每一次都是全场爆满。 而那每个月编一套、每一套最多跳三次的接受预定的“限量版演出”,在短短十几日里,已然排期到了次年四月。 本就是走高端定制路线,谨淑翁主的定价一点也不含糊,看一场白银一百两,订金三十两。若客人反悔或者有事不能来看,订金不退。 二月初,第一位预约的客人来了。 这一摊事都非红衣亲自打理。竹韵馆有多余的伙计,专门应付这些,红衣也没问过。 是以直到这人来了,她才傻了——怎么她不想见的人,都格外喜欢在她面前转悠呢?! 他进了正厅目光四下一划就直奔她走来,珀色眼眸中的笑意像是要溢出来。她就是傻,也看得出他这不止是为观舞而已,多少都有专程来找她的意思。 平复心神,红衣屈膝一福:“聿郸公子。” “好久不见。”他垂首微笑,凝视着她又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红衣静了静,复衔起笑来,“公子坐,我去着人备茶点来,舞姬片刻就到。” 她说着,已然稍向后退了一步,表明自己不想多做停留的意思。聿郸便没拦她,笑而点头,任由着她离开,径自落座。 红衣一整晚没再露脸。 她坐在正厅外的回廊下,听着屋里传来的歌声乐声,心里很是忐忑。 ——为了充分利用上元首演在长阳城掀起的热度,这首支“高端定制”演出的舞还是以战为题,有意留了首演的影子,打出的广告也是“让您一观上元首演之精华”的意思。 所以她全然没想到这看过首演的人还会来,心里担心他因看过一遍而觉得不好看,更担心他这赫契人看到她们屡屡对赫契这般不善会生出不快。 这借舆论炒作做生意的方式……也有自己的难处啊! . 歌舞散尽,聿郸悄声问了红衣身在何处,便举步从后门走了出去。 刚踏出门槛,就见她在回廊下环膝而坐,没精打采地倚着旁边的廊柱,目光无神、面容黯淡……瞧着跟做生意赔本了似的。 他背着手踱到她面前,站了好一会儿她都仍无反应。聿郸颇是无奈地一笑,弯下腰伸手在她面前一晃。 “……嗯?”红衣猛回过神,定睛一看,忙不迭地站起来,面红耳赤。 “按理说……不应该啊。”他微眯双眸,笑容和煦。 红衣一愣:“什么?” “竹韵馆生意这么好,你还发愁?”聿郸面带探究。 ——咳,这不是怕你看了舞不高兴,我心虚吗? 红衣心里默默地这样答了,一舒气:“公子找我有事?” 聿郸一哂:“我听绿袖说,你们今晚是要回敦义坊住的?” 红衣点点头,不知他问这个干什么。 “巧了,我近来也住在敦义坊。”他朗然一笑,“马车就在外面,同回?” “……” 红衣郁结于心,大感席临川也好、聿郸也罢,都将这“话说一半”的文字游戏玩得炉火纯青——先发个问让你主动说出你接下来要干什么,而后再说他打算和你一起,连想找理由拒绝都不方便。 不过对他,红衣还是拒绝了:“不了,我们一贯走着回去,就当活动活动腿脚。” “哦……”聿郸了然地一点头,干脆地道,“那我也走走。” “……” 红衣险些一口血呕出来。 . 他说到这个份上,她就没有再坚持拒绝到底了。这般执著地要“同走”,显然是有什么事要同她说,还是听听为好。 添了分警惕,借谨淑翁主的口找了个坊中武侯盯着她们同回。一则是为安全,二则是知道禁军都尉府正严查和赫契人勾结的事,她得主动找个证人证明他们没说什么。 这日天阴,白日里便觉得满眼灰暗。到了夜里更有点阴森,既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 四下安静,几人的脚步听上去空落落的,武侯走在前头,手里打着的灯偶尔一晃,那光晕便乱一阵,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苍凉。 “我听说上元那日的舞,从头到尾都是你编的?” 同走了许久,聿郸才轻轻地问出这样一句话。好似怕惊扰什么似的,一点波澜都寻不出。 红衣点点头:“是。” “那舞很好。”他淡笑着赞道,“我向来不喜欢你们汉人的舞,觉得看起来柔弱无力又尽是悲春伤秋强说愁,但这回的……不一样。” 红衣颔了颔首:“多谢公子喜欢。” “你愿意跳给赫契人看吗?”他这样问道。红衣微滞,遂即有些不解:“公子就是赫契人……” 他不是已顺利看过了吗? “不是说我。”聿郸哑一笑,夜色中,他的神色有些暗沉,“我是说……假如有人肯出高价,你能不能让她们单为赫契人跳一遍那舞?” 这要求很奇怪。红衣一时蹙了眉头,不知他是喜欢得狂热是以极度想“安利”给旁人,还是压根没看懂那舞、压根不知那舞就是针对赫契人的…… 聿郸见没有回应,侧头看向她,对上她眼中的疑惑,缓言解释:“我认识一些赫契贵族,该让他们看看这个。” “为什么?”她发问很快。 “我想让他们停战。”他反问得也很快。 红衣哑住,略有愕色地望着她,绿袖在旁同样吃惊:“但这……怎么可能?且不说那一舞能否让他们停战,便是公子这念头便……很荒谬,这许多赫契贵族同来长阳,谁知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聿郸停下脚步,目光在二人间一荡,话语沉沉:“所以我才要着意询问你的意思——因为他们不会来长阳。” 红衣惊了一跳。 “你若愿意,我可去央谨淑翁主,让她许你带人随我去祁川一趟。路上一切开支皆由我出,至于舞的价格……”他吁了口气,神色坚定,“你定便是,只要你肯去,多少钱我都照付。” 红衣简直被他吓傻了。 之前只觉得谨淑翁主这大夏土豪有钱任性,和眼前这位一比,显然是这赫契土豪更任性! “公子……何必。”她神色僵硬地问道,“那只是一场舞而已,帮不上公子什么忙……” 黑暗中他别过头去,红衣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得长长一叹。 “王廷愚蠢!”聿郸微厉的声音带着愤慨,“他们认为汉人软弱、认为打得狠了,汉人就会低头。有何袤郑启屡胜赫契不够、有席临川以少胜多也不够,他们仍旧觉得有取胜之日!” 聿郸快语如珠的,指责之意分明。显然是对赫契持久以来的狂妄自大和冥顽不灵忍无可忍。 红衣静听着没敢吭声,安静一会儿后,听得他再度一叹:“我已劝过数次,皆不管用,但你那舞……” 他低哑而笑,口吻中全是无可奈何:“你那舞也许能让他们发觉想让汉人服软是不可能的。他们会知道,就算是在远离战乱的长阳城、就算是和军人半点关系也无的舞姬,都对此十分愤慨,他们一再挑衅,只是在激得所有汉人一齐反抗而已。” “可以吗?”他恳切地再度问道。那双眸子在夜色中分明显得很黯淡,却好像有不同寻常的光彩透出来,“就一次、成与不成都无妨,我只是想尽力一试。”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倒是绿袖打了个哈欠,借着懒意,拒绝得直白:“太远了,不想去。” . 而后一路都没有再说话。红衣维持着安静,聿郸也不催她作答。 直至走进了敦义坊,离她们所住的地方很近了,聿郸才显出些焦急,沉然一唤:“红衣姑娘。” “抱歉。”红衣在离住处还有十几丈的地方停住脚步,垂首稳稳道,“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不知道怎样才是对的。” 她犹豫着,抬眸看向院门口,曾淼正坐在门前石阶上等她——自从席临川说让曾淼保护她之后,他就每天都这样尽职尽责。 红衣微微一笑:“所以……我明白公子的心思,但此事太突然,我实在不敢自己拿主意……” “你不想让战争尽快停止吗?”未等她说完,他便急切地问道。 “我想。”红衣点了下头,笑意未减,解释得缓而分明,“但我和聿郸公子不同,您知道赫契王廷要做什么,所以您可以随心地去做您的安排。”她语中微顿,轻轻一喟,“但我并不知道大夏的朝廷要做什么,我不能擅作主张帮着公子做事,万一不小心扰了什么朝中大计呢?” 换言之,她不能因为一厢情愿地想停战而反帮倒忙。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红衣循循说着,垂首一福,“公子若真觉此事可行,大可先与谨淑翁主一议。告退。” 第64章 刺杀 红衣言明自己的想法后,犹含笑意的面容沉冷下来,回绝的意思清楚明了。 黑暗的寂静中,她听得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那我……” “姐姐!” 没等聿郸把话说完,一声稚嫩的唤语传过来,红衣侧过头去,曾淼阴着脸一扫聿郸,上前一拉红衣的手,抬头道:“姐姐,天很晚了。” “嗯。”红衣噙笑,朝他点头,复又看向聿郸。 聿郸这才得以把方才的话说完:“那我先去问谨淑翁主的意思,若是翁主答应,你便肯随我去一趟么?” “公子先问了再说吧。”红衣眉头稍挑,而后笑容一松,缓和着气氛,“我就是在竹韵馆寻差事谋生罢了,这样的事,自该谨淑翁主做主。” 他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须臾,短促一笑,却是手搭在胸前朝她一鞠躬,行了个赫契人的礼:“多谢。” . 二人先后沐浴,绿袖回到房中时见红衣躺在榻上仍还未睡,便一壁继续擦着头发,一壁问她一句:“若谨淑翁主答应,你当真要跟个赫契人去祁川走一趟不成?” “谨淑翁主才不会答应呢。”红衣平躺着,双手枕在头下,翘着二郎腿悠悠道,“翁主又不傻,到底是藩王的女儿,必定知道这个轻重。平日里在长阳,做生意不拒赫契人算正常事,可差大队人马去祁川可就不一样了。” 她说着发了个身,打着哈欠又道:“再说现下还有那镇抚使大人潜逃的事,禁军都尉府严查着,她不会这个时候搅混水的。” 所以她跟聿郸那般说,就是打个太极罢了。毕竟聿郸权势皆有、她无权无势,这样直接拒绝的话,还是谨淑翁主来讲合适。 好一会儿都未听到绿袖的回音。 红衣目光看过去,她面对着妆台坐着,只能看到个后背。却能觉出她是愣在了那里——连手里持着的梳子都僵着未动。 “……绿袖?”红衣唤了一句。 “嗯?”绿袖蓦回过神,肩头微一颤,又继续梳头了。叹了口气之后,她的语气听上去很烦躁,“那镇抚使也是的,在大夏朝做官做得好好的,干什么跑到赫契去?惹出这样多的事,扰得不相干的人都不能好好做生意。” . 是夜,微风渐起,拂过树叶花枝,卷起些许沙石。 迷蒙梦乡中,有缕缕清香萦绕,温和淡雅。红衣睡得迷糊,觉得黑白交映的梦境混乱一片,好像是梦到搬家,又好像在逛集——总之就是最常见的说不清剧情的梦。 似乎是燕儿正在一个小摊前挑着香囊,小姑娘的笑得开心,挑了半天后举起一个给她,问她:“姐姐喜不喜欢?我买给姐姐!” “不用啦。”红衣蹲下身,一摸她的额头,而后说…… “将军给我买过一个一样的。” 好像看到燕儿嘟了嘟嘴,又要说什么,她却听不到了。看着她的口型,耳中只充斥着“咣咣”声。 红衣紧皱着眉头睁开眼,借着烛火微光,看到绿袖也正揉着眼坐起身。 那“咣咣”声仍在继续,是有人在猛敲院文。绿袖打了个哈欠,问她:“这么晚了,谁啊?” “不知道啊……”红衣烦躁地一叹,忍着床气站起来,打开衣柜扯出件大氅,一边穿一边往外走,踏出房门就扬声问道,“谁啊!” 外面持续了许久的敲门声骤然停了。 俄尔听得一句回话:“禁军都尉府北镇抚司总旗,岳驰。” 红衣绿袖刚走到一半,脚下狠狠一顿。 ……三更半夜的,什么情况?! ……查勾结外敌的事?! ……她们和聿郸同行不是特意找了个武侯盯着吗?!武侯不也是你们体系内的人吗?! 于是深吸一口气,二人皆自我安慰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遂行上前去开门。 “吱呀”一声之后,在月光下泛着按按色泽的飞鱼服映入眼帘,视线上移,她们看到他手中表明身份的牙牌,二人齐齐一福:“总旗大人。” 那人面色微沉:“劳两位姑娘走一趟。” ……怎么就……“走一趟”?! 二人悚然一惊,岳驰扫了眼明显她们中衣裙外只裹了大氅、所以都手上紧拽着衣襟的样子,略一颔首:“请先更衣吧。” 红衣绿袖面面相觑,滞了一会儿,红衣阖上院门,拉着绿袖回屋去。 如言取出衣服来穿,尽快换好后,红衣却推开了后窗。 “……你要跑啊?!”绿袖一脸惊悚。 “跑什么啊!”红衣嘴角抽搐地看向她,指了指窗外,“我就是想知道是不是要抓咱们问什么罪——看来不是,若不然他们肯定防着咱们跑,会差人到后窗守着的。” 但外面没人,连只鸟都没有,安静得好像按了静音键。 是以再出门时,二人的心情便轻松了一些,打开门随着来者离开,一边心下不断告诉自己没事的,一边又奇怪这阵仗怎么这么大! 来请她们的人是总旗,一个总旗手下有五十人。 ——红衣前后大致一看,自己周围差不多就有五十人了。 可抬头眺望,街头巷尾分明还有别人排着整齐的队列打着灯四处巡视着,看服饰也是禁军。 这样的阵仗她曾见过一次,也是在敦义坊里。那便是淮乡楼惨遭横祸那阵子,日日都是这样,数不清的禁军在坊中查案、巡视。 他们并没有带她们出坊,进了离坊门最近的那处院子——那是坊内武侯值守的地方,有点类似于……地方派出所。 正屋里烛火皆明,十分亮堂。 红衣和绿袖一脸呆滞地等了一会儿,岳驰从门外走来,手里拿着张纸。 将纸展开,他沉然问道:“这孩子,你们可认识?” “啊——”红衣刚一看,便叫了出来,有些不安失措地点点头,“认得,但是……怎么了?” “将手中画像。”岳驰一喟,将手中画像一折,“现下是骠骑将军照顾这些孤儿?” 红衣又点点头,便见岳驰抬手叫来了手下,吩咐了一句:“速请骠骑将军。” 却自始至终没回答她出了什么事。 . 席临川一袭藏蓝色常服踏进屋门的时候,虽也显有困乏,却仍目光如炬。 “将军。”那总旗一抱拳,让出道请席临川落座,而后自己也坐下了,沉了一沉,道,“您收养的那一干孤儿里,可有个叫曾淼的?” 席临川一滞,遂点头:“有。” “他伤了人。”岳驰简短道。 红衣骤惊:“你说什么?!” “他伤了人,赫契权势最大的富商。” ……聿郸?! “那富商近来住在坊里的宜膳居,曾淼趁夜里来往人少溜了进去,连刺了四刀。”岳驰话语平静地阐述着,却一字字惊得红衣脑中嗡鸣,“还好房中黑暗,未刺中要害——但人尚未醒来。” 绿袖强缓着气,不可置信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为何?曾淼是那一众孩子里年纪最大的,素来也算懂事。” “正是因为不知为何,才不得不请两位姑娘和将军来。”岳驰神色愈沉,稍缓口气,又道,“我们问了他很多遍,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也不说,问他是谁家的孩子也不肯说——后来我们查了这一处的户籍,发现他户籍并不在此,才猜到他可能是将军收养的孩子里的。” 红衣惊疑交加,气息微乱地看向绿袖,绿袖却也是同样的不解,见她看过来摇一摇头,大是惶惑:“怎么会……” 席临川以手支颐,虽是越听神色便越阴沉,却是始终一语未发。岳驰说完后周遭安静了下来,他也仍未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能见他么?” 三人皆一怔。 “我可以问问他,是怎么回事。”席临川身形未动。 岳驰思忖片刻,点了头:“可以,在下带将军去。” “等一会儿。”他又道,眼皮稍抬,看向红衣,话却仍是对岳驰说的,“可否请总旗大人先行避让,我有些话要和她说。” 岳驰复点了头,遂站起身抱拳告退。绿袖握了握红衣的手,便也随岳驰离开。 房门阖上,房中烛火明亮,却是安静无声。 席临川睇视着她,站起身,看着她怔然发白的面容踱步向她,轻喟一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红衣。” “……嗯?”她连这一声轻应都明显带着慌张,分明因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而感到措手不及。 “我一会儿去见阿淼。”他一字一顿道,“他为何伤聿郸,我会问清楚。” 她仍旧发怔地点点头,眼中惶意未减。 “如果他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我会救他。”他又道。话语有力的灌入她心中,好似一只温暖地手在心间一挽,将她一直在往下坠着的心托平稳了。 “你安心等着就好。”他面上略有一缕笑意,温温和和地萦绕开来,“但你要先答应我,不私自去见他、不背着我做任何事。” 红衣眉心轻蹙地看向他,他又说道:“如果你在动什么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的心思,我一定会把这笔账记到阿淼头上——所以你先答应我,不背着我做任何事。” “……好。”她一咬下唇,踌躇着点了头。紧张万分地看着他站起身,转身向门外走去。 第65章 难解 上着铁锁的房门被打开,席临川走进去,门又随之关上。 这里说不上是牢房,只是这院中单独空出来关人用的一间空屋而已——武侯们平日里也遇不到什么大事,真遇到大事禁军便来了。所以留这么一间,暂时关一关等着押送官府的小偷盗贼什么的,足矣。 曾淼坐在角落里,双腿蜷着,低着头,下巴搁在腿上,一动不动。 他没有再往前走,站在门边站定了脚,轻唤了一声:“阿淼。” 曾淼没有反应。 席临川缓了口气,凝视着他思了一会儿,终于走上前去,在离他三五步的时候停住,又叫了一声:“阿淼。” 他还是没有反应,纹丝未动。 席临川神色一沉:“见了人都不知道打招呼,白给你请先生了。” 曾淼微微一悚,投在地上的目光霎然乱了,却还是没抬头,声音闷闷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席临川稍有一怔,旋即了然。淡睇着他一笑,蹲下身道:“禁军问你是谁家孩子的时候,你不提红衣,也是因为这个?” 曾淼抬了抬眼,没吭声。 “你怕牵连我们,所以先不承认认识她,又装不认识我。”他已不是问话的口气,平静地叙述之后,短促一笑,“看来你也知道这事做错了。” “我没有!”曾淼立刻大声驳道,“那是个赫契人!” 席临川面不改色地专注在之前的话题上:“你若当真觉得是赫契人就该杀、杀了也没错,为什么会怕牵连红衣和我呢?” 曾淼哑住,大有不忿地怒视着他,憋了一会儿,面色涨得通红。 “告诉我原因是什么。”他道,“你在长阳快两年了,平日也偶有外出,绝不是头一次见到赫契人,为什么对他起杀心?” “我……”曾淼慢吞吞地吐了一个字,又抬眸望一望他,“会不会牵连到红衣姐姐?” “不会。”他笃定道。 曾淼旋即又问:“那会不会牵连到将军?” 席临川又摇头:“也不会。” 他面上的紧张就少了,眉头深皱着静静想了一会儿,缓言道:“那个赫契人要带红衣姐姐走。” 席临川愕然间面色一沉:“什么?” 曾淼抬起头来:“真的,我亲耳听到的!问姐姐愿不愿意随他去一趟,还提到什么翁主……”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席临川,神色恳切,端然是怕他不信。说罢又显出愤慨来,冷哼一声,道:“赫契人那么凶狠,我才不要姐姐跟他去!谁答应都没用!但是、但是若姐姐自己想去怎么办?我又拦不住,所以我就……” 曾淼低下头去不继续说了。后面的话倒是不说也很明确——所以他就想杀了聿郸了事。 席临川气息微摒,心绪复杂地睇了他一会儿,站起身要往外去。 “将军。”曾淼在背后叫了他一声,顿了一顿,犹犹豫豫地道,“我……我不是不知道轻重。但那个赫契人,我早听说他是赫契富商,我觉得他绝不是什么好人,手里不一定有多少汉人的血呢,才……” “知道了。”席临川应了一声,偏过头睇他一眼,提步离开。 . 知悉这些缘由和经过之后,红衣又是懊悔、又是讶异。 三言两语地同席临川解释清楚了“聿郸要带她走”是怎么一回事,而后便各自陷入沉默。 显然是曾淼误会而已,这实在算不得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该立刻去问翁主的意思的!”红衣急得声带哽咽,咬一咬唇,又道,“再不然……敦义坊离延康坊不远,如果我先去问将军一声……” 那么那些话就不会让曾淼听见了,他也就不会在她回家之后尾随聿郸一路然后伤人了。 “……不怪你。”席临川叹了口气,知她这是关心则乱,“那时都那么晚了,又不是什么急于决定的事,换了谁都会搁到明天再说。” “但是阿淼……”红衣眼眶一红,搁在案上的手因紧张而按得骨节发白。席临川静了静神,稍颔了首,轻缓道:“也明天再说。你先回去休息。” 他们在此处多留是没用的。 月黑风高,什么也做不了。连方才那总旗都带人撤走了,只嘱咐坊中武侯看住曾淼。 红衣自也明白,于是虽则心中实在不安、心知就算回到家中也难以入眠,仍只好点了头,拽一拽绿袖,示意同回。 席临川未作询问,只安安静静地随着她们一起出了这一方院子,又一同接着走下去,显是要送她们回去。 风起得大了些。 在夜色中听上去格外凛冽,仿若利刃不断地刮过墙面,一声声刺耳锥心,听着很不舒服。 本就平静不下来的心绪在这风声中被扰得更乱,红衣心中惴惴地瞎琢磨个不停,很想问问席临川他有什么主意没有、此事最后会如何,却又不敢妄然发问——她抬了几次头,每次都看到他低头沉吟的样子,生怕打断他的思量,只好强忍着先不做多问。 风声稍小了一些,席临川忽地一停脚。 红衣绿袖也一并停住,看向他,绿袖疑道:“公子?” “你说聿郸想看你那场舞?”他看向红衣,“花多少钱都愿意?” 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红衣只连忙点了头:“是。他觉得……兴许那舞能说服赫契贵族停战,所以执意要我去。” 他眸色一亮,稍有了点笑意,干笑一声,道:“我去见谨淑翁主。” . 聿郸只觉浑身僵硬得难受,嗓子干得生疼,不适地稍一挪动,小腹一阵撕裂般得疼痛激得他神思清明。 他忍着没吭声,伸手欲撑身坐起来,甫一动,惊醒了守在一旁的人。 “公子?”那随从面上一喜,聿郸缓了缓神:“水……” 便立刻有水奉了过来,聿郸稍起身,一口气饮尽一盏,身上无力地重新躺了回去,缓了一缓,问道:“那孩子呢?” “孩子?”随从一愣,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就是伤我的那孩子。”聿郸虚弱道,“可还活着?” “何止是还活着!”那随从当即便显出怒色,大有怨愤地道,“您看看这大夏多气人?公子无缘无故被伤成这样,凶手连官府都没去,只在敦义坊里被武侯押着!硬说是什么……什么谨淑翁主和公子谈了笔生意,与这孩子有关,所以暂且动他不得,必须等公子醒来——这不是胡说么?小的日日跟着公子,都不知有哪桩生意和个孤儿有关,简直是有心偏袒都懒得编个好听点的理由来唬咱们!” 聿郸静听着他抱怨,待得他话音落了,才哑声一笑:“还好他没事。” “……还好?!”那随从一愕,睇一睇他,“公子您什么意思?” “我确是和谨淑翁主有桩生意,嗯……你不知道罢了。”聿郸深吸口气,思忖片刻,道,“着人去一趟,请红衣姑娘和骠骑将军来。” “是。”他一应,刚要退下照办,聿郸又道:“还有,把上下都交待到,谁也不许去做什么‘寻仇’的事,更不许拿不相干的人出气。” 那小厮浅怔,有些不甘心地暗自一叹,再度应道:“是。” . 几个来“请”她的赫契人明显态度不善。红衣心里七上八下地走了一路,倒非怕他们会做什么,而是忐忑于聿郸一会儿会说什么。 走进宜膳居聿郸所住的那间客房的时候,只觉数道目光同时向她头来,带着十足的恨意,好像恨不能立时三刻把她活剐了一样。 “……”红衣垂下眼帘,故作镇定地一福,“聿郸公子。” “坐。” 聿郸道了一个字,便有人冷着脸睇了她一眼,而后在榻边置了坐席。 红衣悬着心走过去,端端正正地落了座,忖度着客气询问:“公子的伤……” “不轻。”他吐了两个字,红衣一噎。 “我看到伤我的人了,是那晚催你回家的那孩子。”他一双笑眼看着她,因伤势太重,这双眼睛里不如往日神采奕奕,但那温暖的珀色,仍十分好看。 他目光定定地问她:“是你的意思吗?” “不是。”她喃喃地如实道,“我没有必要杀公子。” 聿郸旋是一笑,神色轻松:“我也这样觉得。” 房里无声了一阵子。 这安静让她有些心慌,回过头看一看候在四周的十余个赫契人,他们均都是默不作声地垂首站着,就像一个个摆设。 “现在问题搁在眼前了……”聿郸噙着笑,一边舒缓出气息一边道,“我可以要那孩子的命——如果我有心追究,汗王会帮我,你们的皇帝大概不得不退让。” 毕竟,是曾淼先出手伤人。 “公子……”红衣的声音有点打颤,心跳重到自己能清晰地听见。 “但我也可以不追究。”他静静说着,唇角略微上翘,“做个交换吧。” 她垂眸抿唇,静等他的条件。 “你随我去赫契,让赫契贵族们看到那场舞,我放过他。” 他说得清晰,温温和和的话中仍能寻出些许并不太正的发音,红衣牙关紧咬,知他这是逼着她做决定,又因自己理亏不好发火。 . “将军……将军!”外面一阵阻拦的喊声,房门猛然打开间,十数名赫契人拔剑声齐齐一响。 聿郸带笑的目光投过去,在席临川面上一划,笑意愈盛:“骠骑将军,来得正好。” 第66章 威胁 “我需要贵族们看到那场舞,你们想保那个孩子的命。”聿郸语中带笑,肩头略耸,“这交换不公平么?该付的钱我照付,于谁都不亏。” 现下的感觉,于红衣而言,懊悔与愤怒同时充斥。 一面自知是曾淼伤人在先,一面又不禁着恼于这主被动转得太快——去与不去,主动权本在他们手里,如今因为曾淼刺下去的那四刀,一夜之间转到了聿郸手里。 “我们不能做这样的决定。”席临川克制着怒意,凝睇着他道。 “那就需要你们去说服谨淑翁主了。”聿郸眉头轻挑,透出几分蔑意,“去让谨淑翁主点头应允、让红衣带着竹韵馆上下随我去祁川;或者,半个月之内汗王的亲笔信会直送宣室殿,你们的皇帝会知道这件事——他是位明君,不会在这种事上执意袒护凶手而再度激化两方矛盾的。” 红衣心中狠滞,她自然听得懂聿郸这话里十足的嘲笑意味,同时也很清楚他说的是真的——这不是赫契惹事在先、故而曾淼出手反击。 无论让谁来评判,都是曾淼的错。 “我的手下打探到,将军您花了重金打点禁军都尉府上下。”聿郸凛然而笑,冷意寒涔涔地自唇角沁出,“您为的,不就是多拖上一刻,让皇帝晚些知道,看事情是否能有转圜余地?——但是赫契王廷,将军是打点不到的,他们也不会接受将军的打点。” 席临川一语不发,冷睇着聿郸,静听着他轻然道出的一言一语。沉然一笑,他道:“你不是为和平而来的。” “什么?”聿郸眉头稍挑。 “你在挑起争端。”他狠然又道,强缓口气,续说,“你知道我们不能这样做,我不行,谨淑翁主也不行。” 聿郸清冷一笑,眉宇间的不屑毫无掩饰。席临川心中一闷,气结之下手已然握上剑柄。 “将军……” 一声轻唤,微微的凉意抚在他扣剑的手上,低眼看去,红衣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您不能……” 她垂眸一睇他的手,侧过身又向聿郸道:“我们……商量商量。” . 气氛诡异极了。 偌大的大将军府正厅中,因为摒去了全部下人,而显得很是空旷。敏言长公主与谨淑翁主并排而坐,互握着手,谁都说不出什么来。 郑启以手支颐,斟酌片刻,打破了沉寂:“那个曾淼,你非救他不可?”他语中一顿,“他也算罪有应得。” 席临川喟了一声:“聿郸的意思很明白。” 他看向郑启,回思着聿郸的话,一字字道:“除非答应他的要求,若不然他就会让赫契汗王直接插手此事——那就不是曾淼伏法便可的事情了,也许会任由他们处置曾淼都不必多提,如若就此挑出什么更过分的要求呢?” 他所怕的,是赫契借此理由将事情闹大,再次与大夏形成水火不容之势,到时候想收场都难。 郑启点点头,知道他的顾虑无错,苦涩一笑,目光划过红衣,又向席临川道:“可你又不肯让红衣去。” “我不知道她们去了会发生什么。”席临川沉然道,“如果她们回不来了呢?” 郑启默了一瞬:“祁川还是大夏的领土。” “……名义上是。”席临川颇不给面子。 厅中恢复安静,细沙穿过沙漏细颈的声音均匀地淌着,有点像狼毫划过纸张的细响,一笔笔书下过往的时间。 . 夜色渐深,红衣绿袖各自躺在榻上,静静听着同样辗转难眠的对方折腾出的声响。 俄而听得绿袖狠一捶榻,万分恼怒:“就为个舞!竟让赫契人拿捏住了!” 真是有点“四两拔千斤”的感觉。 院中一片窸窣。 红衣悚然一惊,坐起身朝外看去。 她们的院子里没有种太多的东西,只要一株玉兰而已。玉兰先开花后长叶,如今刚是花苞初绽的时候,一片叶子也无,就算是再强劲的风力也不该能吹出这样的动静。 “绿袖……”红衣唤了一声,悄悄地下了榻,黑暗中示意绿袖噤声。 那窸窣声还在继续,虽并不算多么明显,但细听之下,似有至少十数人在院中疾行。 黑暗中,二人面面相觑,红衣小心地伏在了榻边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一会儿,感觉绿袖蹭了过来:“怎么回事?” 她只能说:“不知道……” 窸窣声一停,安寂了一阵子之后,刀剑声骤起! 似乎离得不算很近也不算很远,刀剑相撞的声音不断刺入耳中,偶有一两声惨叫或呼喝,听不出是什么人。 一声啼哭乍然响起。 女孩的尖锐的声音带着惊恐穿过墙壁,在红衣心里一击! 是隔壁! 孩子们住的院子! 一把推开伏在肩头不住发抖的绿袖,红衣夺门而出,霎一阵夜风拂过,她怔了一瞬,转而怒问:“你们在干什么!” 围在院中持刀静等的十余名禁军齐回过头来,遂即有人道:“姑娘回去……” “你们在干什么!”她又问了一句,错愕不已地望着他们。隔壁传来的拼杀与嘶叫声听得更加清晰了些,他们却仍旧只是在她们的院子里静守着…… “嗖”地一声轻鸣,一支羽箭跃墙入院,直插院中…… “姑娘回去!”两旁禁军一喝,即有人箭步上前,猝不及防地在她肩头狠力一撞,红衣惊呼着跌回房里,眼前的房门随之关上。 门从外面被闩上。整整一夜,她与绿袖在门里或愤然怒喊、或焦急踱步,门始终都未打开。 小小的卧房里,盈满的恐惧好像能从门窗缝隙中溢出去。 浑身瑟缩着,二人倚在各自的榻边紧环膝盖,感受着侵袭不断地凉意,觉得一切宽慰自己暂且安心的理智情绪都在被迅速击散,隔壁的惨叫一声皆一声,持续了好久都未停下,又一直并未延伸到她们自己的院子里。 如同是谁有意叫嚣着,让她们亲耳听见却又并不想真正伤到她们,好像为的就是让她们一点点崩溃…… . 一朵烟花窜上天际,持续已久的厮杀声戛然而止。 “他、他们……”绿袖惊魂不定地怔然望向她,又望向那在中间的墙壁。 还活着么…… 或者,还有没有活着的? 红衣想要站起来,发抖的双腿却根本使不上力气。用手去支撑床榻,可胳膊同样使不上力气。 “阿远、燕儿……”她喃喃地说着,望着眼前的墙,面如死灰。 门声猛一响。 红衣停在那堵墙上的目光仍移不开,只余光得以看到来者是谁:“将军……” “红衣。”席临川看着她的样子紧蹙眉头,走到她身侧蹲下,见她面色红得异样,一抚她的额头,神色愈沉,“上榻去。” “将军……”她仍旧看着那墙面,目光划来划去,似乎试图透过墙壁,直接看到那一侧现下是什么样子,“他们……” “他们没事。”席临川面容紧绷,强扶着她坐到榻上,又道,“早先安排了禁军暗中盯着,原是想防赫契人寻仇,却没想到恰遇上强盗打劫。” 他平缓地说着,抬手一抚她额上沁出的汗,继续宽慰说:“禁军一死一伤,孩子们没事,那伙人全抓住了。” 红衣怔然望向他,似在判断真假。 “你病了。”他也有些被她这副样子吓住,又因知她此时最是无助,而强让自己定下心神,“意外而已,好好歇着。” “不、不是意外……”红衣猛地反握住他的胳膊,毫无焦距的目光缓缓转向他,“不会这么巧……不会这么巧!” 她拼力嚷着,竭力地想让他相信。席临川心里发沉,看着她不知如何解释,只觉攥在他胳膊上的手又一紧:“是聿郸……他是故意的。” “强盗只是为钱而已……没有强盗会在看到那么多禁军驻守后仍然拼死抵抗。”她颤抖着说着,长甲扣得他胳膊生疼。 红衣哑声一笑:“您知道的,对不对?您一定比我明白……” 席临川沉默不语。 “您果然是明白的……”红衣松开他,低笑一声,向后退了半步,“那……不能治他的罪么?” “不能。” 他的答案笃定得让红衣一讶。 “是,我知道他们必是聿郸的人。”席临川平静而道,继而一喟,“但……并没有赫契人,而且被活捉的几个都口中藏毒,皆自尽了。” 是聿郸雇了人来,不知他用什么法子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卖命,总之现下……他们纵使知道背后是谁,也抓不到半点拖他下水的证据。 只能这样任由着他耀武扬威似的对他们施压。 “我会再去见一见聿郸。”席临川说了这样一句,转身往外走,红衣忙是一唤:“将军!” 他后脊一凛,定住脚步,她说出的话与他所料如出一辙:“除了我带人去,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聿郸的威胁很明显……”她的神思缓过来些许,想着方才的恐惧与席临川告知的结果,一字字道,“他要我们体会劫后余生,然后便会更怕那‘劫’真的来……我不能激怒他,他真的会对孩子们下手的!也真的会告诉汗王……让大夏和赫契再起争端的!” 第67章 启程 整件事情发展到现在于红衣绿袖而言是满满的恐惧感,怕曾淼会死、怕隔壁那一院子的孩子会死,更怕再拖延下去就会如席临川所言一样,变成两国之间的又一桩矛盾。 而于郑启、席临川等将领而言,此事简直堪称奇耻大辱! 与赫契的战争已连胜了数年,此时竟因为一个孩子、一场舞被赫契将住,逼得众人咬牙强忍,不敢发作。 席临川的副将余衡一连怒摔了两只茶盏,咬牙切齿:“怕什么!向陛下请命再战一场,他们照样是输!” “暂不能战。”席临川面色清冷,淡扫余衡一眼示意他坐下,循循又道,“此前两战便离得太近,军队损耗太大,若不休整稳妥便一战再战,虽一时仍能取胜,但日后只怕会一朝溃散。” “将军何必怕这个!”余衡额上青筋一跳,“我泱泱大国,还怕他们不成!先打一仗让他们老实了,日后慢慢休整不迟!” 席临川皱眉未言。是了,这“休整”之说确实只是个说辞,此时多添一战未必会造成那样大的损失。但是…… 唯有他清楚,四年后将有一场瘟疫殃及军队,许多人会因此而死。纵使已历过一次,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保证这次能避过此祸。 万一未能避过,面对瘟疫导致的大量死亡,其他的损耗就会犹如雪上加霜。如若赫契那时进犯,大夏必将无力抵挡。 所以在那一劫过去之前,一切不必要的损耗都必须避免。此前已无缘无故多了一战,他未能阻挡;但这回事情尚握在自己手中,必须拦住。 “那就只能让竹韵馆走一趟了。”郑启气息微沉,“我会写信知会淮昱王,让他从淮昱一地差人保护。” 毕竟谨淑翁主是淮昱王的女儿。 席临川却摇了头:“不可。” 众人一怔。 “我怕聿郸有诈。若淮昱王当真派兵前去,太易授人以柄。”席临川思忖着,“谨慎起见……” 他起身走向郑启,在他身边站定了,手指探入杯中沾了茶水,书下二字:惊蛰。 . 事情终于定了下来,竹韵馆众人得了准信,便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往祁川去。 众人都有些隐隐的害怕。谁都清楚,祁川那地方是大夏的边境,虽则是大夏的地盘,但多年来纷争不断,关系复杂得根本理不清楚。 听说住在祁川的人,往多了说也只有一半是汉人,另一半则全是赫契人。 而且…… 据说还没有什么人能保护她们。为不让谨淑翁主和淮昱王惹上不必要的嫌隙,此番离开长阳去见赫契人,根本不是以竹韵馆的名义,而是打着锦红阁的旗号。 红衣按捺着心中惧意,平心静气地将衣服一件件叠好、收好,一语不发,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些。 这种滋味,五味杂陈。虽在聿郸的一再逼迫下,她也知道这人手辣心黑,心里多少有了准备,觉得此行免不了了。 但是……又确实存着侥幸,觉得有席临川、郑启在,兴许能有办法将此事压下来。 最终,却也是他们做的决定,让她们走这一趟。 罢了,她想救那些孩子、他们要顾全他们的大局,不一样的初衷能达成同样的结果也算是一件好事,何必别扭于他们在不在意她们的死活? 大红的水袖折叠齐整,变成小小一方,放进衣匣中,她阖上了盖子。 . 席临川已在门边站了许久了。 他初到此时,那只衣匣还空着,各色衣衫堆在床上,她正在挑要带的衣服。 他自然看到她在,她同样也看到他在,只是谁都没有说话,维持着安静各做各的事情,也皆没有什么神色。 这一行可能会有险事,他们都很清楚,即便只是“可能”,也足以让他们无法谈笑风生了。 “红衣。”席临川终于唤了一声。 双手支在衣匣盖子上正舒着气的红衣抬起头,看见他正踱步进来。 “不会有事的。”他这样说。深邃的眼中衔着她描述不出的情绪。 她凝望了他好久,笑意有点苦涩:“所以……将军和大将军都知道这次有危险?” 她不知为什么还是把这句毫无意义的话问了出来,见席临川不作声,又一喟:“当我没问。我知道大局比我们要紧。” 她说着便要转身离开,蓦听到他说:“我的人扣住了聿郸。” 红衣一愕,怔然地望向他。 席临川颔首轻道:“我的人扣住了聿郸,舅舅不知道罢了。虽是为顾全大局才让你们去,但……” 但若她当真出了岔子,他可以为她改一改这“大局”。 这话,他到底没有说出来,红衣也未加追问,一时便很安静下来。 “你不必太害怕。”席临川安慰得很生硬,强自一笑,又道,“我们只是……担心出现意外而已,但‘意外’并不是常见的事。” “嗯。”她终于应了一声,蕴起一抹笑,抬头望向他,口吻尽量明快,“自然不会有意外,我们只是去跳场舞而已。换一个地方、换一拨客人罢了,能有什么意外?” . 春凉微微,湛蓝的天空上云彩不多,一丝一缕地轻轻浮在天幕上,半点挡不住艳阳。 几十辆马车驶出长阳西边的城门,车轮声持续了很久,弄得其他出城、进城的车辆不得不等上一刻。 红衣静默而坐,绿袖微蹙着眉头,少顷,二人互望一眼,同时道了一句:“应该……会没事吧?” 而后又同时一声哑笑,各自低下头去不再说什么。皆在自我安慰说“当然会没事”,待得想事想累了,又侧躺下来休息。 途中行了数日。 鲜少经此奔波的姑娘们难免大感疲惫,许多人明显消瘦。好在沿途驿站不少,需要在马车上“凑合一晚”的时日并不多。 驿站中的官员又显被人先一步打点了,见她们到来,格外客气,好菜备着、屋子也多收拾得整齐舒适,倒也算是一份心理安慰。 “明日就要到祁川了。”绿袖支着下巴,手里舀着粥,看看红衣,“你说咱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能有人给咱收尸不能?” “……”红衣瞪她一眼,连“呸”三声,直骂道,“乌鸦嘴!” “我认真的。”绿袖皱皱眉头,低头去看眼前粥碗,“我从小就在长阳,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这么远,要是就这么死了……太冤了!” . 她们便这样怀揣着一颗“贪生怕死”的心进了祁川。 马车一路疾行,为在天黑前顺利到达目的地,比往日更快了些。 红衣颠得晕车反胃,绿袖则在一半时终于忍不住吐了,直吐得面色发白。 待得到了地方,下车时四下一看——绿袖的面色更白了。 这地方…… 入目所见几乎全是赫契人,从长相到装束看上去都陌生得很,汉人能不能占到两成都不一定。 边关可真是……民族融合、文化融合、语言融合的胜地! 一行人在一家规模不小的客栈安顿下来,两三个人一间,红衣自然还是跟绿袖一间。 推开窗户往外一看满眼胡人就心里发怵,好在客栈掌柜虽也是赫契人但颇是热情,操着不算娴熟的汉语问她们在饮食习惯上有什么忌口没有,而后就去准备晚餐了。 叽里咕噜的赫契语由远及近,红衣绿袖半句都听不懂,也就无心去听,倚在榻上静歇。 却没想到这说话之人就是冲这边来的,且还毫不客气地推了门就进来! 视线一触,红衣看清来人,蓦地坐了起来:“你是……” 有一同进来的仆人一欠身,笑用汉语道:“哪位是红衣姑娘?这位我们草原上的明珠,琪拉伊迟。” 红衣僵在了榻上。 这就是……聿郸生辰那日,她在淮乡楼见过的那位“少夫人”。 真是……冤家路窄。 红衣嘴角微微一搐,而后强自正了色,站起身一福:“少夫人。” “……”那仆人愣了愣,怔然看了琪拉一眼,尴尬地向红衣解释,“我们伊迟……还未成亲。” ……啊?! 红衣讶住,不解地看向那仆人,那仆人显不知从前的纠葛,只客气地解释道:“姑娘不知,赫契语里‘伊迟’是指贵族小姐,已嫁人的叫‘伊缇’。” 类似英语里mrs.和miss.的区别。这个于红衣倒不难懂,只是一时不知既然是miss,为什么切换成汉语却能变成“少夫人”! “真是冤家路窄。”琪拉贝齿一咬,冷声出言,“你还敢来我赫契的领地!” “祁川是我大夏领土!”红衣当仁不让,回得也不客气,切齿而笑,挑眉道,“聿郸公子盛情邀请,却之不恭,不得不来!” 琪拉脸色一震,被她头一句话激得腾起的怒意转而被狠狠压住。她面色铁青地睇了红衣须臾,一声冷哼,转身离开,愤然丢给那仆人一句赫契语,头也未回一下。 . 吃饱喝足,沐浴解乏,然后安心休息。 新仇旧仇、国恨家仇,红衣持续多日的惊恐被琪拉一举激成了愤慨。黑暗中躺在榻上磨了半天牙,来回来去就一个心思:明日此时,不拿那舞将一干赫契贵族震撼得下巴脱臼,她就……她就金盆洗手退出大夏舞蹈圈! 一黑影落在客栈房檐上,在没有那片月光的地方,几乎分辨不出他的轮廓。 他半蹲着,极是安静。好似在侧耳倾听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一跃而已,无声地落在地上。 这是客栈后的小巷子,人烟稀少,寂静得只余轻微风声。 鹰啼尖锐划过,在空中盘旋一圈后降低了高度,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 一卷纸条塞入鹰脚边系着的铁管里,检查稳妥后,那人猛一扬手,雄鹰腾空飞起。 短短片刻,便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轻轻一跃,他重新踏上屋檐,飞走而过,足尖踏瓦无声。 整整在客栈上方绕了一周,他沉容静听着一丝一毫的动静,终于停了脚,稍有一笑,跃向旁边房屋的屋檐,踩着夜露悄然离去。 第68章 变数 翌日傍晚,这座在她们到来前便先行被她们包下的客栈逐渐热闹了起来。 一楼空旷的正厅中人数渐多,各色的赫契服饰看上去皆不失华丽。来者中见不到几个女子,基本全是男人,带着仆人一同到来,神色各异地落座。 红衣站在二楼一立柱后静观了半刻,心中的慌意又掀起了一些。怎么看怎么觉得泰半宾客面色不善,反复祈祷着别出岔子。 . 舞台和上元那日一样,是现搭的。因是在室内,没有湖也没有水榭,只得在厅中用纱帐支了一座小亭,原本该在三侧回廊中击鼓而舞的舞姬挪去了二楼,围成一圈,倒也不失气势。 鼓声初响的那一瞬,似乎正座小楼都微有一颤,原在不住交谈的一众赫契贵族顿时安静了。 愈见细密的鼓声响得齐整,一下下地震着,红衣的心也随之震个不停。 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一楼众人的反应,她也很想知道,这场舞到底能不能带来聿郸所希望的结果。 ——虽然并不喜欢聿郸,但在此事上,她和聿郸的想法还是一致的。 若能停战自然是好,兵戈相向于谁都不是好事。 箫声幽幽,一股空灵的乐声中,《无衣》的吟唱渐次传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鼓声又震一声,台上众舞者阵列一换,舞步转而透出悲壮。 在座的宾客犹还安静着,有人稍蹙了眉头,亦有人轻然一笑,大显蔑意。 “祈愿——家国永安!” 随着鼓声喝出的词句字字铿锵,红衣搭在扶栏上的手一紧,继续目不转睛地观察众人神色。 “啪——” 一声拍案声传来。 在座宾客中,有一人猛站起来,指着一众舞者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面红耳赤,显有怒色。 然而,歌舞却皆未停。 这是红衣叮嘱在先的事——如果宾客显出不满愤怒,让一众歌舞姬不必理会,继续做自己该做的。 那人又狠击了下案桌。 歌舞仍是未停,旁边倒有几个赫契人看了过去,有人出言相劝,有人亦露出愠色。 “太过分了!”蹩脚的汉语传进耳中,红衣循声望去,西南角一男子破口骂出,“聿郸什么意思!有心给我们难堪吗?他还是不是赫契人!” “禀给大汗!”旁边的人也嚷起来,刻意地用着汉语,显有威胁的意思,“简直践踏王廷威严!” “停下!”那人大喝,蓦地拔出短剑,直挥而上,“停下!” 众舞姬一声惊呼,舞步遂停,乐声也戛然而止。 红衣心中骤紧,一扯绿袖,疾步下楼。 “把剑收起来!”红衣提声断喝,压制着心里随时能让自己浑身脱力的恐惧,声音微凛,“这是大夏的地盘!轮不着阁下动粗!” 众人循声看去,怔了短短片刻之后,哄堂大笑! 还倒是什么样的人物,原来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面容白皙腰肢纤细,佯装什么气势! 红衣挡在一众舞姬与那人的剑间,冷睇着剑尖,又喝一遍:“收起来!” 一阵毫无掩饰的嘲笑。 剑刃抵在她颈间,红衣感受着金属带来的凉意,听到他饶有兴味的问话:“如果我不呢?” “你不能伤我的人。”她冷睇着眼前这张面目可憎的脸话语平静,其实……都快吓瘫了。 “不能伤你的人?”那人大笑一声,叫嚷着说了一句赫契语,似是把她方才那话翻译了,引来又一阵哄堂大笑。 “先杀了她再杀了她们!”有人拍着桌子道,“让她们知道知道厉害!” 持剑的人便笑着应了一声,红衣颈间一阵刺痛! 耳闻惊叫身子猛倾,红衣毫无防备地向侧旁跌去,愕然望去,绿袖上前一步,已站在她方才站的位置上! “混蛋!”绿袖大声骂出,用力之大连颈上青筋都清晰可见,“手持刀剑伤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你们赫契人也就这点本事!” 那人眉头一挑,显然怒意更盛,举剑狠劈,红衣未及思量便一喝:“我们若死,聿郸必死!” 短剑在离绿袖肩头只余一寸时,蓦地停住。 那人怒不可遏地看向她,厉然道:“你再说一遍!” “你凶我有什么用!”红衣杏目圆睁,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杀了我们有什么用!是我们要请你们来看歌舞么?你明明知道是聿郸!” 手上一撑,她站起身,掸了掸裙子续言道:“明知始末你拿我们出什么气!看得不痛快了找聿郸说理去!——哦,要说理有劳放我们活着回去!我把话给你放在这儿,聿郸现下在长阳城扣着,你前脚杀我,后脚就有人拿他给我殉葬!” 她的身板就算搁在大夏姑娘里也算娇小一类,放在身材普遍魁梧的赫契男人面前显得更“渺小”。是以这一番扯着喉咙猛喊的样子看上去很是拼命,直喝得那男人愣了一愣,刚要说话,她刚好又续上了…… “不信你试试!” 人头攒动,众人互相看看,一时不知还要不要动手。 红衣微松口气,兀自暗道一句:“可算镇住了!” . “怕她干什么!” 清亮的女声自门外响起,厅中众人微怔,一并看过去。 红衣抬眸眺望,眼前人群自动向两侧退开,一女子衔着笑走向她,众贵族中不断有人欠身轻道:“琪拉伊迟。” “琪拉。”红衣提着一口气没显出胆怯来,琪拉觑一觑她,又看看她后面的数位舞姬,轻然而笑,向一众贵族道:“各位勇士,你们是不是不明白?” 众人侧耳倾听,她一阵清脆的笑音仿若银铃:“汉人女子跟我们赫契女子不一样——连聿郸哥哥都赞她们温婉得很,很会让男人舒心。” 红衣愕然听着,看着她转过身去面向一众贵族:“这么多送上门的,你们不带回去也不嫌亏得慌?不用在意聿郸哥哥的安危,他带了足够的人手确保周全——而我,在听闻这些舞姬来祁川时,就又请我父亲加派了近百勇士潜入长阳,同样是为了护聿郸哥哥周全!” 在场赫契贵族各路笑容,那分明的邪意让红衣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琪拉恰回过头来,笑意愈胜地一指她:“这个女人……大抵也没有她自己说的那么厉害!” 她清凌凌笑说:“我在长阳时曾见过她,那时她是一酒楼的厨娘罢了,不知后来是怎么成了舞姬,不知是不是靠招摇撞骗!” 短短几句,方才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局势重新紧张起来。红衣分明地察觉到自己重新跌到了被动一方,忙出言断喝:“你胡说!” 趁着厅中一静,她续上了话:“我原就是舞姬,后来赎了身无事可做才去帮厨了一阵罢了!你休要妖言惑众!” 她说着明眸一转,趁热打铁地又道:“我原是骠骑将军府中的舞姬!” ——不是她要狐假虎威,而是这会儿实在不得不把能用上的护身符全试一遍了。 “再往前,在敏言长公主府中时,也是舞姬!”她又道,“不信你们查去!宫中两位嫔妃的舞还是我教的呢!” ——似是在一门心思证明自己是名副其实的舞姬,实则把各样背景全说了个清楚。红衣言罢一叹,大感自己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也是不错。 “管她是不是舞姬呢!” 厅中的反应,却和她所料的……十分不同。 “聿郸性命无虞便是!”有人不善地笑着喊着,“来人!把她们带回去!挑漂亮的献给大汗,余下的我们分了!” ……什么?!?! 红衣惊得连退两步,视线快速往四周一荡,却是连个逃跑的地方都寻不到! 难不成在古代熬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脱了籍、拼出一番事业,最后竟要被外族“扛”回去了事?! 厅中一片混乱,厅外随贵族们前来的仆人闯进厅中,七手八脚地欲拽人离开。 “喳——” 鹰叫凄厉入耳,众人一瞬走神,抬眸望去,正有一雄鹰展翅划过,直飞入正厅最里,停在那方纱亭之上。 “咔——” 众舞姬身后,一人破窗而入,身形一跃轻然自一众舞姬头上翻过,而未伤到任何一人。 一众贵族惊然避让,那人稳稳落于红衣绿袖身前。他背对着她们,她们看不到他的面容;而一众正与他面对面的贵族也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见一全黑面具、一袭全黑斗篷。 连琪拉都全然惊住,警惕地看着他,冷然喝问:“什么人!” 面具之下传来一声低笑,那人左手抬起,抽开颈间系带,斗篷落地的同时,挑起一片惊呼。 “禁、禁军?!”有识得那飞鱼纹的赫契人喊了出来,“怎么会有禁军!” 那人并未作答,右手一搭,已握住腰间刀柄,微施力一抽,寒光沁出。 “她们是有备而来!”有人怒然喊道,转而觉出不对,立即切换了赫契语,语速极快地又说了一阵什么,在场贵族相互望了一望,便陆续点了头,匆匆忙忙地带人离开。 “……大人?”红衣绿袖不约而同地一齐唤出,那人转过身来,被面具遮着的脸上只能看到一双眼睛,而那双眼中,也寻不到什么情绪。 他走向已被吓傻的掌柜,随手将几两银子丢在柜子上,也不解释这是赔窗户钱还是精神损失费。 顺手拿了纸笔过来,他走到离红衣绿袖最近的案边,蹲身写道:“赫契人欲寻仇,立刻离开。” 第69章 逃脱 自穿越以来,大小风波不断,红衣见禁军的次数也不少了。 然则这样带着面具不露脸的还是第一个,他亦没有像此前打过交道的禁军一般先行表明身份,甚至连官职都没有说。交待她们的每一句话也皆是执笔言简意赅地写下,待她们看完便丢进炉中烧掉,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 这样好的伸手……居然是个哑巴? 红衣绿袖心中皆有点悲戚。 按他的意思,她们催促着众人尽快收拾妥当,不过一刻工夫后便各自登上马车,半分不耽搁地往东而去。 他说在祁川东边有禁军都尉府的人可以护她们周全,离这熙原城并不算太远,但也须日夜兼程地行上一日。 那伙赫契人离开前用赫契语说得清楚,折回赫契后便会带人杀回来,生擒她们。 “简直就是一伙强盗!”绿袖咬牙切齿,一拳狠砸在车窗木缘上,“半点分寸也没有!活该被将军们追着往死里打!” 红衣安静坐着未作应答,微透寒意的面容有着微微的颤抖。 “……红衣?”绿袖犹豫着唤了一声,她抬了抬眸:“我在想……” “什么?” “如果那些赫契人追过来……”她轻一咬唇,“我们是马车、他们是马,大概……速度会比我们快吧?” 就像儿时烦死人的应用题:小红以早晨八点以时速六十公里的速度从甲地出发,两个小时候小明以时速八十公里的速度从甲地驶出开始追小红,问:多长时间能追上? 彼时只觉得这种题枯燥乏味又无用,万万没想到还真就碰上类似的问题了,且一碰上就是性命攸关。 造化弄人! 绿袖心里大致一算也面色发了白,再没有心思骂赫契人不厚道,止不住地一次又一次揭开车帘看外面,直至夜幕再次降临。 原不停地策马在车队两旁绕着查看的禁军蓦地一勒缰绳,抬眸看向后面数丈外腾起的烟沙,眉心皱蹙,转身向车队最前面红衣绿袖的马车驰去。 一张纸条递了进来,绿袖展开一看,上面寥寥数字:赫契人追来了,莫慌,我来。 红衣颤抖着揭帘看过去,他正策马一直向后驰去,每过一车都从车帘处塞进一纸条,大约和这纸条上内容一样。 “有多少人?”绿袖惊慌地问,红衣仔细看着,远处腾起的烟沙宽度不小,怎么也得有……上百个。 他只有一个人而已。 惨呼和拼杀声骤然掀起,在苍茫夜色中,辨不出是谁的叫声,也看不清是谁倒下。 红衣绿袖的手紧攥着车帘,恐慌地看着,只依稀瞧见有一人在人群中左闪右避,刀影寒光飞闪。 而那人群仍在迅速朝她们奔来,似乎并不想多耗力气同他比试,只在一味地防御着,纵马疾奔。 一声马儿的嘶叫尖锐传来,最后那列车前的马儿应声倒地,马车急谎,即有三五个赫契人同时赶至,倾身便要将车中之人拉出来。 顷刻间刀光忽至,几番娴熟起落,那几人已惊呼着坠马,方才伸出欲抢人的胳膊旋转着落地,在青草间溅出一片血色! 星点白光在月色下急速飞至,红衣猛缩回车中,几乎是目睹着一支利箭从鼻尖擦过。 “放箭了……”她心下微惊,心知若对方持着“远程装备”就不好应付了,那禁军只有一个人,若果那边万箭齐发,就得把她们射成刺猬。 绿袖也正思量着怎么办,乍见红衣狠一咬牙,未及她反应,便揭帘跃下了车。 “红衣!”她惊声喊道,眼见红衣摔得在地上连滚数周才撑身停住,蹙着眉头起了身便向下一辆马车跑去。 她听到她朝着那马夫喊了一句“往西绕道,闵州见”,脚下未停半分地又奔向第三辆。 “往南绕道,闵州见!”红衣又喊出一句,绿袖蓦地大悟,向前面的车夫道了一句“慢点”转而也跳下了车。 好像恰好磕在一块石头上,膝头一阵剧痛,绿袖不禁骂一声倒霉,一壁揉着膝盖一壁追过去,帮着红衣通知另一边的车队。 那禁军正拼力应付着,刀法再快也耐不住对方人数太多。加之有人放箭,他虽则挥刀抵挡又侧身闪避,颈边也难免添了刀擦伤。 初觉体力不支间,忽见眼前七八敌人突然面色一慌。有所不解地继续抵下面前劈来的砍刀,他手上绣春刀一转刺入此人后背,抬眸看去,原并成两列齐行的数十辆马车已各自转向,奔着四面八方驰走,越驰越散。 混乱中,却有两名女子正逆车流方向而跑,直朝着这边奔来,每经一车便说一句什么,那车便也会转向,不再依旧路而走。 细一思量,蓦地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取下连弩发了数箭料理了离得最近的几人,他不再恋战,驭马转身疾奔。 偶尔还有箭矢飞来,他挥刀挡开,疾驰未停。 刚“通知”完右列最后一辆车,绿袖肩头一紧,足下腾空间不禁惊叫出声,再定睛一看,已坐在马背上。 红衣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那禁军将刀换回右手上,左手向下一抄,拽着衣领将她“拎”了起来,却是没地方可放。 “啊……啊!!!”红衣心惊不已地随着马驰尖叫不停,周围景物飞转,偶尔还有羽箭落在地上,实在太“刺激”,若不喊出来,就要把自己吓死。 “啊啊啊……”红衣努力地攀住拎着自己的手臂,眼角湿润,吓得快哭出来了。 刚才怀着不要命的心跳下车去让后面众人换方向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害怕! 倒坐在那禁军身前的绿袖也着急,招着手直喊:“你上来!你上来啊!” “上不去!”红衣撕心裂肺地叫着。除却一双手之外完全使不上力,身子完全悬空着,怎么上去! 后面的人仍穷追不舍,好在这马是好马,疾驰之下,距离越拉越远。 红衣仍被拎着,看不清旁边划过的景物,倒能看到那边正对着的人马。 遥见他们忽地勒马停住,似是要放弃的意思,刚松口气,又见为首一人搭了箭! “大人小心箭!”她刚喊出来,那一箭被飞速射来,吓得蓦地闭眼,耳闻身边一声闷哼传来,声音极是熟悉。 “绿袖?!”她惊慌看去,绿袖的胳膊挡在那禁军背后,上臂漫出一片殷红。 “绿袖……”那禁军低沉一唤,面具上露出的一双眼中微光一颤,狠然再度策马,马驰得更快了一些…… 终于将那伙人彻底甩开了。 . 三人在一山脚下停住。山边有一小溪轻淌,他们刚下马站稳,马儿就不乐意地摇头晃脑一番,甩甩蹄子,走到那小溪边喝水。 红衣扶着绿袖,那禁军一手握着她的胳膊,另一手紧攥了羽箭,却是半天没敢施力去拔。 “没、没事……”绿袖别过头去紧闭着眼,那禁军目光一沉,终于狠下心去,狠力拔出。 绿袖因为箭伤双眼含泪,红衣被她指甲掐得也双眼含泪。 “呲啦”一声布料撕裂,绿袖转回头看去,是那禁军顺着破口将她的衣袖猛撕下来,白皙的胳膊上伤口狰狞,禁军一喟,看向小溪:“洗洗。” “大人……”绿袖脚下未动,手上陡一握他的手腕,“您是……” 那禁军目光骤乱,强自看向一边,又道:“我帮你清伤口。” “真的是你……”绿袖一下子哭了出来,明眸望着眼前这张黑色的面具,眼泪流得不断,怒道,“救我干什么!” 红衣看得发懵,望望绿袖看看禁军、望望禁军看看绿袖,还是不知他是谁。 “你既要背叛大夏,干什么还管我的死活!”绿袖甩开他的手,手背抹了把眼泪,“谁要你这叛徒相救!” 红衣心里一搐,错愕地看向他:“您是那个……” “别说出来。”他一语轻喝。 是那个叛逃了的北镇抚司镇抚使。 他在她的愕意中转过身,向那条清溪走了两步,一声长叹:“你们就当不知道我是谁,不要跟任何人说。这是朝廷要拼力要保密的事,知道的人会有麻烦。” 也就是说…… 他其实是个打着叛逃名义潜入赫契的间谍啊? “赫契王廷不会知道今天救你们的禁军是我。”他低笑一声,主动解了她们心下刚生的疑问,顿了一顿,又睇一睇二人,“你们和冠军侯很熟?” “嗯……”红衣犹豫了一瞬,轻点了头,“还好。” “我在尽量减少与长阳的书信往来,能否劳你们带个话?”他客气地问道。 绿袖率先点了头。 “回去告诉冠军侯,赫契这边究竟何处有问题、有疑点我尚不知道,但我确定,他的侯府里有赫契人的眼线。” 面具后传来的声音很是平稳,听上去又莫名有点虚幻。红衣怔了一怔:“侯府里?!” “是。”他轻颔首,又说,“应该……不止一个人。” 二人皆狠狠一滞。 “告诉他,是一个你们不知是谁的禁军让你们转达的。”他谨慎地强调着,目光微移,他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半圆形玉佩递给绿袖,清淡笑道,“玉质不错。拿回去,留给能娶你的人吧。” 第70章 迎接 他把她们送到了离闵州还有两里的地方,未作告辞便调头离开。 此处已安全了,红衣绿袖携手走着,不时望一望远处闵州的城门轮廓。 红衣几度打量绿袖的神色,有意想同她说些什么,看看她的样子又几度忍住。 便各自静默地走了好久,绿袖始终看着手里那块玉佩,手指轻抚着,好像有想不完的事。 红衣目测一番,离城门不过几百米的距离了,已能看到陆续赶来“集合”的其他马车,她怕绿袖这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引得旁人多心,终于出言打破了沉默:“你怎么知道是他的?” 绿袖蓦地回神,恍然惊觉自己已安静了好久,遂将玉佩收进荷包、又塞进衣襟,平静道:“他的声音……我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来。” 红衣这才知道,绿袖与这位镇抚使,也算是“旧识”了。 他们初次相见是在淮乡楼出事后的那天早上,一众伙计见重伤的孟持被抬出来,纷纷围了上去,他走出大门沉声让众人赶紧避让、速送孟持去医馆。 而绿袖……是个“声控”。 于是就从那么一句话开始,绿袖的一颗少女心被激得无可救药。二人又同在长阳,她们又有了谨淑翁主这个“背景”,绿袖想见他这镇抚使并不是什么难事。 一来二去,他们就混得熟了。一个是文武双全的禁军、一个是美艳善舞的舞姬,又是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 “上元那天……公子带你去逛灯会,他留在竹韵馆喝酒。”绿袖衔着嘴唇,仍无法忍住漫出来的泪珠,哑笑一声,“那天他的话很少,就是一直喝酒、一直喝酒,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敢多问,他一直喝得睡过去,后来……后来……” 后来没过几日,就传来北镇抚司镇抚使叛逃的消息了,从禁军都尉府到整个长阳城都一片紧张。 “我以为他是真的叛逃了啊!”绿袖喉中沁出一声苦笑,“怨恨了那么久,现下忽然觉得……他还不如是真的叛逃了!” “哈?!”红衣被她这说法吓了一跳。 “真的。”绿袖垂首抿一抿唇,低声呢喃着,“若他是真的叛逃,我只要恨他就好了;可是现在……” 现在就成了十足的提心吊胆。二人的感情已不浅了,她做不到像他说的那样就此另嫁旁人,纵使心知他眼下所做的事情有多惊险,也还是想等着他回来,哪怕他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回来。 “你说……我能不能……搬到祁川来?”绿袖迟疑着这样问了一句,红衣一惊,忙道:“不能!” 绿袖看向她,神色黯淡。 “太危险了。”红衣迅速理清思绪,有理有据地打消她的念头,“不止是你危险,他也会危险——若他总见你,赫契人会起疑的。” 绿袖点了点头。 “何况……你来祁川必是帮不上忙的,还不如留在长阳,兴许还能帮到他。”红衣噙着笑启发着,斟酌着道,“比如……我们可以帮将军把赫契人的眼线挖出来?那镇抚使大人孤身潜在赫契,也安全多了!” . 一直等到天色将明的时候,众人才在闵州城门口聚齐了。 少了三个人,是最后那列马车中的三个舞姬。 红衣点清人数后一阵静默,未多言此事,自己心中却十分清楚。 ——赫契人射死那匹马后,试图将她们从马车中拽出来带走。那镇抚使虽则拦了最初那几人,却耐不住那边人数太多。 数支羽箭射过,红衣离得还有几丈远的时候,曾清楚看到…… 那马车外米色的绸缎上,渗出殷红血迹。 她们死在那里了,但现在活着聚集到闵州城外的她们,不可以回去给她们收尸。 红衣对她们的感情,说不上太深,但毕竟一起工作了这么多时日,单是共同排练的时间加起来,也足以让她对她们有些印象。 “我恨赫契人。”她咬牙低声道。 从来没用过这样浓烈的仇恨。此前,救那些孤儿只是单纯地觉得小孩子可怜;就算是编排那以战为题的舞,也不过拿这话题当个噱头。 她对这大夏的政事一直难有什么代入感,历了今日一劫,方才清清楚楚地意识道,战争的残酷竟离自己这么近。 绿袖的手搭上来,在她的手上一握,轻轻劝说:“会有人来算这笔账的。” 一辆辆马车驶进闵州城,并未在城中多做停留,自西门进、自东门出,又继续奔着更东面的地方去了。 . 席临川在两日后接到禁军都尉府转交的信件,说驻在祁川一地的禁军已见过她们,因人手实在有限,无力派人跟随保护,但传信给了沿途各地官府及驿站,嘱咐他们照应着些。 还是出事了! 席临川手中信纸一攥,手上轻颤着,指节咯咯作响。 强定心神地缓了许久,他沉然舒了口气,重新展平那张信纸,认认真真地有读了一遍。 他想从中寻出更细致的内容,但是并没有——信中只说她们遭到赫契人的追捕,死了三个舞姬,却并没有提及任何一个舞姬的名字。 红衣! 未曾体会过的恐惧在心头狠刺着,好似坠入一个无尽的深渊,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可怕。但这深渊又是没有底的,并不能把他摔死,只是渐次将恐惧加深,一阵狠过一阵。 这种因为“未知”而生的恐惧…… 他并非没有过类似的经历。实际上,两世加起来已经历过数次了。 每一次出征时,与敌交战前都会隐有类似的情绪,因为不知敌军的路数,也不知是否设有埋伏。但那样的时候,大约是三分恐惧加上七分的兴奋,心底的傲气总能轻而易举地压过那份担忧,他总能充满自信地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必会战胜! 这一回,是不一样的。 眼前的局势不是战场,纵使他是执领千军万马的将军也无法左右半分。只能这样无助地等着、胡乱地猜着,任凭无助滋生、任凭心跳乱了一回又一回。 二百余人,死了三个。 席临川深吸一口气,胸中发闷地念叨着,这只是极少的人数而已,不可能撞在红衣身上。 但是……万一呢? 他心里慌极了,好似有数只猫爪同时挠着,挠出一道道血痕,而那些血痕在一呼一吸间愈合得飞快。之后,又一齐挠下去…… 周而复始。 . 副将余衡被席临川的亲自登门惊了一跳。 听得手下来禀便急匆匆地出了房门迎出去,行至一半,见席临川疾步而至,连忙一揖:“将军。” “余衡。”席临川停住脚,神色沉沉,“你速带百人出城,去护竹韵馆的人平安回来。” “将军?!”余衡愕然,怔了一怔,抬起头来,满是疑惑,“将军,末将听说……她们已在回来的路上了。” “我知道。”席临川神色微凛,只又重复了一遍,“去护她们。” 他不知那三人里有没有红衣,但他不能让她们再遇到其他险事了。否则……万一她逃过了上一劫,却未能逃过下一劫呢? 此后,便又继续忐忑不安地继续等下去。 他并没有吩咐余衡见到她们后立刻传信回来,告诉他是谁身亡了——虽则很想听到红衣无事的回禀,但心底那份逃避感却无可抑制,实在怕听到的是另一面的消息。 他由着自己软弱了一回,忍住了不发问,给自己个机会祈祷她能活着回来。 茶饭不思,寝食难安。以至于五六日后在宣室殿议完正事,皇帝打量着他直皱眉头:“病了?” “……没有。”席临川略有窘迫地拱手回话,施礼告退。退出殿外,郑启看着他,也是一副不解的样子:“你怎么回事?” 席临川摇头未言,郑启审视着他,缓缓道:“我听说你把余衡调出去接那些舞姬了。” 席临川点头承认。 郑启也沉了一沉,心中数算一番天数,轻一叹:“时日不短了,若路上走的顺利,明日或后天就该到珺山了。” 他复又点头,听着郑启的口气,猜着接下来免不了又要有一番说教,啧了啧嘴,皱眉先一步道:“我心中有数,不会误事的。” 说着就要拱手道别,郑启眉头一挑:“你若真为此担忧,亲自去一趟也无妨。” 席临川一愣。 “我给你手令,许你出城。”郑启负手,淡觑着他,又道,“只一条,如若那红衣确未能活着回来,你不许擅自找聿郸算账。” “……诺。”席临川连忙应下,心中涌起似已许久未有过的喜悦。向郑启一拱手,转身小跑着下了宣室殿前的长阶,半步不停地直奔宫外。 即刻就启程! . 离珺山最近的泽平城因为他这骠骑将军的到来而戒了严。 出入城都需严查,虽则他随性惯了,觉得并无必要,但又不好就此放话免了。 当晚,余衡的信送至泽平,说因为泽平戒严需绕道而行,让他多等两日。 “……”席临川原本紧张的心情,一时被这信弄得哭笑不得。当即着人加急传令过去,告知不必绕道,仍走泽平便可。 从酉时初刻一直等到亥时末刻。 三更天的打更声从街上传来,随着打更声的远去,一串脚步声离得近了。 “将军。”有士兵在门外一拱手,禀道,“竹韵馆的人,入城了。” 第71章 重逢 余衡被红衣绿袖森冷的目光盯了一路。 也不怨她们。是因这泽平戒了严,骠骑将军又传了话来不许绕道,所以只好照原路走。 然后…… 到了城门口她们就不得不下车挨个被检查,且因马车数量太多检查得慢而等得辛苦。到最后,绿袖索性不耐烦地一跺脚,没好气地拉着红衣就往里走:“我们先走!反正今晚要在这儿住了,马车一会儿跟上就是!” 余衡带着人护着,硬着头皮不理在他背后睃来睃去的四道寒光。 眼前街道上的人群突然一齐向两侧避让,余衡心中微紧,当即抬手握了剑柄,以防万一。 人群躲开后,两列士兵齐整而至,行至他们面前时停了脚,分别向左右一撤,开出一条道来。 “……”一众歌舞姬面面相觑,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该躲开才对。红衣轻吸着凉气看向绿袖,轻声道:“这又哪出啊……” . 席临川走在夜色下平坦的街道上,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两侧人群不停地传来窃窃私语,和他凯旋经过时的内容差不多: “这是骠骑将军?” “好年轻!” “听说刚到及冠的年纪……” ——他却并无凯旋时的那番喜悦,无心多听半句这样的话。垂在身边的手无所适从地搭在了剑柄上,过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又过一会儿,隐隐地沁出冷汗来。 若她不在…… 心头的恐惧暗生着,随着他一步步地前行一分分地加深。 若她不在,这就会是他此生最后悔的事。 不止是后悔此番让她去了祁川,更后悔之前一年多里的每一件事——他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找她算账的。如果他没有,她也许久不会那么讨厌席府,也就不一定执意要赎身了。 眼眸低垂着,他的余光隐隐扫见那一行人近在眼前了,握着剑柄的手复紧了一阵,终于意识到那汗水带来的滑腻,他哑声一笑,看似镇定、实则十分忐忑地抬起头…… “将军。” 映入眼帘的是余衡,他抱拳禀道:“一切平安。” “……”席临川眉头微挑,无暇理会余衡的回禀,视线越过他向后看去,在人群中一扫—— “噔噔噔噔”地一阵猛跳后,这颗久悬的心终于安稳下来。 望着那张面容看了又看,他终于敢完全确定这确实是她,深深地一呼一吸,唤音微哑:“红衣……” 这厢正低着头走神、一边走神一边在心底碎碎念为何恰好碰上他“大驾光临”泽平的红衣一怔,抬头睇一睇他,总上前去,屈膝一福:“将军万——啊!” 她一句问安的话未能说完,蓦地被人一拉撞进怀中,一股并不算陌生深沉的熏香气息传来,红衣一惊,立即反手推他。 干什么啊! 这是大街上啊!男女授受不亲啊! 席临川双臂紧环,感受着怀里扭来扭去的很用心的挣扎,须臾,终于舒出一口气,心中的一句感慨完全没过脑子:嗯,热的,活的。 红衣自是不知他连日来的担心与现下的心情复杂,只听得他那一声轻吁似极是舒心,全然不顾她的不情愿,当即一怒,低喝一声:“放开!” 席临川滞了一瞬,倏尔抬头看去,眼前上百个歌舞姬外加一众泽平百姓在他目光划来的同时纷纷避开视线,各自看天、看地、看风景,一个个窘迫得不行。 “……”他喉中噎了一会儿,僵硬地方开她,不问也知她现下是怎样的不快。 红衣眉心紧蹙、满脸通红,连缓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了心绪,抬眸瞪着他,话语生硬又迫着自己客气:“不扰将军正事……” 她话音未落拽着绿袖便要离开,脸上的红晕一时根本褪不去,死死低着头不看周围人的反应,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把席临川骂了八十遍! 他并没有去追她,静一静神,稍平复了满心的欣喜,睇一眼余衡,示意他跟上,而后径自回了客栈。 天色已很晚了,她们一路奔波必定劳累,他忍着没再去找她,在床上躺着发呆,不知不觉到了天明。 . 红衣一夜好眠。 这一路都走得提心吊胆。见到余衡特地带人赶来后,心里更不安稳,还道这是出了什么大事所以差人来保护她们。 眼下可算离长阳不远了,终于可以睡个懒觉,明日慢慢回去便是。 心情放松下来,顿觉格外疲惫,这一觉睡眠质量颇高,醒来时窗外已阳光明媚,她伸了个懒腰起榻穿衣,洗漱后欲开门叫伙计来点些吃的,目光一扫,话噎住了。 席临川倚在过道对面的墙边抬头看一看她,微一笑:“睡足了?” “嗯……”她点点头,他站直了身子,神色凝重,“我有话要问你,随我来。” 红衣略微一哑,心觉这是有要事询问。不做多想地便提步跟上他,心中有点悲戚地暗自呐喊:饿…… 席临川默不作声地走着,她默不作声地跟着,因为二人都十分安静又未带随从,这般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也没引起什么围观。直至到了一条小巷边,席临川向里一拐,红衣愣了一瞬,复跟过去。 一家粥铺出现在眼前,他一进去,一四十余岁的大婶就迎了上来,笑向他打招呼:“多日不见将军!” “徐婶。”席临川笑一颔首,取了两张面额不大的银票搁在案上,歉然道,“我们有些事要说,能否有劳……” “明白明白!”徐婶应得十分爽快,也没有拿他那银票的意思,转身到门边就紧阖了大门,就此歇业的样子。 席临川舒了口气,顺手抄了只空碗过来将案上的银票压住,带着红衣往里面的隔间走去。 过了片刻,两碗粥、几样菜端上来,席临川那碗是鱼片粥,红衣这碗是红豆薏米。 “这家的粥不错,之前出征时偶然经过,我吃过两次。”他声色平淡地解释着,夹了个醋溜丸子搁到她眼前的空碟子里。 红衣默默地抬眸打量他:不是说有话要问吗…… 罢了,他不急,她就不急。 也确实饿了,眼前几道家常菜色香味俱佳,红豆粥香甜可口,红衣气定神闲地吃着,已许久不能这样安心地吃饭,当然要好好地喂饱自己! 席临川也气定神闲地吃着,时不时扫她一眼,心满意足。 ——这是他正月十五那天给她送午餐时偶然发现的特点,她吃饭的时候会格外专注,只要他不开口,她就懒得说话。全神贯注地享受美食,吃得开心了,偶尔还会有些笑意。 他很爱看她这个样子。 . 红衣吃得身心愉悦,搁下筷子取出锦帕擦了擦嘴,再度看向他,终于问道:“将军要问什么?” “嗯……”那话其实就是个幌子,他根本没多想要问什么。听得她主动问了出来,才立刻一思,旋即道,“说说路上的事,怎么回事?” 红衣面上的笑容当即失了一半,低着头咬了咬唇,嗫嚅道:“有三个舞姬……没了。” “嗯,这我知道。”席临川点点头,“别的呢?” 红衣叹息出声,舒展不开的眉心间似藏着复杂的情绪。她将手搁在膝上,绞着衣带,思量着道:“我们……遇到个禁军搭救。他带着面具,没看到长什么样,也没说自己是谁。但是他说……” 她稍缓了口气:“他说……赫契那边有何问题尚且不知,但他确信将军的侯府中有赫契人的眼线,而且……不止一个。” 席临川悚然一惊。 不止一个?! 红衣安静一会儿,思绪飞转着,忽又想起另一事:“啊!还有……” 席临川迎上她的目光,示意她说下去。 她凝望着他道:“有个叫琪拉的女子,是个赫契的贵族小姐。她随聿郸来过长阳,我一直以为她是聿郸的妻子,这番才知她还未嫁。”她简单地解释了人物关系,语中一顿,续说,“她知道将军暗中扣住了聿郸,说在我们离开长阳的时候,就加派了百名赫契勇士潜入长阳,为了保护聿郸的安全……” 她说得有些心惊。这种敌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国都的事,总是让人觉得害怕的。 她此前也见识过聿郸的手段,他曾做过威胁到他们,却又让他们无法拿他问罪的事。他那次既能让大夏的游侠为他卖命,谁知这回的一百勇士又是怎么回事?谁知能不能顺利地查出来! 席临川眸色愈沉,怔然看了她好一会儿,有些不敢置信:“你确定?” “嗯。”红衣点头,“是琪拉亲口说的。那时有了这话,一众赫契贵族才知聿郸安全、才敢出手动我们——她应是不敢拿聿郸的命开玩笑的,不像是假的。” 席临川薄唇紧抿,凝神思量须臾,蓦地提剑起身,直向外去。 “将军?!”红衣忙不迭地跟上他,走至外屋时,那徐婶也被他的神色惊了一跳。 席临川推门而出,回身又重新将门阖上。未依原路返回,他直奔小巷那头而去,至巷尾处轻一击掌,两士兵应声出现:“将军。” “告诉余衡,竹韵馆的人会在泽平多住几日。”他沉缓而道,“我会赶回长阳,若听说我出意外,速送她们离开,阻挡者死。” 第72章 骤变 敦义坊中,宜膳居被突然而至的士兵团团围住。 正在就餐的客人被驱散,居住在此的房客也不得不暂时离开。三层楼中登时安静下来,只有店中的伙计与掌柜还留在正厅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地看着四周五步一个士兵,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男子稳健的步伐踏过门槛,驻足四下一扫,有人上前禀道:“将军,二楼那间。” 他便抬眸看去,二楼一圈围栏后士兵列得齐整,唯有一扇房门外多了四个人把守。略一点头,席临川提步行上二楼,在那扇门前停下脚。 “将军。”两旁的守着的人齐一抱拳,他睇着房门淡道:“开门。” 门被推开的同时,刀剑出鞘的声音齐齐一响,抬眼看去,满屋明晃晃的寒光。 “骠骑将军。”聿郸坐于案前抿着茶,眼也不抬地颔首轻一笑,“将军这是有公事?” 席临川沉容看着他:“竹韵馆的人回来了。” 他略一顿,又道:“你该清楚出了什么事。” 聿郸的神色微微一黯,手中茶盏搁下,叹了口气,看向他轻言道:“我听说了。在将军来前,我正准备去向谨淑翁主登门谢罪。” 他说着站起身,稍一抬手周围十数人手中的刀剑皆回了鞘。他提步向外走去,道出的话有些虚弱:“曾淼的事,我已告诉禁军都尉府不做追究。她们这一行……” 聿郸停下脚深深颔首:“抱歉。” “谢罪就不必了。”席临川冷睇着他,抬手打了个响指叫来门外候命之人,声若寒刃,“逐出大夏。” “什么?!”聿郸骤惊,猛地向后一退。 席临川回视着他,神色毫无波澜:“带着你的人,从大夏的领土上滚出去。” “你无权……” “你也无权在大夏的领土上杀大夏的子民!”席临川狠然切齿,“你们赫契人挑衅得够多了。这三条人命,必须算清楚。” 聿郸愕然不已,在原地僵了一会儿,冷声道:“你没有皇帝或大将军的手令……” “我不需要他们的手令。”席临川蔑然看着他,寒笑涔涔,“我有能力做到这件事便够了。事后陛下要如何治罪,是我们大夏的事。” 他一壁说着一壁向门外一退,短舒口气后声音微提:“逐出大夏。凡抵抗者,格杀勿论!” 他不能任由着聿郸再留在大夏了,哪怕再度挑起战事,也必须驱逐他! 那一百名由赫契贵族潜来“保护”聿郸的勇士躲在暗处,查起来必不容易,若他们要做一些保护他之外的事…… 也许比一战再战之后迎来瘟疫还要可怕! “来人。”踏出宜膳居,席临川一唤,“让禁军都尉府暗中注意近来离开长阳的赫契人,应会比往日多很多。如若没有,来告诉我一声。” 他挑明敌意驱逐聿郸,那些人应该会随着他一同离开大夏了。 “诺!”听命的士兵抱拳一应,立即着手去办。 席临川侧过头眺望北边。从此处望过去,中间有太多的遮挡,看不到皇宫的影子。 但,大概很快就能“看”到了。 . 红衣在席临川离开泽平、赶回长阳的当日晚上,见到了曾淼。到底还是年纪小些,这些日子虽有席临川打点着,禁军都尉府并没有委屈他,他担惊受怕之下也还是瘦了许多。 红衣一时却无心多拉着他嘘寒问暖。 席临川离开时分明神色冷肃,传给余衡的命令也听着嚇人。她一把拉住送曾淼来的那士兵,急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将军呢?” “将军……”那士兵犹豫了一阵子,只告诉她,“将军下令驱逐了那赫契富商,现下入宫面圣了。” ……驱逐?! 是因她们此行遇险了么?! 不安的感觉在红衣脑中狠然刺过,她一时惊得懵住,再回过神时,那士兵已挣开她的手,有意躲避什么似的离开了。 眼前的过道空荡荡的,有夜风从外面灌进来,吹得人周身发寒,一直寒到心底。 . 宣室殿中的死寂压得一众宫人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谁许你擅自调兵做这样的事!”皇帝怒然冷喝,“你清楚他是什么人!” “所以臣不能让他留在长阳。”席临川颔首抱拳,眸中却没有半分悔意,他坚毅道,“陛下若寻他回来,臣也会再逐他一次;若不能,臣就拼死杀了他。” “你威胁朕。” “是他屡次威胁大夏!”席临川的声音不觉间提高些许,上前一步,又道,“长阳是大夏的都城,臣不能任由百余赫契王廷的人潜在长阳而坐视不理!” 他半步不肯让的态度让皇帝面色愈沉,殿中复静了一会儿,皇帝口气森寒地提醒:“骠骑将军,你的职责是带兵打仗。” “但带兵打仗是为守护大夏。”席临川并未示弱,一语驳回后耳闻周遭宫人齐吸冷气的声音,强自平复一番心绪,始终紧握成拳的手终于一松,“陛下。” 他单膝跪下去,垂首道:“此事臣问心无愧,但于例律而言,是臣错了。陛下依律惩责便是。” 十二旒后,传来一声沉重叹息。 “有人让你这样做了。威逼,或者利诱。”天子的话语意有所指,“告诉朕是谁。” “陛……” “不会是你自己的意思。”皇帝又道,沉肃的语气让人发寒,“久经沙场的将军不会这般行事。是谁让你这样做的?” 席临川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 亦有那么短短一瞬,他也想将这罪责推出去,寻个不相干的、无关紧要的人来担这罪…… 但这想法转瞬即逝。 “长阳城里都在说,你对一个舞姬很上心,是清惜手底下的人。”皇帝站起身,一步步踱向他,在离他还有两步的时候才停了脚,居高临下地睇视着他,“她从祁川回来后,跟你说了什么,告诉朕。” 红衣! 明明白白的帝王心思搁在了眼前,惊得席临川浑身悚然。他放在地上的手狠狠一按,凛然道:“与她无关,陛下多虑了。” “朕再告诉你一次。”皇帝紧咬牙关,气得恨不得动手打他,“这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但这就是臣自己的意思。”席临川抬起头回望过去,“陛下觉得久经沙场的将军不会如此行事。但若臣把此事推给个不相干的女子,臣就连人都不是,更枉为将领。” “席临川……”皇帝面色铁青,语中的警告森然。 “是臣擅作主张驱逐的聿郸。”他俯身一拜,话语轻松起来,“红衣素爱瞎想,臣怕她思虑太多、顾虑太多会出言阻拦臣做此事,故而着人将她扣在了泽平。” 他语中一顿,说得十分明确:“和她没有关系。” 沉寂中,离得近些的宫人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良久,听得皇帝又一声沉叹,一壁转身回去落座,一壁淡声道:“传旨,骠骑将军擅自调兵,着……”他说着短促一喟,才又续言,“着令禁军都尉府严查个中原委,骠骑将军暂入诏狱看押。” 一时无人应声,倒是当即有侍卫进来,押了席临川出去。皇帝冷着脸缓了缓气息,又道:“传郑启。” . 十数匹快马踏着清晨的第一缕晨曦,直入泽平城。 在客栈前,诸人一齐勒马停下,为首以黑巾遮面的女子翻身下马,提步便要进门。 门口的士兵刚欲伸手拦她,一见她举在手中的腰牌又忙退至一边,几人大眼瞪小眼地愕了一会儿,心中忐忑地向里望去。 “红衣!”她推门而入,房中二人一惊。看她脸上遮着黑巾,一时还倒是江湖人士。 直至她伸手一拽,露出面容来,红衣绿袖才同时一讶:“翁主?!”“速随我回长阳。”谨淑翁主紧蹙着秀眉,睇一眼二人的怔然,紧抿的朱唇轻启,“君侯入狱了。他着人递了信出来,怕陛下为给他脱罪将驱逐聿郸的事情安到你们头上。” 二人一嚇,绿袖愕然:“驱逐聿郸?!” 红衣同样愕然:“将军入狱?!” “马上跟我回竹韵馆。”谨淑翁主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叫来随从,“把人都叫出来,东西先不必收拾了。” 这么急…… 红衣头中发木,听着马车行驶中的辘辘声,不言不语。 连日来的风波也太多,而且这和她先前所历过的事都不同:从前,孤儿的事、缕词的事、淮乡楼的事……都不过是她在其中格外恐惧,事后才知其实一直有人在其中斡旋,趋利避害。 可这回…… 席临川竟然入了狱! 他是战功显赫的少年将军、皇帝亲封的冠军侯…… 红衣直想得失了神,也无法想象一夕间如何会出现这样骤然的起落,更脑补不出……亲历其中的那个人,心中该是怎样的阴霾。 “翁主……”红衣轻轻唤了一声,谨淑翁主回过头来,她道,“翁主去见过将军么?” 谨淑翁主摇一摇头:“没有。总共不过两三个时辰而已,还没来得及。” “哦……”红衣轻应一声,心中思忖着,犹豫不已地又道,“那……将军递出来的那封信,我可以看看么?” 谨淑翁主眉心稍蹙,神色复杂地端详她一会儿,从袖中将那信取了出来。 并没有信封,只一张信纸而已。 红衣强沉了气,竭力平静地将信打开。字迹映入眼帘的同时,心中皱紧。 这字…… 她对他的字迹并不算熟悉,唯一一次深刻写的印象,应该就是他上一战时从战场上写了封信给她,嘱咐她务必好好保管腰牌。 但是……她清楚地记得,他的字很好看,间架结构中显得气势十足,又透出几许凌厉、亦能嗅到些许傲气。 眼前的自己并不是这样。 寥寥数字而已,凌乱不堪的散落纸上。执笔之人似乎被抽干了力气,笔画末梢带出的毛躁看上去极具不安。 前面原该是还有两行字,好像是写完又被划掉了,有一处甚至被墨汁浸破了一些。 最后留下的、让她们得以看到的那句是…… “劳翁主护红衣周全,勿让陛下迁怒。临川拜谢。” 第73章 劫后 此后的四五日,红衣只觉过得一片混沌。 日日被“圈”在竹韵馆里,没有人同她们说现下的情况如何,而若她主动去问,谨淑翁主也并不会多说什么。 最初两日,还能安慰自己说:反正她左右不了什么,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便是。而后就叫来乐工,备曲练舞。 从《佳人曲》到《相和歌》,从《楚腰》到《踏歌》…… 一连两日,红衣除却吃饭睡觉,就都在练舞。挥汗如雨中,当真能暂且不想其他杂事,身心皆投入到舞中。 然则自第三日起,这招不管用了。 练舞时开始走神,已足够熟练的动作便如同下意识里做出来的一般,虽然流畅得很,却少了神韵;本就不那么熟练的动作,则就添了“卡壳”的时候,时常会顿上短一瞬,想到下一个动作后,再继续下去。 绿袖在旁托着下巴看着,虽知她有心事,也不好劝什么。 她自己则有些恼火,着恼于现下的状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她和席临川并没有那么深的情分! 红衣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强调这话,但这恼人的状态仍旧没有好转。 “劳翁主护红衣周全,勿让红衣迁怒。临川拜谢。”——这张纸已被她展开、轻读、又叠好很多次了,有时是有意的,有时是无意的。不知不觉中,纸上的一笔一划都已烂熟于心,好像纹在了脑子里一样,时常冷不丁地显现出来。 罢了,到底是不希望席临川死的。 红衣泄气地这样想着,喃喃自语:“他是个好人,很多人都不希望他死,一定不止我一个。” 指尖却又不自觉地触上腰间细着的香囊,上面绣着的丝线凉意微微的,在心头轻轻一拂。 . 牢房里烛火明亮,席临川咬紧牙关,倾身一躺,后肩狠撞在木桌角上。桌角尖锐,硌得肩头筋骨俱一搐,他猛一吸凉气,额上一阵冷汗。 禁军都尉府忒不给面子。 他初下诏狱的那天,狱卒上前便要拿铁锁把他扣上。彼时他也满心的火,又清楚这些规矩都非必需,便觉是成心找茬。 几句争辩之后,别的狱卒也围过来。这些禁军毕竟都是有些功夫的,二话不说就动了手。几番抵挡之后,只闻肩头“喀拉——”一声,全身脱力,虽是当即忍住了没喊出来,却分明感觉到衣衫湿了一层。 肩头筋骨多少伤了,牢中寒气又重,入夜后一阵阵往体内窜着。翌日一早,右臂酸痛得几乎提不起来。 又过了一天,这酸痛就发展到了扰乱神智的地步。 他可身在诏狱,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发展尚还不知,眼下不是能任由着他疼糊涂的时候。万一说错了什么,给她惹麻烦怎么办? 这“以暴制暴”的法子,暂时缓解酸痛倒是很管用。 . 城中对于“骠骑将军突遭牢狱之灾”的事越议论越热闹的时候,边关再度燃了烽火。 此番传回消息的方式和从前不太一样。这一次,是恰好有禁军经过遭赫契人侵袭的村子,抵抗之后直接加急赶回长阳。 骏马在夕阳下驰过街道,百姓们连忙避让后抬眼望去,清楚地看到每个禁军的衣衫上都沾着血迹。 竹韵馆中,顿时炸了。 “大人……”谨淑翁主紧追着亲自到来的指挥使,强撑着气势道,“大人不能无缘无故从我这里带人走,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指挥使脚下未停:“所以先前,臣也不曾从翁主这里直接带人走。”他说着稍一偏首,手下立刻奉上一物,他将那明黄的帛卷塞道谨淑翁主手里,“这回是圣旨。” 谨淑翁主的面色当即变得惨白,望着手里的卷轴滞住,一时竟连步子也挪不开了。 . 这气势汹汹的架势,自然把红衣吓得够呛。 全身一切能使得上劲的地方都挣扎个不停,又哪里拗得过这些禁军,被半拖半架着出了竹韵馆的大门,二话不说往马车里一塞,接着跟上来两个禁军,分坐在车帘两侧,让她完全没得跑。 马车驶入皇城,在皇宫门口停下,红衣被“拎”下了车。 战战兢兢地被“押”进宫,红衣上下左右打量个不停,心里越来越怕。 席临川怎么了…… 这句担忧在她心里荡了个来回,待得察觉后,又咬着牙深呼吸道:“担心担心自己吧!” 宣室殿前的长阶映入眼中,与宫殿搭在一起,宏伟雄壮。红衣紧抿着嘴唇没让自己就此被吓得哭出来,双腿发软地一步步往长阶上走。 殿中安静沉肃,龙涎香的气息缓缓地溢着,在人心头平添了一份压力。 根本用不着谁再来吓她,原本架着她的两个禁军一松手,她就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朝着数步外正坐于案前看书的人一拜:“陛下圣安……” “来了?”皇帝随口一问,下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就听寝殿一怒气冲冲地声音吼进了正殿:“你们吓唬她干什么!” “……”皇帝微有愠色地一挑眉头看过去,红衣心头一紧蓦地抬头也看过去…… 短短一瞬,二人就都把目光强拧回了原来看的地方。 红衣心中乱跳满脸通红,低头跪伏着,都还是觉得很难为情——席临川只着中裤鞋袜,上身□□着,肌肉曲线被毫无心理准备地她看了个清楚! 红衣和地面亲密接触着,表情拧了又拧,居然、居然有点想……再看一眼…… 他对此全无察觉,复上前一步,冲着两个禁军又呛了一句:“吓她干什么!” “去把衣服穿上!”皇帝忍无可忍地喝了一声,席临川这才一怔,嘴角轻搐了搐,闷声转身,回去拿衣服。 听得闲散步声传来,红衣终于忍不住,偷偷地、偷偷地抬眸瞧了一眼,他赤|裸的脊背撞入她眼中,而后她怔然看见,他右肩上一片青紫交映,足有两个巴掌大。 . 皇帝没再说话,低头继续看手上的书。有宫娥静静地上了前,扶着她站起来,又扶她去旁边落座。 茶水端上来,是清香淡雅的花茶。红衣却没心思去品这难得一见的“宣室殿特供茶水”,红晕从双颊一直蔓延到耳根,越刻意地不去想就越能一遍遍看到席临川方才的样子。 好讨厌啊…… 若不是皇帝就在面前,红衣必要把这哭笑不得的心情喊出来,憋在心里实在太……太难受了! 片刻后,席临川再度从寝殿里走了出来。 脚下步子散漫,手上还在系着腰带,若非目光中仍含着惯有的凌意,这个样子简直像是个…… 纨绔子弟。 他踱到红衣手边案桌另一旁的席上坐下,一睇那两个还杵在殿里的禁军,满是愠色,不依不饶:“你们就这么帮我请人?” “行了!”皇帝喝住他,挥手让那两个禁军出去,又道,“你方才自己阴着脸说要见她,不怪禁军误会。” “见风使舵!”席临川咬咬牙,扫一眼皇帝的神色,忍了未消的余怒。 余光微瞥,他终于注意到了红衣面红耳赤的样子。 “……”席临川面色白了白,稍一回思,大致猜到了她为何如此,碍着皇帝的面又不便同她说什么,尴尬地一声咳后,彻底安静。 “人你见着了,放心了?”皇帝淡言道,“回去歇着,三日后来廷议。” “诺。”席临川闷闷一应,禁不住地又睇了红衣一眼。 “御医每天会去你府上两次。”皇帝又说,席临川一怔,即道:“不用!” 皇帝眉头一皱:“就这么定了。” “……诺。” 红衣在旁坐着,静听着耳边的一问一答,舒缓开心中的羞赧。过了一会儿,她可算面色正常了,席临川也恰好起身告退。 她随着他一并站起身,屈膝一福,侧眸瞥见他长揖时右臂分明有些克制不住的轻颤,收回目光默了一默,跟着他一同往外退。 踏出殿门,席临川深吸一口气,似乎心情转瞬好了。 “将军……”她轻声一唤,见他转过头来,又因方才所见有点别扭起来,呢喃道,“将军,您……” 席临川面色微僵:“我方才不是有意的……” 实在是因为在诏狱里吃了亏心里不痛快,再一看她怕成那样就知是他们又“不客气”来着。心头怒火一窜,他无暇多想,扔下正给他看伤的御医就理论去了,压根没意识到自己…… 半裸来着…… 红衣本就羞怯极了,原有意将这话题绕过去,谁知他一语就点在了这事上。缓了许久才褪去的红晕一下又冲上来,她黛眉一拧:“我没想说这个……” “……哦。”席临川尴尬着,感觉到身后冷风“飕飕”一吹。 “我是想问……”她抿一抿唇,关心表达得十分含蓄,“陛下差御医去席府,是为……将军肩头的伤么?” 他眸色一凌,而后眼眸微眯,认真地打量她一会儿:“你多看了……” 红衣一愣:“啊?” “你多看了一眼。”他的笑容显然不善,吁着气幽幽道,“要不然你怎么知道我肩头有伤的?” ……!!! 红衣当即想从这长阶上滚下去摔死自己,抬眸狠一瞪他,冷着脸气鼓鼓地往下走,心里直呼:“好烦!!!” 第74章 隐现 出了宫,听席临川慢慢说清了近来的事情,红衣才全然放下心来。 他擅自驱逐聿郸的事犯了大忌、引得群臣不满要求严惩。聿郸回到赫契后,此事亦在赫契引起了轩然大波。汗王盛怒之下再度进犯大夏泄愤,孰料所侵之地恰好戒备森严、又正有禁军经过,硬生生抵御住了。 “愤”没泄成,倒是再度挑起了战事。 有战事的时候,便是用将之际。席临川战绩如何人尽皆知,在这紧要关头上,先前拖了多日的事自然而然地被一笔勾销,听闻皇帝在群臣面前说得明白:“非要求朕严惩骠骑将军的,替他打胜仗去。” 永延殿里当场就安静了。 . 三日之后,一众将领在宣室殿一齐议了事;五日后,大军启程,直奔赫契而去。 那天,在将领们出城的同时,红衣与绿袖同去了大悲寺。这还是她穿越以来头一回进佛堂,平心静气地下拜祈祷大军凯旋,心里又一个劲地跟自己强调:并不是为他……并不是为他! 与寺院中这一方净土相比,寺外的人群熙攘的街道……简直像在炫耀尘世的喧嚣。 百姓簇拥着呐喊着送将士们远去,红衣绿袖走出寺门时,恰能眺见那几匹高头大马已行至西边城门,高而重的城门在街道那一头缓缓打开,将士们走出那道门、而后越走越远。 “会赢的吧……”她有些不安地道,耳边绿袖一喟,声音显是故作镇定:“自然,那么多场都赢了。有大将军和公子在,才不会有败仗!” . 远离了长阳城,耳边很快就安静了。席临川肃容骑在马上,静想着连日来的事情,心里有点酸涩的味道。 这红衣…… 他苦笑着摇摇头,觉得心底的这种执拗真可怕——方才出城时这一路,他竟一直在看两旁簇拥着的百姓,竭力地想把每一个人都看清楚,就为找一找里面有没有她。 结果却是没有。他原以为经了祁川这一遭事,她知道了他的担心后,二人的关系多少会有缓和,也许她会多在意他那么一点儿。 看来完全不管用呢…… 她还是连来送一送他都不肯,城里那么多与他并无交集的人都来了,她仍旧连脸都未露。 真是个心思坚定的姑娘。 席临川噙笑啧啧嘴,拿起水囊饮了口水,放回去时,目光停在腰间剑穗上。 暗红的剑穗间露出几缕褐色,再往上看,是那个墨绿的圆形,是她在上元时作为“还礼”买给他的荷包。 这荷包他起先随身带了几日,后来怕用久了破损太快,就挂在了剑架上——剑架正好在他书房中正对案桌的位置,抬眼就能看见。 不过,他却并无带它来出征的意思。席临川蹙了蹙眉,低头看了一看,原是恰好挂在了剑镗上,应是他取剑时无意中连它一起挑了起来。 只好带着了。 席临川低笑一声,将荷包摘下来收进怀中,确信不会掉出来后,才又继续专心驭马前行。 . 虽是两国交战,但相比之下,赫契的气氛比大夏要阴沉多了。 连年的交战之后,许多人家都已没了男人。听闻又起了战事,女人连忙带着孩子搬家,往草原更深处的地方逃去。 避难的人群中多少有了些抱怨声,人们压声细语着,往日的傲气被消磨了许多,皆道王廷骗了他们。 王廷说能取胜,却从未有过;王廷说汉人软弱,也并非如此…… 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驰过草原,至一小坡上停住,驭马之人狠一勒马,马儿低嘶着停住。 抬眸眺望,大夏的军队正压过来,黑压压的一片,旌旗在猎猎疾风中飘扬着。 马上的人静静看着,须臾,探手抚一抚鬃毛,一扬马鞭,转身疾驰而下。 很快,便从那山坡上消失了。 一个时辰之后,草原上天幕全黑。 一顶顶军帐中燃亮灯火,将帐篷自内而外映成暖黄。似乎已全军安眠,实则帐中之人皆衣冠齐整。 席临川将肩头的白练缠得更紧了些,禁军都尉府“送”给他的伤还未好,不过敌军才不会等他伤好。 “将军。”余衡入帐抱拳,“准备好了。” 席临川略一颔首:“有多远?” “三十里。”余衡答道。 他想了想,又问:“若绕覃河呢?” “……”余衡稍愣片刻,遂又答说,“大约五十里。” “绕覃河。”席临川沉道,“只挑五千轻骑随我走。” “将军?!”余衡一愕,睇着他不解道,“那其他人……” “原地待命!” . 快马踏过映在青草上的寒凉月色,马蹄一路前移,仿如一串鼓点击过草原,沿着覃河河畔呼啸而过,又向西一拐,直朝草原深处而去。 再往前三十里,是赫契一员猛将扎黎部驻扎的地方。 扎黎算是汗王的侄子,手下三万轻骑是赫契的精锐。上一世时,他与扎黎交手的时间比此时晚一年,且很有些歪打正着的意思——他一贯喜欢在战场上肆意拼杀的感觉,听闻有一支人数不少的军队驻扎附近,未多问细节便挥剑直指而去,如同前两战一样让敌人措手不及,打完才知那全是精兵。 但那一战也出了些意外。 何袤虽是一员老将,但这老马并不识途。他这一边拼杀完了,才知另一边原该与大将军一同包抄赫契主力部队的何袤始终未到,郑启那一战打得颇是辛苦,虽最终与赫契军队打了个平手,却折损两名将领,另还有一人被俘。 不知何袤会不会再迷一次路。故而谨慎起见,席临川带了不足半数的人马去攻打扎黎。余下的人就留在那里待命,他着人给郑启传了信,告诉他若遇意外,此处还有万人可调。 翻过一座山后,赫契的军帐呈现在眼前。 数不清有多少顶,在苍茫草原上铺开,远远望去好像一朵又一朵看不清颜色的花正绽放着,被月色映出一片诡秘感。 泰半军帐中的灯已熄了,他们在山顶上遥望着,依稀能看见十余士兵正四处巡视。 居高临下地冷视须臾,席临川面色一凌:“进攻。” . 喊杀声霎时响彻原本安寂的军营! 有士兵慌张地自营中冲出,抬眼所见,一片箭矢铺天盖地直射过来。 “夜袭!敌军夜袭!”赫契语声嘶力竭地喊着,军营中的声音蓦地更乱,两军交锋,寒刃在月光下浸着凉意,碰撞不断。 忽有光火一闪! 席临川猛然回头,数只羽箭如同他们方才射出的箭一样铺天盖地地射来,却是点着火的,箭簇入地间火苗腾起,周围的青草瞬间点燃。 “该死!”席临川微一屏息,策马跃过一片火焰,定身一望,军营那一端,几百将士正搭弓。 竟又是提前设了防?! 他遥遥眺着,回思着上一战时遇到的埋伏,心中骤然一紧。 ——这一世的每一战,都有让他觉得不对头的地方。 “隐蔽备弩!”他翻身下马,疾步行至一帐边蹲下。待得传令的号角响过,周围转瞬间归于安寂,席临川扫视四周,原在拼杀的众人皆已后撤各自隐起。 他取了一支哨箭搭在弩上,手一施力,刚要扣下悬刀,却又停住了。 今夜无风……火势蔓延得会慢一些。 那么他们就多了些可以停留的时间。 对方最易疏忽的时候应该是……一箭射出搭下一箭的时候! 席临川屏息等着,那边仿佛觉出这边安静得异样,也很是等了一会儿。 火箭齐飞,顷刻间燃起大片草地与数顶帐篷,在两军之间腾起滚滚浓烟。 忽有一声哨响腾空而起,黑暗中箭光划过夜空,军营那一端,响起一片惨叫。 到底他们在暗处、敌人在明处。 席临川清冷一笑,正要下令前行,侧耳一听,觉出那边动静不对…… 好像对手已乱成一团了,慌张不已的喊叫声一阵高过一阵。这绝不是方才前排弓箭手中箭倒地会引起的动静,席临川疑惑着一唤:“余衡。” “诺。”余衡会意,当即叫来二人潜去查看。 很快,那二人折了回来:“他们的主将中箭身亡了。” “啊?!”席临川生生愕住——这原因虽与那边眼下的情状对得上,可细想之下仍觉匪夷所思。 主将没有站在弓箭手之前的道理,若他在后面,怎么直接中的箭?! “将军,杀吧。”余衡拱手请命,席临川略作思量,轻一点头。 号角与鼓声再度响起,因主将身亡已乱作一团的赫契军队应接不暇,措手不及地应付着,顿显颓势。 席临川面色铁青地一路拼杀而过,直冲那顶主帐而且,斩过数人后周围得以清静些许。他四下一扫,视线滞在已然断气的扎黎身上。 他确是被箭射死的。 死得很突然,圆睁的双眼虽已失去光泽,却仍能看出那份不甘。 席临川心里轻颤着走上前去,离得愈近,那份惧意就愈分明——扎黎不是被他的人射死的。 他朝南倒去,可见死前是面朝着大夏的军队,但那支箭却自背心射入,不偏不倚地直入心脏! 是谁…… 席临川周身发冷地猛抬起头,月色下数丈外的山坡上,一抹黑影立在那儿,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那黑影迅速上了马,急速离开。 第75章 旨意 是山上那个人射死了扎黎。 这个念头在席临川心头萦绕不去,他竭力地试图思索清楚那人是谁,却一点思路都没有。 军队在天初明时返回了营地,他刚入大帐,即有人呈上了战况。郑启已带兵与赫契主力交锋,就在离此地不远的翎堇山。 “何将军呢?”他犹是这般问了一句,听得那人回禀说“半个时辰前已与大将军会合”才放下心来。 摘了头盔扔在案上,席临川轻吁着气坐下来,余衡打量着他的神色,语带询问:“将军?” 席临川摇一摇头:“没事。” “将军还在想扎黎的死?”余衡稍稍皱眉,见席临川点头默认,即道,“他是被我们的弓箭手射死的。” “不。”席临川失神地道。 余衡又说:“末将检查过那支箭,是我们军中的箭。” 是的,他也看到了。从箭羽颜色到箭杆材质再到箭簇长度,都是大夏军中用的箭,但是…… 那中箭的方向无法解释,还有上坡上那人。 “只能是我们的人射死的他。”余衡笃信道,说着又一蹙眉,“否则还能有谁?” “你先出去。”席临川淡瞟他一眼,待余衡施礼告退,他径自起了身,一手拿着头回,往后帐去。 . 前线大捷的消息传到长阳的时候,红衣已经能闭着眼睛往返于大悲寺与敦义坊之间了。 起先绿袖是陪她去的,数日之后天气渐热,绿袖便说什么都不肯再出门,死死扒着床榻决绝道:“很热了!你不需要日日都去祈福的……佛祖肯定早就听到你的话了!” 红衣便只好自己去。 为何这样执拗她也解释不清,好像是习惯了,又好像是心里有个指南针,每到那个时候就一个劲地指着大悲寺的方向牵引着她去,让她不去就难受。 或许……还有点自私的念头。 如若因为她某一天没去而最终听到了战败的消息…… 红衣很清楚自己这点出息,万一当真出了这种事,就算她在理性上可以告诉自己“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和神鬼的说法没有关系”,但在心里,一定还是会忍不住地去想“如果坚持每天都去拜佛,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于是在大捷的消息传来之后,她去还愿也还得万分虔诚。 . 夏季档的舞蹈已然排好,这回仍是以战为题,但将重心放在了军队凯旋后的喜悦上。布局与服饰以金色与红色为主,耀眼夺目地突出那种欣喜的心情,结尾处舞者的色调则多用蓝色与绿色,相对和平的颜色与表现农耕生活的动作,预示着自此之后再无战争、国泰民安。 这舞,红衣绿袖与谨淑翁主反反复复修改了数次,最终全盘定下后三人简直想上一壶烈酒碰杯庆祝! 场面恢弘!专业度高!立意正确! 必定又能再让长阳城震撼一遍! 另有一个因这场战事而出的改动:原是百份“自主申请”加二十份“主动邀请”,共一百二十份请柬;此次总数不变,但是变成了“六十加六十”。 调整的原因还让人说不出话来——那六十份皆要邀请此战中立下战功的将士,同庆凯旋。 待从谨淑翁主处得知军队归来的大体时间后,这场演出的日子也就敲定了。 他们大约六月上旬回来,回城之初大概会有很多宴席,包括宫宴和各位将军自设的宴席。 于是这场演出的时间定在了六月廿三,一个不算太紧但也不算太晚的时间。既不搅扰旁的宴请,又能抓住这战争凯旋的热度。 . 六月初八,长阳城门打开的刹那,一众将领觉得自己的耳朵又不太好了…… 郑启与何袤说笑着,偶尔见到有兴奋的人群冲破卫兵的阻拦涌到道上来,便让马走得更慢些,以免伤了人。 一路上,席临川显得格外沉默,在这震耳欲聋的喊声响起时,也不再调侃抱怨了。 “怎么了?”郑启扭过头睇一睇他,“身体不适?” “没有……”他摇头,斟酌片刻,犹豫着道,“舅舅,我想知道……这一战中,陛下可有安排什么人暗中相助?” “‘暗中’?”郑启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随口一问。”他敷衍着,掂量着分寸,将话点得更清楚了些,“我们不是一直有人潜在赫契?会不会有谁会接到陛下密令协助军队?比如……惊蛰?” “不会。”郑启断然道,看着他的面色,眉心蹙得更深,“打仗是两方军队的事,由将领做主,潜在暗处的人不会出来——你为何会问这些?见到什么了?” 席临川短声一喟,看一看两旁的人群与身后的将士,压音道:“我迟些告诉舅舅。” . 宫宴的日子仍旧定在三天后,也算是约定俗成了。 此前的两日,倒是谁也没能闲着。细节的战况接二连三地呈进宣室殿中,将领们陆陆续续地觐见,然后,又有一道道封赏的旨意从宣室殿里传出。 起初无甚特殊的,无非是给已封侯的将领加赐食邑,又另赐了两人侯位。 而后来的一道旨意蓦地惊了全军——皇帝封席临川做了大司马。 全称说下来,是大司马骠骑将军。而圣旨上又加了一句,让他统领全国军权。 一夜之间,席临川的风头盖过了官拜大司马大将军已多时的郑启! 这旨意自然而然地在民间引起了更多的议论,少女们尤为激动地嘁嘁喳喳说个不停,这从前就声名显赫的骠骑将军如今彻底成了一个传奇。 席临川倒是对这事……不怎么激动。 上一世时已经历过一次,那次激动的感觉记忆犹新,反衬得这回兴味索然。 偏生又是阖府都发自肺腑地向他道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弄得席临川直觉得自己这般从容自若很不合适,就寻着理由让自己也高兴起来:比上次早!早了将近一年! ——心里还是觉得就那么回事儿。 当日傍晚,又一道旨意传出皇宫。 . 这道旨意与先前的不太一样,似乎阵仗格外大些。 两列宦官自皇城侧门行出,为首的一人捧着那卷黄色丝帛,身后数人则皆是两人一组,中间架着偌大的红漆木箱,箱子看上去沉甸甸的,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这场面引得周围驻足的百姓越来越多,亦不免有人低低议论起来:“这又是赐到哪个府的赏赐?” “必是给哪位将军的。”有人这样答道。 这种事大抵是不多见的,于是消息传得极快,红衣绿袖正在竹韵馆前厅品茶歇着,就见十数个舞姬兴高采烈地往外跑…… 腹诽一句“看热闹不嫌事大”,红衣拽拽绿袖:“咱们也看看去?”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二人携手走出竹韵馆,顷刻就觉迎面袭来一股八卦味儿。 ——锦红阁外,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持着团扇低低议论着:“听说了么?那些个宦官,好像奔着这边来了。” “这一侧可没住什么将军,大司马骠骑将军、大司马大将军、还有何将军……那可都在西边呢!” “谁知道呢?兴许有哪个这回刚立战功的将领呗!” 二人一路都听着这样的猜测,到了平康坊门前左右一看,那些宦官正从北边的道上行来,步子齐缓地一直走到坊门口。 她们觉得,这赏赐送进哪个坊也不能送进平康坊——平康坊可是红灯区。 谁知,为首持着圣旨的那宦官,经过平康坊坊门时忽而拐了个直角,一睇将门口围得满满的“围观群众”,嗓音阴阳怪气:“让让——” 众人带着几分错愕忙不迭地让开道来,待得他们走过去后,又默契地尾随在了后面。 压低了声边议论边走,走着走着停了脚步,抬头看一看牌匾:竹韵馆。 谨淑翁主也得了信,在婢子的簇拥下迎出门外,目光一触那黄色丝帛就忙不迭地拜了下去,山呼万岁。 “翁主——”那宦官的声音拖得很长,听着让人直别扭,红衣在旁边嘴角抽搐着一哆嗦,想上前给他配个兰花指。 “翁主这坊里——”他扫视那一众婢子一番,悠悠又道,“可有个良籍的舞姬?叫红衣——” 红衣骤然一惊,这下可没心思给他配什么兰花指了。 绿袖在她腰间一戳,道了声“快去”,红衣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屈膝下拜:“民女红衣。” “嗯——”那宦官满意地一点头,终于打开了那卷丝帛,话音悠长地念了起来,“上谕。赫契凶恶,交兵多年。今幸得天佑,予以猛将相助。大司马骠骑将军三战三捷,护家国安康……” 红衣伏地静听着,越听越觉不解,简直觉得这圣旨传错了——夸席临川的话,读来给她听干什么? 那宦官语中轻轻一顿,话锋一转:“然,骠骑将军已近弱冠之年,未有婚约。朕感念其功,特赐良籍女红衣予其为妾。妻室何人,可待父母之命……” 仿佛蓦被惊雷劈中。 红衣愕然不已间全然忘了礼数,张惶地抬起头,那宦官犹还念着:“赐红衣锦缎十匹、珍珠一斛、金银首饰……” 再往后的话,她就听不进去了。只愣愣地看着那宦官的口型动个不停,尖细的话语伴随着耳边的嗡鸣一并赐入心底,如同符咒一般。 第76章 安排 赐婚,给席临川……做妾。 红衣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出。 她努力地赎了身、努力地与竹韵馆一起,在长阳城为自己搏出了一席之地。向席临川明言了自己的心思、告诉他她不会嫁给他的,却没想到…… 一切的努力会这样付之一炬,她做再多的事情,都比不过那一道圣旨。 红衣缩在榻上,视线在案上放着的圣旨上停了停,又看向旁边放着的数只箱子。 好刺眼的红色! 她眉头蹙了一蹙,而后狠闭上眼,不肯再多看一下。 她明白是怎么回事的…… 她一个舞姬而已,又是给人做妾,哪里配让皇帝赐下这么多嫁妆。这些东西,与其说是让她风光入府,倒不如说是皇帝别出心裁,转个弯再犒赏席临川一番。 让举国上下都知道皇帝与新封的大司马间君臣亲厚,顾及他已到弱冠之年却未有婚约,就先亲自做主许一妾室给他;而且,即便只是纳妾,也仍是十足的风光,有各样稀世珍宝伴着…… 那么,她呢? 红衣一声哑笑,纵使心中不愿自轻,也耐不住在此事上,皇帝的意思太分明了。 与其说那些是赐给她入府的嫁妆,倒不如把它们和她都归类为赏赐,她比那些物件多个名分而已,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他斩虏两万多、统领大夏军权,谁都会觉得他配让皇帝如此上心,谁也不会在意她怎么想。 哦,圣旨中还着意提了一句,他的妻室是谁,还是可以听父母之命——不用顾虑她这被圣旨赐下去的人的意思,听上去宽宏大度,细致入微。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皇帝只是格外关照席临川而已,却没有“掌控”或者“干涉”他的意思。 只怕也没有哪个人会去想,她在这里面被“掌控”得彻底。 是她想得太简单,以为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生活多少还是能由自己做主的。 但她的想法,又哪里大得过至上的皇权…… 红衣一声沉叹,终于注意到外面绿袖焦急的敲门声,实在无力去为她开门、再同她聊这些心思,疲惫地应了一声“我没事,想睡会儿”就翻过身去,一把拽过衾被,从头到脚一起蒙住,想要与世隔绝。 . 终于应付完了接连不断的道贺。席临川回到书房里,刚一落座,齐伯就走了进来。 “恭喜公子。”齐伯满脸带笑地一揖,席临川打着哈欠皱眉道:“齐伯,你贺过我了。” “这回不是为公子位至大司马的事!”齐伯笑意愈盛,席临川一睇他:“那还有什么?” “陛下刚刚下了旨,赐公子了一房美妾。” 席临川神色微滞,一壁吁着气一壁倚在靠背上,睇着他,大有不满:“这不算个好事。” 齐伯对他的反应大是了然,笑容未变地说明白了:“是红衣!” 席临川骤然一惊。 “你说什么?”他眉头紧蹙,齐伯点头:“陛下把红衣赐给公子做妾了,方才差人去竹韵馆直接下的旨——公子您为红衣姑娘费了这么多心,旁人也就是看个热闹,到底还是陛□□谅公子。” 席临川滞在原地,懵了良久,终于相信齐伯这话并非说笑,却仍是高兴不起来。 . 红衣她……不会愿意的! 他心中太清楚这一点。 她先前跟他说过的话,绝不是欲擒故纵的手段,她是当真不肯嫁给他,因为那一箭,也因为她执着于自己正努力的事。 有人迫着她嫁给他,她只会更不愿意…… 席临川倒抽着冷气,不敢去想日后同在一个屋檐下、红衣却再度恨上他是什么样子。 而他此前努力了那么久,连和她说话都小心翼翼,就是想让她对他的厌恶能少一点儿。 陛下这是添什么乱…… 他烦躁地狠一击案桌,闷了许久,蓦地起身往外走。 “备车!”席临川疾步往外走着,踏出府门时马车刚刚套好,他踏上车,狠一咬牙,“进宫!” 这旨必须抗,他不能这样娶红衣! . 马车在夕阳下疾驶而过,席临川闷在车中,神情格外阴郁。 说不好该怪谁。 许是该怪皇帝赐婚,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更怪他自己。 他不该让皇帝觉出他对红衣的心思!他在大夏的分量那么重,皇帝为表重视,当然乐得在这样的事上“帮”他一把,他早该知道…… 席临川心中憋得生疼。经此之后,就算他一会儿求皇帝收回了旨意,只怕也是晚了,红衣必会更加躲他。 马车猛地一停。 他猝不及防地被窗框磕了一下额角,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公子。”车夫的声音传了进来,“是谨淑翁主的车架,翁主要见您。” 他缓了缓气息,揭帘下了车,上了数步外的那辆马车。 “君侯。”谨淑翁主颔了颔首,睇着他,黛眉紧蹙,“君侯这是要进宫。” “是。”席临川点头,面色微青,“我有些事……” “你是要去求陛下收回方才下给红衣的旨意。”谨淑翁主一语道破,席临川一凛,没有否认:“是。” “唔……那姑母猜对了。”她苦涩一笑。 席临川浅怔:“敏言长公主?” 谨淑翁主点了点头。 她揭开车窗处素缎的帘子,挥了挥手,示意下人退得远了些,面上寻不到半点笑意,喟叹道:“红衣接了旨就把自己闷在房里不肯出来……我刚刚去求过姑母,想让她进宫跟陛下说说情,不让红衣嫁你。” 席临川稍有些意外,定下神,问她:“然后呢?” “被姑母拦住了。她还说你必也会顾念红衣的心思,入宫请旨,特要我来这里拦你。”谨淑翁主循循地舒了口气,搁在膝头的双手紧紧握着,哑哑笑道,“姑母说得对,我们和陛下都很亲近——我仗着和他沾亲、你仗着自己是朝中重臣,许多旁人不敢说的话我们都敢说,但这很危险。” 席临川的神色无甚波澜,话语坚定:“我没有忽视这里面的危险,但这话我必须说。就算陛下因此要杀我,我也必须说。” “你清楚陛下不会因此杀你。”谨淑翁主凝视着他,口吻淡泊,“我们都觉得陛下纵使生气,也不会因此要我们的命。但我们都忘了,他如果非要出这口气,还是可以出的。” 席临川身形一震。 “如果他怪罪到红衣身上呢?”她幽幽地道出这句话,打量着席临川的神色。 “陛下不能……” “为什么不能?”谨淑翁主咬了咬唇,“先前驱逐聿郸的事,已足够让陛下对红衣生怒了。这次……我想姑母说得对,为帝王者,不会允许手下爱将因为女子来忤自己的意。” 所以才会有这么大张旗鼓的赐婚…… 满城都知道皇帝的意思了,他们都只有接受的份,如果此时去抗这道旨,无异于当着全长阳的面打了皇帝的脸。 “大夏不能没有你,所以陛下不能动你。但红衣……”谨淑翁主的羽睫一颤,轻言道,“陛下若想要她的命,连理由都不要找。” 席临川带着心惊强稳下气息,纵使不想承认,也不能不认。 让皇帝知晓他对红衣的心思而造成今天的局面,已经是他的错,他不能再搏一回,冒着让红衣搭上性命的风险去让皇帝收回旨意。 “我知道了。”他无力地应下,朝谨淑翁主一拱手,起身下了车。 . 无心再乘马车,席临川吩咐车夫先行驾车回府,径自在长阳的街上走着,好像三魂六魄中丢了几个。 一路上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迷迷糊糊的,只是在凭记忆往回走。眉头在不知不觉间越蹙越紧,脑中一幕又一幕过着从前的画面,如同跑马灯。 归根结底还是他的错。 皇帝只是顾念他的喜好,替他做了主而已。但这本该是一桩美事,理应有一番庆贺、然后洞房花烛…… 是他自己把这原该是好事的事,逼到了这般尴尬的境地。 如果没有那一箭…… 席临川摇一摇头,迫着自己不再去多想那些没用的“如果”。 终于回到府中,天色已经全黑了。 齐伯已在院子里等了许久,见他回来松了口气,打着灯笼迎上前去,见他面色发白又一滞:“公子,您……” 他停了脚,短声一叹。 “公子气色不好。”齐伯续言问道,“可要请郎中来看看?” “我没事。”席临川摇一摇头,抬眼看向眼前亭台错落的府邸,静了一会儿,轻轻道,“明日……你亲自带人操办红衣入府的事吧。” “诺……”齐伯应了一声。 他又说:“择个吉日,还有……设个宴,她喜欢什么你去问问绿袖,别扰她就是。另外……” 齐伯侧耳静听着,见席临川语中停了良久,须臾,幽幽地喟出一口气来,面上笑意苦涩:“把箭场封了吧,日后置些杂物什么的,都可以。我不差这一个射箭的地方。” 齐伯听得一讶,不知原因,一时未敢应话。 “还有红衣最初住的那院子。”他面色沉沉地思忖道,“那地方不大……索性拆了吧,清理干净。” 这两处地方,大约该是这整个席府里最让她不快的地方了。 第77章 新婚 最昏暗的日子,大约不是铺天盖地的绝望,而是周围的人都为你所经历的绝望而喜悦着,眉开眼笑地为此前来庆贺。又或是心知这于当事人而言不是好事,却也并无人来伸手施救,反倒语重心长、一句又一句地宽慰着劝着,直压得心里的憋闷愈发爆发不出来…… 然后那原本支撑住一切压力的挡板终于轰然倒塌,将原已处于弱势的一切希望击得粉碎,一声怅然的哀叹之后,只剩了一句自言自语的呢喃: “认命吧……” 六月廿一,是席府定下的吉日。当红衣得知这个日子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二十,她想谨淑翁主大约早就知道了,只是不知该怎么告诉她所以才一直拖到现在,然后终于不得不开口。 她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有什么反应。阖上门后又在屋里静静坐了一会儿,才倏尔惊觉,自己竟连悲伤都再生不出来了。 ——连日来谨淑翁主锲而不舍的“规劝”,可真是管用的。 谨淑翁主万分理智地把个中利弊都给她分析得清楚,告诉她这婚悔不得。在她刚动了点“歪心思”的时候,又明明白白地让她知道逃婚也不是个好办法。 她便除了认命以外,没了别的法子。 而后,谨淑翁主又连同绿袖一起,说了许多关于席临川的事情,无非是想让她心里舒服些,觉得嫁给席临川也不错。 ——但这部分俨然没奏效。 她其实早已知道席临川是个好人,就算把长阳城的贵族公子都数一遍,大概也没几个能比得上他的。 可…… 也就像她从前同席临川说过的一样,成婚这种事,并非觉得他“不讨厌”或者“是个好人”便可以在一起的。那一箭连带着那阵子的许多不快,仍还插在她心间,她平日里不去想也就罢了,可若要日日面对他,又怎么能不去想? 罢了。 反正,也没有人会在意她的这些想法。大概连席临川都没有在意过吧,否则,又怎么会让她这不喜欢他的人入他的府…… . 六月廿一,席府从清晨便开始忙碌了。 席临川如常进宫去上朝,府里则人来人往个不停,有忙着搬东西的,也有忙着清扫那刚拆的小院的碎砖的。 忙至晌午才停当下来,齐伯又亲自进维祯苑查看了一番,见四下皆已布置妥当,才得以歇下来。 红衣是申时初刻入的府,彼时,离宴席开始尚有一个时辰。 八名婢子一同在门口候着,见她下轿,齐齐一福,为首的一人上前欠身道:“水已备好了,姑娘先行沐浴,然后歇上一歇吧。” 红衣稍稍一怔:那晚宴……不用她去么? . 在热水里浸着,热气团团腾起,让人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是的,即便自接旨至今已有十余日,她仍觉得这件事来得太突然,突然得就像是假的。 很多时候,她会恍惚地觉得这也许真的是假的,也许一觉之后就都恢复如常,没有那道圣旨也没有什么嫁妆,他当他的将军、她做她的舞姬,继续为廿三那日的演出劳心伤神。 但此时此刻,她到底是已经进了席府了。 白色的热气缭绕开来,笼住房里各处的精致陈设,让她想看个清楚都不能。似乎在刻意叫嚣着,让她觉得此时的每一件事都非她能左右,没有什么是她做得了主的。 候在珠帘外的婢子们一阵骚动。 红衣下意识地侧耳倾听,她们的议论里显有兴奋。 “前面开宴了!听说比从前都热闹些,来了好多宾客……连太子殿下都亲自到了。” “大将军和敏言长公主备了好多贺礼,陛下也又赐了东西来,听闻有一柄从赫契缴来的宝刀……” 而后有一阵惊喜低呼,待得她们平静下来后,交谈又继续了下去:“待得公子娶妻的时候,不知道还有怎样的热闹呢!” 红衣深深一吸气,觉得那潮湿的热气格外沉重,狠狠地在心中一压。 原来这晚宴是真的不用她去的,妻妾间泾渭分明,能和夫家举案齐眉的只正妻一人,妾室哪配和夫家同上厅堂…… 所有人都觉得顺理成章,在她沐浴之后,婢子们就把她送回了房里。 水蓝色的中衣裙细滑舒适,有着微微的凉意,是适宜夏日穿着的材质。 红衣侧卧在榻上,凝视着衣料上反出来的浅淡光泽,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她还没经历过……床笫之事,在古代没有,在现代时也没有。仔细想想,她倒是思考过相关的事情,比如是要留到婚后还是婚前一类——毕竟二十一世纪这方面开放许多,没有什么规矩上的束缚。 可她一直觉得,这种事总该是“你情我愿”才可以,那番思考中也从来不包括“如果遭遇不可抗力怎么办”——毕竟,在现代若说及这方面的“不可抗力”,大概也只有违法犯罪行为了…… 哪会想到还有个不可抗力叫“圣旨”啊! 算了,不想了。认命……认命! 事已至此,先为自己求一份平安才是要紧的! . 宴席散时,已是戌时末刻。 天色全黑,白日里的炙热渐渐散去。席临川往维祯苑走着,刻意放慢了脚步,想在清凉的晚风中多缓一缓,驱散几分醉意。 红衣她…… 他眉头紧锁着长吸凉气,竟有点想退却的心思。 不然……干脆不去见她了吧? 他停住脚踌躇了一番,咬了咬牙,还是朝着维祯苑去了。 没有多在意婢子的齐声见礼,席临川挥开帘子走进去,红衣正静静躺着。 他以为她睡了,放轻了脚步,一步步走过去,才见她只是侧躺着发愣,眸中黯淡得没有一点光采。 那水蓝色的中裙裙摆很大,铺了半个床面,她白皙的玉足露在外面一只,另一只缩在裙子里,一动不动。 “红衣?”他尝试着唤了一声,她的眼眸蓦地抬起来,而后望着他怔住。 “……”席临川也怔住,任由她这样看了一会儿,哑音一笑,“你要这样看我一晚上么?” 便见她微僵的面容缓了一缓,很快,就蕴起笑容来:“怎会?” 这笑容和明快的口气让他一滞,带着几分惊异看着她撑身坐了起来。 她脸上的那份笑意始终没变,腿上挪了挪,凑近了他,跪坐在榻上,刚好到他腰的高度。 “将军更衣吧。”她语气轻松地说着,巧笑嫣然。 席临川满是错愕地打量着她,她眉眼未抬,伸手触上了他的腰带。 腰带上刺绣所用的金线质地微硬,红衣触碰间觉得指尖微微一刺,手上稍一顿,就被他一把紧攥住手腕。 “咝——”她贝齿紧咬着轻抽冷气,腕上挣扎着,惊惶不已地看向他。 “你根本就不想嫁我。”他凝视着她道,并非发问。红衣腕上竭力挣着,仍是强笑着道了一句:“将军什么话……” 她慌张的面色彷如薄刃在他心头一划,席临川眉心狠一跳,手上不觉间又添了力,耳闻她一声轻叫…… 他握在她腕上的手骤然松开,有些失措地低眼看去,她原本白净的手腕已被他攥得发红,被榻边多枝灯上的光火映着,红白分明得让他一颤。 她眼中蒙了一层雾气,望着那一圈红痕也怔了一会儿,却没有抬手去揉,再抬眸看向他时,复又是一张笑颜,明眸大睁着问他:“谁说我不想嫁给将军?” 她又说:“将军喝盏茶,解解酒?” 言罢没待他作答,她已然下了榻,凉滑的衣袖不经意间抚过他的手背,他蓦地一惊,陡然生怒。 回身猛地一拽,他牢牢笼住原正走向案桌的人,沉然喝问:“谁教的你这些!” 被他箍在怀里的身子轻轻一栗。 “谁教你做这些事的!”他问得更明白了些,垂眸看着她,胳膊再不敢多使半分力气,生怕再把她弄疼了。 “我……”红衣神思微凝,一呼一吸后又缓过劲来。她尝试着动了一动,他便松开了她,她转过身去,“过了今晚,我就是将军的人了,自会尽力合将军的心意的。” 她的盈盈笑意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从前……若有失礼的地方,还求将军多担待……” 多担待…… 一个曾经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的做法让她觉得不舒服、她不会嫁给他的人,如今来求他多担待! 席临川窒息地凝视着她蕴着得体笑意的面容,宁可她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她仍还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好像一定要为上一句话等到一个答案。 席临川木然地与她对视了好一会儿,竟不知该说什么。 明明有很多话可以同她解释,却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合适。 “明天再说吧……” 最终,这成了他乱成一团的心绪中,唯一能择出来、说出来的一句话。 说得她一愣。 “明天你来我书房……”他又道,而后向侧旁退了半步,让开她与床榻间的路,“天晚了,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他说罢,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地避开她的目光,大步离开了她的房间。觉得心里压抑得难以承受,他在月光下深喘了几口凉气,才又再度回头看去。 隔着窗纸,能看到她房里的灯犹还亮着。 他原是想把这事的始末同她说个明白,让她安下心来。眼下,却连说这些话都难。 她对他,明显只剩了小心,还有隐隐的不信任。 第78章 宣泄 这日早朝事少,回到府中时才刚辰时。 席临川走进书房,抬眼间脚下一顿…… 正擦着书架的红衣闻声回身,屈膝福道:“将军。” 他滞了一滞,略一颔首,勉强笑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红衣垂首,轻一衔嘴唇,答说,“昨天……将军说让我来书房,没说什么时候,我怕耽误了别的事,所以……” 她一再地提醒自己多小心一点为好。毕竟,这和在府外自己打拼的时候不一样了,在外面虽然变数大,但许多事尚能自己做主;如今进了席府来给他做妾,在这一方天地里怎么样都是他说了算,她哪敢大意。 眼眸微抬,红衣见席临川没再说话,觑着他的神色向旁边的矮柜挪了一步,端起茶盏来走过去,抬手呈给他,闷闷道:“齐伯说将军喜欢六分热的茶,但我……不太清楚六分热是什么样。” 他低眼一扫,迎上她战战兢兢的神色,能做的只剩下把茶盏接过来。 揭开盖子抿了一口,那茶已偏凉了些。席临川心下短喟,只道:“多谢。” 这可怕的疏离感! 席临川直觉得应付不来,此前已琢磨得烂熟于心的一番话全然被她这番举动噎了回去。感觉陌生成这个样子,他完全无法把那番话说出来。 睇了眼几步外的案桌,他短舒了口气,犹豫着询问道:“你如是无事……在此坐一会儿?” 也许过一会儿,气氛便能缓和一些了,他便可说说他的想法、也听听她的想法。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着,他处理完了几件事,红衣则一动不动地在旁侧坐着。看着他手里的信纸或者书页翻过去一页又一页,纸张轻轻地在空气中划出微弱的声响,划得她有点出神。 会不会……以后每天就都是这样过去了?在他愿意的时候到书房来坐着、他不找她的时候她就自己待着,看着书一页又一页地翻过去,带着时光一起翻过去,翻过春夏秋冬。 真可怕…… 红衣周身一栗,倏尔觉得自己从前时常对“前路未知”充满恐惧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那明明才是正常的、应该的。