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灰のAsada。)为您整理制作 久久小说下载网(PC版:www.txt99.com 移动版:m.txt99.com)转载 《古代形婚守则》 作者:君约 文案: 据说公主是个药罐子。 据说驸马是个断袖。 据说公主心里有人。 据说驸马心里也有人。 据说公主和驸马心里的人是……同一个。 众人:开毛玩笑? 佑和的心几乎是崩溃的: 穿成病歪歪的短命公主是她的错嘛?! 默默喜爱自己的救命男神碍着谁了?! 为毛那个断袖将军就成了她的驸马?! 拜托!月老皇兄不乱点鸳鸯会死吗?! 全京城谁不晓得,那货明明就是她的情敌好嘛?!!! 佑和公主的形婚守则: 一、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二、你爱你的,我爱我的,和被爱者无关。 三、待我薨了,你娶你的,娶男娶女随你。 温馨提示: 1.穿越甜宠文,前期大概没法太甜。 2.男主非断袖,那其实真是个传说。 3.本文架空,双处,1V1。   第1章 蛋疼的赐婚 八月仲秋。 天气仍是大热,下晌的日头不刺眼,却也是狠毒狠毒的,一丝风儿也不见,树影儿纹丝不动。 京城最繁华的重华大街上,此刻亦是行人寥寥——自从两日前,一位老翁当街中暑身亡,逛大街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毕竟谁也不想被日头烤死不是?一时间,郊间庄园、林间山庄这类避暑胜地人满为患,就连京城北郊最破落的清尘寺也突然多了不少香客,城内倒是空荡了。 整座京城都因这酷热沉闷起来,而那重重高墙环抱下的皇宫,更是闷得教人心死。 然而,对此刻身在安阳宫的佑和公主而言,比这暑热天气更教人心死的,无疑是一个月前,皇兄明德帝颁下的那一道明黄明黄、黄得亮瞎她双眼的赐婚圣旨。 作为一个遭遇婴儿穿,并在这个架空时代生活十五年的穿越者来说,佑和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方式、人情风物、礼仪风俗,并将以皇帝最疼爱的公主这个令人艳羡的身份度过短暂的一生——如果三年前那位应征进宫为她诊治的神医没有瞧错,她将活不过十九岁。 前世,她死在二十岁生日过后的第十五天。倘若真被神医言中,那么一定是穿越大神心疼她前世命苦,给了她一个超棒的出身,却忘了帮她改改短命鬼的苦逼命格。 好在,前世几乎在病房度过二十年的佑和并没有被这现实吓到,相反地,她的心放得比前世宽多了——再坏,还能坏得过上辈子吗?而且上回一死穿成大盛朝公主,衣食不愁不说,还有人天天上杆子伺候,身份尊贵,还有个疼爱自己的皇兄,简直比上辈子一出生惨遭抛弃的命运好太多了好嘛!她还有什么可嫌弃的,好好地活完十八年,就该偷笑了。 然而,这个想望却在一个月前,被她最亲爱的皇兄给毁了。 赐婚? 这两个字从那个圆脸黄牙最会拍明德帝马屁的总管太监嘴巴里跳出来时,佑和当时的心情绝壁比晓得自己穿成个婴儿时更震惊。用她的贴身侍女小莲花的话来说,她当时的表情应该是“就像被雷劈了,还是被好多道雷接连劈来劈去最少劈了一个时辰”。佑和想,她那时的模样大概不是“目瞪口呆”能形容得了的,也许“心中有一万只草泥马跑过”这句子也不是很贴切。 震惊之后,佑和脑袋里的第一个念头是:皇兄跟那个叫萧直的什么仇什么怨哪,至于这么坑人家?大盛朝谁不知道圣宠优渥的佑和公主是个短命鬼! 然而,这个念头还没跳过去,有两个字突然在她脑袋里无限放大——萧直?萧直!不就是那个京城赫赫有名的断袖将军?! 这下,佑和震惊的点完全变了——皇兄到底是不是她亲哥哥啊?就算有个药罐子妹妹很苦恼,也不至于这么急着脱手,连驸马的性向都不考虑了吧? 这个萧直萧将军,佑和虽然没见过几回,但是人家搞断袖都在京城搞出了名了,她能不晓得吗? 他叫萧直,据说身材昂扬修直,性子耿介正直,总之,这个萧直他哪儿哪儿都直,除了……性向。 他叫萧直,可他却是个弯的。 若说只有这些,佑和还不会有这么大反应,重点是她还了解了一些更惊人的信息。 说到这里,不得不交代下,佑和公主虽然两世为人,可她那两世加起来,都没认识几个男人,更别提谈恋爱这种对她来说奢侈至极的事了,是以她在感情上完全就是一张白纸。不过,这张白纸在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五年开始添了一小抹色彩,并在随后的十年里不断扩大,最终成了一幅美好的图画,而图画的主角就是曾为大盛史上最年轻的左相,后自请离京,出任大盛北地大军军师的陆临遇。 这个陆临遇是陆国公陆昭的嫡次子,端的是少年英才,不仅相貌俊雅清逸,更是才华横溢,从诗词歌赋到治国策论,没有能难倒他的,在大盛颇有才名,曾一度与武学才能出众、骁勇善战、俊朗挺拔的萧直并称为“大盛文武双杰”。 一文一武,两个大好青年,佑和都不甚熟悉,却独独对“文杰”陆临遇另眼相待,其来有自。那是她五岁那年,因一个意外,她曾被十四岁的陆临遇救过一回,从此便记住了,后来便对陆临遇注意起来,到她九岁那年,她觉得她这样子应该是喜欢上人家了,于是就默默地把他在心里放了六年,直至今日。这十年中,虽然甚少见面,但佑和对陆临遇的消息格外关注,后来便晓得了一些骇人的秘辛。 秘辛当然和陆临遇有关,但是另一个主角却是“武杰”萧直。 说起萧直,全京城人人都晓得他和陆国公府的关系。 据说,萧直的父亲萧展将军与陆国公是故交,萧展将军当年殉国,第二年萧夫人就去了,将军府里就只剩了萧直这么一根独苗苗,那时萧直才九岁。 陆国公念及故友情谊,又见少年萧直勤勉懂事,心里疼惜喜爱,便将他接到府里照顾教养,俨然当作自己儿子,是以这萧直与陆临遇几乎是一起长大的,两人感情极好,一文一武,都是大盛栋梁之才,原本人人夸赞,谁知好着好着竟然到后面就好出事儿了。 据说,萧直对比自己小三个月的陆临遇产生了断袖之情,并且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而陆临遇却是个正儿八紧的直男,萧直费了好多年也没能将他掰弯。陆临遇不堪其扰,舍下左相的位子,逃到了北地,一待就是两年,都没见他回来过。萧直情伤太重,不愿待在国公府睹物思人,不久就搬回了自己家的将军府。一对好基友就这么分道扬镳了,实在令人唏嘘,萧直自此就得了个“断袖将军”的名头。 因为这件事,佑和在心里默默憎恨了萧直好一阵子,因为她觉得要不是萧直逼走了陆临遇,她起码还能偶尔在皇兄那里见到他一两眼,现在都两年没见过了。但是后来,佑和就不怪萧直了,因为她觉得萧直一定也在跟她尝着同样的相思之苦,而且他们相思的对象是同一个人,那么也算同病相怜了。 不过,在接到圣旨之后,佑和就把同病相怜这茬儿忘到天边了,毕竟谁听到自己要嫁给断袖而且那个断袖还是自己的情敌这个晴天霹雳后还能淡定得了?! “公主……”瞧着佑和公主一双柔荑快把莲池里那几株千瓣红莲给揪秃了,宫女秋昙简直百爪挠心,不知道千瓣莲多矜贵吗?培植起来有多难吗?整个皇宫里都没多少,皇上特地赏了公主一池,哪能受得起公主这般残忍的糟蹋? 为免公主继续辣手摧花,秋昙决定赶紧把陷入呆滞状态的公主唤醒。 “公主还是上榻小睡一会儿吧,皇上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过来的。”皇上当然不会过来,人家明德帝这会儿正在韶山行宫避暑呢!避暑是其一,其二大概是为了躲妹妹。自打圣谕传来,佑和不知求见了多少次,可她那个妹控皇兄跟鬼上身一样,头一次当她是牛鬼蛇神一样避着,只让太监传话说君无戏言,赐婚一事无可转圜,让公主安心待嫁。 安心待嫁?佑和能安心待嫁才有鬼! 盯着散落一池的莲瓣,佑和公主弯弯的黛眉微微皱了,密密长长的羽睫颤了一颤,一声叹息随之逸出。 “公主……”秋昙关切地望着她,眼中满是同情。在她眼里,佑和公主真是太苦命了,从小饱受病痛折磨,喝的药比吃得饭还多,明明是个尊贵的公主,却没享多少福,眼下皇上还赐了这样一门婚事,教谁接受得了嘛! “秋昙,你说我会不会是皇兄捡来的?”佑和公主清灵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哀怨。 “公主怎会这么想?”秋昙吃了一惊,“公主当然是真正的公主。” 佑和叹了一口气,小巧的脸蛋儿白得无一丝血色,“那我真的想不明白,皇兄为何突然这样讨厌我?” 秋昙杏眼瞠圆:“皇上怎会讨厌公主呢?谁不知道皇上最宠爱公主了?”虽然皇上这回的行为连秋昙也觉得不能理解,但这么多年来,明德帝是怎么对佑和公主的,秋昙可是瞧得一清二楚。 佑和眼眸黯然,面露惆怅:“他急着把我嫁出去,都急得慌不择路了,现下又一直躲着我,这还不明显吗?”经过一个月,赐婚这件事带给她的打击已经从“嫁给萧直”转移到“皇兄要抛弃她”这个认知上了。 重生十五年,做明德帝的妹妹做了十五年,皇兄的宠爱早就让佑和无法割舍这段兄妹感情,虽然有几个异母兄弟,也有不少堂姐堂妹,但佑和始终觉得只有明德帝是她真正的唯一的亲人。而现在,她最在乎的皇兄竟然说也不说,随便挑了个断袖就要把她嫁了,连个解释也不给,教她怎能不乱想? “公主别这么想啊,不如咱们换个角度想想皇上的用意,您看啊,萧将军人长得英俊,武艺又好,对皇上又忠心不二,也确实是姑娘家心悦的好儿郎啊,除了……”除了他是个断袖。这话秋昙当然憋回了肚里。 佑和长睫一掀,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这……”这下秋昙也没法替明德帝解释了。唉,萧将军什么都好,就是不喜欢女人。可这一点就足以让所有爱慕他的姑娘心死得透透的。 何况,佑和公主并不爱慕他。 第2章 避你妹的暑 一阵匆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莲池边沉默相对的佑和公主和秋昙齐齐转头。 安阳宫的小太监张石满头大汗地奔进园子里,向佑和禀报,道是乐安郡主来了。 佑和心里顿时一松,生出一丝希望,顾不上再摧残可怜的千瓣莲,忙往院子门口去了。 刚跨过门槛,就与来人撞上。进来的少女一身薄薄绿裙,身姿比佑和圆润些,脸若芙蓉,白里透红,瞧起来与佑和一般大小,但她全身上下都洋溢着活力,与佑和的憔悴苍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佑和……姐姐!”少女才唤了一声,就开始扶着佑和的手臂大口喘气。 “跑这么急?”佑和撑着她,伸出手轻轻替她抚着背心,一旁的秋昙连忙上前搭了一把手,“乐安郡主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乐安吸了一口气,连连摆手,紧接着就对佑和道,“父王去见皇后娘娘了,我乘这空子偷跑来了,父王最近管束得紧,不让我管姐姐你的事!” 闻她此言,佑和的心一下子沉了:“这么说,皇叔也不愿替我说话了?”所以她现在是孤立无援了是吗?连皇叔都不愿开口,那还有谁敢冒着惹怒龙颜的风险反对赐婚呢? “佑和姐姐,你恐怕得另想办法,听说皇帝哥哥最近都没打算回宫,也不知道要避暑避到什么时候,莫不说父王现在不愿意开口,就是父王愿意帮忙,如今也见不到皇帝哥哥的面啊!”乐安郡主瞧起来也很替佑和着急。 避暑避暑,避你妹啊!实在太过分了!佑和心中窝火,心道“避你妹啊”这句话实在用得一语中的,她的皇兄可不就是在避她吗? 唉,一声低叹堵在喉里,佑和眉眼更加阴郁。 “哎呦,我真是弄不明白,皇帝哥哥是吃错了什么药吗?突然来这么一出?”瞧见佑和脸色沉重,乐安心里也忿忿不平,转瞬她眼珠一转,想起了什么,忙道,“姐姐你不如等那个萧直回京,遣个人去同他说一说,如今他不在京里,皇帝哥哥也只是派人把圣旨送过去了,兴许他心里也同姐姐你一样着急,就等着回来同皇帝哥哥谈退婚的事呢!这样一来,你们俩人都不愿意,那皇上也不能勉强你们两个人吧?” 萧直肯定是不同意的,这还用说! 对断袖来说,性别不同,怎么在一起? 可他的态度如何,一点参考价值都没有好嘛! 强扭一根瓜和强扭两根瓜,只是多了一根瓜的区别而已,对那个自作主张的月老皇兄来说,这都不是事啊! 佑和不是没有仔细想过。皇兄这一回做得这么绝,想来必定是有预谋的,说不定他就是趁着萧直不在京里才把这事儿拍板了,否则他不只要躲她这个妹妹,还要躲那个萧直呢! 这个皇兄,真是老奸巨猾外加闲得慌,心思不放在国家大事上,倒是全拿来算计自个儿亲妹妹了,这是明君干的事儿吗?佑和在心中暗暗决定,这笔账不能忘记,等她将来到了下面,见了父皇母后,一定要记得把这事儿跟他们说叨说叨,然后让他们夜夜去托梦,烦死那个自作自受的皇兄! 佑和心里腹诽着,与此同时,身在韶山行宫的明德帝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把窝在他怀里的李贵妃喷了一脸口水。 不过李贵妃一点也不嫌弃圣上的口水,她温柔地替明德帝抚着胸口,细声细语道:“这山上比宫里凉多了,皇上莫不是有些受寒了,可要唤太医来瞧瞧?” “不用!”明德帝一脸不以为然,只是摸了摸好看的鼻子,幽幽道,“大概是佑和又在怨朕了!”说着,俊朗如明月的龙颜暗淡了几分,“唉,朕这回做得这么狠,佑和一定骂死朕了!”说着又叹了一声,“唉!” 李贵妃是个有眼力劲儿的,先前在宫里就曾探问过赐婚那件事,但被明德帝带过去了,她就知晓这件事大概是不好问的,便再没提过,不想今日明德帝竟然自个儿先提起了这个话头,李贵妃心里就在打鼓了:陛下这是想说呢,还是不想说呢?她到底是该表示一下关心呢,还是继续装聋子,当没听过赐婚这件事儿呢?唉,皇帝心,海底针,圣意难测啊! 李贵妃这头还没做好决定,明德帝又自顾自地说起来了:“这次出宫也有好些日子了,佑和也不知好不好,宫里传来的消息只道是无碍,也未曾发病,可朕到底是不大安心啊!” 都说到这程度了,李贵妃心道她要是再装傻子,话都不接一句,皇上怕要对她这个贴心的枕边人有意见了呀! 瞄了一眼明德帝的表情,李贵妃安抚道:“皇上别太担心,宫里每日都传消息,人人都晓得皇上关心佑和公主,若是一有风吹草动,自然会第一个报上来!”说到这儿,李贵妃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转,这才又道,“皇上若是想念公主了,咱们早些回宫就是!” “那不成!”明德帝想也不想,一口驳回这提议。 “这……”李贵妃沉吟着,没再说下去,只是在脸上堆出迷惑而又茫然的表情,默默地瞧着明德帝。 明德帝摸了摸她的小手,徐徐说道:“暂时还不能回宫,都躲了这么些日子了,索性再坚持坚持,朕暂且先做个让她讨厌的坏哥哥吧!” 皇上这话说得,可真是含蓄又隐晦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嘛!说直白点啊喂! 李贵妃心里跟猫抓了似的,她也好奇呀!是个人,都有八卦的爱好好吗? “皇上,容臣妾斗胆问一句,皇上……为何突然决定把佑和公主许给萧将军呢?”她终于还是问出口了!好奇心害死猫啊! 李贵妃心里悬着一桶水,连呼吸都屏住了,深怕下一刻明德帝就怒目而视。 幸运的是,明德帝并没有吹胡子瞪眼,反而一脸风平浪静,李贵妃不知自己有没有瞧错,她怎么觉得皇上那好看的唇角似乎有了笑意呢? “爱妃也觉得奇怪?”明德帝确实在笑,不等李贵妃回答,他继续道,“不只爱妃,恐怕全京城的人都想问朕这个问题吧?”说完,他竟一个人纵声大笑起来。 拜托!这是闹哪样,皇上你不知道你这样突然大笑让人很莫名其妙很害怕吗?你瞧,你的爱妃都要被你笑傻了——李贵妃一脸呆滞,心道皇上这是吃错了药了吗?还是……她的问题真的很好笑? 笑了好一会儿,明德帝才注意到自己的爱妃正一脸痴傻地盯着他,他这才觉得自个儿大概有些失态,于是假咳了咳,正正脸色,缓缓道:“这是个承诺,也是个秘密,即便朕是皇帝,也要守诺,所以——不能告诉爱妃。” 李贵妃的表情更加痴傻了。我说皇上,您是逗着人家玩儿吗?既然不能说,您干嘛老提个不停,还笑得那么恐怖! 李贵妃不晓得明德帝此刻的心声啊。其实他也憋得好难受啊,唉,他那时为何要答应得那么爽快呢?想来想去,只能怪自己当初年少轻狂,这下算是把自己弄坑里去了,原来保守八卦秘密有这么艰难啊! 而明德帝也有不晓得的事啊。他不晓得,他的妹妹已经准备使出压箱底的绝杀招来逼他乖乖现身了。 安阳宫。 宫女小莲花刚刚掌了灯,秋昙端了一盅药到檀木榻的小几上,服侍佑和沐浴的两个宫女替她穿好衣裳,扶着她过来榻上坐下。 佑和从容地喝完药,接过小莲花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唇角,这才开口道:“明日一早,秋昙你让张石去太医院把那儿值守的太医全请过来。” “啊?全请过来?”四个宫女全都吓了一跳。 “公主又觉得不舒服了吗?”小莲花忙问。 “不是,我没事。”佑和把帕子递给小莲花,淡淡道:“我要装病。” “这……”其他人还在发着愣,宫女秋昙立刻就明白了。 “公主是想骗皇上回来吗?”秋昙探问。 “嗯。”佑和点点头。 “可是……”秋昙欲言又止,不由地想起了佑和公主七岁时的那件事。 秋昙比佑和大了有六岁,记性又极好,多年前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清楚地记得那是佑和公主第一回装病。 那时皇上准备去江南,公主想跟着去,皇上不允,公主就跟皇上闹了脾气,最后还装病,想逼皇上答应。 正在宫外微服私访的明德帝不知她是装的,以为她真的犯病了,接到消息,急火火地往回赶,结果一时不察,就入了一帮西宛刺客设好的陷阱,虽然最后官兵及时赶到,剿灭了匪徒,可明德帝也受了伤,足足养了半个月才痊愈,佑和公主为此自责不已,日日去看皇上,守在病榻前不肯走。 便是那一回之后,佑和公主叫她们几个宫女做见证人,发誓以后再也不装病骗皇兄。 后来,佑和公主真的再也没装过病,秋昙没想到今日公主会想故伎重演。 秋昙琢磨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公主您还记得以前曾发过誓吗?” 佑和心里一痛,但还是答道:“我当然记得。可这次,是皇兄逼我的。” 第3章 妹控的软肋 秋昙或许未深想。 其实,佑和违背誓言,翻出尘封八年的杀招,亦是经过一番挣扎。那年明德帝受伤一事,她想起一回,心里便难受一回。 佑和前世是真的缺爱,穿到这里,自小便受宠爱,虽然那个生她的母后是个高龄产妇,且身子本就不好,一生下她就撒手人寰,但她的父皇长兴帝老来得女,又是最爱的皇后诞下的,再加上佑和自小病弱,一条小命几回都险些丢了,长兴帝对她是又怜又宠,打小就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兴帝晏驾以后,明德帝继位,对这个一母同胞的小妹妹更是爱护有加。是以,佑和来到这边待了几年,也被宠出了一点性子。而明德帝受伤一事于她,是一个转折点。 自那以后,佑和那一点小性子收敛殆尽,只因每次刚想任性一回,那件事就像针一样刺到心里,提醒她:即便是最受宠的公主,也不能作。因为人一作,不是害己,就是害人。 佑和不想害人。尤其是自己的亲人。 但是,再有贤德的公主,一旦被逼急了,也会任性的。 佑和不晓得,她任性的资本还在不在。皇兄这么急着将她撵出宫去,还会像以前一样在乎她吗? 佑和纯属瞎担心。 一听闻安阳宫清早召了太医,明德帝连叫人先探个虚实都等不及,当日晌午就杀回了宫。 安阳宫里一片宁寂。 佑和倚在小榻上,正吃着秋昙做的红豆牛奶沙冰——这类小吃食,几年前秋昙就在佑和的指导下折腾出来了。与此同时,安阳宫的玉衡殿里,一众太医排排坐,全成了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 自打一清早被公主宣召来,两个时辰过去了,他们连公主的面都还没见上,就只有安阳宫的大宫女秋昙来露了个脸儿,只道公主正在睡回笼觉呢,让他们先等着,接着又客客气气地给他们每人安排了座位,还奉上了上好的饶泉香茶。 这期间王皇后来了一次,众太医行了礼之后,端庄优雅的皇后娘娘便径自去公主寝宫了,待王皇后出来,众太医忙上前询问,谁道皇后撂下了与秋昙一样的话,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太医们猜测着公主这个回笼觉是不是睡得太久了些,该不会是病一犯就睡得厥过去了吧,就在此时,一声“皇上驾到”把他们惊得屁股一颤,立刻站起来,齐齐跪在殿中恭迎圣驾。 明德帝一进殿,瞧见眼前太医跪了一片,心中立时凉了半截,上前抓起一个人便大声喝问:“公主如何了?” “皇上……这……”那个太医恰好是才进太医院的新人,先前连皇上的面都还没见过呢,这下乍然被揪起,一时被赶路赶得满头大汗、表情狰狞的明德帝惊呆了,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半句话都说不上来,只一个劲道:“皇上饶命、饶命啊……” 明德帝一见他这样,心算是凉透了,平常龙威赫赫的天子圣上此时一颗心全挂在妹妹身上,连问罪也顾不上,急急地奔去佑和的寝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贵妃这时才刚进安阳宫的院子,远远就听见明德帝龙音大吼:“佑和!” 李贵妃听得心惊肉跳:天呐!佑和公主莫不是……薨了?! 担心皇上受不了如此打击,李贵妃顾不得歇脚了,提着一口气直奔过去。 玉衡殿的一众太医自然也听见了明德帝的吼声,急得团团转,不知这时还该不该进去公主寝宫。公主薨了,他们在劫难逃啊,明德帝正伤心着,他们这会儿冲过去,不是撞刀口上了吗?若是明德帝悲极而怒,直接让他们当场给公主陪葬,那他们不就嗝屁了?这可怎么办哪! 正纠结着,忽见发髻歪斜的李贵妃气喘吁吁地奔进来。众人忙要行礼,李贵妃急吼一声:“还杵着作甚么?快瞧瞧皇上去呀!”说着顾不上众人,忙抢先奔过去——皇上痛失亲妹,现下正伤心欲绝呢,她还不得赶紧安慰去? “是、是、是……”众人忙跟在李贵妃后头,浩浩荡荡奔进公主寝宫。 李贵妃前脚刚跨进公主寝宫,就觉出不对劲来——咦?跪在地上那货是谁? 眼一眨,瞧清了那人脸,李贵妃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搞什么?佑和公主这不是好好的吗?谁他娘造的谣? 害她跑得都要断气了! 跟在李贵妃后头的众太医也被寝宫内的景象亮瞎了眼。 只见本该小命呜呼的佑和公主好好地跪在地上,身后跪着四个宫女,而那个本该抱着妹妹痛哭哀嚎的妹控明德帝,此刻像极了一头炸了毛的狮子,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怒焰,刀锋一样的目光狠狠瞪着佑和公主。 这闹的是哪一出? 众围观太医表示:没有头绪;完全不晓得;实在想不通;能不能给个提示呀…… 李贵妃翻个白眼:你们学医弄药的都忘了治治自己的脑残吗——这不是明摆着吗,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看出皇上被公主摆了一道呀! “佑和,你没事吧?”李贵妃朝身后挥挥手,示意那群蠢笨太医都滚出去,别留在这儿碍皇上的眼,接着她上前,温和慈爱地在佑和身边伏下身子,关切地瞧着她。 “佑和没事,让贵妃娘娘担心了。”佑和头也没抬,目光仍盯着墨玉石地板。 “哼!”李贵妃还未答话,前头背过身,站成一座高山的炸毛狮子先冷哼了一声。 李贵妃怎不晓得,皇上这是真气着了!换了谁能不气,一路上马车的速度都快得要飞起来了,她都被颠得差点吐了,皇上又急,心里悬着难受,担心都快担心死了,结果呢! 唉,这个佑和啊! 李贵妃瞟瞟佑和,又瞟瞟明德帝,晓得自己若不在中间和和稀泥,这两兄妹能在这耗上一天,那她不是也要跟着陪上一天?才赶路回来,她一身汗湿黏黏,而且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她只想早些回寝宫泡个热水花瓣澡,再好好睡一觉! 李贵妃本着为自己谋福利的想法,起身走到明德帝身边,开始温柔地安抚明德帝怒潮澎湃的心:“皇上,公主不是没有分寸的小丫头了,今日这事儿……大抵是有缘由的,您先别生气,仔细气坏了身子,您不如听听公主的解释?”说着又跑到佑和这边,好言好语道,“皇上听闻你有事,担心极了,一路上都提着心,可真急坏了,”见佑和抬起了眼,李贵妃忙对她使眼色。 “皇兄……”佑和的视线转向眼前那个高大的身影,心里一热,眼睛忽然就模糊了,“对不起……”这一句已经带了哽咽。 李贵妃吓了一跳:“怎地哭了?”说着忙掏出帕子要给佑和抹眼泪。 佑和却微微按下了她的手,只盯着她皇兄的背影,哭音有些重了:“皇兄,佑和不是存心害你担心,我……我……”泪珠啪嗒落到地上,佑和垂下了脸,低低道,“我以为……皇兄不愿意要我这个妹妹了。” “说什么傻话,你是皇上最疼爱的妹妹,皇上怎会不要你呢?”李贵妃连忙安慰,转头对那个无甚反应的背影唤了一声,“皇上,您瞧佑和知错了。” 明德帝终于转过身,脸上神色仍有些不愉,但与先前比已经缓和了不少。没办法,作为一个天生妹控,他的妹妹一哭,他就高冷不下去了。何况,佑和不是爱哭的公主,从小到大生了多少次病,灌了多少药,都不曾哭过一回,她上一回哭,还是他遇刺受伤那回,方才听见她的哭音,明德帝的心立时就软了,只是还端着架子,没有转过身。 佑和见她的皇兄终于不以背示她了,心里高兴起来,连忙抹了抹眼泪,朝他笑笑:“皇兄,见到你回来,我好高兴。” 明德帝瞧她小脸带泪,唇边却笑着,一如从前他在外游历回来,她跑过来对他说好高兴。 这个妹控的心瞬间就化了。可他到底是个皇帝,样子还要装装的。 “好歹是个公主,哭得跟小猫似的,像什么样?”明德帝仍旧板着个脸。 李贵妃一瞧,晓得他这是走台阶下来了,忙接话道:“是、是、是,都大姑娘了,不能哭,快擦擦。” 佑和由着李贵妃替她擦眼泪,心里舒服多了,不管怎样,她的皇兄还是和以前一样关心她。确认了这一点,她安心多了。 瞥见佑和还跪在地上,明德帝皱了皱眉:“还跪着做甚么?自个儿身子骨也不知爱惜!” 虽是严肃的口吻,佑和却听得更高兴了,由着李贵妃扶她起来。 泪擦干净了,腿脚也活络了,佑和走到明德帝身边,小声问:“皇兄还生气吗?” “你说呢?”明德帝哼了一声。 佑和晓得他现下这样子只是嘴巴硬,心里已经宽谅她了。那么,就该入正题了。 佑和抿抿嘴,鼓起勇气道:“皇兄,我不想嫁人,让我留在宫里吧!” 第4章 这就是大婚 一场雨过后,添了些许凉意,外边天色阴暗,想来不久又将有一场雨。 宫女小莲花把才摆出去没几个时辰的几盆花儿重新搬回来,接着又唤张石把高高的棚架子推过去,遮住佑和公主寻常最爱坐的桧木秋千,这才进了屋去。 进了玉衡殿,秋昙过来了,见到小莲花,便道:“你进去陪陪公主,我去瞧瞧公主的药。” 小莲花进了佑和公主的寝宫,远远瞧见公主侧坐在小榻上,瞧着桌上的瑞兽鎏金香炉出神。 “公主,您瞧什么呢?香燃尽了吗?”小莲花走近去瞅了一眼,“还有呢!不用添香。” “小莲花。”佑和淡淡唤了声。 “嗯?”小莲花走到她跟前,“公主您这两日精神不怎么足呢!您是不是……后悔答应皇上了?” “后悔?”佑和摇摇头,“并没有。” 小莲花心里好奇了好几日了。 那日,公主装病,把皇上骗回宫来,紧接着就对皇上表明了不想嫁人的态度,她眼见着皇上当时立即变了脸色,但就在大家都以为皇上要大发雷霆时,事情却出现了转折。皇上当时竟没有发火,他只是定定地盯着公主瞧了好一会儿,最后挥挥手把她们几个宫女都赶了出去,就连李贵妃也被皇上遣出来了。然后,过了半个多时辰,皇上才出来,当时皇上的神色看起来比较愉快,像是松了一口气,连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了。 待皇上走后,她们进去看公主,就见公主两只眼睛红红的,像是又哭过了。她们以为公主定是被皇上训了,正要安慰,却听公主说了一句话。 “明日开始为大婚做些准备吧!” 这句话从佑和公主口中冒出来,小莲花当时就震惊了。 皇上是怎么把公主洗脑的?竟能让公主瞬间就改了主意! 她们自然要问公主,可是公主只是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结果这几日公主的情绪看起来就有些恹恹的,就连寻常最爱画的画儿也提不起精神了,小莲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今日逮着这个机会,小莲花决定要好好问问。 “恕奴婢多嘴,公主真要嫁给萧将军吗?”小莲花忐忑的问,同时仔细注意着佑和的脸色。 佑和的表情无甚变化,瞧起来仍是淡淡的,看不出不高兴,可就是没平常那个精神气儿。 服侍佑和公主有四年了,小莲花清楚她的性子,虽然公主身子不好,但公主向来心境开阔,从不自怨自艾,每日都努力活得好好的,从不浪费一天。 公主的生活发生变化,就是从赐婚这档子事开始的,起初公主是急,急着见皇上,表明态度,结果皇上避而不见,公主每日忧郁。几日前,终于见到了皇上,公主同意了嫁人,但状态却没有恢复到以前的样子,看着仍然教人担心。 小莲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便听佑和道:“我和他,也算是天作之合。” 嗯?天作之合? 小莲花呆了一下,确定自己没听错,忙道:“公主没忘记吧,萧将军他喜欢、喜欢……” “他喜欢男人。”佑和帮她把话补充完整。 “对、对啊。”小莲花心道公主还真是直白啊。可是,既然明明清楚萧将军好龙阳,公主怎会说出方才那话? “倘若我不想嫁人,却又不得不嫁人,嫁给一个不喜欢女人的男人有什么关系呢?倘若他不想娶妻,却又不得不娶妻,他娶一个快要死的药罐子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看,可不是天作之合吗?” 小莲花已然被绕晕了。 怔了好半晌,小莲花终于理清了思路,顿时觉得公主说得很有道理。哎,慢着,为毛公主要说“不得不嫁”? 可怜的小莲花终于抓住了重点。 “皇上为何非要逼着公主嫁人呢?”她同情地瞧着佑和。 “皇兄不是逼我,他是疼爱我。”佑和心里又是一痛。想起自己这个公主像个废物一般,让皇兄百般费心,她先前还误会皇兄,佑和觉得自己简直罪孽深重。 “皇上就不能把公主留在宫里疼爱吗?为什么非要急着嫁出去呢?”想不通啊。 佑和却不愿意说了,只语意隐晦地道:“皇兄他是大盛的皇帝,他有他的难处,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已经为我考虑得够多了,我如何能不领这份情?罢了,嫁了也好,左右不过三年而已,我还是应该好好珍惜活着的日子才是。” 就这样,小莲花听了个云里雾里,说给秋昙听,秋昙也没摸出个中线索来。不过,两人都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佑和公主要出降这事儿算是定局了。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离佑和公主大婚只剩八天了。 这段日子里,宫里很忙,忙的当然是公主大婚的事。 长兴帝一共只有两个女儿,熙宁长公主是惠太妃所生,比明德帝还要大八岁,多年前就已经送到南越和亲了。是以,这宫里只剩下佑和这么一位公主。现在,这位最受宠的公主要大婚了,那礼仪自然不能精简,大操大办也是必然的。 与宫里的繁忙相比,公主的夫家——护国将军府倒显得冷清多了。萧直的父亲萧展将军生前受封“护国将军”,殉国后,皇帝念其忠义,谕言“护国将军府”这御赐匾额可世代悬于府邸之上,不论子孙后代身份。而萧直秉承父志,如今也已封了“大将军”。 将军府的人口实在简单,主人只有萧直一个,府里仆奴也不多,而如今这个唯一的主子还不在府里,虽然有管事和婆子们在准备,但也还是冷清。 自打赐婚圣旨颁下,驸马萧直至今未曾现身。 对此,大盛朝中众臣并不奇怪——萧直和他老爹一样,是个死脑筋,不论打战、练兵,还是做皇上吩咐的其他差使,那都是不要命地往死里做。而明德帝又最喜欢差他办事,是以,他经常不在京里,同僚们都难得瞧见他的身影。 可后宫的女人们就不怎么能接受了。哪有这样的?这都没几天就要大婚了,驸马至今连个面都没露!原本知晓皇上把佑和公主指给了萧直,有些女人心里还怀疑了一小下:萧直是断袖这事儿莫不是谣传?毕竟,皇上不可能把亲妹妹往火坑里推吧? 但现在,瞧这态势,再细细推理一番,一些自以为是的二货心里就有了论断:萧直是断袖,这事儿差不多盖棺论定了。这不很明显吗?皇上是瞧着佑和公主是个病罐子,而他倚重的萧爱卿又是个断袖,这俩人都这么难搞,干脆让他们凑一块儿得了,反正也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嘛!太医几年前就说过了,佑和公主那身子,不要指望能孕育子嗣了,如今下嫁不爱女人的断袖将军,这下就完全不用担心了!皇上不要太英明哦! 二货们忽视了一点,那就是——事情的真相永远没那么容易被推理出来。将来某一天,当一切真相揭开时,二货们大概只恨自己的脑回路太正常,并且脑洞不够大。 又一场雨过去,距离婚期只有三天了。 传说中的驸马终于回京了! 消息传到安阳宫时,已经是夜里了。 秋昙从张石那儿得了消息,就立刻进了寝宫告诉了佑和公主。 “他回来了啊。”公主只是这般云淡风轻地接了一句话,好似三天后出嫁的人不是她一样。 “公主,”秋昙唤了一声,顿了顿,才接着道,“公主大婚前不打算召见驸马吗?”毕竟都没见过几次,偶尔在御花园或在皇上那边碰到,也只是礼仪式的行礼问候,似乎到现在,公主和驸马一句正经的话都没说过呢!公主真的不用再考察一下吗? 想了想,秋昙又想打自己的嘴:还考察什么呢?都是个断袖了,唉。好好的一个男人,怎么喜欢男人呢,实在是浪费了。 佑和不晓得秋昙心中曲折,只道:“他才回京,想来也忙得很,估计心情还不好,我瞧也别给彼此添麻烦了,还是大婚那日再见吧!”一个断袖被逼着娶一个女人,他心情怎会好得了呢?佑和心里理解,也不想去给他添堵,要商讨的事,等到洞房花烛夜好了,不急。 秋昙见佑和语气平静,面容淡然,完全没有待嫁姑娘的期待、紧张、喜悦,也瞧不见伤心、难过等情绪,心想公主大概真的是很平静吧!这也好,到了将军府,左右也是过日子,公主能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于是,整座安阳宫里也笼罩了一层平静的气息。 就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中,佑和公主的大婚来临了。 九月初八。大盛皇宫最热闹的一日。 古代的婚礼规矩实在太多,古代公主的婚礼仪式就更复杂了。两世为人,佑和从来没有哪一天过得如此混乱而疲累。从早到晚,她几乎没有闲过。 等到繁复的流程走完,安安稳稳地坐到喜床上,已经到了夜里。 红烛高照的喜房里,佑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第5章 洞房花烛夜 原本还有几个将军府的婆子在喜房里,但佑和一进房,就直接开口将她们遣出去了。 现下,喜房里只留了作为贴身侍女陪嫁过来的宫女秋昙和小莲花。 佑和坐在软绵绵的红被大床上,伸手扯下了头上的红纱障面,秋昙和小莲花吓了一跳。 “公主!”秋昙拿过那障面要盖回去,但被佑和阻止了。 “驸马还没来,公主怎能摘了障面,这不吉利呀!”秋昙急道。 “无妨。”佑和从她手中抽过障面,扔在了大床上,“盖了一天了,热死了!快帮我把凤冠摘下来。” “啊?凤冠也要摘?”小莲花小嘴半张,惊异地望着佑和。 “公主,凤冠要等行了合卺礼才能取下啊!”秋昙提醒道。 “取下吧,我脖子疼得难受,受不住了。”佑和抹过黛粉的秀眉微微皱着。被折腾了一天,她现下心情不怎么好,有些烦躁了。 听说公主脖子疼,秋昙和小莲花也顾不得什么合卺礼了,三下两下就帮佑和把头顶华丽丽的凤冠摘了。 头顶瞬间轻了好几斤,佑和顿时觉得脖颈一松,舒服多了。 小莲花和秋昙一人一边,贴心地帮佑和揉着脖子。 秋昙想了想,道:“外头喜宴大约要结束了,驸马应该就快来了,公主再坚持一会儿。” 佑和正全心享受着按摩,没太注意秋昙说什么,模模糊糊地哼哼两声,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 实在是困!一大早就起来洗浴上妆,然后去拜祖宗,行这个礼,上那个香,又过去拜别这个、拜别那个,乘舆出宫,还像个大人物下访似的,游了几条长长的街,实在是够折腾了,这辈子再也不要经历第二次! 和她一比,她那个驸马可是幸福多了,在大盛朝,公主出降当日,驸马都不用亲自去公主住处相接,该过的礼仪早在大婚前几日就一一走完了,到了大婚当日,只要在府里坐等公主上门就好了,连拜堂这道程序都省了,唯一要做的就是办个喜宴招待各处宾客,接着就是去喜房行个合卺礼,什么仪仗队游街啊,什么出降车舆供百姓观礼啊,这些流程完全没有驸马什么事儿好嘛! 古代女人就是比男人苦逼,连公主也不例外! 难道给这么好的福利就是为了让驸马省下精力,好全心应对那个什么洞房花烛夜吗? 佑和揉揉眼皮,觉得不能再这样七想八想下去了。这可是她的洞房花烛夜!不能白白浪费了,她还有正事儿要办的! “我舒服多了,你俩歇会儿吧!”佑和自个儿扭了扭脑袋,站起身来。 秋昙和小莲花瞧她脸色好了些,没先前那么苍白了,心也安下来。 “你们也饿了吧,咱们先吃些东西。”佑和瞅着桌上的酒菜点心,径自走过去,挑了块香酥甜糕丢进嘴里。 秋昙和小莲花有些傻眼。那可是公主和驸马行合卺礼时用的酒菜,公主竟然叫她们俩过去吃?虽然佑和公主的性子,她们已经很了解,平常在安阳宫里,公主也极少摆架子,自个儿的膳食赏给她们也是常有的事儿,可那是在自己家,现下可是在将军府的婚房里,公主这样显然很不妥当了。 “别愣着,忙了一天了,你们不饿吗?” 眼见佑和公主仍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秋昙在心里暗暗叫苦:公主这样子,驸马待会儿怎会高兴?