真正值得恐惧的,是前路毫无未知,她只要坐在这里,便可以一眼望到一个月后、一年后、十年后,望到人生的尽头。 一成不变,无波无澜。安稳而无趣地守在这侯门里,和长阳城里那么多的侯府妻妾一样,日复一日地熬过时光,看着夫家添了一房又一房地妾室,一直熬到自己死去、或者夫家先行死去…… 一切都这么容易想到,容易到残酷。 . 有些不一样的响声撞入耳中,红衣这才回了神,抬眼望去,是齐伯正走进来。 “公子。”齐伯一揖,将一金箔请柬放在案上,禀道,“这是竹韵馆刚送来的请柬,邀您明日酉时去观歌舞。” 红衣心里蓦地呛出一声哑笑:那舞…… 那舞是她费尽心力排的,不眠不休了许多时日,精雕细琢出来的作品。大致的观众名单也是她定下来的,挑选得很是小心,只为将竹韵馆的名气再推高一番。 她以为她可以如同上元那天一样,在侧边的厢房里从头看到尾,看尽客人们的反应,然后与谨淑翁主和绿袖一同欢呼雀跃,结果…… 她如今却身在席府! 入府的吉日与演出的日子……只差两天而已。 . 席临川将请帖拿起来,大致读了一遍,目光不经意地一划,便将她脸上的苍白尽收眼底。 “我知道了。”他将请柬顺手搁在旁边,颔首示意齐伯出去。 金光淡淡的请柬恰在她眼前,耀眼得像是毫不留情的嘲笑,银牙紧紧咬住才未让自己哭出来,蓦地听他说:“先给我讲讲明天的舞,可好?” 席临川故作从容地淡看着她,见她死死低着头,默了许久,大约是觉得不能再不说话了,才肩头忽地一松,启唇道:“是庆贺凯旋的舞,所以请了很多将士……” 话刚出口,眼泪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在那金箔请柬上,四散溅开。 红衣慌张地别过头,耳边传来一声长叹:“你哭出来吧。” 席临川悬着一颗心看着她,却见她摇一摇头,呢喃着说:“抱歉。” “为什么是你道歉。”他带着自嘲苦笑出来,兀自站起身,心慌意乱地在书房各处找着,可算找到一方锦帕。 席临川在她面前蹲下|身,把锦帕递过去:“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我也是。” 她伸手接过,默默地擦着眼泪,听得他又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让陛下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但是……” 他强沉了口气,艰难道:“你相信我,绝不是我向陛下开口请的旨……我不会逼你嫁给我的,我也很想看你名动长阳。” 名动长阳…… 红衣心里一刺,眼泪猛地决了堤。 倾泻而出的眼泪用锦帕擦都擦不完,想忍住更不可能,理智只得以又维持了一小会儿,她便再也顾不上这是否会惹得他不快,顷刻痛哭出声,伏在案上,感觉四肢无力。 她也很想“名动长阳”,很想编出一支又一支让人喜欢的舞,盛极一时或者经久不衰地流传下去,都可以,哪一个都足够让她觉得不枉此生。 但现在,哪个都做不到了。 痛哭声久久不停,席临川紧抿着薄唇看着她,想要安慰又全不知能说什么。 红衣肩头不住地轻搐着,哭得不管不顾,哭声一点点激出他心里同样积攒了多日的压抑,他却不能和她一样这样哭一场。 “红衣……”席临川踌躇着伸出手,环住她的肩头。红衣哭得迷迷糊糊,没有任何挣扎,他凝视着她,心里坠得生疼。 那一下下的搐动通过手臂敲在他心上,他竭力平复一番,才又说出下一句话来:“你能不能……” 她的哭声还未止住,呜呜咽咽的,大约是并没有在听他说。 席临川心头似一直被紧紧攥着,看着她滞了一会儿狠下心来,原拥在她肩头的手陡一用力,硬是将她揽进怀里。 没有理会她因为惊讶而哭声骤止的反应,席临川牙关紧咬,逼着自己将话一口气说了出来:“你不需要那么害怕,日后若想找我说什么,你随时来便是;若我有事找你来,你也睡足再来就好!你不用那么小心地讨好我,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她缩在他怀里怔了半天,已尽湿的羽睫轻眨间分明感觉刮到了衣料,她才惊觉自己离他有多近。 于是她挣了一挣,轻言道:“我只是想做好现在这个身份该做的事情……” 她用了很久,才说服自己就此“认命”! “没有什么‘该做的事情’。”席临川话语轻颤,揽住她的胳膊一紧,“做你自己就好……算我求你。” 他实在承受不住她强颜欢笑的样子,从前见过她的喜怒哀乐,他知道那样“活生生”的她是什么模样,如今这样刻意蕴着笑容来应对他,只让他觉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可怕。 他的声音愈发软了下去,轻轻地在她耳边响着,带着几许恳求:“你觉得怎样开心便怎样……你若真觉得这样让我不舒服,能让你自己心里好受一点,也随你。但你……别自己委屈自己就是,这事可说是我的错,也可说是陛下的错,却不是你的错。” 怀里的人许久都没吭声,席临川忐忑地等着,一遍遍地回想自己刚说过的话,但愿没再说错什么。 红衣哭过之后,觉得心里似乎好受了些。 稍稍一挣,见他仍不松劲,先道了一句:“多谢将军……” “别客气。”他语声沉沉,心里斟酌着轻重,缓缓又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嫁我,那些事……我不会逼你的。但其他事上,你随心就好,别拿自己当外人。” 他说着,终于松开了一只手,拿起案上那张请柬,询问得客气:“明日你若无事……同去?” 红衣抬起头,不声不响地望着他,眼中盛着满满的不确信。 他同样在小心地摸索着她的心思,见她不说话,忙道:“你若不想,就算了。” “我想。”她轻轻言说,他心里终于一松。 她觑一觑那请帖,又道:“那……将军明日准备妥当后,着人叫我一声?” “嗯。”他点了头,低眼看看她完全哭花的妆容,扬音让齐伯备水来。 “把脸洗了,回去再睡会儿。”他温声道。红衣点点头,从他怀里挣出来,坐直身子。 . 二人一同等了片刻,有婢子端了水进来。毫无防备地蓦地看到一张花脸,那婢子显然吓了一跳,“呀”了一声足下一退,水溅出了一些。 当即一阵窘迫,席临川看看那婢子的模样,尚能忍住,平心静气。视线一挪再看看红衣的脸,便忍得费劲了。 红衣双颊微热地暗一瞪他,被他一副憋笑憋得辛苦的样子弄得生气。咬一咬唇,不理他,起身过去洗脸。 仍有些发懵的神思被温水一泼,清水划过唇边,有些许渗进口中。带着眼泪发苦的味道,还有脂粉淡淡香气,和红衣现下的心情一样,说不清究竟是好是坏。 第79章 同赴 次日下午,申时三刻的时候,席临川鼓足勇气亲自去敲了红衣的门。 一如红衣因这身份转变不知该怎么和他相处一样,他亦不确定怎样做才合适。 院门打开,来开门的婢子从前是他跟前的人,盈盈一福:“公子。” 他做了个噤声的首饰,举步进去,到她房门口时,隔着珠帘看到她正对镜梳妆。 依稀杏色的提花曲裾颜色淡雅,腰间紧紧一束,将身材勾勒得姣好。她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地画好眉,又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一番,继而拿起已挑好的耳坠戴上,然后便抬手支了下巴,开始发呆。 “唉……” 他听到一声轻而悠长的叹息,遂咳嗽了一声。 红衣回过头来。 “准备好了?”他挥开帘子,一壁走进去一壁问道。 红衣点点头,站起身来。 “马车已等在外面了。”席临川微一笑,退开半步示意她先行,红衣略颔着首走过去,他提步跟上。 . 长阳城的街道,如常的热闹。揭开车帘便看到过往的人群,有商家叫卖着、有小孩子追闹着,总是这样一派盛世之景。 往北行了数里,车夫驭马一拐,往东面去了。 很快,就到了她熟悉无比的平康坊。 天已渐黑,平康坊里也渐渐热闹起来,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在街头、门口、楼上迎着客,脂粉气萦绕四周,把纸醉金迷的气氛渲染得十足。 红衣放下帘子不再多看这种“揽客”的场面,直至马车停住。 席临川先行下了车,而后将手递了回来,没多作声,顺理成章地扶着她也下了车。 正是其他受邀宾客也陆续到来的时候,红衣还没来得及抬头多看看这以后大概没什么机会再来的竹韵馆,便听到有人同席临川打招呼。 “大司马。”来者衔笑以他的新官职相称,拱手一揖,目光就注意到了红衣。 睇一睇她,那人顿时恍然:“这位就是陛下赐给大司马的美人儿?” 席临川没多应话,轻一颔首,那人悠哉哉又道:“大司马真会讨美人欢心,这竹韵馆的歌舞难得一见,上一次没见哪位贵客带家眷同来,唯大司马刚纳了妾就带过来。” 红衣轻抿的朱唇微微一紧,虽觉这话听着教人不舒服,也不好发作。 复又有几句寒暄,少顷,那人向席临川一拱手,便又去同旁人打招呼了。 “你别在意……”他轻声解释道,“那是蓟阳侯的幼子,说话惯不中听。” 她点了点头,浅笑着应了句“没事”,便随着他继续往里走。 似乎是怕她在听到什么不中听的话,席临川未多耽搁,穿过正厅,直奔那竹帘隔开的小间,带着她偷得片刻安静。 案上早已先行备好了果脯点心,更有美酒搭着。待得二人落了座,即有婢子上前询问是否要用晚膳,餐单奉上,席临川甫一接过便转手递给了红衣:“想吃什么?” “随便。”红衣肩头轻一耸,“我还不饿,将军点就是了。” 他听言眉头轻一挑,索性未点,将餐单交还回去,挥手让那婢子退下,拎了酒壶倒酒给她,笑说:“你猜这酒是怎么来的?” “……”这话还真把红衣问住了。竹韵馆中酒菜茶点这一类的事务向来不是她管,听得他这样问,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从赫契抢的。”他嗤笑了一声,转而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他们啊……宝刀偶有几把、牛羊肉不错,剩下的,也就这酒还合我意了。” 身后竹帘一晃,是有人挑帘进来,红衣看清来人便要起身,却被席临川先一步在肩头一按。 “舅舅、舅母。”席临川欠身一笑就算见了礼,看得郑启直挑眉头:“自己没规矩,还带得别人也没规矩。” 听口气却不是怪罪的意思。红衣犹豫着看向席临川,见他没心没肺地不作理会,兀自端起酒来喝,想了一想,便执起酒壶,给郑启和敏言长公主斟酒。 敏言长公主微微而笑,持起酒盏来抿了一口,眉头倏皱,冷着脸半天没说出话来。 红衣被她的面色一嚇,不知她怎么了,踟蹰着也饮了口酒…… 顿时也成了一样的反应! 这得……多少度啊! 红衣感觉那点酒气在浑身上下窜个不停,就那么一口而已,已弄得浑身发热、头脑发懵。 她和敏言长公主一齐发僵地干坐了一会儿之后,两个男人终于觉出了不对劲来。 郑启疑惑地看看妻子:“阿玫?” 席临川仍持着酒盏的手也停住,另一手在红衣眼前晃了晃:“红衣?” 下一瞬,坐在她对面的敏言长公主忽地搁下酒碗,阖上双眼向侧旁一倒,晕厥似的卧在了郑启腿上。 “……”郑启一慌,转而注意到她眉眼弯弯,紧张转而成了窘迫,轻声一咳,肃然道,“长公主注意仪态。” 红衣在酒气冲脑中,猝不及防地被这对“老夫妻”秀了一脸的恩爱! 斜眼一睃席临川,顿时把那想秀回去的心忍住了。恰好歌舞开了场,她强定了神,欣赏自己的“作品”。 这一次的舞在她看来不如上次意义深刻,但好在这庆贺的主题让人看得舒心,大概反响也不会差。 全神贯注地看完,待得尾声时象征和平的蓝色与绿色出现时,心中还是难免一阵酸楚。 就这么结束了呢…… 她的第二个大型作品、也是最后一个。 原计划每个季度一场,一年四场。她想若一直这样运行下去,其中总能有一部分作品会得以一直流传下去。 却没想到夭折的这么快。总共只有两场而已,一场以战为题、一场以战胜为题。 抬眼看一看旁人的反应,席临川噙笑饮着酒,郑启和敏言长公主“秀恩爱”的举动还在继续,敏言长公主倚在丈夫肩头,笑容恬淡。 . 走出竹韵馆的时候,红衣比来时还要沉默。 天已全黑,该是回府歇息的时候了,席临川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去前面的东市走走?” 她没有拒绝,点一点头,随他走着,听得他悠悠感慨:“好羡慕。” “什么?”她配合地追问一句,他笑着续道:“好羡慕舅舅舅母。” 红衣浅有一怔,不再接话。席临川也沉默一会儿,取了一封信出来给她,斟酌着道:“你先看一眼……你若愿意,我再着人交给谨淑翁主去。” 她不知这是什么,略有不解,仍是依言拆了开来。 一句句读下去,读着读着就轻叫出声,抬起头,错愕地望着他。 ——他想央谨淑翁主让她回竹韵馆继续做事?! “原想直接送去,但又觉得还是先问问你的意思为好。”席临川睇着她略一颔首,问说,“意下如何?” “我……”她一时反应不过来,生生哑住,他想了一想,又继续道:“你若愿意,放心去就是了。只一条——晚上须在竹韵馆等我,我接你回府。” 红衣讶异极了,全然没有料到。 这可是古代,哪有主动提出让自家妻妾去舞坊“工作”的?! 他可是身在侯位! 席临川轻然一笑,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别这个样子,我只是不想干羡慕舅舅舅母。” 红衣思了一瞬,比明白这其中的逻辑关系,也未推他的手,任由他挡得她眼前一片黑暗,闷闷问道:“这和大将军和长公主有什么关系……” “太有关系了。”他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一顿,问她,“你知道舅舅舅母的感情为何这么好么?” “他们是夫妻啊……”她想当然地答道,即刻被他呛了一句:“那我还是你的夫君呢。” “……”红衣安静了。 “舅舅娶舅母的时候,手中军权已经很大了。许多朝臣反对他娶舅母,让陛下警惕外戚坐大。” “哦……”她一应,席临川低笑一声,收回了挡在她眼睛上的手:“但舅母执意要嫁,陛下又向来跟这位皇姐亲厚,到后来群臣没办法,就转而要求收回舅舅的兵权。” “然后呢?”她主动追问出来。 直到现在,郑启都还是大司马大将军,又上了很多次战场。 “舅母宁可自己不做长公主,也要让舅舅继续做将军。”他笑喟着一停,续言,“有大约三年时间,她真的就不做长公主了,后来陛下恢复她的封位,都是趁着太后去世,借了遗诏的名义。” 所以旁人大多是驸马随着妻子住公主府,她却是住在大将军府,那长公主府反倒成了偶尔才去一趟的“别院”。 “请辞长公主位这种事……于外人而言确实匪夷所思。”他啧了啧嘴,“但若放在两个人之间,对喜欢的人……也许就该是这样?” ——这突如其来的曲线表白让红衣一滞。 “不用在乎旁人怎么看,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会尽力让你继续做你想做的事。” 她偷眼轻瞧着他,多少有点不解于他的思路——他似乎一直是这样,一边并不理解她的想法,一边又不反对她的想法。 略作忖度,红衣轻一喟,哑音笑说:“将军大可不必这样费力哄我开心……” 反正她已没了离开的机会。 “谁哄你开心了?”席临川挑眉驳得不客气,红衣闷声不言,很想直言告诉他,若待得他有了新欢便横竖都要将这些收回去,还不如从此时就不给她。 但怎么想这话都太尖锐了,她睇着他抿一抿唇,没说。 他与她对视着,从她眼中,多少得以感觉出一些她的情绪来。 席临川一哂:“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承认我做不到完全明白你。” 一语点到她的疑惑之处,她茫然地望向他,他又道:“但我也没那么……凉薄。我可以尝试着多明白一点,等到你觉得可以的时候,我再正式娶你进府一次。” 红衣一阵诧异,明眸迎上他的郑重,贝齿轻一咬,道:“那我若一直不愿呢?” “那就是当真没缘了。”他微颔首,坦诚说,“你若另有心上人,我放你走。” 第80章 推测 仍去竹韵馆上班,便意味着每日都要出府。一来二去,“大司马骠骑将军新纳的妾室仍在竹韵馆做事”的消息不胫而走,即便红衣与那一干贵族没什么交集,在府里也不难得知那些议论。 难免觉得不太合适,她便主动开口告诉席临川“这事还是算了”,席临川却只挑挑眉头:“外人说两句,你又不掉块肉。” “……”红衣瞟他一眼,扯扯嘴角,“我不是觉得对将军名声无益么?” “名声都是自己挣的,不靠旁人维护。”他头都不抬地读着书,轻声一笑,“讥讽出身之类的话我从小听到大,担心这个,还活不活?” 红衣睇着他幽幽地喟出一口气,见他这全不在意的样子,转身就出了书房——反正他不在意她也不在意就是了,不扰他正事。 于是竹韵馆的生意一切顺利。虽则对她这侯门妾室在外“打工”的议论始终未绝,但先前宣传做得好,这点风言风语盖不过那已响亮的名声。客人们该预约的预约、该申请的申请,坊中一切按部就班地运行,名气越来越大。 一个月后,一切预约突然宣布暂停。 这“暂停”的原因,虽然所有顾客都不得不表示理解,红衣仍旧欲哭无泪。面对着笑意吟吟站在自己面前的席临川,大是怨念:“您耽误我的正事了……” “珺山可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地方。”席临川肩头轻耸,全无愧色,“你休息休息也无妨。” 什么啊…… 红衣站在“顾客就是上帝”的角度考虑着,还要再辩,席临川干脆地又丢出一句话来:“你不去,谨淑翁主也得去。竹韵馆横竖都开不了。” 红衣的话完全噎住,当场石化,心中悲愤不已:真是一切计划都赶不上皇帝的一时兴起。 皇帝围猎,自然会有一众朝臣跟着,席临川这般骑射工夫了得的,理所当然地在名单之内。 红衣拗不过,只好收拾行装,不情不愿地随他出发。 他们比皇家仪仗早了几日离开长阳,没有带太多人手,除了他二人以外,齐伯挑了四个家丁四个婢子同行。 出府那日,红衣抬头一看,总共三辆马车,后两辆看制式便是下人坐的,她后脊僵硬地转向席临川:“将军……” “又不是没同乘过。”他显然明白她的纠结,答了一句,从容自若地就迈上了车,红衣喉中一噎,想说一句“可这回是长途旅行”都没来得及。 不死心地看看后面那两辆,一辆全是男丁,她去显然不合适;另一辆虽然是为婢子所备,可是已有四人同坐,她非要“挤”进去好像也不合适。 孤零零地杵在车外犹豫了半天,眼见席临川不理她,红衣咬咬牙,只好上了车。 席临川抬眸扫她一眼,她干笑着到马车一角落了座;他再扫她一眼,原是坐在座位中间的他便挪到了另一角,主动地空出一段距离来。 大约有三天的路程。这三天,他二人大概是不得不被“近距离绑定”了。想想在府里的这一个月里,无事就互不干扰、唯一的交集几乎只剩了晚上他去竹韵馆接她,红衣对这突如其来的朝夕相处还真不太知道该怎么应付。 . 眼见战争已结束了一个多月,赫契弥漫许久的悲意终于得以被秋风吹淡了些。 各样事务处理完毕,饱受重创的军队各自休养,失去亲人的人们从噩耗中逐渐挣脱出来,继续做该做的事。 王廷金帐里却仍一片沉寂,汗王已有几日未眠,直至齐整的脚步传来,侍卫沉肃的声音荡入帐中:“大汗,殿下带到了。” 汗王紧绷的神情骤然一松,眼中透出几分光彩,稍一点头:“让他进来。” 侧旁的侍从安静而齐整地退去,片刻后,只一人独自进入帐中。面无笑意,亦不见礼,淡扫了汗王一眼,颔首道了声:“父王。” “你的脾气可是越来越大了。”汗王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地睇着儿子,“身为赫契的储君,你去大夏逍遥我可以不管。但你竟眼睁睁看着将士战死沙场,一句话也没有。” “我不知道我还能再说什么。”那人淡声道,珀色的眼眸中满是愤怒,“父王还要我需要我说什么吗?若父王肯听我所言,赫契早不至于沦落到此地步!” “我告诉过你大夏不可能同意讲和!”汗王怒然喝道,愠色分明,“你已去过大夏数次了,你还不明白他们并不想讲和吗!” 那人安静下来,注视了汗王须臾,沁出一声轻笑,复又摇头沉默。 汗王强缓了一口气,语气平和下来:“你是我最看重的儿子,我愿意相信你的那些预见,但是聿郸,我们尝试过很多次了,‘和平’就是个笑话。” “你和你的王廷才是个笑话。”聿郸冷笑切齿,汗王眉心一跳。 “需要我提醒您先前都出过什么事吗!”聿郸怒不可遏,身形因气急而有些打颤,“我告诉你席临川的八百轻骑会大败赫西王,是为让他提前撤走,他却率军屠了席临川必经的村子!愚蠢的挑衅!” 汗王一滞,一时无话。 “我告诉您席临川速战速决的打法,是为让您明白大夏军队的厉害!您所做的却只是让军队设伏试图阻击大夏的将士!”聿郸强舒口气,轻蔑笑道,“然后呢?竟还提前暴露了埋伏!近前精兵被浇了猪油活活烧死!那都是从赫契贵族里选出来的勇士!” 汗王直听得额上青筋暴起,却未出言相斥。聿郸定了定神,复又嘲道:“这一次的事,还需要我说吗?” 他邀了谨淑翁主手下的人来跳舞给贵族看,那一行人却差点命丧此行——那可是在祁川,大夏的领土,上百赫契骑兵挥刀直入,无异于直接向将军们下战书。 “您居然还默认琪拉派百名勇士去长阳找我!”聿郸摇摇头,苦笑着清冷道,“您拿大夏君臣当傻子看,竟还说是他们无意讲和?” 汗王长沉口气,未作多辩,缓缓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静了一静,淡言道:“我们想点别的。” 聿郸别过脸去,怒意犹存。 “说说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近来的两战,都与你所想的不一样。”汗王略颔首,点得更明白了些,“这一战可怪贵族们挑衅在先,但上一战……” “也是贵族们挑衅在先!”聿郸一语驳道,“抢来的粮食还在梁仓里存着!” 汗王哑笑一声,做了个示意他平静的手势。沉默片刻,冷静道:“你知道我想问什么——从你第一次从大夏见完席临川开始,就说过有些事情不对。告诉我,那次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觉得不对?” 聿郸一懵,太久以前那次拜会的种种涌进脑中,让他至今仍有些愕然。 “最初生变的源头,可能是一切变数的源头。”汗王悠悠说着,转过身踱向王座,循循善诱的口吻,“告诉我,是哪件事不对、还是哪个人不对?” 聿郸眉心轻蹙,思忖着不知从何说起。 一缕箭影自脑海中急划而过,聿郸恍然间闻得一声惊叫,有些怔然:“是红衣。” 汗王皱起眉头:“红衣?” “席临川身边的一个女人。”聿郸回思着道,“她……我上一世和她没什么交集,但她该是席临川的宠妾,后来为王廷效力,席临川死后,您许她做了侧妃。” 汗王面色发沉地睇着他未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先前去大夏时,尝试过拉拢她。”他无奈地一叹,“原想有备无患,即便想要谈和,在席临川府中放一个眼线也好。可她……” 他不知怎么形容,顿了一顿后,只说:“很不对劲。” 从一开始就不对劲,他隐约知道红衣是舞姬出身,可初见她时她却是府中杂役;上一世他后来曾在赫契见过她几面,仍还记得是个无比娇柔的美人,这回见了几次却是有点……清冷。 对别人也就罢了,红衣对席临川的态度委实不正常——若上一世也是这般,是怎么变成席临川的宠妾的?! “她刚被皇帝下旨赐给席临川做妾。”聿郸想着近来的事情,又道,“上一世应该不是这样。我怀疑过,也许她也重生过,或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帐中安静下来,汗王紧锁着眉头,心中反反复复地思量这些神乎其神的事情。不想相信这些超乎常理的变化,但看看眼前的儿子,又觉得只好“宁可信其有”。 “我知道了。”汗王稍吁了口气,复睇一睇聿郸,沉然又道,“你得以重生,我相信是鹰神对赫契的庇护。此战对赫契伤害很大,你从此放下想谈和的想法为好,你所知的事情若用在对抗大夏上,会更有用。” 聿郸眉头倏皱,对上汗王的视线须臾,终于将心中所想尽数咽了回去。 他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落下的帐帘在风中轻轻拂动。 汗王略一叹,扬音唤来侍从,沉吟着吩咐:“让潜在大夏的人去查骠骑将军的事,还有他刚纳的那房妾室。事无巨细,一概回禀王廷。” 第81章 葡萄 珺山确实是个好地方。 皇家行宫在山脉上延绵开来,为宗亲贵族所设的居所则在山脚下。 席临川在此拥有一座不小的宅院,虽不能跟长阳的规格相比,但也是精致舒适,该有的皆有。 经了三日的颠簸,红衣多少觉得劳累,到了房中就懒懒地栽到了榻上,动也懒得动一下。 婢子小萄见了,嗤笑一声,一壁收拾衣物一壁道:“娘子别躺久了,越躺越起不来。公子方才说了,下午带娘子四处走走,此地风景可好了呢。” “……”红衣蔫蔫地没说话,心中念叨了二百遍“不想动”后,暗自下定决心今天说什么也不出去了。就这么赖着,一会儿若席临川着人来请,她就客客气气地把人再劝回去。 反正……游山玩水的事,总不能逼着她去! 这么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觉得积攒了三日的困顿一起涌上来,冲得头脑发沉,身上好像一下就散了架,恨不能就这样长眠不醒似的! 连环做了几个梦,正转入下一个场景时,一点凉意渗入口中。 红衣梦里的景象便一下成了被人蒙着双眼喂东西吃,她蹙着眉头抿了抿嘴,笑起来应了句:“还挺甜的……” “噗……”席临川蓦地笑起来,手里的瓷匙难免一晃,匙中余冰洒了出来,滴在她脸上。 红衣被这凉意一惊,猛然惊醒。定睛一看侧旁这张脸,一下子惊坐起来。 “将军……”她下意识地心弦紧绷,不着痕迹地往后躲了一躲。 席临川低一笑,未作多言,从榻上支起身,将手里的瓷碗递给她:“喏。” 她明眸轻眨着看一看这一碗类似于沙冰的东西,他解释道:“当地请的厨子,刚做的冰碗,取珺山上的清泉做的,挑的你爱吃的红豆沙。” 看来是特意为她做的。 红衣带着几分未消尽的困意将冰碗接过来,道了声“多谢”,吃了一口,忽而一凛,愕然看向他。 这目光弄得席临川一怔,四下看了看:“怎么了?” 她哑了一会儿,持着瓷匙地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碗里舀了舀,淡声掩饰道:“我不爱吃红豆沙。” 她原本是想问“将军怎么知道我爱吃红豆沙”的。 房中静了一静,俄而有一声轻轻地叹息,而后,她听得他平静道:“哦,那你爱吃什么……以后说一声。” 红衣闷闷地没有应话,心跳变得混乱。 她很怕被他一点点击破心理防线。 总觉得这是一件从理智上难以接受的事——接受一个险些夺她性命的人,简直匪夷所思、令人发指,她无法容忍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来。 是以和席临川相处的时日虽然不多,但她总是有意识地将心理防线提到最高,小心地应付着他对她的好,打太极球一样地怎么接过来怎么扔回去。 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这样做是对的,但每每这样时,心里却复杂透了。 他真的是个好人呢…… 这念头在她心底涌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频繁,如同有一个法力高强的女巫对她施了咒,让她越挣扎就被包裹得越紧。 红衣垂首坐着,手里捧着冰碗没有再吃。二人无言地静默了好一会儿,席临川伸手把那冰碗从她手里拿了起来搁到一边,又尝试着问道:“出去走走?” 红衣咬一咬唇,喃喃答说:“我有些累了……” “我们要在珺山待一个多月。”席临川神色微沉,“你不能为了躲我就一直闷在房里……你不愿意听到的话,我不说就是了。” 他说着语中一顿,再度询问了一次:“出去走走?” 他显然放低了姿态,红衣心知不好再做拒绝,轻轻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随着他出门。 . 宅子依山而建,出门一回身,就看到了重峦叠嶂。 已至秋天,恰是树叶由绿转黄的时候,也有些已然随风落下。 二人往山上走着,脚下一片绵软,偶有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微微一响,像音符跳跃在山涧。 席临川一路都没有说话,不紧不慢地走着,好像并没有看她。但在她脚下不稳的时候,他总能恰到好处地把手伸过来,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扶稳了,复又继续往前走。 这种安寂维持了好久,红衣望向他背影的次数不觉间越来越频繁了,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很快到了半山腰处,席临川忽地停了脚,扭头噙笑问她:“渴不渴?” 她一怔,他便牵引着她的目光转回头去,她循着一望,不禁一讶。 林中冷不丁地出现了一木制小廊,拐了两道弯,一共不过七八丈长,看上去很有些突兀。 廊上藤叶攀爬,覆得满满的、厚厚的,一串一串的葡萄结在绿叶中,沉甸甸的。 二人走近了,席临川伸手剥开厚重的藤叶走到廊中去,她随之进去,叶片的缝隙中有夕阳的光芒洒进来,映在地上,星星点点的,一片斑驳。 珺山平日里是没什么人来的,红衣抬头望望那些长得很好的葡萄,有些好奇:“有人打理?” “这是我着人弄的。”他一笑,探手够了一串葡萄下来,没有直接递给她,而是拨开了那一边的枝叶。 红衣探头一望,感叹一句这布局真科学——方才隔着木廊看不见,目下这么一瞧才知,回廊另一侧有一石洞,恰是一小小泉眼。水流并不急,但却正好有用——可以拿来洗葡萄。 席临川走到泉眼边,拎着葡萄串在清泉下冲着,本就只有一层浮灰的葡萄很快被冲刷得颗颗晶莹。略深的紫色看上去水汪汪的,十分诱人。 他揪了两颗下来递给她,红衣如旧客气地道谢,伸手接过,送了一颗入口,稍稍一抿…… 那汁液甜得跟蜜一样。 要不是眼看着他刚摘下来,她简直要怀疑这是不是拿糖水泡过。 席临川凝视着她的神色一笑:“好吃么?” “嗯。”红衣点点头,他也丢了一颗葡萄到口中,遂将最外层的葡萄又揪下来一些递给她,复又低下头,接着去冲靠里一些、方才没冲洗到的葡萄。 红衣安静地吃着,不经意地一抬头,竟滞住了。 ——夕阳的余晖从侧面映照过来,将他的侧颜描出一个轮廓,高挺的鼻梁与轻抿的薄唇搭配得宜,再往上看看……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睫毛长而好看。 不知是不是因为余晖的光芒太过艳丽,衬得他的目光有些不一样了。不再是她印象中的那种如炬凌厉,此时他眼中的凌意好像全敛了下去,显得温温和和的。视线全停在那水流上,全神贯注地洗葡萄。 突然让人觉得他不像个上过战场的将军,而是个温雅的富家公子而已。 . 席临川将手上的葡萄全洗干净,再要转过头递给她时,恰和她这发痴的目光一触。 “……”二人同时一怔,一阵窘迫勇气,短短一瞬,又一壁别过脸去。 说不清的不自在,红衣四处看来看去地缓解尴尬,席临川则一声咳嗽之后已然恢复如常,拎着葡萄梗将一串葡萄一起递给她:“给。” 她故作从容地接过来,一想到自己刚才看了他半天就有点心虚,偷眼觑觑他的神色。他好像并未察觉什么,径自又走回葡萄架边挑了串葡萄摘下来,如方才一样仔细冲洗干净,就地坐下托着吃。 红衣想了想,再离他两步远的地方也坐下来——她本也累着呢。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安静极了。 二人各吃各的葡萄,葡萄皮在他们身边各摞出一个小堆来。她手里的那串已经吃了一半,愣是一句话都没有,实在是……怪怪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方才对冰碗的反应让他怕再惹她不开心。 红衣望一望他,心里觉得有点愧疚,便没话找话起来:“这架子也是将军着人搭的么?” 她是没话找话,他的答案却跟她想象得不一样:“不是。” 她浅怔,他又说:“这葡萄原是陛下着人栽的,后来出了些事,就赐给我了。” “出了些事?”红衣脱口而出,望一望那枝繁叶茂的葡萄藤,打趣道,“莫不是没养好养死了,将军给救回来了?” “……那倒不是。”他挑眉笑觑着她,“那是十二年前,我刚八岁,没那个本事。” ……那是什么事? 她更加好奇起来,仔细一想又把追问的话忍住了——他若没有直说,或许就是不想说。 “那会儿舅舅刚当将军,姨母也还不是皇后,我头一回来珺山。”他含笑说着,伸手一指她背后的树,“那时这棵树还是树苗呢。” 红衣扭头望一望身后大概要两个人才能抱住的树,感叹一声日月如梭。 然后听到席临川说:“我在这儿跟太子殿下打了一架。” 红衣听得心头一紧。 “嗯……那时我不知道这是陛下的葡萄,随手摘了一串来。那时候,看不起我的人本也多,就借此闹了起来。”他说着低一笑,手里的葡萄向上一抛,腾起一个高度又稳稳落入口中。 红衣黛眉轻挑:吃个葡萄还炫技! 席临川抿了一抿又笑道:“然后我就惨了……当时不止是太子,还有七八个世家公子,打我一个。宫人们不敢拦着,追得我满山跑。” 他一边回忆着一边笑,薄唇划出的弧度好像能盈住阳光。红衣使劲眨了眨眼才得以将目光从他面上移开,犹豫着问说:“那将军……受伤了?” 他微笑不减地认真道:“没有,我比他们加起来都坏。” 红衣嗓中一噎,差点被葡萄汁呛了。 “我指着太子说要单挑,太子碍着面子不敢不答应。”他语中一顿,“然后被我糊了一脸泥。” “啊……”红衣惊叫出来,既无法脑补堂堂骠骑将军被人追得满山跑,也无法脑补太子被糊了一脸泥。 “后来长辈们来了——包括陛下。那七八个世家公子也是急了,当着陛下和舅舅的面,能拿来骂我的难听的话全说了一遍。”他悠悠一喟,“直弄得陛下过意不去,又要护舅舅和姨母的面子。先责了太子,接着就把这葡萄架给我了。” 红衣心头一悚,听得他那句“又要护舅舅和姨母的面子”,才后知后觉地细猜了那些世家公子用什么话骂了他——大概是把一切能嘲讽他出身卑微的刻薄言辞全说了一遍,是以把大将军和皇后都骂了进去。 席临川一直说得很平静,露出的笑意也皆是真真切切的笑意。她却忽然听不进去了,头一次如此明白地意识到他的童年到底是怎样过来的,继而愈加讶然于他这番毫不在意的说笑调侃。 能够笑看从前的不幸,是件很难的事情。 红衣心下一叹,蕴起笑来,斟酌着附和说:“那将军赚了。” “那是。”他朗然而笑,“这葡萄每年结得都很好。因为鲜少来此,往年都是酿好酒送去长阳,味道也不错。” 他说得自然极了,是当真不在意昔年之事。 “那回长阳之后我要尝尝。”红衣抿笑,侧头再度看向那葡萄架。 笑容陡滞,她望着眼前所见连呼吸都停住。目光半分挪不开地停在那里,过了许久,心头的恐惧直涌到最高点时,才从她口中逼出两个字:“将军……” 第82章 险情 席临川闻声也望过去,霎然一震! 那葡萄架的茂盛藤叶后面,不知何时多了十数人,竟然半点声响都未发出,刀剑齐备,显然来者不善。 席临川笑容尽消,注视着他们站起身,上前一步,将红衣挡在了身后:“什么人。” 那几人同时向正中那人望去,便见那人伸手一撩,从葡萄藤后走了出来。 他脸上有白巾遮着,看不清容貌,眼中隐有笑意地一拱手:“骠骑将军,冒犯了。” 知道他是谁,那便是冲他来的。 对方人多,且功夫显然不差,他却没带半个随从。席临川沉下气息,右手握了剑柄而未出剑,只道:“让这姑娘先走,我奉陪就是。” 臂上被紧紧一攥,他稍回过头去,见被挡在背后的红衣探出头来张望着,脸色紧张得发白。 他略一笑,安慰的话尚未说出口,便听得对面又道:“恕难从命。有人花钱买你们项上人头,一人五千两,在下可真不能让她走。” 席临川骤惊,目光迎过去,睇了他们须臾,忽地笑出声来:“匪夷所思。谁这么不长眼雇你们做这种事?花五千两买我人头也就罢了,我府中下人竟和我同价?” 他的语气越说越轻松,稍一顿又道:“那我在长阳的府邸中尚有上百号人,在阁下眼里,岂不是成了个宝库?” 这话说得红衣一懵,对面那数人也一懵,皱眉打量着他:“下人?” “若不然呢?”他眉头轻挑,“莫不是从何处听说我有个妹妹?” 红衣蓦地从惊吓中回过些神,这才知他已然随机应变起来,正一本正经地扯谎骗人。 对方定一定神,目光挪到红衣身上,看了一会儿,大概也猜出些原委,冷笑道:“我们知道她是你刚纳的妾室。” 他应得平稳而镇定:“你们认错人了。” “那也不过是多一刀的事。”那人轻蔑一笑,“总之先提头回去,万一是,五千两银子到手。若不是,就当我发善心,寻了个人陪将军上路。” 席临川心中一沉,无声地拽开了红衣攥在他胳膊上的手。 “从此处向西跑,山后第二条道可以直上行宫。”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温和平淡,“禁军很多,你随便找一个人,告诉他们这里的事。” 她脑中一片混乱,愕然看着他,夕阳下他的笑容和方才洗葡萄时一般无二。 手心里微凉,她怔然地低下头,见他把一块腰牌塞了过来,略一颔首:“我数到三,你就跑。” “将军……”红衣下意识地一抬手,想要再度抓住他说些什么,却被他挥手挡开:“如果禁军来晚了,你就只好自己回长阳了。” 她觉得心脏一搐。 “长阳府中,我书房北侧的架子上有只紫檀的盒子,你把它呈给陛下。” 他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换到这样的事上,交代起了“后事”。 如常的冷静让红衣浑身打颤。 他言罢不再多说什么,抬头再度看向对手,手上略施力,剑刃带着鸣音出了鞘。 席临川上前一步,想了想,复看她一眼:“我不数了,你准备好就跑吧。” “……”红衣一哑,脚下刚一挪,“铛”地一声,一枚银镖撞在了身旁泉眼的石壁上。 席临川眼风一扫,怒斥出声:“无耻!” 这并不公平的交战刹那开始。 席临川疾迎两步,长剑挡过最前一人,身形飞转又向后面那人刺去。 却也被挡开,光影迎面蓦地后倾,寒刃拂面而过! 红衣脚下发沉,嚇了片刻狠然强抽回神,咬牙疾步向西去,乍闻得一声“往右!”,未及多想便猛一撤脚,一枚银镖蹭臂而过,当即一阵划伤的疼痛。红衣低头一看,左臂上衣衫刮破,血痕明晰。 他们是有人善用暗器的! 席临川一壁应付着刀剑一壁迅速一扫,方见四五步外一人手指向腕一扣,转瞬手中便多了一抹银光。手型一转,端然又是冲着红衣跑开的方向。 席临川心头骤紧,唯恐挥剑去挡有所偏差,眉心一蹙疾行而上,偏身避开身边刺过的数剑。 那人注意力皆在红衣身上,看准了刚一运力,忽见眼前人影一挡,欲收手已来不及。眼前一声闷哼,不及定睛去看所伤何人,腹间剧痛,长剑已穿腹而过! 红衣隐隐觉出不对,足下未敢放慢地回头望去,便见席临川背对着自己,一人挂在他剑上,随着他一并挪动,反是挡开了好几剑。 她松一口气咬一咬牙,继续向山后跑去。 席临川额上冷汗涔涔,左手紧捂左肋,清晰地觉出血渗了一片,淌在手上很快便成半干,黏糊糊的。 猛抽回剑,他转身再度迎上间一扫红衣尚未转过山路的背影,即又回转过去背对着她,将腰间血迹挡得彻底。 红衣跑至转弯处下意识地一偏头,眼见席临川过招间身子不正常地左|倾,脑中白光一闪:他受伤了…… . 皇家仪仗离珺山尚有二十里时,策马急至的禁军打破了红黑卤簿间萦绕的原有的肃穆。 车驾皆尽停下,为首的那禁军下马间足下甚至有些不稳,一个趔趄之后才半跪禀道:“陛下,骠骑将军遇、遇袭……” 周遭一片惊然低呼。连皇帝也狠一震,猛揭开车帘:“什么!” “就在……骠骑将军珺山府邸的附近。”那禁军声音微颤,“是功夫了得的杀手,有十几个人,骠骑将军只一个人应付着。府中妾室赶去找的禁军。待得禁军赶到时,将军已经……” 皇帝的面色霎然一白,强定一定神,才压制着心惊问出:“怎么样了!” “将军重伤……尚在昏迷。”那禁军说着,牙关紧咬,“臣出来时行宫的太医刚到。不知具体如何,但见将军浑身是血。” 皇帝长抽了一口凉气,只觉周身发冷。手在窗沿一撑,他下车切齿道:“去禀大将军。备马来。” 快马立刻牵到,皇帝翻身上马,面色沉郁地又道:“传宫中所有御医连夜赶赴珺山,快。另去禀陈夫人一声。” 几骑快马疾驰而出,禁军将天子护得小心,片刻后又一声马嘶,郑启急赶而至。 一行人一刻不停地赶至珺山,约莫半个时辰后冲入山脚下席临川的府中。府中忙忙碌碌,有许多自行宫中差出来的人帮着照应,见皇帝与大将军前来惊慌见礼,皇帝驻足喝问:“骠骑将军呢!” “在房里,正由太医诊治。”那宫娥连忙回道,话音未落,眼前的一行人便已直奔下一进院去了,明显每一个都面色铁青。 . 红衣在席临川住处的外间,头脑发懵到似乎听不见也看不见。 眼前宫人和府中同来的仆婢来来往往的,明明一刻都不曾安静过,她却仿佛置身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中,对一切都没有反应。 半个时辰前的一切,就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恶梦。 满眼的鲜血淋漓、满心的混乱,在脑海中横冲直撞着,避也避不开。 她努力跑得很快了…… 禁军赶去的速度,比她赶去叫人时还要更快些。 中间有那么一段记忆十分恍惚,明明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她却已记不清那个片段了——好像是惊闻此事的禁军上马急赶而去,一时没有人理她,她便在已暗的天色中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走了多久已不记得,只记得绕回山的那一面时,天色又黑了一些。昏暗的夜色笼罩下来,她筋疲力竭地抬头看过去…… 见到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方才他们吃着葡萄闲聊的那块地方,被血色染得斑驳可怖。她怔然望着,不知那是多少人的血,不知道有多少是从席临川身上流下来的。遍地都是,有殷成一片一片的大片血迹,也有挥洒溅出的零星血点。 空气中充斥着血腥气,就连近在咫尺、甘甜似蜜的那许多葡萄的香气,都半分掩盖不住这令人心惊的味道。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多到……似乎只消得这么看一会儿,就连自己身上的血液也被抽空了一样,她蓦地全身脱力,虚弱地跌坐在地,想不再多看,眼睛却愣得闭不上。 “将军……将军!” 耳闻一叠声的惊呼,她才忽而又回过两分神思,怔然循声望过去,看到了被禁军团团围住的席临川。 彼时他还没昏过去,半跪在地,长剑刺进地里。握着剑柄的右手上淋漓的鲜血还在淌着,拼力地想要站起来,牙关紧咬地看向她,沾满血迹和灰尘的直裾上几乎已难看到什么本来的颜色。 他有话跟她说…… 红衣乱成乱麻的思绪中忽地有了这么一瞬的清明,她怔然站起身,一步、一步,全然不受控制地向他走过去。 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无论是从前出手伤她的时候、与何庆过招的时候,还是如今小心护她的时候……都总是风姿俊朗,从来没有狼狈过。 “红衣……”他望着她唤了一声,她发着懵蹲下|身去,慌乱地想要伸手扶他。 他却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手,急促地缓着气,似乎连呼吸都会搐疼伤口,苍白的薄唇颤抖不止:“你回长阳去……” 她一怔。 “你回长阳去……”他又说了一遍,抬眸望一望她,又道,“那只紫檀盒子……呈给陛下。” . 疾步走来的几人撞进视线,红衣茫然抬眼,目光触及皇帝阴沉的面色时倏尔清醒。 那只紫檀盒子……! 她不知那里面盛着什么,但席临川提了两次,在重伤中都不曾忘记过。 里面一定又对他很重要的东西。 红衣竭力理清思绪,在一行人进入他房中前终于回过神来,撑身起座一拜:“陛下圣安……” 皇帝被这突然传来的低哑女声一震,不由得回过头去,睇一睇她:“红衣?” “妾、妾身……”她颤抖不止,烦乱地狠一咬嘴唇,才被疼痛激出短暂的冷静,“妾身要回长阳一趟。” “回长阳?”皇帝皱眉看着她。 “是……”红衣叩首,“将军昏迷前,特意提到让妾身……回长阳府中,取一只盒子呈给陛下。” 皇帝神色一凛,睇一眼身侧禁军,道:“送她去。” 第83章 重伤 红衣半刻也未敢在长阳多留,入府直奔书房,按他所言的地方找到了那只盒子,又立刻转身离开。 刚是天蒙蒙亮的时候,她这随去了珺山的人突然而至,难免让众多仆婢一惊,自有人想上前询问是否出了什么事。 她却连脚都不停一下,丢一句“来日再说”便疾步离开。旁人看看她的焦灼,又见有禁军同行,就连问都不敢多问了。 禁军是备了马车送她回来的,虽然也走得很急,原本不紧不慢走了三日的路程只用了一夜便到。红衣踏出府门时再看看那马车还是皱了眉头,拽住一名禁军便问:“不用马车了,大人骑马带我可好?” “……娘子?!”她这话着实吓到了那禁军,兀自缓神片刻才明白过来——她到底已是有夫家的。 “万一这是救命的东西呢!”她睇着盒子急道。那盒子上着锁,无法知道里面是什么,她一面觉得大概不会是什么灵丹妙药,毕竟这是突发事件,席临川不可能提前准备;一面又禁不住地想万一是怎么办?万一是,兴许早到一刻都能救他的命。 禁军到底清楚轻重,略作踌躇后便点了头,伸手扶她上马。 一行人复又疾驰出城,照着来时的路折返回去。傍晚时,回到了珺山。 . 红衣这并无骑马经验的人,经了一路的颠簸,觉得骨架都散了……甚至连思绪都要震散了! 踏入府门的那一瞬间,又骤然清醒如旧。 ——里面还是忙忙碌碌的,和昨日此时毫无差别。进进出出的宫人、低语交谈的御医太医,无一不再提醒着她席临川的伤势有多重。 红衣鼻子一酸,贝齿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忍住了拦下正忙碌的宫人询问席临川情状如何的心,只言简意赅地问了御医一句:“陛下在么?” 几个御医同时噤了声,回过头看看她,轻道:“在正厅。” 红衣拎起裙摆,小跑着朝正厅去。 她跑得急,心里乱得什么都顾不上。待得一脚跨过门槛、看到几步外的皇帝时,才倏尔意识到这是个封建王朝,礼数多着呢。 静一静气,她按捺住焦灼跪了下去,一叩首:“陛下圣安。” 厅中几人同时看向她,很快便听到皇帝说:“快拿来。” 有宫女上前,一壁扶起她一壁把她怀中紧抱着的盒子接过。一看上面的锁,皱眉问她:“钥匙呢?” “将军没说……”她如实回说。 皇帝轻喟,遂将那木盒转交禁军:“着人打开。” 禁军即刻将那盒子捧了出去,片刻,又成了回来。盒子完好无损,只那锁已被撬坏,皇帝探手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有宣纸一摞,另有一信封。 一摞宣纸拿出,每一页都写得满满的。他草草翻了几页,皆是阐述军中适宜,亦有几页是分析与赫契的纠葛。 心下一阵唏嘘,皇帝面显悲色,复又将那一沓纸放回盒中,疑惑地将那信封取出拆开,略读了两行,眉头深皱着显出愕色。 红衣自见那盒中不是药品开始就一阵失望,仍提心吊胆地看着皇帝的反应。 皇帝看一看信、又睇一睇她,须臾,竟是苦涩一笑:“退下吧。” “……”红衣神色一滞,心里极度想问个明白,又死死忍回,施了一礼福身告退。耳闻皇帝向大将军和敏言长公主道了一句:“你们看看。” . 红衣便又开始了新一次的发呆。坐在廊下,感受秋风拂面。 并非她想如此,而是实在不知该做什么。 她什么都插不上手。 听闻皇后和陈夫人在她赶回来后一刻也到了,二人同样先去正厅拜见皇帝。之后,正厅便大门紧闭,外面探不到一点动静。 她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就是个无关之人,救不了席临川、也不知道他那般在意的那只盒子里究竟是什么,更无人主动来告诉她任何有关席临川的情状的事…… 她也真想置身事外。只是……心里那份担忧,偏偏真实得让她无法忽视。 他应该……不会有事吧。 红衣自己琢磨个不停,愈是知道没用,愈是要琢磨下去。 他上过三次战场了,与赫契人激战那么多次,都没有出过事…… 她咬住嘴唇的贝齿越咬越紧,直咬得口中一股腥甜都还是松不下来。余光所见的景象一动,红衣侧首望去,见正厅的门开了。 两名穿着同样蓝色曲裾的宫娥走过来,看一看坐在廊下发愣的她,低眉顺眼地一福:“娘子,陛下传召。” 红衣点点头,扶着身边的漆柱站起来,觉得双腿一阵酸麻,才知自己已坐了好久。 她行至厅中一拜,知厅中人多,又实在无力把那一长串问安之语全说出来,索性拜而不言,安安静静。 皇帝面色阴沉,睇着红衣一叹,向陈夫人道:“夫人自己问吧。” 红衣不解着,便听侧旁传来一句冷语:“我问你,若临川此番醒不过来了,你如何?” 她一愣,一时不明这个“如何”指的是什么,抬头看向陈夫人,满是茫然:“什么?” 陈夫人眉心紧蹙,注视着她,轻颤着将话说得明白:“若他醒不过来,你可愿意殉葬?” 红衣狠惊,讶异地望着陈夫人,错愕之至。 殉葬…… 这实在是她没有接触过的字眼。她所生的那个时代,是呼吁“逝者安息,生者坚强”的。 再说,席临川…… 她心里一悸:“将军他……” 陈夫人怒然击案,恨道:“我在问你话!” 红衣怔住,望着陈夫人眉梢眼底悲伤与愠意掺杂的神色,不知道怎么答她这话。 “她既不愿,就按临川的意思办。”皇帝的声音平平淡淡的,寻不到什么情绪。 “妾身不信这是临川的意思!”陈夫人怒不可遏,竟忍不住顶了皇帝的话。 皇帝倒未恼,手指轻一敲案上信纸:“夫人亲眼看过了,这是临川的字。” 红衣听得愈加不明就里,望一望陈夫人又望向皇帝,怔然道:“陛下,臣女能否……过问一句……” “你自己看。” 未待她说完,皇帝便将那信往前一推。即有宫人上前取过,又走到红衣面前递给她。 素白的纸张对折着,隐有字迹透过来。那墨色让红衣不自觉地心下乱了,屏息打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头两行,是一些客套话,像是正规些的书信例行的格式。她继续读了下去。 “……臣常上战场,为赫契人所恨;又出身卑微,在长阳亦常与人不和。若他日战死沙场,抑或因故暴亡……” 她的视线被那“亡”字一刺,紧咬牙关,看向下一行。 “恳请陛下准红衣自谋生路,如需钱财尽可从席府取,再嫁与否尽遂其意,不必守节殉葬。亦请母亲关照顾氏,臣与顾氏未有男女之情,求陛下特赦顾氏良籍。” 信纸末尾落款简短,寥寥三字而已:臣,临川。 红衣读完,跪坐在地,久久无话。 “临川对你是怎样的心思,人尽皆知。”陈夫人话中字字森冷,带着凛然的恨意,“如今又是为护你而受重伤,你不说些什么么?” 红衣说不出话来。 “若非为护你平安,他是能脱身的。”陈夫人又说,语中微有哽咽,“活捉的杀手说……他为你生挡了一镖,自此才落了下风!” 红衣心中空落落的,耳闻陈夫人的声声指责,却做不出任何反应。强忍下泪意后,陈夫人又斥道:“你怎么配!” “他是大夏首屈一指的将军,你怎么配让他为你……”陈夫人话语猛滞,狠将那已到嘴边的不吉利的话咽了回去,冷睇着红衣,复道,“你竟还能心安理得地活着!” 红衣一声不吭地跪坐着,薄唇翕动许久,也还是说不出话来。 陈夫人本已气急,见她这副样子,蓦拍案起身,侧旁的敏言长公主一惊,见她直冲红衣而去便知绝无好事。急追两步伸手猛一挡,硬将陈夫人刚挥起地手挡了下去:“夫人!” 长公主蹙眉一喝,抓着陈夫人的手未敢放开,立刻吩咐宫人:“扶陈夫人去歇着!” 陈夫人几乎是被宫人强行带出去的,她离开后,厅里便静了一会儿。 皇后望着皇帝,郑启默然不语,敏言长公主一声轻叹。 红衣无力地启唇:“陛下……” 轻哑的语声在安静中一荡,他们一并看向她。 “妾身能不能……能不能见见将军?” 她终于忍不住了。他重伤昏迷的这两日,显得太过漫长。 皇帝轻一点头,无声一睇身旁的宦官,那宦官伸手一引,请红衣同行。 她随他同走着,这条通往席临川的住处的路她是识得的,是以一路都嫌那宦官走得太慢,后来便索性走到了他前面去,到了那道门前,推门而入。 外间门边,医女正持着扇子扇火熬药,红衣向右拐去,房中的景象映入眼帘。 红衣硬生生被吓住在门口。 好几名御医和医女在,皆围在榻边,皆神色紧绷。 有低低细语不断,是他们在议论该如何是好,显然都心急如焚。 红衣周身发冷地看向榻上,席临川面色惨白如纸,似乎被紧闭的双目抽紧了浑身的神经。额上青筋暴起,垂在身边的手紧攥着拳…… 全然不像在休息养伤的样子。 她屏着息一步步挪进,终于,看得更清楚了。 他左侧肋骨处一个伤口,淋漓可怖。伤口外能隐约看到一点银光闪着,是有东西刺在里面。 偏伤处敏感得很,红衣眼睁睁看着,御医几次试图将那银镖取出,但刚一碰触,席临川便在昏迷中浑身一震猛搐,发虚的气息也愈发不稳,额上复又有冷汗沁出,顺颊躺下,殷进枕头里。 御医连忙收了手,医女上前为他拭汗,响起一片叹息。 她离得并不近,都能看出他牙关紧咬着,眉头亦蹙得很紧。赤|裸的上身断续地冒出汗来,与被血迹染出斑斑殷红的床单一起,让她心底充满惧意。 第84章 苏醒 “大人……”红衣唤了一声,无法克制那份颤抖,贝齿咯咯作响不停。几人回过头来,稍一颔首,“娘子。” “将军他……”她怔然望着那处伤口,目光挪不开来,“这是……” 离得最近的两名御医相视一望,遂是一喟:“将军有几处伤乃暗器所致,其他都取出来了,只这一处……卡在肋骨间未伤内脏算得万幸。但……” 他沉叹着摇一摇头,“露在外面的部分太短,使不上力,难以取出。又因受伤之处离脾脏太近,如是强取……将军伤疼发抖不止,怕会反刺进去伤了脾脏。” 可不取又是决计不行的。 红衣心里惊得发空,眼中望着的那伤口不觉间模糊起来。这镖在他身上一天多了,她方才亲眼看到了有人触碰时是怎样的疼痛,这一日多来屡次尝试……怎么熬得住! 她双腿发沉,挪步挪得艰难。僵硬地走近了两步,得以看清了那银镖是怎么回事——是自上而下斜刺在里面的,露出的一点银色镖柄不过一个红豆的尺寸。如此莫说是拿手捏起来,就是用工具——镊子一类的东西,怕是也难使上力。 她深缓着气,竭力保持着仅存的冷静。望向案头放着的竹青色瓷瓶,试图用这清凉的颜色让自己平静一些。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红衣轻轻道,“将伤口搁大一些将它取出来或是……剜出来?总不能一直留着。” 她说得心惊胆寒,强忍着不许自己脑补这施行过程才终于把想法说完了。那御医却又一叹:“同样的问题——这伤处敏感,将军疼痛必会发抖不止,恐伤脾脏,我们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没有麻药吗?”她脱口而出,话音未落便一噎,哑哑又道,“麻沸散……什么的,能让人不觉得疼的东西。” 那御医眉头紧皱:“有,但需口服。将军高烧不退,喂不进去。” 红衣一听,顿时更急了! 光是那银镖取不出来则罢,可若高烧不退吃不进东西……身体康健的人都挺不了多久,何况重伤之人! 这是要生生将活人熬死! 她牙关紧咬着走到榻边,忍着心底愈显汹涌的担忧与恐惧,却仍禁不住鼻子一酸:“大人,您……” 在现代看电视剧,时常吐槽病人病重时,家属拉着医生大喊“求求您救救他”是件很没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可事到如今,她却也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御医满是为难,面色并不比她好看多少,摇着头道:“我们也急,但又实在不知怎么办!只恨不能上天入地去请仙人相助,把这东西速取出来。” 红衣的目光凝在那小小的银头上,直被那银光刺得泪意迷蒙。 如果这露出来的一截能再长那么一丁点……也许都会不一样! 她心急如焚地想着,肩头忽地一紧。 这一截可以延长的话…… 还得在不让席临川感觉到疼的情况下。 她全神贯注地想着,擦了把眼泪,将伤口看得更清楚。 用胶粘一截柄续上,然后□□? 念头刚生便径自摇了头,银镖尾端一看就质地太光滑,又是个圆面,怕是难以粘结实。 ……焊! 这个字再红衣脑中一晃而过,她“啊”地一声轻叫吓了几个御医一跳,未及发问便听她急问:“可有锡么?” “……锡?”那御医被问得一僵,茫然反问,“娘子要干什么?” 她心下细想着,兀自破涕为笑,一边比划一边解释,心绪复杂之下说得前沿不搭后语,好在几个御医理解能力不差,好歹说明白了。 锡石并不是什么难寻的东西,事情吩咐下去片刻,宫人便将所需之物皆尽寻来。 榻边之气小炉,锡石丢进匙中隔火加热,不过多时就熔化成液态。红衣取来一把银匙,柄头扁而平,稳稳地沾进锡水中。 她望向一尺外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凝神屏息,咬一咬牙,将银匙拿了起来。 ——这才是最难的一步,匙柄滚烫,不能碰到席临川;要粘在那一截镖头,却又不能用力去压以防将他触疼。如此小心翼翼却又不能太慢,不能能到匙柄沾的锡凝固。 红衣大气都不敢出地一点点将手伸过去,心中暗叹,当年做物理化学实验的时候,都从来没有这么当心过。 “呲——” 发烫的锡水碰到镖柄激出一声轻响,红衣的手当即顿住,半分都不敢再动。 一众人悄无声息地一同看着、等着,估摸着锡水差不多已彻底凝固、将那镖柄固住的时候,红衣终于稍松了口气,看向身边的御医:“大人……” 御医会意,立即小心地同她手里将银匙接了过来。一手扶着席临川,一手握着银匙,顺着伤口的方向,缓缓施力…… . 席临川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怎么绕都绕不出去。 这地方说来他很熟悉,是他在长阳的府邸。奇怪之处在于府中除了他以外空无一人,安静得没有任何声响。 天灰蒙蒙地往下坠着,滚滚乌云好像要压下来一样,直让人觉得压抑。 他几次想要推门出府,可跨出府门……却还是同样的地方。 起初,他只觉得奇怪,时间长了之后,便生出了惧意来。 身侧不知怎的疼得厉害,厉害到锥心刺骨,激得他浑身冷汗直流,却又没有力气抬手去擦。 他无力地在府中走着,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忽闻啼哭低低。 这哭声很熟悉,断断续续的呜咽听上去压抑极了。席临川循声找着,一方并不陌生的小院出现在眼前。 他隐隐约约地记得……这地方不久前拆了。 是为红衣拆了。 哭声还在继续,他走过去迈过门槛,终于看到了躲在里面哭的人。 “……红衣?”他疑惑地唤了一声,蹲在墙边的人抬起头来。 似乎已哭了很久,她脸上的妆都花了。神色有些怔然地望了他一会儿,她蓦地站起身,毫无顾忌地扑进他怀里。 “……”席临川很是愣了一会儿才犹豫着伸手环住她,迟疑道,“你怎么了?” “公子……”她的哭声未停,口气娇娇软软,委屈与恐惧并存,“妾身听闻公子又要出征……” 神思骤然清明! 席临川眉心狠跳,顿时想起这熟悉的场景是哪一幕。一把将她从怀里拽出,他心中发着闷,战栗道:“她呢……” 这不是红衣……不是这一世的红衣。 怎么……又变回上一世的样子了么? 他心中因府中怪相而存的惧意陡然蹿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想听她说清楚。可却听不到她的声音,只能见到嘴唇翕动。 “将军。” 语气清冷的一声唤自背后传来,席临川回头看去,紧悬的心倏尔一松。 “虽然我不知道您喜欢我哪里,但……您不要喜欢我了,我不是值得您喜欢的人。” 她平平淡淡地说着,面上没有一丝波澜,似曾相识的话让他一滞,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我若一直不愿呢?”她又道。同样是曾听过的话,这句他倒很快便想起来了——是她入府次日,二人同去竹韵馆看完舞后,她问他的。 “我不爱吃红豆沙。”她神色愈冷,几句话间毫无关系,却每一句都让他一阵心悸。 他开口想说话,却觉喉中干涩得生疼,发不出一点声音。急切地上前一步想拉住她,骤觉肋间有一阵剧痛,疼得他蓦然失了力,手只在空中划了个空。 他猛抽着冷气强缓了一阵子,待得疼痛渐退,连忙抬头看她。 她似乎又往后退了一步。 “终身大事,不是仅仅‘不讨厌’就可以的。”她这样说,语气似乎比他记忆中的还要冷了许多,“将军曾经差点要了我的命。” 他冒了一身的冷汗。仍旧尝试着走近她一点,却还是他迈近一步、她就后退一步。 席临川心底自嘲着,想要和她解释个明白,告诉她当初他那一箭并非冲着如今的“她”去的,可仍旧说不出一个字,只听到她又说了一遍:“将军曾经差点要了我的命。” . 一句话在耳中反复了许久,直听得他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蓦地惊醒过来,暖黄的光晕直刺得双眼一痛。 耳旁一声惊喜的“醒了!”刺破嗡鸣撞入脑中,席临川努力地缓着,四下望一望,榻边有很多人。 他费力地寻着,并没有红衣的身影。算不得出乎意料,心里却仍又沉了一阵。 “什么时辰?”他问道,旁边有婢子回说:“丑时二刻。” 丑时二刻? 席临川隐隐约约地回忆起来,遇到那些杀手是在晚上,那自己这是……睡了半日?还是一天多? 他懵了一会儿,神思又清明了一些。想起那时自己抵抗得费力,若非禁军赶来的快,估计就没命了,而在红衣到的时候…… 他满身都是血,连手上都血淋淋的。彼时已思绪模糊,现在清醒地回想起她的神色来,分明是被他吓到了。 心里发虚地吸了口气,席临川终于忍不住问道:“她还在么……” “将军?”正在旁边吹药的医女被问得一愣。 “红衣……她还在么?”他周身微栗地回想着她一退再退的场景,一时不知自己那时是梦是醒。 第85章 惶意 红衣神经紧绷地等了席临川两天,再算上奔去长阳又赶回来的那日,足有三天不曾阖眼。 是以听御医说他烧已渐退、该是没大碍的时候,她一下子就觉得困了,连带着那天骑马所致的体乏一起涌上来,回到房中便栽在床上,转瞬就已无知无觉。 这一觉,竟一直睡到了午时。 醒来时身上轻松了许多,红衣坐起身唤人,脚步传来间她抬眼一瞧,小萄眉眼带笑。 心下竟为此有些不快,转而又骂自己一句不必这么矫情——席临川伤重归伤重,别人的日子总还得过,不可能因为他而看所有高兴的人都不顺眼。 却是吩咐备水盥洗的话还没说出口,小萄便一福,笑吟吟道:“娘子,公子夜里的时候醒了。” 红衣一愕。 “怎么不早说?”她带着惊喜又蹙了眉头,“我不是说了,若他醒过来,即刻来叫我?” 小萄也蹙蹙眉头,思量着道:“奴婢也不知,也是今早才听说的这事——好像有医女想来告诉娘子来着,但被公子拦住了。” 红衣黛眉微挑,不再怪她什么。匆匆地更衣盥洗,等不及用膳,便推门而出。 . 好在这珺山的府邸不大,她离席临川住的地方并不远。只消得片刻,便已望见了他的院门,正有一袭青衫的宫中医女往里走,手里端着托盘,盘中置着药碗。 “姑娘。”红衣唤了一声,那医女便回过头来,见了她颔首一福:“娘子。” 她回了一福,上前将她手里的托盘接过,轻道了句“我来”,那医女却露出了些犹豫的神色。 “怎么了?”红衣问了一句,那医女沉吟片刻,望一望他厢房的方向,压音告诉红衣:“奴婢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只先提醒娘子一句——将军自夜里醒来便……怪怪的。问了几次娘子的事,其中还有两次是忽然惊醒了问的,但旁人想去请娘子过来他又不肯,不知是为什么。” ……这真是……“怪怪的”。 红衣和那医女互望着踟蹰了一会儿,末了,倒还是端着药往里走去,只多交代了医女一句:“有劳姑娘在外等我一会儿,若是需要……我叫姑娘。” 毕竟,她对照顾病号的事实在不拿手。 . 自丑时苏醒以来,席临川后半夜都睡得不安稳。各处伤口隐隐作痛,自是难以睡沉,偏又梦境不断,在梦醒之间往复着,许多时候都无法判断什么时候才是梦。 脚步声轻轻落入耳中,席临川再度睁开眼,下意识地看过去,乍然一怔。 红衣被他这突然投来的视线弄得有点无所适从,回望着他僵了一僵,颔首道:“将军醒着正好……先把药喝了再睡?” 席临川凝视着她,懵了好久。起初有些惊喜于她会来送药,而后随着思绪越来越清醒,他理智地意识到:这并不是她会去做的事。 她躲他还来不及呢。在府里这一个多月都是这样,他寻各样地理由去找她,她每一次都有几分刻意地疏远客套,并不至于让他觉得不快,但足以清清楚楚表达出她的心思。 无声地舒了口气,他定神道:“多谢。” 红衣便端着药走近了,在他榻边的软席上正坐下来。药仍偏烫,她用瓷匙舀起来吹凉了些,稳稳地递到他嘴边。 席临川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张口将药喝了下去。 他心里矛盾着,心知也许应该直接把话问个清楚,然后让她做她乐意做的事情去。且他素来不喜欢这样一勺勺被人喂着喝药,延长了苦味不说……他又不是个废人。 然则这一回,心里的那份自私却是占了上风。 席临川默默地告诉自己:就喝完这一碗药,不过片刻而已,就自私地多留她这片刻。 . 红衣耐心地喂着药,一勺接一勺地递过去,越递越觉得心情微妙…… 这个执掌千军万马、剑术过人,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在长阳城受尽艳羡的男人,此时躺在榻上喝药喝得这么“乖”……真让人有点不适应。 他自始至终一直看着她,也自始至终没再说一个字。 她对他的伤势大致清楚,见他不吭声便也不主动寻话同他聊,觉得他安静歇着也好。便一匙匙地喂完了,侧身将药碗搁回托盘中,打算端出去。 “红衣。” 席临川轻唤一声,她同时觉得腕上一沉,低头看去,不知他的手是什么时候挪过来的,压住了她垂在榻上的广袖。 红衣望一望他明显有话要说的样子,搁下托盘坐了回去,轻声询问:“将军有事?” 他仍很虚弱,说话时的无力她从未听到过,只听他问说:“谁为难你了?” “什么?”她浅怔,不知他怎么会这样问。 “谁逼你来做这些的?”他说得更明白了些,垂眸一哂,平静道,“母亲还是舅舅?你告诉我就好,我来应付,你去休息便是。” 红衣听得有些发懵,回想方才医女所言,愈发摸不清他到底想不想见她,疑惑道:“我听说将军醒后问了我数次……” “我不知道我想见你,他们就会逼你来。”他解释的口吻微急,深缓了一口气后,续道,“我嘱咐过下人,不必告诉别人我问过你的事。” 他说着一顿,哑笑一声,先行道歉说:“对不起。” 红衣倏尔明白了他在误会什么! 悲喜交集地望着他,她喃喃道:“并没有人逼我来。” 这回轮到席临川一怔。 “将军……”她觑一觑他,浅一笑,“我先把药碗送出去……医女还等着。” 他没有阻拦,在她起身离开时心底却禁不住地一栗,担心她这一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而后自己暗劝自己,这种担心根本不可能发生。 . 红衣将药碗托盘递给医女后迅速折回房里,刚坐下身,就见席临川骤然放松似的一笑。 她眨一眨眼,又垂下眼帘:“是我听说将军醒了,自己要来看看。” 没有回音。 “将军为救我才伤成这样,我……” “说不上是为救你。”他忽地阻断她的话,红衣一愣。 “他们是要我们两个人的命。”席临川无力的话语听上去稳了一些,认真地告诉她,“目的如此明确,若不尽力杀他们,早晚都是一死。你又不会武,就只好我上。让你先走,不过是因能活一个总比两个都死了强。” 他风轻云淡地说着,好像完全没有刻意救她的心思,只是因为心中掂量得明白而已。 红衣怔了须臾,凝睇着他道:“可是夫人说……将军若不是为了护我,是能安全脱身的。” 而他为她挡了暗器,受了重伤便转瞬成了弱势。 席临川静了一会儿,轻缓一笑:“信她干什么?她又没跟那些杀手过过招——都是个中高手,我没有那么厉害。” 他说得恳切笃然,让她觉得这是实话;可她心里思量一番,却莫名觉得这事上,还是陈夫人更可信。 再说…… 红衣扫他一眼,手指绞着衣袖,闷声不解道:“将军干什么跟我争这个,让我觉得将军救了我,有什么坏处?” “又有什么好处?”他反问说,“让你心生感激和愧疚,然后以身相许么?” 他笑睇着她一喟,啧了啧嘴:“太小人了吧……” 怎么就小人了…… 她腹诽着,仍是不明白他为何纠结于这个:毕竟,他保了她周全而自己身受重伤已是事实,无论如何,说他救了她都无错。 他干什么非把心思上的细节拎得这么清楚…… “你若为这份愧疚这个以身相许,日后见了我,你就会继续愧疚下去。”席临川轻吁着气阖上眼,循循又道,“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拿这个让你从了,太残酷。” 那种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时时刻刻都要记住这一件事,却又无论如何都无法扭转局面的感觉…… 他自己知道便够了。 红衣心中一颤,望着他平静阖眼的面容,心中隐约猜到他想到的事什么事。 是那一箭…… . “我想再睡一会儿。”席临川轻言道,红衣略回了神,他又道,“你不用在这里守着。” 她一时不知如何应他这话,好像答应也不对、不答应也不对。便安安静静地坐着,静静看着他等他入睡。 过了片刻而已,似已睡着的他忽地一睁眼。仿佛没什么意识,只是目光在她面上定了定,就又阖上眼睡去。 这样的状况出现了三次,席临川自己心里都生了恼,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要心念微动,脑中就会蓦地晃一声“她是不是走了”,然后再度看过去。 很快,就出现了第四次。 他重新闭上眼后皱着眉将脸转向另一侧,一再叮嘱自己别再这般折腾了。忽觉左手微凉,心下一惊,细觉下去,是一只纤瘦的手探进被中握住了他的手。 “我没别的事做……”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无可奈何,“不如在这里发愣——将军若非要催我走,我就只好回房去,一个人发愣了。” 席临川微讶着,被她握着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反握过去。 第86章 内情 或许是因到底年轻,又睡一觉之后,傍晚醒来时,席临川觉得周身都轻松了些。 思绪也不再绷得那么紧,他侧头看看伏在榻边小睡的红衣…… 她还真一直没走。 在他睡觉前探进被中的手仍还在他手里,只是因熟睡而失了力气,席临川便也只好维持着纹丝不动,不想反把她吵醒。 如此静静过了两刻,忽闻外面守着的婢女齐声问安,红衣才猛地醒了过来。 二人同时一松手,待得郑启进入房中时,已经是一个在榻上安安稳稳躺着、一个在旁边规规矩矩坐着的样子。 郑启的目光一扫席临川:“怎么样了?” 席临川略一颔首,答说:“还好。外面……” “暂未传到军中。你既醒了,传出去也无碍了。”他一壁说着一壁也坐下来,又道,“今日众人如常围猎去了,没有多提你的事。” 席临川点点头,看向他:“凶手……” “背后是赫契王廷,禁军都尉府审出来了。”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是银质的,像一枚菱角,中间镶着一颗宝石,“你之前画了图送到我府上让我暗查的,是不是这个东西?” 席临川定睛一看便点了头:“是。舅舅查到了?” 郑启长声一叹。 “怎么了?”他问道。郑启的反应让他心里发怵,禁不住地胡乱猜测起来。 郑启未言,只侧首睇了红衣一眼,红衣当即会意,立刻起身施礼告退,不扰他们谈论政事。 “这是惊蛰送来的。”郑启一语将席临川惊住:“您是说……” “他已顺利进了王廷。”郑启淡声道,“这是赫契王族已婚女子惯用的额饰,汗王阏氏镶月长石、汗王侧妃镶红宝石,王子正妃镶蓝宝石,另有订婚而未嫁者,镶黄宝石。也还有其他样式的,依级别定。” 席临川听得一阵惊意。他记得很清楚,上次淮乡楼出事时,他偶然见到的那枚是镶黄宝石的。 “那聿郸是……”他抽着凉气道,“赫契王子?” 郑启神色更沉,纠正道:“王储。” 房内顿时死寂。 席临川愕然望着郑启,满是不可置信。须臾,他挣扎道:“我暗查过……” “但王廷准备得周全。”郑启平静接口,又说,“若非惊蛰此番亲眼见到,连他都不知。” 而惊蛰一直以来知道那么多事情。 他是以叛逃名义潜入赫契王廷的大夏细作,但在赫契王廷眼里,他却是五年前便已归顺了赫契,这五年在大夏才是当细作,目下只是被大夏查出了眉目、不得不“返回”赫契而已。 若连他都不知道…… 让王储来做这种事,赫契人也真是豁得出去。 “从你第一次上战场之前两个月开始,聿郸接触了不少大夏的贵族世家。”郑启神色黯淡,一叹又道,“暗中更不知做了多少安排、又有多少府邸里潜入了赫契人的眼线。” 席临川浑身木然,这感觉,分明就是被一巴掌狠抽在脸上。 十足的侮辱意味。 他复又深吸一口气,阖目哑笑:“陛下怎么说?” 郑启沉默少顷:“我来此是想问你,是否现在禀陛下。” “舅舅?”席临川一愣,复睁眼看向他,见了他面上的担忧,旋即了然。 自己已是大夏军队的最高统帅,蓦然让皇帝得知他与赫契王储见过多次、却仍旧让对方顺利地回了赫契,又或是让皇帝直接怀疑他与赫契王储私交甚笃…… 那将是灭顶之灾。 “虽说法不责众,但只怕陛下更明白丢卒保车的意思。”郑启平稳地说着,又一声沉叹,“我在朝多年,清楚陛下的秉性。他不会让有通敌之嫌的人继续执掌兵权,甚至不会留你的命。” 皇帝若因此要杀他,实在太正常了。无论君臣间如何亲厚,都没有那个将领会重要到能与江山社稷的安稳相提并论。 席临川自知其中轻重,静思片刻,只问:“可会牵涉舅舅么?” 郑启摇头:“我没有私下见过聿郸。” 席临川点点头,缓缓道:“那……若是我自己做主便可,舅舅就禀了陛下吧。” “临川!”郑启一急,当即欲劝他先莫做决定,兴许还有别的法子,他虚弱的目光却十分坚定:“一刻都不要等。” “你想清楚。” “很清楚。赫契安□□来的人,必须拔出去。”席临川颔首,一字一顿地续道,“若我未遭此劫,惊蛰打听到的一切情况理应送到我手里,我同样会立刻禀陛下的。” 他说着神色微凌,苍白的面容抵不去目光中的厉色:“现在军中之事由我做主了,大将军。” 郑启到了嘴边的话被他最后一语噎了回去,与他对视着默了许久,终是一抱拳,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 席临川安静地躺着,头一回觉得自己重活的这一世,比上一世还失败。 他一心想避开两年后的那场劫,却没想到,反倒那在之前就栽了跟头。 他不该见聿郸的。 “将军?”耳边轻有一唤,席临川回神看去,是红衣回到了房里来。 她望着他似有心事的神色坐下来,知道方才二人所谈皆是政事又不好多问,便只笑道:“将军可想吃些东西么?厨房备好了。” 席临川摇一摇头,睇着她轻言道:“吩咐他们备车。你在府里等着,我去行宫见陛下一趟。” “……什么?”红衣一嚇,“将军重伤刚醒……” “有要紧事。”他冷声道,不由分说的口气让她知道劝了也白劝,咬一咬牙,只得去找齐伯。 齐伯闻言亦是同样的反应,觉得席临川伤成那样哪里都去不得。但转念一想也知必是耽搁不得的大事,重重一叹着人备车,又从随行的仆婢和行宫中拆下来的宫人中挑了好几个,吩咐跟着,万不能让席临川出半点岔子。 . 广明殿里一派沉肃,沉肃得只有些寒意涔涔。宫人们偷一瞧皇帝的神色便禁不住地打个寒噤,直觉得殿中置的几座解暑用的冰雕都是多余。 郑启勉励维持着镇静,说得尚算平缓。皇帝越听越是面色阴沉,忽闻得宦官小跑而至的脚步声,顿觉烦躁。 未待发怒,那宦官便伏地拜了下去:“陛、陛下……大司马骠骑将军求见,已至行宫门口……” 皇帝微一怔,郑启大惊失色:“他才刚醒!” 话一出口方觉失礼,噤声不再言。皇帝面上愠色未减,淡言了一个字:“传。” . 他自是不能一直乘马车到广明殿门口的。席临川在行宫门口下了车,几个仆人便齐齐围上来扶着。 明明大半力气都是借他们而来,却仍每走一步都激出一阵冷汗。周身的伤口都在疼着,那撕裂感十分明显,伤势较深的几处,甚至能让他明显感觉到伤口渗着血。 行宫中过往的宫人不少,胆子小些的宫女一见他的样子便吓得脸色一白,匆忙地低头让出道去,多是直到他走过了,才忽而回过神来,补一句:“将军安……” 席临川咬牙忍着,能忍住不吭声,却阻不住汗水一点点尽湿衣襟。一阵凉风刮过,背后湿透的衣料透过些许寒意,他驻足看一看四周,却是刚走了一半不到。 原来这行宫这么大,感觉比长阳的皇宫都要大多了。 席临川强缓了几口气,复又提步前行,清晰地感受着身上的力气快速流逝。 . 皇帝与郑启在广明殿中等了一盏茶的工夫,见席临川仍未进殿,略一思索,便大致猜到了原因。 皇帝短声一喟,未说什么便起了座,径自向外走去。 郑启见状也连忙起身跟上,一并向行宫宫门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段不远的距离,路过竹林的时候,才见竹林那一侧几人挪动缓慢。 皇帝眉心一跳,知这条道是被一片翠竹分成了两个岔路,便原路又返回去,走到了另一边。 “将军。”扶着他的宫人轻一提醒,席临川抬头看去,即挣开旁人,单膝跪了下去,“陛下。” 皇帝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沉了一沉,遂吩咐道:“备轿来,去旁边的苍松阁。” “诺。”宦官应下,连忙退下照办。不过片刻,软轿备了来,皇帝转身便走,宫人们忙扶席临川上轿,随着同去苍松阁。 . 阁中安寂,只有皇帝的吹茶的声音响着,复有一声饮茶的声音轻响,皇帝冷声一笑:“你还敢跟朕开口提要求。” “陛下……”席临川跪地拱手,“若不是陛下的旨,她不会进席府。” “倒还怪朕了。”皇帝语中寒意涔涔,睇着他又道,“把她赐给你还不是因你的心思?如今让她陪你同死,不好么?” “这事跟她没有关系……” “聿郸初去见你时,她还是你席府舞姬,朕要她的命,合情合理。”皇帝淡声言道,静了一会儿,轻声一笑,“你倒很知道如何保人的命。” 席临川身形陡震,惊然抬眸望去,皇帝的目光冷若寒刃:“别在朕面前动这些诡计。朕继位的时候,你还没出生,打仗你拿手,这些你不在行。” 席临川倏尔真正慌了,他原以为算计得小心,能拐弯抹角地把红衣的命保住,却没想到…… 只怕此番更惹恼了皇帝。 第87章 思过 席临川原是计划得很好。 明着去求皇帝放红衣一条生路,实际他也知道皇帝不可能发这善心。但此举却会把他这软肋暴露无遗,加上此前舍命救红衣的事,皇帝自会明白红衣对他有多要紧。 两国再度交战难免,他相信皇帝还是用得上他这将军的,能留便不会杀,而想既留他为己用、又不出别的岔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掐住他的软肋。 让皇帝押住红衣做人质正好,他自会自证清白然后保她性命无虞,总好过皇帝盛怒之下直接杀他了事,然后再迁怒红衣。 这绕着弯的保命方法,也算是“兵者,诡道也”。席临川却没料到,皇帝轻而易举地就向他证明了另一件事——姜,还是老的辣。 “为了一房妾室,你在朕面前施心眼。”皇帝声音愈冷,淡看着他,没有一丝笑容,“你该知道这是欺君。” 席临川听得冷汗涔涔,又一句话都辩不出。 阁中的死寂维持了须臾,皇帝拍案离去。 只留下一句:“传旨,骠骑将军失礼,着削侯位,留珺山思过三月,无旨不得入长阳。” 郑启一听,心头骤松,刚要说出的求情话咽了回去,隐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地瞪席临川一眼,一声沉叹,随皇帝一同离去。 席临川在原地怔了片刻,俄而终于轻笑出来,手一撑地想要起身,眼前蓦地一黑,不受控制地栽了下去。 . 红衣在府中,急得直不知如何是好。 天色已全黑了,席临川还没有回来。一刻之前却传了一道圣旨入府,旨意中言辞狠厉,她就算听得半懂半不懂,也知是圣颜大怒。 末了点明了重点,席临川的侯位就此没了,且连随驾同回长阳都不必,就此留在珺山“思过”。 她心中焦灼得紧,不知他这一行出了什么事——明明重伤未愈、明明连皇帝都为他担忧着,怎的就闹出了“思过”的结果! 晚风轻拂,树叶干枯的枝头一阵沙沙响动,紧阖的府门终于打开,红衣疾步行去,蓦地驻足。 虽是伤重,但他好歹是走出府去的;现下,却是被人抬回来的。 “将军……”她小跑着足下生风,随着仆人们一并将他送回房里,又等着御医搭完脉,四下安静了,才终于不必再忍话:“出什么事了?将军重伤未愈,陛下怎么能下这样的旨?留在珺山,若再出什么岔子怎么办?圣旨中说是‘失礼’——可将军伤成这样,怎么可能还礼数周全!” 她说得慌而急,因为方才忍得辛苦,目下便不管不顾地将这些话一股脑地全丢了出来。清泠语声仿若玉珠砸在他心头,席临川凝神听完了,微微一笑,只说:“我歇一歇,一会儿再说。” 红衣一怔,忙安静了。窘迫得脸有些红,觉得自己一连串的催问实在不合适。 安静地过了一阵子,其间有婢子奉了口味清淡的晚膳进来。如早些时候喂他吃药一样,她将瓷匙送到他嘴边,他就张口吃进去,一句话不说,也不提合不合口。 他苍白的面容离她只有咫尺,红衣全神贯注地一勺勺喂完了,才意识到他又是一直望着她。 狭长的睫毛下,目光比晌午初见时多了几分精神。她怔了一怔别过头去,心里却忍不住暗道一句:这张脸生得真是……很好看。 耳边一声低笑,好似有点嘲她的意思。红衣复又转回头去,轻挑着黛眉一瞪他:“笑什么!” 他便当即噤了声,目光未挪,却是弱弱地回了句:“笑你好看。” “……” 明显不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红衣悲愤地继续舀粥,气恼间手上添了两分力,瓷匙穿过粥在碗上磕得一响。 送到他口边时却又没了怒气,如旧温温和和、平平稳稳的,她只好冷声添一句:“喏!” 席临川眉眼间的笑意更加清晰,依她的意将这口带着赌气味道的粥吃下去,而后道:“不吃了。” 红衣瞥一瞥他,伸手将碗搁在了一旁,刚欲再问一遍方才在行宫中的事,他却先道:“你先去吃饭。” 一脸“不吃饭就什么都别问”的表情写得明白,红衣咬牙一瞪,气鼓鼓地离去。 . 连日来心神不宁,刚才又乍闻那样的旨意,红衣并无甚食欲,硬逼着自己吃了些。 ——不吃会熬不住的,关乎健康的事还是不要随性而为的好。 米饭吃了小半碗,素菜荤菜各挑了一道喜欢的动了两筷子,一碗鸽子汤饮下去,觉得身上松快多了。 再回到席临川房中时,他正平躺着睁着眼睛发愣。 红衣如旧走到他榻边坐下,他瞟她一眼,不待她再问便主动道:“别担心了,算是好事。” 怎么……算是好事? 被削了侯位,怎么听也不像个好事。 “我伤得不轻,若回长阳又是一番折腾,陛下让我在珺山安心养三个月,不好么?” 他风轻云淡地说完,红衣被他这自我安慰的本事惊呆了。 他眉头微挑:“我不是在逗你。” 明明就是…… 他静了静,又说:“嗯……削侯位是因为朝中的一些事。但那原是很大的事,我以为连命都要没了,现在已是很好。” 那些纠葛不便同红衣解释,但他是明白皇帝的意思的。 旨意中不提他与赫契储君的交集,也没有提什么“欺君”,只说了个“失礼”这样可大可小的罪名。可见这事的惩责大抵到此为止了,不会再有更严重的后果。 至于如何查出赫契眼线的事,大抵是皇帝权衡之下不想闹得人尽皆知,背后着人暗查便是。 这般决定之下,添一句把他留在珺山“思过”三个月,可当真是为他的伤势着想了。 对上红衣将信将疑的目光,席临川噙笑一喟:“信我,我不会害你。” 她默默点一点头,不再追问。 . 圣驾在半个月后返回长阳,珺山延绵数里的行宫、府邸一夜间归于安寂。 皇帝留了御医在珺山照顾席临川的伤势,另留了禁军保护安全。红衣这才放了心,不再为半月前的那道旨意担忧。 席临川的伤逐渐好转,终于能在不需人帮忙的情况下撑身坐起来了。于是喂他吃饭的红衣喂到一半突然回过神来,眨眼望一望他,目光又顺着划过他的胳膊、停在他随意搁着的双手上。 ——应该可以自己吃了呢…… 挑一挑眉,觉得当面说出“你自己吃”这样的话不太合适,于是心里打着小算盘忍完了这一顿。 晚膳的时候,席临川定睛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她不再用他案头的矮几搁菜,而是吩咐下人直接在榻上支了小案。菜量比之前大了些,足够两人吃饱,摆了满满一桌子。 案桌两边各搁了一碗米饭,显然一碗是他的、一碗是她的。 显然就一个意思:各吃各的。 席临川衔笑摇摇头,会意地自己端了饭碗起来,啧嘴说她:“挺精啊!” 红衣挑挑眉头,悠哉哉夹了一个丸子搁到自己碗里,笑意微微:“将军谬赞。” 席临川嗤声一笑,同样悠哉哉地伸了筷子——理所当然地就把她碗里那个丸子夹走了。 “……”红衣怒然抬头,看他吃着饭一脸笑吟吟的表情,端然是故意挑事、静等着她发火。 暗道一声:就不发火! 再夹一筷个丸子,不经碗里,直接送进口中。 这顿饭吃得……真是各怀心思! . 红衣一贯心思浅,一赌气便专注赌气,一边吃着一边跟他较着劲,应是“较”了一顿饭。 席临川心里则五味杂陈。 若不算去竹韵馆看舞那晚,这便是她入府以来二人头一回一同用膳。偏她心思简单得能把注意力全放在赌气上,他可是思绪千回百转。 养伤的半个月,二人的关系可算是近些了。 起初那三两日,他伤情尚有反复,几次睡着觉就又突然发起高烧,弄得伤口愈发不适。 彼时他就算忍着也没什么大用,伤势的事御医总是要告诉她一声的。几次她送御医离开,再回到他房里时,就变得眼眶微红,还硬要死扛着骗他。 ——她又不是什么会扯谎骗人的人,每次都是同样的理由:“风沙大,迷眼了。” 他倒没戳穿过。眼下伤势稳定好转了,却突然想拿这个调侃她。 席临川打量她片刻,看她一身淡蓝色薄绸曲裾很是轻便,似是无意地道:“深秋了,穿得这么少。” “天还暖和。”她毫无防备地这样一回,他旋即接口:“也没风?” “嗯,天气可好了。”她蕴起笑容来,边说边吃。心里还念叨着这道鱼片做得不错,忽而惊觉他安静了,猛抬起头,被他那似笑非笑的神色搞得脑中一阵懵。 “原还想给你寻快面纱什么的遮面的。”他悠悠说着,终于戳到了这一句。 红衣一思就知这话从何而来,顿时面红耳赤。 “下个月必定冷了。”席临川凝视着她,沉吟了一会儿,颔首询问她,“再等几天,等我的伤再好些,一同出去走走可好?” 他语中微顿,循循善诱地又续言说:“你想看瀑布还是悬崖、花草还是动物,珺山都找得到。” 第88章 游玩 席临川这重病号的邀请,红衣没有拒绝,然则此后几日,他伤势好转的速度却比预想中慢了。谁也不敢大意,这出行计划便只好暂且搁置,待得他的伤好得差不多时,小雪节气已过。 一封长信送至长阳,难免先就先前的事情谢罪一番,再禀明伤情好转之事,末了,询问皇帝合适能许自己回长阳。 三五日后,一封回信由快马送至,拆开一看就是自己送去的那封,只最后御批了两个字:不急。 席临川见信一笑,松了口气去找红衣。她恰正无所事事,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发呆,口中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曲,他立在门边听了听,好像是宴饮时常听到的一句曲子。 手指在门上轻一叩,她立刻看过来,当即起了身,颔首一福道:“将军。” “别发愣了。”席临川噙笑走进去,伸手一扶她躺在榻上时压歪的钗子,“陛下回了信,说回长阳之事不急。明日若天好,我带你四处走走。” 红衣点点头,笑言声“好”。游山玩水倒在其次,席临川这在府里已闷了好些日子的伤员,也该出府去透透气了——连御医都提了这样的建议。 天公作美。翌日,天气晴好。 . 马车在山间缓缓驶着,山道上难免有碎石,偶尔轻颠一下连带出一声响。就这样驶了好久,红衣不知是要去何处,追问了好几次,他也只说是去个好地方,笑意悠悠的,成心吊她胃口。 待得到了地方,她抬眸一看,眼前树丛茂密,郁葱得甚至有点阴森的味道。不由得皱了眉头,担心里面有什么虫蛇鸟兽,不敢进去了。 “来。”席临川笑着一拽她衣袖,半拖半拽地拉着她往林中走。 马车停在他们下车的地方,齐伯和小萄也自觉地留在了那里,红衣独自一人跟着席临川,看着这满眼叫不出名字的草木,简直怕自己再穿越一回。 眼前忽地豁然开朗。 茂盛的草木一下子“到此为止”了,一片清泉撞入视线,在冬日的阳光下波光粼粼。池中有热气氤氲开来,向四处散着,乍一看,颇有点云雾缭绕的仙境即视感。 红衣的双颊蓦地一红,望着清泉发了愣:温、温泉? 她自认不聪明,但温泉是干什么的……她可真不用他来“讲解”。 他带她来这里……合、合适吗?! 席临川在旁站着,一语不发地欣赏了她这面红耳赤的样子一会儿,俄而从容不迫地伸手一扯,将她身上斗篷的系带拽了开来。 寒风轻拂,红衣身上那身曲裾并不厚实,当即觉得蓦地一冷,又因被他这举动吓到,向后一跃,警惕抱臂:“将军……” 他面不改色,见她身后正有一棵大叔挡着,得寸进尺地复又上前一步,探手就拽上了她的腰带。手指勾挑抻拉地解着,口中平淡如常:“听说御医前两天给你搭了脉,说你有风寒症状。” “……” 这倒是真的,季节交替穿衣难嘛,有点小感冒实在正常。红衣立刻抬手挡开他的手,强作平静道:“我自己调养了……” 席临川挑挑眉头,双手同时抬起,把着她的肩头猛将她一转。红衣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瞬间就成了面朝大树手按树皮,紧接着,就感觉到他的手重新探到了她腰间,一圈一圈将她腰间缠着的腰带绕了下来。 口中还不咸不淡地道:“你那叫调养?早晚让小萄各备一盏热茶了事,也敢说是调养?” 怎么就……不是调养了?那是御医给开的驱寒茶啊! 红衣心中大呼不好,毫无防备地跟着他进来了,眼下这四处不见第三人的小树林里,他要做什么她可一点辙都没有——总不能指望突然杀出个精灵王或者密林王子什么的救她! 几尺长的腰带解下来,席临川将腰带拿在手里随意地折了两折,搭在她肩上,全做完全体会不到她在紧张什么,打了个哈欠:“这水不错,你自己泡着。禁军早先来查过、眼下在方圆一里外守着——所以应是不会有意外,你别一惊一乍地瞎叫,若不然……” 他一壁说着,她一壁慢吞吞地转回身来,说及此,他便恰好上下一打量她,续道:“被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你又没本事杀禁军灭口。”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并不打算留在这里。“鸳鸯浴”一类的黄暴剧情……实在是她想多了。 羞愧中,红衣的脸红得更加厉害。缓了许久,才怔然问道:“那将军去哪儿?” “打猎去。”他说着,手指轻一拨搭在肩前的弓弦,“好久没碰弓了。” ——她这才注意到,他是一直背着弓箭的! 席临川背着弓箭就走了,脚步踏得稳健,伴随着枝叶折断的声音,越走越远。 红衣目送他离去后,转回头看看眼前的温泉…… 这真是……她头一次在这样“纯天然”的地方……泡温泉啊…… 此前在现代的时候,纵是天然温泉,那也是建好了度假村、设施齐全,让你打从心里知道“嗯,这地方就是用来泡温泉的”。 眼前这里,风景极佳、花草树木环绕,安静得除了鸟鸣泉响就没其他声响,更没有“服务员”一类的设定…… 手里拽着刚才被席临川解下来的腰带,红衣驻足踌躇了半天:泡不泡呢…… 树丛中又传来响动,红衣循声看去,是小萄。 小萄手里拎着一只竹篮,迈过树枝碎石,朝她一福,笑吟吟说:“公子吩咐奴婢给娘子送浴衣来。” ……准备得还真齐全! 于是红衣想了一想,这丛林幽幽的,她又不认路,哪里也去不得。若不泡温泉,就剩了她和小萄大眼瞪小眼地傻着了。 终于褪了衣衫,一边脱一边喝令小萄:“转过去!不许回头!” 而后裹上浴衣,二话不说就迅速跳进了池中,顿时浑身被一阵暖意激得舒爽! 确实是个好地方! 红衣憋着气沉到水里,任由暖融融的泉水浸了自己一会儿,又探出头来,几乎能清楚地感觉到浑身的疲乏一点点被冲掉。 慢慢的,戒心全无,红衣自娱自乐得十分开心,时不时地潜下去摸块颜色漂亮的鹅卵石上来,再划着水搁到案边,然后再去找下一块。 席临川拎着猎物回到泉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像一条漂亮的锦鲤一般,游得轻快。 那件浴衣用料讲究,虽然不透但仍很轻,透过水色依稀能看到衣摆拂动,犹如被清风抚着一般,摇曳个不停。 眼眸一垂,他的目光停在了案边那一排五光十色的石头上。 因为日日被泉水冲刷,每块石头都被磨出了光滑温润的色泽。捡上来的这一排颜色丰富,最左一块是朱红色,最右一块是莹白,中间数块依深浅不同递进,排得很有规律。 有闲心排这个序,可见她是心情不错。 席临川低笑一声,挥手让小萄退下,四下看看,摸了个扁平的石片,略瞄了瞄,腕上施了力一掷…… 红衣正划着水呢,因脸都闷在水中,双眼自也紧闭着。听得上方有什么东西一跳一跳地击水而过,蓦地窜出水面——立时傻住。 说好的他去打猎呢?! 还有……刚才那是个什么东西?青蛙吗?! 她一时惊然,不知先问哪一个问题好,未及想个明白,他又一挥手,另一石片跳了几跳窜过水面。 原来是他在打水漂。 次一个问题有了答案,她轻一咳嗽,便问了头一件事:“将军不是……打猎去了么?” 他咧嘴一笑:“打完了啊。” 这理由说得理直气壮,他一脸阳光的神情更让她一僵。他说罢便转过身,四下寻着可用的枯枝干叶,红衣怔然看着,他熟练的很快支了个烤架起来。 她还在水里泡着,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眼睁睁看着席临川在岸上忙着,一会儿闷头去毛、一会儿又不知去何处打了水回来清理猎物,片刻工夫,收拾干净的肉就上了烤架,油脂遇火传来哔剥响声,又过了一会儿,肉香四散…… 早餐没怎么吃就被拽出来游玩的红衣食指大动,仍旧只能在水里僵着。 只穿了一身浴衣、浴衣还被浸得全湿,实在没法上岸。还有,小萄呢…… 席临川拔下短刀,割了片肉下来品了品,满意地一点头,而后从怀里摸了个瓷瓶出来。 红衣看着他倒过瓷瓶往肉上洒粉的样子简直惊呆了——居然还自备调料的?! “饿不饿?”席临川把刀戳在余下的肉上后,转头看向她。未待她做出反应,他便拎了小萄叠好搁在一旁假石上的她的大氅,双手展开走到岸边,“来。” 这分明是……蓄意的…… 红衣怒视着他缩在水里,就不往前走。 席临川笑睇她片刻,双眼一避:“我不看你。” 不太信呢。 “你本也穿着衣服呢。”他说着又将大氅拎高了一点,高过了自己的视线,悠悠又道,“当真不来?那我不管你了。” 他诚心诚意地闭眼等着,当真没有“占她便宜”的意思。 等了一会儿,终于觉得手里拎着的衣服一沉。他得逞地低笑一声,遂即听得她说:“不许睁眼!” “嗯。”他一应,确未睁眼,感觉着她慢慢将大氅套好了,拎在衣缘上的双手一松,蓦地用力一抱…… “啊!”红衣身子向后一倾惊叫出声,遂即怒然,胳膊肘刚向后一撞,便听他的笑语温和传来:“我没睁眼。但是……你老实待会儿。” 她的身子在一栗后僵住,战战兢兢地侧眸看他,见他确实仍阖着双目,双眼带笑,眼皮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微俯着身,下颌搁在她的左肩上,双臂紧环在她腰间。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待着,既不乱动手也不乱说话。 明明是很暧昧的动作,却堪堪让她说不出什么不悦来了。她轻衔着嘴唇安静地等着,一切凝滞般的时光中,感觉心底最坚硬的防线……都软成了一片海绵。 第89章 返回 红衣拢着衣服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吃着,感叹了好一阵席临川的烤肉技术着实不错! 肉质外焦里嫩,吃起来酥而不腻。那调料粉是混合的,味道丰富,红衣除了吃出盐以外……其他都没拼出来,只是觉得十分可口。 不禁有点好奇:“行军在外……将军常这么吃么?” 在府里又不曾见他做过这些,她觉得这只能是在军队里开启的技能了。 可是席临川眉头一挑:“行军这么吃?烤赫契人么?” “……”红衣脑补着,顿时一阵反胃。 “儿时比较淘罢了。”他一边切肉一边笑道,“早些时候随母亲在舅母府上,我嫌府里无趣,就常溜出去打猎。最初是用弹弓,后来改用弓箭……那时力气小,偶尔打的猎物多了,自己拿不回去,扔了又觉得不甘心,就先在外面吃一部分。” ……挺会玩的啊! 红衣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肉片,扔进口中品了一番,又道:“比府里的厨子做得好吃!” “……”席临川抬眼睇睇她,“嗤”地一声笑出来,“那是你不常吃觉得新鲜,日日都这样你就不想吃了。” 池边的气氛轻松愉快,暖暖的水蒸气各处飘着,将二人相处的画面萦绕得一片温暖。 那日,直到夕阳西斜他们才下山回了府,踏进府中歇了一刻又计划次日的行程。席临川思量后挑了一处风景独特的悬崖,红衣没去过自然提不出反对意见,欣然答应。 这般“游山玩水”的日子持续了足有半个月,珺山一带最有趣的地方差不多都走了一遍。 这日去的地方远了些,一路颠簸之后回到府里,红衣累得浑身发软。 连眼皮都抬不动地接了小萄端过来的茶水,耳闻席临川笑吟吟提议:“明日带你骑马吧。” “……”红衣接茶的手僵住,立即摇头,“不要!” 拒绝得十分干脆利落,席临川想了想,又道:“那不如明天歇一日,后天去骑马?” 她却还是道:“不要!” 他便有些好奇起来:“怎么?” 红衣心下略作斟酌,撇了撇嘴,把原因跟他说清楚了:“将军重伤未醒的时候……我赶回长阳取将军说的那只盒子,因不知里面是什么,怕是能救命的东西,就格外着急……回来时是央禁军直接骑马带我的,一路颠得……睡了一觉之后身上疼得不想活了!” 这是实话。 那天一觉醒来后,刚一动就被骨头间沁出的疼痛激得叫出来。后来若不是他还昏迷着,让她紧张得过不上这些、也不好意思开口让御医抽空来诊她这酸痛,还不一定怎么在府里叫苦连天呢! 席临川的笑容微微一滞。 因他昏迷前已思绪不那么清楚、醒后亦没人同他提过那盒子,听她这么一说,蓦地惊觉,心中略有些发紧地看向她:“你……把那盒子呈给陛下了?” 红衣点点头:“自然。” 他面色微白地抿了口茶,想想那封信中的内容,暗道皇帝应该不会给她看才是。 红衣眉眼微垂,稍作颔首,抿笑说:“将军的那番安排……我看到了。” 席临川一窒息,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意有所指地强调了一句:“但我没死。” “嗯。”她点点头,轻松笑道,“我也很高兴将军活下来了。” 席临川浅怔,遂睇视着她,想把她这话里的意思琢磨个透。 “我……”她说着咬住嘴唇,觉得有些话直说很难为情,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又呢喃着开了口,“我至今仍不觉得我起初对将军说的是错的——那一道坎,于我而言确是很难迈过去。” 她稍一停顿,对上他的视线,在脸红心跳中说得吞吞吐吐:“但我……我也想试试将军所说的那种生活了,长公主和大将军那种。所以……” 红衣稍一耸肩头:“迈不过去的坎,我试试能不能绕过去吧……我试试看。” 她说得极不确信,委实对自我调节心理状态的事没什么自信可言。说完后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动静,犹豫着抬头望一望他。 ——案几对面的席临川好像石化了一样,目无焦距地愣在那里,如同刚被什么东西迎头一撞,撞傻了。 红衣复又低下头去,在他这呆滞的视线下美目流转,琢磨一番后起了身,绕过案几坐到他身边,伸手在他眼前一晃,神色肃然:“将军这是什么反应?若觉得这样不好,就当我没说……” 他蓦地转过头来,吓了她一跳,怔然对望了良久,听得他微有颤意地道了一声:“多谢。” . 是夜,快马扬着尘土驰入珺山,在山脚处府邸的门前停下,未待迎出来的小厮多做询问,便一举牙牌:“禁军都尉府。” 小厮连忙让开路,向同伴递了个眼色吩咐前去传话。片刻,府中各院灯火陆续亮起,席临川衣冠齐整地迎了出来,毫无困意,一揖:“大人。” “将军。”对方还了一礼,遂将一丝帛卷轴呈与他,“陛下手令,传将军回长阳。” 席临川接过手令扫了一眼,眉头稍皱:“现在?” 那禁军一拱手:“陛下希望能在明日早朝时见到将军。” 席临川面色微沉,简短地交代了府中下人几句话,又着意嘱咐齐伯不必去扰红衣,让她次日收拾妥当启程回长阳便可。 而后着人备马,与那一众禁军一并行去。 紧赶慢赶,还是未能在卯时早朝开始前到达。 进入皇宫时迟了约莫一刻,听得传召,举步入殿。察觉到一众朝臣沉默着投过来的目光,席临川只作未觉,行至殿中一揖:“陛下。” 周遭一寂。 席临川抬眼一扫,轻而易举地觅得几道显带嫉恨的视线,默然不言。 “看来骠骑将军的伤大好了。”皇帝的话间带着几许轻松。 席临川一揖:“是。” “那朕交待你件事。”皇帝的语气沉了几分,顿了一顿,续道,“无关军中,但只能你办。” 席临川浅怔,静等其言。少顷,余光扫见九阶之上的宦官行下来,手中托着一托盘走到他面前,一欠身:“将军。” 他抬眼看去,那盘中只置着一枚牙牌,朝上的这一面刻着八个字:“禁军都尉府,指挥使。” 席临川一惊:“陛下?” “将军在珺山时间久了,想来还不知情。”皇帝淡睇着他,缓缓说着,“朕疑赫契人在长阳城中布有眼线,着禁军都尉府指挥使彻查。但前日夜里,指挥使被人暗杀在府中,七窍流血。” 满殿死寂中,席临川倒抽了一口凉气。 皇帝清冷一笑,笑声在偌大的永延殿中荡了个来回。一众朝臣眼也不敢抬地听得他又道:“倒恰证明了长阳确有赫契眼线,而且消息灵通得很。” 席临川心头微悚,隐觉这话中有些别的意思,一时却又摸不透。 “朕要你继续彻查指挥使未查完的事。北镇抚司人员随你调遣,有任何眉目速禀宣室殿,许你夜间入宫不必通禀。” 皇帝沉然说完,引得官员间一片骚动。 俄而有人上前一揖,谏言道:“父皇……此等安排,未免让骠骑将军手中权势太大。” 文武官员间皆有人点头——与私交如何无关,席临川原已统领全国军权,如今又让他有禁军可调,听上去着实危险了些。 禁军都尉府彻查整治官员……是可以先斩后奏的。 皇帝一瞥禀话之人,口吻悠悠:“那朕若把此事交给太子去做,你做得好吗?” 太子一愣,自不敢就此把话说死了。短暂的沉默间,皇帝便又将目光转向了席临川:“拿出你把赫契人打得措手不及的本事来,给朕把他们的眼线拔出去。” “诺。”席临川抱拳一应,未再有它言,径自退到一旁。 . 心头的疑惑一直持续到早朝散去。待得与众人一同施大礼恭送皇帝离开后,席临川无甚闲心多听奉承或是对他伤势的关心之语。 径自出了殿,快步行下长阶。他绕过永延殿直奔宣室殿而去,到了殿门口,向当值的宦官道:“求见陛下,有劳通禀。” 那宦官却躬身回道:“方才陛下不是下了旨了……将军求见,不必通禀。” 他便提步走进殿中,皇帝也刚回到殿中不久,尚未落座,信手接过宫娥奉上的茶。见他赶来,略一笑:“何事?” “陛下。”席临川颔首,沉声问道,“臣想知道,此事可有隐情?” 皇帝一瞟他,反问:“什么隐情?” “臣以为,想暗杀指挥使并不容易。”他抱拳道,“陛下想让臣办的,究竟是何事?” 皇帝睇视了他一会儿,一喟:“你比你舅舅聪明。” 席临川安静未言。 “朕赐死了指挥使。”皇帝直言道,见他未有讶意,隐有赞许地续说,“他知道的事情不少,连他府里都被赫契人监视,朕只能这么办。交给你,是因由你来办就不必多一个人知道惊蛰的事情,朕要你一边查着一边注意着,如若惊蛰因此暴露,速撤回来。” “诺。”他应下,静了须臾,皇帝又道:“朕知此事牵涉甚广,会有危险,你若有顾虑……” “臣没有顾虑。”席临川断然应道,一顿,只说,“但请陛下护红衣周全。” 皇帝蓦笑出声,打量着他,思忖道:“可以让皇后召她进宫,在长秋宫给她安个闲职。” 席临川面显犹豫,一面清楚自己担着这样的差事、府里也有赫契人的眼线,红衣回到席府并不安全,一面又觉得就此让她留在宫里…… 安全倒是安全,但就见不到了——他和她朝夕相处了这么久,才终于让她稍松了口。虽则知道该大事为重,可一细想这些,心里也实在不安稳。 “你若想见她,朕许你随时到长秋宫去见。”皇帝眉头轻挑,简直都懒得为此同他争辩或是嘲笑他了,言罢就转身向寝殿走去,“朕派人去接她,你速着手办你该办的事。” “诺!”席临川终于爽快应下,端正地一揖,施礼告退。 第90章 接风 得知席临川已连夜赶回长阳的红衣未在珺山多做停留,收拾好行装也备了马车,与同来的仆人们一道返回长阳。 行至一半,忽有禁军来接,人数众多且装备齐全,浩浩荡荡地把一行人应回长阳。 一众禁军都眼含杀气,那“靠近者死”的气场,直弄得红衣有点自己带了辆运钞车的错觉。 颠簸了两三日,回到长阳城后便兵分两路了,齐伯带着一众仆婢回席府,红衣则仍由禁军护着,直奔皇宫而去。 入了宫门,方有宦官迎上来,取了些散碎银两向那些禁军道谢,又悠悠地向红衣解释起来。 未多说席临川接了怎样的旨,只说稳妥起见,让她先行留在宫中。长秋宫给她空了个女史的位子出来,说是女官,但平日里并不用她做什么,闲来无事陪皇后说说话便可。 那宦官瞧着面善,说话也和气,但红衣听他这样说,却一点都安不下心来,不知席临川又在经什么险事。 几个月前才遭了杀手,险些把命丢了,如今…… 这将军可真不是好当的! . 她到长秋宫时,正值皇后午休。 宫人未立刻带她去向皇后见礼,而是先去了为她安排的住处。 一方小院并不大,除正厅外,东侧有两间厢房,西侧则是小厨房和汤室。却是每屋都布置得精致合理,尤其是让她住的那一间,各类家具一应俱全,红衣打开柜子一看,连衣服都备了几套。 “皇后娘娘着人去席府问了娘子的尺寸,命尚服局连夜赶制的。”那宦官一壁笑说着一壁替她关好柜门,又一指妆台,“备好的首饰也俱是现下宫中时兴的样式,娘子挑自己喜欢的颜色用就是。皇后娘娘知道娘子不熟宫中礼数,特地先过过目,没有不合规矩的。” 可见对她的安排周到上心,红衣心头微松,对皇宫的惧意不觉间轻了几许,那宦官又说:“迟些时候,会从娘子身边的婢子里挑一个进宫侍奉娘子。娘子连日颠簸,先休息就是,明日一早自会有人带娘子去拜见皇后娘娘。” 红衣点点头,向那宦官道了谢。打开妆盒,随手取了支钗子出来赏他,那宦官眸色一亮,噙着笑告了退,留给她一室安静。 她确是颠簸得累了,又因为席临川担心着而睡不踏实。迷迷糊糊的,须臾,听得外面有宫女的声音说:“就是这儿了,女史大概歇着,姑娘也歇歇便是。” 而后听得一熟悉的声音应了声“好,多谢女官”,是小萄来了。 她继续睡着,耳闻小萄进屋后收拾东西的声音,少顷,又听得有瓷器相碰的声音一响。 红衣眼也未睁地翻了个身,很快,感觉在翻身中蹬乱的被子被人一拽,轻轻一扬,又重新盖平整了。 弥漫开来的松柏淡香让她在睡意中一愣,立时睁眼望去,迎上一张带笑的面孔。 席临川见她睁眼,蹲下身去,手指在她额上一拍:“一直觉得你心思重,生怕你进宫来会心里不安才过来看看,你倒睡得挺香。” 谁睡得挺香了…… 红衣打着哈欠往里挪了挪,留出榻边来让他坐,望着他问:“将军到底在料理什么事?要我进宫来,是因为连席府都不安全了么?” “也说不上不安全。”他舒了口气,“不过宫里更安全。” 无法反驳…… 红衣撇了撇嘴,知他只说这个就是不便同她多说其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支在榻上的手上戳着,轻声提醒:“将军注意安全才好,先前……那禁军说府里有赫契人的眼线,还不止一个,也是个麻烦。” “我知道。”他一哂,伸手要拽她起来,“晚上姨母设了个小宴,算是为你接风,快起来,同去。” ……怎么不早说!!! 红衣一下子坐起来,抬手摸一摸凌乱的发髻,顿时大感怨念。 。 她紧锣密鼓地开始盥洗更衣化妆,回头一看,席临川就在榻边坐着,没有离开的意思。 好在中衣裙并不用换,又是冬天,布料厚实得很,她便也不轰他。 大概衣柜,挑了一件西瓜红、一件淡蓝的曲裾出来,来来回回地看了几遍,然后…… 选择恐惧症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赶制的缘故,这两件曲裾衣缘和腰带上的花纹完全一样,只颜色不同而已,红衣皱着眉头纠结了半天,身后幽幽地一句:“红的好看。” “……”她一伸手把蓝色的丢给小萄,穿衣服穿得急急忙忙,遂落座化妆。 席临川笑看着她着急忙慌的样子,虽觉并不用这样着急但也并未劝她,毕竟能早到一点便比迟了好。 . 长秋宫有日子没设过这样的宴了。因有外臣在,虽他是皇后本家,别的嫔妃也仍不宜来参宴了。 便邀了几位宗亲女子,从公主到翁主、郡主皆有,在长秋宫中闲说交谈着,倒也和睦。 一声悠长的“骠骑将军到——”传进殿里的时候,四下一静。 红衣随着他一同往里走,很快,便意识到众女投过来的目光中,落在自己身上的似乎更多些。 正有些无措,忽地肩头一紧,忙低眼一看,是席临川的手环了过来,毫无顾忌地揽着她继续往里走。 席间一片窃窃私语,大多将声音压得很低,红衣只听清近处有人说了一句:“真是房宠妾呢。” 她微蹙眉头忍着未礼,待得席临川驻足长揖时,随之一福:“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笑容和缓:“坐。” 二人一同落了座,皇后看向红衣,笑而解释道:“今日来的,都是时常入宫来陪本宫的各家贵女。你们先认识一下也好,你对宫里不熟悉,日后少不了有相互帮衬的地方。” 皇后这话说得在理,然则红衣刚应了声“诺”,便听得不远处有人笑言说:“皇后娘娘这话说的……论对宫中的熟悉也好、论家世也罢,自都是只有臣女等帮着她的份,哪有反过来让她帮着的地方。” 真是说得毫不客气。 “那就只好多劳各位日后关照了。” 红衣应得也不客气,刚欲出言替她驳话的席临川一怔,侧头看看她,反不好说什么了。 这一说、一驳,席间便有些尴尬起来,好在宫娥恰在此时奉了新菜上来,一碟子蟹粉豆腐色泽金黄诱人,席临川心知这是合红衣口味的东西,拿了调羹一舀,搁进她面前的空碗中。 这细微的举动直看得离得近些的一贵女红了脸,稍远些的一人则道:“女史好福气。” 口吻幽幽的,好像有下文。红衣品着刚送进口中的豆腐懒得理她,直待她主动将“下文”说了出来:“有将军宠着也就罢了,女史自有自己的本事。但能入长秋宫陪伴皇后娘娘可是不容易,我妹妹因是庶出都被挡在了外头,女史一个妾室……” “就是。连皇兄都说,母后近来真是愈发好说话了。” 后一个声音让红衣一怔,抬眸一扫:倒是有日子不见霍清欢了。 席临川沉而未言,静静听着四面八方的讥讽,右手支着头看着红衣,待她吃完了那勺豆腐,左手拿起筷子在盘中一戳,杵上来一个醋溜丸子给她。 他打了个哈欠,慵懒道:“姨母,要不臣还是带红衣回府去吧。” 众人皆一愕。 明嘲暗讽在宫里从来不少,但因关系错综复杂,不到忍无可忍的地步绝不会闹得翻脸——一众贵女也是仗着这个,图个口舌之快罢了,全未料到席临川他真能为了这么几句话,开口就说要带红衣回去。 “臣让她进宫待些时日,是想护她周全,但可没打算用不顺心换这周全。” 他头都没抬一下,仍旧侧支着额头看她。见她用瓷匙将那丸子切了一半吃,理所当然地就用一根筷子把余下一半抢过来送到自己口中,嚼了嚼,又道:“我家红衣直心眼,比不上各位贵女嘴毒心黑……”他说着径自愣了一下,旋即纠正,“我是想说‘伶牙俐齿’……嗯,日后要是日日听这些冷言冷语,她大概也只能听着,驳都不会驳,万一憋坏了,怎么办呢?” 红衣的目光悲戚而幽怨地看向那一盘丸子,很想一下塞那么五六七八个到他嘴里,让他闭嘴。 ——谁‘直心眼’了!谁驳都不会驳了!谁憋坏了! 然后,他竟然还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她怒目望去,他笑意之下端然一副“红衣你最二了”的表情! 安静了一会儿,皇后恰到好处地开了口:“骠骑将军的话,都听见了?” 殿中没人敢应声。 “妻室还是妾室,那是她在席府里的身份,不是宫中位份。”皇后淡扫众人告诫道,“本宫是奉陛下旨意,代将军照顾她些时日,不想再听到什么不恭不敬的闲言碎语。” 众女稀稀拉拉地应了声“诺”。 “那就多劳诸位照顾了。”席临川还是那副神色,口吻听上去甚至更懒散了些。左手一伸示意着红衣,红衣微怔着将手搭到他手里,便被他拉着一同站了起来。 “臣告退。”他向皇后一揖,红衣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就被他拉着往殿外走去。 . “将军您……”踏出殿门,她不由自主地挣着,因他的突然离场而有些忐忑,“干什么啊?就这么走了,多……不合适?” “话说到了就行了,这种宴席有什么意思?”他笑着松开她,声色轻松,“单给你备了厨子了,晚上饿了,自己让小厨房做吃的。” ……这是重点吗?! 红衣蹙一蹙眉:“皇后娘娘设的宴……” “我让皇后娘娘设的宴。”他强调着解释道。语中一顿,复循循笑道,“为的就是找个机会把这一干人都聚齐了、把该说的话都说了。那一干贵女日后必不敢欺负你,你安心待着便是。” “……”红衣直听得啼笑皆非,蹙着眉却又带着笑地望一望他,越回想他的话就越觉得…… 这解决问题的方式真是简单粗暴,简单粗暴得画风清奇! 第91章 祝氏 长阳城的暗流终于涌到了明处。 席临川一如在战场上一般雷厉风行,连夜看完了禁军都尉府搜罗的各样证据后,着手开始抓人。 一时间,无论是皇室宗亲的府邸还是贵族朝臣的住处,皆有人被禁军都尉府带走问话。偶尔再有几句理论便会闹得动静不小,引得附近百姓驻足围观。 缉拿的人数众多、“种类”齐全,男女老少皆有,仆婢乐姬也都在列。大多都是为金钱所惑而为赫契人办事,一被抓入禁军都尉府,用不着动什么大刑,就纷纷招供。 自然,也不乏有嘴严的。 总之这是个斗智斗勇的事,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冬至的前一晚,一张供状呈到了席临川案头。 “将军……”来禀事的千户面露难色,席临川只一睇他的神情,便道:“抓。” 禁军闯入太子府的举动,将住得近些的皇亲国戚都惊住了。 府门紧闭,偌大的太子府在众目睽睽之下安寂了许久,外人听不到府里的动静,而府里,也确实没什么“动静”。 禁军与太子府的侍卫对峙着,明晃晃的刀剑在阳光下光芒耀眼。 席临川在一刻后踏入府门,一身轻甲齐整,向院中负手而立的男子一揖:“殿下。” 没有得到回话,席临川便维持着长揖的姿势等了片刻。须臾,犹未听得任何回音,便径自直起身来,一挥手:“带走。” “席临川。”太子挑眉,切齿道出的话中怒意分明,“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殿下也知道臣在办的是什么案子。”席临川神色未动,回看过去,“禁军都尉府查出殿下的妾室祝氏通敌,臣认真看过,时间合理。听闻祝氏近来很得殿下的意,殿下身为太子牵扯甚广,还是查清为好。” “你不能擅自从孤府上带人走。”太子说得也平静,并未因对方的不退让而乱了阵脚,“莫说是孤的妾室,就算只是府中杂役,你也得拿父皇的手令来。” “陛下一再嘱咐臣在此事上不得耽搁。”席临川言至此不再与他多做耽搁,微侧首睇了眼手下,“抓祝氏走。抵抗者一并缉拿问话。” 太子凛然,大有不信地看着他,府中侍卫仆从却再不敢做任何阻挡。只消得片刻工夫,两名禁军押着一女子从府中走到前院,向席临川一抱拳:“将军。” 席临川颔首,未作它言,躬身向太子一揖便带人离开。 这消息在一刻后就传遍了长阳,百姓们带着点兴奋之色交头接耳着,想知道事情的结果到底会是什么,想知道太子之位会不会就此换了人来坐。 中间到底隔着太子,禁军都尉府未直接动刑,威逼利诱地审了大半日,一点进展都没有,一众禁军大眼瞪小眼地默了半晌之后,官职最低的那一个默默起了身,到书房去,找了枚骰子来。 正好共六个人,一人说一个数算是自己,扔到谁,谁去请席临川——不是禁军们懒得动,而是知道他进宫找红衣去了。 . 长秋宫侧殿里,候在旁边的一众宫人目不斜视地“僵”着。正殿中,皇后不在,静守着的几个贵女时不时往这一侧张望张望,隐有愠色,又不敢妄言什么。 一身轻甲穿戴得整齐的堂堂将军此时正坐在榻边,聚精会神地剥着栗子。 因沾了糖浆而变得光亮的栗子壳被剥净,又在指间一转,确定没有坏了地方,满意一笑,送到榻上躺着的女子嘴边。 红衣蹙蹙眉头,张嘴吃进去,懒洋洋的话却显然不领情:“你自己吃嘛……” 抽什么风! 原该寅时当值的女史今天身体不适,掌事女官没办法,只好让她顶上。她一点准备也没有,昨天睡得晚今天又起了个大早,眼皮打架地熬了一上午之后…… 连皇后都看出来她困得熬不住,是以出门礼佛前特意给她留了句:“你去侧殿睡会儿吧。” 然后,她睡得正香,席临川就来了。非说今天从宣室殿弄来的糖炒栗子好吃,看她懒洋洋地淌着不肯动,就索性主动剥了喂给她! 直弄得红衣气不打一处来:你个当将军的,去宣室殿禀事还不忘从皇帝那儿弄点小吃解馋也就算了,你还拿这小吃打扰别人休息?! ——要不是怒意满满间睁眼看到他一脸倦色,知他这几日过得也不易,红衣必定起床推他离开了! 殿外一阵嘈杂。 值在门外的宦官见禁军直奔长秋宫而来,吓了一跳,问明情况后连忙入殿去禀,死死低着头,不看眼前腻歪秀恩爱的二人:“将军,禁军都尉府的人请您速回一趟。” “……”他不快地挑眉,旋即感觉一双小手在他后背推了又推:“快去快去。” 席临川回头一瞪她,咬牙看看案上剥出来的一堆栗子壳,大感自己吃力不讨好。 . 隔着铁窗,天边的玉轮看上去格外凄清。祝氏在窗前望着,心下数着数等着,直至身后铁门传来“吱呀”一声。 她回望过去,睇一睇来人,短促一笑:“骠骑将军。” 席临川向里扫了一眼:“带她出来。” “将军有话要问,不如就在此处问吧。”祝氏毫无惧意的反应让席临川微怔,打量她片刻,提步进入房中。祝氏挥手让牢门外的禁军退下,见禁军不动,便看向席临川:“原是不想说的。现下我心情好,乐得让将军听个究竟——将军若让这么多人守着,我可就不说了。” 酥软的语调激得席临川浑身一栗,又看一眼她那一脸媚气的样子,不禁暗自揶揄起太子的品味来。 点头准许禁军们离开,席临川淡看着她在案前柔柔弱弱落座下来的样子,口气冷然:“禁军都尉府查了你好几日,我大抵知道你是如何讨得太子殿下欢心。同样的法子在我身上没用。” “呵……”祝氏轻然一笑,美目看向他,“将军什么话?我知道将军您有心上人,我也是有夫之妇。想单独和将军谈谈,不过是想说……将军您放我条生路,我再也不犯了,可好?” 席临川面色一沉,心觉她说这话并非因为太蠢或是仗势欺人。睇视着她,他冷言道:“凭什么?” “凭我快当太子奉仪了。”祝氏回得轻快,“殿下连为我请封的奏章都拟好了,您不会要逼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吧?将军——这名分我等了许久,您断了我这个前程,等于要我的命。” 席临川淡看着她未语。祝氏噤声想了一会儿,双手搁在案上,白皙的手指相互拨弄着,话语清幽:“那我再告诉将军些事情好了。” 席临川颔首:“说。” “你们从五年前起安插在赫契的眼线……”祝氏轻笑一声,“以节气为号。二十四节气被拔出了二十三个……” 席临川神色一凌,纠正道:“二十二个。” “二十三个。”祝氏笃定道。眉眼间带出的妩媚让他浑身发冷,“芒种刚被查了出来……将军您还不知道?” 他后脊一悚。 “还剩个惊蛰,我想也快了。”祝氏肩头轻耸,“你们让传信的人伪装成商人往返于两国之间,不好查……但也不算太高明就是了。” 祝氏轻一拎裙摆站起身,笑意盈盈地一步步走向席临川,欣赏着他微有些发白的面容,又道:“还有一件事,您想听么?将军。” 席临川深缓了口气,向后退开半步:“你说。” “永阳坊。”她字字清晰地道,美眸一扫他,复道,“永阳坊从西边数,第三条巷子,金氏饼坊正对着的那个院子……里面住着的人,在赫契王廷级别不低,长阳的许多赫契眼线,亦是同他联系——将军您若能活捉他,想来大功一件。” 他狐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会将如此重要的事拱手奉上。但见祝氏幽幽一笑,伸手搭到他肩上,为他一掸斗篷上的尘土:“至于这‘立功’能不能是十足的好事,就看将军您自己了。” “什么意思?” “将军您放我一条生路。”祝氏再度说了这句话,笑意不减地看着他,压低了三分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沙哑,像是矬子直接磨在心上,“您让我安心在太子府过我的日子,我便保证不告诉旁人,将军搜查的那地方是我供出的——这样,将军您查出多么重要的事,就都是您的功劳;您查出了什么重要的事,也皆由您说了算。” 祝氏说着一顿,俄而似是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就又续了一句:“您未说查到的事情,我绝不多言半句。” 这步步紧逼的威胁感。 席临川熟悉这样的路数,多是拿自己最在意的事情用作要挟。短一想便猜出该是什么事,蔑然笑道:“别拿红衣作威胁——类似的事情她已历过不止一次,就算再有一次,我也能帮她脱清罪名。” “哦,是么?”祝氏嫣然一笑,未在此点上与他多做争执,笑意愈浓地睇着他,“那若关乎将军身家性命呢?您的官位、名誉,亲眷的命还有您自己的命——若是这些都没了,您再护红衣,可有用么?” 第92章 初吻 涌入永阳坊的禁军将祝氏所言的那个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月色下,席临川在院中负手等着,心下难免有几分惶意,不知这院子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把柄,竟能让祝氏那般自信的认为,可以伤及他的“身家性命”。 席临川自认没有什么会让皇帝动怒至此的滔天大罪。 他手中的军权,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拼杀出来的;府中珍奇异宝俱是来路正当,没有半分受贿所得。 诚然,若说要将军的命,还有一条便是谋反——但他不仅懒得“勾结”什么权臣,府中甚至连个门客也没有,更不曾豢养私兵或者擅屯兵器。 思来想去,席临川自认是担得起那句“行的端做的正”的。 院中安静些许,几个赫契人被押出来。看装束,确非平民。 这一干人自是押回禁军都尉府候审。席临川又等了一会儿,禁军抬了几只约有两丈长的木箱出来:“将军。” 他扫了一眼,抽剑划断那箱子上的铁锁,弯腰一启盖子,木盖棱角敲在地上,“咚”地一声。 箱中皆是书信,罗列得整整齐齐,每一摞都用绳子捆着,绳下还捆着一张纸笺。 最左的那一摞的纸笺上写着个“祝”字,另一摞上则写着“席”。 席临川心中微凛,将那摞信拿了出来,拆开绳子,连看了数只信封,每只信封上的字迹都不一样。 果真……他府里果真不只一个细作。 “去查。”他将那摞信丢回去,“加派人手核对字迹,查出后速去各府抓人,不得耽搁。” “诺。”禁军领命,遂又两人一组拎着几只箱子一同离开。 席临川驻足良久,目送着他们在夜色中走远了,才缓缓地弯了腰,将地上的一封信捡了起来。 多亏了这斗篷和天黑,他垂下手再将一摞信丢回箱中,悄悄丢了一封在脚边,并无人察觉。 信封上的字迹,在月光下让他觉得狰狞而恐怖。 这字…… 并不曾见她写过几次,但仍足够让他印象深刻。 落笔落得太重,墨迹殷得每一个比划都奇粗,丑得刻骨铭心。 不会是她。 席临川心中坚信这一点,恍惚中,似有一张大网从夜色中铺下,将他笼在里面,逃都逃不开。 . 红衣从长秋宫的宫人口中听说,太子的一房美妾在禁军都尉府大牢中自尽了。 一个宫女说:“听说……是骠骑将军逼死的。” 另一人则道:“怎么怪得了骠骑将军?还不是她自己通敌在先,眼下事情败露了,怕遭严刑,只好自行了断呗。” 而在当日下午,呈进宣室殿的奏章让皇帝都是一惊。 睃一眼席临川惨白的面色,皇帝轻声一笑:“你竟敢就这么禀给朕?” 席临川喉中一紧,遂如实道:“事关重大,臣不敢隐瞒。” “你可以隐瞒。”皇帝探究地睇着他,“此事由你全权在办,你若压下,朕便不会知道。” 他沉默无话,皇帝复一声轻笑,又道:“朕若说皆尽入狱严审,你可有异议?” “臣无异议。”他狠下心一抱拳,“但臣以为此事另有隐情,若直接严审,重刑之下难免有屈打成招。” 皇帝悠悠一点头,未见愠色,也无甚别的态度,只说:“你自己拿分寸。此事朕不多管,只看结果。” “谢陛下。”席临川一揖,“臣还有一事……” 皇帝颔首:“你说。” “臣想接红衣回府。”他道。 皇帝稍一蹙眉:“为何?” “臣开罪了太子殿下。”他郑重地说着原因,心里很是清楚,自己这回欺君了,“臣不想太子殿下拿她出气,更不愿姨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皇帝便点了头,道了句“也好”,任由他去长秋宫接人回去。 . 这回府的决定来得突然,红衣忐忑地观察了一路,更是明显觉出他情绪不对。 不同于在珺山因重伤所致的面容苍白,他现下的苍白面色下……分明藏着些惧色。 她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一路上以手支颐,却非在休息放松,而是在沉思着什么,目光中偶有几许慌乱闪过,虽则很快就会消失不见,但还是让她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那份情绪。 仔细想想,这好像是她第一回得以如此分明地察觉他的恐惧。 此前,就算是在珺山面对那一众杀手的时候,他也尚存几分轻松,口吻轻松地对她说:“我不数了,你准备好就跑吧。” 现在…… 红衣睇视着他的侧颜踌躇了一会儿,伸出手去,握在他的手上:“将军?” 席临川蓦回过神,看向她的同时反握住她的手,扯动着嘴角略一笑:“嗯?” ——然后,连自己也意识到这笑容有多牵强。 “这几日朝中事情很多。”他垂眸缓缓道,“我抽不开身日日进宫,便还是接你回府吧。” 他这样说了,红衣心里一紧,愈加确定这是出了什么事了——他将她送进宫中“暂住”,原是出于安全考虑。这一番解释却全然是从他想见她的角度来说,未言及安全半句。 实在反常。 她刚欲发问,他握着她的手忽地添了两分力,带着些许紧张握得她手上一暖。怔了一怔,她将追问的话咽了回去——他若不想说,她便先不追问了吧。 . 夕阳照进书房,几束橙红色的光映在地上。席临川心中翻来覆去地思量着,此事大概会闹到怎样的地步。 四十多个人…… 他并不信那四十多个人皆是细作——譬如那封与红衣字迹一般的信便是仿造的。 但是,这样的事,并非他肯信就可以“到此为止”。 于皇帝而言,要顾的是大局。所以要么他将这四十多个人查个明白,谁是、谁不是皆无差错;要么,或许就只剩了等着皆尽赐死的旨意下来,连带着他也要遭受一番议论。 若再想得黑暗一点:但凡这四十多人里有一个说是受他指使,禁军都尉府为保稳妥就会顺着这个路子审下去,严刑之下难免有人服软,到时候便成了“人证物证俱在”,他有口难辩。 他不是怕死的人,却怕会牵涉太多人跟他一同去死。 目光停在案上放着的那一摞信和禁军都尉府比照笔迹后写出的结果上,席临川沉吟一会儿,叫了齐伯进来。 “你亲自去淄沛一趟。”他道,“挑一处够好的宅子,把家具仆婢都置办齐了。” “……公子?”齐伯一愕,不知席临川怎么突然对置宅子的事感兴趣了。 席临川将一张纸交给他:“如果出了什么事,你把这个公诸于世。上面的时间是我还有侯位的时候,若不细查,旁人便只能相信我早就休了红衣,所以另在自己的封地上给她置了宅子,想让她走得远些。” 应是不会有人细查吧。就算是皇帝,兴许也会最后给他一次面子,保住他想保的人。 齐伯面色一震,伸手接过那张纸,同时,却不由自主地发着抖看向侧后的屏风。 席临川微凛,睇一睇他的神色,提步向那屏风走去。 正听得心悸的红衣抬眼间一惊,吓得向后一退,便见他愈显沉郁:“你干什么?” “我……”她心虚了一阵子,调整一番心态,迎上他的目光,“我想知道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 席临川眉头轻挑:“朝中的事和你无关。” “那将军为什么要送我走呢?” 顿时沉寂。 “而且还要假装早就休了我?”红衣哑笑着望着他,不理会他脸上毫无掩饰的怒色,静一静,道,“将军舍命救过我,但我不能次次让将军舍命去救——到底出了什么事,既是关于我的,将军何不直接告诉我?该我担着的,我自己担着。” 席临川短喟一声,未同她多言,挥手吩咐齐伯去照办。 “齐伯!”红衣扬音喝住他,目光挪回席临川面上,敛去笑容,严肃郑重,“我会试着说服自己不去想从前的事、让自己跟了将军,不止是因将军舍命救过我,是因为我以为将军跟其他人不一样。” 他稍一愣。 “将军不顾议论为缕词争辩、与何庆对决、允许我继续在竹韵馆做事……我以为将军跟其他人不一样。” 她上前一步,双臂微微颤着,抬手搭在他腰上。他不禁一悚,讶然望向她,见她笑意吟吟:“将军是不是从来没想过娶妻?不论是娶我还是娶哪位贵女,将军从来没想过?” “怎会……”他立刻驳道,慌张中不解她为何突然会说这样的话。 他当然想娶她,补她一场让长阳城瞩目的昏礼、把席府交给她打理、听人说“骠骑将军的夫人一舞惊四座”、然后再给府里添几个男孩女孩…… 各样的情况他都想过,越想就越渴望实现,所以才越加步步小心地护她周全。 “那将军听我说……”红衣竭力维持着心里好不容易抓住的平静,蕴起温缓的笑容,一字字地轻言道,“妻室不是被男人养在府里的金丝雀,夫妻也不是单纯的‘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若夫妻不能共进退,那……结婚和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也没差别了。” 他胸中滞住,隐存惊意地睇着她,突然觉得她和平常不太一样了…… 明明仍是那个娇小的姑娘,额头才到他的胸口,让他觉得他就该护她万全才对……此时却反过来在他心中添了一份力量。闷了许久的压力突然轻了一半,他凝视着她长缓出一口气:“你……” “我自认没做过亏心事,也相信将军素来坦荡。”她认真地说着,明眸一眨之后有些破功,有点恢复成了平日里常见的“呆愣”。 闷声想一想,红衣贝齿一咬:“所以,‘头上三尺有神明’‘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嗯……‘身正不怕影子斜’。将军不能说出了什么事,我就不问。但我要留在府里,看着将军把这难关渡过去。” 红衣说着将手挪到他肩上,踮起脚尖,稍往前一倾,心中矛盾一番,还是忍不住往侧旁挪了些…… 柔软的薄唇轻触在他侧脸上,只是短短一瞬就马上移开了。 席临川很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木然地看向她,见她满面通红,死死低着头朝自己一福:“我回去休息了!” 第93章 蛛丝 她居然……主动亲了席临川! 啊啊啊为什么会主动亲席临川! ——红衣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趴在榻上、头闷在枕头下面,心情十分悲痛。 虽然屋中并无旁人,连小萄都被她轰了出去,也还是觉得说不出的窘迫羞赧尴尬! 细一想方才的场面便脸上一阵热,红衣捂在枕头底下快要哭出来,却又欲哭无泪。垂在榻边的双腿蹬来蹬去,却是怎么蹬都还是无法缓解这份不自在。 席临川则被她那举动弄得在书房中懵了好一会儿,又在书房里回味着闷声踱了几圈,而后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料理该料理的事情。心里就一个念头:不能让她失望。 彼时是下午,他谨慎地思考着可行的法子,叫了禁军都尉府的官员来吩咐了几件事,而后看看已然全黑的天色——虽则是寒冬腊月故而天黑得早,但也差不多该是用晚膳的时候了。 下意识地抬手在自己侧脸上她吻过的地方一触,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又强放下手。尴尬地四下看看,好在没有别人,仍是刻意地轻咳一声将面色缓成一脸严肃,而后推开书房的门,往红衣住的维祯苑去。 最合红衣心思的那个婢子小萄才十三岁,个头也比红衣还要矮些。他到时,见小萄在侧边的厢房中,窗户全开,她伏在窗沿上发着愣朝正屋张望着。 席临川眉头微蹙,上前信手一敲木窗:“看什么呢?” “……公子。”小萄微惊,连忙站起来,走到门边朝他一福,回说,“娘子不让奴婢进去……把自己闷在里面,半天了。” 席临川一愣,走到红衣房门前一推门,果然是闩着。 刚要叫她开门,又忍住了。席临川四下看看,遂转身进了小萄房里。 四处环视一圈,席临川拿了案上切水果的小刀,重新回到红衣门前,将刀刃从门缝顺进去,向上一挑…… 门闩砸地“咣”地一响,红衣一嚇,忙拨开枕头坐起来看。 定睛之处,席临川正捡起门闩搁到一边,挑眉看看她:“干什么自己闷在屋里?走,用膳去。” 红衣抱着枕头,怨念地看着他,脑子里重复着一句:我自己吃就好了,现在可不想看到你了。 兀自念叨了半天,却终究没把这话说出来。放下枕头起身往外走,绝口不提自己闷在房里的原因,深吸一口气,装得跟没事一样。 . 其实他们鲜少这样一同用膳,在去珺山之前没有,在珺山他重伤的期间多是她喂他、然后回房吃自己的,是以目下他专程邀她一起吃晚餐,席间多有点尴尬。 主要是没什么话说。席临川满腹政事,连吃东西都食而无味,更别说分心出来找话题逗她;红衣则因自己下午主动垫脚尖“啄”了他而仍存窘迫,抬眼一再打量他,也不吭声。 互相夹菜倒是都很勤快,你给我夹个虾仁、我给你添个鸡丁,一顿饭吃得也莫名“默契”。 见他一声不响地伸手把她爱吃的一碟酥皮点心换到了她面前,红衣咬着筷子想了想,站起身拿起他的碗盛汤。 门声微响,二人同看过去,齐伯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公子,有禁军急着求见,我让他们去正厅等着?” 席临川一怔,略作掂量觉得既是“急着求见”就不耽搁为宜,立即让齐伯请人进来。红衣见状就要离开,被他一扣手腕:“你吃你的。” ——她眉梢眼底写着“不合适吧”。 “你知道分寸,不往外说便是了。”他话语平淡却满含信任,红衣想了想,无愧地坐回席上,闷头吃自己的。 禁军很快便到了,看见红衣在座,一滞:“将军?” “说就是了。”席临川一脸淡然。 那禁军呈上两封信,另附了一张纸,禀道:“最后两封的字迹查到了,是将军府上出去的舞姬,现在在竹韵馆掌事,叫绿袖。” “咳……”红衣猛地一呛,忙掏帕子擦嘴,满目愕然地看向那禁军,“绿袖?!” 席临川挥一挥手让那禁军退出去,一手执着那张纸读完,方缓缓向她道:“从赫契人的住处搜出来许多信件,牵涉府里四十多人。”他眼皮微抬,压了音又道,“也有和你字迹一样的,但被我扣下了。” ……怪不得他要送她离开! 红衣惊愕中亦觉动容,思忖着道:“因为将军信我是被人陷害?” 席临川点点头:“嗯。” 她目光落在案上的那两封信上,又说:“那我若说……我觉得绿袖也是无辜的呢?” 席临川未作反驳,哑音一笑:“我也觉得。不仅如此,我觉得那四十余人里绝大多数都是无辜的。” 并非他随意发善心,但他到底是活过一次的人了,府中许多人的情况他都清楚。 他知道他们不会去为赫契人办事,只是一时又无法证明他们的清白。 红衣扁一扁嘴,手里的筷子将眼前刚咬了一口的酥皮点心戳了一下又一下,直戳得豆沙都冒出来了,终于踌躇道:“我能……看看那信么?” 席临川想了想,兀自将两封信都抽了出来,先自行读了一遍,觉得没什么要紧的,才递给了她。 红衣接过信后读了两遍,就觉得…… 真是晦涩难懂! 除了字迹熟悉,就没什么其他让她觉得眼熟的东西了。信中内容提及军情、论及朝政,莫说其中纠葛她看得眼晕,便是有的人名……她都不能顺利地读出来! 视线草草地划过一行又一行,意思最多只懂了六分。翻到末尾,她的目光停在了落款上。 “绿袖。”她凝视着这两个字蹙蹙眉头,而后将信纸一推,凑近了席临川道,“你看。” “嗯?”席临川看过去,她指着那个“绿”字:“这个地方重描过,所以这个比划这么重。” 虽都是繁体字,她至今不算完全适应,但绿袖的名字到底见过太多回了。“绿”字的右半边,第一笔该是“竖折”,因要在间架结构上好看,那个“竖”多会倾斜一点。 眼前这个字上的这一笔不仅被描得明显粗了,而且不难看出先前似是写成了笔直的一竖,是以写信者提笔重写,开头处完全重合,结尾则因一个不倾、一个倾斜而变得墨色浓重。 “偶有写错重描一笔也是尝试。”席临川皱眉琢磨着道。 红衣却说:“但最不容易写错的应该就是自己的名字了。” 尤其还是信尾落款,除了仿造以外就只能是署自己的名字,随手一签名便可,笔画烂熟于心,哪有写错的可能? 席临川睇一睇她,一喟:“我知道这不是绿袖写的。” ——他觉得他方才刚说过自己知道绿袖无辜,她无需再这样刻意证明这信并非出自绿袖之手。 红衣美目一瞪,手指在信上一敲:“我想说,这写信之人名字里的某个字也是绞丝旁!” 这倒让席临川一愣。 因为是从后一半开始写错的。 比如……一个姓李一个姓张,不可能在写完一个“木”字头后在下面续一个“长”;再比如一个150的移动号、一个186的联通号,也不太可能在写完“150”之后续上“186”以后的数字。 但若前几位数字或汉字都相同,后面就不一定了。最明显的,莫过于年份切换的时候,多少人写完“2014”再闷着头把“4”描成“5”啊! “这算是种惯性……这人平日里总写绞丝旁的字,才会习惯性地落笔直接写下去。”红衣把自己的思路大致说了,抿唇一笑,“我也就是这么一猜,未必对。给将军当个参考罢了。” 实在很有道理…… 席临川看着她的笑眼愕了半天,不得不觉得钦佩——这虽不是什么难以想到的事,但毕竟是禁军都尉府都没多想的事,连他也不曾疑过这一点。 “将军优先查府里名中带绞丝的人吧。”她托着下巴悠悠道,“这范围可小多了。何况反正都是要查,先查了这一部分,若是没有,再查其他人也不迟!” 名中带绞丝的…… 席临川认真想了一番,伸手便捉了她的手腕:“多谢提点。这就把你送禁军都尉府去。” “为什……” “么”字还没出口,她就反应过来:名中带绞丝的,他头一个想到的可不就是她么!“红”字是绞丝旁啊! 挑眉怒瞪,她努力表达着怨愤瞪了他半天,他还是不松手,眼中带笑地看着她,端然是要逼她先说话。 “我这得算自己投案自首……”她咬咬牙道,席临川认真地一点头:“嗯,为夫保证替你多美言几句。” “美言没用……”她扯扯嘴角,“听说牢里的饭不好吃,将军要保证我三餐有肉才肯招供!” “嘶——”席临川倒抽凉气冷然扫视,觉得难得她这么有兴致跟自己贫嘴,便心情大好地配合着应和下去,“那我保你连宵夜都有肉,你倒说说你能供出点什么?” “我给将军默写所有带绞丝旁的字!”红衣理直气壮一叉腰,“按笔画排序还是按发音规则排序,将军自选!” 第94章 马迹 翌日下了早朝,席临川径直去了禁军都尉府北镇抚司。 将红衣的思路一说,一众禁军默了半晌后,一面不想承认一个姑娘家想得比自己周全,一面还是默默点头承认这话有道理了。 一刻后齐伯将席府的花名册送至,禁军便开始全神贯注地查席府里所有名中带绞丝旁的人。 好在这偏旁虽算常见,但在名字里用得不多。上上下下地全翻了一遍,连名带姓加起来,和这字沾边的也不过十几个人。 于是便将这十几个人带到镇抚司问话。红衣自然还是要来一趟的,不过前去带人的禁军既知她的身份又清楚这点子是谁出的,便对她十分客气。 在禁军都尉府中遇到绿袖,从去珺山算来,一桩一桩地事接连不断,二人已许久没见了。自有满腹的话想说,但看看眼前这办公事的场面——闷头去聊天好像有点砸场子。 席临川和一个千户在旁边的一方小间里坐着镇,诸人挨个被叫进去问话。其他人被问了什么,红衣不知,待得她进去的时候,只见席临川一扫两旁禁军,手指在案上的一沓宣纸上一捻,数了那么七八张出来。 起身走到她面前一递:“喏。” “……嗯?”红衣一头雾水地将那一摞纸接过来,“干什么?” 席临川神色肃然,好看的面容上眉头微挑:“默写带绞丝旁的字,按笔画排序。” ……!!! 讨厌么!!! 红衣怒目而视,耳闻身边陆续传来禁军因实在憋不住而迸发出的笑音,猛一抬脚,想狠踩他一回。 ——偏他反应奇快,她的脚还没往下落,他已一撤躲开。 将那一叠纸背到身后,他笑道:“他们问完话,没事的便回去了。你别急,在外等我一会儿。” “……哦。”红衣没好脸色地一应,明摆着对他当众逗她的做法很是怨念——多不够意思啊!她和绿袖为不干扰这“司法机构的庄严肃穆”,连叙旧都忍着,然后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拿她寻开心? 还是依言去外厅安心等着了,绿袖进出得也很快,再往后的几个人各花了些时间也陆续问完了。诸人各自回去,就剩了绿袖在外面陪着她,却是等了又等,还是不见席临川出来。 也不知他和一众官员们在讨论什么。 等着等着,连天都渐黑了…… 厅中的光线明显地一分比一分暗了下去,俄而有禁军进来点了各处的灯。再过一会儿,又有禁军拎着食盒放在她们之间的案上,笑说:“将军吩咐,大抵要迟些回府了,两位先吃些东西。” ——办着公事还不忘给她们叫个“外卖”,挺贴心。 红衣绿袖各执竹筷夹菜来吃,几道菜显然都是按红衣的喜好买的,弄得绿袖笑而不语地看了她半天。红衣一眼瞪回去,也懒得为这“爱心晚餐”多做什么辩驳,目光一扫,各挑了一荤一素两个菜出来,放回食盒里,将盖子一扣,意思也很明确:给席临川留着! . 席临川与一众禁军一起将各人的供状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自然是不会有主动承认的,掩饰得都算不错。 “姑且这样。”他将手中的几页纸整理整齐,交给禁军,又道,“再添人手盯住我的府邸,另着意检查书信往来。我们查了这些人,那人就更有可能向赫契递信。” “诺。”几个禁军抱拳应下,他便提步出了这小间,抬眼看到红衣绿袖仍还吃着,径自在旁寻了个空位落座。 “将军。”红衣拎起那食盒走过去,搁在他手边的案上,指了指,“留了菜。” 席临川顿时一笑:“多谢。” 继而便成了两个姑娘家同案而食、席临川自己吃自己的。安静须臾,绿袖眨一眨眼,禁不住问道:“公子到底在查什么事?问得东一句西一句的,我猜了半天,一点原委都没猜出来。” “例行问话。”席临川答得简短。绿袖一听,知是不便解释,但心里却更加好奇——只觉找来问话的人一点规律也无,从得脸的仆婢到厨房帮厨的皆有,男女也皆有,还包括了她这已离府的。 撇一撇嘴,绿袖又道:“叫我来问话也就罢了,您还连红衣也信不过么?” 腿上被红衣一掐,绿袖哑哑地闭了口,红衣觑着她解释了句:“不是将军不信我,是把所有名中带绞丝的都叫来问了话。” “……咦?”绿袖讶住,第一回听说这挑人问话的方法。 红衣一扫她的神色,不想她再追问下去,抢先一步道:“不许追问了。” “哦……”绿袖讪讪闭口,兀自思量了一会儿,继续闷头吃饭。 . 不知怎的,红衣觉得绿袖怪怪的。 忍下了乱七八糟的猜测,用完晚膳后又歇了片刻,相互告辞回家。 马车上,心里却越掂量越觉得不对劲——不是那好奇心不对劲,而是绿袖最后欲语还休的神色实在奇怪。 她屡次逼自己否认掉这个想法,却是越否认就越觉得心中惶惶。终是不敢大意,看看因忙碌了一整日而疲惫不已、正阖眼歇息的席临川,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背:“将军。” “嗯?”他睁眼看向她,红衣踟蹰着道:“我觉得,绿袖方才……怪怪的?” 席临川眉头一挑:“我也觉得。” 可偏那一笔也是出现在与她笔记相同的那封信上,让他们觉得并不是她——难不成是因脱尽自己的嫌隙而刻意绕这么个弯子?似乎也说不通,若真要脱尽嫌隙,不出现她的笔迹才是最彻底的。 “她会不会知道什么?”红衣换了个思路去想,“未必就是她做过什么,也可能她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席临川静思片刻,知道红衣与绿袖素来亲昵,便未再明说什么。道了一句“我会连夜去查”,便不再多言此事。 红衣心中惴惴的,也闭了口,倚在身后的软垫上,觉得这事真是迷雾重重:起初觉得不是绿袖,但那笔画上的说法她自己也不敢肯定;现在又有点疑绿袖了,可想想她那潜伏在赫契的“心上人”,又觉得不该是她。 . 绿袖回到家中,愈回想红衣的话,愈觉得后怕。 月余之前的场景在脑海中回荡不停,她颤抖着想着,在黑灯瞎火中拉开抽屉,将那只小小的竹管取了出来。 里面只有一张字条,写着她那日所历之事。此事她未告诉过任何人,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听上去实在太像无稽之谈。 ——原是想待那从西边飞来的鹰隼再度到来时,把这件事告诉那个人,问问他的意思的,现在…… 她好像忽然有了点思路,隐约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院子里刮起疾风,风力之大,一下子撞开了窗子。绿袖惊了一跳,连忙去关窗,离窗户还有三五步远时,余光倏见寒光一闪,下意识地侧头一避,一枚银镖撞进墙中。 绿袖望着那飞镖杏目圆瞪,紧贴在墙半天没敢挪动,胸口几番起伏,终于冷静下来些许,小心翼翼地轻拨了一下窗户。 “吱”地一声轻响,窗户微阖上半扇。又闻“咔”地一声,一柄利剑刺窗而过,离她不过两寸距离,终惊得她尖叫出声:“啊——” 门外传来刀剑相撞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响个不断。绿袖捂着嘴听着,不许自己再喊出来,却忍不住身子颤抖不已,忍了一会儿,竟硬生生地将眼泪逼了出来。 一定、一定是她…… 她急喘着气,跌跌撞撞地蹭到门边,隔着门缝向外一窥——夜色中,几人在院中过着招,其中两人是一袭黑衣,另两人则是飞鱼服。 禁军恰好来了?怎么会这么巧…… 身上发抖得越来越厉害,一直发展到了能听见指节骨头轻响的地步。终于,两支利箭夹风疾至,禁军陡然一退,箭矢不偏不倚地取了那两个黑衣人的性命。 绿袖捂在嘴巴上的手尚未挪开,视线顺着门缝向上挪了挪,看到了院墙上的身影。 他们一并向这边走了过来,她却仍在惊恐中反应不过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近,跪坐在地的身子却挪动不了半分。以致于为首一人猛地抬脚踹门时,门板迎面撞来,狠将她撞了个跟头。 “谁?”黑暗中的声音听着陌生,绿袖连缓了两口气,忙作应答:“大人,我、我叫绿袖……” “绿袖?”那声音一愣,继而光火一亮,是有人划着火折子点亮了灯。几个禁军看清了她,连忙扶她起来,遂向院中道,“将军,绿袖姑娘无恙。” 席临川神色一松,举步踱进房中,睇视着绿袖,略一笑:“看来你还真知道点什么。” 他说着目光一扫,短滞了片刻后将那枚钉在墙上的飞镖取了下来:“一字不落的告诉我。” 绿袖在惊魂未定中打了个寒噤,发白的嘴唇翕动,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为好。 “红衣很信你,我姑且也信——所以,你若隐瞒什么,单凭你骗她这一条,我就一定要你的命。”他说着看向她,手指摩挲着将那银镖一擦,拭净镖上沾染的墙灰,“就告诉她我们晚到了一步,你被赫契的杀手暗杀了?” 第95章 回想 如同禁军都尉府一贯有自己审讯的流程一般,席临川也一贯不待见那些个流程。 但凡遇上案件,尤其是涉及人命或是家国安危的案件,总归是尽快将实话问出来要紧。什么先软后硬、先礼后兵的规矩,在他看来皆不是必须。 掐住对方的软肋,而后问话便是——恰好对绿袖也算得了解,将狠话提前说明后,席临川便悠哉哉地落了座,银镖丢在案上,接过禁军奉来的茶,就等她说话了。 “公子……”绿袖后颈发僵地稍一侧脸,就看到院中那两句尸体。夜色中虽看不到什么血迹,却挡不住那血腥气随风传过来。 她咬了咬唇:“我……我没有做通敌之事,我发誓……” “我说了,我姑且信你。”席临川笑睇着她,“但不会有人无缘无故派杀手取你的命,总要有个原因。” 他说着眼睫微垂,一睃侧旁席位:“坐。” 绿袖战战兢兢地坐下,惊魂仍未定,双手使劲绞着裙摆,战栗道:“是、是有原因……一个多月前,我从竹韵馆回家,因知红衣随将军去珺山很久了,想顺路去席府打听打听,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着强缓了口气,贝齿咯咯作响着,又说:“那天天色很晚了,我就想从西边那侧门敲开门问问值夜的小厮便是,但到了那条巷子,正好看到几道黑影翻墙出来,我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躲,刀就抵到了脖子上,我才喊出来……” 席临川轻吸凉气:“从席府出来的?” “嗯。”绿袖点点头,回思着昔日所见,目光被惊慌激得有点涣散,“他们说了几句话,只有最后一句是汉语、是对我说的……说‘姑娘运气不好,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是要杀你灭口?”旁边有禁军道,语中一顿,旋即蹙眉,“那怎么又没动手?” “院子里有人叫住了他们。”她轻轻道,“那人说的是汉语,跟他们说不必要我的命,只要我别说出去便是了……于是那几个人又说,若我说出去,他们必会知道,定能再来取我的命。” 绿袖说着,不自觉地又看向屋外那两具尸体,几近崩溃道:“可是、可是我没有说……谁都没说!他们还是来了!我一直忍得很小心的!连对公子都不敢说、对红衣都没有提过!” 她显然是太慌了,口不择言起来,恐惧中只想把自己遭遇杀手的原因弄个清楚,席临川缓着气一喟,看向身边禁军:“去搜搜身。” 那禁军领命,便朝着院中的尸体去了。席临川起身走到矮柜边,取了茶盏茶叶,倒入热水沏出盏茶来,转身递给绿袖,又问:“院子里叫住他们的那人是谁,你可听得出来么?” “我……”绿袖哑了一哑,低着头抿了口茶定神,“我不确定……只觉得那声音有点耳熟,但……” 她面上带着分明的犹豫和恐惧,似并非对那声音的猜测不够,更像是怕自己说了,会再度遭致杀身之祸。 “将军。”去院中搜身的禁军回到屋中,将几封信递给席临川,“从那几人身上搜到的。” 席临川目光微凝,伸手拆开草草一番,哑音冷笑,遂将几封信都交给了绿袖:“你自己看。” 绿袖怔然接过,刚定睛一看那熟悉的字迹,便惊得瞳孔骤缩:“不是我!” “他们未能进屋见你,信又是从他们身上搜到的,你自能说不是你。”席临川循循笑着,手里复又执起那枚银镖,在案上一磕,“但你若死在这里了呢?” ——那就是另一番接过了。 出了人命案,禁军必会立刻封了这处院子,检查蛛丝马迹。他们会在她房中搜到这些信,落款是她、自己相同,任谁都只能觉得是她写好而未及送出的。 她又已死,便死无对证,只能按照禁军的推测来。这通敌的罪名便背定了,谁杀的她都不重要——就算查出是赫契人所为,此事也能有合理的解释:许是她泄露了什么,故而遭致灭口。 “大概是我今日传府中数人到镇抚司问话,惊动此人了。”席临川忖度着,缓缓道,“所以他急于将罪名安到被人头上,保自己脱净嫌隙——你若还怕死不说,下回兴许就真要当替罪羊了。” 绿袖打了个寒噤。 定一定神,她望向席临川:“但我真的不确定是谁……当时只听了那么一句话。倒是今日红衣说公子在查名中带绞丝的人,反让我更确信了些。” 席临川蹙蹙眉头:“你说清楚。” “查名中带绞丝旁的,公子连红衣都查了、连和红衣同时离府的我都没忘,但公子您……您是不是忘了……缕词?” 席临川神色一凛。 “她早就脱了籍,无怪席府的名册中没有她。”她怔怔地望着席临川道,“又不像我与红衣这般熟悉,所以易于被查到……” 他心里发着沉,思量着绿袖说的话。 其中有一点她猜错了——查到她并非只因她和红衣足够熟络,更因禁军都尉府对照了笔迹——但循着这一点细想下去,他亦想到,那些信中是没有缕词的字迹的。 “缕”——席临川在心中将笔画过了一遍,绞丝旁之后的第一笔是…… 竖! “去我府里,带缕词去镇抚司。”他淡声吩咐道,又看看绿袖,“你去席府住些时日吧,免得有人寻仇。” 绿袖低着头,轻点了一点,遂随着席临川一到离开。 . 红衣在屋里闷着,手支着额头坐在榻前发呆,毫无睡意。 小萄连劝了好多次,最后则成了红衣把她劝回去睡觉,自己继续呆坐着。 知道席临川去找绿袖问话了,她心中实在放不下,纵使希望席临川能赶快把这事查个清楚,也半分不希望那人真是绿袖…… 那毕竟是她来大夏后最好的朋友了,在她最难的那段日子里绿袖帮她的地方最多。在她离府后也是绿袖和她一起奋斗着,携手打拼,在竹韵馆混得风生水起。 敲门声又一次响起来。 红衣回神间皱了眉头:“你去睡就是了,不必管我。” 这小萄,十四岁的年纪,倒是负责得很。 “娘子……”外面还真是小萄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打着哈欠说,“禁军来了,还有绿袖姑娘。公子说娘子兴许想见绿袖姑娘,不如就同住一晚……” 她一愕,忙去开门,同时映入眼帘的,一是小萄的满面倦容,另一便是绿袖的脸色苍白。 “红衣……”绿袖轻唤了一声,扫了小萄一眼,又道,“我们进去说。” 红衣微哑,再度让小萄回去睡,依言与绿袖同进了屋,关上门一握她的手,方觉双手冰凉。 “怎么了?”红衣问道。 “死里逃生。”绿袖一喟,知是到了安全之处,当即疲惫不已,毫不见外地栽倒在红衣榻上,怔然默了一会儿后,一声冷笑,“最好心没好报的事,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红衣不解,坐到榻边追问,绿袖面有愠色地缓了好一会儿,终于跟她说起了始末。 她那晚确是只听了那声音一句话不假,但那声音却有些独特。是个女音,带着微微的沙哑,但若强自忽略那沙哑不在意,似乎原本的声音又并不难听。 彼时,绿袖觉得那声音耳熟得很,却因离府时间到底久了,横想竖想没想起是谁。之后数日虽则悬着心,但到底没出什么岔子,竹韵馆又忙起来,她便不再多想这事了,没有多探究那声音是谁。 “我当时就该多想想……那声音告诉外面的人说,我为谨淑翁主办事,杀了我兴许反倒有麻烦——可我也不过喊了一声、求饶两句而已,能听出我声音的,自该是熟人。”绿袖一壁说着,一壁阖了眼,长声一喟,“直到今天公子说在查名中带绞丝旁的人时,我才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那声音那么耳熟。” 缕词的那副好嗓子,自遭了那番羞辱后就哑了,本是歌声曼妙的歌姬,自此再不能唱歌。好在席临川为她脱了籍,请人医治她那嗓子也费了不少心。 红衣上一次见她,还是刚嫁入席府的时候。见面就觉缕词的嗓子好了不少——正如绿袖所说的那样,带着点儿沙哑,但若强自忽略那沙哑,声音也并不难听。 前后的差别大了些,难怪连绿袖这“声控”一时都想不起来。 “怎么会是她……”红衣大感震惊,努力地尝试了一番接受之后,还是摇头连连,“将军尽了全力保她平安……她怎么能反手害将军!” “何止是公子啊……”绿袖睁开眼,目光黯淡地默了一会儿,一声冷嘲,“头一个豁出去护她的,不是你么?当时你是怎样的境遇,站出来和齐伯还有司乐理论,我瞧着都害怕……” 绿袖看向她:“我听公子说,那些信里,也有你的笔迹。” 红衣按捺着心惊屏息不言。 “若真是她,她死有余辜。”绿袖冷然切齿,“我不管她有怎样的苦衷。镇抚使大人远在赫契,每一日都是刀刃上舔血,她这样让他险上加险……若都尉府不杀她,我就亲手杀了她!” 红衣从未听绿袖说过这样的狠话,惊异之余,却无论如何生不出劝解她的心思——不止是那位镇抚使,席临川卷在这漩涡中也是危险重重,这个在背地里捅自己人刀子的细作,她们谁也容不下。 只是……到底为什么会是缕词呢? 第96章 牢中 红衣和绿袖皆没有再出房间,脑补着禁军带缕词走的样子和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一阵阵地打寒噤,却又忍不住地接着去想下一种情况。 如此,直至想得筋疲力竭了,二人才陆续坠入梦乡,迷迷糊糊地一觉睡过去,直到阳光映进来。 红衣坐起身一唤,即有婢子进了屋来,朝二人一福:“娘子先行更衣洗漱吧,公子在书房等着。绿袖姑娘随意歇歇便可,有什么事,唤奴婢一声。” 二人皆一怔,红衣看向她,问道:“公子找我有事?” 婢子回说:“是,公子下朝回来便吩咐了,等娘子醒来,收拾妥当后速去他书房一趟。” 总是这样,他每每有事找她,从不会让人直接叫她起床,非要等她睡足了才让她知道。 是以她偶尔会有些担心,万一哪天真有了要紧事,让自己的贪睡给耽搁了怎么办。 立即起身更衣盥洗,几个婢子一道忙碌着,连带绿袖都没闲着,帮着她挑完衣衫选首饰。 过了约莫一刻工夫,收拾停当了,红衣提步便往外走,留给绿袖一句:“你自便啊……早膳想吃什么,自己交代给她们就是。” ——地主之谊尽得一点都不到位。 . 她匆匆忙忙地赶到书房一看,席临川倒是看书看得正悠闲。 他一袭月白色的直裾,衬得整个人都温温和和的。红衣见状却不由自主地低头看自己:她恰穿了一身月白色的曲裾,就连淡蓝的衣缘颜色……都跟他差不多。 ……怎么就猝不及防地凑了个情侣装呢?! 她腹诽几句之后深吸口气,若常走进房中,屈膝一福:“将军。” 席临川搁下书,神色淡淡:“睡足了?” “嗯。”红衣点点头,望着他的面容,有点担忧。他这几日实在太忙,作息乱成一团、睡眠时间严重不够,昨日看上去便已面色有点发白,今天看上去更有些精神不振。 “早膳给你备好了,你先吃,然后跟我出去一趟。”他这样说着,揉着太阳穴缓了缓神。 齐伯立刻出去吩咐婢子传膳来,红衣蹙蹙眉头,在案边坐了下来,打量了他好一阵子,忍不住道:“去哪里?必须将军陪我去么?” 席临川被她问得一怔,侧头看看她:“不然呢?” “若是我自己能办的事情,将军差个人跟着也就得了。昨夜将军又忙到半夜,再不补补觉,迟早熬坏了!” 她说得认真诚恳,眉心紧紧蹙着,是真想劝他今日好好歇一歇。 席临川短促一笑,伸手就从她眼前的早膳中拿了个豆沙包,揪了一块丢进口中,口吻悠悠:“听卿一席话,胜睡一整夜!” ……烦人啊!!! 红衣当即没了再多劝他的心思,狠狠一瞪,闷头喝粥。喝了两口之后一回神,心里直骂自己:多什么事!才不用担心他熬坏了呢!想当年自己一姑娘,碰上考试周临时抱佛脚,都能动辄一连好几天都只小睡一会儿,他一个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下来的将军…… 哪用得着她操心这个!!! 席临川在旁支着额头,笑瞧着她这副喝粥喝得“恶狠狠”的样子,兀自又吃一口豆沙包,倏尔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 二人一并走出府门时,正是上午阳光最好的时候。 暖意驱散寒凉,将坊中窄巷照出一片惬意,席临川望着天色深吸一口气,伸手扶红衣上车。 红衣对此也已习惯,搭着他的手一施力,钻进车中落座。 席临川随后也跟上来,吩咐了车夫一句“去北镇抚司”——红衣这才知道去处。 “我去北镇抚司干什么?”她微有点不解,席临川一沉:“镇抚司大牢……想请你帮点忙。” ……大牢?! 红衣脑中划过一句“牢头想看舞蹈了?”,马上自行摇头否掉——长阳城里这么多舞姬,牢头想看舞蹈哪用得着让堂堂将军亲自带家眷去?这牢头得多大牌? 思了一思,她目光微滞:“是缕词?” 席临川颔首:“禁军审了大半夜,什么都没问出来。大概寅时的时候动了刑,卯时她扛不住了,承认了那些信是出自她之手,说若你肯去,她就把该说的都说出来。” ……为何? 红衣愈想愈纳闷,虽知自己和缕词交情不浅,但又觉得自己和她后来做的叛国之事完全扯不上干系。 眼见席临川同样满面迷茫,便索性不再追问——反正已在路上了,缕词究竟什么意思,一会儿就知道了。 她承认了那些信是出自她之手…… 红衣心里一声长喟,满心的情绪无法言述。 . 大约是因为掌管牢狱刑责之事,北镇抚司的这一方院子,总是显得比长阳的其他地方要阴森一些。 暗红的大门在眼前缓缓打开,红衣心里压抑到似乎觉得连天空都要砸下来。 好在,两侧的禁军依次垂首施礼,有效地提醒了她,他们并不是犯人,只是来这里帮个忙。 仍旧轻打了个颤,感觉身上的斗篷不够厚、感觉冷得很。几乎是同时,他的手臂环过来,紧紧将她一拢,稍低下头,压声道:“别怕,我会一直在边上。” 红衣默然点点头,止住呼吸看着,眼前大牢的大门打开了。 左右两边,数间牢房排列得整齐,因每间都只有一闪小窗,一路的光线都很昏暗。一根根铁栅罗列在一起看上去阴森森的,顺着走过去,两旁偶尔会有痛苦的呻|吟声传进耳中,但侧头看过去,又未必能顺利地在昏暗中寻到人。 席临川环住她的胳膊始终没有松开,若觉出她轻微发抖,还会搂得更紧一点。 终于,前面领路的狱卒停了脚,朝着左侧半转过来,略一躬身:“将军,就是这间。” 席临川点头,他便打开了牢门,将手中灯笼挂在墙上,房中瞬间亮了许多。 红衣颤抖着看向墙角,目光触及那人时,禁不住地往席临川怀里一缩。 ——尽管她已通过努力脑补给自己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但眼下亲眼看到了,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缕词瘫在那里,一身囚服白得刺眼,脸色却白得比那囚服还要可怕。借着笼灯幽光,依稀能看到囚服上下的斑驳血迹,再仔细看看,便看到她蓬乱的头发下面,额角带着一块鲜红血迹。 “缕词。”席临川冷声一唤,那身形微颤,一双眼睛倏尔挣开,在苍白的面容上目光虽然虚弱也仍显得有些狰狞。 她看一看他们,而后撑起身来,睇视了红衣片刻,又看向牢房中简陋的案桌:“坐。” 席临川与红衣一并到案前落了座,缕词撑身站起来,坐到了另一侧。她的嘴唇干得发白,案上有水壶水碗搁着,便艰难地伸手去倒水。 红衣见状,下意识地想帮一把,席临川一扫她,先一步将那水壶拎了起来。 水从壶口倾倒而出,很快便倒满一碗。缕词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蓦地一笑:“公子倒仍客气。” 席临川未说话,红衣也安静了一会儿,静等着她喝了半碗水,轻声问道:“为什么想见我?” 缕词搁下水碗,用衣袖擦了把嘴,遂看向她,微一笑:“谢你曾经帮过我。” 红衣黛眉一挑:“但你仿了我的字迹,这也是道谢么?” 缕词长声幽幽一叹,那叹息声在牢房中显得很空洞,她思忖着道:“从头说起吧……” 红衣静听着,她啧了啧嘴,续说:“我自认歌喉不错,长公主听了两句就很满意,把我送到席府。我呢……” 缕词含笑摇一摇头:“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从不觉得自己能入长公主所愿,得公子欢心。我就想给自己寻条出路,让自己脱籍,然后嫁个人——妻也好妾也罢,安稳过完这辈子。” 红衣没有主动插话,直至笑她看向自己,才循着她的话追问道:“赫契人答应日后让你安稳度日了?” “我之前也在安稳度日。”缕词笑声清淡,看向她的目光微微一凛,“那么安稳的日子,算是拜你所赐……我试过不恨你的。” 红衣听得一震,蹙眉茫然:“你……恨我?” “要我提醒你,我是为什么脱籍的吗!”缕词冷喝。 带着哑音的语声在牢房中撞着,震得红衣浑身发麻。 她的意思是…… “如果不是你在宴上与何公子翻脸,公子怎会当众与他过招!怎会让他怀恨在心!” 缕词质问着,用了十足的力气:“这都是该你承受的事情,凭什么强加在我身上!你竟还、竟还拿我当垫脚石……去讨公子的欢心……” 红衣愕然:“缕词!” “你怕公子听到了么?”缕词轻蔑而笑,话语未停,“那时公子那么讨厌你……阖府都知道!你口口声声说着怕他惧他,偏又闯去他的书房为我求情,真是一手好计!” “你……”红衣气结,想要出言驳斥,搁在膝上的手却被一握。 她清晰地感觉手被捏了一捏,显有安慰的意思,强咽口气,将方才想驳的话忍下。 静了一静,只道:“就为你觉得我拿你‘上位’,你便牵连府里四十多人被安上通敌的罪名么?” “我也不想的。”缕词悠然一叹,“但是赫契人想让公子脱不了干系,我能怎么办?” 她的美眸在席临川面上一划:“若要论起这个,我还是不得不说……当初我受的罪,本不该是我受的——旁人可以随意把气撒到我头上,我为什么不能用别人给自己换一条路?” 她说得平静坦荡,话语灌入红衣心中,直激得她惊怒交加。 肩头被人一环,红衣侧眸看去,席临川的手在她肩上轻一拍。 缕词的目光同样落在他的手上,复笑睇着红衣道:“我马上就连命都要没了吧……你还是什么都有了。昔日……我真的没想到你本事这么大,竟敢闹到宫里,让陛下把你赐给公子做妾。” 她喉中逼出一声哑笑:“怪不得你不在意聿郸给你的机会,若我早先就算计着要跟了公子,大抵也是不会答应帮他做事的。” 但觉怀中之人猛地一动,席临川只觉臂弯里陡然一空。顿时案桌茶壶齐响,定睛一看…… 竟是红衣已然蹿了出去。 第97章 翻脸 原是生怕缕词破罐破摔出手伤了红衣的席临川,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红衣先一步动了手。 牢房里又黑,他望着两个身影一时愕住,只见红衣将缕词按在墙上——虽则红衣身形娇小,但此事按个重伤的缕词也不难。 “我没有拿你算计过!”红衣忍无可忍地喝道,“你自己胡乱脑补……然后搭上府里那么多人的命!搭上大夏的安危!你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 “我为什么不能心安理得!”缕词拼尽力气回道,“你费尽力气为自己谋生路,我不过是在做同样的事!我比你的境遇还不济,我顾不上别人的死活!” “你混蛋!”红衣猛一扬手,未及落下肩头忽被一拽,轻叫着身子后倾,毫无防备地栽回他怀里。 缕词倚着墙跌坐到地上,席临川紧搂住红衣低沉一喝:“红衣!” 牢房中顿时陷入安静,许久没有半分声响,三个人都不说话。 又过一会儿,席临川却忽地感觉到红衣肩头轻一搐。 他忙低头看过去,恰见她肩头又一搐。 “……红衣?”他强将她的身子转向自己,定睛一瞧,灯笼黄光下,她面上两道泪痕清晰可见。贝齿紧咬着似想把下一滴眼泪忍回去,忍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流了下来。 “我瞎了眼了……”红衣恨恨说着,只换来缕词轻蔑一笑。 她恼火不已,偏又被席临川搂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强自镇静了许久,又道:“你说若我来,你就说你该说的。现在我已来过了……你自己招供吧!” 她半刻也不想多留,只想赶紧从这地方逃出去,想想缕词方才的话,满心的恶心! “红衣。”缕词叫住她,平复一番气息,低哑一笑,“罢了,是我对不住你。” 红衣再度看向她:“省了吧。” “但……你真的敢发誓么?说你帮我就只是帮我,没有一点别的算计?”缕词的目光投向席临川,口吻明快起来,“又或许当真不是算计公子什么,却是为自己求一份心安——你知不知道,在旁人的屋檐下依靠别人的施舍活着,很难受。” “并没有!”红衣大声道,忍不住地又要上前,席临川忙拉住她,她只好在原地吼着,“我帮你……是因为那时我不想自己变成自己最厌恶的人的样子!但我没想到你就是那个样子!” 草菅人命、工于心计、安心接受那些并不合理的所谓“规矩”,那是她那时最抵触的几件事。 无法想象自己变成那个样子会怎样,所以她宁可铤而走险去闯席临川的书房为缕词说情,只因心下始终有个声音在说:若要屈从于那些可怕的思维,还不如就此死个痛快。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那阵子不论席临川对她有怎样的敌意,她都不曾按着该有的规矩在席临川面前自称过一声“奴婢”,绝不心甘情愿地向一味欺负她的人低头,这是她心底执拗守住的最后的尊严。 她在盛怒中挣得厉害,席临川直觉这般拉着她愈发吃力,又喝了一声“红衣!”,他强将她抱起来,任凭她在自己怀里挣着,一路让她双脚架空地出了这间牢房。 走出数步之后,用了十成力气挣扎的她,突然全身脱力。全部的力气,倏尔转换成了遏制不住的哭声。 席临川架在她腋下的双臂一颤,遂将她放下来,绕到她身前将她紧紧一搂:“抱歉。” 能感觉到的眼泪仍未停,声音却噎在喉中发不出来;又感到她狠命摇摇头,反手推着他道:“将军让我去跟她说清楚!” 她是真的很是恼火。 他深吸了口气,吐了一个字:“乖。” “我不!”怀里的人很执著。 “……你跟我说就是了。”他口气温和地劝道,“她不值得你费神。” “……” 红衣终是拗不过他的力气,他不放手她便挣不开。慢慢的,也只好安静下来,便听得他短一笑:“我们出去。找个好地方,随你说什么。” 她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这是禁军都尉府大牢的过道啊! 两旁都是牢房啊! 犯人很多啊! 她默默地“嗯”了一声,席临川终于松了手,揽着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 席临川还真就找地方带她“吐槽”去了,还是个她熟悉的地方——竹韵馆。 自她随他去珺山以来,竹韵馆的生意暂停了许久。这也就是谨淑翁主并不靠这生意养家,若不然,换了谁当老板都得急。 安安静静的竹韵馆中,开了一间环境最雅致的厢房给他们。 婢子们上了酒、布好菜后齐齐福身退下,席临川在她们跨出门槛前猛起了身,拦住了最后一人。 红衣就见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而后那婢子再度福身退下,席临川转回身来,手里多了块锦帕。 ——原是替她要这个去了,不过……她自己身上也有啊! 红衣泪眼婆娑地接过来,闷头擦着眼泪。这边,席临川拿起酒壶给她倒酒。 “这酒偏甜,你心情不好,多喝些也无妨。”他一壁介绍着一壁将酒盅递给她。 红衣一饮而尽。 席临川哑笑着又给她倒了一杯,她再度一饮而尽,酒盅往案上一砸:“缕词这混蛋!” “嗯,对。”他符合着再度给她斟酒,红衣已然觉得酒气猛地向上一冲,眼前一阵晕眩。 “谁像她那么思想阴暗了!”她脸上泛着红,神情恍惚地骂出的话听上去……呆呆的。 “谁想蛊惑将军了!”她又道。 席临川自斟自饮了一杯,幽幽续了一句:“这个你可以想想……” “……”红衣满面通红地一瞪他,纤手紧握着,怒意凛然,“就不该救她!我……我必是傻透了!” “嗯……”他思忖着,认真道,“平心而论,这事该分开说。当日你做得无错,现在的‘错’也不是你的错。” 他睇一睇她的神色,又适当地调侃起她来:“缕词说自己没你聪明也是太自卑了——想比你傻可不容易。” 红衣秀眉一挑,隔着三分醉意都觉得这话听得不开心,一喝:“谁说的!” “我刚说完啊。”他悠哉哉地夹了个虾仁来吃,品评道,“随便换个人,都不会明知我不待见她,还硬要到我书房出头去——你还说你不傻?” 他是胡找话题来同她说,想把她的心绪慢慢扯到陈年旧事上,便不会想方才的不快了。 未料这话一说,她反倒沉默了。 原被酒气氤氲的双眸清明两分,红衣缓缓低下头去,席临川一怔。 觉得大概是自己说错了话,回想一番,又不知是哪句错了。席临川目不转睛地望了她一会儿,她喟叹间肩头一松,承认道:“嗯,这么说也对。” 席临川微凛,觉出她有心事。 “……我随口一说的。”他解释了一句,语中微顿,又道,“你若有什么话……说就是了。” 红衣沉思着,却不知从何说起。 于他而言,大概很难明白,她那时收养孤儿也好、为缕词强出头也好,都是在万般绝望中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方法。 彼时她对这个世界一点归属感都没有,对席府更是充满恐惧——但越是这样,就越想做点什么,证明自己还是真真切切“存在”的,证明自己还有努力的余地。 是以许多事情后来想想有失理智,但到底把那份叫做“良心”的东西支撑了起来,硬顶着熬过那段时光。 席临川有点忐忑地观察着她的神色,须臾,却见她肩头一耸,面上盈出笑容来。 她说:“也没什么。” 他犹睇着她。 “都过去啦。”红衣嘴角上扬,笑容娇俏,“方才想起些旧事所以心情不好——一时也跟缕词似的,觉得全世界都亏欠我。但转念想想,也没那么惨。” 任她再不喜欢这个世界,这世界也到底还是有温柔之处的,至少没在她只剩一根救命稻草的时候再给她一击。 在她买下孤儿之后,席临川送她去官府把她吓得半死,但到底只是吓唬而已;缕词的是也一样,虽则出头时悬着一口气,但事情到底是往她希望的方面发展了。 美目流转,红衣一扫心头不快,借着酒劲,蹭到席临川身边。 不管不顾地往他膝头一卧,扯过他的广袖闷声道:“我困。” 简短生硬的口吻听着霸道,难得一见的不讲道理。 席临川轻一挑眉,搁下筷子:“你睡。” 她呢喃着“嗯”了一声,乌黑的羽睫覆在白皙的面容上,双颊被美酒晕染出的红色自然而诱人。 真是酒量不济。这并没有多烈的酒,她只喝了两杯而已,就已迷糊成这个样子。 席临川注目凝视了一会儿,她很快就真的睡熟了,殷红的薄唇微抿了抿,而后唇角一勾,不知在想什么开心事。 嗯…… 他冷静了一会儿后,心里有点躁动。目光强挪到别处,试图欣赏一番眼前美食,心里却仍还在想:这是她第一回主动“投怀送抱”呢! 这傻姑娘……到底知不知道其实自己姿色也算是不错、这个样子会轻而易举地让男人把持不住? 无奈地托腮低头看了她一会儿,他默默觉得:以她直性子的程度,没准是真不知道。 再度强把视线别开,席临川执筷夹了一道凉菜来吃。 这菜做得精巧,口感丰富,颜色也漂亮,尤其是其中调味兼带增色的樱桃,用得恰到好处,那红色正得…… 就像她染了唇脂的樱唇一样。 ——席临川猛捶着桌子怒骂自己没出息。 ——还不敢捶得动静太大,怕扰她安眠。 他神情阴郁地又看了她一会儿,目光幽幽地挪向了不远处的床榻。 第98章 处 因要跳舞,红衣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不止是比旁的姑娘更纤瘦些,还凹凸有致。 是以把她搁到榻上后,席临川看着眼前这玉体横陈的美人……心里就格外燥热! 她的衣襟在被他抱过来时有些蹭得乱了,淡蓝的衣缘微张着,幅度却不大,刚好隐约露出点锁骨来。席临川的手不自觉地探了过去,触及衣料时觉得指尖微微一凉,又蓦回过神,狠一施力,只将衣襟拽平整了些。 心头一个声音越涌越厉害,一再地提醒他,自己这般要了她没什么不可以。全天下都知道她是他的妾室,就连她自己都没的反驳。 甚至可以说……他由着她自在到现在,始终没有圆房,在外人看来才是不对劲呢。 就算她没有嫁给他,他堂堂一将军,想要个喜欢的姑娘,也不是什么大事…… 真是疯了! 席临川心下斥着自己别过头去,盯着几丈外的一盆盆景缓了许久的神,起身便要离开。 肩上一沉,他猛停住脚回看过去,这才注意到……她的手压在他的广袖上,压得死死的。 他试着扯了一扯,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秀眉一蹙,头一挪动,压得更死了。 “……”席临川眉头稍挑,无奈地四下看看,眼见走是走不掉,只好又坐回去。 心里烦闷地再度低头看看,她居然笑了…… 樱唇蕴出一道弯弯的弧度,连阖着的双眼都浅浅一弯,面颊上的红晕似乎更深了些,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也不知这美梦里能不能有他出现个一时半刻。 席临川没好气地用胳膊肘拱了拱她:“放开。” 红衣没有反应。 他添了两分力又拱了拱:“你睡进去些。” 她眉眼弯出的弧度更明显了。 “……”席临川咬咬牙,觉得不跟她置气为好。 . 将近傍晚时,红衣才慢慢醒了过来。 心中阴郁不见,哭累了的感觉也没了,酒劲更是消得彻底。 睁开眼看一看,发现眼前之人的躺姿实在“扭曲”…… 他背对着她,左手支在额下无妨,右手却以一个很奇怪的弧度背到了后面来,弄得衣袖上一片褶皱。 她顺着那弧度看下来……终于滞住。 讪讪地把自己的头挪开,把手也移开,望着他的背影眨一眨眼,他没反应。 不会是就这么睡着了吧? ……这么睡久了,醒来之后胳膊会很酸吧? 红衣犹豫着,手指在他手背上戳了戳,见他半点反应都没有,笑喟一声“还真是睡着了”,便轻执起他的手,想给他放到身前去。 她小心翼翼地挪着,不想惊醒他。席临川斜眼看着,待她快要把他的手搁下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陡一翻身,就听她吓得一叫! 红衣杏目圆瞪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被逼在床榻紧里侧,连喘了几口气才缓过来,嘴角轻搐着道:“我……我吵醒你了?” “我没睡。”他微带笑意,斩钉截铁地说了三个字。 “哦……哦!”她缓着神应着,接着便要伸手推他。反被他一擒手腕:“娘子你玉体横陈躺得千娇百媚,为夫忍得好累。” “……”她一吸冷气,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看看眼下这自己被“压”在下面的情况,心说……他该不是不打算忍了吧?! “将军你……”她慌乱地挣着他紧握的手,“你你你……我……你别……” 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啊! 红衣心里叫苦连天,偏席临川仍不松手。本就是有意逗逗她以解心头不忿,但看着她这强作挣扎的小猎物似的模样……他突然生了点坏心思。 红衣被他这似笑非笑的神色弄得越来越慌,手腕上挣得也越来越厉害。这般僵持了一会儿,忽然听他说了三个字:“亲一个。” ……什么?! 她愕然抬头,见他一本正经、淡定从容。 这神色弄得她愈发觉得刚才是自己听错了,静一静神,茫然道:“什么?” “我说‘亲一个’。”他眉头轻挑,仍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 这么严肃的调戏姑娘,大概就是所谓“伪君子”的完美诠释了吧! 红衣想跑却没的跑,被他攥着的手腕又拧了一拧,愠怒道:“讨厌!” “嗯……”他淡看着她,“撒娇没用。” ……谁跟你撒娇了啊!!! “快亲一个。”他蹙眉催促道,“若不然,反正我跟谨淑翁主很熟,把这屋子包下来十天半个月也不是难事,你早也是亲晚也是亲。” 红衣哑了,她真的不理解,席临川为什么能把这么无耻的话说得如此从容不迫…… 还把这屋子包下来十天半个月,为了个吻,怎么还打上持久战了…… “席将军……”她面色发白地瞪着他,“光天化日……” 他却嘴比她快:“光天化日你投怀送抱。” “……”红衣噎住,隐约记得他指的是什么。 “又往怀里蹭又扯衣袖的,姑娘,你光天化日把本将军调戏了个遍!”他忿忿地说着,而后又凑近了点,“快亲一个。” “……”红衣都快哭了,又神色悲愤地想一想自己借酒劲行了调戏美男之事,觉得他这要求或许也不过分…… 她发僵地向前挪了一寸,视线落在他脸颊上。 他风轻云淡地又吐了一个字:“嘴。” ……!!! 眼看着他强势、她弱势,且他有理、她没理,红衣咬咬嘴唇,安慰自己说:嘴上脸上都是肉! 闭上眼,她心绪复杂地将嘴唇送了过去,迎上了心怀坦荡的他…… 柔软的樱唇在嘴边一触,席临川呼吸间嗅得脂粉的清香,不禁一笑。而也只那么短短一瞬,那片柔软就打算挪开了,他不由自主地追过去,一分一分地感受着,简直恨不能将她吃进去。 红衣僵硬地一路往回躲,躲着躲着,已是头在枕上无处可躲。想低呼一声提醒他适可而止,唇上与他的接触却始终没断过半分,又哪里说得出话。 她便只好这样瞪着他,期待他一睁眼便看到她的悲愤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可他偏生投入得很,始终不睁眼,看得她又气又恼。 气恼得又看一会儿,竟有些懵了…… 他身上的松柏熏香味道在周围萦着,那样让人心神清明的味道却让她愈发回不过神来。心里竟连挣扎和埋怨的思绪都一点点被冲淡了,她木然看着他,看他平日里会衬得双目更加有神的剑眉变得温和不已,温和得让她有点喘不上气来…… 在清醒与迷蒙间几度往返,她终于又思绪明白了些,蓦觉出他的手早已放开了她,她现下是可以推开他的。 手搁到他肩头,她却莫名地不忍心推他了。 他是真的喜欢她,这她已很清楚。 踌躇间,他的唇往下滑去,她一下松开的嘴唇得以深吸了两口气。 低头看去,他已吻过了她的脖子,一吻落在了她的锁骨上。 感觉到他的手向她的腰间探去,她伸手一触,方知他的手指已扯在她的系带上。 终于及时一唤:“将军。” 席临川蓦地一滞,下一瞬,红衣清晰而意外地看到他脸上一红。 她抿唇一笑,腿上微使了力翻身,他就势也翻过去,身下一磕躺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见她栽进了自己怀里。 席临川有些发怔地抬臂环住她,心虚地在想自己方才是不是有些过分、她会不会不高兴了,忽听得她又一唤:“将军。” “嗯?”他应了一声,她伏在他胸口上蹭了蹭:“将军是不是说过要给我补一场昏礼?” “是。”他点头,继而噙笑一喟,“我想娶你做妻子,你愿意么?” 他一直不太摸得清她的心思,有时觉得或许连她自己都摸不清——在珺山时,她说过她可以试着将迈不过去的坎“绕”过去,却说得很不不肯定。 “我想我是愿意的吧。”她娇笑着说着,悠悠的话语让他周身一紧。她又说,“将军把政事料理好了,解了眼前的这些难题……我就等着再入一次席府,但是在此之前……” 她拖长了的犹豫语调让他一笑,睇向她:“说得这么好听,原是想拦我这个?” 红衣美目一扬没有说话,席临川半支起身,轻叹道:“我知道。若强要动你早就动了,忍到现在,就是为顾你的心思。” “……才不仅是为了拦你动手动脚!”红衣用了个“不仅”默认确是有一部分是打着这算盘,而后额头在他胸口上一撞,将他撞回地上躺着,胳膊肘在他胸前一支,又道,“说个明白以示郑重,有什么不好?” “挺好。”席临川淡声一应,倏一侧身将她“倒”回榻上。 而后迅速站起身,掸一掸衣服、抻一抻褶子,大步流星地就往外去。 “……将军?”红衣一愣,问道,“去哪?” 他脚下一停:“你不是说等我把政事料理好了就嫁我么?那我赶紧去办正事去。” ……真是行动派! 红衣匆匆下榻穿好鞋跟着他一同出去,环住他胳膊时耳闻他一声低笑。 二人一齐往外走着,尚未出竹韵馆大门,便见禁军迎来。 那禁军一揖,抬眼一看二人衣衫上的褶皱……又颔首揖了回去,闷声道:“将军,缕词她……说了件要紧事。” 第99章 暗战 便是红衣也看得出来,这禁军官职不低。 席临川重新在竹韵馆中寻了个小间坐下,红衣见他无意让自己回避,便也大大方方地落了座,主动地拿起茶壶给二人倒茶。 那禁军显然来得及,当真渴了,向她道了声谢,便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 搁下茶盏,他道:“将军从前提过,陛下安排了个眼线在赫契?” 席临川点点头:“是。” “缕词说赫契人已知道他基本都是与将军联系,是以愈发急于除掉将军。” “什么!”席临川愕然击案,红衣微一惊,继而细想下去,也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若那边摸透了细作在这一方与谁联系,彻查的路数便清晰了、范围也缩小了许多,那位镇抚使,太容易被找出来了。 “她说您往外送的东西无意中被赫契人截到过。”那禁军眉头深皱,“只那一次,又没有哪处提了他的名字,是以赫契人尚不知是谁,但……” 但到底是露出破绽了。 ——竟是这边先露的破绽么? 红衣回想着镇抚使的那只鹰,她原以为会是他用那鹰送信的时候让人起了疑,没想到…… 她拽一拽席临川的衣袖,斟酌着问道:“将军用什么法子递的信?既不够稳妥,换个办法就是了。” 席临川却是一叹:“从前所用的方法,已是格外谨慎了。” 他告诉她,惊蛰那只鹰隼驯得很好,每月会往大夏飞一次,但鲜少会直接带来信件。 它会在席府上方盘旋几圈,又或找棵树先歇着,找到席临川时才落下来。冲着他叫几声,便是几号。 到了这一日时,便会有一支商队从大夏抵达赫契。是正常的商队,只会有一辆马车的一块木板被掏空了部分。木板上似不小心蹭上了一撇银漆,夜深人静时,商队在驿站里休息,马车就会停在外面,惊蛰就会寻到这块木板,敲开个口子,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再将木板原封不动的粘回去。 每一次都只是薄薄的几页纸而已,仅交代不得不说的事情。席临川仔细回想着,最多的一次好像也只有六页。那六页纸对折之后,他放在砚台下压了整整一夜,就是为了能让纸张更紧、更薄。 而在惊蛰接到那些信后,也会迅速地读完内容,然后“毁尸灭迹”。他的记忆力足够好,不怕会忘了什么。 这样的小心……竟还是被赫契人搜到了。 “现在但凡进入赫契的商队,无论是大夏人还是赫契人,都会严格检查。”那禁军叹息一声,遂问席临川,“不知将军可定好这个月的时间了?” “还没有。”席临川摇头,禁军也松了口气,道:“下这般狠手栽赃将军,只怕对惊蛰也有一举除之的心思。属下冒昧地说一句——若要保惊蛰无恙,将军近来怕是不递信为好。” 怪不得祝氏会说第二十四个也快被查到了——他还以为他们只是疑到了商队,全然没想到竟是直接截到过信件。 房中的气氛太沉肃,席临川与那禁军皆静思着,一时,谁也没注意到红衣发白的面色。 她知道他们说的必是那镇抚使的,那是绿袖一心念着的人。且她们已在祁川见过他,绿袖已然知道他并非叛国,日日都等着他回来,若他回不来…… 红衣一阵心悸,胸中憋闷不已。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席临川,无法想象若某一次出征之后,他没有回来,于自己会是怎样的噩耗。 禁军方才那提议…… 她单是想想也知道,席临川决计不会同意。古往今来,但凡派出去当间谍的,就都是做好准备死在异乡,为自己的国家勉励一搏,哪有为保间谍、就将其他计划皆尽搁置的道理? 红衣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席临川:“为什么不用那只鹰隼直接传信?” “更容易被发现。”他沉然道,“所以只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比如有了急事才会用,而且只能是一张小字条,写不了太多东西。” “那……”她思忖着,轻声又问,“那有没有可能,这次鹰隼再来的时候,让它带一张字条回去?告诉他新的接信方式,让他不至于命丧于此?” 她这般说着,心里既希望他能答应,又一点底也没有——毕竟她所说的“新的接信方式”只是这么一说而已,具体怎么办,她可想不出主意来。 席临川沉默未言,眉头紧紧皱着,显然也在想该换怎样的法子。 外面传来舞姬们练舞的声音,是在练相和歌,脚踩在鼓上的踏出的“咚咚”声整齐划一,灌到这小间里来,仍带着些震撼,听得三人都心中发沉。 平日里听惯了的曲子,在这情境下硬是多了几分催命符的声音,好像直接敲在心上,戏谑地告诉他们,与赫契的对抗马上就要输掉一局。 红衣长沉一口气,试图换个思路,去数那好似催命的鼓点,让自己静下心来。 咚咚,哒,咚,哒。 却是越数越烦,一时忍不住又负能量猛增,心里埋怨起这个时代来——没有微信、短信,没有邮件、电话,甚至连电报都没有。 若说现代战争的间谍是“刀刃上舔血”,这古代战争里的间谍简直是“舔着舔着舌头割掉了,都得过半个月才反应过来”。 红衣又是一叹,颓然地伏在案上,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主意。 咚咚,哒,咚,哒。 外面的鼓声还在响着,而后顿了一阵子,再响起时换了节奏: 咚咚咚,哒,咚,哒哒。 “啊!”红衣猛地起身一拍案…… 惊得旁边一边喝茶一边苦思的两个男人同时呛了水。 “咳咳……” 二人向不同的方向转过头去,咳嗽声不绝于耳地响了半天,弄得红衣好一阵窘迫。 半晌,终于缓过来,席临川拿帕子擦着嘴皱眉问她:“干什么啊?”“我……我突然想起个事。”红衣赔着笑道,“也许能换个法子给那个……惊蛰?传信。将军先听听看?” 那禁军打量她一番,稍蹙了眉头,与席临川一对望,后者道:“你说。” “将军你听。”她一边指指外面,示意他听鼓声,一边拉过案上放着的笔墨纸砚。随着外面的鼓点,在纸上画下符号:横横横,点,横,点。 而后将纸推给席临川,明眸一眨:“看得懂么?” 席临川挑眉,迎上她这有点挑衅的笑靥,一边听外面的整齐鼓声一边看她画的东西,很快便了然道:“踏鼓是横,踩地是点。” “嗯。”红衣点头,思量着,又说,“若又叫踏鼓的次数是书页的十位数、踩地是个位数,左脚踏鼓的次数是这一页上的行数、踩地的次数是这一行的第几个字呢?” 二人神色皆一震,都是和类似的事情接触已久的人,不用多做解释便已大抵明白。视线同时投在那张纸上,循着她的话想了一会儿,那禁军目光一亮:“那就……只要两方手里有一本同样的书就可以了?” “是的。”红衣点头,搜肠刮肚地想着从前看谍战片时见过的各种拍电报传情报的方法,又补充说,“若觉得被敌人察觉了,就商量好了换一本书。若觉单是脚踩鼓点太明显,还可以把手上的动作编进去……” 谍战嘛,很多时候比的不止是智商,还有创新能力。 席临川深缓口气,大显震惊:“你还真……有些鬼点子么!” “那是,糊涂一世聪明一时。”红衣黛眉一挑,拿他从前损她的话自夸了一句,“祁川我去过,那里已很难说是归大夏管还是归赫契管,一众赫契贵族来去自如,想来赫契人无法制止那位大人到祁川看歌舞;就算看他常去疑到了他,也难以从这些鼓点里听出些什么;即便是听出了,我们换一本书来查字,他们也是白费功夫。” “而且他们也无力阻拦长阳有人给赫契的舞姬送信,根本无从查起。”那禁军笑着接了口,睇向席临川,“就只需有合适的舞姬去了。” 下一瞬,那禁军的目光挪到红衣面上。 席临川面色骤沉:“她不能去。” “将军。”禁军深深颔首,说得平缓而小心,“事关大局。她是长阳城里最有名望的舞姬了,她的舞属下也看过,见所未见。” “但她是我府里的人。”席临川冷着脸回看过去,“她不能去,没有商量余地。” 红衣分明地看见,那禁军眉心狠一跳。短舒口气,他又说:“再缓几日倒也无妨。但若没有其他合适人选、将军又执意不肯,臣就只好直禀陛下请旨了——在此先知会将军一声。” 席临川面色铁青,手在案上按得发白。许久,竟是将怒意忍住了,一声冷笑:“指挥同知大人是嫌我近来在禁军都尉府碍事了。” “不。”那禁军一语驳回,睇视着席临川,无声地一喟,谨肃道,“将军智勇双全,便是执掌禁军都尉府,在下也无话可说。但也请将军记得,自两国交战以来,我禁军都尉府死在赫契的人不少,许多死得无声无息,尸骨无存。这回这个惊蛰……” 他语中一顿,长缓的一呼一吸,又道:“将军虽不曾说过是谁,但我大抵有个猜测。”他说着,目光在二人间一荡,笑音低哑,“将军,假使我没猜错,他是我的亲弟弟。” 红衣一颤,未敢说话。席临川也沉默着,这禁军又道:“我们的父母死在赫契人刀下,我们不怕也这样死去。但是他背着叛逃的罪名……我只想试试,能不能让他活着回来,把这罪名洗脱干净。” 他将话说得足够明白了。红衣心底一软,犹豫着是不是该出言劝一劝席临川——毕竟这样的安排足够谨慎小心,这“借鉴”莫尔斯电码传信的方法赫契人闻所未闻,她去当这“转码”的人,风险并不算大。 “笃笃。” 敲门声止住了她的话,三人一并噤声向房门望去,外面一个声音轻轻幽幽地传进来,带着点微颤:“公子,我……我能进来么?” 第100章 传信 三人神色俱一凛。 席临川起身去开门,见了外面的人眉头一蹙:“绿袖?” “公子。”绿袖静静一福,眉目稍抬,又朝那禁军一福,“大人。” 那禁军冷一笑,睇着她道:“你偷听了。” “是。”绿袖没有否认,贝齿轻咬着,说得冷静,“自红衣回了席府,竹韵馆中事多是我打理,我想来听没有人能拦我。” 她说着径自走入房中,目光落在红衣方才画点和线的那张纸上,莞尔一笑:“大人若需要有人去祁川跳舞传信,就让我去吧。” “绿袖!”红衣一惊,使劲地递眼色,不想她就此把那件可能殃及性命的旧事说出来。 “我知道在编舞的事上我比不过红衣,但是……”她看向那禁军,“公子不会答应让红衣去的。他位高权重,就算您去请旨,陛下也多少要顾及公子的心思,又何必非走这一步把关系闹僵了?” 绿袖的口吻始终平缓,循循地说着自己的道理,温柔的语声在屋中轻荡着,让人莫名地插不了话。 “不如直接让我去……左不过,若怕我出岔子,便先一步让红衣把要传的信用这节拍的方式写出来传给我,我照她写的编成舞就好。”她默了默,看向那禁军,目不转睛地问他,“大人觉得不可行么?” 禁军沉吟着,须臾回看向她,未置评可行与否,只道:“这是可能送命的事。” 绿袖点头:“我知道。” “所以你主动提出要去,实在奇怪。”他一语生硬。 红衣绿袖皆一僵,房中安寂片刻,绿袖从垂胡袖中缓缓摸出一张纸条:“我想去,是因为这个。” 她将那张字条搁在案上,小小字条上的几道折痕很清晰,无字的那一面已显得很旧,连纸张颜色都变黄了。有字的那一面,颜色却要干净一层,可见是时常被人随身带着、时常被打开看,但又一直小心地护着那字迹。 三人一并看过去,两个指节宽的纸条上只有一行小字:一切安好,敬贺生辰。 禁军一扫那字迹便拍案而起。佩刀出鞘,转瞬间寒光已抵在绿袖颈上:“何处弄来的!” 红衣惊得猛捂住嘴,半点不敢放松地紧盯着那触在绿袖颈上的刀刃。绿袖亦发起抖来,贝齿轻打出声音,强克制住,道:“七月廿七是我的生辰,镇抚使大人的鹰隼送来的。” 禁军握住刀柄的手打了颤,却仍未收手,又喝问一句:“你怎么知道他的事!” “我们认识许久了!”绿袖回道,深吸一口气,看向一旁沉吟不语的席临川,“大人想让红衣去,是因为将军您完全信得过她,对镇抚使大人也足够安全……那么让我去也是一样的,如果你们需要把这个秘密一直守下去,我保证不会再多一个人知道他是谁……” 如此又僵持了一阵子,那禁军持刀的手发抖得愈发厉害,红衣在旁看着都怕他失手伤了绿袖。他终于收了刀,冷着脸坐下,只道:“将军定夺。” 席临川略颔首,看向绿袖,审视了她一会儿,问她:“你要什么?” 绿袖一怔:“什么?” “这是送命的事。”席临川声色平静,“你不像我们,可以为官职或者侯位一搏。那你要什么?若一切顺利,我替你请旨。” 绿袖面上的喜色一闪而过。红衣却隐约听出来,这不止是席临川“发善心”而已。 ——去了祁川可能发生任何危险,多一份诱惑在长阳留着,能让她咬紧牙关坚持下去,于她多一份求生的渴望,于大夏也就多了一线机会。 “我……”绿袖抿一抿唇,“如果我和镇抚使大人都能活着回来、且他肯娶我,让我做他的正妻。” 席临川眉头微挑,看向那位指挥同知,他一点头:“我可与将军一起请旨。” . 若论人生的起伏,在现代时,红衣无论如何也脑补不出这样的起伏——两日前还一同吐槽缕词恩将仇报的好友,眼下要去祁川当间谍了。 她可能会死,可能会落入敌手,可能会人间蒸发杳无音信。 大约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绿袖对此没有太多的恐惧,虽是脸色微白见不到笑意,但收拾行李的时候一直很平静。有条不紊地将各样东西依次收拾好,又一件件清点一遍,而后长舒口气。 反是红衣一直心中惴惴,帮她叠着衣服总是不停地看她,各样悲剧结尾的谍战片画面在眼前划个不断,各种血腥暴力、各种人间惨剧…… 她甚至觉得还不如让自己去,毕竟她是现代过来的人,看过电影电视剧,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多少有些心理准备,比绿袖这样毫无意识地去涉险要好得多。 “绿袖……”她唤了一声,绿袖看过来,“你真的要去么?你原也知道他未必能活着回来——如若不能,你不还是要安心嫁给别人?” 又何必连自己的命一起赌! 绿袖耸耸肩头,蕴起一笑:“如果他今天就死了,我铁定不去了,换多少人去做这细作也说不动我去送命——但他不是还活着么?我想让他活着回来,让别人去做这件事,我不放心。” 夫妻同心。 这四个字在红衣脑海中一划而过。 而后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资格劝她放弃——前不久,在席临川提出送自己离开长阳以保周全的时候,她也是近乎执拗地硬要留下。还不像绿袖这样是为帮忙,她只是想看他把这些难题熬过去而已。 “嗯……祝好运。”红衣终于一笑,握住绿袖的手,认真道,“但愿不会太久,没准我们能挑同一个吉日办昏礼呢。” “那不成。”绿袖不给面子地驳道,“非得我先嫁不可,好让你给我筹备昏礼上的舞。若不然你也是新娘子……或者你先成了侯夫人,我就不好劳你做这些了。” “……”红衣不快地一横她,大感这种在悲情之时非得打岔胡侃的闺蜜真是什么年代都有。顿时没了跟她悲春伤秋的心思,手指在她手上一掐,转身琢磨中午要吃什么去,不多理她。 . 腊月初五,一只鹰隼飞进席府,落在了书房窗边。 彼时红衣正吹着一碗姜汤,见了那鹰隼一怔。席临川闷头看着书,也未理那只鹰隼。 鹰隼站在窗沿上,一声声地叫了起来,“啊、啊”的声音在冬寒中显得格外凄怆,一共叫了十二声,意思是腊月十二可与商队传信。 席临川轻一喟,伸出手去,便见那鹰隼纵身一跃,扑棱了两下翅膀,落在他胳膊上。 早已备好的字条放进它脚上捆着的铁管里。字条上的字不少,写得细而密,告诉惊蛰从此不再通过商队传信,让他腊月十五去祁川的某个舞坊看舞。字条中亦言简意赅地写明了如何听那鼓点。 绿袖在两天前启程离开长阳了,有扮成仆役的禁军一路快马加鞭地护送着,很快就会到祁川。 席临川亲手为她办好了全套假籍履历,确保万无一失。 他取来食和水喂饱了鹰隼,再度扬手,那鹰隼便又一次腾空而起了。没有再在哪里落脚,径直飞出了窗户,嘶叫了一声之后,很快就消失在湛蓝的天空中。 红衣心里五味杂陈,望着那鹰隼离开的方向静坐了好一会儿。而后一语不发地喝完那碗姜汤,回到自己房中,拿出那本特意着人誊写的《诗经》,将席临川写给她的内容对照出页数行数,又敲成鼓点。 望着纸张轻哼了两遍确定无误,红衣将它装进信封,着人交给席临川,自会有人送到绿袖手里。 . 腊月十七,那只鹰隼飞了回来,没有叫声,只歪头望着二人。 席临川一愣,遂检查它脚上的铁管,里面果然有纸条。 抽出一看,上面只有颤意分明地几个字:“恳请将军撤来人回去。” 席临川神色一沉,纸条撕毁,不回。将鹰放了出去。 两日后,同样的字条再送一次,仍不回,再度放鹰回去。 又过三五日,那鹰又一次飞了回来。 大抵是此前从未有过如此频繁的用鹰隼传信,席临川面色愈沉,以手支颐默了一会儿,索性不取那纸条,直接将鹰放了出去。 红衣撇撇嘴向窗外张望,眼见鹰隼在院中盘旋一圈后再度冲进书房里,落回他的案头。 真执着啊…… 红衣轻喟一声,一壁劝他说“便是不能让绿袖回来,将军也给镇抚使大人回个话吧”,一壁抚了抚鹰隼的翅膀。见它不躲,径自向它脚踝处一探手,把那纸条抽了出来。 和席临川一样,她也只道又是请求撤绿袖回长阳的字条。便信手打了开来,目光一划,却直惊得一声低呼。 “怎么?”席临川皱眉看向她,那鹰歪一歪脑袋向前跳了两下,探头去喝席临川盏中的茶水。 “……”他打量着红衣有点发白的面容,将那字条从她手中抽了出来,定睛一看,也是一惊: 王储似有归降之意。 “聿、聿郸……?!”红衣错愕得连舌头都有点打结了。想想此前的各样风波,心中一恼,连许久不用的流行词都蹦了出来,“特么……这又哪出啊!” 第101章 烦乱 在红衣的观察中,这不断交战的两国,实力还是挺悬殊的。最明显的体现便是赫契已经接连几场不曾赢过了,回回都主动挑衅、然后被大夏打得满地找牙…… 大夏一直没能灭了赫契,大概也就是因为离得远,外加赫契是游牧民族可以一直往草原纵深逃去。 这样悬殊的实力,偶有将领或官员叛逃实在正常,但若王储叛逃…… 席临川沉然不语,红衣的黛眉拧得都快打结了:怎么看都觉得这决计是个极端情况。 王储啊……汗王的亲儿子。就算赫契再凄惨,他熬到汗王死了,整个赫契都是他的,到时候再与大夏讲和不迟,何必走叛逃这一步! 难不成……是赫契内乱了?他这王储被废了? 又并不像——若是那样,惊蛰没理由不先行把情况说清楚。 席临川支着额头想了一会儿,离座起身:“我进宫禀事,晚膳不必等我了。” . 那日,红衣依言没有等席临川回来用膳,自己吃饱喝足还未见他回来,就盥洗就寝了。 此后也未再追问此事,日日只察言观色地小心看着,愈看愈觉得,他怪怪的。 不同于先前从查出四十多个“细作”、可能让自己都洗不清楚的时候,那日他只是格外沉默、让她得以寻出些许恐惧。 这一次,她只是觉得“怪怪的”,却又摸不清他的情绪。只是,他变得忙碌了许多,几乎日日从早朝回来后都还要离府一趟。从不提自己去见谁,她曾故作随意地出言问过,他也打着岔不答,只有一次,告诉她是去见郑启。 再细观察下去,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似也多了许多。 在近前服侍的婢子都称得上一句“训练有素”,但偶尔出些小岔子——比如不小心弄洒了茶水一类,也多多少少是难免的。这些小事他平日里从不会在意,就算是失手打碎了东西,也不过开着玩笑说一句“碎碎平安”便过去了。 近来却明显没了这样的好脾气。罚倒也不曾罚过,但一连几日对着下人发火之后,弄得一众在跟前侍奉的人都战战兢兢。 又过一日,这发火的时候,可算是让红衣亲眼看到了。 她太知道顾南芜是怎样的性子,从前自己还是舞姬时,她就只安安静静做自己该做的事,比一同入府的邹怡萱本分多了。后来自己以正经的妾室身份入了府,顾南芜这“妾侍”夹在“妾”和“夫”之间难免尴尬,更索性避起来,不再主动来见席临川、更不会去找她的麻烦,连碰面的机会都少,同在一个屋檐下,她硬是过得像个透明人似的。 是以红衣在书房门口,听齐伯说顾南芜在里面的时候,不由得大感意外。 便没有直接进去,先站在外间门边向里面望了一望。 顾南芜一袭白底褐色缠枝莲纹的曲裾,站在书房里的样子似有些局促不安。说话一贯的柔声轻语,带着点怯意:“公子,奴婢家里……出了点事。” 她的口气显然犹疑,席临川听了,眼也未抬地应了一句:“若需回去,就去。” 至此都还和气,然则顾南芜的下一句却是:“奴婢想……想央公子些事。” 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又未言及具体,大抵是让席临川觉出了“一言难尽”的味道。眉头微皱,回她说:“晚些再说。” 红衣清楚地看到,顾南芜脊背一紧,踌躇了须臾,又道:“这事有些急,公子能不能……” “啪”地一声,他手中正写着的奏章在案上一拍。冷睇着她,强自克制了一番怒火,淡道,“退下。” 顾南芜却并不走,僵在原地似在为什么事坚持着。红衣分明地看到席临川神色一黯,齐伯反应更快,立即碰了碰红衣的胳膊,压音刚道了一句“娘子快进去劝着”,便听得里面一声低喝:“滚。” “……”红衣一怔,从齐伯这边扯回神思,复向里一瞧,眼见顾南芜蓦地矮了一截,在席临川案前跪了下去。 ……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她一壁想着一壁进了屋,被这气氛弄得心情也是不好,目光一扫顾南芜,语气端然不和:“这是干什么。” 顾南芜一栗,怔然望一望红衣,忍着委屈道:“娘子,我……” 红衣下一句带着愠恼的话却是冲着席临川去的:“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骂谁呢!” 席临川抬眸一睇,见她横眉冷目间全是不满,硬将心里的火压下去,睃了眼身旁席位:“坐。” 红衣伸手就去扶顾南芜,顾南芜却不敢起来。红衣强一拽,轻劝道:“你出去等等,我帮你劝着。” 她这才起了身,看红衣的神色将信将疑,又实在不敢自己再说什么,这才福了一福,退到外面去了。 顾南芜一走,红衣顿时笑容全失,皱着眉头坐到席临川身边:“将军怎么了!” “没事。”他执笔蘸墨,说得平淡若常,“我做正事的时候素不喜欢别人打扰,她偏还吞吞吐吐的,看着心烦。” “……得了吧。”红衣明摆着不认同他这说法,“平常鲜见将军发火,这几日就听说了不少回。不说顾姑娘,昨天在我房里,小萄怎么惹将军了?” “茶烫……”席临川辩解道。 “我房里的茶都是照着那个热度备的,从前怎么不听将军说烫?”她美目一翻,又声讨道,“说她两句、再不然罚罚月钱也就得了,干什么那么凶?吓得她茶洒了一身,胳膊都烫红了。” 席临川默了,看着她这得理不饶人的气势,想想也觉得自己理亏。 红衣一喟,又道:“从我入府开始,就没见顾姑娘主动来找过将军。将军必定比我更清楚这个。” 她睇着他,见他微一点头默认,续说:“那将军更该清楚,她会主动来多半是真是有要紧事——又说了是家中出事,将军暂不想听也就罢了,干什么骂她?你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席临川挑挑眉头,不理会她这话里的促狭。舒了口气,扬音道,“让顾氏进来。” 顾南芜犹犹豫豫地“蹭”回了房里,屈膝一福,席临川问她:“你家里怎么了?” “母亲近来……身子不大好。”顾南芜嗫嚅地说着,死死低着头,“她在夫人府里做事,夫人知道公子不喜欢奴婢,对母亲的病也不上心。所以,公子能不能……” 她越说越是扭捏,好像在说一件多难以启齿的事情似的:“能不能写封信给夫人,为母亲说几句情。眼下天寒地冻的……” “我差人把你母亲接来长阳吧。”他接了话,说得顾南芜狠狠一惊。他继道,“你在府里也没什么事,还不如去侍奉你母亲。也快过年了。” 顾南芜大喜过望,回过神来便要施大礼道谢,红衣又忙去扶她。而后叫了齐伯进来,席临川将事情交代清楚了,让顾南芜跟着家丁同去接人。 书房里重归安静,席临川觑着红衣:“满意了?” “这多好?”红衣回他一笑,认真地端详他一会儿,又敛去笑意问说,“但将军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他心下微沉,扫一眼她轻眨的明眸,别过头去不和她对视。默了一会儿,答说:“军中的事太多,赫契又不老实,乱得心烦。” 良久,听她幽幽一叹。便觉得背后一沉,她的双臂从他肩头环过来,并不重的身子无所顾忌地趴在他背上:“烦心事多,慢慢理顺了就好了。将军别发无名火,越发火就越不高兴,越不高兴就越理不清楚,不是成心折腾自己么?” “嗯。”他噙笑一应,探手捏了捏她的手腕,“这本奏章今晚前要呈进宫,你先出去,我抓紧写完。” . 红衣便依言离开了书房。 屏息静听着那一声关门声落下,席临川长声一叹,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他没能阻住聿郸归降,也确是因为他说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但上一世这位王储归降后纷至沓来的那些争端,他记忆犹新。 ——一切都来得那么快,快到他还没见过聿郸的面,就已经命丧黄泉。 聿郸受封了涉安侯,朝廷在皋骅一地置“涉安侯国”。 之后,先是汗王盛怒之下大举进犯,屠了西陲上万平民——大夏并非对此没有防范,事先增派了兵力,却没料到汗王会派赫契的主力部队来做这样的事,伤亡惨重。 而后,他与郑启自又领兵一战,那一战赢得十分顺利。可在战后不久……那场瘟疫便闹得举国恐慌,他更是连自己也未能逃过,在府中熬了数日,而后死不瞑目。 从重生之初他就准备着再度迎来这一关,但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 和此前的诸多变数一样,这其中也有许多他想不明白的事。譬如从时间上来说,归降之事足足提前了两年有余;而聿郸着人呈给皇帝的归降书中……竟直接提到,为防父亲震怒之下迁怒大夏百姓,恳请皇帝在他抵达大夏前,先派一万轻骑驻守西陲,以防汗王突袭。 一万轻骑,比上一世时大夏先行增派的兵力多了一倍不止,加上地势优势,是足以防住赫契的主力部队的。 可这些变数,却更让他心生恐慌。 感觉就像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拉着弓弦瞄准了,他却在明处,摸不到暗中的任何原委。 这一世的各样变动是怎么来的,他至今没有半点头绪,红衣的变化不算坏事,但战场上的各种“始料未及”则让人后怕。赫契的变数是怎么回事他不知,还有上次那一战,从背后一箭射死赫契将领的是何人,他也仍不清楚。 他怎能心里不闷得慌…… 偏那么多话无法对任何人说,连对红衣都不敢提起。重活过一次,听上去就像疯言疯语,他只好强自忍着,一再舒缓自己的心绪、告诉自己说:就当这是全新的一世,不知会发生什么才是对的。不如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走一步看一步地过下去,兴许反会更加容易些。 但回思种种已历过的变数,又愈想愈觉得,实在诡异。 第102章 惜别 左思右想,红衣还是惊呆了。 没想到聿郸是真心实意地要归降,更没想到皇帝还就坦然接受了。着人安排好各样事宜,还封了个“涉安侯”,赐食邑三千,封地设在皋骅。 而在新年过后、聿郸到达前,大夏便迎来了又一场战事,也是红衣嫁入席府后,席临川第一回出征。 说起来,这次出征和往常不太一样。从前都是赫契惹事在先,活该被大夏打得鼻青脸肿。这次,则是因为聿郸归降,大夏“预测”赫契大概会惹事,所以先派了军队过去,若他们敢来,便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 ——这话是从席临川口中说出来的,三分认真七分调侃,红衣却完全笑不出来。 彼时,已是他离开长阳前的最后一晚,她一边劝他早些休息,一边又止不住地想同他多待一会儿。最后,便成了她也蹭上了榻,缩在他怀里,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 “完全不必担心。”席临川强摒开前世记忆所带来的无尽恐惧,语气轻松地开解她,“我还没打过败仗,这一战只是设防,只会更容易。” “嗯。”她蔫耷耷地一应,环在他腰间的双臂一紧,静了会儿,问他,“将军可方便来信么?” “方便。”他点头,“常要有信传回宫中,偶尔多给你捎一封也不是难事。” 他下颌在红衣头顶上轻蹭了蹭,细嗅着她发间弥漫出的清香,低笑着又道:“但你不回为好。信使从宫中出来,再折席府一趟,多有不便。” 红衣听言点点头:“嗯。总之我在长阳也不会出什么大事,看到将军的信,知道将军平安便够了。” 席临川一笑,也“嗯”了一声。二人一同安静一会儿,她道:“能给我讲一讲从前征战的事么?” “‘从前征战的事’?”他一愣,颔首看看她,“你想听什么?” “随便。”她一笑。身子拱了拱,改成趴着的姿势,伸手一够刚在榻边矮几上的茶盏,“诺,先喝口水,然后给我讲故事?” 他笑看着她,也翻身趴着,拿过瓷盏饮了一口,想了想说:“其实没常人想的那么可怕。每日见血、见人死是不假,可也有些好事……比如途经边陲村庄的时候,时常会被村民拦下,硬要塞吃的给我们——出征的路上常是如此,如若凯旋,更是可怕,有时会被堵得无法前行,又不能动手打人。” 席临川说着不觉低笑,恍惚间,蓦地想起头次出征时遇到的那个被屠的村子。 那个原该拦下他们的马的小女孩…… 他眉心猛一搐,那是他这一世第一次觉出不同的地方。狠将这些想法摒开,略舒口气,便换了话题:“还有……我第二回出征,凯旋的路上,路过一个叫拉珈寨的地方,很有意思。” “拉珈寨?”红衣听着这不像汉语的地名,望一望他,“哪三个字?” “唔,拉……”他执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划着,“珈。” 而后收了手:“‘寨’就是寨子的寨。” “哦。”她了然一应,也收回手,“怎么个有意思?习俗么?” 席临川点点头:“他们男女成婚似乎不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寨子里有个神物叫‘姻石’,是两半石头合成一块。据说若没有心上人的去扔,石头在天上散开时,就会看到未来心上人的样子;若有心上人,则看石头落地的方向,同上或同下便是‘心向一方’的意思,此事能成,一上一下便不成。” “……真的灵么?”红衣听得微讶,怎么想都觉得“封建迷信”的味道太浓郁了。 席临川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她懵了懵:“到底灵不灵啊?” “你猜。”他垂下眼帘,舒着气说,“当时我可是去扔了的。” 红衣心里“咯噔”一声。 他第二次出征的时候…… 那就是他们还相看两厌的时候。 她回想着,低头凝视着手里攥着的锦被一角,撇了撇嘴:“那……将军看见谁了?” 半晌没有答话,红衣再度侧头看向他,他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红衣心里又“咯噔”一声,了然之余大显不信:“不、不会吧……蒙谁呢!” 席临川眉头一挑,笑说:“蒙你干什么?” 这还真……真有点玄乎! 她嘴角抽搐着,说不清心里是惊多还是喜多。他复又侧躺过去,揽住她笑道:“别这个样子。若是日后有机会,带你也走一遭,你自己扔扔看。” “我不。”她拒绝得坚定,翻眼瞧瞧他,轻声说,“这种神鬼之说……虽然有时候准得让人害怕吧,但我细一琢磨总觉得,神鬼估计也有无聊的时候。你说万一他们一无聊、调戏凡人一把,让我看到的不是你,那怎么办呢?” ……这什么谬论?! 席临川看着她哑了一会儿:“我原还想这回若再经过拉珈寨……能再看看正反的……” “不许看!”她紧张得一巴掌拍在他身上,“这事尽人事听天命就行了!不要事先知道!” “哦……”他含着笑慢悠悠应了。不问她乐意与否,身子向前一倾,无所顾忌地吻在她唇上,感觉背上被她狠狠一捶。 . 红衣到底未在席临川房里多留。他次日便要出征,级别最高的将领,总不能顶着俩黑眼圈出城。 于是虽然心里不舍,她还是强逼着自己下榻回房,出门前头都没回,就怕再多看他一眼便又要多聊上两句。 走出门槛,她回身将房门一阖,眼泪冷不丁地就涌出来了。 说不清这回心思怎么这么重,她明明已见过他出征那么多次、凯旋那么多次,这回却还是满心的担忧,使劲在眼眶里撞着。 她仔仔细细体会着,感觉……并非有什么“不祥的预感”,更不是质疑他的实力,只是他在她心里的分量实在不一样了。 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她又成功地说服了自己“绕”过那道坎接受他,那道此前已有过多次的出征旨意便成了一道惊雷似的,劈得她无论如何静不下心。 哀声一叹,红衣提步往自己的住处走。 就算知道今夜必定睡不着,她也不能在他房门口待着,不能扰得他也睡不着。 . 寒风仍在刮着,黑漆漆的天空中偶有干枯的树叶飘过。 黎明尚未到来,席府中的灯火倒已亮了大半,席临川整肃戎装,一如往日出征前一般寡言少语,踏出房门抬眼一看,却见红衣在门口站着。 他与她对视了一会儿,仍没有说话,径自向外走去。 上一世,从第二战开始的每一次,那个红衣都会送他到府门口,他习以为常,这一世也曾为这变动而不适应地失落过几次。 这回,她来送他了,他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各自沉默地一同往府门口走,他走得步子大且快,她追得愈发费力。 脚下越来越乱,终于一个趔趄。席临川几是下意识地就伸手扶稳了她,凝视她一会儿,笑喟道:“你回去睡吧,我没事。” 寒风中,她的薄唇微微颤着,强自压抑的情绪在他伸手捏她脸颊的时候终于绷不住了,蓦地扑在他肩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席临川一时竟被吓住,除却伸手抱住她,做不出任何反应。 ——基于上一世地记忆,他对她在送他出征前哭并不意外,却完全没料到是这样的放声大哭。 哭得就像个在外玩耍时被欺负惨了的小孩子,什么都不管,就差把眼泪往他的甲胄上蹭了。 “红……红衣。”他发怔地拍拍她的背,“我还活着呢,你别……” 她还是哭得停不下来。这一夜积攒出来的压力和惧意一下子得以释放,本就难以停住;加上他的甲胄冰冰凉凉的,一点温暖都没有,让她越哭越难受。 “你给我写信……”她大哭着道。 席临川看看打着灯笼纷纷张望过来的过往家丁,连忙拍她:“好好好……写信。” “不许扔姻石……”她抽抽噎噎地道。 “不扔!绝对不扔!”席临川被仆婢们忍笑的神色弄得直脸红。 她从他肩上挣下来,满脸泪痕地抬头瞧一瞧他,擦一把泪,又说:“你活着回来。” “嗯……”他不敢将这句应得太肯定,战场上,变数总是有的。 双手扶在她颈后,他的拇指刮过她两边脸颊,略俯下身,认真道:“我努力活着回来。但无论如何,你好好过你的日子。” “嗯。”红衣连连点头,再擦眼泪间四下一扫,终于意识到旁人的目光。 她脸上骤红,低着头绕到他身后就把他往外推,一边推一边念叨:“快走了……不能迟到。” 手上却分明没使什么力气,步子也走得慢极了,心间的矛盾被他一览无余。 满怀着想扭头安慰她的心思任由着她往外推,踏出府门的那一刹,再回头一看她那副复杂到不知该如何描述的神色,席临川却是忍不住笑了。 知道她这些情绪全是真的,相比之下,上一世那哭得娇怯好看的样子,反显得有些虚伪了。 他一壁回想着一壁上了马,甫一策马,复又将马勒住,再度看向伏在门边望着自己的身影:“红衣。” “嗯……”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寒风中听着弱弱的。 “我活着回来。”他道。思忖须臾,又续说,“你若有事要给我写信,就写给绿袖。惊蛰看后自有办法告诉我。” “嗯!”红衣应话的声音显然明快了许多,泪意中绽出笑容来,一边应着一边挥手,“你去吧,我没事了。” 第103章 等待 自此,红衣便又一次开始了数着日子等席临川回来的日子。 其实正经说来,这样的日子她从前也就有过一次,是他上一回出征的时候,她还没有嫁给他,只是经了不少事后对他的看法有所改观,便开始担心他在战场上会出事,日日去寺院祈福。 再往前……虽也不希望他死,但就没有这么重的心思了。 较之上次,这回的担忧显然更重些。 不止是因感情更深,也因上一次她还有竹韵馆的事要忙,每天的日程排得很满,许多时候会忙到没有时间去多想他。 这回则空闲多了。自从绿袖离开,她就觉得竹韵馆少了什么,谨淑翁主也对各样事务兴趣大减。日常该做的仍在认真去做,但每季一次的“限量主题”舞蹈就没了去编排的兴致。 单是日常事务,众人又已熟悉到不用她去打理便能应付得很好。于是没了团队合作乐趣的红衣一度有点消沉,想练舞时又不是自己不能练;原还可去看看孤儿,可这回——席临川也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来了,出征前交代了谨淑翁主,陆续把孩子们送去了淮昱王的封地上寻人收养。 她能出门的时间就少了。 就多了太多的时间待在席府里,掰着指头数席临川离开了多久,偶尔也会忍不住脑补发生意外的情况。 月余后,顾南芜回府过一趟,给她带了两样母亲亲手做的点心,算是对上次她出言说情的答谢。 一眼就看出红衣神色恹恹的样子,顾南芜不解,笑问两句,方知她在担心什么。 “也不全是坏事。”顾南芜支着下巴笑看她,“能有个人挂念也算种福气。娘子瞧瞧我,在席府过了这么些日子,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好像就是回想添减衣服的次数才知过了几个春秋,值得一思的事情一件都没有。” 这安慰的说辞在红衣听来实在勉强,仍旧没精打采地坐着,手支着额头,拿了块她送来的点心吃。 因为和顾南芜的交集太少,她连没话找话都找不出什么可说,各自闲坐了一会儿,倒是敲门声响了。 红衣朝院门口一望,小萄便迎了过去,打开院门忙是一福:“大人。” 是那个指挥同知。 红衣私下已与他见过两回,因为席临川不在,与惊蛰传信的事情又不能因此停滞。席临川便事先在府中交代清楚了,如是他来,直接去找红衣便可,不必避讳什么。 红衣写给绿袖的信是一个月一两回,但不得不建议他每次有点要传的信就先来告诉她——这样她便可慢慢写节拍,分散工作量,免得一口气看一堆“情报”,又是翻书又是打节奏,累得头晕眼花。 顾南芜也识趣,见有客人、又见对方飞鱼服整肃,大抵猜出是有要事,半点不犹豫地朝红衣一福就告辞了。指挥同知进了院来,袖中抽出封信递给红衣:“惊蛰来信,军队已到边关驻守了,骠骑将军与大将军守的都是紧要位置。” “哦……”红衣接信间不由一笑。虽然细想便觉这消息她听不听都无关紧要,但好像知道一点他的情况,她便能高兴一点。 “还有这个。”他又抽出一张纸来,“连同上次那两个,写好了便可一同寄给绿袖了。事情有些急,明天午时前可能弄完么?” 红衣看一看天色,已是傍晚了。上次那封还有半页纸没兑出来。想了一想还是点了头:“明日午时大人来取吧。” “有劳了。”指挥同知颔首,又向她一揖,“告辞。” . 这下红衣可有事做了。 他前脚出了院门,她后脚就把自己锁进了房里。抽出那本《诗经》立刻开始翻,一页页地挑字、一个个地写节拍,直看得头疼。 其实单是挑字没有多难、单写节拍也没有多难。但红衣初提这主意的时候想得不够周全,忽略了有时那字的位置不合适,比如页数太多或是自序太靠后,打成鼓点就会显得极不和谐。 不仅编舞难,而且这种不和谐多了,只怕难免让人生疑,绿袖就要有危险了。 这样一来,很多时候不得不试几种不同的方案,前前后后翻来翻去,一个字要找几个位置、再换着法子各自串起来,拍着鼓点哼一哼对不对劲,尽力找出最稳妥的版本来。 推翻个十遍八遍……那都是经常的。 不知不觉已到了子时,还有几十个字没有敲出来。红衣翻着白眼往书上一趴,深吸一口纸墨香气,大叹:虽是套用的摩尔斯电码的方法,但这可比拍电报艺术多了啊…… 拍电报准确即可,其余的功夫都下在保密手段上,她这个…… 她还得好听啊!得能成舞啊! 亏了亏了!怎么就让她穿到古代了?这要是搁在近代硝烟纷飞的时候,没准她就能混个“间谍女王”什么的,不能名垂青史也好歹在野史里留下嚣张的一笔啊…… 再吸一口书墨香,红衣悲愤地抬起头来,走到早已盛好水的脸盆边给自己泼了一把凉水缓神,坐到案边继续奋斗。 . 巳时初刻的时候,终于写完了最后一道横线。 又耐着性子照例在案上拿笔杆敲着拍子核对了两遍,确认无误。 看看时间,见是还有近一个时辰,红衣伏案便睡。 可这一觉竟然睡到了自然醒。起身时脑中一行弹幕:腰酸背痛腿抽筋。 再看看窗外,已是夕阳西斜的时候。 怪了…… 案头几页纸也确实没人取走。红衣唤了小萄进来,皱眉问她:“没人来过?” “没有啊。”小萄一脸茫然,“娘子吩咐了不让人进……” “我说的不是这个。”红衣揉着眼睛,问得更明白了点,“那位指挥同知大人,没来过么?” 小萄面显了然之后,再度摇头:“没有。” 真是怪了。 不是说是急事么?竟还迟到?是朝中有事耽搁了? 红衣一边纳着闷,一边将写好的节拍叠起来,找了只空信封装着。他送来的文字内容照旧撕成碎纸再扔到炭盆里烧,保证不留一点泄密的可能。 吃了晚膳又洗了个澡解乏,头发晾得将近全干之时,终于听小萄在外说:“指挥同知大人来了。” 应了声“知道了”,红衣匆匆穿好外衣,头发简单绾了两道,拿着信开了门,担忧问说:“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对方沉吟了一会儿,摇了头:“没有,太子殿下突然传召,问了些话,所以耽搁了。” 他接过她手里的信:“会着人加急送去,不会误事。” 他神色如常,语气也平静,说清楚之后同样客气地向红衣一揖…… 一切的正常之下,却总让红衣觉得哪里不对。阖上门思来想去又毫无由头,倚着门静默了好一会儿,确信对方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许是这一夜高脑力劳动弄得自己太累了。 长打了个哈欠,红衣一边往床榻的方向走,一边褪了外衫。到了榻边随意将衣服一扔,抻过被子倒头就睡。 果然几度疲劳的时候……倒在床上才是最舒服的! . 相安无事地又过了许久。 天气逐渐转暖,干枯的枝桠抽出嫩芽。而后嫩芽上生出花苞、又绽出娇花,很快便是满园的争奇斗艳。 其间,席临川来了三封信。每一次都是差不多的内容,告诉她赫契人刚刚进犯过他驻守的要塞、或是郑启驻守的要塞,被他们击退了。 每封信都是这取胜的情况,偶尔还有生僻些的词汇她半懂半不懂。倒是信至末尾有一句话各不相同,红衣偶然回想起来,把三封信搁在一起看了,才觉得心底忽地一软,恍惚觉得他离自己好像也没有多远。 第一封,是说“覃河上的冰已渐融了”。 第二封,写道“驻地生了好些杂草”。 待得第三封时,则是“今日踏出大帐,见帐边一枚莹白,初疑有人递暗信,待得走近,原是野花刚开。” 看来边塞的季节变化也很明显。她伏在案上走神脑补着,在边塞春风轻拂、枯草转绿、花枝渐开的时候……他骑在马上号令全军,是什么样子。 这样的信,后来又收到了四封,带她看尽了从初春到春末的变化。长阳的天气,也越来越热了。 红衣去过竹韵馆几趟,听谨淑翁主说今年大概会热得厉害,要随驾去珺山行宫避暑,就知这下子连竹韵馆都彻底没事做了。 席临川不在,她自然不可能自己随驾去。便有点苦恼在长阳能干什么,恨不得需要传给绿袖的情报能多些,让生活多点挑战。 圣驾在四月末时离开了长阳,五月初二,又有一班人马急赶出城。人数不少且动静不小,一时引起了一番议论,又未议论出到底是什么人。 如此又过三天。 知了开始在枝头鸣叫了,白日里热,便叫成一片,夜间只偶尔得闻一两声。 红衣听说许多府里都会把这些知了粘下来以保安静,她倒是格外喜欢这声音,感觉安静中偶有一缕响动才显出生机。 又一声知了轻鸣,而后听闻“咔嚓”一响。紧接着,又有什么东西沉沉地砸在草里,响声发闷。 红衣在房里一怔。 她这处院子在席府较为中间的地方,鲜少听见什么异常响动。侧耳又听一听,没有别的动静了,仍是扬音一唤:“小萄?” 没有回话。 红衣皱起眉头,刚要起身往外走,就听院中传来婢女们的惊呼轻叫,慌慌张张地不知喊着什么。 不满地推门而出,目光一落,却连自己都忍不住叫了出来。 第104章 搜查 “大人?!”红衣认出那人是谁,惊唤着快步行去。 婢子们也没见过这样的突发情况,手忙脚乱地搀起翻墙而过、然后跌在院中的指挥同知。胆子小些的两人定睛一看手上沾染的血迹,便腿上一软,反倒跌坐在地。 红衣也忙伸手帮忙,一并扶着他进了屋,她急道:“怎么回事?大人从府门到我这儿也不近了,沿路竟没人扶一把?!” 婢子们见她恼火,不敢吭声。指挥同知扶着案桌摆一摆手:“不怪他们,是我一路避着人过来的。” “出什么事了?”红衣眉头蹙得愈紧,说着便要着人请郎中来,却反被他拦住:“不可。” 她愈发不解起来,眼见他面色惨白,头上渗着细汗,捂在腰间的手指间不断渗出血来,怎么看都是伤得不轻。又知禁军都尉府工作性质多有些特殊,一时没敢多问为什么不让请郎中。 “我去给大人寻些药来。”她先说了这么一句,而后径自出了院门,朝席临川的书房去。 红衣知道他书房中有不少跌打损伤的药。打开柜子,果见瓶瓶罐罐一堆,看不出什么是什么,蹙眉啧嘴地挑了半天,目光落在瓶罐之下压着的一只长匣下。 那匣子看着精巧,上面写着字。被瓶罐压着,只露出个“散”来。她一瞧多半是个药名,就把瓶罐往周围推了推,终于看到了完整的名字:金愈散。 听名字就水准不低,看包装更该是奇药。 红衣把这盒子一拿,稳妥起见又多拿了几个瓷瓶踹在怀里,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拐来拐去地走了一半路程,忽觉府里乱得奇怪。 远眺而去,有数支火把从大门的方向正朝这边来,好多仆婢急急忙忙地往外迎。她随手拦了一人:“怎么回事?” “娘子。”那小厮一揖,忙告诉她,“太子殿下带人来了,小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啥?! 红衣哑了一哑,当即想到了那禁军。 说不清的预感让她心里一急,走向住处的脚步更快了。 . 离院门还有数丈时,方知自己还是晚了一步。 眼生的侍卫们将那一方小院团团围住,刀剑明晃晃地,看上去气势汹汹。 那个脑门只到她下巴的小萄……此时看上去胆子格外大,张开双臂挡在院门口,扯着嗓子冲为首之人喊:“我们娘子是有夫之妇,三更半夜你们一帮大男人进去搜屋,要逼死她不成!” 嚯…… 红衣听得都震惊了一瞬。早就听说自己房里这一干人,都是席临川挨个挑出来的,她还一度纳闷这一个个看着都没什么独特的,他到底“挑”什么了? 合着是在特殊时候能激发特殊技能…… “我们是奉旨搜查!”被小萄吆喝的侍卫看着三四十岁了,五大三粗地举着刀,“你还是让开为好,有匪人逃了一路逃到将军院子里来,若伤了人,你可没地方后悔去!” 匪人逃了一路? 她黛眉一跳,看看身上带着的这一堆药,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旁边草丛。 将各样药瓶药罐药盒皆放进了草丛里,又一想那禁军的伤势,觉得为难起来。 重新拿起那盒金愈散,心里思量着,又拿了个略大的瓷瓶。 瓷瓶在旁边的假石上猛地一磕,红衣沉了口气,挑了块棱角锋利的瓷片搁在袖子里。 复又站起身,她提步向自己院门口走去。酝酿了一下不满的情绪,出语生硬:“干什么啊?我去将军书房找些东西的工夫,抄家了不成?” 几个侍卫一并回过头来,看看红衣又看看小萄,一脸“有其主必有其仆”的神色——合着这俩都是泼妇。 红衣横在小萄和那侍卫中间,纤腰一插:“几个意思?” 她刻意地想不输气势,这装出来的气势却有些过。 对方眉头一挑便显了愠色,毫不客气地一举腰牌:“我们是太子府的人,奉太子命搜查……” “搜查我一女人的闺房啊?”红衣目光冷冷,专注地脑补自己是个大宅子里仗势欺人的贵妇,“我不敢违太子的命,但我好歹是陛下赐进席府来的人,大人趁将军不在长阳把我逼死了,是陛下的意思么?” ——这话一出,局面就不一样了。 小萄横在前面再喊他们要逼死她,那都只是个假大空的威胁。如今这正主亲自放出“把我逼死了”的话……明摆着就是“你们赶紧去我就死给你们看”的意思。 那人蹙着眉头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都知道这房妾室得尽骠骑将军宠爱,还真不敢逼死她。 红衣一看气势上赢了,刚要趁热打铁地接着呛下去,目光一抬,忙把话忍了。 眼帘低垂,她领着身后一众婢子颔首福下去:“太子殿下万安。” 太子睇着众人走近了,随口说了声“可”。待得她们起来,他的声音听上去客客气气:“打扰娘子休息了。但父皇去珺山避暑,留孤守在长阳,孤实在不敢让骠骑将军府上出什么岔子。” 堂堂太子,对个将军的妾室这么说话,算是十分给脸了。 红衣却知道,这会儿就是……就是不要脸了,也不能让他进去! 谁知道那禁军到底怎么回事! 反正之前觉得太子这人不怎么正、而且还和席临川有旧怨! “殿下非搜妾身的院子不可么?”她垂首回得冷静。 太子一点头:“是,非搜不可。” “哦。”红衣一点头,并未让道,就地跪了下去,“那请殿下先赐三尺白绫,着人看着妾身断气了、验过了尸,再进院去。” 太子被她说得一愕:“你什么意思!” “殿下觉得妾身还能是什么意思?”红衣强压着那份心虚,“将军不在长阳,但妾身每日都在府中、有这一院婢女守着。眼下,殿下明明看见婢子们安全无恙,仍怀疑妾身院中藏匪硬要搜院,这不是怀疑妾身背着将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众婢子帮着隐瞒么?” 她语中稍顿,给了太子琢磨轻重的空闲,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殿下真从里面搜着了人、审明白了还妾身清白也就罢了;若是没搜到,闹得府里人尽皆知,等将军回来,妾身怎么解释?还不如现在跟殿下讨个厚葬!” 自己都给自己的反应能力跪了! 果然潜能都是逼出来的! 太子冷抽了口气,望一望院里,又看向她。须臾,一笑:“你手里拿的什么?” 红衣低头瞧了眼自己手里的木匣,如实说:“金愈散。” 太子便又一笑:“这可是绝好的创伤药。” 哦……真是创伤药啊。 红衣心里松了口气,听得太子又说:“你从哪弄来的?” “方才去将军书房里取的。”她答得坦荡荡。 “你取这创伤药干什么?” “当然是治伤了。”她眉头轻挑。抬手就揭起左臂的曲裾衣袖,虽是仍有中衣的袖子覆着,但夏衣单薄,足以清晰地看到血点透出来。 红衣但看向弯腰看过来的太子,问得不客气:“殿下要直接看胳膊么?” 他敢看她就敢给她看,反正她一现代姑娘,比基尼都穿过,打从心里不觉得看看胳膊上的肉能咋的。 太子却立刻挪开了目光,尴尬地咳了一声,沉然道:“不必。” “那妾身就先告退歇息了。”她说着径自站起了身,后面的一众婢子也跟推助气势似的齐齐站了起来。 未待她提步往后退,太子便又道:“伤是怎么弄的?” 红衣微怔。 “娘子是将军宠妾,可该格外小心。”太子双眸微眯着,逼近了一步,“若下人服侍不周到,劳得娘子要亲自做什么事导致受伤……孤倒是可以送娘子几个会做事的人来,明天就能送到。” 这是非要问清楚她为什么受的伤了。 红衣知道敷衍不得,视线冷定在地上,轻吁了口气,道:“去年上元节的时候,将军曾带妾身射过箭。” 太子一愣,皱眉:“所以?” “将军离开好久了,妾身还、还……”她打了两下磕巴,双颊微红地放低了声,“还挺想他的。” 太子没说话。 “就像自己射箭试试,解闷而已。结果弓还没拉满,就让弓弦弹了胳膊。” 这理由说得很有点心虚。 她对弓箭的了解并不多,知道弓弦弹了胳膊很疼、会肿,但会不会刮破还真心里没底。 只是情势太急,第一想到的让左臂受伤的法子也就是这个了。别的……总不能说做菜切了胳膊或者绣花扎了胳膊吧? 那得几千度近视啊! 心中惴惴地维持着面上的冷静,红衣颔首等着。安寂须臾,太子似有不甘地叹了口气,一挥手:“走。” 一行人再度行下礼去,直到他们走到远得看不见的地方,她才一下子脱了力向后倒去,小萄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还没来得及发问,便见她一手支在门框上,一手使劲捶墙:“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 缓了好久,她才脚步蹒跚地进了院。 回到房中刚一抬头,便见那禁军端正一揖:“多谢娘子。” “客气……”红衣连连摆手,一边把药递给他,一边不快道,“大人倒是说个明白,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指挥同知这么说。 红衣刚有点郁结于心,他就又道:“可能太子要反。” 第105章 急离 红衣傻住。 僵了半天,觉得臂上微痛,这才想起把那还搁在袖中的瓷片取出来丢了。 看了那禁军的神色半天仍觉得震惊,万分希望他在开玩笑,若不然……自己穿越后遇到的剧情也太全面了吧? 谋反的戏码都出来了?下一步呢?江山易主、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和席临川亡命天涯? 闷头往自己胳膊上涂着药,这金愈散确实挺神奇,不止抹上去立刻觉得舒服,而且还清香宜人,一点怪味都没有。 “太子为什么要造反?”她坐下来问道。 常见剧情……不都是别的皇子为了夺嫡造反吗?已经是太子了他反什么啊? 目下的皇帝尚不老、太子更年轻,跟英国那超长待机的女王不是一个概念——再说,那位王储也没造反啊。 “大概是因为太子和皇后的关系不睦。”禁军说着一喟,红衣脱口而出:“他不是皇后抚养大的么?!” “是皇后抚养大的。”他蹙着眉头,“平日来看母子关系也还不错,但近来的事连起来看……也只能是因为这个了。” 他说得有点乱,红衣听得更迷糊。眼见他面色虚得缓不过来,只好不急着问,吩咐婢女将他扶进房中上药去。 嘱咐上下谁也不许往外说——连府里的其他人都不许告知。 过了好久才上好了药,他仍在内间更着衣,小萄先一步出来了,压着音在自己腰间给红衣比划:“那刀伤有这……么长。” 下手够毒的。 红衣等着他出来,终于得以把始末听个明白。 太子是皇后抚养大的并不假,但这之前还有个旧事——太子是先皇后的儿子。 先皇后是被废了的。死后,皇帝出于某种考虑,又追封了个后位给她。剖析细节,则是先皇后被废时,如今的皇后郑思正得宠、先皇后被废没过两年郑思就当了皇后。 禁军支支吾吾没敢妄言的部分太好脑补,左不过就是先皇后可能是被郑思斗下去的,郑思不止抢了她的后位还夺了她的儿子。 “那会儿太子还很年幼。”指挥同知数算着年月沉思道,“先皇后被废时,太子该是七岁,如今的皇后娘娘册后的时候他也不过九岁。” “哦。”红衣一点头,心里却在想这也不小了,记事了。打了个哈欠,追问,“那近来出了什么事?他好好的太子位不安稳坐着,来这么惊险刺激的事?” “陛下不是去珺山避暑了么?”他叹息道,“途中染了风寒,急传了御医去。后来听说是病得重了些……” 红衣这才知道,前些日子急赶出城的那些人是宫中御医。 “这事说来也巧,皇后娘娘两个月前被诊出有孕了。” 他说到此止了音,红衣已然满眼惊诧:“太子怕陛下驾崩之后皇后腹中还没出世的孩子夺自己的位?!” 指挥同知默然未语,她又道:“会么?!” 一个没出生的孩子……听上去可行度不高啊。万一生不下来呢?万一是女孩呢? “不知道。”他又是这个答案,“我也觉得蹊跷,但连陛下也生了疑,早吩咐我暗查着。这月余查下来,还真像太子要造反。” 今天,太子追他到此地,如若逮回去了,多半是要灭口。 “会不会是有人从中挑拨什么?”她胡乱猜着提供思路,“比如……挑拨太子和皇后,让他觉得皇后会扶亲儿子;或者挑拨太子和陛下,让陛下觉得太子有反心……总之是让太子觉得受到威胁了,才会做这种极端的事情。” 蹊跷的事情也该有个合理的解释,总不能说是什么“超自然现象”导致的吧? “我必须立刻去珺山禀事了。”指挥同知起身往外走去,“娘子也多加小心。如若太子真要谋反,各将领的家眷很可能会是人质。” 红衣心里一阵猛颤,不想多这个心,又清楚他是对的。 造反要成,就得把兵权收归己有。 . 他是带着伤避开席府众人的视线一直潜到她这里来的,眼下伤口包扎好了,要避着人离开更加容易。 红衣无暇多为他担心,只在想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万一太子是真的要反,她被扣住、再拿她来要挟席临川…… 她完全不知会怎样。席临川可以为了护她而不顾自己的命,也许当真会为此屈服。但他又那么傲气、和皇帝的关系也和睦…… 让他为此屈服,必是会让他终身含恨的事。 “小萄。”她叫了小萄来,强定心神,“收拾衣服细软,不必太多,能熬几日就行……” “娘子干什么?!”小萄有些惊讶,她一摇头:“先准备着,我就是有个想法,一旦成真了,咱得抓紧时间。” 这想法很简单:太子是不是要反,理应很快就会见分晓。 因为那指挥同知已经快马加鞭地出城禀事了,谋反这么大的事情,没有哪个帝王会不在意。 无论真假,皇帝都会立刻调兵来守住长阳的安全,倒时候就不是装和睦的时候了——若是为了皇位而反,太子只能奋起一搏。 大将军不在长阳、席临川的母亲也不在长阳,至于敏言长公主,太子还真未必敢拿她怎么样——当今皇后不是亲母,但敏言长公主可是实打实的亲姑姑,古人把孝道看得如此之重,就算他有当今皇后谋害他生母的证据可以推倒这母继母,也动不了这位亲姑姑。 那么数算起来,能要协助席临川的还就只有自己了。 她必须先一步离开,不做这人质;又不能现在就走,最好是能看明白虚实,以便把准信传给席临川。 可别到头来是一场乌龙。 . 这一回,红衣把赌注下在了古代通讯设备不发达这劣势上。 没有电话手机短信微信,远程传信靠鸽子、烽火,近程传信全靠人跑。 她连夜花重金央着大安坊门口的那对老夫妇把宅子租给她,大安坊是离南边城门最近的一坊,而南城门,是离皇城最远的一道门。 叫了府里最好的马夫,又牵了最快的马。马车套好,红衣在大安坊的“出租屋”里走来走去,一夜都没阖眼。 拜那回暗杀所赐,她知道马不停蹄地从长阳到珺山需要半天时间,来回便是一天。 次日早上,灌下去一碗安神的药,强迫着自己睡了一上午。 中午时醒了过来,便与小萄一起出了坊门,坐在马车上等着,以便随时冲出城门。 一队人马自旁边的大道上绝尘而过,如果一直不拐弯,则可以直入皇城、去太子府。 红衣的手紧攥着裙摆,强自定心,不让自己乱阵脚。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听得马蹄声驰近。 “娘子……”小萄紧张一唤,红衣忙捂了她的嘴,侧耳倾听着。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听上去很急促。终于,一声命令遥遥入耳:“太子手令……关城门!” 浑身一震。 “出城!”红衣一喝,话音未落车夫便扬了马鞭。 她离那来传令的人近些,马车驶起时,城门口的守卫尚未听见命令。 她离城门也近些,马车驰出城门时,那传令的人也刚至城门口。 “关城门!”守卫们疾呼着传令,其推大门。 厚重的城门在身后重重关上,红衣目光死死地望了许久,直至一切都远得模糊了,才终于松下一口气来。 还好…… 席临川说她“糊涂一世、聪明一时”,这回好在还有这“一时”。 静默地缓了好久的神,她攥一攥小萄的手:“书给我。” “……诺。”同样吓得不轻的小萄仍应得机灵,在包袱里翻了翻,将那本《诗经》拿出来交给她。 不想也明白,就算她逃出了长阳城,也不能直接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席临川。 他在战场上呢,她上哪找他去? 知道坐标也没用,军中夹带女人,斩立决。 还是得通过惊蛰,通过她“探索”的法子,把这情报编成舞,用节奏传出去。 这话该怎么说呢…… 太久不动笔写东西了。此前传出去的信都是他们写好文字版给她,她只负责翻译成鼓点。 如今到了考验自己表达能力的时候,突然觉得……好难…… 红衣绞尽脑汁地组织着词汇,想着想着,忽地心念一闪。 ——也许还是不要做什么总结为好,只把从禁军处了解的,以及她所见到的事情详详细细、一字不落地告诉他,让他做自己的判断。 毕竟在政事上,他可以手到擒来,她连个初学者都算不上。 万一她的判断还是错了,不要误导他为好。 沉一口气,红衣执笔蘸墨,在晃晃悠悠的车中闷头写了下去。 字是真丑,更丑了! 这么一写就写到了傍晚,直至光线不足时才差不多写清楚了。收了尾,红衣扭头一看身边的那一叠纸…… 竟这么长?! 她又没有把白话文缩减成文言文的能力,改编成鼓点必定也短不了。红衣凭着近来谍战工作的经验估算了一下,觉得……这就算是编个舞剧,跳起来都不短呢! 还真是个麻烦。 她蹙眉苦思着,也不能留到祁川再改了。这么大的事,必定早一步是一步…… 如果篇幅不能缩减,就只好考虑加快频率以便缩减长度了。 节奏快的舞…… 红衣倚在靠背上琢磨着,尽全力将创作思路放得更宽些,忽一捶膝盖:有了! 第106章 绿袖 俗话说,“艺术是没有国界的”。 但是各国的艺术还是各不相同的…… 红衣自脑中冒出这主意之后,一路上都处于一种呆滞状态。手随意地搁在腿上、下颌微抬、双目凝望着车顶花纹,一动不动,仿若入定。 小萄左看右看,若不是她眼睛偶尔还眨一下,还要以为是晕过去了呢。 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倒也明显。小萄便不打扰,安安静静地坐着,由她思量。 内容太多、敲成鼓点太长。且时间不像从前那么充裕,她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来来回回地试验哪版节奏最和谐好听,只能简单地理顺了然后就跳。 这样一来,编出的舞难免奇怪,刻意地敲击鼓点看上去必定很诡异,容易惹人怀疑。 再者,这么长的曲子也不好找啊…… . 好在,在二十一世纪这信息高度发达的时期,她得以接触过各国舞蹈,其中有一种以节奏十分清晰的…… 叫踢踏舞。 为什么叫踢踏舞?就是因为它跳起来的声音“踢踢踏踏”的! 较之汉唐舞的水准,红衣对踢踏舞的掌握程度怕是连“业余”二字都称不上——为了解各舞中差别才凑合地学了三个月,基础动作大体了解,编舞、编曲完全不行。 好在那是个速成班,三个月下来边学基本动作边教学员练成一支舞。曲子挑的是《大河之舞》中最有名的那首《reelaroundthesun》,动作是在百老汇音乐剧的基础上精简的,降低了难度看上去客观性差了些,但也是那么回事。 最要紧的,是节奏还对。 小萄紧张地凝视着红衣,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哼起了曲子,曲调还有点怪。 踢踏舞依靠舞鞋前后的金属片踏出声音,红衣边哼着舞曲边回忆着,能把动作回忆个大概。 要为传信做修改,只要把敲击的数量、用前脚掌还是后脚跟落地的细节改一改就行了——看起来自然还会有点怪,但至少节奏能做到吻合,会比现编汉唐舞来得容易些。 再说,这东西在古代人眼里……大概本来也挺怪的。 又拿了一叠新纸出来,红衣对着书和先前写下的内容开始找字、画点数。仍难免会有要重找的地方——比如最先翻到的一个“伤”字是那一页的第二十五个子,红衣脑补了一下有脚后跟连踏二十五下的效果…… 可能会让观众觉得演员抽筋了。 于是又是苦思冥想地过了一路。 进入祁川边界时,已完成了七八成的样子。红衣合着节奏又哼一边那首《reelaroundthesun》,过了半首之后发现这曲子也不够长。 扯扯嘴角,只好闷头先接着译,至于长度问题,回头挑几个可以重复的段落多用两遍好了。 . 塞外的气息越来越明显了。 说不上这种差别是怎么来的,似乎连风都和长阳城的风不一样。嗅上去更干一些,带着点细沙和青草混合出来的味道,猎猎地轻吹,偶尔能听到风掠过墙壁的划响。 天色还是一样的蓝,然则举目望去,视野却更开阔。不似长阳城那般怎么看都难免有一处屋檐或是亭台落入眼中,这里的许多地方一眼看过去没有任何建筑物,再使劲往远看才得以瞧见些小山什么的。 红衣却没太多心思去欣赏美景。心情太复杂,眼皮底下全是事就算了,若回忆一番……上次在这祁川,差点把命丢了。 还有三个竹韵馆的舞姬命丧于此,后来有没有好心人为她们收尸也不得而知。 绿袖在熙原,祁川西南角,与赫契只一线之隔的地方。 她在这里用的不是真名,大约是因为她来过这里、谨淑翁主在长阳的名头又大,怕被赫契人查到端倪。 红衣进了城便开始四处打听,询问有没有一个叫“青袂”的舞姬。倒是一问就打听到了,那在街边吹糖人的老伯笑呵呵地告诉她,那是熙原一地名气最大的舞姬,长歌馆的老板娘。 红衣假装刚知“长歌馆”这三个字一般点点头,又问他这地方怎么走,那人和善地指了路:“沿着这条街往西一直走就看见了,门脸很大,不会走错。” “多谢老伯!”红衣高兴地道了声谢,看他摊上写着“糖人三文一个”,就摸了十文钱出来,挑了两个糖人,让他不必找钱,算是答谢。 两个糖人一个都是小鸭子的模样,但姿态不同。红衣含笑给了小萄一个:“喏,这一路担惊受怕辛苦你了,拿着玩。” 小萄一边接过一边蹙蹙秀眉:“奴婢倒没觉得辛苦,但娘子显是瘦了一圈……若晚些见了公子,娘子可得替奴婢说说话。” “肯定不怪你。”红衣笑着在她肩头一揽,加快了步子往西边去。 走了一阵子,觉得被那老伯坑了呢…… 什么“往西一直走就看见了”,说得那么轻松,听着好像就几十米、最多几百米似的…… 可她和小萄走得都快瘫了。 后悔进了城就直接让车夫寻客栈歇息,早知道再坐会儿车就好了! 终于看到长歌馆的牌匾的时候,红衣长喘口气,“咣当”就趴在了门上。 可那门虽然关着,里面却没上闩,被她这么一趴就朝里打开了。红衣一时来不及反应、小萄同样累得没回过神来扶她,她只好一下子猛跌进去! 肚子在门槛上摔得……好疼。 里面正练舞的几个舞姬吓得一脸惊悚,再看看二人风尘仆仆的样子,有个弱弱的声音说:“这是……要饭的?” “你说谁是要饭的呢!”小萄生气地顶了一句,一边扶红衣一边问她们,“你们老板娘呢?” 红衣看看地上摔碎的糖人:得,给“老板娘”的见面礼摔碎了。 撑起身,她轻咳一声缓一缓神:“有劳转告一声……她远房表姐来了。” “远房表姐?”其中一人一讶,上下一打量她,“你从长阳来的?” 红衣点点头。 “每个月给她写信的那个?” 红衣又点点头。 几个舞姬相视一望,一同从正厅的舞台上走了下来,在门口一拦——这看着可不是迎客的态度。 身材最高挑的那个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怔了怔,慢吞吞答说:“红衣……” 发问的姑娘看向身形最瘦的姑娘:“有么?” 被提问的那个紧锁黛眉,认真想了一番,答说:“没有。” 几人齐齐地一吸冷气,看向红衣的目光中满是警惕。 ——红衣终于看出点端倪,只怕这几个人也都不是寻常舞姬。 毕竟,连这长歌坊都是朝廷暗中置办下来用作谍报传递的,再多安排几个高级间谍有什么难? 红衣向后稍退了一步,强定着神睇着她们:“是不是每封信都用了不同的名字?那是……为了稳妥,故意为之。将军和指挥同知大人都编了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但我真名就叫红衣,那些个鼓点是我编出来的,若不信,你们问问去。” 她这么一说,那几人神色更复杂了,满是狐疑地审视着她,她坦坦荡荡地回视过去。 接着,她便被五花大绑了。 连眼睛都用黑布蒙着、整个人被“塞”进马车里。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中隐隐听见一贯得体的小萄吓哭了,红衣还得哄她:别哭啊,乖,一会儿让你绿袖姐姐买点心赔罪。 也不知马车是往哪开,总之走了好久,再停下来时她们就被拽下了车。眼睛上蒙的布被扯下来,红衣四下一看,荒郊野岭的。 保密工作做得够好的啊…… 她一边惊叹着,一边任由几个看着纤弱、实则力气不小的舞姬压着她往前走。前方是簇石山,延绵出的面积不小,远远一看就是个怪景。 至了山前,见有一条小道。以极平缓的幅度向里延伸。道窄而长,两旁都是石壁挡着,连两人并行都做不到。 几个舞姬把她二人兜在中间,一行人排成一列往里去,路之长、弯之多,直走得本就疲劳不已的红衣想撂挑子不干了。 走着走着,最前面的那个舞姬突然趴下了。 红衣吓了一跳,弯腰屏息看了半天,才见左旁石壁底下现了一道窄缝。也就一尺多高,又是在这道上冷不丁地就出现了、还有杂草挡着,实在不明显。 红衣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舞姬平趴在地上一点点往里蹭…… 蹭进去之后向外道了句:“让她们两个进来。” 于是,她和小萄也只好像这样毛毛虫一样“蹭”进去。 这一段距离大概有一两丈,别说直身了,想抬抬头都难。但手脚并用地挪过去之后,红衣抽着冷气傻了。 眼前风景秀丽,满眼的绿色中,一木屋建在这不知有多少岁的巨树上,树上有麻绳打出的绳梯,树旁一瀑布直灌而下,落下后汇成河水向东滚滚留去。 跟外面画风完全不一样…… 红衣用力眨一眨眼,而后看到只有靠近树的那一旁有只小舟,她们这边什么都没有,河上也没有桥。 “绿袖——”领她们进来的那舞姬一声长唤,顿了一顿,又一声长唤,“绿袖——” 有人从树屋探出头来,隔得太远,看不清容貌:“怎么了?” “这个姑娘说是来找你的。”眼前的舞姬指一指她,“说从长阳来,叫红衣。知道席将军和指挥同知大人的事,我便带她来了。” 树屋里那人好似怔了半晌。接着,红衣眼看着一人急匆匆地盼着绳梯往下来,又疾奔到河边去解那小舟。 是绿袖。 片刻后,绿袖划着小舟到了岸这一边,红衣笑而蹙眉,瞪着她刚吐槽一句“这保密做得也太好了吧”,绿袖便一把扑过来,拢住她的双臂分明地发着抖,弄得她把接下来的几句话都忍了回去,拍了拍绿袖的后背,有点不安:“绿袖?” “嗯……”绿袖的应声中明显带着呜咽,双臂又紧了一紧,哽噎中带着惊喜,“你能来太好了……我、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长阳的人了……” 第107章 情报 绿袖带着惊喜笑意的呜呜咽咽,很快转变成了嚎啕大哭。哭得红衣无措,又不难听出这哭声里满是委屈和压力。 看来间谍工作是真不好做。 红衣一语不发地环臂搂住她,几人一同又划着船到了对岸、进了树屋,绿袖才慢慢说起始末。 “起初没什么的,一切顺利。你写来了东西,我就编成舞跳给他看,完成了不少事。”绿袖给她倒了热水,疲惫地坐下来,揉着太阳穴说,“有一天,他原该是晚上来的,上午时突然找到我,冒着险直接告诉我,赫契出岔子了,可能有人会过来查我……我知道如果当真被抓去问话就完了,毕竟那么多赫契贵族都见过我,便只好赶紧躲出去。” 她说着,一声哑笑,望了望这树屋:“然后他就把这处地方给我了,原是他藏过身的地方。我们思量着,这事得继续做,但我不能再回长歌馆了,赫契人一旦看到我,立时就会觉得蹊跷,我又知道那么多事……他们若抓我回去,我可扛不住严刑。” 所以,后来就成了红衣写好节奏寄给她、她在这地方教给其他舞姬,其他舞姬再跳舞传信。至于那个长歌馆里的舞姬青袂,早就不是绿袖了,找了个赫契人没见过的来顶替的罢了。 眉头蹙一蹙,红衣反复一想,觉得奇怪:“就算你不在长歌馆,但他们若已起疑,只要查到镇抚使大人常去,还是会觉得蹊跷。” 绿袖顺着她的思路,美目一转,轻哂道:“你想反了顺序。” ……想反了顺序? “他们并不是知道长歌馆、疑到镇抚使大人,所以才会查我。而是知道有这么个事,若是看到我,才会确定这事不假。”她稍一喟,“其实熙原的青楼舞坊也不少,查起来并不容易,我们只是不得不谨慎罢了。” 然后绿袖就不得不每天在这地方待着,生怕让人认出来——这是他们先前忽略了的问题,他们觉得祁川怎么都还是大夏的地盘,赫契人在此地的势力再大,不能明目张胆地搜查、抓人,是以绿袖就算曾经见过那么多贵族,在这人口众多的城市想立刻引起敌军注意也并不容易。 但居然,就真的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被发现了? 红衣有点诧异地细想着,想了又想,还是摇头:“这事真的奇怪。”绿袖一愣:“什么?” “疑到有人在舞坊传信、却既不知是你又不知是镇抚使大人……这事奇怪。”她眉头紧锁地看向绿袖,“你想,咱这个法子是不是够隐秘的?若先疑到了哪一个人,有这么根线牵着、顺藤摸瓜地查,倒是正常。但是现在中间没有这根线,赫契人就这么毫无凭据地疑起了这事?凭什么?靠占卜还是脑补?” 和建空中楼阁一个道理。凡是都得一步步来,哪有这么毫无征兆和解释地就疑过来的? “我也不知道。”绿袖摇摇头,簪子上不知是什么珠子穿成的流苏一晃,“还真没细想过这个……但你既这么说了,镇抚使大人该是想过,只是也没同我解释过罢了。” 红衣便也不再多做分析。绿袖这边的各样细节如何还可先放一放,她拿出那一厚摞写好节拍的纸,一边递给绿袖去看,她一边慢慢解释起近来起了怎样的风浪。 绿袖听了几句便面色发了白,看向她愣了一会儿,僵硬地道了句:“你说笑的……” “没有。”红衣认真摇头,“太子当真不对劲。就算谋反的事我离开前没亲眼看见,你不觉得他打着查‘匪人’的名义来搜查将军府、为的是抓走一个禁军……很奇怪么?” “但他为什么要造反?他是太子啊!”绿袖的疑惑跟她当时一样。 “这个我也没弄明白。但是事已至此,得先把信传给将军。”红衣说的,手指在绿袖手中那一摞纸上一掸。 绿袖低头继续去看,面色又一白:“这怎么跳?” “我去跳。”她回答得简练,“舞我在路上都编好了,只要让乐工重新练曲便可。时间要用些,但不会太久。” “可你不能去。”绿袖明眸凝望着她,“赫契人同样见过你啊,那个琪拉……只怕还对你印象不浅。” 红衣苦笑喟叹。不管险不险,这一趟她都不去不行了——她可没工夫现教舞姬们跳踢踏舞,等教完只怕天下都易主了。 “你还是别拦我为好。”她看向绿袖,“我知道这事凶险,不仅我会有危险,还可能牵连镇抚使大人。但是……如果太子谋反是真的,陛下便需要将领相助。若不然……太子和将军早就结怨了,从前些日子的事看,指挥同知大人他也容不得,镇抚使大人又是指挥同知的弟弟……” 红衣深吸一口气,实在累得撑不住,便侧身倒在了绿袖榻上。拽一拽小萄,示意她也躺会儿无妨,口中续道:“到时候,指挥同知、镇抚使、将军、你、我……可能一个都活不了。” 这账算得清晰明白。绿袖静静坐着,沉吟了许久,缓一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 “蹭”出那道石壁、绕出那片石山,二人回到城里,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回到长歌馆。 乐工们也都是长阳调来的。红衣帮着搬筝时,忽觉指尖微痛,往下一看看到了筝下藏着的几枚飞刀…… 才知这长歌馆上下没一个普通人。 她哼唱了一下午《reelaroundthesun》,唱得嗓子冒烟。好在乐工们给力,刚开始听着曲调一脸茫然,到了后来,可算渐渐的越来越对味了。 红衣心里也有信心,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并非完不成的任务——用民乐演奏这曲子,她可真不是第一人,女子十二乐坊就改编过! 是夜,馆中二楼已然安静,正厅的灯仍全亮着。“异域风情”的曲调欢快洋溢,直引得过往路人都忍不住驻足多听一会儿,然后纳着闷:这曲子真奇怪。 似是以弦乐为主……弦乐中好像胡琴的声音最明显,其中又带着鼓点——仔细听又不像“鼓”点,不是那种常见的脚踏鼓面的隆隆重音,这声音干脆有力且节奏很快,随着舞曲的起落砸个不停,倒有点向是许多不大不小的石块从袋子中划出,“噼里啪啦”地砸到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 细密却又有序,杂乱但还有章。 红衣手里拿着那几张纸将步子倒腾了数遍,才可算跳得顺了——这不是平日跳舞时偶尔错一拍无伤大雅的时候,传递情报的事,她若跳错了一个点,对方可能就找不到相应的字,麻烦就大了。 同时,绿袖带着人去了城南边的晚集。 熙原很大,比长阳的面积还要大多了。城中集市便也多,但南边这一个,是最乱的。 有卖布匹的、有卖禽畜的,偶尔还能见着贩卖人口的。 她和惊蛰挑这地方“接头”,就是因为这里够乱。 