虽说是个断袖,可断袖他也是男人呀,男人多少都是要点面子的,公主这样随意,一点也不将驸马放在眼里,驸马再怎么说也是个大将军,如何能忍受公主的轻慢? 虽然没对佑和表露过,但秋昙心里一直存了一丝念想,期盼着公主嫁给驸马之后用自己的魅力把断袖驸马掰直,而后就像那些话本里写的一样——公主和驸马从此过上了郎情妾意的幸福美满生活。但现下,秋昙觉醒了,她这念想大概只能变成妄想了——公主压根没存那个心嘛! “快来吃呀!”佑和盯着两个发傻的丫头,白葱似的小手还忙着在碟子里挑点心。 “公主……”秋昙鼓起勇气,正要劝阻,却听屋外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糟糕,驸马来了! 秋昙一急,忙上前把佑和送到嘴边的糖栗糕夺下来,又迅速抹掉佑和嘴角的饼屑儿,低声道:“驸马要进来了。”说着不等佑和反应,忙把她拉到喜床上坐下,抬手替她整整嫁衣,然后才规规矩矩地站在佑和身侧等待着。 咦,怎么还没进来?秋昙心下奇怪,脚步声明明都到门口了!照理说,现在应该进屋了,怎么外头却安静了?驸马为何站在门外不进来? 小莲花此时也已经站到了佑和的身边。 佑和瞅瞅左边,再瞅瞅右边,惊讶道:“你们两个这么紧张做甚么?” 秋昙忙对她摇头,示意她别说话。别人家的新嫁娘见到夫君前,连嘴巴都不张的,她们的公主倒好,障面凤冠摘了不说,连糕点都吞了好几块了! 佑和心下惊奇,暗道这两个人今儿个真怪,大婚的是她,她们倒比新娘子还紧张。方才忙着喂饱自己,她并没有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但见自己的两个侍女眼也不眨地瞧着门,她也跟着望过去。 视线还没有定住,那两扇贴着大红喜字的镂空楠木雕花房门被推开了。 驸马萧直就站在门口。 寻常着惯了劲衣、战甲、朝服的大将军,今日一身大红宽袖新郎服,映着屋内红彤彤的婚烛,即便身形修颀高大,轮廓硬朗,肤色偏黝,那原本的粗犷英武此刻也敛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不曾于人前显露的清俊倜傥。 秋昙和小莲花瞧呆了。 连佑和也被那乍然的一眼惊艳了一把。 萧直算不得冠绝天下的美男,客观说来,相较陆临遇的俊美雅致,他的模样真的不会教人瞧第一眼就觉得惊艳。常年打仗的男人,多多少少显得粗糙冷硬一些,“温润如玉”这类字眼绝壁是不能用的,但人不能昧着良心。 萧直也是个好看的男人,佑和承认。他有一对剑眉,又浓又黑,像墨砚画过一般,与陆临遇斜飞入鬓的长眉是完全不同的气质,但他的鼻子和陆临遇一样高挺。他的唇形也不错,虽然比不得陆临遇完美,但也够看了。 这样的资质,陆临遇没有被他掰弯,可见陆临遇的眼界有多高了! 佑和禁不住感叹,但很快又清醒了:别想了,人家眼界是高是低,她都是没有想头的,就不要计较情敌的颜值了,回到现实吧…… 诶,不对,好像忘了一样——他的眼睛。 是了,萧直的眼睛很黑,很深,眼神有些沉,有些严肃,有些…… 咦?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佑和水眸大瞪,望着朝喜床走过来的男人——她的驸马。 秋昙和小莲花连忙行礼:“奴婢见过驸马爷。” 佑和回过神,心中顿时有些惭愧。她的潜意识还是忍不住计较情敌的美貌呢,怎么破啊? 见俊朗的驸马爷微微点了头,秋昙和小莲花很识相地退到了一旁。 秋昙瞅了瞅坐在床上动也没动的佑和,心里捏了一把汗:公主这模样有些傻啊,不是在发呆吧?给点力啊,公主,现下是发呆场合吗?! 幸好佑和没有让秋昙失望,下一瞬就起了身。 “萧将军!”佑和抢先开口,脸上漾出浅浅笑意。对情敌和颜悦色、巧笑嫣然,那是有难度的。但是,撇开方才那乍然一眼的失态不提,佑和的心理建设已经做得很完善,如今她对萧直虽然没到惺惺相惜的地步,但同情和理解还是有的。此外,她还有几分愧疚。这些情感综合在一块儿,早就把她对情敌的那一丝小小的敌意冲淡了。 几乎是她张口的那一刹那,萧直的步伐就停住了。 两人之间隔了三尺远。 “公主。”他似乎怔了一下,随后才唤了一声,声音有些沉滞。 佑和这才看清他的脸庞有些红晕,说话间也能闻到一丝酒气,想来应该喝了不少。平常两人是见过,但先前的交流仅止于她唤一声“萧将军”,他回一声“参见公主”,或者他唤一声“公主”,她回一句“萧将军来见皇兄啊”,诸如此类。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恭敬地躬身低首行礼,两人目光相对的机会几乎没有。 这是第一回,他没有垂首行礼,两人彼此相视,她瞧着他,他也瞧着她。从进门起,他的表情似乎没有变过,看上去有些严肃,没有笑容,但佑和也没有看出敌意或者恶意。 应该不是个难说话的人吧? 佑和猜测着,抬眼瞧见秋昙和小莲花还站在那里,便道:“你们出去歇着吧,晚上不需要侍候了。” “是,公主。”两个侍女听话地出了门,留下洞房花烛夜的两位主角。 “将军请坐。”佑和轻轻捏着手掌,舒缓了一下因单独面对他而突然生出的紧张感。 第6章 驸马真不错 佑和走到桌旁坐下,抬头见萧直仍站着,便指了指桌对面的位子,“将军坐吧!我方才饿极了,等不到你来,先吃了几块点心,将军不介意吧?” “对不起,是我来得晚了。”他坐下来,把桌上的点心碟子往佑和那边推,“你……公主多吃一点。” 佑和笑了:“我吃不下那么多,你在前头只喝了酒吧?你先吃些吧。” “我不饿。”他摇头。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浪费时间了,进入正题吧。”他的回答正合了佑和的心意,若是真等他吃完,她今晚不知到何时才能睡觉呢! 她这话才说完,就注意到对面的男人脸庞一下子绷紧了,连唇角也抿得紧紧的,黑眸紧紧盯着她。 他在紧张。 佑和看出来了。 “萧将军,”佑和心里愧疚感加深,她尽量笑得亲切温和,“你不要担心,我不是皇兄,我没有打算勉强你。你先听我说。” 萧直的眼中露出一丝讶异。 佑和吸了一口气,把想好的话一句一句道出口:“我该先同你道个歉的。皇兄是为了我,才会这么做,请将军不要怪他。不过,我晓得你的情况,我虽然嫁到了你府里,但我不会干涉你。实话告诉你,我心里早就有喜爱的人了,我明白你的感受。所以,你放心好了,往后我们互不干涉,你可以像以前一样生活。我也明白,皇兄逼你娶个公主,你心里定是不舒服的,而且我嫁过来,多少也会影响你一些,不过你也晓得,神医说过,我没几年好活了,你暂且忍耐几年,待我不在了,皇兄也不会再管你了,到那时,你想和谁在一起,你就去努力好了。我会叫皇兄不要束着你的。萧将军觉得如何?” 一堆话撂出来,佑和觉得嘴巴都有些干了,她给自个儿倒了一杯茶,一边小口喝茶,一边等着萧直的答复。结果,一杯茶都饮尽了,也没等到萧直说话。 “将军?”佑和将茶碟放下,抬眸望向萧直。 瞧清了萧直的表情,佑和怔了怔。他那是什么表情?她怎么看不明白呢? 她都说得这么清楚,他的紧张怎么好像一点也没有缓解?那张微带红晕的俊颜比方才绷得更紧,浓眉沉下,黑眸深湛,棱角清明的下颚显得更加冷峻。虽然同样是绷着脸,但佑和隐约觉得他的情绪与先前不同了。先前是紧张,而现下,则有些复杂难辨。 方才她抬眼的瞬息之间,他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太快,太细微,她没能抓住。 传闻中,这位萧直将军不是性子耿直吗?印象中,武将不多是心思简单,让人一眼就能看得到底的莽夫吗?不是说,这种男人都是直肠子,有话说话,不懂得拐弯的吗? 她怎么觉得眼前这位将军有些瞧不透呵! 就像此刻,他那两道目光分明像深潭一般,意味不明,情绪莫测,好似有无穷深意,可他那两片峻唇却吝啬得紧,始终紧闭着,连舌头都像被他用力咬住了一般,半个字也不答她,把她努力对抗瞌睡,主动表达态度的一片诚意全扔风里了。 佑和有些挫败。 但这种负面情绪只持续了一呼一吸的光景,佑和很快就投入到揣测萧将军心思的大事中了。 本着换位思考的宗旨,发挥强大的移情能力,佑和摸到了一丝线索——哎呀,她方才好像戳到了他的痛处,是不是? 对,一定是了! 看这男人都二十四了还一直单身,就该晓得他是个重情的人,想必还未能从爱而不得的情伤里走出来,他心中必定还有陆临遇的痕迹,说不定那痕迹从不曾有分毫减淡。兴许他心里早就做好了这辈子就在陆临遇那一颗树上吊死的打算,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哦,不,是杀出个明德帝,把一个烫手山芋扔给了他,偏偏他还不能不接,而这个山芋还不知见好就收,竟然心狠手辣地扯他伤口,就差没往伤口上撒盐了,这换了谁能有好脸色? 把这前前后后一想,佑和顿时恨起自己的口无遮拦,这下好了,协商的事还没谈好,就先把人家伤了,自己给自己下了个绊子,瞧她这事儿干的,果真是个芋头脑袋! 自怨自艾神马的不是佑和的风格,赶紧补救才是王道! 佑和脑袋飞速运转,转瞬便有了思路——寻共鸣,给安慰,加鼓励。就这么办! “萧将军,我方才有欠考虑,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佑和歉疚地笑笑,见萧直的脸色因她此言微微变了,似乎有缓和的倾向,她忙一鼓作气,道:“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伤心事,我只是觉得自己与你处境相似,更能理解你的心情,因此才失言了。不过,依我说,萧将军不必自苦,自古以来,情爱之事,无可强求,爱人者谨守一份心,独体一份情,即便无法两厢情愿,亦是情爱滋味一种,虽有不能共守一生之遗憾,但却无损此情之诚。佑和以为,至臻之爱,便是爱而不赢、不贪,那么便不惧、不苦了。佑和想以此与将军共勉,望缓将军伤痛。” 佑和这番话,完全由心而出,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心底有些震动。待她平复了心情,再去瞧萧直,便见他已垂了眼眸,视线落在白瓷酒盏上,没再瞧她。 看来是在沉思!他心中一定有所触动了。幸好口水没白费。佑和心里一松,也不着急了,只等着萧直平复完心绪给她答复。 果然,过了一会儿,萧直就抬起眼眸,望住她。 佑和赶紧回以温柔的一笑,抓住机会,和声道:“将军觉得好多了吧,那先前我说的……” 佑和沉吟着,眸光亮灿灿的,像夜火一样,昭示了她内心的期待。 萧直凝睇着她,红烛的柔光照在她的脸上,隐去了她因病弱而始终苍白的脸色。暖暖光晕下的佑和公主一身盛装,是她寻常时候极少会穿的喜庆正红,喜服是为她量身裁制的,虽然大小合身,但套在她纤秀瘦弱的身子上,仍然显得厚重累赘。单看那单薄瘦削的细肩比平常耷下去许多就能瞧出来。 今日,她上了妆,眉上黛色深了些,眼眸深了些,唇上胭脂厚了些,只有小脸没抹太多脂粉。 她和从前不大一样,对他说了好多的话。她说晓得他的情况,她说她心里早就有了喜爱的人,她说往后互不干涉,她说让他暂且忍耐几年,她说情爱之事不可强求,她说至臻之爱是爱而不赢…… 她说了一堆,听起来……那么有道理。 她还在等他回答。 他该说点什么。是啊,他原本就决定要同她说点什么的。 良久,佑和瞧见他的唇瓣动了。 “都照公主说的。”他终于说出来了。 佑和欢喜,脸上笑容明媚,衬得整张脸像朵花儿。 “好。”佑和冲他点头,“往后,我会尽量不给府上添麻烦,也不给将军添麻烦。多谢你!” “公主……不必客气。”相较于佑和明显的喜悦,萧直的脸上几乎看不出表情。 “那今晚……”佑和站起身,后知后觉地把喜房打量了一圈,“这里是你睡的地方吗?那、那你睡这里好了,我可以睡府上的客房。” “不,”萧直也站起了身,“这里本就是为公主准备的。” “哦。”佑和又将屋子瞧了一遍。虽然比不得她的寝宫,但地方够大,布置得也不错,家具摆设都挺好,瞧起来像是费了一番心思,估计是皇兄派了嬷嬷过来替她准备的。 “那你……”佑和不好直接开口赶他,毕竟是在人家的府上,虽然困得不行了,但是还得等主人家先开口。 好在,萧直也没有那么迟钝,她表现得那么明显,他不可能看不出来。 “今日累着公主了,公主休息吧。” “好,萧将军也早点歇息。”佑和的表情简直可以用眉开眼笑来形容了。她的情敌看起来高冷、难亲近,没想到人倒是不错,交流起来基本无障碍啊!佑和突然感激起皇兄来,若是换了个难搞的,现下她指不定还在同驸马慢慢磨着呢! 萧直,这人不错。此乃洞房花烛夜公主对驸马的观感。 佑和说完后,萧直微微点了头,转过身朝门口走了。 佑和心里轻松,也不等他出门,直接朝锦帐红被大床奔去——她今晚是顾不得沐浴了。 意料不到的是,萧直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了。 佑和屁股都落到床榻了,扭头一瞧——他怎么还没出门? 萧直折回三步,站在侧柱帘幕那儿瞧她。 “萧将军还有事?”佑和站起身。 萧直抿了抿唇,徐缓地问道:“公主心里既有爱慕之人,就不曾想过请陛下赐婚么?” 啊?佑和愣了。 “公主若开口,陛下未必不会成全。” “这……”他是在怪她没有努力拒绝这门婚事吗? 捏了捏手指,佑和凝定思绪,温声道:“我虽是公主,却不想只顾一己私欲,我爱慕他,是我的事,没必要逼着人家娶我这样一个妻子。况且,他未必喜爱我。连我自己都不晓得哪一日就早早去了,何必去祸害人家?”说到这里,怕他误会,佑和忙澄清,“你别多想,我也不是存心要来祸害你的,实在是……莫可奈何,你、你……”佑和仔细辨着他的神色,生怕他被她一言激怒,突然翻脸,朝她发泄心中怨气。 佑和是多想了。 萧直只回了三个字:“我懂了。”然后,他转身就走。这回,没再折回来。 第7章 公主不作为 嫁到将军府的第一夜,佑和睡得极好。不是佑和没心没肺,淡定自得,其实她也是个认床的人,只是作为新嫁娘,那一整日实在是太累了,以至于萧直前脚离开新房,她后脚就爬床上会周公去了,连那亮堂堂的红烛何时燃尽也不晓得。 佑和一觉睡到天大亮,可惜不是自然醒——被小莲花拍醒的。佑和睁开眼,待神思清明,才听明白了小莲花的话。 原来秋昙一早就到新房门外候着,左等右等不见动静,以为公主和驸马昨夜太累,于是很贴心地没有打扰,准备先去院里的小厨房熟悉一下,结果却瞧见几个婆子和丫头已经在小厨房里忙忙碌碌了。一问,才晓得是驸马遣过来的人,说是来服侍公主的。秋昙就多问了一句,于是就晓得了昨夜驸马并没有宿在新房里。 惊异过后,秋昙就赶紧叫小莲花来唤醒公主,而秋昙本人则留在小厨房和她们一起忙活,一是担心她们不了解公主的喜好,整不出公主爱吃的早膳,二来是不想教将军府里的下人瞧轻了她们宫里来的丫头,把她们当作跟着公主来吃闲饭的废物了。 佑和听完小莲花的转述,有些好笑。在宫里时,秋昙虽然稳重能干,却只算中庸的性子,没想到这会儿出了门,倒变得争强好胜了。 这样一对比,佑和不禁自惭形秽起来。她的侍女都晓得在外边不能教人瞧低,要树立好形象,她倒好,万事不问地睡了个囫囵觉,自在得像在自个儿家里一样,实在是太不上进了。 为了不拖秋昙的后腿,佑和觉得自个儿也要努力一下,于是在小莲花的帮助下,她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沐浴、洗漱、更衣。 当敲门声响起,小莲花恰好替佑和梳好发髻,插上了一支素雅的白玉簪。 小莲花开了门后,秋昙端着早膳走进来,屋外站着不少人。 秋昙将食盘放到桌上,唤了一声“公主”,然后走到佑和身边附耳低语,待佑和点头,她就转身对外招呼道:“你们进来吧!” 将军府里的四个仆妇和六个丫鬟快步进屋,一齐跪到地上,朝佑和公主行礼。 佑和转身一瞧,有些惊讶。 “这么多人?” “是管事照驸马的意思安排的。”秋昙解释。 “先起身吧!” “谢公主!”一堆人站起来,但她们都低着头,看上去很是紧张。这也不难理解,老将军和夫人去世后,十几年来,将军府只剩萧直一位主子,且萧直先前还在陆国公府住了许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座偌大的府邸中只有老管事和一些旧奴,直到萧直搬回来,府里才添了几个仆婢,而眼前这些丫鬟婆子几乎都是将军大婚前才被招进府里的,算是第一回服侍公主这等身份尊贵的主子,心下不免有些惶然惊惧。 佑和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都停留了一瞬,心中有了定夺。 “驸马的心意,我受下了,只是我这头的确用不了这么多人手,我看留下两个丫头,一个嬷嬷好了,其他的,就让管事另做安排吧!”说完便招手让秋昙附耳过来,把自己瞧中的人说与秋昙听。 秋昙得了意思,领着一群人出去了,留下小莲花伺候佑和用早膳。 小莲花这才得了空子,趁机问出秋昙与她共有的困惑——昨晚驸马大人为毛没睡新房?是公主大人的意思?还是驸马大人的意思?事情的真想究竟是什么? “奴婢赌是驸马的意思,秋昙姐姐赌是公主您的意思,公主,究竟是谁的意思?”小莲花一眨不眨地盯着佑和公主。公主啊,快揭晓下答案呗,心都被猫爪子抓破皮了啊! 而佑和正往嘴巴里塞百合鲜粥,被她这么一问,差点喷了她一脸。 这算什么?她的两个侍女竟然拿这种事打起赌来了! 若此时佑和公主晓得外面的赌馆三天前就拿这事开起了赌局,恐怕一碗百合粥都不够她喷的。 话说,自打皇上赐婚的旨意下达,朝野坊间的议论就没有停过,这自然跟萧直的断袖历史脱不了关系。好事的人抓着这个机会,就把事情炒热了。毕竟,大众的生活离不了八卦嘛! 赌馆赌的就是断袖驸马能不能与药罐子公主顺利圆房。其中,押“不能”的人有九成,理由听起来还挺充分:其一,断袖很难对女人做那事,首先心理上过不去,至于身体上过不过得去,那得看人,瞧萧将军那性子,九成九是过不去的,理由很明显呀,人家萧将军那是打仗的汉子,这点意志力都没有,还怎么配做大将军?其二,就在于公主了,就佑和公主那病弱身子,都没几年的寿命了,能受得住萧将军那般威武强壮的真汉子吗?九成九是受不住的! 所以啊,佑和公主和萧将军这段婚事也就是个场面戏而已! 好事者分析到这一步,八卦爱好者们的心也算凉了半截:大伙儿还是洗洗睡吧,这事儿也没啥可八的了,都能瞧得见结局了——最快数日,最迟三年,佑和公主如神医所料,香消玉殒,萧直将军恢复单身,然后继续断袖生涯! 也不知是哪位好事者买通了将军府里的奴才,驸马大婚夜没睡在新房的消息一大早就传到坊间去了。这种结果绝大多数人都押中了,一时竟没有了爆炸性,大伙儿见面,也仅仅是问候一声“喂,听说了吧,驸马果然没跟公主圆房”,然后彼此稍稍唏嘘两句,这事儿就过去了。 京城八卦圈的信息更新速度令人咂舌,到了当日晌午,排在八卦讨论榜前三的话题赫然是“永陵侯要娶第十九房小妾了”、“京城第一尼姑庵昨晚遭窃,据说丢了一个尼姑”、“天下第一采花贼蒙面老妖昨夜再度辣手摧花”,而驸马与公主的大婚夜新闻已经沉得影子都瞧不见了。 这些事佑和当然不晓得,晌午时她正坐在将军府东苑小花园的秋千上乘凉呢!在将军府瞧见一个秋千架,也够教佑和惊奇的。原本只是打算随意走走,熟悉一下她现下住的东苑,没想到竟然在绿荫下发现一个秋千架。秋千是佑和顶喜欢的玩意儿,她的安阳宫里就有一个。临走时,她还有些舍不得那舒服的桧木秋千架,那时她怎会想到将军府里也有一个?而且,就在她住的东苑里! 就像在安阳宫里一样,秋昙和小莲花随侍在一旁,佑和坐在秋千上看话本子。 这日子悠游而自在,自在得让佑和觉得昨日的大婚仿佛一场梦。如果不是眼前的风景提醒她现下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真的会以为自己还在安阳宫的小院子里。 萧直真的说到做到,从昨晚离开后,一直到今日晌午,他都不曾出现过。早上佑和让秋昙找管事退回仆婢,管事请示萧直后,也没有二话,全由着她了。 现下,佑和竟比在宫里还要自由了。这感觉倒不错。 然而,感觉不错的只有佑和,秋昙和小莲花却不这么想。尤其是秋昙。 在秋昙看来,她们家公主现下得到的,不是自由,而是冷落。 从小莲花那里了解公主洞房花烛夜的□□后,秋昙的心里就一直没安稳过。她比佑和大了不少,原本到了该出宫嫁人的年纪了,可是她放不下佑和公主,所以才一直留着没走。秋昙想事情比小莲花要成熟得多,她为佑和想得就更多了。 秋昙原本只有一件挂心的事,那就是佑和公主的病弱身子。而现在,又多了一件——佑和公主的终身幸福。 秋昙是个乐观的人,虽然几年前就有神医预言了佑和公主的寿命,但秋昙是不愿意相信的,她觉得明德帝是真心疼公主的,不会由着公主的身子一日日差下去,他一定能寻到神医良药救治自己最疼爱的妹妹,所以公主的未来一定不会只有三年那么短。而公主如今嫁到了将军府,这婚姻线就算是定下了,那如今唯一的希望不就是把断袖驸马掰直吗? 总而言之,秋昙心中就是不能忍受佑和公主在掰直驸马这件事上的不作为。 尤其是瞧着公主现下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在那儿无忧无虑地荡秋千、看话本子,还当自己是安阳宫里那个没出嫁的公主,她就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憋闷感,瞧得眼角都抽搐了。 憋着憋着,秋昙终于忍不住了。 “公主,奴婢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佑和眼睛盯着书页,头也没抬,温温道:“你觉得不当讲,就不要讲了,无妨啊。” 秋昙的眼角抽得更厉害了:“可是奴婢还是想说。” “那就说吧,别那么纠结。”佑和还是没有抬头。 “奴婢觉着,公主还是应该同驸马一起,去将军府的宗祠拜一拜。”秋昙沉声道。 “不是说了,不去了吗?”佑和仍在看书。 “公主!”秋昙无法忍受了,“这是为人儿媳该做的本分呀!” 佑和终于抬起了眼眸。 第8章 脑洞开太大 秋昙见佑和公主终于正眼看她了,心里舒坦几分,赶紧道:“按礼制,公主今日是要去拜见公婆和驸马府的其他长辈的,只是老将军和夫人都不在了,按例,公主该随驸马去宗祠拜祭,这事不能拖啊!” 佑和有一瞬没有说话,只是瞧着秋昙,秋昙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心道公主是不是嫌她啰嗦,嫌她管太多呢? 秋昙心里有些受伤,但这无损她的信念——她是为了公主的幸福着想,即便公主不喜欢,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该做的事也不能躲。 “秋昙,”佑和公主金口一开,秋昙立即敛起思绪,却听佑和公主接着道,“让你为我操心了,对不住!” 秋昙心窝一热,差点落下眼泪。能得公主一句熨帖的话,她就是再怎么操心都是甘愿的,倘若公主能把她操心的事放到心上去寻思一小下,那她就更感动了。 “公主莫要这么说,奴婢不敢当。” 秋昙百感交集地道,正要抓住机会苦口婆心一把,却听佑和公主丢出一句话:“可是,我恐怕要辜负你了。” 秋昙瞪着眼睛,心拔凉拔凉的。 佑和站起身,把手里的话本子递给小莲花,走到秋昙身边,认真道:“秋昙,你心里想什么,我不是不晓得。”顿了顿,继续道,“在你们俩面前,我大多时候都没当自己是个公主,索性今日我把底跟你们交了吧!” 小莲花一听此言,顿时好奇心大作。交什么底?公主有什么底是她们不知道的? 秋昙也惊异地望着佑和。 佑和清清嗓子,正色道:“你们就不要指望我和萧直的关系能有什么质的变化了。那不可能。即便他喜欢的不是男人,我和他,也绝无可能。” “为、为什么?”秋昙都结巴了。 佑和沉默一瞬,微微垂首,盯着自己的右手腕,徐徐道:“我心里早有所爱。” “什、什么?” 小莲花一脸懵懂,公主方才说什么了?什么叫“早有所爱”? 秋昙难得地张大了嘴巴,看向佑和的眼神像在瞧着一个陌生人,随后她僵硬地扭过脖子,与小莲花对视一眼——这货还是她们的公主吗?还是吗?! 小莲花茫然地对秋昙眨眨眼睛,默默地想着:一定不是她们想的那样!公主口中的“所爱”一定不是她们以为的那种意思,也许是类似公主喜欢玩的秋千,喜欢画的画儿等等诸如此类的死物,反正不会是……不会是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男人! 也难怪秋昙和小莲花难以相信,这么多年来,她们的佑和公主始终是一副不知情爱为何物的模样,而且公主身边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一个男人,除了当今皇上! 咦?!当今皇上……今皇上……皇上……上…… 秋昙脑子里轰隆作响,眼睛死死盯着佑和,然后看向小莲花。 小莲花也正望着秋昙,两人都从彼此眼里看到同样的惊骇。 天呐!她们这下是真的呆住了,心里的感觉只剩下——万分震惊、惊天动地、地动山摇,然后……哑口无言。 小莲花在心里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她默默垂首,纯洁地想:一定不我想的那样!一定不是! 良久,佑和从自己的情愫里走出来,一抬头,被秋昙见了鬼的表情吓了一跳,再瞧小莲花,人家正在那儿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仔细一听,她念的却是“神仙保佑,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 “你们怎么了?”佑和懵了。得知她早有所爱,她们俩有必要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吗? 秋昙冷静了好半晌,才勉强找回声音。 “公主,您、您、您……”秋昙“您”了半天,后面几个字就是怎么也出不来,叫她怎么问得出口“您心中的所爱是您的皇兄,咱们的皇上吗”这种惊世骇俗的话嘛! 这个时候,小莲花比秋昙勇猛多了,小丫头蹭地一下挤上前来,无比恳切地跪到佑和跟前:“公主,您就是要砍奴婢的头,奴婢也要说,您说什么也不能喜爱自己的亲哥哥呀!世上的好男人千千万万,除了驸马和皇上,还有许许多多,您的眼睛要宽广起来呀!” “是啊,公主!”秋昙也忧心忡忡地跪下来,“驸马的龙阳癖掰不回来就算了,咱们再瞧瞧别的,您别吓奴婢们呀!” “你们想到哪里去了?”佑和的嘴巴张成了半圆形,眼前这两个货脑洞到底是有多大?这都敢想!大盛的民风到底是有多开放、多彪悍?! 果然不是她这个非土著能达到的高度! “难道、难道不是皇上?”小莲花一脸惊诧。 “当然不是!”佑和忍不住用话本子猛敲了一下小莲花的脑袋,“我对皇兄可是纯粹的兄妹感情,你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还有你,秋昙!”佑和头一转,瞪了秋昙一眼,“你怎么也跟着小莲花一块儿瞎想了?” 秋昙的心堪堪放下来,忙道:“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奴婢都快被公主吓死了,今儿个这一颗心跟荡秋千似的!” 瞧见她额上好像真的出了冷汗,佑和就没多说了,只叫她们快起身来。 秋昙起身后,想起佑和先前说的话,连忙问道:“那公主方才说的另有所爱……” “总之不是皇兄,你们放心吧!至于他是谁,那不重要了,我只是想说我跟萧直没有可能,原因不在于他是断袖,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可是,公主,奴婢真的很好奇,公主倾心的人到底是谁啊?为什么奴婢们从来都不知道呢?”小莲花属于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还是秋昙懂得看眼色,适时地将小莲花拉开了。 公主都说到这一步了,却没有继续往下说,可见公主真的不愿意谈这个话题了,她们做奴婢自然不能步步紧逼。至于那个人是谁,日后多多注意,慢慢再套公主的话,她们总会晓得的。 只是,秋昙心里忍不住失望,因为佑和把这底一交,代表掰直驸马这事儿算是黄了。至于公主心里的人,不管是谁,那都离公主的终身幸福太远了,公主毕竟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媳妇儿,和离这种事几乎不可能发生。 佑和不是没有瞧见秋昙忧虑重重的眼神,只是,她只能无视。这恐怕就是土著和非土著的区别。即便在大盛待了十五年,各方面都被同化了许多,骨子里的灵魂仍然是不同的。 秋昙的想法很符合时代背景,即便公主身份高贵,可终究是个女人,女人嘛,到底是依附着男人的,既然已经嫁了,自然要好好经营婚后生活,和夫君培养好感情,再生几个娃娃,向着阖家欢乐、子孙满堂的终极目标迈进。 但佑和接受不了,她和萧直的婚姻打一开始就是个形婚,她没有过多愿景,也不想费心经营。而且,她相信,萧直和她心境一致,理想一致、态度一致。这样有什么不好? “那……后日的归宁,公主也不考虑了?”秋昙的话头转到现实问题上。 “归宁?”佑和头一歪,“那自然要考虑的,宫里可是设了宴的,我也想见皇兄了。” “可是,公主连驸马家的宗祠都不愿意去,就不担心驸马介怀,不配合归宁的事吗?”秋昙问得有些犀利。 “萧直他不会的。”佑和几乎没有思考,脱口答道。 “公主这么肯定?” 佑和点头,解释道:“他的态度与我一样,既是被迫娶妻,他必定不愿意让我入他们家宗祠拜祭,我去了,他才会介怀,我何苦惹他不快?但归宁就不一样了,皇兄主宴,萧直是臣,他没有办法拒绝。” “这……”秋昙竟无言以对了。 佑和猜得一点不错,萧直对归宁之事很配合,甚至配合得比她想的还要好。 巳时正,西苑就有小丫头过来送口信儿,道车舆已经备好,将军在东苑外廊庑那儿等公主。 秋昙应了声,将话转给佑和,待佑和点了头,秋昙取来一件带帷帽的月色薄纱外披,替佑和系上,待到了门口,才将帷帽罩上,遮挡日光。 按大盛习俗,归宁之日,女方陪嫁丫头是不在随行之列的,这规矩放到皇家也一样,是以,秋昙和小莲花只将佑和公主送到东苑正门口,瞧见站在廊庑处的萧直,她们二人就回去了。 这是新婚夜后,佑和与萧直第一回碰面。 佑和远远地就瞧见了他站在雕花红柱边上,看见她后,他迈着大步向她走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墨兰色劲装,袖口和下摆皆绣了暗纹,佑和隔了几丈远就已辨出那是兰花纹。这种颜色和纹案倒是很衬他,束袖、扎腰的劲装虽不如甲胄威武,却更能显出萧直的修直身形。而且,他的发很黑,只以一根不显眼的乌玉簪半束着,连玉冠都没戴,可已经足够好看。尤其是在这日光下,那光泽教人目眩,连他那张略显严肃的脸庞也在暖光下柔软温和起来。 她的情敌可真是个惹眼的男人。不知道陆临遇有没有后悔呢? 佑和忍不住再次小小地嫉妒了一下萧直的颜值。再一瞧,那男人已经到了她跟前。 第9章 所谓归宁日 “公主。”萧直的声音沉沉的,和新婚夜一样。望见帷帽下一张小脸微微发红,他浓眉微拢,黑眸在她的脸上逡巡一瞬,好似在检查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的眉头才松泛了些。 佑和迎着日光,眼眸被光线刺得眯起来,并没有注意萧直的表情变化。 “萧将军,让你久等了!”佑和并没有磨蹭,一接到信儿,立刻就来了,她晓得萧直等得应该并不久,但这种场面话,对于两个不熟的人来说,是很好的开场白兼问候语。 “咱们现下就走吗?”不等他接话,佑和加上一问。她这个形婚妻子做得好贴心呢,说话都晓得以问句结尾,深怕以她的形婚驸马这种寡言沉闷性子,一不小心就会让两人的友好交流陷入泥淖。毕竟,他看起来很有话题终结者的潜质啊。 “马车在前头,公主可还要准备甚么?” “不必了,我没甚么可准备的,那我们过去吧,皇兄也许在等我了!”说起皇兄,佑和脸上很自然地漾起笑容,唇角弯了,编贝一样的瓷白秀牙露出几颗,显得那笑脸更是夺目。 萧直移开视线,低低嗯了一声,伸臂指了方向,佑和冲他点头,先移了步子,萧直继而跟上,两人一道走着。 到了将军府门口,等候在外的小厮梁四迎过来,握着缰绳的马车夫老何也恭敬地弯下腰,站在原处候着。 佑和与萧直走到马车旁,梁四掀了幕帘,佑和正要扶着车门上去,一只大掌握上她的右肩,佑和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子已经落入一个宽阔的臂弯,后背贴上男子温热的胸膛。一瞬间,头顶氤氲的,尽是男子的清朗气息。 佑和两腿失衡,心口一跳间,双足已搭上马车前板。 是萧直!是萧直在抱她! 这个意识堪堪跳入颅内,佑和还处于惊异怔忡,连“哎呀”一声都没来得及喊,萧直的另一只手已经环到她两腿下,而他两脚快速踏上车板,就这样抱着佑和进了马车。 直到被轻轻放到铺着凉垫的座板上,佑和才回过神。 “你、你为什么抱我?”佑和惊魂未定,盯着萧直严肃的脸庞,脱口问道。因为问得太迅速,她连那声“萧将军”都忘记唤了。这一刻,她心中的惊疑更甚于因为被男人抱了而产生的羞赧和紧张。不是说,断袖大多厌恶女人,连碰一下都不愿意的吗?他竟然抱她! “公主太弱了。” 什么?佑和一愣。 什么叫太弱了?这话听着怎么有那么点侮辱意味呢?就差没直说“小样儿,你弱爆了”。 她这是……被鄙视了? 佑和菱唇微张,直直瞅着他。 “公主的身子太差了。”似乎看出了她的茫然讶异,萧直加了一句解释。 “哦。”佑和明白了,了然地点个头,身子靠到马车后壁上。原来是乐于助人啊,不过是不是有点过了?她身子是很差,但不生病的时候生活还是可以自理的好吧,不至于连马车都爬不上去啊! 他把她瞧轻了,可她不能怪他,毕竟人家是出于好心,只是秉承绅士风度帮助她而已。但是,姑娘的身体是可以随便抱的吗?男女授受不亲不懂吗? 虽然幼时经常被皇兄抱,长大后,有时突然不舒服,若皇兄在场,也是皇兄把她抱回房里休息,但那是亲哥哥啊!而且,打从及笄以来,连皇兄都没抱过她了,今天就这么突然地被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大男人抱了,佑和心里到底有些不平静。一直到这会儿,被萧直大掌碰过的右肩隐约还有烫烫的感觉,鼻腔里似乎还留有他怀抱的气息,佑和的心跳好半晌都没能稳下来,隐约觉得耳后有些发烧。 佑和瞥了一眼萧直。 那男人坐在马车右边侧板,与她隔了有三尺远,侧身对着她,那双深邃的黑眸透过马车左侧的小窗,正望着窗外。他俊颜宁静,神态平和,好像方才抱过一个女人这事完全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一丝痕迹。 唉,打仗的男人平素豪放惯了,不拘小节,这也情有可原。她既然说了叫他像以前一样生活,那就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说叨,迫得他往后变得小心翼翼。罢了,反正是个断袖,就当被女人抱了! 佑和原谅他了。 从将军府到皇宫,新婚公主和驸马一路无话。 佑和一直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至于萧直,他大概一直在欣赏窗外风景吧!佑和想。 公主的归宁车舆从端阳门入宫,由总管太监领一众内侍宫女相迎,公主驸马先入千秋殿面圣,随后公主赴后廷各宫拜见皇太妃、皇后妃嫔等,而驸马则由皇帝单独召见。 到了下晌,宫中就会设宴,一般说来,男女分设两宴,皇帝在御花园扶风阁主宴,皇亲国戚和驸马入宴,有时皇上也会点名邀请几位重量级的朝臣赴宴。而与此同时,皇后将在拥月轩主宴,接待归宁的公主,由皇家的女眷和后宫妃子等人陪宴。 佑和在千秋殿只走了个过场,拜见她的皇兄之后,就先撤了。毕竟,满殿的文武百官,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和她的驸马,这种滋味着实不爽,先前盼着见皇兄的期待心情瞬间随风飘散。 出了千秋殿,佑和先去永萃宫拜见惠太妃。 惠太妃是熙宁长公主和恪王爷的生母,如今熙宁长公主和亲南越,而恪王爷远在颖地,一儿一女皆不在身边,惠太妃的晚年难免寂寞。佑和出降前虽然与惠太妃并不亲近,但身子好的时候也会时常来请安,毕竟惠太妃已经是后宫唯一的长辈了。 今日归宁,自然与从前不同,请个安就拍拍屁股走人,那是不妥当的,是以,佑和在永萃宫里待了半个时辰。至于做了些什么,还不就是吃吃喝喝闲唠嗑嘛! 惠太妃虽然年过花甲,但却是个优雅贞静的女人。长兴帝生前最爱皇后,第二宠爱的便是惠太妃,因她性子好,不与人相争,每日爱做的事便是抄经念佛,后宫争宠的事几乎不见她的踪影。而在佑和看来,这个惠太妃是个死宅,并且宅到了一定的境界。以往不逢上宫里大宴,或不主动来永萃宫,那么谁也别想瞧见惠太妃。 佑和倒是挺欣赏这种性子。虽然当年长兴帝的后宫妃嫔乱斗时,她还小,但这身子里毕竟揣着上辈子的魂魄,许多事儿她瞧得很清楚,并且有那么一两次她还险些被那些使诡计的妃嫔利用,所以深深体会到惠太妃这种做派有多么难得,简直利己利人。虽然佑和心有好感,可惜惠太妃是个难接近的,是以她们虽然没有嫌隙,却也不曾培养出多少感情。 不过,今日惠太妃似乎心情不错。瞧见佑和来,竟然破天荒地拉了她的手,弄得佑和一时受宠若惊,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待坐下来后,惠太妃又命人端来精美可口的小点心,和声细语地劝着佑和吃。以外见惯了这位长辈的清冷作风,佑和有些不习惯,不过这种不习惯只维持了一会儿,很快两人就聊得比较热络了。 佑和从来不晓得,惠太妃竟然是个健谈的人,而且并不如她想的那般封闭,对外头的事竟了解不少,连她的驸马是断袖这事儿都晓得。当然了,人家惠太妃说得很委婉,没有用这种赤—裸—裸的名词。 夫君是断袖,这委实算得上戳心窝子的敏感话题,但佑和毫不在意,难得心中女神级的长辈同她唠嗑儿,一喜之下,佑和恨不能掏心掏肺,差点连“心中早有所爱,与萧直绝壁没未来”这种心底话都倒出来了。好在,惠太妃很有节操,问出的问题大都适可而止,确认了驸马萧直真如传闻所言,是个货真价实的断袖,她就没再问了,只以同情怜惜的眼神瞧着佑和,浑身上下散发出慈母般的气息。 