集市最北有个卖棺材的铺子,掌柜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叟。手艺绝佳,但眼神不济了,绿袖每每路过往右边数第二口棺材底下丢一张纸条,他一次也没注意到过。 而在她离开后,很快就到棺材边弯腰将这纸条捡走,他也没有注意到过。 . 六天后,长歌馆内外都拥了好多人。 人们原本就爱看热闹,街坊四邻耳闻这闻所未闻地曲子几乎不分昼夜地响了好几天,闲来无事自然会说上一说。 就这么传开了,人人都知这地方新来了个舞姬,可能是去哪个不起眼的番邦待过,带回了中原人没见过、赫契人也没见过的舞蹈。 踢踏声响个不停,与二胡奏出的重音交叠起落,带着一种别样的气势。 那一袭红色裋褐的舞姬眼睛以下都用大红面纱遮着,看客只能依稀看出那双水眸甚美。 没什么手上的动作,她右手始终插在腰上,左手则随意地垂着。修长的双腿动得快到让人眼花缭乱,秀足踏在地上,也不知鞋上有什么奥妙,竟能踏出这么清晰的声音。 众人看得满是错愕,没有人会注意二楼南边、正对着一楼舞台的那个茶座边,一男子看得目不转睛。 连眨眼的时候都很少,搁在案上的手却不闲着。随着她的舞步也敲个不停,偶尔往旁边的砚台中一蘸,即刻又挪回来接着敲。 他面前放着一张纸,手上的墨点皆敲在那纸上。敲成长短不一的竖行,每一行都只有点。 这些点又分为好几组,仔细看看,能知道是代表不同的意思,但具体是什么意思……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 深夜,席临川看着眼前地图,思量着如何排兵布阵。 好像忽然起了一阵风,案头的两盏烛台上的光亮同时一晃。 他的视线上移,落在那烛火上,凝神看了一会儿,烛火又一晃。 有人。 席临川的手扶在了腰间的剑上,未动声色地屏息等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地抬起头,向帐顶看去。 帐顶上被划了道口子,有一指长,方才那两阵怪风便是从那里进来的。 他定神等着,一时尚不知情状。 片刻,一枚竹签从那细口中猝然落下,薄如蝉翼却入地一半。席临川看着那竹签眉头一挑,立刻扬音向外道:“各自回帐,我这里不留人了。” 守在外面的士兵立刻领命退去,帐外归于安寂。片刻,一人走近内帐来:“将军。” 席临川睇一睇来人,轻笑言道:“恭喜大人高升。” “没什么区别。”那人随意地落了座,径自倒酒来喝,“若是有命活着回去,我倒是乐得使一使指挥使的威风。” 席临川笑而不答,默了一会儿,问他:“大人为何来军营?”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惊蛰扫了他一眼:“将军那房娇妾好本事。” 席临川一凛,不解:“什么?” 他起身将一封信扔到他案头,叹息深沉,一字一顿道:“这是今晚刚得的信,太子可能要反——您那房妾室来祁川亲自传的信,舞不错,我得让绿袖学学。” 太子要反? 席临川伸手拿起那信封,神色凝重得完全无心在意他语中的调侃。 第108章 生病 ……红衣来祁川了?! 席临川强把这份震惊忍住没说出来,努力继续想正事。 太子谋反?! 上一世绝没有这件事,虽然太子与皇后也有不和,且矛盾后来也显得明显了些,但……并没有谋反这种事。 太子谋反也就算了,偏还正赶上皇帝身体抱恙的时候。现下长阳局势如何、会发生什么,他一点都不清楚——瞒得这么严实,也可见事情很复杂了。 还多亏红衣来告诉他,但她…… 席临川定一定神,还是忍不住问道:“她在哪?” “长歌馆。”惊蛰回道,“很安全,但她一时半刻应是不敢回长阳了——她传信时提到太子可能会扣押将领家眷以便掌控军队。” 跑得真快,聪明得很是时候。 他支着额头想了一会儿,抬眼道:“我去见她。” 惊蛰一愕,席临川已拎着剑往外走了,口中又说:“有劳大人将这些事禀大将军一声。我天明前便回来,不妨碍阻挡赫契人。” 他说罢踏出帐外,吩咐手下牵了马来。尚未上马,便听得遥遥一声:“报——” 席临川蹙眉看过去,那士兵疾奔而至,离得还有三五步时单膝一跪:“将军,长阳急令。” 他屏息,将他盛着的明黄丝帛拿起来展开,甫一读,便喝问:“传令的人呢!” “已走了。”那士兵回道,“未入营,说是还要去向大将军传令。” 果然出事了。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丝帛上的字迹,切齿冷笑。 里面没提任何关于谋反的事情,只说这一战已持续多时,赫契军队已撤走泰半。命他和郑启也可立即撤军,回长阳复命。 . 长阳显然出了乱子,不需要再找红衣细问什么了。 席临川一壁这么想着,一壁又十分想去见红衣一面。挣扎一番后终是强忍下来,仍是翻身上马,直奔着郑启的营地去。 两处离得并不算很近,他马不停蹄地驰了大半夜才到。 营中值守在外的士兵立即见了礼,席临川直奔主帐而去。帐中灯火亮着,郑启先也未睡。 二人互行一礼,摒开旁人,郑启将案上的丝帛卷轴拿给他:“早些时候刚接到这个。” 郑启显是不解:“战事未结束便召我回长阳,陛下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这不是陛下的旨意。”席临川道,郑启一愣。 “太子反了,惊蛰刚得的信。”他边是说着,边是坐了下来,“原因尚不清楚,惊蛰传信时也还不确信——但紧接着就接到这个,看来确是出事了。” 郑启的手在案上一击:“真是疯了!” “我们不能回去。”席临川平静道,“太子谋反必除我们是小事,但此时军队忽撤,赫契人必会再度进犯。” “是。”郑启缓一点头,想了想,忽又说,“但若万一这真是陛下旨意……” 那宝印不像假的。 “那也不能回去。”席临川眼帘微垂,语气笃然,“左不过治抗旨之罪,也是自己一条命搭上,但祁川……” 祁川又那么多百姓,翘首期盼着军队凯旋。 目下他们撤了无妨,但赫契人可没撤、进攻也仍未停,不能把祁川这样暴露在外。 郑启复点了头,赞同他的说法。席临川舒了口气:“其他也没什么了。何将军还留在长阳,他一向忠心,在军中威望也高。我看太子难以成事。” 言语间骤然轻松了,他嘴角轻扯着一笑,带着不善的邪意。静了一会儿,又说:“我得去熙原一趟。” “你去熙原干什么?”郑启皱眉,席临川未作解释,闲散地往外走:“就一天。我知道明日赫契人必不会来,舅舅放心。” 语中末音带了声哈欠,没正经得让郑启啼笑皆非。倒是知道他对战争之时比自己更胜一筹,见他这么说了便也不再担心,任由着他离开,径自就寝。 . 红衣紧绷了这么多日的心弦,在将信息传出去后可算得以放松。 谨慎起见,她未敢住在长歌馆,带着小萄去寻了个不起眼的客栈。偏这客栈房满,仅剩了一间,且这一间里还就一张床榻。 实在没心力另找,付了钱便上楼。 小萄顾忌身份差别死活不敢上榻,红衣耐着性子劝了半天才算完。可算一同睡了,红衣很快就坠入梦中,忽觉身上一紧,眯眼一瞧,哑声失笑。 合着这小萄睡觉不老实,八爪章鱼似的完全攀到自己身上还一点意识都没有。 想把她往外推推,稍一动却皱了眉头——胳膊上竟一点劲都使不上,只这么微一挪就觉牵动得浑身的骨头都疼。红衣一边觉得不对劲,一边又一点点地再度昏睡过去。 睡得很难受,关节疼痛、嗓子发哑,连梦里都不得安生。来回来去地梦到自己在长歌馆中苦练那支踢踏舞,每跳一步都震得脑仁直疼,再后来又被震得反胃,睡梦中一边练着舞一边干呕不止,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 席临川赶到长歌馆时是寅时,先寻到绿袖,再由绿袖带着找到红衣住的客栈,天都蒙蒙亮了。 问清楚红衣在哪间,席临川独自上了楼,毫无迟疑地推开房门,往床榻方向一扫……就愣了。 榻上睡了两个姑娘,还抱得紧紧的…… 眉头一挑,他冷着脸走过去,并未刻意放轻脚步,红衣终于醒了。 “啊!”红衣下意识地一声喊,同时弹坐起来,一紧张,就将离得最近的小萄死搂在了怀里。 小萄也惊醒了,但困得缓不过神,没能立即离开。 席临川看着更别扭了…… “咳。”他咳嗽一声,伸手去拽小萄,陡见红衣的胳膊又一紧:“你、你怎么……” 她发着懵,迷糊得不行的样子。 席临川睇一睇她,又瞟一眼小萄,干脆地丢出一句:“我千里迢迢赶来看你,你不抱我,抱她?” 这话自是说笑,但她的神色一点变化都没有,仍是那般的迷糊,半分好转都寻不出。 “红衣?”他意识到些许不对,蹙着眉坐在榻上略作端详,伸手在她额上一抚…… 烫得他一惊! “红衣?!”他再度一唤,想让她有些反应,却是徒劳无功。 “小萄,快去找郎中!”席临川心下一急,原就拽在小萄胳膊上的手添了力气,小萄一痛蓦回过神来,定睛看清他顿时愕住,连忙下榻。 “快去!”他催促道,听得小萄应了声“诺”,而后短短一瞬后,“咣”地一声。 惊然看去,竟是小萄就地栽了下去,无力地挣扎了半天才又撑坐起来,却是怎么都站不起来。 合着主仆俩一起病了。 席临川牙关紧咬。这地方比不得长阳府中,衣食住行皆差了不止一个层次,又没有其他仆婢在侧…… 只能他照顾她了! 笨手笨脚地扶着她躺下,又把小萄也扶回榻上歇着。席临川一点经验都没有,见她出虚汗便给她擦汗、看她嘴干便喂她喝水…… 手忙脚乱地忙了半天,终于意识到不能这么下去。 ——自始至终,不管他做什么,她都半点反应也没有,甚至再没发出一点声响。除了偶尔蹙眉表示出身体不适以外,整个人就和个木头人一般,是当真病得厉害了。 席临川在榻前木了片刻,脑中电光一闪,倏尔彻底慌了…… 类似的情状他不是没有见过。 与敌拼杀难免有人战死、有人受伤。那些受伤的士兵……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伤,但回到营地后一放松下来便会高烧不退。 许多人,起初便是烧得这样不省人事,然后…… 为此丧命的不在少数! 疾步奔出客栈,他径直奔向离得最近的医馆。 毕竟是天刚亮的时候,那医馆才刚开门,他喘了两口粗气夺进门去,一把拽过那郎中模样的人就往外走。 普通人哪比得过他这武将的力气,那已年近四十的郎中被他拖得十分可怜。看看他这一身铠甲,知是军中之人,又不敢骂人,战战兢兢地道:“壮、壮士?” 没有得到回话。 席临川只觉得脑中都空了,从不曾见红衣这样高烧过。浑身滚烫、气若游丝,迫得他忍不住地担忧万一那“游丝”断了怎么办! “壮士……?”郎中又尝试着唤了一声,反被他一喝:“住口!” 这一个拎、一个被拎的情况弄得路人们纷纷驻足张望,衬得愈发像他成心欺负人了。 终于有人议论起来,指指点点的:“看样子还是个将军……怎的这么不讲理呢?” 他强定了三分神、稍阖了一瞬眼,看一看被拎在手里的郎中,发觉自己这样看上去是挺不讲理的。 所以…… 还是不让更多人看到为好! 席临川想着一屏息,使了力将那郎中拎得高了一寸。恰那郎中比他矮了不少,这么被他一拎,脚就离了地,更加惊恐起来,大喊道:“这位壮士……小的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啊!” 席临川铁青着脸,大迈一步跨进客栈门槛,又径直上了楼,进入房中才把那郎中放下。 那郎中被这阵势吓得哪敢多留,脚一碰地就想跑,席临川复又把他拎了回来。 “得罪了……”他也知自己方才无礼之至,看看榻上的红衣,心知说什么也不能让这郎中走,拱手深一揖,“我妻子病了,有劳先生看看。” 第109章 高烧 如果不是席临川腰上那柄佩剑寒光嚇人,这郎中大概说什么也不会接受他这“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做法、不会乖乖坐下来给红衣看病了。 郎中坐在榻边为红衣把脉,席临川站在榻边看着,眉心直蹙出一条深线。 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感觉好似周围的一切都凝滞住了。没有声响也没有人动,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击鼓,撞得胸中发疼,又没心思多在意这个。 想赶紧听郎中说说她如何了,又希望正凝滞的场景继续这样凝滞下去。 ——心里无法克制地担心会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他终于觉得憋闷得不行,长喘了一口气,低头间才意识到自己的手竟一直紧攥在斗篷上,紧张得不能自已。 “……先生?”席临川唤声小心,探询着道,“她怎么样?” 那郎中沉吟一会儿,侧过头来瞟了他一眼,斟酌道:“应是没什么大碍。” 席临川松了口气。 “是劳累得太过,又受了寒,极易生病。”郎中缓缓道,“抓两副药,好生休息几日便好了。别再让她做什么,现下身子正虚。” 席临川连忙点头。 那郎中一边又说了各样需注意的事一边打量着他,直觉得眼前这年轻人是个十足的愣头青。傻乎乎的除了点头什么都不知道——全没想到他是大夏数一数二的将军。 席临川随着那郎中去抓了药,想亲自留下照顾红衣,却无奈根本不可能。军中之事耽搁不得,长阳的事更需密切关注,只好托绿袖带着几个舞姬一同帮着照应。又和城中官员打了招呼,万一出了岔子,他们会立刻差人去军营中禀。 . 踏着夜露赶回驻地,席临川薄唇紧抿,脑中反反复复都只有红衣高烧中的样子。 下了马,他一言不发地走向大帐,未顾手下在说什么,只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理个清楚。 他可以静观其变,但眼下多了个红衣……一旦再出什么争端,他出事她便难逃,必须先让她安全才好。 太子谋反。 他前思后想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越想就越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一时甚至生了个可笑的念头,觉得难不成太子上辈子没继成位?也重生了? 转而又觉得不可能——若真是那样,先前就该有些苗头才对。重活一世总会想试着改变什么,这他最是清楚。 邻国储君归降、本国储君谋反…… 这两位储君一个都不安生,大概也算是个千古难遇的巧合了。 席临川思索着,眉头骤跳,乍然回想起更多事情。 . 病来如山倒。 红衣深刻体会了一番重病号的待遇…… 发烧发得反反复复,于是她也天天睡得迷迷糊糊。常是天黑时睡过去、再醒来时已是下一个傍晚,撑起身来无力地喝几口水,再被绿袖苦口婆心地劝着努力吃几口东西,然后再睡。 中间也有不得不起身的时候。药煎好了必须按时吃,但这阶段常是没什么思维的,被扶起来就下意识地扶着药碗让自己喝,药碗被拿开就再度躺回去接着睡。如喝药前在做梦,那躺回去后八成连梦都能再连贯上。 隐隐约约地知道小萄似乎病得更厉害些,比如自己夜里还是能安睡的,小萄则难受得吐过两次。 也隐隐约约地知道有人在她沉睡时来过,每一次的时间都不长。那人也不扰她,手抚在她额上摸一摸她现下的体温、在榻边坐一会儿就离开。 她烧得太厉害,一直没脑子去多想别的,也就一直不知道这人是谁。只觉此人手上必有块茧,硬得磨人,蹭在她额上,总让她觉得不舒服。 眼下…… 她正做着梦,这茧子磨额头的感觉又来了。 她蹙一蹙眉头,想要抬手把这只手拨弄开又使不上力,只好蹙着眉一偏头。 一声叹息灌入耳中,红衣心中一颤,循着声音,霎时知道了此人是谁。 还能是谁…… 顿有些后悔,当即又想抬手把那只手挪回来,可仍旧使不上力。 强撑着意识努力了好久,终于手指轻抬了抬,往旁边微挪,触到一块微凉的布料。 微微一笑,她知道这料子是什么。 是他甲胄上的斗篷,并不厚实,并非为了保暖,似乎只是用来衬托将军威严的。 这点子凉意在不住发热的指间沁着很舒服,她便不再动了,想多这么舒服一会儿。 他却不遂她的意,立刻伸手握了她的手。 ……那茧子的感觉又回来了。 红衣即便在病中都没忘了在心里骂一声:讨厌! 席临川看着她这又微笑又皱眉的样子,不清楚她到底醒没醒,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眼都不眨地盯着,须臾,见她泛白的嘴唇轻轻一动。 好像是想说什么…… 他连忙凑过去,轻道了一声:“你说。” 便听到她说:“松。” “什么?”他愣一愣,再度侧耳倾听。 “松……”她眉心微皱,“手不舒服……” 他忙不迭地松了手,怔怔望着她,道:“松开了!” 红衣长长地“嗯”了一声,舒了口气,又说:“仗……打完了?” “还没有。”席临川如实道,刚要劝她不必为此挂心,却见她复又露了笑容:“那你还在祁川……” 她说:“别回长阳……” 红衣觉得疲惫不堪,又想一口气把话说清楚:“太子谋反,会要你的命。不要回去。” “我知道。”席临川连忙应话,“惊蛰都告诉我了,你不用担心……” “可我想你了。” 他倏尔一怔。 她仍是那般虚弱无力的样子,薄唇苍白,说话间能动出的幅度极小。却是黛眉蓦地皱得更厉害,胸口微搐着,眼也不争地就哭了出来:“你、你还是回来吧……” 她脑中乱糟糟地回思着长阳的事,虚弱的声音添了委屈:“有人满身是血地来府里、太子还来找事……” 而她从来没想过要应付这些啊…… 毫无准备,觉得胆都快吓破了。 “已经好久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她神思恍惚,越哭越厉害,“还要我……去祁川找你。” 席临川听出这是说胡话,“回来”、“去找你”一类的用词……她似是忘了自己也已身在祁川,又或是并不信他确实在她身边。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往她后背一探,将她紧搂进怀里:“我的错。” “必须是你的错!”她呜呜咽咽地强调着。 “我该守着你的。”他在她耳边轻轻又说,“现在你在祁川、我也在。你病了,好好养着,我……战事还没结束,但我会常来。” “嗯……”红衣十分委屈地在他怀里蹭了一蹭,精神放松下来,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我想你了。” . 他又一次赶在黎明前回到了军营中。 一连几日都是这样,但凡赫契人肯老实一日,他就会抽空疾奔熙原一趟。 这一次,却见营中沉肃得异样。 席临川未叫人来问,带着疑惑走向自己的大营。到了近处一看,却见几个禁军模样的人等在帐前。 檀木的托盘里乘着明黄丝帛,待得还有几丈距离的时候,其中一人抬眸一瞟他,将那卷轴拿了起来。 语声朗然:“骠骑将军接旨。” 席临川心中有疑,然则目光一扫身旁的那许多士兵,还是先行单膝跪了下去。 “上谕。”那禁军道了两个字后微有一顿,“传骠骑将军席临川速回宫中复命,钦此。”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 席临川抬眼间,那禁军正将那卷轴对折一道,双手捧着向他走来。 他直接站了起来,缓了口气,目光平淡:“臣不能接旨。” 禁军惊得脚下一停,周遭的士兵们也一阵骚动。 “你抗旨?”那禁军不可置信道。 “在下奉旨护大夏平安。”席临川淡一扫他的服色,“指挥同知大人,您脚下这地方是熙南关,大夏的最后一道屏障。赫契尚有五千精兵在距此不足四十里的地方,七日来进攻了三次皆被击退。此时如若撤军,会是怎样的后果,大人您即便不是军人也必定明白。” 他的语气平淡,声音却不低,自不是为说给眼前禁军听的,而是说给一众将士听的。 “将军。”那禁军露出点好笑的神色,“不论您怎么想,圣旨……” “陛下只会比我更想保护大夏子民。”他一语截断他的话,无声冷笑,压低的语声意有所指,“会为争权而不顾万民安危的人,绝不是我会效忠的人。” 那禁军悚然一惊,席临川转而又提了声:“熙南关后,有我想护的人、也有万千将士想护的人。大人请回,抗旨的罪名我自己扛。” “将军。”禁军上前了一步,同样意有所指,“您该知道还有个您一直想护的人在您家中等您。” “是啊,她一直在等我。”他轻松一笑,自未戳穿这自欺欺人的谎言,应得毫无压力,“不过她自己也是个有本事的,你们可别拿她当个普通的舞姬看。” 果然就像她传信时说的那样,他们会拿她来要挟他。 倒是可惜了…… 对方这么一本正经地威胁,他却不能炫耀一把,自己刚哄完她回来。 第110章 回家 又过两日,红衣终于病情稳定,得以维持在“低烧”阶段,体温不再反弹的时候…… 隐约回忆起了席临川仿佛来过几趟。 又隐约回忆起了其中有那么一趟……自己似乎说了些很矫情的话…… 一阵恶寒。 其他的话记不清,但其中有一句“我想你了”,她印象深刻。 这种话为什么会直接说出来啊!!! ……怎么说出口的啊!!! 红衣满脸绝望地舀着碗里白粥,又深想了一会儿,转为悲愤地使劲戳那片咸菜。 绿袖同样坐在榻上,隔着个案桌托腮看着她发呆:“病刚好,你这赌什么气呢?” 红衣蹙着眉头长抽一口气,不答,闷头喝粥。 “这几天风声可紧了。”绿袖咂咂嘴,“什么人都有,禁军、不知哪来的侍卫、将领、官员……也不知长阳城里到底怎么样了。” 红衣品着米香,虽也为这一片混沌的情况而担忧,又知道这并不是坏事——至少比骤然听闻皇帝驾崩、新帝登基要强。 现在的情状,至少说明天下还未易主。两方应是还在抗衡,又或者其实已弭平了叛乱,只是收尾工作尚未结束,所以仍旧混乱。 “将军和惊蛰……近来与长阳有联系么?”红衣思量着问道。 绿袖一喟:“近来没见着惊蛰。倒是听将军提过一次,他说他给何将军写信问过情况,不过未有答复。” 红衣点一点头,便不再多问。侧首看看身边虽是醒着、但仍没精打采地躺着的小萄,劝她起来吃东西。 .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席临川被眼前的“不速之客”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 帐中安静,旁人都被摒了出去。阳光照进来,帐里一片明亮。 “你们在何将军军中做事?”他挑眉看着眼前这两个不能再熟悉的男孩,又扫一眼眼前的信,“陛下还召见你们了?” “是!”左边那个连点了两下头,“我满了十四岁,养父养母也许我参军,正好投在何将军麾下。前些日子不知陛下怎的忽然查到我被将军收养过,就召我入宫问了话。” 席临川眉头复一挑。 觉得半年多没见,这小子不仅长高了还长本事了,声音也有点变了。他想着轻声笑,对方又道:“临川哥哥……” “别套近乎。”他悠哉地倚在靠背上,“叫席将军。” “……席将军。”对方依言改了口,顿了顿,道,“陛下说战事早该结束了,是将军您因为什么事情拖着,让赫契人有气可喘。我若来此,将军就会先打死赫契人、再回长阳去?” 席临川细听着,觉得这不像太子说出的话,仍留了一分谨慎。 他站起身,抱着臂踱到二人面前,目光一荡,道:“阿远先出去,我有话问阿淼。” 在旁一直没吭声的阿远端正一揖,就退出了帐外。 席临川在曾淼面前蹲下身:“你真见着陛下了?” 曾淼无奈叹息,看着真像个大人了:“我哪敢骗将军啊?” “面对面?”他又道,“我是说……没有什么东西挡着?你看见他的长相了?” 曾淼点点头:“自然!陛下还亲手给我指了将军儿时乱射箭弄坏的宣室殿漆柱!” “……”席临川一僵,觉得自己似乎被秋后算账了。强作镇定,他淡声又问,“那陛下长什么样子?看上去多大岁数?” 曾淼想了一想:“比何袤将军年轻一些,长什么样子……我给您画一个?” ……算了。 一新兵在统帅三军的大司马帐中画当今圣上真不合适——画得像也就得了,这曾淼的画技如何他大抵清楚,怎么想都觉得是大不敬。 挥手让曾淼出去,又叫了阿远进来。 “阿远。”席临川一笑,“你和阿淼一起见的陛下?” “是。”阿远点一点头,他略作思忖,又说:“听说阿淼把宣室殿西边第三根漆柱射坏了?” “……啊?”阿远一愕,迷茫道,“那不是……将军小时候弄的吗?” 嗯,真的被秋后算账了。 不过看来真是皇帝干的事,不是太子作假,更不是他们被收买后串供。 “我知道了。”席临川便一点头,站起身,“你们回去复命吧,我三天之内击溃赫契人,休整军队后就回长阳。” . 认真算起来,虽是太子惹祸在先,但近来席临川也颇不厚道。 那日当着将士和禁军的面,他把话说得大义凛然,除却那句明确讥讽太子的低语外,其余的话,谁听着都觉得他全然是为保家卫国。 实际上,近来在兵法上……十足的“拖泥带水”,为的就是拖延时间。 太子以皇帝的名义召他回长阳,他自知不能回去,但又不能明说。 ——让军中都知道宫里乱了还了得?必定军心大乱,难以收场。 所以只好把表面功夫做足了,在排兵布阵上动点心思。既守住这熙南关,又并不一举击溃赫契人,让他们一攻再攻,他那番说辞便成了真的。 熙南关本就易守难攻,粮草又充足,这样的拖延也并未加大伤亡。 之所以说“不厚道”,是因为这样的安排对于敌军来说,简直残忍。 他一直觉得,这种拼实力看胜负的事情,还是光明磊落些得好。他有本事,便次次打得赫契人找不着北,一点情面也不留。 但这回…… 他想方设法,一次又一次地让赫契人觉得自己还是有攻下熙南关的希望的。他偶尔会着意示个弱,又或刻意放个“粮草不足”之类的假消息出去,这才引得那五千精兵一直肯在这里耗着。 叹口气又啧啧嘴,席临川觉得自己这回真是“伪君子”了。如此充满欺骗地吊着敌人,实在对对手一点尊敬也无,惭愧惭愧。 好在今晚可以弥补一下这个过错了。 . 在祁川一地的百姓眼里,眼前正在进行的战争没有从前的紧张。 是因赫契的一位王子归降了,皇帝担心赫契汗王找茬,所以派了将军前来驻守、抵抗。 而这场“抵抗”却已进行了几个月,一直没有结果。逐渐的,爱杞人忧天些的人们便开始担心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总不能一直磨着。 然后,似乎只在一夜之间,赫契军队忽然全面溃败。 消息四散开来,听说是被骠骑将军率部突袭,赫契军队惊异于他们竟还有这么雄厚的实力,然则还未来得及多想为何自己仍能抵抗这么多时日,便已没了反应的余地。 大将军部依调令前来增援,两支军队齐压而过,一直将敌军驱逐到了远不可见的地方。 人们觉得,赫契军队三年五载之内……大抵是杀不回来了。 在大夏军队折回熙南关的时候,前来迎接的官员和百姓们,看到了汗王的项上人头。 红衣在客栈中听得直傻了眼,虽则并不了解战中细节,但凭着直觉也觉得……这耗了这么久的事,突然说赢就赢了,是席临川“看心情”来着。 听闻军队要返回长阳要经过熙原,大病初愈的红衣和小萄也没闲着。早早地起了床,梳妆打扮,和充满好奇和激动的百姓们一样上街“等围观”。 她们占了个不错的地方,离那已大开的城门不过十余丈距离,城门外的空旷一览无余。 远远地,看见一片黑影压了过来。 近了、越来越近了。 已能看到为首将领的头盔反出的阳光,红衣明眸大睁,竭力地想看清楚哪个是郑启、哪个是席临川。 小萄也激动坏了,在旁拽着红衣的手直摇:“来了!来了!” 绿袖则索性在她腰间一戳,坏笑着出主意:“你不如迎出去……” “……别闹!”红衣美目一瞪。 那场景虽然脑补着浪漫,但实在失礼。对席临川大概没什么益处,她可不想单为追求个所谓“浪漫”,折损他在军中的威严。 又近了一些。单看身形,她已能判断出来了,左边是席临川,右边是郑启——顿时有点恹恹,觉得自己如果站到路那边去就好了。 人群终于热闹了。 喊叫声连成一片,听不清哪句是什么,总之每个声音都很兴奋。 红衣被震得耳朵发麻,又没空捂耳朵——后面的人挤得太厉害,她们几个姑娘本就瘦弱,被推得站都站不稳,真担心自己会成为踩踏事件的受害者! . 席临川从踏入熙原城开始,目光便寻来寻去地没有停过。 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只可惜…… 人群推推搡搡,弄得她站不住脚,目下正一手反推后面的人群、一手紧扶前面持刀挡人的官兵的刀鞘。正自顾不暇,更没工夫多看他一眼。 啧了啧嘴,席临川心中不太高兴。稍偏过头示意一士兵上前,轻道:“看见街边的姑娘没有?” 他立刻点点头:“看见了。” 街边很多姑娘嘛。 席临川又说:“带几个人去,保护好了,跟着军队回长阳。” “……啊?”那士兵一怔,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某个特定的姑娘。 目光将旁边的众人都看了一遍,仍不知他指的是谁,哑哑道:“哪个……姑娘?” “……”席临川眉头稍一挑,“最漂亮的那个。” 第111章 归城 对红衣来说,这一路的行程用“有病”来说一点都不过分。 虽则这次把赫契人打得够惨,但保险起见绿袖还需在赫契多留些日子,于是返回长阳的只有她和小萄两个人。 ——两个看模样就不是坏人的姑娘,天天被八个铠甲齐整的制服男围着。 途中的时候,无所谓她们两个在聊天还是近沿街的小店看看,那八人轮着班,绝对永远有两个人保持“手握剑柄随时迎战”的状态——弄得红衣连砍价都省了,谁也不敢坑她; 吃饭的时候,必是她们两个坐在中间一桌,那八位两人一组,以她们为中心东西南北各一桌——去哪个酒楼都吓坏人家掌柜; 至于睡觉的时候,她若是夜里起来想到客栈的院子里走走或是跟小二要茶水,一推开房门,外面准有四个人朝她咧嘴一笑:“娘子醒了?” ……这不是有病吗?! 但相比之下,这还算正常的。 更有病的是那个席临川。 原是他带着军队走在前面、她们慢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中间差了多少距离她不知道——反正被保护得这么安全,她也没什么“赶路”的心思。 偏他每两到三天准能折回来一趟,精准无误地摸到她们所在的位置,然后陪她吃顿饭,或者“哄”着她睡觉之后,自己再安静离开。 “你不累啊?!” 第三次,红衣终于忍不住见了面就把他往客栈外推了:“扔下几万大军来看我……亏你干得出来!回去回去!还有那八位,留两个就行了,我没那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没那么多人想占我便宜!” ——这事说来就来气。他最初差人来找她的时候,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不跟手下说名字也不说长相,告诉人家“最漂亮的”。 结果,熙原城里最大的青楼的头牌当时也在街上围观呢,他的手下可真不瞎,这四个字真没落红衣头上。 席临川没吭声,脚下略施了力往后顶着,带她说完猛地完全定了脚,笑吟吟道:“不累。我是觉得让你自己走实在过意不去——若不是军纪严明,必直接带你同回了。” 他解释得有点歉意,红衣狠一翻白眼:“我又不是不理解这个!” 她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吗?! 还有,那个“军纪严明”……是指有一条说“夹带女人者斩立决”——不多想都知道,初定这规矩的人,必是怕将士们打仗分心。 这位前辈如是知道因为有这么条规矩在,所以如今有位将领天天折返十几里回来看自家女眷……必定会吐血三升! “兵病病一个,将病病一窝!”红衣阴恻恻地瞪着他,说得咬牙切齿。 于是,在红衣的强烈不满和严正抗议之下,席临川还是厚颜无耻地留了下来…… 晚饭就在这家小小的客栈中用的,叫了三个荤菜三个素菜。 红衣赌着气一个劲地瞪席临川,席临川慢悠悠地夹了一筷子鸡蛋。 她接着瞪他,他吃完了鸡蛋又拿了螃蟹来剥。 她还在瞪他。 “不饿?”他眸色清亮地望向她,毫无心虚。 见红衣不回答,手上一揪,将一大块蟹肉揪了下来。 悠哉哉地送到她嘴边:“来,张嘴,啊——” “啊!啊!啊!啊!” 周围四桌士兵乍然听得将军温和哄媳妇的腔调骤转成惊天动地的惨叫,身形一震,逼着自己不回头。 把人齐齐地颔首、执盏、喝茶。 窗外,一群受惊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逃走了。 . 这次“恶性事件”并没能阻止席临川再度折返,只不过再喂她吃东西的时候,他长记性地一概用筷子了。 军队自比红衣一行早一些到长阳城,城门打开,百姓们的欢呼声如旧,有禁军在旁开着道,将领们缓缓前行。 行至皇城门口,看到了前来传旨的宦官,说旁人先行歇息便可,只传两位大司马入宫觐见。 席临川与郑启便进了皇城,一路策马至宫门口,宫门甫一打开,便见两名宦官小跑着迎了上来,齐一揖:“请将军下马。” 席临川一凛。 侧首见郑启已未说什么已下了马,自也只好下马。那两名宦官牵着马往别处走,他二人先行踏入了宫门,席临川压声道:“舅舅,不对劲。” 郑启神色微沉,一点头:“我知道。” 早在郑启刚做大将军的时候,皇帝便下过旨,特赐他可以骑马在宫中行走;后来,十七岁的席临川做了骠姚校尉,皇帝觉得他日后必成大器,索性直接把这道恩典又赐了一遍。 在这事上,舅甥二人皆多了一份谦逊小心,得这旨时未作推辞,之后却并不曾当真骑马进过宫,每次都仍是在宫门口下马,然后走进宫去。 他们有这份自觉无妨,此前却并没有哪一次见到皇帝差人来请二人下马。 这件事不对劲。 不动声色地继续往里走,两名宦官随在约莫一丈之外。 片刻,已经过含章殿,从巍峨的大殿外墙边走过,眼前豁然开朗时,便已到永延殿前的长阶了。 二人同时一驻足,遥见几名禁军一并行来。 “骠骑将军、大将军。”几人维持着拱手的姿势,头也不抬地道,“永延殿在前,请将军暂交佩剑,入殿觐见。” 席临川顿时一凌,喝问:“谁的意思!” 那禁军仍未抬头,平缓回道:“自然是陛下的意思。” 不可能,不可能是皇帝的意思。 他们出入皇宫这么多次,皇帝从没有让将领放下佩剑过。这次同样是凯旋、他二人没有什么过错,不应有这样的旨意。 除非…… 这是皇帝的意思,却不是那个皇帝的意思了。 “铛”地一声,剑镗离鞘,长剑嗡鸣而出,在空中划出的声音仿似呜咽,转瞬间已指向那禁军的喉咙:“谁的意思。” 席临川话语微颤,目中杀气腾起:“我再问你一遍,是谁的意思。” “是陛下的意思。”那禁军答话未变,一顿,又说,“在下不敢假传圣旨。” 郑启抬眸看过去,视线投向数丈外永延殿前的长阶,森冷一笑:“不知大人说的‘陛下’是谁?” 眼见舅甥二人俱是不肯从命的样子,数名禁军登时佩刀出鞘。偌大的空地上,秋风微拂,肃杀氤氲! “我不会去跪轼父篡位之人。”席临川目光冷若寒刀,“我不接受他的旨意,大人应该知道我口中的陛下是何人——陛下若尚在人世,人在何处?若已驾崩,敢问灵堂何在!” 那禁军惊然退了半步,目光闪烁不定:“你说……什么?” “我是接陛下旨意回来觐见的。”他声音冷硬,“我只觐见下旨的那个人——若是旁人冒用了他的名义,也恕我不认。” . 一场厮杀,便在永延殿外开始了。 一方是久经训练的禁军、一方是刚从战场拼杀而归的两位将领。 刀光飞闪,剑影四射。 秋日的阳光映照在地上的青砖上,暖意与凄寒并生着,在宫宇楼阁间萦绕出一派诡秘。 席临川薄唇紧抿,一声不吭,剑剑狠厉! 剑刃割破飞鱼绣纹,鲜血四散溅洒,在青砖上一弹,绽成一朵暗红的鲜花。 那禁军急退两步,又有其他禁军迎上,持刀相抵,毫无惧意! 他们却似乎想留活口…… 席临川愈是过招便愈有这个感觉,不觉蹙了眉头,借隙一望郑启,见他拼杀间亦有惑色。 太子难不成还觉得能留他二人为己用不成? 手上宝剑未停,又朝一禁军狠刺而去。 地上,顷刻间又扬出一片血花。 有暂时避开缓气的禁军喊道:“将军莫肆意妄为!” 二人皆未理,语声一静,那人又说:“将军素仁善,怎的不念城中家眷?” 郑启眼风疾扫,冷道:“正替夫人报弑弟之仇!” 席临川却蓦地剑锋一收。 红衣…… 她还在回城了路上! 小腿骤痛,席临川不及反应向前跌去,闻得身后风声,猛一翻身,正见一锋刀直劈面门而来! 提剑横挡,刀剑相碰嗡鸣悠长。席临川处于弱势咬牙强顶…… 须臾,手上抽走了三分力。 那禁军手里的刀忽地得以向下一寸,已然近在他眉心。 “我认输。”他冷然与之对视的眼中,缓缓漾开几分温和笑意,轻声一喟,“但我仍不认新君。大人不必手下留情,取我人头复命便是。” “临川!”郑启一声急喝。 “或者大人让我起来,我自行了断。”席临川未理郑启,说得平静。 对方人太多了。禁军都尉府上下人数过万,就算他们打得过这几个,也还有更多的人等着。 横竖都是一死。 还不如早死一点,他相信这消息遮盖不住,至少府中人会因他回城却无消息而心生疑惑。 红衣还有知道的机会。 只要她反应足够快……能像意识到太子谋反时一样快,她就可以跑得掉。 “杀了我!”席临川厉声喊道。 那禁军持刀未动,既不继续劈向他,也不让他起身、由着他自行了断。 稍抬起头,那禁军看向仍在同郑启拼杀的几人,略作思忖后一声沉喝:“入殿去禀!” 席临川神色一震。 偏首眼睁睁看着一禁军从拼杀中避出、直朝殿门行去,心绪飞转起来,迅速思量若再生变得变数,如果和让红衣先行警觉。 . 片刻,不见那禁军回来,倒有几名宦官一同从殿中行出。步下长阶、显是朝这边而来的。 正与郑启过招的禁军刀锋猛一顶,将郑启逼退数步。郑启便也注意到那几个宦官,双方的打斗暂且停了。 那几个宦官像是怕再走近会被他们的余怒误伤似的,离得还有近三丈就已停下,欠着身道:“陛下传两位将军入殿。” 宦官尖细的声音,此时在席临川听来格外恼人,冷一喝:“滚!” 那宦官微皱眉头,清一下嗓子,又说:“将军,陛下可说了……您再不进殿,散朝就要更晚了。长秋宫里皇后娘娘备的宴已热了两回,若再热影响了口味,陛下就把您儿时在珺山装鬼吓唬小宫女的事给各位大人讲讲。” 第112章 触怒 禁军让开,席临川有点发懵地起了身、又带着一头雾水一瘸一拐地往永延殿走。 郑启淡看着他压音问说:“你装鬼吓唬过小宫女?” “……” 席临川没说话,这种儿时干的窘迫事还是不多提的好。 一时真弄不明白现下永延殿里坐着的到底是谁了。若说是皇帝,方才那场恶斗是怎么回事? 但若说是太子…… 太子可不知道他这桩糗事! . 入殿间,群臣一阵骚动。 二人一并向九阶之上望了一望,那身形熟悉无比,确是皇帝无误。 长松口气后,二人一同单膝跪了下去:“陛下。” “嗯。”皇帝一点头,接下来的语气听着有些不快,“方才的动静诸位听得明白,朕就不说什么了。骠骑将军受伤,先行退朝,传御医去长秋宫。” 群臣纷纷见礼告退。这气氛让席临川与郑启分明地感觉出不对来——平日里不是这样,众人就算告退都很有气势,眼下的声音却有些稀稀拉拉的,很多人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时有带着心虚的目光扫过来,在他们身上一触又赶紧缩回。 群臣终于皆退了出去,皇帝踱下长阶,向郑启一抬手,又伸手一扶席临川:“起来。” 二人站起身,俱是深有不解的神色。皇帝无奈一笑,径自解释起来:“那几个腐儒,看人怎么都是错。你未接假旨拒不归朝,本是忠心之举,他们非说你或许并未想到是太子假传圣旨,而是居功自傲,抗得就是朕的旨。” 席临川眼底微颤,问得直接:“是以陛下设计试探?” 皇帝凝视他须臾:“若不如此,日后必定非议不断,长痛不如短痛。” “是。”他颔首一应。忍住了更深一步的探究,迟疑着说,“方才那几位禁军……” “朕提前嘱咐了他们不许伤人。”皇帝说着目光下移,在他小腿上一扫,“但你下手也太狠了,重伤三个。” “……”席临川默然未言。 彼时他哪知道这根本就是一场试探,满心的愤慨,恨不能把他们杀个干净。 “走,去长秋宫。”皇帝一壁说着,一壁先行向外走去,悠悠笑道,“皇后设了宴,等了许久了。” 他背后,席临川与郑启相视一望。 皆隐隐觉得,这因太子而起的事,仍还未完。 . 红衣在当日晚上进了长阳城。 坐在车中揭开帘子一望,便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她离开时还是夏天,道旁树上的绿叶郁郁葱葱的。 如今早已转黄,也稀疏了不少,在地上垫出一片微脆的绵软,马车轧过,稍有轻响。 “吁——”地一声,车夫勒住马,扭过头笑道,“娘子,到了。” 小萄扶着红衣下车,那已随了一路的八名士兵也各自下了马,朝她们一揖,就此告辞。 红衣抬头看一看眼前大门的牌匾:席府。 觉得好像隔了好久了,历经波折间,格外怀念这个地方。 小萄快步跑上前叩门,很快,门便打开了。 几乎是同时,她就看到了席临川的笑容。 “红衣。”他疾步迎出来,揽住她,松气一笑。 一种终于尘埃落定的感觉涌上心头,竟激得她鼻子一酸,衔着笑撞入他怀里。 却觉他身形不似从前般平稳,陡有一阵颤抖后才又立住脚。 她怔然抬起头,望一望他的面容,又自上而下地打量起他来。 一袭天蓝色直裾衣袍宽大,她看来看去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眉头一蹙:“怎么了?” “没事。”席临川无所谓地一笑,“受了点小伤。” 说罢他便揽着她同往里走,红衣终于得以从他不稳的脚步间判断出伤在腿上。回想前几日还好好的,便又问道:“怎么伤了的?” “是我自己不小心。”他随口说着,笑意未减,但始终没有看她。 他径直带她去了他的住处,正有婢女捧着托盘要往里走。侧首一看,忙退到一旁,屈膝一福:“公子、娘子。” 红衣扫了眼那托盘。 盘中药膏白练齐备,看来是来给他换药的。 “我来。”她脚下一停,伸手去接那托盘,又随口道,“小萄先回维祯苑歇着吧,我一会儿回去。” 小萄应了声“诺”,屈膝高徒。那婢子则有些犹豫,不敢擅自离开地看向席临川,席临川遂一笑:“下去吧。” 院中旁的仆婢也都有眼力见,见状纷纷告退,这一方天地就只剩了他们。 微风轻拂不断,枝叶微微响着,反衬得院中更静。 席临川噙笑打量了她一会儿,伸手撩开她面上的几缕碎发,接着便要拿那托盘:“我自己来。” 红衣挑眉:“我来。” 十分坚定的口吻,说罢便先一步往房里走去,听得身后慵慵懒懒一句:“你会吗?” “……”她足下一停,扭过头佯怒道,“不会,将军以为那回在珺山,将军昏迷的时候,是谁给将军换的药?” ……啊? 他当真一愕,眼看着她双颊变得通红,转过身不理他,继续往里走去。 这是红衣第一回提起这件事。 那时自他醒后,看到的都是医女婢女为他换药。她虽也一直在,但多是喂他服药吃饭什么的…… 那是她心里奇怪的别扭。觉得让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很丢人似的,硬是不提、不说。 甚至不让自己多想,宁可从心里自欺欺人地说自己没做过这些事——似是因为她那时还没能过那道坎,是以万分不想承认自己已然心软。 而、而且…… 他那时有一处伤在腰间,“半|裸”了多日,每每换药时被子一撩,她都得以把他的身材尽收眼底…… 那个腹肌、那个人鱼线…… 红衣至今一想都会满脸通红,大感自己借着“照顾病号”的借口,实则毫无节操地“看”了他好多日…… 这回的伤在小腿肚上。 席临川趴在榻上,红衣揭开他的直裾衣摆一看,就看到了中裤上殷出来的血迹。 挽起裤腿看了一看,其实里面的白练已缠得很厚,想来药用得也不错,不该出这么多血。 是方才走得路太多了。 “干什么非要出去迎我……”她没好气地嗔怪,“就算是想让我来你这里,着人说一声就是了嘛,我又不是不认道。” “怕你想我……” 他忍不住拿她高烧时吐的真言来岔她,话音未落便觉伤处吃痛,“咝”地抽了口凉气,咬牙笑道:“饶命。” 红衣撇撇嘴,暗瞪他一眼,又轻手轻脚地去解那白练。 一圈圈地绕下来,药香越来越浓。终于,伤处露了出来,透过皮肤上沾染的药膏,能清楚地看出那伤不浅。 窄窄的一条,大约有一指长,稍稍一动就沁出一缕血来,在皮肤上显出一道鲜红。 伤处整整齐齐、直上直下,不像磕碰跌摔出来的伤势,红衣看得心惊,脱口而出:“怎么像是刀剑伤?!” 便听席临川一声嗤笑:“你还识得这个?” “谁干的?”她显有恼意,他又一笑:“什么‘谁干的’?我的意思是你看错了,不是刀剑伤。” “那是怎么弄的?”红衣不依不饶地追问,不知道除了刀剑划伤以外,还有什么能造成这么利落的伤口。 席临川思量着低一笑:“去府西边走了走,地上有水,不小心摔了一跤,恰有个石片……”他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个长度,“也就这么一小片,正好戳在泥土里立着,实在巧了。” 石片割的? 似乎也说得过去。 红衣将信将疑,径自净了手,小心翼翼地为他上了药、又缠上干净的白练。 . 这伤,让席临川得以在府里歇了半个月。 直到不影响走路的时候才又去上朝。已是深秋,寒意越来越盛了。红衣的医学知识薄弱,不知道刚愈的伤口受凉会不会有甚影响,便在换药时将白练多缠了三圈。 还未打结,一想又蹙了眉头,怕裹得太厚闷坏了,就又解了三圈。 万一冻着怎么办…… 万一闷着怎么办。 席临川就感觉她手在自己腿边绕来绕去的,回头看又看不见,只得出言问她。 待得弄清缘由,他闷了一会儿,“噗”地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笑!”红衣大感窘迫。手上陡一松,他已翻身坐了起来,径自将那白练扎好了,放下裤角衣摆又去穿鞋:“哪那么娇气?为夫是武将,好么?” ……好心没好报! 红衣气哼哼地把剩下的药和白练往托盘里一搁就往外走,大摆生气的样子,身后的低笑却还是没停。 . 那天的早朝,好像事情格外多。都中午了,席临川还没回来。红衣屋里等了又等,眼看着一桌佳肴的热气都散尽了,才终于听得脚步咚咚传来。 听着很急,接着门便开了,一小厮气喘吁吁地长揖:“娘、娘子……” “怎么了?”红衣眉头倏蹙。 “出事了……”那小厮仍喘着气,擦了擦额上的汗,又道,“不知公子早朝时说错了什么……竟弄得当庭杖责,伤得不轻,人都昏了过去……” “什么?!”坐在榻上的红衣猛弹起来,惊愕不已,“人呢?!” “刚到府门口……” 那小厮话还未完,她便已疾步行出,踏着秋天的清亮直朝大门跑去。 他的马车确在那里停着,旁边围了好多仆婢,正七手八脚地把他往下扶。 不知道是打了多少,他早晨离开时精神不错的面容已然苍白若纸,双目紧阖着、眉心微蹙,任凭旁人怎么动都没有反应。 “将军?!”红衣在门边怔了一会儿后,复又提步迎出。 刚迈出门槛,胳膊即被人一握。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望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长公主……” 一声轻而长的叹息。 敏言长公主好看的黛眉锁得紧紧的,睇一睇她,又看看同样等在一旁的郑启,而后再度一叹,向她道:“你跟本宫来,本宫有话跟你说。” 第113章 准备 瞧出敏言长公主面色不善,红衣再度看看已被仆婢们一同扶下车的席临川,强自按捺住担忧,跟着敏言长公主走去。 敏言长公主带着她去了正厅,落了座,摒去一干仆婢:“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弄成这个样子?” 红衣满是茫然,摇一摇头,敏言长公主睇了眼旁边的席位:“坐。” 她落了座,敏言长公主紧蹙的眉头艰难地舒展开一点儿,语气也还算温和地告诉他:“陛下要给他和清欢赐婚,被他当众拒绝。” ……什么?! 红衣震住。 ……清欢?霍清欢?阳信公主? “临川没有说是因你。”敏言长公主凝视着她,口气沉重了些,“只说是自己不肯娶。他的脾气你该知道,发起火来说话不管不顾——当众说的那些不留面子的话,大将军没重复给本宫,本宫也就不说给你听了。” 红衣心里发着颤、发着虚,觉得脑中乱成了一片。 “陛下喝都喝不住他。没办法了,杖责三十。”长公主重重一叹,“之后还不肯,再三十。” 六十…… 红衣坐不住了,当即想赶去席临川房里,看一看他到底怎么样了。 长公主又一苦笑:“这小子也倔,气都喘不上来了,还敢跟陛下说,就算打死他,他都不娶清欢。” 于是又三十。直惊得群臣都觉出不好,郑启率先求情、何袤随之,而后武将皆尽跪地说情,再然后文官也纷纷出言相劝…… 这事才终于暂且搁下了。最后三十没打完,但席临川也生生捱了七八十的廷杖,离宫时尚能说话,还没出皇城就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红衣……有些话本宫必须跟你说明白。”敏言长公主维持着温缓的口吻,语重心长道,“本宫清楚他喜欢你,今日之事,纵他不说是因你,本宫也明白——陛下必也明白。” 红衣心里一搐。 “所以这里面的轻重你得想得清楚。”长公主深锁着眉头,亦有些慌色,“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么僵下去于谁都没有好处。这边是他喜欢你、那头是陛下和皇后宠清欢……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他们必会尽全力保全这个颜面。” 红衣心里明白,这个节骨眼上,长公主肯在这儿心平气和地同她说这些道理,便是真心担忧席临川的。 咬一咬唇,她对上敏言长公主的目光,颤声道:“长公主想让妾身怎么做?” 敏言长公主一喟,反问:“你说呢?” 她沁出一声哑笑:“要我去劝将军休了我么?” 她理智地把这个思路说了出来,出言的同时心中却同时一紧,暗自说着:我做不到。 “他若肯休你此事便容易了!”敏言长公主摇一摇头,“临川那个性子,大概连陛下都没‘奢求’这个。” “那……”红衣颤抖得更厉害了些,“长公主的意思……” “如果你愿意让阳信公主嫁给他。”她下颌微抬,带着几许威严,“他无非是顾及你的心思罢了。如你愿意,我想他不会再强顶到底。” 突然而至的压迫感,直压得红衣喘不过气来。 “长公主……”她心中混乱地缓着气,“我……” 敏言长公主稍抬手示意她噤声:“你听我说。” 红衣带着惶意闭了口,双手紧握。 “这么多日子了,我知道你们一起历过很多事,情分必不浅了。”她说着语中微顿,打量着红衣微白的面色,又道,“所以你何必在意府里多一个他根本不喜欢的女人呢?不如退一步让她进来,临川最多不过维持面子上过得去罢了……就算是陛下也不好再说什么。” 红衣大感愕然:敏言长公主毕竟是霍清欢的亲姑姑,眼下……竟是全然不在意霍清欢婚后过得如何的意思? 这说明…… 这说明这件事是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能缓解眼下的尴尬已经成了最要紧的事,至于其他的,反倒不重要了,连血脉亲情都已姑且放下。 “本宫比你更了解男人。”敏言长公主端然是长辈对晚辈的口吻,“他若喜欢,看着怎样都是好;不喜欢的,只会连见都不想见——如此只要见了就会更加不喜,不见则慢慢忘掉,对你横竖都是好处。” . 那天,长阳下了一场秋雨。 雨点不大,但乌云压得很低,偶有雷声闷闷地震下来,和着敏言长公主的一言一语,一同在红衣耳边翻滚着。 她抱着膝盖坐在榻上,望着半开的窗外被雨水冲得越来越干净的银杏金叶,过了许久,一声不吭。 也许,敏言长公主是对的。 至少她没有资格说敏言长公主是错的,不是因为身份之别,而是敏言长公主的阅历实在比她多太多、更比她了解这个时代。 何必在意府里多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 这句话好似一道魔咒一样,在她心头萦绕不绝。 翻来覆去、矛盾不已,正着想、反着想都能想通,却有没有哪一面的观点足以驳倒另一面。 确实,府里多一个他不喜欢的人,于她应是无关紧要的。 她一直都知道,府里的许多婢子对他充满幻想,但也没见他动过什么心思。她相信他的定力,知道阳信公主即便嫁进来,大概也就只是个名义上的妻子而已。 但是…… 名义上的妻子。 妻子…… 二十一世纪带来的观念依旧根深蒂固,她实在难以接受这样的事情。 和另一个女人同在一个屋檐下、拥有同一个丈夫。哪怕阳信公主真的只是“名义上的”,但在外人眼里,她也已经是他的妻子了,而自己…… 反倒是妾。 无法言述这种事情有多么难以接受。红衣只清楚地知道,自己与席临川得以发展到今天这步,各样的相处、相护虽是重点,但还有一个必要的先决条件——他此前没有别的妻妾。 邹怡萱和顾南芜都与婢子无二,他连婚约都没有,所以她在面对这象征着不平等的“妾”字的时候,还能勉强说服自己——没有别的女人、没有妻,这个字就不那么要紧。 若是他此前有个妻子,现在可能一切都不一样了,哪怕那个妻子是名义上的。 所以…… 劝席临川休了自己,和告诉席临川她同意他娶霍清欢……她实在不知道哪个更难。 一个意味着她必须强制着自己和他分开,把这些日子的酸甜苦辣像收日记本一样地收起来。能不回忆便不回忆,每看一页都是心酸。 另一个,则意味着在之后都几十年里……他和她都要面对一个不喜欢却很重要的人,她永远只能是妾室。对他们都很残酷,甚至对霍清欢也很残酷。 红衣手扶着膝、下颌枕着手,听着雨声一言不发地想着,好像在走一个绕不清的迷宫。 . 席临川缓缓转醒时天已渐亮。 趴在榻上,目光在熟悉的房中一扫,便是一声沉重叹息。 守在榻边的婢子立刻惊醒,看向他一喜:“公子……” “红衣怎么样了?”他出言便问。 婢子一欠身,答得很细:“娘子在房里闷了一个时辰,下午便来照顾公子了……半个时辰前刚去睡,就在侧间,奴婢喊她过来?” 席临川连忙制止:“不。” 那婢子静等着吩咐,他仔细斟酌着,不禁有点烦乱——伤处疼得厉害,扰得思绪不清。 想了半天才理出点头绪,他看向那婢子,审视着她道:“我问你什么,你说实话。” “……诺。” “是不是禀过母亲了?”他问。 婢子点头:“是。夫人大约会来长阳一趟。” “嗯。”席临川微沉息,“着人去维祯苑把红衣常用的东西收拾过来,这些日子,就让她住我这里的侧间。” 婢子略有迟疑,被他眼风一扫,连忙应下。 他想了一想,又说:“让小萄也过来。有小萄在,她心情会好些。” “诺。”那婢子又一应。 席临川吁了口气,再问:“她知道多少?” 婢子浅怔,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道:“公子……是大将军和长公主一同送您回来的。阖府都知道得清楚了,娘子自然也……” 席临川皱着眉头阖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而觉得浑身都累。 似乎万千压力都直接压在伤势上,压得那阵疼直往心里窜。窜得心里好像很快就要扛不住了,情绪一点点地向外逼着,每一分都难受得他想喊出来。可涌到口边,又生生闷回。 霍清欢…… 不觉自嘲而笑。他的手紧一攥被沿,把万千情绪都攥了回去。 “红衣可说了什么?”他问那婢子。 “没说什么。”婢子摇摇头,有点忧色,“娘子自过来后就话少得很,一共也没说几句话。” 那久违的患得患失的感觉又涌动起来了。 红衣从那么久之前就知道霍清欢对他有意,那么……现在突然闹出了这么一桩事、霍清欢突然横亘在了二人之间…… 这是确是多少怪他。 他早该把这份纠葛料理清楚,不该留下这些后患来。 接下来的麻烦只会更多。 “疏影。”他沉吟着,又吩咐婢子说,“等红衣醒了,你告诉她,这几日不许离开我这住处,就说是我的意思。” 章节目录 第114章 矛盾 红衣醒时不到中午,盥洗更衣,头发扎得随意。 站在门边朝席临川房中望了一望,猜他现在该是醒了。心里挣扎一阵,还是朝他房中去了。 外力造成的尴尬不该让两人间生出嫌隙。红衣一壁想着,一壁调整心绪,跨过他房间的那道门槛,便听得一句轻松的笑语:“睡醒了?” 她抬头看看他,点点头。便见他从榻上探下手来,将榻边置着的坐席拽得近了些,又是一笑:“坐。” 红衣行过去坐下来,一看旁边备好的午膳一道没动,伸手将粥碗端了起来。 尚还烫着,应是刚送进来不久。她舀起一勺吹凉,刚要往他嘴边递,席临川便说:“放下吧。” 红衣微怔,他又道:“是我没胃口吃。你若饿了,自己吃些好了。” 她抿一抿唇,依言先把碗搁下了。凝睇着他默了一会儿,每句话到了嘴边都又咽了回去。 最终,只说了一句毫无陛下的:“陛下怎么就下手这么狠呢……” 却是一句话就把眼泪带了出来,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看他的样子,越看就越难受:“你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如今就为个婚事……” 唇上忽被一掩,她看一看按在嘴边的手指又看向席临川。他未说话,只轻一摇头,目光飘向她背后。 红衣会意,立刻回过头看去,正有三人一并行来,身后跟着六名婢子。 心里微惊难掩,她连忙起了身,颔首福身见礼:“长公主万福、阳信公主万福、夫人万……” “行了。” 生硬的口吻截断了她的话,又一声冷笑:“受不起你这礼。” 房中气氛骤冷,红衣紧咬嘴唇忍着,敏言长公主道了句:“免了。” 她站起身,这才注意到阳信公主同样哭得双眼红红的。两个含泪的目光一触,阳信公主便恶狠狠地别过头去,连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的样子。 婢子们添了坐席来,三人各落了座。 陈夫人担忧儿子伤情,自然忍不住一句句地发问。伤势如何、用得什么药、有什么要注意的,一句句皆问得细致。 席临川答得也详细,偶尔看一看站在一旁傻着的红衣,但愿自己能尽快把母亲应付走。 交谈约莫半刻,疏影端着刚煎好的药走进房中。席临川抬眼一看,红衣正迎过去接药,却有人比她快了一步。 霍清欢先一步捧了药碗,正巧背对着他。他看不到神色,只听霍清欢干脆地道了一声:“我来。” 红衣在原地愣了一瞬,已伸出去的手只好收回来。 霍清欢端着药碗走到榻边,在坐席上平平稳稳地落了座,檀口轻启,徐徐吹着药。 席临川只看着红衣,见她仍在方才接药的地方,又僵了一会儿,转身向外走去。 “红衣。”他忙一唤,见她停住脚,松了口气,才意识到霍清欢的第一匙药已递过来。 目光在匙中褐色的药汁里定了一会儿,席临川平淡一笑:“公主身份金贵,臣不敢劳公主做这些。” “将军说什么呢?”笑意轻松的一句话,却是出自红衣之口。 席临川心惊地再度看过去,猜她是生气了。 她很快转过身来,裙角在脚边翻了个起伏,他见她双眼仍红着,却蕴笑说:“夫君战功赫赫,阳信公主虽是身份金贵,但既有意体恤朝臣……夫君拒绝可不太好。” 大抵谁都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方才同去端药时明明是她示了弱,现下却轻描淡写地把霍清欢的举动说成了“体恤朝臣”,权作不知皇帝有心赐婚的事一般。 陈夫人直惊得面上白了一阵,转而怒喝:“你说的什么昏话!” 她仍前颔着首,低垂的眼帘下隐有冷意沁出,唇畔却犹是带着笑的:“不是这么个理么?若不然夫人觉得夫君他还是拒绝为好?哦……那便是红衣一贯参不透君臣间的关系该是如何,妄言了。” “你……”陈夫人惊怒交集,指着她颤抖起来,“你叫他什么?你不过一个贱婢……” “夫人。”红衣的声音陡然硬了,抬眸看一看她,郑重道,“我早已脱籍了——且未靠谁的恩典赏赐,是凭自己的本事攒的钱;后来陛下把我赐进席府,也没能改了我的良籍身份。这些,夫人您该是清楚的。至于我叫他什么——夫人您以为,榻上之人于我而言该是什么身份?” 席临川直听得一声笑,觉得她这般气势明明很慑人了,却就是让他觉得很……很有趣? 红衣不满地扫过他的笑颜,眉目复一垂,不急不缓道:“夫君安心喝药就是,我去取果脯来。” 她说罢,从容不迫地转身继续向侧间去了。没心思多看其他几人是什么反应,维持着笑容走过门槛,顿觉心里压力大得难忍。 这些人,她一个都斗不过。能做的也只有硬撑这点面子了。 . 陈夫人犹是斥了一声,才又转向席临川。见霍清欢仍端着药碗坐在榻前无措,喟叹一声,上前将药碗接了过来,请她先出去歇息。 看一看席临川发白的面色,陈夫人的面色愈发冷了下去:“休了红衣吧。” 席临川眉心一蹙,轻笑而道:“您说什么?” “休了红衣,娶清欢。”陈夫人淡声道,一字字说得清清楚楚,“如今闹成这个样子,红衣断不能再留在席府了。” “那若儿子非要留她呢?”席临川回看着母亲,驳得也清楚,“不仅定要留她,而且我不会娶阳信公主的。我在早朝上说的不是气话,若非要我娶她,就让陛下打死我。” “你……”陈夫人气结,“这红衣到底有什么好!你不要忘了,你姨母是皇后、舅舅是大将军,你不能娶一个贱籍脱出来的丫头为妻!” “那舅舅和姨母,哪个不是贱籍脱出来的?包括母亲您……”席临川说着一声凄笑,笑容敛去,他冷睇着母亲,眸中愠意凛然,“母亲,您不觉得这很可怕么?” 陈夫人一怔:“什么?” 他的目光定然不动,因伤虚弱的话语听起来愈显无力:“自己挣开昔年的不幸了、飞黄腾达了,就要反过来看不起同样落过贱籍的人……变本加厉地蔑视讥讽,实是自己看不起自己罢了……” 他说着蔑笑涔涔,嘲意不掩:“是不是不管给您怎样的封位,您都还是绕不开从前的事?姨母也是一样,她待贱籍中人是什么态度,我有所耳闻。” 陈夫人眼底一震,席临川目光稍抬,笑音淡泊:“所以姨母希望我娶阳信公主,母亲您也希望……在你们心里,只有不断地和皇家亲上加亲才能压住从前的卑贱,为了满足这个,我喜欢谁根本不重要,能让您当公主的婆婆,才是要紧的,是不是?” “临川!” 连敏言长公主都忍不住低喝了一声,眼见着陈夫人发白的面容上沁出冷汗来,暗怪席临川的话说得太直太狠。 “舅母觉得我说错了吗?”他的目光凝在母亲面上而未移,“我初记事的时候,您已然脱籍了,只是还住在舅母府上而已……我从那时就记得,舅母待您明明不错、长公主府一点委屈都不让您受,您还是什么都要多争一把,对下人也格外严苛。” “真是够了……”他闭上眼,缓缓地吁出一口气,语声愈沉,“我不管您从前是怎样的心思、从前争过什么,但您目下要争的事情,我绝不会顺您的意。我只会娶红衣一个人,除非她自己不肯跟我、自己要走,否则,谁也别想逼我休了她。您若倚仗身份强赶她走,我不做这将军也要把她找回来。” 陈夫人狠然切齿:“你试试看……” “呵,您试试看?”他眼也未挣,将头转向了另一侧,低笑轻轻,“我上战场数次,到头来连想娶谁为妻都不能遂自己的心愿……这命卖得实在不值。” 此言之后安静许久。 门声骤然一响,想是母亲摔门离去。 “临川……”长公主的声音带着两分探寻三分忧意,唤了一声之后静了许久,只说,“清欢怎么说也是自幼和你相识……” “舅母不必说了。”他应付得疲惫,“这件事于我而言,和必须击溃赫契人一样不可退让。午膳该是备好了,舅母请去用膳吧,容我自己待会儿。” 又一阵安静之后,轻开轻阖的门声转瞬而逝。 席临川犹伏在榻上,胸中一阵阵翻涌得呼吸不畅,像是要把他生生绞死一样。 浑身一阵寒意,眼泪竟涌了上来,涌至眼眶又狠命忍住。 眼前之事和多年来的许多回忆一同在心里磨着,两世历经的诸事好像顷刻间汇集成了一个嘲意嚣张的笑话,在心上刺了一遍又一遍。 前所未有的疲惫感……疲惫得感觉一片昏天黑地,似乎对什么都没了兴趣、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只剩了强提着一口气的意识,逼着自己熬过去。 . 门声又微微一响。 “将军?”红衣的声音带着犹豫传进来。 席临川蓦地睁眼,未敢回头:“嗯?” “你……”她凝睇着他,不知怎的就觉得不对劲,不安道,“怎么样了?” “没事。”回过来的话语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我舅母,能怎样?你不必担心。” “哦……”红衣犹豫地点点头,稍安了心。再度打量他一番,看不到面容,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转身闩上门,轻手轻脚地向他榻边走去。 席临川静闻着脚步声渐近,连一个字也不敢多言,只觉那股泪意随着这脚步声莫名地翻得愈发厉害,让他很怕此时再跟她说一句话就忍不住了。 但毕竟……他已经那么多年没有哭过。 “将军。” 再听到她的声音时,已经近在咫尺,席临川探得那份思量,觉得她许是有话,一颗心悬了起来,屏息等着。 “我……”红衣手指绞了绞袖子,狠一咬唇,“我有些话想跟将军说,将军现在……有力气听么?” 章节目录 第115章 同心 “我想睡一会儿。” 席临川拒绝的话脱口而出。并非真的困了,只是想暂时逃避半刻的心思来得太汹涌。 方才那么尴尬的场面……若她现在也来劝他娶阳信公主,他就当真要撑不住了。 红衣轻轻地“哦”了一声,静了一会儿,说:“那将军睡吧,我……在这儿陪着将军。” 他没有应话,稍点了下头便闭上眼。 却又哪里睡得着,觉得她轻轻的呼吸声都像是惊雷一般,在耳中那么清晰地荡着。 终于一声喟叹,他转过头来,无奈一笑:“算了,你说。” 红衣望着他的面容一怔,第一次看到他眼眶泛红的样子。 这是……哭过? 她一时愣住,回了回神,轻轻一咳嗽:“方才我、我在门外……偷听了。” 席临川一惊。 “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她又说,继而苦涩一哂,“先跟将军说说,这两天来我都听说了什么?” 他点点头。 “昨天将军刚回府的时候,敏言长公主就叫我去了。把朝上发生的事说了个大概……将利弊说得清楚。”红衣语中一顿,“我诚心觉得,长公主的话几乎都是对的,确实如她所说让阳信公主做将军的妻子,才能把目下的冲突尽快压下去。而于我而言……府里添一个将军不喜欢的人,对我没有什么威胁。” “你……”席临川肩头一颤,睇了她须臾,克制着心中憋闷,哑一笑,“你别说了。” “将军还是听我说完吧。”她浅抿着嘴唇,微微一笑,“我觉得长公主的建议是对的,但是我想试试其他法子,也许也不错呢?” 席临川一怔,她欠身伏到了他背上,语声幽幽:“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个难关度过去。如果能就最好,如果不能……” 红衣狠一咬唇,说出的下一句话近乎无情:“如果不能,我也不主动来劝将军娶她为妻,只会让将军休了我。和旁人共事一夫我做不到,就算长公主说得是对的,我也做不到。” 侧脸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脊背骤紧。红衣低哑一笑,抬手抚在他背上:“将军别怪我说得直白,这些话还是先说清的好。我只是想先把最坏的打算想好而已……但这些打算,不妨碍我和将军一起面对接下来的事情的决心。” 席临川带着两分讶异沉默地听着,她停顿了一会儿后,他隔着中衣感觉到她的长甲在后背上划来划去,痒意轻微。 又听幽幽一叹。 红衣再出言时,声音转而变得温软了许多,夹杂着几许无奈,听起来娇声娇气:“其实大抵不会有我想的那么糟糕吧……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这地步,我不信为国尽忠的功臣还能没了讲理的地方。这事必有掰扯清楚的路子……陛下赐婚有赐婚的道理,将军不肯娶也有不肯娶的原因,说清楚就是了……” 她说着一觑他,头向他肩头的方向挪了挪,伏在他耳边又道:“但可不许再那么不怕死地跟陛下强顶了。将军想过没有?活着拒婚是为娶我,若以死拒婚……就是要我白白记将军一辈子,怎么想都是自己对不起将军。” 听得他轻声一笑。 “你别笑。”她立刻嗔怪道。一顿,又说,“对了,还有句话,也得说个清楚。” “嗯。”席临川一点头,从被子中探出手来,以一个极别扭的姿势将她从背上揽了下来,拉到与自己目光齐平的位置,才道,“你说。” 红衣看看榻边留出的距离,索性完全上了榻,和他齐平着趴着,认真道:“我知道这事不好办,也许做戏、用计、或者把我暂推出去用以权衡都免不了……这我都无所谓,只一条,事事必须先对我说个清楚,若你敢把我蒙在鼓里让我独自承受那些压力,我以后必定记仇的!” 这话也真不是吓唬他。 红衣觉得要一起应付便彻底一起应付,最恨那种出于权衡或是怕对方怨自己非要有所隐瞒的。 于她而言那才是钝刀子杀人,待得日后知道了真相,必定忍无可忍。 “好。”席临川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了,红衣轻松一笑,伸手拿过矮几上搁着的那碗已不烫的药:“喏,先喝了。” 端然没有喂他的意思。 席临川轻一笑,也不说什么,半撑起身把药碗接过来一饮而尽,碗塞还给她,自己又趴回去。 兀自趴了一会儿,方觉这感觉真怪。 方才已阴郁到极处、觉得一切无望的心情一扫而空,目下心中平和极了,随着她的话觉得这事并不是什么过不去的事。 遂伸手在她手上一握,席临川笑了一声:“这回我真想睡会儿。” ——心情平复了,当即真觉得累了。 “哦。”红衣一点头,略一翻身侧躺过来,面朝着他噙笑闭眼,“我也睡。” 也不见了刚才严肃解释的神色,闭着的双眸弯出一道明显的弧度,双颊微红地冲着他,直看得他挑了挑眉,就剩了一个评价给她:傻样…… . 席府上下整肃,各人都紧张极了,皆清楚现下的局势不同于往日。 ——不仅席临川的伤还未愈,陈夫人也大病一场,自然而然地在府中住下了。 事情便变得愈发复杂起来,众人皆多少知道这位夫人是不喜欢红衣的,从前偶有不快则罢,目下可是同住在了席府里,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替红衣悬了口气。 数小萄最是担忧,在席临川住处的后院傻站着看红衣专心熬药,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劝道:“娘子还是别去了!没听齐伯说么?夫人把身边四个得力的婢子遣去了公子房里照顾公子,这意思还不够明白么?娘子去了又是惹恼夫人……” 小萄劝得苦口婆心,红衣持着扇子扇着药炉,待得她说完了,才直了直身子活动一番筋骨:“就为那跟前有抢活的,我才更得去——这节骨眼上随意示弱还了得?今天对她的婢子示弱,明天她就敢开口直接把那婚事应下!” 是以仍如旧熬好了药,红衣端着药碗往房里去,果然刚到门口,四个看着面生的婢子就迎出来了,低眉顺眼地一福,伸手就要接她手里的药碗:“奴婢来……” “算了吧。”红衣笑眯眯一躲,打量着她,道,“我知道姑娘是好心,但男女间这互相照顾的事可不是纯为了对方——我乐意做这个,做的时候自己心里便舒服,便不劳姑娘代劳了。” 秀恩爱秀得十分露骨。 说得四个婢子同时面色一白。 哦……是不太厚道,这四个婢子必定还都是单身未嫁的姑娘,她这么说好像有点不给面子。 一壁忍着笑一壁提步往里走,走了没几步,就听身后生硬一唤:“娘子!” 红衣“听话”地站住了脚,回过头:“还有事?” 那四人一齐走过来,挡在她与门之间,再度低眉顺眼地一福:“娘子不能进去。” 红衣撇着嘴一笑:“将军的吩咐?” 四人一怔,皆未应话。 “不是将军的吩咐就得了。”她淡看着离得最近的那个,口吻悠悠,“将军还没休了我呢,他若不说不想见我,也就轮不着你们拦我——我知道你们是为夫人办事,本不该难为你们。但你们也想明白,这是席府,你们对夫人这么‘忠心’,若是惹恼了将军,他要罚你们……夫人也未必能看在忠心的份上护你们。” 毕竟席临川是郑念的亲儿子,这四个再得力,也还是比不上母子亲情。 四人面容都有点僵,互相看了一看,又谁都不敢第一个开口放她进去。 红衣轻一咳嗽:“将军要吃竹韵馆的大厨做的菜,一共十二道,你们一同去买回来吧。”她说着取了银票塞过去,压了音又说,“是我支开你们的,这回行了?” “……诺。”那婢子终于一福,四人再度互相一望,齐齐地福身退了出去。 她一进门,席临川就笑了,撑身拱了拱手:“娘子好气魄。” “嘁!相处乐事岂容旁人干预!”她美目一翻,气哼哼地走到榻边,连托盘带药碗一起搁在了他面前,“还是有劳夫君自己喝。” “……”席临川挑眉,大有不满,“那你非进来这一趟干什么?” “宣告主权啊!”红衣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赔笑看了看他,续说,“也不全是……主要是夫人的药还熬着呢,我若在这儿喂你喝完,那份药就该糊了!” 刚端起药碗来的席临川猛地一颤,药汁在指尖一烫。他忙换了只手端药,愕然看着她:“你在给母亲煎药?!” “多新鲜呐?”红衣维持着那理所当然的样子,“有的话得当面说清楚,我不找个合适的由头,夫人会见我么?” . 一刻工夫后。 陈夫人躺在榻上,冷睇着眼前吹药的“儿媳”,待她手中药匙送过来,毫不留情地伸手一推。 药汁溅洒,红衣拿了帕子拭了拭被浸湿的衣袖,药匙落入瓷碗中轻一响。 接着,她便把药碗放到了旁边,面容并不和善地再度看向陈夫人,眼眸低垂:“夫人,虽然您要怎样任性妄为,将军都只能忍着,但红衣奉劝您不要做得太过分。” 章节目录 第116章 谋划 陈夫人听言,面色更冷:“轮不到你来警告我。” “这不是警告。”红衣明眸微抬,面上半点笑容也无,却也并无不敬,只是认真地看着她,道,“这是将军的府邸,那么多人看着,您这做母亲的,当真一点不顾将军的颜面么?” 陈夫人神色一滞,面上的厌恶却并未减缓。 “我不是善于逆来顺受的人,所以有些话我跟您直说好了。”红衣淡有一笑,“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很公平,我也不喜欢您。” 陈夫人骤显愠色,她却当即又续了话:“但是这无所谓,您有您的丈夫、也有别的孩子,不会住到席府来,我也不会去陈府扰您清净——所以您看啊,我纵使不喜欢您,也还是亲手煎了药送来。这不是我想虚伪做作,是我想顾一顾我夫君的面子。但您若非要撕逼……呃……僵持到底,一点面子都不给您儿子留,我自己硬顶着也没用,就只好陪着您僵。” 本就是红衣正坐着、陈夫人躺着,眼下她这样风轻云淡地说得清楚,当真有些居高临下的气势。 陈夫人的神色绷得更紧了一些,逼出一声冷笑:“真是没规矩……” “规矩?”红衣秀眉一挑,“规矩重要么?您儿子在朝上差点被当众打死,回了府您还不让他好好养伤。他本就烦心事多,您还要‘锦上添花’一下,现在您跟我说‘规矩’!” 她的口气颇有点狠厉,抬眼看去,陈夫人神色陡然一慌:“你什么意思!” “常言道‘是药三分毒’,您为了让他愧疚服软……也真豁得出去!”她的柔荑在案上狠一拍,直击得碗中药汁溅起两滴,“您给解释解释那大寒汤的药渣是怎么回事?用这种法子蒙亲生儿子……您对自己可真够狠的。” 她说得气势汹汹,但知道此事,可真不是因为她有本事眼观六路。 还是多亏席临川一贯待下人好,是以除了陈夫人带来席府的那几个丫头外,就没有哪个是真正帮陈夫人做事的了。 她前脚喝了大寒汤致病,后脚就有仆人悄悄拿了那药渣来给席临川看。红衣看到席临川盯了那药渣许久,而后一声轻笑仿似自嘲。 “您知不知道,就算他知道这病是您自己作的……也还是很担心?”她一手轻持起药匙,一下下在案上的药碗里搅着,“您又为他想过么?且不说逼着他和自己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是什么滋味……就是眼下的事,您知道他伤成那个样子,还要担心咱们两个的关系,是什么滋味么?” 红衣再度将碗端了起来,不去看陈夫人的神色,只又舀了一勺药,像刚才一般送到她口边,曼声道:“差不多行了。您比我更清楚这婚事不是桩简单的婚事,还牵涉君臣间的政事——那君臣间的事就让他们君臣料理去好了。席府里,有劳夫人屈尊,陪我粉饰个太平,不为旁人,就为让将军能安心歇着。” 她鼓足勇气强壮气势,心底苦恼地觉得这淡泊的神色随时会绷不住。 持着瓷匙的手强忍着没有打颤,终于,见陈夫人轻启了唇,将那一匙药抿了下去。 而后一喟,紧皱着眉头,思量着说:“你既要照顾临川,我的药就不用你亲自煎了。交给下人便是,你若得空,陪我来说说话就好。” 成功。 红衣心里在“陈夫人”这名字后面打了个勾,眉开眼笑地应了声“诺”,犹是耐心地给她喂完了这碗药。 . 府中上下都奇怪了,不知道这红衣用了什么异术,竟只用一碗药的工夫就让陈夫人转了性。 ……难不成是她平日里那个偶尔犯傻的呆样……连陈夫人都扛不住了? 应该不至于啊…… 无所谓阖府的议论,红衣侧躺在席临川身边,悠哉哉地吃着花生。 任席临川怎么问她是如何缓解的关系,她也不说。心中暗自念叨了一百遍“因为你妈欺软怕硬”,在榻边掸了掸手:“你好好养伤就是了,这事且没完呢……陛下那边,我可应付不来。” 也轮不着她应付。 席临川点头应了,心里发着沉,实则自己也不知皇帝这一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他初回长阳那天就觉得很奇怪了,怎么想都觉得皇帝那番试探后的解释……说不过去。 绝非仅是言官们妄加猜忌,必是皇帝自己对他和郑启的忠心也有所怀疑了。兴许只是一分两分……甚至半分,但必定是有。若不然以皇帝的性子,别说言官几句猜忌了,就是以死相逼,他也不会随意设计试探。 但…… 他和郑启从未有过半分不该有的野心。身居此等高位,二人的行事作风在朝中都是数一数二的严谨,连个门客都没有,根本没有理由招惹上这样的怀疑。 到底是为什么? 他看一看身边的红衣,伸手抢了她刚剥净的那颗花生送到口中,一壁品着花生的微甜,一壁思量道:“你若方便,去禁军都尉府走一趟?” “禁军都尉府?”红衣一愣,要留着嘴追问,便把又一颗刚剥出来的花生塞到了他嘴里,“要我去见谁?” 他说:“那个指挥同知。” ……绿袖的男朋友的哥哥啊? 红衣想了一想,便点了头:“我现在就去,是要我问什么,还是请他来府里?” “请他来府里。”席临川道,“你现在去可以,但让他天黑了再来,避着人来。” . 红衣就依言去了,到禁军都尉府与那指挥同知说明了来意,对方未作多想就点了头。 ——然后,红衣便是不问,也知道那“避着人来”是怎么回事。 入夜,风不小。簌簌寒风在窗外刮得凛冽,那声音弄得红衣在房里一听就缩脖子,觉得让人家这样趁着大风来太不合适了。 席临川看到她的样子,只道她愣,伸手便要把她往被子里拽。 红衣自然不肯,一瞪:“一会儿还有人来呢!” 正说着,窗户骤开,一团黑影翻入房中。 短一瞬,跃起,关上门。 多枝灯上被吹得乱晃的烛火重新归于静止,指挥同知看了看紧阖的房门,安心坐下,客气道:“将军别来无恙。” “你看我像无恙么?”席临川挪了挪身子,费力地换成了侧躺的姿势,一手支着头,道,“这事实在突然,其中许多细由我想有劳大人……” 那指挥同知听及此便是一喟,示意席临川不必再说:“我不能告诉将军。” “大人,我必须知道。”席临川颜色未改,“大人今天没有来过,许多事并不难猜,无非两个选项,只是我恰好都猜准了而已。” 红衣听着他这九曲十八弯的语言游戏,心底默默地吐槽了一句:你个长着一张正人君子脸的……帅狐狸。 ——这么想着,抬眼便见席临川那双眸微眯打量对方的样子,还真有那么点……像狐狸。 指挥同知未作应答,坐在那里好像一尊石像。 席临川沉吟片刻,轻道:“废太子还活着么?” 红衣静静看着,少顷,见那指挥同知动作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席临川稍吁口气,又问:“还有没查清楚的事?” 对方又是同样的做法。 定是有别的隐情——比如,是有人挑唆着废太子造反。 席临川心下愈加确定这想法,斟酌许久,再吐了四个字:“造反是虚?” 指挥同知骤然一悚,仔细想想他这四个字,犹豫着摇头:“也不算是虚。” “我不是说他本无心造反。”席临川轻蹙着眉,斟酌轻重,又道,“但,是不是……这挑唆他造反的人,本就不为了让他反,而是为借此除了他?” 红衣听得心里发毛,错愕地看看席临川又看看指挥同知,后者却未再说话、连点头也没有,只目光凝视着地面,陷入沉默。 这是……默认的意思? 红衣心中惴惴地看来看去,少顷,忽见席临川猛地抄起矮几上的瓷盏,狠滞在地! 一声“混蛋”却噎回了喉中,席临川强缓了几口气,那禁军也是无奈:“将军息怒……心中明白便是了,那人,你我都说不得什么。” ……谁啊? 方才还觉得一头雾水的红衣,现在简直觉得满脸雾霾。继续左看右看地看不出个所以然,这两个人却还在打哑谜,谁也不跟她解释半句。 说不得的人? 难不成是……皇帝? 她实在等得着急,想了一想,便把这话问了出来:“陛下?” 这回换得那二人一愕,指挥同知转而笑道:“不是……” “别乱猜。”席临川也道,“陛下要废太子,直接废就行了。” 也是。反正理由总能找到,何须如此大动干戈? . 二人的哑谜又打了一阵子,你一言我一语的,红衣越听越迷糊,只依稀能从语境判断出,这是聊到细节了。 待得指挥同知跃窗而出,红衣关好窗户,回过身便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嘘……”席临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睇窗外,动动口型:等他走远再说。 “哦!”红衣会意地一点头,明白虽然席临川答应什么都告诉她,但在外人眼里这还是不可行的。 蹑手蹑脚地走到榻边,她实在等不及,伸了手出来给他,指了指,也动口型:“先告诉我是谁!” “……”席临川无奈而笑,手指在她手上写下二字。 这两个字,吓得红衣差点冲着他大喊出来。 章节目录 第117章 暗涌 居然是……皇后?! 红衣发了一阵子懵、而后又使劲想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只能确定,自己的脑子不够使了。 先前听说皇后有孕,她只猜到是有人借此挑拨了皇后与太子的关系。却没想到,皇后自己就是这“挑拨”的人。 “为什么啊……”她愕然望着席临川,大是茫然,“皇后照顾了太子这么多年,太子继位于她而言有什么不好?她何必……” 席临川摇一摇头:“说不好。” 红衣蹙着眉头,前思后想了半天,又问他:“那……你觉得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陛下?”席临川短促而笑,“他显然还不知情吧。” ……啊?! 红衣当真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我看指挥同知大人的神色,也是尚不确定此事——应是还在审太子。这么大的事,没有肯定的结果,他们大概也不敢随意禀给陛下。”席临川伏在榻上想着,顿了一顿,又道,“再说若陛下知道,现在皇后娘娘的处境就不会是这样了。” 是了,现在宫里的风声也太正常。 今日上午,甚至还差宦官来送了请帖,说下月初七会办宫宴为皇后庆生。 红衣思忖着看向席临川,见他神色愈发轻松下来,自也不再那么紧张。蹲下身伏在榻边问他:“将军打算怎么办?” “没什么可打算的。”席临川打了个哈欠,“既然知己知彼了,日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更容易——走一步看一步便是,目下,安心养伤。” 他说罢就闭了眼,一扫方才的惊怒交加。 红衣呆立着看一看他,也摸不准他是不是已有了什么思路解这僵局。但见他这副轻松的样子,也只好撇一撇嘴,唤了值夜的婢子进来候着,自己安心去睡觉。 . 之后平静了大约半个月。 席临川的伤好了些,可算从“只能趴着”转换为“也能侧躺会儿”了。 红衣与陈夫人一起粉饰着太平,也没有旁人来找过麻烦。 这日又去给陈夫人送药,小坐了半刻,再折回席临川房里时,见几个婢子都在外候着,房门紧阖。 红衣脚下一定:“怎么回事?” “娘子。”疏影一欠身,上前一步躲得离门远了些,指了指房里,压音道,“阳信公主……” 呵。 红衣黛眉一挑,不待她再说便推门而入,在外屋半步没停就径直去了他房中。 抬眼一瞧,稍松口气——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样尴尬。 席临川面朝墙壁不说话,阳信公主坐在榻边也安安静静。红衣一时便也未出声,暂且没有打破这沉寂。 等了一会儿,听得霍清欢说:“将军就这么讨厌我么?” 席临川没转过头,只回了两个字:“不敢。” “又不是我让父皇罚将军的。”霍清欢喃喃说。而后又静了一会儿,她接口道,“待我嫁进来,不亏待红衣就是了。她不招惹我,我就绝不招惹她。” “……殿下。”席临川长声一叹,红衣隐约寻得那叹息最后有一丝无奈的笑声。 转瞬,那笑声敛去:“殿下想错了,这事和红衣没关系,是臣自己不愿意罢了。” “你……”霍清欢眉心倏然一蹙,口吻中蓦多了告诫的意思,“你别太过分!” “殿下也不要太过分。”他终于转过脸了,目光在霍清欢面上一划,转而注意到几丈外的红衣,便索性不说接来的话了。 他一笑,道:“回来了?” 霍清欢回过头,看到红衣时,一抹凌色转瞬而逝。 很快站起身来,她噙笑走向红衣,似很自然地执起红衣的手,微笑款款:“进来怎的也不着人通禀一声?” 跟这儿装什么主人啊…… 红衣还以一笑,眉目低垂着将手抽了回来:“我日日出入,向来不通禀的——倒是不知殿下也在。” 她说罢便向床榻走去,不理会霍清欢扬音叫婢子进来是要做什么——反正这是席府,她还真不信霍清欢敢当着席临川的面跟她较什么劲。 “本宫刚听说前些日子你进冒险去祁川找过将军,得以平安归来实是个该贺的事。”霍清欢的声音悠然自在,一声娇笑之后,又说,“想备份厚礼又不知该备什么,偶然发现这东西,兴许合娘子的意。” 红衣耳闻背后传来的一言一语,却始终没有回头。 直待霍清欢走近了,她才垂眸一扫她手里捧着的盒子,淡笑问道:“这是什么?” 霍清欢笑意未减,睇着她的神色,言简意赅地吐了七个字:“《霓裳羽衣曲》残篇。” 红衣的神色骤震。 莫说是她,便是席临川也听得一惊。 “总共三十六段,存世二十三段。这是其中十段,娘子先拿着,还有十三段在宫里。” 霍清欢风轻云淡地说出的话,一字字敲在红衣心里。 是投其所好了不假,但大抵连霍清欢都没意识到,这东西对红衣来说意味着什么。 《霓裳羽衣曲》…… 对红衣这现代姑娘来说,那就像个传说一样。 存于史料古籍,有着精彩的描述记载,但究竟是什么曲调,连猜都没的猜。 那种感觉细想下去实在让人痛心疾首,如同无数人叹息扼腕《红楼梦》未完一样,遗失在历史长河中的《霓裳羽衣曲》也不知多少次让红衣支着额头怅然苦叹,真恨不得穿越到盛唐一睹那般风采。 后来她穿越了,现在…… 这《霓裳羽衣曲》的残篇就摆在她眼前。 一直不知这大夏朝与她所学过的历史是如何交叉的,她无法判断眼前这份《霓裳羽衣曲》是唐玄宗的大作,还是经唐后主改编过的那一版,但无论是哪一版…… 都是难得一件的稀世珍宝,比什么精美器物都要来得更珍贵。 “娘子不喜欢么?”霍清欢淡看着她神色中的错愕,眼中沁出蔑然来,明知故问道,“娘子若不喜欢,我可带回宫里去了?” 红衣仍沉浸在这讶异中,一时未回过神来,席临川冷然道:“敢问殿下从何处弄来的?” “将军怎么说得跟我偷了东西似的?”霍清欢笑看着他,“这是我母后初进宫时,父皇差人寻给她的。母后肯给我,来路正得很,将军放心便是。” “拿回去。”席临川狠然切齿,目光冷冽,吓了霍清欢一跳:“……将军?” “拿回去……”他重复了一遍,终意识到自己神色太过不善,强自缓了缓,略颔了首,“席府不能收这东西,有劳殿下拿回去。” 霍清欢秀眉紧蹙。 “疏影,送客。”席临川扬声道。疏影立刻进了房来,行至霍清欢身侧深深一福,伸手引向门外。 霍清欢愠怒的目光在席临川与红衣间荡了个来回,冷声一哼,举步往外走。 “还有劳殿下给皇后娘娘带句话。”席临川声色俱冷。 霍清欢挑眉回看过去,他半撑起身,凛然一笑:“她想亡羊补牢可以,意欲逼着我做什么,我也不跟她计较。但她若敢直接把主意打到红衣身上……” 席临川语中微顿:“我自会把我猜到的事情,一一禀给陛下,请陛下去查个明白。” 霍清欢贝齿紧一咬,猛回过头,语声清凌凌地砸下来:“将军怎么能说这种话!” “请殿下务必转达。”席临川淡声回道。 . 终于,到了十一月。 寒风一天冷过一天,房中添了暖炉、人们换了棉衣。 陈夫人的病已然好了,但席临川的伤仍还需养着。初五晌午,却有宦官自宫中而来,带着笑提醒说,后天要为皇后庆生。 这话一出,未及席临川说什么,陈夫人就蹙了眉头:“他这伤还没好,哪进得了宫?我见皇后娘娘去。” 她说着就要往外去,却被那宦官一拦。 宦官赔笑作揖:“夫人莫急。皇后娘娘也知将军的伤需静养,特意吩咐将军不必为庆生的事劳神,让侧室红衣去一趟也就是了。” 红衣一怵,就是不清楚宫中规矩,也知道这里面有鬼。 这等级分明、人和人严重不平等的年代……若她是正妻,听皇后下这种旨,兴许会觉得正常。 但她并不是。怎么想都觉得这让妾室替夫家参宴的吩咐有违这个世界观下的常理,蹙一蹙眉,她看向席临川。 席临川的面容也冷下去,眉头一挑,问得毫不委婉:“皇后娘娘什么意思?” “这……臣不敢妄加揣测。”那宦官圆滑地应了一句,左右一看,遂上了前,压了两分声,又道,“不过将军放心,皇后娘娘是您的亲姨母,断不会刁难您在意的人。” 席临川冷笑未语:“自然。但红衣不会去的。” “……”宦官的神色一僵。 红衣悄翻白眼,觉得他这故意前后相悖的作答方法就是成心气人。 “唉……”那宦官作势一喟,“将军还是不要跟皇后娘娘硬顶为好。皇后娘娘要臣告诉将军,她明白将军的心思,必让娘子平安回来,也请将军给她这面子。” 红衣看着这架势,似是要一劝到底的意思。沉默地掂量着这宦官的话,明白下一个棘手的环节来了。 却听陈夫人道:“正好我也要进宫为皇后娘娘庆生,不如红衣同去。” “不行!”席临川断声拒绝,陈夫人笑容微苦,看一看儿子,又看向红衣,温声道:“皇后娘娘若要单独见她,我会在侧殿等着,必定完好无损地给你把人带回来。” 章节目录 第118章 皇后 进宫见皇后的事,直至初七晌午,席临川都没有松口,反倒是红衣觉得不能硬僵下去,还是随机应变些为好。 她便应下了陈夫人的提议,满脸堆笑地去跟席临川说自己的分析,席临川以手支颐眉头轻挑:“你万一死在宫里怎么办?” ——彼时,陈夫人可也在房里。 是以一段难免尴尬的辩论便开始了。席临川神色从容,任红衣怎么说都只回两个字:“不行。” 红衣越听他说不行越觉尴尬,不住地去打量陈夫人的神色,陈夫人的神色也确是越来越阴沉…… “我好歹也是你的母亲。”陈夫人在榻边坐下来,不看红衣,只向席临川道,“这几年你自立门户,我们生分了些。但你想一想,从前我可曾骗过你?” 席临川神色淡泊地默了一会儿,犹是道:“我以我所见判断事情。” 陈夫人的面色分明一白,红衣眼看着越说越僵,刚欲接过话来再劝席临川,陈夫人又道:“今儿我若不能把她好端端地给你带回来,你就是从此不认我,我都不怨你,成不成?” 红衣听言一嚇。 席临川更是一震,看向陈夫人:“您……” “我分得清轻重。”陈夫人略显疲乏地喟出一口气来,“我喜不喜欢红衣都是自家事,皇后娘娘那边是另一回事。” 这话说得言简意赅。席临川沉吟着,须臾,他看向红衣,红衣即道:“不会有事的。” 席临川无奈一哂:“皇后娘娘生辰,陛下必定在。你若见到他……” “陛下大约也不会把我怎样。”红衣微微耸肩,轻松而笑,“这么多日子了,陛下要是想折腾我,一道旨意的事,还用等到我进宫去面对面掐架?” . 于是沐浴更衣、梳妆打扮,过了约莫两个时辰,红衣与陈夫人一并出了府。 马车在宽敞的街道上行着。因旁边坐着个陈夫人,红衣连挑开帘子看看窗外的心思都没有。 她双臂环着腿、下颌搁在膝上,兴致缺缺地脑补一会儿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想着想着,不觉长叹出一口气来。 接下来就又是安静。整整一路,谁也没同谁说话,直至马车行到皇宫门口。 恰是天色渐黑的时候,红衣先一步下了马车,转身去扶陈夫人。 陈夫人犹豫了片刻才将手递过来,搭着她的手下了马车。立即有在宫门口候着的宦官迎上前来,笑着朝她一揖:“夫人安好。皇后娘娘知道夫人必比旁人到得早些,吩咐臣在此候着。” “有劳中贵人了。”陈夫人客气地一颔首,遂脱开原搀着自己的红衣,转而搭着那宦官的手进了宫门。 红衣心中惴惴,在这半黑的天幕下紧张得愈来愈厉害。终于到了长秋宫门前。 巍峨的宫殿里灯火通明,与天空的黑映衬着,衬出一派独特的静谧感。殿前的长阶虽不比三大殿的长阶,但也足够慑人了,红衣忍不住轻吸了口凉气,抚一抚胸口,暗自宽慰:不怕、不怕,现下心虚的该是皇后…… 陈夫人提步前行,红衣随在身后。有知道些底细的宫人遥遥看着这两道华丽的背影,或暗悬一口气,或摇一摇头,觉得必会出事。 正厅空荡荡的,宦官领着二人直接去了寝殿。陈夫人未及见礼,皇后便已迎上来,笑执了她的手,一福:“长姐。” 陈夫人便也只回了个浅福:“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娘娘万安。”红衣恭谨下拜,话刚出口,眼前显然一静。 陈夫人看一看她,又看向皇后,微一笑,思量着道:“听闻皇后娘娘有些话要问红衣,妾身就不打扰了……先去侧殿等着。” “侧殿?”皇后显有一怔,未及说什么,陈夫人已然福身告退。 视线下移,皇后看向红衣,端详了她一会儿,才道:“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红衣复一叩首,敛裙起身间,见皇后挥手示意宫娥皆尽退下。强自定一定神,随着皇后一并向案桌的方向走。 案桌两侧皆置了席,皇后先行落了座,又一睇她:“坐。” 红衣轻应了声“诺”便上前落座了,不推辞也不道谢,只等着皇后的正文。 皇后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从眉眼到神色都看尽了,才沁出一笑:“是有几分姿色,本事更是有些的。” “皇后娘娘谬赞。”红衣稍欠了身,笑意清浅。 “本宫是临川的亲姨母,这么多年了,还没见哪样赐进席府去的东西被他送回来——他让清欢转达的话我也都知道了,你可真是好本事,让他为了护你,连自家人的颜面都不顾了!” 皇后说着,声音发了狠。红衣却仍雷打不动地端坐着,未显惧色,更没什么为此谢罪的意思。 须臾,皇后只得径自将这怒色收起来。 转而一笑:“本宫听很多人说过你的舞,知道从前的唐昭媛曾为此想把你献给陛下,后来你去了竹韵馆,连本宫的弟弟都说你的舞不错……” 红衣眼帘轻垂,等着她说完铺垫点明中心思想。 “本宫曾是歌姬。知道歌舞姬里能出类拔萃的,必定都非仅是逼着学出来的——想来你自己也很喜欢舞,是不是?” 红衣顺着她的话往下想,不难猜到接下来大概会有什么内容。只是皇后既如此清楚歌舞姬的事,她扯谎否认骗她,想也是不能的。 “是。”红衣颔首承认,不卑不亢,“那是妾身毕生追求。若有两日不练,就觉得浑身别扭。” “这就是了。”皇后忽地一声笑,“那份《霓裳羽衣曲》残篇,临川虽是拒了,但本宫猜着,你大概还是想要的。” 何止是想要…… 自那日之后,红衣一想到这东西就直磨牙。从前从未奢求过有生之年能得见这种后来遗失在历史长河中的艺术瑰宝,眼下摆在她面前,问她想不想要…… 傻子才会不想要。 红衣强忍着心里的私欲,笑音低哑:“说实在的,那份残篇怕是比许多人的命还要值钱些……妾身不明白皇后娘娘为什么要这样给妾身。” “劝临川娶清欢。”皇后简短地吐了六个字,红衣睇着她,凛然一笑:“妾身不认为您只是因为女儿喜欢才如此执著。” 皇后面色骤冷。 “同样……”她带笑的目光往下挪了两尺,定在皇后微隆的小腹上,“妾身也并不认为,您是仅为了这个没出生的孩子,而动这么大的干戈。” 虽然不知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但红衣和席临川都觉得,说皇后是为扶亲儿子做太子而痛下杀手逼得原太子造反是件很奇怪的事。 毕竟……这孩子现在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算真是个男孩,万一天资不济呢?古代婴幼儿死亡率这么高,万一夭折呢?留着原太子怎么也为皇后的太后位添一道保险系数啊…… “妾身都已经知道这么多了,您不妨把原因也告诉妾身。”红衣笑意悠悠地看着她,“为什么要除掉养了那么多年的儿子、又为什么这么急着逼将军娶您的女儿……兴许妾身体谅了您的苦衷,一心软,就答应了您的要求了呢?” 这话说得颇不怕死,然则红衣却真没什么惧意——从皇后拿出那份《霓裳羽衣曲》残篇开始,她就知道皇后今日必是不敢动她的,所以只能这么下血本收买。若能直接要她得命,哪还有这么多九曲十八弯? 皇后强压愠意,睇着她眉眼间的笑意,迫出一声轻笑:“好,告诉你也无妨。” 红衣莞尔:“妾身洗耳恭听。” “祺儿……就是太子,他是先皇后的儿子,先皇后与本宫有怎样的旧怨,陈年旧事本宫就不与你多说了。”皇后羽睫压下,强按下地冷意让红衣周身一冷,“你知道日日看着仇人的儿子在自己眼前,是什么感觉吗?” 红衣肩头一紧。 “是,是本宫主动和陛下说,本宫会好好照顾他的,若不是这样,陛下怎么会觉得本宫宽和贤惠、那么快就把这后位给本宫呢?”皇后说着,轻然一笑,“本宫原也不想迁怒于他的……但他长得和先皇后越来越像,那感觉……真是刺心啊,让本宫忍不住地去想,如果这个人不在了,该是怎样的舒心。” 话语中近乎扭曲的快意让红衣身上一阵恶寒,眉头一皱:“就为了让自己舒心……” “不。”皇后很快摇了头,“若就为了让自己舒心,我早就不必忍了,在他还小的时候,我就有许多法子可以不留他。” 这是实话。总是小孩子更容易除掉一点,患病也好出点什么意外也罢,对皇后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红衣深吸了一口气,迎上皇后似笑非笑的神色,心里觉得莫名地虚的慌。静一静神,又说:“那是……” “你还记得唐昭媛么?”皇后再次提及了这个名字,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红衣的神情,轻缓而有力地告诉她,“唐昭媛因你被废,宫人们都遣去了别处。有个丫头真是忠心、也真是胆子大……竟舍了命寻机告诉太子,先皇后被废就是因为我。呵……”皇后一声冷笑,“本宫不怕太子去陛下面前说什么,但可怕的,是他什么也未说,竟就着手暗查起来。” 暗查…… 红衣强吞了口口水,隐约能体会皇后心内的恐惧。 若太子直接去找皇帝说,那不是什么大事,他什么证据也没有,只是听一个与皇后有怨的宫人信口一说。那么皇帝与皇后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大抵并不会信,反倒会觉得太子听风就是雨。 但太子先行着手去查便是另一回事了。不管是拿着证据禀给皇帝,还是忍而不发、等着自己继位后再做清算,于皇后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她这般思量着,都觉得这些算计磨人,阖上双眼一声叹息:“所以皇后娘娘索性与他反目,让他觉得娘娘不会容他做太子了?” “本宫还有别的办法么?”皇后淡看着她,好像觉得冷了一样,素手微一抚臂。衣袖上金线勾勒出的绣纹寒光微微,看得红衣也一冷,听她又道,“若不行此举逼着他谋反而顾不得其他的事,他便会查到所有的事的。那本宫……还有姐姐、郑启、临川……你不明白一家人翻身有多不容易。” 她尝试着脑补皇后的心境,皇后幽幽一笑:“陛下还是器重临川的,若他能和陛下亲上加亲,许多问题都可多个喘息的机会;而若不能,他与郑家一损俱损,于你……也是没什么好处的。” 末一句又升起了分明的威胁,红衣听得不适,蹙眉缓了一缓,反问:“那皇后娘娘就不怕他娶了阳信公主……陛下查明太子谋反是您挑唆后,更忌惮外戚势大么?您就不怕这么一‘绑定’下来,逼得陛下连亲女儿都留不得了,抓鸡不成蚀把米?” “陛下不会的。”皇后缓笑摇头,“太子没了,所有的事再猜都是个影子而已。是荣是损,只取决于陛下心向哪边——你想想看,他怎么会偏向一个曾经害过他的、已死的儿子呢?” 已死……的儿子? 红衣骤然一冷,觉得所有人都处在一个漩涡之中。而这个漩涡又被一个人托在手心里,任凭旁人多么精打细算,都还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章节目录 第119章 惊觉 “你还是主动些的好。” 皇后淡看着红衣,眼中仍存着几许蔑然,说得毫不客气:“陛下也一直有意许一位公主给临川,你若强阻下去决计没有你的好处。” 她说着,伸手一指两丈外放着的木箱,垂下来的黛蓝广袖直看得红衣心中发沉:“二十三段《霓裳羽衣曲》都在这里。把它拿回去,帮本宫渡过这关。本宫也会告诉清欢,入了席府后不可找你的麻烦。” 红衣的目光凝在那只木箱上,身上轻打着颤。只觉得皇后一字一句都如同嗡鸣在耳边响着,她脑中发着蒙,半点都听不进去。 这件事不对…… 也许连席临川都想错了。 指挥同知告诉他太子未死、而皇后认为太子死了,这两人中必有一人错了——这一环上,大抵是皇后错了;那么,下一环上,席临川认为皇帝尚不知皇后所谓…… 只怕是他错了。 皇后不会平白无故地相信太子已死,说得这般笃信,倒更像是有人刻意瞒了她。 有本事瞒住母仪天下的皇后的……大夏朝大约也没有几个人了。 红衣愈想愈是坚信,他们都被忽悠了。这信息不对等的状态……是有人故意为之,而那人却在静观其变。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鹬和蚌都只有一死。 “皇后娘娘……”她打着寒颤轻吸了一口气,怔然看向皇后,“我……我要回府去了。” “什么?”皇后不满地皱起眉头,上下一打量她,“本宫在跟你说话。” “是……”她的手抚上胸口,想强定住神好好地告退却做不到。身形不稳地站起身来,红衣目光发滞地望着皇后,脚下向后退着,竭力镇静了些,“府中还有些事,我……” “这是长秋宫!”皇后猛一击案,冷睇着仍不住往外退的红衣,怒意强压,“本宫还在等你的答复!” 红衣被她一喝,心中的慌张愈加厉害。足下一个趔趄,忽地被人从身后一扶。 她茫然地回过头去,看了那人好一会儿,才回神颔首:“夫人……” 皇后也强自缓下神色,淡笑微冷:“长姐,临川的这位爱妾,可真是半点礼数都不知道。” 那么明显的责备。 陈夫人蹙眉看向红衣,口气不善:“怎么回事。” “夫人……”红衣慌乱地摇一摇头,仍因那件事越想越怕,磕磕巴巴道,“我、我要回府去……” “你听听!”皇后低一喝,“本宫的贺宴还未开始,她便闹着要回去——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事!乡野村妇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陈夫人再度看向红衣,眉头蹙得更深了一分,忽而伸了手。 红衣下意识地一避,那只手却还是抚在了她额头上。 陈夫人静了一会儿,轻轻一讶:“怎的这么烫?” ……什么?! 红衣还没回过神,她已将手收了回去,望向皇后一叹:“许是鲜少进宫见这样的场面,竟吓得病了。妾身先送她回去,一会儿再回来。” “长姐?”皇后浅有愕意,看一看陈夫人又看看红衣,傣妹浅皱,“长姐的意思是……” “皇后娘娘是不知道。”陈夫人又一声叹息,“这若是别的贵女,兴许就熬过去了,若是我那两个女儿,我也会要她们务必等娘娘的贺宴结束再走,单这红衣她不一样啊……” 陈夫人说着,直啧嘴:“平日里在席府,临川什么也不让她干。今日若进宫一趟莫名其妙地就病了,再迫着她熬完这宫宴……临川那性子娘娘也知道,待得伤养好了,还不得来长秋宫算这个账?” 大是无奈地口吻,全然是自己这做母亲的也没办法的意思。皇后的面容僵了一会儿,勉强一笑:“原是这样。那本宫传御医来看看,别耽搁了才好。” “那倒也不必。”陈夫人款款笑着,意思分明地一福,“妾身带她回去便好,妾身告退。” 言罢不再多等半刻,颔首便往外退,又眉眼带笑地唤了宫人进来为皇后换茶。皇后见有了旁人,自不好再强作阻拦,眼睁睁看着红衣离开,手中瓷盏狠狠一掷。 . “真是从没有过这样的事。” 出了长秋宫的宫门,陈夫人的面容便冷了下来,回眸一瞟红衣:“就是我这个亲姐姐,都不敢开这样的口。你也忒没规矩。” “夫人……”红衣想同她解释,一颗心又乱得挑不出哪句话能说,终一咬唇,“夫人恕罪。” “行了,仗着临川宠你,做都做了,何必再假惺惺地求我‘恕罪’?”陈夫人说着清冷一笑,不再看她,继续向拱门的方向走去,连宫人特意备好的步辇都没心思坐。 行出宫门,马车在外等着,陈夫人冷着脸上了车,红衣也跟上去,在车中继续维持着这般死寂。 也暗怪自己心理承受能力不够强,但这情况真是越想便越可怕——皇帝瞒着双方静观变数,无论怎样想,都是他不那么相信席临川了。 手握重兵的将领遭帝王猜忌,这是多么可怕地事情……可能有无尽的危险,甚至有可能皇帝现在已然起了杀心了,只要待得时机成熟,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红衣轻打了个哆嗦,立时便听到冷言冷语:“这副样子做给谁看!” 她抬一抬头,复又低下去,什么也未说,没有心情与陈夫人争执。无声地吁了口气,轻道了两个字:“抱歉。” 陈夫人淡看着她虚弱的神色,心中竟有点矛盾起来。挣扎了好一阵子,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去。 红衣忽觉背上被轻一抚,微怔,抬眼望向她,陈夫人紧蹙着眉头一喟,仍是冷言冷语:“摆着张脸真是难看得很。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头回听陈夫人主动用这般和缓的口气同她说话,红衣默了片刻,却只能摇头:“没什么……我、我不知道怎么同夫人说……” “那就回去和临川说。”陈夫人接话平淡,觑着她无奈道,“自己忧心忡忡的有什么用?我不管方才皇后娘娘同你说了什么,必是和临川的事情有关,你总要和他打商量的,不必先吓坏了自己。” 红衣点一点头,深吸一口气,望着帘外街景缓神,耳边听得陈夫人又道:“凭你这个样子还想阻住清欢进府?你知不知道这样的宫宴一年里有多少次?次次都这样,一年下来临川就把人得罪尽了。” . 陈夫人刻薄地说了她一路,十句里又难免有那么一两句是反过来开解。刀子嘴豆腐心的味道弄得红衣心里愈加复杂,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她得话,一边又在掂量摆在眼前的棋局,心绪翻来覆去的,时间反倒显得过得很快。 马车忽地停下,红衣揭开帘子一看,已到席府门口。她如方才进宫时一般先行下了车去,又回过身去扶陈夫人。 府门打开,小厮见了礼,又有一直候着的婢子迎上前来,很机灵地要扶陈夫人。 陈夫人搭在红衣手上的手却没松,一睇那两个婢子,淡声道:“去告诉公子,我们已回来了,一会儿便过去。” “夫人?”红衣不安地轻唤了一声,不知在去找席临川之前,陈夫人还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两个婢子离开了,陈夫人迈过第二道院门就停了脚,一握红衣的手:“我跟你说清楚。” 红衣稍颔首,陈夫人轻道:“我看得出,必是皇后方才说了什么吓住了你。但你万不能因为心里害怕,就不敢同临川说。许多事你辨不清真假、更处理不来,只能让他去琢磨。” “诺……”红衣静静一福,陈夫人又说,“行了,去我房里吃些东西再去找临川,免得一会儿说起烦心事更没胃口,一直饿到明早。” 她说罢便径直朝着自己的住处去了,没问红衣想或不想,红衣也只好安安静静地跟着她去。 婢子备了晚膳呈上,数道精致菜肴摆在面前,二人又成了那谁都不理谁的阵势,吃得寂静无声。 . 晚膳后,陈夫人并没有和她一同去找席临川。挑了个婢子为她打着笼灯,自己则去沐浴休息了。 这于红衣而言实在太好,陈夫人若在,她还真不知那些话能否直接告诉席临川。 冬夜的寒风吹得凄凄的,又格外燥人,红衣不愿在这样的情境下多做停留,脚下走得愈发快了些,步入席临川的院门时,直弄得院中的两名婢子一惊。 “娘子?”两名婢子福身见礼的声音都带着惊意,红衣推门进屋,脚刚落地就听到席临川地急问:“怎么了?” 红衣驻足滞了一会儿,咬着嘴唇关上房门,闩上门闩,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席临川担忧地看着她,却见她一步步走近之后,径直在他榻旁席上正坐下来,默了一会儿,又解下斗篷,不管不顾地爬到他榻上,然后不声不响地缩到他被子里。 “……干什么啊。”他好笑地看着在身边拱来拱去的她,伸臂一环,将她箍得老实了,低低一笑,“有事说事,别投怀送抱。” “将军……”红衣哑哑一唤,兀自品了一品,觉得心里还是发虚。便抬头看向他,一咬牙:“夫君!” “……嗯。”席临川挑眉,“怎么了?” “我听皇后娘娘说了一些事……自己越想越害怕,慢慢说给你听,你想想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着咬了咬牙,“我是真的害怕,一路都在瞎琢磨。所以……说的时候你不许不理我,多给我点反应,我才敢接着说。” “哦,好。”席临川认真点头,翻身侧躺,另一只胳膊也揽过来,将她紧紧一搂,“你说吧,我听着。” 红衣点一点头,接着他身上传来的温暖,缓缓将万千焦虑舒展开,把方才在长秋宫中皇后所言的每一句话都重复了出来。末了,终于说到了皇后认为太子已死的话题。 “这事最是可怕。”她明眸望向他,“你说太子到底死没死?是皇后想错了,还是指挥同知大人骗了咱们?又或是那天还没死,但后来死了?” 席临川也面色发沉,沉吟起来。手在枕下一探,摸了本奏章回来,递给红衣。 “这是什么?”红衣不解道。 “是我先前呈上去的一道奏章,因不是急事,今天刚有批复。”他手指将奏章一翻,翻到末页,在那字迹苍劲的朱批上敲了一敲,“陛下着意提了一句,下月月初,会来看我一趟。” “……所以呢?”红衣看着那满眼的繁体字,本就乱得思绪更乱,席临川轻松一笑:“所以我最好在他来前主动进趟宫。有些事,等他来问话,还不如我主动去禀个明白。” 红衣悚然一惊,阖上奏本满是不安:“你要主动去见陛下?你的伤……” “不碍的。”席临川把奏本从她手中抽了出来,随手丢在枕边放着,“今天才初七。我歇到月底,应是能走动了。” 他说罢含笑闭眼,神色从容,心中却也愈觉艰难了。 他养了这么多日的伤,皇帝到底是什么心思,当真难猜。 章节目录 第120章 说明 腊月初一。 真正的严寒已然到来了,整个长阳城冷得像个冰窖,但早朝还得如常继续。 自卯时开始的廷议直至巳时末刻才散去。如此倒是很好,毕竟接近晌午,阳光好了许多,天也就暖些。 大殿两侧,朝臣齐施稽首大礼恭送皇帝,天子自九阶之上稳步而下,向殿门口行去。 忽有侍卫匆匆而入,直奔至皇帝三步外,单膝跪地,字字有力:“陛下,骠骑将军求见。” 皇帝一怔,满殿朝臣更是一惊,虽则维持着礼数无人敢言,仍是忍不住稍抬了头,护望一望,不明白他突然来干什么。 谁都知道,骠骑将军自那日触怒圣颜挨了杖责后,便在府中养伤。数算下来快两个月了,从没露过脸。 众人屏息等着皇帝的反应。少顷,听得他声音一沉:“传去宣室殿。” 语落,皇帝复又提步朝殿外走去,朝臣们待他走远后各自起身,殿中的低语议论很是持续了一阵子,诸人才各自回府。 . 席临川行至宣室殿的时候,皇帝恰更完衣从寝殿出来,席临川牙关暗咬欲行大礼,皇帝倒先道:“免了。” 他一滞,仍是施了个长揖,皇帝睇着他一笑:“看来伤没好全,朕就不逼你坐了。什么事,说。” “陛下,臣不能娶阳信公主。”他拱手,简单直白地道出的还是这件事。 皇帝神色一凌,打量着他,笑音冷峻:“月余来朕没再拿这事找过你的麻烦,你反是伤刚见好就来给朕添堵了?朕再传人来打你一顿?” “陛下。”席临川按捺着心惊,稍一抬眼复低下去,狠下心道,“陛下可否明言……究竟为什么忽然要臣娶阳信公主为妻!” 一瞬的凛色从皇帝面上划过,皇帝轻笑一声:“你战功显赫,朕赐个公主给你,有什么不好?” 席临川稍抬起头:“那,和太子没有关系么?” 殿中蓦地静了。 许久以来,只要皇帝提起关于太子谋逆之事的吩咐、朝臣领命去办,还没有哪个臣子敢主动提起太子。宫人们一时都觉得窒息了,提心吊胆地偷眼打量皇帝,却听皇帝一喝:“都退下。” 众人忙不迭地告退,一阵脚步声之后,殿中彻底安静下来。 皇帝的手指在案上轻敲着:“你听说了什么?” “臣听说,是皇后娘娘希望臣与陛下亲上加亲。”他上前一步,肃然道,“臣斗胆过问……要臣迎娶阳信公主之事,起先就是陛下的意思,还是皇后娘娘先行提起的?” 皇帝未行作答,依旧淡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色极易让人不安。 席临川没有躲避这视线,无惧地与他对视着,停顿一会儿,又道:“皇后娘娘认为臣是因红衣而不肯娶阳信公主,曾以《霓裳羽衣曲》残篇交换,希望红衣能来劝臣松口。” 他稍蹙起眉头,无声一叹,问得直白:“皇后娘娘如此着急执著……究竟所为何事,还请陛下释惑。” 君臣二人僵持须臾,气氛冷得像是要把一切都凝固住了,皇帝忽有一声轻笑。 摇一摇头,又敛去笑容,淡看向他:“骠骑将军。” 席临川一拱手:“在。” 皇帝睇着他舒了口气,遂站起身,踱着步子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来又睇了他一会儿,道:“朕有没有说过,别在朕面前玩什么心思。” 席临川心下一噎,定神未语。皇帝淡笑一声,又道:“倒是长了些本事,这回让你猜准了——是,朕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你最好不要插手。朕的皇后和朕的儿子如何,那是朕的家事。” 语中警告明白,席临川心里微沉,驳得平淡:“但陛下让臣娶阳信公主……” “你可以不娶。”皇帝直截了当道。语中一顿,复又笑说,“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该明白了。” 合着…… 又是一次试探? 皇后提出让霍清欢嫁给他,皇帝摸不清他是否牵涉其中、与挑唆太子谋反之事有关,索性在朝上大大方方地把这事提出来,就是要看他的反应罢了。 “你一门心思全在那舞姬身上,朕知道。”皇帝笑音清淡,“早就知道你不会娶清欢。” 席临川紧悬的心倏尔一松。只要皇帝不再逼他娶霍清欢,此事于他而言就解决了大半。顿有了笑意,他一拱手:“谢陛下。” 皇帝一声嗤笑,思量片刻,又道:“还得说清楚,那七八十杖,是你自己惹上的。” “啊?”席临川一懵,不觉蹙眉细思起来,实在不记得自己从前干了什么错事,欠了这么一顿重责。 “朕赐婚,你不肯娶,说就是了。”皇帝淡看着他,大有些责备的意思,“你能用的理由朕都想了不少,知你有台阶可下,才说了那话,你呢?” 席临川面色一白,回想那天早朝上的事,窘迫得一声干咳。 彼时是他太急了,皇帝的话音还未落,他便上了前,张口就是一句:“臣不娶。” 一点铺垫都没有,一点理由也未说,至于可以写辞婚表这回事,情急之下更是想都没想。皇帝自然要斥他,他便更急,掷地有声的拒绝砸入众人耳中,听得与之交好的官员恨不能把玉笏噎他嘴里。 皇帝神色淡泊,由着他回思,等着他谢罪。 少顷,却听他念叨了一句什么。 “什么?”皇帝眉头一挑,席临川忙往后一退:“没什么。” 皇帝打量着他得神色琢磨着,搁在案上的手指又一敲:“还敢抱怨朕下手狠?” “……”席临川强作从容,“不敢。” 皇帝又道:“头一个三十打完,你闭嘴了吗?” ……这账算得真清楚。 席临川槽牙暗咬,直想抽自己。 何止是没闭嘴。那时他仗着自己身体好,打完三十还站得起来。又确实在气头上,起来之后毫不服软地继续上前理论,当时脑中发蒙没觉得什么,现下回想起来……好多离得近的朝臣都不顾规矩地围上来劝他了。 那阵势,简直就是怕他冲上九阶去和皇帝打一架。 “再有下回,叫人往死打你。”皇帝告诫得平淡而严肃,复一扫他,“回去吧。” 席临川又一拱手:“陛下。” 皇帝再一次看向他。 “陛下既已知此事,可会废后?”他一如既往地说得直接,皇帝摇了摇头:“朕说了,这是朕的家事。” . 皇帝的意思那样明确,让席临川再追问不得什么。 安不下心来。虽则这“家事”的说法,显然把他排除在了“家”外,让他清楚地知道这事跟他没关系,不会牵扯上他。 但……这“家事”的范围到底有多大,他却难以摸清。 是否包括舅舅、是否牵涉母亲,他皆不知。 沉默地回到府里,席临川直奔书房而去,想要静下来细想一想。抬起头,却见红衣恰在书房门口等他。 他一愣,走上前去:“你怎知我会来书房?” 在他养伤的这些日子里,都没怎么来过书房。 “我不知道。”红衣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上去有点鬼鬼祟祟,又指一指书房里,“我是怕它等不急走了……” 席临川浅怔,有点不解地往里走去,定睛一瞧,却是那只已许久不见得鹰隼在案头站着。 他蹙眉走过去,鹰隼扑棱着翅膀跳近了些,席临川探手摸到它脚边。 铁管里抽出的纸条很厚,且缠得很紧。他屏息打开,一字字看下去,眉头皱得愈加深了。 “怎么了?”红衣望着他得神色走近了,并未凑过去自己看那纸条,只等他解释。 “赫契新君继位。”他说。 红衣一怔:“这很正常啊。” ——汗王被他杀了,自然要有新君继位。然则她看看那纸条的长度,不想也知决计不止这一件事。 “他们派杀手杀了一个大夏人。”席临川将纸条丢进炭盆里,“惊蛰说,这人是主动去的赫契与大夏的交界处,等了两天,后来被赫契人接走了。第三天又跑回来,在距熙南关还有不到两里的地方,被赫契人射杀。” ……这奇怪的走向。 是要叛逃的国民到了邻国发现自己水土不服非要回来,然后跟移民局的人闹崩了吗?! 红衣胡乱琢磨,抬眼见席临川笑看着她。 忙把那显在瞎想的神色收了,她一声轻咳:“是什么人?” “是个女子,今年二十七岁。”席临川说着,再度拿起那纸条,寻到那个名字,淡言道,“不过很巧,她姓楚,双字锦燕。” ……楚锦燕? 红衣想了半天,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茫然地看向他:“这是谁?” “嗯……”席临川走向书架,左右望了一望,从左侧第三层的两册书之间抽了只信封出来,打开,抽出信纸,看了两行,一点头,“嗯,我没记错。” 红衣发着懵,他走过来,将那两张纸递给她。她接过来一看是张誊写的户籍,正弄不明白个所以然,听得他悠悠解释道:“皇后不是告诉你说有个宫女冒死告诉太子,昔年皇后与先皇后的争端么?我托人随手查了,皇后娘娘下旨赐死那宫女后,有人横加干涉把她弄出了宫,手还伸进户部给她造了假籍,起了个新名字,就叫楚锦燕。” “她和赫契人有关系?!”红衣大感心惊。 诸事下来,只觉但凡和赫契扯上干系的事,就必定一件好事都没有。她带着张惶望向席临川,他却只一笑:“我要请旨去趟皋骅。” “皋骅?”她想了想,遂意识到那里有谁的封地,“将军要去见聿郸?” “是。”席临川点头承认。目光微凝,与那鹰隼有神的双眼对上,停滞了许久。 终于又得以会会面了,这个来长阳数次,却最终从他眼皮底下溜走的赫契王储,以及…… 这个很有可能跟他一样,也是重生了一次的人。 “我能不能同去?”红衣问道,见他眉头轻皱,立刻编起了理由,“我……自己在长阳也未必安全,看这节骨眼……” 章节目录 第121章 皋骅 在红衣的脑补里,手握重权的将领想随意离开国都,应该是很难的。 ——你这统领全国兵权的将军走了,一旦出了什么岔子,一定就是大岔子。 席临川却在三日后就悠哉哉地吩咐下人收拾东西了,一道手令递给她,端然是皇帝亲笔写的文牒,准许二人离开长阳。 “如是有空,可去枫宁城走走。”他躺在榻上悠哉哉地规划行程,想了想,又说,“算了……要到秋天才有满城红叶看,现在什么都没有。” 红衣倚在他身边吃着话梅,心里默默地给他的这份从容点了个赞——明知是关乎数人安危的要紧事,骗他还能在这儿镇定自若地规划料理完了正事之后去哪里走走。 这不仅是心理素质好,也是真有自信。 手上又拈了颗话梅起来,红衣拿着牙签剔了核,身子往他近处蹭了蹭,将话梅送到他嘴里:“这事办妥了,我可该回竹韵馆去了。” 打从他上一次奔赴战场开始,便大事小事接连不断。先是太子谋反逼得她逃去祁川找他,返回后又是拒婚这一档子事,她在府中忙着照顾他无妨,竹韵馆那边该编的舞可就搁置了。 那是到底是她汇集了许多心血的地方,暂且不管可以,若让她彻底放下,她还真放不开。 席临川睃她一眼,撇一撇嘴:“你去无妨,不过有件要紧事。” 红衣问道:“什么事?” “你能不能不止编舞,自己也跳一回?我还没好好看过你跳舞呢。” 他这样说罢,红衣短怔一瞬后即蹙了眉头,不太相信地笑看着他:“你开玩笑……” “……没有。”他认真道。 她又说:“我从前就是府里的舞姬好么?宴席上我跳过……哦,将军没认真看?” 说倒后面自己先想明白了,红衣口吻幽幽地将话说完,淡看着他,神色怨念。 席临川尴尬地轻咳一声,忙作解释:“是没认真看……宴饮时总有正事要说,难有闲情逸致专心一观歌舞。”他说着眉头深皱,“再者,宴饮的歌舞拿比得了你编的那些?你在祁川传信时跳的那个……咳,可是让惊蛰捡了个便宜,我却也没看着。” 祁川传信时跳的那个?《大河之舞》啊…… 红衣扯扯嘴角,堆出一派不耐的语气:“行行行!跳跳跳!有劳夫君您现下安心想正事可好?先思量去枫宁玩、又琢磨看我跳舞……若让陛下知道了,必定把那文牒收回去,让你去玩才奇怪!” . 腊月十五,五辆马车一同出了长阳城。 此番是去见聿郸,轻装简行并不合适。是以席临川也未如从前般随着性子在排场上做得简单省事。该带的人都带了,除却二人的马车外,仆人婢子各乘一车,行李还放了一车。 红衣带着点兴奋地向窗外看了一刻,蓦地回过神:这好像是她头一回在冬天去“旅游”。 在古代时没有过,现代时也没有。一则因为她怕冷,贪图北方的统一供暖;二则因为没空,虽则说起来有个假期在,可那是春节……要在家和父母同过的日子。 父母…… 红衣不禁一喟。 想念现代时的家人的日子越来越少了。而在最初的时候,这种想念那么浓烈。 尤其是最初穿越过来、还在大将军府的时候,夜深人静时,想家的念头几乎占据了全部的大脑。而后到了席府……那阵需要为生存担忧的时日,心里的怨恨太多、神经绷得太紧,头一回无暇顾及什么“想家”的事了。 再然后似乎就这么慢慢地“戒”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大夏朝的归属感越来越深,又有了自己的事业要打拼。整个“二十一世纪”反成了一个只会偶尔想一想的概念。 这般说来,对父母真是残忍。她是出车祸穿越来的,想必在那个时空里的她已经死了,父母承受过丧女之痛,却永远无法得知,她其实在另一个时空里换了一句身体活着,而且目前活得还不错。 红衣低下头看一看自己,又情不自禁地往另一个方面去想。 ——这个被她占了身体的姑娘,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也不知道她的父母还在不在。如果没有被她占了身体,也不知她会怎样活着,现在会不会还是席府的舞姬?又或是同样被命运捉弄一番,而后和席临川走到一起? 她想入非非地脑补着,末了,再度化成一声喟叹:这有什么意思,想来这个红衣必是也死了吧,就和二十一世纪时的她一样——她穿来时这具身体正发着高烧,原主十有八|九便是那样病死了,如她不来,也许这个身体的生命就在那日终止。 一块点心递到面前,红衣回神看过去,眉头一弯:“多谢。” 是她爱吃的豆沙酥,长阳城里就那一家店有售。总能排起长队,不到巳时就已卖完。 她望一望席临川:“什么时候买的?” “今早。”席临川掸一掸手,“查些事情,顺道而已。” 他说着也咬了一口豆沙酥,一声冷笑:“聿郸真是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 红衣怔然看看手里的豆沙酥,忽而觉得吃不进去了,哑然问席临川:“这也是聿郸的产业?” “那倒不是。”席临川肩头一耸,“我是着人打听,赫契人在长阳欺过多少商号,这点心坊是其中之一——和聿郸是否有关尚不知道,但赫契人这一招真算阴毒。” 在上一战之前,长阳城中时有赫契人欺负商铺的事情。这样的事情总是“突发”,待得官兵赶到,人早就走了。商铺往往只能吃个哑巴亏,连提前设防都没办法设。 席临川也是偶然得知,这些事情竟不是赫契人蛮横惯了、肆意妄为,而是一切皆有安排。 长阳城中这么多商号,他们有计策地挑其中一部分去欺负——或是为军队捐过钱的,或是家中有人参军的。次数不用太多,两三个月里有个三五次,这商铺便多半受不了,只得关张搬家了事。 这样的事看似无妨,但积累得多了,百姓们便只会觉得是朝廷无能,竟让赫契人随便欺到长阳来,官府又连人都抓不住。 民怨载道。这于一个国家而言实在是很可怕的事情,难怪此前会查出那许多细作……大抵和这或多或少也有些关系,是有人先设计让百姓对大夏不满了、而后策反。 席临川靠在靠背上,解释得悠悠然,笑意不减得神色好似只在说一件家常。 红衣却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惊叹原来这样的斗争手法千百年前就有过:控制舆论影响时局,寻常人只会觉得这些四处皆起得风声才是“民心所向”,殊不知,一切舆论都是可以有推手的。 席临川复又从盒中取了那并不薄的账本出来,本中写得密密麻麻的,是他自拿到文牒后直至离开长阳之前着人查出的东西,每一笔账都是赫契人欠下的,有银钱也有人命。 既然难得专程去见聿郸,自然要查上这些,跟他把账算个明白。 . 长阳离皋骅的距离,算不得太远。然则途中多山路,崎岖得很,加上席临川也并不很急,这一路颇用了些时日,到了皋骅时已将近上元。 遥遥看见车驾仪仗,红衣看不懂,席临川眺望了一会儿后轻一笑:“还真有个君侯的样子。” 原是侯位的仪仗。红衣仔细想了想,虽然席临川后来被撤了侯位,但在那之前,她也没见过他摆过这样的阵仗。黛眉轻一皱,语气促狭:“该说涉安侯以礼款待呢,还是说他有意找不痛快呢?” “随便。”席临川舒然一笑,揭开帘子就下了马车。 那一边,聿郸也恰正下车,举步走了过来,一揖:“许久不见将军。” “君侯今日不同往时。”席临川回了一揖,红衣随之一福:“君侯。” 她没什么太多的话可说,不仅是因从前就对聿郸颇为怨念,更因清楚此次会面压根就不是什么“善意”。 是以他二人在前面边走边寒暄,红衣在旁东张西望。侧旁有许多仆婢随着,有汉人也有赫契人。红衣默了一会儿,总觉有一道目光始终定在自己身上。 回过头望一望,却并没有。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地十分守礼。她轻摇摇头,觉得是自己又瞎脑补了,继续随着二人往前走。 却仍觉不对,但再度回过头时,也还是方才的情状。 终于,走到对面的仪仗边,聿郸请二人上车,席临川自然而然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扶她。 视线一触,他觉出有些许不对,心领神会却未多问,如常与聿郸互行一礼。 待得聿郸朝着自己的马车去了,他才问她:“怎么了?” 红衣只作未闻,撑着他的手先行上了马车,他也只得带着疑惑跟着上去。 “有人盯着我。”她刚坐定便道,“必是聿郸随从中的人,我有感觉,但……回头看了两次,没找到是谁。” 席临川眉心蹙起,稍一点头,蓦揭了手边车帘。 视线四处一划,他随即又将车帘放下,声色平静地告诉她:“是个婢女,若聿郸把她指过来侍奉,我会加小心。” 章节目录 第122章 试探 当晚到了聿郸的府邸。 也是不小的一处地方,红衣仔细看一看,却不难发现当真和席临川的府邸比不得。 回想起来,聿郸归降之事朝廷也重视得很,食邑赐得大方、处处以礼相待,这宅子必也是费了心思置办的。 相比之下,席临川自己到长阳置府时才十四岁,没有官位更没有什么名望,府邸修得那般气派…… 可见郑家确实势大。 红衣暗自掂量着些,不觉心中有些发沉。自古,权势太大的朝臣总容易引君王忌惮,盛极之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的实在太多。 她忍不住地望天祈祷起来,但愿这些日子来的一切纷争最后都能好好地收了尾,千万别伤了席临川…… 闻得门声轻叩,二人一并看去,便见八名婢子一同入了房来,皆是汉人。齐齐福身,为首那人的声音脆生生的:“将军万安、娘子万安。奴婢奉君侯的命来服侍,这些日子,将军和娘子需要什么,吩咐一声便是。” 红衣看向席临川,意在询问那个先前盯着她的人在不在八人之列。片刻,见席临川略一摇头,开口道:“我们自己带了人来,你们回去吧。” 他说得简短清楚,那八人微滞,倒也没多说什么,再度福身,告退。 房中重新归于安静,红衣望一望席临川,美目一眨:“那人不在这里面?那把人留下便是。” 席临川短促一笑,摇一摇头:“那人不在这里面,焉知不是我方才揭帘去看时打草惊蛇了?谁知这八个有没有问题。” 红衣想想也对。好在从长阳带来的人也很是够用,便不再多问什么,径自收拾起妆盒来。 给他们的住处前后两近,算不得大,但前有花园后有湖,房中更显是先前特意为他们布置过。红衣打开妆台抽屉,屉中几样崭新的妆品搁着,胭脂、香粉皆有,盒子瞧着有几分异域风情,看来是赫契的东西。 她并不怎么喜欢,觉得赫契人用的妆品普遍香气偏重,府里倒是有不少婢子喜欢。红衣想了想,取了那盒胭脂出来,见颜色很嫩,扬音叫来了小萄。 笑吟吟地一递:“喏,涉安侯的见面礼,合你年纪,拿去用。” “哎?”小萄也没多做推辞,笑逐颜开地接过来,一福,“谢娘子。” 二人的举动席临川看在眼里,目光定在红衣那一脸大度上,不屑嗤笑,站在她身后悠哉哉地评了句:“雕虫小技。” 红衣撇嘴,从镜中望一望他:“得,算我多事。” 这一说一答弄得原该告退的小萄发懵,一时不敢离开了,看看手里的胭脂又看看红衣,不知这里面有什么“雕虫小技。” “你放心就是。”红衣撇撇嘴,“我还能害你不成?涉安侯备的必是好东西,咱却之不恭,你大大方方地拿去用就是了。” “诺……”小萄应得犹豫,再欠身后又觑一觑席临川的神色,见他也无反对的意思,这才拿着那胭脂走了。 红衣再度看向镜中,身后的两尺外的席临川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她便懒得理他,对着镜子悠哉哉描眉,才不管他看不看得上她方才的“小技”。 特意把那盒胭脂赏给小萄,红衣确实是动了点歪心思。 想想此行目的、再想想先前盯着她的那人,这防不设不行。 席临川没有留聿郸安排的那些人,那么若聿郸想知道什么,就只有从他们身边的人打听了。 与其今后完全被动地日日去查这人是谁,还不如他们主动点,直接引着他去找其中一个就好了。是以把那胭脂给小萄正合适,她拿着那盒胭脂出去,谁见了都知是红衣赏的,继而便会想到她是红衣跟前得脸的人。 偏小萄又年纪小些,长了张天真无邪的脸,容易让旁人觉得收买她轻而易举。 ——旁人又哪里知道,这是席临川搁到红衣面前的人,十足的人精。 . 他们千里迢迢从长阳而来,一场接风宴是免不了的。 红衣忍着一颗想倒头睡觉的心,认认真真地重新梳妆,换了套略华丽些的刺绣曲裾,有仆人引着朝正厅去。 这府邸虽是依侯位规制而建,但细节之处犹能寻得些异域的味道,譬如石砖上的纹路便是红衣不曾见过的图案。然则步入正厅时,这“异域风情”却突然重了。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红衣微微一讶,而后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 支撑厅梁的八根立柱不似常见的那样光滑简单,每一支上都雕出了花纹。红衣走在左侧,便细看了路过的几个——个个都是雄鹰的图案,却又各不相同。 头一个是展翅飞翔的,鹰旁有云雾缭绕;次一个是立于峭壁的,一双鹰眼看上去炯炯有神,好像眼前正欣赏的人是猎物一般,随时会被它俯冲攻击;第三个,则正撕咬猎物,依稀能看出那是头鹿,雕琢得栩栩如生,被撕裂开的肉向外翻着,红衣几乎能脑补出那血腥气…… 不自觉地一掩口鼻,没再去看第四个。很快听闻一声轻笑:“娘子这是被柱子上的雕刻吓着了?” 声音耳熟,红衣抬眼看去,眉心轻蹙着微微颔首:“琪拉伊迟。” “现在是伊缇了。”琪拉淡笑着纠正道,目光一扫席临川,“听君侯说将军要来,我还不信,全没想到竟是真的——将军真是好胆识,您还记得您上一战杀了谁么?” 红衣仔细回想着,确信这是琪拉第一次见席临川。话语中却已然火药味十足了,末音简直如同从齿间挤出来的。 她睇视着琪拉,回以一笑:“将军上一战取了赫契汗王的首级——但恕我不知为何因为这事,他来见涉安侯就成了‘有胆识’。我如是没记错,‘涉安侯’这封位,还是陛下赐的呢。” 意指聿郸目下也是“大夏公民”,不该再站在赫契的立场上说话。她话音未落便被席临川一拉,见他冷着脸向席位走去,也只好不再同琪拉多言,随着席临川落座。 “跟她争什么?”席临川有点不满地轻道了一句,红衣眉头一挑,回说:“她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淮乡楼血案还有她头次去祁川时遇到的那堆麻烦,全和琪拉有关,她自然一见琪拉就气不打一出来。 . 聿郸在半刻后才来到正厅,相互见礼后便开了席。 这宴席在红衣看来比往日见过的其他宴席有趣多了——主要是食品种类丰富,一半中原常见的菜肴,另一半则以各类烤肉为主,看来是赫契人的吃法。 于是案上除了碗碟筷匙之外,还备了好几把刀,可见是为切肉方便。红衣看看刀和肉还有点犹豫,觉得宴上这个吃法忒不文雅,席临川却已然兴致勃勃地持起刀来。 刀在手上转着物色了片刻,利索地落刀,割了块羊腿肉,搁进红衣盘中。 红衣看看那块羊肉……无从下口。 虽然已经切下来了,没带半点骨头。可那仍旧是很大的一块肉,直接咬不合适,就算拿筷子夹也很需要点手劲。便拽一拽席临川的衣袖,想让他帮她多切一刀,却有婢子反应很快,在她身边跪坐下来,取了把干净地小刀,将那块肉切做数块。 这婢子红衣看着眼熟,却又不知是谁,但见她为自己切完肉后,与席临川互递了个眼色,便向聿郸走去。 红衣微讶地看着,只见她同样是为聿郸切好了肉,而后便跪坐在那儿,低眉顺眼的样子十分乖巧。 直看得聿郸一笑,目光移向席临川:“将军何意?” “见面礼。”席临川从红衣碟中抢了一小块肉来吃,口气随意,“涉安侯连除夕都未去长阳参宴——陛下说君侯在奏本上说不熟礼数、恐闹笑话。但君侯总不去也不行,这姑娘是姨母从宫中赐下来的,许能帮君侯一解礼数不熟的难题。” “多谢将军。”聿郸面露欣然地笑应了,遂又看向那婢子,客气地问道,“姑娘芳名?” 那婢子衔笑颔首,轻言温婉:“奴婢锦燕。” 红衣心里一搐,举目望去,果见聿郸神色狠狠一震。 迟疑了一会儿,他复打量那婢子一番,又问一次:“你……叫什么?” “奴婢锦燕。”她再度答道,头垂得更低了一些,笑意也更甚,“楚氏锦燕。” 聿郸倒抽着冷气,端然一副见鬼了的神色。 明知是当着红衣和席临川的面,他仍是这般僵了很久,连呼吸都不稳地滞了许久,才略微缓过来些神,艰难地又道:“你……从前在宫中做事?” “……君侯。”席临川满是不解地一声轻笑,“君侯怎么这般口气?一惊一乍,再吓着这姑娘。” 他说着饮了口酒,手中酒盏轻晃,思量着似是随意道:“确是从前在宫中做事的,姨母从长秋宫赐过来的人。再之前在……哪个宫我也不记得了,总之是服侍的唐昭媛。” 就这么把题点到了唐昭媛身上…… 红衣还以为怎么也得过渡几天铺垫一下呢! 看看那边温婉端庄的“楚锦燕”,再看看身旁毫无心虚之色的席临川,红衣暗自啧嘴。 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明目张胆的装神弄鬼…… 章节目录 第123章 谈判 红衣看着聿郸的神色一点点慌乱下去,那双盯在“楚锦燕”身上的眼睛再也挪不开,好像要把这个人看穿似的,那么死死盯着,又充满恐惧。 “你……”他轻吸着凉气,觉得几尺开外席临川的声音如同梦魇:“我知道你差人验过尸,但是……”他也看向楚锦燕,一笑,“所以我觉得,让她在涉安侯府里,比在席府中合适。” 聿郸猛地打了个寒噤。 琪拉看出不对,忙要上前查看,却被他挥手挡住:“你先出去。” “……君侯?”琪拉怔然,聿郸又一喝:“出去!” 下人们也都随之退了出去,偌大的正厅中,只剩了席临川、聿郸、红衣和那个楚锦燕。 席临川轻一笑,颔首吩咐楚锦燕退下,又向红衣道:“你也先回房去。若没吃饱,让小厨房给你做。” “好。”红衣浅笑点头,起身便向外去了。把接下来的时间留给他们,去处理那些从长阳牵到皋骅、乱成了一团的大事小事。 席临川站起身,面上笑意浅淡地走到门边,紧阖住门,又看向聿郸:“君侯不想说点什么?” “不是我要杀她……”聿郸齿间打着冷颤,“原该是我把她接去赫契安置,但彼时我已来大夏,新汗王……” “我说的不是这个。”席临川敛去笑意,神色冷了下来,“你是如何知道皇后和太子不睦的?” “……什么?”聿郸一慌。 “罢了,先告诉你,方才那姑娘不是帮你办事的那个楚锦燕。”他向前踱了两步,止住脚,沉了一沉,续说,“但皇后和太子间的矛盾,连大夏的重臣、长秋宫的宫人都没有几个知道,母子二人人前总维持得很好……你一个赫契人,来过长阳几次罢了,连皇宫的大门都不曾进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聿郸喉中一噎,席临川足下未动:“还有……为什么我首战途经的村子被左贤王屠了个干净,赫契的军队如何知道我喜速战速决、能做到提前设防?” 他的问法让聿郸心惊急了,强沉了口气,刻意笑道:“我们在大夏有很多眼线……” “眼线会告诉你去收买一个差点被我一箭射死的舞姬?”席临川淡泊道,眉头微挑,“那时我都想不到自己今日会与红衣这般,你就已想收她为己用了,君侯真是慧眼识珠。” 他面无表情地观察着聿郸的神色,这份惊恐让他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复踱上前几步,席临川径自在聿郸对面落了座,淡声笑道:“君侯可相信六道轮回的说法?也许这‘轮回’会很彻底,投胎仍投到自己身上。” “你在说什么!”聿郸瞳孔皱缩,猛吸着气看向他,被他这直截了当地说法惊得脑中嗡鸣。 “我是说,投胎投到自己身上,会更想活出些不一样来。”他冷静一笑,为自己取了只酒盏过来,缓缓斟酒,“比如,原该二十三岁便因瘟疫亡故的人……重新活一次,兴许有机会活得长些。” “你……”聿郸不敢置信地盯着他,僵了许久后,木然摇头,“不可能……” “看来你很清楚我在说我自己。”席临川抿着酒,啧了啧嘴,“那就敞开明说吧。” . 满殿的灯火通明,也掩不住这场谈话的压抑。 这实在是一场太过诡异的谈话了,两个从前已见过数次的人,忽而意识到对方背后有与自己一样的惊天秘密,而后一五一十地说起来,从前生到今世。 “我以为红衣会为赫契办事……”聿郸苦笑着缓一摇头,“上一世她……没让王廷费什么力气,便被收买了。将军做的每一个决定,她都会告诉王廷,我没想到这次竟全然不同。” 席临川稍点了头,沉息未言。 这也是让他一直惊喜却又想不明白的事。这一世里的变数不少,但彻彻底底变得不同的人,只有红衣一个。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她和他再经历同样的事,提心吊胆地一再观察…… 她又实在不像已活过一次的人。 不仅从未表露过任何对未来已知的事,且整个人都比他上一世认识的那个简单许多。人总是越活经历越多、出事就越老练,总不能是重活一次反倒便得心思更单纯了,“傻”成她那个样子。 “如同将军所说,我想活得不一样,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聿郸叹息疲惫,仿佛无形中有块极沉的巨石压着,压得他的背都瞬间弯了些,“我想阻住那些事,便费了许多工夫,让父王相信我重生之事是真的,但后来……” 他又一声叹:“我让他知道赫契的惨败是为让他及时收手,莫再挑衅大夏。没想到他会变本加厉,想用我所知的未来扭转局面。” 聿郸的口吻无奈到了极致,声音中难掩几许悲戚,一声苍笑:“直逼得我不知还能怎么做……便想两面都做好准备,一边继续劝他收手,一边着手在大夏布局,想把那些惨败推后一些。” 但在汗王的高傲之下,这些反倒加速了赫契的大败。上一世他们所知的最后,也是赫契被大夏军队驱逐到了草原深处、也是汗王被郑、席所部取了首级,但数算下来要比这次晚一年有余。 “上一世你也归降了。”席临川打量着他,不解他这一世为何做了同样的事。毕竟上一世归降后,他很快就病亡了。 聿郸笑音清冷:“我想让父王知道很多事他扭转不了,哪怕是我重生过,也扭转不了。” 席临川略颔首,目光停在他手上仍带着的那只刻着赫契王族纹样的银戒上,沉了一沉:“所以你挑拨皇后和太子,是为赫契设了最后一道保护。” 那件事来得那么巧。大夏的主力皆压在边关抵抗赫契的时候,太子在长阳反了。 若是个寻常帝王,最易想到的大抵就是掉部分军队回去先守长阳,这样一来兵力自然分散了,赫契军队便得以喘息。 但也偏就那么巧,当今圣上根本不曾为此干扰军队作战,太子假传得旨意也被他们识破。 牙关狠咬着全心相信何袤能抵住这些变数,自己仍强守在边关,依旧打得赫契人扛不住。 席临川放下酒盏,默然片刻,又说:“那你告诉我,你让楚锦燕透给太子的关于皇后的旧事,都是真的吗?” . 整个涉安侯府都没人能说得清楚昨晚的宴席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总之宴席散后涉安侯去了书房,后来侯夫人寻了过去,而后二人大吵一架。 府邸的另一边,一方供客人居住的小院被衬托得安安静静,骠骑将军似是回了房便睡了,直至太阳初升,院中才又有了动静。 小萄端着洗脸的清水走近房中的时候,红衣正伏在席临川胸口发呆。 见小萄来了也仍不想起身,懒懒地让她把盆放下便是。小萄却没走,浅蹙着眉头走近了两步,向她道:“府里有个婢子……奇怪得很,昨晚公子和娘子去参宴,她一直在奴婢房里问东问西的。可奴婢跟她又不熟,偏她能做出一副是旧相识的样子。” 红衣听言抿唇一笑,支起身小看席临川:“雕虫小技?” “大技、大技……”席临川不给她多作揶揄的机会,直接服了软,转头向小萄道,“你心里有数就是了,不用太在意。” “诺。”小萄神色稍松,屈膝一福,红衣探手在他肩头戳了戳:“什么时候回长阳?” “这么心急?”他笑看向她,一哂,“再过两日,过完上元吧。待得聿郸把该呈给陛下的奏章送出去,我们再走。” 红衣点点头,不过问到底是什么奏章。席临川伸手一弹她额头:“快起床。” “……”她揉揉额头蹙眉瞪他,手刚挪开,他又一次弹过来,“瞪什么瞪?我早膳都吃完了,你还懒着。” ……多讨厌啊! 古代和现代的生活方式那般不同,她唯一得以延续的“恶习”只剩了赖床,如今他还不让她赖。 不忿地扯扯嘴角,红衣心情沉痛地从他身上翻过去蹭下床,没精打采地穿上鞋子,踱过去盥洗。 早晨习惯饮一杯清水,和在席府中一样,仍是她洗完脸,那杯水便呈了过来。 红衣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深吸一口气,还是觉得困。 不禁再一瞪席临川,见他悠哉哉躺在榻上的样子,脚下泄愤地一跺,行去侧间吃早餐。 . 席临川笑看着她离开的样子,静了一会儿才挪回视线,望着榻上幔帐继续思量眼前的事。 须臾,忽闻外面一声轻叫,甫一回神,便听得小萄声音惊然:“快、快去禀涉安侯一声……请郎中来!” 请郎中? 席临川骤然蹙眉,翻身下榻,径直进了侧间。 “怎么了?”他急问一句,目光一定,便见红衣衣袖半挽,眉头紧蹙地紧盯着自己的胳膊。 他复上前一步,执过她的胳膊一看,一片红疹清晰可见。 “又过敏了……”红衣反倒安慰起他来,手搭在胳膊上,想挠又只能强忍着,“就是痒得很……你别担心。” 章节目录 第124章 祈福 自打忌了青豆,红衣已很有些日子没有犯过敏症了。席临川面色一黯,大步走向案桌,将早上中的几道糕点依次掰开,却无一样和青豆有关。 又拿了瓷匙舀了粥来看,亦寻不到青豆的痕迹。 不禁眉头皱得更深,略作思忖,看向小萄:“她方才喝的水是谁备的!” 口气很有些严厉,小萄一嚇,便跪了下去,回道:“是府里交代了府里娘子喜好,府中备好了送来的……” 席临川眉心一搐。 沉了一沉,却是未再做追问,也未叫人去查那水,挥手让小萄退下。 “将军觉得有人下手?”红衣浅蹙起眉头,垂手将挽上去的衣袖放下,觉得那衣料在臂上一凉,思量着含笑宽慰道,“聿郸应是不知我对青豆过敏这回事……先前送来的那玉香囊,也只是治哮喘而已,” 席临川沉然未言,听红衣说罢,迎上她的目光看了一会儿,遂一点头:“或许是我想多了,总归谨慎些好。” . 下午时,聿郸来见了二人。红衣没有过问昨晚把众人支开后他们又说了什么,只听聿郸所言,知他刚送了一道奏章去长阳。 席临川颔首道了谢,语中微顿,似是随意地提起红衣泛了敏症的事。聿郸一怔,睇一睇红衣,道:“可是又喘得厉害?先前松娘子的香囊……药方应是还在,我着人再制个新的来。” “不必。”红衣忙是一笑,摇头说只是起了些疹子,并未犯哮喘。聿郸这才松了口气,想了一想,又叫了人进来,吩咐立即去请郎中。 红衣仍是客气道谢,目光投向席临川,见他眉心一松,心下便知道聿郸大抵真和这事没关系。 又过两日,到了上元。不知是否因为赫契不过这节,涉安侯府里冷冷清清的,虽可见婢子们小聚热闹一番,但真不能与长阳见惯的节日氛围相比。 于是一整天都兴致缺缺,至了下午,手支着额头伏在窗台上发呆。阳光映照进来,洒在脚边的地上,那片光晕看上去温暖极了,实则并没有那么暖,完全驱不散冬日延续下来的寒意。 “笃笃。”门声轻一响,红衣扭头抬眼,便见小萄提步走了进来,颔首施了个万福,“娘子,公子打听到南边设的灯会不错,说晚上带娘子去看看……眼下时辰差不多了,奴婢服侍娘子更衣吧。” 这话听着没问题,可小萄的神色却让红衣寻出不对来——这哪是好好禀事的神色,笑吟吟的意味中好似带了点迟疑,一双水眸在地上划来划去,分明还有话没说,且是刻意等着她问。 红衣便一板脸,轻咳一声:“有话直说。” “唔……”小萄咬一咬唇,怯怯地看向红衣,“奴婢还没来过皋骅呢,府里的婢子都说上元时去那灯会的庙里求签历来很灵,娘子能不能……” 红衣忍着笑,黛眉一挑:“多谢告知,我会去求的。” 小萄的脸便垮了。 红衣看着她骤变的脸色“嗤”地一声,朝门外张望一瞬,招手让她走近了:“带你同去无妨,出门前你可别提前告诉公子。” ——若让席临川知道了,他必是不让她带人的。 ——一贯是这样,举凡二人出门,他总是能不带人就不带人。红衣理解他想过“二人世界”的心思,但次数多了,也想和女孩一同出门走走。 毕竟,“男朋友”和“好基友”那是两个概念,同玩起来的感觉不一样。 于是夕阳西斜时,红衣大摇大摆地带着小萄出门了。 与聿郸聊完事直接在府门口等他的席临川抬眼一看,随口便说:“小萄不必跟着。” “让她跟着。”红衣朝他一笑,也不解释原因,拉着小萄就上马车了。 此后的一路,席临川充满愠意的目光在二人面上划过来、划过去…… 直吓得小萄低着头一声都不敢吭,红衣则蹙蹙眉嘲道:“干什么啊?好像我们欠你三千两银子似的。” 但闻一声轻哼,红衣笑看着他这一脸不爽的样子,居然没人性地觉得这么欺负他很有意思,以后可以多来几次…… . 虽然天还不够黑,但夕阳微红的光晕下,各色笼灯已初绽华彩。 这灯会远没有长阳的那么大,所选的地方却很别致。恰是一座小山,几条山道延绵而上,一直通到山顶的那座小庙。每条道都被连成一串的笼灯应得五光十色,远远望去,笼灯又与天边初现得星辰相接,好像铺出了一条从人间通往天界的路 二人在山下望了一望,眼望美景却纠结起来。眼见这些山路皆是独立的,上山又颇费体力,于席临川而言无妨,但红衣必是逛了这条便没力气看那条。只好从这六七条山路中选一条来逛,其余的……只怕是得等下次再来了。 选择恐惧症的弱点便在此展现得淋漓极致。红衣左看右看,最后还是看向了席临川,面色悲然:“随你……” 席临川一声哑笑,揽着她就朝着最近的一条道去了,美其名曰“随缘”,红衣撇撇嘴,不给面子地顶说:“偷懒。” 热闹中,数道黑影自山间树丛中窜过,身形极快,脚下飞踏无声。 一行三人拾阶而上,小萄年纪小玩心重,东张西望个不停。红衣则比她“专注”多了——注意力几乎全落在小吃上。 热腾腾的糍粑、白嫩嫩的杏仁豆腐,滚热的糖浆浇在经过熬制的山楂串上…… 一样样的小吃做得说不上精巧,却也足够令人食指大动。不知不觉间红衣已拿了满手的吃的,席临川负手走在后面看着她,越看越是哭笑不得,终于伸手从她的冰糖葫芦上强拽了颗果子下来吃。 红衣抬眸一瞪,那颗山楂已然被他丢进了口中。五颜六色的花灯淡光前,她看见他浅含笑意认真地一嘬手指,转而便再度负过手去,顷刻恢复成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 这反差让她很滞了会儿,很久以前生过的讶异又一次浮上心头。再度觉得……其实许多时候,抛开将军的身份和朝中的纷扰不提,他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自有这个年龄忍不住的一些小动作,和他能否在全力角逐间运筹帷幄没有关系。 低头看一看,她也揪了一颗山楂下来,回身递到他嘴边。 温唇在她夹着山楂的两指上一拂而过,然后她看到他严肃地品了一品,吐了两个字:“没糖。” “……”当即就没了欣赏他的心思。 . 如此一路吃吃走走,走得很慢,便也不怎么觉得累。小萄沿路买了不少小姑娘喜欢的物件,走到庙门前时已是两手满满。 庙与山上树林间隔了一块不小的空地,清扫得干净。他们见庙门口恰好人多,便驻足静等了一会儿。 林中那数道黑影也停下来,藏在夜色下的树或石后,隐住行迹。 入得院中,两颗参天大树让红衣蓦地眼前一亮。 那树上挂满了一只只红封,由四面房屋中映出来的暖光将这一片红绿交叠照得温馨,每一只红封都被那光镀出了一圈淡金,温温润润的,似在守护祈福者的心愿。 正堂的佛像前,拜佛的人不少,亦有一位老和尚在解签。红衣便回头看向小萄:“你去求签?” “嗯。”小萄点点头,明眸遂看向席临川,见他也颔首同意,才朝那大门去了。 “等等。”红衣一唤,跟上去添了两张银票给她,“帮我求两只红封出来,余下的钱献进功德箱就是了。” “诺。”小萄屈膝一福,复向那道门走去。红衣笑而执起席临川的手,愉悦轻松地走向西边那颗树。 一只只红封是系了红线挂在树上的,随着轻风微微转动。红封上都看不见祈愿内容,只能看到祈愿人的名字。 有不少都是成双成对,字迹多是一个娟秀一个潇洒,可见该是双双眷侣所留。 背后的那一排厢房上,几道黑影窜上屋檐,伏在屋脊后面,静待着院中人少些的时刻。 . 小萄在正堂中懵了一会儿,看看眼前巨大的金佛,又看看金佛和自己间的人头攒动…… 觉得等到自己求完签再去送红封不合适。 便先去买了红封,挑了一对儿图案既吉祥又能拼在一起的,便去寻红衣。 “娘子。”她把红封呈过去,四下看看,瞧见树边有已备好的案桌笔墨,便又施了礼,要继续等着求签去。 眼眸抬起,小萄被眼前一闪而过的景象惊了一跳。 数道黑影疾闪着隐入廊下立柱后,速度之快,让她直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背对着那一边的红衣已然走向案桌,在厚实的蒲团上跪坐下来,抽出红封中的红纸,执笔蘸墨。 席临川凑过来要看,她猛地一倾身将红纸盖得严实,挑眉怒瞪:“看了就不灵了!” “哦……”他只好讪讪地缩回去,也执了笔,自己写自己的。 红衣挪开身子,看看自己刚写下的“祈愿”两字,痛苦地轻扯嘴角——字实在太丑了。 再看看旁边席临川笔过宣纸如行云流水的样子,自己简直没有勇气继续写下去。望着纸纠结了半天,只好把什么“文艺范儿”、“小清新”都舍去,原本总结了半天的浪漫言辞被无尽删除、压缩,最后缩减成四个字:举案齐眉。 嗯……也挺美好的,而且意思明确。 中文真是博大精深! 红衣悠哉哉地将纸装回红封,旁边的席临川也装好了。 看一看树边支着的梯子,席临川伸手将她手中的红封一抽:“我来挂。” 他便攀上了梯子,红衣含着笑意从案边站起身,才见小萄仍傻在那儿。 “小萄?”她唤了一声,小萄没有反应,她疑惑地走上前去,一拍小萄的肩头,“看什么呢?” 猝不及防地,小萄忽地侧身向她撞来,她条件反射地想定稳脚,却被那一声喊得破音的“娘子小心”惊得脱力。 张惶中陡见一支短箭自小萄身后划过,清晰地闻得小萄一声低呼…… 下一瞬,小萄已连滚带爬地起了身,牙关一咬直朝那回廊奔去。红衣一诧,未及多思便要举步追去,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席临川一拽,低喝传来:“等着!” 章节目录 第125章 怨恨 身子向后猛跌,红衣连退几步后扶住了那棵祈福的大树才站住。 惊慌望去,席临川已拔剑上前,廊下几道黑影一见,足下用力跃上房檐。 显是要跑的架势,却见先一步奔去的小萄同样纵身一跃,双臂在最后一人双脚处一抱,竟将那人拉了回来,双双跌在地上。 “小萄!”红衣惊得一叫,话音未落,那人手中刀起,直朝小萄背心刺下。 红衣只觉眼前被那刀锋震得一白,叫都再叫不出。 小萄却未松手,双臂仍死抱着那人。杀手心中一急,利刃拔起、再落…… “铛”地一声被人狠挡开来。 席临川眸中杀意腾起,挡住刀刃的剑在手上一转,刺入对方腋下又向上猛扬,生将那人的胳膊割了下来。 身形飞转,他无声地再逼上前,脚下横扫而过,尚未站稳脚的杀手即被扫倒,甫要起身反抗,剑尖却已抵在喉间。 “谁的人!”席临川沉喝道,红衣却无暇顾及这个,跌跌撞撞地冲过去,颤抖不止地去扶小萄。 背上一处刀伤很深,流个不停的血将她淡青色的曲裾染出一片暗红,红衣无措地扶住她,片刻,觉出怀中动静不对。 呜呜咽咽的哭声低低传来,虽然虚弱却始终不止。她不知小萄在哭什么,只怕她这般一哭更动了伤口,望着那一处越殷越大的血迹,哄得磕磕巴巴:“小萄,你……你忍一忍,一会儿便找郎中来。” 小萄却还是继续哭着,贝齿紧咬着嘴唇,眼中黯淡无光。 庙中的人本就不少,忽见此变故,皆围过来一观究竟。 很快,更有附近的官兵涌上山来,将几人团团围住,拔刀相向。 “找郎中来!”红衣喊得声嘶力竭,一众官兵则被眼前这鲜血淋漓的景象惊呆了,自无人理她。 “将军!”红衣的声音近乎崩溃,席临川四下一望,知眼前之人必逃不了,手在腰间一扯,将一物向离得最近的官兵丢去。 那官兵未及反应便伸手接了,定下神一看…… 被赫然写着“骠骑将军”四字的腰牌吓住。 . 整个寺院很快就戒了严,游玩祈福的百姓皆被挡了出去,又有数名郎中一并上了山,手忙脚乱地把小萄往侧边的厢房扶。 席临川差人去涉安侯府传了话,仍守着那杀手半步不离。红衣则随着小萄进了厢房,帮着郎中们一齐将她扶上了榻,提心吊胆地祈祷别是致命伤。 聿郸很快便带着人亲自来了,原就已归于安静的寺院被围得水泄不通。 他与席临川互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走向那跌在地上血流不止的蒙面杀手,离得还有三五步远时,听得那人用赫契语道了一声:“殿下……” “你是赫契人?”他未及多想便用赫契语回了一问,眉心蓦地一皱,喝问,“谁派你来的!” 本不该见血的佛门净地就这样充满了戾气,连问几句未得答语,聿郸大怒,叫了个郎中出来,简单地给他一扎伤口,便吩咐押去侯府关着。 “看住了,不许他自尽。”席临川淡色补了一句,那官兵郑重应了声“诺”,押着人走了。 聿郸轻有一怔,睇一睇席临川,遂一苦笑:“将军信不过我?” 席临川未直接作答,笑音短促,只回道:“这是君侯的封地,那人是赫契人。” . 原该在上元夜热闹至天明的寺院,便这样安寂了一夜。 一轮圆月在天边散着凄凄寒光,偶有云烟飘过,那寒意便更甚了些。 僧人们照旧打坐念经,停下时偶尔望一望西侧的厢房,难免哀声一叹,再为那边的伤者祈祷一翻。 郎中说小萄的伤并未伤及要害,但也伤得不轻,流了许多血,须得静养些时日。 红衣一听,立即去和主持打了个商量,央他许她们借助这厢房些时日。出家人慈悲为怀,自然没有拒绝,她这才松一口气,又折回那厢房里。 小萄还是那副样子,趴在榻上任由旁的婢子为她清理伤口,头侧向一边,失神的眼中没有光采,眼泪始终流个不停。 红衣简直担心,照她这么个哭法,会把身体里的水分都哭个干净。 “小萄。”她轻唤着走上前去,迟疑着问道,“想吃什么?我着人买去。” 小萄只摇一摇头,没有半个字的应答。红衣有些担忧地望向郎中,那郎中却说若没胃口,暂且不吃也可,先由着她歇一歇。 她也确是流血太多,又这么哭了许久,待得婢女们为她处理好伤口,很快就没了支撑的力气,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红衣在榻边静守着,越想越觉得小萄这是有什么心事,所以才会哭个不停,但又猜不出是什么事。 “红衣……”席临川踏进房门一看,立即噤声,见红衣回过头来,动着口型指一指外面:回去歇息。 . 他揽着她踏过石阶一路下山。 因为方才的变数,外面的灯会也凄清了。摊贩们皆已撤走,留下一些不便拿走的笼灯挂在枝头,零零星星的,倒恰为他们照亮了路。 寒风轻刮,红衣打了个寒噤,紧一紧斗篷,回眸向山顶望去:“小萄……” “会没事的。”他的声音平平和和地压住风声,“我问了郎中,药皆用最好的,你放心就是。” 红衣点一点头,默了一会儿,却还是不放心地道:“一会儿差人给她多送两床被子来,山上冷。” 待得他们回到涉安侯府,才知府中出事了。 管家引着二人直朝聿郸住处而去,一边走着一边急急解释:“不知出了什么事……君侯忽地要请旨休了夫人。可这位夫人不仅是汗王为他挑的,后来还受了陛下的赐封……有劳将军好好劝劝,万万休不得啊。” 二人听他这样一说,联想方才之事,便将原因猜了个□□不离十。 一时也不好承诺必将聿郸劝住,只冷着张脸跟着管家去。夜色下他们显得行色匆匆,而偶尔经过的仆婢则都一脸惊意难掩,退到一旁给他们让道。 . “你对得起父王吗!” 带着哭腔的女声灌入耳中,席临川在院门边驻足一望,一时真不太想拦着聿郸休妻。 末了还是入了院,与红衣一齐踏入房中。便见琪拉目光一移,满眼的委屈转而成了愤然,指着二人怒道:“你觉得他们不该死吗!” “琪拉!”聿郸沉容一喝,琪拉狠一咬唇,忍了一忍,仍是道:“父王死在他手里!我兄长死在他手里……那么多赫契勇士都死在他手里!如今你还要为了所谓的和睦,去向大夏的皇帝请旨谢罪!你想过王廷的颜面吗!” 她这话说得可是一点也不委婉。 眼见外人在眼前,聿郸长吸一口气,强压怒意,向席临川一揖:“让将军见笑了。” 席临川则看向琪拉,眸色平静:“你派的杀手?” 琪拉咬牙未言,他冷一笑:“旁人还都说生于草原的赫契人行事直接豪爽。归根到底却是真刀真枪打不过,便来暗杀——在下已经历过不止一次了。” “你活该!”琪拉切齿而道,席临川却未否认:“是啊,我活该。” 他向前踱了两步,看看聿郸又再度看向琪拉:“那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活该’。” 他的神色太过不善,口中的凛意更让琪拉一滞,他神色犹淡,语气定定地又道:“你的人伤了我府里的一个婢女,那是内子身边很要紧的人。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不顾及从前与涉安侯的交情了,必定先带人杀你偿命,再向陛下请罪。” 他说着清冷而笑:“谁让你们归顺了大夏呢——归顺了大夏就要守大夏的规矩,惹是生非殃及自己,你活该。” 这话,直说得琪拉浑身一冷。 “其余的——君侯的家事我就不插手了。”席临川朝聿郸略一颔首,“这与我无关,我是否追究此事,与她今后是否还是涉安侯府人也无关。” 红衣在旁安静听着,自未说什么心软的话同他“唱反调”。心下十分喜欢他这处理事情的方式——该君子的时候,十分谦和;需要硬气的时候,他也有底气“流|氓”一把。 房中沉默下来,少顷,席临川神色微松:“红衣受了惊吓,我先带她去休息了。” “等等。”红衣下意识地一挣他揽过来的手,目光投向琪拉,压着恨意,问得平静:“害我又犯敏症的也是你?” 琪拉冷哼未言。 “你怎么知道我对青豆过敏的?”她凝睇着她又道。 琪拉蔑然一笑。 “谁告诉你的!”红衣愠怒,“连涉安侯都不知此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琪拉循循地吁出一口气,眸中笑意温婉,一步步地踱向她,忽地扬音一笑:“说得好像这是什么难事一样……是你自己傻、自己识人不准,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我如是你,必定没脸来这般质问。” “你什么意思!”红衣轻颤着一喝,或多或少地猜出,许是和自己相熟的人出了岔子。 “我要不要告诉你呢?”琪拉说着,笑吟吟的目光转向席临川,“毕竟,将军方才发了狠话,若那人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是会杀我偿命的。” 章节目录 第126章 迷雾 席临川实在没闲心跟这张口便全是怨愤的琪拉多做交涉,迎上她那副等着看好戏的面容,他眉头一挑,便拉着红衣走了。 并不打算让红衣就此发火、真让她看了这好戏。 被他大步揽出了聿郸的住处,红衣气得直咬牙,在寒风中一吹又冷静下些许,兀自将那想打人的心忍下来。 二人静静地走了一会儿,席临川一喟,问她:“你打算如何?” 是指对小萄? 红衣默了会儿,摇摇头:“明日再说吧。这么晚了,也不好再上山一趟。” “嗯。”席临川稍一点头,想一想,又说,“你如是想,我可以先把派上去照顾她的人撤下来。” “不用。”红衣还是摇头,眉心紧蹙地吸一口凉气,将烦乱地思绪理清了些,告诉他说,“明日我会去问她的,在弄明白之前,我什么都不想做。” 席临川又一喟,也不再劝她,沉默地往住处走。 红衣稍抬起头,月色下,他的面容似乎格外阴沉了些,郁郁不言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 红衣翻来覆去了一个彻夜没睡。一半是担心小萄的伤势,另一半则是因为琪拉的话。 自她回到席府之后,多少和从前相熟的歌舞姬们疏远了些——毕竟,她们也是敏言长公主赐进来“侍奉”席临川的,席临川不喜欢,就格外避着些。他倒不曾和红衣说过什么,只是一连两次,他到红衣房中找她时见她们在,寻个理由便转头走了。 既给了红衣面子,又把自己折返的原因表露得十分明确。 如此一来,红衣和那一众歌舞姬都心里有数,这又到底是席临川的府邸,弄得他来看她不方便实在不合适。 便走动得少了,日子久了,也就不似从前般亲近了。 绿袖又还在祁川,在这样的情状下,与红衣日日相伴的就只有小萄。因小萄小她四五岁,红衣总拿她当小妹妹看,自认没亏待过她,如今若是她害了自己…… 红衣长声叹了口气,心知若真是那般,自己也是狠不下心要她的命的。她心里那些来自于现代的思维始终褪不干净,至今依旧不认为“个人”有资格去取旁人的命。 是以若真是那样,她能做的最狠心的事大约也就是把她交给席临川处置、自己不闻不问了…… 黑暗中一声长叹,红衣烦躁地叫了值夜的婢子近来,坐起身问:“什么时辰了?” “刚卯时。”婢子回道。 也就是早上五点……一个说早也不算太早的时候。 红衣纠结了一会儿,觉得反正也是睡不着,索性就这么起了身,吩咐婢子掌灯备水盥洗,自己则取了衣服来穿,口中道:“公子醒了你告诉他一声,我上山去看小萄……会带两个人跟着,叫他不比担心我。” 那婢子连忙应下,又唤了同伴近来服侍她盥洗。简单地吃了些早餐,红衣又让厨房备了几样清淡的吃食,装在食盒里,朝山上去了。 带两个人是为防身,她就挑了两个体格健硕的男丁跟着。走了约莫半刻功夫便到了山顶,想了一想,觉得让二人进去并不合适,就让他们守在了门口,自己接过食盒进了房里。 房中静静的,只有两个婢子留在房里,一个伏在案旁、一个伏在榻边,都睡着。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细一看,小萄却是醒着的。 似乎一夜之间瘦了不少,憔悴的面容上一双眼睛愈显无神,毫无生气地趴在她上,直至她走近了才有些反应:“娘子……” 她一出声,那两个婢子即被惊醒了,起身向红衣见礼。红衣摆摆手让二人出去,坐下身笑问小萄:“你怎么样?” “还好。”小萄答得无力,见她从食盒里取了吃的出来,就要撑身坐起来,被红衣在肩头轻一按:“你别动了,我喂你。” “这怎么行……”小萄肩头一悚,红衣却已端起粥碗,舀了勺粥送到她口边,淡笑道:“没什么不行。快吃,吃完我有话问你。” 大约是寻到她话里有话的意味,小萄眼底微一颤,便不再拒绝,乖乖地把那口粥吃了下去。 房中的寂静无声维持了好久,在炭火盈出的暖意中,红衣身上却越发冷了。眼看着粥已吃完了大半碗,她止不住地去想一会儿该怎么问,又不住地脑补会得到怎样的答案。 小萄则不停地打量她的神色,虽是吃了不少粥、又吃了小半个豆包,却食而不知其味。 终于熬完了这顿沉寂的早餐,小萄咬一咬唇,主动问她:“娘子……要问什么?” “嗯……”红衣略作踌躇,抿起笑容,问说,“昨天你干什么抱着那杀手不放?不要命了么?” 小萄一怔,目光定定地打量着她,须臾,笑音低哑:“娘子知道了……” “什么?”红衣一时无措,但见她悲戚的神色那般坚定,知道掩饰也掩饰不住,一声轻咳,“咳……是。” 小萄的秀眉在强忍哭意中搐了一搐,又问:“那、那公子是不是……也知道了?” 红衣一时怔住,未及作答,搁在榻边的手被她一握,听得她惊慌道:“如果……如果公子不知道,娘子您不要告诉他好不好?” “你……”红衣不觉蹙了眉头,审视着她这番慌意,想不多心都难,“你在想什么?” “我不是有意的。”小萄轻发着抖,望向她的眼中添了怯意,默了一会儿,将手缩了回来,“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涉安侯夫人问奴婢娘子平日里有甚要注意的事没有,奴婢只道是行待客之道,想打点得细致些,便告诉她娘子不能吃青豆。可是……可是……” 她望向红衣,不敢再说下去,红衣却是越听越疑惑,皱一皱眉头,声音有点僵硬:“若是这样,这不干你的事,你怕成这样做什么?” 小萄立时贝齿紧咬,神情紧张地忍了好久,红衣终是一叹:“你说就是。我若觉得无碍,就不告诉公子。” 小萄眼圈一红,挣扎片刻,还是哭了出来:“我看到娘子犯敏症才知她要害娘子……一时气急了,就想去和她说个明白。可到了她的住处的时候,恰好见到她吩咐下人暗中跟着公子和娘子去灯会。娘子、娘子求您别告诉公子……奴婢不是有意隐瞒的,奴婢原想去禀公子的……可是、可是听说公子因为娘子过敏的事,已经在查奴婢了,奴婢实在怕越抹越黑……” 所以她便不敢说了,加之又不清楚琪拉派人跟着是要干什么,也未料到竟会直接下了杀手。 “娘子……求您饶奴婢这一次,您要如何责罚都不要紧,但求您……” 这话听上去很奇怪。乍听之下像是怕死,后面却又说“怎么责罚都可以”。红衣思量中眉头皱得愈发深了,狐疑地打量着她,斟酌着如何追问才能把话彻底问轻。 “娘子……”小萄满面乞求,加上因伤虚弱的面容,看上去十分无助。见红衣不言,嗫嚅着又说,“娘子若告诉公子,奴婢的家人……” “他不是会迁怒旁人的人。”红衣脱口而出地为席临川辩解着,小萄眼眶一红,迅速摇头:“奴婢家里指望着这份月钱呢……” “你别唬我。”红衣克制着心里慢慢滋生的同情心,维持着一张冷面,“若是真图月钱,哪还有什么凭我责罚的话?我如是要你的命呢?——快把实话说了,再有隐瞒,谁都帮不了你。” “我……”小萄的声音哽咽起来,咬一咬牙,强要撑起身来。 “你干什么?”红衣蹙眉看着,忍着没有扶她。她便自己牙关紧咬地挪下了榻,一手撑着榻沿,朝红衣跪了下去。 “你干什么!”红衣惊得猛站起来,扶她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小萄俯身一拜,语声虚却清晰:“奴婢说得都是真的……娘子您、您杀了奴婢也没关系,奴婢怕死,但……” 她扶在地上的手一紧,续说:“若奴婢死了……按规矩……” 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小萄的贝齿在唇上一下下地咬着,红衣强自硬着心冷睇着她,直至外面传来一句:“按规矩,若是死了,举凡能找到家人的,府里会送十两银子过去。” 红衣听得一怔,小萄周身一木。 二人一并看过去,席临川面无波澜地走进来,扫一眼小萄,口吻平淡:“你还真是精打细算。” 这话中的愠怒与嘲意明显极了,小萄即刻慌了,伏在地上磕磕巴巴地想要解释些什么,良久,却又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 “当年救你一命,光药钱都远不止十两银子。”席临川复扫她一眼,继而看向红衣,“我们明天回长阳。” 这话激得小萄一个激灵,惊然抬头,望着席临川惶然道:“公子别扔下奴婢……” 席临川眼帘一垂,只说:“郎中让你老实歇着。” “不……不用。”小萄连忙摇头,强笑一声,“已没事了,公子……” “你在皋骅留着。”席临川淡声道,不再给她多辩的余地。而后伸手一扶,眼看小萄惊恐太过,轻叹一声,解释说,“青豆之事许非因你。但我要旁人觉得我已因此把你逐出府了,才能查出那人究竟是谁——所以你好好养着就是,等你伤好了,再回长阳去。” ……这又是怎么回事? 红衣再度成了一头雾水的状态,不知他又查出了什么底细。再看向小萄,见她同样惊疑交加,望了席临川半天,也没应出话来。 席临川沉容思量着,心下掂量着可能的原委,越想越觉得大抵就是那样无误。遂又看向小萄,面色稍霁,语气却未见缓和:“你想直接回长阳也可以,只是近些日子必会过得苦些。” “不怕……”小萄立即道,手上不自觉地攥紧了,好像怕什么要紧的东西会跑了一般。 “好。”席临川便点了头,遂又看向红衣,“回长阳之后,你多和从前相熟的歌舞姬聚聚。” “……什么?”红衣被这话题的跳跃弄得一懵,他又说,“小萄如何安排,我迟些告诉你。” 章节目录 第127章 演技 初春刚至的时节,并不比寒冬暖和。人们仍穿着厚实的棉衣斗篷,屋里生着炭火,在外一呼气就能结出一片白雾来。 这情状让红衣格外放心不下小萄,担心她重伤未愈,再在途中折腾出个好歹来——不说别的,便是此时染个风寒、咳嗽几声,也够那伤口受的。 可是千劝万劝,小萄还是一心想随他们同回长阳,可怜兮兮的样子直弄得红衣不敢再劝,只好点头答应她同回。 沿路细问下来,红衣可算知道了她那份心思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不全是为了家中,亦有点“心理阴影”的成分。 她原本不是席府的人,在一富商家中为婢。起初还算好,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前前后后熬了两三个月都未见好转。她又日渐虚弱消瘦,什么活也干不了,主家便觉得她无用了,索性拿个草席一卷,把她丢出了长阳城外,让她自生自灭。 彼时也恰是快上元的时候,长阳城中更比皋骅还要冷些。席临川在府里闲得发闷,就出城去练了大半日的马,尽兴而归后到了城门口,夜色下乍见一似该是卷死人用的草席在那儿微微动着,差点惊得从马背上跌下去。 也说不清是胆子大还是十六岁的年纪仍好奇心强盛,总之他下了马就朝着那草席去了,然后就把半死不活的小萄带回了席府。 是以小萄虽然没死,却是实实在在地历过了感受死亡临近的过程;又因那“过程”和被逐出家门有关,在她心里,被主家扔下不管便成了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好可怜啊……”红衣托腮感慨道,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一叹,“哎……其实你当真不必这般担心,你安心在皋骅养伤,他也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小萄默了一会儿微一点头,红衣勉强一笑,也知这些道理她大概都懂,只是心里那层阴影揭不掉。 . 在路上缓缓地行了大半个月,直至快到长阳的时候,席临川才跟红衣说起这事的始末。推测过程说不上所踪复杂,却也让红衣震惊了一番,大感他考虑得周详,继而觉得自己真是活得没心没肺。 “琪拉必定一早就知道你有敏症了,且是清楚青豆和酒加起来能将你害到什么地步的。”他靠在靠背上阖着眼,解释得慵慵懒懒,“毕竟敏症向你这样严重的不多见,多半只是□□疹子……这种无甚大用的事情她何必做?可见推到小萄身上不过是个说辞。” “她找这说辞干什么?”红衣问得茫然,席临川在她额上一敲,凝睇着她,评价得语重心长:“你是真傻。” “……”红衣揉着额头,挑眉不理他,便听得他又道:“她若不这么说,我们必会去查究竟是谁把这事透出去的。但若我们已然认为是小萄,可还会接着去查么?” 红衣恍悟。 若已知罪魁祸首是谁,自然不会再查了。她倏尔惊觉那个看上去没什么脑子的琪拉其实也还是有脑子的,至少相比之下……比她强些! 啧了啧嘴,红衣把这般“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想法摒了开来,支着下颌又问席临川:“那将军为什么觉得是府中歌舞姬?” “这个是猜的。”他道,“只是觉得从前跟你最相熟的便是歌舞姬们,从她们查起兴许容易些。” “哦……”红衣讷讷一应,垂下眼眸环膝坐着,满心希望这事是席临川猜错了,希望跟歌舞姬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回到席府后,红衣按照事先商量的,拐弯抹角地透出风声去,让众人皆觉得红衣身边的小萄因为有通敌之嫌,而惹了红衣厌恶,红衣只是念着她是席临川指过来的人才没有发作;另一边,席临川也让众人觉得,其实他也容不下小萄了,只是因为红衣明明白白地开口说了情,他才不得不留这个面子。 总之两方配合默契,足以让那真正的“内奸”相信他们已全然觉得那些事是小萄所为,而后,那人便可以放下心来继续传她的信了,席府日日注意着,抓到她想来也不难。 只是,委屈了小萄。 要做戏做得像,红衣就难免要在人前摆出些脸色来。但府里的关系算来也足够复杂,旁人见她这样,自难免有人要帮着踩一脚。是以小萄的日子必定会不好过红衣是知道的,待她伤势渐好,就着意让她日日当值,在外人看来是她有意刁难小萄,实则却是为了把小萄搁在眼皮底下,毕竟她做戏给小萄受的委屈会拿捏住轻重。 也算一举两得。 当然,更要按席临川所说的,增加了与歌舞姬们的往来。往来间感觉就像自己在玩三国杀,对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不敢放过,就是为了尽快把这“内奸”挖出来。 这日又是在房里研究了一下午的香料,红衣被熏得脑子都发了懵,将近晚膳时,素锦道:“这个时辰……我们该回去了,若是一会儿公子来……” 总不好让他再一次因她们折返回去。 “不会的。”红衣神色淡淡的,添了颗蜂蜡在铜匙中熔着,“你们这几天哪天见着他了?今晚也不会过来的,一同用晚膳吧。” 这话一出,几人面面相觑,多少都觉得她语中有几分失宠的意味。又听她一声笑,着意补充似的解释道:“这几日宫中总是事多,他又进宫觐见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听上去是真话,席临川确是出府入宫去了。可仍能寻得些许失落的感觉,几人再度互望一翻,识趣地不做追问,答应陪红衣同用晚膳。 于是一桌晚膳便备得格外丰盛,满满的一桌子菜,道道味香色美。 红衣好似心情很好一般叫人温了果酒来,席间觥筹交错,她饮了两杯后微显醉意,笑意迷蒙地望一望酒盏:“想想也是累,好好的东西,偏我喝起来还得加着小心。光是它无碍,若加了青豆,就是要命的事。” 说着又举起酒杯自饮,低垂的目光不经意地一扫,一观几人神色。 饮罢这杯酒,她端了碗来要盛汤。小萄眼疾手快地接了,盛好一碗放到她面前,红衣手中的瓷匙在里面舀了舀,淡声一笑:“我不喜欢香菜。” 这话一出,席间几人都愣了。 小厨房的菜自该是按她的口味而备,根本不该出现她不喜欢的食材,眼前这钵汤里,上面飘着一层的香菜,仔细想来真不像厨子失误,而是更像红衣主动找茬。 她侧过头去,笑睇着小萄,将碗推给她:“换一碗来,我不要香菜。” 一边说着,一边暗赞自己演刻薄反派演得还可以…… 小萄面容微僵,轻应一声“诺”,取了个空碗来,重新盛汤给她。汤匙在汤钵中避来避去,却无奈香菜太多,怎么也避不干净。 有意地让自己的神色一份份地森寒下去,准备着拍案发火的时候,红衣听得悠悠然的一句:“府里传言说小萄通敌我还不信,居然是真的?” 她看向说话之人,心中发紧地维持着笑意,静了一会儿,道:“并没有。” “红衣姐姐不是会平白待人刻薄的人。”对方撇一撇嘴,迎上她的目光,一声叹息,“我们原还羡慕你,原来你也不易,自己不痛快还要顾及公子的面子……罢了,今天这里没有外人,这气我们帮你出了好了!” 末一句话大有打抱不平的口吻。红衣未及阻拦,她已看向小萄:“我来时有串手串断了线,散在院子里了,一共二十五颗珠子。你去帮我捡了吧,串就不必了,珠子找齐交给红衣,改日我自己来取。” 明摆着的刁难让红衣心中骤沉,轻一咬牙,迅速思量着怎么不露马脚地把这话驳回去,小萄已稳稳一福,一语不发地往外退去。 . 几人吃完晚餐又闲聊了片刻,待得她们告辞离开时,小萄已在外待了小半个时辰。 送她们出了院,红衣蕴着笑意等她们走远了,立即吩咐关上院门,回身便去寻小萄。 “你傻啊!”红衣一把拉起她,拽着就往屋里走,一壁走着一壁愠道,“大冷的天,让你捡珠子你就捡?装装样子也就过去了,我寻同样地珠子补给她就是!” “只怕她是为了试探……娘子是真觉是奴婢做的,还是在做戏蒙她。”小萄声音发哑地伸出手来,手心里呈着已寻到的珠子,“娘子您看……” 红衣垂眸一看,当即气得想要骂人。 那串所谓的“恰好断了线散在院子里”的手串,每一颗珠子都是不同的材质。小萄手里这十二三颗些便是颗颗不同。 这就难办了。她用了什么珠子,红衣不知道,但她自己必定记得。如若红衣随意寻了珠子来补上……哪怕只有一颗,她也必能看得出来,继而便会确定是红衣帮了小萄的忙,那缓言自然不攻自破了。 “奴婢还是接着找去吧……”小萄说着,将已找到的珠子塞到红衣手里,二话不说就又要出去。 红衣压着怒意手上狠掷,数颗珠子齐砸在地,向四面迸开,节奏分明。 “娘子?!”小萄讶住,不知红衣什么意思,红衣牙关一咬,再度拉过她,强拽着往自己房里走:“你去歇着!我等将军回来跟他说清楚!今晚就收拾了她!” 这种事,双方实力那么悬殊,知道了是谁,快刀斩乱麻就好!再一味地非要装下去、非要把戏做足那是有病! “可、可万一不是她呢?!”小萄向后挣着问,“万一她当真只是想替娘子出口气呢?” “别废话!”红衣回头怒瞪,“我告诉你,绝对是她!一句两句说不清,总之……我先前就是觉得越是心虚的人越是上赶着一探究竟,所以才有了今天这出的!” 一般来说都是这样。人在不确定局势的时候就会想方设法地去试探,这个度很难把握,一不小心就会显出虚伪、露出狐狸尾巴,恰让对方抓个正着。 “可是……”小萄犹自犹豫着,被红衣握着的手挣了一挣,“奴婢还是觉得娘子先沉住气为好。” “为什么?!”红衣怒目而视,显然不想忍。。 “因为……”小萄咬咬唇,有的怯色地望向她,“因为公子今日……是和陛下一起见废太子去了。此时只怕……不出变数为好。” 章节目录 第128章 太子 诏狱中总是显得阴森得很,席临川因为擅自驱逐聿郸的事,曾经也来“小住”过一阵子。还起争执受了伤,怨愤交集,很是跟禁军都尉府互看不顺眼了些时日。 却没想到再来,便是来见太子了。 原该是随着皇帝同来,但临时禀进永延殿的几桩事皆有些急,不得不先议个明白,便只好叫席临川前来带人,将太子带进宫去。 诏狱的大门一道道打开,又一番左转右拐,绕过了间间牢房,到了一方僻静凄清的地方。 侍卫打开院门,又换了钥匙,打开正屋的房门。席临川步入房中,目光环式后定在西侧,一揖:“殿下。” “骠骑将军。”霍予祺坐在案边未直接起身,只一欠身,笑意若常,“将军何事?” 席临川颔首,沉色禀说:“陛下传召。” 霍予祺的面容微微一颤。 轻喟一声后,他起了身,未有迟疑地向外走去。席临川举步跟上,走了许久,终于走出这阴森压抑的诏狱,上了马车。 车外寒风簌簌刮个不停,车内安寂无声,将这凄意衬托得更加分明。二人皆坐得端正,互不说话。直至马车停下,席临川才朝阖目静歇的道了声:“殿下。” 霍予祺睁开眼,缓一缓神,起身下了车。高大的宫门在眼前缓缓打开,他驻足凝视了一会儿在此处便能望见的含章殿,沉一口气,提步走去。 此时,天已不早,白日里看着巍峨雄壮的宫殿在夜色下隐约有点诡秘的气息。 太子再未停半步,路过含章殿、又走过永延殿,终于看见了皇帝所住的宣室殿。 这感觉熟悉得很,和那么久之前一样,肃穆的殿中透出暖黄的光,在长阶最上的几级上覆着,如同一层越来越薄的轻纱。 长阶两侧,每隔一阶便有一佩刀的侍卫,远远望去气势十足。 席临川与霍予祺一并走过去,一路踏过长阶,席临川向殿门口的宦官道:“有劳通禀。” 那宦官轻应声“诺”,当即进了殿去。片刻,殿中传出朗然一声: “传,骠骑将军觐见——” 席临川闻声,还道先有别的事要议,正要举步进殿,却见方才进去通禀的那宦官已疾步折了回来,朝霍予祺稍作欠身:“您一同入内便是。” “呵……”霍予祺不觉间一声苦笑出喉,摇一摇头未作置评,与席临川一同入了殿。 二人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殿中听上去明显极了,走进内殿,席临川脚下停了一瞬,让霍予祺先行上了前,待得他施下大礼去,才一抱拳,禀道:“陛下,人带到了。” 正批着奏章的皇帝搁下笔,一时也未抬头,手在案上翻了一翻,找了本奏章出来:“临川,这是何将军送来的奏章,你一会儿拿回府去看。” “诺。”席临川又一抱拳,上前接过奏章收起。 皇帝这才看向太子,默了会儿,道了一句:“许久未见你了。” “是。”太子的声音显得无力,又一叩首,道,“父皇近来可安好?” “嫡长子谋逆,群臣议论不断,你说朕可安好?” 太子一滞,伏在地上未敢起身,静声道:“儿臣不孝。” 一本奏章掷到他面前的地上,皇帝的声音再度传来:“涉安侯请罪的奏章。” 霍予祺将那奏章捡了起来,翻开的同时,听得皇帝道:“那个宫女告诉你的所谓‘旧事’,不过是赫契人刻意编造。你却就这样谋反,朕还险些将罪责全怪到皇后身上。” 太子笑音清冷:“父皇,您当真认为母后无辜么?” 席临川心中微震,未动声色地看向皇帝,皇帝却也未说话。 太子又道:“哦……自然,父皇想是知道一切始末的。只是您可以只在意想在意的。” 他说着直起身子,跪坐在地望向皇帝,笑音未变:“但儿臣还是想说一次——儿臣谋反是母后逼的。她以为儿臣在查她的罪证,便容不下儿臣了。可实际上,儿臣查那些也并无别的意思,甚至没想过要呈给父皇……” 他苦笑低哑,短舒口气,神色坦然:“儿臣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而已。关乎生母的事,儿臣想知道得清楚一些,不应该么?” 竟是并未因此想与皇后翻脸?! 席临川心生讶异,连皇帝也神色一震。久久无人应话,殿西侧一支碗口粗的红烛烧出一声裂响,如同刻意的嘲弄一般刺入三人耳中。 皇帝睇了他一会儿,终道:“可你还是反了。” “母后让儿臣觉得这太子位保不住……不是等同于把刀架在了儿臣脖子上?”太子眼眸低垂,却掩不住眼中的自嘲,须臾,一喟,“罢了。总归是儿臣自己识事不清,才落得如此地步。” 又是一阵安静。这一次静了许久,才又有了些响声——是宦官入殿时的脚步声。 席临川循声看去,见那托盘里只有一只酒盅,惊得一吸冷气:“陛下?!” “朕只能这么做。”皇帝面色平淡,话语末音却还是没能克制住那份颤抖。阖上眼强沉口气,又缓一缓,他才再度睁开眼,“还有什么话?” “我……”霍予祺颔首思忖少顷,道,“儿臣想见见母后。” “不行。”皇帝的回绝干脆得近乎残忍。顿了一顿,却又问他,“为何?” “这十余年,到底多劳母后照顾。”霍予祺蕴起微笑,“其实儿臣早知道母后不喜欢儿臣,也知道自己资质平庸难堪大任……许多事,多亏有母后担待,儿臣想道声谢。” 他的口吻平淡极了,寻不出任何面对鸩酒的恐惧。 停顿片刻,又自己摇了头:“不去也罢。但……父皇,儿臣想知道,您是不是也一直不喜欢儿臣?因为儿臣的生母、或者因为儿臣自己不合父皇的心意?您是不是当真如外人所说,觉得这个儿子……实则还不如骠骑将军能堪大任?” “殿下!”席临川忍不住口气一沉,后面的话却因皇帝抬手示意噤声而生生噎住。皇帝只睇着儿子,未行作答,淡声道:“你若想去见皇后,就去。” “多谢父皇。”霍予祺神色黯淡地道了声谢,继而看向席临川,问他,“仍是骠骑将军‘押送’?” 皇帝点了头,目光在席临川面上一划而过:“去吧。” “父皇……”霍予祺的目光倏尔落寞,凝视了父亲好一会儿,又笑意森冷地看向席临川,“可否有劳将军,先行去禀母后一声,我迟些去。” 席临川点头,继而向皇帝一揖,告退离去。 足下未停地一直行到殿门口,隔得远远的,背后传来的话语显得不真切,却犹能听得完整,森森凉凉的,激得他浑身一冷: “父皇,来日不论儿臣的哪位弟弟继位,还劳父皇告诉他一声,除掉席临川的那天,必要写封信烧给儿臣。” . 席临川踏出宣室殿,朝着长秋宫而去,一路都觉寒风刻骨。 那般可怕的冷意,好像夹杂着太子多年来积攒的嫉恨,汇成风在耳边呜咽着、又刮进骨缝里,冻得浑身留不住一点温度。 他最后听到的那句话…… 只怕霍予祺是对的,位高权重的将领素来易遭新君忌惮。目下自己已然官位显赫,如若没有像上一世时那般早死、而是活了很多年,待得皇帝驾崩时必定势力会更大。 故此……不止是积怨多年的霍予祺,换一位皇子登基大约也是一样的。彼时绝不是要他的命就可了事,而是要斩草除根。 又一阵寒风刮过,席临川蓦醒了神,将思绪从这离得尚远的担忧中抽离出来。望一望已在眼前的长秋宫,举步上前,向门口的宦官道:“有劳中贵人禀一声,太……废太子想见皇后娘娘,陛下准了,晚些便来。” 那宦官一惊,连忙进殿去回话了。席临川便也未多作停留,提步折返宣室殿。强摒着各样思绪不作多想,眉心却越皱越紧,如同中了什么魔咒一样,觉得心里一片空洞。 宣室殿和片刻前一样,还是安安静静的。 殿中的宫人早在他与霍予祺来前便尽数被遣了出来,见他折回来也未作阻拦,躬身一揖,请他入殿。 席临川沉吟着踱步进去,走过前殿又踏入正殿,下意识地抬眼一扫,登时目光狠滞! “陛下……”他愕然看着皇帝,皇帝仍半蹲在地未动,身上的轻颤根本克制不住。 “陛下!”席临川连忙上前搀扶,却被皇帝抬手制止。皇帝有些无措地挥手扫开掉在身边的酒盅,空洞的视线四下看了许久,终于迫着自己看向躺在地上已无气息的儿子。 霍予祺双目未闭,尚未褪尽光泽的双眼仍死死地望着皇帝方才所坐的方向。席临川看到皇帝牙关紧咬着,嘴唇颤得厉害,眉头紧锁,虽则无声无泪,却掩不住那份痛苦。 “祺儿……”终于听到这样两个字,低哑的声音中压制着万千情绪。皇帝无力地握住长子的手,手上一紧再紧,却仍阻不住那份温度逐渐失去。 席临川一个字也劝不出,喉中微哽地安静候着。不知过了多久,再听得皇帝说话时,那声音已然平静下来:“临川。” “臣在。”他忙是一揖,便见皇帝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然则未及他上前搀扶,就已径自站稳,“代朕写道旨意来。” 皇帝话音落下时一声叹息重得仿佛有重石压下,席临川拱手应了声“诺”,遂去侧旁笔墨齐备的案前落了座。 他展开一卷明黄丝帛,执笔蘸墨,静等皇帝旨意。 “传旨……”皇帝再度深深一喟之后,口吻生硬,“皇长子霍予祺谋逆,已于宣室殿赐死。此等……乱臣贼子,家国不容,着以庶人草葬。太子府近侍、近军枭首示众,太子妃史氏赐死,子女皆贬为庶人,无旨不得再入长阳。” 那原带颤抖的话语,越说到后面便越淡漠,淡漠得仿佛只在发落一个毫无关系、无关紧要的乱臣。 语罢,皇帝转过身去,不再多看长子一眼,扬音道:“来人,收尸。” 章节目录 第129章 相问 席临川回到府中时已是深夜。心中仍止不住地发空,驻足思量了一会儿,向红衣所住的维祯苑去。 因二人尚未圆房,他从不曾这么晚来找过她,下人们一点准备都没有。 是以整个维祯苑都黑漆漆的,站在院门口,只能看见正屋中有一缕微微的光。 他走进去,见侧屋也有微光,她的卧房却全然黑着,只道她今日睡在了侧屋。便提步走了进去,离得近些了,借着那烛光一看,才发现并不是红衣。 席临川便要转身离开,榻上睡着的人却很惊醒,蓦地睁开眼,迷糊中借着光线一看,登时坐了起来:“公子……” 席临川停下脚,回头看着她思量片刻,还是问了一句:“你怎么睡这儿了?” “奴婢……”小萄一时不知从何处解释为宜,踌躇间,他已点了头:“知道了,睡吧。” 说罢便朝着红衣的卧房去了,在门口停了脚,望一望伸手不见五指的卧房…… 觉得她这睡法真是“与世隔绝”。 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他走得很有些蹑手蹑脚。不想扰了她休息,又实在对她房中布局不够熟悉。是以虽然走得“提心吊胆”,还是不小心碰了旁边的一只矮柜。 柜上放着的几只瓷盏一晃,席临川连忙伸手想扶稳,慌乱间却又格外添了乱,但听“啪”地一声,他闭眼吸气,暗自恼火不已。 “谁?!”红衣即刻醒来,惊得弹坐起身,黑暗中费力地辩一辩那身影,一讶,“将军?” “……嗯。”席临川尴尬地应了一声,又短促一咳,黑暗中的声音带着歉意,“抱歉扰你……” “出什么事了?”红衣摸索着要下榻去点灯来,自己也看不清楚,好在小萄先一步掌了灯进来,又添了两盏灯,房中一下子亮了起来。 她借着黄光望向他,那疲惫的神色下似藏着许多情绪。于是她还是下了榻,走到他面前,怔怔地问他:“怎么了?” 席临川没有说话。目光在她面上定了许久,蓦地伸手将她拽进怀中。红衣大惊,下意识地挣扎,他却搂得愈紧。 “将军你……”她便不敢再挣了,战战兢兢地在他怀里待着,再度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红衣。”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些许轻颤。她静等着他的话,等了许久,却听得他说,“今晚……我能在这儿待着么?” 她一怔。 “我不动你。”他立即补充道。 红衣点点头:“好……” 她说罢轻轻一挣,从他怀中脱出来的同时执起他的手往榻边去。而后自己先翻身上了榻,钻进被子里,拍一拍旁边留出来的地方:“躺下说?” 因困乏而十分软糯的声音听得席临川一笑,并未直接躺下,而是先问了一句:“这么信得过我?” “君子一诺千金。”红衣侧躺着,明眸凝望着他,“我信你不是会爽约的人……也知你今日必是遇上什么大事了,说出来便是,我听着。” 这口气大有些“讲义气”的味道,席临川便又一笑,吩咐小萄回去睡,自己未褪衣衫便躺了下去。有意与她保留了一尺距离,他望着她静了一会儿,道:“太子死了。” “……啊?”红衣微一惊,想一想,问道,“赐死?” “嗯。”席临川点头,睇着她的目光未变,又沉默须臾,问她,“有哪些事,是会让你从此不愿再跟着我、必要离开的?”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红衣一愕。 她从未想过这个,更没料到他会问得如此直白。倒也清楚他眼下是有心事,便暂且按下了自己心里的疑惑,如实答道:“比如你有了别的女人?” “哦。”他知道她的这些想法,一应,又问,“还有呢?” ……还有? 红衣禁不住蹙了眉头,苦思起来,好像一时想不到什么,只得说:“难说……比如有一天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了,就肯定过自己的日子去了;又或是感觉到感情不和?那……强扭的瓜不甜。” 说来说去都是感情上的事,要么是他变心、要么是她变心的意思。席临川哑声一笑,问得更明白了些:“其他的呢?譬如我若没了官职——什么官职都没有。甚至可能不再留在长阳,府邸仆婢都不一定再有?” 红衣惊得眉心狠跳,惊疑不已:“怎么这样说?” “世事难料,只是先问一问。”他话语平静,而后催促道,“你究竟怎么想?” 她缄默了一阵子。 席临川睇着她为难的神色,苦涩一笑:“当我没问。” “嗯……”红衣扯扯嘴角,复抬眸望向他这复杂到她看不懂的神色,身子一挪,向他怀里钻去。手环在他腰上,她闷闷道,“我想有一场婚礼,但不是为了那‘将军夫人’的名号的……怎么说呢?我想要的是能和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好好过罢了。所以你是不是将军,对我来说其实并不要紧。” 她说着抬起头,明眸轻眨间,羽睫在他下颌上一划:“我从来不鄙视没钱或是没地位的人,只会瞧不起不上进的人——你显然不是这种人啊。所以就算你遇上了什么事,一切都没了、连长阳都不能待了,换个地方,也还是会慢慢好起来的吧……?” 她思量着,抿唇一笑:“顶不济了,靠我跳舞也还能先撑上些时日呢!我好歹也是在长阳小有名气的舞姬了,换个地方,想也混不到太差!” 这番答案,多少让席临川有些意外。 他并不怕她给他个残忍而现实的结果,也想过以她简单的性子,可能会不做多想地告诉他不在意、给他心中添一份力。 却没想到她竟然给了个诚恳而又切合实际的说法,既让他舒心,又并不是在哄骗他。 他揽在她背上的手微一紧,长松了口气,浅笑道:“多谢。” “不谢……”红衣咬一咬唇,思忖片刻,问他,“将军困么?” “有些。”席临川一笑,“不过还好,陛下说了明日我可不去早朝。你有什么事,说就是了。” 红衣点一点头,遂将晚膳时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告诉他丝缎对小萄的刻意刁难,又说起那串颗颗珠子都不一样的手串,而后虚心问他:“可是我多心么?” 席临川沉吟一会儿,答说“不像”。继而却也没再说什么,伸手推推她,示意往里睡些,打了个哈欠:“明日再说。” . 经过这番折腾,翌日红衣醒得比往常更晚了些。 刚坐起身就见小萄上了前,她看向小萄有点发白的面色,锁眉道:“怎么了?” “公子把丝缎姑娘交给禁军都尉府了……”小萄道。 红衣一愣:“真的?” “是。”小萄连连点头,“早上一起床便吩咐下去了……齐伯带人直接去乐坊押人来着。听说那会儿丝缎姑娘还在梳妆,头发半披半绾的,就被押出了府去。” 想想昨日她们那般小心谨慎的,他做决定倒是快…… 红衣松一口气,遂下了榻,坐到妆前让小萄帮自己盘发。 目光在镜中一扫,不觉微微一停。她注意到小萄腕上的一串手链,很正的红色,该是不错的珊瑚珠子。 看上去却是短了些,勒在腕上紧紧的,她几乎都能看到她皮肤上被勒出的浅淡红痕了。 红衣托腮瞧了一会儿,左看右看都不顺眼。 便伸手打开妆台抽屉,低头翻了一翻,寻了一串自己的珊瑚手串出来,噙笑递给她:“喏,去把手串换了吧。你腕上那串也太紧了……带着多不舒服?” 小萄持着梳子的手一顿,望向自己腕上带着的那串手串,隐有紧张之色。 红衣看着她的神色,了然一哂:“有特殊意义?” “是……”小萄点点头,复又继续为她梳头,“今天是奴婢的生辰,这珠子是……” 红衣接口道:“特殊的人送的?” 小萄轻一咬唇,再度点头,双颊泛红地避开她从镜中投过来的视线。 红衣却有意不理她这份羞赧,笑意愈盛,刨根问底:“什么‘特殊的人’?” “从前认识的一位贵人……”小萄的声音低若蚊蝇,说着,抬眸觑一觑她,又嗫嚅道,“娘子别问了……好久以前的事了。” “好,我不问了。”红衣一点头,配合地改换了话题,“先前不知今日是你生辰,现在知道了。一会儿你也收拾收拾,我们出府去,想买什么想吃什么都随你,我请客,算给你庆生。” “娘子……”小萄一阵讶异,滞了半天,“哪有这样的规矩……” “维祯苑的规矩我说了算。”红衣口气明快地一笑。说着,也不让她再帮着梳头了,径自随手一绾,挑了两只发钗攒住。再度看向她那一脸愕然的神色,诚恳道,“你今年及笄啊……要紧的生辰,别亏了自己。” 章节目录 第130章 初夏 像红衣这种眉开眼笑、心甘情愿、走东串西,只为给自家丫鬟“买买买”的,大概实在是挺少的…… 是以这过程中,各店铺掌柜的反应变化实在明显——先是笑脸相迎,作着揖问她需要什么;见她说是给身边的婢子挑些东西时,热情减半;再观察一会儿,意识到这位花钱真不含糊的时候,立刻又恢复成热情的样子。 如此大半日下来,发钗挑了五六支、耳坠挑得七八对,胭脂水粉各选了两样适合小萄的。末了又进了布庄,红衣琢磨着快到春夏交替的时候了,就选了几匹新上的雅致又清凉的料子来,有给小萄的也有给自己的。 付了钱,吩咐伙计直接送到府上去,愉快地一拉小萄的手:“走,吃东西去。” 逛了一天的街实在很饿,要不是满足购物欲的感觉实在酸爽,红衣大概早已走不动了——说起来,穿越之后还没这样好好地逛过街,席府里一切皆有,各样时兴的东西也都有专人负责置办。在府外的那段时间她又总忙得很,偶尔花上半个时辰和绿袖一起逛上一逛,就算不错的了。 二人到了宜膳居门口,由小二带着直奔二楼雅间,在小二前去沏茶的时候,小萄终于忍不住道:“娘子……” “嗯?”红衣先行落了座,小萄踌躇着,道,“您今天林林总总的……花了不少钱了。其实府里有规矩,您花这么多钱就为给奴婢买东西……齐伯虽是说不了什么,但心里难免要觉得娘子您不合适了。” “哦。”红衣笑吟吟地支着下颌看她,悠哉哉问,“那你什么意思?” 小萄一咬嘴唇,望一望她,嗫嚅道:“奴婢是想说……您把总共开销多少告诉奴婢吧,日后奴婢用月钱自己补上。府里上下这么多人看着,非议能少惹就少惹,不值当的。” 红衣“呀”了一声,笑舒口气,美目轻翻着,啧嘴道:“咱小萄到底是公子差过来的人,心思通透、规矩也懂得齐全,眼下教育起我来了,我怎么驳好?”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小萄被这话一惊,即要跪下谢罪。红衣伸手一拦,手上轻拽,反倒就势拉着她坐下了:“逗你的。实话跟你说,今天我没花府里的钱,拿的是我从前在竹韵馆赚的钱。这钱连将军都不管,更没走府里的账,我就是一会儿出去拿它给自己置套宅子……你都不用担心!” 小萄听得微讶,红衣在她手背上一拍,笑意明快:“别这眼神。赚钱的动力就是花钱嘛……你安心就好。” 语音未落,小二端了茶水来呈给二人,同时还拿了菜单来。竹制的菜单样子独特,菜单上字迹漂亮,红衣草草一扫,道了句“我要红糖糍粑”,便将菜单递给小萄:“其他的,你看着办。” 刚从讶然中缓过来的小萄再度讶住,便听红衣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手指在菜单上一敲,笑说:“今天你生辰啊。” 她才终于点起菜来,看来看去细细挑着,有几道显然是依着红衣得口味来的。点完后小二离开,红衣伏在案上阖眼歇着,直到菜全上齐。 睇一眼小萄,红衣主动跟她说了:“别那么多规矩,你吃你的。”就径自落了筷子,夹起一块糍粑搁进碟子里,吃得自在。 余光悄扫着,瞥见小萄踌躇一会儿后也夹菜吃了起来,她的目光再度落在她腕上的那串手串上,殷红的珊瑚珠下,腕上勒出的淡淡红痕似乎更明显了些。 她早晨时明说过让她换一串来带的,虽则后来自己先表明理解这“特殊意义”的紧要,但这样的事发生在小萄身上,还是有些有违常理。 素来行事那么谨慎的姑娘,大约不会在主家明言过要她去换后仍还带着。红衣默了一会儿,一边给自己舀着蟹黄豆腐,一边笑道:“我好奇一下……这手串到底是哪位贵人给你的?这么喜欢?” 目光静看着,分明地捕捉到小萄一转而过的慌色,她搁下筷子,低着眼帘轻轻道:“当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只是奴婢念着他而已,没什么其他,娘子别问了。” “不妨说来听听。”红衣抿唇一笑,夹了个鱼丸送到她碗里,又说,“你恰好也到及笄之年了,说说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若是可能,席府可着人提亲去。” 小萄紧咬着唇,眼皮始终未抬一下,平静地回道“不可能的”,一顿,续道:“奴婢也不想嫁人,在席府这样挺好的。娘子您别为奴婢操心了,奴婢自己心里有数。” 她这样说着,语气平缓,情绪理智,红衣却愈发确信她心里念着的那个人是谁。 不是她隐瞒得不够,而是这事太好猜——小萄十岁时到的席府,那时尚是情窦未开的时候。之后先是在席临川跟前、又是指到她房里,都是泰半时间要在府里待着的;出府则是跟着他们一同出府,没什么自己走动的时间,要认识其他男人的机会实在太少。 而若那人是府里的小厮家丁,二人生了情,难免会有人知道。他们更没必要瞒着,无论哪一个去跟席临川开口,移席临川的性子,大约都乐得成全一段美好姻缘。 沉吟间给自己盛了碗汤,红衣的心绪多少复杂,又念着今天是小萄的生辰,到底不想说什么给她添堵的话。便就不再多说什么了,继续吃着面前佳肴,心下暗自斟酌怎么办才好。 . 夏炎初至时,皇帝忽地下旨传召涉安侯到长阳回话。 皋骅离长阳不近,涉安侯快马加鞭地赶来,然则刚入城门,便被守候多时的禁军拦下,恭请下马、一并上马车入宫。 这样的情状鲜少会有,莫说久经政事的达官显贵,就是机敏点得普通百姓也察觉到些不同来。一时窃窃私语又涌了起来,均是好奇这桩小事是不是意味着什么,会不会是皇帝到底不打算留这异族为侯了? 众人争相议论的时日,对红衣而言反倒平静了些——聿郸如何和她关系不大,她所切身体会到的,是太子的事彻底收了尾,皇后无碍,席临川也安全了。 是以长松口气后,终于得以回到竹韵馆“上班”。谨淑翁主自然开心,放了消息出去告诉众人竹韵馆“休假结束”,长阳众显贵便又摆出了蓄势待发的阵势,随时准备为观舞名额一战! 讨论起这次舞蹈的主题,红衣以手支颐想了一会儿,笑道:“‘家庭和睦’吧。” “……啊?!”谨淑翁主一愕,对这舞怎么编排一点概念都生不出,打量她半天,“全交给你了……” “好说。”红衣自信而笑,又一欠身,道,“只有劳翁主把长阳城中出了名的‘夫妻和睦’的达官显贵列出来,得从这里面挑几个来邀请。” “好。”谨淑翁主应下,立刻拿着纸笔琢磨去了,红衣便在这一方安静地小间里写起“大纲”来。 先想明白都要表达什么。 红衣托腮想着自己心里的理想婚后生活,想来想去,自己也意识到,可能太有违现在大多数人得价值观。 比如她觉得夫妻该互相尊重、支持对方的事业,并不赞同目下“女人都在勤俭持家”、“传宗接代才是最要紧”的说法…… 这么演出来恐怕得被拍死在台上! 不止控制这社会的男人们不可能接受,就连女人们大概都会觉得她疯了! 红衣嘴角抽搐着伏案,意识到自己挑了个很难办的命题。但又不想换,因为这“家庭和睦”的话题千百年来一直那样要紧,各样讨论从来没断过,能以此为题必是亮点。 手支着头、肘支着案,红衣蔫耷耷地琢磨着,毛笔在宣纸上胡乱画了一下又一下。这感觉哪是在编舞,简直困难得像是在解微积分…… 这样的状况竟一连持续了七八天。每一日,红衣都是一大早就到了竹韵馆,闷进房里开始苦思冥想,一张张纸写了又划掉、再写再划掉,然后揉成一个个纸团仍在地上,每天离开时房里都是一地纸团,进来收拾的婢子直笑侃说:“说难收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捡捡纸就完事了,却是很要捡上一会儿。” 第九天又是这样,是以在席临川来接她回府时,她几乎是哭着扑进他怀里。 “怎么了怎么了……”席临川惊了一跳,连声问着,手抚着她颤抖不止的后背,又问说,“谁欺负你了?” “没有……”红衣抽噎着,声音轻颤,“创作瓶颈……” 她满含委屈、带着哭腔时说出的话实在娇软,席临川直被她这声音弄得心里一悸,先静了静神,才道:“什么……颈?” “创作瓶颈。”红衣泪眼迷蒙地抬起头来,手上跟他比划着,“那种细颈的花瓶知道么?我感觉我现在编舞的水平到了最细的那一截上……怎么都打不开思路,卡住了!” 他有点发愣地盯了她一会儿,忽地“嗤”的一笑。 “你还笑……”她更加委屈,咬牙怒瞪。席临川伸手环住她,把她罩在薄斗篷里往马车的方向走,温声劝道:“慢工出细活的事,你急什么?若没思路,就先歇上几日,反正请柬也还没发,大不了迟些再演。” “万一歇上几日还是编不出呢!”红衣欲哭无泪。他显然不懂这些创作上的事——强逼着自己去想未必能想出来是不假,但放空自己也未必就有用。所以每遇到这种时候,当事人往往焦躁得很,不知道出路在何处、何时会出现,就像是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在一只密封的盒子里乱撞个不停。 席临川淡声而笑,上了马车后索性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揽着她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别的事。因为话题跳跃太快,红衣清楚地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心情却还是好了些,不能保证明天能把舞编出来,也可保证今晚能好好睡上一觉。 “吁——”马车骤然一停,猛晃之下二人相互一撞。 红衣惊然,席临川沉声一喝:“怎么回事!” “公子恕罪。”外面车夫的声音传来,“前面有人挡车。” 有人挡车? 席临川揭开帘子看过去,夜色下月光浅淡,只有旁边坊门口挂着的笼灯尚可用来照明。 依稀看见两三丈外一人抬臂拦着,看身形似是个女子,且还有点眼熟。 他蹙着眉头细思一番,没判断出是谁,便问道:“什么人?” “骠骑将军……”那人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惊意,话语顿了一顿,又说,“是我……我是琪拉,聿郸的妻子。” 席临川一愣,思量近来的事,不觉语气更沉:“夫人有事?” “很抱歉这么晚打扰将军。”琪拉气息不稳地轻喘着,银牙一咬,又道,“我有些事……想求将军,将军可方便么?” “不方便。”席临川回绝得干脆,放下车帘便坐回去,吩咐车夫,“改道。” “将军!”琪拉的喊声传进来,短短一瞬后,声音中添了哭音,“将军您……您救救他,那件事和他没有关系……” 章节目录 第131章 琪拉 席临川眉头微挑,沉吟一会儿,看向红衣:“你觉得呢?” “……什么?”红衣微怔,席临川吁了口气:“若请她入府,会耽搁睡觉,我看你今日挺累的了。” 她听言撇撇嘴,很想说一句“你今晚又要赖在我房里吗”,思了思忍了,问他:“那若不请她入府,会有什么麻烦不会?” 席临川认真思量一会儿:“她可能会在府门口折腾一晚。” “哦。”红衣一点头,“在我房里或是你房里都听不见。” “对。”席临川点头认可,接着,又说了下一个可能,“或者去皇城门口折腾一晚。” “……”红衣沉默了,觉得让她闹到皇城门口大约不合适,万一皇帝当真召见了她、又听她说是因为席临川不见她才闹到皇城门口的…… 她喟了一声揭开车帘,看一看不远处的琪拉,神色淡泊:“夫人稍候片刻,我们另派马车来接夫人。” 她才不想和琪拉同坐一辆马车呢。 . 二人便先行回了府,差了马车去接琪拉后,红衣脚下走得快了些,有意引着席临川往他自己的住处走——近来他隔三差五就要到她那里“蹭住”,今晚摆明了又是这个意思。 但这点账她还是算得明白的,横竖都是两人挤一张床,他房里的床比她房里的大,人均面积上比较合算! 席临川任由她拽着走,看看她微红的面颊,大抵猜到她在打什么算盘,笑而不言地随着她去,踏入院门间吩咐疏影取套她的中衣裙来,果然被她回眸一瞪:“讨厌!” “啧。”他啧啧嘴,手顺着她的胳膊扶上去,划过肩头,又从另一边顺下来,就势揽在她腰上,悠悠的话语十分坦荡,“反正你本来也是这个意思。你先去沐浴吧,我应付琪拉。” “才不。”红衣美目一翻,径直进了正屋,又向右一拐走近卧房,有点疲惫地在案前坐下了,托腮看着跟进来的他,“大晚上的,我才不会让琪拉独自跟你待着。” 促狭的语气显然是成心的,席临川解了浅灰斗篷,抬眸迎上她的笑眼,诚恳道:“她长得是有几分姿色,但好歹是有夫之妇,你担心这个?” “谁知道呢?”红衣提壶倒茶,递到唇边慢慢抿着,“她是为救聿郸而来,万一情急之下豁出去了来个美人计,你说怎么办?” 鲜见的小气和较劲在二人眼里都充满趣味,红衣认真投入地装着担忧,席临川也不扫她的兴,缓而一笑,随她高兴。 . 琪拉过了一刻才道席府,由婢子领着到了席临川住处的正屋,红衣随着他一并迎出去,抬眸一看,不禁讶然。 方才外面太黑,看不清她的衣着容貌,现下定睛看去简直颠覆印象——就算是在皋骅的涉安侯府见到她时,她也犹是穿着赫契人的衣服的。目下却换了汉人的曲裾,和她的肤色眉眼相搭,看上去怪怪的。 且那身衣服的颜色看上去也并不鲜亮,尘土的灰黄遮住了原本的淡青色,左边广袖的袖缘被刮坏了一个角。 发髻也散乱了,许多碎发四散落下,固发的钗子歪着,看上去狼狈不已。 红衣见状难免吃惊,席临川却未在她的妆容上多做停留,微一颔首,淡声问道:“夫人有事?” “将军……”琪拉扶在婢女手上的柔荑攥得直颤,强忍一番仍按捺不住那份哽咽,“我听说聿郸进了诏狱,求将军救救他……” “我为什么要救他?”席临川轻一笑,手上闲闲地执着毛笔瞎划拉。 红衣看到他画了一个圈。 “他帮将军解了燃眉之急……”琪拉艰难道,“否则现在皇后娘娘……” 席临川摇头止住她的话,毛笔在圆上又添了两个小三角,淡声纠正道:“我去皋骅找他,是让他收拾自己惹的麻烦。事情本就是他惹的,敢造谣蒙太子,他活该进诏狱。” “可他不是因为这个进的诏狱!”琪拉微有些急了,声音提高三分,被他眸光一扫,转而又低了下去,“将军您很清楚,他不是因为这个进的诏狱。” 席临川扯扯嘴角,在那圆的两侧各画了三道横线,口中又说:“那不过是先前陛下暂且忍了他罢了。现下加上丝缎这眼线的事,陛下不愿忍了,有什么不对?” 他清冷一笑:“丝缎可也是你们的人。” 红衣不插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底下画出的画。可算看出他要画什么了,便伸手一按,将纸抢了过来,再拽一拽,又把他手里的笔也拿过来。 席临川不理会她的小动作,任由她去继续画这画,手支了额头睇着琪拉:“现在夫人拿皋骅的事来,让我觉得我欠你们个人情,说得通么?” 琪拉哑住,身形略有不稳地向后退了半步,竭力想着如何作答。 红衣在那大圆中添了两个小圆,笔向下微挪一些,画了一条“w”型的曲线,在下面又有条“u”型曲线兜住…… “安插丝缎的人不是聿郸……”琪拉的气息愈显不稳,微转过头去,示意婢子退出屋外。 却是那婢子刚跨出房门,她就再也无力支撑,一个趔趄跌在地上,声音低哑:“那是我父亲的人……” 红衣一怔,正在圆中写“王”的手顿住,看向琪拉。 席临川淡看着琪拉神色间的挣扎,一语不发地等了一会儿,她终于又开了口:“和聿郸没有关系……是我父亲的人。” 迈过了这道坎,琪拉终于再又不着逼问,一五一十地说了下去。 红衣一边听着,一边低头写完那个“王”。又凑凑合合画了个身子,再在身上添了几道黑纹。而后抬头去看席临川的神色——目光所及之处,他一脸悠然,让她禁不住地觉得,他其实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琪拉的娘家是赫契的大贵族,是以她和聿郸从小就订了亲,注定会是他的王妃。 她的家中对汗王很忠心,也和汗王一样好战。从不赞同聿郸那求和的想法,只想用铁骑打得大夏服软。 却没想到,在二人完婚后,聿郸就决意向大夏投诚,琪拉思量后决定跟他同去。可再然后,席临川又胜一仗,取了汗王首级。 “贵族们恨极了将军……”琪拉望着席临川,急切地解释着,“是父亲再次在将军府上安插了眼线……我从中帮了忙,但是聿郸他不知道!” 席临川没有说话,她憔悴面容上的绝望又添了几分,嘶声道:“他真的不知道!他早就想与大夏讲和……是我不甘心!现下这些不该是他承担,将军您、您带我去见陛下好不好,我父亲犯下的过错该是我来赎罪……” 她这样不管不顾的做法,蓦地让红衣有点恍惚。 她一直以来都十分厌恶琪拉,不仅因为她手上沾着淮乡楼伙计的血,还因她本身的性子也不招人待见。 目下听她这般乞求,却忽而觉得其实她也很有些可怜——当然,用“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也很说得通,但红衣仍难免有点心软;再细想些更是觉得,若聿郸当真对丝缎的事不知情,因为这个治他的罪…… 他还真有点冤。 “夫君……”红衣凑近了些一唤。 因疲惫而变得分外软糯的语声搅得席临川心中一酥,手直伸过去捂了她的嘴,继而闻得手心下传来一声幽幽的:“呜……” “咳。”席临川清清嗓子,才把这立时三刻想扭头逗红衣玩的心态端正回来,探手拿过她画完的画,放开她的嘴,问她,“画的什么?” “老虎啊……”红衣认真道。席临川微一笑,起身走向前去,将那张画递给琪拉:“夫人觉得是老虎还是猫?” 琪拉看了一看,神色变得有些茫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些无关的事。 “其实我原想画猫来着,她非在头顶上写个‘王’。”席临川侧头一扫红衣,眼中隐有嘲笑闪过,他复又看向琪拉,“不过是猫是虎都没关系。猫,各户人家都养;虎,宫中驯兽院里也有不少。” 他的笑容一分分敛去,神色沉了许多,稍缓口气,续言道:“但愿夫人日后能明白这地方日后是谁做主,再仗着自己是头曾猛虎就四处惹事——我可以寻机会带夫人去看看宫中随意咬人的猛虎是怎么死的。” 末四个字狠意十足,连红衣都听得后脊一凉。琪拉面容愈白,跪坐在地怔了良久,才完全无力地道了一声:“多谢将军……” “这回是夫人欠我人情了。”他口吻声音地提醒了一句,琪拉点一点头,他又道,“夫人现在就可以还。” “什么?”琪拉浅怔,满是疑惑地望向他,问他,“怎么还?” “如果我让涉安侯和夫人平安回到封地去,还请夫人也让两个人平安回到大夏。” 席临川负手而立,烛光在地上映出的影子颀长,又透着些许说不清的凉意。他一叹:“他们月余前落在了夫人的娘家手里,夫人可愿帮这个忙么?” 红衣忽地一懵。 她惊然抬头,惶恐不已地望向他的背影,心中骤升的猜测刺得浑身都凉了:“将军?” 他稍偏了头,听得背后说:“是……绿袖和……” 她直吓得说不完整,杏目圆睁地望着他,继而见他再度看向琪拉:“夫人看见了?他们对红衣很要紧。若他们出了什么事,让红衣承受不住,就算涉安侯已回了封地,我也必会再度把他抓回来。” 章节目录 第132章 营救 是夜,席临川神情紧绷地策马入了皇城。 马蹄初踏过皇城城门,便见两名禁军立即翻身上马,同样直奔皇宫而去。 他们骑得更快一些,马蹄踏出的声声“嗒”音在夜色中几可连成一线。 席临川不慌不忙地驭马跟着,少顷,苍茫夜色中显现出了宫门的轮廓,便听得那两名禁军同时急唤:“前线要事,速开宫门!” 三声之后,偌大的宫门缓缓开启。初时只一条缝,而后慢慢地愈开愈大,远远眺去,更远处的下一道宫门也正开启,再往里看,大殿的暖黄的光线映入眼帘。 几年前皇帝就曾下旨,许他骑马入宫。但两世加起来,这也是他头一回这样做。 一路驰至宣室殿前才下了马,即有宦官两名宦官同时前来帮忙将马牵走。席临川甫站住脚,便足下不停地直奔长阶之上而去,门口的宦官立即推开宫门,恭请他进去。 皇帝尚未就寝,听闻他此时前来,心中一震,遂抬眸望去,沉声道:“如何?” 席临川驻足一揖,拱手禀说:“涉安侯夫人来过了。” 皇帝稍点了下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她也说眼线之事与涉安侯无关、是她父亲所为,臣明言可保涉安侯与她平安,需以惊蛰和绿袖交换。”他说着,朗然的声音一顿,话语转而变得有些黯淡,“但涉安侯夫人说,自她随涉安侯归顺大夏,便引得一众贵族愤慨。虽则赫契许多事情仍会告诉她,但想让她说服他们放了惊蛰……恐是不可能了。” 皇帝眉心一紧,冷声笑言:“押涉安侯夫妇到祁川去,惊蛰赴死的时日,送他们的人头回赫契!” “诺。”席临川沉稳应下,默了一会儿,又说,“但臣还有个别的想法。” 皇帝一睃他,颔首:“你说。” “涉安侯夫人无力说服她父亲放人,但告诉了臣赫契几大贵族目下驻扎何处。”他的话语中始终带着思索,一壁斟酌着一壁道,“其他几个且不提,但她父亲的住处……因她时有家书寄回,那地方该是真的。” 循着他的话思量下去,皇帝不禁轻吸了口气,眸色微凝:“你是想……” “可以在惊蛰赴死之前,把他们抢回来。”席临川语气诚恳,“臣看过地图,虽则离大夏远了些,但若要智取也不难。陛下若是准许,臣带人去……” “不准。”皇帝回绝断然,手指在案上一敲后,挥手让他告退,“此事朕自会同翰邶王解释,你回吧。” “陛下!”席临川忍不住一喝,抱拳凛然道,“目下局势已然稳定,赫契不过是强弩之末,陛下不能让为此涉险多日的人此时冤死异乡。” “所以朕不能让你们两个同时死在异乡。”皇帝语无波澜,一言驳回他的话后,顿了一顿,又道,“让朕想想。如是要去,朕会派禁军去。” “禁军不如臣了解赫契地形,陛下派他们去,才是平白让人死在异乡。”席临川不作退让,抬眸一看,皇帝却也毫无改变决定的意思。 僵持片刻后,他无声一喟,终抱拳道:“臣告退。” . 这样的黑暗已经持续了许多日。就算是作为地窖,这地方都太阴凉黑暗了些。 实际上却是个牢房…… 绿袖回想着曾因看到诏狱的严刑而被吓哭的事,不禁一声自嘲,觉得那时真是太天真——相较于这地方,禁军们对待犯人的方式称得上“善良”。 几尺外的地方传来铁锁磕在木栅上的声音,绿袖费力地看过去,黑暗中依稀有两个人影。 她下意识地想躲,身上却使不上劲,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近了,一左一右地将她“提”起来,半拖半扶地向外去。 行出数丈,眼前豁然开朗。数支火把整齐地插在石墙上的钉出的槽中,映得满屋灯火通明。 她虚弱中下意识地抬了眼,眼前的片片光团晃动了好一阵子,才逐渐凝出明晰的画面来,这画面却让她狠狠一怔! “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听上去发音奇怪的汉语从不远处响起,她费力地偏头看过去,他赫契人轻笑一声,又道,“一个姑娘,三天粒米未进,不好受吧?” 原来……刚三天? 绿袖回一回神,仍禁不住地觉得他是在蒙她,她明明觉得已过了大半月了。 仔细想想,又知大抵只是自己过得漫长而已——这些日子她都只有水喝却没有东西吃,若当真是大半月,只怕已然饿死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绿袖的声音低得难寻,缓了好一会儿,才又说,“你们敢从大夏的地盘绑我过来……不怕官府查出端倪,触怒陛下么?” “现在不是嘴硬的时候。”那人蔑然一笑,遂起了座,踱步走向数步外吊着的那人,又回头看看绿袖,“你们两个总要有一个人说的,这机会先给你,你看清楚我都会做什么,再决定是否主动告诉我。” “你……”绿袖神色骤慌,未及说出什么,他已猛地扬了鞭子。 鞭子在空气中划出疾风,猛地落下间直吓得绿袖紧闭双眼。听得一声压抑着的惨叫,她又忍不住抬眸看去,见他本就遍体鳞伤的身上又添了一道新伤,自左肩斜划而下,嶙峋的伤口中皮肉外翻,看上去甚至不像是一鞭子打出来的…… 她颤抖着看向那人手里的鞭子,他淡声笑着,竟配合地走近了,让她看得更清楚:“上面坠了两颗钉子,管用得很,毁你这张脸不是难事。” 她心中一阵狠颤。 “不然这样吧……”那人笑意未减,环视一周后,目光重新落回她面上,“我让你自己想一想。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个人,你都可以逐样看个清楚。” 他说着便向外踱去,打了个哈欠,“善意”地提醒她:“最好记得想想这些东西落在你身上是什么感觉,听说你是个不错的舞姬,别给自己惹麻烦。” 这话音落下后,厚重的木门在身后狠狠关上。 门响激得绿袖浑身一栗,而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拽门,但很快便知那门是从外面闩上了。 周身颤抖不止地回过头,她再度看向十余步外吊着的那人,凝望一会儿,眼中挣出泪来:“大人……” 那人闻声轻颤,抬头看向她,眸中骤然沁出痛苦:“他们还是找到你了。” 这并不是她进入这刑房后说的第一句话,他却是刚知是她。绿袖细思之下,便知他大约是方才已晕厥过去,又被新至的伤痛激得醒了。 眼泪猛地涌了出来,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因怕触到他的伤口而不敢碰他,无力地扶住旁边的石壁,有满心的话又说不出。便怔怔地望着他默了好久,终于,她说了一句:“我们会出去的……” “绿袖。”他疲惫地低着头,微摇了摇,目光移向侧旁,向她道,“你看。” 她顺着看过去,见他右脚边的地上画了数道横线,皆是血迹所画,看上去并不整齐。 “我来赫契前,曾与陛下议定……若我被俘,宽云会即刻飞回皇宫告知陛下。陛下会以大局为主,决定是否救我,一共有三十天时间。”他说着,虚弱一笑,再度看向那些横线,“若无人前来,我便在第三十一天的黎明自尽。已经第二十五天了……我觉得可能……” 朝廷大概不会派人来了。 希望被生生斩断的残酷让绿袖胸中窒住,她连连摇头:“不会的……” “你活下去。”他抬眸看看她,笑意苦涩,“你一直只是传信而已,你知道的事情没有那么要紧。他们若非要逼问,你告诉他们便是……但凡他们肯留你一命,你就还有机会跑。” 她惊得说不出任何话,只一再摇头。他歇了一歇,又说:“宽云是我父亲给我的,它会带你去找他。唔……你自己去找他也行,随便找个官府,他们自会帮你。但你只告诉他们‘惊蛰’可不行,我……” 他长喘了一口气,刚能碰到地面的脚艰难地挪动了一些,离她近了一点:“我告诉你我的名字。” 绿袖浑身僵硬地半点也挪不开,怔然望着他凑近了,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冲得她的神思猛然清醒。 她连忙迎了过去,屏息静听他说。 耳边一声熟悉的低笑,听得绿袖一阵恍然,感觉似乎还在长阳,他凑在她耳边以同样的笑音调侃她说:“大晚上的专程跑来给我送宵夜着实麻烦姑娘了,若不然,你索性住来我府里,宵夜归你管,府中事情也交给你打理好了……” 许久之前的回忆让她倏尔间又是眼底一热,狠狠咬唇不让自己再作乱想,忍着泪静听他的话。 他声音轻轻地告诉她:“我姓霍,名予祚。” 绿袖明眸一颤,霎显讶异。陡有一声惨叫传来,又惊然回头,却是什么也看不到。 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滴着凉水的石壁,和那扇紧阖的木门。 又一声惨叫。 这一回,连霍予祚也抬了头,凝神静思一会儿,看向绿袖:“你躲起来……躲到门后去。” 章节目录 第133章 折返 绿袖缩在门后,侧耳倾听外面的厮杀声,直紧张得牙关紧咬。 霍予祚亦凝神听着,想从叫嚷里听出个所以然来——因是这样被吊着,他横竖都是躲无可躲,若能从声音中听出自己接下来的命数如何,也算有个准备。 却是努力了颇久都毫无进展。除却象征死亡的惨叫之外就再听不到其他声音,连一句喊话声都听不到。 略有无奈地一喟,霍予祚看向门边面色惨白的绿袖,哑一笑:“不知外面是什么状况。如是我们逃不出去……”他啧了啧嘴,“也不知有没有人能给我们收尸。” 绿袖反应了一瞬,忽地也一笑。 类似的话,分明是她从前说过的。 那次是被聿郸逼着到祁川给贵族们跳舞,她半开玩笑地问红衣如果死在路上,能不能有人给她们收尸…… 那时是真的怕极了,觉得赫契人都凶悍得很,必定难免会有危险。却全然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置身于与赫契人的斗智斗勇中、会经历比那时凶险百倍千倍的事情。 蓦地仔细回想,在这数月里,她虽则也担惊受怕,却从没有过能与那次相提并论的刻骨恐惧了。 怔了一怔,绿袖看向霍予祚,轻松而笑:“没有就没有呗……多大点事。” 来是她自己要来的,为的是能助他一臂之力、让他活着回去;然则天难遂人愿,既然做不到活着回去,那么得以死在一起也不算太亏。 霍予祚也一声轻笑,稍一点头,道:“也是,反正有人陪我同走奈何桥,一具皮囊如何,不要紧了。” 外面的厮杀声还在继续,明显离得越来越近了。终于,似乎有人撞在了门上,重重的一声闷响震在绿袖耳边,她却再没发抖。望一望那扇仍紧阖的木门,她转头向霍予祚走去。 “你在那儿待着。”他看着她蹙眉道,“若是来者不善,进门后必定直朝着我而来,你躲在门后还有悄悄溜走的……你干什么?!” 霍予祚浑身悚然地偏头躲他,却无奈他被吊着、她却行动自由,一避再避之后还是躲不开她。绿袖盈盈一笑,脚尖轻踮,薄唇便触在他的唇上。 “……”霍予祚面上一阵热,周身皆僵住,半分动弹不得。惊然地望了她好一会儿,他一切齿,佯愠道,“你一个姑娘家……喂!” 绿袖再度将薄唇送上去,轻轻地止了他的话。带笑的眉眼微微阖上,那浓烈的血腥气仍充斥在鼻子里,她却莫名地不慌了。 . 一番拼杀后,木门之外已是血流成河。 尸体横七竖八地倒着,一半只是一刀割喉而过,另一半则难免缺胳膊少腿。 砍杀最后一个狱卒,紧闭的木门出现在眼前时,众人皆是一喜。席临川挥剑挑开门闩,踢门而入…… 一众禁军就和他一起同时傻在了门外。 里面那两人也傻了会儿,而后同时反应过来,各自扭头轻咳一声,女子一福:“将军。” 席临川难免神色古怪,回了她一声轻咳,视线在二人之间一荡:“我冒死来救你们,你们过得还挺……潇洒?” 绿袖满脸通红,好在霍予祚仍从容自若,手上挣了一挣,反问席临川:“将军看我这样潇洒?有劳先松绑再用这词。” 踏着夜色,数匹骏马从赫契腹地疾驰而出。偶然遇得散兵阻击,也是厮杀而过,毫不恋战。 天渐明时,熙南关隐现身形,驻守的官兵望得尘土飞卷,立时弓箭齐备。待得开清来者何人,又纷纷收了弓箭,打开城门。 席临川策马未停,扬声吩咐道:“叫郎中去长歌坊,另备吃的送去;传信使,急禀陛下惊蛰已救出。” “诺!”几人同时一应,各自驭马驰出。 又过半刻,终于到了熙原城门口。城门初开,便见一人迎面奔来,席临川不觉一笑,下了马迎过去,来者撞进怀中的同时,便听得一叠声的问话:“怎么样?怎么样!” “都活着。”他说着指一指马车,“先让他们歇一歇,你晚些再去见。” “嗯。”红衣点点头,长松口气,和他一同入城。 . 他们到达长歌坊的时候,几名郎中皆已在正厅候着了。 长歌坊外有数名禁军把守,引得百姓纷纷围观却又不知里面出了什么事。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绿袖和惊蛰送上二楼卧房,即让郎中诊治。片刻后得知结果,绿袖只是身子虚些,慢慢调养几日便好,霍予祚却伤得很重,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 席临川看着他的伤势也皱了眉头,思了一思,看向信使:“添一句,求陛下派个御医来。” 自此,熙原城便戒严了。虽则大局已掌控在手,但此处到底情势复杂,席临川不得不谨慎而为。 如此过了几日,长歌坊都安安静静的,大门忽被闯开的一瞬,正自叙旧的红衣绿袖皆一惊。 忙不迭地夺门而出,二人行至二楼栏杆边往下看去,行来之人让红衣一怔:“指挥同知大人?” 下一瞬,便见席临川已迎上前去,拱手一揖:“世子殿下。” 世子?! 红衣愕然,一时还倒是自己看错了。他抬头望了一望,遂问席临川:“我二弟呢?” “无性命之虞,尚在医治。”席临川如实道,而后向旁一退请他上楼,“殿下请。” “先不了。”他却摆手拒绝,没有此时去探望的意思。再度抬头,他的目光落在红衣身上,稍一颔首,“有劳娘子移步。” 红衣轻讶。与绿袖一起含着不解下了楼,四人进了侧旁一间安静的雅间,共落了座,听他细细说起了急赶至此的原因。 共是三件事,一件,是皇帝因为席临川擅自带人离开长阳、自作主张搭救惊蛰的事大为震怒,连带着上前劝解的大将军郑启都遭了一顿训斥。世子口吻诚恳地说:“待得回到长阳,将军先入宫谢罪为宜——替我也把罪谢了。” “什么?”席临川挑眉,看向他大有不快。红衣在旁撇一撇嘴:合着这位也是擅自出来的…… “将军先走的,将军先去。”世子双手托在脑后,枕在靠背上,“顺口帮我向父亲美言几句,反正……父亲顾着将军的面子、顾着陛下在前,也不敢把将军怎么样。我也替将军在大将军面前说好话来着。” 这太极打得十分合适。都把自家人推给队友去解决,中间隔了一道关系,许多不快不缓和也得缓和了。 红衣又撇撇嘴,愈发觉得这些个贵族公子也真是活得“画风清奇”了些,和“家长”斗智斗勇起来就跟小孩子似的,能躲就躲、能逃就逃、能不应付就不应付。 世子则看向她,打量了她一会儿,问她:“娘子可得罪了什么人?” 多了去了…… 红衣忍住了脑中的第一反应,有点茫然地问他:“怎么问这个?” “我发现了些怪事。”他的手指轻击案桌,“离开长阳后,因要知道将军身在何处,我一直派人打探着,日日回话。他们无意中探得还另有旁人跟着将军的行迹而行,但到将军将娘子安置在熙原后,那人就不见了。” 所以,倒更像是冲着她来的。 红衣浅怔,细细思量一番后仍是不知。看向席临川,他也是紧锁着摇头,世子沉吟着一颔首,只问:“那是将军亲自去查,还是我禁军都尉府查?” “有劳大人。”席临川拱手,世子会意地点头,继而再度看向红衣:“第三件事。” “嗯?”红衣正襟危坐,静等其言。 “谨淑翁主问你舞编得怎么样了。” “……” 红衣呆住了。方才还置身于特工营救行动后续工作的紧张之中,眼下却转瞬成了被催交作业的感觉。她神情发僵地尴尬了好一会儿,只得磕磕巴巴道:“我……我迟些给翁主回话。” ——这不是添乱吗?! 她在这儿紧张得寝食不安,谨淑翁主突然托个人来问她“舞编得怎么样了”,简直就是成心毁气氛! 于是,红衣心有戚戚焉地酝酿了一番情绪,重新投入到“遭遇创作瓶颈”的氛围中…… 和在竹韵馆中一样天天阴郁、日日暴躁,不一样的是,这回还有两个人给她火上浇油。 一个是席临川,总能在她安安静静整理思路的时候推门进来和她说话聊天,不然就是送一碟当地的小吃来给她尝鲜,再不然,则是面容沉肃地告诉她这样日日闷在房里不好,想邀她晚上出去走走。 ——如此,十次里有八次都被她推着后背轰出去了。偶能听得他一声轻笑,直让她觉得他根本就是故意来捣乱! 另一个,则是绿袖了。 按理说绿袖也是竹韵馆的“员工”,且和她一样时常负责这些编排舞蹈的事。目下她“瓶颈”了,想找绿袖一同讨论一番,绿袖却全然不给这个面子。 要么是趴在惊蛰身旁、要么是坐在惊蛰榻边,好像两个人总有话说,一聊就是大半日不停,哪还有她去讨论艺术的机会! 红衣郁闷得直捶桌子,旁边又来捣乱的席临川仍一副悠哉哉的神色,抿一口酒,问她:“这次的舞是什么来着?” “家庭和睦。”红衣支着腮帮子恹恹回道。 “哦。”席临川抬手朝隔壁指了指,“绿袖他们这种和睦,还不够么?” 章节目录 第134章 归来 红衣继续蔫蔫地趴了一会儿,知道席临川此言是要帮她改改思路,又一次在纸上有一笔每一笔地划拉起来,把先前所想的全部推翻,努力给自己营造出个全新的想法。 如此还真有了点进展,思路一点一点地构建起来,先写顺了一个大纲,再逐渐地增添细节,就像是为已建好地基的房子添砖加瓦。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颠覆原本的设计”,只是席临川的提议还真和她最初的想法不谋而合了——她所想表达的“家庭和睦”绝不是女人只为家务事劳累,而是那种夫妻配合得宜、共同奋进的感觉。 诚然,就算是“只为家务事劳累”也并不与此冲突,只是在这一篇章里,红衣着重渲染了“贤内助”的重要性,旨在强调即便是只为家中忙碌的妻子也不是可有可无、不是谁的“附属挂件”,仍只意味着双方分工不同,是以有了“男主内女主外”的状况。 绿袖与惊蛰的故事被放在了第一幕,虽然谍战风云导致高|潮不断、剧情太丰富了点,放在开篇略显激烈,但能一下子抓住观众也不错; 第二幕用了琪拉和聿郸的事。鉴于红衣至今也不怎么待见这两位,即便是出于艺术考虑……也并不想在他们身上多着墨! 所以她才没心思去多脑补他们平常和睦与否,前面的各样“家常”一笔带过,重心只压在琪拉为救聿郸只身赶赴长阳求人的剧情上。顺道也没忘了借此多赞美一下两国友好的进程——虽然她知道这所谓的“友好”其实是打出来的,但身在首都,又出现了这种以番邦夫妻为主人公的剧情,适当迎合一下官方还是有必要的。 第三幕。 设计之初,红衣很想拿敏言长公主和郑启为原型。他们的故事席临川给她讲过,红衣亦与他们有几面之缘,觉得那种互敬互爱的感觉很好。大将军出征时敏言长公主是怎样的心情也不难脑补,如若编排妥当,必定甜中带虐,酸甜交集,很戳人心。但是…… 仔细想一想,直接这么拿皇族长公主编故事、且还是明目张胆地演给长阳城的达官贵人看,好像有点胆子太大。 于是奋笔疾书完的红衣托着下巴望着眼前的几页纸发起了呆,拿不准这篇章到底能不能用,挣扎了许久,耳边传来幽幽的一句:“你又‘瓶颈’了?” “……”红衣挑眉一瞪,抬眸看向站在门边的席临川,道了声“没有”,又将心中的疑虑同他说了,席临川沉吟片刻后一点头:“是不太合适。” 完蛋了,毙稿。 红衣瞬间趴回案上,毛笔从几张纸上依次划过,狠心抛弃这一幕的全部设定,一切推翻重来。 颓然到面色阴沉的样子看得席临川一声低笑,他踱步走到案前,坐下|身拿起她面前的几页废稿看了看,眸中微讶:“不是编舞么?怎的只是写了个故事而已?” “要先定好剧情啊……”红衣翻着眼睛睇睇他,严肃认真地解释,“然后再根据主要内容和中心思想的需要去挑曲子和编舞。” “原来如此。”席临川恍然大悟,手指在纸上轻一打,衔笑道,“这么多步骤,不能事事都你一个人做。我说服绿袖编这个故事去,你歇几日。” 他说罢不由分说地就起身出门了,红衣稍挑了挑眉也没拦他——她也确是想找绿袖帮帮忙,这思路打开得本就不容易,如今又要重写,简直心情暴躁得想咬人! . 又过三五日,惊蛰的伤势稳定下来,一行人便动身回长阳了。 红衣心中的疑惑已揣了多日,难免好奇指挥同知的那“世子”身份是怎么回事。她问过席临川,席临川却也暂未同她解释,只告诉她“到了长阳再说”。 终于回到长阳城,席临川的马刚踏进城门几步,便被守卫挡了下来。守卫一揖:“请将军速速入宫回话。” “我知道。”他刚点了头,那守卫又说:“请随行众人一同入宫回话,世子殿下同去。” “……”这话即让众人一凛,世子的面色骤然僵了,席临川和红衣一同看去,不约而同地露出点幸灾乐祸的神色。 “……够了。”世子回看向二人狠一切齿,率先策了马,冷着脸走在前头。 彼时,正是夕阳渐落的时候。 长阳城中逐渐呈现出夜晚的轻松与热闹,有大人带着孩子走出坊门,四下看一看街边随时可能被武侯驱赶的小摊,又一同走向东市或者西市,去逛“合法”的集。 他们一行人骑马走在街上,无论是前面丰神俊朗的席临川和世子,还是后面那一众飞鱼服齐整的禁军,都足以引得众人争相观望。 这种“被围观”的感觉红衣至今不适应,偏她又是侧坐在席临川面前,他手持缰绳边自然而然地将她半搂在怀,大庭广众之下的亲昵难免惹得路人指指点点。 黛眉蹙了一蹙,红衣微侧过头看向他,席临川视线一低,询问道:“怎么了?” 她看看他甲胄上的猩红斗篷,因为骑马而全然在他身后,她难以拽到,问他说:“把斗篷拽给我,好么?” “干什么?”他一边问,一边探手向后拽住斗篷的边缘扯过来给她,便见她接过来又往前扯了些,身姿就势往后一躺靠在他怀里,用斗篷将自己遮住,嘟囔地回说:“讨厌被看来看去。” “……姑娘。”席临川忍俊不禁地一声哑笑,稍揭开斗篷低头看看她,“很会自欺欺人啊……” 斗篷笼罩出的黑暗中她明眸一扫瞪来,凶神恶煞的,瞪得他乖乖地把揭开的地方又给她盖了回去,讪讪道:“当我没说。” 如此说笑着走进皇城无妨,到了宫门口,众人一齐下了马,红衣借着席临川的胳膊也下马站稳了,很快就见宦官迎了过来,并未理会他们,径直走到马车边一揖:“陛下口谕,殿下伤还未愈,乘车入宫便可,不必在意虚礼。” 马车中传出虚弱的笑语,道:“多谢陛下。” 红衣愈发不解,眼看这她一直以为只是禁军的兄弟二人一个成了“世子”,一个是“殿下”,愈发纳闷这背后到底还有什么传奇。再度追问席临川,他却还是不说,但这次,却把不告诉她的理由说了出来。 “等你演完这一次的舞再说。”他压音指了指世子,“这兄弟二人的事情太传奇,万一你听完改了主意要重排舞蹈……我就亏了。” 怎么……就“亏”了? 红衣仍有不解地睇一睇他,再回想此前他说交给绿袖编剧情的事,心中隐隐有点“不祥的预感”! 一直行到宣室殿外,几名宦官一同上前,揭开车帘扶惊蛰下车。又一同布上长阶,甫踏过门槛,蓦见眼前人影一闪,席临川微惊之下急拉红衣避到一旁。再一定睛,见一约莫四十上下的男子疾步冲出,直奔世子而去,口中怒斥:“你还敢回来!” 红衣一愕,惊诧中望见平日里无论严肃办事还是随意说笑时都风度不减的指挥同知骤然间慌了神,疾步避让着,险些从长阶上跌下去。 ——手忙脚乱间猛扶了长阶旁侍卫的刀柄才站稳脚,这厢席临川已赶过去,拦住那男子连连赔笑劝架,指挥同知忙配合着一揖:“父王息怒……” 肃穆的殿前长阶上,一派尴尬到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僵局。 须臾,有宦官上了前,在那男子身边深深一揖,头也不敢抬地道:“殿、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那人这才不得不暂且放下怒意,冷声一哼,转身回到殿中。世子顿松口气,理理衣衫,也举步继续往殿里去了。 满殿沉寂。 红衣抬眸一扫就吓住了。先前她来过宣室殿,却远没有这么多人,大殿两侧设了数席,数算下来少说二三十人在座,见他们入殿皆把目光投过来,有轻喟有怒色有窃窃私语。 方才那怒然出殿的男子也去落了座,席位就在皇帝右首,可见身份不低。 齐行过礼,惊蛰因为有伤,晚了片刻才入地殿来。众人安静地让开道,他脱开绿袖搀扶的手,上前一揖:“陛下。” 皇帝“嗯”了一声,睇视他片刻,看向怒意未消的翰邶王,轻一笑:“你这两个儿子如今都是朝中重臣,虽予祉擅出长阳有违律之处,但功大于过,当众苛责多有不妥,三哥给朕个面子?” 翰邶王听言发不得火,犹自气不顺,沉声一喟,只说:“臣听陛下的。” 皇帝微一颔首,视线移回来:“予祚,临川。” “臣在。”二人同时一应。 “你们呈来的奏章……”皇帝轻吸着气,眉头轻挑间,神色变得有点古怪,“朕姑且准了,遂你们的意。但旁人如何,须你们自己去说,若自己处理不好,休想让朕强下旨意帮你们做什么。” “……”这回轮到二人的神色变得古怪。 互相望了一望,谁也不好说什么,硬着头皮应了声“诺”,也不理旁人因为这打哑谜般的对话而投来的不解,各自后牙暗咬,心中皆叹皇帝忒不厚道! 章节目录 第135章 婚事 席临川和霍予祚的“哑谜”并没能打太久。因为很快,红衣就从绿袖口中得知,霍予祚正式说了要娶她为妻的话。 ——这过程却并不值得开心。 是翰邶王传绿袖去了他在长阳的府邸,一去就是大半日。绿袖傍晚回到竹韵馆时,哭得双眼通红,进了个雅间便狠狠摔上房门,从里面闩上,任谁敲门也不开。 红衣和谨淑翁主在外面面相觑,怔了好一会儿,红衣带着错愕问谨淑翁主:“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谨淑翁主望着紧阖的房门一喟,“三伯伯不答应呗。” 然后安安静静地过了两天。白日里,二人各从各的住处赶到竹韵馆上班,红衣在敞亮的前厅中编排前两幕的舞蹈,绿袖则把自己闷在屋子里编第三幕。 第三日,原仍是如此。晌午将至时,却有婢子匆匆而至,急拍绿袖的房门,催促道:“绿袖姑娘……快出来!翰邶王世子殿下和王次子殿下同来了,马车已至平康坊外……” “行了。”谨淑翁主在前厅中品着茶,先绿袖一步喝住她。放下茶盏,目光也移向房门,口吻悠悠,“你得多谢我是个翁主了。想要如何,你自己吩咐便是。” 那婢子有些诧异地望向谨淑翁主,红衣蹙着眉头也望过去。谁也不说话,直至里面传出了一句:“把人给我挡住,我不见!” 清脆悦耳的声音带着几分怨愤,红衣思了一思,看向那婢子:“多叫些人出来。” . 是以当霍予祉与霍予祚走过一家家在白日里尚未开门营业的青楼、走到竹韵馆前的时候,就见一众舞姬挡在门口——她们虽然纤瘦,但耐不住人多,一个个皆侧着身子,将门塞得严严实实的。柔荑轻插纤腰,垂眸冷对,“挡驾”的意思不要更明显。 “嗯……”霍予祚一见这情状就显出了尴尬神色,求助地望向霍予祉,霍予祉略一挑眉:“我们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什么?”霍予祚一怔,遂道,“翰邶王的儿子啊。” “哦,那我是世子。”霍予祉一颔首,“这种事二弟你自己解决,我堂堂世子不跟着你胡闹。” “……”霍予祚神色一僵,眼见面前数位舞姬艰难忍笑的神色,敛去笑意,改口道,“禁军。” 霍予祉目光一划他,向后退了半步,一揖:“指挥使大人,在下不干涉大人的私事。” 霍予祚傻了。 费了半日工夫,才说动这位兄长同他一齐前来。结果来是来了,却从公私身份上各赌他一回,压根不打算帮他过这道门槛,就是个来看热闹的。 一时牙关紧咬,霍予祚抱臂在门口瞪了一众舞姬半天,短声一喟:“劳烦请红衣出来。” “娘子正陪谨淑翁主下棋。”挡在正中央的舞姬眉眼未抬,从容不迫地应了一句。 霍予祚再度一僵,又沉吟一会儿,扭头问霍予祉:“可否有劳兄长回府给我取本书?” “可以。”霍予祉点头,却是未就此离开平康坊,也没问他要什么书,径自从怀里抽了一本出来,“这本?” 霍予祚目光一定:“……是。” 《诗经》。 . 节奏“别致”的鼓点传进耳中的时候,绿袖便知这是有人“叛变”了。 烦不胜烦地捂着耳朵生了半天的闷气,却是根本挡不开那鼓声。阖眼切齿,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拍案而起,走到书架边,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红衣也是烦不胜烦,备着震天的鼓声吵得不能再继续编舞,又不想叫这些好心当红娘的舞姬停下,只得托着腮听着,啧了啧嘴:“我都不想回府了。” “嗯?”谨淑翁主一愣,上下一扫她,“为何?” “翁主您想……”她嘴角轻一扯,“那天陛下话里的意思,显然将军和殿下求他的是同一件事。殿下是冲着绿袖来的,您觉得将军是冲着谁?” “自是你啊。”谨淑翁主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再度打量她一番,又道,“这还用问。” “就为不用问……一点悬念都没有。”红衣行为索然地嘟囔着,指指门外,“你看殿下多努力,将军可一点反应都没有。” 席临川照旧每天早上自己去上朝、晚上专程跑一趟接她回府。在府里也一切如常,该说笑的事就说笑、该商量的事则商量。至于婚事如何,他只字不提,既不问她的意思也不问他母亲陈夫人的意思,弄得红衣直不明白他现下到底是什么心思——难不成因为皇帝袖手旁观,他就索性放弃了?不打算娶她了?又或是等着她主动开口呢? 可她……她也开不了口啊! “将军和我这位堂兄可不是一样的人。”谨淑翁主持着茶盏轻一耸肩,招手示意红衣走近些,噙着笑压音道,“你若想知道他到底什么心思,不如……” 半刻之后,绿袖被亲自来劝她出去见霍予祚的红衣气坏了。 还说是好闺蜜呢,谨淑翁主还没松口,她倒先动摇了! 叉着腰怒目而视,绿袖烦躁地要轰她出去,红衣的目光却落在她案上放着的书和纸上:“若真不想见,你译这鼓点做什么?” 绿袖被问得双颊骤红,转而更是恼怒,一壁往外推她一壁愠道:“你管我呢!出去!我还要编舞!” “我不管你……”红衣陪着笑蹭着地压缓了往外的步子,而后笑意愈浓,“可是竹韵馆里别的舞姬归我管啊。” 面容一震,绿袖的脚步登时止住。 冷峻的目光挪过去,她挑眉看向正厅门口负手而立的人,手从红衣肩头松下来,又瞪了许久,眼里忍不住地挣出泪来,狠一切齿,转身回屋:“今儿竹韵馆休息,殿下请回!” “……绿袖!” 霍予祚箭步上前,在她阖上门前伸手推住了门,满脸堆笑:“你听我说,今天再随我去见我父亲一次,我保证不会再出岔子。” “够了!”绿袖怨愤一喝,又要继续关门,见他仍阻着不放,话语中愈发狠意十足,“你听到翰邶王殿下怎么说的了!你们的王府我进不起!我不接受!” 绿袖语声尖锐地喊着。红衣忍不住暗地里吐了吐舌头,大感这是因为自己平日闲聊时言及的关于“独立人格”的事情太多,若不然,绿袖这土生土长的“古人”,可能不会把话说得这么冲、不会闹得这么凶…… 霍予祚无奈一喟,凝视着绿袖,解释得痛苦:“父王不是冲着你……他只是不满我背着他自己订了婚事。” “殿下糊弄谁呢!”绿袖抹一把眼泪,又要继续关门,口中快语如珠,“既然翰邶王殿下已然请旨在他百年后封地一分为二予你兄弟二人……又明言你若非娶我为妻便没这桩事,我怎能阻碍你当一地之王!就算真阻住了,你父亲还不是恨我一辈子!” 说到末处当真哭出了声来。红衣与谨淑翁主皆听得一愣:竟闹得这么厉害? 封地一分为二的事情,是她们此前所不知道的。一时心中忐忑起来,都担心事情并非她们所想的那么简单——涉及了爵位封地之事,可不是儿戏。万一霍予祚真要在封地和绿袖之间取舍…… 那便如绿袖所言,假设他真选了她才是糟糕,翰邶王必要更容不下她了。 红衣迅速思量着,想来想去,终于向前迈了一步,在霍予祚身侧一福:“殿下,我多嘴问一句,殿下当真觉得您的父王将话说得那么重,不是冲着绿袖,只是对您不满么?” “是。”霍予祚静神一点头,“他是以出身未借口……但他绝不会看不起绿袖的出身。” 这话让红衣有点疑虑,于是又追问一句:“殿下确定?” “他是我父亲!”霍予祚急得提了音,未待红衣再言便又看向绿袖,声色诚恳,“你再随我去一次……就这一次,我保证让他松口。” “殿下为什么不先说服他呢?!”红衣脱口而出——这可是古代,婚礼的步骤理应从“纳采”、“问名”开始,现下非得加个“见家长”是什么样的乱入?! “因为他非要听绿袖的意思!”霍予祚厉声驳回,被这两方施压的情状弄得大有些崩溃。强定着神舒了口气,又向绿袖道,“算我求你。” 绿袖紧咬着嘴唇,狠狠将剩下的眼泪都阻在的眼眶里,美目冷视着地面不说话。 红衣再做一番斟酌,再度上前一步,故作轻松地向绿袖道:“去吧,我陪你。” 绿袖一怔。 “如果殿下确信这火是冲着您自己而不是冲着绿袖,我就知道分寸了。”她的明眸转向霍予祚,“但先说好,如是因为殿下这一环的估量出了岔子……可不能怪我。” 她有些紧张地睇着霍予祚,心绪复杂。 一边胆怯地希望他不答应,这样她便少担一份责任;一边又万分希望他答应,如此,既能促成他和绿袖的事,又能探一探席临川目下的心思。 霍予祚静思着,须臾,看看绿袖、看看谨淑翁主、又看看站在厅门口当摆设的兄长,无力一喟:“总比这样僵持着好。” 红衣听言哭笑不得,隐隐觉得,他这曾深入敌方心脏的高级特工,都快被与绿袖的婚事逼哭了。 章节目录 第136章 说服 红衣绿袖便一同入了皇城,去翰邶王的府邸。 一路上,绿袖都不怎么跟霍予祚说话,车中的气氛诡异得很:绿袖冷着张脸看窗外、红衣忐忑不安地看另一边的窗外,霍予祚几度欲言又止,神色大是尴尬,霍予祉以手支颐阖眼歇着,置身事外的样子。 是以在王府门口下车的时候,几人皆是如蒙大赦的感觉。 守在门口的小厮一揖,恭请霍予祉与霍予祚入内,继而便作势要将红衣绿袖挡在外面。被霍予祚切齿喝了声“滚”,那小厮头都不敢抬得连忙退下了,霍予祉走近了在弟弟肩头一拍,压音提醒他:“再发脾气,父王一会儿还不给你面子。” 一声嘶鸣划过天际,尖锐的鸣音在府中荡出回响,一只鹰隼盘旋一圈后降了下来。霍予祚刚伸出手臂,绿袖在旁轻唤了一声:“宽云。” 红衣眼睁睁看着鹰隼理都没理霍予祚,扑棱着翅膀落在绿袖肩上,霍予祚只好讪讪地把手放了回去。 ……再度清晰地感觉到这两位还在赌气,红衣暗忖得赶紧让这事过去才好。若不然,吵得时日久了,当真会伤感情的。 翰邶王已在正厅中等着,厅中气氛沉肃,一众下人谁也不敢吭声地静声侍立。霍予祉与霍予祚各自一揖,红衣绿袖则一并行下大礼去,道了声:“殿下万安。” 上边没什么动静,红衣在心下静静数着,数了五个数后,径自在绿袖胳膊上一扶。 绿袖微显诧异,初一抬头,却见红衣已起了身,怔然望向霍予祚,他稍一点头,她终于也跟着站了起来。 红衣静听着每一分动静,在空荡的厅中,隐寻得嗤笑一声。 “殿下。”她屈膝一福,刚道了两个字,心速便骤然快了。强缓了一缓,定神道,“绿袖她原是无意再扰殿下清净,但王次子殿下说……您有意听听她的意思,所以妾身便陪她来了。” 这话听着尚算平静,实则何止是她紧张,绿袖和霍予祚听得也心惊。红衣抬眼看向绿袖那副不知该如何接口的样子,轻一咬唇,索性直接将话又说了下去:“妾身和绿袖今日才得知,殿下您已请旨日后将翰邶一地一分为二、两位殿下各承一半……只要绿袖不嫁他。” 上面仍是没有动静。 这样的死寂让红衣心里既不安又不耐,觉得这不是对话的氛围。 此语出后便强压着性子噤声等了片刻,终于听得翰邶王应了一声:“嗯。” “所以……”红衣轻喟着一哂,“绿袖和殿下情分久了,苦思了几日,还是做不出那般自私到底、不顾殿下前程的事。所以……您想听绿袖的意思,这便是她的意思了:您既不满意,她也不会强做什么,两人间的事是凭的缘分,但婚事非是有缘就能成的。她体谅您为儿子着想、想寻个贵女给他做王子妃的心思,从此……不会再搅扰王次子殿下了。” 这话说得几人皆一震,绿袖愕然望向她,霍予祚急喝一声:“红衣!” 翰邶王的目光移向绿袖:“这是你想说的?” “是。”红衣厚着脸皮替她应了,语中一顿,再度福身,续道,“另外,从前私定终身的事是她有过错,在此向殿下赔个罪。但是也请殿下知悉,彼时绿袖尚不知王次子殿下的身份,对他父母双亡的假身份信以为真,并非有意欺瞒于您,更无挑衅之意,殿下息怒。” 她的话音落下,厅中便又静了好一会儿。 霍予祚心内翻江倒海,一时又说不出什么。良久,浅颔着首的几人听得翰邶王执盏饮茶的声音,清脆的瓷声在心上一磕,又听得他道:“没了?” “……嗯。”红衣迟疑着点点头,“没了。” 好在离得较远,提心吊胆的几人没看到,翰邶王的神色一下子僵了。 “照这么说来,你能嫁阿祚与否,其实自己并不在意?”翰邶王睇着绿袖道,目不转睛的样子,端得是不许红衣再替她作答。 “自然在意,民女和殿下共过生死。”绿袖答得也算镇静,短作沉吟,续道,“所以民女清楚殿下前几年过得是怎样担惊受怕的日子。目下大局已定,民女希望他接下来的几十年过得舒心愉悦,在封地上享荣华、受万民景仰,是他此前为国舍命所应得的。” “显得本王很不讲理一样。” 蓦一句压低了音的喃喃自语,让红衣绿袖皆一怔,遂又听得一声叹:“阿祚。” 霍予祚连忙上前揖道:“儿臣在。” “找了这么个不肯服软还会堵人话的妻子,你以后就少到翰邶来扰我。逢年过节走一趟便是了,其他时候,在长阳当你的指挥使。” “……”霍予祚愣了一会儿,语气因惊疑而有些颤抖,“父王?” 翰邶王轻打了个哈欠:“自己向陛下请旨赐婚去。” 绿袖与霍予祚面面相觑,须臾,她看向翰邶王:“殿下您……” “我不能在长阳留太久。”翰邶王眉头微皱,轻揉着太阳穴,“请旨时记得求陛下催着礼部些,该办得事情尽快办妥。你们完婚,我就回翰邶。” “……诺。”霍予祚回过神来连忙应下,绿袖犹沉浸在这巨大的翻转中回不过神来。 “回去吧。”翰邶王挥了挥手,神色略一滞,又向绿袖道,“成婚后,该学的事情自己学着。等阿祚承继了封地,你便是王妃,需你助他的事不会少。” “诺……”绿袖强定着心神福身应下,按捺着心中的欣喜,看向霍予祚。 “儿臣送她们回去。”霍予祚再作一揖,见父亲点了头,与红衣绿袖一同告退。 . 就连世子霍予祉都对方才的反转有点讶异。退出正厅,三人便一并看向红衣,想听听她的解释。 红衣却只能报以一笑,装傻充愣地就不解释。实在说来话长,不是三两句就能跟他们讲清楚的。 虽然不讲理的家长真的存在,但一般而言,家长大多还是讲理的。是以若霍予祚告诉她翰邶王嫌弃绿袖的出身,这也算个道理,她还真没有办法。 但霍予祚说的却是……翰邶王不答应,只是以出身为说辞,实则不满他们背着他私定终身,和出身一点关系都没有。 加之又非要亲耳听绿袖自己的态度——这压根不是真不肯答应的意思,倒像是端着家长特有的架子、持着家长特有的“傲娇”,非得把先前儿子私定终身给自己添的堵给顺了气不可,若不然就好像丢了天大的面子——家长们这种有点奇怪又有点可爱的自尊心,红衣从现代吐槽到古代了。 总之说白了,翰邶王想要的大概就是绿袖的一个态度。觉得儿子为她而给自己添了不痛快,就执著地想看她服个软,他心里就平衡了。 诚然,他所脑补的情况大抵会比今天更“软”些,多半是想绿袖和霍予祚一同求他答应、赔罪之后还要说尽好话来着,却没料到这两位也都是硬脾气,上一回生生闹崩了。 而这一回,红衣到底也顺着他的意,让绿袖一“软”到底。 该守的底线还是要守的。她又不清楚翰邶王到底是怎样的人,万一今天绿袖软过火了,让人觉得好欺负,日后到了王府里过得不顺怎么办?又没有世家背景给她撑腰! 于是“不卑不亢”是基本准则,什么中心思想都是在这个准则的基础上添。她先有点无奈地表示“不想耽误霍予祚前程,都是为霍予祚着想”,再高冷地透出点“绿袖也不是非得赖进你王府”的意思,最后一席话却还是戳中翰邶王想听的点:对不起,私定终身的事是他们错了。不过也是事出有因,您别生气…… 这般一来,该说的点差不多皆说到了,即便她口才不是绝好,兴许表达起来略有差池……但翰邶王本也不是要硬阻到底,意思到了也就基本成了。 踏出府门,红衣抬眼一瞧,连忙止步。 正急匆匆要进府的席临川也忙停脚,睇一睇她,问道:“没事?” “没事。”红衣轻松地摇摇头,笑眼一划绿袖和霍予祚,“他们的婚事,成了。” “哦。”席临川遂松口气,向霍予祚一揖,“恭喜殿下。” 霍予祚笑而未言,红衣的目光仍停在席临川面上,望了一会儿,斟酌着又补充道:“殿下马上要入宫请旨了。” 席临川轻怔,循着这话里别样的意味思量下去,目光微凌:“你特意让谨淑翁主差人告诉我你来了王府,是为说这个?” 红衣眼帘轻垂,隐隐透出点不快的意思,席临川默了默,问她:“同走?” 她点点头,霍予祚会意道:“我送绿袖回竹韵馆。” 霍予祉则径自折回了府去,府门口就只剩了席临川与红衣两个人了。 府门关上,门外彻底安静,席临川凝视着她,抱臂思忖片刻,道:“你我每日都在一个府里住着,你可以当面问我的。” 语中竟隐有些不满的意思,红衣眉心一蹙,想着那边姻缘已成、他自己无甚动作还来怪她探底,不觉口气也硬了起来:“那我和夫人现下也每日都在一个府里住着,我可能当面问她认不认我作儿媳?” 席临川眉头轻搐,复睇了她一会儿,平心静气道:“罢了,反正你便是当面问我,我也不会说。” “……” 这是什么意思?! 心中霎时腾起了不安来,红衣眉头紧锁地望着他,尚未及出言问个明白,万般不好的猜测就已然在脑海中翻涌了。 “唔……没想到你这么急啊。”他挑眉淡看着她,端详了须臾,紧绷的神色倏然松了下来。 伸手在她下颌上一捏,他沁出笑容:“别急。我知道这几日殿下为绿袖做了不少事,但我……” 他敛去三分笑容:“我也是认真想娶你为妻,只是跟他的想法不一样罢了。” “什么‘想法不一样’?!”红衣脱口而出,只想把他现在的心思弄个明白。 “……我不需要你来应付我身边的人为婚事带来的麻烦。”席临川的手放开她的下颌,又不老实地捏在她满是不快的脸颊上,笑容云淡风轻,“而且,成婚这么大的事情,风平浪静地过去多没意思?” 章节目录 第137章 一舞 虽然听出他这是要安排个惊喜给她,红衣努力开解了自己一番,还是觉得不怎么高兴。 ——他明明知道她那么提心吊胆了,还一味地卖关子,大有了些成心捉弄的意味。偏她又全然无法逼他告诉她,弱势与强势的差别一时间十分明显。 便有点赌气,愈想愈不高兴他这般碰上她在意的要紧事还一定要弄个玄虚的安排,复又追问几番,他却仍死活不肯透半个字。 她便有些努力,狠一跺脚:“故意欺负我!我不回府住了啊!” “随你。” 他居然回得从容自若。低一笑,又说:“竹韵馆也安全。嗯……这样一来,我还能好好迎一回亲了呢。” 油盐不进! 于是红衣狠瞪他一眼就出门“上班”去了,那晚她当真没回席府,之后几日也都没有回席府,很有骨气地赌气赌到底。 另一边,绿袖与霍予祚的婚事筹备得有条不紊。 大抵因为翰邶王催得紧,礼部挑了个最近的吉日就定了下来。赶制昏服的事则交给了宫中的尚服局、仪程交给尚仪局…… 总之这些天竹韵馆中热闹得很,不仅霍予祚常来,还时不时有宫女或宦官前来问东问西,忙得绿袖不可开交。 在昏服送至的第二日,绿袖将一沓写满了字的纸交给红衣:“喏,写完了。” “这是什么?”红衣一壁问着一壁接过来,扫了两页后一愣,“第三幕舞?” 绿袖点点头,答说“是的”。她便怀着惊喜细读下去,认真地看了几行,就皱了眉头,倒吸冷气地挑眉看向绿袖:“你这个人物原型是……” 绿袖抿唇一笑:“是的!” ……是什么是啊! 红衣狠一咬牙,怒瞪向她:“将军的意思?” “干什么不高兴啊?”绿袖嗔怪道,一哂,又说,“多好的故事,同生死共患难,必定人人喜欢!” 红衣冷着脸,继续看手里拿着的几页纸,里面的内容她不能更熟悉,是她和席临川间发生的事情。绿袖对各样事件加以提炼,挑了几样经典的来说,以他出征、她等待的幽幽相思为主基调,另添加了些温馨的剧情,亦提及了她在太子谋反时为保他平安只身赶赴祁川的事情…… 几个事件挑得合适,绿袖的水平也是着实不低的,承启转合掌握得很好,也确实依她的心思大力渲染了“互敬互助”的感觉,并未显得哪一方强过另一方。 如此一来,若是否掉这个设计,还真是可惜了。 红衣黛眉微挑,未看绿袖,口吻平淡:“将军是不是还说,希望我也参宴?” 这要求他从前是提过的。绿袖果然点了头,红衣自也不吃惊,轻声一笑,心中暗忖着:他如果瞧准了这时机,在舞蹈谢幕时来个求婚什么的…… 俗!烦人!没创意! 且还是她最讨厌的一种方法!当众求婚借众人施压!简直道德绑架! 本来就在跟席临川抬杠赌气的红衣心中一阵埋怨,手中将这份设计一对折,气鼓鼓地拂袖而去,自己心里都骂自己傲娇。 前两幕皆已筹备得差不多,乐曲动作皆以备好,就差安排舞姬排练了。是以接下来的多日,红衣将全部心力都花在了第三幕上,与乐工磨合着曲子、和裁缝商量着服装,又全心全意地自己闷头编排动作…… 大约因为原型就是自己的关系,这一回投入到人物感情中实在太容易,哪一处该呈现怎样的情绪、用什么样的舞蹈动作表现,一切都流畅顺利得如同行云流水。 这样的回忆亦难免挑起更多回忆,思绪千转中,红衣心里五味杂陈,禁不住地忿然磨牙,不知这是不是也是席临川的“阴谋诡计”,有意让她好生回想一番从前的种种相处! 真是讨厌啊…… 她看向负责在舞中反串男主角的舞姬妹子,心中暗搓搓地想,如是能不用客串、真找个男舞蹈演员就好了!她一定安排个接吻之类的亲密动作!让席临川在台下看着干着急又没办法! 谁叫他欺负她这么多天的! . 热风渐凉,夏日里在阳光炙烤下打了卷的叶子逐渐泛黄,馆中歌舞姬们换了御风些的衣裳。 负责送递请柬的仆人的脚步终于踏遍长阳,敲开那些忐忑盼了多日的达官显贵、或者文人墨客的府门,毕恭毕敬地递上请柬,而后拿了赏钱,告退。 红色的请柬送到席临川手中,他神色平淡地接过来,还没看内容,就知道红衣还生着气呢。 