不过佑和没在意,她正忙着惊叹——嘿,原来女神也有一颗八卦心哦! 见完惠太妃后,佑和又去了王皇后、李贵妃、黎妃、莹嫔等处,并在各处聊了一刻钟至一个时辰不等,中间在皇后那儿用了午膳。拜见完整支皇嫂队伍之后,就是晚宴了。 宫中晚宴设得早,约莫申时正,佑和已经在拥月轩落座了。 佑和的几个伯母、叔母和堂姐妹也来赴宴了,但佑和只与乐安郡主亲近些,因此她就坐在乐安旁边。 惠太妃没来。这是佑和提前就晓得的,惠太妃不喜这种场合,佑和理解。 宴会的气氛委实诡异。这是佑和入宴一刻钟后的感受。 皇嫂支队这边还好,白日里已经一一见过,该聊的话题也都聊过了。皇嫂们很一致,句句话都绕过了驸马是断袖的事儿,只随意扯些家长里短。但伯母、叔母、堂姐妹这头的气氛就有些微妙了。佑和分明注意到,有几位姐妹满目激动好奇之色,但几次欲言又止,皆是被那些个伯母、叔母一眼瞪下去了。 佑和当然猜得到她堂姐妹们想探问什么。还不就是她和她家驸马那点儿八卦嘛! 那些事儿,对着女神惠太妃,佑和不排斥,还愿意主动说,但面对这些没什么亲情,纯粹把她的遭遇当笑话看的姐妹们,她才懒得说。 纵观全座郡主姐妹,只有一个乐安是真心关心她的。 佑和心里有些堵,便同王皇后说了一声,道是想去瞧瞧皇兄,便离了席,拉着乐安往扶风阁去了。 第10章 话题终结者 转过林子,走完一片卵石道,入眼便是开阔处。琉璃灯盏的华光将这处照得明亮,琴瑟乐声悠然,酒香人语相浸,扶风阁里杯盏交错。 天边儿已经渐渐黑下来,夜风也早早起了,佑和停了步子,站在小径尽头,瞧着那人影憧憧的扶风阁。 她的皇兄在那里,她的驸马也在那里。 几日前,她还是宫里未嫁的公主,这座宫城依旧是她的家,这御花园是她家的花园。一转眼,她成了已经出降的公主,将军府是她的住处,萧直是她的驸马。 佑和本不好伤春悲秋那一套。但在这个所谓的归宁日,在这宴会酣然时,她忽然心慌地发现,这个生活了十五年的家似乎离她远了,她的皇兄似乎也离她远了。 心中一阵怅然若失。 乐安不懂佑和心情,见她突然不走了,诧异道:“佑和姐姐,站这里做甚么?你瞧,皇帝哥哥和父王他们聊得正开心呢!咱们过去啊!” “乐安,我有些难受。” 乐安一惊,声音有些慌了:“你身子又不舒服啦?哪里难受,哪里难受啊?是头晕么……”说着,小手摸到佑和额上,接着又去摸自己的额温,懵懵道:“没有很热啊,不过好像有些凉……” 佑和心里暖暖,冲她笑:“不是身子难受,是心里,不过这会儿又好了。” “真好了?”乐安不大放心。 “嗯。”佑和拉上她的手,“咱们去瞧皇兄他们吧!” 扶风阁的与宴者没有料到佑和公主会来。连明德帝瞧见佑和,也有些惊讶。 最先从席座上站起身的,倒是萧直。 不过,佑和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 在场宾客中除了一些皇家亲戚,还有几位朝臣,接连有人起身,向佑和和乐安行礼问候。佑和也向他们颔首示意,又问候了在场的几位亲王、郡王、世子。而乐安则已经自动自发地跑到自家父王和兄长那桌认亲去了。 这时明德帝朗声笑着唤佑和“皇妹”,唤她上前。 这种称呼,明德帝用得少,大多时候都是直呼“佑和”。是以,佑和听得这声唤,先前的怅然若失立时又回来了。皇兄果然与她生分了…… 这感觉真不爽啊。佑和脸上笑意勉强,缓步朝明德帝走过去。已有宫女在明德帝的示意下,为她添了座。 宴席突然来了女眷,气氛一时有了变化。好在,明德帝在宴席上一贯随意,与宴者也不会觉得赴皇上的宴如履薄冰,因此各宴桌的组内交流进行得还是可以的。而且,乐安郡主是个开心果,能调动气氛,一出场,隔空与她的皇帝哥哥拉了几句家常后,便在自个儿那桌聊起来了。 然而,佑和公主既已出现,众人自然不会忽视今日归宁的两位主角。眼见佑和公主来了之后都没拿正眼瞧过驸马,众人心中顿时了然——看来坊间的传闻全是真的了! 宴客们不时瞟瞟驸马,再望望公主,只见驸马坐在那里,闷不吭声,神色难辨。而公主坐在皇上旁边,正与她的皇兄说话,看上去倒还算愉悦。 众宴客彼此交换眼神,皆意味深长地点个头,再不多言。 佑和公主的归宁宴就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诡谲的气氛中结束了。 夜色茫茫中,公主与驸马乘坐的马车从正华门出宫,很快便上了重华大道,一直往前行去。 繁华的重华大街上,夜市仍未结束,灯火摇曳,人声喧闹。佑和将身子斜斜靠在马车一角,垂着眼眸,目光虚虚盯着车厢另一角放着的四角铜镂行路灯。 “公主累了吗?”光线黯淡的车厢里,萧直忽然问道。 佑和讶异地抬起眼。 两边街道上的笼灯柔光透过车窗窜进来,有一缕恰巧投在萧直的侧脸上,明暗对比间,衬出他俊朗的侧脸轮廓。 佑和瞧不清他的表情,但听这语气,察觉不出有怒气。 先前临出宫时,萧直又要抱她上车,佑和拒绝了。当时被归宁宴带来的莫名失落笼罩,佑和心里不大舒坦,没太注意语气,待上了马车,方觉得自己那话说得不大好。她记得,当时萧直伸过来的双臂明显僵了一下。她进了车厢好一瞬,他才进来。 佑和心里懊恼,不晓得自己怎么就说出那样冷淡的话来。可是,说都说了,她也拉不下脸再同他赔礼。于是,两人自进了车厢,就一直沉默相对,谁也没开口,气氛绷得有些紧。 佑和没想到,萧直会突然跟她说话。 惊讶的同时,心里似乎还有一丝惊喜。以萧直那样的性子,在承受她的不友好态度后,还能主动理她,委实难得了。 瞧他好半晌,佑和才记起他问了什么,连忙答话:“我不累,将军累了吗?”时刻谨记以问句结尾。可惜,这种社交技巧并非万金油,有时也会失灵。比如现下—— 萧直没张口,只以摇头作答。显然,他没能领会公主大人的良苦用心。 佑和咬咬唇,心中有些小纠结——她还没有找到道歉的台阶,话题就被终结了,怎么破? 踟蹰了半晌,佑和终于主动找了个话题:“萧将军晚上是不是喝了许多酒?” 萧直愣了一下,继而道:“是多了几杯,是不是……酒味熏着公主了?那我……” “并没有,”瞧见他身子就要往后挪,佑和忙打断他,柔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将军有没有不舒服?” “并没有。”萧直几乎没有思考。 唉,话题又终结了。佑和心下哀叹,头垂下来,沮丧地抬手揉了揉自个儿的脑袋。 “公主身子不适?”萧直上身倾近了些,似乎想要瞧清她的神情。 “哦,没有。”佑和抬头,这才发现他靠得很近,半明半暗中,隐约瞧见他那两道剑眉皱起来了。 他瞧起来真的很但心呢! 佑和愧疚感又起,忍不住安抚:“你不用这么紧张,我身子是不好,这一点,皇兄比谁都清楚,就算我这会儿立刻就去了,皇兄也不会怪到你身上的,你别担心。” 第11章 苦逼夜遭袭 佑和又想扶额了。 她果然没瞧错,萧直这人真真是个一流的话题终结者。 佑和就想不明白了,她好心好意地宽解,他不是应该顺势也说两句客气话,然后两人进入友好交流,最后她顺利地找到台阶,在和平融洽的氛围里就先前的态度不善同他赔个礼吗? 转折偏偏就发生了,还发生在那番她自以为甚是熨帖的话之后。 虽然光线昏昧,当时瞧得没那么清楚,但佑和敏感地觉察到,在那当下,车厢里的气氛陡然就变了。她的驸马——萧直,连一声“嗯”都没有应,竟然就那么默默地扭头不语了! 佑和一脸郁卒——她究竟是踩到了哪一颗社交地雷?!为毛事情总不能按她预想的路径发展?! 若归宁这日的一切终结于此,那倒还好,佑和至多纠结一小下,待回到将军府里,她照样能迅速地爬到高床软枕上,睡他个昏天暗地,等明儿醒来,那一点小郁闷就会被她忘到九霄云外。 然而,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骨感。 今晚注定成为公主婚后最苦逼的不平夜之一。 直到被萧直抱入怀里,跟着坐上了马背,被疾驰的骏马驮着狂奔,佑和仍然不大清楚变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犹记得上一刻她还倚在车壁上反省自我、思索人生,想着接下来要寻个什么劲爆点的话题来吸引闷死人的萧将军,好让她能在这趟回程中把上车前同他闹的那点不愉快了结了。 谁知,还没等她琢磨出成果,就听马车前头突然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马儿的嘶鸣,她还未反应过来,马车就忽然加速,前头的马儿像是发了疯一般朝前直冲,马车厢颠簸得厉害,她身子猛地一歪,差点一头栽倒,幸而被萧直揽住了。 什么都来不及想,因为萧直已经将她抱紧,直接飞身跃出了马车。自打被搂住,佑和就一直被动地缩在萧直宽阔的怀里,小脸朝内,紧贴在他胸口,故而整个过程中她什么也没瞧见,只感觉到自个儿身子随着他飞跃,耳边听得见萧直又重又沉的心跳和后头纷繁的“哒哒”马蹄声,像是有一大支马队在追着他们。 佑和不晓得他们究竟跑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被萧直搂得都快喘不过气了,可是后头的马蹄声竟然还阴魂不散。 佑和此时是侧坐在马背上,身子被萧直的左臂紧紧搂着,她整个人几乎压在他怀里,鼻前尽是他身上的气息,除了清冽的酒味,还有早上闻到的那种淡淡的清朗气息,在这既混乱又紧张的时候,佑和居然神奇地辨出了那好闻的气味是杜若清香。 萧直这男人竟然会用杜若香! 她竟瞧走了眼! 她以为他是攻,没想到这货竟然是…… “啊啊啊——”佑和的胡思乱想终结在她的一连串凄厉惨叫中。 萧直抱着佑和滚入了草丛。 虽然他已尽力护着佑和,但值此危急情景,又是在黑夜里,能瞧清哪是草哪是树就已经不错了,谁也不可能避开所有潜在的危险,于是佑和的右腿直接扑进了一片荆棘,细细密密的疼顿时涌上,就像被无数小针一齐刺到皮肤上,佑和痛得忙缩回了脚,谁料,用力过猛,直接撞到草从里一块尖硬处,似乎是石头,腿上又是一阵痛,佑和忍不住又惨叫一声。 “公主!”萧直低喊,一片黑魆魆中,他的大掌把佑和的脑袋摸了一通,“撞到哪儿了?” “不、不是头……”佑和移了移悲催的右腿,抽了口气,此时才算意识到现下的处境,顾不得腿上那点皮肉之痛,心里不免担心恐惧起来,“是有人在追我们?” 萧直嗯了一声,搂着佑和坐起身:“公主伤了何处?” “只是脚擦着了,不碍事,我们现下是在何处?”佑和借着寥寥月色望望周遭,入眼尽是树和草,已经不是主城风景,像是到了近郊,不由担忧地道,“我听着那马蹄声又近了,他们人不少。” “他们有预谋,人手自然足,”萧直拦腰将佑和抱起,一臂揽住她瘦肩,一臂环在她腿弯,低低道:“走。” 佑和没防备,身子全落入他怀中,这才惊道:“我可以走的……” “公主伤了脚。” 佑和:“……” 擦伤而已,又不是断了。这男人总当她是纸糊的。 萧直无视了佑和的怨念,他动作迅速,抱着佑和闪身就进了林子,大步往林木茂盛处走。 “我们要去哪儿?”佑和在萧直怀里,瞅着树影婆娑的林子,心里不安渐深,“他们……那些人是来杀我们的?” 活到这么大,佑和几乎没有出过宫,这样的场面更是不曾遇到过,方才混乱至极,分不出心思恐惧,现下脑袋得了闲,纵使没被那些人困住,心里到底还是感到后怕。他们是什么人?刺客?是冲她来的还是冲萧直?她才刚嫁出宫,今日才是第三日,竟然就碰上了这种事!外边的世界果然很危险哪…… 佑和越想越觉得可怕,身子微微颤了颤,下意识地拽紧了萧直的衣服,小脑袋贴得近了些。 似乎感觉到佑和的害怕,萧直沉稳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不会有事。公主不用怕。” “我、我没有在怕。”被他瞧穿了,佑和有些别扭,硬声硬气顶回一句,拽着他衣裳的小手也松开了。她好歹也是大盛的佑和公主,就算没什么本事,胆子和勇气总得有一点吧,否则连她自己都要鄙视自己了…… 萧直没再接话,步伐突然加快了,几大步跨入一处矮树堆绕的隐蔽处,轻轻将佑和放下来。 佑和惊讶地瞥瞥四周,发现这处杂草甚深,林木也密,位置隐蔽,确实是藏身的好地方。 “我们就躲在这里吗?”佑和问道。月光极淡,萧直又在背光处,她只能大概瞧见他的轮廓,完全看不清表情,不晓得他现下不发一语是在想什么。 萧直没有回答,身影也没动,佑和正要再问,一只热乎乎的大掌忽地捂上她的小嘴。 男人的手掌粗砺,掌心有常年拿刀握剑磨出的薄茧,糙糙的,刺刺的。这手掌此刻贴着佑和细腻柔软的皮肤,那薄茧就触在她柔嫩唇瓣上,热热的温度由他掌心传到她唇上,只一瞬间,像是引着了火,佑和嫩唇发烫。 昏暗中,佑和水眸微瞠,呼吸窒住,一时没了反应,任由唇上的热度无声无息蔓延了她的整张脸。 第12章 十步杀一人 就在佑和脸上热得能烧出两个窟窿时,那只罪魁祸首——萧直的大掌,终于移开了。 佑和瞬间神思清明,周遭声响立时入耳。那显然是一群人在草树茂密的林间搜寻的动静,佑和辨得出来。脚步声多且杂,却不重,显然是怕打草惊蛇,可惜那么多人同时涌来,杂草丛中过,岂能个个如死人,单是拨动草木带来的窸窸窣窣声,就足以引人警惕。 佑和眉心一紧,心中惧意愈深,这些人这么快就追上来了,还搜到林子里来了!听那小心翼翼的动静,分明已经肯定她和萧直就藏匿在此,现下完全是行瓮中捉鳖之事。只是,这瓮大了些,鳖躲得深,但照此形势发展,鳖入手是迟早之事。而她和萧直,无疑就是那两只倒霉催的鳖。 后背渐渐生出了冷汗。佑和想屏住气息,不要弄出一点风吹草动,可是呼吸却愈发地急促,她太紧张。 对,是紧张,不是害怕。佑和心里为自己开脱。可惜,她身旁的男人却不这么想。 佑和不认为一片黑漆漆中萧直能瞧见她右手在发颤,然而,当她意识到手背突然一热,她的小手已被萧直的大掌包在手心。 唇上烧灼的热度好似一瞬间回归。佑和正欲挣扎,小手却被翻个面,萧直大掌松开,改捏住她手腕,粗粝指尖突然在她柔软的手心飞快地划了几个字:别怕,等我。 讶异方起,忽感腕上一松,面前黑影忽然起身,动作迅猛飞速,佑和不及抬首,萧直已旋身掠出,衣摆带动一阵风,从佑和视野里消失,只留下一阵草抖风簌。佑和正处茫然惊怔中,便闻周遭一阵骚动。 “……在那里!” “跑了!” “追——” 立时,喊声、奔跑声、草木乱动声顿起。 佑和心弦绷紧,贝齿咬着下唇,两手紧紧绞住衣襟,身子一动不动。 少顷,所有混乱的声响渐渐远去,耳边只剩夏风吹动树叶蒿草的细微响声。这一处密林安静得像从来没出现过方才那混乱骚动的一幕。 如果不是身旁没了萧直,佑和兴许会怀疑那只是错觉。 她动了动还能感觉到疼痛的右腿,揪着衣裙慢慢站起身,警惕地朝四面八方看了一遍。入眼全是树影,高的矮的,粗的细的,耸立不动的,随风摇曳的,千姿百态。可惜,现下瞧起来,全无美感,一棵棵全像暗夜里的怪物,以各种诡异恐怖的姿势衬托这暗夜野林的可怕。 佑和的视线转了一圈,良久,她咽了咽喉咙,这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嗓子凝滞发堵。 她太紧张了。不,不只是紧张,还有害怕。佑和承认了。 萧直就这么丢下她走了,把一路追着他们的人带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这阴森可怖的树林里。 他是去引开那群坏人。佑和晓得。 可是,一个人待在这处,实在…… 太需要勇气了。 前世,她是养在病房的病人,今生,她是长在深宫的公主。无论哪一种成长经历,都清楚地表明现下这境遇离她太远太远,远到她从来不曾畅想过独自一人三更半夜待在荒郊野外是怎样一种感受。 现下,总算体会到了。 佑和重新坐到草从里,眼睛盯着自个儿双脚,两只手都没闲着,一刻不停地揪着脚边的杂草,口中默默念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白云端…… 一句不歇地把前世背了无数遍的安眠三宝之一《太白诗集》念了二十几首,嗓子都燥得冒烟了,还是没有看到萧直回来。 佑和咽了口唾沫,不再盯着自己的脚了,改为举头望天,又继续往下背:“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又念了二十首,念到《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佑和霍然僵了脸,揪草的双手顿住,喃喃地重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十步杀一人……” “事了拂衣去……” 佑和念不下去了,脑中来来回回飘着一个念头:萧直会不会已经、已经…… “不会,他可是大盛武杰萧直!”佑和定了定神。 “可对方人多势众……”甫定的心神瞬间又乱。 是了,萧直也说了他们有预谋,人手足……所以他才没有跟他们动手,打一开始就采取逃跑策略,是因为晓得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 佑和倏然站起身,不敢再想萧直的处境。她不能等在这里,她得回去搬救兵! 可是,这林子…… 佑和旋身四顾,顿时头大了——这要往哪儿走? 方才是被萧直抱过来,她一路上心神不宁,压根没有注意路线,饶是记忆不错,这下也完了。 佑和正犯愁,脑中忽然一个激灵。有了! 前世杂书看了不少,百科全书也翻了不止一遍,佑和立刻在脑袋里搜索一通,很快有了线索。应该是某本地理方面的科普书中这样说过:在野外辨别方向,靠不了星星的时候,可以靠树——树木朝南的一边枝叶茂盛,树墩的南面草儿长得更高更好。 虽然林子里昏黯不明,但树影和草影还是能瞧见的,佑和一连挑了几棵高大粗壮的树观察,很快确定了方向。不管南北,她只要一直朝着一边儿走,总能走出林子。只有先走出林子,才有可能找到回去的路。这时候的佑和,已经记不得害怕这回事了。 佑和一边快步往前跑,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萧直的命能硬一点,至少要撑到她搬来救兵,否则大盛的栋梁之才就这么没了,她一来没法向皇兄交代,二来也不能面对自己内心的歉疚,毕竟,萧直从变故一开始就在全力保护她,孤身引开敌人也是为了她的安全。若不是有她这个拖油瓶,萧直要逃命应该不难。 萧直是个好人,不该这么短命。佑和如是想。 只能说,公主佑和不仅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大盛“武杰”。 *** 当萧直大步奔回原处,就只望见矮树丛里空空荡荡,没有人影,徒有凹下一块的草丛告诉他这就是他们先前藏身的地方。 佑和公主不见了。 树影下,高大英武的身影明显一颤。只一瞬,他身子一低,半跪在地,大掌来来回回将那处草地摸了个遍,再起身,双手移到眼前,借着月色又看又嗅。 没有血迹,没有血腥味。什么都没有。 可她不见了。 默然僵立一瞬,那高大的身影终于动了,他转身往林间狂冲。 而此时,心系“搬救兵、救萧直”大计的佑和公主正在一个两人高的捕兽坑里奋勇拼搏。 当佑和第n次从坑壁上哧溜滑下来,她终于沮丧地捶地怒吼了一声:“啊————” 吼完以后,顿觉全身爽利,于是继续奋发向上。可惜,爬了一尺之后,瘦弱的小身子毫无例外地再次滑到坑底,左脚的疼痛更加厉害了——掉下坑的时候摔坏了左脚,也不知断了没,反正疼得她想爬墙,而她也确实爬了很久的墙了。 佑和的心离崩溃差不远了。 两世为人,她就没有这么背过!究竟是哪位瞎了眼的猎人跑这儿挖了坑,专门用来坑她的?! 佑和歪着身子站起来,无力趴到坑壁上,抬头望着外面。这种视野,简直就是“坐井观天”的真实写照。明明就在眼前,可她却怎么都上不去。从来没有这么挫败过! “萧直……”大盛朝最尊贵的佑和公主现下灰头土脸,倚着坑壁低低念叨,心中的绝望更深一层,“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佑和心头纷繁,不晓得如何描绘此刻心情。今日明明是她的归宁日,早上她还同萧直好好地坐着马车进宫去见她亲爱的皇兄,彼时她内心满怀期待。谁能料到,晚上她就掉坑里了,而萧直生死不明。 佑和不怕死,却不想死得这么冤枉。离她十九岁还有三年呢,怎么能就这么没了…… 越想越气恼,佑和忍不住用力踢了一下坑壁,谁知用错了脚,正好踢了那只崴到的脚,顿时痛得一凛,惨叫连连。 佑和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这脚大概是真断了。 如今,只剩坐下等死这一条路了吗?或是,等那个糊涂的猎人明天来瞧猎物时把她救上去?这似乎有点希望,可是……萧直呢? 佑和郁卒不已,只觉自己没用,一时发堵,忍不住仰天大叫:“萧直,对不起——” 喊完,才反应过来,立时后知后觉捂住嘴。也不晓得那些坏人走光了没,若是有寻过来的,她这不是送死吗?转瞬又一想,若萧直都死了,她活着也没脸回去了,唉…… “公主!” 胡思乱想间,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呼唤,佑和顿时惊醒,以为是错觉,谁知一抬头,就瞧见一个黑影当头罩下。 她还没想起来要惊叫,那身影已落到她面前,熟悉的低沉嗓音带着焦急:“公主!” “你、你、你……”一连三个“你”,却没有“你”出下文来。 洞里太暗,只有头顶一束薄淡月光笼着,萧直只瞧见佑和头发散了,小脸明暗不一,像是蒙了尘土,只有那双水灵的眼睛瞠得大大的,活像见了鬼。 “先上去!”萧直没多说,伸手抱起佑和,飞身跃出大坑。 第13章 事了拂衣去 萧直抱着佑和稳稳落地。 一触地面,佑和左脚疼痛加剧,禁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萧直注意到佑和的异样,忙松开她,伏下身去看佑和的脚。 佑和今日穿的是玉色金绫云纹锦靴,小靴又薄又浅,这会儿全沾了尘土,几乎瞧不出原本清淡干净的玉色了。饶是这处月光稍好,萧直眼睛也极好,现下也难瞧出佑和哪只脚受了伤。 “公主哪只脚疼?”萧直口中虽问着,却没等佑和回答,直接探掌摸上了,“是这只?”萧直掌握了力道,握得很轻,可是佑和还是痛得抖了一抖,忍不住道:“你快松手,我想坐一会儿……” 萧直立即收回手,起身扶佑和坐到地上。 佑和缓了口气,这时她已经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忙将萧直上下打量一番,忽然皱了眉:“你身上有血腥味儿!”说着便要凑近查看。 萧直往后让了让,轻轻道:“是敌人的血。” 佑和愣住:“你把他们都……杀了?” “嗯。”萧直含糊应了一声,仍垂首盯着佑和受伤的脚。 佑和心下有些乱,半晌未语,良久才微微呼出一口气,薄瘦的双肩顿时一松,这才感觉浑身又酸又痛。想起今晚的遭遇,心中既感慨又庆幸,不由地低低叹道:“我们都还活着,真好……” 萧直闻她此言却微微愣了一下,忽而抬首:“公主以为……我死了?”所以才会在坑洞里那样大声地喊他的名字,还说对不起? 佑和顿觉尴尬,不自在地垂下小脑袋,不大高明地转移话题:“你听见我喊你,才找到我的吗?” 萧直应了一声,迟疑了一下才问道:“公主为何不等我?” 这声音肃然沉凝,佑和听得心头一跳,忙抬眸紧盯着他,飞快地解释道:“你别误会,我不是要自己逃命,我不是贪生怕死的人……”顿了顿,觉得不恰当,赶快修正,“我是贪生,但不怕死,我很想活着,但也没想过丢下你一个人先跑,我是要回去找人来帮你,只是没想到会掉坑里去了……”说到后头半句,声音渐渐低下去,细如蚊讷。 想起在捕兽坑里悲催的奋斗史,佑和的小脑袋再次挫败地垂下。萧直要鄙视她就鄙视吧,反正这回连她也觉得自己很废柴了。 佑和心酸地重复揪草动作,耳边迟迟没有听见萧直的回应,顿时更心塞了——他是被她的作死行为雷得无言以对了吗? 萧直默然良久,突然长臂一伸,抱起佑和,动作迅速利落,却不失温柔。 “走吧。”没有防备的佑和落入他怀中,小脑袋贴上他胸口,耳中传来温温的两个字。 他这样……是不怪她了吧?佑和在萧直怀中微微调了个自在些的姿势,兀自猜测着。如今,她可不会矫情地说“我自己走”了。毕竟,这回不是擦伤,是真的摔残了。 折腾了一晚上,紧绷的神经一松下来,困意顿时袭来,即使萧直身上有血腥味,佑和也不嫌弃了,很快就在萧直怀里睡着了。 **** 丑时正,护国将军府东苑。 一片万籁俱寂中,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划破夜空。 佑和薄汗淋漓地从噩梦中醒来,正要拍着胸口庆幸她的脚没有被狼咬掉,忽觉不大对劲,猛地摇摇头,立即被凑在跟前的好几张脸庞吓得一抽气。 “佑和,很痛吧?别怕,别怕,皇兄在这儿呢!不怕……”这是满眼焦色的妹控明德帝。 “哎呀,公主醒了!”这是惊喜万分的总管太监孙喜。 “公主,没事了,没事了,骨头接上了……”这是面带欣慰的小莲花。 “瞧公主痛得满头是汗,让奴婢帮公主擦擦……”这是一脸心疼的秋昙。 明德帝揽着佑和起身,小莲花在她身后塞了个锦缎引枕,秋昙将一方白帕子抹到她额上。佑和茫然地睁着眼眸,不知今夕是何夕,不知现下是何处,好半晌才惶然道:“萧直呢……”她明明在萧直怀里啊!萧直明明还抱着她在林子里走着啊!怎么会…… 眸光终于移到凑得最近的那张俊朗的脸上,于是有些清醒:“原来已经回来了啊……皇兄,你怎么会在?” “朕的佑和出了事,皇兄怎能不来?”明德帝疼惜地摸摸她的头。 “皇兄,我只是伤了脚……”佑和说着去瞧自己的脚,见一个女医侍正在替她抹药,而她竟然没有感觉,不禁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左脚似乎没有知觉。佑和心里一慌——真成残废了? 这时女医侍抹好了药,向明德帝禀了情况,道佑和公主的脚骨已接上,麻沸油的药效两个时辰后就会退,到时候公主恐怕要受些苦。 明德帝听得龙眉一皱,望向佑和的目光更加怜惜,佑和却松了一口气,安心地朝他笑笑:“脚没废就好,痛就痛吧。” 明德帝的龙颜却很严肃,挥手遣了医侍后,沉着嗓子缓缓道:“是皇兄没保护好你。佑和,你打皇兄两下。”说着,慷慨地将一张俊脸伸过去。 佑和呆了一瞬,转而噗嗤一声,笑得眼眸弯弯,发白的小脸一瞬间变得神采奕奕,温柔道:“佑和长大了,不会再打皇兄。我不舍得。” 见她笑得可人,明德帝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唇角漾了一丝笑意,欣慰道:“朕的佑和最好。萧直占大便宜了!” 萧直!佑和终于想起了这茬儿,忙问道:“萧直呢,他不是同我一起回来的吗?” “朕让太医去替他处理伤口了,你想见他,朕让孙喜唤他来!” “他受伤了?”佑和一惊。那时她闻到萧直身上有血腥味,萧直只说是敌人的血,原来他自己也受伤了! “你不知?” 佑和茫然地摇摇头,复又道:“他……伤得重吗?” “背上被砍了一刀。”明德帝道,“血流得多了些,死不了。” 佑和没再说话,眼眸垂了垂,神色不明。 明德帝见她不语,便吩咐孙喜去唤萧直过来,却被佑和阻止了。 “让他养伤吧。”佑和话音初落,却听小莲花喊了一声“驸马”,她眼眸一抬,觑见萧直就站在门口。他脸色有些苍白,身上沾血的衣裳已经换下,此刻穿着一身天水青的长袍,一头黑发却没梳过,仍有些凌乱。 明德帝一瞧见萧直,立即道:“朕正要唤你呢!你来得倒准,伤口如何了?” 萧直走进房里,对着明德帝微微躬身:“并无大碍,臣多谢皇上关心。” 见他神色一本正经,明德帝朗声揶揄道:“朕当然关心你,如今萧大将军可不仅是朕的爱卿,更是朕的妹婿啊!” 萧直峻唇一抿,没有接话,眉心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随即微微抬眼望了一眼靠在榻上的佑和,正巧对上她的视线,于是飞快移开。 明德帝将一切瞧得一清二楚,眼里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兴味,面上却不动声色:“你留下陪陪佑和吧,朕先回宫!刺客之事朕交给祝衡处理,准你五日休沐期,校场、军卫等处的事务也暂交副将吧,把伤养好!” “臣谢皇上。”萧直拱手行礼。 明德帝望向佑和,语声极温柔:“皇兄先回宫,你好好养伤,朕每日让御膳房送些好吃的来,改日再来瞧你!” “皇兄政务繁忙,别挂心佑和,只是一点小伤,皇兄你还是少出宫。”佑和道。 明德帝飒然一笑,抚抚她的头发:“这么久了,还记着那件事?皇兄可不是纸老虎,哪那么容易被刺杀?” “还是谨慎些好,你瞧我不就遇上刺客了?” 明德帝笑意倏然敛了,沉肃道:“那些刺客胆子够大,朕定要查清是谁活腻了,敢伤朕的皇妹!”说着便起了身,冲秋昙道:“好好伺候公主!”语罢,拂袖就走。孙喜连忙跟上。 “恭送皇上!”屋里几人恭敬地送走了妹控癌晚期的明德帝。 小莲花关切地蹦到佑和床头,正要表达关切之情,却被秋昙拽回。 在小莲花不满又疑惑的目光下,秋昙走到萧直面前躬身道:“奴婢们先去准备些热水供公主洗浴。” “嗯。”萧直虚应一声,抬步朝床榻走去。 秋昙分毫不耽搁,迅猛果断地把小莲花拖出了门,同时心中默默祈祷今晚共患难的经历能让驸马与公主的感情产生质的飞跃。若是能直接圆了房,那就美满了。不过,驸马最好能小心些、温柔些,可别把公主堪堪接上的脚骨又折腾断了…… 佑和望着走到榻前的男人,她的驸马,她的情敌,如今身份又添了一个——她的救命恩人。 “公主……” “萧……” 佑和捏捏手指:“你先说。” “我想看公主的脚。” 第14章 谣言的力量 佑和没想到,萧直张口就来这么一句。她更没想到,一闻此言,她的脸立刻就烫了起来。 佑和微微垂了眼帘,下意识地将左腿往里移了些,小腿肚以下仍然没有知觉。眼眸一瞥,这才瞧见自个儿身上盖了薄薄的丝衾,方才的动作纯属多余,因为萧直什么也没瞧见。 “我的脚没事了。”佑和低低道,想起他受伤的事,忙抬眸,“皇兄说你被砍了一刀,我瞧瞧……”一言至此,忽又噤声,秀美清丽的小脸染了一片淡淡绯色,急急道,“我不瞧了!”说着便转了视线,连萧直的脸都不看了,头垂得低低的,就差没缩进丝衾里头去。 佑和心下微微懊恼,她真是没脸没皮,口无遮拦,怎脱口就说出这样轻浮随便的话来?萧直伤在背上,怎么好意思让她瞧,人家虽是断袖,但到底是个男人,她真是糊涂,被他断袖的事实弄得连性别意识都模糊了! “我没事。公主除了脚伤,可还伤了别处?”头顶传来萧直低缓温和的嗓音。 佑和摇摇头,眼尾余光瞥见萧直的身影近了一步,遮住了屋里柔柔的光,在她的衾被上投下一大块暗影。 “你坐吧。”想起他身上有伤,又站了这么久,佑和顾不得先前的尴尬,忙对他说道,然而话一出口顿时又想敲自己一榔头,因为床榻边并没有座椅,萧直沉默了一瞬,接着就坐到了床榻边上,恰好是先前明德帝坐过的位置,两人的距离立刻近了许多。这样脸面相对的姿势,显然更加别扭尴尬。 佑和后悔莫及。可是,人家都已经坐下了,还是她主动开口的,现下她也不能粗鲁地叫人家滚远点,一时间顿觉浑身不自在,突然间又想起了夜里发生的事,想起萧直不仅握过她的手,捂过她的嘴,还抱着她走了那么久的路。而她,竟然在他怀里睡着了!佑和两辈子都没有同一个男人那般亲近过,这种亲密接触的程度显然已经超过她和皇兄的亲近了。虽说是事急从权,但现下时过境迁,再想起来,便觉得羞窘尴尬得紧,后耳竟有烧起来的趋势。 一瞧萧直,见他似乎也不甚舒服,垂在身侧的大掌都已经攥成了拳头。 还是尽快结束这种彼此折磨的纠结现状吧!佑和习惯性地捏着手指,让心绪迅速平静。 “萧……将军!”差点直接唤了“萧直”,佑和心中惊奇,左右不过就是昨晚几近崩溃边缘时朝天大吼,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现下倒跟习惯了似的,真是古怪。佑和在心里啧一声,很快抛下这茬儿,直接道:“今晚多亏了有你,我心中对将军甚是感激。” “……公主不必客气。”萧直神色微微一僵,在佑和还未瞧清之时恢复如常,俊目深黑,眼神仍是一如既往的凝肃。 “将军想要何赏赐,我可以去同皇兄说。”佑和秀颊牵出淡淡一笑,眸中流光摇曳,乌密长睫轻轻颤着,黝黑的瞳仁竟有慑人心魄的力量。纵使那张小脸带了憔悴之色,双眼下方也有小抹睡眠未足的青影,但并没有让她的美有分毫的减损。 从来没有在这样明亮的情境中,离她这般近,又能如此清晰地瞧她一眼。和那暗昧不明的野外林间是不一样的。 萧直失了神。 “你怎么了?”佑和不晓得他为何突然这样发着愣,只觉得他表情深沉,而那双黑眸渐渐转深,瞧起来像是深不见底的幽井。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没来由地有些发慌,不想盯着他眼睛看,却又移不开。 “……没事。”萧直垂了眼,更矫枉过正地站起身,退到了床榻一尺之外。 他果然也受不住这种诡异的状态了!佑和了然地想着,发慌的心口顿时松了。既然如此,那正好,她就顺水推舟吧。 “萧将军累了吧,不如……去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好。”萧直答得很急,几乎立刻转了身,大步迈出门去。 佑和望着那消失在夜幕中的青色身影,长出一口气,歪头靠到了床壁上,目光虚虚瞧着锦帐,半晌回过神,忽地想起萧直还没有回她的话。救命之恩是大恩,她总得有点表示才是,这样欠着不好,改日找皇兄要点好东西吧! 心稍稍定下,佑和正欲躺下好眠,秋昙和小莲花忽然奔了进来。 “你俩怎么还没睡?这都几更了?”佑和惊道。 “公主伤成了这样子,奴婢怎敢睡?快让奴婢瞧瞧!”小莲花快速扑过来,掀开薄衾查看佑和绑着白纱带的左脚,一脸心痛,“肿成这样子,待会儿麻沸油的药效过了,肯定疼得厉害,公主怎么受得住?” 秋昙将小莲花拉开,在榻前蹲下身,仔细地瞧了瞧佑和的脚,又轻柔地替她盖上丝衾,心有余悸道:“好在只是伤了脚,公主自有神佑,这小伤就当抵了大灾,待公主好了咱儿去崇福寺里谢谢菩萨!” 小莲花闻她此言,连连点头:“秋昙姐姐说得对,好在菩萨保佑,把威武勇猛的大将军跟公主牵在了一块儿,瞧这红线牵得多好,大将军一个人就能把刺客都解决了,帮公主逃过了一劫!”说着竟双手合十拜起菩萨来。 佑和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幽幽道:“牵红线那老头叫月老,人家跟菩萨连亲戚都算不上。” “没事没事,奴婢一起谢就是!” 无视小莲花的神神叨叨,秋昙眼含深意地凑过来,轻轻问道:“公主,都这么晚了,驸马……驸马怎地走了? 拜好神仙菩萨的小莲花见秋昙占了个沙发,立马不甘落后地踩了个板凳,急火火道:“是啊是啊,公主,按照秋昙姐姐的推测,今晚很可能是公主和驸马迟到的洞房夜啊!” “少多嘴!”秋昙狠狠瞪了一眼小莲花,转过头一瞧,果然对上了佑和公主一脸无语问苍天的表情。 望着面前四只充满希冀的眼睛,佑和咬了咬牙,头一扭:“本宫要歇息了,本宫命令你们俩立刻滚回被窝睡觉去!” 秋昙和小莲花面面相觑,很快在彼此脸上瞧见了同样的疑惑——难道真的是她们想多了? **** 医侍说得一点不错,麻沸油的药效过后,佑和的脚痛得很厉害,尤其是前三日,轻轻动一下都会疼得她牙齿打颤。这三日里,佑和每日躺在榻上当残废,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期间,乐安郡主来了两回,惠太妃派了身边的嬷嬷来探望一回,宫里的皇后、李贵妃等妃嫔也在同一天的不同时辰赶来慰问了一回。明德帝没有再来,但每日命总管太监孙喜领着御膳房的宫人一起来送吃食,顺道将佑和的情况报回去。 是以,三日里,佑和几乎没得多少清静。算起来,最体贴的倒是萧直了。人家自打那日晚上走后,连一回脸都没露过,让她很是安心自在,那一夜的尴尬羞赧不自在等等复杂情结似乎随风消散了。 不过,第三日的夜里,事情有了些变化。 据小莲花从西苑婢子那儿听来的消息,驸马的情况似乎并不比佑和公主好多少,听说他背上那一刀砍得又长又深,伤口过了三日瞧起来仍然吓人,有时还会出血。 小莲花把这消息跟秋昙一说,立刻就被别有用心的秋昙添油加醋地转述给佑和公主听,到了第五日,佑和了解到的情况已然变成“驸马伤口已经恶化,几日不曾起榻,汤药也喝不进去,所有太医正在太医院思考救命之法,是以每日繁忙紧急,只能遣医侍来瞧驸马死了没”。 若说佑和原本只是心存内疚,那么在听到这些情况之后,她是真的有些辗转反侧、寝食难安了。最初她也怀疑秋昙会不会说得太夸张了,但转念一想,连皇后娘娘过来瞧她时,萧直都没有出现,实在不大正常,便有些相信他伤重的消息了。 就在佑和认真考虑是否让秋昙和小莲花把半残的她抬到西苑去瞧瞧萧直时,传说中伤情恶化、几近濒死的驸马大人竟然主动现身了。 “公主?”萧直望着表情古怪的佑和公主,有些迷惑。 佑和没理他,秋水清潭似的明眸将他全身上下溜了个遍,就差让他脱光衣裳供她审视了。 气色不错,脊背挺得像柏树,双足立得稳如青松,完全瞧不见病歪歪的样子啊! 一定是秋昙那货造的谣!佑和水眸一眯,目中寒光四射,如秋昙现下在场,定然躲不过她家公主的眼刀扫射。 萧直显然不知个中曲折。但见佑和面色不善地瞧着他,萧直眼眸霍然黯了黯。 “我是不是……扰着公主了?” 第15章 生命诚可贵 “萧将军这几日都在府里吗?”佑和目光微缓,恢复了平和的神情。 “夜里都在。”未曾料到她有此问,萧直怔了一下才回答。 那就是白天不在喽?难怪数日不见人影,由着秋昙那丫头乱传谣言了! 佑和秀眉蹙起:“皇兄说话不作数么?不是允了你休沐假?”明德帝最爱差遣萧直做事,佑和还在宫里时已有所耳闻。只是,不曾想到皇兄把萧直压榨到了这个地步,明明晓得他有伤在身还日日宣召吗?委实过分了!朝中无人了么?还是专挑老实人欺负? 意识到佑和误解了,萧直立即解释道:“皇上一言九鼎,并没有宣召我,只是刺客一事我得到一些线索,便想去查个清楚。” “那你查清楚了吗?是谁要害我们?是不是冲我来的?”听他提起刺客之事,佑和不免关心,神色立时紧张起来。这可关系到她的生命安全,不容忽视。 “暂时还未彻底查明,只知他们意图将行刺之事栽赃至西宛国头上,但却露了马脚。至于目标是公主还是我,暂时不能定断。我猜测极有可能是你我二人。”说到此处,萧直微微停顿,瞧见佑和眉心越蹙越深,复又道,“公主不必害怕,我已调回府兵守在府外,皇上也谴了一队禁卫军过府保护公主。现下这里很安全。” 佑和乌黑的眼瞳望住萧直,眉间微有忧色:“既然他们也可能要害你,那你这几日还在外头乱跑岂不是很危险?不如你也在府里避一避,我去同皇兄说,让他允你长假……咦,你、你怎么了?”他做甚么那样瞧着她?像在看一场出人意料却又晦涩难懂的戏,三分惊讶,三分专注,余下四分全是难懂的深沉。 佑和愣愣看着萧直,不由自主地受那复杂莫名的眼神吸引,一时竟忘了自己说到哪儿去了,好半晌才幡然回神,试探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太荒唐了?”毕竟,人家是铁铮铮的汉子,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大将军,这种男人向来顶天立地,且都有极其明显的大男子主义,如今她却开口叫他躲在家里避灾,这般想来,她显然把他瞧低了,换了谁都不大可能高兴。所以,他沉默不言,只晾出这表情,是觉得她的提议荒谬得不值得多置一词吧! 没想到,萧直却摇头否认:“我并没有这样想。只是不曾想到公主这样说。” “我说这话有何奇怪吗?”佑和面露窘色,却仍旧直视萧直,郑重道,“我先前没遇见过这种事,不晓得有更好的应对之策,你是大将军,必定觉得我们女子毫无远见,可我一时间我只想到了这个法子。” “公主误会了,”萧直长腿一迈,提步上前,微灼的眸光紧锁着佑和的脸,幽幽道,“我以为,我危险与否……这种小事,公主不会去想。” “这怎么会是小事?”抓错了重点的佑和公主一瞬间无比严肃,“我晓得你是为大盛出生入死的大将军,定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是生命诚可贵,人人当惜命,这没有什么可耻的。把命丢在战场上,那是光荣伟大;把命送在刺客手里,那叫倒霉冤枉。” 萧直望着佑和。窝在榻上的那副小身子单薄清瘦,一张清秀纯净的小脸终年带着病态的苍白,任谁瞧着都会觉得她柔弱至极。她是大盛朝尊贵的小公主,宠眷深重,足以令世间所有女子钦羡。 然而,她活了十五载,也病了十五载。先天不足让她的身体出奇的脆弱,不说每隔数月复发一回的心绞症和头风症,单是任何于旁人不足一提的小病小难,于她皆是致命的威胁——五岁时落水,足足发热半月,更因此患了惊悸症,足足半年忍受不眠之苦;六岁时一场小小的风寒就曾让她十日未醒;七岁时第一回染上时疫,别人喝几碗药便能痊愈,她却足足躺了一个月,日日发热呕吐,喝药代替了用膳,此后每隔几年这样的折磨便重复一回……诸如此类的遭遇几乎每年都会发生,避无可避。而她,每一回都能挺过来,那双灿然如朝阳的眼眸始终明媚如初,不曾被病痛遮蔽分毫。 她说生命诚可贵,人人当惜命。他想说,这话说得极好,这话……她最有资格说。 最终,萧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默地立在那处,静默地看着她。 而佑和在说完那番语重心长的教诲之言后,正欲引经据典,打算通过曹操珍爱生命,不惧失败,勇敢遁逃华容道和司马迁珍爱生命,不惧耻辱,身残志坚著《史记》的例子来论述一番,却猛然想起这是个架空时代,萧直不会认得曹操和司马迁,于是只好作罢,讪讪地止住了话。 待她再仔细一瞧萧直,顿时心都寒了——好嘛,她这头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横飞,那货倒好,竟然在发呆!发呆!!发呆也就罢了,偏偏还露出那么一副陷入往日美好回忆的入迷陶醉样!陶醉也就罢了,偏偏那张深沉静敛的俊脸还隐隐散发出一种诡异独特的魅力!拜托,这货是在思念陆临遇吗?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思念她的男神? 此刻,佑和难得地记起了萧直与自己的情敌关系,心情顿时坏了几分。这算什么?她本是一番好心好意,他不愿意听就直说嘛,为何要当着她的面发呆?委实不够礼貌! 心中微忿,佑和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好在,萧直很快就回了神,见佑和眸光转凉,一言不发地睨着他,一时有些莫名其妙,蓦然想起自己对她说的话还未做回应,便说了一句万金油的答辞——“公主说得是”。殊不知,佑和因此更加觉得他态度敷衍,于是再没了说话的兴致,只淡淡道:“是我管得太多了,萧将军权当没听见吧。” 饶是萧直再迟钝,也不会听不出这话里的凉意,可惜萧大将军却想不明白佑和公主因何突然变脸,只能怔怔地望着她,半晌才徐徐道:“我并没有觉得公主管得太多,我都听见了,不会当没听见,”停顿了一个呼吸的光景,复又启唇,声线压得更低更沉:“公主的话,我自然会听。” 他说得徐缓认真,佑和听了很是受用,脸色缓了不少,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方才在想什么?我瞧你都发呆得快要睡着了。” 萧直一愣,眸光波动,弧线清明的唇瓣动了两下,却未说出字来。 佑和觑着他,心下一片了然。瞧这样子,定是在想陆临遇无疑了! 佑和心中幽幽叹息,暗道萧直这货倒真是个情种,陆临遇都躲他躲到天边儿去了,两年来连个影子都没瞧见,他还这般执着地惦念着,何苦呢!看来,她说那番劝解他莫要自苦的话早就被他抛到脑后去了。也是,这做将军的人多少都有些控制欲,争强好胜是难免的,岂会接受得了她那“爱而不赢、不贪”的观点?还是别对牛弹琴了,随他去吧!左右也碍不了她的事,他爱他的,她爱她的,跟被爱的那人没半毛钱干系! 不想再为难他,佑和神色柔了许多,温声道:“萧将军不想说便不说吧,我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有勉强你的意思。” 萧直墨睫张阖不定,眼神微有闪烁,最终只是微微颔首,道一句:“谢谢公主。” 两人言尽于此,一时间,房中再无声音,气氛沉窒得教人不自在。 佑和心中奇怪,萧直竟没有开口告辞,还站在那里,眼帘微微垂着,并没有瞧她,却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难不成他又就地犯起相思了?佑和胡乱猜测,正琢磨着要不要开口叫他离开,就见门外传来小莲花的声音。 “公主,驸马,府里来客了!” 佑和没想到,来的竟是个令她万分惊讶的不速之客。 *** 将军府外厅。 见萧直大步朝门口走来,一人从客椅上起身,一身本白云纹锦袍衬出精瘦颀长的身形,乌发略长,除一根玉色织锦发带松松束着半缕,未受多余束缚,罕见的恣意风流。额发下是冠玉一般的年轻面容,微微飞扬的眉,朗星般耀眼的凤眸,挺直的鼻,以及淡朱色的薄唇,精致的五官组合出一张儒雅温文却又暗含锋芒的脸。分明斯文俊秀,风格气韵却透出五分潇洒,五分不羁,分明矛盾得紧,却又出奇的和谐。 萧直腿长脚快,几大步就已跨进外厅。 那人站在原处,不退不迎,仅是瞧着他走来。 待萧直走到近前,那人才微微携了一分笑意,薄唇轻扬,凤眸流采,清润的嗓音和声道:“萧大将军可还记得鄙某?” 第16章 客自远方来 “不知静王殿下大驾,有失远迎。” 萧直语声端平,言辞勉强称得上客气,面上却瞧不出多少恭敬之色,仍是寻常的肃然平静,只有微微转深的黑眸显示出他心中的那丝惊疑和警惕。 “萧将军错了!”那人墨眉一挑,凤眸弯出好看的模样,“今日到贵府拜访的是鄙人凤眠书,并非南越六皇子。” “殿下之意,本将不甚明白,静王来访我大盛,理应递贵国文牒至京师鸿胪寺,皇上自会盛待,不知殿下简衣轻装,独自前来敝舍,所为何事?” “不为何事,单为一人。”凤眠书淡淡道,“听闻萧将军有幸成了大盛的驸马,凤某正为探望佑和而来。”他不以公主相称,直呼“佑和”,教人听来只觉他与佑和公主甚是熟稔。 萧直眸光几不可察地一颤,很快便掩下了眼里浮起的情绪。 他没接话,凤眠书则径自道:“不是南越皇子求见大盛公主,仅仅是……故友相访。” “公主身有不适,不便见客。”萧直的声音不知不觉沉了几分,。 凤眠书不以为意,唇角一勾,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那凤某更该探望。烦请将军差人将此物拿去让佑和瞧一眼,端看佑和见我不见?”说着,从锦袍内摸出一个物什,递到萧直眼前。 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绿玉印章,端正的小篆刻着四字:竹禺公子。 萧直定定看了一瞬,始终没有伸手接下。 竹禺公子,竹禺公子……他岂会不认得? 皇上的御书房里挂了一幅龙腾云海图,图的左下角便印有这四字。那是五年前皇上收到的生辰礼物,这些年来一直挂在那处,皇上逢人便要炫耀几句。 萧直怎会不晓得,那画出自佑和公主之手。 “萧将军想必不认得这玉印,但佑和只要见到它,便知我是谁,她会见我。”凤眠书不无自信地说道。 萧直的视线缓缓从那块玉印上挪开,回到凤眠书脸上,半晌移开目光。 “来人!” 候在厅外的长随赵松一听萧直的命令,立即快步走进厅里,到了萧直身后,躬身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将此物拿去东苑倚月轩请示公主。” “是。”赵松应声,凤眠书唇畔笑意转深,长臂往前一伸,便将玉印递到了赵松面前:“记得还我。” 赵松瞧不出眼前这位贵客的身份,只觉他气度不凡,想来身份不低,但赵松又隐隐觉出这贵客和他家大将军之间涌动着一股古怪复杂的气流,但他却瞧不出具体怪在何处,只好小心翼翼地接下了玉印,应了个声,再快步送去东苑。 在赵松前去请示佑和公主之时,将军府正厅的气氛变得愈发古怪。 凤眠书不发一言,兀自负手踱步,一派悠闲自得,欣赏厅内摆设装饰之余,也不时瞧瞧外头,显然在等待赵松的归来。 而萧直更是沉默,赵松一出门,他就没再理睬凤眠书,径自走到厅中主座上坐下了,仿佛这突然上门的不速之客只是一个不值一觑的无名小卒。只是,没有人看见,他握在座椅扶柄上的右手越捏越紧,手背渐渐浮出青色筋脉。 *** 赵松很快传来了消息——佑和公主有请贵客倚月轩一叙。 闻此消息,凤眠书笑意盎然,直接上前拿过赵松手上的玉印,转身望向已经站起身的萧直:“萧将军可要同去?” “既是在敝舍,本将自当为殿下引路。”萧直说完便当先迈了步,凤眠书弯唇一笑,随即跟上,原本两人前后相距约有两尺,等到跨进东苑月洞门,凤眠书突然急迈两步,便与萧直成了并列相行的状态。 “萧将军瞧起来比凤某还要心急,难道每日与公主朝夕相对,将军仍觉不够?”凤眠书漫不经心地问道,似乎有意与萧直闲聊,只可惜,萧大将军只是侧首睨了他一眼,连半个字都吝于回答。 凤眠书讨了个没趣,却不以为忤,自顾自地低笑两声,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进了倚月轩,秋昙已经候在庭院门口,见到萧直和凤眠书便恭敬地行了礼,颔首道:“公主在涤心斋等贵客。” 涤心斋是东苑倚月轩的书斋,佑和从宫里带来的书画集子都在那里,书斋里除了书架、书箱、书桌,还备有供小憩用的矮榻,对弈聊天用的软座和几案,瞧起来倒是很适合见客。 仍处于半残状态的佑和公主是在四个丫鬟的帮助下勉强“走”到涤心斋的。 此刻,她就坐在乌檀几案左侧的软座上,已经换了一身妃色夏裙,袖口和裙角处绣着鹅黄色梅花纹,淡雅干净,她腿上搭了条薄衾,盖住了绑着厚纱带的脚。大约是要见客,所以受伤以来头一回梳了齐整的发髻,前几日皆是窝在榻上,长发一直是散在肩上的。现下,她那张小脸虽然无甚血色,但精神头瞧起来倒极好,明亮的清眸中依稀可以瞧见兴奋之色。 小莲花望着自家公主,心里又好奇又疑惑,实在想不出究竟是谁有如此魔力,能让她家公主的兴奋期盼劲儿瞬间赶超初次相亲的大姑娘。小莲花把脑袋里能想到的人都搜罗了一遍,还是没有线索,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秋昙的声音随之传入:“公主,贵客到了。” 佑和面色一喜,忙道:“快请他进来。” 秋昙推开门,朝萧直和凤眠书道:“公主有请。” 凤眠书儒雅地对秋昙略一颔首,径自跨步进了屋,而萧直则在门口伫足不动。 秋昙候了半晌,见萧直无甚反应,心中觉得奇怪,这才开口唤了一声“驸马”,萧直这才抬脚迈入屋内。 秋昙轻轻关上门,赶去小厨房去瞧公主吩咐青桃煮的饶泉香茶。她一路走,一路在心里仔细思索,绞尽脑汁地推测方才那位贵客的身份。 从赵松拿着公主的玉印来到倚月轩,秋昙和小莲花就已经明显感觉到,佑和公主对这位贵客的态度很是可疑。毕竟,印章是公主的私物,但那位贵客却有一枚,而公主一瞧见印章,就知道来人是谁,可见那枚印章很可能是公主自己送出去的,并且还是独一无二的一枚,这事情就大了!再联系到公主先前透露过的那个神秘的心中所爱,秋昙隐隐觉得自己离真相不远了。 果不其然,当秋昙端着煮好的香茗来到涤心斋,一眼就瞧见佑和公主灿烂的笑脸,同时也听到了那位俊秀贵客温温润润的嗓音一口一个“佑和”地唤着公主,而她们的驸马大人则被相谈正欢的二人冷落在一旁,孤独地坐在书桌边,黑眸沉沉地望着相对而坐、隔案相谈的公主和贵客。 这副场景……怎么瞧怎么怪异。 秋昙突然在心里可怜起驸马大人。 不管怎么说,驸马终归是皇上钦点的驸马,就算是断袖,那也是有头有脸的断袖,不代表他就得这样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和另一个男人说说笑笑、一派欢乐和谐——对,那副场景偏偏就是那么和谐,一个娇俏秀眉,一个风采翩翩——就算只是名义上的驸马,瞧起这画面,也一定有些添堵吧。 公主左右也该照顾一下驸马大人的面子啊。秋昙心底咕哝着,脸上却不敢有所表现,只是在把两盏茶送到几案上之后,走到萧直身畔,稍微大声地唤了一声“驸马,您的茶”。 佑和惊得一愣,这才想起萧直,顺着声音侧首一看,就见萧直坐在幕帘另一侧的书桌旁,与她隔了几丈远。而他此刻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眼中一片幽沉,瞧不出一丝情绪。 佑和的脸上一瞬间露出了错愕、惊讶、尴尬交织的复杂表情。她和眠书聊得太投入,竟然把萧直给忘了!现下一想,连他何时进来的,她都不晓得。 “萧……驸马,”佑和硬生生改口,顿时觉得尴尬更甚。 迟疑了一瞬,佑好只好道:“你去忙吧,我与眠书还有好些话要说,莫误了你的事。” 凤眠书也笑着说道:“眠书早已说明,今日仅是会友之行,不牵扯两国往来,萧将军无需作陪。” 萧直站起身:“是我打扰公主和殿下叙旧了,你们慢聊。”说完踅身一迈,几大步就出了门去。 殿下?哪位殿下? 秋昙惊了一下,望望公主,又望望那位贵客,最后垂头瞅瞅手里没递出去的香茶,无语地出了门。 当然,临出门前,秋昙也没忘记朝小莲花递个眼色,示意她认真听,仔细看,务必收集好第一手资料。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条撮合公主和驸马的道路尚有千难万险,炮灰一个算一个,先搞清楚这什么殿下是不是公主的所爱再说! 凤眠书见佑和仍望着门口,眸色不禁深了几分,却很快笑出声,他的声音润朗好听,好似缓缓流泻的温泉水一般,佑和猛一回神,眼中蕴着明显惑色:“眠书,方才他……是不是有些不大高兴?” “有么?”凤眠书敛了笑,神色一派宁和,“我倒觉得萧将军今日心情甚好,竟愿意费时间陪我这闲客,若没记错,四年前他奉旨去边境接我这个南越质子,那时可是连话都不屑于同我说一句的!再说,萧大将军历来严肃正经得很,喜怒不形于色,何时能瞧出高兴与否?” 凤眠书这么一说,佑和倒是会心一笑:“也是,他总是那副样子,不提他了,对了,方才我说到那幅春深日暖图了,正要听你评几句呢?”说着转头吩咐小莲花,“去最底下那层书架上把画儿拿来!” ***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秋昙终于等到从涤心斋出来的小莲花,连忙把她拖到小厨房后头的隐蔽处,打听消息。谁知小莲花一脸着急,只道:“秋昙姐姐你先别问我,公主把我差出来可是有事儿的。” “什么事儿?”秋昙忙问。 “公主说今儿个午膳加几个南方小菜,让我找管事问问府里可有会做南方菜的厨子。” “这……是要留客人用膳了?” “是啊,我先找管事问问,回来再说。”小莲花说着便要走,却被秋昙拽住。 “我叫青桃去,你留在这儿别动,待会儿把话说清楚了。”秋昙一脸严肃,小跑着进小厨房把话交代给了青桃。 青桃就是先前管事派来的仆婢中的一个,佑和当时挑了两个婢子和一个嬷嬷,青桃是其中年纪偏小的那个,今年才十二岁,性子有些活泼,佑和当时就觉得这小丫头看着比较有活力,于是就留下了。 话说青桃得了吩咐,也不敢耽搁,一路小跑着出了东苑,正打算直接去寻管事,却在东苑门口的廊庑上停住了,因为她惊讶地发现廊下站着个人。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家的大将军。 虽然萧直平常严肃了些,但对府中下人却向来管束不多,不曾训斥,更不曾重罚,是以府里的仆奴多认为大将军是个面冷心善之人,对他是尊敬有之,惧怕无之。因此青桃赫然瞧见他站在那里,也只是吃惊,并无恐惧,她走过去尊敬地行了礼,唤了一声“将军”。 萧直淡淡虚应一声,状似无意地道:“怎不在院子里侍候着?” 青桃便把佑和公主吩咐要找南方厨子的事儿说了一遍。谁料,她这话才说完,就听见大将军声音忽然变冷了:“公主……留他用膳?” “好像是、是啊。”青桃望着她家大将军,心中迷惑了,怎么将军瞧起来好像不怎么高兴呢?那人不是贵客吗?府里留他用个午膳也是正常的,将军不是那种连一顿饭都舍不得的小气鬼啊! 咦,将军怎么走了?青桃更加迷惑了,她还以为将军会往东苑去,和公主一起陪客人用膳呢!谁知道将军竟然转身沿着廊庑走了,看那方向,是回自个儿院子里去了。 将军今儿个的情绪……有些诡异呵! 第17章 习惯太可怕 这一日,凤眠书在将军府待到了日落时分才离去。 这期间,他不仅留在倚月轩同佑和一起用了午膳,晌午之后又将佑和所有的丹青图都品评了一遍,再与佑和聊了一个时辰,才意犹未尽地告辞。 这期间,秋昙也把佑和公主青眼有加的这位贵客的底细以及他与公主之间的前尘旧事摸了个七七八八。 据小莲花得来的消息,这位贵客是南越国的六皇子,大名为凤眠书,四年前曾被送来大盛朝当质子,一年后被放回南越。 照理说,南越质子被安排在宫外的质子府居住,且有重重侍卫看管监视,根本不可能与佑和公主见面。但公主和质子之间隔了个圣意难测、行事诡异的明德帝,那么再不可能的事都会变得有可能了。 据秋昙推测,佑和公主和这位南越质子的初次邂逅应该就是在三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季。 秋昙记得很清楚,那年夏天,明德帝去镜湖行宫时带上了佑和公主,大概是那时邀了南越质子同去,于是佑和公主就与凤眠书见着了。 照理说,以佑和公主不解情爱的懵懂性子,不大可能会因为容貌俊美这种原因对一个陌生男子一见钟情,起码得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说起来,也算巧了,这凤眠书不仅容貌生得好,更是一个有才气的丹青妙手,这不正投了佑和公主的所好嘛!难怪仅仅相处了八日,就能让这两人生如如此深厚的感情来。 可不是么,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来说,陪她看天看地看风花雪月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这委实太虚太假太浮夸,只要能和她志趣一致,能聊她所钟爱的丹青之事,那便足够获得她的信任。而对一个在深宫长大,连男人这种生物都没见过几只的小公主来说,一个能得到她信任的男人想要让她动心,这压根没有一点难度好嘛! 把佑和公主的感情路线推测到这一步,秋昙算是确定了事情的真相——佑和公主心中的所爱就是南越六皇子凤眠书。 可是,得知了真相,秋昙心中一点成就感也无,只觉得前路一片灰蒙蒙,连方向都瞧不清了。 秋昙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但她心里对大风向还是比较清楚的,单不说佑和公主已经嫁到了将军府,就算佑和公主现下仍是宫中未嫁的闺女,那也和南越的六皇子没有一点可能。 大盛朝和南越的关系太复杂,和平相处也只是这几年的情况,往后如何还不晓得,明德帝那般爱护佑和公主,怎会舍得把她嫁到南越? 再说了,人家南越也不见得愿意要个病歪歪的和亲公主,说句不好听的,万一要是在他们那边没了,这不太影响两国感情了吗? 总之,不论怎么看,那个凤眠书都不会是佑和公主的良配,公主这段感情就是条死路! 那么,问题来了——怎么把凤眠书从公主心里头赶出去,好为驸马大人腾出位置? 秋昙那一颗老妈子心都要操碎了。 可恨她家公主大人竟然毫无自觉性!自从凤眠书走后,她家公主大人就开始不安生了,平日里看的话本子都丢在了一边,每日让她们几个丫鬟半抬半拖地把她弄进书斋里去,接下来就是一整日的作画时间,甚至连喝药都顾不上,有好几次都拖到药凉了才放下画笔,偏偏还说得冠冕堂皇——眠书说了,作画最需要心境,最需要灵感,绝不能半途扔笔,会影响思路。 秋昙只想蹲下哭一场:公主您能不能不要张口闭口都是“眠书”长“眠书”短的了?没瞧见这些日子驸马大人的脸越来越冷了吗? 佑和当然瞧不见,她这几日压根没给过萧直一个正脸好嘛! 凤眠书离开后的那几日,萧直整日都待在府里,每日都会来东苑倚月轩一回,但每回过来,佑和不是在书斋,就是在去书斋的路上。 某一日,秋昙突然发现跛腿的公主沉迷于画画这事儿也不是一点儿好处也无。 事情还要从那个美好的清晨说起。 那日,秋昙和小莲花正搀着跛脚的佑和往书斋方向艰难地挪移,驸马萧直突然来了,盯着她们主仆三人望了一眼,浓眉立时皱了一下,然后他就直接上前把佑和抱到书斋去了。 秋昙由此受到启发,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帮助驸马和公主促进感情的好主意,并鼓起勇气把它付诸了实践。 于是,小莲花惊奇地发现,自从秋昙姐姐同驸马大人说了几句话后,驸马就更改了来东苑的时间,每日准时得出奇,每当佑和公主刚想到要去书斋时,他就出现了,把公主抱到书斋后,他就走了。而到傍晚,公主才放下笔,他又出现了,再把公主抱回寝房。 萧直这行为不仅让小莲花惊奇,连佑和也很惊讶。当然,除了惊讶,她还有些疑惑。 第一回在门外碰上萧直时,他走上来就抱她,她被吓了一跳,虽然之前也被萧直抱过,但毕竟当时秋昙和小莲花都在场,佑和当然很不自在,可是挣扎了两下,发现毫无用处,就没再矫情,由着他抱过去了。 第一回,佑和觉得萧直是好心,碰巧瞧见她行动艰难,就来个举手之劳罢了。 这样的事第二日又出现了一回,佑和依然只当是凑巧。 然后萧直开始日日出现,并且每日早晚各一趟,像是专门过来抱她的。而且,他比先前更加寡言了,有时来一回就只唤她一声“公主”,然后默默地把她抱到书斋,再默默地离开,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到了傍晚再过来把她抱回寝房。 佑和渐渐觉出事情有些不对,但是那几日她心中在意与凤眠书的半月之约,只想抓紧时间多画几幅,是以整日沉溺作画,完全无暇关注其他。 等到佑和意识到这规律时,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近十日,她的脚也比先前好了许多。此时,她才惊愕地发现,她似乎有些习惯了每日被萧直那样抱过来抱过去,竟然完全没有了第一回那种不自在的感觉! 果然,习惯这种东西太可怕了。佑和忽然有些头痛。 第18章 秋日璧人 佑和这些日子完成了不少画作,算一算日子,就要到与凤眠书相约的日期了,不免有些期盼。 三年前一别,凤眠书不久后即被送回南越,恢复了自由之身的他并没有在南越京都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六皇子,而是周游各地,四处赏玩,并在游历期间完成了许多画作,皆是各处美景名胜。佑和内心向往,便想瞧瞧那些画儿,凤眠书恰好随身带了一些,只是放在临时栖身的客栈里了,于是便说好下回见面再带给佑和。 事实上,佑和并不如秋昙担心的那般懵懂,南越与大盛的关系,佑和心里清楚得很,但她并不愿意将自己与凤眠书的友情与两国关系牵扯到一起去,她把凤眠书当知己好友,不论他是不是南越六皇子,而且佑和也晓得,凤眠书同她想得一样,他是寄情山水的洒脱之人,国家之争、朝堂之斗皆非他志趣所在。生在南越皇室,于他,实非幸事,而是束缚,否则四年前他便不会被迫以皇子身份被送到大盛朝做质子。 那时,得知他被放回去,佑和心里着实为他高兴。她也以为两人此生不会再相见,不曾想到他会再来,还特地过府探望她。 其实,佑和隐隐感觉凤眠书这一回来大盛似乎另有原因,但凤眠书不说开,她便不问。 一晃眼,便到了十月初二。秋意渐深,天气愈发地凉了。 这日一早,萧直照例去了东苑倚月轩。他走进寝房时,秋昙正为佑和添了一件薄衫,瞧见他来,秋昙立刻懂事地退到一边,恭敬地弯身行了礼。 佑和抬眸瞧见萧直,有些诧异:“你今日来得似乎早了些。” “我今日要去军卫。” “哦。”佑和水眸清澈,了然地点点头:“你是许久没出门了,皇兄定是瞧不下去了。” 萧直不置可否,只问道:“还是去涤心斋?” 佑和摇摇头:“今日不去了,你快走吧,莫耽误了。”想了想,又道,“往后也不用再来抱、抱我过去了。”说到这里,小巧的耳垂隐约泛出霞色。 “为何?”萧直眉心一拢,不自觉地逼近一步,佑和立时感觉到一团高大的暗影当头罩上来。 “因为我的脚已经好了许多,都感觉不到疼了,我现下走过去不是很困难,不用再麻烦萧将军了。”养了二十多天,佑和的脚伤确实恢复了许多,不过到底是伤筋动骨的事,彻底痊愈还要些日子,但是佑和已经感觉到这个可怕的习惯必须得终结,她不想再让萧直每日过来抱她,只好这样说。 “我并不觉得麻烦。”他有些急切地表示。 “可我觉得很麻烦。”佑和白净的脸庞微微仰起,好似润过水的眼眸直直地与他对视,“我记得大婚那日自己说过的话,我说过不会给你添麻烦,可这才不足一月,我已麻烦了你许多回,我心里不安。” 面前高大的身影微微一震,他瞧了她半晌,徐缓地道:“原来……是我让公主不安了。” 她不想麻烦他,这有什么不好吗?当初不是说好了两人互不干涉吗?他不是答应了吗?那为何…… 他看起来似乎有点……难过。 是她看错了吧? 佑和讷讷地望着萧直,不晓得哪里出了错。 半晌,萧直垂了眼眸,低沉的嗓音艰涩地道:“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佑和正欲问出口,眼前霍然一亮,那高大的身影已经快速退开。萧直转过身,大步走出了她的寝房。 “他……怎么了?”佑和蹙眉,视线仍追着远去的身影。 “奴婢不晓得。”秋昙语气不怎么好。她好好的一份心血又被公主糟蹋一回,这下好了,驸马被撵走了。半月辛苦付流水,一朝回到大婚日,叫她心里怎能不犯堵? 佑和奇怪地瞟了一眼秋昙,心中惊诧不已:今儿个是怎么了,一大清早的,一个两个都跟她生气?她做什么坏事啦?真是诡异! 佑和揉揉脑袋,不愿再深究。罢了,今日眠书要来,所以依旧是美好的一天! **** 萧直今日回来得早,申时末,守在外头的府兵就瞧见他骑着墨驹到了府门口。 “今日可有异样?”高大的身影利落地跃下马背,朝着最近的一个府兵随口问道。 “回将军,今日有客来访。”那个年轻的小兵恭敬地答道。 萧直深目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什么客?我不是交代过,我不在府里,不准放任何人进府。” 见大将军变了脸色,那小兵心神紧张,宽额上泛出了薄汗:“可是、可是公主早上派人传了口谕过来,吩咐属下们若有一位凤公子来访,不可阻拦。” 果然是他! 萧直脸色霎时变得更加阴沉:“他走了吗?” “还未走。”那小兵头垂得更低,压根不敢抬头瞧大将军的脸色,过了好半晌,就见视线里那双皂靴动了,接着罩在头顶的暗影跟着移开。 萧直迈着大步进了府。 长随赵松远远瞧见萧直走来,有些吃惊,将军寻常去军卫最早也要到天擦黑才能回来,今儿个倒这么早。 赵松迎上去,唤了一声“将军”,萧直心不在焉地嗯一声,一迳走进外厅,赵松跟在后头,隐约觉得他家将军不大对劲,但他顾不得细想,因为还有正事要禀报。 “将军,东苑有客人。”赵松一面说,一面偷偷观察他家将军的脸色。如果他没记错,上回那客人来时,将军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头,这回不晓得会如何。 “我知道。”萧直眸光低垂,盯着地面,赵松猜不着他的心思。 “将军……不过去瞧瞧?” “你觉得我该去?”萧直忽然睨了他一眼,语气有一丝紧绷。 “呃,这……”赵松支支吾吾,不晓得如何回话,好在,萧直并没有等他的答案,很快便径自迈步走了。 赵松跟到门口一瞧,那方向不正是往东苑去的么? 萧直步伐急促,很快便到了廊庑尽头,可是走到月洞门外,脚步却停驻不前了。 站在那处踟蹰许久,他终究还是跨进了东苑。 才走到倚月轩外头的园子,便有清甜悦耳的笑声传入耳中。 萧直循着声音侧目,不远处那幅画面赫然入眼,他硬生生止住双足。 火红秋叶缠绕的藤架下,两个背影并排立于桌案前,手中各执一毫,男子修颀挺拔,白衣锦袍,墨发流泻,俊逸如仙,女子纤瘦秀致,月衫霜裙,青丝如缎,静美不凡。 秋风作美,不时拂起那两人的长发,乌黑柔软的发丝在风中飞扬,有几根不时缠绕于一处共同飞舞,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一片秋意盎然中,那共绘丹青的一对璧人成了这天地间最美的画。 美好和谐。 那么的,美好和谐。 第19章 那画儿太美 “驸马!”秋昙的一声惊呼,打破了原本静谧的一切。 执毫共画的那一对璧人齐齐回过身。 “你、你回来了?”佑和眼中有一丝讶然。 萧直微微颔首,不发一言。 “那……”佑和有一丝尴尬地捏着毫笔,不晓得说什么好,早上她明明已经同他说过不必再过来了,没想到他又来了。佑和并没有同凤眠书说过与萧直这场婚事的个中纠葛,凤眠书也不曾多问。现下有凤眠书在场,她更不好说得太直白。 佑和正为难,却听萧直道:“我打扰你们了,抱歉。” “萧将军——”凤眠书突然开口,唤住踅身欲走的萧直,“眠书方才与佑和合画了一幅《秋遐图》,将军不过来瞧瞧?” 萧直转过身,目光与凤眠书的视线相对,表情平静,黝深的眼神看不出心绪,却迟迟没有回答。 佑和隐隐觉得气氛很怪。 沉默一瞬,萧直大步迈来,走到桌案一侧,一双深目望过去。 凤眠书唇角上扬,凤眸盛满了笑意,长指点着桌案上堪堪完工的《秋遐图》,悠然道:“远山旷空为佑和所画,楼宇高阁乃眠书手笔。” 萧直恍若未闻,低垂的视线直勾勾地凝在画上一角。 那处有两方印鉴,一为“竹禺公子”,一为“随山居士”。 凤眠书不知他目光胶着何处,只当他仍在瞧画儿,遂又问道:“萧将军以为如何?是否浑然一体、相得益彰?” 萧直收回视线,缓缓抬首,嗓音沉如重石:“本将只是粗鄙武夫,不识丹青,瞧不出。”语毕,不等凤眠书作答,径自走近佑和,“太医说了,公主脚伤未愈,需多卧床,公主今日站得太久,该回去休息了。”话音未落就已伸出长臂,在佑和不及反应之时将她捞到怀里,旁若无人地往倚月轩走去。 一旁端着茶点的秋昙瞧呆了,待反应过来,欢喜已盈满心怀。难得看到驸马大人狂一回,这表现不正像占有欲强大的夫君吗?看来有戏啊! 秋昙心情愉悦,脸上笑意挡也挡不住,好半晌才注意到身边还站着位贵客。只见那贵客俊眉微拢,目光追索着远去的身影,瞧上去似有无限黯然。 秋昙心中哼一声,没那闲心去同情他,倒是琢磨着多拖住他一会儿,好为公主和驸马争取些独处时间,于是她笑容满面地把茶点放到桌案上,恭恭敬敬道:“凤公子,您喝口热茶,还有这甜酥饼是公主想出来的,您尝尝!” 凤眠书低低叹息,缓缓收回视线,转身回到桌案,却不饮茶品尝,只盯着案上那幅《秋遐图》兀自沉思。 却说毫无防备之下被萧直抱走的佑和好一会儿才懵然回神,可她并没有挣扎,也没有开口叫他停下,反而由着他往前走。老实说,在园子里站了许久,佑和确实觉得脚有些不太舒服了,左脚隐隐发酸发痛,被萧直抱起那一瞬,双足一松,那点难受缓了许多,感觉浑身都轻松了。 可轻松的只是身体,佑和心里有些乱。 先前凤眠书要抱她来园子里,她没让,坚持让秋昙和小莲花扶着她走过来的。明明她和眠书才是好友,彼此交情更深,更熟悉,可她只要想想被眠书抱着的样子就觉得别扭到不行,完全不能接受,然而换了萧直,却变成了另一种样子。 不可否认,经过先前十余日的亲密接触,萧直这怀抱她已极为熟悉,心理上的别扭比不过身体的诚实。他抱她时总是十分轻柔,步伐稳重,几乎感觉不到摇晃,那有力的双臂带来无穷的安全感。可这不该是理由呀!难道只是因为萧直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吗?还是,因为萧直是个断袖? 佑和脑袋里一片昏昏然,不晓得该拿心中那诡异的感觉怎么办才好。 直到萧直抱她进了倚月轩的院门,佑和才猛然想起凤眠书还被丢在园子里,顿时惊觉萧直这行为实在有失妥当。 “眠书还在那里!”白皙如玉的小手轻轻拽住萧直的衣袖,迫得他低头看她。 “他有手有脚,自己会走。”深邃的黑眸在她白璧般的脸蛋上溜了一眼,很快移开。 “你怎么了?”佑和诧异,“你好像在生气。” “没有。”萧直跨过门槛,几步走到床榻旁,将佑和轻轻放到软褥上,又屈膝蹲下,要为她脱靴。 脚被温热的大掌握住,佑和惊得一怔,忙缩了缩,急道:“我、我自己来……” “我帮你。”萧直不容她退缩,握在纤瘦脚踝上的大掌不放,利落地脱下两只鹅黄色锦线绣靴,轻柔地握住裹着白色罗袜的纤足,慢慢放到榻上。 佑和呆住了,心头怦怦乱跳,小脸跃上红霞。他的手掌已松开,她却觉得双脚仿佛还被他握在手里。 她脸蛋红红,水眸发怔,一眨不眨地盯着萧直看,一颗心被突来的悸动慌乱弄得难以平静。 做公主这么久,她习惯了被人服侍,秋昙会为她脱靴,小莲花也会,所有的奴婢宫侍常常做这件事。 可萧直是个大男人,是个大将军,他甚至不能算她真正的夫君,可他竟然为她脱靴! 佑和不晓得这一刻自己是羞赧更多,还是震惊更甚,她只是觉得,事情好像越来越不对了。 “公主哪里不舒服?”瞧见佑和脸颊泛红、眼神痴然,萧直浓眉一紧,倾身靠近,仔细瞧着她,“可是染了风寒?” “没、没有。”佑和不敢与他对视,蓦地垂下脸,凉凉的手按上烧乎乎的脸庞,想让那灼热快些降下来,可脸蛋却像故意与她作对似的,热度只增不减,连紧贴着脸颊的手心也热起来。 “还是让太医瞧瞧。”萧直语声紧绷,转身便要走。 “不用了!”佑和一急,伸手抓住了萧直的手。 柔软的小手握上粗砺的大掌,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皆是一怔。 佑和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仿佛被火烫到,连忙丢开,急急地缩回来,更矫枉过正地往床里头退了退。 萧直沉默地望着,缓缓将大掌收回身侧。 “我、我……是想说我没事,没有不舒服,不要叫太医……我不想教皇兄担心,你、你可以走了……”佑和螓首低垂,闷闷地道。 半晌,头顶才传来低沉的一字:“好。” 待佑和抬首,那高大伟岸的身影已经跨过门槛,消失在视线内。 萧直走出倚月轩,望见凤眠书迎面走来。 “萧将军不多坐会儿?”漂亮的凤眸中碎光起伏,凤眠书嘴角噙笑,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公主累了。”萧直停下脚步,淡淡道,“所以殿下也请回吧。” 凤眠书笑意加深,眼中却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凤某正要亲自去同佑和告辞,难道将军连这也不允吗?” “殿下请便。”萧直留下此言,随即离开。 凤眠书果真依言同佑和告辞,天黑之前离开了将军府。 *** 是夜,长随赵松瞧见西苑沁浊斋的烛火一直亮到了丑时。 于是,第二日一早,萧直前脚才出门,赵松后脚就去找了昨日在将军书斋当差的小书僮三柳。 “昨晚将军忙啥,怎忙到那么晚,你这小子干啥吃的,就不晓得提醒将军休息?” 三柳抓着脑袋想了一瞬,懵懵然道:“将军整晚就只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看兵书还是看舆图?” “……画画儿。” “什、什么?”赵松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足足能塞下一个大鸭蛋。 “将军昨儿个一晚上都在画画儿,画好一张揉掉扔了,再接着画,然后再揉,再扔,再画……嗯,就是这样。”三柳又挠了挠脑袋,确定自己没记漏。 赵松更惊诧了:“将军画的是啥?” “我就瞄了那么一眼,画的好像是……”三柳眉头皱起,努力回忆,“好像是房子,又好像是塔,好像还有树……嗯,好像就是这些。”三柳肯定地晃晃脑袋。 “画得好看不?” “呃,”三柳一愣,想起那分不清是楼是塔的建筑物,忙一本正经道,“将军那画儿……那画儿太美了,我、我没敢多看。” “真是奇怪了……”赵松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将军以前最讨厌画画儿的啊,不是说画画儿最无趣么?” “可我瞧着将军昨儿个画得可认真了呀……”三柳也惊讶了。 “这说不通啊,”赵松惊异道,“我明明记得以前夫子逼急了,将军都是把陆家小少爷拎过来代画的啊!怎么握了这么些年刀剑,忽然又想起握画笔了……啧啧……” 赵松连叹两声,疑惑不解地走掉了,留下摸不着脑袋的三柳呆立原地。 第20章 皇上请自重 十月初三,下晌未时正,萧直受明德帝宣召,于御书房觐见。 萧直走到门外,正逢上总管太监孙喜从里头退出来。 孙喜见了礼后,压着声音对萧直透了一丝口风:“陛下心情不大好,萧将军您仔细些。” 萧直有一丝愕然,却没多问,朝孙喜微微颔首,径自进去了。 