从她头一回弄出这让长阳上下皆尽瞩目的舞蹈开始,每一回他所接到的都是竹韵馆发出的最后几封邀请里地一封,以金箔制成、谨淑翁主亲笔,足够惹眼。 ——这甚至成了一件传奇一般的珍宝了,许多风流公子争相想拿到这样一封请柬,似乎必须得到一封才显得自己造诣够高一样。 亦有家财万贯的富商出了天价有意“收购”这样一封。然则能拿到那请柬的人本也没有等闲之辈,谁也不缺钱,没心思跟他做这“生意”。 请柬翻开,席临川读罢那红纸黑字,略有一笑,问送请柬的仆人:“她说什么了吗?” “没有。”那仆人一欠身,自是清楚他口中的“她”是谁,答得简短。 席临川噙笑摇一摇头:“告诉她,珺山的葡萄熟了,送回府来不少,要吃回来吃。” 仆人应了声“诺”,拱手告退。席临川把请柬放在案头,凝神笑看了一会儿,起身离府,去做别的安排。 . 七月初二,青楼齐聚的平康坊又一次成了长阳上流社会关注的焦点。 就算是平日,平康坊也总是热闹,这一晚就更连马车都驶不进坊门了。各样制式的马车停在坊外,贵公子们却没有一个埋怨竟要走这么远的路的。相熟的人结伴而行,谈笑风生地说着近来遇到了什么趣事。 偶尔也有几句攀比或是炫耀意味的话从口中道出,最简单的方式,莫过于说自己已看过几次竹韵馆的舞。 夜幕降临,众人落座。一阵如风卷黄沙般的箫音散去后,台上烛光点亮,一袭绿色曲裾的舞姬显出身形,容颜姣好、身材曼妙,水袖挥洒出的动作与乐曲一样透出几许悲凉意味。 再一声钟磬声鸣,展平的纱帐后,另一舞者的剪影映入众人眼中。 是男子的装束,再定睛看一看,则能辨出是穿着曳撒。纱帐后呈现了一场以一敌多厮杀,那舞蹈编排得巧妙极了,动作虽丰富、充满美感却不失英气,即便一眼看上去便会让人觉得“打架不可能这样打”,但又并不显得滑稽可笑,反倒紧张感十足。 而那纱帐前绿衣女子的舞也还继续着,隔着一道纱帐,堪堪与帐后那人营造出一番“想见而不能见”的凄苍感。 一只鹰隼自帐后飞出,自众宾客头顶上盘旋而过,引得一阵惊呼。 它落在绿意女子腕上,女子舞步后撤,将鹰隼贴在脸旁,似是说了些什么,手上一扬,又将鹰隼撒了出去。 再一圈盘旋,鹰隼落回帐后那“男子”肩头…… 正凝神欣赏着舞蹈的霍予祚终于忍不住了,手中酒盏在案上磕了一磕,慵懒地埋怨:“跟我借宽云原来是为干这个,胆子够大的。” 席临川与霍予祉听言一笑,谁也未理他。 却听得他又说一句:“后面假装是我的那个,还那么……阴柔。” 多新鲜!那是个姑娘! 二人只好继续不理他,品着美酒看着歌舞,心中自言自语着:看准王子妃跳舞的机会可是不多。 . 相较于剧情完整、氛围塑造得宜的第一幕,第二幕则显得太过简短了些,看上去就像设计者故意不上心,给众人个过渡而已。 故事倒也瞧明白了,讲的该是前阵子涉安侯入狱的事。在场众人倒是这才知道,其中竟还有侯夫人只身赶赴长阳求情的一出,一时也引来一阵唏嘘感叹。更有人赞这异域风情的曲子谱得好,曲调婉转悠扬又夹杂几分神秘,似能将人心勾到那茫茫草原上去,看看“风吹草低”后有没有牛羊。 第三幕很快开始。 正品着酒和霍予祉闲谈的席临川陡觉肩上被人一拍,险些将酒洒了,自是立刻怒瞪罪魁祸首。 却见霍予祚神色滞住,全然不理他的愠意,伸手指向那作为舞台的湖中水榭…… 眼底一阵,席临川惊喜交集:她竟真的亲自上阵了! 大红的舞服在金黄的烛光下色泽耀眼,那水袖比寻常的舞服水袖长了许多,不知她练了多久才能将这样的水袖挥舞自如。 旋转间水袖盘绕,将她纤瘦的身子圈在其中,扬起的裙摆又为这亮眼的一幕加了一笔,他惊然看着,只觉得…… 只觉得这许多时候都或娇弱、或犯傻的姑娘,此时和大气磅礴的乐曲融为一体。起舞间谨肃得有些沉冷的面容恰到好处,让他们离得这么远都能感觉到她彼时的心绪。 水袖上扬、挥起、在身后华丽落地,不疾不徐的动作寻不出半点纰漏,她下颌轻扬,淡看着一众宾客,竟很有点睥睨众生的冷傲之感。 静了一瞬的曲声再起,转瞬间又是水袖裙摆齐扬,这一次的旋转更快了许多,满眼的红色直让人眼花缭乱,她的身形除却旋转却还有复杂变换,或倾或仰、或进或退,与众宾客隔 耳闻两边都是倒吸冷气的声音,席临川却连呼吸也窒住了,发怔地望了舞台半天,才道出一句:“这真是……” 却连用什么词合适都不知道了。 “惊为……” “……天人。” 霍予祉和霍予祚喉中微噎,兄弟二人配合着,才终于带着惊讶把这四个字说完。 而后,霍予祉讶然看向席临川:“我现在知道将军说对了。” “……什么?”席临川微愣。 “她是不一定吃你安排的那一套的……你是谁都没用。” “……”席临川心里愈发没底了。 原是他忐忑之下与他们说过这般担忧,他觉得她惯有自己的想法,现下她怎么想的他并拿不准。彼时,他们只笑他太患得患失,霍予祉的原话是:“好歹是堂堂骠骑将军,连赫契的姑娘私底下都拿你当传奇说着,你和她共处了这么久,反倒担心她仍不肯当你妻子?” 这番话,本也一度算给了他颗定心丸了。他心存自信又不失小心地安排好了接下来的每一步,结果…… 现在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这位扭头过来浇冷水了! “……世子殿下。”席临川面色微白地睇向他,牙关一咬,“殿下若是想临阵脱逃……” “……没有。”霍予祉一声干笑,思了一思,抬眸看向霍予祚,“帮忙查看?” 霍予祚一点头:“我先去西市。” 话音未落,骤觉案几一晃,席临川已然撑身离开,一壁向外走着一壁向二人道:“我直接去城外,城中便有劳二位!” “客气。”二人各自饮尽盏中美酒,放下酒盏,也起身离去。 章节目录 第138章 连环 没有见到想象中可能出现的“趁演出谢幕当众求婚”的场面,红衣松一口气之余又禁不住更悬了心。 两相矛盾的心情各有理由,松一口气是因为那种当面告别、借旁人施压的做法实在是她所讨厌的,再度提心吊胆则是因为没有这一出,她就更加摸不清席临川到底是什么打算了。 回到小间中在婢子的服侍下卸妆、更衣,红衣静等了半刻工夫,却不见席临川来接她。 又过一会儿,却是绿袖来叩了门,她回头间见绿袖一笑:“将军让婢子留了话,说他先走了。” ……走了?! 她首次登台演出,他不来庆贺一下也就算了,还提前走了?! 顿时心中冒火,未待红衣出言,绿袖却又道:“还另留了一句话,说你今晚的舞着实惊艳,他看了那么多精致的乐舞,都没有比你那个更棒的。” ……这还差不多。 罢了,放过他了。兴许他是这几日当真政务繁忙,实在累得熬不住了呢。 红衣撇撇嘴,一语不发地倒了杯花茶来喝,看看也已褪下绿色舞服、换了家常的杏色中袖曲裾的绿袖,问她:“你今晚住在竹韵馆还是回敦义坊去?” “敦义坊。”绿袖一笑,提步进了屋来,拎了拎手中提着的东西,加重了语中的抑扬顿挫,“将军让我帮他办件事——带你去得到这花灯的地方。” 红衣一怔,带着点惊疑视线下移,这才注意到她手中拎着的那盏花灯。 这是她并不陌生的东西。竹韵馆首演那天恰是上元节,是以演出结束后,他就带她去了灯会。那天他揽着她,硬生生用明显动了手脚的羽箭做到了箭无虚发,拿了两盏她喜欢的花灯回去。 但是那日的事情实际上并不让她开心,后来又有阳信公主出来横插了一杠子。二人一度闹崩,这花灯自也被她抛在脑后,搁置了许久未提——她甚至连这花灯是被她拎去了当时在敦义坊的住处、还是被他带回了席府都不记得。 眼下他突然做了这样的安排…… 红衣蹙一蹙眉头,迟疑道:“我累了……” “离得又不远。”绿袖抿笑指一指外面,“我着人套好了马车,一起去看看吧。你都这么多天没回过席府了,兴许他想做些什么呢。” 这哪是“兴许他想做些什么”,他明摆着就是有安排在。 红衣心下矛盾着,一边消不去那份赌气的心思,一边又有一缕好奇使劲牵引着,让她觉得很想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安排——若不弄明白,她可能会憋闷好久。 于是就这么心情纠结地跟着绿袖出了竹韵馆。相较于她的神色恹恹,绿袖看上去心情明快极了,她也就不好再显出那样的不快反带低绿袖的情绪。上了马车,直奔西市而去。 正值夜晚人人得闲时,大夏又没有宵禁,集市中虽远不及灯会那日的沸腾,但也称得上热闹了。 两个姑娘在人群中左拐右拐,红衣原还担心自己路痴找不到,绿袖却显然将路记得很熟了。 很快寻得那日的摊子,仍是那天的摊主,但是不见花灯,商品已换做了女儿家日常所用的绦绳腰饰。 红衣驻足望向绿袖,绿袖却没有上前待她开口的意思。笑吟吟地将手中花灯递过来,红衣轻一咬唇,举步上前:“打扰了,请问……” 她还未问出口,对方的目光已落在她手中的花灯上,遂了然笑起,拱手道:“骠骑将军差人留了这个给姑娘。” 一只墨绿色的荷包递过来,荷包上绣着简单的竹纹,下面缀着褐色的流苏。 这是她上元那日作为“还礼”回赠给席临川的。 心中微微悸动,她克制着心绪将荷包接了过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这荷包却还是崭新的样子,可见保存得小心。 打开荷包上紧系的系绳,挑开包口瞅了一瞅,里面只有一张折了两折的纸笺。 红衣把纸笺抽出来、展开,上面龙飞凤舞的,总共就四个字:大将军府。 搞什么鬼!!! 这里离大将军府……很远的啊!!! 心里一阵近乎咆哮的腹诽后,她将纸笺装回了荷包里,耐着性子想眼前的商贩道了谢,气鼓鼓地往集市外走。 回到马车上,绿袖二话不说便吩咐去大将军府,红衣抬手一挡她的话,向车夫喝道:“不去!回竹韵馆!” “……喏。”绿袖忍着笑递了张纸条过来,红衣瞪她一眼,压着火打开,上面的字迹依旧熟悉,比方才写“大将军府”的感觉看上去温和了一些。 “猜你会生气。但此事实在耽搁不得,如若不去,只好等到来年我带你去珺山了。” 恍惚中毫无压力地脑补了他噙笑含歉的神色,红衣面色一沉,虽不知这是什么事竟如此讲究“时机”,还是一喟,向车夫道:“去大将军府。” 马车自街道上疾驰而过。红衣因为演出的疲乏和席临川这出让人着急的安排而窝火难免,愈想愈不高兴,绿袖在她环膝的手背上一拍:“别不高兴了。要我说,公子一准儿不会让你失望,你且耐着性子瞧瞧就是,我听予祚说,他费了不少心力安排呢。” 马车缓缓停稳,红衣探头看了一看,已到大将军府了。 几是在她下车的同时,府门便打了开来。小厮利索地迎出门外请二人进去,另有人去请敏言长公主。 红衣在正厅中等了一小会人,敏言长公主就到了,不待她行下礼去便伸手搀住她,微一笑,侧头吩咐婢子上酒。 ……上酒?! 红衣很纳闷为什么大将军府里待客竟是用酒而非用茶。 “你猜这酒是哪里来的?”敏言长公主接过酒盏递给她,又拉着她一并落座。红衣看着盏中色泽漂亮的紫色摇摇头:“不知道。” “是临川在珺山种的葡萄酿的酒。”长公主抿起笑容,目光落在婢子刚放下的琉璃碗上,拿起银匙从琉璃碗中舀了两块冰搁进她的酒盏里,“他说他从前跟你提过,但后来碰上杀手行刺,也就没管这事。这回的是今年刚酿出来的——他要我着意跟你解释一句,不是非要在你忙了一天后扰你休息,只是这酒实在讲究。” “讲究?”红衣凝睇着酒杯,手中晃了一晃。两颗冰块在杯中一碰又向两侧分开,隔着瓷盏,依稀能觉出手上的温度愈发低了。 “这不是长阳常见的酒,算是珺山那边百姓的绝技。开窖后的头四十九天,酒味会一天比一天甘甜,第四十九天最是清甜沁人。从第五十天开始则慢慢变酸、味道也会越来越重……” 敏言长公主一壁说着,一壁自己也倒了一杯来:“其实他们都喜欢味道重的,往年都是过了五十天才往长阳送。临川觉得你许会喜欢清甜些的,就特意递了话,让那边今年务必开窖就送过来。” 结果……大概也是凑巧了,她前些日子因为他在婚事上的态度不明而赌了气,索性一连数日不回府、严正表明自己的不满。倒弄得这些加急送到的酒“尴尬”了,他着人和她提了两回她都没理。 “今天是第四十九天。”敏言长公主抿着酒笑看向她,“你尝尝看。” 红衣撇撇嘴,终是依言抿了一口。 轻一吸气间,酒香沁满口鼻,果是没有半分的酸涩辛辣之感,柔柔和和地蕴了满口。 琼浆自嗓中滑过,被冰过后的清凉之感愈发分明,彷如清泉流过心间,缓缓入腹,又有一阵并不灼烧的浅浅暖意。 “嗯……其实他接下来还有别的安排,但他也拿不准你打不打算接着往下看,所以……”敏言长公主稍沉口气,“有的话他让我提前跟你说了。” 红衣神色微凝,目光从酒盏移向敏言长公主。 大约是因帮男女间传话,长公主的神色难免变得有点别扭,轻作咳嗽,才道:“他说你若肯嫁给他,夫妻间闹别扭的事大概在所难免。你要生气不要紧,但别跟他赌气赌到让自己吃亏——就像这酒的事,你大可先回府去喝一杯,再接着不理他就是了。耽搁到今天,差点错过了好时候。” “哦……”红衣应得有点讪讪,又饮了两口酒,喃喃地告诉长公主,“其实我也不是爱赌气的人,这回……就是恼他非在这么大的事上捉弄个不停。明明知道我心里不安稳还半个字都不肯提前透给我,过分。” “唔……是有点过分。”长公主浅笑着一点头表示理解她这些小心思,忖度一会儿,又道,“不过临川贯是体谅的,这回若是一反常态不顾你的愠恼而硬要瞒到底,大抵是当真有他的原因……你二人间的事我也不多说什么,他若真是毫无原因地便让你憋闷这么多天,你要找他算账,本宫给你撑腰可好?” 长公主笑颜不改、从容自若,端然一副要为她打抱不平的样子。 红衣不好意思地缩了缩,遂正了正色,向她颔首道:“就不……打扰长公主了,天色已晚,妾身告退。” “去吧。”长公主稍一点头,又从袖中摸了块腰牌出来给她,“他的腰牌。从南边城门出去,再一直往南走。” ……居然还有下一站?! 红衣带着错愕接过来,想了想这月黑风高的时辰,心中止不住担心万一出城遇到个劫匪什么的怎么办。 对“下一站”是什么的好奇可不值得她送命啊!!! “去吧。”长公主又道了一遍这句话,红衣怀揣着紧张退出了正厅,抬眸就见绿袖迎了过来,绿袖笑说:“终于出来了,他们等了半天了。” ……他们? 红衣茫然地被她拽着往外走,小厮推开府门,她踏过门槛……一惊之下差点跌坐在门槛上! 夜色下,几十匹高头大马齐整地排成两排,列在府门口。马上之人衣装齐整,飞鱼绣纹慑人极了。 红衣惊魂未定地看向为首地二人,呆滞地一福:“两位殿下……” “我们在当值。”霍予祚持着缰绳,居高临下地淡睇着她。 她清清嗓子,改口又道:“两位大人有事?” “奉旨送娘子出城。”霍予祉声色平静,伸手一引,请她再次回到马车上。 红衣绿袖再度一起上了马车,马车驶起,嘈杂的马蹄声不绝于耳。红衣揭开两边的车帘往外看,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前来护送的禁军,着实是足够安全。 “指挥使大人……”她怔然看向霍予祚,见他偏过头来,终于忍不住地问了一连串问题,“接下来还有多少个地方?将军人在哪儿?他到底要干什么?” “不知道。”霍予祚给所有问题安了一个答案,手上轻勒缰绳,让马儿跑得慢一些。复看向她,又诚恳说,“娘子别追问了,我们也好奇他究竟要干什么,但除了他自己没人清楚。他只说有些让娘子介怀了许久的事情,有一部分他无力解决,另一部分……他想试试看,兴许能帮娘子把这心结解了。” ……心结? 红衣心底一颤,细想一遍已看到的安排,问霍予祚:“大人此行奉得是谁的旨?” 霍予祚目光稍凝,遂是一笑:“自然是陛下的旨。” 章节目录 第139章 求婚 驰出长阳城的一瞬,仿佛刹那间与一切喧嚣隔绝。 叫卖声嬉闹声皆尽不见,只有“嗒嗒”的马蹄声响还在继续,刻意地忽略掉马蹄声就只剩了无尽的安寂,这安寂嚣张地四散开来,铺了老远。 夜色下城外的一切看上去都显得苍茫,就连白日里的青山都只剩了一个并不明显的轮廓,融合在无边的夜色中,很难寻得痕迹。 “吁——”霍予祚先一步勒了马,旁的禁军也随之勒马。红衣在车中稍一颤,听得外面说:“到了。” 而后又是一派安静。 她与绿袖相互望了一望,终于起身揭开车帘…… 温暖的火光骤然映进来,红衣狠狠一滞! “你……”她惊愕不已地望着面前整整齐齐、各持火把的军队,话却是对席临川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下来。”席临川眉眼带笑,将手递给她,扶着她下了马车,伸手一指眼前军队,“这是驻守长阳的军队,一万人。” 呃…… 红衣更加不解,越是努力猜,越是猜不到他要干什么。 总不能是玩个“高端秀恩爱”,让万人大军齐唱情歌表白,或者让他们每人举一个字组成情书什么的吧?这么玩也忒没节操,十分有损将领形象。 她抬头望一望席临川,黛眉轻挑:“有话直说。” “嗯……”他颔首噙笑,回视着她缓缓道,“两年前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陛下下旨把你赐进席府来,那道旨意闹得人尽皆知,我知道你不高兴。” 红衣浅怔。 她确实是一直对那道旨意充满怨恨的,就算是在二人和睦相处后,她也还是对那道旨意十分怨念——如若不是那道圣旨,她嫁他归嫁他,却没有做妾这一道了。 古代扶妾为妻和直接娶妻毕竟不一样,后者一切正当,前者则不止会引□□非议,在法律上也颇有麻烦——诚然,她一直都知道以他的地位可以解决这些法律上的事,但心里还是一想就堵得慌,觉得自己好好的一个积极向上的二十一世纪少女给人做妾……啧啧。 “抱歉先前一直没有跟你解释近来的事情。”席临川眼眸低垂,语气平淡若常,“但这件事,我实在不敢在定下来之前就告诉你,不想让你存着希望地去等、最后再为此失望。” “什么?”她愈加大惑不解,圆睁的水眸在几尺外火把的照耀下更加明亮起来。 席临川一哂:“原想让长阳上下都看到,但你又说不喜欢那种被闲言碎语威逼的感觉。所以……”他再度偏首,扫了眼在夜色下排开的一众将士,“这一万人是我的人,这些话我会先让他们知道,若你不介意,才会在长阳四散开来;而如你介意……他们都是军人,不会透出半个字去。” 红衣的神色并没有因为他的这番解释而添什么了然,席临川短促一笑,侧过身去,从禁军捧过来的托盘中取了一卷丝帛卷轴过来。持在手里笑看了一会儿,轻松道:“这个费了些工夫……我求陛下收回成命了,嗯……以前没有过这种旨意,内容读起来有些怪,就不读给你听了。” 他说着,面容上的紧张十分明显,话中也添了几句可有可无的内容。缓了口气,又说:“意思差不多就是……当他当初那道旨意没有下过,然后……” 他再次回过身去,左手又拿了一页纸过来,右手取过盒已揭开瓷盖的印泥:“你按个手印,你我暂且就没关系了。” “咦?”红衣轻轻一讶,将那张纸接过,问道,“休书么?” “休书就不用你按手印了。”席临川挑眉纠正她,“和离书。” ……呦呵,居然还是协议离婚,走流程走得还挺顾她面子,够细致! 她笑意浅浅地按了手印,席临川转手便将和离书递给了旁边一个文官模样的人:“有劳大人。” 那人将那页纸接了过去,红衣一头雾水:“这位是……” “户部尚书。”席临川笑而解释道,“这些事归户部管。” ……流程也太完整了吧?! 红衣按捺着心绪,没把这份讶异从口中表达出来。席临川看向那一众将士,笑容尽敛,神色肃然地朗声道:“这位姑娘,诸位必是都听说过了。今日召诸位前来,是为让你们知道,她从前给我做妾不是自愿的,所以我也没有碰过她,她至今……尚是完璧。” 眼前众人的一阵错愕激得红衣双颊骤红,席临川也不自在地咳嗽一声,又说:“听清楚就行了,不该说的话别说。” “……”一众将士安静无声。 他看向她,询问道:“至此的这些,你介意让满城皆知么?” “不介意……”红衣怔怔答道。虽然把她还是“完璧”这种事广而告之听上去怪怪的,但又确实是事实,细想起来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嗯,好。”他一点头,复又提声道,“明晚之前让长阳城里知道这些纠葛,还有我和她和离的事。” “诺!” 红衣被震得耳鸣的声音一惊,暗搓搓地觉得这种命令都能应得这么正经,也真是高素质。 “嗯……还有什么呢?”席临川垂首自言自语地呢喃了一句,“哦”了一声,又抬起头来,向众人指一指她,“这个姑娘,她从前是什么家世我不知道、父母是何人我也无处去寻,她在长阳算是无依无靠,但她目下所得的一切和我没有关系。” 红衣美眸一颤,抬眼看向他的侧脸,他也正偏过头来。睇着她,一字字掷地有声:“坊间那些说是靠我暗中相助,她和竹韵馆才得以风生水起的传言,是她不该承受的侮辱。自她进入竹韵馆后,我没有插手过她的任何事,她的名气都是她自己换来的,还望周知。” 席临川下颌轻抬,淡睇着众人,威严凛然。 然则兵士们的这一声“诺”却应得并不整齐了,许多诧异地目光陆续看向她,显震惊于她竟有那样的本事、竟是不靠他而引得万人瞩目?! “也因为这个……我清楚她根本不是任人拿捏的人。”他苦涩一笑,看向霍予祉,语声朗然依旧,“世子殿下曾奇怪我为什么担心她不答应嫁给我——嗯,说来不怕丢人,我虽是玩得惯兵法、御得了外敌,却是左思右想也不知怎么才能压得住她——她有没有我,都活得很好,随便编排一场舞就能让自己丰衣足食地过好些年。” “呼——”他重重地吁出一口气来,又说,“所以我只好放弃这事了,无法制住她,只好换个法子。” 他说着不忘又问她一次:“这些,你介意让满城皆知么?” 她又说“不介意”,于是他眼睛轻翻:“嗯,同样明晚之前,让长阳百姓知道,我其实是吃过败仗的,在一个姑娘面前。” 气氛轻松下来,因为他语中不做掩饰的颓丧,队列中有忍不住的低笑声沁出来。 目光齐聚之下,他转身走近她两步,沉然道:“因为找不到你的父母,所以我无法寄希望于‘父母之命’。” 她轻一笑,他又说:“而且你也未必听什么‘父母之命’。” 红衣点点头。 “所以,我只好问你自己的意思了。” 她眼帘轻轻垂下,静等着他发问。 席临川稍稍颔首:“姑娘芳龄?” 这话实在明知故问,红衣不抬眼看他才得以强忍住笑,一本正经地答说:“十九。” “已过及笄之年,可有婚约?” 她摇摇头:“没有。” 他一点头,又道:“那嫁我为妻,可好?” 不知怎的,众人一边觉得这必是不会出纰漏的事,一边又忍不住为骠骑将军悬了口气。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红衣身上,每个人都在等她的答案。 红衣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从惊喜交集到顶点的情绪中,抽出了几许理智。 没有直接作答,她抬起头来,明眸睇了他一会儿,谨肃道:“我有几件事,必须先问过将军。” 席临川眼底的慌张一闪而过,遂道:“你说。” “将军家大势大,嫁与将军为妻,我可还能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前排的将士听得清楚,知她是指继续打理竹韵馆的事,不觉一诧。 短短一瞬后,席临川却更让他们一诧:“可以。” 红衣忖度着点点头,又问:“婆媳关系自古难处,若日后与令堂生出矛盾,将军可能做到两面的话皆听一听、不一味地偏袒任何一面么?” “自然。”席临川应着话,心中自言了句:我哪回让你吃亏了? “在我眼里夫妻是平等的,若娶我为妻,将军可愿日后事事都同我打个商量么?我不需要将军事事护我,更想齐力对外。” 她认真地凝望着他,却见他面色一沉。 她也随之蹙眉,沉寂了一会儿,他坦然道:“军中机密我不能告诉你——这是军纪,其余的,我不做隐瞒。” 红衣颔首,他也有他不可破的底线,这样先行说明,很好。 “还有,我承诺不纳妾、不置外室。”席临川主动提及的这一条,惊得前排兵士嘴都闭不上了。 但凡家业大一点的人家,有几个不纳妾?! 他……他这么位高权重,他不纳妾?! 席临川瞥了眼众人这毁气氛的反应,目光挪回来,又一次问她:“嫁我为妻,可好?” 章节目录 第140章 成婚 红衣突然紧张起来。 咬着嘴唇看一看他、又望一望夜色下队列齐整的众人。 一万将士加上送她来的禁军……一万多人正一同等着她给他的答案。 从来没有脑补过这样的求婚场面。虽然和普通的“当众求婚”一样有许多人看着,但这些人却不会给带她什么因为顾及后果而生的压迫感——就像他所说的,若她不愿意,他们半个字也不会透出去。 她再度抬眸望向他。 火把温暖的黄红光芒把他眼底的不安映照得清晰分明,她和他又已那么熟悉,稍作注意便察觉到他连呼吸都压得轻了。比她更紧张的样子,显是真怕她不答应。 “我嫁给你。” 她颔首低语了一句,身后禁军连带着前排将士们,一阵齐齐的松气声。 席临川却没什么动静,于是她抬头凝视着他,稍提了音,又说了一遍:“我嫁给你。” 这回,他舒气的声音比他们方才那一声加起来都重些。 心中喜不自胜,席临川克制一番后还是忍不住,几是下意识地伸了手,猛地将她一拉。红衣一声轻呼后撞进他怀里,他便听得一声羞赧的:“很多人啊!” “没事。”席临川一声低笑,臂上将她环得更紧了。像余衡睇了个眼色,余衡一揖,带军回营。 万人在夜幕下渐渐远去,用于照明的火把也渐渐离得远了。天地之间,似乎一切都空了下来,数名禁军不声不响地静立着,红衣伏在席临川怀中静闻着他的心跳,没了从他怀里挣脱的心思。 那心跳的变动太明显了。起初重而乱,似是还在惊喜中没有缓过来;而后逐渐放缓下来,变得和她所熟悉的心跳一样沉稳有力。 又偶尔还会有一声重些的,时而伴着轻轻笑音一起传来,不知是又想起了什么。 红衣微微一哂,调整一番心绪,终于道:“我困了。” 席临川“嗯”了一声,说:“我送你回去。” ……“送”?! 她从他怀里脱出来,抬头望向他:“我回家去住。” 却没想到,他眉头一挑,竟说:“不行。” 红衣愕然:“为什么?!” “我们刚和离了。”他揽过她的肩头往她来时的马车处走,笑声怎么听都带着邪气,“你得等昏礼办完才能进席府,嗯……现下你想住哪儿?竹韵馆?敦义坊?还是另置个别的宅子?” “……”红衣哑了,再一次感慨他把流程上的事弄得真够清楚。一直愣着走到车边才回过神,看向车夫,说,“回竹韵馆。” . “不胫而走”的消息一天间传遍长阳各处,众人啧嘴品评间,越是细琢磨就越忍不住心底的那阵诡异感。 ——提亲的那位是谁?大司马骠骑将军!传言中竟还说他当真紧张得很、怕对方姑娘不答应,这世道变了啊! ——那姑娘又是谁?本来就是他的妾室啊!居然还要先和离、请了户部官员到场把该办的事皆尽办了,然后再娶一次?直接扶正都不成了?这世道真是变了啊! ——哦,还有。给这名扬万里的少年将军当夫人,在谁看来都是美事一桩才是,可这二位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骠骑将军竟还当众诚恳表示了一番对那姑娘的钦佩、明言她有没有他都能活,更主动承诺不纳妾、连外室也不置,这世道绝对变了啊! 竹韵馆中因婚事而起的忙碌程度,自这一日起翻了倍。 也不知席临川怎么做到的,明明不似霍予祚那般是皇室宗亲,竟也劳得尚服局过来量裁昏服。 红衣对这年代的昏服一点概念都没有,见那女官记完了尺寸,便上前好奇道:“昏服长什么样子?” 那女官抬眸一笑:“姑娘急什么,我们尚服局连夜赶制,最多两日便做好了,到时候送来姑娘自己看,不比奴婢说给姑娘听来得好?” 她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想了想,却又追问一句:“那将军的昏服什么样子?” “呀……”那女官轻一笑,目光一扫她,“这个不能说,必要等到昏礼那日才能看。” “……” “姑娘的昏服什么样子,我们也不会告诉将军的!” 一副“很会保守秘密”、“很有职业道德”的样子,红衣的面色阴了阴,问她:“将军的意思?” “那倒不是。”那女官忍不住又笑了一声,“方才去给将军量尺寸的时候,将军也追问姑娘的昏服是什么样子来着。不让说,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 红衣心底一阵颤抖,思来想去都觉得是席临川求皇帝收回那道旨意的事把皇帝惹恼了,现下正在拐弯抹角地打击报复。 这么一想,皇帝也忒不容易。当初把她赐进席府就是顾念席临川的心思,他必定没料到席临川不仅不领情,还敢直接要他把那道旨意收回去…… 嗯,所以,打击报复就打击报复吧。 . 席府上下又一次因为婚事忙了起来,且要迎进门的也还是上次那一位。 犹是齐伯亲自着手操办昏礼的各样事务,小萄则带着红衣身边的人一起帮着“搬家”。 此前红衣住在维桢苑,是府里一处极舒适的院子,但这回还是要搬,搬到南雁苑。 这地方比维桢苑大了许多,看上去自也气派些,于是若要论“温馨”,却是比维桢苑差了点。但后院景致更雅,有湖泊小桥小舟置着,湖边栽着各样树木。 更要紧的,是这处院子与席府正厅、席临川所住的广和苑以及陈夫人每次来时所住的安然居皆在席府正中线上,南雁苑还设在安然居之前,显然就是为正妻设的。 该安排的事情吩咐下去之后,齐伯没忘了把府中各样账目整理出来,准备交手给红衣。 好在仍是先行询问了席临川的意思,席临川一听,就挑了眉:“账上的事,还是继续有劳齐伯打理了。” 齐伯一愣:“可是既有了夫人……” “‘夫人’还忙不过来竹韵馆的事呢。”席临川轻快一笑,思量着又说,“罢了,回头我先问问她怎么说。若她对此感兴趣,就交给她打理也好。” . 在各样的忙碌和各方的议论中,昏礼的吉日越来越近。 这吉日还挺巧,是在中秋前六天的时候,也就是说,婚后适应几天,她就可以过组建家庭后的第一个团圆节了…… 绿袖和霍予祚的昏礼,同样也是这天。是以这一日的喜气,于长阳百姓而言真是难得一见。 秋日里天亮得愈发晚了,席临川和霍予祚惯于每日上早朝的日子,早起更衣盥洗、准备迎亲无妨,倒是苦了红衣和绿袖。 婢子在外催了多时,两间紧挨着的卧房才分别有动静传出来,声音听上去极其痛苦悲愤,且还都说的是同一句话:“好困啊……” 两位婢子相视一望,又继续叩门:“奴婢进来了?” 红衣撑起身子,艰难地挪下榻,将脸浸在盛着凉水的铜盆中浸了半天,可算清醒些许。 接过婢子递来的帕子,擦干净面上水珠才睁开眼,定睛一瞧,连锦帕都换了正红的。 她偏头望向旁边檀木托盘中置着的昏服——其实送来时已试穿过,但现在看着,还是心存激动。 那是以红黑为主色调的昏服,看上去说不上浪漫,倒是端庄肃穆得很。 这也没什么不好,昏礼本就是件大事,在红衣看来,也是该持着严肃认真的心态把它完成、然后开始下一阶段的生活,“浪漫”什么的……日后在生活中大概时常会有,不必强求在这仪式上追求。 细细地盥洗过后,这套昏服被捧到了面前。 原本的白色丝绵中衣褪去,换上红色中袖中衣一件。两名婢子一齐执着褶裙上前,褶裙是与中衣一般的红色,腰带上有金线勾勒出的并蒂莲纹,除此再无其他点缀。 腰带勒紧、系好,接下来呈至的双绕短曲裾亦是红色,广袖、衣裾与领子处的衣缘是红黑云纹的料子,红多黑少,看上去仍是喜意居多。 最外一层仍是双绕广袖曲裾,黑色为底,广袖、衣裾、领子处的衣缘云纹和里面一件一般无二,但是颜色相反成了黑多红少,袖子比上一件略宽一寸、长度则短一寸,领口也低上半寸,穿着整齐后,内里一层袖口、领口的云纹便都露出窄窄一道,与外面的庄重的黑色搭配得宜,又与下面同样殷红的裙摆相映,添上肃穆气息,又仍不失那份吉意。 最后一条腰带呈上,黑色腰带两边镶红色的边缘,中间延绵伸展开的并蒂莲纹亦是红色。这腰带长得很,两名婢子从她身前系过、一同绕至身后交叉而行,又从另一边走回她身前,这才打了结。 腰带端仍是有足够的长度垂下来,一直垂到过膝的位置,看起来便不局促。 而后,梳妆的过程,感觉更是冗长了,比上台跳舞还要更麻烦些。 眼看着镜中的自己在宫中遣来的女官的摆弄下一点点蜕变,变得更白一点、更娇艳一点、眼睛又更明亮一点…… 红衣大感自己的化妆技术还有待提高。 披散在后背的长发被梳得柔顺,持着红绳的手在她身后比划了一下,便在差不多是后脊中央的位置将上层的一半长发系住了。下一层仍散着的先“做造型”,红衣只见三双手在自己头上各处动个不停,具体的步骤她记都记不住;接着原本系住的那一半再度散开,同样一番左拧右旋,看得她眼花缭乱。 樱桃红色的耳坠点在白皙的耳垂上,莹白的珍珠将金钗的钗头点出温软光芒,一切颜色皆与她梳理妥当的乌发和红黑昏服融合得适当。她站起身,轻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几步,想从妆台的镜中看看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为她梳妆的女官伸手在她肩上一碰,轻声说道:“这边看吧。” 她依言转过身去,一面和她差不多高的铜镜摆在面前。铜镜微黄的颜色照出来的景象好似一幅年代久远的老照片,红衣怔然看了一会儿,只觉神思恍惚:“这个……” “怎么了?”那女官立刻道,“姑娘若对哪出不满意,奴婢帮姑娘重来。” “不……都很好。”她讶异不减地望着镜中一袭盛装的女子,猜不到席临川一会儿会是怎样的反应,只是自己现下仅剩一个念头,“我都不认识我自己了……” 章节目录 第141章 昏礼 她们准备好的时候,比预计的时辰要早了两刻。 是以迎亲的队伍皆还未到。红衣等着席临川、绿袖等着霍予祚,二人一墙之隔,都是同样的心绪复杂。 在绿袖赶赴祁川“从事地下工作”之前,她们曾聊过几句昏礼的事情,算是缓解气氛。但彼时却没有想到这期盼中的和平来得这样的快,她们要双双嫁人为妻,且嫁得都是当初谈及之人。 房门之外,突然热闹了起来。 红衣侧耳倾听着,有婢子仆妇的道贺之声,连连说着“恭喜殿下”,又或提一句“绿袖姑娘已等了多时了”。 心下不觉一笑,知是霍予祚已先一步到了,来接绿袖过门。 席临川也很快就会来了吧。 她低着头静静思索着,似乎穿越以来的所有事情都同时浮上心头。 今天这昏礼,若是搁在四年前她中箭之时……简直不可思议。 如是她现在再穿越回去、告诉那时的自己,她会嫁给席临川,她一定会觉得未来的自己疯了。 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即便她那个时候怕席临川怕到无以言表,即便在她初知他的心意后一味地刻意提高了心理防线…… 啧,这感觉真是奇妙。 红衣抬起头,望在守在紧阖的房门边的人,犹豫着一唤:“女官?” “姑娘。”那女官侧过身来稍一欠身,询问得客气,“姑娘有事?” “嗯……”红衣抿一抿唇,带着些许迟疑,轻声问她,“女官可知道席府里近来的事情?” “听说了一些。”那女官微笑,睇一睇她,又说,“姑娘想问什么?” “我……”她的话刚出口便哑住,思索片刻,自己也不知是想问什么。又静一会儿,问她,“女官同我说说昏礼上的事吧。将军都请了什么人?可需要我做什么?” 女官的神色变得有些哭笑不得,正了正色,回说:“姑娘问得这么细,奴婢哪里清楚?大抵也没什么需要姑娘做的事情吧,同牢合卺之礼……也只要姑娘吃菜、喝酒便是了。至于宾客,骠骑将军位高权重,赴宴的人想是不少的,奴婢也不知都有谁了。” 她的话音才刚落下,外面便又腾起一阵热闹。 舞姬们努力克制着但仍显清脆的欢呼声激得红衣心里一悸,她有些张惶地看向那女官,女官便噙着笑走上前来,扶着她从榻边站起身。 一壁走着一壁应付着旁人道贺的席临川,踏入竹韵馆后院时一抬头,便全然滞住。 不远处的那扇房门半开着,房中之人正在婢子的搀扶下走出来。 她轻颔着首,莲步轻移。初迈出门槛时,他只能看到她的侧颜。 那是张很熟悉、却又让他有点不敢认的面容,金钗上镶着的珍珠映出莹润光泽,因是长钗斜插,那抹淡光恰映在她的侧颊上。脸颊上淡淡的腮红若有似无,和他在此角度上得以看见的嫣红唇角相得益彰。修长的羽睫轻轻覆下,虽是离得不近,犹能依稀从她眼角眉梢寻得清浅笑意。 他一阵窒息,想出言唤她又发不出声,便见搀着她的婢子先一步抬头看了过来,而后在她肩头轻轻一拍。 红衣浅怔,耳边闻得的提醒声低低的:“您夫君来啦。” 她这才侧首望去,看到十余步外呆立的他。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装束。 平日里,他的着装总是简单得很,看上去舒适随意。那般随性的着装如是换个人,大抵就过于平常了,好在他丰神俊朗,性子又放纵不羁,举手投足间,再寻常的装束都能透出些洒脱意味来。然则即便是这样,红衣也更喜欢看他身着甲胄的样子,觉得那甲胄穿在他身上威风极了,连她这从不曾在军中待过的人都能立刻被那份将军威严所慑,盔甲上的暗淡色泽与他如炬的目光相搭出的效果……实在震撼。 但今天这袭昏服,是与那两者都不一样的。 暗纹精致的衣料与她身上的一样,奢华已极,白玉冠光泽浅淡和煦。这般的华丽萦绕出一种她不曾见过的庄重威仪,那威仪又被他淡笑的目光压着,说凌人不是、说温和也不是,好似没有办法用一两个简单的词汇概括完全,只是在他身上显得合适极了。 ——哪怕她此前从来不曾见过、连脑补都脑补不来,还是觉得合适极了。 两人互相望着对方讶住,各自愣了一会儿,还是随在席临川身边一起来迎亲的人先反应过来,悄拽了拽他的衣袖:“将军……” 席临川蓦地回神,睇了曾淼一眼,示意他止步。 他径自走上前去,目光始终定在她面上挪不开来,脑中也是空的。 于是直到走得很近了才终于完全回过神,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不知该说什么。又放任着自己欣赏了她好一会儿,逼出一声轻咳…… 红衣羞怯难忍地低着头,原是等他先说话,却听他一声咳嗽后久久无话,终于迫着自己先说了一句:“怎么了……” “没……”席临川的语气听上去愣愣的,顿了一顿,才又说,“新娘子太美,一时看傻了。” “噗……”二人身后同时一阵嗤笑。 于是席临川瞪向她身后的女官、红衣瞪向他背后的曾淼。瞪够之后目光下移,二人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去,握了对方的手。 他的手比她的大了许多,因常年练武射箭而带着薄茧的手包裹着她的柔荑。让人心安的温暖循循传来,让她忍不住再度望向他,恰与他视线一触,又忙别过脸去。 . 他驭马在前,她呈着马车跟在后面。到了席府步下马车时,她才真正明白了昏礼为什么是“昏”礼。 原还觉得早上起得那么早,到了席府行礼时最多不过晌午。 合着只是她觉得早而已,不知不觉间已经时光飞转,从盥洗更衣到迎亲回府……真的就黄昏了。 “小心。” 迈过门槛时,席临川细心地提醒了她一句,她听言美目一扬,低声嗔怪:“真当我第一次进府?” “……”他好似默了一瞬,而后又强要面子般地认真顶说,“今天的衣裙比较复杂。” 府中道旁,几步一个恭敬侍立的仆婢,在二人行过时静静地福下身去,道一声“恭喜”。 这“恭喜”一直延绵到了正厅外,红衣紧张得抬眼一壁抬眼望里面、一壁问他:“有多少人?” “不少。”他低笑着答了这样一句,转而便继续牵着她的手往里走。 满座的达官显贵皆起身道贺,偌大的正厅中,声音一阵高过一阵。这条并不算多长的路就这样走了许久,二人向天地祭过酒后,终于得以在已备好的案桌前落座,在婢子的服侍下行同牢、合卺之礼。 一道道牢食烹得精致,夫妻双方各自品过,寓意从此开始“同席而坐、同案而食”的和睦生活。 一分为二的匏瓜呈上,甘酒淌过变得味苦,二人各饮一半、交换,再饮一半。个中寓意红衣不问便也清楚了——大约是夫妻同甘共苦的意思。 金黄的匏瓜合在一起,重新成了一只完整的葫芦。二人一并将红线拴好,这礼就成了。 席间再度腾起一阵道贺之声,红衣忍不住地侧眸看了一看,轻哂说:“真热闹啊。” 上一次,她入府为妾的时候,府中也是办了宴席的。但碍于礼数,她根本没有出席那场宴席,那也算得她穿越以来最憋得慌的事了。眼下…… 她却有点担心,这宴席进行下去必定要喝不少酒,酒后失态可怎么办! 似是看出她面上的担忧,席临川略一笑,先行起了身,伸手扶她:“来。跟我一起向母亲和舅舅、舅母敬杯酒,然后回去歇息。” 这样倒很合适。 红衣随着他一起,先行去了郑启和敏言长公主面前,席临川先行一揖,她也一福,有点不自在地道了声:“舅舅、舅母……” 说到末处声音愈发低了,敏言长公主抿了口酒,笑嗔道:“又不是头回见面,你还紧张成这个样子。” 她一咬唇,好在席临川没给她更加难为情的空隙,转身又要走向陈夫人的席位。 红衣提心吊胆起来,行至陈夫人面前,又是随着他的长揖而施万福,滞了又滞才终于将那声“母亲”逼出来,眼眸微抬,见陈夫人先行将酒饮了下去。 二人也一饮而尽,席临川遂笑看向她:“我送你回房。” “……不用了。”红衣低着头拒绝,又添了一句,“有小萄在就好。你关照着宾客……” 实际上,说起“回房”一词,她内心便翻江倒海起来。口中虽则拒绝得平淡从容,实际上心下反复重复的只有一句话:我要为接下来的从来没经历过的床笫之事做心理准备,急需安静,并不想多看你! . 在婢子的服侍下珠钗尽卸、长发散下,红衣褪去华丽的昏服沐浴去乏。 待得换上舒适的寝衣躺在榻上后,她才讶然惊觉…… 其实现在席临川在不在眼前都是一样的啊…… 这做心理准备的过程还是很难为情啊!!!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啊……在现代也没有啊! 而、而且……不仅“没吃过猪肉”,连“猪跑”都没见过。遥想她穿越前的年代,“净网2014”行动开展得轰轰烈烈,别说视频、图片了,就是文字描写都和谐得相当朦胧…… 要紧的牙关一磨再磨,红衣无论怎样展开想象力,都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在毫无经验可言的前提下度过这一夜…… 面红耳赤地翻了个身,把脸完全栽在枕头上,又把被子一扯,蒙在头上。 光线几乎被完全隔绝在外,被子里黑漆漆的,红衣沉容静思了一会儿。 ——还是很……很不好意思…… 恰在此时,门声响了。 红衣闻得婢子们齐齐的一声“公子万安,恭喜公子”,和一声轻描淡写的“嗯”…… 心底的喜悦与哀嚎交相辉映。红衣暗搓搓的、鬼鬼祟祟的伸出手指,将紧盖的衾被挑起一条缝…… 淡光映照进来,她悄悄地看出去,看到他一双手支在榻上。 章节目录 第142章 洞房 红衣目不转睛地看了那双手一会儿,又默默地把被子的那条缝盖上了。 “扑哧”地一声笑,席临川看着眼前把自己裹得像颗蚕蛹一般的新娘,按在榻上的右手从方才露出缝隙的那处探进被子里。 手背猛被一按,他配合地停了,听到被子里轻颤的声音闷闷的:“你……你先去沐浴更衣。” “沐完了,更好了。” 他答了这样一句,顷刻觉得按在他手背上的手都僵了。 忍回笑容扭过头,席临川挥手让婢子们都退出去,待得房门关好后他才又转回身来,站直了身子复看了她一会儿,心里暗自思量着:让她这么继续躲在被子里,不是个办法。 眼前骤亮,一阵凉气袭遍全身。红衣愕然抬头,扫他一眼后旋即又要去找那被子——定睛一看就知不可能了,被他揭开的被子已被随手丢去地上。于是她美目一转,又想去扯榻上还未展开的另一床被…… 手刚探出,他便悠哉哉地坐了下来,恰到好处地挡在了她和衾被中间。 “……”红衣面容微白,羽睫轻抬瞅一瞅他,磕磕巴巴还要故作镇定,“我、我冷……” “冷啊?”席临川眉头一挑,“马上就不冷了。” . 甚至还未来得及多想半分,红衣只觉双肩同被一按,猝不及防间连惊叫都卡在了喉咙里。转而头下、身下一片柔软,已是被放倒在了榻上。她忐忑不安地侧眸看去…… 他居然、居然已经把幔帐放下了?!什么时候的事……这一套动作也太迅速了…… “咳。”席临川看着她白里蕴红的侧脸,不满地一声轻咳,“洞房花烛,你看外面,不看我?” 笑意微邪的语气让她顿觉充满危险,刚转过头来与他目光一触,便见他俯下身来。 温热的唇轻覆在她的嘴上,带着一点点浅淡的酒香。然后在酒香氤氲间,那力度一分分地重了下去,和她的薄唇纠缠着,又一寸寸地辗转延伸…… 所过之处,红衣只觉自己的肌肤被撩起一层热感,有些不适应地想要推他,又哪里管用。 他的唇也已渐渐燥热发干,毫不委婉地划过她的脖颈,似在认真体味这细柔间沁出的淡淡清香。转而觉出轻微硌意,原是已吻至了她的锁骨上。 席临川稍睁了眼,她今日所戴的坠子恰好入眼。是与昏服颜色搭配得宜的一枚珊瑚珠,拇指盖大小,其后镶着银底衬托色泽。本不是多昂贵的东西,倒是来头不小,是以被他放在了她的昏礼配饰里…… 自然,颜色也是极佳的。 殷红的色泽将她微泛红晕的双颊衬得愈显娇色,席临川一阵恍惚,视线一挪落在她腰间的系带上,手也遂即探上去。 落在她颈间的吻未停,席临川轻巧地抽开了第一根系带,手指微转又向下挪了一寸,摸索到第二根系带的绳头。一拽,未有动静;又添两分力,仍不见松开。 他阖着眼轻挑了眉头,既未有停顿也不再度低头去看。手上使了五分力狠一拽,“咔”地一声,难辨是缝线拽断还是丝帛撕裂的声音。 “哼……”她微皱着眉头一声轻哼,好像在不满他拽坏了她的衣服。手也下意识地摸到腰间系带处,却很快被他挥手挡开。 红衣已然意识有点迷蒙,似乎连方才那两口合卺酒的酒劲都变大了,晕眩的热感一阵阵地冲着脑,让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得以再度睁开眼来…… 目光所及之处,男子赤裸的皮肤登让她满脸一热。 却又反倒阖不上眼了,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紧绷身材,直看得呼吸急促起来,视线一点点地挪下去,一缕白绳横在眼中,恰挡住了她看腹肌…… 再度不满地一声轻哼,竟就不管不顾地伸了手去撩那垂下来的中衣系带。双手顺势环在他腰上,两相接触间,席临川周身微栗。 浑身沁出一层轻汗来,他稍缓了一瞬,终于再无可忍,没了慢慢给她褪下衣裙的耐性,手上狠一扯将裙子拽出猛丢出去,又去拽她已然形同虚设的中衣。 红衣清楚地感觉到中衣离身,却已觉不到冷。耳畔一阵热气袭来,激得她周身一缩,似乎每一寸肌肤都敏感了许多,呼吸愈发不稳地感受着那微带薄茧的手自腰间探入,快而细致地上下游走着,抚过她身侧,又在初及腋下时恰到好处地探入背后,摩挲过她脊背的每一丝每一毫,惹得她浑身上下都是从未有过的酥痒感。 红衣紧咬着牙关,深思迷迷糊糊的,竟觉得有点吃亏。 被他这般完全制服着、撩拨着,全然任他摆弄…… 贝齿又深咬了一点,陡有腥气漾满口鼻,她复添半分清醒,眼眸微睁地看一看他,原本扶在他腰间却使不上力的双手蓦地用力环住,闻得他一声低笑,她不知怎的觉出他在笑话她,未经思索地稍一抬头,贝齿报复地落在他肩头…… “咝……”周身热意中传来的微痛让席临川凉气轻吸,眉心狠皱,他瞪向咬完了心满意足躺回去还不忘咂咂嘴的她,不善的一声低笑已带了沙哑,终于再不留分寸地俯身欺了进去。 “呜……!”还沉浸在咬了他一口的愉快中的红衣毫无防备,被霎然传来的痛感激得双目一湿。两口短促地喘息之后颤抖着咬紧嘴唇,暗觉方才送给他的痛感必已被他加倍报复了回来,还是亏了…… 直连后腰都不受控制地微拱起来,红衣环在他脊背上的手颤抖不已,不知不觉地掐下去。他对此浑然不觉,又深入两分,她浑身酥麻再度腾起间陡然脱了力,按捺不住地一声带着呜咽的嘤咛。 “轻点……”强自抽出的理智让她嗓音嘶哑地劝了一句,双臂却毫无骨气地再度反环住他,感受到他沁出汗来的后背上的分明滑腻。 “嗯。”席临川轻笑了一声,听似应下,身上的律动却既未放缓也未放轻,手上同不老实,在她白而滑嫩的肌肤上拨弄不停,又一手绕至她腰后,似是怕她这微拱的姿势太累,在她腰上轻揉了揉。 红衣仍旧呜呜咽咽的,一边满是委屈,一边心里纳闷他怎么能同时兼顾这么多的动作,忽闻他轻问了一句“趴会儿歇一歇?”,不假思索地就答了一声:“好……” 话音未落,身子就被被他环在身下的手骤然一翻! 一股不太好的预感袭来,红衣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尚未如愿再看到他,便又被腿间传来的感触弄得一僵。 放在榻上的手蓦地抓紧,红衣抽着凉气,齿间几个字挤得艰难:“席临川你……” 说好的让她“歇一歇”呢! 他紧贴在她后背的身体未挪,手探到她胸前触及那阵柔软,带笑的口气淡淡泊泊:“我什么?” “你个……”她清着嗓子想把这哑意缓下来,出口却是同样的沙声,“你个……伪君子……混……蛋……” 委屈到词汇量匮乏,红衣将头埋在枕头里泪盈于睫,口中的干燥愈加明显,燥得她喘息声愈显分明。这喘息未能如愿缓解这份遍及全身的热烫,娇弱的声音传进他耳中,倒是起了点“效果”。 口上、身上的动作都愈加不委婉,红衣初还强撑着几许理智,再一阵轻痛中腰上陡僵,终于一切想法荡然无存,陷入任由他摆布的完全吃亏的境地。 是以当他在将她翻过来的时候,她便不由自主地迎合过来,手脚并用地将他紧紧攀住。他浅笑着撩开她脸上凌乱地碎发,目光再度触及颈上的那枚殷红,似乎连那红色都变得不一样了。 弥漫出的一层朦胧萦绕开来,丝丝缕缕地将二人包裹住。幔帐中浅淡的汗味与女子的清香纠缠氤氲,气息一阵热过一阵。 红衣环在他背上的手相互紧攥着,再松不开,他也如是。已持续了颇久的律动愈发强烈,将帐中热烈再度推高一层…… 想象中悬而未发了许久的那感触终于袭来,她禁不住地又一声轻哼,黛眉紧紧蹙起又转而松开,干燥至极的薄唇微启,檀口长舒了一口气出来。疲惫的身子再也不想强撑什么,似乎不受控制地往一个颜色魅惑、感觉柔软的深渊里坠去。 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再度将她揽住,转而身上一暖,她下意识地紧抓住刚覆过来的锦被。 翻了个身换做侧躺,乍觉方才饱受摧残的腰上又一阵酥麻,于是怨念地又要伸手推他,反被他紧紧一搂,无甚骨气地躺进了他的怀里。 席临川也已困极,微睁的双眼笑意不减地看着卧在怀里连再动一下都没力气的佳人,替她将那一缕因沾了汗水而贴在脸颊上的乌发顺道脑后。安心地也闭上眼,面朝着她的身子稍倾,臂弯将她圈得更加严实,循循地缓出一口气,安稳入睡。 窗外秋风轻拂着,院中栽种的青竹随风摇摆,竹叶摩擦出的沙沙低音同样安宁平和,衬托得再无动静的新房愈显温馨。 房中仅留的两盏红烛燃至末端,烛火触及铜台稍有凌乱,而后一声轻轻“嗤”响,火光骤灭,唯剩一缕青烟,在暖意融融的房中徐徐散开。 章节目录 第143章 天明 这一觉,红衣睡得沉极了。 沉睡中梦境不断,但并无半个噩梦。一个一个在脑海中划过的,均是令人舒心的画面。 末了,是在珺山的夕阳下醒来,彼时他正为她洗着葡萄。清泉汨汨流着,他的视线皆尽投在葡萄上,夕阳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浅含笑意的神色认真而温和。 她带着笑意醒了过来,睁一睁眼,虽是“美梦不再”,但也没什么可失望的地方。 他也还在榻上躺着,仍是面朝着她、将她圈在怀里。见她醒来,静静凝睇着她的眉目一弯,笑言温和:“睡够了?” “嗯……”她同样笑起来,手从被中探出,舒展开伸了个懒腰,又浑身放松下来,眨一眨眼,忽地想到,“不上朝么?” “今日陛下许我告假。”席临川一哂,遂先行起了身,手指在她脸上一捏,“起来吃早膳,同去向母亲问个安。” 同去向母亲问个安…… 这句话弄得红衣登时心情紧张。 陈夫人最初看她有不顺眼自不必提,后来席临川受伤时,她从气势上姑且压住了她,但也不过就是那样而已……毕竟这种以气势慑人的事不是她的强项,时常破功心虚。 是以后来的日子二人能不见面就不见面,因为席临川素来护着她、也因陈夫人再嫁这一层关系比较微妙,倒也没有人提起过她这为妾的从来不向陈夫人问安不合规矩。 眼下…… 突然得向陈夫人问安去了。虽是有他陪着,但她还是忍不住有点担忧,万分害怕陈夫人不给她这面子怎么办?虽则昨晚二人敬酒时她痛痛快快地饮了,但万一那只是不想当众折了儿子的面子呢? 于是早膳吃得心不在焉,连一贯合她口味的豆沙包都不能让她开心了。 凑凑合合地吃饱,小歇了半刻,小萄便端着盛了药的琉璃碗进来,奉到她面前。 “什么药?”红衣茫然满面,小萄见她的目光投过来也未回话,尴尬地看向席临川。 席临川一声轻咳,神色肃然:“止疼的。” “……”红衣很想忍着腰酸背痛跟他打一架。 . 这药效倒是很明显,一碗药下去后她简单地梳妆,再从妆台前起身时,顿觉身上轻松了不少。 对镜检查一番妆容,确定一切得宜后,她轻舒口气,扭头看向他。 “走。”席临川伸手将她揽过,二人一同出了卧房、又出了南雁苑,沿着鹅卵石铺出的小道向北行去,一直到了陈夫人所住的安然居。 院外有婢子候着,眼望见二人前来,未及他们说什么便已转身入内禀报。待得二人走近,那婢子就已折了回来,规规矩矩一福,声音清脆:“恭喜公子、恭喜娘子,夫人已等了多时了。” 席临川颔首,二人遂又一同进了院门。路过回廊踏进门槛,红衣抬眸看见陈夫人已等在正屋,跟着他又上前几步,觉得手上被他一捏。 席临川先行跪了下去,红衣一懵,不敢多说什么也跪下去,和他同施了个顿首礼、又一并直起身。 席临川道了句:“母亲安好。” “嗯。”陈夫人点了头,示意二人起身,遂将目光转向红衣。睇一睇她,陈夫人道,“你过来。” 红衣心里一紧,望一望席临川,低着头走过去。 离得还有三五步时停了脚,陈夫人却又说:“再近些。” 她愈发紧张,还是依言走了过去,一直走到案前。 “坐。”陈夫人一扫案桌对面已备好的席位,红衣无声地坐下,感觉到她的视线在自己面上划了又划,本就不安的心绪乱成了一团…… 陈夫人乍一扬手,红衣陡惊,吓得双眼紧闭。 耳闻身后传来惊声一喝:“母亲!” 等了一等,那只手却未打下来。她睁开眼,看见陈夫人方才扬起的手落在自己的曲裾领缘上,目光淡睇向几步外慌意未消的席临川,口气清淡:“怎么?怕我动手打你妻子了?”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席临川定住脚缓了缓神,红衣一瞬间惊得煞白的面容也一分分缓过来,惊疑不定地望着陈夫人。 陈夫人手指在衣领上轻一挑,将她白皙颈间本被领缘遮挡住大半的那处红痕尽收眼底。 那块吻痕红衣早上梳妆时自己也看见了,还着意将领子拽得稍高了一点,为的就是把它完全挡住。然则一路走来,衣服一动,便又露出了部分,目下被陈夫人这么一揭衣领…… 她十分清楚陈夫人看到了什么,顿时面红耳赤。 陈夫人不满地沉了一口气:“真是年纪轻,做起事来半分顾虑都不想。你们成婚的事,陛下和皇后娘娘都上心,留下这样的痕迹,万一宫里召见,岂不是等着让众人看个清楚?” 红衣一哑,知道这话是对的,面上发热地低言了声“抱歉”,陈夫人却没好气道:“又不是你自己弄的。” 这话倒让席临川一怔。 抬眸迎上母亲投过来的不满,他虽有些不自在,却替红衣松了口气,拱手一揖:“是我疏忽了。” “你那儿治外伤的药不少,我就不费什么心思了。”陈夫人淡瞥过他,再度看向红衣,无声一喟,“今晚我就回去了,免得你这么怕我。” 这话似有点她是被她逼走的意思,红衣嗓中一噎,正思量着挽留,陈夫人已然蹙了眉头:“违心的话别说,日后我免不了还会来的。” 红衣心里“咯噔”一下。陈夫人挥手让下人都退了出去,目光在儿子儿媳间一荡,又道:“话先说清楚了——日后你也不必这么怕我。我觉得你配不配给他做妻子是一回事,你到底已经正经过了门。郑家、席家虽比不得那些世代簪缨的大贵族,但也不是没规矩的人家,我不会在外人面前扫你这正房夫人的颜面的,让外人看笑话才是真丢自家的人。” 这番话说得很是诚恳,红衣略感意外地道了声“多谢夫人”,语出方觉那该改的习惯性称呼忘了改,忙又纠正说:“多谢母亲。” “更多的话我就不说了,临川也素来护着你,你安心当你的将军夫人就是。”陈夫人和颜悦色,语罢再度叫了婢子进来,吩咐她们到内间去取已备好的贺礼。 数件工艺精致的首饰整齐地放在垫了红绸的托盘中一并捧出,红衣恭恭敬敬地叩首道过谢,便与席临川一同离开了安然居。 红衣被陈夫人方才那一番话说得情绪万千,往外走时仍在思量个不停。踏出院门,倒是席临川蓦地长舒一口气,她抬眸看过去,轻哂道:“怎么了?” “没事。”席临川恢复平淡神色,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走,丢给她一句,“我才没担心她真会动手打你。” ……傲娇个什么劲啊!!! . 中秋本就离得很近了。知道陈夫人是要赶回陈府过中秋的意思,席临川未作阻拦,着意吩咐车夫换快马送她回去。 新婚后的第一日,二人便这样一同在府里静静地过了一天。 其间不乏有人前来拜访,纵知是来道贺的,席临川也懒得多做应付。关上府门拒不见客,什么礼数规矩都暂且抛在脑后,二人在南雁苑后院的小湖边安安心心地过了一下午。 秋日的风轻轻刮着,驱散云团,将眼前的天空拂得湛蓝。被风一次次扯拽着终于落下的微黄叶子落在水面上,又在水中慢慢地飘着…… 一切都宁静得让人痴迷。 廊下置着的软席案桌位置刚好,恰能将这一切美景尽收眼底。红衣伏在席临川膝头阖上双目,感受着小风轻拂面颊的舒适,过了一会儿,觉得身上微沉。 稍抬眼帘,是一条薄被盖在,她蹙蹙眉头想要扯开,听得他一笑:“万一睡着了,容易风寒。” 她想了想,觉得也对。便就乖乖地不动了,稍翻了翻身,躺得更舒服了些,阖眼继续小歇。 躺了一段不短的时间,睡意迷蒙时偶尔能闻得他喝茶或者剥桔子的动静,但都轻手轻脚的,不至于把她全然惊醒。 又过一会儿,却闻得一阵并不轻的脚步和一声有点焦急的“公子”…… 红衣便醒了。 她和他一并蹙眉看去,同时扫至的不满让前来禀话的小厮浑身一冷。 “公子、娘子……”那小厮满脸赔笑地点头哈腰,席临川眼帘一覆:“说。” “有位公子求见。”小厮说。 席临川眉头一挑:“不是说了今天不见人?” “小的也跟他说了,但他说……”小厮的表情变得疑惑而小心起来,观察着他的神色,压音道,“他说是他是来贺公子的新婚之喜,而且说是……说是您的弟弟。” ……哈?! 红衣被这话一嚇,顿时完全清醒了,羽睫轻眨着望一望他:“你还有个弟弟?” 以前居然没听说过? 席临川的面色陡然一沉,同样怀揣着疑惑,他静思了一会儿,伸手在红衣肩头一拍,温声道:“先起来。” 红衣坐起身,见他离座往外走,自也理一理衣裙跟出去。 他一言未发,一直走出府门才定住脚。二人一同望向台阶下大概两丈远的地方停着的马车,候在车边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很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 抬眼看见迎至门口的二人,少年原地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走上前来,在阶下深深一揖:“将军……” 章节目录 第144章 席焕 正厅里的气氛太奇怪了。 下人皆被屏退,席临川和红衣并肩而坐,一同不住地打量几步外的这个少年。 少年一袭淡灰色的直裾,衣料算不得太好,但也不是普通百姓随时可穿的。红衣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觉得他的眉眼和席临川还真有几分神似…… “咳。”席临川轻一咳嗽,紧锁着眉头又打量他一番,终于出言道,“这位公子,从进门便一言不发,到底何意?” “是父亲让我来的。”少年低着头,有点怯色地瞅一瞅席临川,又道,“父亲听说将军大婚,想来道一声贺。自己左思右想,又觉得没脸见将军,便让我来……” 红衣心中惊然:这么说,他居然是…… 席临川同父异母的弟弟?! 她讶然望向身边的夫君,无从猜测他目下的心情,只见他面无波澜地垂眸静静坐了一会儿,复抬起头来。 声音中,有些无法克制的颤抖:“他……是谁?” “将军别问了。”少年不安地嗫嚅着,“父亲特意叮嘱了不许我多说,他说他是个……是个没出息的人,将军您浴血拼杀、护得家国平安,又封侯拜将,没有他这父亲也罢,他就、就不给将军丢人了……此行只是让我将礼送到,将军您和夫人收了,我也再不会来长阳了。” “他是谁!”席临川骤然一喝,语落之后,厅中死寂无声。 鲜见他显露这样的神色,连红衣一时都嚇住。眼见他面色发白、胸口起伏不止,她即便做不到“感同身受”,也知他心中必定复杂得如若乱麻。 那人…… 他虽则从未见过,但必定想象过很多次。尤其是在儿时,“私生子”的身份让他在长阳贵族间遭了那么多白眼,他只怕难免会想,如果有父亲在身边,也许什么都会不一样。 但是,在他尚无力撑起自己的世界的时候,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别人家的孩子若在外受了欺负,自有家人哄着、甚至为他出一口气,可他…… 就算有郑启和敏言长公主还有皇帝的照顾,也比不得亲生父母的呵护。总免不得有许多该有长辈帮他撑开的事情是他一力忍下来的。 红衣认真斟酌着,再度抬起头望一望他,又看向不远处地少年,抿唇淡笑:“这位席公子……” 少年也看向她,神色再度紧张起来:“夫人。” “公子还是告诉将军,令堂究竟是谁吧。”她声音平静地说着,语中微顿,再出言时,话语中添了两分凌意,“令堂是个没担当的人,就当将军和他一样没担当么?他对将军不管不顾了这么多年,若一直不露面也还罢了,如今,偏又要送这么一份贺礼来。既让将军再次想起有这么位父亲来,又不肯让他知道是何人……” 她黛眉轻蹙地循循吁了口气,苦笑着摇起头:“听上去是有愧疚,实则却是时至今日仍自私自利,半分不顾将军是怎么想的。既不想担任何责任,又要送个礼为自己图得心里安稳,从头至尾皆是为自己考虑的,真是……自私得令人发指!若真是为将军着想,就该先顺将军的意,告诉将军他是谁,日后是否再有往来,凭将军的心思便是!” 她说得不留情面,愈说愈是气恼,直想替他把因此而生的憋闷都斥出来。那少年只听着她说,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的,不敢反驳。 红衣思忖片刻后方要再言,手上被席临川轻轻一握…… 她止住声,而他喟了一声,问少年说:“你叫什么名字?” “席焕。”他低声答道。 “好,席焕。”席临川颔首,方才从容尽失的声音已恢复若常,“你带来的礼,我收了。” “多谢将军!”席焕面上一喜,深施一揖,紧绷的面容倏然放松了。 “但他究竟是何人,你最好还是告诉我。”他又道。话音未落,席焕的面容便又绷了回去。 席临川凝视着他发僵的神色须臾,终又一叹:“罢了,迟些再说。” 红衣清楚地看到,席焕再度松了口气。 “中秋要到了。”席临川踌躇着,似乎有点矛盾。静默了少顷才续了言,“你若此时启程离开,这节大抵是要在路上过了。在府里多留几日吧,过完中秋,我差人送你回去。” 席焕显然吃惊起来,愕然望了席临川半天,还是应得犹犹豫豫:“诺……诺。” 席临川缓一点头,携着红衣一并起了身,一壁向外走,一壁唤了齐伯进来:“给他安排个住处,如他想外出走走,多差两个人跟着。”他说着,足下一驻,复看向席焕,叮嘱道,“只一条,不许仗着是我弟弟就擅自去见大将军或旁的官员,好奇也不行。” 他突然缓和下来的口吻让席焕有些反应不过来,见他目光微凌,才连忙点头应了。席临川颔首,又说:“有什么需要的,找我或是找你嫂嫂都可以。不必见外。” . 他的这出安排,不止是惊了席焕,也很有些出乎红衣的预料。 而自离开正厅后,他的心情显然低落了许多,闷了许久也没几句话,坐在廊下看着湖面,一直在沉思。 红衣挑了几样味甜的点心坐到他身边,将点心搁到案上,喟叹着道:“既不愿意,不留他就是了。他只身前来想是没几个人知道,即便知道了,从前那样的关系,也不会有人觉得你有什么错处。” 席临川摇一摇头,复又默了一会儿,才道:“就像你说的,我父亲是个没担当的人,但我不是。” 红衣一懵:“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只是想帮他问出父亲究竟何人而已。 “但我是那个意思。”席临川哑一笑,稍睃她一眼,拿起块豆沙酥一掰,一半递给她、一半自己吃,缓言又道,“这么多年我总在想,若我是他,当年我会不会认这个儿子。” “你会。”红衣脱口而出,心中对此答案毫不怀疑。 虽然有的时候……他也蔫坏吧,但在这样大是大非的事上,他从来不是小人,怎么可能会不认亲生儿子! 他却再度摇头,刚将最后一口点心送进口中的手在她鼻子上一刮。定睛一看,留了的点心渣,于是复又一刮,将那点心渣擦掉了:“想得轻巧。” “……难道你也会不认?”她眉头陡蹙,不敢置信地打量着他。 “我不知道。”席临川回看过去,目光坦诚,“若我只是我,像现在这样统领三军,有了个私生子,我必会认下……咳,别多心,并没有。” 红衣淡瞪他一眼,他又说:“但他昔年的处境,我不曾经历过,所以想了这么久,也给不了自己确信的答案。嗯……虽然我觉得我是会的,但如果自小便和他以同样的方式长大,兴许我的一切想法都与现在不同,兴许我也会是一个只求自保的小人,所以……” 他啧了啧嘴:“我看不起他,但还是不多费心思计较了。至于席焕……”他轻舒了口气,“我出生时还没有他,我父亲不认我也和他、和他母亲都没有关系,这事本也怪不到他头上。” 席临川说着,倚到靠背上,回思着方才的事,轻松一笑:“倒是他真敢独自一人来见我,也算有胆识,这弟弟我便先认了,不吃亏。” 红衣一边不得不认同他所说的,一边又多留了个心眼,暗搓搓地觉得他会不会坦荡得过了头——万一压根不是他弟弟呢?万一是什么知情人士借此诈骗呢!!! “哦,对了。”席临川在她肩头一拍,“明天我就要若常上朝去了,万一早朝时间长,在我回来前有户部官员前来拜访的话……你替我照应着。” “怎么?”红衣一愣。 “我着人查席焕的身份去了。”他答得言简意赅。 “……” 果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怪不得,他最后没再逼问席焕父亲究竟是谁。 . 接下来的两日,红衣总免不了感慨席临川的容人之量。 她觉得若同样的事情放在自己身上……她才不管席焕和父亲不认自己的事有没有关系呢!必定先图一次口舌之快,再让席焕带着贺礼一起离开。 当然,亦能理解席临川现下的做法。 他历过的事到底比她多多了,战场上的一次次拼杀、朝堂上的一次次风浪,都足够支撑他把旁人所在意的事情看得更淡一些。又或者,他到底已在这样位高权重的地位上,许多事情在意也好、不在意也罢,对他没有什么实质影响,是以不作在意、让自己舒心一些,便算是一份额外的收获。 “我夫君有运筹帷幄之能!睥睨天下之气魄!” 感慨够了之后,红衣一手叉着腰、一手拍着席临川的肩头,毫不隐晦地这样大赞了这样一句。 席临川面上陡然一红,缓了一阵后狠然抬眼瞪她,瞪了一会儿脸仍红着,他就别过头去,闷头进了房去…… 留她一个人在门外凌乱…… 说好的……睥睨天下之……气魄呢…… 怎么这么不给面子呢?! . 因为这位年轻公子的到来,席府也变得更热闹了一些。 席焕从前没来过长阳,又正值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对什么都好奇。 有时出门走走,多半时间在府里东张西望,偶尔也来“打扰”席临川和红衣一下,和席临川借过弓箭、找红衣问过路,年轻气盛的,看上去精力格外充沛! 唯一比较别扭的…… 是他对红衣一口一声“嫂嫂”叫得毫无芥蒂,对席临川则还是以“将军”称呼。关系上却又明显对席临川更亲近一点,兴冲冲的时候,甚至有两次脱口而出地把玩笑话说过了头,见席临川蹙眉,才又讪讪地忙给自己打圆场。 便这样到了中秋。 因是新婚不久,皇帝分外体谅席临川的心思,主动说了可不入宫参宴的话。二人便都心安理得地留在了府里,设了家宴自己闷头过节。 原是有意等一等席焕,结果,不知这小子又跑到哪里去玩了,夕阳西斜都不见人影。红衣托着腮望着菜肴发呆,席临川看着她的馋样发呆,过了会儿,他终于道:“先吃吧。” 开开心心地动了筷子,片刻,小萄奉了汤来。 托盘中两只小小瓷盅,一人一盅。她先端了一盅出来搁在席临川面前,素手刚触及另一盅,门陡被推开。 席焕火烧火燎地闯进来,背着弓箭擦汗直喊“好热”,目光一落见正有汤递上,上前就将汤盅捧了起来。 红衣在旁看着那盏从自己眼前“飞”走的汤,哭笑不得。做嫂嫂的又哪能跟他计较这么盏汤,只劝他慢点喝,又让婢子把弓箭接走,手上执箸夹了片火腿搁到原就是为席焕准备的碗里。 席临川抬眸一瞧,忖度一瞬,怨念地将那片夹过来,送进了自己碗中。 “……”红衣挑眉,正值腹诽他这做兄长的怎么和弟弟赌气,案桌猛被一推,碗碟齐晃间,许多汤汁倾洒出来。 “席焕?!”席临川愕然一唤,红衣看去,席焕半跪在地,支在案边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另一手紧捂小腹,额上一片冷汗。 她也惊住,下意识地想伸手扶他,目光一抬,却看到同样一脸慌张的小萄…… 心下骤沉,红衣拍案起身,猛拽住小萄的衣领:“怎么回事!” “娘、娘子……”小萄面色发白地看着她,下意识地挣扎。 “汤是你送来的!”红衣牙关紧咬,担忧与愤恨并生,喊得声嘶,“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娘子……”小萄惶然吸气,一时吓得也快哭出来,连连摇头,“不、不是我……” “去请郎中!”席临川急喝,旁的婢子这才如梦初醒,匆匆地出了房门着人速去。 席焕已连支案的力气都没有,身子一分分地软了下去。席临川紧扶着他,眼见他口中一滴鲜血溅在案上,面色倏然震住:“来人!” 两名小厮匆匆入内。 “进宫……去求陛下差御医来!快!” 章节目录 第145章 奇毒 宫中宴席正欢,骠骑将军府突然求传御医的举动虽未惊动旁人,却难免让郑启和敏言长公主知情。 因席临川特意叮嘱不必明言是为何人求传,郑启和敏言长公主赶到席府时都存着疑惑,入府得见席临川和红衣皆无恙才松了口气,又看看榻上躺着的少年,郑启眉心一蹙:“这是何人?” “席焕,我弟弟。”席临川答得简短,夫妻二人皆一愕,倒是遂即猜到了这是哪来的“弟弟”。他朝敏言长公主一揖,又说,“此事还是告诉……父亲一声才好。我托户部的大人顺着席焕的名字查过,身份无错。但让他们查具体住处的事还尚未有结果,只知仍在舅母的封地上,能否有劳舅母……” “可以。”敏言长公主自然明白他是要说什么,旋即点了头,叫了人进来,“去淄沛,把席仲舒寻来。” 说话间面容多有些不快,一顿,又道:“别多说什么,就说他儿子快不行了,也不必点明是哪个儿子。” 字里行间,分明也因席仲舒昔年没担当的所作所为而存着轻蔑。 席临川颔首道了谢,又问御医:“如何了?” “将军。”御医从榻边站起身来,一拱手,神色间多显疑惑,“这位……席公子,所中之毒似乎并未伤及性命——目下呼吸平稳,脉息也正常,只是手脚又冰凉得异样。如此这般,最后会如何……在下也不知。” 席临川一凛:“御医为何会不知?” 红衣也锁了眉头:“您别‘不知’啊……既是中了毒,不是该想法子解毒么?” “将军和夫人且听在下说。”御医说着一叹,“是中毒不假,但这毒奇怪——不仅是不会伤及性命,而且在下行医多年,自问历事不少,也从未见过这毒。方才与白御医一同验了剩下的汤,竟连其中掺了哪几味药都不清楚,只辨出有种蜡瓣花,是赫契独有的。” “赫契?”红衣黛眉微挑,思量着追问,“那这毒……在将军的那盅汤里也有么?” “没有。”御医肯定地摇头,恭肃一揖,“谨慎起见,在下没忘了验将军那盏汤,确定无碍,只是席公子喝的这一盏有问题。” “这就奇了。”红衣喉间沁出一声冷笑,微扬的语声意有所指,“从前两番遭遇赫契杀手,也都是扬言说要把我和夫君的命一并取走。这回竟只冲着我来?只怕毒是赫契的毒,下毒之人却并不是赫契人吧!” 这话说得郑启、敏言长公主、御医皆尽一怔,席临川却清楚她在暗指什么。执起她的手一握,说得清楚:“不用这样试我的意思。你的人,你看着办。” “那好。”红衣略一点头,转身间裙裾微扬,方才克制着的怒意再也忍不住,她冷然睇着在众人忙碌间已跪了许久的小萄,贝齿一咬,“齐伯,人交给您了。先不必伤她性命,只把话给我问清楚了。” 这话说得清晰而轻松,红衣心里却好像被一根根尖刺连扎了一回又一回。 她早已知晓小萄心里放着的那人是谁,但始终觉得到底是共处这么久的情分、也不见小萄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就仍是假作不知地不说、不提。 却没想到,那般“不该做的”事她确是没做,头一番出手,就是直接在自己碗里下毒。 “娘子!”被家丁擒住肩头的同时,小萄浑身一悚。愕然看向红衣,满目恐惧,“不是……不是我!娘子……奴婢绝不会害您……” 红衣强撑着心绪转回身,看向仍在昏迷的席焕不理会她。小萄强作挣扎,但到底挣不过两个家丁的力气,片刻间已被半拖半拽到房门口,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失措地望向席临川:“公子……您听奴婢说,奴婢知道娘子待奴婢好,奴婢不会……啊!” 最后一句话并未说完,二名家丁终于把她拽了出去。许是强拽间不小心伤了什么地方,但听得一声低低嘶叫,自此再听不见别的话。 . 席焕的情状太过奇怪。 一边,是陷入昏迷、又不知这毒该怎么解,让人十分担忧;一边却又确实呼吸平稳得很,似乎当真不会因此送命,是以又不必太过担忧…… 挑了细心的仆婢来守着,两双夫妻一并离开了卧房,小院中,席临川问郑启道:“今日中秋宫宴,涉安侯可来了?” 郑启想了想,点头:“来了,和他夫人一同来的。” “速请涉安侯来一趟。”席临川扭头吩咐下人,又说,“只说是有急事便可。” 下人应“诺”而去,席临川与红衣一道送郑启和敏言长公主至府门口,目送着二人乘马车远去,须臾,席临川一叹,苦笑:“所谓‘好景不长’……” 真是,事情总是一桩接一桩的。他们才刚平静下来,没过几天舒心日子,就又来了这么一遭事。 红衣沉默着,心中惴惴地望着夜色下地上难见本来颜色的块块青砖,长叹无声。 “别太担心。”他劝了这样一句,又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 红衣摇一摇头,见他转过身,也随他一同往回走,又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真希望确和小萄没关系。” 席临川听言浅怔,目光移向她挣扎不已的苍白面色,轻“嗯”了一声,习惯性地将她揽进怀里,声音稳稳:“若真是她,我来处理,不用你面对什么。” . 一头雾水的聿郸听得席临川有急事找后……索性连马车都未乘,骑着马便到了。 由下人带着进了正厅,向席临川一揖,急问:“将军何事?” “我弟弟中毒了。”席临川从容道,遂将案上那没剩多少汤的汤盅往前推了一推,“御医说是赫契的毒。” 聿郸听言大惊,望着那汤盅愣了一会儿,脱口而出:“不是我。” “……我知道。”席临川微一挑眉,聿郸又说:“这次也绝不是琪拉。” 这话说的…… 目下虽是满心紧张,红衣还是禁不住地一声笑。一面觉得聿郸犹如惊弓之鸟,一面又多少听出他们夫妻似乎也更和睦了…… 睇一睇那汤盅,她颔首轻哂,曼声道:“君侯别紧张……夫君请君侯来,是想问问君侯识不识得这毒。” 聿郸顿松口气。 依言走上前去,他在案前正坐下来,低头一看那汤盅……就皱了眉头。 汤色半白半透的,瞧不出个所以然。再往下看,从左看是三块排骨两朵香菇几块山药,从右看还是三块排骨两朵香菇几块山药。 开玩笑呢?这哪认得出是什么毒?又不能自己喝一口! “将军……”聿郸的神色尴尬得发僵,端详着汤色的目光未挪开,诚恳道,“这个……在下看不出来。将军可让御医看过了?都有什么?” “御医看不出来。”席临川的目光同样落在汤碗里,一顿,道,“这东西无色,应该也没有怪味。其他的,御医只看出一味蜡瓣花,所以说是赫契的东西。” “蜡瓣花?!”聿郸面容骤惊,眸中极度的恐惧无可遮掩,将二人也惊得一沉,红衣急问:“蜡瓣花怎么了?!” 他仍是惊愕不已地望着眼前汤盅,胸口的起伏许久未缓,少顷,怔然望向席临川,接着又艰难地将视线转向红衣:“可否……请夫人暂且回避?” 红衣眉头浅蹙,自难免不快,又怕此时多作理论耽误了席焕,便不作声地离开了正厅。 她前脚离开,后脚席临川倒是替她辩了一句:“府里的事没有瞒着她的。” “但这事……不止是令夫人。若非知道将军也已重活一世,我大约连将军都不敢告知。” 聿郸语声微颤,席临川一奇:“为何?” “因为太匪夷所思了。”聿郸短舒口气,珀色地眼眸低垂,缓缓道,“大概二百年前……你们中原还是燕朝的时候,赫契也还是靳倾。” ……居然要从那么久以前开始说起? 席临川的眉头蹙得又深一分,听得聿郸轻轻道了一句:“那时候,靳倾巫术盛行。” 他微讶。 “盛行到巫者当道,各派巫者间内斗不断,巫术也愈发狠辣。最初只是下蛊诅咒,后来一直发展到打破六道禁忌,丝毫不顾后果……”聿郸咬了咬牙,“眼看愈演愈烈,才终于有新继位的汗王大力除之。许多巫术被禁,另还有七八种……因为太过阴邪,直接焚毁了全部记载,研制其术的巫者在绞杀后被挫骨扬灰……我不知道这有多少是真的,但王族间一直有这些传言。” 聿郸说着,稍睇了席临川一眼,复看向那汤,续道:“蜡瓣花这东西,在常人看来根本就是无毒的,我也却是没见过哪样毒里用过它。唯一一次听说它能害人,就是和其中一种已被焚毁的禁术有关。那禁术所用原料里,除却蜡瓣花这一种易得,其他都是当年的巫者自己炼制的极邪之物……” 听他说得玄乎其玄、又并说不到什么细节,席临川便不想再多费工夫,直截了当地问他:“这巫术干什么用的?” 聿郸眼底轻颤,深吸了一口气后,带着惧意吐出四个字:“借尸还魂。” 章节目录 第146章 诡异 席临川确有些被这话惊着了。 怎么听都觉得应该是个“传说”,且只是个“传说”,可聿郸又是很认真地神色,端然不是在装神弄鬼的神色。是以他很是缓了一缓,才道:“借尸还魂?” “是。”聿郸点头,“这巫术被禁太久了,我也说不太清楚。只是……最初的时候似是真的借‘尸’,发展到后来才改用活人,如同鸩占鹊巢一般,故而有了这并不伤人性命的□□存在。” 他一番回思,默了一会儿,续说:“这药效会持续个三四天,让人虚弱至极,想用他躯体的魂魄便会在此时附体。又或者那一方也是活人,为的并非‘还魂’而是‘换魂’,便在同时服下这药外加个别的什么,就可以了。” 席临川神色复杂地睇着他,打量了良久,不可置信道:“你在说笑……” “……将军。”聿郸苦一笑,摇一摇头,“我知道这事听上去太玄,此前我也不信。但目下眼见是用了蜡瓣花……我着实想不到什么别的了。” 他仍是那般认真诚恳的神色,认真得让席临川难以接受。静声沉思着,对这匪夷所思到超乎想象的事情不知如何应对,只又问说:“可有办法阻这‘还魂’或是‘还魂’么?” “这我也不知道……”聿郸为难说,而后问他,“但我听说这汤本是给令夫人的?” “是。”席临川颔首,遂疑道,“如何?” “那下毒之人许是不能还魂了。”聿郸思忖着,话语缓缓,“既是本来想把毒下给令夫人,说明对方也应该是个女子。这话虽是不该我说,但……如今的王廷恨将军入骨,若想差个人来用这阴毒的法子鸩占鹊巢取代令夫人,也是下得了手的。若是如此,能用的身体也只能是令夫人的,用您弟弟……这个……占了也没用啊!” 这个……很有道理! 且不说他没有龙阳之好,就算他有……他也不能对亲弟弟下手! 就算他能对亲弟弟下手,发现亲弟弟成了外表男人、实则女人的怪人,他也……下不去手! 稍稍松了口气,席临川点点头,继问:“那若对方不占了,席焕会如何?” “应是就没事了。”聿郸说得并不确信,眉头微皱,斟酌着说,“药效过去……该是就能醒来了才是。将军注意着些,我与琪拉可在长阳多留几日,若有甚变数,兴许还帮得上忙。” “多谢君侯。”席临川深一欠身,听出聿郸想就此告辞的意思,自己也无什么想继续问的,便吩咐下人送客。 随着聿郸的离开,仿佛整个正厅都冷得像是一座冰窖。 若细细想来,他大抵是没有资格觉得这样的事奇怪或可怕的——现下,他自己的存在便已是一件奇怪而可怕的事情。但“借尸还魂”这样听起来便阴森可怖的事…… 席临川打了个寒颤,抬头望向远处门外的夜色,试着一唤:“红衣?” “公子。”是婢子的声音传进来,那身影在门口一福,说,“方才御医离开,娘子送御医去了,奴婢去请?” “不必了。”席临川摇摇头,径自起身往外走。踏出门槛,凉风吹得他陡添清醒,沉然不言地朝府门口迎去,走至一半,果见红衣正回来。 “……夫君。”红衣上前两步,看看面色微白的席临川,“我看到聿郸刚走,怎么样了?” “嗯……”他忖度着,觉得自己这重活一世的人尚被那“借尸还魂”的说法惊得够呛,还是不说出来吓她为好。声音微沉,他说,“有些事……打个商量。” “你说。”红衣一点头,等着话。 他说:“在这事弄明白之前……你暂且别离府了。竹韵馆那边不急一时,但这事毕竟……” “这事毕竟关乎安危。”红衣薄唇一抿,敛去笑容,“你不用解释那么多,我知道轻重,这些日子我不出府就是了。” 每逢出了什么大事,他对她说话时小心打商量的口气,偶尔会让她有些责怪自己可能太要强,所以他总担心他的“干涉”会让她不快,但她……她其实也没那么不讲理嘛! 一壁思索着一壁上了前,红衣稍侧过头,侧脸贴在他胸口上,双手环向他的后背。觉得他微微一僵,便也将她反环住。 “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府里,哪儿也不去。”她承诺道,他却摇头:“不……” 红衣轻怔。 “我去上朝的时候,你随我一同出门吧。我送你去舅舅府上,你和舅母一同待着,待我下朝……再接你回来。”席临川轻颤着说着。知道这样的安排必定让她觉得诧异、也多少会给敏言长公主和郑启添麻烦,但又不得不这样谨慎地保证万全。 那药的背景太过诡异,若真是小萄则还罢了,万一不是,席府便不是他们所以为的那样安全。他只觉得此时她能少吃一口府里的东西都是好的、半刻都不离开他才算稳妥…… 既然早朝不能带她进宫,那么,把她放在长公主身边,应是比府里安全。 “好……”红衣犹豫着点了头,见他薄唇紧抿,便识趣地未多作追问。复同他讲了几句方才御医交待的注意事项,二人一并回了他的广和苑。房中一如既往地安安静静的,一轮圆月挂在天边,好像什么不好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 于是,接下来两天……红衣觉得自己过得像是在“回忆童年”。 回忆的还是考前加紧复习需要早起的日子。 睡得正香呢、梦都没做完呢,就被人拍着肩头叫醒了。这个“人”或是席临川或是府中下人,总之叫得毫不留情,直到把她拍醒为止。 睁一睁眼,下意识地把被子往脸上蒙,虽然知道铁定睡不了回笼觉,也很想再多眯一会儿…… 而后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再度被惊醒,直接从锦被里拽出来。 拽她的这个“人”,肯定是席临川。 “起来,去上朝了。”他带着笑对眼都睁不开的她说这话,实在太像儿时听父母说“起来,去上学了”! “救命……”红衣悲愤无比地赖着,脑中晕晕乎乎,纵知他有正事要做想配合他,也还是睁不开眼睛。 于是这“一个拽、一个赖”的情状总会持续一会儿,府中下人佯装没看见的躬身静立,只让席临川自己应付。 “快起来。”他撑在她肩头上的双手晃一晃,半坐起身的红衣被晃得清醒一点,费力的抬起眼皮一瞧她,“咣”地一栽,又卧进他怀里。 “……”席临川挑眉看着她,她艰难地抬手搭在他肩上,用力顶着,显然也在很努力地想让自己起身。 这起床起得……也算“剧情丰富”了。 待得他下朝回来,她也每天都是一样的情况。 眉眼带笑地向长公主和大将军施礼告退,姿势规范仪态端庄,用长公主私底下跟席临川说的话,那便是“没想到,还真是个将军夫人的样子”。 然后…… 在他们的府门阖上后,红衣就瞬间垮了。 不管不顾地往他怀里一栽,满是委屈地三句话里绝对有一句“好困啊……” 席临川就半扶半抱地把她弄上马车去,再看着她在马车里睡得昏天黑地。 第三日,自清晨起又是这般的过程,待得二人回到府门口时,车帘揭开,却是齐伯亲自等在外头。 他禀说:“少公子醒了。” 席临川目光一亮,怀中的红衣也立刻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笑道:“太好了……” “在下跟少公子说了说这几日的事,他非得追问是谁下的毒,在下就如实告诉他还在审小萄。”齐伯说着,面色犹豫起来,观察着二人的神情续道,“然后他说他想四处走走,后来……去了南雁苑的正屋,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一直急等着见公子。” 南雁苑? 那是红衣的住处。 红衣微锁眉头。虽则她本来就是待在广和苑的时间更多,自那天之后的这三日,更是一直和席临川在一起。但那天的家宴却是在南雁苑设的……他看见了什么? 二人一同入府,席临川面容沉肃,睡了一路的红衣精神也好了些,看上去皆是肃穆的样子。 推门进了南雁苑正屋,目光一抬就见席焕站在床边,低头看着紧阖的窗户,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得门响,他蓦地回过头来,拱手一揖:“兄长、嫂嫂。” 二人皆一怔。 这是他头一回叫席临川“兄长”,席临川迟疑着应了一声,温声道:“如何了?” “没事了”席焕颔首,歉然道,“感觉就像睡了很长一觉,什么不适都没有,倒是听说……让兄长和嫂嫂担心了。” “无妨。”席临川略一笑,舒了口气,问他,“找我何事?” “兄长您看……”他向侧旁稍退了半步,让出了原被他挡在身后的一方矮柜。席临川与红衣走近了,他咧嘴一笑,又说,“我问了,那天家宴时,备好而未呈上的菜会先放在这里。” 席临川一点头:“这我知道。” “嗯……托盘大概这么大。”席焕一边说,一边伸手在矮柜上放了个方形,又续言,“如是兄长和嫂嫂各一份的,就在同一个托盘里,左边一盏、右边一盏。” 他又点头:“这我也知道。” 席焕伸手一指不远处的案桌:“那天兄长坐在右边、嫂嫂坐在左边。而放在这里的汤,婢子端起后因需转个身,便是左边的给兄长的、右边的给嫂嫂的。” “……”二人听得同时不解起来,红衣挑眉,迎上他那和席临川故意吊人胃口时如出一辙的笑容,催促道,“别卖关子,快说。” “嫂嫂看这里。”席焕一边说一边稍欠□□,手探向身边的窗子,伸到窗棂一处叶片图案背后。 红衣依言凑过去一看,乍见那背后的窗纸破了个洞。 “这地方刚好正对着暂放嫂嫂汤盅的位置。”他说着,手指在木叶背后轻一沾,伸到席临川面前,“我觉得这白色的粉末可能是那□□的药粉,兄长如是方便,请御医来验一验?” 章节目录 第147章 失踪 席临川便找了御医来验那药粉的残迹,御医仍是验出里面有蜡瓣花,确是导致席焕中毒的药无疑。 走出南雁苑,红衣蹙着眉头想了半晌,抬头问席临川:“夫君觉得如何?” “我们冤枉小萄了。”他道。语中微顿,又说,“席焕么……刚才突然改口叫我‘兄长’了。” 红衣点点头:“我也注意到了。” “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席临川轻挑眉头,却未再多说什么。心下止不住生了一个有点可怕的念头,担心席焕是不是还是被换了魂。 诚然,也可能有另一个解释——那便是并无这么多弯弯绕绕,席焕只是因为得知他们对他的担忧,是以一下子在心中拉近了关系,故而改了口。 不想也知小萄这三日过得艰难。 红衣没有让她来见自己,只吩咐下人送她回房,等了一刻工夫,听婢子禀说郎中已离开,才去看了她。 虽然她那日着意说了一句不伤她性命,但既是“问话”,受伤还是难免的。推门便见趴在榻上的小萄脸颊肿着,听得门响睁开眼来,望见红衣,怔怔地向里缩了缩。 “那个……”红衣在离床榻尚有三五步时就停了脚,愧疚到尴尬,“对不起,我那天……我……” 不知道该怎么道这歉,她僵了一会儿,踌躇着又向前了几步,见小萄没有反应,才在榻边坐了下来,喃喃道:“我只是觉得那汤是你端来的所以……今天才知是从窗外下的毒,也听齐伯说了,连问了三日,你确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我……很抱歉。” “娘子……”小萄的声音轻颤,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天,奴婢听到您特意问了御医,公子的汤中有毒无毒……御医说没有,然后您说、您说如是赫契人,不会只害您一个——但您为什么觉得奴婢会有意害您?” 红衣冷吸了一口凉气,被她微红的明眸逼得心虚。 “您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奴婢倾慕公子,所以才……”小萄直言说了出来,嗓中笑音嘶哑,“奴婢是倾慕公子,可是……可是奴婢没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红衣喉中噎住,扭头避开她的视线,心慌不已:“我没有那个意思。” “奴婢知道您对公子有多要紧,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小萄又为自己辩解了一句,看一看红衣紧皱的眉头,静下声来,踟蹰了良久,问她,“奴婢还……能不能留在席府了?” 红衣轻讶,回过头来重新看向她,怔了一会儿,点头道:“自然。我……没想过因为这个赶你走。” 小萄轻轻地松了口气,又静一会儿,有所不放心地又说:“娘子如是……嫌奴婢在跟前碍眼,让奴婢去做别的就是,奴婢也不会擅自去见公子的。只要能留在席府,怎样都好。” 只要能留在席府,怎样都好…… 这不是小萄头一次表露出这样的执著,红衣也不是头一次为她这般执著而觉得讶异。为小萄盖好被子,她便起身离开了。一连受了三日的苦,若说小萄全然不在意谁也不信,是以自己还是少在她面前晃悠为好,这点自知之明红衣还是有的。 . 亦是在这日下午,听闻“儿子出事”的席仲舒终于赶到了长阳。 齐伯亲自到书房禀的话,说暂且请他去正厅歇息了,各样情状皆暂且未提。彼时席焕也在书房中,神色紧张地望向席临川和红衣,二人同样回看向他,而后席临川一笑:“请他来书房吧。” 三人的心思各不相同。 红衣只道席临川是既想见见父亲又怕尴尬,所以索性和席焕一起见;席焕则因席临川也在,有些不知该怎么同父亲说想说的话;席临川则最是“不怀好意”——甚想通过一会儿的见面,看看席焕到底“正不正常”,有没有被“换魂”什么的。 片刻工夫,书房外传来了脚步声,然后听得齐伯轻带催促地道了一句:“您请。” 三人同时望去,等了片刻仍不见有人进来,席临川无奈一笑,站起身在红衣肩头轻一敲,示意她一同出去。 夫妻一并迎至门口,入目所见,齐伯正蹙着眉头耐着性子继续“请”着,两步外风尘仆仆的中年人则神色紧绷,死低着头,狠不下心提步进去。 二人相视一望,席临川轻咳后拱手一揖:“父亲。” 仍淡看着那边的红衣清晰瞧见,席仲舒骤然一僵。 他面有几分错愕地艰难抬头,红衣也垂眸福下身去:“父亲万安。” 就没见过这么尴尬的父子相见! 席仲舒神色挣扎不已,气氛寂静了许久,他才终于向前挪了半步。脚下却陡一个趔趄,无力地跪了下去,神色黯淡:“大司马。” 这倒是真把席临川和红衣都惊了一跳。 席临川夺上前去搀扶,席仲舒却以忍不住哭了出来,席临川眉头倏皱,忙向屋内一唤:“席焕!” 席焕也赶出来,见状亦是一怔,忙上前一同扶他,磕磕巴巴地劝道:“爹、爹……您别这样,反让兄长为难。” 于是很是混乱了那么一会儿,才终于将席仲舒扶了起来。眼看他老泪纵横,席临川也有点应付不过来,窘迫地看向红衣,红衣蕴笑道:“父亲……席焕昏迷了三日,身子多少还虚,我们……我们进去说。” 可算将人请进了房中,而后,又成了另一种尴尬。 席仲舒只要一看席临川,便是满脸愧悔的样子,连带着带在身边长大的席焕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席临川看看父亲又看看弟弟,少顷,清清嗓子:“我听来回话的禁军说……父亲住在淄沛北边,不是什么富庶的地方,家中的宅子也是……该修了?” 席仲舒听言浅怔,似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倒还是席焕少些顾忌,短短窘迫了一阵,便说:“兄长,禁军可能……弄错了。早两年,我们是在淄沛北边住过一阵子,后来就搬到了南边,境况尚可,家中的宅子也还好,兄长不必担心。” “……哦。”席临川简短一应,心下亦舒口气。 席焕语罢,偷眼看看父亲,又看向席临川,笑容变得愈发勉强:“有件事,我想……想跟父亲和兄长,打个商量。” 席仲舒疑惑地蹙起眉头,席临川稍一颔首:“你说。” “我能不能,留在长阳啊……”席焕拖长了的尾音有点发虚,带着些少年做不了主时特有的期盼和堆笑意味,席临川心下微沉,不动声色地应说:“府里倒是有地方。” “焕儿!”席仲舒当即一喝,低斥道,“明日就回淄沛去,不许给你兄长添麻烦!” “……我不给兄长添麻烦!”席焕执拗地驳道,“我不住在席府、平日也绝不来叨扰兄长和嫂嫂,我就是喜欢长阳罢了,再说……留在淄沛也实在没什么出路。” 这般听来,这要求丝毫不过分。然则过去那许多年的愧悔加起来,席仲舒又哪有脸点头答应这样的事。听言便又要斥他,席临川皱眉一咳:“留下便留下吧。我在长阳有别的宅子,此外红衣在敦义坊也置办过住处——从前是她和翰邶王次子的王子妃同住,现下二人都嫁了人,那地方空下了。” “嗯,少公子去住无妨。”红衣噙笑应和道。 席临川言罢安静等着,想看自己这样顺着话茬就此不让他留在席府里住,他会不会再改口要求住回来。 席焕却只是一喜,生怕父亲再做阻拦一般,立即向兄嫂一揖:“多谢兄长、多谢嫂嫂。” . 至此,迷雾还是迷雾。 红衣几经小心之后,算是全然对小萄放了心,知道更多玄妙底细的席临川却放不下心来。 借尸还魂…… 此事不弄个明白,这提心吊胆的感觉便始终消不去。是以仍是每日按时把红衣从榻上“拎”起来、送到舅舅舅母哪里,下朝再顺道接回来。 红衣对此没说过什么怨言,但一连七八日下来,也着实有点崩溃。 “哈欠连天的,可是昨晚没睡好?”敏言长公主关切笑问,红衣苦笑摇头,敷衍说:“也没有,许是秋乏。” “倒更像是近来心事太多了。”长公主蹙眉一喟,将手中剥好的橘子搁在她面前,温声劝道,“临川在这样的位子上,事情总少不了的。你担心归担心,也别想得太重,到头来是自己受不了。” 红衣点点头,轻道了句“我知道”,长公主又说:“不如我让她们收拾间屋子出来,你补补觉?” 这样也好,她确是有点累得熬不住了。 随着婢子进了一处干净整洁的小院,一看便是专门备给客人借宿的。婢子取来寝衣,她屏退婢子径自换好后躺上了榻,睡意很快袭来。 浑身的疲乏中,一缕浅香拂过,味道柔和且微甜,拂得她一下便全然放松下来,转瞬间睡得更深一层。 倏尔觉得微凉,似乎听得一声窗户被推开的轻响,她却没什么力气睁眼。蹙一蹙眉头想把被子盖得紧些遮挡凉意,又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恍惚中感觉被人驮在了肩上,心知应是席临川下朝来接她了,便迷迷糊糊地道了一句“我自己走”…… 没有回应。 . 两名婢子无奈地对望着,眼见长公主已敲着门唤了半天,将军夫人还是没来开门,均觉这位夫人也忒能睡。 随在长公主身侧的席临川也不禁一声干笑,上前一步,尴尬的语声中不失宠溺:“红衣,快起来,回府去睡了。” 仍是没有动静。 他挑挑眉头,挥手让婢子退开,而后取了张银票出来,向长公主一揖,将银票奉上:“舅母得换扇门了。” 敏言长公主一翻白眼,清楚他这是要做什么,接过银票往后一退,任由他毁门。 席临川亦退半步,略一沉息,一脚踹过…… 十分的力气下,房门倏然大开,被踹裂的木头“咔啦”一响,响声过后,房中又再度安静。 “……哎?”长公主一愕,唤了婢子回来,“人呢?” 两名婢子向里一望,面面相觑:“没见夫人离开……” 席临川面容骤然阴冷,目光未在空荡荡地房中多做停留,森然一喝:“来人!” 随行的下人连忙进来,他克制心中惊惧,切齿而道:“传令封城!另请指挥使大人来搜大将军府!” 他决断做得快,转而向长公主一揖,声音中终于压不住慌乱的颤抖:“事出突然……舅母恕罪。” “无、无妨。”长公主怔怔应了,定睛见他已转身向外行去,忙道,“你去哪儿?” “进宫。”席临川足下未停,紧攥成拳的手上寒颤不止,“求陛下暂封皇城。” 他一壁摒开心中升腾不断的恐慌理着思路,一壁又抑制不住那份害怕。 竟然、竟然还是出事了! 他以为至少大将军府中该是安全的——这不是郑启和敏言长公主在长阳的府邸,这一处府邸,可是在皇城里! 府中戒备森严,每半个时辰都有侍卫巡逻。结果,他最担心地下毒倒是没有,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不见了。 “去看看席焕在做什么!”他又道,深吸一口气,继续说,“皇城守卫、大将军府守卫逐个审问。” 没有时间多做耽搁,必须尽快把红衣找回来。 若不然,她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或者……回来的她,可能就不是她了。 一拳狠砸向院墙,疼痛从手指直传到胳膊。席临川狠咬牙关,仰望着深秋清朗的天空,仍觉得周围黑成一片。 这防不胜防的危险…… 全然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手握连赫契前王储都认为已然尽毁的赫契巫术、又有本事在光天化日之下从大将军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偷”走。 这是让他感觉无从抵抗的力量,就像在天边存在着一双眼睛,任他在长阳城里怎样小心、怎样设防,那双眼睛都能看得清楚。 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章节目录 第148章 巫女 红衣晕晕乎乎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帮“奇装异服”的人。 嗯,偌大的屋中皆是看上去差不多的人,四处都是。乌黑的斗篷连着帽子,从头顶一直黑到脚踝。她能看到他们脚下穿着的是在大夏朝不曾见过纹饰有点古怪的靴子,又试图看一看斗篷里是什么样的衣服,却无奈斗篷笼得严实。 这情状简直让她怀疑自己又穿越了,而且可能是穿越到了《哈利·波特》之类的书里,迎面撞上了食死徒或者黑魔王什么的。 再仔细辩一辩…… 容貌也是看不到的。深灰色的面具遮住了整张脸,只一双眼睛、一张嘴露在外面,每一个人都是同样森冷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你看够了没有?” 一个低沉的女声从背后传来,红衣僵了一瞬,而后翻过身去,说话之人映入眼帘。 她在屋子那端,倚墙而砌的几级台阶修得华丽,阶上她所坐的椅子……是这个年代尚未在中原流行的东西。 椅子上铺着一块或是白貂皮、或是白狐皮的皮草,红衣猜她身份该是不一般,却是也看不到她的脸——她的装束和周围的数人都是一样的,黑色的斗篷、深灰色的面具、纹饰古怪的靴子。 只是,手上多了几枚颜色各异的戒指和手镯,看上去也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 她坐姿随意,倚在靠背上,手里执着一只小矬,正磨着指甲。 见红衣回头,面具下的檀口轻启,一吹指甲上的粉末,小声清亮:“怎的不说话?吓着了?” “你……”红衣仍自打量着她,目不转睛道,“你是谁?” 对方定在长甲上的目光稍抬,睇她一眼,轻声而笑,反问说:“你是谁?” “我……我叫红衣。”她有点迟疑地这样答道,不确信她是真不知道自己是谁就把自己弄了来、还是明知故问的捉弄。 只见她持着矬子的手再度一顿,目光重新抬起后凝在她面上,须臾,一字一顿地再度问道:“你是谁?” 森冷的嗓音让红衣不自觉地一颤。 “我叫红衣。”她仍是这样答道,静了一静,强定下心神,续说,“我是骠骑将军席临川的妻子,为谨淑翁主霍清惜做事……你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她话音未落,周围便是一片笑声。 “别笑她。”那女子微有愠意地道了一句,笑声又同时止住。她挥挥手,那一众穿黑斗篷的怪人便同时一鞠躬,毫无声响地退了出去。 也算是……高素质。 红衣悬着一颗心凝望着她,见她把矬子放在了手边的矮几上,而后稍打了个哈欠,站起身,一步步地向自己走来。 红衣想躲,却无奈全身酸软。 “接下来的话你一定听得懂,所以别在我面前装傻。”女子在她面前定住脚,下颌微抬。总是隔着面具,红衣都能感觉出她面上的那股冷意。 “你清楚你是不是‘红衣’。”她说。 九个字,让红衣连呼吸都滞住,惊然望着她,感觉心脏都停了一瞬。 “鸩占鹊巢的日子过得挺不错?”对方蔑然一笑,啧了啧嘴,又说,“我帮你回忆一下从前的事?” 红衣轻打着颤:“从前的事……?” “四年前你刚到席府。”她一壁说着,一壁在她榻边落了座,坐姿优雅得直有些凌人,而后,那张带着面具的脸转向她,“他射了你一箭,然后任由着你自生自灭。” 她说的“从前的事”只是这个? 红衣心里稍平静了些,衔起笑意回看过去:“但后来他救过我——好几次。我也帮过他。所以阁下方才说的事已经翻过去了,多说无益。” “他现在喜欢嘴硬的姑娘了么?”对方冷声笑道。摇一摇头,睇着她的目光中透着压迫感,“你当真相信一个曾经厌恶你到想杀你的人会有如此之大的转变、转变到娶你为妻么?你就从来没想过……也许有别的原因?比如他其实是念着其他人的。” “你在说什么……”红衣惊愕不已,连连摇头后眉头紧蹙,“你到底是什么人?在信口胡说些什么!我要回去了,将军下朝后会去长公主府接我……” “你还是听我说完吧。”手指修长的手轻搭在她肩头,面具后传来的目光变得温和了些。 “我和你一样,十五岁就认识席临川了,而且很巧,也是在他十七岁的那年。”话语间传来一声明快的笑音,红衣怔怔听着,猜不出接下来的剧情。 “我知道怎么让他喜欢我,很快就成了他的妾室。他很有趣,总不安于在长阳好好过日子,一次又一次地出征……我呢?我也为自己寻了事做。”女子说着,吁出口气,带着几许思量,又笑道,“赫契人出手很大方,我没有理由拒绝那样的盛情邀请;后来他们又以汗王侧妃的名位交换,要我告诉他们他的军队会走什么地方。” 红衣半懂半不懂地听着,听得她冷声一哼:“那时他真傻啊……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书信往来时常会有,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军队在什么地方?可我也真傻,居然信了赫契人的鬼话,汗王侧妃……呵,不过是守着个侧妃的名分独守空房而已。” 红衣越听越迷惑,回想她说的时间段——是自己穿越后与席临川一同经历的时间段,但是她说的这些事,她却半点不知。 “还没明白么?”对方的口吻中透出了点不耐,遂淡泊一笑,“我才是红衣。” 红衣全然讶住。 她惊惧不已地上下打量着面前之人,还未来得及将这惊天奇闻消化干净,对方便又续说:“汗王对我弃如敝履,我不知道怎么出这口气,只好拿倾全部积蓄去找王廷容不下的巫者。” 昔日她为了当侧妃,与赫契人里应外合,取了一直待她不错的席临川的命;而后,又为了一释对汗王的怨怒,不惜求助于巫师、用让自己命陨的巫术致他重活,让他取汗王性命。 她觉得这是让汗王“自食其果”。 “让被下咒者重生,下咒者就要跟着重生。” “红衣”说着一声轻笑:“可是当我的魂魄回去的时候,看到‘自己’竟已醒来了。连施咒的巫师都寻不出原因,试了又试,好像还牵连了两个无关的人,我却还是无处可去。” 而后阴差阳错的,那巫师死于这场出了漏洞的还魂咒,她却附到了这巫师身上,摇身一变成了一种常人所不知的存在。 “把我的身体还给我吧。”她淡看着眼前自己的身体,就像是在看一件被夺走了的昂贵首饰,“你要怎样的归宿,我找新的给你。” 她骤然生硬下来的话语让红衣蓦地清醒了点,她怔了怔,直言问她:“你想回来当他的妻子?” “身为日日被王廷追杀的巫师感觉总归不好。”她这样回道。 “可你杀了他……”红衣嘶哑道,“你为了荣华富贵杀了他!现在又想回来做他的妻子?!” 她觉得眼前这个人疯了,又为席临川上一世的遭遇而怒然不已。对方却只是静静看着她,许久,才轻一笑:“你倒是真为他着想,可他……喜欢的当真是你吗?” 带着三分蛊惑的话语让红衣心头一紧。 “他先前待我很好,虽然经常出征,但他回到长阳的时候……总是会让我伴着。”她的笑容中蕴着耐人寻味的味道,“你当真觉得他重活一次便会把我忘了?当真不觉得……他是因为觉得你是我,所以才待你这样好?” “他才不会喜欢一个要过他的命的人!”红衣切齿而道,对方轻松一笑:“所以他最初差点要了你的命。只是后来……他还是忍不住去想从前的相处罢了。” 这般笃然的自信。红衣望着她的笑眼,忽然心虚了。心虚之下慢慢的惧意滋生着,让她没有勇气去做任何验证,完全不知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自己该怎么办。 “你觉得你配得上他么?”面具后话语带笑,“他统领三军,但你连自己身边的人都处理不好。” 红衣浅怔,继而愠恼:“你什么意思……” “我昨天占卜来着。”她肩头轻一耸,“府里那个叫小萄的婢子,居然现在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 她心里一滞。 “你该不会没发现她对席临川的心思?我可是早就发现了。啧啧,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她笑中带嘲,轻缓的话语一字一顿地道出来,无半分愧悔,甚至反倒有点炫耀,“她可是个机灵的,且还比你年轻几岁,这么放在身边你可真是心宽。想想我当初……一剂药弄哑了她,然后提出把她卖去别处,自己着手就办了,府里谁也不会拦着,根本用不着让席临川知道——这才叫绝后患。” 天啊…… 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红衣脑子里如同过弹幕一般一遍遍划着这句话,心绪千回百转地思量如何从这横看竖看都是反派设定的魔头手里脱身。默了一会儿,她直言道:“我要回府。” 对方投来一种像是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 “我要回府,你若不答应……必会后悔。”红衣的语气强硬起来,也添了两分轻蔑,“席焕误服那个蜡瓣花的药的样子我看到了,发毒速度实在不够快,你若强逼着我就范……毒发之前我必定先弄残自己,让你占了我的身子也活不自在!” 这番话显然奏效了,“红衣”带着愠色睇了她半天,也没回出话来。 “反正这本也不是我的身子,你敢死我就敢埋!”她煽风点火道。 “不,是你敢死我就敢埋。”她忽而接了话,愠色已荡然无存,重新透出来的强势再度让红衣心中冷了下去,“你别忘了,我们是从大将军府里把你劫出来的,长阳城里比这地方戒备森严的地方总共也没几个。这身子你不还也得还——否则,我自有办法让长阳城里每天死一个贵族——席临川可能也逃不过。” 红衣哑住。 真是……魔高一丈。 “所以你想回去就回去吧,我差人送你。”对方站起身来,在她面前一抱臂,“再多看席府两眼,想交待的事交待清楚了,免得抱憾终身。” 章节目录 第149章 危机 开口提出要回席府的要求时,红衣做了跟她软磨硬泡的心理准备,全然没想到她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就答应。 然则如此轻而易举地答应了,才更可怕。 “红衣”告诉她,给她三天的时间留在席府,三日之后自会有人有办法再把她“弄”过来。警告的话也说得清楚,让她别琢磨着让席临川“安排周全”,让他们找不到她、或是着人暗中跟着,席临川做不到的。 诚然,在她说这话之前,红衣也没寄希望于此。 若只是两拨人马硬碰硬或者斗智斗勇,她一定会让席临川来解决这些事情的,他可是大夏军队的最高统帅,在长阳城中有权有势,收拾他们几十个人,实在小菜一碟。 但这毕竟不是“硬碰硬”,也不是“斗智斗勇”。 那边手握的是超自然的能力,她作为一个现代人,学过物理学过化学,都无法应对这样的咒语。就算她在物理化学方面所知深浅,但……二十一世纪的时候,科学家们对“超自然”的东西,也仍有太多的不懂。 她现在所面临的绝境,感觉就如同极好的剑客遇上了可以远程攻击的法师——任凭席临川手握的军队再强硬,也耐不住对方可以杀人于无形。 他们若对他下个什么咒,可怎么办。 红衣被蒙着双眼踏上马车,一路上,耳边嘈杂不断,却乱不过心里的茫然。 好像……好像不能求助于谁了,不是无人帮她,而是每一个此时出来帮她的人,都有可能丧命于此。 但如是真把这具身子还给那个“红衣”…… 红衣浑身发着冷,无助至极的感觉竟让她被蒙着双眼哭了起来,双手又被缚着无法擦眼泪,就一点点感受着眼泪浸湿那系得紧紧的黑巾,潮湿的感觉让她愈发不舒服。 不知是在什么地方,马车停了下来。 送她前来的巫师伸手在她胳膊上一握,并不算很客气地将她带下了车。而后,红衣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便觉紧缚的双手蓦被松开,她忙拽开帕子,目光所及之处,马车已绝尘而去。 她捡起已滑落在地、已被割断的绳子,连同那方黑帕一起收进怀中。 ——并不知会有什么用,但万一有呢?任何线索都还是留着为好。 恰是天色初明的时候,街上行人尚不多,但好在这已是红衣非常熟悉的地方,一路左转右拐,很快就到了席府后方的偏门。 叩一叩门环,有小厮来开了门,见到她,顿时大惊:“娘子!” 红衣提步进去,熟悉的院落让她心中终于一松。这才从恍惚中将神思抽离出来,迎上小厮满是震惊的目光,问他:“公子呢?” “公、公子上朝去了……”小厮的舌头有点打结,好生缓了一缓,才道,“唉!您无事就好。昨日您突然不见了,公子当即封了长阳各处城门,又请旨让陛下把皇城也封了,一夜没合眼,跟禁军都尉府一同找您的下落,哎……娘子?娘子您去哪儿?” 小厮紧张不已地看着目光呆滞的红衣一步步往里走,不难觉出她不对头,便一步不敢放松地跟着。 走出很远,红衣停了停脚,舒了口气:“我没事,想回房歇着了。你先禀齐伯一声,然后……等小萄醒了,让她来我房里。” 南雁苑的婢子们见她自己回来也都惊了一跳,连忙备水服侍她沐浴更衣。整个过程中,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贸然说话。而红衣自己也没什么心思说话,翻来覆去地想的都是那个“红衣”的话,一边觉得自己无力与她抗衡,一边又坚信……即便是无力抗衡,将伤害降低到最小也是好的。 沐浴之后,她回到房里,在榻上躺了半刻。明明觉得筋疲力竭,却越躺越清醒。 门声轻响,她揭开幔帐看去,小萄正回身阖门。 “小萄。”红衣唤了一声,小萄转回头来,颔首一福:“娘子您找奴婢……” “嗯。”红衣点头,坐起身来朝她招了招手,“你来。” 小萄低着头走近了,她伸出手拉着她在榻边落座,认真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还是不要留在席府了。” 短短一句话,惊得小萄面色煞白,僵硬地望了她良久,才艰难地开了口:“您……您说过,从未想过因为奴婢倾慕公子而赶奴婢走。” “是,我说过。”红衣声色平静,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目光落在她几日前因遭盘问时落了伤的手腕上,“但我仔细想了想,这样的事……我接受不了。明知你对我的夫君有那样的心思,我心里总归是不好受的。” 她说着,循循地缓了口气:“我也不会委屈你。翰邶王次子的王子妃你也认识,我会跟她打好招呼。你过去后她会好好待你的,你放心便是。” 小萄仍在惊异中回不过神,怔怔地望着她。红衣眼眸微抬:“你什么都不必说了,这事由不得你。” “娘子……”小萄眼眶一红,挣开她的手离榻跪了下去,红衣贝齿紧一咬,微显愠色:“我说得够清楚了!” 小萄刚到嘴边的话语被她喝住,红衣稍狠了心,暗自言说此事收拾得越利落越好,索性扬音一唤:“小萄的药一会儿直接端来我这儿。” 复又看向小萄:“喝完这碗药,我直接送你去王府。你若需要什么,迟些差人给你送去。” 这是她第二回对小萄下这样的狠心,上一回是席焕中毒,她无法不疑小萄。再之前就没有了。 但这样逼着她离开,总好过几日后“红衣”夺回了身子后故技重施——她上一世时容不下小萄,这一世必也不会的。 可小萄才十五岁,若先被药哑、再被卖去别处,日后的几十年不知该怎么过。 红衣觉得,自己纵使扭转不了什么大局面,这种能救的人,还是要救的。 药在片刻后就送进了房里来,然则随着送药的婢子一同前来的,还有另一个人。 “席焕?”红衣眉头浅皱,席焕恭敬一揖:“嫂嫂……” 他静了一会儿,而后睇了眼小萄,踟蹰着道:“我想……求嫂嫂件事。” “你说就是。”红衣道,语中微顿,先行将轻重说得明白,“但如是大事,你别觉得我点头了就能绕过你兄长,必还是要和他商量的。” “我知道。”席焕颔首,沉默须臾,抬头望向她,“嫂嫂若不想留小萄,能不能……能不能把她差到我那里?我也可以不留在长阳,会带着她一并离开,不让嫂嫂碍眼。” ……?! 红衣意外不已地睇向他,心中的不安虽未减缓,也还是从这突如其来的请求里寻到了些许八卦的味道:“你……要小萄?” “嫂嫂没亏待过她,我也不会的。”席焕嗫嚅着说道,偷觑红衣一眼,又深一揖,“求嫂嫂答应。” 红衣的神色难免有点纠结。 一边是自己还未那“黑暗势力”的事担忧着,一边又面对着眼前少年这种有点萌的小心思。很是怔了一会儿才点了头,哑笑道:“好……” “不要!”小萄慌忙地摇头,还是和从前差不多的话,“娘子您……您让奴婢留在席府吧,府里见不到公子的差事多得很,奴婢什么都可以做……” “这位是公子的亲弟弟,你去他家里,那也是‘席府’。”红衣和颜悦色地说着,自己都被自己凉薄的口吻弄得发寒。她说罢一睇那药碗,“去吧,把药喝了,然后跟着少公子离开席府,别再让我看见你了。” 她睇着小萄的目光微凝,直凝的眼前画面有些模糊,才终于将心中翻涌着的心思完全压制住,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小萄怔了一怔,轻颤着看向案上搁着的药碗,站起身一步步挪过去,又低头凝视了许久。终于端起碗来,狠一咬唇,彷如下了极大的决心般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而后,她呆立在案前滞了许久,片刻,蹙一蹙眉头,看一看手中的空碗又看向红衣,眸中沁出几许疑色,朝红衣一福:“奴婢告退。” . 席临川闯进房中时,眼见正坐在榻上发愣的红衣一栗。 知是自己动静太大惊着了她,他含歉一声轻咳,放缓了脚步几许往里走。走了几步却又驻了足,睇一睇眼前熟悉的面容,心底却滋生出不确信来。 他迟疑着叫她:“红衣?” “嗯?”红衣抬头望向他,疲惫中生出的笑容很有些勉强。 他道:“你……没事?” “没事。”她抿笑摇一摇头,而后说,“但我有些话想问夫君。” “……”席临川浅怔,将已到口边的那句“我有话想问你”咽了回去,默了默,点头道,“你说。” 红衣点点头,下榻站起了身,光着脚一步步走近他,在只有咫尺时停下步子,抬眸望向他:“我想知道,你后来对我这样好,是因为喜欢我这个人,还是喜欢这个‘红衣’?” 这个问法惊得席临川心头一紧,面上大显错愕地打量她一番:“你……怎么这样问?” “你活过一次对不对?”她直白地问了出来,与他对视着的目光半点未移,“上一世时你也是席临川,也有这样一个红衣在你身边——我想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因为忘不了她,所以……” 红衣忽地没有勇气说得更明白了,紧一咬唇,只一字一顿地又道:“你必须告诉我实话。” 章节目录 第150章 斗智 你活过一次对不对?席临川只觉得一切思绪都被这一句话激空了。 虽则朝中军中总有许多事不能同她说,这不算他唯一一件瞒她的事,却是唯一一件他有意瞒她、且想一瞒到底的事。 如今,她却就这么知道了,还这样直白地来问他……更说及了他上一世的事情。 “你……”他竭力克制着震惊的情绪,惶恐的目光在她面上看个不停,想从她亦存紧张的微白面容下,看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直说就是。”红衣深吸一口气,更多了三分平静,“无论是怎么样的,我不为这个计较从前的事就是。” 她咬一咬唇,又说:“我想……我和你上一世遇到的那个红衣应该有许多不同,你大概也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同。我不在意你此前是不是拿我当做一个不同的她看过,我只想知道……你喜欢的究竟是现在的我,还是根本无所谓现在的我、只是因为我们长得一样。” 她想,她已将心中的分寸说得够明确了。 她确是无法计较他究竟有没有真真正正地区分过她们两个人——毕竟对他而言,从容貌上来看,她们横看竖看都是同一个人;又是以同一种方式出现在他府上,大概就算换做是她,也没有什么理由直接去想到“这个人可能换了魂”这样的原因,充其量只是纳闷为什么会存在不同而已。 所以她所在意的,只是他到底在以怎样的身份看她。 席临川心惊不已地听着她的每一个字,愈听下去……愈觉得冷静了些。 他带着疑惑打量着她:“你……不在意我重活一次的事?” 为何只问关于那个“红衣”的事?她不觉得重活这种事很奇怪么?! 红衣摇一摇头,答得笃然:“不在意。我信缘分,不管你是第一世还是重活了一世,能在一起就是缘分——但,我在意这缘分是不是属于自己的。” 另一句话她暂且没提:重生什么的,在她看来没那么值得惊讶,她还是穿越的呢…… 席临川的心中紧绷的不安骤然松下,长舒出一口气,轻松一笑——嘴角上扬间露出几颗白牙的和煦笑容,让仍心绪复杂的红衣蓦地怔了。 “我大概是最清楚两世里的你有多少不同的人了。”他眼底也沁出笑意,目光凝在她面上,轻缓地道,“很多次……想告诉你我最初那一箭是因为上一世的事而去的,又实在不知这话该怎么说。” 所以一直也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在觉出她的不同之后,他为那一箭有多后悔! “我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些事,但是……”席临川说着,沉吟起来,默了须臾又道,“我最初时拿你和……那个‘你’对比过,只觉得奇怪。再后来便不比了……” 红衣一怔,追问他:“为何?” “没办法比。”席临川一声苦笑,“什么都不一样,想法、性格、态度……除了长得一模一样之外,再寻不到共同点,我连说服自己你们是同一个人都做不到。” 他坦诚地说着,小心地扫一眼她的神色,又道:“嗯……如果两个你真的有什么相像之处,我大概……我大概无论如何都不会娶你了。” 这回,换做红衣哑住。 这么彻底?!他一直在心里分得这样清楚?! 她有些难以理解这一前一后的反差——那个“红衣”那般确信他待自己好是因为她,直接来问了他,他却又这样明明确确地告诉她,如果她们俩有一点相像,他们可能都不会成婚了…… 左想右想觉得这其中必有什么细节是自己不知道的,红衣蹙蹙眉头:“你这么讨厌她?她不是……你的宠妾么?” “我瞎。”席临川轻一切齿,淡睇着她,轻喟道,“这话说来不好听,但是我上一世时认识的那个你,最后为一己之私让几千将士命丧黄泉,实在是……混蛋。” “哈……”红衣惊喜交加地蓦地笑出来,目光注视他片刻,又笑一声。而后笑音连成一串,一声比一声清脆,直笑得席临川不太自在。 “傻笑什么?”他蹙起眉头一抱臂,“我担心了你一整天,然后你好端端的自己回来了……就开始笑话我?” “不。”红衣止住笑摇摇头,双目一红,“我担心了好久,一直在想,如果你真的只是因为喜欢那个‘红衣’而待我好的,我该怎么办。” 她一壁说着,一壁又上前了一步。 他显是下朝回府后听闻她回来了就径直赶到了南雁苑,一身轻甲尚未换下,轻甲上光亮的皮子透着寒意。 红衣却顾不来这么多,轻一咬唇,侧脸贴向他的胸膛,隔着轻甲传来的心跳声微乎其微,她仍是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徐徐一叹,平静道:“如果过几天我又消失了一次,然后再度回来……你就杀了我吧。” “什么?!”席临川骤惊,双手一把她的肩头,错愕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 “我不是红衣——不是你两世遇到的红衣不一样,而是我根本不是她。”她与他对视着,说着听起来无比荒唐的事情,却是心如止水,“我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被车撞死了,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她。但她……她现在找回来了,她成了赫契的巫师,要我把身体还给她,她要继续跟你在一起。” 她说着,如料从席临川眼中寻得了分明的震惊。缓了口气,又道:“那是我们没有接触过的势力,强大到能从皇城里的大将军府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弄走。她说如果我不答应,就每天杀死一个贵族,最后也会轮到你身上。” “但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让我看着你去死却什么都不做。” 席临川快速道出的一句话将她后面想说的全截在了口中。红衣稍抬起头,见他眉头紧锁的神色极是笃定,和他字字掷地有声的话语一起,让她没了继续说服他的理由。 “那……有什么别的办法吗?”她凄然一笑,“能不让我死、又能不让你冒险的办法,有吗?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我从大将军府里弄走,一切守卫行动虚设,但我……我连他们在哪里都不知道。” 席临川屏息沉吟片刻,犹豫着问她:“你是怎么回来的?” “他们用马车送我回来的。”红衣如实道,“但是蒙着眼睛,我什么都没看到。回府后听下人说你叫人封了长阳城,我想……应该是没出长阳吧。” “嗯。”他忖度着一点头,默然良久,侧首低喝,“叫余衡带八百轻骑来!” . 席临川所说的八百轻骑,便是他首战时随他长驱直入赫契大营、取了赫西王首级的那八百人。 他们原在郑启手下,和几万人的军队比起来,也皆算是精兵了。 郑启把他们派给他自有原因,因为他们同他一样年轻气盛,存着满腔想为国尽忠的热血,又个个智勇双全。 首战便立了大功,八百人皆封赏不少。而后席临川也着意在这八百人身上多下功夫,各样的训练严苛残酷,沙场相遇时,让赫契人闻风丧胆。 八百人分了十六旗,目下,十六位总旗聚在正厅,一起认真研究怎么帮将军夫人脱困…… “长阳城共六十四坊,纵横街道二十五条。”线条清晰的地图在眼前平铺开来,席临川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半圈,“三人一组,纵向由北向南、横向由东朝西行走,沿途无故不得交流。一人领路、一人记录,剩下一人蒙着眼睛走,听到什么明显的动静便告诉记录之人,那人负责去看是何处发生的声响——商铺、摊贩还是人家,将地点写明,周遭有什么也记清楚。” “这要找听觉敏锐的才行。”一总旗听言拎剑离座向外走,“在下去挑人。” “多谢。”席临川颔首,又看向另一人,“姚康,你带三百二十人,五人一坊去听各坊的动静,也按方才说的法子。” “诺。”姚康抱拳一应,同样向外行去。 “余衡,你带五十人,二十五人一组……” “知道了,东市西市。”余衡了然接话,见席临川点头,施礼离开。 红衣呆坐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左猜右猜也猜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在心里默默做起了没什么大意义的数学题。 ——二十五条街道每条三个人,那就是七十五个人,六十四坊三百二十人、东市西市五十人,七十五加三百二十加五十……嗯,还有三百五十五。 于是,当席临川开口说“剩下三百多人……”的时候,红衣在旁从容不迫地给了个精确值:“三百五十五人。” “哦,三百五十五人。”席临川挑眉一扫她,略有尴尬地一清嗓子,“除却与皇宫相接的三道处外,其余十三道城门每处添十人。余下的……”他谨慎地扫了红衣一眼,直接自己算了出来,“二百二十五人,在崇贤、永宁两坊借民居待命,如出意外,以烟火为号。” “诺!”余人各自抱拳,应话有力。红衣仔细思量一番,疑道:“不用我做什么?” “用。”席临川点头,垂眸笑道,“你先去睡足了,待得他们回来,自有要你帮忙的地方。” 章节目录 第151章 排除 阳光正好的上午,窗纸隔开刺目的感觉,幔帐挡开又一次锋芒。 红衣在榻上安安稳稳地睡了。 她睡得很沉,侧躺在榻的样子看上去很是放松。乌黑细长的羽睫轻轻覆着,未施唇脂的薄唇颜色浅淡,唇角微微上扬,一副正做美梦的样子。 席临川半倚在榻,凝睇着她的面容,久久挪不开眼。 其实细算起来,二人分开的时间并不足一天。只是这一天里提心吊胆得太过,显得格外漫长。 他思量中一声低笑,不自觉地伸手,手指抚在她的侧颊上。指上传来的感触柔柔软软的,他自以为放得很轻,却见她很快就皱了眉头,双手一并伸过来握住他的手,毫不给面子地枕在头下压住。 “……”他挑眉,将手抽出来,不服地再度放在她脸上。 红衣的眉头皱得更深,迷迷糊糊道出一句:“讨厌……” “这么小气。”席临川低声嘲笑着,遂不再惹她,收回手来,继续安静看着。 . 红衣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恰好那派出去在街上“游荡”的人也刚折回来。 便到了需要她帮忙的时候。 四百多人,在正厅中实在太挤,席临川吩咐打开了自她入府后已关闭许久的箭场,摆开坐席,让众人落座。 红衣直至到箭场时都还不知自己要做些什么,见席临川伸手一引示意她落座,她便乖乖坐下了。 眼前四百余人轻甲齐整,本就都是年轻男子,这“制服”造成震撼气势让红衣很是花痴了一阵,遂听得席临川在旁一声轻咳,转而敛去眼中不太合适的光芒,略一颔首:“要我做什么……” “闭眼。”席临川道。 红衣依言闭上眼睛,听得他又说:“回想你还在那帮赫契巫师手里的事情,各方面都要想到。看到的、听到的,想得越全越好。然后想上了马车之后的事情,都听到了什么动静?” 天啊…… 这法子……略高端啊! 红衣恍然大悟之后放缓气息,按着他所言的方法仔细回想起来,脑补着周围就是自己当时与那个“红衣”交谈时的房间,周围的人穿得都跟早些年欧美动画里的死神似的…… 她深吸一口气,在“死神”们离开之后,耐心地脑补完当时的全部交谈,然后见那个“红衣”扬音一唤,将人又叫了回来。 “送她回席府去。” “红衣”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说的,隐带着蔑笑,之后,那两名巫师就蒙上了她的眼睛。 她被押着一直往外走,然后被扶上了马车,马车驶起的隆隆车轮声在脑海中想起,红衣轻蹙眉头全身心沉浸在回忆中,少顷,听到一句:“刚出炉的胡饼……” “胡饼。”她当即道,“离那个地方没有多远,该是街边的地方,有人卖胡饼。” 席临川的目光一扫众人,早些时候负责记录的立即翻起手中册子,负责去听的则认真回想起来。他一点头,轻向红衣道:“你继续。” 红衣深吸一口气,回想得有点艰难。 当时她心里太乱了,满心都在琢磨怎么解这局、怎么救小萄,还有……他喜欢的到底是她还是“她”。 心念一动,她索性去回思当时一点一滴的想法,好像是想到如何让小萄不被药哑卖掉的时候,耳边响起了慢而沉的一声声“铛”响。 “铁匠铺?”她阖着眼睛蹙起眉头来,说得不太确信,“可能是……我听到得似是砸铁的声音。” “嗯。”席临川点头应了一声,示意她继续回想。 红衣便又说了三两个沿途听见的动静,再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实在记不起都听到过什么了。心知这些线索十分重要,心急之下欲哭无泪,感到一只温热的手掌在她背后一抚:“不急。” 她咬一咬唇,耐着性子继续思量下去,隐隐约约的,终于又记起一个:“新制的玫瑰香、茉莉香……二十文一盒,是……什么香坊来着?” 关键的店名怎么也回想不起来,红衣努力地在脑中一再“重播”这画面,却还是没有进展。 “清宜香坊?”院中有人道,红衣一喜:“好像是的!” “西市南边。”那人看向席临川,未及席临川点头,却当即有人说:“平康坊北边也有一家。” “晋昌坊东侧第二条巷子也有。”又一人道。 第四人的声音都有点发虚了:“永阳坊也……” 红衣直听得一阵怨念:好不容易又想起一处,结果还是个分号遍长阳的! 席临川锁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问她:“还有吗?” 红衣颓然摇摇头:“没什么了。” 那张长阳城的地图再度在众人面前铺开。 她共提及了一个胡饼摊子、一个糖人摊子、一个铁匠铺、一个布庄、一个当铺,外加一个香坊。 几十个人各自执笔,在地图相应的位置上圈出自己路过时曾注意到的这些铺子。长阳城这样繁华,这些铺子均不少见,红衣和席临川眼看着地图上各色墨迹越来越多,皆心下感慨……还好这图够大!不然都要写得看不出是什么地方了! 六个标记出现在同一条街上的地方不算太多,但……也不少。 红衣蹙眉看着十几个可能的选项,不知道要怎么把最终的答案筛出来。 “不会是这条。”有人神色笃然地伸手在其中一条道上一划而过,“这附近几坊都是世代在长阳城中居住的百姓,住得很满,没有地方能让赫契人住。” 