明德帝正在看一封从北地送回来的加急密函,听见萧直见礼,略一抬首,俊朗好看的龙眉忽然一挑,语气随意地道:“听说昨儿夜里京城第一采花贼伏法了,难不成是萧爱卿你捉的?” 萧直一愣,认真道:“臣并不知此事。” 明德帝无语地扯唇,悻悻然地抱怨道:“朕早该晓得,同萧爱卿说笑话是对牛弹琴,每回都是扫兴得紧,罢了,采花贼那茬儿先跳过!” 萧直还未接话,明德帝摸了摸下巴,忽然不怀好意地揶揄:“你近日忙些什么,怎弄得两眼发青?你同佑和不是一直分院而居么,夜里不必劳心劳力吧?……难不成朕错过了什么?” 话音一落,果然不出他所料,萧直那张脸立时黑如锅底。 “皇上,请自重。公主毕竟是您的亲妹妹。”萧直下颚紧绷,语气不善,心中怀疑孙喜透了假口风——瞧皇上这精神抖擞的调侃之态,哪里像心情不好的样子? 眼见惹恼了萧直,明德帝见好就收,假咳了两声,一眨眼就摆出了君主的正经威严架势:“朕只是关心臣子,并无调侃戏谑萧爱卿之意。” 分明就是调侃!分明就是戏谑! 萧直不满地沉默着,不愿多费口舌戳穿,毕竟明德帝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他十几岁就见识过了,过了这么多年,皇上这技能使得越发熟练老辣,唯一能和他打个平手的陆临遇现下又不在,萧直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地无视之,无奈之下,干脆选择直接步入正题:“不知皇上今日急召,所为何事?” 明德帝也敛尽了玩笑之意,龙颜突然变得沉肃:“今日朕见了凤眠书。” “什么?”萧直一怔,很有些惊讶。凤眠书明明说过此次只是来探望佑和公主,想不到他还是见了皇上!他有何用意?难不成他忍不住了,真要出手把公主争回去? 公主本就喜爱凤眠书,若凤眠书说服公主向皇上争取,那……那他…… 萧直顿时全身发凉,眸色渐渐转冷,一丝恐慌跃然入心,越扩越大。 “你今日怎回事?脸色差成这般?”连明德帝也瞧出他的不对劲。 “臣无事。”低沉的嗓音竭力保持平静,萧直看向明德帝,“静王殿下说了什么?” 明德帝见他容色稍有恢复,便不再多问,说起正事:“他为刺客一事而来,他机缘巧合之下得知部分□□。” “他知道?”萧直惊异不已,“那究竟是……” “临遇琢磨得分毫不差,确实是那人在谋算,只不过,南越也有些好事者掺合其中,妄想事成之后捞一杯羹。” “皇上要如何做?”萧直双拳握紧,冷声问。 “哼!”明德帝冷笑一声,缓缓道,“朕多番顾念,他却从不安分,如今手都敢伸到佑和头上去,朕岂能再视而不见!这件事朕自有定断,半月之后,你府上的禁卫军可以撤了,不过你的府兵还是暂且留着,谁家不留几个守门的,也就你行事出奇,现下家里可不只有你,朕的妹子交给了你,可得好好护着!” 萧直拱手应道:“臣明白。” 顿了顿,加上一句:“我会保护好公主的。” 明德帝很满意地嗯了一声,忽然又道:“朕不曾想到,这个凤眠书对佑和倒是真用了心,若不是他身份特殊,朕倒想交了这个朋友,或者,做朕的妹婿也不错……”一言至此,明德帝猛然醒悟,睨了一眼萧直黑掉的脸,飞快地转了话锋,“凤眠书不错是不错,不过到底比不上朕的萧爱卿啊……” 咦,他的萧爱卿脸色怎还没好转? 明德帝仔细打量着萧直,却见他垂首肃容,一句话也不接,不晓得神思飞到了哪里。 正当明德帝打算唤他一声,萧直突然抬首,黝深的目光无比认真:“臣想问皇上一件事。” “何事?”有何事需要他的萧爱卿用如此慎重的口吻提出来?想必是家国之大事了。明德帝聚精会神地等待着。 萧直唇线一抿,凝声静气,下定决心一般,肃然问道:“皇上可曾想过,公主嫁予微臣之前,或许……已有所爱?” “已有所爱?!”明德帝大惊,瞠目结舌,作不可置信状,“谁?朕吗?” 语毕,不顾萧直一脸震惊、无语加怒意难忍的复杂表情,兀自摆出讶然姿态,指着萧直道:“萧爱卿,你真是够了,连朕的醋你也要吃,委实太过分了!朕告诉你,在佑和心里,朕的位置是不可撼动的,你休想连朕也踢出去!”撂出一堆狠话,明德帝俊脸一扭,冷哼一声。 良久,萧直淡声道了一句:“皇上,臣错了。” “哼,知道错了还有得救!你说,如何自罚?”龙颜仍旧不悦,俊脸始终没扭回来。 “臣真后悔拿这种问题来问皇上。臣回府面壁思过。臣告退!” 嗯? 这戏份不对啊? 明德帝脖子一扭,只瞧见萧直玄黑的袍袖一角消失在御书房门口。 明德帝耷拉着宽肩,沮丧地叹口气。 为何自从萧直成了他妹婿,他就没能成功地整到一回?从前有陆临遇在,总是被陆临遇护着,现下是如何?霸上了他的妹子,翅膀硬了不是? 真是希奇…… *** 这一日黄昏时分,萧直回了将军府。不一会儿,外头府兵送来一封信笺,萧直接过一看,封笺上赫然写着“佑和亲启”。 萧直略一思忖,便猜到是凤眠书差人送来的。信笺在他手里翻来覆去的捏了许久,最终他还是长腿一迈,往东苑去了。 倚月轩里,佑和刚用了晚膳,青桃和小莲花正在撤碗碟,两个小丫头端着方盘出去,正巧在门口遇上萧直,走在前头的小莲花差点一头撞到他身上,幸好萧直伸手稳了托盘一把,否则碗碟恐怕要碎出一地花来。 “谢谢驸马爷!”小莲花惊魂甫定,连忙道谢。 佑和正在喝茶,一听门口动静,冷不丁呛了一口,剧烈地咳起来。 萧直急忙进屋,几步跨到佑和身边,大掌覆上她的后背,来回轻抚着帮她顺气。 见她秀眉紧蹙,小脸咳得通红,萧直眼中露出焦色:“公主……” “我……没事,”佑和终于咳顺了气,胸口畅快了,这才惊觉他的手掌还贴在她背上,顿时浑身又不自在了,急急地往旁边避。 “你、你怎么来了?你才回来么?你用过晚膳没?”一溜的问题抛过去,并非真的要听他的答案,而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起伏激荡。某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如今见到他,她总是会紧张窘迫呵…… 这感觉不好,让她心绪不宁。 可这男人浑然未觉,偏偏还往她跟前凑,叫她怎么说才好? 萧直不知佑和内心动静,逐一作答:“我回府有一会儿了,还没用晚膳,我来找公主是因为……”他垂首从衿带里抽出信笺递过去,“……这是给你的。” 佑和不明所以地接过,惊讶道:“是眠书的字迹,他给我的信么?” 萧直嗯了一声,嗓音有些闷。 佑和全然未觉,只顾着拆信笺,待一读完信,顿时一脸失望:“他怎么不说一声,就突然走了?” “他……走了?”萧直不敢相信地望着佑和。 “是啊,他都不来道别,就这么走了……”佑和的表情称得上幽怨了。 萧直堪堪松下的心弦又绷紧了,涩然道:“公主……不想他走?” “我当然不想,他这一走,山长水阔,我真不晓得何时才能再见到他?”真是不够朋友,好歹也让她为他饯行一番啊,这样甩甩衣袖就走了,算什么?下回见面还不晓得是几年后,不晓得她到时可还活着呢!佑和心中无比怨念。 却不知,萧直闻她此言,心头巨石倏然间加重许多,黑眸中情思沉潜,再也无法尽数抑下。 佑和对此一无所知,只捏着信纸喃喃道:“眠书的画儿还落在我这儿,他是不要了么……” 萧直心头一时紧一时松,起起伏伏,如浪里漂萍,惶然不定,耳边乱音纷鸣,一会是佑和大婚夜说的“爱而不赢、不贪”那些话,一会是明德帝说的凤眠书“做妹婿也不错”那些话,一会是佑和软嗓不断唤着“眠书”、“眠书”的声音,他终于再也站不下去,低低道了一声“不打扰公主了”,随后快步逃离了倚月轩。 第21章 神婆小莲花 凤眠书留书而别后,佑和沮丧了半日,这情绪大约延续到次日一早,随后她的心情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佑和本就不是惯于纠结沉郁之人,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也许正是得益于这般疏阔的性子,她那副糟糕透了的病体才能一直撑到今日。 因着凤眠书的缘故,前段日子,佑和画了太多画,现下凤眠书一走,她也就歇了手,抓着话本子读了几日,感觉脚伤好得愈发快了,过了五六日,不用人扶着,也能凭自个儿的力气慢慢行走了。 照理说,一切都往好的趋势发展,佑和过得该安心舒适才是。奇怪的是,佑和偏偏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好像缺了什么似的。直到有一日,秋昙状似埋怨地随口提了一句“驸马好几日都没来了”,佑和心头一缩,陡然明白了究竟是哪里不对。 原来是好几日没见过萧直了。 自从那日送来了凤眠书的信笺,他就从她面前消失了。佑和现下想起来,忽然觉得那日他有些古怪,什么也没多说,就直接走了,她那会儿正沉浸在眠书离去的失落之中,没能分心去注意他,如今一番回想,才觉得不对劲。 萧直也许确实有些古怪,但更古怪的是她自己。 佑和有此意识时,几乎吓了一跳。她并没有多想见萧直,不是吗?明明见到他,会觉得不自在,为何他不来,她也觉得自己不对劲呢? 从前,总听皇兄说女人这种东西矛盾又纠结。她那时并不苟同,现下忽然觉得自个儿也沦落到矛盾又纠结那一挂去了。 这真是件悲哀的事。 佑和想找个人分析分析这古怪的心境,排除掉秋昙和小莲花,就只剩下乐安。偏偏乐安这阵子不晓得在忙啥,好些日子没来找她了。自从嫁出宫,不仅同皇兄疏离了,连乐安也见不上了。 又是件悲哀的事。 佑和公主的心情一下子蔫巴得像被冰雹砸了一通。 小莲花瞧见佑和公主的目光已经在话本子的某一页停留许久,颇有些惊讶。以公主平常十行俱下的看书速度,这薄薄的话本子早该翻完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公主心里肯定有事! 难道还在为那位静王殿下的离去耿耿于怀? 不像啊!前两日不是还很欢快地给她们讲话本子里的故事么?这都过去好几天了,怎又情绪低落了?她家公主向来不是那种反复无常、多愁善感的磨人主子,不至于这会儿突然来玩悲伤逆流成河那套吧? 但也说不准。若秋昙姐姐推测得不错,那个静王殿下就是公主心尖尖儿上的人,以前他们两人相隔万里,感情沉淀得太深,不轻易表露,现下难得相会一回,那些不可言说的情愫都被撩拨起来了,细水长流自然不及山洪暴发,公主现下情思汹涌,为那男人害相思也不是没有可能…… 小莲花越想越觉得佑和公主的症状颇符合传说中的相思病。确定了这一点,她惊觉事情严重了。 宫中太医每隔三日便来替佑和公主问诊一回,迟早会诊出公主害了相思病。可是,驸马大人是个断袖,公主和驸马的关系也是人人都能瞧得出来的,而且驸马大人这段日子一直待在府里,眼睛再瞎的人也晓得公主相思的对象肯定不是驸马,那公主的名誉就会受到污损,同时,驸马将会得到一顶绿油油的帽子,然后…… 驸马因颜面无存而恨死公主,公主因不守妇道而被世人唾骂,然后驸马忍无可忍,对公主恶语相向,公主羞愤难当,伤心欲绝,却死不悔改,然后两人一刀两断,公主回到宫里,终日以泪洗面,驸马无法忍受世人眼光,孤身远走北地,然后公主在宫中孤独终老,驸马在北地和陆大人双宿双栖,然后…… 再也没有然后了。 简直……太凄惨了。 小莲花脑补到此,忍不住浑身一哆嗦。这些年来,她听佑和公主讲了那么多话本子,如今一回想,竟然发现没有一个故事比她脑补的公主和驸马的结局更令人悲伤和绝望了。 一想到白发苍苍的佑和公主整日游魂般地坐在安阳宫的秋千上,因为终日流泪变得半盲的眼睛望着凄凉昏暗的天空,因为哭泣太多而哑了一半的嗓子不断唤着“眠书”、“眠书”,一声一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怼,阴魂不散地盘旋在安阳宫里……小莲花的悲伤几乎逆流成河,顺流成海。 不,事情千万不能这样发展,她一定要把这可怕的苗头掐死在摇篮里! 心中突生一种作为救世主的强大力量,小莲花小手紧握成拳,脸颊涨红,牙关咬紧,酝酿一瞬之后,义无反顾地扑上去,一把夺过佑和公主手里的话本子,“咚”一声跪到地上,满眼庄严肃穆地与受到惊吓的佑和公主对视。 “公主,奴婢小莲花冒死相谏!” “谏、谏什么?”佑和惊魂未定,茫然无辜地眨了眨眼。 小莲花把手中话本子一丢,紧紧握住佑和公主的手,脸上有一丝神秘:“公主,奴婢有一件事一直没告诉您,其实奴婢祖上有通灵的本事,奴婢的祖奶奶就是个会占卜通灵的奇女子,只不过传到奴婢这里灵力就不怎么强了,不过奴婢偶尔还是会突然有一些奇特的预感。” 佑和瞪大眼睛:“你是说……你会通灵?” “奴婢没那么厉害,就是能隐约瞧见一些线索。”小莲花眉头一皱,神色懊恼,演得那叫一个生动逼真。 “那……你预感到什么?”佑和心中太过震惊,一时难以消化这消息,半信半疑地望着她。上辈子,佑和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但遭遇了神奇的穿越这回事之后,她就不那么坚定地相信科学了。 小莲花吸了口气,郑重道:“公主,您一定要牢牢记住奴婢接下来说的话,最好每日默念三遍。”顿了顿,语气更加严肃,一字一句地说道,“您方才心里想的那个男人,他不是您该想的,您必须赶紧停止,奴婢有预感,如果公主继续想着他,后果会非常严重,不是您能承受的!” “你……你预感到我在想一个男人?”佑和脸蓦地一红,惊讶地抬高了嗓音。 “嗯。”小莲花重重点头。 佑和半张着小嘴,眼底微光浮动,难以置信地愣了一瞬,窘迫地问道:“那……那我为何不能想他?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会害人害己、家散人离。”小莲花连忙道。 佑和心底一凛,水眸瞪得大大的:“有……这么严重?” 小莲花再次点头如捣蒜。 “那我要如何做?” “嗯,公主要、要……”脑中灵光一闪,小莲花急忙道,“对,就是我祖奶奶常说的那一句话。” “哪一句?”佑和忙问。 “勿怀执念,勿挂心田,淡而如水,定而如山,水无声,山不动,无拖无欠无思无念无为,万事皆凭天地自然。” 一口气把小时候从庙里老和尚那儿听来的句子背得一字不漏,小莲花自己都惊讶了一番,委实佩服自己机灵好用的脑袋瓜子,更由此体会到了史无前例的成就感。 抬眼一瞧,佑和公主正垂着眼眸,状若深思。 太好了,公主总算没把她一番苦口婆心、绞尽脑汁的劝解当做放屁了! 小莲花几乎热泪盈眶。 少顷,佑和公主终于抬起眼眸,眉宇间露出轻松的神色,感激地道:“小莲花,你的祖奶奶说得太好了。我忽然觉得没什么可纠结的,无拖无欠无思无念无为,我晓得该如何面对了,谢谢你。” 闻言小莲花激动万分,眼眶都红了:“公主想通了,真是太好了!” “嗯。”佑和雪颊绽笑,一派自在轻松,“好了,我现下得想想该送萧直什么礼物才好。” “公主要送……送驸马礼物?”小莲花惊喜不已,喔,老天真是待她不薄,没想到她随便忽悠一下,就能让公主的心思产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竟然直接从静王殿下跳到驸马爷身上了,实在……实在太令人欢喜了。 不行,她得马上找秋昙姐姐邀功去…… *** 想了一夜,佑和终于想到要送萧直什么礼物了。 次日上午,宫里太医照例过来请脉,佑和请他帮忙带了封便笺给总管太监孙喜,下晌,孙喜就奉明德帝之命,亲自把佑和讨要的东西送到倚月轩来了。 当晚戌时末,萧直回到西苑,还未进沁浊斋,就被长随赵松唤住了。 赵松递了一样东西,说了一句话,萧直接过后,愣在原处,足足有一刻钟没挪步。 当晚,萧大将军抱着一样东西上了榻,然后……严重失眠了。 第22章 扰人清梦者 清晨的第一缕朝霞尚未升起,秋昙就从床榻上起了身,瞥了一眼对面榻上仍呼呼大睡的小莲花,她无奈地一笑,轻手轻脚地穿好衣裳出门。 天气转凉后,佑和公主开始嗜睡,起榻的时间比以前要晚上一刻钟。但秋昙早起的习惯雷打不动,仍旧每日清晨早早去小厨房煮一壶公主最钟爱的饶泉香茶,再做两三样公主爱吃的小点心,熬一锅药膳粥。时间安排得极为恰当,待公主梳洗完毕,恰好就能赶上用早膳。 秋昙以为今日会与往常无异,她仍是这倚月轩最早起来的一个。 直到望见公主寝房外站着的高大身影。 瞧第一眼,秋昙以为是自己没睡醒,眼花了。揉完眼睛再瞧,那人影还在。 一身靛青长袍,身形修颀飒爽,站姿挺拔硬朗,那是军人独有的气质。 分明就是她们的驸马大人嘛! 秋昙又惊奇又诧异,连忙急步上前,欠身行礼:“驸马爷。” 萧直微微侧首,英俊的面容沉静温敛,只有眉宇间透出一丝疲惫。他的乌发比平常束得松散,显得有些凌乱,前额上方的发丝沾着一片晶莹的细密水珠。 那是清晨的朝露。 秋昙难掩惊异:“驸马爷,您来多久了?” “……才来。”萧直语声喑哑低沉。 秋昙又瞧了一眼驸马爷那黑发前头亮晶晶的露水,抿了抿唇,极贴心地没有戳穿这显而易见的谎言。 “驸马爷是要见公主吧?”秋昙问道。 萧直嗯了一声。 秋昙迟疑一瞬,试探地问:“公主现下还在睡着,驸马爷可是有急事?不如奴婢这就过去唤公主?” “不必,让她睡吧,我等她醒来。” “这……”秋昙有些为难,难道就让驸马大人站在这儿等着吗?这副场景也太诡异了,待会儿丫鬟婆子们都起来了,瞧见这一幕,不晓得会怎么想。公主和驸马这对夫妻的相处模式已经够古怪的了,别说外头的人怎么看,单是府里的下人也有忍不住碎嘴的,现下若被人看见驸马站在公主房外头,一动不动的,说不定还以为公主刁蛮泼辣,罚驸马站着呢! 自家公主的名声多少还是要顾一顾的,秋昙略一思忖,便道:“公主还要睡上好一会儿,外头天气凉,驸马爷还是到涤心斋坐会吧!奴婢煮些热茶来,驸马爷一边喝一边等,可好?” 萧直微作沉吟,随即点了头。 *** 约莫过了三盏茶的辰光,佑和公主仍睡得正香。 照以往情况,公主大抵还要再睡上半个时辰。 秋昙已经做好了今日的两样点心,酥脆香奶包和鸳鸯卷都是佑和公主喜爱的。灶台上正用小火熬着药膳粥。 小莲花和另外两个丫鬟都起来了,现下正在各处忙着洒扫收拾,小厨房里只有秋昙和一个姓何的嬷嬷。 秋昙瞅了瞅摆在案上的点心,心中合计了一下,便请何嬷嬷帮着照看灶台上的粥,她自个儿拿了个方盘端着两碟点心往涤心斋去了。 走到涤心斋门口,秋昙腾出一只手,轻轻叩门,唤了一声“驸马爷”,萧直温醇的声音便从里头传来:“进来。” 秋昙轻手推开门,走进书斋。 萧直就站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微微昂首,视线凝定于墙壁上的一处。 秋昙将点心放到几案上,顺着驸马大人的视线一瞧,正好望见墙上挂着的《秋遐图》——佑和公主和凤眠书一同画的那一幅。 凤眠书离开后的第二日,佑和公主就让她们把那画儿挂上去了。 这《秋遐图》画得确实是好。 纵使秋昙不待见凤眠书,却也打心底里觉得他的丹青妙笔与佑和公主甚是相合。明明是两人合画的画儿,瞧上去却仿佛出自一人之手,各处的小细节都十分契合,连她一个不懂画儿的小宫女瞧着都觉得赏心悦目,甚是喜欢,也难怪公主如此看重这幅画儿,非要把它装裱着挂在书斋里了。 可是,画儿再好看,也不至于盯这么久吧? 秋昙诧异地瞟瞟驸马大人的侧影,心中有一丝不解。没记错的话,那一日她应该听到驸马爷说“不识丹青”,那这会儿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算怎么回事? 瞧萧直没有把视线转过来的打算,秋昙只好按捺疑惑,主动出击。 “驸马爷,奴婢拿了些点心来,您先尝尝,公主等会儿就该醒了。” 闻言萧直终于转过身,黑眸睇了一眼几案上的两碟点心,温温道:“都是公主爱吃的,留给她。” 这么一句话,就让秋昙听出了玄妙,也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一时又是惊异又是惊喜。 自从公主和驸马成婚以来,公主不曾留过驸马在倚月轩用膳,两人分居东西两苑,平常过从算不得密切,驸马竟晓得那酥脆奶香包和鸳鸯卷是公主喜爱的吃食,不管他是向谁打听的,都足以说明驸马对公主并非毫不关注,说不定,正如她所料,驸马从上回与公主共患难起就对公主动了心呢! 如此看来,选择撮合驸马和公主这条路果真是没错的。 秋昙觉得自己现下算是从羊肠小路迈上康庄大道了——至少掰直驸马这事儿进展喜人。 驸马大人如此给力,她怎么能拖后腿! 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秋昙没多说,不动声色地应个声,默默地退出书斋。 接下来,就是公主那头了。 一想到佑和公主,秋昙忍不住扶额喟叹——就公主那懵懂闲适急死人的性子,压根不能指望顺其自然能顺出好结果来! 秋昙暗忖:如今那个碍事的凤眠书已经自动滚远了,他对公主的影响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日趋降低,根据小莲花昨日回报的消息,公主可能已经把对凤眠书的念想暂时压下去了,是以目下正是把驸马大人推入公主心里的好时机。选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就来小小地推波助澜一把? 拿定了主意,秋昙不再磨蹭,当即去了佑和公主的寝房。 酣睡的佑和公主被残忍地叫醒,迷蒙中眯眸一瞅,一张脸贴在眼前—— 秋昙满脸慈祥,温柔似水,伸出五根手指到佑和面前:“公主,这是几?” “五、五啊。”佑和公主眼眸微眯,水润的眸眶雾气蒙蒙,白瓷般的小脸微微透出罕见的薄薄红晕,她嗓音细柔软糯,带着大梦初醒的慵懒,听得人心头像被小小的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妩媚又蛊惑。 秋昙打了个哆嗦,颇后悔没把驸马拖进来瞧瞧公主此刻这模样。女人晨起时分的美是独一无二、惑人心弦的,公主此刻这种风情,是驸马从前迷恋的那位陆大人几辈子也修炼不出来的,驸马没瞧见,真是可惜了…… 佑和神智逐渐清晰,弱弱地打了个呵欠,情绪不怎么高涨,嘟嘟囔囔道:“秋昙,你晓得么,扰人清梦,万恶之首也……我最不能饶恕那些把我从睡梦中强行拽出来的人……因为这种人呢……他们啊……从来不晓得人家吃得正畅快,却突然被弄醒,发现到嘴的美食只是一场空梦……那是怎样一种凄凄惨惨戚戚……” 秋昙无视佑和公主的怨怼,快手快脚跑去紫檀玉石软屏风上拿来衣裳,一边替佑和理着乱发,一边道:“公主就别凄凄惨惨戚戚了,今日是奴婢不好,奴婢记在心里,回头来请罚,现下先让奴婢伺候公主更衣盥洗,然后去见驸马爷……” “见、见谁?”佑和一怔,迷瞪着眼问道。 秋昙头也不抬,一面替她系袖带,一面答话:“驸马爷昨儿半夜就来咱们院子里等着您了,现下他就在涤心斋呢!” 佑和表情发愣,半晌怔怔然道:“你是说……他从半夜一直等到现在?” “奴婢想是的。”秋昙蹲跪在地,认真地替佑和着靴,不忘加一句,“反正奴婢起来那会儿,天儿还有一半是黑的哩。” “他有急事?”佑和忙问。 “驸马爷没说,奴婢也没敢多问,但奴婢瞧着驸马爷神色挺着急的,公主还是快些去吧,总不好误了驸马爷出门的时辰。” “兴许真有急事,该不会是皇兄出了什么事吧?”佑和急了,全然忘了方才的“凄凄惨惨戚戚”之事,焦躁地催促道:“你怎么不早些叫醒我?快些,头上别梳那些个复杂的发髻了,直接来两梳子扒拉顺了就是!” “是、是、是!”秋昙嘴上连连应着,心中却偷笑。 佑和简单盥洗一番,秋昙就扶着她去了涤心斋。 到了门口,秋昙连忙以端茶为借口迅速撤退。 佑和心中焦急,顾不上其他,连门也不叩,上来就推开了。 “公主!”萧直一眼望见跨过门槛的小身影,急步过来,托起佑和的右臂,“你的脚可以走了?” 佑和却不答他,抓着他衣袖,张口便问:“出了何事?我皇兄好不好?” “皇上……”萧直不明所以,愣了一下才道:“皇上……很好。” 佑和舒了口气,庆幸道:“不是皇兄就好……”忽又疑惑抬眸,亮晶晶的秀眸直睇着萧直,“那你那么着急做甚么?有何急事吗?” “没有急事。”萧直皱了皱眉,注意到佑和长发披散,小脸焦急,像是急急慌慌赶过来的。 “没急事,你半夜跑我这儿来做甚么?”佑和一脸迷惑。 “半夜?” “不是半夜么?”佑和又迷茫了,“是秋昙说的。” 这下,萧直全明白了,却不晓得该不该感激秋昙。 他不想扰她睡眠,可到底还是扰了。 “公主,我并没有急事,”默然一瞬,萧直徐声开口,“只是……只是有个问题想要问公主。” 第23章 初吻是狗血 佑和愣了愣,清泓似的眼眸惘然一眨:“问什么?” 萧直的目光蓦地温软,唇瓣微微一抿,瞧起来竟像带了一丝破天荒的笑意。他样子本就生得好,原本总爱绷着一张俊脸,眼眸是一贯的幽黑深沉,周身上下环绕的皆是不怒自威的大将军气势,纵是在佑和跟前,也常常是严肃谨然,何曾笑过一回? 然而,他现下仅是眼神变了,唇角扬了一丁点儿似是而非的弧度,却教人觉得这男人整个儿都不一样了。 佑和像被人敲了一榔头,痴痴地看着发怔。 “公主先坐下,好吗?”嗓音也是异常的温醇润朗,像暖暖的毛褥子从脸颊轻柔抚过。 “好、好啊。”佑和更痴傻了——不过几日没见,萧直这身体里难道换芯子了? 萧直扶着她右臂,佑和任他带着往阳面窗户边的高脚榻走。 窗外朝阳正起,暖融融的柔光从窗口窜入,将两人周身镀了一层虚虚的光芒,朦胧飘渺,仿似画中仙。 佑和抬脚,正欲踩上榻板,萧直的大掌忽地从她手臂移到纤腰,环着瘦弱腰肢一揽,不待佑和动作,便轻松无虞地将她放到高脚榻上了。 鼻前杜若香的清淡气息散远了些,佑和微僵的身体松缓了,心中暗忖:这动不动就揽手抱她的毛病倒是没改,看来还是那根芯子,但方才那莫名其妙的似水温柔是闹哪样? 萧直望她一眼,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低柔地问出:“公主为何送我这个?” “啊?”佑和骤然回神,视线随之下移。 萧直手里握着一支乌金短匕,做工精巧细致,一眼便能瞧出绝非出自普通工匠之手。薄薄的匕身晕出淡淡的银白微光,匕鞘刻有梅花暗雕,匕柄上嵌着一块梅形白玉,玉质细腻通透。 那是天下第一锻剑名匠百里浮云锻造的第一支匕首,亦是最后一支,名曰“梅花匕”。 据说那个著名的浮云大师是个倒霉鬼,制出梅花匕之后还没有来得及复制第二支,就因锅炉失火把自个儿烧死在锻剑房里了。是以各国兵器爱好者都对这唯一的梅花匕垂涎不已,但梅花匕最终被西宛皇室所得,引得无数英雄遗憾扼腕。后来,坊间倒出现了不少赝品。 三年前,西宛三皇子来访时将它赠予大盛朝,害得西宛国的兵器收藏家们背地里大骂西宛三皇子是不识货的孬种,竟把堪称国宝的梅花匕随便送掉了,简直孬到大盛朝去了。 明德帝捡了个便宜,却不以为然,只瞟了几眼就叫人锁贡品库里去了。论暴殄天物,明德帝稳坐魁首,这一回若不是佑和开口讨来,这天下第一的梅花匕至今还躺在冰冷的铁箱子里呢。 佑和这才想起昨日送萧直礼物的事。 原来他是要问这个! 佑和会心一笑:“你不晓得么,梅花匕很好的,据说喜爱兵器的人没有不爱它的,你不会不喜欢吧?” “……我很喜欢。”萧直的眼神越发柔了。 顿了顿,又道:“只是我不知道公主为何送匕首给我?” “这匕首好看又实用,你杀敌打仗,用来防身,很合适啊,难道……”佑和眉心一蹙,“该不会送匕首犯了什么忌讳吧?” “并不是,只是……”萧直停顿一瞬,清亮的眼眸觑着佑和,缓缓道,“从前娘亲也送过我匕首……” 萧直其实还想说,除去武学同行,只有很亲的亲人之间才会互赠匕首,因为匕首毕竟是武器,往往与血腥之事相联,并非吉祥之物,但搁在亲人之间就别有寓意,那代表送匕首的人希望防身匕首可以代替自己守护所爱的至亲。 佑和公主送了他一支匕首。还是天下第一珍贵的那支。 萧直无法让自己不乱想。 他抱着梅花匕辗转反侧一夜,熬不到天亮,五更初就来了倚月轩。 佑和不会读心术,掐不出萧直未尽之言,闻言只道:“所以你是说……你已经有一支匕首了?” “不,那匕首……被我弄丢了。” 佑和注意到他眸中闪过一丝痛悔之色,想必他是想起了已逝的娘亲。 萧直的身世,佑和多少听说过,他幼失怙恃,在陆国公府寄居多年,想必个中辛酸苦楚鲜为外人道。 佑和神色微凝,顿了顿,柔声安慰道:“没关系,你娘亲不会怪你的,现在,你又有一支新匕首了,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可不要再弄丢了!” “公主为何要送我礼物?”萧直忽然逼近半步,目光沉沉地凝视她,眼神里涌动着某种奇异的冲动,却又像在努力克制什么。 她坐在高脚榻上,他在她跟前站着,那榻当真比寻常椅凳高了许多,她的视线只比他低了几寸,两人几乎平视,是以佑和被他直直逼射而来的目光瞧得发窒。 “公主送我匕首,没有缘由么?”萧直又添一句。 “有啊。”佑和终于凝定思绪,解释道,“先前遇刺一事,多得你相护,后来又再三蒙你照顾,我麻烦你许多回,亏欠良多,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我不晓得你喜爱什么,不过我想匕首你会用得着,所以送你匕首聊表感激和歉意。” 佑和没有说,选匕首做礼物其实还有一个自以为是的寓意——匕首也是刀具嘛,恰好合了“一刀两断”之意,她希望这匕首能把自个儿心里对萧直的那一丝古怪的心思彻底斩断。 佑和这想法纯粹是受了仪式感极强的乐安郡主影响。 一年前,乐安郡主暗恋忠信侯家的大公子杨颢,可惜没多久杨颢就娶了杜尚书的千金,初恋尚未开始就夭折了,乐安为此伤心一日,遂断发一根,宣誓“忘掉过去,重新开始”,佑和由此赠她两句——而今迈步从头跃,从此杨颢是路人。 佑和不晓得,她后头那个隐秘的寓意说与不说,都没影响了,因为开头那番话就已经算生生捅了萧直一刀。 足足有半晌,萧直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凝睇着佑和。 佑和被他瞧得心头发慌,弱声问:“……你不是说送匕首没有犯忌讳么?做甚么这样看我?”好像她做了什么愚蠢可怕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错事。 萧直蓦地垂下眼眸,长身微微一颤。 “萧、萧将军……”佑和不明就里,仔细去看他神色,却什么也瞧不出。 萧直忽然把梅花匕塞到佑和手里,硬声道:“公主没有亏欠我,那些是分内事,不需要感激,更不需要歉意。” 高大的身形霍然退开,踅身就走。 佑和先是一愣,而后便急了,记不得自个儿脚伤仍在愈合中,左手捉着匕首,右手一撑榻面,直直从高脚榻往下跳。 一声“哎哟”让走到门口的萧直迅速踅身跑回。 “公主!” 佑和被抱回高脚榻上,萧直伏下身便要去脱她的小靴。 佑和赶紧阻止:“我的脚没事,方才只是扯了一下。” “公主还疼吗?”萧直仍捉着她的脚,见佑和摇头,才松手起身,一时无言。 佑和直接把梅花匕递向他:“你不喜欢,就拿去扔了。” 萧直一愕。 “我没有不喜欢。”他低声解释,语气微苦,“只是,我是臣子,保护公主是职责,公主真的……不用放在心上。” 佑和闻言顿觉心底某处微微不舒坦,却还是顺着他的话冷声激道:“你要把自己当臣子,那便把这当我的赏赐好了,公主赏赐于你,你只能收下。”语气近乎霸道了。 萧直凝眸望她一瞬,颔首:“好。”顿了顿,又加上,“臣谢谢公主赏赐。” 佑和心底仿佛被细针刺了一下,并没有因他低头顺从而觉得有一丝高兴,反而有些后悔,甚至对自己生出一丝嫌恶——她竟学会仗势欺人了…… 手中匕首被萧直接过去。 佑和心头一瞬间烦躁异常,瞧见萧直正要把匕首往怀里揣,像是不愿多瞧一样,她忽然一把抢过,视线却不看他,只指着匕首硬声道:“现下又不用防身,你放在那里做甚么,没瞧见这柄上的锦线吗?你站过来一些!” 萧直一愣,继而依言靠近。 佑和一面低头捻着匕首后柄上的金色锦线,一面瓮声瓮气道:“这匕首轻便精巧,不但可以防身,也可以做饰物,你现在又不在打仗杀敌,绑到衿带上多好看。” 一面说,一面微微探身,细嫩白皙的小手捉着锦线伸到萧直侧腰衿带处,仔细地把锦线往那衿带上缠,丝毫不晓得头顶有两道目光正灼热炽烈地凝着她。 萧直几乎不敢呼吸。 神思似乎被她身上的幽香迷缠蛊惑,几乎要怀疑此刻是否身在自己做了无数回的梦里。 她主动靠过来,小小的身子贴得好近,头顶的乌发染了朝阳的薄光,白净的玉额离他的唇只有寸余,近得能瞧清额上细细的绒毛。再往下是薄扇一样的乌密长睫和微敛的清眸,再往下是秀美的鼻子,再往下……是娇嫩的薄唇,她血气不足,唇色向来淡得很,此刻却罕见地透出一点微红,宛似冬日枝头粉嫩的梅花,美得清灵,美得—— 诱人采撷。 他也是人,是个平常人,更是个瞧了她多年的男人。 所以,理所当然会受诱惑。 气息不知不觉地屏住,微抿的峻唇慢慢下移,到了鼻尖的位置,再往下,终于、终于就快要…… “好了!”软软的女音突然出口。 小脑袋陡地一抬,他惊慌欲退,却已迟了。 淡粉色的唇瓣擦上他唇角,比想象中更柔、更软、更馨香。 如一阵惊雷轰过脑袋,思绪一瞬间断了个粉碎,所有知觉冻结,只剩左侧唇角那一点柔软娇嫩。 他傻了。 傻的,也不只有他。 第24章 狗血后半桶 牖窗之外,曦光已浓。 牖窗之内,柔亮温暖的光晕环绕着两个身影,依然是最初的姿势——她坐在高脚榻上,他站在她眼前。 只是,此刻这二人,一个呆若木鸡,一个如遭雷劈。 时间在这一霎那仿佛突然静止了,直到—— 坐在高脚榻上的小小的月白色身影倏然往后一退。 “你、你、……”佑和僵硬的身子大幅度后倾,原本水灵生动的眼眸忽然呆滞了,“我、我、我……”显然已经语无伦次了。 呆呆望了半晌,终于慢慢抖出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萧直的嗓音哑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了。 他当然知道,她是无意的。有意的那个,是他。 “所以你……”佑和咬了咬唇,觑着他道,“所以不用我负责喔?” 又低又轻的女音细如蚊讷,但萧直听见了。 屋子里有一瞬的沉寂。 少顷,他低低应声:“嗯。” “那、那……”佑和的目光仍旧紧紧地凝着他,忽然吞了口唾沫,小小声地道,“那你能不能不要脸红了……” 顿了顿,又调整了语气,作洒脱随意之态,声音轻快地说道:“其实就只是个意外啊,我猜你大概是因为从没被女人亲过吧?我知道你不好意思,可是真的没有什么,那其实都算不上亲吻啊,只是不小心被我碰到了而已,你就别放在心上了,就当、就当被蚊子咬了一下好了,也没必要脸红啊,你瞧,我就压根不当一回事……那个,你、你别脸红了啊……” 说到最后半句,眸光飘忽不定,不敢再盯着萧直的脸看。 一个大男人,脸红成那样,竟然,竟然一点都不难看,反而颇有些、有些…… 佑和不晓得怎么形容,只是心慌得厉害。 他是该脸红的,毕竟他是被轻薄的那个,而她是轻薄人家的那个,感受自然不一样,他羞愤脸红是必然的嘛! 可是……可是为什么看见他脸红,会让她觉得自己的脸也在烧着,而且烧得越来越热?这是错觉吧?被轻薄的又不是她,她脸热什么? ……不,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的脸好像真的很热啊,一直都很热啊…… 也不对,她的脸本来不热,好像是、是不小心亲了他之后,才、才…… 佑和秀眉一拧一舒,再一拧一舒,眼中疑惑茫然,小手慢慢探上自己的脸。 这一刹那,她脑中轰然一响,惊骇地发觉她不只脸热得不行,胸腔里的那颗心也跳得出奇地快,撞得心口都有些痛了。 她的脸一定比他的还红。 佑和晓得了。可是,她方才还对他说、说…… 佑和脸色慢慢变了。 萧直正窘迫难当、不知所措,脑袋里乱糟糟,黑眸只瞅着她一张一合的娇唇,至于她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却在此时,忽地瞧见佑和抬起两手小手迅速捂住脸容,整个身子背着他侧过去一半,头立刻垂得低低的,散在肩头的长发顺肩滑下,将她的小脸小手整个遮住了,只听得瓮瓮的细音透过来:“你快走、快走……” 萧直一怔,不懂她这是怎么了,明明她方才还好好说着话,完全不像紧张无措到连声音都不对的他,现下她却突然有如此怪异的反应。 这、这不像她啊…… “公主……”萧直哑声唤她,想问她怎么了,却讷讷地问不下去。 “你怎么还不走?”佑和死不回头,仍旧紧紧捂着脸,只有带着怒气的声音从指缝间溜出,“我叫你走!” 听出她的语气比方才更差了,萧直浓眉锁紧,眼底伤色已然敛不住。 他呆呆站了一瞬,应了声“好”,便默默转身走了。 直到听见关门声,佑和才撤开手,慢慢转过身。 她小脸通红,秀眉微蹙,呆呆地望着门口。 心中懊恼得想敲昏自己。 她想,经过这一天,她在萧直心里大概再也没有什么形象可言了。 先是用公主的身份欺压他,后是轻薄了他,单这两样,就已经够恶劣了,偏偏她还傻到吐血,明明自己的脸都红得能煮熟虾子了,竟然毫不自知,还装模做样,装腔作势,故作无谓,对萧直说了那么一大堆鬼话,简直……简直把两辈子的脸都在这一天丢尽了! 她再也没有脸见萧直了。 佑和想想,又觉得很气愤。 为何这种狗血剧里才会有的破事偏偏发生在她和萧直之间?这种一不小心亲到嘴巴的狗屁巧合不是那些暧昧期的男女主专有情节吗?为的不就是铺垫一下情绪,好让男主迅速精虫上脑,然后翻身扑倒女主吗?为毛要安排在她和萧直身上?她又不是穿到狗血剧里了? 就算真的穿到狗血剧了,就算她真的幸运地上了女主的身,男主也绝壁不会是萧直好嘛?! 要知道,人家是个断袖啊! 这种意外对他们俩而言,除了徒增尴尬,完全没有一点正面影响好嘛?! 难道还指望萧直能扑倒她吗?呵呵,还是等下辈子她换个性别,再来讨论这种可能吧! 说来说去,还是都怪她自作自受。 佑和越想越懊恼,忍不住掐了一下自个儿没有几两肉的大腿——这匕首送得真是好啊,如今不跟萧直一刀两断都不行了! **** 话说,在佑和公主懊恼得打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的时候,一直躲在小厨房的窗口,默默窥视着涤心斋大门的秋昙终于有所斩获。 一瞧见萧直的身影出现,秋昙立刻闪身奔到灶台边,拎起早已准备好的道具茶壶,踩着小碎步,飞快地朝目标奔去。 “驸马爷!”秋昙的声音隐藏着难以觉察的兴奋和激动。 萧直脚步一顿,侧首望过来。 秋昙惊得叫出声:“呀,驸马爷,您的脸怎么这么红?” “有么?”萧直的语气明显不自然,脸上赭红似乎更深了。 秋昙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顿时喜上心头,连忙贴心地转了话题:“驸马爷一定是赶着出门吧,那奴婢就不耽误您了,奴婢去瞧瞧公主。” 