席临川点点头,手里的炭块将方才描出的那条路划掉。 “也不会是这条。”又有人手指抚过最西边的一条路,席临川蹙蹙眉头:“为何?” “我家就在旁边的常安坊。”那士兵笑道,“那里的路前些日子坏了,尚未修好,过不了马车。” 于是,又一条道划掉。 众人便这样一条皆一条地排除下去,理由充足的直接划掉,尚不足以排除的姑且留着。片刻后,原本的十几个可能路线还剩了六个, “这条也不可能。”席临川说着就又划掉了一条,理所当然的神色,没多作解释。 直至众人一同投来不解的目光,他才一愣:“你们没走过这条道?” 众人一齐摇头,端然不知他想说什么。 “宣平坊门边便是一家武馆,每天打杀声不断。”席临川目光一睃红衣,“连卖胡饼的声音都能听见,这个更不会忘。哦……还有这条路也不会是。” 他说着又消去自长阳城东南角延伸过来的路:“你昨天上午不见的、今日清晨回的府,这条路上一家不小的客栈夜里起了火,整条街都不得安宁,你若在,必会知道的。” 如此,还剩四个选项,红衣一时有点想在四条路边标个“abcd”。 再然后,他们继续做出的分析,她就不太能及时反映过来了。 不再是这种因为直观的客观条件而不可行的路,他们琢磨起了更深一层的各样原因。比如附近有没有官府、有没有达官显贵的宅子,是不是便于逃跑、是否能在禁军赶到前逃出长阳城门…… 红衣听得都有点犯困了,掩唇打了个哈欠,拢一拢衣袖,想伏在案上歇一会儿。 胳膊下一硌,她蓦地轻怔,遂将收在袖中的东西取了出来,拽了拽席临川的衣袖。 一根被割断的草绳、一方黑巾。这是送她回来时用来绑她和蒙眼的东西,她没敢大意,先是收在了衣襟中,回府沐浴更衣后右收在了衣袖里。 仍是不知能否起到作用,但反正……他们眼下正分析着,拿出来好了。 席临川的目光落在那截草绳上,不禁微凝。草绳一端被染了一截蓝色,好像是特意做什么标记留下的,且颜色很新。 “韩氏镖局闭门近一个月了,官府去打听过,只有个小伙计来开过门,说镖局中寄放了要紧的东西,所以旁的生意都暂且停下。”余衡拿起那绳子看了看,“属下曾去镖局看过,绳子上不同的位置染着蓝色。掌柜的说是怕伙计押镖时监守自盗又不承认,但记住捆箱的绳子上的印记……只要印记有挪动,就不由得谁不承认了。” “韩氏镖局在光行坊,坊中胡人很多,有卖胡饼的不奇怪。”席临川稍缓口气,手指从地图上依次点过,“铁匠铺、布庄、当铺、清宜香坊。” 除却糖人的摊子没找到,其他皆有了。卖糖人的摊贩未必日日都在同一个地方,也不足为奇。 那家清宜香坊在安业坊刚进坊门的地方,经过之后向西一拐,行过崇德坊再往北去……就是席府所在的延康坊。 “明日一早,搜韩氏镖局。” 席临川下了令,众人齐整地起了身:“诺。” . 是夜,明月挂于天边,清风拂动纱帘。 一股不算太陌生的幽香沁入屋中,绵绵软软的直入红衣心底。 蓦地惊醒,想喊却已喊不出来,立即屏息想不再吸入这股幽香,却是为时已晚。 手紧握成拳,她惊恐交集地想要维持清醒,思绪却仍一分分地模糊下去。 最后一个念头,是不肯吃亏似的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混蛋,说好的给我三天呢?! 章节目录 第152章 对决 席临川阖目静歇着尚未睡着,嗅得这股异香,同是心中一惊。 心知必是出什么事了,想看个明白,却连眼睛都睁不开。耳闻窗户打开的声音,一阵凉风吹过,须臾,窗户又轻轻阖上。 他躺在榻上,觉得周身发软,思绪也陷入一层又一层的迷蒙,心中的惧意却愈显分明,一遍遍地迫着他睁开眼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仿似将全身的力气都注在了胳膊上,席临川深吸一口,强自一挪,终于挪动了些许。 手碰到榻边的案桌,他紧咬着牙关将手翻上桌面,几经找寻,摸到了一只茶盏。 席临川舒了口气,复又屏住呼吸,握了茶盏的手用力一抬,茶水直冲面门泼来,一阵凉意顿时冲开身上的无力。 又静片刻,浑身都觉得轻松了一些,他终于睁开眼来,侧首看向身侧,身畔却已无人影。 “红衣……”心中倏然惊怒交集,席临川一拳狠击在榻,起床着衣,胡乱擦了把脸便疾步向外行去。 踏出自己所住的院门,便有守在府中的士兵迎了上来,睡眼惺忪的样子端然尚未完全缓过劲来,大有惶恐道:“将军……方才那、那香气……不对劲啊!” “红衣没了!”席临川切齿而道,那士兵一愕,他又说,“所有人都睡了?” “是。”那士兵紧蹙眉道,“原是分了两拨人轮着休息,就怕夫人再出什么事。但那股异香袭来,刚轮值出去的也立时撑不住了,连眼睛都睁不动,缓过来时已是晚了。” 好狠的东西。 席临川沉一口气,停下脚步:“即刻去搜光行坊,备好湿帕掩住口鼻。” “诺。”那人抱拳一应离去,席临川望着夜色中凄清的月光,气息长沉,强压住心底不断滋生的猜测,复又转身回房,取轻甲佩剑。 . 这一回,红衣醒来得快了一些。并非“自然醒”,是被灌了某种喝起来味道甜腻的“饮品”——甜腻到她觉得自己就是被硬生生齁醒的! 依旧是那一屋子死神模样的怪人,红衣看向“红衣”,怒不可遏:“你不守信用!” “我也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对方清然一笑,纤白的手指拨弄着桌子上几颗光泽浅淡的石头,“占卜说我若等到三日后再去找你,席临川就会先一步寻来——你让他搜查了,是不是?” 红衣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把轻重跟你说得很明白了。”她挑眉冷笑,略带慵懒的口吻充满威胁,“你不答应,我们会每天杀一个贵族,最后总会轮到他头上。” 她说着站起身来,信手拈起几颗漂亮的石头在手中把玩着,一步步踱近她,居高临下地蔑然道:“我还以为你有多在意他,原也不过尔尔,啧……” “我在意他。”红衣冷声驳道,清亮的目光回望过去,又说,“所以我不能把他让给你。你不爱他,你只会为自己做打算,让你回到他身边或能救他一时,但后患无穷。” “听上去真是大义凛然。”她一声嗤笑,红衣未显恼意,淡声又道:“随你信不信。我一不能亲手将他推到险事中,二做不到在大事上欺瞒他。你早了两天把我弄来,我打不过你,只提醒你也仔细着点,小心一不留神弄得自己尸骨无存。” 她自然没有将那一边的进展说得太明白——席临川已然摸到此处是何地的事儿,自是不能就这样说出来的。 是以这听起来怒意颇盛的威胁只引得对方又一次嗤之以鼻,“红衣”好笑地打量她一番,目光上下一划,说:“‘做不到在大事上欺瞒他’?你是魂魄附体这事不大么?你不就不敢告诉他?” “你怎么知道我没告诉他?!”红衣脱口而出,“红衣”朗笑轻蔑:“你当然没有。我和你同样清楚一个舞姬想给达官显贵做妻妾有多难,没有人会冒这个险捅出这样的事去的。” 她神色笃信得让红衣都不忍心说实话打她的脸…… 好在她也不像再纠结于这样的话题,复一声轻笑之后,柔荑探入衣襟,取了本册子给她:“我替你挑了二十个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家世,你选一个合意的吧,保你此生荣华。” “听上去还真是划算啊。”红衣语带讥讽地将册子接到手里,目光划过一行又一行,佯装仔细地读着,心里却只在暗自琢磨席临川有没有发现自己不见了、什么时候会过来、这地方到底是不是那个什么镖局。 . 数道黑影趁着风声微起时轻落上枝头,月朗星稀的天色中透出些许肃杀之意,席临川淡看着眼前仍灯火通明的院落,轻道一声“但愿无错”。 “请涉安侯派的人到了吗?”他压音问道,余衡往树下扫了一眼,表情有点发僵:“没有。但……涉安侯亲自来了。” “……”席临川一凛,目光也挪到树下。 聿郸一身赫契装束,看上去轻便得很,朝席临川一拱手,转瞬间也窜上树。 望一望院中光火,聿郸有些激动地舒了口气:“佩服将军。” “……嗯?”席临川一愣,“什么?” “我都没和这帮巫师打过交道。”聿郸轻一笑,啧嘴道,“找不到他们。” “恕我直言。”席临川挑着眉头给弩装箭,又试了试准心,道,“贵军真没用。” “……真直。”聿郸略显不满而未有怒色,轻一轻嗓子,问他,“将军要我说什么?” 席临川短一笑,遂从怀中抽了张纸出来给他,聿郸看了两行后有点尴尬:“我们赫契人不这么说话。” “那就翻译成你们惯用的风格。”席临川口吻轻松,瞟他一眼又道,“这就全有劳君侯了。巫者阴狠,我们还得保自己的命。” . 凉风凄凄,在院中无所事事候命的巫师们已有些犯困,不知女祭司在料理的那件“要紧事”办妥了没有。 又一阵风拂过,有人打了个哈欠,嘴还未及阖上,院外话语朗然。 “受鹰神庇佑的高贵巫师们,我奉汗王之命前来。你们的故乡赫契正遇大灾,汗王恳请诸位相助。请你们打开紧闭的院门,我们坐下来谈一谈。” 藏身于廊下阴影中的几名巫师相视一望,头一个反应自是有人使诈。但仔细辩一辩……这确是赫契语,且字正腔圆,不仅发音好听,而且对方用词恰当文雅,似乎当真是赫契上流人士。 同样的内容连道了三遍,不急不缓的话语在院中不绝于耳,几人掂量之下终于决定进屋去禀一声…… 然则没有人注意到,自那前去禀话之人离开廊下后,喊话声就停了。 “出来了。”余衡目光微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现身出来的巫师,看向席临川。席临川仔细瞧了瞧那人的衣着:“应是没错。” 一缕哨响与箭矢一并窜上天际,刺耳至极的声音如同直接从心上刺过。 . “什么声音?!” “红衣”厉声一喝,那原是前来禀话的巫师脚步滞住,隔着门踟蹰须臾,才道:“似是……汗王的人。” “汗王的人?!”她一愕,又追问一句,“汗王的的人怎么会来?!” 却只闻外面一声惨呼。 忙踱上前一步,“红衣”伏在门缝处向外一窥,院中已拼杀成一片。两方皆是她熟悉的衣着,一边是手下的一众巫师,另一边……轻甲齐整、佩剑锋利,是大夏的精兵。 心中惊然,一时阵脚大乱,她蓦地扭头看向那尚被别人占据着的身子,对方一声轻笑:“意外么?” 红衣“聆听”着外面的厮杀,忍着身上的酸软无力,从榻上站起身来:“还在自以为掌控一切?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个男人——上辈子是你丈夫、这辈子是我丈夫的那个人,他统领千军万马,是在战场上和敌军玩惯了兵法战术的。他岂会被你骗住?” 她欣赏着“红衣”愈发惨白的面容,想着席临川早上同她说过的往事,忍不住一声凄笑:“他那时是真的信你啊!出征时你写信他必回,就是怕你自己在长阳城中度日艰难,你怎么忍心让他那样惨死……” “红衣”怔怔地望着她,薄唇发着抖,连连摇头:“你……他告诉你的这些?是、是因为你告诉他所有事情了?不可能……你赌不起……” “我们成婚是因为他愿娶、我愿嫁,不是赌约!”红衣寒涔涔地笑着,黛眉一蹙,“你真滑稽,活了两辈子还这么看不开……我还以为重活过的人都会超脱点呢!” 她何止是自己不超脱,还把旁人看得和她一样狭隘。那般自信地拿准了席临川承受不了这样的事,那般自信地认为她嫁给席临川必是为了攀个高枝…… 厮杀声越来越近,似乎……是巫师们抵挡不住了。一缕血色溅洒在微黄的窗纸上,殷殷地向里渗着,蓦然刺入眼帘,让“红衣”顾不上多想其他。 她猛夺上前,红衣只觉寒光一闪,又因身上的虚弱尚未散尽而无力躲避。遂觉颈间一凉…… 房门被狠踹开来,涌至门边的众人却都霎时停了脚,眼看着红衣被一遍身黑装、头戴面具的女子扼在臂下,颈间的寒刃死死抵着,只消得再往下半寸,便是要血溅四方! 章节目录 第153章 雪恨 席临川也定住脚,与那面具后的冷厉目光对视片刻后,一沉:“都退下。” “将军?”余衡轻怔,迟疑地看向席临川。他轻一哂,又道:“我来处理。” 悄无声息间,余人各自退了出去。聿郸同是往外退着,脚触及门槛时却又停了,略作思忖,上前一步在席临川身侧压音道:“我或许帮得上忙。” 毕竟是赫契的巫师,聿郸从前再对他们束手无策,想来也是比自己了解得多些的。 席临川略颔首,道了声“多谢”。 沉息拔剑,剑锋旋转间一道白光飞闪凌人,惊得“红衣”陡向后一退,猛喝:“你别过来!” “你放开她。”席临川淡看着她,睇一眼她持剑的姿势,轻声一笑,“许久不见,阁下倒是学了点新本事。” 上一世时,她是用不来刀剑的,尤其是分量不轻的长剑,她连提都提不起来——目下的红衣也是一样,只精于舞蹈的身子过于柔弱,难以承住这么沉的东西。 到底不及这被赫契王廷追杀已久的巫师来得彪悍。 “你……”“红衣”因他的彻底生疏的称呼而微惊,怔了怔,又狠然道,“你放我走,我从此不惹你们,若不然,你就……你就等着为她收拾!” 席临川眸光未移,犹睇着她,突然放缓的话语却显然是对红衣说的:“你把眼睛闭上。” 红衣紧咬着牙关闭了眼,心下相信席临川不会为了除掉这个“红衣”而不顾自己的性命,又并不知他究竟要怎么做。 耳边静了须臾,她听得他的话语再度响起。 “我还记得,你有一阵子很爱读话本。”席临川回忆着一喟,“自己读了还要来拿给我看,我也翻过几本,宿敌狭路相逢后互相喊话各说各的道理的情节实在不少……你猜我现在想说什么?” “红衣”愣住,狠戾未减的眼底生出深深的茫然。油然而生的好奇心让她一时发了懵,又见席临川持剑的手放了下来,警惕难免又减两成…… 却没有注意到,他向前稍挪了半步。 “将军……”聿郸看到他背向身后的手上的动作,不禁一愕,但见一柄匕首从袖中划出,划出几寸后他手上一握,恰握住匕首。 “红衣”终于回过神来:“我不管你想说什么……” 她咬一咬牙:“你是英雄,你自然有许多大道理可说……” 话至一半刀光骤闪,速度之快让她难做反应,连持剑卡在红衣颈间的手都来不及挪动取她性命,便觉腕上骤有剧痛痛得脑中嗡鸣。 耳闻长剑落地之声,怀中一松…… 忙定神看去,却见红衣已被拽出数步,面前之人手中的匕首正再度刺来! “啊——”地一声惊叫,“红衣”胸口剧痛间跌退数步,背心抵墙一瞬又觉寒刃刺进半寸,她震惊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下手毫不留情的人。 席临川左手挡在身后,犹圈着惊魂未定的红衣未敢放开,右手紧握着匕首,淡声一笑:“没有那么多‘大道理’。我想说——我妻子在你手里,我若还跟你废话,我一定疯了。” “你……”她急喘不止地低下头,看向胸前伤口的目光中惊恐交集。 “我也并不好奇你有什么道理可说。”席临川稍有切齿,“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一个人搭上数千将士的性命为自己铺路——别告诉我这一世还没有发生这件事,这种事,‘其心可诛’。” 被他护在身后的红衣忽地安了心。 她多少担心过,他会不会对这个“红衣”心软——说不上是旧情难却,只是若认真数算起来,上一世那造成几千人惨死的悲剧在这一世并没有发生过,他若因此难以狠下心也是难免。 她又无法同他解释“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是多么危险,也许这回放了她便会有更多后患…… 好在他自己想得明白。 席临川说罢,阖了双眼便要施力将匕首拔出去。 却觉手上一沉,微惊之下又睁眼看去,见她的手紧握在匕首上,手指被锋刃割得鲜血淋漓:“你……你不能杀我。” “红衣”紧锁眉头,惊恐不已地望着他,连连摇头,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你不能杀我……你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否则怎么会那么巧恰好娶了占我身体的人?你不能杀我……你会后悔的,你放我走,放我走!” 席临川挑眉而未理睬,腕上再度施力,她声嘶地又喝道:“你何必强不承认!你回头看看!她项上那颗珊瑚……你敢说不是因为我才给她的吗!” 这话让二人同时一惊。 红衣木然低头,看向自己一直戴着的那颗珊瑚珠——这珠子她从成婚那日就一直戴着,是一颗拇指盖大小的珊瑚珠,后面有银托衬着。很简单的款式,别无其他点缀,她自也知论材质并没有多么昂贵,只听为她置办昏服的宫娥说,这是他特地向皇帝求了来搁在她昏服配饰中的,是以一直戴着…… 席临川亦回过头,目光一睃那颗珊瑚珠,复又转回头来,清冷一笑:“你跟我要过这东西?那还好我没有给你。” 说罢再不耽搁,握柄的手狠然抽出,霎时鲜血四溅! 殷红的血色挥洒在他铜色的轻甲上,耳闻身后之人一声惊叫,忙回了身,将她拢在怀里,挡住身后血腥。 红衣齿间咯咯作响地发了半天抖,一边不敢从他怀里挣出来,一边又强作镇定道:“这、这珠子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该是愠怒的语中却带着娇嗔,席临川眉头稍挑,回得不给面子:“别硬撑了,怕见血不丢人。” “……”红衣面色一红,不再佯装胆大,低回头去继续认真发抖,脑中一再闪过方才那鲜血四溅的画面,确实得好好缓缓。 这直刺心口的伤有多重,席临川十分清楚——昔年射中红衣心口的那一箭原也该是致命伤,只是她运气忒好,射得不深各样紧要脏器皆尽避开,才得以保住了命。 他那一箭原就是冲着这个“红衣”来的,此时自不会留情面。 复扫她一眼,席临川短吁口气回过头去,不想再多费时间,揽着仍发抖不止的红衣便向外去。 蓦闻身后忽有动静,目光一抬正见聿郸大惊:“将军!” 未及回头,又闻一声“兄长!”,耳边疾风而过,目光定住,席焕已冲至身前,手中短刀敏捷划过,直割“红衣”手腕。 腕上鲜血迸出,那柄小刀跌落在地,席焕猛吸几口气后终于松了劲,向后稍退两步,轻道:“好险……” “你怎么来了?!”席临川上前一步,席焕仍有些发白的面色稍缓过来,似不知怎么解释,薄唇紧抿地看向房门口。 席临川和红衣同时看过去,见伏在门边的小萄亦是面色惨白。 “贱婢……”“红衣”怔怔望过去,神色恍惚,声音低弱。 已顾不上仍自淌血的胸口,她的目光凝在血流极快的腕上,似在沉思地看了一会儿,忽地一声低笑。 而后,一声轻得难寻的赫契语传入众人耳中。虽则极轻,却不难觅得那份森然的恨意。 “什么?”席临川蹙眉看去,甫要追问个明白,却见瘫在地上的人已然眸光涣散,气息快速地弱了下去,胸口短促的几番起伏之后,再无半点生机。 “她、她说了什么?”红衣也因她最后那句话而莫名不安,抬头看向席临川,席临川则看向聿郸。 聿郸已然被她那最后一句话惊得面容煞白。 “君侯?”席临川轻唤一声,眉头紧蹙着等了一等,聿郸才回过神来。强咽了口口水,他举步走上前去,在“红衣”的尸体边蹲下身,掰开她紧握的左手,顿时怒骂:“该死!” “那是什么?”席临川问道,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东西上。 那是一枚滚圆的宝石,色泽殷红似血。应是时常抚摸的关系,表面无比光滑,光芒看上去甚至有点诡异。 “‘最后的毒咒’。”聿郸重重叹息,又解释道,“这些个巫师在赫契也被人痛恨,人人得而诛之。他们便都有这样一颗宝石,用自己的血和冤死之人的血浸泡数年,据说怨气极重,临死前用这宝石所下的诅咒……” 不听完也知道大概是“阴毒至极”之类的描述,席临川心下一沉,直接问说:“那她下了什么咒?” “春风习习,瘟疫来袭,同一日里,你如上一世一样死去。” 沉闷道出的话语撞入每个人耳中,除却席焕因为这“上一世”的说法大感迷茫之外,其余几人皆只剩震惊。 “临川……”红衣眼中的恐惧蔓延得寻不到边际,她一呼一吸皆带颤抖地望了他许久,挣扎着看向聿郸,“一定、一定有解的……是不是?” “不知道。”聿郸神色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凝视那颗滚圆的红宝石须臾,又道,“有人说毁了这石头就可以,也许吧……我可以着人呈去赫契王廷看看。” 席临川抑制着盘旋不止的惧意,气息稍缓:“王廷会帮忙吗?” “不知道。”聿郸仍是这般颓然,哑一笑,只说,“新汗王的母亲死在巫师手里,把他们的尸首送去……他大概会帮忙吧。” 章节目录 第154章 暂宁 着人通知了禁军来清扫这一片狼藉,席临川的手下各自告退离去。席临川、红衣连同聿郸、席焕、小萄一起往席府走,同在一辆马车上,却各自沉默到了死寂。 “将军和指挥使大人知会一声,我和禁军一起送那些巫师的尸首回赫契,我去求见汗王。” 马车停车时,聿郸才终于说了这样一句。席临川一滞:“君侯的身份……” 于大夏而言是“归降”,但对赫契来说,可就是“叛逃”。纵使新汗王算起来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但也…… “无妨。”聿郸稍一颔首,神色平静,“早些年赫契被大夏打得太惨,民间不是没有怨言。新汗王已透出求和的意思,不会杀我。” 席临川点点头,道了一声“多谢”,又说:“我会嘱咐指挥使大人,多派些人护君侯周全。” 言罢便下了车,厚重的府门打开,几人走进府中,皆觉得一阵轻松。 这一夜,神经实在太紧张了。纵使现在尚有后患未除,回到熟悉的府中的瞬间,也仍是倏然觉得轻松了。 那道诅咒大可先行放一放……殚精竭虑之后,先好生歇息一番才是要紧的。 几人一同到了席临川的广和苑,在案边一并坐了下来,吩咐婢子上些安神的茶来。 片刻,端着茶水进来的却是小萄。这些事情她做得熟练,头一盏茶先搁在了席临川面前、次一盏呈给了红衣、第三盏奉与聿郸…… 到了第四盏,茶盏落到席焕面前,将手收回时衣袖却不经意地拂到杯盏,又是冷天穿得厚实,茶盏经此一刮便落到地上,一声脆响后瓷片四溅。 正都是疲劳之时,谁也没心思跟她计较这个。红衣没说话,席临川略一笑,轻言了句“去休息吧”,却是席焕陡一击案,大有愠恼地切齿道:“你也太过分!” 几人皆一怔。 小萄面色微白地滞了一会儿,见席焕仍有愠色,眼见面前就是碎瓷片可不敢刻意去躲,贝齿一咬便跪了下去:“公子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一整日下来,事事都是这样,我没怪过你吧?但这回……我知道兄长带的人多,应是不会出事,还是顺着你的意去一探究竟……”席焕本也年轻,又不似席临川见过那么多大风大浪,不高兴起来口吻中的怨恼便很明显,大是少年赌气理论的样子,“他们是我兄嫂,我也没指望你谢我,可你就不能好好给我端杯茶么?我就这么让你不待见?!” 一番话说得席临川和红衣皆有点懵。 席焕皱着眉头别过脸去,恼意未减地又道:“正好现下也回来了,你既这么不乐意……自己求兄长嫂嫂让你回来好了!烦!” “……”红衣直被他这赌气的样子弄得一声哑笑,复看向小萄,见她跪在地上双眼泛红,眼眶里显有眼泪打转,忙是一笑,打着圆场道,“今天这一番折腾,都不容易。小萄想也是累了……席焕你别跟她个小姑娘计较,我带她去歇着,你们先聊便是。” 她说着就去扶小萄起来,余光扫见席焕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碍着她这嫂嫂的面子又不好硬顶,只念叨了一句“不是这么回事!” 红衣只做没听见,拉着小萄就出了房门。行出广和苑外她才停了脚,看一看小萄,温声笑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误会?” 先前那一出,难免让小萄有些怕她,听她这么问了也不敢说,摇一摇头:“没什么……明天奴婢自己跟少公子解释去。” “你们今天为什么会去韩氏镖局?”红衣直言问道,小萄一僵。 “你说就是了。”红衣一喟,“我让你去了少公子那里,就不能越过他对你怎么样,你怕什么?” 小萄抿了抿唇,踟蹰了许久,喃喃道:“奴婢就是放不下心……怕公子出事。” 红衣心底一声长叹。 小萄抬眸觑一觑她,犹豫着又说:“娘子,奴婢和少公子到的时候,外面的将士不敢拦着,所以……奴婢在门外,听到了一些话。” 红衣微愣,遂心平气和道:“听就听了吧。我信你们不会说出去,不怕你知道。” “娘子您不是红衣。”她的神色复杂起来,话语停顿良久,才又说,“那您……昨日回府后突然说不留奴婢了,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红衣再度一愣,迎上她含着期盼和疑惑的水眸,心下滋生的猜测让她轻吸了口凉气。 “若是没有,就当奴婢没问。”小萄眸色一黯,垂下首去不再追问。 “有别的原因。”红衣平静道,凝视着小萄满脸的不安,她如实道,“那个‘红衣’想把这身子要回去。她告诉我她上一世药哑了你,我怕她回来后再来一次,觉得还不如让你先离开。” 她分明地看到小萄双目蓦地一亮,然后,却又更加沉默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红衣试探着问道,轻松一笑,“说就是了——最多不过你也是穿越的,或者重生的。” ——话虽是这样说了,但见小萄就此点了点头的时候…… 红衣还是一讶。 “红衣”说牵连了两个无关的人重生,其中一个居然是她…… “娘子昨天说不留奴婢了、又让奴婢喝药,奴婢还以为……又是哑药。”小萄说着,自己也有点无奈,叹出口气,又说,“喝完了才觉出好像就是平日喝的药,没想到竟这么复杂!” 可、可不? 后续剧情确实忒复杂了,和黑巫师们pk一场,干掉了一个标准大反派配置的原身,然后冷不丁又冒出来这么一个同为重生的! 这世界还能不能好了! “真复杂……” 一句惊意满满的感慨传入耳中,二人同时一悚,回首望去,见席焕踱步过来,神色纠结至极:“我兄长是重生的、嫂嫂是灵魂附体、帮忙的那位君侯是重生的,喜欢个姑娘……姑娘也是重生的?!” 听罢这番总结,红衣也替他纠结了起来…… 嘴角轻搐,她乱找台阶地说了句“涉安侯竟也是?”便要闷头回屋,反被席焕一挡:“嫂嫂留步。” “怎么?”红衣看向他,席焕撇了撇嘴:“小弟喜欢个姑娘,这姑娘显然有什么心结未解,只好有劳嫂嫂相助。” 红衣嘴角抽搐地看向小萄,心中大呼:“该促膝长谈的时候主动邀请别人来当电灯泡是什么心态!” 这么尴尬的事不能自己来做,红衣阴着脸把小萄又拽回了房中。重新落座说明原委,抬头一看,便见席临川和聿郸一同向小萄投去了“幸会,幸会!”的目光。 气氛一时诡异得无法描述…… 倒是暂且舒缓了那诅咒带来的紧张。反正那事得先等聿郸去见汗王,急也急不得,先想想别的也好。 “我刚才……真的不是故意的。”小萄怯怯地看向席焕,解释说,“此前几次是……不想留在公子身边,但刚才真是失手,困得厉害没当心。” “哦。”席焕淡声一应,遂又蹙眉头,“但你为什么不想跟在我身边?兄长上一世没娶你,这一世有了嫂嫂更不会娶你,你宁可自己熬着?” “不是……”小萄摇一摇头,声音愈发低了,死死低着头,语中有些哽咽,“奴婢也知道这样不好,但、但奴婢是真的害怕啊……” 满室安静中,她终于说起了自己那般执拗地非要留在席府的原因——这原因直让聿郸感慨,敢情自己在重活一世的人里,运气也还不是最差的。 小萄上一世时被“红衣”药哑后着人带出去卖了,买下她的人家也不算小,她这么个哑巴丫头,自然落不着什么好差事。 那会儿她比现在还小些,才十四岁,在府里受尽了欺负,暗无天日的日子过了六年,末了还替那户的小姐背了通|奸的罪名。 自然不会有人由她多解释什么,正好她又不会说话,强逼着按了手印,装进猪笼,沉塘。 是以上一世时,小萄历过两次被主家赶出门的事,头一次是病重得差点死了,第二回是被转手卖了后受尽欺负然后真的死了。数算下来,她那二十年里,便只有在席府的几年过得还算舒服,也就无怪她重活一世后那样执著地想要留在府里、宁可只是做杂役也要留在府里。 “奴婢从来没想过可以与公子如何,但奴婢真的害怕离开席府后会再过一遍那样的日子!”她压抑地哭出来,银牙紧咬着嘴唇,大是矛盾地又说,“奴婢也清楚少公子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可是……” 可是心理阴影面积太大了…… 红衣长沉口气,大致能理解她的这种恐惧,伸手将她揽过,开导得温和:“我懂你的意思。但话说回来,重生一回更不能亏了自己,该放开心结好好过日子的时候还得好好过,这坎只能你自己迈……” 她自认不是什么口才很好的人,也做不到用一席话为小萄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思了一思,循着道理,续说:“你看……你今年十五,若按上一世来算,再过五年就是玉殒香消——可你要是这么闷着自己活,兴许还活不到那个时候呢,多亏得慌?” “五年后……”聿郸思量着喃喃道,目光睇向正沉浸在伤心中的小萄,轻一咳嗽,“在姑娘伤心时说这个许不合适,但……姑娘活到了五年后,君侯则是两年后的春天病亡的——姑娘可知那场瘟疫最后是怎么收的场?可有什么管用的药方能救命?” 章节目录 第155章 放松 这话问得小萄好生懵了一会儿,从前世不堪的回忆中抽离出来,蹙眉认真思量着,末了,却也只是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聿郸面色稍沉,有点不甘心地继续启发着,“你仔细想想?那时我虽是……咳,已经死了,但先前同将军聊起此事,说是长阳城中闹得很厉害,你总该听说过什么。那府中、或是街坊邻居,可有染病后痊愈的?” “真的不知道。”小萄颓然摇头,“奴婢那会儿连府门都出不得,府中之事也知道得甚少,确是无从知晓后来这病闹到了什么份上、又是如何收的场,可能。” 旁的四人皆静了会儿,须臾,红衣叹息道:“知道了,你去歇着吧。日后想跟着少公子还是想回到我这儿来,随你的意。” 小萄面上一喜,又未敢擅自作答,犹豫着看向席焕,席焕大是没好气道:“我也随你。” 于是就各自歇下了。天色已太晚,席焕和聿郸也皆有乏意,席临川着人给他们安排好住处,又吩咐婢子为自己和红衣备水沐浴,刚一起身,却被红衣一拽。 他低头看过去,红衣的神色黯淡得像是覆了一层灰色,静了许久,方迟疑道:“那诅咒……” “那是春天的事。”席临川轻松一笑,全然不挂心的样子,“现下刚深秋。我们先等聿郸的结果,就算当真没法子……冬天也还可以好好过。” 他说得足够洒脱,红衣心中却是绷得更紧,攥在他衣袖上的手不觉间添了力,她的目光有点发空:“如是你不在了……” 如是他不在了,她活在这大夏朝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了。 头一次这般明确地生出这样的念头,红衣自己也有些吃惊。只是越加细想,就越是肯定心里的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她车祸后穿越至此本就是捡了一命,横竖不亏,先前在竹韵馆为自己奋斗虽也十分带感,但和他想出这么久了,这个人到底成了生命里的一部分…… 突然缺失掉这一块,也必是难过得很,还不如早些去投胎。 她紧抿着嘴唇凝望着他,直抿得薄唇发白。心中迫切地想从他口中听到一句承诺,承诺“一定不会死”或是“必能熬过这一关”之类的,哪怕知道是哄她的安慰之语,也会觉得好受些。 “红衣……”席临川喟叹苦笑,在她面前蹲下|身子,注视着她思忖良久,维持着如旧轻松的语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样的事情还是不骗你为好。” 他握住她的手,夹在自己双掌之间,认真道:“我确是不知道这次能不能顺利渡过,若是能,日后我们还有很多年可以一起走;但如不能……你自己也要好好过。” “没有你我怎么‘好好过’!”红衣不知怎地生出点恼意,眼眶一红,“我都嫁给你了!这么快……你要我‘自己好好过’!” “抱歉。”席临川轻吁口气,沉默了许久,又说,“我答应你,就算聿郸帮不上忙,我也会努力活下来的。但是在瘟疫来之前,我们先过得轻松点可好?近来局势太平、朝中无甚大事,你想不想去珺山?” 他就这么风轻云淡地提了个出游计划。沁出笑意的真切目光望着红衣,直让她拒绝不得。 “想……”红衣哽咽着点头,他持起她的手一吻:“那好,明天我便去跟陛下告假,我们带上席焕和小萄一起,去看看珺山的雪景。我看席焕对小萄挺上心的,若她愿意便再好不过,给他们个机会。” 他轻描淡写地将话题越扯越远,绝口不理那诅咒和瘟疫的事情。红衣复点一点头,他这才再度起了身:“我去沐浴更衣。” 他便从房中离开了,好像一切都空荡下来,红衣顿觉连可想的事情都没有,呆坐了一会儿,就觉得乏意愈加明显。 看向床榻,她琢磨着自己先躺一会儿,等他沐浴之后她再去便可。孰料头一沾枕头就被铺天盖地的困倦覆盖,起先还有精神提醒自己先别睡,不过多时,就已熬不住了,毫无骨气地坠入梦乡…… 睡意朦胧中,听到他回到房中的声音,而后听到一句笑侃:“这就睡了?好脏。” “嗯。”她没力气理会他,闷闷地应了一声,眼皮都抬不起来。紧接着,便感觉他一点都不客气地把她往里推,边推还边说:“进去,我也困了。” 疲惫不已地向里翻了个身,还没来得及再度睡沉,又觉得他把她往回扒拉:“不许背对着我,转过来。” ……事儿多! 红衣扭过头,疲惫中还是眯眼瞪了他,又被他那双笑眼看得消气了,怨念地将身子完全转过来,闷头撞进他怀里。 深吸一口淡淡松柏香,心绪安宁。又静静躺了一会儿,眼泪终于还是淌了出来。 她做不到向他那样淡看生死,做不到向他那样在清楚死期将近的情况下,还真心实意地觉得“先过好仅剩的时光”就好。 环在背后的双臂紧了一紧,红衣听到他低笑中带着无奈的话语传来:“别哭了……” 而后就再说不出别的话,席临川紧搂着她,带笑的面容一分分凝滞,又在同样要涌出眼泪时狠命忍住。感受着她在怀里轻轻的抽噎,他俯首一吻,重新蕴起笑意,似是随口地道:“睡了。” . 翌日,席临川如常去了早朝。听闻夫人平安而归、又顺利剿了一众赫契巫师,满殿朝臣皆道了声“恭喜”。 听得他告假,也无人显出什么意外来。都道他性子不羁又年轻气盛,逢得全然没有战事的时候,难免闲得发慌…… 他官位又高,这样的事轮不着旁的朝臣阻拦。只听得皇帝一声轻笑,略显不满地道“你舅舅当了这么多年的大司马,没有战事的时候多了,也不曾见过他告假。” 席临川一揖,皮笑肉不笑地认真道:“臣也是想着还有舅舅同为大司马……且舅舅现下也不曾告假。” 直白点说,就是……“我这个大司马告假了也还有舅舅这个大司马管着军中之事,不会耽误什么”。 皇帝复有嗤笑,摇一摇头,未再阻拦,只说:“新年前回来。” “诺,谢陛下。”席临川拱手应下,潇洒地就此告退,索性连这场早朝都没“敷衍”完。 出行的安排并不难做,二人各自挑了几个随行的下人了事。衣服首饰皆不用多带,席临川在珺山有府邸,该有的东西样样齐全。 知道了小萄的心结,红衣有心让她也借此好好放松一番,便着意为她单独安排了马车和住处。小萄为此好一番不肯,却耐不住红衣没理辩成有理的本事,把规矩搁在一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堵得小萄无话可说。 ……其实红衣是清楚小萄的性子的,知道她一贯谨慎小心,这般确实逆了等级规矩的事必会让她心存不安。但……红衣目下也是压力太大,只觉得自己难以扛过,不得不找个同样心事重重的人一起,手拉手把这道坎迈过去,对自己好,于对方也好。 一行人当日傍晚就离了府,席临川和红衣同乘一辆马车,席焕和小萄各自一辆,随行的仆人分乘两辆。离城门不远时恰遇聿郸也正带人出城,席临川揭开帘子向他一揖,颔首道:“多谢君侯。” 聿郸骑在马上,同样一颔首,便又继续各自离去。 几日后抵达珺山之时,珺山刚刚下过一场小雪。 这雪下的时间也巧,据说自下午开始缓缓地落了一个时辰未停,待得停时已至傍晚。温度降了下来,雪虽不算太厚也一时难以融化。 红衣放眼望去,延绵山脉、府中亭台都覆了一层清浅的白,看上去就像给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添了点“特效”,收起原有的锋利棱角与鲜明配色,整个的感觉都柔和了许多。 深吸一口雪后微凉的气息,红衣眉眼弯弯地赞说:“好美。” “真容易满足。”席临川语气闲闲地给她披上斗篷,揽着她一壁往府中走,一壁道,“我们可在此住上将近四个月,碰上大雪时才是‘好美’。” ——怎么听都像是有意抬杠。 红衣正自抬眸瞥他,骤觉脑后被撞得微痛,旋即又有凉意在颈间漫开…… 怒然转头,身后一近一远的两人尴尬傻住,呆立不动。 ——远处的席焕笑容僵硬,手中执着尚未砸出的一个雪球扔也不是、留也不是;刚刚敏捷蹲地躲过上一个雪球、却导致那雪球砸到红衣的小萄扯着嘴角眨眼望着红衣,大是窘迫。 红衣美目一翻,低头也拾了个雪块起来打算砸回给席焕。直起身子时脚下打了个滑,毫无防备地向后仰去。 席临川眼疾手快,伸臂稳托在她腰上,她后倾间顺势挥过的手却没停…… 席临川只觉一片白色迎面撞来。 接着一凉。 “……”三人一同呆滞地望着他,许久,仰在他胳膊上的红衣才回过神起身,干笑着用衣袖给他擦糊在脸上的雪,点头哈腰,“不好意思哈,我就是……没攥住……” 章节目录 第156章 珊瑚 短时间内,便也没见再有落雪。毕竟连冬天都还没到,深秋时节,偶尔下个雪也就不过如此了,还得多亏珺山天寒得早,若在长阳,是断断没有这样的“好事”的。 但这一场雪后,天冷得还是快了。 红衣头一回这么早就穿上了冬装。里面的中衣裤是夹棉的、裙子是增厚的,连曲裾的料子都比十几日前厚了许多…… 其中有一身银白料子的曲裾最是暖和,在当前的温度下,穿着那身曲裾便暂不用穿斗篷,可以放下心在外面“游荡”个大半日,不怕感冒。 那料子摸着光滑舒服,红衣初拿到时大是开心,当即穿着和席临川一同去登山,自那日之后却再没穿过。再去登山时穿的衣服便不太够,又嫌斗篷麻烦,也没带着,一路上冻得缩手缩脚。 双颊红、鼻头红的可怜样子直弄得席临川看不下去,在半山腰上停下来歇息时,将她往怀中一拢,搂紧了道:“不是早告诉你了今日天冷?你那天大赞暖和的那身曲裾呢?” “……”红衣撇撇嘴,气定神闲地撷取着他怀中的温暖,闷声道,“那天换衣服换得急,自己低头看着穿整齐了就出门了。回去一看才发现那么显胖……!” 他“嗤”地一笑,她蹙着眉瞪他:“本来就是!还是银白色的!穿上跟个汤圆似的!不能忍啊!” “哪有那么胖?”席临川强忍笑意,脱口而出驳了这样一句后也不再继续跟她争,只说,“不同色的料子府里应该还有。原没料到这边冷得这么快所以没多带,再让人送些来就是了。” “好!”红衣毫不客气地一点头,见他作势便要松开她继续登山,反手一拉他,“你抱我好不……” 还是那副双颊红、鼻头红的可怜兮兮的样子,轻抽着鼻子望着他,眼中全是期盼。 席临川啧了啧嘴,不给面子地向后一退,抱臂吐了两个字:“我不。” 她扁扁嘴,双手拢在袖中,本也不打算真让他抱。 偏他满是认真地添了句:“谁让你这么胖。” 红衣登显怒色,面上微热间那层红晕也变得不一样了,提步便要追打,席临川转身就继续向上跑,任她怎么努力也追不上。 一个“不要脸”地使劲逗着、一个怒意愈盛地咬牙猛追,恰好这条山道又较平缓些,不必担心摔了碰了。 一刻后到了山顶,席临川回身见她迎面扑来,不躲不闪地一把抱住,笑问:“还冷么?” “……”红衣一瞪他,“冷!你连抱我都不肯!我心冷得跟个冰坨一般!轻轻一摔就‘哗啦啦’地碎一地!” 她一边说着,还一下下地接连垫脚尖往上窜,羞赧和怒意皆表现得十足。 席临川左手仍环着她未动,右手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给她披上,神色沉肃道:“出了汗吹风小心着凉;多穿件衣服把碎了的心兜住。” 红衣抬眸睃他,直不知该继续用生气的表情还是反过来呛他更好。他时常会是这样,好端端的正理之后非要添句没正经的邪说,偏生面色不改,深入寒潭的双眸中全是认真,言罢便薄唇紧抿,棱角恰到好处的面容好看得紧。 . 当日,席临川便着人回长阳传了信,吩咐多挑几匹红衣喜欢的那种衣料送来。 不过三五日就有马车在珺山的府门口停了,恰好红衣从山上摘了葡萄回来,初经过时只道是布料送了来,定睛一看正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喉中噎住。 “君侯……”她带着战栗唤了一声,在这“度假”期间刻意放轻松、不乱想的心不可克制地又紧悬起来。 聿郸回头看向她,默了须臾,一揖:“夫人。” 这般沉然的反应,让红衣更是一颤。 一时难免有些逃避起来,想问、该问的话在口中咬住未言,她颔首一福请席临川入府,又让齐伯去知会席临川一声。 “我去洗葡萄。”红衣喃喃说道,遂贝齿紧咬,头也不回地想要避开。 “夫人。”身后,聿郸的叹息沉重,静了一瞬,又道,“还请夫人一同听听吧。” 红衣呼吸窒住,默然一点头,与他一同朝正厅行去。 二人行至正厅门口时,席临川也刚好到了,另一边,席焕和小萄也闻讯赶来。几人的脚步同时一停,目光相互望了一番,席临川先行笑道:“干什么都来?我与涉安侯说便是了。” 他说着行上前去,取过红衣拎着手里的盛满葡萄的竹篮,顺手递给小萄:“你们吃葡萄去。” 小萄下意识地接过,望向席焕询问他的意思,席焕眉头紧蹙着,终还是依言一揖,道:“那……究竟如何,兄长记得告知一声。” “会的。”席临川点了头,又看向红衣,笑容未变,“衣料半刻前到的,你去……” “我想听听究竟如何。”她低声呢喃道,明眸望向他,口吻不容辩驳,“君侯都说我该一同听着。我是你妻子,你别想此时把我支开,自己一人顶着压力。” 执拗得好似赌气的口吻,似乎此时支开她便是质疑她这发妻身份一般。席临川面色微僵,与她对视一会儿,轻叹:“进去坐吧。” 三人一道步入正厅,席临川和聿郸落了座,红衣摒开原在厅中候着的下人们,自己去沏茶。 也不知究竟成是不成…… 她心中思来想去的,明知自己就算再这样胡想个三天三夜,也改变不了聿郸带回来的结果,仍还是停不下来。 香茶沏好,自壶中缓缓流出的茶水倒满两盏,红衣拿托盘呈着端过去,分别搁在二人手边,然后自去席临川身边落了坐。 手中的托盘一时都没想起放下,十指皆紧扣在托盘上,浑身发寒地等着聿郸的话。 “君侯直说吧。”席临川垂眸轻哂,仍是那副不急不慌的神色,端起茶盏来浅啜一口,眉心稍蹙,又将茶盏放回案上。 “我……”聿郸沉吟良久,长声一叹,摇一摇头,“汗王很感谢将军除掉了那些巫师,但除那道诅咒……他也有心无力。” 短短一瞬,红衣脑中猛震后全然空白,只觉眼眶一热,立即紧衔嘴唇,拼力将眼泪忍了回去。 她看向聿郸,聿郸正从怀中取东西,手掌摊开,那枚滚圆的血红色的宝石呈现眼前,聿郸一声哑笑:“我们试了各样的法子,它竟是半点也碎不了,实在不知怎样才能毁了。” 红衣的目光凝在那枚殷红上,死死地盯着,说不清是恨是怕。少顷,乍闻聿郸猛一咳。 她怔然举目望去,聿郸眉头紧皱,发白的面色看着痛苦。手上的茶盏仍未搁下,他有些尴尬地看向席临川和红衣,费力道:“抱歉……” “怎么了?”红衣茫然道,听得席临川在耳边轻说:“茶太浓了。” 她顿时恍然。 “……抱歉。”她轻声说,窘迫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席临川平静如初的侧颊,眼泪忽如决堤一般涌出。 竟是没有办法…… 红衣紧捂着嘴压抑住哭声,好像顷刻间房中都彻底昏暗了,铺天盖地的全是绝望。 竟是没有办法! 一室沉寂中,低低的呜咽逐渐明晰,席临川看她哭成这般,却是无措起来,不知如何去哄。 温暖的手触在肩头,红衣身上一悚,原还强忍着的哭声终于完全爆发出来。 她连擦了两次眼泪,泪水却仍将视线迷得一片混乱,无力强撑地倚进席临川怀中,却觉他抚在她背上的手和她一般的无力、一样的轻颤不止。 席临川深吸一口气,强自不去在意怀中停不下来的哭声,再度看向聿郸:“托君侯打听的另一件事呢?” 聿郸神色微凝,点一点头:“那是真的,虽不能抵住那毒咒,但于夫人必定有用。王廷的巫师亲口证实、抓来的别的巫师也皆知此物。”他语中稍顿,颔首续道,“汗王说将军若不放心,到时可让夫人住到赫契去,王廷必定以礼相待。” “她不能去赫契。”席临川拒绝得平淡而干脆,聿郸点点头:“我也觉得将军不会答应,已替将军回绝。汗王让我把这个交给将军。” 聿郸又从怀中一取,不知递了什么过来。席临川疑惑地伸手去接,但觉掌心一凉,收回手上看时,掌中多了一枚珊瑚珠。 那珊瑚珠拇指盖大小,成色极好但算不上多珍贵,后面有银托衬着,款式倒是精巧。 “这是……”熟悉的样子让他微惊,看向聿郸,聿郸解释道:“这原是一对耳坠,但因太过珍贵,后来便改成了两个项坠,赫西王蠡左那一脉得了一个,汗王留着另一个。” 席临川神色释然,了然一笑。 “红衣,你看。”他将那只坠子送到她眼前,见她哭得神思恍惚,如惯常般改换话题让她不再多想伤心事,“那坠子你带了这么久,知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什么……”红衣看着他手心里那枚和自己颈上项坠一模一样的坠子,摇头茫然,“不知道。” “赫契巫术盛行的时候,阴毒的居多,但这个是善意的。”他噙笑说着,那双眼眸仍旧如潭水般宁静,“昔年的巫者游历各方,寻了一万对恩爱夫妻,说明来意后,经由他们同意,让他们一边说着祝福、一边让他从指上取血一滴。两万滴这样取来的血制成这对坠子,边疆、塞外百姓无人不知,都说汇集天下善心、凝聚世间和睦,戴着这坠子的人,只要自己不做伤天害理的恶事,就会万事顺心,荣华享尽。” 她怔怔地听着他的话,好像都听进去了,又好像一个字都没听懂。 “嗯……我如果熬不过这一劫。”席临川手指抚过掌心的珠子,低一笑,“你自己也要好好过。戴着它,冥冥之中会有人替我护你平安的,两万人啊……” 他短吁着气,不忘一句笑侃:“你也算统领千军万马了。” 这一回,却是没能成功逗笑她。 他僵了一会儿,笑容未改地解开她颈后的项坠银扣,将那枚坠子从原本的绳上解下,串到她颈上的绳上。 红衣木然看着胸前两枚一模一样的珠子,他温缓地话语再度传来:“我必会很快就投胎的。你呢……该改嫁,就改嫁吧。” 章节目录 第157章 关溪 因面临死亡而生的寂然不知该如何打破。屋中又静了须臾后,聿郸沉默告辞。 独留下席临川与红衣,一坐、一倚,让空气中萦绕着的绝望愈发浓郁。 “会没事的。”席临川轻哂道,强打圆场一样的话语听上去生硬苍白。他默了一会儿,又说,“不知道那葡萄还有没有剩下的,你去取些来?” 红衣不想拂他的意,点点头。还没起身便又摇了头,声音哽咽:“席焕……” 她若去取葡萄,席焕必会追问这边的结果。但此时的她,实在没有勇气重复一遍方才所闻。 “唔……那算了。”席临川不在意地一笑,手一挽她,轻松说,“我们直接上山去采?” 这样舒心的事,与红衣现下的心情实在是拧着的。却还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稍定神后叫了婢子进来服侍重新梳妆。 她想,如果最终的结果注定是不好的,那她能做的也只有顺他的意、同他一起好好地过完这最后几个月。他想做的事,但凡她能,就都答应便好,毕竟…… 毕竟不管他安慰她时佯装得多么释然,心下的压力都一定是比她更大的。该是她坚强起来的时候,但还在让他为了她的心情而压制情绪。 . 二人执着手,一并上了山。一边心情沉重得一个字都没有,一边又都默契地维持着步子的轻快。 红衣眼角强提着笑意,哭过后的红晕仿似一笔妩媚的红妆,渲染着女儿家特有的娇羞,眼底又还是消不去那抹悲戚。 已是秋日的末梢了,那一架葡萄藤上的葡萄早已被摘得差不多,只剩零零星星的几串挂在高处,没有一串是红衣够得到的。 席临川举手摘下一串、又低头递给她,那以呈深紫的葡萄串覆着霜色,托在手里凉冰冰的、沉甸甸的。 红衣手指拨弄着,闷头拿到那小泉边上去洗。泉水一如上次时一般清澈,循循地流出来,落在下面的硬石上,有叮铃轻响。 外层的葡萄很快冲洗干净,霜层被冲掉后,颜色紫得晶莹。红衣拽下几颗递到席临川手里,指尖在他掌心上一触,才发觉这泉水凉到已将自己的手冲得这么冷。 席临川显也感觉到这个,托着葡萄的手轻一握她的手,反手盖过,转瞬将那几颗葡萄交回她手里,又伸手去接还未洗完的那一串:“我来。” 红衣没吭声,脚下与他换了地方,敛裙坐在旁边的地上,抬头望着他。 恰又逢夕阳西斜的时候,金红的光泽勾勒出他侧颊的轮廓,他又是这样轻衔笑意、认真洗葡萄的样子……这样子曾经让她看痴过,此时也是同样痴了,却又是不太一样的心境。 “……临川。”她迟疑着一唤,从未从她口中说出的称呼让那夕阳下好看的面容骤僵,他愣了一会儿才看向她,眼睫下笑意深深:“怎么?” “我想听听你的事。”她心乱如麻地说,“我不知道的那些……这辈子的、上辈子的,我都想知道,你能不能说给我听?” “可以。”席临川点头而笑,手上将刚冲干净的葡萄串拎开控了控水又递给她,“但关乎那个人的事……你听了不会吃醋才好。” “才不吃她的醋呢。”红衣挑眉,不咸不淡的神色维持了一会儿后,一黯,“我就是想听听你的事情……你若想知道我的事,我也告诉你。” “好。”席临川在她身边坐下,思忖一会儿后,一件件地说起了她不知道的那些事。 有战时趣闻、有朝中险恶,也没有避讳同从前那个“红衣”的相处。红衣一壁听着,一壁目送天边夕阳缓缓向下挪动一寸又一寸,惬意地倚在他肩上,偶尔应上一两句话,竟慢慢地觉得心如止水。 初时,她是想多知道一些,记住他的每一件事。如若他当真没能挺过这关,她就带着他的两世回忆度日。 听到后面,这心思反倒淡了,只觉得这样在夕阳下坐着挺好。虽则认真地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印在脑海里,又并无所谓他到底在说什么…… 若他当真在几个月后离去,日后她大约也会是这样吧。无所谓他这一日同他说了什么,只要记得在这么一个凉风轻微的傍晚,他的温缓的声音伴了她许久就好。 “那时候我恨极她害我得了疫病、又那么决绝地离开……”席临川眼望着天边红轮,轻声一笑,“我甚至一度以为,重活这一世会被这仇恨缠绕一辈子,但与你熟悉之后,就不怎么想这事了。” 红衣抿笑,心下又作喟叹,止不住地在想,若能他不想这事便能绕开这事,就好了。 . 这一日后的日子似和此前并无多大差别,仍是能强自不想那件事便做到只字不提。唯一很明确的,是此前还在等聿郸的回复,心中尚存一份期待,夜深人静时纵使不得不想这件事情,也可以自我安慰说“兴许结果不差”。 目下却没了那份期待,取而代之地是板上钉钉一般的绝望。安寂时再忍不住想到这件事情,只会再一次将这份绝望加深。 是以红衣再忍,也难免又哭过那么五六次。每一次都是席临川神色轻松地过来哄她,不知情的人看过去,只怕会以为命不久矣的人是她。 红衣这才理解了看着亲人病重、离世是怎样的心情,那是宁可自己代替他去死的滋味……只是好在,他虽是也被下了“病危通知书”一样的东西,现下却还身体康健,这是在绝望中能让她暂时逼着自己如常玩乐的支柱。 三个月来,席临川几乎带她游遍了整个珺山。从各处山林到不远处的村庄小城,或是携手同走或是策马而行,一日日过得虽有忧愁却又宁静,勉勉强强也应了那句“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十一月,终于也这般过去。 晚上习惯性地将眼前自制的手写日历再撕去一张,鲜红色的“腊月”映入眼帘时,原在和席临川笑谈的红衣浑身僵住。 “怎么了?”端坐在小炉边温酒的席临川抬头看过来,红衣干笑道:“没……我刚注意到,明天就腊月了。” 他也是一僵。 如是那道诅咒完全应验,他会在来年的元月廿六死去。那是年味尚在之时,大夏上下惊闻这道噩耗…… 还有五十六天。 红衣忍着心中难过,将已被撕得很薄的日历本扔到一旁,走到他面前坐下身,信手倒酒来喝。 “不怕。”她一边被热酒呛得咳嗽一边自言自语,涔涔冷笑中恨意凛然,“那个毒妇……不就是觉得这样我们在恐惧中度过余生很有趣么?我偏不吃这套!” 其实心里怕极了,无法想象五十六天后会是怎样的景象。他有着这样的名位,或许举国上下都会涌起一股悲伤,但悲伤散尽后他们还可以继续原本的日子,她此时却想不到自己该怎么走出来。 她缓着酒气静静坐了许久,而后神色紧绷地看向他:“我们什么时候回长阳?” “随你。”他平淡道,“陛下要我新年前回去,我们除夕之前到长阳便是。” 红衣点点头,再度斟酒来喝。席临川端详她半天,突然说:“你蒙我。” “……什么?”她一怔,他身子稍稍前倾,双臂压到她肩上,和她凑得极近:“你那日说我跟你说我的事情、你就跟我说你的事情——我该说的都说了,你的事呢?” ……确是她忘了! 而他也没提醒过,她就这么一直忘了下去! 席临川笑看着她,见她尴尬了一会儿,问他“你想知道什么?”,便知自己又成功一回。 ——这些日子都是这样,许多原该直接说个清楚的话题,他会暂且留下。等到她为此事伤心时再突然提起,跟她打岔,大多数时候是奏效的。 但若说他想知道什么…… 席临川仔细斟酌了一会儿,薄唇在她额上一触,又将目光挪回到和她齐平的位置:“在你原本生活的那个世界,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愣了愣,那个名字到了口边却又卡住。 明明熟悉得很,又觉得太过陌生,毕竟这么久没有提过了。 “嗯……”她低眉犹豫着,而后抬眸问他,“我若告诉你了,你会叫我从前的名字么?” “会。”他笃然点头,她却说:“那我不告诉你了。” “……”席临川挑眉,“很难听?” “那倒没有。”红衣摇摇头,膝头在垫子上蹭着与他又坐近了些,目不转睛道,“但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我,我想把那时候的事作为一段单独的记忆放着。在这里,我的大半记忆和你有关,你又一直叫我红衣……我想继续用这个名字了,免得日后回想起来,反会觉得此前不用本名成了缺憾。” 她这样说着,解释得有点牵强,那份有点小心眼的思绪又并不想告诉他:不管他还能活多久,她希望他能少记住一点从前“红衣”就少记住一点儿。于是她就这么抢占着这个马甲不放,非让他一想到这个名字、这张脸就全是她不可。对从前那位……就算是恨,也少想才好! 反正名字说到底只是个代号,对她来说,相较于留住从前的名字,还是他更重要。 “你这是破罐破摔啊……怕有缺憾所以一‘缺’到底?”席临川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短一舒气,“那你也告诉我吧,我一听了之,不用便是。” “哦,那好。”红衣这才点了头,想了想,复又追问一遍,“真的?” “真的。”席临川手里的酒盏磕在她脑门上,“你的名字你自己不想用,我还能逼你用不成?” “嗯……”她放下心来,明眸望着他,终于说了那个原以为永远不会再提起的名字,“关溪。山关的关,溪水的溪。” “……缘分!”席临川笑着接话,见她面显茫然,又说,“临近山川观小溪,必是美景。” 红衣顿也哑然失笑,怔着想了会儿,也觉巧合到奇异,连笑了几声后红着脸伏到他肩上。 席临川暗松口气。这个“岔”算是完全打开了,但待得那日更近时……不知他还能不能顺利寻到话题,让她不想这些。 章节目录 第158章 终至 他们当真随心所欲地拖到了腊月下旬才离开珺山,又是雪天路难行,回到长阳时,已是除夕一早。 途中红衣不死心地差了人去打听长阳有无闹疫病,想着若先行打听到,兴许能避开。结果自然是没有,前去打听的人回话说一切平安,一脸疑惑红衣为何会问这个的神色直弄得红衣也尴尬,反让席临川笑了红衣半天。 踏入长阳城门,连席府都还未到,他们就被禁军拦了下来,来者在车外一揖:“将军,陛下传您进宫。” 席临川便要下车入宫、让红衣席焕他们先行回府,孰料话还未说出来,便听那禁军又道:“陛下说请令夫人、令弟同往。” 这吩咐让红衣和席焕都一怔,但见席临川啧了啧嘴,大是一副有点不耐的神色,又觉得似乎不会是什么太坏的事情。 便只让小萄先行回府,三人一道奉旨去了,马车驶过年味十足的长阳城、穿过皇城,在皇宫门口稳稳停住。 席临川扶红衣下了车,一同步入朱红色的大门,即有宦官迎了上来。 那宦官一拱手,小心翼翼道:“将军,陛下……” “我知道。”席临川淡一挑眉就把他未说的话噎了回去,红衣还不解着,就见那宦官也露了了然,赔笑又说:“将军清楚便是,臣告退。” 宦官说着就退了开来,席临川仍与红衣并肩走着,稍回过头:“席焕。” “兄长。”席焕上前了些,席临川淡声一笑,向他和红衣道:“一会儿若陛下说什么,你们跟着一同数落我便是,千万别替我说话。” ……数落? ……别替说话? 红衣和席焕满目的茫然愈显分明,又见他不解释,只好揣着疑惑继续往宣室殿走。 长阶两旁佩刀的侍卫一如既往的威风凛凛,步上长阶,席临川却猛地脚下一停,低声嘟囔:“这回丢人了。” 行至内殿的瞬间,红衣和席焕才意识到此刻有多少人在觐见。 ——目光稍抬,见左右两侧席位坐了二三十人,皆是青年男子。年龄最长的大概比席临川还大些,最小的,则只有七八岁的样子。 见三人进来,那二三十人皆望过来,齐齐颔首:“骠骑将军。” 虽只是简单的客气一下,连见礼都算不上,但因人多,还是颇有些气势。 席临川足下未停,红衣与席焕便也未停。一直走到离御座只余七八步远的地方,同施大礼:“陛下圣安。” 半天没听到免礼的话,殿中安寂地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得皇帝语气悠悠地道:“多日不见骠骑将军。你告假之日,朕是怎么说的?” “陛下让臣新年前回来。”席临川垂首回道。 皇帝“嗯”了一声,又说:“今天什么日子?” “今日除夕。”席临川回说,说罢默了一会儿,偷扫一眼皇帝的神色,续说,“过了子夜才是新年。” 皇帝眉头微挑,俄而一声轻笑:“胆子不小,但凡告假的朝臣,没有敢掐着日子才回朝的。你倒好,从前就规矩松散,如今娶了妻、认了个弟弟,还变本加厉了?” 席临川低头不言,红衣从侧后稍抬眸看过去……这简直就是一副彻头彻尾的“认错态度良好”的样子! 她是该跟皇帝应和一下来着对吧?但好像插不上话。 于是三人便一并跪着,皇帝说什么席临川就听什么,红衣听了一会儿才觉出不对:按他惯有的性子,抬杠才是正常的啊,今天这……怎么回事啊? 如此下来,皇帝也不好再说太多,看看旁边不敢插话的一众皇子、王子,余怒未消地一摆手:“退下,你母亲在长秋宫,记得去见。” “诺,臣告退。”席临川规规矩矩地拜下去,红衣与席焕随之下拜。退至殿外,方见他望着天空轻一吸气,“还好,还好。” “……什么‘还好’啊!”红衣眉头紧蹙,从斗篷中探出手来在他胳膊上一掐。心中好一顿调侃,暗说他这土生土长的古人还没她这个穿越来的对帝王的敬畏心重。 席临川仍是那副轻松的神色,一壁往长阶下走一壁示意席焕离得近些,压音道:“看见右侧第三位没有?” 席焕点头:“看见了。” “那是皇六子。”席临川微笑,“陛下要给他挑个新的伴读,我荐了你,陛下答应了。” 席焕的讶异中,席临川笑容稍脸,静了一会儿,又道:“好好做人好好做事,规矩上的事别学我。日后若仕途坦荡,照应着你嫂嫂些。” 突然说起这些安排,很有些“交代后事”的感觉。一时红衣和席焕都沉默了,原本带着的笑意也彻底僵住,席临川的目光在二人面上一划,手随意地拍在席焕肩上:“听到没有?” 席焕神色黯淡地默了须臾,终是应下:“诺。” 快走几步,他轻快地踏下了最后一级长阶。微吁口气,又转过身笑向红衣道:“母亲晚些会来府里,我就先不去长秋宫了。宫宴无趣,我们回家。” “好……”红衣轻点了点头,忍着心中酸涩,将手递到他伸过来的手中。细思之下头一回觉得想参加那宫宴了——因为正如他说的“宫宴无趣”,她便会觉得那段时间漫长一些。然后,自欺欺人地相信,与他相处的时间得以长了那么一点儿。 还有二十六天…… 她侧首望向身边的人,他微垂着眼帘似乎正思量着什么,依稀能从眼底寻出几许笑意来。仍是稳健生风的步子、仍是英姿不减的身形……让她愈发不敢想象,在未来的二十六天里,他会饱受病痛的折磨摧残,然后带着或多或少的遗憾,再一次英年早逝。 “来。”他轻一示意,再度扶着她上了马车。万般心绪搅得红衣顾不得席焕也在旁边,坐定后便钻进了席临川怀里。 马车缓缓驶起,她愣愣地回想着这样简单而和睦的相处有过多少次。也不难记起最初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怕他怕得要死,头一回同乘马车时,以满心的防备心态正襟危坐了一路,直坐得身心俱疲…… . 除夕夜,府里自是比平日热闹。 听闻顾南芜的母亲的病已大好了,又可能多少碍于礼数,她便回了席府来。早在席临川和红衣回来之前便领着下人们一起上下打理妥当,写了春联剪了窗花、笼灯也皆换了新的,让府中一片喜气。 夜幕降临时,府中年纪小些的婢子们耐不住性子,又不太敢自作主张,就有胆子大些的撺掇着席焕去点了第一串鞭炮。火光闪动着向上窜着、噼里啪啦的声音震得耳朵疼,而后就如打开了闸门一般,各色烟火愈加夺目。 院中传了歌舞,红衣和席临川坐在亭中看着这片盛景,说不准心中是喜是悲。 红衣远远望去,席焕和小萄不知又因为什么事情追打起来。一如席临川待她一样,席焕与小萄玩闹时也是一边逗她惹她、一边又忍着护着,他分寸拿捏得合适,这四个月下来小萄的心事便轻了许多,笑容一天比一天真切。 遥遥传来一片问安声,二人举目看去,歌舞也正停下。 是陈夫人来了。 所过之处歌舞姬依次见礼,她搭着婢子的手径自走到亭中来,席临川一揖、红衣一福:“母亲新年大吉。” “娶了妻,越来越不像话。”陈夫人冷着脸,目光凝在红衣面上,“连宫宴也敢不去,半点规矩都不讲了。” 相见便是这样的面斥,一时弄得气氛尴尬。二人相视一望,谁也没来得及谢罪,陈夫人便清冷又道:“宫宴就罢了,好好给我把年拜了。” 他们怔然间她已落了座,从袖中取出的两个用红线穿成、下面还坠着平安结的铜钱串子,往案上一搁:“谁先来?” 两人互一拽衣袖,再度互看一眼,默了一会儿,一齐跪了下去。 “母亲新年大吉,来年一帆风顺。”席临川下拜道。 红衣紧张地想了想,添上一句:“双喜临门。” “……”席临川挑眉,斜眼一睃她,“三阳开泰。” ……这什么节奏?!红衣发着怔脱口而出:“四季平安” 席临川的声音四平八稳:“五谷丰登、六六大顺。” 他连说了两个,她没意识到“阴险之处”,开口就续上:“‘妻’贤子孝……不对!” 话一出口方知不合适,哪有祝女人“妻贤”的!扭头怒目而视:“你故意坑我!” 席临川忍笑不语随她发火,端坐在席的陈夫人被他们方才的一唱一和弄得神情都僵了…… 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陈夫人一声轻咳,蹙着眉头让二人起身,红衣暗搓搓地细细打量,看出她也是一副绷笑绷得艰难的神色。 . 这般一同熬过了旧岁、守到了新年,各自回房就寝时已是后半夜。 红衣和席临川一同回到广和苑,疲惫地栽倒在榻,不过多时便已睡得昏沉。 再睁眼时,天色已明。四下看看,却是在自己的南雁苑中。 眉头一蹙,红衣唤了人来,眉头轻皱:“半夜把我弄回来了?” “是……是公子吩咐的。”那婢子屈膝一福,回话的神色有点不安,“昨□□子睡下后,公子去沐浴,刚出了房间不知怎的就晕过去了,很快便是高烧,烫得厉害……” 红衣心中皱紧。 那婢子又说:“过了半刻才醒过来,睁眼便说立刻送娘子回南雁苑来。后来……又请了郎中,清晨时太医也来了,但方才奴婢去打听时烧也还未退。” “我去看看!”红衣翻身便下了榻,伸手抻过衣衫,便要一边往外走一边穿。走了两步,却被那婢子侧身一挡:“娘子别去……” 红衣神色一厉。 “公子下了严令,不让娘子去广和苑,一步也不许进。”婢子小心地观察着她的面色,稍作停顿,又说,“所以……娘子您就算去了,那边的人也不会让您进去见的。” 红衣栗然呆住,听得她又说:“对陈夫人、少公子和小萄姑娘也是一样,且还有更奇怪的吩咐——平日里服侍的人大半也换了,目下在里面侍奉的,都是昨晚齐伯连夜新挑的。说是……说是孤儿不可、家中独子独女皆不可、有婚约的也不可。光这样说能用的人也还不少,但听闻齐伯将人召齐后又按公子所言说了些什么——没人敢透出话来,只是泰半人听了之后就不肯去了,气得齐伯大怒……” 这安排是什么意思,倒是不难理解。是他不想拖累别人,但病中又不得不有人照顾,只好去挑牵扯少些的、且自己愿意涉这险的。 依席临川的性子,做出这样的安排并不奇怪,但…… 红衣完全没想到,甚至完全没有去想,他会不许她去见他。 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个打算,一个字也没有提。 她默了良久,没有与眼前婢子辩什么,只说:“我先去看看母亲,晚些时候,请太医到我房里来一趟。” 章节目录 第159章 试解 红衣清楚,自己这对此早已有心理准备的一时都难以接受,陈夫人只会更加心焦。 走过熟悉的小道,红衣进入安然居时,便分明地感觉到周遭一片肃然。 婢子们皆候在外面,一个个的面色皆有些发白。见红衣入院,齐齐一福道了声“娘子万安”,而后,有掌事的婢子上前,低眉顺眼地告诉她说:“公子那边似是情况不好,夫人她……不想见人。” “她是临川的母亲,我是临川的妻子。”红衣目光望向房中,轻声一喟,“还是有劳通禀一声。” “诺……”婢子屈膝一福,应得有些犹豫,但见红衣面色亦是不好,仍只得进去禀了。 片刻后,她又出来回了话,伸手向里一引:“娘子请。” 红衣颔首,继而便移步入内了。这陈设精致的正屋似是变得压抑了些,陈夫人就在正屋坐着,请阖着眼,身子倚在靠背上,保养得当的面容上带着前所未见的憔悴。 “母亲……”红衣垂首福身,陈夫人睁开眼来,看一看她:“坐。” 侧旁置着席位,红衣想了一想,却是径直行去了陈夫人面前的案桌边,在一方软席上坐下,紧接着便拿起茶壶要给陈夫人添茶。 手初一拎,便觉得那茶壶格外的轻,显是空的。未及她起身去沏新的,就听陈夫人叹息沉重:“这安神的茶……我已连饮了数盏了。” 红衣微滞,遂将那茶壶又放了下来,轻声劝说:“母亲放宽心些,安神的东西也不宜多饮的。” “‘放宽心’……”陈夫人无奈一笑,摇一摇头,“怎么‘放宽心’?御医来过了,说是疫病的症状,但谁也说不清楚好端端的怎么染的疫病……眼下高烧不退,又还有许多朝中之事要先说个清楚,已连续差人递了几本奏章进去,连安心休息也不能。” 陈夫人絮絮地说着,发沉的话语中带着无尽的疲惫和绝望,再度一声长叹后,又看向红衣:“你可去看过他了?” “我就是为此事来的。”红衣锁着眉头,轻一抿唇,“原是想直接去看他,但被婢子拦了下来,说他下了严令不许我去,就算到了广和苑,外面的人也会挡着……” 她的目光定在陈夫人无力的面容上,话音未落,便见陈夫人面上的无奈更甚:“跟我也是这么说的。他这是怕拖累我们……罢了,他既有这心,就顺他的意。若真是疫病传给了你……”陈夫人面上隐浮起一抹淡笑,“他本也是万不肯让你陪葬的。” “母亲且听我说。”红衣垂首,斟酌片刻,续言道,“临川担心我会染病这顾虑没错……但我们毕竟是夫妻,看他一个人熬着,我不安心。纵使有下人服侍在侧,终究也比不过自家人尽心。” 陈夫人听着,眉心便皱得又深了一分,红衣一哂,未待她反驳,便又说:“我不是想硬逆他的意思、搭上自己的命也要去看。方才来母亲这里之前,我着人请太医去我房里了——一会儿太医会为我把脉,如若太医觉得我身体情况尚可、应是不会染病,母亲可愿替我说说话,把那一众听命挡我的下人摒开么?” 陈夫人微有讶色。 红衣自认并不是很勇敢的人——就算并不“怕死”,也还“贪生”呢。 但“传染病”这事,也得分两面说,席临川担心她被传染自然有道理,毕竟数千年来,人类饱受各类瘟疫的折磨,这事不容小觑。可换过来讲,红衣也是从那有过禽流感、非典型性肺炎、h1n1、n7n9……以及埃博拉等各种传染病的年代过来的人,对这些病的恐惧感难免,同时,也具备常识。 注意卫生、好好消毒、做好防护措施,都是时常听到的日常防疫方法,再者,是否会被传染,和身体素质的关系也不小,并不是说“传染病可怕”就可怕到“谁碰谁就死定了”的。 这样看来,席临川把他们都“隔离”在外的做法多少有点过。红衣觉得还是理性点好,先让太医来给她“检查”一下,再说能不能去看席临川的事。 见她神色坚定,陈夫人怔然片刻后点了头,俄而一喟:“还是你更明理些。那个顾氏,规矩倒是规矩,昨晚守了岁,今天早上也没忘了来给我问安——但听说了临川的病,就只会哭哭啼啼的,帮不上忙不说,还瞧着心烦。” 红衣听言,不自在间下意识地一吐舌头:“顾姑娘是夫人交出来的人,若论规矩,我怕是这辈子也比不上她。但我和临川既是夫妻,出了事就必是互相扶持才好,眼泪又不能给他当药使。” 陈夫人苦笑,遂又点点头:“你去吧,等太医把完脉,情况如何着人来回一声,咱们再做打算。” “诺。”红衣欠身一应,遂拎裙起了身,回自己的南雁苑去。 . 太医“望闻问切”四步皆做得仔细,初时,红衣见他蹙眉只心下有点疑惑,但待得把完脉后,这疑惑得以揭开,却成了满心的纠结。 “夫人,可要臣去禀将军一声?”太医询问得小心,红衣摇摇头:“不急……大人让我想想。” 她便倚在榻上静思起来,心里乱成一团,目光也有点恍惚。识趣的婢子在外一瞧,便径自请了太医离开,而后再看一看她,轻轻阖上门,不做打扰。 红衣这一思量,不知不觉间就思量了许久。 直想得头脑发懵,好像有无数光晕在眼前荡来荡去,弄得她思想都迟钝了,对眼下的事情完全回不过来神。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心中悲喜交集,她又这般呆滞地躺了许久,听得“笃笃”敲门声。 “娘子?”门外传来的迟疑唤音让红衣略回了神,下意识地道了句“请进”,门就打了开来。 “娘子……”小萄跨进门槛望一望她,犹豫道,“您可有空么?奴婢……有些话想说。” “你说。”红衣一壁应着,一壁坐起来,招呼她也到榻边落座。 小萄坐下后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打量着她的神色,轻轻道:“奴婢听说……娘子您原是想去看公子的,稳妥起见又先让太医把脉。但晌午时太医来过后,您就没动静了?” 红衣一哑,看着小萄这副有些不安的神色,轻哂道:“我没改主意……只是在想一些事。”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小萄一时窘迫,缓了缓,又说,“奴婢也是突然想到了些事情。” “什么事?”知道小萄也是重生的,红衣心中稍稍一悬,不知她想说什么。 “当时那场瘟疫在长阳闹得大,得病的人不少,但听说……也不是人人都染病便亡故的,得以康复的不是没有。”小萄回忆间微微皱眉,继而又道,“奴婢在想,公子征战沙场多年,骑射功夫皆不差,身体该是比寻常人更强健才是,又有宫中御医太医前来诊治……若说旁人能被普通郎中治好甚至自己都可生熬过去,公子实在是不该命丧于此的。” 这好像另有隐情的解释让红衣脑中一白,惊然道:“你的意思是……” “奴婢的意思是,上一世公子得了瘟疫是不假,但最终让他没能挺过去的……”小萄迎上她的目光,一咬嘴唇,“会不会是那个‘红衣’?她在公子最为艰难的时候不管不顾,而后又索性离开了席府,公子那时必定很伤心。” 而越是病得虚弱的人,就越是经不起其他打击。病中的心态何其重要,莫说是传染病,就算是已到晚期的绝症……二十一世纪也经常见到因为心态乐观而战胜病魔、或者将寿命延长了数年的医学奇迹。 “但那道诅咒……”红衣仍有些回不过神,小萄有些不确定地思忖道:“涉安侯当时翻译的原话,不是说‘如同上一世一般死去’么?兴许……兴许那个‘红衣’也只觉得他是因瘟疫而死的,并不觉得自己给他添了一刀?如是这样,一旦咱们猜对了……” 一旦猜对了,那诅咒的真实意思便成了“和上一世一般在病中绝望而死”,她大可尝试着逆行一次,让他心情愉悦地熬过这些日子…… 听上去太玄妙了些,但是,谁知道呢?试试无妨,反正就算是最差的结果,也不会比眼睁睁看着他送命更差了。 “我去找陈夫人。”红衣带着惊喜和忐忑,起身便往外走,推门而出间,觉得空气都清澈了一些。 . 这般熟悉的高烧的感觉…… 席临川淡看着榻上的雕镂,心情平淡地感受着久违的病痛感。 这是第一天,他只是在发高烧,烧得手脚酸痛,仅此而已。 而后这高烧会一直持续下去,直烧得好像每一寸皮肤都干燥疼痛,食欲会越来越差,接着思绪昏沉、有精神睁眼的时候越来越少…… 他回思着,听得外面一阵吵闹。 不费神辨认也听得出是红衣的声音,气势汹汹的,听上去很像要打一架。 席临川一声轻笑,知道就算她再理论,外面的下人也必不会让她进来,遂又平心静气地继续想自己的事。 又过一会儿……却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席临川心里一紧,耳闻外面下人的气势越来越弱,不一会就安静得悄无声息。刚要唤人进来,便见那熟悉的纤瘦身影已迈过门槛、出现在几丈外的外间中。 “别进来。”他淡声道,看看红衣,显有不快,“不能听我的一次?” 于是红衣如言在他的房门门槛前定了脚,看一看他,也有愠色:“你明知我会不乐意这安排是不是?就来硬的?” 席临川一叹,撑坐起身,睇着她道:“这是为你好……你若非不听,我就向皇后请旨,把你接近宫里去。” “……我顶不过你。”红衣一翻白眼,话语悠悠地道,“请旨就不必了——我原本是想来照顾你的,但后来想了想,自己改主意了,一会儿就走。” “哦……”席临川一应,舒气之余,又被她这直截了当的说法弄得难免有那么点失落。 她又说:“但我会每天过来陪你说话,在你榻边的那窗外,行不行?” 他一时未答,安静一瞬后,听得她笑声轻微,她又说…… “我怀孕了。” 章节目录 第160章 养病 并无旁人的卧房中,席临川看着她的双眸惊住,病重微白的薄唇翕动起来,大是不可置信:“你……” “我怀孕了。”红衣张口就又重复了一遍,与他对视着的双眸淡泊认真又带着微微喜悦,“太医为我把过脉了,你若不信就问他去。” 席临川气息骤然一松,定在她目上的视线未有挪动,一时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她竟然……有孕了,在他们成婚四个月后有孕了。 他却是这样病着,因为那诅咒而病着——城中并没有闹起瘟疫,他却仍是就这样得了和上一世的瘟疫症状一模一样的病,可见那道诅咒凶狠而又正在应验。 如是他死了…… 这孩子未出生就没了父亲。没有父亲是什么滋味,他是清楚的。 无所谓目下的席府如何显赫,家世显赫虽能不让这孩子如他一样因为身份而遭人嘲笑,但却抵不了看着旁人父母双全时的羡慕。即便这样落寞的心情并非时时会有,但在安静无人的时候,总会涌得十分浓烈。 是以有那么短短一瞬,他想开口告诉她,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决计要不得。这念头却又很快被一股自私些的想法压住…… 席临川心存侥幸地在想,如若自己能活下去呢?他想看看这个孩子。 他有些无措地看向红衣,紧抿的薄唇将两个想法皆尽忍在口中。他不知该对她说哪个,一面知道头一个想法才是对的,一面又觉得虎毒尚不食子…… 要他亲口告诉她不要这孩子,也委实是很难。 “你必须好起来。”红衣恳求地睇着他,贝齿轻轻一咬,“我从来没有过孩子,在那个世界也没有。你若不在,我不知道怎么做母亲。” 席临川哑音一笑,思了思,回说:“我也没有过孩子。” “但我们可以一起试着来……”红衣认真道,“你试着当个好父亲、我努力当个好母亲,他长大的过程中如是有什么难处,也有你陪我扛着……不然我一定会撑不住的,万一我也死了,他怎么办?” 这话绝非唬他。 在带孩子的事上,红衣是彻头彻尾的毫无经验。只知此事必定难得很,而大夏朝又比不得二十一世纪医疗资源、教育资源那么丰富,怎么想都觉得若独自应付这样的事,很快就会耗尽心力。 她艰难地维持着平静,凝视着席临川的目光半分不移,静等着他的答复,万分希望他此刻明确地对她说一句“好,我活下去”——哪怕她很清楚他说了也不算,还是当真希望他暂且糊弄她一回! “好,我活下去。” 席临川颤意分明地说道。见门边的红衣一栗,略微一笑,又重复道:“我活下去,一定。我不会让这孩子没有父亲的。” 坚定的语气不知为何激得红衣眼眶一红,情绪复杂的眼泪初涌出来,却又破泣为笑:“这是你说的……” “嗯,我说的。”席临川颔首,苍白的面容上嘴角上扬,添了温润。他短短地思量一会儿,问她,“身孕有多久了?” “两个多月吧……”红衣道,口吻轻松了些,“太医说得尚不太肯定,但也差不了多少。” “那这孩子差不多八月份降生……”席临川笑舒着气,双手托在脑后向后躺去,“九月满月,腊月过百日。” ……算得有点远啊!!! 红衣一声轻咳,手不自觉地抚上尚未显形的小腹,又望一望他,道:“那……我先走了哦?明日上午到那扇窗外跟你聊天——你必须答应!跟下人交代清楚了不许拦我!” “好。”席临川再度看过来,笑意满满地点了头。心下微沉,又不放心地补充说,“我自会好好养病,你操心也没用,所以别为我满腹心事,安心养你的胎。” 红衣点点头,浅抿笑意离开他的卧房。房外的天色又黑了一层,月初无月可赏,只在空中隐有几颗星辰初显璀璨。 红衣长舒口气,虽则清楚那些个星星其实和地球一样都是星球,还是忍不住“迷信”地许起了愿。 愿望许得很是贪心,又是祈祷席临川早日康复、又是念叨这孩子一定要平安降生,复又续上一条“再无战事”,末了想再来一句直截了当的“一切顺心如意”的时候终于忍住了——不能太贪心,不能太贪心! . 翌日上午,再到广和苑的时候果然无人拦她,她踏进花圃,叩了叩那扇离席临川床榻最近的窗子,笑问:“你感觉如何?” 里面的回话也带着笑音,他说:“感觉有些难度。” “……什么‘有些难度’?”她一怔,隐约觉得两人的话题说岔了。 “起名字啊。”席临川语中的笑意愈显分明,继而似有短促叹气之声,再传来的话语就无奈慵懒起来,“我想了大半日,没有一个满意的。” “谁问你这个了啊!”红衣扭头就瞪了旁边的窗子一眼,自行脑补这是瞪到他的,“我是问你觉得身体如何!起名字的事……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现在想了有什么用!” “我男名女名一起想的。”他的声音听起来离得近了些,似是靠在了窗边。答了这样一句后停顿了一会儿,问她,“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红衣道,“我家就我一个,叔叔伯伯家也几乎都是堂妹……我可想感受一下看着小男孩长大是什么感觉了,大概会很闹腾,让人急不得脑不得?” 她说罢顿了顿,问他:“你呢?” “我想要女儿。” 紧阖的窗中传出的回答平平静静的,让她一愣,继而暗道:亏我做了那么久你可能会重男轻女的心理准备…… 于是红衣问他:“为什么?” “因为生个女儿大概会像娘?她娘比我好看。”他的理由幽幽传入耳中,红衣在外听得双颊骤红,心下头一个反应是:瞎说!明明是你比较好看! 不过,这话还真中听啊! 美目一翻,她反驳说:“都说女儿像姑姑。” “但她没姑姑,只能像娘了。”席临川倚在窗框上,低低一笑,“再说,头一个是女儿……再安心生个儿子就是了。如果头一个是儿子,提心吊胆地再生一个,结果还是儿子,啧……太闹了。” ……这都担得哪门子心啊!!! 红衣在外面无语得直想捶墙。怎么听都觉得是这即将当父亲的人小时候太“熊”、黑历史太多,所以对和自己一样标着“儿子”属性的孩子望而生畏!担心两个都跟儿时的自己一样闹,把席府拆了! . 此后的数日,总是悲欢交集。像是在喝一杯糖盐皆有的水,而且糖和盐放得都不少,两种味道都很浓郁。 红衣一日不落地来和席临川聊天解闷,大多数话题落在孩子身上,偶尔也说些别的,总之都是开心事。 而席临川的病情…… 用御医的话说:“将军为了夫人和孩子,尽心养病。” 这话不假,从下人们回禀的话中也听得出来。他确实是很尽心努力了,高烧中再没胃口也会迫着自己尽可能地多吃些东西,御医叮嘱过的话皆听得仔细,然后认真照做。 但纵是这样,他的病情也实在谈不上乐观。 烧从来没有完全退过,或高或低、反反复复。温度退下来最久的一次也不过持续了两个多时辰,而后又烧到神志不清,忙得御医和一众下人焦头烂额。 如此这般,即便并未出现太差的情况,也还是让人揪心的。 再好的身体素质也耐不住日积月累的损耗,这样不停地病情反复,无疑是一天天地将他的身体磨得更虚。最终会有那么一天,连最后一道防线也被击溃。 红衣在紧张不安中咬住牙关,但愿小萄的那番推测是对的、但愿他能熬过二十六日…… 然后,但愿二十六日之后诅咒就会失效,他可以该怎么活就怎么活。 如此,一直到了一月二十,红衣如常往广和苑去,另还备了道口味清淡、营养丰富的汤,想让他尝一尝。 踏入院门,却意外地又有两名家丁拦了下来。 二人皆比她高不少,沉默地挡在她身前,将去路拦得死死的。他们一欠身,告诉她说:“娘子今日别和公子说话了,公子还未醒。” ……未醒? 红衣心中一颤:“说清楚。” 二人一并偷扫了眼她的神色,才说:“昨晚……晚膳之后不久,公子就又高烧了,直烧得没意识,御医试了许多法子都不管用,到现在都、都没醒。” 红衣提着食盒的手一紧。继觉浑身一阵寒意,将那食盒交给了随来的婢子,强定心神:“怎么不早告诉我……” “陈夫人不让说。”那家丁回禀间向后缩了缩,“彼时天色已晚了,陈夫人说若告诉您,您必定难以安寝,您又怀着身孕……就让我们不必特意去禀了,在您来时再告诉您便是。” 席临川是陈夫人的儿子,陈夫人权衡之后却怕她经受不住了…… 红衣心里的恐惧在闻得这番解释后倏然腾了起来——连陈夫人都做出了这般显有取舍意味的事,是不是席临川的情况…… 真的很糟糕了? 章节目录 第161章 病重 一直到了晚上,席临川都仍未醒来。红衣在院中焦灼不安地踱来踱去,陈夫人来后劝了两次,她终于不得不停下。在婢子备在廊下的席上落了座,却连坐都坐不安稳。 大抵是有人入宫去回过话,其间又来了一位御医,另有几名医女。每每有医者进出时,或是陈夫人、或是红衣,总会忍不住拦下人来问个几句。 期初他们忙得很,没有闲暇同她们说得太细。逐渐入夜时再拦住的医女终于有了些空闲,哀声一叹:“烧退不下来,该试的法子都试了,两位大人都是太医院数一数二的名义……却也束手无策。奴婢得赶紧入宫向陛下禀一声去,将军目下的情状若是持续下去,还能撑多久……奴婢也不敢妄言。” 红衣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慌张地支住旁边的廊柱,陈夫人忙在她肩头一扶,眉头紧蹙:“你回去歇着。” “临川……”她目光空洞地回望过去,觉得耳鸣不止。惨白如纸的面容直让陈夫人一嚇,缓着神一喟,又说:“你留在这里也无用。听我的,好好回去休息,有了任何事,我必定及时告诉你。” 红衣点点头,手一用力,紧紧反握住陈夫人扶着她的手,颤抖不止地道:“母亲一定要告诉我!” “嗯,一定。”陈夫人颔首郑重承诺,又唤了婢子来,“备个软轿送娘子回南雁苑。走得慢些,别摔着。” . 红衣便依言回了南雁苑,在房中坐着,强自缓神了许久,还是魂不守舍。 莫不是小萄想错了,其实并不可能那么乐观?那诅咒……带着“红衣”的全部愤恨,可能真的是无解的,可能真的会毫不留余地地取走席临川的性命,无所谓她们怎样努力。 一壁被眼前的情状勾得止不住地往这悲观的方面想,一壁又强迫着自己紧悬住一份信心…… 除非他当真断了气,否则,她不可以往那最坏的结果想。 唤了人进来,她简单地盥洗了,便一语不发地走向床榻。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意识初迷蒙时便翻身摸向身边,手紧紧揽住,感觉出怀中之物柔软太过才意识到那是个多余的枕头。 自席临川病倒后,她已这样独自睡了二十天,却还是无法习惯。下意识里总觉得他必定在身边,可以随她踢随她拱,顶多捏住她的鼻子算作报复一下。 翌日再醒来时,目光稍移,便见绿袖和小萄皆在房中。二人在案前对坐,各品着各的茶。 闻得榻上的动静,她们一并侧首望过来,红衣一怔:“你们怎么来了?” 小萄没有说话,绿袖也抿唇默了一会儿,才说:“不止我们来了。不少宗亲、重臣都来了,听说陛下一会儿也会到……广和苑和正厅都聚了不少人,我担心你,索性直接来看你。” 红衣心中一阵空荡,哑了许久,才强笑道:“来这么多人干什么……让不让人安心养病了?” 绿袖的凝视向她,薄唇翕动着,终究什么也未说。 然则这是什么意思,红衣并非真的不懂——这是他的情况当真让众人都紧张了,怕他就此醒不过来,是以来见这“最后一面”。 虚情也好假意也罢,这样声势浩大的举动足以让她清楚眼下到了怎样的节骨眼上。紧一咬唇,她起身离榻:“我去招待宾客去。” 她不懂朝中之事,但是也多少知道情势复杂、看席临川不顺眼的人也不少。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候,各样的风言风语大约也更容易起来,不能让旁人觉得席府里因为没有主心骨已经乱成了一团,她这做将军夫人的,就得把该称的门面称起来。 红衣换了身天蓝色的曲裾,并不隆重也不算太清素,让小萄替她梳了个适宜会客的发髻,红衣的目光在妆奁中扫了两个来回,挑了组南红的钗子出来。 “娘子?”小萄接过那钗子时一愣,皱眉道,“会不会太华贵了?” “赫契人的东西,将军征战时带回呈入宫中的,陛下又赐了下来。”红衣淡声道,“就用它。如若将军当真醒不过来,不能只让朝臣们记得他最后重病昏迷的事,得让他们多想想他的战功。” 小萄这才应了声“诺”,四支短钗在两侧簪得对称,一枚插梳端正地插在中央。红衣站起身,两名婢子一并上前,为她把大氅穿上,她对镜沉舒了口气,向外走去。 早春的凉意丝毫不亚寒冬,路中的一呼一吸皆带着白气。踏入正厅间又乍觉温暖得发热——也不全是炭火烧得太热的关系,更因厅中人多,温度自然高些。 陈夫人端坐主位,应付宾客应付得勉强。连日来她也心力交瘁,又已年纪不轻,疲惫之色十分分明。 红衣行道厅中,福身道了声“母亲”,陈夫人眼眸稍一亮,两旁的宾客也皆看过来。 霍予祚最先反应过来,虽未离座,但朝她深一欠身也很显尊重:“夫人。” 皇室宗亲见礼在先,厅中旁人也不得不放下对这舞姬出身的将军夫人的顾虑,或同样欠身、或端然一揖:“夫人。” 这还是她头一次这样独自面对这么多达官显贵呢……从前,要么是和席临川在一起,要么是在竹韵馆中同谨淑翁主在一起,她只要端着微笑寒暄几句便可。此时,重心却全落在了她身上。 红衣无声地沉了口气,蕴出些许淡笑,微垂的眼帘覆住心底滋生不断的不安,语声轻缓:“多谢各位来这一趟,想是来探病的,但我夫君目下见不了人,失礼之处,诸位莫计较。” 这话说来也就是客套,然则她话音刚落,便听得一温缓得有点阴阳怪气的声音说:“夫人,您不妨把话说得实在些——将军究竟能醒不能?若是不能,我等也好先行做别的准备了。” “这位大人想先行做什么‘准备’呢?”红衣的目光在他面上一划,复又覆下羽睫,笑意未减,话中却是透了凉意,“夫君官居大司马骠骑将军,统领大夏军队。出了什么事,家中自然不敢隐瞒,必会及时、如实地禀告陛下,知会大司马大将军、丞相大人、御史大夫大人……却无可能知会朝中的每一个人。敢问大人您官居几品,能直接向我开口说要先行做什么‘准备’——恕我这个做妻子的,都不知夫君有什么准备需要大人您去做!” 她克制着怒意还是没能将话说得委婉——不是不知道不该当众不留情面,只是越想越觉得气恼:明知人家病重还过来给家属捅刀?这都什么人呐!再则席临川就算再得罪人,其实也有限度,他左不过是性子直些、脾气横些,除此之外……一个带兵打仗、保家卫国的将领,能干出多让人恨之入骨的事? 这位大人您的家眷死在他的军队手里吗?! 这么落井下石、连嘴上都不知积德,真是全方位展现人性的阴暗面! 至此,厅中安寂了一阵子。又过一会儿,大将军郑启到了席府,提及皇帝今日政务繁忙要改日才能来,众人便各自告辞离开了。 原本宾客满座的正厅在片刻间安静下来,红衣的笑意维持到最后一人踏出门槛,瞬间全身脱力。 “娘子……”小萄手快地扶住她,声音中满是担忧,“您快歇一歇……可记得自己是有身孕的人。” 红衣坐下身,接过陈夫人递过来的茶,静坐了许久,紧皱的眉头才舒展开一些。看向仍在座等绿袖的霍予祚,喟叹着道:“我想求殿下件事,但不知合不合规矩。” 霍予祚一点头:“夫人请说。” “将军病着,朝中各方心思不一,这般前来造访的大概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母亲已身心俱疲、我有着孕,席焕到底年纪太轻……”她说着顿了一顿,犹豫着,向霍予祚道,“不知能不能请殿下下令派些禁军来?府中之人在外阻拦总难免有抹不开面子的时候,若是禁军……” “不合规矩。”霍予祚答得干脆,红衣话语滞住,他想了想,又道,“但我可以去向陛下请旨,这比禁军管用。” . 皇帝的旨意在当日晚上就传出了皇城,洋洋洒洒地写了不少,字句严厉、带着斥责,总结起来就一句话:谁也别去打扰骠骑将军养病。 红衣听言后轻一点头,望着窗外夜色,心却没有因此而多半分安稳。 很快……今天就要过完了,明天是一月二十一日。 还有五天。 心弦紧绷得越来越厉害,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盼着转机。然则,直到一月二十四日,席临川才又醒来一回,意识不清到双目涣散,也知醒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再度坠入昏迷。 就这么几天而已,显得那么漫长,却又格外的快。 皇帝恰在二十六日傍晚到了席府,红衣的脚步在南雁苑门槛处进出了几次,才终于鼓足勇气,提步去广和苑见驾。 可能是最后几个时辰了…… 她眉头紧紧蹙着绷住眼泪,踏着几不可寻的月光走到广和苑的门口。 院中有好多人…… 依稀能看见房中暖黄的光火中的那抹玄色,皇帝似是在向御医询问什么。院中这些,则皆是轻甲齐整,略有不同的甲胄制式显示着级别的不同。 他们看见她,陆续抱拳见礼,沉默中只有轻甲的轻微响声。红衣紧抿着唇,直至看到郑启也在,才走过去,一福:“舅舅……” “先去见陛下吧。”郑启略一点头,便要带着她进屋去。刚踏过门槛,却见一医女疾步从卧房中行出,惨白的面色中满是惊慌,拜倒便道:“陛、陛下……将军怕是……” “咚咚”两声沉重的心跳之后,红衣只觉一切都停住。身子向后跌去,手又下意识地扶住门框…… 指甲断裂的脆响传来,她稍回了神,怔怔地望一望折了的短甲,又看向那医女,字字艰难:“你说……什么?” “将军怕是……不行了。”医女跪伏在地说着,最后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语罢静了好久,听得没有任何回应,才又硬着头皮道,“呼吸突然弱了下去,脉搏也……越来越轻,两位御医为将军施针、喂药他都没有反应,如此恐怕……” 红衣只觉不想再听,扶在门框上的手再一支,便要冲进卧房去。守在门边的婢子一惊,连忙上前挡她:“娘子留步!” “让开!”红衣喝得声都变了,那两名婢子却不敢让路,磕磕巴巴道,“娘子息怒,公子得的是疫病,您有着身孕……” “他是我丈夫!”红衣蓦地转身看向皇帝,稍定了神,竭力将口吻放得平缓,“陛下……二十多日了,没有下人因此染病!我也不会!” 她的口气有些冲,皇帝眉头微皱,红衣不及多思,一咬唇,又辩道:“他是我丈夫,眼下到了这个坎上……他能不能渡过这关,我都必须陪着他,求陛下恩准……” 安静少顷,皇帝与郑启互望一眼,终是轻声而叹:“让她进去。” 章节目录 第162章 命悬 席临川觉得头中晕得厉害,连自己怎么出了卧房的都不记得。只见院中都是熟悉的将领,夜色下人人面容沉肃,沉肃得好像他死了一样。 枝头晃动的幅度不小,可见是在刮风的,但他仅穿着一身中衣裤,竟也不觉得冷…… 看来,是死了。 大约是因为已经历过一次,此次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完全没了上一世死时的惊慌恐惧——反正恐惧成那般也是没用的,这个结果他无力逆转,甚至没有一个人会意识到他此时的恐惧,倒不如淡然些。 转过头,他望了望身后不远处的那道房门,能看见皇帝和舅舅皆在,另有御医、医女、禁军、宫人…… 心下斟酌片刻,却着实没什么心情去见他们,轻声地一叹,他走出了广和苑。 夜色中,似乎一切都很正常,他走在自己的府邸中,看着下人们熟悉的面孔。唯一格外明显的“不正常”之处,就是这一路走过来都没有半个人搭理他了——他们看不见他。 南雁苑在广和苑的正后方,一个很好的住处。但成婚以来,红衣都不怎么在那里住过,他病倒前的几个月他们都在珺山,而再往前的那段并不算太久的时日里,她也顶多是白日在南雁苑待着,晚上多是和他同寝。 但现在……她应该是在那里的,这二十余日里,他都不敢让她和自己走得太近,生怕将这病传给她。 说起来,也真是对不起她了。他以为自己能熬过这一关,那么笃然地向她承诺过自己会活下来,和她一起迎接那个孩子,可最终,心中所愿到底敌不过那道阴毒的咒语。 他站在月门前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举步走了进去。 四下看了一看,正屋无人、侧间也无人,他进了她的卧房,却也没有见到她。 只有小萄在房中待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弄得婢子们大是无措。又是叫人去请席焕,又是反过来让小萄冷静些,告诉她说“娘子必是更难过,一会儿还得要你劝着”。 这话说的……让席临川再一次确信,自己的的确确是死了。府中众人大概都听说了他的死讯,只是不知道他的魂魄还没有离开而已。 掌心微热,他疑惑地抬起头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寻不到任何异常,但那热意并没有离开。 “红衣呢?”他有些失神地问小萄,小萄却仍只是哭着,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一次——他们看不到他。 在南雁苑前后又找了一遍,仍是不见红衣的踪迹。席临川有些心急起来,他记得上一世时,自己的魂魄一直跟着那个“红衣”到了关外,然后好像在某一瞬突然就断了记忆,重活过来。 他很怕这一回也是这样,魂魄毫无征兆地从这世间抽离开来、跑去投胎,连看她最后一眼都不能。 他是真的很想再看看她,哪怕没有什么意义,他也很想再见见她。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多守些时日,看着她从自己离世的伤心中走出去一些,再安心去投胎。 “红衣?”他心慌意乱地唤了一声,声音在房中一荡,没有得到回应。 皱了皱眉头,席临川又往后院走去,那片她很喜欢的小湖出现在眼前,他刚步入回廊,皱闻耳畔一句:“你说过会活下去的!” 熟悉至极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哭腔中又夹杂着委屈和愤慨。席临川脚下猛停,迷茫地四下看看,却是不见人影。 “我明确告诉过你了……我没有做过母亲!”她继续埋怨着,他几乎能想象到她现在是怎样的愠恼神色,“你还是非要让我自己带这个孩子么?他、他也是你的孩子……你好意思不管?” 席临川焦灼不已地四下找寻着,想找到她身在何处。却是毫无思路可循,乍闻之下觉得可以循声去找,但实际上,那声音已是在他耳边及近的地方,任他怎样走动都还是一样。 “你连名字都没有起好啊!”红衣声音中的委屈又增了三分,颇是幽怨地说,“我学识不如你,字又丑……你知道繁体字对我来说有多难写么?” 那哭腔倏尔猛了起来,他一怔,眼望着面前空荡,脱口而出一句:“别哭……” 下一瞬,骤觉手上一烫。 他再度抬起手,翻来覆去地看看那仍旧寻不出丝毫异常的手掌,一分分感受着那点湿润的烫意逐渐转凉,全部感觉即将散尽的时候,又一滴滚烫坠入掌中。 一切的埋怨都没有了,只剩了呜呜咽咽的哭声在耳边始终不断。他呆滞地听了这哭声许久,声音在刚弱下去一点的时候又陡然迸发地更加厉害…… 他听到她说:“就差一会儿……就是二十七日了啊!就一会儿!” 滚烫的潮湿漫了满手,席临川借着月光望着手掌,似乎能看到一点泪珠。 湿意蔓延到衣袖上,他仍只能怔怔地望着,眼见那一滴一滴的湿渍晕开,越晕越大,终于连成了一片…… 忽地心头一颤。 他觉得这感觉是真的,是她真的在哭、眼泪落到了他的手上。但……她并不在他的魂魄边上,那就只能…… 在他的“尸身”旁边! 席临川猛吸口气,大觉自己必是高烧太多日烧得傻了。方才不知自己是怎么出的房门,竟也没有回去看一看房中究竟如何了! 他脚下愈走愈急,不过片刻,便已回到广和苑门前。未及提步进去,忽觉胳膊被狠狠一拽。 不禁滞了一瞬,回了神又忙往里赶。踏入房门的瞬间,那一直萦绕耳边的哭声蓦然真切了许多,他呆立住脚望着,四名婢子两左两右,正齐力要将红衣扶开,红衣却死死抓着他的胳膊,哭得撕心裂肺、不管不顾。 “娘子节哀……”有婢子忍着泪劝说着,顿了顿,又道,“您还有着身孕,公子在天有灵……必不想看到您这般……” 另一名婢子也说:“是啊娘子,陈夫人那边还需您劝着……府中上下,目下全倚仗着您……” 席临川重重地叹了口气,心中绞痛不已。缓缓走过去,他蹲在红衣身前,看着她哭得妆容尽乱的样子,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有一滴眼泪落下来,让他这一缕孤魂感受分明,苦笑着看一看榻上的“尸身”,手上同样的位置也多了一颗晶莹。 他不由自主地抬手去碰那颗泪珠,甫一相触间……竟猛地被死死粘住。 一点都挪不开来,席临川讶异地看着粘在尸身上的魂魄的手,失措地滞了一会儿,心念微动,又犹豫着向下按了一按…… 两只手重合在一起,一阵酥麻袭来,紧接着,对手上传来的感觉都更加敏感真实了些。 . 红衣也不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态。 明明十分清楚地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御医方才那么小心、又那么确信地对她说了第一句:“夫人节哀。” 她知道怎样的哭闹都是没用的,但又完全克制不住,任凭那些没用的话和哭声一起从喉中沁出来,自己都说不清,这到底是说给谁听。 他是听不见的,再也听不见了。 这具尸体会先发热,让她可以自欺欺人地觉得他尚未离开,只是仍在发烧;然后就会残忍地冷下去,一点点地失去温度…… 红衣只觉眼泪多到哭不完,一阵耳鸣后终是浑身脱力,蓦地将身子伏在了榻上,尖锐的哭声化作低低的呜咽,惊得几个婢子一时都不敢再动她…… 伏在榻上的手轻觉一硌。 她哭得恍惚,未有什么反应,仍在抽抽噎噎的。 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一硌。诧然惊觉似是被她压在胳膊下的他的手在动,正惊愕得愣住,就听得一句虚弱到几不可闻的:“麻了……” 红衣腾起身子惊惶地望过去,旁边的婢子也都吓得没了动静。 席临川试着抬了抬胳膊,便再度感受到衣袖被浸湿是什么感觉,嘴角轻一扯动,他看向她:“还是浑身无力,你……过来些?” 红衣仍没有反应,圆睁的明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良久之后,猛地抬手揉起了眼睛。 “……我没死。”席临川苦笑着看着她,再度说,“能不能离得近些?” 反应快的婢子陡一声惊叫,他眼看着她们跌跌撞撞地闯出门去,一叠声地急唤“御医”。目光再度挪回红衣面上,默了会儿说:“不理我了?” 红衣仍自愣着,终于,搁在榻上的手犹豫着向前挪了一寸,手指戳在他手心里…… 一下子便被他反握住,清晰地感触让她心中一热,继而又是眼眶一湿,咧着嘴再度大哭起来:“你好烦!!!” “……”席临川眉头轻挑,看着重重撞在自己胸口的她,忍着没抱怨她这一下太使劲、撞得骨头都疼了。 缓了口气,他只说:“‘好烦’?这是你们那个世界的人表达喜悦的词么?” “闭嘴!”红衣将脸完全埋在他的衣服上,余悲未消、惊喜叠至,偏他又在这会儿立刻调侃起她来,弄得她情绪愈显复杂,简直应付不来。 席临川低笑着,运着全身的力气,终于将手抚到了她背上。 子时的打更声传进来,在夜晚听上去大有些空灵。席临川舒心一笑:“二十七日了。” 章节目录 第163章 病愈 御医回到房中后,看着席临川,神色发木地僵了半天。 席临川气定神闲地回看过去,眼底眉梢只有四个字:不是诈尸。 两名御医面色苍白地对望一眼,然后同时强咽了口口水,滞了又滞,才终于颤抖着上前,给他把脉。 红衣仍伏在他胸口上,哭得累了就不再哭了,蔫耷耷地听着他的心跳安神,发着愣看御医在旁边忙碌。于是,眼睁睁地看到御医在看完面色、舌苔、问过感觉、把完脉、试过温度之后……变得目瞪口呆。 其中一人擦了把额上冷汗:“将军……” “嗯?”席临川一副“您说,我听着”的神色。 “您似乎……”那御医的话在口中噎了一会儿,犹疑不定道,“您似乎没大碍了。” 房中的婢子们传来的声音,大致分为两类,一是激动的惊喜声,一是讶异的倒抽冷气声。 席临川微笑,颔首道:“多谢大人。” 随后,御医又向婢子交代了些此后几日需得注意的事宜,亦嘱咐红衣这几日还是谨慎为妙——万一病情再有反复,于她也还是危险的。 红衣趴在席临川胸口上未动,闷闷地应了声“好的”,待得御医离开,眉眼一弯就往榻上爬。 “你别……”席临川嗤笑着要拦她,红衣不管,爬到床榻内侧就往他被子里钻…… 目光一抬,又整个人都呆掉了。 原来,他方才那句“你别”并不是只是因为御医的话,而是…… 皇帝和大将军已然进了门来,目下正滞在房门口,眉心微蹙着,神色皆有点尴尬。 红衣默了会儿,灰溜溜地又爬下了榻,理了理衣衫屈膝一福:“陛下。” 席临川一时仍无力起身,皇帝倒没在意,径自在踏旁几尺外的席位上落了座,睇一睇他,道:“命真大。御医方才都说你死了,朕让礼部安排后事的旨还没传出去,你倒醒了。” “……陛下恕罪。”席临川干笑道,“臣也以为自己死了。” 后一句话说得平淡,好像只是随口接个话茬,实际却是真的。 方才的感觉和上一世离世时如出一辙,灵魂飘离在外没有感觉,但身体上的感觉仍能传至灵魂。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好像隐约感觉到婢子给他擦拭额头的温热,能听到的也只有彼时守在身边的下人的哭声。那些感觉让他有些麻木,虽则心中悲伤至低谷,却又提不起什么求生的劲来。 这一回却截然不同。先是他自己那般执拗地想找到红衣,觉得再见她一面也好;然后她落在他手上的眼泪滚烫得直灼烧人心,让他终于意识到她在哪里…… 于是他恍悟之下便立刻赶回来了,魂魄与尸身一触,竟就这样彻底“回来了”。 仔细回想着,席临川忍不住地猜测那道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兴许,是“红衣”以为那场瘟疫是他命中劫数的关键所在,实则却不是。 瘟疫只是个引子,直至他魂魄离体这一环才是关键所在——没有人叫住他,他就那样死了;有人不肯让他走,他便寻了回来。 只是一线之隔而已,那么近。 他抬眸看向红衣……她却是垂首立在榻边,一副“索然无味正走神”的模样,显然眼前觉得君臣间没意思。 . 心弦紧绷了数日,又刚哭过许久。红衣直累得有点发蒙,心下便为眼前情境腹诽着……病刚初愈就聊起朝中近况也是敬业! 他们的话题,她着实是越听越听不懂的。强要听出些什么,大抵也就是明白他们在说席临川大病的这近一个月里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军中又出现了怎样的动荡,还有赫契有什么动向。 抬眼几回,或见席临川听得认真、或见他蹙眉苦思……总觉得他现下琢磨这些太耗费心力,又没胆子劝皇帝“改日再聊”。 于是只好任由着这交谈持续了一刻,终于盼到了皇帝准备离开的时刻。 红衣行至门边,携一众婢子行大礼恭送了,起身转回头,就又往席临川床榻的方向去。 他虚弱的面容上,眉头挑了挑,理直气壮地提醒她一句:“我大概很有几天既未沐浴、也没更衣了。” “……”红衣磨一磨牙,瞪着他回说,“没事,我不嫌弃你。” “可我嫌弃你啊。”席临川衣服理所当然的神色,“嫉妒你日日都能洗得干干净净的。” 说罢,他双臂张开、双腿抻开,笑吟吟地望着她,心平气和地把榻上的全部地方都占领了下来…… “你真是好烦啊!!!”红衣叉着腰,发火都不知道怎么发,直弄得没脾气,狠一跺脚,转身离开。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说不理他就不理他! 就是这么有骨气! 气鼓鼓地回到南雁苑,推门的声音直吓了刚在房中破泣为笑、仍缓着情绪的小萄一跳。 小萄双眼红晕未褪地望着她,怔了半天,才道:“您……怎么了?” “睡觉睡觉!”红衣咬牙切齿地不多解释,绕到她身后就把她往外推,“去,你跟席焕缠绵悱恻去!秀恩爱千万别让我看见!生气!” ……什么啊?! 小萄满脸呆滞地被她推出了房外,房门关上后再一想她的用词——“缠绵悱恻”…… 顿时满脸通红,谁、谁跟席焕缠绵悱恻了?!她还是个姑娘啊!!! . 红衣赌着气入了睡,这一觉却睡得分外安稳。 一翻身,能触到的仍是只有搁在一旁的缎枕,却觉那缎枕抱来也很是舒服、很是让人心安了。 再醒来时,回想一番昨晚被他从广和苑“挤走”的事,仍是气不打一处来,气了一会儿后却又自顾自地笑起来。揉揉眼睛坐起身,叫了婢子进来服侍更衣盥洗,安安心心地好好吃了顿早餐,然后去广和苑找他。 大病初愈,他竟还是早早就起了。红衣踏入房门便见陈夫人坐在榻边,她屈膝一福问了安,陈夫人倒是立刻就站了起来:“我就不扰你们了。” 这反应多少让红衣有些意外,却见陈夫人当真不做多留,并非和她客气的意思,便要再度福身送她离开。陈夫人恰行到她面前,伸手一扶拦住了她,也未说什么,就径自离开了。 红衣抿唇愣了一会儿,这才走到席临川榻边坐下。见他伸手要揽她,当即一避,冷着脸道:“你‘大概很有几天既未沐浴、也未更衣了’。” “今晨沐过了也更过了。”他低笑着把她的话噎回去,稍起了身,坚定地将她环了过来。 红衣将头埋在他怀里,深吸口气,满意道:“嗯,香香哒!” “……”席临川被她这刻意放软的话语说得心里都酥了,轻一咳嗽,“这些天,嗯……” “郑重道谢就不用了。”红衣轻一哂,明眸望着他一眨,“你也撑得这么累,还是撑过来了,说不好该是谁谢谁。” 席临川微一笑,伸手在枕边摸了摸,将一本册子递给她:“接下来有些喜事。” “喜事?”红衣浅怔,将册子接过来一翻,里面皆是他的笔迹。似是他做备忘而写的,她读下去,喜事还真是不少。 头一件就是席焕提出要娶小萄了。当然,这只是他自己愿意,席临川解释说:“几天前我已着人去问过父亲了,他不反对。眼下就等着去小萄家中提亲了。” 红衣点点头:“哦,那是要等小萄家中答应了,然后一并去淄沛办昏礼?我们要同去一趟?” 一往这处想她还真有点担忧——她到底怀着孕呢,路上就算安排得再稳妥,连日颠簸也必定劳累,万一有点意外就糟了。 席临川却摇头:“不。小萄家就在长阳,还是我着人去提亲、直接在席府办昏礼方便,嗯……父亲有些过意不去,但说服他也不难就是了。” 红衣放了心。不用她怀着孕长途跋涉,这事就全然是好事一件了。席焕虽比不得席临川那般十七岁就建功立业,但也是个不错的人;至于小萄……在红衣眼里始终端正不了“主仆关系”的问题,总拿小萄当朋友或是小妹妹看,能看她嫁个好人家,自然也是格外高兴的。 席临川累日积攒下来的虚弱在七八天后好转得差不多了,席府上下也一切归于正常。陈夫人很快就离开了长阳,二月中旬的时候,席焕和小萄的婚事正式提上了日程。 齐伯亲自带着彩礼去提的亲,傍晚时回到席府,却是直接来见的红衣。 齐伯的神情有点沉,为难地跟她说:“娘子,有的事……不知怎么跟公子说。” 红衣疑惑地看看他,只能道:“你先说来听听。” 齐伯一叹,又摇一摇头,才告诉她:“今天去小萄姑娘家里为少公子提亲,那边……应下倒是应下了,可小萄的父亲看着可真是精明人。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安生,觉得日后相处下去恐怕烦心事不少,您看……” 红衣明白他在担忧什么 莫说是古代,就算是二十一世纪,很多婚姻也不是“两个的事”,而是“两个家庭的事”。别管席家是怎样的地位,日后都不可能完全将小萄的娘家置之不理,如是那一方心思多,“烦心事”只怕真是不会少的。 “你去跟公子直接说就是了。”红衣斟酌着答道,“小户人家,看女儿嫁给了将军的弟弟,想算计着从中多得些钱也是难免。临川不会在意这个,别让他们太过分也就是了。至于若贪到要谋个官位什么的……他原也不可能答应。” 若把席临川的优点排起来,这一点绝对算在头几条里——界限分明,不在意的事情可以潇洒地随便来,触及底线的事情又绝不可能答应,真让他不想忍的事,他当众翻脸连面子都不会顾——她可是在宫里亲眼看过他呛贵女们的。 “……不是这么回事。”齐伯愈显苦恼,踌躇一瞬后,上前了一步。在红衣耳边轻道了几句话,而后差点被她诧然的反应震聋:“啊?!” 齐伯点了点头:“嗯。” 红衣又道:“这不是有病吗?!” “……”齐伯不知道怎么接她这话,只说,“娘子给出个主意?” 如此超乎她逻辑范畴的事情,让她给出个主意?! 红衣哑了半天,忖度不止。手在案上一拍,狠狠道:“别废话!这事跟席焕小萄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能为此影响他们的婚事。你就当不知道那边打的什么主意,让小萄安安心心过门,若是婚后他们真敢提什么……” 她一撸袖子,冷眸一扬:“我也不是吃素的!” 齐伯滞了一会儿,觉得这不是个法子,再想想,又感这可能是唯一的法子…… 还未及应下,忽见红衣已离座起身,疾步向外走着,连忙询问:“娘子这是去哪儿?” “唔……我还是得跟临川商量商量。”红衣撇着嘴向外走着,解释得很不自信,语气又对此很坦然,“这种事我不拿手嘛。” 她边是说着,边是舒了口气,心中感慨这种有事能跟人商量着来的感觉真好…… 差一点,就再也体会不到这种感觉了! 章节目录 第164章 喜事 红衣同席临川认真说了齐伯所言之事,二人的想法如出一辙——都觉得这事不是个事。 是以他们心里有数,未给席焕和小萄添堵,六礼一步步办得顺利。但在筹备昏礼宴席的事上,席焕主动找了席临川,委婉道出的意思,是请些熟人便可,不必办得太大。 席焕为何这样说,席临川和红衣都明白,无非是觉得自己在长阳已是给兄长添麻烦,就不想再在宴席上再添一次了——他在长阳尚无那么多相熟的人,如若真办得“宾朋满座”,必定大多数都是看在席临川的面子上来的。 他是好意无妨,二人一时却未敢答应,原因亦很简单——昏礼的事,是夫妻双方的事,他有这好意不要紧,万一让小萄心里不舒服了,不是反倒添乱么?就算小萄不明说什么也没有必要,昏礼这样的大事,还是努力让双方都觉得称心如意为好。 三月初,婚期将近的时候,席仲舒再次到了长阳。 住处早已备妥,席焕带着父亲前去,红衣听闻只是席仲舒独自前来,私底下委婉地问了席焕,才知他母亲早亡了。 四天后,又一场足以引得长阳上下争相议论的昏礼如期举行了。 能“议论”的话题太多,比如到场宾客十分尊贵——有皇六子、王世子、大将在列;再比如嫁妆很是丰厚——长长的队伍在街上铺开了一里还多,一只只红漆木箱看着就不轻,金银首饰、布匹绸缎齐全。 然则最引人私语不断的,还是新妇子的出身了。 这个说:“听说没有?席家少公子的这位夫人,原是将军夫人身边的一个小丫头。” 那个道:“不止如此,听说那些个嫁妆其实也不是娘家随去的,是席府先备好了送过去、成婚时再抬回来,为了给她撑门面。” “嘿,真是好福气!”旁边第三位一叹,“不过席将军也真是洒脱——不管他从前是什么身份,现下到底在这个地位上了。自己娶了个舞姬当正妻不怕,亲弟弟要娶个婢子竟也应了……啧啧,随便换个官宦人家,这二位占个侧室也就完事了。” “要不人家能这么年轻就当大司马呢?不在意那些虚的规矩,活得个快意恩仇!” ——各样的议论难免有传到红衣耳朵里的,听得她哭笑不得,只得白眼一翻:“关他们什么事!” 迎亲的队伍前往小萄家门口、再折回席府的时候,也已近黄昏了。满室吉意中,红衣越坐越觉得……自己这一侧的这几个席位,气氛诡异。 抬眼一划,最顶头自是做父亲的席仲舒,而后给席焕的亡母留了空席,后面是席临川,席临川边上是自己,自己另一边是郑启夫妇…… 抽了口凉气,怎么看都觉得郑启面色阴郁得……异常。 倒也是难免。席临川的母亲郑念是郑启的姐姐,席仲舒早年“不负责”的事必让这对母子都承受了很大压力。目下郑启眼见席仲舒同席,自是心中不忿的。 红衣扯扯嘴角,轻一拽席临川的衣袖:“大婚的好日子……他不会揍他吧?” 席临川啜了口酒:“谁啊?” “舅舅啊。”红衣一脸担忧,席临川抬眼看了眼郑启,又问她:“他揍谁啊?” “父亲啊!” “……不会。”席临川淡定道,“他不高兴是因为别的事。至于我父亲,他要揍早就揍了,还用等到今天?” “……” 好有道理,淄沛可是郑启的妻子的封地,想收拾席仲舒太容易。 于是见席临川没主动解释郑启为什么不高兴,红衣也就不加追问。片刻后新郎新娘到场,同牢合卺礼仍是庄重肃穆,礼成后,又一并离席敬酒。 二人自先到了席仲舒面前,席焕先作揖道了声“爹”,小萄亦红着脸随之一唤。 下一瞬,席临川猛地呛了口酒,红衣微惊之下忙看过去,席临川清着嗓子连连摆手说:“没事……这席焕,突然会照顾人了。” 她茫然地望向他们,这才见小萄空着手站在旁边有点窘迫,席焕手里却拿着两只酒杯——大概是怕小萄喝得不舒服,所以自己抢过来替她饮了。 想想席焕刚到长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红衣啧嘴道:“啧啧,成了家就是不一样了。” “嗯……”席临川点头,她一睨他,又说:“你当时都没替我挡酒呢!” 他面色一沉,再扫向席焕的目光符合了三个字:有杀气。 二人很快就到了他们面前,席焕尚不知自己方才“得罪”了席临川,恭敬一揖:“兄长。” 小萄屈膝一福,也道:“兄长。” 接着,他们转向红衣,席焕说:“嫂嫂。” 小萄也说:“嫂嫂。” 然后席焕转过头,要从婢子捧着的托盘中拿酒盏来敬酒,定睛一看——托盘竟是空的。 一时愣住,他正不解,这厢席临川也回了头,从自己身后婢子的手里拿了两只盛满酒的碗来,碗口足有两掌大小。 其中一只往席焕手里一递,语气豪气万千:“来,你我兄弟畅饮——” “……”席焕顿时傻眼,小萄在旁脸都白了,红衣怔了三秒后想到了原因,顿时笑得栽在席临川肩上:“哈哈哈哈……” 那日,满座宾朋都知道,这位席焕公子在长阳的时日不长,从前宴饮的机会少些,酒量不敌他兄长。 自那日之后,满座宾朋都说:“唉……席公子也忒惨,宴席刚开始没过多久,被骠骑将军一碗酒灌下去,还得硬撑着继续敬酒。” 红衣私底下埋怨了席临川好久:“那是你亲弟弟哎!下手真狠!” “没有,明明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席临川没脸没皮地驳道。 她美目一翻:“呸!你就是仗着这是自己的府邸,敞开了欺负他!” “对,难得当一把地头蛇。”席临川悠悠笑着承认了,将红衣揽在怀里,在月色下的府中小道上走得怡然。 红衣又道:“新婚之夜啊!这么灌他……你就不怕影响人家芙蓉帐暖……” “不会的。”席临川平静摇头,“喝点酒还助兴呢。” “……滚!”红衣一喝,同时一声轻拍声传来,“不许乱摸!” . 从此日之后,席府里便从“一双夫妻”变成了“两双夫妻”。 小萄如成婚前一样规矩极佳。席焕在时她和席焕在一起,席焕入宫给六皇子伴读时她就来陪红衣,奉茶也好帮别的忙也罢,弄得红衣第二日就受不了了。 傍晚,没精打采地躺在席临川榻上,什么也不干,理由是:“发现自己太不贤惠,正在破罐破摔。” 席临川坐到榻边,浅含笑意地摸摸她刚勉强能看出点弧度的小腹:“别摔,你现在是个套娃。” ……套娃1?! 你才是套娃!!! 红衣狠一瞪他,拽过被子睡觉,以无声表示抗议! 第三天一早,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小萄又在。 “……”红衣睡眼惺忪地看着她,“今天不是你归宁的日子么?早去早回,我不差你这一个礼,真的。咱以后都是一家人,你能不能别这么客气……” 她说得很诚恳,小萄低垂着首踌躇了一会儿,却道:“我今天……大概不用归宁了,我父亲来席府了。” ……啊? 红衣愣住。归宁又称“回门”,说白了就是新娘子回娘家,据说礼数还挺复杂,娘家还要备宴什么的。但她在现代时没嫁过人,穿越后的父母皆不知是谁,自然也省去了这一步,自己并没有体验过。 但、但说什么也不应该是娘家人一早上过来啊?! “我跟他说了,兄长和夫君都不在。”小萄仍低着头,咬着嘴唇嗫嚅着,“他就说想见见嫂嫂。我……我劝不住。” 单看她这神色,红衣也能觉出这是有什么隐情。仍是假作未觉地一笑,回说:“你刚嫁嘛,家里怕你受委屈也难免。他想交待什么,我去听听就是,等我梳妆。” 她笑睇着小萄,眼见小萄的神色在她应下后陡然变得更加复杂,眼眶微微一红像是要哭出来。仍未直接追问,她挑了身合适的衣服、又叫婢子进来梳了个略华丽些的发髻,才带着小萄一起,往正厅去了。 . 一路缓缓而行,离正厅还有几丈远的时候,红衣抬眸扫了一眼:正厅中一身形微显佝偻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正走来走去东张西望,偶尔还笑着对候在厅中的婢女说几句什么,那笑容让红衣浑身不自在。 蹙眉挽过小萄的胳膊,二人继续往里走去。至了门口,小萄轻声一唤:“爹。” 正往另一边踱步、恰好背对着她们的中年男子回过头来,目光看向她们,小萄垂眸介绍说:“这是我嫂嫂。” “哦……将军夫人。”那人陪着笑拱手一揖,这一揖看着也端正得很,却还是让红衣觉得别扭。 “您坐。”她勉强蕴笑道。又与小萄继续往里走去,理所当然地在主位落了座。 再度抬眸,却见他未落座,小萄低覆着羽睫站在她身边,也没有坐下的意思。 红衣稍沉口气,平静地看向面前的中年男子,抿笑道出的话语又客气、又客套:“今天该是小萄归宁的日子,想不到您先来了。将军和席焕皆不在,您有什么事,跟我说便是。” 章节目录 第165章 气结 中年人作了个揖,仍旧维持着那副让红衣不自在的笑容,先行自我介绍道:“在下田汇,是小萄她爹。” 红衣亦笑容未变,缓一颔首,示意他继续。田汇便又道:“哎……正如夫人说的,今儿该是小萄归宁的日子。不过在下想着,席公子平日都忙,回了府来小萄不在,也不合适。所以我过来看看她便是了,就不用她走这一趟了。” 这理由听着多有点牵强——红衣直觉得他就算扯个“家中贫寒,设不起像样的归宁宴”听着都比这理由说得过去。 但牵强归牵强,真挑错也不好挑。她便又点点头,附和道:“您说得是。小萄和席焕成了亲,日后两家也得多体谅着。” “哎,是这个理。”田汇的笑容又添了几分,话语停了片刻,又说,“按规矩说,女儿嫁人,我这做爹的得给她备嫁妆,不过家里实在……” 他说着干笑一声,遂又续言:“还多亏席公子肯费心,聘礼不少,嫁妆竟也一起办了。我这心里过意不去,但也实在没什么可拿来当回礼的……” 田汇的话到此再度顿住,打量着红衣,显然在等她应个话。 红衣也听出这是快说到重点了,偏不应话,神色清淡地端了手边的香茶来饮。 田汇面上尴尬了刹那,只好兀自继续说下去:“倒是小萄有个妹妹,叫小茉。今年十四了,什么活都会干,我便想着,让她到席府服侍夫人您来……”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红衣犹未搁下茶盏,浅抿了一口,悠悠续道,“席府不缺人手,纵使小萄嫁了,我身边人也够用。” 田汇似是料到她不会答应,一听这话便又要开口,红衣淡一扫他,语气稳当,出言却比他快:“再说了,这事也不合适。” 她缓缓一笑,视线落在手中瓷盏上,将那淡青的瓷盏稳稳地放回了手边矮几上:“小萄的妹妹搁我身边当婢子,若出了错,我按不按规矩办?若不办,席府的规矩就坏了;若办,我这不是让小萄难堪么?” 红衣的话点得明白,田汇低头略作思忖,连连点头:“是、是,这我倒没想到。那……不让夫人难办,让她在她姐姐身边,服侍她姐姐和少公子。” “‘服侍她姐姐和少公子’。”红衣当即神色一凌,扬声重复了一遍这话,笑而打量着田汇,口吻不咸不淡,“您这重点,是‘她姐姐’呢,还是‘少公子’呢?” 气氛一滞。 红衣目光中半点退缩都没有,心下只觉这种明明他在想什么却还不便直接戳穿、只得看他自作聪明的感觉真是憋屈。是以她主动挑开的这么一句,实在是不耐至极的做法。 田汇怔了怔,竟是笑道:“夫人您聪明!” 红衣面色一僵,心中大呼:真不要脸!!! 循循地沉了口气,她压下心里呼之欲出的嘲讽:“哦……您这意思,是让小茉来给席焕做妾啊?” ——一边说一边觉得或许不该这么直白,但那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她又实在不怎么拿手。 田汇一作揖:“我是想……能多个人陪陪小萄、也把少公子服侍得更周到。” 红衣一阵反胃。下意识地忍回去之后,又有点后悔:就该不忍!当着他的面吐个爽快!然后美其名曰“我害喜”! “嗯……”她把这想恶意吐槽的心思静了静,继续心平气和,“这事吧……席府的事,我虽是大半做得了主,但席焕纳妾的事,我这当嫂嫂的做主给他纳妾也不合适。倒是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可以跟您说说——您知道么?两女共事一夫的事搁在贵族世家里是丢人至极的事,当然,让陛下看上选进宫去的另说。其他的,若姐妹二人嫁给同一个人,一个做妻、一个为妾,娘家会觉得很丢人的。” 她觉得这话说了就应该够了:我都说这样是丢脸了,你总不能还明目张胆地不要脸吧? 孰料,这田汇……还真是个顶不要脸的! “我们田家也不是那样的‘贵族世家’。”田汇又堆起笑来,“这些面子上的事,我不在意,能合席公子的意就是。” 红衣黛眉一挑,内心暴躁得有点想打人。 轻声一咳,她淡声说:“您要是这么说,我还真没辙了。这样吧,小萄是席焕明媒正娶的妻子,您跟她商量。” 她说罢抬眸睇向小萄,田汇笑意未变的也看向小萄。 小萄今日着了一袭水粉色曲裾,颜色和暖温雅,仍带着几分初成婚的喜气。眼部的淡淡妆色也是偏粉一些,但目下眼眶一红,离得很近的红衣还是明显能看出来。 “我……我没意见。”小萄死死低着头,刚呢喃着道了一句,田汇便接口道:“您看,她没意见!能嫁给席公子是她的福分,岂会计较这些事?” 红衣有些意外地凝视了小萄好一会儿,思量着其中纠葛。终于目光挪开,哑声一笑:“得,我算是明白了。” 这事要搁她身上,别说是亲爹的意思,就算是皇帝下旨,她也绝不接受。和旁人分享一个丈夫已有违三观,这人要还是亲妹妹……还得天天见面粉饰太平,恶不恶心啊!!! 但小萄到底不是她。 此前,红衣也多少有所体会,小萄就是个在封建制度下长大的普通又“传统”的姑娘。一方面,礼数仪态端庄,没什么可说的;但另一方面,“三从四德”必也在脑海里根深蒂固,从父、从夫、从子什么的,打小就觉得男人比天大,现在让她奋起反对自己的父亲绝对是不可能的。 但是,要红衣什么也不管地任由这事成了,然后看小萄天天不开心、甚至连席焕也别扭,她也是做不到的。 红衣有点郁结于心,连续深呼吸三次后,她看向田汇。面上的笑意一分分地敛去,视线也愈显冷意:“您这是早先跟小萄谈过了是不是?她刚成婚三天,逼她答应这种事,您可真是亲爹啊!” 田汇略一僵:“您这是什么话……” “我什么话您听不明白啊?”红衣微扯嘴角,露出了点要撸袖子叫板般的痞劲儿,“小萄和席焕感情怎么样我比您清楚。您这非要再塞个女儿进来、竟还能让小萄先行点头的做法……啧啧,让我猜猜,您是怎么干的?跟她说‘男人三妻四妾都很正常’还是告诉她‘若不答应纳妾就是犯七出’?够狠的啊,让她先点了头,席焕不答应让她妹妹进府,就成了不给她这正妻面子了,是吧?” 她快语如珠、抑扬顿挫地说着,一时甚至有了点眼前是个屏幕,自己正在微博上义愤填膺的感觉:“如意算盘打得真好——两个女儿进了席府,您收两份聘礼不说,日后月钱也是双份。至于她们两个过得好不好,您一点都没考虑是不是?我一而再地表示不肯让她进府,您绝不是听不出来,非得让她过这道门,您就一点不担心我这做嫂嫂的给她穿小鞋?” 红衣明眸微眯,复又有几许笑意从眼角沁出来,森寒得很:“哦,您当然不担心。反正聘礼您收了,就算人真死了您也不亏……席府还得再给您笔钱算作抚慰,这买卖忒划算,是吧?” 她是当真有些气恼。 说实在的,这种男人,红衣从没面对面地见过“活的”。 二十一世纪时,在微博上偶尔能见到这么几朵奇葩,但最多也就是吵吵嘴架、群起而攻也就过去了;穿越之后,她虽然自己在贱籍,但接触的人还是上流社会的居多——虽说像何庆那种思维也足够恶心吧,可这种当父亲的为了还钱连女儿的后半辈子都不在意的情况……在红衣眼里真不止比何庆恶心一星半点儿! “您怎么这么说呢……”田汇被她说得面红耳赤,仍是强撑着道,“我女儿,我自会为她们好好安排,倒让您说成了恶人。” “您还不够‘恶’啊?”红衣冷笑涔涔,“有的往事小萄大概没问过您,但我忍不住想替她问问——她□□岁在另一户人家做事的时候,因为病重被扔到城外自生自灭,这才被将军带回了席府。但小萄她不在贱籍,那户人家一定不敢直接弄死她,该是先行知会过您——当时,敢问您是怎么答的?” 这一席话,让父女二人同时愕住。 小萄怔怔地望向她,神色恍惚:“嫂嫂……” “她快死的时候您由着她去死,现下她日子好过了,您还打算让全家都沾个光?”红衣狠一切齿,“带着您那‘女孩子就该为男人委屈求全’的想法从这儿离开,小萄嫁给席焕也谈不上什么‘福分’——她喜欢席焕、席焕也喜欢她,仅此而已,没您说的那么轻贱!” “夫人……”田汇面色僵得再也扯不开笑容,皱着眉头点头哈腰,“夫人息怒。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就是若过些时日席公子若不喜欢小萄了呢?您不知道,那小茉啊,也懂事,如今出落得更比小萄水灵些……” “够了!”红衣断然一喝,愈觉心中噎得紧。舒了口气眼帘一垂:“您听不懂我的道理,我也做不来那些维持面子的事,今天把话跟您说明白了——从这个月开始,府里每个月给您田家送二两银子去,从我账上走。这钱足够您全家吃香喝辣,您就别算计别的了。再敢来扰小萄,您非塞妾室进来我就接着,入府三天之内给她安上罪名让你们在长阳城里待不下去都没多难,您试试?” 这种威胁颇是不善,但也不是诓他。从古至今,权势够大的人想压死平头百姓都太容易——红衣倒是不想显得自己这么邪,不过遇上这种本身也不善的人,除了以恶制恶也没别的法子。 “送客!”红衣咬牙,心里恶心得再不想多看他一眼。又执盏抿了口茶,便要离座回房去。 小萄连忙上前来扶她,红衣甫一起身,腿都尚未站直,便觉眼前倏然一黑。 “嫂嫂?!”小萄惊然一唤,红衣闻声仍缓不过神。眉头紧蹙着,只觉身子一个劲地要往前栽。 她搭在小萄臂上的右手已握得很紧了,却还是没什么用。再一黑间又往前一倾,刚赶到近处的婢子们皆惊住,一声声“娘子”不绝于耳。 章节目录 第166章 撑腰 红衣从一片黑暗中,历经“晕晕乎乎”的过程,然后转醒过来。 眼前还没能看清现下是在哪儿,便问得责备严厉:“你明知道嫂嫂有着身孕,就不该让她去应付这个!” 蹙着眉头努力缓神,终于看清眼前都有谁——房间最左边是席临川在和个郎中模样的人交谈,这边离得不远的地方是席焕在说小萄。 红衣定着神又看了会儿,蓦地看清小萄侧颊上几道红痕明晰,心下一惊:“席焕!” 房中骤然安静,三人连带着郎中皆看向她,席临川大松口气:“醒了?” 红衣却没顾得上理他,仍看着小萄,不安地问席焕:“你你你……你打她了?!” “……没有!”席焕本就心烦,听她这么一问,更皱眉头。睇了小萄一眼,解释说,“她爹动的手,我没来得及挡!” “那个混蛋直男癌!!!”红衣当即怒骂出声,咬牙切齿的愤怒之色让席临川顿时没心思多听郎中继续交待,更无暇探究“直男癌”是个什么东西。上前便哄她,口吻大有些无奈:“你消消气,动胎气了知不知道?方才……” 他的话顿了顿,一喟:“真吓着我了。” 红衣后槽牙又磨了一磨,终于把气强忍下来,嘴角轻扯了扯,喃喃道:“抱歉,我实在没忍住……” 不忿的神色维持了一会儿,她思量着看向郎中,也有点担忧之色:“只是动了胎气么?没大事?” “嗯……”郎中捻须沉吟,缓慢说道,“夫人是因气血有亏,心脾两虚,又加饮食无规……” 红衣听得晕乎,眉头一皱:“能不能通俗点儿?” “哦。”郎中轻一咳嗽,“您是不是没用早膳?” “……”红衣当场就一翻白眼! 又是“气血有亏”,又是“心脾两虚”的,吓得她脑海里都脑补了二十万字的宅斗悲剧文了。合着就这么回事?因为没吃早膳?低血糖了嘛!她懂! “我想吃银耳莲子羹了。”她悲戚戚地看向席临川,“但不想吃莲子,换百合吧。嗯……放冰糖!枸杞一定不要!” 席临川站在榻边风轻云淡地看着她,等她说完要求,字正腔圆地应了声“哦”。 他遂转过身,未及开口吩咐侍女,小萄已抢先往外走去:“我去做。” “小萄。”红衣立刻喊住她,挪着身子往里躺了躺,一拍榻边,“来坐,陪我待会儿。” 小萄一副犯了错的模样,犹豫着看看席焕,又看向席临川。席临川一颔首从榻边走开,她才到红衣身边落了座,头都不敢抬,磕磕巴巴道:“嫂嫂恕罪……是我想得不周到,觉得自己应付不来就去找了嫂嫂……” 红衣微一笑:“我知道。” 说着眉头稍一挑,又问她:“你爹为什么打你?” 小萄狠咬嘴唇,想说个清楚又不知怎么说合适。倒是身旁的婢子抢了白,大有愤慨道:“公子和少公子回来,乍闻娘子动了胎气,自然要问是怎么回事。我们娘子刚解释到她早上来请娘子出去见,老丈人就动了手,怒斥她不懂事,说既然知道娘子您有孕就不该去请您……” 婢子的话音还没落,几人就听到红衣一声“呵呵”。 顿觉房中一股杀气,席临川瞅了她一会儿,一啧嘴:“小萄,做银耳羹去;席焕,哄小萄去。” 二人识趣地应话离开,他又将郎中也请了出去,吩咐婢子好好听着有什么要注意的。 径自坐到红衣榻边,席临川左看看右看看,温和笑说:“还生气呢?你跟他较什么劲,把人请走也就是了,他不敢在席府闹什么事。” “我知道!”红衣冷着脸一应,蹙眉又说,“但你也就是当时不在才能这样劝我,你不知道有多可恨!” 席临川轻轻地“嗯”了一声,见她已是稍平静下来地同他说来龙去脉,便还给她恰到好处的反应,认真听着。 “他若只是想把另一个女儿送进来做妾,我勉勉强强能理解啊——家境不好嘛!想多个女儿来攀高枝不算太可恶!但是他根本不拿小萄当人看你知道吗?”红衣一边说着一边磨牙,气鼓鼓的动静就跟只正全神贯注磨牙的仓鼠似的。说着一瞟席临川,“你说席焕和小萄是什么关系?” 席临川拿了个枕头靠在后背,声色平静:“夫妻啊。” “对啊!夫妻啊!”红衣很满意他这配合应话的态度,冷哼一声,又道,“他凭什么就觉得小萄要矮人一头了?自己混得不济还要带着女儿一起自轻自贱!那个心态要多恶心有多恶心,明摆着就是自己能拿钱就得了,女儿在夫家过得好不好他半点不管!” 席临川点点头,又应声“嗯”。 其实方才听小萄说过始末,红衣为什么气到动了胎气他已大概明白。只是她现在显然还噎着这口气,他必须听她自己把着怨愤说出来解气才好。 果然,她冷言冷语地抱怨完这一通之后,紧皱的眉心便舒展开了些,连带着面色也恢复了些红润。 红衣长舒口气,心里爽快之余……有点意识到,自己这么跟席临川发牢骚好像……不太好? 暗自轻一咬舌头,她眼睛一转偷看向席临川,他正好一声低笑,向她凑过来。 ——风度翩翩的堂堂将军突然以一种……说好听点叫“和蔼可亲”,说直白点叫“颇具顽意”的姿态趴到了和她齐平的位置,还以手支颐噙笑看着她。 红衣神思一恍,立刻伸开手掌捂在他脸上,凶神恶煞:“干什么!” 这种他一凑近她就要凶他的情况,其实红衣也很不想。只不过,在成婚后的几个月里,他“那方面”的功夫吧……她见识得太够。原本不算个坏事,但她怀了孕就不得不小心这个,生怕他一下没忍住、她又防心不够,缠绵悱恻间伤了孩子可就不好了。 于是被她这么一“糊”,席临川也明白原因。顿时脸上微热,任由她按着脸,闷闷道:“娘子你在想什么……” “我告诉你!决定不行啊!”红衣还在一本正经地警告着,“时间已经过了一半了!你……你再忍五个月就好!” 手腕蓦被一捉,红衣未及反应,他的脸已凑在她面前。 离得太近,近到他的鼻尖都碰在她的鼻尖上了。温热的气息让红衣一吸冷气,下一瞬……他的嘴居然也凑了上来! “唔……”红衣带着诧然扭头躲避,他有意不依不饶地追着她,直至她连避了三次再无处可避,才把她放了开来。 红衣立刻就把手按回了他脸上,怒然一声:“你好烦啊!” “嗯,我知道。”席临川笑着把她的手拿开,抵在下颌下面。笑容微敛,他认真了些,“我还是想说,你不用跟他较劲。你我若有女儿,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席焕和小萄必也是一样,你跟个不相干的人置什么气?” 红衣撇撇嘴,不同他争辩。席临川一叹,又道:“就是要为小萄打抱不平,也轮不着你这孕妇出马——我们两个男人是摆设吗?” “呃……”红衣微一哆嗦,目光挪回他面上,犹疑不定道,“你……要干什么?” 席临川挑眉轻笑,手指从她鼻头上一抚而过。 没做什么解释就翻身下榻,他怡然自得地向外走去,悠悠然道:“太仗势欺人的事咱们不能做,但为家人出口气么……我来办就好。” . 这种家长里短的事落在席临川手里,实在太容易了。 当晚,田家所在的新昌坊里就热闹了。 街坊四邻听说田家被人寻了麻烦的时候都是一讶,有人直言道:“这谁胆子这么大?不知道田汇的女儿刚嫁进了席府?” 得到的回答是:“来寻事的人……据说都是骠骑将军手底下的人。” 这答案,立刻引得周遭居民蜂拥而出,都涌到田家门口一观究竟。兵士们则在门口围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地方,既不妨碍旁人看个明白,又不影响接下来的事情。 ——在围观的人攒了不少的时候,不远处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看!骠骑将军!” 顿时一阵哗然,众人纷纷扭头望过去,恰见两名年轻男子策马而至。 年轻的大概尚不满二十,年长的也就二十出头,皆面容冷肃,目光如炬。 众人窃窃私语间,方才涌进田家的士兵已“拎”了个人出来。 那人瑟瑟缩缩的,看上去很是心虚。两个身材魁梧的士兵行至席临川马前将他一放,席临川冷睇一眼没说什么,策马走开了些。 便换席焕到他面前,少年嬉皮笑脸的模样看起来明明不可怕,又让人不禁一栗。 他坐在马上稍向前倾了些身,看着田汇道:“岳丈,按说我不该找您的麻烦,不过今日您在席府惹了那么大的麻烦,有的事咱们还是说明白的好,您说呢?” 田汇没敢应声,但却不妨碍席焕的朗朗话语传入众人耳中。一时间低语议论更多了些,皆好奇今日席府到底出了什么“麻烦。” 席焕坐直身子,手抚着柔顺的马鬃,语声又提高了些:“头一件事,我嫂嫂问您了个问题,您当时没有回答——现下我也想知道,当年我妻子九岁,被主家扔在长阳城外等死的时候,您为什么不闻不问!” 末声的语调一厉,引得周遭一片惊诧低呼。已难免有人对着田汇指指点点起来,田汇本就心虚,自然不敢应答。 席临川目光扫过来,适当地接了话,话语比席焕沉稳许多:“这事若论孝道,她那时生死由你这当父亲的做主,轮不到我们来旧事重提。但……” 他轻声一笑:“你知不知道她嫁给席焕,陛下亲自赐了个外命妇的位份给她?再有,她嫁进席府来,眼下是席家的人了,纵使真是她思虑不周才让内子动了胎气,那也是她们妯娌间的事,轮得着你动手打她?” 他端坐在马上,冷着脸居高临下的样子颇具威仪。几丈外僻静之处的马车上,红衣一哂之后又一喟:敢情这事还能这么论?但好像也没错。 先前瞎看话本,偶尔读到过夫妻间出了不睦的事,娘家就先主动把女儿教训一顿、再把夫妻俩往回撮合。彼时她没做多想,文人们这么写了她就这么看,可跟眼下的事这么一对比…… 估计没接触过这些达官显贵的文人也是想当然了。女儿嫁进了夫家,再闹出什么样的不和睦都是人家自家的事,真出了娘家人不和夫家商量就动手责打人家明媒正娶的妻子,那才是一巴掌打在夫家脸上呢! 尤其是小萄这种两家实力悬殊、她自己还被皇帝赐了个外命妇封号的……和“皇权”相比,“父权”、“夫权”那都得往后排的啊! 红衣一壁掂量着这里面的各种分量,一壁继续托腮向外看着。 席临川稍缓了一口气,目光一睃几丈外的马车,又再度看向田汇:“这话我就说一次,我们兄弟二人平日有诸事要忙,府中事务皆靠两位夫人打理。谁若让她们不痛快了,我们必会当面论个清楚。” 章节目录 第167章 冲动 席临川和席焕闹出了这么大的阵势,坊间的议论持续了好久。 大体分作两方:一方认为他们做得好,觉得田汇本就不是个好父亲,如今又搅和到女儿的夫家去,就应该当众跟他扯个清楚,绝了后患;另一方则是思想更保守点的,觉得田汇就算千错万错,也还是长辈,席焕不答应纳妾就罢了,却不该让岳丈这样颜面扫地。 如此这般争论不断,席府就一直处在风头浪尖上。红衣养着胎偶尔想想这事,大感这兄弟俩“不给面子”起来还真是能做到极致——坊间闹得这么厉害,他们就是一点回应都没有,该上朝的上朝、该伴读的伴读,回府之后各做各的事情,正常得好像外面议论的不是他们。 过了七八天,好像又出了什么事。 红衣对这“什么事”半点不知情,只是在和小萄一同散步时,见她总魂不守舍的。一同坐在廊下小歇时似乎更明显了些,一连两件事,都在她说了许久后小萄才蓦地回过神来,一脸茫然和尴尬地不知怎么应话。红衣斟酌再三,到底直言问了出来,小萄咬一咬牙,认认真真地反问她:“嫂嫂,您说……若您跟我一样有个不讲理的爹,一而再、再而三地闹事,兄长会不会连带着嫌您烦人?” 这话一出,让红衣连生了两个疑问:“你爹又干什么了?席焕说你了?” 小萄眉心紧紧蹙着,静了须臾后喟叹摇头:“我爹他……一贯就不怎么讲理,眼下外面议论着,我不出门也知道他必定要跟街坊四邻说闲话,这倒没什么,但听说昨天席焕回来的时候被他挡了路,也不知是又说了什么,席焕回来后心情差极了,一下午都没怎么理我,晚膳也是各吃各的,今晨他进宫我也不知道……我真怕他为此烦了我,但又不知该怎么办。” 这种矛盾,红衣不太知道该怎么劝。倒也并不太担心,知道席焕不是不懂理的人,这些个纠葛……大抵和他们刚成婚也有关系,日后磨合得久了自然就好了。 这天大约朝中事多,席临川许久都没有回来,给六皇子伴读的席焕则回来得早些。下人来回了话,说他到后面的箭场射箭去了,红衣皱皱眉头,一拉小萄的手:“他不来找你,我们去找他。” 二人就一同去了箭场,离得尚有一段距离,就望见场中一人数箭连发,显然并无瞄准的过程,只是一箭接着一箭,像是在泄愤。 红衣脚下微顿垂眸一喟,正要再往前走,忽觉小萄的手一紧。 她疑惑地看看小萄,小萄却仍看着箭场那边,目光怔然:“嫂嫂……” 红衣复又望过去,便见一和小萄年纪相仿的婢子上了前,含着笑、踮起脚尖给席焕拭汗。席焕也未拒绝,在她拭完后略一颔首,似是道了声谢。 这过程并不长,但方才的举动到底看着亲昵了些。小萄面色一黯,哑笑一声:“我想回去歇息了。” “哎……”红衣一叩她的手,淡声道,“婢子给主家擦个汗而已,你别多心太过。” 小萄这才跟着她继续往里走,离着尚有十余步的时候,见那婢子又奉了茶来,一句“这几天天燥,公子喝盏茶”说得语气娇怯,红衣眉头微挑:哦,席焕未必有心,但这婢子大概真是有意的。 走近间她一声轻咳,那婢子抬眸一看面容微僵,有些心虚地连忙退下。红衣扫她一眼,抬眼问席焕:“怎么回府就闷头射箭?” 席焕默然向她一揖,没有作答。红衣便又问:“跟小萄吵架了?” “没有……”他立刻道,有些不安地看看小萄,转瞬后又将目光挪了回来,磕巴着答说,“我只是……近来事多,心里烦。” “你还没在朝中做官呢,给六皇子伴读能有多少事?”红衣白眼微翻,“成婚连半个月都不到,就闹别扭?你也知道她心事重,有些事让她看在眼里……不是逼得她寝食难安?” 后一句话显然在指什么,说得席焕有点迷茫。红衣引着他的视线看向方才那婢子,席焕顿时恍悟,当即便道:“我们没……” “我知道。但你就是不该一边不理小萄、一边又跟别人走得那么近。”她将这里面的对错掰扯得很清楚,大有点给闺蜜撑腰的感觉。语中一顿,又说,“再有,昨日她爹到底又干什么缺德事了?你倒是说个清楚。一边瞒不住见了她爹的事、一边又不告诉她细节,换了谁也心里不安生啊!换了谁……都得以为你是因为和她爹生了不快,迁怒到她身上了!” 席焕一声苦笑。 知道这位嫂嫂素来不是爱拐弯抹角的人,道理也说得简单直白。他看向小萄,踟蹰了半晌后走上前去,稍俯身执起了小萄的手,歉然道:“我不是冲着你。但昨天的事……我实在不知怎么跟你说。” “不知怎么说你就索性避着她不说?”红衣忍不住一瞪,话一出口方觉自己在这当“活体弹幕”很不合适,又忙闭了嘴,不打扰他们交流感情。 “是啊……出了什么事,你还是告诉我为好。”小萄低着头,咬咬嘴唇,“我自知没有嫂嫂那么洒脱,我就是怕你不喜欢我了!昨天你不理我,我就一夜都没睡着……” 席焕握着小萄的手一紧,长声叹息后,思忖道:“嫂嫂有着身孕,我们找地方坐下说。” 三人一同回到南雁苑,小萄扶着红衣坐下,席焕则在案桌对面落了座。落座后却未直接说话,伸手拽拽小萄的胳膊,把她拉到了自己身边。 不安到有些恍惚的面容和小萄方才的神色如出一辙,直让红衣也有些不安起来,催促着问道:“到底怎么了?你快说。” “我……”席焕勉强吁了口气,看向小萄,阖上双目才把话说了出来,“我把你父亲打了。” 红衣和小萄同时大惊:“啊?!” “怪我。”席焕犹闭着眼,摇一摇头,大有些后悔,“他话说得太难听,若只是怪我和兄长让他颜面扫地也还罢了,后来还说到小萄,说她不孝,日后必不会有好下场……” 苦叹着轻笑出声,席焕大有些自嘲:“其实也就是句不疼不痒的咒骂。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头脑一热就动了手,当时恨不得打死他,兄长一时都拦不住。” 红衣惊愕不已地看着他,反复一思他的话,问道:“那……他伤得很重么?” 席焕薄唇紧抿,回避着二人惊恐交集的目光,一点头:“是,当时就昏了过去。兄长大怒,命我马上回府待着……后面的事是他和禁军都尉府料理的,我也不清楚了。” 这两个男人真是…… 红衣直不知道该怎么抱怨! 其实类似的事也不是头一回了。他们什么都好,只在这一点上让人恼都恼不得——出了大事,他们总觉得不该让她们跟着担惊受怕,就总想自己一力撑着。她能理解他们这种“大男人想把妻子护在羽翼下”的心态,只是…… 一方面,在事情闹大后突然得知承受不来的感觉必定更糟糕;另一方面,提前交个底,兴许她们还能帮着出谋划策呢。 一时倒也没心思跟他探讨这思想差别,红衣又想了想,追问席焕:“这事如是闹大了,会有多大?” 席焕默然摇头:“我不知道。” . 自与红衣成婚后,席临川显有在外忙碌至这么晚的时候。 在皇宫、禁军都尉府、刑部之间折了数个来回,田家所在的新昌坊更是没有少去。原是人脉不少,一切都算是顺利,直至天黑后噩耗忽至,又将事情翻了盘…… 马车终于回到了席府门口,他又在车内静静坐了一会儿,才下了车。府门立即打了开来,迎出来的不止是值夜的小厮,红衣、席焕还有小萄都在。 “兄长……”席焕紧张地看着他,看着他面容沉肃地一步步踱进府门,终于问道,“怎么样了?” “小萄的父亲,死了。”席临川淡言了一句话后,一声长叹。 周围的气氛凝住,红衣紧张地看向小萄,见她焦急地上前一步,顿时心中一栗。 小萄怔然望了席临川半晌,末了,道出的话却是:“那席焕、席焕会怎么样……” 席临川看向弟弟,微蹙的眉头中仍有因他冲动惹事而生的愤怒,少顷,这愤怒终是平静下去。 他轻颤说:“按律,赤手杀人致死,杖一百,充军。” 席焕惊得向后跌退两步。 “这、这怎么行……”红衣惶然道。小萄全然惊住,良久,终于回了神,蓦地跪倒,央求之语撕心裂肺:“兄长您救救他……且不说杖一百能不能吃得住,就算单是充军……眼下没有战事,充军不就是……” 没有战事时,所谓“充军”就多成了发去边关做苦役。一两年下来,能活着回来的,比从战场上拼杀后活下来的人还少。 “我试了。但律例在前,最多能将‘杖一百’减至五十。至于充军……”席临川苦笑着低下头,探手从袖中取出一物。 是柄丝帛卷轴,卷轴明黄的色泽在笼灯的照耀下显得刺目:“这回真得感谢已经死了的那个老汗王了。” 章节目录 第168章 收拾 看到那道圣旨、再听到“老汗王”这字眼,红衣心里“咯噔”一下,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再听席临川同席焕说的事情,果然,她猜的也是八|九不离十的。 如今的新汗王有意与大夏讲和,但是无奈新王年轻,本就难以服众,王廷里又有不少忠于老汗王的人。他们理直气壮——其实该说是“冥顽不灵”地仍在妄想可与大夏继续较量下去。 倒是没有直接对大夏动兵,目下的情况,是有人自立为王,要将如今的汗王从王位上推下去。 “汗王亲笔写信求陛下派兵相助,陛下答应了。”席临川将那道旨意递给席焕,“你可以先看看,这是要下到军中的旨意。” 席焕没接那卷轴,目光在那明黄上停了一会儿,只问席临川:“那我……” “随大将军去吧。”席临川颔首,“虽然也很凶险,但好过去服苦役不见天日。建功立业回来,之前的罪名便是小事。” 他说罢一搀仍跪在一旁的小萄,再度看向席焕,凝睇他许久之后,语中的几许颤抖终于完全平静下去。短舒口气,又说:“明天自己到刑部把那五十杖责领了。回来好好养伤,目下局势不明,离开战大约还有一阵子。” “好……”席焕轻咬着牙,点点头,抬眸向红衣道,“有劳嫂嫂帮我照顾小萄。” “自然。”红衣应下,席焕很不放心般地又说:“她总患得患失地有心事……原因嫂嫂也清楚,您别嫌烦。” “……我知道。”红衣稍一瞪他,拉过小萄的手又说,“我跟小萄孤身闯去祁川的时候,你还没来长阳呢。要你叮嘱我?” 至此,此事也算有个并不是太糟糕的结尾。 大抵因为席临川“天生自带战神属性”,席焕上战场的事便也不那么叫人担忧——至少没有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举家哭天抹泪的情况在。 但红衣仍闷闷不乐的。席焕和小萄回房后,她也同席临川一起回广和苑,夜色下府中景致静静,垂柳枝条轻轻拂动着,更有隐隐花香四下弥漫。 这样宁静的夜晚,夫妻一同走在花草间的石子小道上,该说是惬意得很,实则却是硬生生一路无话。 临近广和苑的时候,席临川终于觉出点不对劲来,探手掐了节细柳,在手中挽来挽去编成了个柳圈,侧首戴在红衣头上——她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抬眸扫了他一眼,就又神色冷淡地继续往前走。 嗯,果然有心事。 他猜着原因默默跟着她往里走,进了屋,她就在案前坐了下来,也不摘那柳圈,下颌搁在案上,蔫耷耷的样子不能更明显。 席临川挑眉,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看一看她,问道:“怎么了?” 红衣低垂着眼帘,羽睫微微颤着。半晌,轻言说:“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什么?”他道。 “我怀孕五个月了。”她蹙起眉头,眉眼仍是未抬,“还有五个月就要生了……也可能只要四个月,这个时候军队出征……” “这是没办法的事。”席临川声色冷漠地打断她的话,一顿,又道,“但这一战远没有此前的战事凶险,我相信席焕会活着回来。” 红衣抬眸望向他,听着他的话,一时居然觉得这人有点陌生了,觉得这不是他平日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她不可置信道,“你觉得我是在担心席焕?!” 他执起茶盏在鼻边嗅着,轻一笑:“不然呢?” “谁是我夫君啊!”红衣心中大感意外地看着他,“谁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啊!” 她觉得他的反应太匪夷所思了。方才,她只是觉得席焕着意交待了劳她照顾小萄的事,而席临川什么也没说,觉得心里有点不爽。但她可没想到她这样直接说了出来,他居然是这个反应?! “我啊。”席临川理所当然地应下。复一睇她这满是愠恼的样子,站起身绕过案桌,走到她身边又再度坐下。 红衣别过头去,赌着气不理他。片刻,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自己脸颊上杵了杵…… “烦!”她毫不留情地挥手打开他的手,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你说呢?”她扭过头来反问他。 席临川憋住笑,迎上她的目光:“我是你夫君、我是这孩子的父亲——可是,你夫君和这孩子的父亲……不出征啊!” ……哈?! 红衣愕然哑住。他又正正色,轻咳道:“好吧,你想听我交待点什么?我满足你便是。” 喂…… 红衣面上满满的愠怒瞬间转变为窘迫,悻悻一笑:“你、你不出征?” “我当然不出征。”席临川下颌微扬,一副“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要出征”的样子,“我妻子怀孕五个月了,我要是出征、又是深入赫契腹地帮汗王的忙去,大概很难在她生之前赶回来。” 他说得风轻云淡,她很是愣了一会儿:“那席焕……要自己去?” “若非如此,他必是随我去,干什么还放在舅舅军中?” 红衣傻了,突然就为席焕担心了起来。席临川在她额上一敲:“又瞎想?这么跟你说——上了战场,决定死活的是兵法战术,不是他跟将领有多亲近。除非我把他藏在营中不让他去打,可你觉得……我会吗?” 不会。 所以他这说法完全是对的,觉得他不去席焕就危险、他去席焕则安全,不过是她自己胡乱脑补而已。 红衣思量之后点点头:“这样啊……” “嗯,你安心养胎就是了。”席临川认真道,“这一战于大夏而言不是难事——若不是何将军迷路迷惯了,陛下连舅舅都不会派。眼下舅舅去了,就决计用不着让我也去。” 如此这般,红衣安下心来。再想想自己方才那没闹明白情况就跟席临川赌气的糗事,不禁面红耳赤。 席临川见状,自然更要拿这个调侃她。直说得她先是大呼着“闭嘴”伏在桌上,伏了一会儿还是觉得难为情,继续弯腰,想钻到桌子底下去! 他一边嘲笑着一边把她往怀里揽,她也没辙,自然就栽到他怀里去了。 头也不抬,红衣将脸死死埋在他胸口,左拱右蹭:“烦人!闭嘴!刚才绝不止我误会了你信不信!席焕和小萄铁定也觉得你要出征来着!” “我不管,我就看见你一个犯傻了。”席临川低笑着,酝酿出耍赖的口吻,“一路都没理我,好大的脾气!” “讨厌!讨厌啊!”红衣悲愤地一拳拳砸在他肩头上,“欺负孕妇,你个禽兽!禽兽!” “你别激我。”席临川俯首在她额上用力一吻,“万一我忍不住真‘禽兽’了……” “闭嘴!!!”红衣红着脸大喝,又不讲理地生硬道,“不许说话了!不然明天还不理你!” “……”席临川立刻乖了,双臂将她环住,一个字都不吭,安静得像个彩绘俑。 . 席焕在翌日上午,心情复杂地离府去了刑部…… 据说刑部官员看在席临川的面子上很是照顾来着,但毕竟“五十杖”这个数字放在那里,席焕还是“走着出去的,趴着被送回来的”。 帮忙送他回来的禁军到了府门口时,还跟席临川夸呢:“令弟好胆识,一声都没叫!” ——然后,阖府上下,听他撕心裂肺地叫了至少半个时辰! 红衣和席临川坐在院子里品着茶,耳闻又一声惨叫传出来,抬眸,看到那群刚落回枝头上的麻雀再度飞起…… “你能不能小点声!”房中传来小萄的声音,她一贯温柔体贴,眼下都受不了席焕这个叫法了,“兄嫂都在院子里……方才我出去的时候,嫂嫂正数你叫了多少声呢!” 她已将声音压得极低了,无奈眼下只要席焕不叫就没有别的声响,窗户又半开着,字句都传得清晰。 席临川一睇红衣,淡笑的眼中就一句话:背后笑话人被抓到了吧…… 红衣回瞪一眼,意思是:怎么着? 他们边较着劲边等着,小萄给席焕上完药,到外间净过手后走了出来,松气地一笑:“郎中说没什么大事……多谢兄长打点。” “嗯,没事就好。”席临川略一颔首,而后看向红衣。 红衣则看向小萄,沉吟片刻,道:“你父亲去世,席焕这边算是按律办了,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但丧事上……你叔伯兄弟刚到了席府,要你一同料理丧事。” 小萄一怔,头一个反应却是往屋中看了看:“可席焕现在……” “府里自会照顾好他的。”席临川微一笑,“家中的事你大可放心去办——坦白说,这事到底是我们不对,你若有怨气也不必强忍着。我们知道你平日都小心得很,其实……” “其实你要发一通火也没关系。”红衣直言接话。 她越看越觉得小萄平日里压抑自己压抑得太过。包括昨日听闻父亲死讯时,她都愣是只问了席焕会如何、替席焕求了情,除此之外半个字都没有。 红衣和席临川冷静下来一想,愈发觉得她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不仅是家人间总存着这样的小心不好,就算不顾关系,她总压着自己的情绪,对身体也有害无利。轻则得个抑郁症什么的,重则减短寿命甚至直接自杀……何必呢,她是个好姑娘,他们也不是那般不讲理的人,这僵局还是早点打破为好! 是以红衣和席临川商量着,正好可以这事做个引子,引着小萄把心里不快的事都发泄出来。这坎过了一次,日后大概也就都会好些了。 便见小萄静默了许久,低垂着首,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终于又抬起头来,轻点了点,低声说:“好……那我发一通火。” “嗯。”席临川看向她,“我听着。” 小萄轻一抿唇,沉吟了须臾,问席临川:“我的叔伯兄弟在哪儿?我先去见他们。” “都在正厅……”席临川刚答出来,她便提步向外走去。脚下步子之快,甚至让他们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 章节目录 第169章 真相 小萄这反应显然不对劲。 红衣和席临川相视一望,连忙举步跟上。因为知道那边多有些蛮不讲理的“前科”,便多叫了几名家丁同往。 入了正厅,二人如常落座,小萄却在几位长辈面前停了脚。 “各位叔伯。”她略颔首,又看向站得靠边些的一个男子,“哥。” 几人皆没说话,小萄深吸了一口气,淡声道:“我知道你们是来找我回去办我爹的丧事的,但今日……我夫君也伤得不轻,我离不开。” ……居然是来拒绝长辈的?! 一时连红衣都吓着了,磕磕巴巴地要劝她:“小萄……” “嫂嫂先别忙着说理。”她垂眸默了一会儿,又看向那几位长辈,“我原没往丧事这处想,但既然几位叔伯在夫君重伤、等着充军的节骨眼上为此来找我了,我就不得不问问……” 她话语稍顿,目光定在其中最年长的那位面上:“大伯,我在家的时候您待我最好。您跟我说句实话,我爹他,真是被夫君打死的么?” 红衣与席临川皆愕住。 那被她唤作大伯的人一时未语,旁边另一人则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嫁了人,就一味地偏帮着夫君了?便忘了自己姓什么!” “小叔。”小萄视线微挪,面容平平静静的,“我是想弄个明白,您若上来就骂我……我只好请您别忘了,您现在在席府里,我可以把您赶出去。” 这话说得那人面上一怒,却到底不敢再妄言什么。小萄看向席临川:“兄长听听我的道理?” 席临川颔首:“你说。” “今天早上夫君离府去刑部后……我越想越觉得奇怪。”她的目光依次划过面前几人,带着寒涔涔的森意,“我夫君年轻气盛,失手打死了我爹无妨……但当时兄长也在旁边、拦着他来着,就算一时没拦住,让我爹多挨了几拳,当真就严重到他让丧命么?” 她再度看向大伯,苦涩一笑:“从前天出事、到昨晚我爹离世,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伯。” 大伯看上去是个老实人,被她这样逼问着,一时应付不来,偏首躲避她的目光。 她小叔却轻一喝:“你知不知道轻重!” “我当然知道轻重。”小萄的神色倏然一凌,冷睇过去,轻笑着说得明白,“这事我可以不弄清楚,兄长和嫂嫂许我去办丧事,我糊涂点,这一篇就翻过去了——但你们眼里早没了我这号人,未丧事专程找我究竟是图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我若不弄个明白就跟着你们去,街坊四邻都看着,更会觉得席家理亏……日后兄嫂岂不是要由着你们蹬鼻子上脸!” “小萄!”这回,是红衣出语喝住她,看看她又看看那几人,压音道,“你……客气点!” 小萄咬唇忍了忍,短吁口气,又道:“当然,我也明白。这事我弄明白之后,若真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由……便是我娘家害我夫君背了黑锅,害得他受完杖责还要充军,我在席家就待不下去了,但……” 她一哂,声音维持着镇定:“但我还是必须弄个明白。苦日子我不是没过过,不怕再过一次。” 她说得这样明白,且是当着席临川和红衣的面,把一切都说得这样明白。那几人却始终没说话,包括那气势汹汹的小叔,都像是哑巴了一样。 没有半句辩驳,就这样完全傻住,让他们这样简单地就能看出谁对谁错。 等了许久,小萄清亮的眸色终于一点点地黯淡下去,轻轻道了句:“我知道了。” 红衣和席临川皆未想到,让她来见这一趟后,会是这么个结果。 小萄盯着地面,强忍了良久之后,呜咽声还是从喉中滑了出来:“你们从前任由着我自生自灭……现在就别来拿我算计啊!” 她擦了一把眼泪,新流下的泪水却很快就把那泪痕续上了:“我爹逼我去人家家中当婢子的时候我才六岁!差点病死那年我九岁!你们谁管过!” 她说得激动起来,红衣下意识地想上前劝她,被席临川在手上一按。他目光在她小腹上一睇,提醒她怀着孕,别被小萄误伤了。 红衣只好继续安心坐着,小萄又道:“进了席府,这么多年的月钱我自己一文都没留过!我知道大姐二姐都死在人家府里了,就怕我爹嫌钱不够再逼着小茉出去!” 她嗓中迫出一声森笑:“后来倒好……我嫁人了,我爹就想把小茉送进来做妾!他死了你们又要把罪名安到席家头上……你们亏不亏心啊!怎的不想想我在中间怎么做人……” “你住口!”小叔终于喝住了她,定了定神,怒道,“发什么疯!你爹就是席家打死的,官府都治了你夫君的罪了,岂由你信口翻案!” “你们不说个清楚,我就是死也不让你们要挟席家!”小萄毫不示弱,红着眼眶的样子看上去弱不禁风,语中的凌厉却愈发足了。 红衣有些心惊地听着……她到底是忍无可忍了,许多委屈她已是忍了两辈子。上一世的死,这一帮“家人”也算始作俑者,她忍了那么久…… 难怪昨日听说父亲的死讯时,她只是全心全意地担心席焕了。 争吵中,席临川的面色已一分分冷到极处。终于,在那位小叔上前一步、一把推在小萄肩上的时候一声断喝:“住手!” 几人顿时一静,席临川看向红衣,唤了婢子上前:“扶她回去歇着,别再动了胎气。” 红衣点头,立即道:“小萄跟我一同回去吧……” 他却说:“小萄留下。” 她们怔了怔,红衣颔首示意小萄安心,依言搭着婢子的手先行离开了。 越想越觉得……在这种事上一作对比,便忍不住要感慨二十一世纪的好。虽然重男轻女的事情到那时也没能完全解决,但至少在她身边,也是难以碰上小萄这样奇葩的家庭。 . 不知他们在正厅中又经过了怎样的过程,红衣在南雁苑里胡猜个不停,一会儿觉得兴许会请刑部或是禁军都尉府来重新查办此案,一会儿又觉得也许没的可查——死无对证,那边若咬死了不松口,这事也拎不清楚。 独自吃了午餐、又一直等到天色渐暗,终于,听得婢子在外叩门道:“娘子,他们好像走了。听说公子和少夫人往少公子那边去了。” 红衣一愣,忙也往那边赶去。仍是比他们晚到了一会儿,进入屋中所见景象,是席焕仍趴在踏上养伤,小萄坐在榻边哭得呜呜咽咽。席临川则坐在略远些的地方,沉默地品着茶,一言不发。 “……怎么样了?”她问道,席临川一叹:“他们自己说清楚了。是小萄她爹好赌,在外面欠了钱。债主听说他被打伤,怕这钱要不回来,就堵上了门去。” 红衣心里沉沉的,问说:“然后呢?” “然后争执了几句,也动了手,她爹当时就不行了。债主一见,就去要挟她叔伯,说若不把钱还上,还会再收拾他们。”席临川无奈摇头,又道,“所以他们还能如何?” 无计可施,就到席府来“碰瓷”了。 柿子捡软的捏。逼得没办法的时候,就全家都来捏小萄了。 红衣一边在心里替小萄不爽,一边又为事情弄清而松了口气。复又看向仍在榻边泪流不止的小萄,她指了指,动着口型问席临川:“他们俩……” 席临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摇头,回了个口型:“别管。” 红衣行过去坐到他身边,不明就里地看着那两人,十分纳闷现下的情形。 ——哦,小萄一直哭得很伤心、越哭越伤心,但席焕看都没看她,头冲着那侧的墙壁,就随她哭。 ……不会真闹到要离婚了吧?! 席焕你这可不厚道!小萄本来可以装糊涂的,为了席府才把这事揭了个明白!你又明明知道她也一直被家里欺负,还把这种事怪到她头上……你不合适啊! 红衣忐忑不安地看着,心里都开始酝酿劝席焕的台词了。 小萄又哭了一会儿,终于,席焕扭过头来,皱眉睇了她一眼,出言便道:“拿纸笔来!” 小萄惊住,怔然望着他:“你……你要纸笔做什么?” “和离!”席焕答得干脆。 “席焕你……”红衣立刻就要上前理论,嘴上陡被一捂,她怒瞪席临川,挣了又挣,还是只能发出“呜”音。 小萄愣愣地看着他,席焕回看过去:“你去不去?” “呜……”被席临川箍在怀里的红衣还挣扎着,她急得完全没工夫多想席临川为什么不让她说话,席临川捂她捂得十分辛苦。 小萄脚下不挪,战战兢兢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犹豫着说:“为什么是……‘和离’?” 红衣倒为她这问题一怔:重要吗?是和离还是休妻重要吗?现在是咬文嚼字的时候吗?! 席焕抬了抬眼,忽地不忿地一吸冷气:“不给面子。” ……哈?! 红衣越听越觉得他们夫妻间有些梗是自己不明白的,望向席焕,席焕颓丧道:“每次都是这样,我若吓唬她的时候露了一点破绽,立刻就听出不对,而且一定直接问出来,多尴尬!” 小萄双颊红到耳根,暗一瞪他,只埋怨说:“怪你自己露的破绽太过才是——这会儿明明该是‘休妻’比‘和离’合理,也顺口多了,你非要说‘和离’……” “怪我吗?” “那怪我吗!”一贯在红衣和席临川面前只有个谨慎形象的小萄突然抬起杠来,而且半点怯意没有,倒像是已经习以为常了。 “当然怪你了!”席焕见她瞪过来,努力将自己的眼睛瞪得更大,“你当我不知道‘休妻’比‘和离’顺口?我不是怕你当真吗!” “……”红衣顿时觉得后槽牙一软,伸手强把席临川的手掰开,阴阳怪气地道了句,“哎呦,好甜!” 她说罢也不理他们的反应,拽着席临川就往外去:“我们走我们走……不看他们打情骂俏了。” “也好。”席临川衔笑颔首,端然一副温润公子的模样,足下缓缓地往外踱着,悠悠然也道,“我们换个地方,也打情骂俏。” 章节目录 第170章 双7事 这事便得以逆转了。席临川一贯地以最简单的方式解决事情,着人送了钱去给田家还债,顺带着添了一句“以后小萄是席家人。” ——这话说得没到“撕破脸”的份上,其中的意思也明白极了,完全翻译过来,就是:以后小萄是席家人,跟你们没什么关系了,再来找她的麻烦,你试试? 若搁在几天前,田家或许还敢不服。可现在,理亏到了极点又哪敢再说什么。据回来复命的下人说,她那几位叔伯收了钱,一口大气都不敢出,连连点头应“是”。 事态得以平静之余,席焕仰天大呼:“白挨了五十杖啊……” 听他抱怨这个,小萄也顾不得兄嫂皆在房中探望。蹲下身扒在榻边,口气十分娇软:“夫君别生气嘛,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萌妹子的娇羞尽显,红衣浑身一哆嗦。 从前她和席临川还一直担心小萄忐忑太过,这些日子因为席焕病着,他们常来探望,才发现其实也不尽然…… 至少在他二人相处的时候,她常有他们不知道的一面,抬杠吵嘴什么的……常是以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呛得席焕接不上话。 眼下听说她要下厨,席焕很是沉吟了一会儿,遂认真道:“不想吃什么。但等我出征回来,你跟我一起四处走走吧——听说映阳冬时的雪景好得很,同去看看?” “好……”小萄刚应了这么一个字,旋即反应过来,诧然看向席临川,“兄长,他还是要出征么?!” 按理说这事查清楚了,应该就不必了啊!五十杖已然白挨了是没办法,但充军的事理当是免了才对。 席临川却点点头:“是。” 小萄愣了。看看席焕又看看席临川,眉头一皱:“为何?如是这样……人是谁打死的都没区别?” “有区别。”席临川啧啧嘴,“出征的原因不同——原是被充军,现下不是充军了,是他自己请命去的。” “啊?!”小萄更一愕,怔怔地看向席焕,“夫君你……” “嗯,你们说个清楚吧。”席临川微一笑,递了个眼色示意红衣一同离开,又将正打算回到房中来的婢子也挡在外面,把接下来的宁静留给里面的一双夫妻。 这里面的原因,红衣比小萄早了一些知道。毕竟是上战场,她免不了为席焕担心,却又理解他在想什么。 人各有志,她这在这个时空中处于弱势的女子,都尚且坚定觉得自己有资格为梦想奋斗、而不是嫁人便可了事,席焕这般年轻热血的男人,自然更难安心于锦衣玉食。 所以,在那件事理论清楚的第二日,席焕就同席临川说明白了:“我不能总倚仗兄长的功名在长阳立足。充军与否,这一战我都要去。” 席临川本就是从战场上拼杀下来的少年将军,更懂他这心思。便半句阻拦都没有,点头答允。 四月中旬愈渐和暖的天气总让人觉得舒服。红衣和席临川走在府中较为偏僻的羊肠小道上,听着枝叶窸窣,生出了久违的“文艺”心…… 所谓“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看得见的地方有所爱之人相依相偎,看不见的地方,有数不清的人们为了这片土地的平安而无畏地奋斗着;家中有丈夫孩子柴米油盐,但踏出这道府门,也还有自己所痴迷的事业、有任由她徜徉的广阔甜的。 “席焕说要带小萄去映阳看雪。”红衣噙着笑望向席临川,他稍一愣,便了然道:“你也想去?这个方便。” “……不要。”她却是回绝了,掰着指头道,“我八月份生,到了有雪的时候这孩子也就三四个月。那么冷的地方还是算了——我想说,彼时你若有空,咱们也出去走走好不好?挑个又美又暖和的地方,过个暖冬?” 席临川嘴角微扯:“这主意好,但又要被陛下数落了。” 红衣短暂一懵,立即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去年的秋天,他面临那道可能夺去性命的诅咒,想带她好好过最后几个月,便去了珺山——皇帝让他新年前回来,他就一直到了除夕才回到长阳! 然后就被皇帝“数落”了,还是当着一众皇子、王子的面,别提有多尴尬。 “……不好意思我忘了。”红衣吐吐舌头,一哂,“罢了罢了,在长阳也蛮好的。再说孩子那么小,旅途颠簸我怕他受不了,若留在长阳交给旁人照顾我也不放心。姑且这么着吧,游玩的事我们‘来日方长’。” 这话说得轻缓释然,其实大是有点自我安慰的成分。便见席临川垂眸沉吟了一会儿,笑看向她,说:“也许还有别的法子。” 红衣浅浅一怔。 因为他言及的事情时常关乎许多政事,许多时候,她为了不徒增尴尬便自觉地不多加询问。这一次她却问了——几经追问,但他仍是只字不提,只是伸手一扶她略有些松动的发钗,问她说:“谨淑翁主邀我们去小坐,你想去么?” . 晌午时金灿灿的一轮太阳逐渐化作橙红,挂在浅蓝的天边,余晖映照的大地。 马车在平康坊门口停下,车上的男子甫一下车,便见几名美艳的女子迎上前来,带着几分惊喜,套着近乎说:“……骠骑将军?稀客。” 他却没什么回应,略一颔首,回过身便去搀扶车中行动得小心的人——红衣一手扶着腰、一手搭在他手上,刚一露脸,那几名女子便面色一白,尴尬说:“原是夫人同来……” 红衣同样觉得尴尬,撇撇嘴看向眼前几个或许称不上“花魁”但依旧颜值不低的女子,下了车便向席临川道:“想试试么?今晚我许你尝鲜啊!” “……别闹!”席临川一挑眉,她嘻嘻一笑,又说:“我认真哒!反正一来咱不缺钱、二来夫君你文武双全必不会被花魁拒之门外……” “转折呢?”席临川淡看着她,并无所谓她的吹捧,一语直戳重点。 “转折……”红衣干涩一笑,仍旧眉眼弯弯,“你找个青楼姑娘泄泄愤,我生完孩子之后,也找个面首解解馋呗?” “……” 那几名方才迎上来的姑娘尚未退得太远,红衣又没有刻意地把声音压得太低,一句话就说得几人差点下巴脱臼。 席临川阴着脸,面容紧绷地睇了她好一会儿,双手在她肩上一扶,推着她往坊里走,声音低得只够彼此闻见:“娘子你听着……” “嗯?”红衣一边任由他推着,一边又不忘努力地回头看他。 “怀胎十月虽然长……但我若‘辛苦’,你只会更辛苦,所以我忍忍无妨,不劳你担心。”他神情自若地说着,红衣费力地将头扭至能与他目光相触的角度,便见他满目的认真,若放到现代,简直,可以直接解读为:十月怀胎最辛苦的是你这女人好么?孕期出轨人干事? ——于是红衣大感满意地啧啧嘴,还没来得及夸他两句,就听他又说:“至于你生完孩子、坐完月子之后之后……咳。” 他稍松开一只手,拢在口边轻咳着轻一轻嗓子,又推回她肩头:“你有什么‘想要’的,夫君我必定满足你!你不用找面首!” 哎…… 红衣大是没想到他这除了在榻上以外都是正人君子的人如今会在外面说出这种话,笑看向他,打量了半天,故意问说:“真的?” “一定。”席临川诚恳严肃地应了一句,便薄唇紧抿——这一个字都不肯多吐的样子,看上去倒像……倒像她是个恶霸,要非礼他一样! 这画风不对!明明从新婚之夜开始……就是她比较吃亏!他吹灭灯后或软硬兼施、或欲扬先抑……她根本抵!挡!不!来! “夫君你很不要脸啊……”红衣一边回味着做着总结一边道。 席临川应话的口吻理所当然、不咸不淡:“夫妻嘛,过得合心便是,那么顾面子干什么?” ……太直白了喂!!! 红衣自认在脸皮薄厚这事上是决计比不过他了。他这人,打算争面子的时候,嘴巴比利剑还快,分分钟让对方哑口无言;不要脸的时候,脸皮比城墙拐角处还厚,若想比他还厚,一定需要很强的心理素质! 于是便被他就这么随他推着,脚下懒懒地往竹韵馆去。一路上无所谓路过的嫖|客和“姑娘”投来怎样的目光,红衣耷着张脸,脸上就一句话:我们正一起不要脸呢,看什么看! 如此一直走到了竹韵馆门口,遥遥的,就见谨淑翁主在门口等着了。 二人终于从那死没正经地状态里缓了过来,各自站稳了,理理衣衫,风度翩翩地继续向前去。 “翁主。”席临川一揖,款款笑说,“不愿翁主出门相迎,特意没事先递话,翁主怎么还是……” “将军您就别假客气了。”谨淑翁主稍一挑眉,“这一路大摇大摆地过来,已然不下十个人跟我说骠骑将军大驾光临了,好么?” “……哦。”红衣干笑着一应,问她,“翁主什么事?” “嗯……将军移步。”谨淑翁主说着,向内一引。一同回到院中,她的目光在二人间一荡,斟酌了须臾,苦笑叹息,“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了。共是两桩事,头一件,至少于红衣而言是该算是好事;另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看将军您怎么想了。” 章节目录 第17章1章 孕事 头一件事,谨淑翁主大大方方地说了。是件喜事,她这家里宠到只愿她过得舒心、连婚事也不肯逼迫的堂堂翁主,在长阳“混”了这么多日子,终于碰上了情投意合的人。 对方是何人她不肯多提,只是说及这些时眉眼间的笑意总是浓浓的,然后清清嗓子,幸福满满地告诉红衣说:“下个月,我们要回翰邶完婚去,日后还来不来长阳都不一定,就算回来大抵也没心思打理竹韵馆……就送你了。” “……”红衣哑然,莫名其妙地得了这么个厚礼,自然难有勇气直接接受。却是没待她推辞,席临川已一揖应了下来,“多谢翁主。” “不客气。反正名声都是她打出来的,后来一场舞赚的钱,便抵了我此前许久的开销,我不亏。”谨淑翁主悠哉哉地说着,肩头微一耸,笑容淡去,“另一件事……” 她的目光再度落在红衣面上,忖度片刻,说:“这事就不给红衣这当夫人的添堵了。” 红衣浅怔,席临川眉头微皱,带着她去前厅落了座,自己又折回那方雅间听谨淑翁主说事。 并没有过多久,他就独自走了出来。红衣大有些紧张地问他怎么了,席临川释然一笑:“我觉得是好事。” 他没有再加解释,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红衣有点发蒙地观察了一会儿,看他神清气爽的样子,似乎真是件好事。 . 又过月余,席焕伤势初愈的时候,军队要前往赫契了。 已是五月炎热渐显的时候,那日他起床的时候却仍是天还未亮时。小萄自然要起来送他,席临川也起了身,红衣被席临川强劝了半天后还是不肯安心歇着,最终,是一起将他送到了府门口。 他们这对做兄嫂的没有多说话,站在几尺外,看着小萄伏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场。 有点熟悉的场景让红衣怔了一怔,然后看向席临川,凝睇许久之后认真道:“还好你不去。” ——曾经她也是这样,在他出征前夕,同他轻松地聊了一晚上,第二日清晨却到底忍不住,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那时还是冬天,他的甲胄被寒风吹得一点温度都没有,让她本就发寒发慌的一颗心颤得更厉害。 席临川淡一笑,揽在她肩头的手一紧后又松开,信步上前,叮嘱了席焕几句,又向小萄一颔首:“他该走了。” “嗯……”小萄泪眼迷蒙地点点头,环在席焕腰间的双臂却顿时更紧。又这般“赖”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松开,咬着嘴唇望一望席焕,哽咽说道:“你万事小心,说好冬天带我去映阳看雪的……” “我知道。”席焕笑而点头,俯首在她额上一吻,遂向席临川与红衣郑重一揖,转身出府。 那几天,席府里的气氛十分沉闷。 小萄还是头次经历这夫君出征的事,自然郁郁寡欢。席临川虽然对沙场了解,若细心开解一番必然有用,但他却是她兄长,关系间总有些避讳,不便说得太多。 红衣和她倒是亲近,但又实在不懂战争的事,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么几番话,干巴巴地劝她别担心、干巴巴地夸席焕智勇双全一定不会出事…… 第六日,小萄都听不下去了,悲戚戚地抬头看向她:“嫂嫂,您不必说了,我都快背下来了……” “……”红衣尴尬地滞了一会儿,听得她一叹:“我心里有数,过几日就好了,不用为我操心。” 大约她也确在有意识地开解自己,又过几天之后,这种“一靠近小萄就觉得周围一片阴霾”的情况可算缓解下来。纷扰离去、一切归于平静的席府,开始为另一件事忙碌起来。 ——还有两三个月,红衣便要生了。 原本她一点都不紧张,每天沉浸在感受这孩子一点点长大的激动和欣慰中过了七个月了,将为人母的美妙感受占据了整颗心,甚至在席临川入宫上朝不在府里时,她都找到了新的爱好——半躺在床上,陪孩子聊天。 其实自己也知道这是自言自语,但就是觉得特别有意思,有时说着说着还傻笑,弄得席临川偶尔撞见时都不知该怎么应对,左看右看后,拿了碟话梅给她,神色从容自若:“跟你聊天一定很累,喂他吃个话梅润润喉。” 对此,红衣懒得理他。 这种轻松舒适愉悦无压力的安胎过程,猝不及防地被席临川打破了。 也不知他突然动了哪根弦,去向皇帝请旨讨了个御医来,天天在府里“镇”着,据说要等她生完孩子再离开。 按说,这没什么不好。生孩子嘛,就算是在医疗技术发达、有剖腹产的二十一世纪,都仍旧是个凶险事——每年都免不了有孕妇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命丧于此。 她快生了、他找个医术高超的御医来全方位保护,其实是在降低她和孩子的风险,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 但是……红衣是个有“白大褂恐惧症”的人。 在现代时就可怕去医院了,一进医院,哪怕是去看别人,就觉得浑身都不对劲了。眼下的情况她知道轻重,自然不能要求那御医离开,但无论怎么努力地说服自己,两天之后,持续了七个月的美好心情还是荡然无存了…… 原本她所想的都是美好的那一面,现在突然出现的御医就像是一个理智的学者,拍拍她的肩头,告诉她说:哎,你记得看一眼另一面。 “另一面”可能发生的事,就一下子全涌进脑海了。 她可能会死在这事上,嗯……甚至可能和孩子一起死在这事上。又或许生的时候什么问题都没有,产后大出血…… 还有个什么虽然罕见但一旦出现就死亡率很高的事来着?似乎叫“羊水栓塞”什么的…… 二十一世纪出了这种问题都得输血几千cc才“有可能”能把人救过来,万一这事发生在她身上…… 完蛋了!!! 哦,还有!此前她居然都没想过生孩子会很疼这个问题!明明看过不少资料的,最通俗易懂的说法,是说把人类的疼痛划分成十几个层级,女人生孩子是最高级别的疼痛…… 救命!!! 红衣一边大骂自己又瞎琢磨太没出息,一边还是被自己吓坏了。 此时已是深夜,她躺在榻上自己吓唬自己,悲愤之下一拳捶在榻上,猛地把旁边的席临川吓醒了。 “怎么了?!”席临川一声惊问,刚睁开的双眼强摒开睡意,立即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了个遍,又问一次,“怎么了?” “抱歉……吵醒你了。”红衣抽抽鼻子,扶着后腰费力地向他挪了挪,他便主动凑近了些把她揽住:“做噩梦了?” “没有,我没睡着。”红衣摇头,平躺着,侧脸贴在他怀中,默了一会儿,道,“现在细想生孩子的事,我好害怕啊!” 席临川轻怔,脑中划过一句“其实我也好害怕啊”,面上却是一笑:“怕什么?” “怕死。”她的神色凄然不已,用力一吸气,明眸目不转睛地望向他,“你说……我万一难产了怎么办?” “所以我提前找了御医来照顾你。”他面上的笑容敛去,轻一吻她,“不会有事的。” “万一呢……”她脱口追问道,又一咬牙,“唉……我也知道问你是白问,可我就是害怕!你赶紧安慰我!快!” 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把废话全绕了过去,将或许有点幼稚的解决方案直接说了出来,席临川眉头微挑,很配合地说:“你等我酝酿酝酿。” 红衣睇着他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没说出第一句话,便先起了头,“是不是有产房血气重对男人不好的说法?我不信这个,你信么?” 他压根没理她这抛砖引玉的步骤,直接跳到了下一步:“我会进去陪你的。” “……哦。”红衣一点头,又说,“万一我难产了……” “你能不能别想这个?” “不能!”红衣笃然道,“你听我说。万一我难产了、和孩子一起没命了,你就找个自己喜欢的姑娘续弦;但如果只是我没命了、孩子还活着……你必须给他找个认真负责、让他觉得‘这世界充满爱’的姑娘才能续弦!” ——天啊! 席临川一时被她惊着了。御医跟他说过,孕中会多思,但她都“思”到给孩子找继母的问题了?! 他轻咳一声,沉肃道:“这个……你不用担心,那也是我的孩子。” “嗯,好!”她一点头,默了会儿,又说了另一个可能,“若是我难产,御医说我和孩子只能保一个……” “闭嘴!”席临川忍无可忍地捂了她的嘴,骤然间变得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红衣一下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干、干什么啊…… 这种事当然要先讨论明白才好啊! 这到了几千年后都还是个热点话题,在互联网上引起了几度骂战。眼下这事完全可能出现在她身上,她担心到了、强不让她说会憋坏的! “唔唔唔唔……”她被他按在手掌下的嘴不依不饶地挣出了四个字,席临川从语调中判断出,是“你听我说”。 “你听我说。”他冷睇着她,棱角分明的面容上一点笑容都没有,额上青筋一跳,“这事你既先提了,先跟你说清楚也好……” 这个说法,好像他之前也想过这个可能了? 红衣怔怔地望着他,他稍沉了口气,面色稍缓了下来,轻声道:“如果出了这种事……我不能要这个孩子。虽说虎毒不食子,但我跟这孩子……终究还没什么情分。” 在她生产之前,言及这种取舍。席临川大觉这话有些残忍,又很清楚这几个月来,她有多盼望这孩子。捂在她唇上的手有些惊颤,他却又不敢就此将手挪开,不想跟她理论此事。 “如果这孩子保不住,你可以好好调养身子、我们再要一个;就算就此不能有孕,嗯……我们正好可以再逍遥几年,然后收养个孤儿,并非难事。”他的目光避了又避,才终于迫着自己看向她。神色和说错了话的孩子一样紧张,却还是半点都不松口,“这事没的商量,必须听我的。” 章节目录 第172章 生7了 这么又开心又焦虑地一天天过着,终于,到了七月下旬。 掐指一算还有二十余天便是中秋佳节,红衣一回忆,觉得自己的路线真是很合中秋“团圆”的寓意:去年,是中秋前几天昏礼,成婚没几天就和夫家一起过节;今年,八成是她成为母亲前的最后一个中秋,大约过完节没几天就要生了,以后再过节,不管是什么节,夫妻之间都要再多一个小宝宝…… 这么想着,红衣突然就有点怨念,对着已大到让她行动不便的肚子,手指轻点着念叨说:“你个小电灯泡,让我跟你爸再过几年二人世界不好么?来这么快……总共刚一年啊你就来了!” ——当然,这事归根结底不能怪肚子里的孩子,得怪席临川,咳。 八月上旬,又是许多宗亲、官员、命妇来长阳的时候。听说今年皇帝有意大办一场中秋宫宴,来的人便格外多。 席临川和红衣自也早早就接了帖子,席临川没什么兴致地搁到一旁,打算直接动笔写奏章阐明妻子待产的情况,不去。 红衣却是多看了两眼,帖子中多附了一张平日宫宴请帖中并不会见到的纸笺,特意列明了此番有什么助兴的节目…… 《霓裳羽衣曲》五个字映入眼帘的时候,红衣内心有个自己哭晕在厕所里! 什么运气!这是跟《霓裳羽衣曲》多没缘!先是皇后想让席临川娶阳信公主的时候,整份残篇从她眼前闪过又移开,让她难受了好几日;现下又是宫宴有成舞可看,但她因产期临近看都不能看!她和这名作是犯冲吗! 红衣一边对此大有怨言,一边又只好忍了,伏在案上,觉得自己还是心无旁骛地想想生孩子的事为好。 . 这回,陈夫人在八月十二才到长阳,在席府住了几日,八月十五晌午便准备进宫去,照例要早些去见皇后。 红衣仍是和席临川一同把她送出了府门——对这个,红衣一点也不怕,连御医都说要多活动活动,她才不想一直闷在房间里歇着。一是懒得太过兴许反倒害得自己难产,二么…… “歇着”什么的,之后还有一个月的月子要坐呢! 自然免不了有御医跟着。两个多月过下来,红衣已对这御医的“盯梢”很适应,随便他在不在旁边,她都能心如止水、没脸没皮地同席临川该干什么干什么。 “母亲去赴宴了,咱也不妨早点开始过节。”她倚在席临川肩头,抬着眼皮望着他咬了咬唇,“小萄亲手做了些月饼,早上送过来让我尝……豆沙的,味道可好了,不过就半个……” 她本就特别喜欢豆沙,孕中又格外能吃。那月饼……那月饼做得相当精致小巧,味道自不必多提,但直径只有一寸,小萄又是切了半个拿给她,还不够勾馋瘾的呢! 席临川一听她这想赶紧开始庆祝节日的原因就笑了,忍住揶揄,啧啧嘴,不咸不淡地一点头:“行。” “啊哈,去跟小萄要月饼——”红衣眉开眼笑。语调拖长间,脚下故作轻快地颠了两步,忽然腹中狠狠一搐! “咝——”她猝不及防地猛抽了口凉气,手下意识地狠一攥席临川的胳膊,然后尚未及他问出什么,她又一抽冷气,“咝……” 怎么就……这么……痛呢?! “红衣?”席临川忙扶住她,上看下看,“你不舒服?” “好……疼……”红衣紧咬着牙关挤出一个字。感觉有股疼痛在腹中窜来窜去的,每窜一下就比上一下更厉害一点。方才还能和席临川插诨打科的她很快就没了力气,想赶紧回到房里躺下懒着,又挪不动脚。 “……大人!”席临川有点无措地一唤御医,御医即刻上了前,甫一观察她的面色与气息,便道:“夫人大概是要生了,快回房去……快回房去!” . 一片嘈杂又并不怎么混乱的动静,红衣额上冒着冷汗,一分分体味着腹中的痛楚,越发分明地知道……自己终于要亲历古代生孩子的全过程了! “软轿!软轿!”小萄急得有点破音,红衣虚弱地看着,一方软轿很快抬到了她面前。 几名婢子同时上前扶她,刚一挪动,就听她一声“啊——” “轻点!轻点!”席临川面色有点发白,红衣的手在他臂上一按,艰难道:“没……事……” 没那么娇贵!赶紧回去就好!她可不想一会儿在软轿里叫得撕心裂肺!移动广播吗?! 于是在几名婢子的搀扶下,她忍着疼挪上了软轿,片刻后到了南雁苑门前,又再度忍着疼挪下来。跨入房门的一霎腹中又一阵轻抽,红衣仗着旁边没外人,痛快地“啊啊啊啊”叫了一串! 终于看见床榻,她刚在榻边转过身,就再也撑不住地一下子栽下去,几名婢子拦都没拦住,一叠声地惊叫:“娘子小心!娘子……” “咝……小点声。”红衣紧阖着眼,自觉地挪了挪,又挣出一阵冷汗后,大是悲愤地强作镇定道,“女人生孩子没见过啊?叫什么叫……” ——说得好像她已经历了很多回、完全不怕一样。 ——其实都快怕哭了。 至于那几名婢子,听言不敢再说什么,面面相觑地滞了一会儿,皆是一个念头:真没见过啊……府里之前没人生啊…… 产婆和年长些的仆妇很快赶至,御医带着一众医女亦到了。红衣看着这一屋子人,心理压力更大,目光在席临川煞白的面色上一定,咬着牙就哭了出来:“临川——” 席临川无措到有点丢人,轻颤着握着她的手,想劝她却连舌头都理不顺:“红衣,红衣你听我说……那个,没什么可怕的,都有这么一天,你安心、安心就好……嗯一定没事,你……” “你好烦!!!”她借着疼,撕心裂肺地大骂一声。 席临川被她一喝,默默地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其实他不想这么无措来着,他还未雨绸缪地早了几天理清思路、想好了该说的安慰她的话的…… 谁知道到了这会儿不是那么回事了!遥想他上战场都从未慌过,眼下竟慌到连提前想好的话都不能安心说出来! . 真正的“疼痛”很快袭来——和这次的疼比,方才那真连前奏都算不上了。 红衣疼到毫无矜持,惨叫声震得自己耳朵都疼,喘着粗气还是大脑有点不清醒,隐约有句感慨:这真是最高级的疼痛…… 榻边全是人,御医、医女、产婆、仆妇,很快就把席临川挤得没了地方。红衣从剧痛中抽开思绪,睁眼一望,顿时就慌了:“临川?!” 没见到人,但有声音从众人之后传来:“我在!我在!” “……”她疼得想哭又听得想笑,复又全神贯注地继续喊疼,感觉身边的人跟她一样“全神贯注”,要么一个劲地喊“用力”,要么一叠声地说“吸气”。 疼痛感又上升一层。 红衣觉得牙都快咬碎了。脑中一阵嗡鸣,不知怎的就问出一句:“你给孩子起好名字没有!” “……起好了!”席临川被众人挡在身后努力看她,“男孩叫席小川,女孩叫席小溪……” “烦死你了啊!!!”红衣呲牙咧嘴地又骂他一句,语毕之后认真觉得,骂他比光喊疼管用哎…… 于是运一运气,她又道:“我嫌自己书读的比你少所以让你取!你取得比我还没水平!” 什么名字啊!动没动脑子啊!“小川”取他名字的一个字,“小溪”取她穿越前名字的一个字,这么不动脑子的活她也会干啊! “‘席小溪’是什么鬼!”红衣一边努力维持着清醒,一边疼得捶床,“怎么还是‘aba’……‘甲乙甲’形式的发音啊!你认真点!” 在旁帮忙的众人除了努力让她快点生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尤其御医和产婆,给许多嫔妃、宗室女、命妇都接生过,喊得撕心裂肺的见得多了,但喊得撕心裂肺还非要喊得有内容、内容还是骂自家夫君的…… 这真是头一号。 要么人家是将军夫人呢?将军久经沙场行事凌厉,夫人也不似旁人娇弱,格外有魄力些! . 好在,红衣并未真和席临川吵嘴吵到孩子降生。 过了半刻之后,那疼痛达到了顶点,她疼得脑中发白,自然吵不出来了。 只觉自己嘶喊出的声音可怖得像是从地狱传出来的,浑身都在出汗、遍体都疼得不可忍受。 那疼痛俨然已不是仅限于腹中,好像在向全身蔓延开,疼到她觉得每一寸神经、每一块骨头都被这剧烈的痛感浸了个透。 额上、身上不时地生出冷汗,蓦地沁出来、又好像很快就又消去。 实则中衣都被这汗水浸得深了一层颜色,碎发贴在侧颊上,发梢又缓缓地滴下汗珠来…… 端着药的医女、换来清水的仆婢进进出出,忙得半步都停不下来;房中的声音弱过一阵,后来又再度“惨烈”如旧。 天色全黑,一轮明月映在后院的湖中,原本早该开宴的正厅却空无一人…… 精美佳肴都放凉了,一枚枚色泽漂亮的月饼无人问津。席府各个角落都止等着一件事,南雁苑外,更有不少下人在翘首望着。 “啊——”又一声嘶叫传来,红衣的声音已很是沙哑。心跳快得很不舒服,她哭也哭不出来地急喘着气,又一度用尽全力之后,浑身骤松…… 婴孩稚嫩的啼哭响遍满屋,思绪恍惚的红衣一时却尤未能缓过来。直至目光定下、看到榻边人人都是满面喜色,才终于得以把注意力放在这哭声上。 “我、我生完了……?”她迷迷糊糊地侧头望过去。 离得最近的一位医女无语了一瞬,才道:“是……” 红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阖目静听了一会儿这象征生命初降的啼哭,疲惫的面容上勾起一抹浅笑。 当妈了! 很高兴,除了高兴之外就一个念头——想睡觉! “红衣。”席临川的唤声轻轻的,她睁了睁眼,看到已被包在襁褓中的孩子被放到了枕边。 愣了一愣,这才想起来问他:“男孩女孩?” 章节目录 第17章3章 小溪 “女孩。”席临川一笑,“你真的觉得‘席小溪’不好听?” 红衣脸一垮:“不好听不好听!” “……那‘席小红’?”他平淡地问她,她脸上垮得更厉害了:“还、还是小溪吧。” “小红”算怎么回事!以后若再生个男孩,要叫‘小明’吗?! . 此后的时间对于红衣来说极为轻松——提心吊胆地担心自己会死的心思没了;担心孩子会保不住的心思也没了。沉了几个月的身子轻了,睡觉可以松快地翻身了,想侧躺可以侧躺了…… 掰着指头把各样好处数一遍后简直身心愉悦,以家里的经济水准又不用她再操心什么,连乳母都提前请好了两位,她只要安心坐月子就成了。 不过,红衣小睡一会儿后纠结了一阵子,还是执念地强烈要求让她自己喂孩子三天——诚然,从科学的角度上可能没什么大意义,两位乳母一直为这项工作调理着身子,奶水质量该是比她强的。 但是意义不同嘛!第一个孩子,刚出生!她一股想要时时刻刻照顾她的情绪涌得浓烈极了。 席临川拗不过她,两人怒目互瞪了半天之后,他松了口:“好吧……” 然后又讨论起另一件事:这孩子搁哪儿照顾。 红衣初为人母,要她把孩子完全交给乳母,她怎么想都觉得别扭——哦,乳母全天候守着,她想看的时候抱过来看看,这是养孩子呢还是养宠物呢? 再说,乳母到底和孩子没有血缘关系啊,再认真负责也比不了生母发自内心的关爱啊!而且日子长了,总不跟父母在一起,感情培养不起来怎么办?跟乳母比跟爸妈还亲?不行不行! 于是红衣的意思:“我来照顾吧!寻常百姓家当娘的能,我也能!” “……不行。”席临川眉头紧皱,“小孩子虽然熟睡的时候多,但什么时候醒可不一定。如是夜里醒了,哭闹一阵子,你我怎么睡?” “都要有这一步嘛!”红衣理所当然道,转而想起他寅时就要起身上朝的事,一阵恍惚,又说,“啊……反正我坐月子,我们也不能那个……咳,是吧?我自己在南雁苑照顾她就好,你安心睡觉,不会误你正事。” “……不行!”席临川又说。斟酌了须臾,道,“你若把她交给乳母照顾,我住在广和苑也就得了。但你若非把她留在自己房里,我必须跟你一起在南雁苑。” “为什么啊?!”红衣觉得他逻辑拧了,满脸不解。 半夜三更的,席临川也是服了她刚生完孩子没几个时辰就来跟他讨论这些细节,目光越过她,看看在床榻最里侧睡得没心没肺的女儿,一叹:“她要是哭了,你肯定起来哄她。如果夜里有个两三次,我在便可以跟你轮流起来,如是就你一个人……倒是不耽误我上朝了,你不怕坐月子太累落下病?!” “哦……”红衣讷讷一应,一想,斜睨着他又说,“可你会哄孩子?” 席临川顿时面色一阴,转而又有点尴尬地发红,不自在地一咳嗽:“我可以跟乳母一起哄她……” “你和我一起住,还想让乳母在屋里?!”红衣诧异地看着他,眉梢眼底一行字: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没关系啊。”席临川声色平淡,“反正你坐月子,我们也不能那个……咳,是吧?” . 翌日天初明时,陈夫人回到了席府、红衣正睡得昏天黑地、一夜未眠的席临川强打精神去上朝…… 堂堂大司马骠骑将军喜得千金是个大事,先是在早朝上,皇帝直言贺喜。巳时廷议结束退朝,各级官员又纷纷围上来道贺。 因着人多,其中还不乏有话多些的,这过程持续了足有近半个时辰。要搁在往日,席临川决计没心思应付这么久,今天却不得不格外耐心地维持着微笑——往日失礼点,别人不过对他有些怨言,那不是大事。但今天若不客气,让这怨气牵扯到女儿可不行。 说到后面简直困得眼皮打架了,扛不住地低头揉眼,还有不识趣的关切说:“将军身体不适?” “……风沙迷眼了。”他干笑着敷衍。 其实连永延殿的殿门都没出,哪来的风沙。这话终于让道贺众人听出点不对头来,郑启恰到好处地一咳,提醒说:“他夫人是夜晚诞下千金的,必是一夜未睡……” “哦……失礼!失礼!”众人这才连连作揖赔不是,拱手告退。 眼前归于安静,席临川长舒一口气,几乎有点想倚着旁边的立柱睡觉了。这种熬上一天一夜的事情并非没有,征战之时,偶尔两三天不睡也不是大事。 唯这回疲惫得紧。实在是昨天那几个时辰紧张得太过,且还不像征战时那样自信满满,他这一贯有些自傲的人都止不住地在担心出危险。 席临川打着哈欠向郑启一拱手:“多谢舅舅……我回去睡了。” 郑启点头,一句“快去”话音还未落,二人就一同被宦官细碎的脚步声拉去了视线。 “骠骑将军、大将军。”小跑至眼前的宦官一揖,满脸喜色,“恭喜骠骑将军喜得千金,皇后娘娘传将军长秋宫一叙。” 长秋宫一叙…… 一叙…… 叙…… 席临川神色复杂地滞了一会儿,心里估算着这“一叙”的时间,脑子翻来覆去地就剩了两个画面:广和苑的床,南雁苑的床。 . 红衣一觉睡醒时已到了下午,吃了一顿虽然很补但一看就会胖的午餐。在榻上躺到心里闲得长毛,一次又一次地去瞟身边熟睡的女儿,瞟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终于,忍不住把她抱了过来…… 小小的、轻轻的,似是感觉到有人抱她,小嘴吧唧了一下算是个回应,然后又睡得没什么反应了。 真萌…… 红衣看着她就忍不住地想笑,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喜欢——若客观点,从审美观上说,她长得一点都不好看。还没长开的小脸皱巴巴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从五官到四肢比例都还不对,但就是横看竖看都萌! 丑也萌! 丑萌丑萌的! “小溪小溪你快长大呀,帮我一起欺负你爹呀,现在吃亏的总是我呀……”红衣眯着笑碎碎念着,话毕琢磨琢磨,觉得好像趁席临川不在时跟孩子念叨这个不厚道,啧了啧嘴,又改口说,“快点长大,长成个萌萌的萝莉,我就可以拿你做活体换装游戏和高级养成游戏啦……” 再回味回味,觉得好像更不厚道。 她这么东一句西一句地念叨了半天,声音始终压得很轻,既让自己说得爽了,又不打扰席小溪睡觉。 终于等到了席临川回来,脚下的步子好像有点浮,没精打采地扫了她一眼,就跟婢子要茶喝。 “……怎么了?!”红衣被他的精神状态吓了一跳,便见他跌跌撞撞地走近了,一头栽在榻上:“困。” “……”红衣犹抱着孩子不撒手,只想他投了一个悲悯的目光,算是人道的反应。 席临川在榻上趴了片刻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疲惫不已地又看看她,蹭过去看孩子。 “啧……”他啧嘴的声音后还续了一声叹息,很有些不满的动静让红衣心里一沉,再度问他:“怎么了?” 席临川紧锁着眉头,伸出食指,在女儿的脸颊上轻戳了戳:“等了这么久,就是你这么个小玩意?还这么丑,还让你娘疼得声音都不对了。” “哪儿丑了……”红衣瞪着他顶道。 席临川不理,顿了顿,又说:“等你长大了咱们再算账。有你之前,我妻子身材纤瘦、能歌善舞,从知道肚子里有你之后,八个月没敢碰水袖;怕委屈你就使劲吃、生完你又不得不坐月子,一时半刻瘦不回来,还是跳不了舞,都是因为你,你知道吗?” 席小溪又吧了吧嘴,看着好像听懂了似的。 他这曲线表达疼爱的方法在红衣听来十分受用,满意一笑,看他累得又趴会榻上,把被子匀给他一半,道:“我刚才给她想了个小名。” “什么小名?”席临川闭上眼笑问。 “泡泡。” “……啊?”他不得不又睁了一下眼,“‘泡泡’?!” 这算小名?!真不是报复他起了‘席小溪’这么个大名吗?! “对啊,泡泡,是不是听上去萌萌的、软软的?”红衣咬唇一笑,径自解释起来,“是这么回事啊……在我原来的那个世界,横亘在情侣或是夫妻间干扰二人交流感情的,叫‘电灯泡’——你不用知道‘电灯’是什么东西,反正这词就这么个意思,所以叫‘泡泡’,是不是很合适?” “啊还有。”她语中一顿,又续说,“她是中秋出生的嘛,我本来想迎合一下‘团圆’寓意,但是叫‘团团’或者‘圆圆’吧……我就总想一种黑白相间的圆滚滚的熊,所以还是泡泡吧,听上去也圆圆,还不会想到熊……你看怎么样?” 她自己对这小名很是满意,说完后等了一会儿,却是没得到答复。 目光不得不从席小溪脸上暂且移开,她看向他,见他气息均匀,显是已睡着了。一只手臂还搭在她小腹上,她轻推了一推,他反倒凑得更近。 翻作侧躺将她拥住,席临川迷迷糊糊道:“嗯,泡泡。” 章节目录 4第174章 战结 自从席小溪降生,席府的整个风格都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席临川一贯是个放纵不羁的性子,又是武将,行事向来凌厉潇洒,鲜见他会耐着性子去忍谁;红衣也不是个会安于在家、仅仅当个妻子的,在竹韵馆中同样一呼百应统领大局。再往后数,席焕、小萄更年轻,天天在府里打打闹闹…… 总之兄弟妯娌四人数下来,一众下人都觉得,没一个有当父母的样子的。 但眼下…… 居然都自动转换成了该有的样子?! 红衣最是明显。原是连席临川都担心她会不肯安心坐月子,尤其担心她想跳舞的瘾涌上来,会不去院子里练一会儿不舒服——若是出了这种情况,不拦她不行,总拦她也不行,御医说了产后也是亦多思的时候,怕把她闷出毛病来。 从这大半个月来的情况看,他委实是担心得太多了…… 任何时候,无论席小溪醒着还是睡着,红衣对着她就不觉得无聊。或是在她醒时哄她玩、或是在她睡时盯着她发呆,反正……反正对席小溪的投入多到让席临川这当父亲的都有点嫉妒。 其中有那么一天,他也忍无可忍地反抗过一次,下朝回来冷着脸跟乳母说“把泡泡抱走”,然后摆出了要跟红衣促膝长谈、交流感情的架势…… 耐不住红衣她跟他聊了一刻之后就心里发痒了,一个劲地走神往外看,他忿忿不平地问她在看什么,便被她一头撞在胸口:“我要泡泡!” 好吧,她要泡泡。 席临川额上青筋暴起地忍了半天,为这事发火也不合适,只好让乳母带着孩子回来。 心中大有被抛弃感地踱步离开,一路沉默地进了书房,见到齐伯,就长叹出声:“唉……” “……公子?”齐伯一怔,不知他怎么了。 席临川冷着脸一通抱怨,怒斥红衣“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三心二意”……末了化成一句无比凄凉的担忧:“你说,泡泡长大还得有很多年,她不会一直这样吧?” 齐伯微皱眉头沉吟了许久,沉缓道:“公子您恕我直言……” 席临川颓然点头。 “咳……”齐伯清了清嗓子,给了他一句,“您以为……您比娘子强了很多?” 席临川面色一僵,怒摔上门,拂袖离去。 怨气不减地在府中转了一圈后,还是回到了南雁苑。但“很有骨气”地没去找红衣,径直绕小道去了后院,在湖畔的廊下一坐——样子别提有多颓丧。 好吧,实也不怪齐伯“不给面子”。 要说红衣对这孩子上心太过、到了“十二成”,他这做父亲的也有十成了。 嗯,虽然最初几天确实腹诽过“好丑”,但还是耐不住这小丫头没心没肺睡觉的样子太可爱,小手小脚都软乎乎的,让他连再多想“好丑”的机会都不给! 至于昨天…… 前晚夜里也不知这小东西闹什么脾气,乳母哄没用、他哄没用,又没生病没饿着,最后红衣硬撑着坐了大半夜才可算把她哄得再度睡过去。 到白天时他就有点生气,觉得该让红衣好好补补觉,就让乳母把泡泡抱去了广和苑…… 结果,泡泡开始了又一次的哭闹。 还是乳母哄不住、他也哄不住的劲头,席临川咬紧牙关死扛,就是不扰红衣。直被她折磨得快放弃的时候,偶然发现个“特殊属性”。 ——他无可奈何地呲牙咧嘴一吸冷气,泡泡突然不哭了。 然后,乳母神色有点尴尬地看着骠骑将军在旁边连吸了至少上百口冷气,神色丰富情感到位。逗得泡泡从刚开始的“不哭”倒后来微笑、再迷迷糊糊睡着…… 她睡得平稳了,席临川切齿缓了好一会儿,向外走时仍是风度翩翩的样子,面色却有点不对。 “公子?”外面的婢子,连忙询问,“公子怎么了?” “没事……”他话语艰难地维持着仪态,“头有点晕,胃有点疼……” 所以很没底气反驳齐伯方才的评价。 . 席小溪满月几日后,前线终于传了捷报回来。 郑启率军助汗王弭平了叛乱,大获全胜。随郑启同往的何袤将军……虽然当中又迷路了一回,但所幸未酿成大祸,后来也斩虏数千,立了战功。 捷报传回长阳的当日,圣旨便传了下来。郑启自有有食邑加赐,何袤也得以封侯。席临川闻讯不自觉地一笑,大是感慨:“真不容易。” “什么?”红衣看向他,席临川轻舒了口气:“何袤将军……上一世死在我之前,至死都没能封侯。也是一员老将了,这点心愿始终未却。” 连红衣都莫名觉得欣慰。 许多事情,是因他重生、她穿越而变得不同。无论此前与何庆有过怎样的旧怨,何袤将军戎马一生,能因各种变数而得到这样一个更好的结局,也是件好事。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这一个月来长大了不少、也漂亮了不少的席小溪正好也醒着,明眸望着父母,像是也在听话。 已在榻边静静坐了许久的小萄终于忍不住,抬眸望一望席临川,不安道:“兄长,席焕……” “席焕应是无事。”席临川颔首道,“但此次是去赫契腹地帮王廷打仗,写信更难一些。今日传回的捷报是直呈宫中的,舅舅也不便特意为他报平安。” 小萄点点头,一直未舒开的眉心还是未舒开。红衣轻一喟,也劝她说:“你安心吧。几个月都过来了,不差这几天。好好吃、好好睡,别等他回来的时候突然松了劲一下子病倒。” “嗯!”小萄神色明快些地一应,便不再多想,坐到榻边去哄席小溪。席小溪和这婶婶也熟,嘴角挂着点笑,望着她不哭不闹,一点也不见外。 . 十一月末,大军返回。 长阳城中又是沸腾一片,百姓们如旧欢呼的阵势,让红衣简直在纳闷,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这一战与“保家卫国”没什么大关系,是帮邻国君主个忙…… 好像只是在凑热闹兴奋一场似的。罢了,凑这么个热闹也无妨,反正又到了新年将至的时候,额外添上一份喜气不是坏事。 郑启和何袤自要去宫中复命,与二人同往的,还有几位在此战中立下大功的将士。 是以军队早上入了城、直至晚上还不见席焕回来,小萄就很有些忧心忡忡,一面觉得他必定是入宫面圣去了,一面又忍不住地再度担心,他会不会是压根就没回来…… 渐渐的,入了夜。 红衣哄着席小溪先睡了,小萄在正厅中强打精神地一直等着——但等到后来,也是实在熬不住,眼皮打架一会儿后就不知不觉地伏到了案上,沉沉入睡。 门声轻轻一响。 值夜的小厮刚进门就被席临川示意噤声,席临川指了指小萄,又指指外面,口型轻动:“出去说。” 那小厮便又退了出去,待得他也跨过门槛,立即禀道:“公子,少公子回来了。您看少夫人……” “让她先睡着。”席临川眸色微沉,“请他到书房来。” 小厮一揖,应了声“诺”,立即又向府门的方向迎去。席临川转身径自朝着书房那面去,入房后未让下人进来,自行点了烛火。 等了片刻,自门外传来一声:“兄长。” 声音带着些喜悦,席临川抬头望去,席焕正举步进来。数月的征战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沧桑和干练,皮肤也粗砺了些。尚未换下的轻甲微反着光,席焕一抱拳:“兄长久等。” “嗯。”见他无甚伤势,席临川稍松气,缓一点头,“我让你办的事……” “办了!”席焕神清气爽地答道。遂与他一同落了座,取了一只并不薄的信封出来,搁在案上。 信封上写着一行赫契文,席临川见字陡一蹙眉:“怎么是汗王的字?” “还有谁比汗王更清楚这些?”席焕笑而反问。又将信封拿起来,手指挑开背面的红色蜡印,道,“大捷后汗王非要宴请将士。我想着兄长托我办的事,便私下求见了汗王,汗王听说我是我是兄长的弟弟就见我了,第二天,就让人送来了这个。” “多谢。”席临川颔首,打开信封,将里面厚厚的一叠纸抽了出来。随意一翻,每一张纸都写满了字,有赫契文也有汉字,字迹亦各不相同,有些娟秀、有些苍劲,显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信手将一叠纸一并对折了一下,席临川再度看向席焕,问他:“汗王可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席焕答道,又说,“哦,只说兄长您是英雄,行事素来潇洒,但此事上您还是小心为上……纵使您杀了他父亲,他也并不想看到您因为这种事送命。” 席临川未语。席焕稍蹙了蹙眉,不解道:“兄长要做什么?为什么汗王猜到了,我却半分都猜不出?” “汗王也没猜到。”席临川轻一笑,未多作解释,起身将那只信封收进了矮柜中。复看向席焕,略斟酌后只说,“汗王猜错了,我没想做会送命的事。” 章节目录 第175 章 安置 各样的风波皆平后,这年的新年教人异常期盼。 去年的新年席府上下都没能好好过——席临川受到的诅咒在除夕之夜应验,引得人心惶惶。之后又是小萄家中的一堆事情、紧接着席焕出征…… 一整年忐忐忑忑地过去,到了再度跨年的时候,红衣许的愿望简单极了:来年平安。 除夕时没再“逃”宫中宴席,早早地收拾妥当了,中午时便与陈夫人一起往宫里去。 席小溪已有四个半月,逐渐长开的五官精致漂亮,端然是取了父母各自的优点。 这孩子性格也甚好。尚存婴孩那种特有的对万事好奇的天真,每天东张西望的,见了什么都想一探究竟。月初时又初会抓东西了,红衣抱着她就常被她够耳坠、拽领子,若有甚她没见过的“新鲜事物”出现在眼前,更会皱着眉头伸着小手一个劲儿地跟大人要——但优点在于,偶尔有不能拿给她的,也鲜少见她为此哭闹,左不过就是脸上显出点不高兴来,嘟着嘴把脸闷在母亲怀里,不理人! 朝宫中去的这一路上,她偏对父亲的手指感兴趣了。 握住了就不松手,还不许席临川动。于是席临川坐姿与面容如常风雅,只胳膊一直悬着,让她攥着指头玩。 忽觉指尖一软一湿,侧眸看去,那双水亮亮的大眼睛正望着他,小手拿着他的手指就往嘴里送。 “……”席临川挑挑眉头,将手抽了出来,“不许乱吃东西!” “呜……”席小溪眉头一皱,看向红衣,满脸委屈。红衣也没为此怎么哄她,倒是旁边的陈夫人笑了,在席小溪面前拍了拍手:“来,奶奶抱你。” 席小溪还真给面子,伸着小手主动表达出了“要奶奶抱”的意思,红衣撇撇嘴,把她交到陈夫人怀里,大感这小丫头真是天生人精! ——祖孙俩最初可不是这么回事。陈夫人第一次见到席小溪,还是红衣刚生的时候,完全没有奶奶辈对孙子辈的那种热情,爱搭不理的样子,红衣用脚趾头猜也知道她或多或少有点重男轻女。 她倒也没拿这当回事,反正自己和席临川都疼女儿就是了,陈夫人又不常在府中住。 却没想到,此番再来……这个刚四个半月大的小人精用了两天半就把奶奶“征服”了! 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给面子,从头一天的晚餐开始,她在陈夫人面前就总是笑眯眯的,咿咿呀呀地“絮叨”个不停。陈夫人最初还蹙着眉头,一副嫌她烦的神色,后来红衣眼睁睁看着她那冷峻的面容一点点被席小溪萌化了…… 直至昨晚,已经发展到做奶奶的无比耐心地用半个时辰时间喂孙女吃东西。席小溪尚不习惯添加了辅食的菜谱,每每一看到掺了蛋黄的米汤就紧锁眉头表示强烈不满,昨晚似乎又心情不太好,吃着吃着把碗打翻了,颜色瞧着有点恶心的米汤洒了陈夫人一袖子。 对此,陈夫人的反应居然是满意一笑:“泡泡真有力气。” 泡泡真有力气…… 真有力气…… 有力……气…… 红衣默默扭过头,对她这四十八小时内的巨大反差不做评价。 . 入了宫,红衣随陈夫人一道去长秋宫,席临川说要先去宣室殿面圣,二人自未多问。便先道了别,席临川行至宣室殿门口而未入,眼看着她们继续向后走去,足下一拐,又朝着先前已然经过的永延殿去。 稍等了半刻,方见一五十上下的官员行来,一揖:“骠骑将军。” “齐大人。”席临川还了一礼,那人遂从怀中取出一信封,双手呈与席临川,神色却有点古怪:“里里外外都办妥了,没有旁人知道。但将军您……这是要干什么?” “大人别多问。”席临川颔首一笑,将那信封接过来收好,只解释一句,“自家的事。我保证不涉及其他,不会给大人惹麻烦。” “哦……”对方点点头,听他做了承诺就放心了,虽仍有好奇,但知是“自家的事”便不好多问。 再相互一揖,各自离开。 席临川踏出宫门,未上马车,径自策马离去。 这个时辰,前来参宴的官员、命妇多还未到,皇城的街道上人并不多。他疾驰而出连个熟人都未见到,到了皇城门口时守卫一看清他自然立刻开门放人,一路走得顺畅。 赶至西市时,正值下午阳光由明转暗的时候,渐渐热闹起来的集市人头攒动。他将马拴在桩上,劳旁边酒庄的小二看着,付了些银两算辛苦钱,径自朝集市中走去。 东南角卖脂粉的店门前,一女子正等着。她背对着他,踮着脚尖往旁边的道上看,熟悉的身形透出显而易见的企盼。席临川的无声一喟,信步上前,在她肩头一拍。 “余……”顾南芜回头间,声音戛然而止,面色蓦地窜白了,滞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公子。” “在等人么?”席临川对此了然于心,仍是淡问了一句。顾南芜滞了一会儿,磕磕巴巴道:“没、没有,过年无事,随处逛逛。” 他对这答案未置可否,稍一点头,道:“旁边有家茶庄,随我去坐坐。” 他提的要求,顾南芜自是不能拒绝的。牙关轻轻一咬,跟着他同去。 雅间落座,席临川褪了大氅,随手撂在旁边的木架上,径自落了座,一睇顾南芜:“坐。” 顾南芜很有些心虚,强作镇定地落座后,即出言道:“公子不是……入宫参宴了么?” “宫宴还早,先来料理点别的事情。”他神色平淡,手探入衣襟中取出方才得到的那只信封,将里面的几页略硬的纸笺抽出来细看了一遍,又依着从前的折痕折回去,放在案上,稍舒了口气,告诉顾南芜,“余衡不会来西市见你的。” “……公子?!”顾南芜大惊失色,僵坐了须臾,颤抖道,“公子,奴婢和余衡没……” “别说你们不认识——谨淑翁主撞见你们几次私会才告诉的我。”席临川面容镇定,如炬的目光在她面上一划,遂摇头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从前没动过你,日后——你也知我答应红衣不纳妾了。” “你接到的那让你来西市见的字条是我写的,顺便仿你的笔迹把余衡约去了城外。”他不理会她的震惊,将手中的几页纸笺搁在案上推给她,“这是你的户籍——良籍,未嫁。日后如何就随你了。” 顾南芜狐疑地看着他,没敢动那几张纸,席临川啧了啧嘴,又道:“我不会在纸里下毒的。余衡昨日已接了调令,调去宜宁军中,镇守北边。” 换言之,他是要她随余衡一同离开长阳然后完婚。也只能这样,若她仍留在长阳,多少会有知道她从前身份的人议论,这张户籍是怎么办来的也够让人找席临川的麻烦了。 “泡泡百日的时候,你拿这几年的所有积蓄备礼给她,不就是想让我知道了这事后饶你一命么?”席临川轻哼一声,又拿了两只信封出来给她,手指敲在略厚的那一只上,“这钱你留着,成婚的时候我就不着人送礼了。那封信交给余衡,我有事托他办。” “软硬兼施”地说了许久,顾南芜可算相信此中无诈,拿着户籍和那两只信封施礼道谢、告辞。 她赶至城外,余衡已一头雾水地等了多时,待听她说完来龙去脉,全然傻住,忙不迭地拆了席临川托她送来的那封信,傻得更厉害了:“将军他……” “他怎么了?”顾南芜好奇地看向他。 余衡嘴角抽搐了一会儿,将信纸递到她面前:“我也想知道他怎么了。” . 席临川神清气爽地回到宫里时,离宫宴开始尚有些时候。他来去都快,陈夫人和红衣应是都不会起疑——除非她们闲来无事特意去查了出入宫门的记录,否则不会知道他离开过。 踏进长秋宫就听见席小溪的咯咯娇笑,席临川笑看一眼,朝皇后一揖:“姨母。” 皇后么…… 压根没心思多理他。 连红衣这当母亲的都只能在一边傻坐着——皇后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小的小女孩了,她上一胎生的是位皇子,再往前算……阳信公主倒是女孩,但都嫁了人了。 席临川在红衣身边坐下,红衣轻声问说:“怎么这么久?” “人多。”他随口道,信手接过宫娥奉上的香茶,甫一抿,听得皇后一唤:“临川。” 席临川放下茶盏,未及应话,皇后款款笑道:“陛下现下在赵妃宫里,迟些时候,你记得去宣室殿拜见。” 显然意有所指的话让几人皆一怔,陈夫人与红衣一并蹙眉看向他,都不免疑惑,既然皇帝在赵妃宫中,他方才去做了什么。 席临川面不改色地又抿了口茶,复看向皇后,颔首微笑道:“陛下已回了宣室殿,臣方才刚去见过。” 皇后笑而不言,席临川默了一会儿,径自上前,从坐在皇后身侧的乳母怀中将席小溪抱了过来。转手交与红衣,他稍松了口气,声音不急不缓地道:“我有些事要禀皇后娘娘,你先带泡泡去含章殿。” 章节目录 6第176章 强留 “本宫还以为你告诉她们你要出宫办事。”皇后笑吟吟地睇着他,席临川面色微沉:“她们来时必定告诉您我去宣室殿了,姨母您是故意的。” 殿中沉寂,二人皆隐含愠色,对视了一会儿后,皇后挥手让旁人出去。 “您什么意思?”席临川主动问道。 皇后站起身,一步步踱近了,却始终没有看他,口吻悠悠的:“你刚懂事,你舅舅就把你带在身边了。教你读书认字、教你射箭骑马,你第一次出征也是随他同往,若他不给你机会,你就没有那八百轻骑取赫西王首级的一战。” 席临川眼眸微垂,应了一声“是”。 “现在你和你舅舅同为大司马,但陛下说了最高统帅是你,可见陛下器重你。”皇后稍侧过头,看着他,保养得当的面容上目光微凛,眼角还是显出了些许皱纹,“功成名就了,便想去过潇洒日子了?你该知道你和郑家无法分开。” 席临川静舒了口气,回看过去:“舅舅告诉您的?” “本宫是皇后。” “但您不能干涉朝臣的事。”席临川并无退意,语中微顿,续说,“您别拿‘郑家’说事,此事舅舅未曾拦过我,您若在给自己做什么打算,大可直说。” “本宫的打算就是郑家的打算。”皇后下颌微抬,惯有的威严慑人,“你舅舅不似从前年轻善战了,本宫更比不过后宫新晋的那些嫔妃。福儿还不懂事,六皇子已经越来越得陛下喜爱了……郑家需要你留下顶住大局。” 皇后的手搭在他肩头,缓和下来的面容上凌色不再,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和蔼:“你才二十三岁,前面必还有无限风光。安心做你的大司马吧,让你的妻子做受人艳羡的命妇,等你的女儿长大了,也会有一门很好的亲事——不是许给宗亲也是嫁给数一数二的世家,必定一声荣华。” “你已经把算盘打到我女儿头上了么?”席临川淡然回看着皇后,轻声而笑,“我至此位多劳舅舅栽培,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因眼前荣华拖着他一起死——您不知道先太子乃至许多皇子有多恨郑家、多恨我吧?” 他言罢,不等回复便向皇后一揖,无所顾虑地转身离开。 身后一句“你别逼本宫强留你”来得冷冽,席临川脚下驻了驻,不屑一笑:“我知道您的行事习惯,您若有办法强留我,就不会有今天这番交谈了。”他稍回过头,视线一划,“您只有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才会同别人打商量。” 他再不停脚地出了长秋宫门,直朝着设宴的含章殿去。抽出袖中的奏章看了一眼又装回去,缓了缓略有紧张的神色,恢复如常。 . 一贯不太习惯于应酬的红衣已然有些招架不住,虽然到殿的人尚不算太多,却几乎都围在眼前。 只因席小溪实在太萌,弄得十几岁的贵女按捺不住、贵女们的妈也十分喜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夸得席小溪都打了哈欠…… 可算看到席临川了。 “临川。”红衣面露喜色地一唤,面前聊得正欢的人们终于散开了些。席临川对此倒是拿手,三言两语就将众人请离了,在红衣身边落了座。 红衣自是记着方才在长秋宫中有些奇怪的对答,打量他一番,问道:“可出了什么事么?” “没有。”席临川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一会儿席上若出了什么事,尤其是陛下和皇后娘娘若说什么……皆有我来应付,你别为顾面子找台阶下。” “哦……”红衣迟疑着一应,愈发觉得奇怪。席临川又道:“席焕和小萄呢?” “方才听说大将军到了,去宫门口迎了。”她回说。他点点头,执盏兀自饮了口酒。 琼浆滑下时一股灼烧感涌起,似乎连思绪都在这灼烧中被激得涌动更快,他思量着各样的可能,沉默得像一尊石像。 殿中的人愈来愈多,许多人前来同他打招呼,他都反应得过于“简练”。直弄得红衣越发窘迫,独自应付不是、不应付也不是。再望望正统敏言长公主交谈的陈夫人……把她请回来也不是。 在帝后一同驾临含章殿时,席临川可算完全缓回神来,同众人一起施了大礼。 起身间,红衣忍不住追问他究竟怎么了,却是目光刚一抬,就见一宦官正迎面行来。 这宦官她见过,是长秋宫的掌事宦官,便客客气气地道了一声“大长秋”,那宦官一揖:“夫人,皇后娘娘格外喜欢您家姑娘,想请您上去坐。” 红衣眉头微蹙,未敢擅应地看向席临川。 席临川淡睇着那宦官,上前一步,压低的声音不传六耳:“劳中贵人去禀皇后娘娘,我的妻女今日不能离开我身边半步。” 红衣眼见那宦官面色骤白,震惊地看了席临川半天才向九阶走去。心底的不安愈显明晰,她又唤了一声:“临川?” 席临川拉着她坐下,迅速而简短地告诉她:“皇后可能想把泡泡扣下。” 这话让红衣霎然惊住。 无所谓原因是什么——原因是什么这事都不成。泡泡才四个月,凭什么让别人“扣下”? 红衣强沉口气,还要再问,身边的人已然多了起来,奉酒、呈菜的宫娥络绎不绝,有那么两个时不时地扫二人一眼,显然是格外注意着他们。 便只好把问个明白的心思强压下来,见席临川沉默饮酒,便跟着他沉默饮酒,一边饮一边想一会儿可能会如何、又该怎么办。 . 除夕的这一场宫宴素来最是宏大,歌舞菜肴皆备得用心,与之相辅相成的,是客套的礼数也分外的多。 先是有一番歌功颂德,再是依次上前向皇帝贺年……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可算到了“各吃各的”、“各聊各的”的环节。 这晚的乐舞着实不错,虽是脱不了宫中的那种束缚感,但从舞蹈编排到乐曲也都是极好的了。红衣一边担心着席小溪的事,一边又仍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又一舞终了时,酒也过了三巡。殿中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皇后的声音自九阶之上悠悠传来。 “陛下,今日临川是带着女儿同来的。” 虽是离得不近,仍足以听得清楚,带笑的话语让席临川与红衣皆心弦一绷。 “那孩子虽然才四个月,却是乖巧得紧。福儿也喜欢得很,守在旁边看了许久。”皇后笑吟吟地说着,话语稍稍一停,转而显得有点悲伤,“唉……宫里没有和福儿年纪相仿的孩子,小溪虽也比他小两岁,但就算最接近的了。” 红衣咬一咬牙,暗说这话题抛得可真“委婉”啊。 接下来的话,显然就不是在同皇帝说了,略提高的音量带着商量的意思,皇后说:“临川,福儿和小溪年龄相仿,本宫又是你的姨母,他们表叔侄原也该亲近点。依本宫看不如让小溪住到宫里来,一来让他们互相有个伴,二来宫里照顾得也更细致。” 表叔侄…… 直到皇后这般把辈分点出来,红衣才意识到这俩孩子压根不同辈!更觉得整个人都不太好,又见席临川一直沉默着,狠一切齿,径自笑道:“皇后娘娘,小溪才四个月,正是离不开父母的时候。此时让她进宫,怕是不合适。” 皇后那一番话后并未添一句“你觉得呢”之类的询问的话,大有强迫的意思;红衣这一句答语,说得亦是生硬,就是母亲为孩子做主的意思。 皇后却不在意,颔首一笑,又说:“不妨碍她和父母亲近。你们平日都在长阳,你大可日日来宫里看她,这样于临川反是更容易些,上了朝后先来看她,然后在回府去料理别的事情,也无人扰他——算来和她也不过是每晚睡觉时分开,没有你想得那样会生分。” 她这样一说,红衣一时就有点应付不来了。 滞了一会儿,手在席临川衣袖上拽了拽,反被他一握:“别急。” 见他二人皆不吭声,皇后满意一笑,侧首询问皇帝:“陛下觉得如何?” “嗯。”皇帝未予置评地随口应了一声,许是未觉得有什么不好,便向席临川道,“临川意下如何?” 红衣紧张地看着他,他终于抬了眼眸,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在众人的瞩目下,向大殿中间的宽敞过道上行去。 端正一揖,湖蓝色广袖展开、又恢复波褶,他直起身,舒了口气,闲闲道:“臣觉得不合适。” 上面默了一会儿,皇帝问他:“为何?” “嗯……说不好什么‘为何’。”席临川有点为难地苦涩一笑,似是认真思量了一会儿原因,才又续说,“只是‘觉得不合适’罢了……臣是她父亲,此事还请陛下许臣做主。” ……哈?! 红衣坐在席上都哑了。 看看乳母怀里熟睡的席小溪,又看看在殿中回话的席临川,怎么看都觉得他这衣冠楚楚的样子底下还是藏着一股“痞”劲儿。 她还觉得这事有什么深不可测的□□呢、以为有什么要斗智斗勇的剧情呢,方才她还和皇后周旋得入戏呢! 怎么到了他嘴里,就又成了这么“简单粗暴”的应对方法?他那话翻译过来……那不就是“我是她爹我说了算”吗?! 章节目录 第177 章 言明 每次出现类似的情况的时候,红衣都有点担心席临川预估出错、导致皇帝发飙。 是以这回也是屏息等着。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九阶之上,奈何完全看不到皇帝的神色,只好竖起耳朵听反应。 静了许久,皇帝说:“再议吧。” ……再议? ……还有下文? 红衣有点懵,越听越觉得这其中有事瞒着她。这事应是席临川清楚、皇后清楚,皇帝或清楚或半是清楚…… 待得席临川回席入座,她一把抓住他,脱口便追问:“怎么回事?到底有什么隐情?!” 虽是压着音,动静还是略有些大,席临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告诉她说:“现下不便解释。一会儿散席后你们先回去,我需得再见陛下一次……回家立刻跟你说清楚。” 红衣明眸轻眨着望了他许久,终于迫着自己放下心来。稍一喟,看向在乳母怀里的席小溪,突然觉得疲惫得很。 已出过那么多事了,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她不想再生任何岔子了——连与赫契的战争都再不要有,虽然知道战功于将领而言有多重要,但从私心来说,她宁可席临川不再立功,只是平平安安地活着。 宴席散时已近半夜。 见皇帝仍端坐在席,并无先行离开的意思,众人施罢大礼后便默契地一并向外退去。 席临川也未离座,一握红衣的手:“放心。” “嗯。”红衣点点头,带着乳母、跟着陈夫人一起退出殿外。 偌大的含章殿顷刻之间归于安静,宫人们皆安静无声,仿似并不存在一般,不说话、也不乱看。 席临川抬了抬眼,向皇后道:“请姨母先行回长秋宫歇息。” “临川!”皇后轻声一喝,稍一睇皇帝的神色,又续言斥道,“越发没规矩了,你……” “皇后先回吧。”皇帝接了话。未看皇后也未看席临川,手中持着的酒盏缓缓晃了晃,又道,“天色晚了,朕和临川议完事,直接去宣室殿歇息便是。” 言外之意,在这理应帝后共渡的除夕夜,皇帝并不打算去长秋宫了。 皇后的面色蓦地一僵,怔然地看着他,似乎有些难以相信。皇帝睃了她一眼,又淡声道:“去吧,别耽搁了,临川也急着回府。” 皇后又滞了一会儿,终是不得不依言告退。她屈膝一福,而后半个字也没有地转身离去。 殿中灯火通明,明黄的光芒映在她红底袖金色凤纹的大氅拖尾上,华丽孤傲中有几许难掩的凄清。 皇帝的目光一直淡看着,直至她跨出殿门才又挪回来,看向席临川,问他:“怎么回事?” “姨母想把臣的女儿扣在宫里。”席临川眼眸低垂,平静道,“臣不能答应。” “你知道朕不是在问这个。”皇帝有些不耐地微皱眉头,“她为什么想把你的女儿扣在宫里?” 席临川静默须臾,将袖中的那本奏章取了出来,行至九阶前,一揖。 “呈上来。”皇帝道。即有宦官快步移下,要将他手中的奏章接过。 席临川却未松手,滞了一滞,沉然说:“陛下屏退旁人吧。” 皇帝眸色微凌,凝视着他,道了声“都退下”。 殿中各处的宫人们无声齐施礼的举动衬得气氛更加压抑,待得他们都退了出去,席临川稍沉了息,举步行上九阶。 奏章呈上,封皮带着暗纹的褐色平平无奇。皇帝信手接过,扫他一眼后低头翻看。 读了两页便又将册子合上,皇帝未说准与不准,只问他:“你妻子的意思?” “不,不是。”席临川平静道,“她还不知情。” 皇帝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蓦地一笑:“你不用时时处处担心朕会迁怒她。” “……是。” “但此事,朕不能准。”皇帝又道。 席临川微怔。 “你为将的时日也不短了,军中朝中威望皆不低,纵使眼下已无战事,朕也仍用得上你。”皇帝将话说得很明白,语中微一顿,又说,“你年轻有为,此时若准你辞官,纵使人人都知是你自己的意思,也仍会觉得是朕暗中逼你在先,继而便可认为朕忌惮将领、忌惮郑家。若再有人借此加以挑拨,后患无穷。” “臣明白。”席临川抱拳一应,平静道,“但臣……可以让诸位大人看到一个罪名,足够免臣官职的罪名。” 皇帝显然被他这话一惊。 他未有动摇地静等着回音,心下微微颤着,思绪复杂得不可言述。 那“罪名”是他托席焕从赫契寻来的。在与前世的“红衣”相遇后,他就注意到她对自己府中的事情清楚得很——连自己和如今的红衣情投意合都知道,所以想把那身体要回去。 于是他便想得更深了一步,认为她知道的绝不仅是自己府里的事。 在席焕出征之前,他就已差人去赫契打探过。虽则打听到的只是些断断续续的消息,但其中仍有大事——比如,有祁川一地的赫契人说,当时曾有巫师花重金找他们帮忙,打听大夏派去的当细作的舞姬是哪一个。然后又让他们四下散布假消息,引得赫契王廷即便知道此处有细作也始终找不对人…… 席临川这才恍悟,那时霍予祚与绿袖那么小心,为什么祁川的各个舞坊还是被赫契人明里暗里地搜查了那么多次,却又偏迟迟没能把他们拎出来。 大概是“红衣”有意助他一臂,让他在朝中更顺,然后她回来当他的夫人才会更加舒心吧。 然则彼时的各种细由已不重要,席临川需要的,是能拿得到台面上、足以让人震惊却又不足以站稳脚的“证据”。 汗王事后必定彻查过那一众巫师的事的,还真就大大方方地将搜出的证据交给了席焕。那些证据恰好和他的意,既能让群臣觉得他通敌、是以有异族巫师助他,但又不妨碍这罪名听上去子虚乌有——毕竟他这“通敌”之人……既没帮赫契成事,还一次次把赫契打得落花流水。 丢官而保命,是他所想要的。 . 君臣间的沉默持续了许久,席临川静等着皇帝问他准备了什么罪名,皇帝却始终没有开口。 美酒斟入盏中,皇帝欣赏着酒汁的色泽,又思量了一会儿,道:“各样罪名的轻重你清楚,朕信你能找到让朕免你官职的罪状,但你就不怕一举失算、或是局势不如你所想,把命丢了?” “怕。”席临川颔首承认,复抬起头,“但此时,陛下知道罪名是假的。保不住臣,也会保住臣的家人。” 皇帝目光一滞,遂是一笑:“看来你不只是想去逍遥。” 席临川未言。 “是因为废太子的话?”皇帝问道,轻一哂,又说,“朕不会挑一个不明事理的儿子继位。” “陛下您自然不会。”席临川淡笑苦涩,静了一静,道,“但目下郑家……再加上臣和席焕,从军中到后宫,这股权势已然太大。陛下您待舅舅和姨母有恩,对臣……臣把陛下当长辈敬重,但这些在旁人眼里绝非好事。至此已有废太子嫉恨,再过几年、几十年,后果难以估量。” 心绪复杂间,他的话也有些句不达意。皇帝安静地听他说完,未置评对错,只随意道:“顾虑这么多,可不像你的性子。” “对敌军、对朝中之事,臣从来没有顾虑。”他坦诚道,“但既娶妻过门,臣不能不为她想。” 初想这事的时候,他也曾觉烦躁,觉得这瞻前顾后的性子连自己都讨厌,还是一贯的潇洒来得爽快。 但仔细一想,若是任由事情发展、直至新君即位后再无可忍、拖累得全家丧命,怕是连投胎转世也还是会怪自己贪图这一时“潇洒”。 再者…… 席临川扫了眼皇帝的神色:“陛下恕臣直言。” 皇帝点头:“说。” “姨母为执掌宫权,可以忍下心中愤慨抚养废太子;为让亲生儿子夺位,又可除抚养多年的废太子。陛下您为人心稳定,亦可忍姨母那么多事……” “太‘直言’了。”皇帝忍不住一声干笑,却未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席临川缓了口气,又道:“权力之事,可让人仁,亦可让人不仁。臣不知若手中之权再大一步,自己会是如何……但不如不知道。” 皇帝笑音微冷,沉吟了片刻:“你这是去意已决?” “是。”席临川应说。 . 呜咽的寒风刮出的声音有点瘆人。 席临川踏出殿门,望着黑夜刚舒了口气,目光就猛地停住。 短暂地滞了一会儿,他快步行下长阶,未站稳便急问:“怎么还没回去?” “我让母亲带泡泡先回去了。”红衣望着他,夜色中更显明眸清澈。她有点紧张地打量起他,上上下下地都打量了个遍,“没事了?” “嗯。”席临川点头,她顿舒口气。寒夜中,一股白烟十分显眼。 “……你别冻坏了。”他皱着眉头将她往斗篷里一罩,揽着她朝宫门的方向走去,偏要直白地再问一句,“干什么非得等着?” 红衣美目一翻,知他明知故问,偏就“死鸭子嘴硬”般的不承认:“怕泡泡在车上醒了,太吵。” 章节目录 第178章 免7职 年初五,从满朝文武到席府上下都被惊呆了。 皇帝下旨免了席临川的职、收了兵权,且连个原因都未说。 旨意是直接下到席府的,传旨的宦官踏进广和苑的门,语气抑扬顿挫得十分渲染气氛。读完了把圣旨卷好、往席临川手里一交,转身就走了。 正在卧房里陪着席小溪睡觉的红衣听得差点没晕过去,耳闻宦官的脚步声远去,立刻疾步往外走。 还未踏出房门就见席临川迎进来,悠哉哉的神色间竟一点失落都没有,从容自若地问她:“你听见了?” “你……”她错愕不已,又怕声音太大打扰席小溪睡觉。一把将他拽出卧房,“陛下为什么啊!” “我请的旨。”席临川微笑道。遂将除夕那晚回府后特意没提及的事同她说了,红衣哑了半天,怒问:“那日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你高兴得太早。”席临川啧啧嘴,“辞了官,我们就可以四处云游去了——我怕你高兴得太早提前连去什么地方都想好,末了陛下却不放人。” 她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 该高兴吗?好像是应该高兴的。这样她就再也不用担心他会死在战场上,席府又家底够厚,纵使无权无位,已有的家产也够他们“吃”一辈子。 但就是高兴不起来,反倒忧心忡忡的,甚至有点悲戚——大抵是因为这事太大了,让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一时便禁不住地将重心全放在了“失去了什么”上,觉得他受了重挫。 席临川凝视着她的神色,视线在越锁越紧的眉心上一触,便知她再想什么。 抬手在她脸颊上一捏,他轻松道:“高兴点儿。真是我主动请旨的——且我想得很清楚,没什么可难过的地方。” “嗯。”红衣轻应着,连点头都点得很犹豫。勉力从那份不安和负面的情绪里走出来,她抬头问他,“那……你日后就不用上朝了?” “是。”席临川点头。 她思了思,又问:“也没有没完没了的政事要琢磨了?” 他又说:“是。” “客套乏味的宫宴、复杂烦闷的府中宴请,也都没有了么?”红衣竭力提着一缕思绪,将先前所不喜欢的事情都明确点出来,努力让自己觉得他不干了才是最好的。 席临川再度应说:“是。” 她却还是觉得有点落差感,维持着理智道了一句:“哦,那很好。” . 在这样的事上,红衣尊重他的决定,却不代表人人都会如她这般。 陈夫人在听闻此事后生了一天一夜的闷气,而后怒然离开长阳,索性连上元节也不一起过了。 席焕和小萄也大为震惊,二人一同到了席临川的书房里,一唱一和、苦口婆心地讲了半天道理…… 奈何席临川就一个反应:“哦。” 第三天,连六皇子都亲自登门了。且看席焕的反应,并不是他请来的救兵。 六皇子刚十六岁,比席焕还年轻些,冷着一张脸的样子仍未褪尽稚气。 他大步流星地进了席临川的书房,刚道了一声“骠骑将军!”,就被席临川抬手止了话:“殿下,那是几天前的事了。” 六皇子僵了一会儿,又气又恼地径自在他案前的软席上坐下:“您到底什么意思?” “大夏无战事,我想换个法子活。”席临川犹是答得轻松坦荡。对方到底是皇子,他起身亲自沏了茶来呈过去,倒是有点疑惑和意外,“在下却未想到,头一个来劝在下的外人,竟是六殿下。” 坐在旁边的红衣也是这个反应。 她一直以为席家和这位六皇子唯一的交集,便是席焕给他当了伴读。至于席临川,她和他在一起这么久,都不曾见他和这六皇子见过面,完全不熟的样子。 “……我一直很敬重将军啊!”六皇子显然有点急了,茶也顾不上喝,往案上一搁,又说,“上个月,父皇刚说要再为我请一位武将做老师,我便提了将军。他原是答应了,怎么将军……” 席临川眉头微挑,不再纠正他这称呼上的习惯。悠悠坐回去,道:“大将军比我阅历深,何老将军也征战多年了,殿下不必担心没人教您。” “可是……”六皇子还要再辩,席临川目光不经意地一扫:“殿下还是请回吧。此前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已劝过我,我若有心留下,早就不提此事了。” 红衣眼看着六皇子面上的怒意腾到顶点,面色白了许久,又慢慢地缓下去。 倒是将情绪控制得不错,举止间半点分寸也未施,他起身向席临川一揖:“告辞。” 红衣暗地里吐了吐舌头,腹诽席临川把六皇子气跑了。 再看看他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默默地替六皇子觉得他这张脸格外气人。 手指在他肩头轻杵了杵,红衣忖度道:“其实你也不用辞得这么干净?不当将军了,给六皇子当老师也挺好?” 立了战功、再收个高徒……简直人生圆满啊! “嘁,免了吧。”席临川轻笑摇头,“就算我想,陛下也不会答应。” 红衣一怔:“为何?” “因为陛下要给他找的是太子太傅或太子少傅。” 他说得简练,红衣一讶:“陛下要立六皇子做太子?!” “是,早有苗头了,左不过是六皇子年纪尚轻,自己还未意识到。”席临川说着,扯了扯嘴角,“就姨母看六皇子那般不顺眼,我也当不成他的老师。” . 六皇子登门拜访、而后铁青着脸离开的事,不知被什么邪风吹了开来。 之后的几日席临川和红衣过着“睡觉睡到自然醒、醒了就逗泡泡玩”的闲散生活,没出府门,也没特意打听外面的事。 是以关于他被免职的议论,直至上元出府时,二人才又知道一些。 从在办灯会的西市前下了马车开始,他们就吸引了沿途几乎全部的目光…… 少女们看到席临川时还是难掩那种“花痴”,但年长一些的人们,则有了许多指指点点的举动。 好在几日下来,二人都已将心态调整过来,有了心理准备,也就无所谓他们议论什么。 席临川揽着红衣,乳母抱着席小溪,席焕和小萄离得略远一些。一家子逛得悠闲,猜灯谜、吃小吃,无比惬意。 今年设灯谜的花灯在灯市北边铺开了整整一条街,街道两旁各样花灯琳琅满目地自上而下排了三排。最下一排的灯谜最是简单,都是些常见的谜语,但凡读过几本书的,稍稍琢磨便能猜到谜语、把灯拿走,算是个“参与奖”,是以灯的样式也过于简陋了些;中间一排则很有了些难度,有需要猜谜者引经据典去联想的、也有需要博古通今才能知道谜意的,花灯倒是个个精致漂亮,只是想拎走实在不容易。 最上一排最美的灯,就是这设花灯的商人赚钱的手段了。 所有的花灯猜对拎走皆不要钱,但最上面这一排有些特殊。灯下写灯谜的字条是空的,由文人墨客、富家公子来出谜面——想出谜面须得先花十两银子。 而后若被猜到,猜谜者自是将灯拿走。但若没猜到,这灯最终就会挂到长阳城最大的青楼锦红阁去——那是长阳最风雅的一个去处,许多人慕名而往,但常常花重金也无法得见花魁一面。 是以能让自己极具难度的“大作”在里面悬挂上一些时日,也是很有面子的事了。 这样的“炒作”和红衣运作竹韵馆的手段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是抓准名流的心理赚钱。于是便也很成功,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常见温润公子执笔蘸墨,在众人的围观下挥毫书写,然后风度翩翩地继续逛市、或是立于一边等着旁人猜自己的迷。 目光所及之处,红衣倒看见了个熟人——何袤将军的那位幼子,何庆。 他正蘸好墨准备写灯谜,目光朝这边一扫却未多做停留,很快就落了笔。 灯市上的各样活动本就是众人同乐的事,他这厢提笔一写,周遭自有人跟着念。 声音中有男有女,带着好奇和思量,声声入耳:“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得志猫儿雄过虎……” 众人读完这三句,声音一同顿住,似是何庆笔下停了一会儿。倒是没妨碍红衣脑内自动续上下一句:落毛凤凰不如鸡。 “山川倾覆流溪贱。” 席临川脚下蓦然顿住。 他侧眸冷睇过去,何庆倒没看过来,正将笔搁回身边婢子手中的托盘中。 眼前骤一道人影驰过,转眼间,何庆已被一拳猛击在地。红衣惊然一望:“席焕!” 她下意识地便要去劝架,席临川忙将她往回一拽,几步上前,拎着席焕连避几步,冷喝:“住手!” “他敢连泡泡一起骂进去!”席焕怒不可遏,撸着袖子就要教训何庆。 红衣这才意识到为什么起了冲突。细一思那灯谜的最后一句,分明是指席临川被免去官职风光不在,连带着女儿也没了该有的荣华,甚至……沦落至“下贱”。 也是巧了,何庆虽不可能知道这原是红衣的本名,但这么一句,正巧把母女俩一同骂了进去。 席临川冷着脸将席焕放下,再度看向何庆,左手一拔席焕的佩剑,右手将自己腰间宝剑出鞘。 足下疾走而上,耳边惊呼连连。 章节目录 第17章9章 挽留 红衣被这突如其来的“掐架”惊得浑身僵住。 眼看着席临川提剑冲过去,她心里想拦,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一般。惊叫出声的同时下意识地捂住嘴,下一瞬,被席焕一拳打倒的何庆也已从地上跃起,迅速抽见抵住席临川迎面劈来的利刃。 二人僵持在这并不算太宽的街道上,周遭一片带着惊叹的呼声。席临川狠一切齿,被何庆抵住的剑陡向下一挽,突然而至的力道让何庆招架不住,慌忙弯腰避过…… “呲啦——”一声衣料撕裂,后背一条一尺长的新伤鲜血淋漓。何庆逃开数步后才敢定脚,手在背后一触后拿到面前一看,鲜红一片,惊怒交集:“你不要命了!” “你才不要命了。”席临川神色冷峻,倒没妨碍说出的话带着抬杠的味道。他稍一顿,缓了口气,续语声音微朗,“我有官无官,都不许旁人侮我妻女,你自己作死!” 他说着又上前过招,红衣在旁仍惊得无措,越惊慌越理不清思路。 别……别真闹出人命啊! “妻女”?!何庆也有点冤啊!他这话里真不可能包括她的,他不知道她叫关溪啊! 红衣想说点什么劝他,但见眼前剑光不断,便知此时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定了定神,只得将乳母挡得远了些,生怕误伤了席小溪。 席小溪端然没意识到眼前的事情有多危险,明眸看得认真,只觉得热闹。 周遭围观的众人,莫说上前劝架,连喊一句“别打了”的人都没有。 遥闻马蹄声急速而至。 反应快些的人们忙向两侧躲去,反应慢些的便也跟着让开。 很快现了一条过道。席临川抬眸,目光在齐行二来的数人身上一定,见飞鱼纹样齐整,心知还是不要当着禁军的面杀了何庆为好。 不甘地一咬牙,他沉了口气,脚下一扫而过,两柄长剑交叉刺出狠钉入地——愣是将何庆的脖子卡在了两柄剑下! “吁——”禁军勒住马,为首一人看看正在旁边掸手的席临川,又瞧瞧被“卡”在地上脸色惨白的何庆,眉心一皱,“上元佳节,席公子好‘雅兴’。” “不敢跟大人比。”席临川余气未消地将剑丢下,不咸不淡,“陪妻子逛逛集罢了,倒是大人上元巡街,必定别有一番乐趣。” 霍予祚骑在马上,脸都僵了。 ——关自己什么事啊?叫什么板啊?炫耀什么清闲啊?知不知道绿袖今天多大怨气啊? 心知席临川这是眼下心情不畅逮谁呛谁,霍予祚硬是忍了,眉头微挑:“陛下传公子进宫一趟。” 好嘛…… 红衣在旁直翻白眼。这何庆也是“属性特殊”,回回都和席临川当众过招,且有极大的可能直接闹到宫里去。 皇帝也是管得够宽,这二人目下都没有官职,他还非要亲自给收个场? 一行人各存怨念、互不搭理、互摆脸色地往皇城去。 大概是被席临川那番“大过年的你居然要上班”的言论气着了,红衣一路都真切感受着霍予祚的反击。路过个点心摊,就叫手下去买份点心,风轻云淡地说“夫人爱吃”;碰上个卖平安符的摊贩,还要去买个符,神情自若地道“夫人喜欢”…… 红衣一边忍着不评价,一边想让他闭嘴:多讨厌啊?这边刚打完架不知道后果如何,你还秀恩爱补刀?不怕席临川气急了捅死你? . 终于进了皇宫的大门,大概因为一行间的气场太过诡异,连宫人都不敢离得太近。 宣室殿门口,走在最前的霍予祚停了脚,清冷地一扫席临川和红衣:“我回去过节了。” ——哦,合着是因为他们这边闹了事,害得人家加班了啊。 一家子、外加何庆一起踏过门槛,皇帝在殿中负手而立,几人的礼刚行到一半,便听得他道:“又给朕惹事?” 席临川微滞,继续下拜,语气平静:“不是草民的错。” 皇帝被他这称呼一噎,没好气道:“哪个‘草民’敢打何将军的儿子?” “哪个‘草民’也没被他欺负家眷啊。”席临川反应得很快。感觉衣袖被轻一拽,侧目看去,旁边的红衣又是挤眉弄眼又是动口型:你别争啦!!! 皇帝将他们这点小动作尽收眼底,轻声一笑,目光落在何庆背部的伤上:“御医在侧殿了。” 何庆忙一叩首:“谢陛下。” 他离开,殿里就只剩了这一家子了。 皇帝又看向小萄:“闵太妃近来总觉得无趣,你去陪她说说话。” “……诺。”小萄叩首一应,迟疑着望一望席焕,躬身退去。 “六皇子在箭场射箭,席焕去跟他比试比试。” “诺……” 又把席焕夫妻也打发走了。 席临川和红衣心里都打起鼓来,总觉得后面必有“阴谋”,又不好问,安静跪着。 皇帝绕过案桌,悠哉哉地落了座,复睇一睇二人,啧嘴道:“突然无权无位,滋味不好受吧?” 席临川微愣,抬头看过去,皇帝又道:“这还是刚没了官职,何庆就敢当众扫你全家的面子。待得日子长了,都会有怎样的议论,你可想过?” 红衣心下一喟。 怪不得皇帝要亲自料理此事,原是为了这个。 “六皇子应是已同你说明了心思。朕已打算立他为储,它日若他继位,你不必担心会‘盛极而衰’。”皇帝淡看着席临川,替他分析着个中轻重。顿了顿,手放在案头一卷明黄上,“继续当你的大司马,现在不是你隐退的时候。” 红衣心里发沉,甫要出言轻劝席临川接受,抬眸却见他面色铁青。 话语生生滞住,她抿唇斟酌了一会儿,觉得还是该让他自己拿主意。 席临川安静了许久。 两世的风光皆在脑中闪着。 八百轻骑夜袭赫契、速战速决直取敌军将领首级、十八岁封侯、及冠之年官拜大司马…… 或许皇帝是对的,于他自己而言,一路这样的顺利,现下远不是他该隐退的时候。 他沉了一沉,只道:“陛下,大夏一时不会与赫契交战了。” 皇帝目光微凛,难以置信他仍是这样的反应,凝视了他须臾,才应说:“不错,但朝中不能没有将领。” “可远无从前那么重要了。”席临川缓然一笑,颔首抱拳,“陛下,臣已体会过旁人几辈子都得不到的无限风光,谢陛下为臣的前程着想,但……” 他舒了口气,笑容有点复杂:“但臣觉的,现下于臣而言,该是可以换个活法的好时机;于大夏而言,平安而无战事,也正是选贤任能、休养生息的时候,大夏人才辈出,陛下要再培养一位新将领,也不是难事。” 仍是没有继续为将的意思。 皇帝摇一摇头,提醒他方才的事:“朕以为你很在意你的妻子和女儿。” “是。”席临川点头,“臣纵使没有官位做倚靠,也会拼力护她们周全安稳——必要之时,臣可以拿命来抵。” “……就这样?”皇帝大有无奈之色,清冷笑道,“你有几条命,可以护她们一辈子?” 席临川神色稍凝,少顷,缓缓道:“好过臣在朝为官、让她们提心吊胆过一辈子。” 还真是死都不松口。 皇帝复又摇了摇头,叹息惋惜,又说:“方才不怨何庆。” 席临川未言。 “朕让他找你的茬的。”他苦笑道,“朕这般留你,你当真还不肯留下?” 席临川颔首答说:“不敢承陛下抬爱。” 皇帝的叹息愈加沉重。便是连红衣,都清楚地感受到他那份惜才的心思了。 忍不住又一拽席临川的衣袖,他反手将她攥住,压音淡然:“什么都别劝。” “朕可以拿你妻女的命威胁你留下的。”皇帝复又言道。席临川神色一紧,他径自又说,“但还是算了。” 皇帝的视线一睃侧旁的宦官,即有宫人上了前。他拿起案上的另一卷明黄交到那宫人手里,再度看向席临川:“这道旨你拿去,别的话朕不劝了。” ……什么旨? 席临川有些疑惑地接过,刚要展开,皇帝却说:“回府再看。” “……”他的手停住,愈显不解。皇帝揉了揉额头,皱了眉道:“看完不必再折回宫来,日后无召也不准求见,免得朕想收拾你。” “……哦。”席临川心绪复杂地应了,看看手里捧着的圣旨,又看看皇帝的神色,“那臣起来了?” 皇帝“嗯”了一声,淡道:“起吧。” 席临川松了口气,扶着红衣一同起了身,默了会儿,又问:“那臣告退了?” 红衣狠狠在他胳膊上一掐。 ——干什么啊!!! ——为什么口气这么欠揍啊!!! ——挑事啊!!! ——怎么感觉皇帝现在这么可怜啊!!! 她尴尬地陪着笑看向皇帝,皇帝也正好抬眼看过来,目光在二人间一荡,平心静气地道了一个字: “滚。” 席临川和红衣维持着不要脸的微笑,退出了宣室殿。 行下长阶,红衣扭头望了望殿门,一把抽过席临川手里的圣旨:“写的什么?” “回家再看。”席临川将圣旨抢了回来,淡泊道,“陛下不想我折回来谢恩,我若此时看了又不谢不合适。” 红衣黛眉一挑:合着你已经知道写的什么了…… 章节目录 第180章 终8章 回府打开那道圣旨,事实却证明……席临川猜错了。 他没拿给红衣看,红衣看看他的神色,也不好去抢着看——之后将近一刻的时间里,席临川坐在案前,神色呆滞颓然,魂不守舍得好像刚目睹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噩耗。 她半天都没敢吭声,明眸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心中在使劲猜圣旨里到底写了什么。 抄家?皇帝刚才的口气不像啊…… 下旨训斥一顿以抒发心中不快?那刚才当着面多骂两句多好啊,怎么也比让他拿回来看解气啊! “……临、临川?”红衣终于忍不住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抬眼,忙问道,“怎么了?” “唉……”席临川一声叹气,声音悠长,啧了啧嘴,吐了两个字,“自责。” “……”红衣不解地望着他。 他颓丧地伏在案上,闷闷地又吐了两个字:“内疚。” “……”红衣眉头一挑,终于伸手去取那现在被他半压在胳膊下的圣旨了,扯了一扯,他没主动挪开让她拿得方便,但也没做阻拦。 终于抻了出来,红衣目光扫过前面一大堆客套话,终于寻到那句重点:复赐冠军侯位,邑一万六千户。 一时连红衣都愕住,听到他发蔫的声音问她:“明白我的心情了吗……” 她木讷而僵硬地点点头:“懂。” . 这道旨意,和席临川所想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他猜到皇帝必是赐了个爵位下来——因为这样的事此前也不少见。原本没有爵位、但是朝中重臣的臣子辞官,皇帝便额外赐个爵位下来,一两千户的食邑、最多三千户,让受封之人余生纵无实权也有荣华,算是对多年效忠的报答。 但他这个…… 席临川的侯位,因那次遇刺后想保红衣、和皇帝使了个心眼,被皇帝一怒之下贬黜了。在那之前的食邑总共有多少,他也没有仔细算过——他对这样的事总是很不上心,一切封赏的旨意传来,他就依礼接旨、接完就忘,何况他要为军中之事忙碌,封地又不用他亲自去打理,更没多在食邑数字上分心。 但即便是这样,蓦地见到“一万六千户”这数字,他也明白这大抵是怎么来的。 这决计高于他此前的食邑,且高了不是一星半点,端然是把后来免侯位后几次出征凯旋的封赏也加上了…… 朝中食邑比他高的,大概也就只有大将军郑启了。 到底是他辞官在先,且是皇帝软硬兼施地挽留都没动摇。他战功不少是不假,但中间夹杂了这样的原因,他面对这样的封赏,也委实需要缓缓…… . 二月初,一封信从宜宁送来,信封厚得像是装了本书。席临川扫了眼那信封上的字迹,舒了口气,走出书房去找红衣。 席小溪已有半岁,红衣终于可以放心地让乳母带她,自己也得以抽出空暇来打理竹韵馆的事情。或自己去竹韵馆、或请几位能管事的舞姬来席府,忙得不可开交。 她将席府中的舞姬也并入竹韵馆的“业务”中,不仅是为排出更好的舞,还因在竹韵馆到底见外人的机会多些,兴许还能寻个好人家嫁了。 即便不嫁人,在竹韵馆一阵子也能练出“综合能力”,远比靠着席府过日子强多了——虽则席府有能力养住这批人,但多些生存技能也不是坏事。 “笃笃。” 门声一响,几人停了交谈,一并向门口看去。 见是席临川前来,旁的舞姬很是识趣地行了一礼,立刻避开,独留下红衣在房里。 “……有事?”红衣看向他,席临川撇撇嘴:“其实是难得‘无事’。” 她哑音一笑,明白他什么意思。 封侯的旨意自然不能仅是自家知道就可,那道旨意传遍满朝,以至于此前的半个月里来访官员不断。 偏席临川存着负罪感,完全不想听什么道贺。原本“随性”的属性就被发挥到了极致,任谁来拜访都闭门不见,反正并不在意旁人怎么议论。 两三天前,这样的纷扰才可算逐渐消停下来,直至今日,终于直至晌午都再无人敲门,红衣瞅瞅他的面色:“所以心情很好?” “嗯,好多了。”席临川笑舒着气坚定点头,遂是问她,“可想出去看看?” 出去看看? 红衣浅怔:“你是说出长阳?” 席临川点头:“好地方可多得很。” 然后,红衣拆开他递过来的那封很厚很厚的信后,就傻了。 撑得满满的一只信封,里面没别的,全是房契地契。从离得不远的淄沛到大夏最北边的翰邶、宜宁皆有。单看地契里所写的面积她没什么概念,但许多地契后面都附了张图纸…… 红衣满含诧异地翻了半天,各处宅子有大有小,但皆是亭台楼阁齐全,有的还依山傍水带湖泊,就算只看图纸也知道绝对没有“小户型”。 ——干什么啊!不是出去游玩吗!为什么要在全国各地买房啊!!! 抬头看看眼前神色平淡的席临川,觉得自己突然实打实地体验了一次“侯夫人”的待遇,还真是“万户侯”的夫人的待遇…… 这做法委实是太土豪了点——虽然大夏房价不高,但毕竟是这么多处。何况,光买房也还罢了,想随时去随时能住就得一直有人收拾、就得下人齐备…… 红衣嘴角抽搐了半天才说出话来,神色殷切:“夫君,您是觉得这么扔下官位愧对陛下,所以帮各地解决一下失业率的问题吗……” “……”席临川已然习惯了她说话时偶尔会有他听不懂的词的问题,没急着追问,只用手指敲了敲那一沓房契地契,“快挑个最想去的地方,余衡和南芜会先帮我们打理好,其他宅子就可日后再慢慢收拾了,他们还等着回话。” “嗯……”红衣手上将这一沓房契翻来翻去,觉得自己俨然是个房地产开发商。翻了一会儿目光一定,开心地抽出一张,“这个!据说映阳雪景美!席焕和小萄也想去。” “……红衣啊。”席临川眉头轻挑,面无表情地只给了她一句话,“现在都二月了。” . 数辆马车先行离开了长阳城,两日后,一匹骏马疾驰而出。 快到让旁人看不清是何人在驭马,只剩了纷纷避让的份儿。遥遥眺望着艳阳下的黑影,耳闻女子惊恐的声音传来…… “你……你慢点!喂!” 若不是在马上完全处于弱势,她现在一定想动手打他。 实际能做的却只是紧伏在他怀里,连眼都不敢睁,一看两侧飞速划过的风景就眼晕! 在二十一世纪时,她只是偶尔会晕车的,眼下却觉胃里翻江倒海得厉害,又因为害怕,连吐都吐不出来。 “席临川你……停下!停下!”红衣终于怒了,环在他腰间的手用力掐下去,席临川猝不及防地一痛,终于稍勒了马,“吁——” 改为慢悠悠地走,他一边看着路一边时不时地低眼轻瞧还缩在自己怀里不敢抬头的妻子,忍笑了半天,板着脸道:“快了怪我?” 红衣无力地翻翻眼睛,反问:“难道怪我?” “自是怪你。”席临川一手松了缰绳抚在她背上,“还不是你一连念叨了三天,觉得让席焕小萄和乳母带泡泡不放心,怕她路上饿了渴了病了丢了……我也怕啊,除了怕这些还怕你想出毛病,当然要早点追上他们。” 追、追上他们……?! 别闹!!! 他们提前离开了两天呢!!! 红衣立刻撑身坐了起来,因她原是倒坐着伏在他怀里,这般一坐起来就成了和他面对面。 满脸肃然:“我才不想她呢!小萄比我心细、乳母比我会带孩子,再说谁敢绑冠军侯的女儿啊?是吧?咱慢慢走着……” 席临川眉头微挑:“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红衣立刻承认,语中一顿,又道,“慢慢溜达,沿途还能看看大好河山!不然浪费了!” 他欣然一笑——嗯,他也是这个意思。 长阳城外至下一城的这一路,风景就很是不错。苍茫草地与小道相应,视野开阔,微风轻拂。 席临川扶着红衣下马,自己一手牵着马、一手挽着她,望着面前小路,忽地失笑。 “笑什么?”红衣好奇地望着他,席临川摇一摇头:“笑这辈子有意思。” 她追问说:“怎么有意思?” “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最大的乐趣是再走上一世的辉煌,或是找寻两世的不同。”他笑看向她,轻轻一吁,“突然想起来已有很久没在意过上一世了,方才一算才知,上一世的此时,已魂归西天。” 往后的日子,就真的是个“全新的开始”了,皆是他没走过的路,不同之处会越来越多。 “哎……”红衣闲闲地叹气撇嘴,“可我还真想知道几十年后会是怎么样——可惜,我从前在的那个‘未来’,好像跟这大夏不连着,没读到过这段历史。” 若不然,像席临川这样的少年将军,必定也有光辉一笔。 席临川笑而不言,红衣兀自沉浸在惋惜里思量了一会儿,忽而“呀”地一声。 “嗯?”他一奇,转而听得她又一声懊恼的“唉”,之后,颓丧到直接坐在地上。 “……怎么了?”他哭笑不得地伸脚在她鞋尖上踢了踢,“起来,咱们可以慢慢走,但不能坐着不走。” “我后悔啊!!!”红衣仰天大呼,悲愤得要哭出来。 席临川愈加纳闷:“你后悔什么啊!” “你知道吗……”红衣扁一扁嘴,泪汪汪地看向他,“我穿越之前,看到过一个故事,里面的女主角姓席、背景是大夏。但是、但是我当初忙着找工作,看了一章就关了!” “……”席临川的心情十分诡异。 “而且那个女主也重生了呢!是不是你遗传的!”红衣认真道,仔细回思一番那个已在印象中模糊的“第一章”,又说,“将门之后!长得很美!” 还真是……越说越像了呢。 席临川蹙蹙眉头,问她:“故事叫什么名字?” “《为妃》。”红衣脱口而出,转而意识到他在想什么,一翻白眼,“你别想着去找。那是我们那个年代一个恶趣味的作者写的一个恶趣味的脑洞大开的文,大夏才不会有呢……” 她抽抽鼻子,环膝又道:“再说就算是咱们的后人,那也是‘后人’,在咱们之后……” 这会儿找到书,那不就成预言了吗! 席临川沉默了良久,复又踢踢她的鞋尖:“哎……” “嗯?”红衣悲愤着不想理他。 他说:“女主将门之后,而且姓席?” “对……”她点点头,复一抬眼,“怎么了?” 席临川稍吸了口气,沉吟了一会儿,诚恳道:“我觉得姓席的人不多,如果这故事真是咱们的后人的,应该不会是泡泡嫁了个姓席的人。” 那就是说…… 红衣顿时面色惨白。 如果他们只有泡泡这个女儿,泡泡嫁给别人后,孩子就不姓席、就没了后面的席姓女主。 就是说他们还会再生……至少一个…… “不!一定不是这样!”红衣一想到生孩子的剧痛就哭天抹泪,“也可能是席焕和小萄的孩子!或者我们给泡泡招了倒插门女婿!啊……你别拽我!” “哈……”席临川一声低笑,硬拖着她起了身,拽着因为“突然得知真相”而嚎啕不止的妻子继续往前走,一边拽还得一边哄,“哎……别喊了乖!孩子的事咱们随缘……别咬!啊——” 几尺外树上的鸟儿被震天的惨叫声惊得齐齐腾起,阳光下,被男子牵着的马儿“吭哧”了两声,好像在嘲笑两个主人的没正经。 席临川颤抖着看了看手上的压印,大是痛苦:“你……下口这么狠……” 红衣擦了擦嘴上的血迹,神色谨肃:“好了,你先疼过了,我也不怕再疼一回——我们再生一个吧。” ……?! 什么啊! 席临川阴着脸去吸手上流出来的血,话语冷冷:“你本就想再生一个吧……” “啊哈被你发现了!”红衣眉眼一弯,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迅速挣开他的手,蹦蹦跳跳地向远处跑去,“但就是要你也疼一回!你打我啊!”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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