萧直点了头,忽又道:“好好……照顾公主。” 秋昙心里欣喜更甚,忙欠身应是。 萧直没再多说,转身大步离去。 秋昙经迫不及待想要确定公主和驸马的关系是不是真如她想的那般进步神速。真是难得看到驸马大人红着脸出来啊!他究竟是表白了?还是是摸小手了?还是亲小嘴儿了?还是直接……圆房了? 不管是哪一种,这成果都可喜可贺啊! 驸马大人果然是可塑之才! 秋昙满心钦佩地望了一眼驸马爷的背影,连忙快步往涤心斋去了。 一进屋,就见佑和满脸红晕地坐在高脚榻上,咬着唇发呆。 秋昙急忙过去,轻声问道:“公主,驸马走了?” “嗯。”佑和闷闷应声。 秋昙一呆:怎么公主瞧着不大高兴啊? “驸马来找公主,可是有何急事?”秋昙按捺心思,耐心探问。 “没事,一点事都没有。”佑和硬声道。 “那、那……公主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佑和一听这话,蓦地别过小脸,语气不耐道:“脸红怎么了?谁说不能脸红了?我就要脸红!” “呃,这……”秋昙惊住了,公主这是吃了火桶子吗?怎么噼里啪啦就烧起来了? 真奇怪啊! 不等秋昙反应,佑和径自下了高脚榻,跑到案几边,拿起碟子里的点心就往嘴里送,恶狠狠地咬着鸳鸯卷,妄想把乱糟糟的心情跟着食物一起消化掉。 尔后,任秋昙如何探问,佑和再也不多说一句。问多了,她就不耐烦,火桶子又噼里啪啦烧起来。 秋昙瞧得出,公主这一整日的心情委实欠佳。 可是,为什么呢?究竟在那涤心斋里,驸马对公主做了什么呢? 这成为一个不解之谜,并在此后连续困扰了秋昙数日。 然而,困惑不已的不只有秋昙。 沁浊斋的小书僮三柳也很迷茫。 他实在想不通将军的左边儿嘴角出了什么毛病。 明明已经仔细偷瞧了多回,将军的嘴角没有口疮,没有伤痕,连个蚊子咬的红印都没有,可是将军这一晚上不晓得摸了多少回。 看一会儿书,摸一下。 写一会儿信函,再摸一下。 喝一口茶,也要摸一下。 最后干脆不看书,不写信,只专心地摸着嘴角发起呆来。 三柳晓得,许多人写字看书时都有些坏习惯,比如有人爱抖腿,有人爱咬笔,有人爱嗑瓜子儿,有人爱吃糖。 三柳想,爱摸自个儿左边嘴角大概是他家将军新养出来的坏习惯吧。 他得想个法子,让将军把这坏习惯改了。 第25章 公主的反常 倚月轩这几日的气氛颇诡异。 公主不对劲。 丫鬟婆子们都发觉了。 性子向来闲适自在,善于自娱自乐的佑和公主这几日心情出奇的低落,画儿不画了,话本子偶尔翻一下,但是看不了几页就必定扔到一边,连用膳时也没有好精神,随便吃个两口就丢了玉箸,再好的菜肴也不会多瞧一眼,大伙儿最常瞧见的情景则是公主孤零零坐在书斋的高脚榻上望着窗外发呆,偶尔还能听见一声悠长的叹息。 然而,最不对劲的表现不是这些,而是公主不愿意见驸马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从前,公主与驸马虽不亲密,却也算相敬如宾,何曾把驸马赶走过?可是这几日,驸马来了几回,公主就赶了几回,每回都直接丢出三个字——“不想见”,连身子不适这种借口也都不愿找。 面对如此反常的公主,秋昙头都大了。眼见着驸马转身离去的背影一回比一回落寞,她实在有心无力。 佑和公主的状态越来越差,才过了六七日,就明显清减了,原本就偏瘦的小脸更瞧不见肉了,连下巴都尖了不少。 秋昙瞧在眼里,急在心里,担心这样下去,公主的身子受不住。 果不其然,没过两日,秋昙怕的事就发生了。 佑和公主犯病了。是缠了公主多年的胸痹症,这病发起来心口绞痛,病重时常常心痛彻背,背痛彻心,几乎食不能食,卧不能卧。而佑和公主的症状就属于严重的,好在太医院一众太医研究多年,摸索出了一张方子。 起先,太医院交上这方子,被明德帝暴骂了一通,称他要的是根治之法,这种治标不治本的医法纯粹是扯淡。不过佑和却很喜欢,虽说不能根治胸痹症,但每回都能让她安然活下来。那方子药量定得重,每回一喝药,便昏睡三日,病发的疼痛全睡过去了。 后来,那张方子便一直延用至今,大婚前,佑和已经嘱咐宫女照方子备好了药材,跟其他常喝的补身药放在一块儿,一并带过来了。是以,这回佑和一感觉到心口痛,便喊小莲花去熬药。 以往在宫里,公主一病发,宫女太监便分为两路,一路照顾公主并熬药,另一路赶去太医院,外加通知皇上。 这回秋昙照着以往安排,正唤青桃去前头差人送信去宫里,却被佑和公主阻止了,公主只道往后这种自个儿能处理的老毛病就不必传回宫里去了,又交代后日太医照例来问脉时记得嘱咐一句。 秋昙闻言,便晓得公主是不愿教皇上担心,现下毕竟不是在宫里,总害皇上跑来跑去确实不大好。于是,秋昙依着命令又把青桃唤回来了。 眼瞧着公主疼痛加剧,额上渐渐渗出汗,秋昙忙让青桃拿了温水和帕子来。 青桃是第一回瞧见公主发病,一时被佑和那模样吓到了,手忙脚乱地应秋昙的吩咐做事,直到把帕子递到秋昙手上,她才想起来,忙问道,“秋昙姐,要不要去找将军来?” 秋昙急得压根忘了这茬儿,被青桃一提醒才想起来,可是没等她接话,忽听床榻上的公主声音带颤:“找他……做甚么……别去……” 秋昙就没有话说了。 然而,意外总是说来就来。 谁也没想到负责备药的小宫女素荷做事不仔细,拣药时竟然漏了一味牛膝,小莲花翻了半天也没找着,急慌慌跑来喊秋昙,秋昙把佑和交给青桃看着,亲自去找了一通,确实没见牛膝,这下两人都慌了,秋昙顾不得许多,忙叫小莲花去前头找人去宫里。 佑和痛了好一会儿,身子开始发抖,神智也不大清楚了。她身子虚寒,一发病就比平常更凉,偏偏身上冷汗不断,捂不得被子,秋昙和青桃只能一面帮她擦汗,一面帮她搓手,只期盼宫里太医快些过来。 谁知,太医没来,驸马却先来了。 原来小莲花到前头找赵松差人传信,恰好撞见了驸马。听得缺药的事情,驸马二话不说,交代赵松带她去府里药室,他自个儿快步去了倚月轩。小莲花这才晓得将军府有一个药室,里头有许多药,恰好也有牛膝,于是就赶紧取了回来煎药。 萧直来时,佑和已经痛得脸唇惨白,晕晕乎乎。秋昙和青桃都快急哭了。 从前不曾见过佑和发病的样子,乍然瞧见床榻上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痛得浑身发抖,他心口如被钝击,惊痛难抑,本就难看的脸色立时变得更加糟糕。 佑和意识将失之时,听得一声惊喊,随即感觉身子被谁抱起,紧紧地搂进温暖的怀抱,神思悬荡之际,隐隐闻得那人怀中杜若清香。 “萧直……”毫无血色的苍白唇瓣蠕了蠕,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佑和就这么昏过去了。 “公主!”萧直痛喊,俊容一瞬间白得骇人。 双臂将她抱得死紧,大掌覆在她背心,运着内力,想要护她心脉。 以往佑和这病发得缓,意识还清醒时,药就已经灌下去了,谁知今日耽搁得久,竟然先昏过去了! 秋昙和青桃都傻了眼。 萧直忽然扭头吼了一声:“药怎么还不来?” 两人这才慌忙地跑去小厨房。 药很快端来了。 秋昙心神不定地拿着药匙,萧直把佑和搂在怀里,让她的小脑袋靠在他胸口,轻轻捏着她下巴,让那紧闭的唇口启了一些,可惜秋昙送了两匙药,佑和都没能咽下去。 秋昙眼睛红了,握着药匙的手开始哆嗦。 站在后头的小莲花和其他几个丫鬟都急得不行。 “公主……喝不下去……”秋昙嗓音微抖。抬头一看,驸马的脸色竟比公主的还要差了。 萧直双臂颤了颤,忽地身体一动,把佑和身体平放到榻上,拿过秋昙手中的药碗,饮了一大口,俯身贴上佑和的唇。 屋子里的丫鬟们一时目瞪口呆,傻愣愣地看着驸马喂完一口又一口,就那样把整碗汤药给公主灌下去了。 最先回过神的是秋昙,瞧见公主喝下了药,她心神顿时定下一半,连忙捏着帕子帮公主抹掉唇角的药汁。 “她每回都痛成这样?”萧直突然开口,闷沉的声音涩得像是从齿缝里勉力挤出来的。 “以往没这么厉害,公主每回还是能坚持到药熬好的,今日实在是……”秋昙愧疚极了,“只怪奴婢大意了,那是公主救命的药,奴婢离宫前若是仔细查看一遍便不会这样了,都是奴婢的错!” 秋昙说到这里,膝盖一弯,就在床边跪下去了,后头的小莲花等人连忙跟着跪了:“是奴婢们的错!” 萧直默然不言,深目始终凝着榻上的佑和,眸底又是怜又是痛,阴霾笼了一层又一层。 过了半晌,他才冷声道:“府里北苑有药室,公主服的药那里头都有,从今日起,青桃每月负责定时将倚月轩的备药补齐,今日缺药之事,我不允许出现第二回。听懂了?” 青桃突然被点名,先是一怔,而后连忙垂首应是。 微一沉吟后,萧直侧首面向秋昙:“往后公主有任何不适,必须立即通知我,我若不在府,便找赵松。若情况严重,需要进宫找太医,就直接去府门口找府兵周河,若公主不愿,就让周河去请孟大夫。这些都由你负责。我会让管事再调两个人守在东苑门口,皆听你差遣。秋昙,你可有问题?” “这……”秋昙愣了愣,虽然心中很是意外,却还是快速点头道,“奴婢谨记,驸马爷请放心。” 佑和服下药后,情况好了许多,呼吸平稳了,瞧着和往常服药后没什么两样。 秋昙算是安下了心。 可萧直却不大放心,仍是叫人请了孟大夫来。 孟大夫是萧直父亲的故交,医术在整个京城也是排得上号的,他替佑和号了号脉,便道无大碍了,只是会昏睡得久些。 萧直这才放了心,但却没有离去,一直留在佑和床榻前,顺便把平常秋昙做的活儿一并承包了。每隔一会儿,不是替佑和抹一抹额上出的细汗,就是拿绢纱沾些清水帮佑和润润唇瓣,或是查看一下她的手有没有凉下来,若凉了,便把小手握到自己掌中捂一捂。 秋昙瞧得又欢喜又纠结。 经过今日之事,秋昙确定驸马比她想得还要在意公主。这自然值得欢喜,可是公主一睡便是三日,驸马还有公务,让他一直这样在床头守着,恐怕不大好吧? 可是,看驸马这样子,好像没有走的打算啊…… 果然,到了深夜,萧直就开口叫她们都去睡。 秋昙顺势劝了一句,萧直却道等白日里他不得空,再换她们来守着。 于是,几个丫鬟只好听话地离开了。到了第二日早上,萧直才离去,夜里一回府,又过来了,仍是和前一夜一样。 如此持续了两日,就在秋昙打算劝劝驸马保重一下身体时,明德帝突然急召萧直进宫。 当日下晌,萧直匆匆忙忙回府,赶到倚月轩瞧了佑和一眼,又对秋昙交代一番,随后就奉旨离京,往颖地执行皇命去了。 佑和这回昏睡了三日半,才悠悠转醒。 徘徊在倚月轩的乌云总算散开了,几个丫鬟和何嬷嬷彻底放下心。 秋昙却发觉,公主的病虽然好了,可是精神头儿却比从前差了许多。自从醒来以后,话都没说过几句,不像从前,每回挺过一次,便要开心地吼一声什么“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这种话。 佑和刚醒那日,没等秋昙开口,小莲花就先把那几天的事儿都跟她交代了一遍,包括萧直做的一切,当然了,萧直用嘴巴喂药那事儿小莲花没好意思说。 佑和听说了那些,也没有多说,只是嗯了一声,直到后来小莲花说到萧直被皇上派出京做事了,佑和才微微抬了眼皮,似乎想问什么,却又没问。 萧直这一走,一连过了八日,都没有他要回来的消息传到倚月轩来。 秋昙发现公主的行为更加反常了。 以往,公主从没踏出过东苑,除了归宁那天,可奇怪的是,这一日公主竟然一个人走到东苑门口去了,还在那儿站了许久,都把守在东苑入口的两个府兵弄迷糊了,偷偷跑来问是不是公主嫌他们守在那儿碍事了。 这还没完,又过了几日,秋昙发现向来直言直语的公主说话开始绕弯子了。秋昙观察了半天,总算摸着了规律,发现公主每回傍晚时都要拐弯抹角地问一些有的没的,问到最后总会扯到驸马身上,重点全是一个——有没有驸马的消息。 秋昙颇为吃惊,但却不动声色,想默默地观察一段时候,再慢慢分析情况。 果不其然,又熬了四日,还是没有和驸马有关的任何消息传过来,公主总算待不住了,主动提出要回宫住几日,顺便看看皇兄。秋昙幸运地成为陪行丫鬟,恰好方便她掌握情况。 佑和公主一回宫,就去了正清宫求见明德帝。 秋昙没能跟进去,只能在外头候着,半个时辰后,瞧见公主一脸失望地走出来,她没敢多问,扶着公主回安阳宫。 佑和公主一连在安阳宫住了三日。 十一月初六这天,乐安郡主来了,于是两人去了御花园聊天。 佑和不晓得,这一天,正是萧直归京的日子。 第26章 问情爱之惑 未时初。 萧直风尘仆仆进了皇城,未有片刻歇憩,便径自入正清宫回禀皇命。 明德帝已于前一日接到陆临遇的急函,对颖地一事的概况已有所了解,现下仅是问了一些细节,萧直皆一一禀明。 听完一切,明德帝语气夸张地将萧直称赞了一番。末了,再唏嘘感叹一句:“朕何其有幸,此生得遇大盛文武双杰!” 对于明德的煽情作态,萧直早已见怪不怪,甚至有些麻木,是以听得此言,他仅是微一颔首,连一句场面上的谦逊之言也懒得说了。 本以为禀完情况,就可以告退了,谁知明德帝讨了个没趣,似要存心打击报复他,忽地话锋一转,唇角噙笑道:“你这回总算见上了临遇,也算一慰相思,不知断袖之情,可有得续?” 饶是萧直再怎么忠君爱国,听得明德帝如此睁眼说瞎话的恶意调侃,心中也是会有气的。他跟临遇之间从来都是清清白白的兄弟之情,这件事全大盛就属眼前这位天子陛下了解得最清楚,没料想现下却跟着别人一样来拿这事挤兑他了,委实过分了些。 这是明德帝的恶趣味,萧直自然晓得。可是,一个老实人被欺侮多了,也是要生出逆鳞的,于是萧直毫不客气地甩给明德帝一个眼刀,目中警告意味明显。 明德帝老奸巨猾、目光如炬,最擅长见好就收,一见他如此,立即假咳了咳,肃然道:“方才……是朕失言了,待十日后临遇归来,朕与你二人再复当年之乐,高阁煮酒,畅饮不归,到时朕自罚三杯!” “十杯!”萧直冷冷睇去一眼。 “你……”明德帝乌眉一挑,差点忍不住要拿案上的玉玺砸萧直一脸血,“萧爱卿,你太狠了,就五杯,这事朕说了算!” “但愿皇上记得今日之言。” “那自然,朕何时食言而肥了?”明德帝颇有些不满。 见萧直皱了皱眉,似乎真的认真思考起来,明德帝更是哀怨,难不成他在自个臣子眼中形象差成这般? 萧直想了想,发现还真没有,明德帝虽爱戏弄人,但说话倒是向来作数,这大概是他为数不多的好秉性之一了。 不想再待下去浪费时间,萧直开口告退。他现下只想快些回府,上回走时佑和公主还在病中,他一走就走了半月余,心中甚是牵挂,巴不得此刻就能瞧见她。 明德帝大抵也猜得他心中所想,顺势道:“顺便把你家夫人也带回去吧!” 萧直闻言一愣:“……夫人?” 明德帝摇头叹息:“朕真是不明白,就你这榆木脑袋,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还真让朕的皇妹惦记上了!瞧起来,朕这回又赌输了!” 明德帝颇有些挫败,但他也乐于瞧见如此进展,便好心对一头雾水的萧直解释了两句:“佑和回宫有三日了,三日里跑朕这儿问了你两回,现下还在安阳宫,朕倒是乐意她回家,不过你如今既然回了府,朕也不好一个人霸着妹子,你去接她吧!” 萧直犹在发怔,他压根不关注明德帝前头说的什么“赌输”的话,一颗心皆因后头那消息激荡不止。 公主真的会问他么? 她先前的态度令他颇受打击,虽然至今仍未想通公主为何突然跟他生气,但是公主对他避而不见是事实。既然连见他都不愿意,怎会主动跟皇上问起他? 萧直不敢相信。 明德帝瞧他一脸呆傻,更是无语:“你到底在不在听朕说话?” “皇上说的……是真的?”微沉的嗓音很有些忐忑不定。 “你当朕每日以造谣为生吗?”明德帝简直想仰天长叹——他可是一国之君,竟沦落到这一步。 明德帝不说还好,一说萧直倒真拿怀疑的目光直勾勾望着他。 不怪萧直不信,明德帝这些年来,造的谣还真不少。从前每回戏弄人,总能编出一堆假话,说得天花乱坠是常有的事,萧直深受其害,后来才学乖了,每回从明德帝那里听来什么话,都先到陆临遇那儿背一遍,把陷阱一个个扫尽了才敢有所行动。 对上萧直明显不信任的目光,明德帝算是明白欲哭无泪是什么感受了。果然,佑和曾说过的狼来了的故事,现下在他身上重演了。 罢了,日子还长,往后慢慢在自个儿妹婿心中刷刷好感吧! 明德帝左手扶额,右手一挥,把令人心塞的萧大将军挥走了。 萧直阔步出了正清宫,一路急走,自然是往安阳宫而去。不过,他刚到安阳宫,就被告知佑和公主和乐安郡主去御花园了。 萧直迟疑一瞬,还是改道去了御花园。公主和乐安郡主亲近,他早就晓得,她们两个姑娘在一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不过,他现下等不得了,若公主正和乐安郡主聊在兴头上,他就远远瞧她一眼,这样心里也能舒服一些。萧直没什么别的心思,就是想瞧瞧佑和好不好。至于明德帝说的那话,他还是不大敢信。 奢望太多,最终大抵总是绝望。 这感受,大婚那夜,他是第一回体会。收到梅花匕那次,是第二回。 如今,不晓得自己能否承受第三回。 是以,连想都不敢去想了。 · 萧直一路阔步,途中遇上宫女太监行礼,也顾不得应,很快便到了御花园,随意一问道旁修剪树木的宫人,便得知佑和公主与乐安郡主在怜星池那边儿。 果然,走过去就先瞧见了远远候在一处的秋昙。 秋昙是被佑和遣到这处当岗哨的,每回她和乐安郡主说心里话,便连秋昙也要支开。 乍然瞧见离京半个多月的驸马大人,秋昙委实有些吃惊,但很快便露出喜色,见了礼后,更主动告知公主就在怜星池北边的假山后头。 萧直微一颔首,径自往那假山石走去。 原本只想着偷偷看佑和一眼,是以萧直步伐放得很轻,到了假山石处,一眼便望见了那坐在石椅上的两个少女背影。 他轻易便认出穿着浅蓝宫装的那一个就是佑和公主。 看那背影,似乎比先前更纤瘦了。 想来定是发了一回病,损着身子了。萧直浓眉一蹙,颇为心疼。 虽然只瞧见了背影,但萧直却已满足了。人家姑娘们说话,他总不好一直在这儿待下去,是以转身欲走,却突然听得微微抬高的女声。 他身子一晃,硬生生顿住双足。 · 假山这头。 乐安霍地站起身:“可是你喜欢陆临遇六年啊!” “是啊,我喜欢陆临遇六年啊……”佑和清眸微敛,薄唇勾出一抹自嘲的笑意,“我从九岁就喜爱他啊,他确实是个教人动心的男人啊,他是大盛文杰,他容色气度样样都好啊,人人都瞧得出,虽是文武双杰,他可比萧直招人喜爱得多,他模样比萧直俊,他脑袋比萧直聪明,他比萧直才华横溢,他处事从容疏朗、游刃有余,连我皇兄都甘拜下风,他……” 佑和还在一样一样列着陆临遇的好,完全没有察觉,山石另一面,一个高大的男人满目伤色,脚步踉跄地离开了。 佑和一边说,一边回想过去,更觉得世事难料,实在讽刺得很:“我从前一双眼睛总放在陆临遇身上,即便萧直时常与他一道出现,我也不曾多看萧直一眼……我以为我喜欢陆临遇啊,我一直这样想啊!” “……可我这些日子时常思考,我从前那样的心思,当真是喜爱陆临遇吗?那种情感真的是爱情吗?”佑和摇摇头,“我从前从不会考虑这些,从不会怀疑这些,可我后来就不确定了,我从前注意陆临遇,却不会因他对其他事失了心思,我瞧见他会有些欢喜,他若不在,我也会时常想起,可我不曾失魂落魄、寝食难安过啊……”佑和淡淡诉说着那些渺远的心思,眉间似乎有些忧愁,有些怅惘。 乐安听得茫然了,惊异道:“六年那么长,你六年里都没有想过别的男人,那不算喜欢,算什么呢?你嫁给萧直还不满两个月啊,两个月怎么可能比得上六年,佑和姐姐你连这个都不会算么?” 至于这么快移情别恋吗?乐安不懂。 佑和低低一笑:“是啊,还未满两个月,可我体会到的感觉却比这六年多太多了,我以为我和萧直可以互不干涉,我以为我会像在宫里一样,我也以为……我会一直默默喜爱陆临遇一个人,不需要回应,就那般独自体会……可是,突然就不对了……” 佑和摇摇头,语气有一丝无奈:“我不晓得从何时开始,我见到萧直会紧张,不见他又觉得少了什么……我有些害怕,不晓得自己怎么了,我避着他,他每日来,我每日赶走他,他走了,我又觉得后悔……直到……直到上回我突然犯病,要昏掉时,他来了,他把我抱得好紧……” 佑和语声淡淡,眼神却蓦地转柔,澄澈的眼眸水润清亮,所有迷惑惘然仿佛一瞬间散尽,“那时,我突然安了心……你不晓得,其实每回犯病,我心里都是害怕的,我其实很怕挺不过啊!可那天,我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那恍惚的一瞬,她常常回想,仍为那一刻的感受惊异困惑。可是,随着萧直离开的日子越来越久,她渐渐不再执着于那迷惑,心中占据最多的反而是萧直那个人。她每日都会想起他,有时是他严肃不语的模样,有时是他大步离开的背影,有时是他身上杜若香的清新气息,还有那个狗血意味的亲吻…… 佑和不晓得这些算不算相思,但她晓得,她不曾对陆临遇有过如此绵长细腻的情思。陆临遇之于她,仿佛从始至终都是云遮雾罩的存在,是她一直默默站在远处瞻仰的人,他在她心中的形象飘渺难及,而她也从未有走近他的*。她从前以为,这是她在情爱一事上的高境界,一如大婚之夜开解萧直那番言辞所说,她以为她做到了“爱而不贪”,如今想来,那更像是“情之未至”。 思虑至此,佑和突然道:“乐安,倘若你真觉得我对陆临遇那感觉算喜爱,那我对萧直岂不是比喜爱更强烈的情感?” “这……可是、可是……”乐安有些傻,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她几乎被佑和的一堆话绕糊涂了。毕竟这消息太突然了,她从三年前就晓得佑和喜爱陆临遇,而且已经喜爱了三年,如今又过去了三年,这三年里她从没听说佑和变心,是以佑和的专情在她心里一向排在无人可及的高山之巅,并且成为她在爱情态度上的终极榜样。虽然,这一年间,她的暗恋对象已经从杨颢换到赵寻,再到上官铭、李聃、任书河……昨天,她刚在古玩斋碰见了年轻有为的礼部侍郎左怀恩,于是昨晚又想了他一夜。 但是,即便乐安自个儿移情别恋的速度恁快,她也依然无法接受佑和这样的终极榜样在她眼前突然坍塌。 吭吭哧哧半天,乐安总算蹦出一句关键之问:“就当你喜欢上了萧直,可是……可是你忘了萧直他、他好龙阳吗?” 佑和眸光一顿,微微转深,徐声道:“我没忘啊。” “那你要怎么做?和从前对陆临遇一样吗?放在心里默默喜欢?”乐安抓重点的水平见涨。 佑和没有立即接话,垂首沉吟一瞬,幽幽道:“你晓得么,我这两日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 “既然陆临遇不要他,那……我可以要么?” 第27章 爱深则痛切 佑和一句话惊得乐安瞠目结舌。 这货还是她的佑和姐姐吗?怎能短短两月转变如此之大?该不会是被萧直灌了什么*汤吧? ——所谓的“至臻之爱”呢? ——所谓的“爱而不贪”呢? ——所谓的“我喜欢他,与他无关”这种高尚无私、淡泊恬静的座右铭呢? 乐安简直三观尽毁——她唯一的爱情楷模竟然沦落到对一个断袖男产生了占有欲! 可惜,佑和不能体会乐安崩溃的心情,她沉浸在对方才那个问题的深思中,直到乐安忍无可忍地泼了一盆冷水。 “断袖可不是普通男人,你以为想要就能要吗?人家到死也喜欢不上女人怎么办?你就没想过这个吗?”乐安这话委实诛心。 佑和岂会没想过? 萧直对陆临遇的痴情,那是全京城许多双眼睛有目共睹的。一个年轻气盛的大男人,活到二十四岁依然是不近女色、守身如玉,这种意志岂容她小觑? 可是,她活了两世,除了萧直,不曾对谁产生过现下这般心情,要她压下这念头,委实不能甘心。 佑和想了想,笃声道:“他不喜爱女人,那不碍事,只要他心里别一直被陆临遇占着,我总是有机会的……”清澈的眼眸中露出希冀,“毕竟,他如今可是我名正言顺的夫君,近水楼台,我也有优势的,而且——”小巧的脸颊突然泛出一抹薄红,连声音也柔了,“他一直对我不错啊,我想……他应该不讨厌我吧……” 望着佑和又希冀又害羞的神情,乐安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呆讷半晌,乐安两臂一甩:“好了,我不管啦,你都承认他是你的夫君了,那不就成我姐夫了吗?我再阻来拦去的,怕要遭天谴了,不过往后你若拿不下他,可别怪我没提醒过哦……”乐安说到这里,抬头望望日头,惊叫道,“哎呀,左怀恩该散衙了,我得赶紧走了,否则就赶不上偶遇啦!”说着,提裙即奔,直接无视了佑和的呼唤。 “有异性,没人性!” 佑和无奈地低斥。 一瞧天色,确实不大早了。不如,去找皇兄问问萧直的消息吧! 佑和正欲转身,却听到秋昙唤她。绕过假山石,就见秋昙小跑着奔过来。 “公主,奴婢瞧见乐安郡主走了!”秋昙仿佛等得很焦急。 “是啊,她走了,你陪我去见皇兄吧!”佑和淡淡道。 “见、见皇上?”秋昙一愣之后便是一喜,“对对对,是该先向皇上辞行,那还是快些去,驸马都走了好一会儿了!” “你说什么?”佑和惊道,“萧直回来了?” “是啊,公主不晓得?”秋昙惊讶,“方才驸马不是来找过公主吗?” “他来过?”佑和脑中一轰,呆住了。 “对啊,驸马还说公主您在和乐安郡主聊天,他就不打扰了,这才先走了。”秋昙不懂公主为何一副震惊发骇的表情。明明这几日一直在问驸马,不是么? 懵然一瞬,佑和脑子清晰了些,镇定心绪问道:“他、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了,”秋昙凝眉想了想,又道,“不过驸马的脸色……有些怪。” 完了。 他一定听到了,而且……还被吓到了。 佑和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这转折来得太突然,让她手足无措啊。 她这头还未制定好攻略呢,底就先露了,还把人家吓着了,这下子……还能有希望吗? “公主……”秋昙疑惑地唤道。 佑和回过神,捏了捏手指,道:“不见皇兄了,我们回府。” · 萧直出了宫门,并没有回将军府,而是驾马去了校场。 京都校场南靠洛山,北倚平云湖。 萧直驾马,一路穿过大片的训练场地,出了校场北口,一直到平云湖畔才勒缰止步。 高大的墨色身影从马上跃下,落地时竟有些许不稳。 身边的墨驹不懂主人此刻心境,低嘶一声,欢快地跑到湖边饮水。 萧直抬眸望向远处,入眼皆是一片光秃秃的林木和枯黄萎败的野草。而眼前,静湖冷水,波澜不起,处处皆是荒凉寥落之景,教人莫名生出悲戚。 可他心中的悲戚,早在来此之前,就已泛滥难抑了。 一路上,他御马急驰,那姿态,活似落荒而逃。 是了,他是逃了。 可惜,逃了这么远,一直逃到这处静谧偏僻的所在,耳边那柔如温水的嗓音却时刻不停,一遍一遍在颅内轰鸣。 “我喜欢陆临遇六年啊……我喜欢陆临遇六年啊……喜欢……六年啊……” “六年啊……” 六年。 软嗓一声声重复,轰得他颅腔胀痛不已。 虚浮无力的脚步往湖边趋移,长身有些摇晃,迈了五六步,终于跌坐到枯草上。 原来绝望到无力是这般感受。 他是独领千军、杀敌破城的大将军,他是大盛明德帝倚重的国之栋梁,他是鼎鼎有名的大盛武杰。 他不曾骄矜自喜,却也从未自惭形秽。 他不曾鄙视过谁,却也从未嫉妒过谁。 可是,这一日,他羞惭地发觉—— 他嫉妒一个人,发自心底地嫉妒着。 这感觉让他自厌,却还是着了魔般地不得救赎。 教他如何不嫉妒? 她说得多么清楚——那个人容色气度样样都好,那个人比他招人喜爱得多,那个人比他俊,那个人比他聪明,那个人比他才华横溢,那个人处事从容、游刃有余…… 如果他能继续站下去,一定还能从她口中听到更多更多那个人的好。 可是,即便他没有再听,也晓得那个人有多好。 他怎会不晓得? 那个人,是他最好的兄弟啊。 临遇。 临遇。 竟然是临遇。 他以为是凤眠书,但却是临遇。 为何会是临遇? 她喜爱临遇六年。 六年。 如此漫长的一段时光。 如此让他绝望的两个字。 原来,在他望着她的那些日子里,她的眼里,一直一直都被另外一个人占着。 原来,她那个“至臻之爱”是对临遇…… 至臻之爱么? 臻,至也。 至臻之爱,爱而不贪。 这到了极处的感情,连他都比不得。纵是百般压抑,他对她,仍是会“贪”啊。 她对临遇的爱,已到了这般境界吗? 眼眶忽然干涩得发痛。 他起身,奔至浅水处,大掌捧起冰凉的湖水,胡乱抹着脸庞,彻骨寒凉入肤,脑中浑沌仍是难以散开。 再掬一捧水,用力抹着眼睛,想让那隐隐的酸涩、*之感被清洗一空。 胸口衣裳里却突然滑出一样东西,掉进了浅水处。 他忙伸掌,快速从寒水中拾起,摊开手掌,湿漉漉的掌心卧着一块白玉小印。 朝上的正面,“竹禺公子”四个小字端正优美。 那是途经河襄时,他特地去找当地最有名的匠人为她刻的。 玉是他亲自挑的,字是他写的样板。 河襄刻印之术举国有名,河襄匠人手艺高超。他想,她也许会喜欢这白玉印。 原本,是想回来这日就给她的。 可现下…… 萧直盯着手中小印,忽然唇角微牵,扯出一抹自讽的笑,眼角眉梢全是悲伤。 他真是傻。居然现在才看出来。 竹禺,竹禺……临遇。 连给自己起字号,都要从临遇的名字里找。 她果然将临遇爱到了骨子里啊。 萧直低低笑着,笑意又深又苦。突然振臂一扔,掌中玉印跃上半空,划了一道优美的弧,再落入湖心,溅起水滴无数,湖面漾起一圈圈濲纹,最后慢慢消失。 湖面恢复了平静。那方玉印,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这一夜,萧直没有回府。 这一夜,倚月轩有人彻夜未眠。 第28章 这卑劣的他 萧直在躲她。 佑和确定了。 他回京四日了,她却连他的面都没见上。 那日,她匆匆离宫回府,却得知他并没有回来,她在倚月轩忐忑不安地等到深夜,仍旧没有他回府的消息,秋昙劝她先歇息,她也应了,可惜向来嗜眠的她那一晚却毫无睡意,窝在榻里辗转一整夜,生平第一回深刻体会到类似“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那般难捱的心境。 次日一早,再遣青桃去问,仍是没有消息。她以为他因公事缠身,便继续等着,到了深夜仍不见他的影子,到第三日清晨,却得知他前一晚子时左右回了府,但天不亮就走了。 佑和失望至极。他晓得她在找他,但却连露个面都不愿,这不是故意避着她,是什么? 果然,今日又是如此,一早青桃传来消息,道是将军走得比昨儿还早。 佑和耐心用罄,终于不愿再被动等待。 掌灯时分,佑和草草用过晚膳,抿了两口茶,便唤秋昙来,道是嘴巴馋了,想吃梅花香酥。除此,便没有多余的话了。 秋昙已然困惑了许多日,现下越发觉得瞧不明白自家公主的心思了,明明这几日食欲极差,方才用膳也没吃两口,目下却又主动提出要吃梅花香酥,像是极有兴致品尝美食似的,还真是古怪。 疑惑归疑惑,公主既已启口,她这做奴婢的定然没有推辞的道理,是以秋昙还是迅速地去小厨房折腾出一屉梅花香酥,用精致的小碟装了,端到佑和面前。 热乎乎、香喷喷的软酥卖相极好,带着淡淡的玫瑰花香,咬在口中,真个是“齿颊留香”。 这样好看又好吃的香酥,佑和公主却只尝了一块。 秋昙想痛哭一场——她的厨艺究竟是退步得多厉害? 要知道,佑和公主从前可是最爱吃她做的糕点的!而且,方才明明就是公主自个儿说想吃的,现下又是怎么了? 秋昙正沮丧,却见佑和忽然站起身,指着桌上的梅花香酥道:“我吃不下了,这香酥做得太多了,放着浪费,你拿食盒装一下,叫青桃送到西苑御风院去,问问驸马要不要吃。” “这……”秋昙惊诧过后,只余欣喜。她这回总算明白了,原来这梅花香酥不是做给公主的啊!瞧起来,公主像是开窍了,竟也晓得为驸马费心思了。可是…… 秋昙睨了睨碟中香酥,想了想,柔声地引导:“公主,驸马近日回来得晚,现下想必不在府里。还有,公主啊,奴婢觉得这甜食……驸马未必会喜爱,不如……” 话音未竟,就被佑和打断。 “他不爱吃就拿去喂狗。”这语气,已经带了一丝不耐。 秋昙不懂公主为何突然变得烦躁,但见佑和神色不豫,她也不敢多问,更不敢再提醒公主“驸马不爱吃香酥是可能的,狗不爱吃香酥却是必然的”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 秋昙应了吩咐,立即拣了一个专放点心小食的单层食盒,装了满满一盒香酥,遣青桃送去了御风院。 秋昙以为这就完了,毕竟自公主和驸马成婚至今,这已是她家公主做得最主动的一回了。 谁料,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到了亥时初,仍未见公主有上榻就寝的意思。 秋昙心里琢磨着前几日的情况,暗忖:公主难不成还要等到深夜吗? 这几日驸马明显忙得紧,待公主也不如从前,回京几日了,都没来倚月轩探个头,反倒是公主,对驸马似乎格外在意起来,又是天天遣人去问,又是深夜不睡,又是送点心,这背后到底有何不为人知的隐秘啊? 秋昙没想出个头绪,但听佑和道:“你们今儿夜里都先睡下吧,我去一趟御风院,不晓得何时回来,你们不必候着。” 秋昙目光惊愕地望着佑和公主,心道莫不是她听错了吧?公主说的真的是御风院? 府中谁人不晓,成婚至今,公主和驸马一直分居两院,公主的活动范围仅限东苑,何时踏进过西苑啊?更别提驸马住的御风院了! 公主记得那院子叫御风院,这已经够叫她惊讶的了。 这进展会不会……太神速了? “秋昙,你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佑和白了她一眼——哼,从前不是整日惦记着撮合她和萧直么,现下她准备出手了,这货的表情倒像活活见了鬼一般。啧,做人真难。 “公、公主,您、您去御风院做甚么?”秋昙的小心灵受到了惊吓,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很快收拾好过于夸张的表情。 佑和瞥了她一眼,悠悠道:“去问问梅花香酥他到底爱不爱吃。” “什、什么?”秋昙眼眸大瞠,首回踏进驸马的院子,就为了问这个?秋昙打死也不信她家公主有这么无聊。 “公主,您说笑吧?” “说什么笑,”佑和脸容甚肃,“他若不爱吃,也别浪费了,我拿回来喂狗。” 又是喂狗! 究竟是跟狗有多大仇多大怨哪?真想喂,那也得倚月轩有狗啊! 就一盒梅花香酥,至于吗?从前也没见公主有这么勤俭节约嘛! 望见秋昙难以置信的神情,佑和心里无端地生出些许烦躁,不晓得是因为想到萧直真有可能如秋昙所言不爱吃梅花香酥,还是因为后悔没在倚月轩拴一条狗,总之,她不愿再跟秋昙解释了,一径走到折屏处,抽了件稍厚的帷冒披风。 秋昙忙上前替她穿好,没再继续问方才的问题,却道:“夜深了,公主一个人出门总是不好,真要去,也得让奴婢陪着吧。” “有什么不好?”佑和由着她帮忙系锦带,淡淡道,“我在自个儿家里走几步路,还能被打劫喽?” 自个儿家里? 秋昙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由偷笑一声。 秋昙最终拗不过佑和公主,只能恋恋不舍地把她送到东苑门口,由着她一个人往西苑去了。 这是归宁日之后,佑和公主第一回走出东苑。 受到惊吓的不仅是秋昙。 东苑外头的人上一回瞧见公主,还是在归宁那日,而且,那会儿他们大都仅是远远地看见将军和公主一道出门,真正瞧清了公主模样的,只有几个负责清扫前头园子的仆役和长随赵松。 好在,这会儿已是深夜,多数人已经各回各处,在园子和廊庑处晃着的身影极少。 佑和之所以晓得萧直住在西苑御风院,还是从青桃口中听得的。至于西苑怎么去,这难不倒佑和,上回归宁日出来过一回,将军府前头的大概格局也瞥了几眼,现下脑子里还有印象,是以她一直沿着廊庑往前走,顺利到达西苑月门外,正要进去,却见月门口出来个身影。 那人正是长随赵松。 这月洞门处悬着两盏明亮的笼灯,光线还算不错,是以赵松一眼就瞧出佑和的身形有些眼熟,再往帷帽下的小脸一看,立时吓了一跳。 “公、公主!”赵松膝腿一屈,欲跪地行礼。 佑和忙道:“免礼,”打量了他一眼,发现上回似乎见过,便问,“你是将军院里的?” 赵松虽然没跪下去,但还是直直躬下半身,恭谨地回道:“回公主,奴才赵松,是府里的长随。” “原来是赵长随,”佑和点点头,复又问道,“将军还未回府吧?” “回公主,将军还未回来。”想了想,又道,“奴才这就遣人去找将军。” 佑和连忙阻止:“不必,我并无急事,将军公务繁忙,别扰了他,我在院子里等便是了,你退下吧。” 赵松一怔:“这……夜深露重,公主凤体为重。” “无妨。”佑和撂下一句,径自进了月洞门。 赵松愣了愣,忙不迭跟上去。 “公主,院子里实在太冷,公主若执意要等将军,不如……不如到将军房里等着,如此可好?” 佑和顿足,忽地转身,笑道:“主人家不在,我岂敢随意登堂入室,若惹得你家将军不满,该如何是好?” “这……”赵松哑口。他家将军和公主的关系瞧起来好似雾里看花,弄得他实在迷糊得紧,现下公主这样一说,他就不晓得该如何接话了。 佑和无心为难他,便道:“我随口说说,赵长随不必在意,好了,你可以走了。” 赵松迟疑一瞬,还是应声告退了。 将军府人口本就少,萧直住的御风院人更少,他连贴身伺候的婢子都没留一个,平常时候,只有几个婢女每日上午来处理一些洒扫清洁之事,整个御风院长年都是空荡冷清的,除了萧直,最常出没的便只有赵松和在沁浊斋侍候的三柳了。 而这几日,萧直回来得晚,三柳也不必待在书斋侍候,是以现下这偌大的御风院就只剩下佑和一个人。 如今,已是冬月,夜间颇有些寒冷。即便佑和做了准备,穿得衣裳不少,现下也觉全身上下都是冷飕飕的。佑和兀自在院子里轻轻踱步,隔一会儿便瞧瞧门口,却始终不见萧直的身影出现。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御风院中那个小小的瘦弱身影却始终没走。 佑和双足踱得都快发酸了,却仍觉得冷,心中不免埋怨起萧直来。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想过就这样回去。 薄月下,笼灯的明黄光线忽闪不定,夜风簌簌地吹着,清瘦的少女身上的外披被风微微卷起,发出猎猎声响,她小小的肩膀微微缩着,一边不断地踱步,一边伸手拉紧帷帽,不让风儿把它从小脑袋上吹下来,那模样,在这清寂的月夜,瞧起来竟有几分可怜。 萧直走进御风院,看到的便是如此情景。 他讷讷立着,望着那瘦小身影,胸臆中翻滚着复杂意绪,必须费尽心力,才能抑制住飞奔过去揽她入怀的冲动。 半晌,他终于凝定思绪,语气持平地开口唤她:“公主。” 踱着步的小身影迅速停下,飞快转身。 “萧、萧直!”紧拉着帷帽的小手放下,小脑袋往前一探,一双清亮眼眸璀璨如星,“你、你回来了?”语声中夹着难抑的欣喜,心中完全忘了方才对他迟迟不归的埋怨。 佑和往前紧跑两步,站到他眼前,黑漆漆的眼眸紧紧盯着他:“你终于晓得回来了。”这一句倒是露出一丝小小的怨气。 萧直心中痛意顿起,倒刺一般撕扯着心底最柔弱的一处。 他微微敛眸,不愿再与她对视,怕极了那双灿然的眼眸会把他仅存的理智全吸进去,到那时,他会做出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敢想。 他终究只是一介武夫,参不透她高深的境界,什么“至臻之爱”,什么“爱而不贪”,他统统做不到。 费尽心智压抑心中澎湃的情感,这事委实太难,比打仗杀敌难太多,他努力在做,却一再破功。 只要见着她,心中绮思便难以抑下。 想盯着她瞧,想抱着她,想亲她,还想做……更可怕的事。 瞧,他就是卑劣如斯,可耻如斯。 这样的他,远远配她不起。莫怪她瞧不上。 第29章 我不是断袖 “公主找我……有何事?”萧直嗓音低哑凝滞,隐隐透出一丝疲惫。 佑和被这冷淡疏离的语气刺到,心情不大爽快,又想起他前几日避不露面的行为,声音顿时凉了几分:“你回京几日了,我还不曾见过你,无事我便不能来找你吗?” 萧直垂眸静默,一瞬之后,徐缓道:“更深露重,公主身子弱,何必等在这里,若无事,我遣人送公主回去吧。” “你……”佑和气结,紧紧捏着手指,终于不愿再这般迂回,直接道:“我有事问你。” “何事?”他仍避着她的视线,眸光低垂。 佑和想起那日在假山边说的话,心口微微发热,耳背脸颊皆有热意上袭,但她仍是鼓足了勇气问道:“那日……那日我在怜星池边和乐安说的话,你……你是不是听见了?” 萧直身子一僵,垂在身侧的两掌同时收拢,再收拢,最后微微聚成拳头,慢慢攥得死紧。 “你、你……萧直,你听见了么?”佑和心口鼓噪不已,顾不得脸红心热,小心翼翼地追问着,她觉得自己两辈子都没这么紧张过。 萧直几乎要将手指捏断。 “你听见了……是不是?”佑和心跳加急,喉间干涩,似被火炭烤灼一般,连舌头都好像烫得说不出话了。 “是。”萧直蓦地抬眸,黑眸熠熠如剑,直直瞅着她,唇瓣翕了翕,又吐出几个字,“我听见了。” 佑和的脸庞一下子烧着了。她忽然庆幸现下是夜里,至少瞧得不如白昼清晰,否则萧直一定能看见她猴屁股一样的红脸颊,那得多难看。 呆了许久,佑和才勉强定下心绪,找回自己微微发颤的声音:“那……那……” 她咽了口唾沫,再用力补了一口气,像要做一件毕生要事一般,郑重地抬头挺胸,盈盈似水的眼眸不偏不倚地凝视萧直,缓缓道:“你既然听见了,我也不怕承认,我……我那日说的,全是真的,”顿了顿,再加重语气强调,“全部都是真的。” 不等萧直反应,罔顾自己爆红的双颊和狂跳的心,豁出去一般,一鼓作气道:“萧直,我是真心的。” 萧直的眼眸染了墨一般,幽沉幽沉地凝着她,不躲不闪。 他面无表情,眉不拧,眼未敛,唇角放平,下颚如常。 只一双健臂止不住轻颤。 他似乎将全身的力气都分聚在两只紧握的拳头上,两只胳臂好似提着千钧重石,重石再以绳线勾连着他的心,所以松不掉,丢不开,若抛了那重量,便要连一颗心也跟着被拽下去,再摔个粉碎。 佑和一直凝睇着他的脸,双眸一眨不眨,深怕错过什么,是以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 似乎过了许久,久到佑和以为不会再听到他说话。 萧直忽然道:“我知道。”嗓音更加喑哑沉凝。 她是真心的。他当然知道。 六年,还不够证明吗? 六年的至臻之爱,倘若不是真心,那这世上还能有真心这玩意儿吗? 被她爱着的人,何其有幸。 可惜,不是他。 “你、你没什么想说吗?”佑和一颗心悬在半空,跌宕起伏,毫无着落。 默然一霎,他低低道:“没有。” 他能说什么? 告诉她,他知道她是真心的,所以不会干涉她,让她继续爱临遇? 还是和她澄清,他不是断袖,不会跟她抢临遇? 她以为他对临遇怀有断袖之恋,才会这样在乎他的反应,她把他当情敌啊…… 呵,他的爱情,真是彻头彻尾的悲哀。 萧直眼眶酸痛,胸口发涩,心下一阵阵抽痛难抑。 佑和的心被浇了一桶冰水,从里到外,一下子凉了个彻底。 果然。 果然如此。 这打击既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内。 可是,为何……还是教她难过得紧? 她晓得不会这么容易啊,他这几日的态度就已经昭示一切了啊,偏偏她就是沉不住气,非得这般直接撞过去一回,直撞个头破血流,她才爽快。 这男人若是真那么容易掰直,那也不值得她要啊。 他这般痴情忠贞,才更值得她喜爱啊。 明明早就做好了接受这结果的准备啊,为何真正面对时,就这么…… 佑和觉得心头有些酸酸的,那酸涩的感觉一直蔓到了嗓子眼,堵着喉咙,真是难受极了。 萧直望见眼前的小脑袋垂了下去,似乎万分沮丧,那瘦削的柔弱肩膀微微颤了颤,像钩子挠进了他的心,顿时疼痛又甚一分。 他双拳微微松开,右臂不知不觉地往前探了一些,离她的肩膀很近,近到她轻轻一动,就能跌进他的臂弯里去。 她动了,可他却退了。 佑和抬头之时,萧直的长臂无声无息地收了回来。 水眸径自望过来,轻柔的软嗓忽然道:“萧直,我懂你的意思了,我不会难为你,但是……”她咬了咬唇,下定了决心一般,郑重道,“我殷佑和从来都不是轻易认输的人,这一回,也一样。” 语毕,佑和拔足即走,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御风院。 朦胧的灯光下,高大的身影孤独地立了许久许久,耳中回响的皆是佑和公主最后那一句话。 “所以,公主,你是不会放弃临遇了,是吗?” 寂静的寒夜,无人回答他,可他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 她这是真把他当做情敌,要和他争临遇了啊。 呵,他的爱情,不仅悲哀,而且可笑。 萧直回到房里,瞧见桌上放着一个食盒,这才想起赵松说的酥饼。 他轻轻揭开食盒,瞧着那些可口的梅花香酥,他唇角露出苦笑,送了一块香酥入口,竟也是苦的。 · 一晃,七日过去了。 这七日,萧直过得糟糕透了。每日天初亮便出门,子时之后再回府。他不是避佑和,他是躲自己,躲着那个卑劣可耻的自己。 只要一回来,只要一想到她就和他住在同一座府邸里,他就会忍不住想去见她,想教她知晓心底深潜的情意,想要她同样也能心悦他,这*在晓得她心中所爱之后,不减反增,日益发酵,越发难以控制,而从昨日起,那*仿佛骤然涨了一倍,将他整个心腔撑得满满的。 昨日,是陆临遇归京的日子。 十多日前,他们在颖地约好,临遇归来时,他会纵马出城相迎。 可昨日,临遇回来了,他却压根没去,只遣了麾下副将随皇上的派的人一道去了。 而他自己,却跑到那个荒凉的平云湖畔躲了一整日。 他如今才发现,自己竟是个懦夫。 他甚至不敢教她知道临遇已经回来了。 他不敢见她,也不敢见临遇。 却偏偏……怎么也弄不死那颗早已被她占据的心。他还是那么卑劣又可耻地想要她,不想把她舍给任何一个人,即便是最好的兄弟,他亦不愿。 而现下,已到了日落时分,今日出门前,他应了三柳的请求,答应要回去早些,指导一下三柳主动构思出的书房改造计划。 三柳大约是瞧出他近日心情极差,才想了这么个点子来讨他欢心吧。 纵然没有心情,他还是答应了,不愿拂了一片好意。 金乌西沉,萧直纵马回府。 谁料,一到府门口,就听府兵禀了个惊人的消息——陆大人来了。 · 萧直大步进门,很快跨进前堂正厅,却连陆临遇的影子都没瞧见,赵松却在这时来禀:陆大人去南苑赏晚菊去了,公主得了消息,也过去了。 将军府南苑幽园的菊花是幼时萧直和陆临遇一起种的,那菊花总比别处开得晚,陆临遇便统称为“晚菊”,每回来将军府,不管是不是菊花盛开的时节,他都要去瞧一瞧,偶尔拔拔草、修修枝,照看得还挺用心。 赵松不觉得这有什么,没想一禀完话,眼睁睁瞧着素来镇定威武的大将军忽然脚下一个趔趄,高大的身子竟微微发颤,他急了,连忙撑臂去扶,却被萧直一把拂开。 赵松定睛一看,惊愕地发现他家大将军脸色难看极了。 “将军可是身子不适?”这阵子他家将军起早贪黑地忙,想来定是熬坏了身子了。赵松担忧不已,“可要请孟大夫来瞧瞧?” 萧直只字不答,一手扶着桌案,一手紧紧握拳,默然立了良久,忽然旋身奔出门,直往南苑幽园而去。 正至幽园门口木栅处,却见一个雪衫白裙的身影盈盈走来。 正是佑和公主无疑。 一瞬间,萧直心头恐慌加剧,颅内纷乱繁杂,怔怔地伫足不动,视线紧紧锁着那愈走愈近的纤秀身影。 佑和以为自己眼花了,待走近了些,看清那人,狠吃了一惊。 那真是……萧直?他怎会回来得这么早?一定是因为晓得心上人陆临遇来了吧! 佑和不满地哼了一声,转瞬,猛然意识到什么,顿时一阵惊慌。 惨了,被他瞧见她来找陆临遇了! 若他晓得她跑到陆临遇面前拐弯抹角地挑拨离间,他一定会很生气,而且一定会对她很失望,这种玩弄手段的女人,没人会喜欢吧? 这下惨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佑和紧张不已,明明两人之间只隔了两丈余远,她却怎么也不敢挪过去了,小脸微红,又是尴尬,又是羞愧,低着头默默立着,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正踌躇着,忽地感觉眼前一暗,那双皂靴已经移到自个儿面前,想逃也逃不过了。 佑和捏着手指,不敢抬头,却觉眼前阴影骤然靠近,紧接着,两边肩膀被紧紧捉着,清新的杜若香气扑面而来。 “你对他说了,是不是?”喑沉的嗓音霍然入耳,他的大掌几乎将她捉在怀里,那张俊脸贴得好近,说话间灼热的男人气息就在她面前萦绕,迫得她不得不抬眸。 这一抬眼,立时望进一双幽深阴鸷的深眸中。 萧直的眼神,吓了佑和一跳。 “你、你别这样……”佑和心儿扑通扑通地跳,她呆呆地盯着萧直的眼睛,竟无端地惧怕起他。 他浓眉紧凝,眸子黑如点漆,明明还是那双眼眸,佑和却瞧出那里头合了无数的情绪,她瞧不分明,那眼神太深、太沉,让她心头发窒,有些闷,有些疼。 怎会不疼? 他变成这样子,就因为她来找了他的心上人,就因为怕她在他心上人面前乱说话! 这个男人到底是有多爱陆临遇? 佑和又气又痛,肩膀被他捉得难受,忍不住对他吼出声:“你放开我!” 萧直却不管不顾,就像没听到她说话一般,执着地问着:“你是不是说了?你是不是告诉他了?” “是!是啊!”佑和一股怨气直冲头顶,“我就是说了,怎么了,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我还没说完呢,我现在还要去说!”说着,便挣着肩膀,伸手将萧直往后推。 岂料,不仅没推开,反而火上浇油,萧直突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腾出一只手臂,直接绕到佑和双腿处,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就走。 他怀中抱着一个人,却箭步如飞,不顾佑和挣扎叫骂,直接抱她出了南苑,沿着廊庑,奔回自己院子里。一路上,引得仆婢、小厮连连侧目。 等到进了御风院,佑和都快被憋得断了气。 萧直的手臂强壮有力,她挣了一路,却毫无作用,直到他松手将她放下,她才得以从他怀抱的桎梏中解脱出来,呼呼地喘大气儿。 谁知,没喘两口,那双手臂忽又袭来,迅速将她揉到他怀里。 “公主……公主……”萧直呼吸又重又急,声音更是哑得不像话,听得佑和心头发酥,怔怔然地任他搂着,连大气都忘了喘。 搂在肩上的手臂越收越紧,她小小的身子密密贴在他胸膛,耳边尽是他粗重急促的气息。 四周静得出奇。 佑和脑袋晕乎乎的,不晓得现下是个什么情况。只是,被他这样抱着的滋味太好,好得她几乎忘了方才发生了什么。 也许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刹那,佑和分不清了,她只听得耳边低哑的男音痛苦又癫狂:“公主……别这样对我,你别这样对我……你不要对他说,不要说,我知道他比我好,他哪里都比我好,我承认……都承认……可是,可是……皇上已经把你嫁给我了,你是我的了……你已经是我的了!” 佑和傻了。被萧直胡言乱语般的倾诉震傻了。 可那个让她傻掉的男人却毫不自知,兀自搂着她,一下也不愿意松手。 不知过了多久,佑和终于从震惊骇然中回了魂,这才发觉自个儿喉头燥得要烧起来了。 “你、你疯了吗?”她的气息有些不稳,嗓音发涩。 “我是疯了……”萧直沉声叹息,“我试过了……我努力过了,公主……我是个粗人,我不懂你说的那些,我不懂什么至臻之爱,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我每日都想这样抱着你啊,你说我卑鄙也好,无耻也罢,我每日都在想……” 一股热气突然直冲眼眶,佑和鼻子一酸,她咬着唇,屏住情绪,徐声问道:“你、你不是断袖么?” “我不是。”闷闷的声音贴着她的左耳,热乎乎的气息拂动她的细发,“那是假的。” 佑和目光发怔,半晌,眼眸一眨,再问:“你……喜爱我?” “是。”他答得干脆笃定,没有丝毫迟疑和犹豫。 她忽然拼命扭动身体,细瘦的手肘撑着他胸口。 “萧、萧直……”她一边挣扎,一边道,“我……难受,你先松开……” 高大的身子一动,收紧的双臂霍然松开,他黑眸深沉,俊容微赭,眼眶泛红,神色紧张地望着她:“你哪里难受?” 佑和退后一步,喘了口气,揉了揉微微发痛的手肘,这才抬眸看向他。 她与他一样,一张脸也带着红晕,水眸微红。 “我问你,那日,你不是听到了我和乐安说的话吗?” 萧直眸中顿时浮现痛色,他垂首敛眸:“是。” “你听见了什么?”佑和逼近他,语声抬高。 “你说……你喜爱临遇……”萧直依旧垂着头。 “还有呢?”佑和咬唇,再问。 萧直抬眸,伤痛的眸光直勾勾望着她:“你、你喜爱他六年了……” “还有呢?”佑和声音凉了几分。 “你说……你说他哪里都好,哪里……都比我好……”眼中伤痛更明显了。 佑和小手攥紧,屏住气息再问:“还有呢?” “没有了……我不想再听你说临遇多好多好,那样的话,我不想再听。”实在……没有勇气再听。 “萧直!”佑和水眸怒瞪过去,小脸因吃惊和生气一瞬间由薄红涨得通红,“你简直……你活该!你自作自受!你……” “是,我活该,我自作自受,”沉滞的男音突然抬高,他目中痛苦沉浮,定定望住她,唇角竟露出笑意,却是在自嘲,“我自以为是、自取其辱、自作多情,我还卑劣无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 “你闭嘴!”佑和忽然倾身上前,跳着扑过去,细瘦双臂用力揽下他的脖子,狠狠咬上他的唇,堵住他口中不断冒出的自贬之辞。 第30章 相思为何物 冬月二十四。 入冬已久,天气越来越冷,倚月轩内俨然已是寒冬风景,院子里的几课高大的老树早已掉光了叶子,一片秃干疏枝,平添了萧瑟清冷之感。 因着身体底子太差的缘故,佑和公主甚是畏寒,往常这种时节,她几乎整日都在暖榻上度过,每日常做的事除了看书,便是画画儿。 今年也基本如此,只添了一样——念着萧直。 最初,是带着怨气的念叨。而今,已成了纯粹的思念。 是的,萧直又走了。就在佑和扑上去咬了他的那日。 那一日的情景,佑和想起一回,脸上便要烧一回。 数次回想,仍不晓得自己是哪里冒出来的滔天巨胆,竟然就那么扑过去了,还…… 佑和心头一跳,白皙的小手摸了摸娇嫩的唇,于是秀美的脸颊连着小巧的耳朵又绯红一片。 一旁的秋昙和小莲花瞧见她这模样,两人对视一眼,唇角同时抿笑。 那一日,“霸道驸马强抱小娇妻,凶猛公主反吻俊夫婿”的爆炸性戏码,她们俩不幸错过,但躲墙角、趴门口偷听偷看的许多双耳朵和眼睛可不是聋的、哑的,当晚,这消息就传遍了整座将军府。到了第二日清早,据说整个京城八卦圈都已经沸腾了。 这场戏码,于秋昙而言,无疑是一个特大喜讯。最初从青桃口中得知时,她的嘴巴足足张了有半晌没有合上,委实难以相信她家那个懵懂性子的佑和公主能做出扑过去强吻驸马那样惊世骇俗的事儿。待确定了消息的真实性之后,秋昙就只剩惊喜欢悦了。 不只秋昙,这整座将军府里的仆役奴婢,上至统筹一切的老管事,下至看理马厩的小马夫,全都是先震惊、再欣喜。 能不惊喜吗? 偌大的将军府里就萧直那么一个主子,好不容易等到盛宠在身的佑和公主成了府里的主母,大伙儿都为自家孤苦伶仃的将军感到一丝安慰,可恨将军竟然死守断袖旧情,偏偏公主却全然不以为意,生生把夫妻生活过成了隔屋而居的邻居状态。 这怎能不叫人失望? 失望过后也就罢了,毕竟是自家主子的事,岂能轮到他们做下人的置喙,是以,慢慢地,大家就都习惯了将军和公主的相处模式,谁料,现下忽然峰回路转,出现如此令人瞠目的一幕。 谁能淡定得了? 可恨的是,好事多磨,就在大伙儿都期待着令人激动的后续时,他们家的大将军却不见了踪影,委实教人扼腕。 秋昙更是焦急叹息了两日,后来才平静了。 秋昙瞟了瞟佑和公主染着红晕的侧颜,心中勾画起公主和驸马的美好未来。 而佑和则兀自沉浸回忆中,想着想着,渐渐蹙起了眉。 虽然这几日的思念渐渐磨掉了心里对萧直的埋怨,但只要一想起萧直那日的表现,她仍是大大的不快,忍不住感到失落。 那天,她被他痛苦的模样和那些自贬的话弄得又气恼又心疼,全凭着一股莫名冲动扑上去咬了他。一点也不夸张,她是真的咬了。 具体情况佑和也记得不大清楚了,只晓得当时脑子懵懵一片,全然没了理智,贴上他的嘴巴时,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唇从凉到热,最后炙烫得她心跳如鼓、全身发热。 不晓得是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她心里慌乱紧张,却就是不退,固执地吮着他唇瓣,可惜接吻经验为零的她一不小心就咬了他一口。 咬得重不重,佑和也不能确定,不过她舌头上尝到了一丝咸味儿,大概是把他咬破皮了。不过,那会儿她顾不上看,嘴巴仍粘着他,心里梗着一股气,偏要亲到他有回应。 可恨,萧直那货的反应委实太打击人。 直到她吮得气喘吁吁,差点气绝身亡,那个被亲的人还是呆若木鸡,毫无回应,他唇上明明烧得像火,心跳重得她都能感觉到,偏偏身子却是僵硬得像块木头,站着那里一动不动,跟个植物人似的,任由她毫无章法地乱亲一气。 她又羞又气,无奈地退下来,狠狠瞪着满面赭红、呆滞愣怔的他。正欲张口骂“傻子”,视线略微一偏,猛然瞧见不远处的月洞门口挤满了人头,见她侧首,偷窥的人影一个个作鸟兽散,她被一道惊雷劈醒,霎时意识到她和萧直现下就站在御风院里头,而门口那么多双眼睛就那么眼睁睁地目击了她做的一切! 一时间,羞窘超越了愤怒,她顾不上站成呆头鹅的萧直,自个儿顶了个大红脸就落荒而逃了。 更可气的是,呆头鹅萧直竟然就那么傻站着,她一直跑回倚月轩,都没见他追过来。 她以为他受的惊吓太大,还没回过神来,谁知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道萧直和陆临遇一道被急召,入重元阁议事去了。得了这消息,她明明晓得萧直是身不由己,却还是觉得沮丧和生气,在心里数落了萧直好多遍,顺带着也连自个儿皇兄一道埋怨了。 明德帝可不是该被埋怨吗?早不召晚不召,偏偏就在这档子上把人召走了,害佑和一颗乱糟糟的心被孤零零挂在半空,委实焦躁难耐,一个人在倚月轩里东想西想,把萧直说的那些出人意料的话颠来倒去想了许多遍,心里有一堆问题要问他,想问他和陆临遇之间的断袖传闻到底是怎么回事,想问他是不是真的喜爱她,想问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样,从前以为自己喜爱陆临遇,遇到彼此才晓得喜爱的感觉,想问他是何时对她动心,是大婚夜一见钟情?还是和她一样日久生情?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堆心里话想告诉他,想教他晓得她的心意,想对他解释从前对陆临遇的感觉,还要对他道个歉,告诉他那些日子不想见他,不是因为他不好,而是被自己对他的感觉弄得紧张了…… 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萧直竟一去不返,一直到第二日晌午,宫里才递来了信儿,只道萧将军和陆大人奉旨前往颖地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交代。 他就那么走了,没回来瞧她一眼,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佑和不晓得颖地出了什么事,需要才回京十多日的萧直再赶去一趟。 明明是皇兄明德帝的旨意,但佑和心里就是忍不住迁怒萧直。 他不是承认了喜爱她吗? 不是那样紧紧抱着她,还说了一堆教人心跳脸红的傻话吗? 怎么一转眼,他就毫不留恋地走了? 难道真的急成那个样子,连赶回来同她告别的时间都没有吗? 就算没有,不能差人留几句话给她吗? 再不行,写几个字叫人送回来也行啊,至少她心里会觉得安慰一些嘛! 他倒好,就那么洒脱自在地走了,毫不牵挂,害她心里失落到不想吃不想睡。 佑和的苦闷随着乐安的到来稍稍得到纾解。 乐安郡主是在萧直离开那日下晌来的。彼时,佑和正郁卒得紧,偏又碰上秋昙和小莲花种种不怀好意的试探,她烦躁得把自个儿关在书斋里,还把秋昙和小莲花都遣出去了。 晓得乐安来了,佑和不能不见,只好灰头土脸、无精打采地从书斋里钻出来。佑和以为乐安是闲着无事来找她汇报暗恋进展,不曾想,乐安却是因为萧直来的。 原来,那日清早,乐安照例溜出家,前往左怀恩上衙必经的道上蹲点,没想到半途碰见了正要出发离京的萧直和陆临遇一行。 原本乐安以为彼此随便见个礼就得了,谁料分开没一瞬,萧直竟单枪匹马地赶回来了,委实把乐安惊着了。 而萧直接下来问的话更是教乐安措手不及。 好在,乐安脑子灵光,随便一想,立即就猜到佑和和萧直之间一定有了不小的进展,这才应了萧直的请求,把那日和佑和在御花园的对话一五一十全告诉了他。 听完一切后,萧直的反应也让乐安惊奇。 虽然与这位萧大将军连点头之交都不算,但乐安好歹是京城贵女圈五大活跃人物之一,而萧直曾经也是贵女们酷爱讨论的男人之一,是以,萧直的为人性格,乐安大抵了解一些。可是那天,她破天荒地瞧见一向正经严肃,并且已算大龄男人的萧大将军俊脸泛红,峻唇含笑,欢喜雀跃得像个初识情爱的毛头小子,而且,那个毛头小子还出人意料地对她道了两回谢,这还不算,上了马、拉了缰之后,他竟然又调头回来,面色微窘地从怀里摸出个东西,请她带给佑和公主。 · 倚月轩里,乐安已经摇头叹了许久。 “佑和姐姐,你不晓得,我从来也没瞧见过萧直那副样子,啧……”乐安现下想想,仍觉得难以置信。 而佑和此刻却没接话,兀自摩挲着手里的东西—— 一块小小的玉玦。 玉玦内壁刻着小小的一个“萧”字。 第31章 颖地突生变 冬月二十八这天,萧直依旧没有归来,京中却陆陆续续传出一些流言。 传言和颖地有关,最初是从一些走南过北的商队里流出来的。 据说,是辖领颖地的恪王出了事。 说起恪王殷旭,长年混迹京城八卦圈的人一定不会陌生。 恪王殷旭是长兴帝的长子,乃惠太妃所出,也是由惠太妃亲自教养长大。在大盛皇室,殷旭声名颇好,他自由勤勉好学,文武皆擅,此外,这位当年名满京城的大皇子容貌俊朗,性子温润谦逊,曾经亦是京师贵女们倾慕的良人之一。 据说,当年太子储君未定之时,殷旭也曾被一众朝臣看好,但长兴帝似乎在立储一事上没有任何迟疑,打一开始心里属意的就是皇后所生的二皇子,即今上明德帝。 其实,明德帝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登上大宝,也算是顺位,乃合情合理。不过,也许是因为当年大皇子殷旭的品行才德委实出众,朝中倒有几位老臣对长兴帝的决定有些异议,还几次上谏,不过最后都被长兴帝压了下来。立储之后,长兴帝也在同一年对其他三个皇子做了安排。其中,大皇子受封恪王,辖领颖地。 颖地位于大盛西南腹地,下辖霍岭、豫川两道,地界广博,物产丰饶,算是个富裕的领地。和其他皇子相比,倒能显出长兴帝对恪王格外的爱重,可是一旦与储君之位比较,那就算不得什么了。 不少人私心里替殷旭惋惜,叹他投胎投错了娘肚子,否则以他的才德,荣登大宝必定是人心所向。 不过,别人的惋惜感叹似乎并没有对殷旭产生影响,当年长兴帝旨意一颁,殷旭便默默受下了,连一丝不满也没有露出,惠太妃又一向是恬淡的性子,从始至终都没有为自个儿亲儿子争过什么。因着殷旭如此表现,人们对其胸襟气度更是褒扬,京中文士骚客还曾一度为其写诗赋辞。 是以,乍闻传言,京中人士异常惊异。 传闻杂乱不一,但总结出来,主要有两说。 一说是恪王暗地里私自募兵,被人捅到了皇上那里,皇上一怒之下收了恪王兵权,只留下虚爵,而恪王早有反意,拉了颖地豫川道都统下水,拥兵起事,但才开了个头,就被朝廷派来的人给镇压了,恪王仓促败逃甄州,途中遇追兵,逃跑中不慎坠崖。 另一说则是皇上忌惮恪王才德功绩,执意要削恪王兵权,还打算赶尽杀绝,直接除了这个祸患,逼得恪王忍无可忍,奋起反抗,谁料势薄难敌,最终被打下悬崖、尸骨无存。 这些惊人的传言入了京城八卦圈,没几日便传得沸沸扬扬,朝堂与坊间皆已传遍,几乎人人都晓得了颖地恪王身死甄州千丈崖的事。 身在将军府的佑和公主,自然也听到了风声。 久久的震惊之后,佑和才认真思索那流言内容。 论感情,佑和与明德帝亲近得多,自然不愿相信明德帝会做出迫害兄弟之事事,而且以佑和的对明德帝的了解,她不认为她的皇兄是那样胸狭多疑之人。是以,只剩下恪王蓄意谋反那一说。 偏偏,这一说,佑和也觉得难以置信。 对恪王殷旭,佑和不甚熟悉。虽是异母兄妹,但彼此年岁相差略大,佑和幼时身体比现在还要差许多,常年卧床,连寝宫的门都很少出,一年也见不到殷旭几回,更无甚交流,每回大抵就是她唤一声“恪皇兄”,殷旭应一声,偶尔俯身摸摸她的头,和声唤她一声“小佑和”,若在正式的场合,便称她“皇妹”。后来殷旭就被封了王,没多久就去了颖地,几年才回京一次,佑和便更难见到了,是以她对这位兄长的印象至今仍停留在记忆中那个和煦温润的弱冠少年模样。 佑和怎么也不能把记忆中的恪皇兄与流言中的恪王对应起来。 那样温朗的翩翩皇子会包藏祸心,做出谋逆之事吗? 若真是如此,那殷旭这些年也隐藏得太好了。 从前在殷旭身上,佑和几乎瞧不出野心这种东西。当然了,佑和也没机会多瞧他,那时的她更不可能仔细琢磨恪皇兄有没有野心这回事,毕竟,她本来就是个容易满足、毫无野心的小公主,自然难以体会男人对权力的执着。 佑和一时想不通透,拿不稳事实究竟何如。她明明晓得这些事儿轮不到她这个小公主来操心,可是听说外面传得得乱糟糟,她心里也很不安。 一方面,传闻有抹黑她皇兄的部分,她心里膈应,另一方面,她也有一点担心殷旭的情况,虽说谈不上多么深厚的兄妹感情,但她到底唤殷旭一声“恪皇兄”,再加上殷旭生母是她女神惠太妃,怎么着也没法当不晓得那些传言。 除了这些,佑和心里还有其他的忧虑—— 萧直也在颖地,她不晓得皇兄派他过去是不是就为了处理恪皇兄这事,传闻里说到朝廷派去的人跟恪王的人动了手,而且打得比较惨烈,她有些担心萧直。 正清宫。 明德帝将手中密函一扔,蹙眉叹息一声。 一旁服侍的孙喜小心翼翼地瞅着他,想开口说几句熨帖的话,却又摸不清陛下心理状态,是以只好踌躇地站在原处纠结着。 正在这时,外头有宫人来报,道佑和公主求见。 孙喜心下一松,忙望向明德帝。 明德帝微微一怔,转而让宫人请佑和公主进来。 佑和一进侧殿,草草福身行了个礼,没等明德帝应声,便急步走过去,神色微急地问道:“皇兄,颖地出了何事?” 明德帝淡淡哂笑:“这事传得倒快,连你都晓得了。” 佑和脸色顿时变得难看:“皇兄,难道那些流言是真的?恪皇兄真的已经……”说到这里便噤了声,默默地望着明德帝,清秀的蛾眉皱了起来。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怪不得旁人。”明德帝俊容微冷,威严之势尽显。 “皇兄……”佑和惊喊,语声骤然抬高,“恪皇兄真有不臣之心?” 明德帝淡淡道:“佑和该不会以为他真是被朕无故残杀了吧?” 佑和连忙摇头:“我没有这样想,皇兄不是那种人,我知道的。”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心情有些复杂,谈不上悲伤,却也有些沉重,脸上不由地露出迷惘的神色,“我只是不曾想过恪皇兄真会做那样的事……” 明德帝的脸色缓了一些,起身走近,探掌摸了摸佑和的头,温声道:“佑和相信我,我便高兴了。” 见他忽然以“我”自称,佑和有些惊讶地抬头望着他,却见明德帝顿了顿又道,“殷旭毕竟是我的兄长,他如今得此结局,亦不是我乐见的。可惜,这皇家之内,哪有多少兄弟之情可言。父皇母后不在了,这世上便就只有佑和你是我真正的血肉至亲。若有人敢动你,我如何能饶他?便是残忍一些,又有何妨?” “皇兄……”佑和眼窝一热,心中滋味更是复杂,瞧见明德帝脸色也很沉重,便晓得他心里也不好受,两只小手一齐握住明德帝的左手,讷讷的说不出话。 见她湿漉漉的眼眶泛红,小脸皱成一团,像是难过极了,明德帝一颗帝王心也立时化成软糊糊一片,抬掌拭了拭她的眼角,暖声安慰:“犯不着哭……有皇兄在,这一辈子都不会让人欺负你!” 方才佑和情绪澎湃,没有细想,现下再闻此言,便觉出不对来,突然想到了什么,忙问:“皇兄,恪皇兄……他做了什么吗?” 明德帝垂眸低低一叹,缓缓道:“归宁那日遇刺的事,还记得吧?” 佑和神色震惊:“是恪皇兄?”缓了缓又道,“他为何要害我?难道……”脑中神思一清,佑和立刻就想明白了,“是为了和皇兄作对吗?” 明德帝点点头:“他清楚我最顾忌你,想必是要捉了你来掣肘我,顺带着还想连萧直一并解决了,去我一只胳臂,只是他低估了萧直,他养的那群废物岂会是萧直的对手?” “所以……所以皇兄才要……除了他?”晓得了遇刺真相,佑和心里五味杂陈,她从没想过要害她的人会是那个温煦和善的恪皇兄。 明德帝微微一哂,摇头道:“他虽罪无可恕,我却没想就此要了他的命,只是命萧直和临遇暗中将他带回京,再做定夺,不想他却非要拼个鱼死网破,眼见前路断绝,仍是执迷不悟,他走投无路,自个儿跳了崖,萧直出手欲救,他却存心要拉萧直下去垫背,到死也要损我一员大将,简直死不悔改!” 明德帝兀自叹着,待说完了话一抬眸,却见佑和脸颊苍白,身子轻轻颤抖,顿时一惊:“佑和?” “他、他……被拉下去了?”佑和紧抓着明德帝的衣袖,微红的眼眶滚出两大颗晶莹的水珠子,顺着小脸滑下来,“萧直……萧直怎么了?” 第32章 与君终得见 闻言明德帝心下了然,明白佑和是担心萧直,便将萧直的情况告诉了她。 晓得萧直只是受了轻伤,并没有大碍,佑和慌急的心虽然微微定下,但仍感到后怕,心里的担心牵挂无法消弭,愈发想要快些见到他。 明德帝似乎瞧出她的心思,温声安慰道:“颖地之事已是如此结局,他们这几日便要动身返京了,你不必太挂心。” 佑和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掉眼窝里的泪珠子,转瞬想到什么,秀眉又微微蹙起:“皇兄,惠太妃那里……” 一抬眸,望见明德帝的脸色严肃了,她斟酌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恪皇兄做错了事,惠太妃一定也很难过,那些事和她没有关系,而且……而且……惠太妃失去了儿子,这打击也挺大的,皇兄你能不能……” “佑和觉得皇兄该如何做?”明德帝肃容看她,截断了话头。 “这……”佑和一时语塞,水眸眨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惠太妃性子向来好,皇兄别因恪皇兄之事迁怒她就好了,至于怎么处理,那自然该由皇兄定夺,我只是……只是有些心疼她。” 明德帝没有说话,沉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便是想做些什么,也有诸多顾虑,父皇的旨意我自然不敢违逆,父皇将这江山交予我,诸番安排皆是为我,我曾答应父皇,不会动殷旭和惠太妃,可佑和你瞧殷旭……”话音渐低,落到语尾只剩一声叹息。 佑和一时也没了话,默默望着最亲的兄长,目中带着忧虑,末了,只说了一句:“皇兄是个好皇帝,父皇的决定并没有错,皇兄想怎么做,佑和都支持。” 明德帝目光转柔,摸摸她垂在耳侧的乌发,展颜一笑:“还是我的亲妹妹最好。” 佑和也是一笑,两兄妹都没再说话。 没有想到的是,明德帝还未对惠太妃做任何处置,惠太妃却自个儿提出要去慈云寺修行,且心意坚决。 佑和晓得后,赶去永萃宫劝了两回,可惜无甚效果,最终明德帝依了惠太妃的意思,派人送她去京郊的慈云寺了。 又过了一日,颖地传回消息,道恪王落崖后,尸首被水冲走,找到时已被野兽严重啮咬过。明德帝去了旨意,命令将恪王尸骨火葬,骨灰用将军罐带回,直接送至慈云寺交至惠太妃手上。 恪王一事发展至此,才算告一段落。佑和后来去了一回慈云寺,原本想要安慰安慰惠太妃,可惜丧子之痛也许太难平复,惠太妃的精神不大好,从头到尾也没有说几句话,倒是佑和忐忑愧负地说了一堆,先是柔声安慰着,绕到最后就变成了替明德帝解释。 那毕竟是她的皇兄,她始终是要站在他那边的。而且,确实也不能算她皇兄的错。虽然心疼惠太妃受到的打击太大,可私心里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要为自己兄长说话。说到最后,连自己也听不下去了,总觉得越说越显得自私残忍,只好草草止声,匆匆告辞了。 她走得匆忙,是以并没有瞧见惠太妃在她转身后,默默站起身,盯了她的背影许久,微显老色的眼眸中浮现不加遮掩的恨意。 腊月初四,佑和终于收到明德帝派人送来的信儿,道萧直明日便能抵京了,于是翌日一早,护国将军府的门口就多了一道纤秀的盈盈身影。 府外的禁卫军虽然早就撤了,但守卫的府兵却还留着,是以现下将军府门口的一众府兵都有些惊异地望着站在石阶上的少女——大盛朝最尊贵的小公主。 今日天气比前几日冷了许多,佑和在月色冬裙外头罩了件织锦白裘氅衣,虽然穿得比寻常厚了许多,可她弱柳般的身姿纤细清瘦,瞧起来仍显单薄。 秋昙瞟瞟周遭那么多双惊奇的眼睛,眉头微拧,凑到佑和耳边小声道:“驸马不晓得何时才能回府,公主这样等在门口,怕是不大好吧?” “皇兄说了,他今日回来。”佑和连头都没转,眸光一径望着道上。 “公主,这……”秋昙扯扯唇,有些无语,从前公主完全不将驸马放在心上,现下倒来了大转弯,如此上心了。这是好事,可是再怎么心急,也得矜持一些嘛!瞧这外头那么多人,一个个还都是汉子,公主就这样站在这里被大伙儿瞧着,到底是不大合适的。 秋昙正欲再说,眼尾余光瞥见长随赵松来了。 秋昙先前出过几回东苑,与赵松见过好几次,话也说过两句,现下见他来,便冲他点头笑了一下。 赵松一愣,耳根子竟有些热,过了一会儿才对她咧嘴一笑。 “公主,”赵松走到佑和身侧,唤了一声便要行礼,佑和微微侧目,免了他的礼。 赵松躬身谢过,才道:“外边太冷,公主不如去前厅坐一会儿?” 秋昙忙点头附和:“是啊,公主,前厅离这儿近,若是驸马回来了,公主很快就会知道!” 佑和摇摇头,固执地道:“这里看得比较清楚,我在这里等他。” “公主……”秋昙无奈了,狠狠心道,“您的身子,您自个儿心里也晓得,如何受得住这种天气,若站久了染了风寒,可不又得受罪吗?驸马回来瞧见您病了,指不定得多担心,您这不是存心要让驸马内疚自责吗?” “我……”佑和眉心一凝,一时没了话。她不能否认,秋昙说得有道理,她这副破身子,若是病了,又得折腾好些日子,萧直就要回来了,她等了这么久,还有好多话要对他说,可不能在这会儿病倒。 “那好吧,我去厅里待着。”佑和沮丧地垂下脑袋,转身对一旁的府兵周河道,“若瞧见你们将军回来,要快些来禀。” “是。”周河拱手应声。 佑和几乎要怀疑皇兄给了假消息了。她从早上就在前厅坐着,茶喝了不少,点心吃了许多,连午膳也是在前厅用的,可是现下都已经是下晌了,却连萧直的影子都没瞧见。 秋昙瞧着佑和公主一脸失落地望着不远处的正门口,连忙出声安慰:“皇上的消息定然不会错,颖地距京城太远,兴许是路上耽搁了,公主别急,驸马今日一定会回来的。” “可都这么晚了……”佑和巴巴地望着外头,耐心都快被磨光了。 “公主……”秋昙正欲安抚,忽见一个府兵进了大门,快步跑过来。 “禀公主,将军回来了!” “萧直……”佑和面上一喜,微微黯然的眼眸蓦地亮了,不待秋昙反应,提裙就往外头跑。 将军府外。 一骑墨驹在门口的台阶前头止步,守卫在旁的府兵立即整齐一致地行礼:“将军!” 马背上的萧直一身墨青劲装,外头系了玄黑薄氅,他的乌发被寒风吹得有些乱,俊朗的容颜略显憔悴,一看便知经过了餐风露宿的奔波跋涉。 将手里缰绳随意搭到马脖子上,萧直正欲跃身下马,然而乍一抬首,眸光堪堪掠及门口奔出的小小身影,他立时僵了动作,视线直直定住。 对上萧直的目光,佑和双足一顿,愣愣地停了步。 因为天气冷,她又跑得急,那小巧的白净脸蛋上透出淡淡的红晕,像在河水里涤荡过的浅粉色芙蓉,挺俏的秀鼻也有些发红,独独那两片薄薄唇瓣仍苍白得令人心疼,而她灵动水润的眼眸中,浮动的是来不及隐下的欣喜热切。 四周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好奇兴奋地盯着那沉默对望的两位主子。 长随赵松赶过来,正要唤他家将军,却被一旁的秋昙轻轻拉了一下,瞧见秋昙笑意盈盈地冲他使了个眼色,赵松后耳发热的同时也立即领会了秋昙的意思,默默地闭了嘴,退到不碍眼的角落。 佑和站在那处,脚下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也没动。 她的眼中,此刻只被一人占满。 她思念的那个人终于回来了,就在她眼前。 那坐在马背上的男人瘦了一些,脸色也憔悴了,半束的乌发有些乱,身上披的大氅左边还磨坏了一块,看起来……有些落魄。可是,依旧好看得让她挪不开眼。 他就那样静静凝视她,一双黑眸幽沉幽沉的,眸珠眨也不眨,不晓得是瞧呆了,还是瞧傻了。 他打算这样看到什么时候哦? 佑和耳垂染了薄红,红晕渐渐蔓延,连着了芙蓉般的粉嫩脸颊,于是整张脸的热度都渐渐上升,随着鼓点一般急速的心跳烫热了她的心。 马背上高大的身影终于动了。 萧直长腿一旋,动作利落地跃下马背,大步迈上石阶,走到佑和面前。 第33章 男主翻身日 佑和望着渐渐走近的男人,澄澈的眼眸轻轻一眨,再一眨,专注的眼神越发热切。 萧直在她跟前站定,高大的身子挡住了暖融融的夕阳,将她遮在了一片阴影里。 可是佑和一点也不觉得冷,虽然外头有风,冷冷地刮着她细嫩的脸颊,连鼻头也冻得红红的,但是萧直回来了,望见他,她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总算落回了原处。 现下两人之间的距离比方才近了许多,萧直就站在两步开外,眸光深邃地觑着她。 他不说话,佑和也不说话。 这样近的距离,佑和看得更清楚,这般一瞧,便看见他下颚处有两道紧贴在一块儿的伤痕,那伤口不短,看起来像是被荆棘之类的东西划伤的,虽然已经在结痂,但还是红红的,一看就是不久前的新伤。 佑和秀眉微蹙,眸色转深,晓得那一定是被她恪皇兄拽下山崖时弄伤的。 虽然明德帝说过萧直受了些轻伤,但现下亲眼瞧见伤痕,佑和心里还是有些心疼,不晓得他除了下颚还伤到了哪里,于是目光担忧地在他身上来回逡巡。 很快便瞥见他垂在身侧的右手背也有一片红痕,那红痕不小,几乎占满了整片手背。 佑和心口一绞,什么也没多想,疾步走近,两只小手一径握住他的右掌,移到眼前仔细察看。 这样细细一看,便瞧出他手背上一层皮几乎都被擦掉,那伤痕红得厉害,甚至有些瘆人。 “怎么伤成这样?”佑和垂首紧盯着那伤,心疼得紧。 小小的手掌软乎乎的,嫩得好似白豆腐,她那样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手掌,认真地瞧着他的伤,甜糯的软嗓问出关切的话,饶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也难以抵挡一个柔美姑娘这般关心。更何况,她是他搁在心尖上的小公主。 萧直心跳如鼓,是激动,也是紧张,有些受宠若惊的欢悦,也有些不敢相信的懵然,此外,还多了些难以名状的微妙感觉,这些心情在一眼瞧见她出现在门口时,就已经在他心湖里升腾,此刻那感受越升越满,终于到了沸腾的时候。 纵使他素来克制,极善压抑情感,此刻也不由自主地柔了目光、软了心肠,欢喜之色渐渐浮入眼眸,眉目之间皆是温暖笑意,那平常时候或轻抿或紧绷的薄唇不自觉地上扬,好看的唇角微微翘起。 “只是皮肉伤,不碍事。”温温的男嗓缓缓答道,那声音少了几分沉滞,多了几分清朗。 佑和没有抬头,目光始终望着他的手背,闷闷的语声突然多了一份气恼:“皮肉伤就不是伤吗?你就可以不管了?” “我……”萧直一愣,竟然被她问得语塞。 佑和不理他,径自从袖口抽出薄薄丝绢,仔细小心地绕着他的右手背裹好,最后轻轻在掌心打了个结,低低道:“等一下你沐浴好了,再上药。” 做完这事,佑和终于抬了头,正好对上萧直深不见底的黑眸,立时心头突突直跳,怔了一下,转而下意识地低头闪避,谁料这一低眸,就瞧见自己还捧着他的手掌,顿时醒悟他们现下还站在门口,而周围…… 佑和往旁边一瞟,脸颊“唰”的一下,瞬间爆红。 她慌忙松手,两只小手刚要撤回,却被萧直反手握回一只。 “手凉了点,冷着了?”他嗓音低柔,深目中的关切浓得化不开。 佑和愣愣瞥了一眼,惊觉双颊越发的热,连忙垂下眼,摇了摇头:“我不冷。” “公主……”萧直望着她玉额边的碎发,嘴角翘得越发好看,他收紧大掌,将她的小手锁在里头:“我们进去吧。” 佑赫低着脑袋,赧然地想要抽回手,可是试了一下,发觉他捉得太紧,压根抽不出来,只好低低“嗯”了一声,任他牵着进了门。 羞涩归羞涩,佑和不得不承认,萧直的手掌比她的暖和多了,被他握了一会儿,就觉得浑身都热了一些。这感觉非但不坏,还挺舒服的,是以进了前厅,他松开手,她倒有些舍不得了。 赵松和秋昙跟在后头,也进了厅,两人心情都极好,默默候在一旁,欢喜地瞧着厅中相对而立的驸马和公主,一个修颀俊朗,一个纤秀柔美,端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佑和垂首沉默了好一会儿,感觉脸蛋没有那么烫了,才微微抬眸,轻声道:“你累了吧?要不要……先去休息?” 萧直目光泛暖:“我不累。” “那、那……先去沐浴?”眸线一低,陡然瞧见他包着绢巾的右手,佑和立时拧了眉,“你的手伤了,不能碰水,我帮……”一言未竟,小手猛地捣住嘴巴,堪堪缓过来的脸颊再度红成猴屁股,急急偏过脸,再也不敢看萧直。 萧直一怔之后,耳根子也渐渐红了。 两人一时没了话。 站在门附近的赵松和秋昙相视一笑,终于走过去。 秋昙眼眸含笑,凑到佑和跟前,道:“公主,驸马院子里一定有人侍候着,您就别担心了,奴婢想着不如咱们先回去,正好奴婢做些菜肴,待驸马收拾妥当了,刚好可以过来和公主一起用晚膳,您看如何?” 秋昙声音虽然不大,却正好能让厅里的几个人都听见。萧直一闻此言,眸色变深,深目直直望着佑和,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他们从来没有一起用过膳,上一回,她留了凤眠书用膳,却从来没有留过他…… 佑和脸上红霞不褪,默然好半晌,才紧紧捏着手掌,抬首看向萧直:“你要到我那边用膳吗?”顿了顿,没等萧直答话,又加上一句,“秋昙做的菜还不错,就是不晓得合不合你的口味。你若是不想去,那……” “好。” 佑和没说完的话被截断了。 “我沐浴好了就过去。”他凝视着她水灵灵的眸子,唇角高高翘起。 佑和眸珠定住,小嘴微微张开,眼神颇为惊讶—— 他在笑! 他竟然在笑! 佑和呆怔了好一瞬,直到萧直不明所以地唤了她一声,才陡然回神。 只能说,萧直的笑容委实太少见,是以在佑和心里已经被自动列为罕见奇景之一。 意识到自己走了神,佑和有些羞窘尴尬,丢了一句“我等你”,就快步离开了。 · 申时末,倚月轩的暖阁里已经布好了晚膳。 萧直大步迈入,正瞧见青桃和小莲花端着方盘退出。 两个丫鬟见了礼,快步走出去,离开前不忘轻轻将暖阁的直棂门掩上。 萧直换了一身杏色浅云纹锦袍,广袖宽带,脚上穿的是一双白色缎面锦靴,显然不是他寻常的着衣风格,可却并不显得突兀,因着刚沐浴过,微湿的乌发松松半束,半散在脑后,行走间袍袖飘逸,周身上下竟是说不出的意态风流。 要不那张熟悉的俊脸,佑和差点没认出迎面走来的俊逸男子是他。 “你、你怎么穿成这样了?”佑和起身迎上几步,瞠目打量他。 萧直深眸闪烁,颊容蓦地泛出一丝可疑的薄红,低沉道:“这样……不好吗?” “也、也不是不好……”佑和秀眉蹙了蹙,接着又舒展开,诧异地笑看他,“只是我瞧着有点不习惯,你从前似乎没这样穿过。” “我十七岁以前都是这样穿,后来出去打仗,就很少这么穿了。”萧直解释。 “哦。”佑和点点头,心里却有些遗憾,他十七岁的时候,她才八岁呢,那时大概还没见过他几回,而且她那时只注意陆临遇,就算碰见了,也没好好看过他一眼,现下想来,真是有些可惜啊,他十七岁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呢……唉,一点也记不得了。 佑和咬咬唇,很快摆脱懊恼的情绪,又仔细地打量了一遍,笑着赞叹道:“你这样穿也很好看。”这话是发自肺腑的大实话,并不是那种表面客气的奉承话。 也很好看? 也就是说,他从前那样穿也是好看的吗? 萧直心情更加好了,唇角又一次翘了起来。 佑和贪婪地瞟着他微弯的眉眼,暗暗领悟了到了一点奥义—— 原来这男人也喜欢听别人的夸奖话啊…… 呵呵,真想不到。 佑和看着想着,差点又走了神,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去瞅萧直的右手:“你的伤抹药了吗?” “抹过了。”感受到她的关心,他笑容更暖,一双眸子清亮温柔。 佑和凑近了些,看那伤口确实糊了层膏药,便放心了些,可是又见那里还是红红的,心里便有些难受,一想到先前皇兄说的情况,那种后怕和恐惧一时全涌了回来。 “你每回替我皇兄做事,都那么危险吗?”她眸中露出明显的忧虑,以前就听说皇兄爱使唤萧直,是不是也特地把所有最危险的差事都交给萧直呢? 萧直一怔,转瞬便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忙道:“并没有多危险,只是偶尔会有些意外。” 佑和点点头,却没有说话,仍旧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不晓得在思考什么。 “公主,你……”萧直瞧着她,想说什么,却又不晓得怎么说。 “我从前听说皇兄老爱欺负你,有这事吗?”佑和神色认真无比。 “这……”萧直更加说不出话了。明德帝确实老爱欺负他,可是……都是些小事,若他说有,会显得他心胸太狭窄,而且明德帝毕竟是公主的皇兄,这样说似乎不大好,可是若他说没有,那又是睁眼说瞎话,似乎有骗她的嫌疑…… “我晓得了。”佑和忽然道,“你这样,就表示有了。” 萧直一愣,忙解释:“公主,其实皇上……” “你不用说了。”佑和打断他,目光专注地凝觑着,突然郑重道,“往后我不会再让皇兄随便欺负你。” 萧直愕然,讷讷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心头仿似温火堆中霎时被丢入一块烧得正旺的火炭,转瞬便烧得滚烫。 佑和不晓得萧直心中的激切欢喜,只觉得他的眼神有些热,眸子墨玉一般诱人,黑沉沉的,瞧一眼好像就能陷进去。 萧直一欢喜,就把替明德帝解释的事搁在了脑后,只是默默地盯着佑和看,倒是佑和被看得不好意思,微微侧过了脸,瞧见桌案上的菜肴,这才想起用膳的事,忙道,“你饿了吧?坐下用膳吧!” “好。”萧直点头,随她走到桌旁。 两人隔桌而坐,视线一对,皆有些不自在。 毕竟是第一回同桌而食,双方心情都有些微妙。 佑和执箸,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软滑滑的肉糜溜豆腐,探身伸臂放到萧直碗里:“这个很香,你尝尝。” “谢谢。”萧直心里像被温泉水灌过一遍,软得不行,他低眸望了望碗里的香豆腐,竟有些舍不得动筷子。 佑和微微一笑:“不用客气。”说完便夹了一块豆腐到自己碗里,低头咬了一小口,这时一颗鲜美的汤浴秀丸忽然进了她面前的小碟。 一抬头,望见萧直收回筷箸,默默垂首,夹起碗里的豆腐吃了起来。 佑和薄唇一扬,差点笑出声来,还好忍住了。 两人静静用膳,偶尔给对方夹一箸菜,彼此都不多话,只有视线相碰时才会微微弯了唇角,目光胶着一会儿再各自垂首,一顿晚膳用完,竟培养出一种诡异的餐桌默契——她一抬眸,他就会立即望过来;他筷箸还没伸到近前,她已托着碗碟去接。 秋昙和小莲花进来撤膳时,就瞧见公主和驸马隔桌端坐着,不晓得为什么,两人脸颊都有些浅浅红晕。可是看得出来,这二人心情都不差。 不敢多加打扰,秋昙对小莲花使了个眼色,两人手脚加快,利落地收拾好一切,快速退下了。 屋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那些菜,你吃得习惯吗?”佑和轻声问道。 萧直点头,道:“很好吃。” “真的?”佑和嘴角溢出笑。 “嗯。”萧直认真地颔首,菜确实都好吃,只是他没说,他不大爱吃豆腐…… 不过没关系,从今日开始,他大概爱上豆腐了。 “秋昙若听到,大概会很高兴。”佑和语声轻快,顿了顿,又道,“那……以后你常来吃。”瞥见萧直表情讶异,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低道,“你若是不想来就算了。” “不,”萧直忽然站起身,急切道,“我想来。” 佑和仰首望他,眸中忽然泛了笑意,螓首微微一点:“嗯,我知道了。” 虽然还有话没说,还有事没问,可是想起萧直长途奔波了几日,佑和也不忍心占他太多时间,反正他已经回来了,以后有的是机会,今日先算了。 想到这里,佑和便道:“你赶了好远的路,快回去休息吧。” 萧直明显地愣了一下,峻唇翕了翕,又合上,最后闷闷应了声“嗯”。 佑和起身开门,没有对他突然的情绪变化多加注意。 高大俊秀的背影离开了暖阁,佑和站在门口瞧了一会儿才关上门,缓缓走到桌旁,想起两人方才一起用膳的情景,眼中笑意又起。 忽地,听得身后一声门响,声音有些大,不像秋昙和小莲花进门的动静,佑和转身一瞧,顿时呆了呆。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萧直关上门,大步逼近,眸子墨黑一片:“公主,那日、那日我问了乐安郡主,你们在御花园说的话,我都知道了……” 纵是早晓得这件事,现下突然听他提起,佑和仍有些愕然,想起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脸上便是一热,别开脸道:“你知道又怎样?”忽地又想起他离开的那日,立时有些气恼,“你那日不是在么,你不是说你都听见了吗?” “我……”萧直紧张得手心冒汗,讪讪道,“我没有听见后头的……后面你说你——” “我记得我说了什么,不用你提醒!”佑和越发羞窘,忙不迭地出口打断他。 “那、那……”萧直攥紧双掌,心头鼓噪不止,他局促地望着佑和清丽俏美的侧颜,忽然有些口干舌燥,踟蹰半晌才问出话,“公主说的话还作数么?” “什么作不作数?”佑和一愣,侧首望向他。 萧直抿了抿唇,眸光越发深浓,胸口澎湃着一股子激荡的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幽幽问道:“你说……你说既然临遇不要我,你就——” “你快住口!”佑和总算明白了,却是又羞又急,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把这话挑出来问她。 简直……太难堪了。 她那时堪堪厘清了自己混乱的心情,而且面对的又是乐安,她们两人从来都是坦诚相对,有什么说什么,彼此互不隐瞒,说那样的话,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现下…… 佑和忽然觉得自己委实是个厚脸皮的,怎会说出那样的话来?而且—— 现下要在这里和一个男人讨论她要不要他的问题么? 佑和心里一哆嗦,她不认为自己能彪悍至此,虽然上回分明连更彪悍的强吻之举都做过了。 萧直很失望,有些受伤地觑着她,连声音都涩了:“公主,那话你是不是……不想认了?” 他的语气算得上幽怨了,佑和一抬眸,瞥见他黯然的眼神,心房一下子就软了,薄薄的唇瓣蠕了一下,咕哝着:“我才没有不想认……” 软软的嗓音说得含糊不清,但萧直却听见了,他倏地移步贴近,大掌轻轻捉着她清瘦的双肩,迫她抬头迎视他。 身子突然受他桎梏,清雅的杜若淡香迎面袭来,佑和一时晃神,怔怔抬眸,密黑的长睫微微卷翘,随着她掀睫的动作轻轻颤动,像薄薄小扇扑腾了两下,在眼下映出淡淡暗影,衬得那双水灵灵的清眸越发无暇纯净,秀鼻下的薄薄唇瓣色泽极淡,却极是娇嫩,惊讶茫然地微启着,莫名带了一股神秘的诱惑力。 萧直绷紧的心弦终于断掉,脑子一片空白,再顾不得胸腔里急跳的心,迅速俯首撷住小巧的嫩唇。 乍然瞧见眼前俊容放大,佑和美眸大瞠,不及反应,热烫的峻唇就已贴到了嘴上。 萧直似乎失了理智,一触及那两片柔软香嫩的薄唇,便不由自主起了贪欲,只想顺着那甜美滋味索求更多,原本捉着佑和肩膀的双掌已经渐渐后移,直接揽住了她,下意识地将那小小的身体按到了胸口。 两人身高相差不少,他俯着身,双手移到她纤腰处,紧紧搂着,唇瓣肆意吮噬,强韧的舌抵开贝齿,放肆地挤入香甜檀口,纠缠上她的小舌。 亲吻这种事,他不是第一回经历。先前被佑和不小心碰了唇角,后来以唇为佑和渡药,再后来被冲动的佑和吮了唇瓣,可每一回的感觉都与这一刻不同。 唇齿相依的滋味,美好得教人沉沦。 没尝过的时候,他不晓得。 现在尝了,他几乎快要上瘾。 而呆若木鸡的佑和终于意识到闯进自己口中的柔软热烫是什么时,全身都僵住了,脑袋轰然炸开,两边耳朵里全都是嗡嗡作响的杂音。 晕晕乎乎中,心里有个声音幽然飘渺—— 这就是传说中的湿吻吧…… · 一个亲得不知餍足,一个被亲得昏惘不清,两个毫无亲热经验的新手一同乱了心神。 萧直理智失守,*占先,只知攻城掠地,恣意纠缠,而佑和则从始至终都处于晕怔状态,对突如其来的唇齿亲密毫无招架之力,连象征性的推拒都没记起,渐渐发软的身体全凭萧直支撑,两人浑身发热,彼此呼息相闻,唇舌相依,心都在喉咙口跳着。 感觉到怀里的瘦弱身子无力地轻颤着,萧直健臂收得更紧,几乎将她整个抱起,可热唇却如何也不愿退开,仍旧吮磨着佑和的樱唇,悍舌不依不饶地缠着她的,不管她有无回应。 佑和被紧紧箍在温暖的胸怀,完全不必费力,其实她也的确没了力气,已然被亲得脑袋发热,浑身软绵绵,呼吸之间全是温热清朗的男子气息,唇腔里的小舌打一开始就遭了偷袭,早已失了主动,全然被动地任由强大的外来入侵者肆虐摧残。 不晓得过了多久,大抵是感觉到佑和呼吸困难了,萧直的理智终于回炉,峻唇退开,不过头还是低着,脸庞与佑和微仰的面颊贴得极近,两人的喘息都很重,胸口仍起伏着。 唇口得了自由,佑和紧绷的僵硬身体也跟着松了,感觉到充足的空气涌入口鼻,她费力呼吸几回,方才长久的窒闷感终于得到缓解。 萧直眸子幽黑深沉,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凝望着佑和水雾迷蒙的双眸,竟觉眼眶隐隐发热,有某种难以压抑的情绪从心湖最深处破头而出,于是胸臆间跌宕澎湃的皆是难平的激切和前所未有的欢畅。 他微微调了下姿势,左手紧搂佑和细腰,右手腾出来,轻轻抚上佑和红彤彤的脸颊,指腹缓缓摩挲着那两片被他亲得发红的潋滟薄唇。 梦中才敢抱着亲着的人,此刻就在眼前,就在怀里。 这种感觉,好得教人心生畏怯。 “公主……”低幽的男音呢喃而出,好似渺远天际飘来的满足喟叹,悠长绵软,仿佛这一生最大的祈愿都已了了。 第34章 男神成浮云 佑和喘着气儿,小脸涨得通红,那双清灵灵的眸子恍若浸了水、蒙了雾,五分清润,五分迷离,直看得人忍不住生出怜惜爱护之心。 萧直的手掌粗粝温暖,抚摸着玉璧般光滑细腻的脸蛋儿,掌心的热度连着佑和的肌肤,直让她心头酥软悸动,炙热感一直蔓延到了心湖深处,惹出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男子微哑的嗓音低低唤着她,几乎面容相贴的距离,她被炙烫的热息烘着,热乎乎的心房蓦地一疼,因他似满足又似微苦的叹息。 脸颊上热度不退,神思却一瞬间清明了,水润的眼眸眨了眨,密长的墨睫掀起,眸光定在面前的男子脸上。 他的浓眉分明已经舒展,泛着红晕的俊容瞧起来沉静又满足,幽黑的眸子紧觑着她,他看她的眼神教她心里一半欢喜一半心疼。 他看起来似乎很喜爱她啊! 有多喜爱呢…… 佑和不觉在心中叹问。 屋子里寂寂无声。 两人静静对视,目光胶着许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仿佛都爱极了这美好静谧的一刻。 良久,佑和才微微动了一下,瘦小的身子试图从他的怀里挤出来。 感觉到她的意图,萧直微微松了臂,却没有完全放开她,仍揽她在眼前。 佑和也不挣扎,只是轻轻颔了首,不好意思再与他情思尽显的黑眸对视。 见她低头,萧直有一丝心慌,低低唤道:“公主……” 佑和红着脸不应声,也不抬头。 萧直更慌了,连忙松了手臂,声音些急:“……我、我冒犯了你吗?” 佑和一愣,讶异地抬眸。 她有些不懂男人的思维是怎么样的,他分明那么霸道地把她抱了亲了,她没有推拒,甚至连一句责怪的话都还没有说出来,他倒自个儿拎起罪名来了,要说冒犯,那也冒犯过了,现下再摆出这样慌乱得不知所措的样子,不觉得违和吗? 而且,她并没有觉得那是冒犯啊,她只是……只是有一点点害羞嘛。 毕竟他们从前相敬如宾的,今日一下子亲密成这样,到底是不大习惯的。 “公主……”萧直的眉心蹙紧了。 “你觉得我上回亲你,是冒犯了你吗?”佑和仰面觑着他,红颊灿若桃花,纯净无垢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回避。 “……”萧直明显呆了一下,待想起上回的情形,俊脸立时又红了几分,唇瓣翕合几回才挤出两个字,“不是。” 佑和秀眉一挑,眉眼染了薄薄笑意,他若是敢称是,她就、就…… 就怎么样呢?她也不晓得了,突然又想起上回自己丢着脸皮不要扑上去亲了他半天,他都没有一丝反应,顿时有些不爽。这样一对比,他这个大男人可真够矜持的,不像她,生猛彪悍没脸没皮,被强吻了也没觉得被冒犯,竟然还让他的……他的舌头…… 佑和越想脸越热,微微侧过身子不再看他,偏偏又想起一件更不爽的事,一时间,心下滋味有些复杂,倒顾不得羞赧尴尬了。 萧直上一瞬才见她露了笑颜,只当她问那话的意思便是不怪他冒犯,转瞬却又见她侧身避着他,便有些摸不清佑和的心思了。他站在佑和身畔踌躇一番,仍旧不晓得如何是好。 倒是佑和沉不住气,侧首睨着他,终于问出心里辗转了许多日的问题。 “你为何要骗我?” 萧直一愣,惑然道:“我不曾骗你。” “你明明不是断袖!”佑和的声音抬高了,秀眉蹙得紧紧的。 萧直神色微变,怔了一会儿,才低缓道:“我从没说过我是断袖。” “你……”佑和气上心头,没想到萧直这样的男人竟然也会狡辩,他是从来没说过,可是这件事都在外头传了那么久了,他也从来没有否认过呀!更可气的是,大婚那天,她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他却没有澄清,综观种种,他的表现分明就是默认了,不过就是没开口宣布一声而已,现下却晓得拿这个来驳她了,真教人气愤! 佑和面色微愠地望着萧直,过了半晌才淡淡道:“大婚那日,你明晓得我同旁人一样误会了你,你却缄口不言,由着我误会下去,这难道不算欺瞒?就连到了此刻,你还是宁愿用这样的话来堵我的口,也不愿对我坦诚,是么?” 望见佑和眼中露出些许失望之色,萧直顿时有些惶急,顾不得仔细思忖,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公主,我绝非有意欺瞒你,其实我……”俊朗的脸庞上忽然露出复杂神情,微微停顿一下,继续道,“其实大婚那夜,我原本便是要向公主说明实情的,可是公主你说……你说你心有所爱,要同我互不干涉……”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渐渐沉下,语气蓦然涩了些许,黑眸定定望着她,“……所以那时我想我是不是断袖,公主应该都不会在意了,而且……公主当时似乎并不想我久留,我何必说那些废话耽误公主歇息?” 佑和错愕地盯着面前的男子,方才的气恼竟然转瞬就化成了愧疚。望着他表情哀怨地复述她说过的那些“心有所爱”的糊涂话,她更是羞窘惭愧,讷然觑着他,还没想到如何接话,复又听见萧直低哑的嗓音缓缓道:“便是公主你的坦诚,让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默默低首,声音断在了半空,语尾只剩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佑和呆呆地立着,纤白的手指捏了又捏,好一瞬,才挤出话低低的话音:“从前的事……我们不提了……” “那、那你现在还愿意告诉我么?”佑和微仰着脑袋,祈谅的眼神凝着他,“你和陆临遇……” “我和临遇并无断袖首尾,那只是谣言。”萧直接过了话头。 “可、可为什么那些谣言说得像真的一样,弄得几乎所有人都信了,而且……你不澄清,陆临遇也从没否认过,还有,乐安说……”佑和皱了皱眉,“乐安说她还曾亲耳听过陆临遇对别人说你缠他缠得厉害……”佑和没有意识到,她这话里已然沾了一丝酸醋的味道。 萧直眉峰拢了一层,毫不犹豫道:“那全是临遇编的瞎话,这个谣就是他造的。” “什么?”佑和震惊得瞪大了眼,“陆临遇造这种谣做什么?他瞧起来根本不像会玩这种幼稚鬼把戏的人啊,他做甚么要乱传这种谣言?” 那个脑瓜聪明、容貌俊美、完美到毫无死角的陆大人会用这种低级趣味的事来捉弄萧直吗? 佑和难以想象。 谁知,佑和的惊疑瞧在萧直眼里,却让他心里戳进一根小小的刺,她语中对陆临遇若有若无的欣赏和维护教他忍不住想起先前听到的那些话。 即使已经从乐安口中知晓了她对他的心意,可是除了那漫天的惊喜欢悦,仍有一丝不安和惶然始终悬荡在心底,他不晓得自己在担心什么,从前不指望能得到她的回应,现下突然走到这一步,受宠若惊是难免的,但他也隐隐觉得自己的贪欲似乎越来越强…… “萧直?”佑和一声轻唤,拉回他的思绪。 “陆临遇为何要做这种事?”佑和眼眸中仍旧写着“我不大相信”。 萧直气息微窒,神思沉潜之间,陡地冲出一句话:“吃饱了撑的。” 五个字就把谪仙般的陆大人抹得比乌鸦还黑。 啊? 佑和呆愣地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地道:“陆、陆临遇有这么无聊?”难道她从前看到的那个疏朗清润的陆大人都是陆临遇装出来的? 这也太幻灭了…… 佑和颇有些失望。 再怎么说,那位仙人之姿的陆大人也曾是她心里瞻仰的男神,她素来都以“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心情看待他的,现下突然得知他竟用如此低俗的玩笑来捉弄萧直,她心里到底是不大舒坦的,仿佛瞧见饱含青春气息的美丽泡泡被残忍地戳破了。 然而,戳破美丽泡泡的那一位,心里也不怎么舒服。 一想起当年陆临遇出的那个馊主意,萧直至今仍觉得自己当初脑子一定是被驴踢了,否则他怎么会同意的? 可惜,当断袖之名漫天飞时,他已经回天乏术,也懒得去在意了。那时,他又怎会想到“断袖将军”的名号会一直挂到婚后?更加想不到的是,他搁在心里的小公主竟然也对那个破谣言深信不疑,现下他来解释,她却一脸“你在胡说吧”的表情,教他如何不郁卒? 佑和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大对劲,这时脑中忽然一个激灵,她立时受到了惊吓,拽着萧直的袖子急急问道:“萧直,他会不会对你有……有那种企图?” 萧直一愣,待明白她想岔了,不禁失笑,方才的郁卒也散了,摇摇头道:“公主想多了。” “那、那他真的就只是为了捉弄一下你?”佑和不大放心地问。 萧直目中浮起一抹异色,但极快隐下,只道:“临遇有时爱说些玩笑话。” “可是这个玩笑也太——”恶劣了。 佑和咬咬唇,暗暗觉得自己或许应该重新审视一下那位陆大人。如此看来,萧直恐怕不只受皇兄的欺负啊…… “公主?”萧直见她忽然沉默,忍不住唤了一声。 “嗯?”佑和抬起头,与他的视线对上,关切地问道,“陆临遇时常作弄你吗?” “啊?”萧直讶然,转瞬反应过来,顿时心情愉悦,便不想再黑陆临遇了,只道,“并没有,只有两回。”且出发点皆是为了他好,只是手段有些…… “哦。”佑和点点头,微蹙的眉舒展了些,拽着他衣袖的手握到他的大掌上,“你是我的驸马,往后谁再欺负你,作弄你,你别忍着,只管欺负回去,又不是家里没有人了……”他从前没爹没娘,孤家寡人一个,还寄人篱下那么久,被人欺负作弄也不说,往后可不一样了…… 往后,他有她了。 萧直有一瞬未出声,只是眸光熠熠地瞧着她,瞧够了,才环臂将她搂进怀里,俯首贴上她耳侧秀发。 “公主,我心里好欢喜。” 沙哑低沉的男音贴耳传入,佑和心里发酥,却又因他的话而微微心疼。 纤秀的细臂轻轻挣出,没有犹豫地环上他的腰,热热的脸颊贴紧了他的胸膛。 第35章 恋爱的将军 护国将军府的仆婢小厮们惊奇地发现,这几日,萧大将军翘唇角的次数史无前例的多。就连府里大厨房中最木讷的烧火丫头,也能从远远瞥到的那一眼中瞧出他们家大将军近日心情无限好。 从前的萧将军虽然算不得严厉冷酷,但却是个终年严肃脸,想瞧他笑一回,那纯粹靠运气。是以,如今这情形,直教众人讶异得紧,百般观望外加各苑互通消息之后,大伙儿都确定了一点—— 萧大将军的罩门是佑和公主。 不过,所有人都乐见此景,且都在心里暗暗佩服起那个弱兮兮的公主来——能把京城有名的断袖将军掰直,那可不是有两把刷子就能搞定的。起码得有三把。 这些暗暗高兴的人中,自然少不了孜孜不倦的第一助攻秋昙的身影。 不过,对于一个目光长远的老妈子级贴身侍女而言,眼下这情状是远远满足不了她的。 秋昙心里几多欢喜几多愁。 盼了这么久,一个老大难的问题终于解决了——驸马终于被掰直了,并且近日已和她们家公主进入了甜蜜温馨的恋爱模式,比如关着门单独聊天啦,同桌共食啦,互相串门啦,还有一起逛逛园子啦,要不就是两人一起窝在书房里好好学习啦…… 可惜,仅仅止步于此——堕入初恋迷潭的那两只好像完全沉浸在温温平平的恋爱生活中,压根忘了他们俩还有另一层关系。 秋昙每日瞧着公主和驸马平平淡淡、谨守分际的相处日常,内心默默呐喊——你俩难道都失忆了么,你俩是夫妻啊夫妻啊夫妻啊! 可惜,正在园子里并肩闲走的两只听不到秋昙的心声。 如今已快到腊月中,萧直的休沐日多了一些。今日恰逢休沐,且是个天气晴好的日子。 午膳后,两人便出来逛园子了。 虽然冬日的园子也无甚好风景可看,但这并不影响佑和的好心情。 萧直回来有七日了,这七日,她的生活渐渐起了变化,与从前不一样了。 佑和两辈子都不曾想过,有一日会有一个男人每日来看她,每日陪她吃饭,陪她看书、晒太阳、逛园子,而她,却不会觉得厌烦或不自在。 从前,她自得其乐,每一日都尽量愉快地活着,生怕自己那点儿短短的寿命被自怨自艾、寂寞自怜这种无聊事浪费了,而现在,她的生活里多了一个人,即便做的仍是与从前一样的事,心里的快乐却多了不止一倍。 她喜欢每日见到他。 这种体认,让佑和欢喜之余,又有一丝惆怅。 他是个将军,自然有许多正事要忙,不可能每日都陪在她身边,往后若是忙起来,经常离京,那她得多难熬? 佑和眸色暗了几分,想着想着,忽然惊觉自己如今变得贪心了,忍不住在心中暗斥了自己几句。 见佑和步子慢下来,又瞧见她玉洁的眉心微蹙,萧直便有些担心,侧身阻在她前头:“是不是身子不适?” 佑和抬眸,微怔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摇摇头,笑道:“并没有,你不要这么紧张,我没有那么弱啊。” 萧直没有说话,只是怜惜地将她的小手握到掌心:“有点凉了,冷么?” 手上突然被温暖包围,他的温度捂热了她,佑和心情一松,笑得甚甜:“你这样担心来紧张去的,和我逛个园子比打仗还折磨人吧?” 萧直也笑了,薄唇勾出浅弧,黑眸微微弯了些,眸子里映着暖阳的碎光,柔了那一张素来冷峻的面庞。 佑和呆呆地看了一瞬,忽然觉得自个儿以前真真是有眼无珠,这男人的容貌哪里比不上陆临遇了?他不过是太过严肃了些,美貌敛得深了些,她竟然从来没有多瞧他一眼!想来,少年时的他,一定也是极好看的吧……真遗憾哪! “怎么了?”低柔的男嗓轻问。 佑和脸蛋一红,终于挪开了眼,不好意思地低声道:“我从前好少见到你笑的样子。” “是么?”萧直笑意又深,眸中光芒耀眼,“你从前倒是常常笑。” 啊? 佑和微愣,带着一丝迷茫望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讶异道:“你从前很少见到我吧?”而且每回见,都是颔首行礼,根本没有仔细看她好吗? 萧直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俊朗的脸庞一下子红了。 佑和脑中灵光乍现,突然想通了,小脸露出难以抑制的欢喜:“你从前就注意我了?” 萧直脸上赭红更甚,微微偏开脸庞,含糊道:“幽园里有几株梅树,要不要去看看?” 佑和清眸都笑成了弯月,不过她倒是懂得见好就收,没再继续追问,谁叫她的驸马是个比她还害羞的人呢! . 这日,萧直入宫见明德帝,前脚才踏出正清宫,便见不远处一个翩然似仙的俊逸身影迎面走来。 那人一身本白广袖锦袍,腰间覆金线暗纹衿带,坠一块无暇白玉,足上蹬着浅杏色缎面锦靴,阔步而行时袍摆被风鼓起,轻快而飘逸,真如天上仙人踩云而来。 一转眼,那人已走到近前。 白玉冠束起的乌发在日光下闪着柔柔光泽,一张脸容白净细腻,皮肤好得教女人自惭形秽,若真要用“欺霜赛雪”来形容,也不为过了。 这样的好皮子若能配上挑不出刺儿的五官,那换了谁都无欲无求了。 偏偏这人幸运得紧,瞥眼一瞧,那斜出的长眉飞扬近鬓,颇有些出尘之味,而眉下那双被京城贵女公认为“祸国殃民第一眸”的桃花眼中流泻着朗月灿星般的光芒,挺秀俊鼻下,一张薄唇微微勾翘着,那唇瓣长年泛着淡淡朱色,他若咧唇一笑,端的是“唇红齿白”。 偏偏这样的容色又配了个高颀的身形,一丝女气也不显,举手投足之间皆是男子风流,气韵疏朗清润便是如此。 这样的男子,也难怪众多京城贵女日夜肖想。就是男人也跟着肖想,都没什么可谴责的。 要不,怎么算“祸国殃民”呢? 然而,现下那人咧唇一笑,萧直看到的却不是“唇红齿白”,而是…… 不怀好意。 “这不是日理万机的萧大将军吗?”清朗的男嗓如淙淙流泉,“陆某真乃三生有幸,竟能在此得见!” “临遇!”萧直无奈地一抿唇角,对他的矫情作态采取无视态度。 陆临遇朱唇一扯,睨了他一眼,桃花眼中忽然闪过异光,下一瞬,原本站在两尺之外的白色身影倏地闪近,长臂闪电般攻来,修长的手指顿成利爪状,直袭萧直喉腔。 萧直并无一丝慌忙,长身一退,健臂便来格挡,陆临遇长腿一旋,欲攻其下肢,却被他先一步踅身避开。一眨眼,两人已在正清宫外你来我往地过了数招。 直到双臂皆被萧直桎住,陆临遇才无奈地叹口气,幽怨道:“约你跑马你不去,现下连交手都不愿让着我了?阿直,你怎恁的无情?有了新欢,便忘记旧爱了吧!” “你胡说什么!”萧直浓眉蹙起,松开了他。 陆临遇忽然朗笑,一面扯了扯衣袍上的皱缬,一面噙笑揶揄道:“你否认也无妨,如今京城可是人人皆知,我陆临遇是你萧大将军刻骨铭心的旧爱啊!” “你还好意思说,这不都得归功于你?”萧直不满地睨了他一眼。 “我那不是为了救你出火坑?”陆临遇心痛地长叹,道,“我这大盛第一美男子可是连名节都牺牲了,你不感激也就罢了,倒还记恨至今,果真是个薄情的!” 萧直不置可否。虽然坏了名节的明明是他,但陆临遇说的也有对的地方,毕竟是为了帮他才行此一招,而且现下再来争论到底牺牲了谁的名节,也没什么意义了。 见萧直不说话了,陆临遇也不奇怪,两人一起长大,跟手足兄弟似的,萧直什么性子他还不了解吗? “你我的断袖首尾,你都同公主交代清楚了?”收敛了玩笑嘴脸,陆临遇问起正经事。 萧直轻轻点头。 陆临遇有些惊讶,忽然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问道:“包括我家里那个?” 萧直面色一顿,眉头拧了。 陆临遇便明白了,抿了唇道:“你还是别对公主提了吧,到底是咱们家的家丑。”顿了顿,忽然也蹙起了眉头,缓缓道,“上回公主亲你的事传到了外头,家里那位也听说了,不过,你如今都成亲了,大抵也无事了,我也懒得费那心神估摸,现下只是告知你一声罢了。” 萧直神情有些复杂,沉沉应了个声,两人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陆临遇才道:“你好几年没回去住了,我母亲时常念着你,都不怎么提咱俩断袖的事了,你不如带着公主一道回来一趟?” 萧直想了想,只道:“再说吧。” 第36章 深夜候君归 当日,萧直没有回府用晚膳,而是和陆临遇一道去赴逍遥侯阮琛的约,离开阮府时,已是戌时中,又回军卫处理了一些亟待安排的急事,待做完一切回到府里,已近亥时。 步入御风院寰宸堂,便见赵松迎过来。 “将军总算回来了,公主还在书斋等着呢。”赵松连忙禀告。 萧直眉目倏凝:“她何时来的?” “没到戌时,大抵是用了晚膳便来了,还带了食盒来。”赵松不用问也晓得那食盒里一定装着精致的小点心,几日里,公主已经来过两回,每回都会给将军捎好吃的点心来,谁都瞧得出来,公主待将军可是很用心呢! 只不过,前两回将军都在府里,公主一来就和将军一起待在沁浊斋里,将军还特地吩咐三柳搜罗了一些姑娘家爱看的话本子,就怕闷着公主,可是没想到,今日将军回来得这么晚,把公主一个人晾在书房许久,只怕不太妙啊。 瞧见萧直浓眉拢得深了,赵松更为忐忑:“公主一迳去了书斋,只道要等将军回来,奴才们也不敢打搅。” “火盆和暖炉总该送过去了吧?”萧直的语气颇有些沉肃。 “送了送了。”在府里待了多年,赵松岂会看不出萧直现下的愠意?见大将军脸色不好看,他立即躬了身,禀得仔仔细细,“三柳连自个儿屋子里的火盆也挪过去了,再加上后边偏院不用的那个,现下书斋里有三个火盆子了,想来冻不着公主的。”公主的身子有多娇弱,他们又不是没听说过,这点小事都办不妥当的话,哪里还配做这护国将军府的下人? 萧直脸色缓了些,微微点了个头,径自往沁浊斋去了。 推门而入,便感觉到屋内融融的暖意。 三柳这事儿做得不差。萧直心里很满意,面上神色更好了些。绕过帷帘,往侧窗边的圆桌一瞧,一时愣了愣。 伫足看了好一瞬,高大的身形才缓缓走近。到了桌旁,他微微俯下身,动作轻缓,连呼吸都刻意放慢了,深怕惊醒了睡得正香的人儿。 眼前小小的身体斜坐在特地为她布置的软垫绣墩上,上身歪扭着,以一种明显不会舒服的姿势侧趴在圆桌上,两只纤细的玉臂交叠而置,小脑袋就枕在上头。 白玉般的小脸蛋正对着他,寻常灵动的眸子如今安静地闭着,密长的羽睫阖上一块儿,没有像平常一样扇动,却依旧能搔着他的心。那小巧的鼻子挺翘得很,柔光照耀着,在一侧脸颊上投下小块暗影,薄薄的小唇瓣微微嘟着,不是妖娆妩媚的朱红色,仅是淡淡的微粉,但对他而言,却已足够诱人。 不过是一个小姑娘的睡颜,也许旁人家的姑娘睡着了也是如此模样,可是此刻这位大将军却瞧得入了神,眸珠动也不动,目光像是被锁在了那张小脸上。 他纵是一颗阳刚之心,现下也软成了浆糊。 极小的时候,偶尔夜里从梦中醒来,到处找娘亲,最后总会在爹的书房里找着。 有时,便会见到娘亲也是这般趴在桌上睡着了。 那时,他太小,不大理解为何爹回来得那么晚,娘亲还偏要等,软软的床榻不睡,非要跑到那硬得硌人的冰冷桌子上趴着。后来才晓得,那样的深夜等待,是娘亲喜爱爹的方式。 而现下,他的小公主正在他的书房里睡得酣然。 心满意足,大抵便是如此感觉。 大掌轻轻探出,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脸颊,长臂温柔地将熟睡的小人儿捞到怀里。他的动作既慢又柔,仿佛对待堪堪破壳而出的小雀儿,深怕微微用力,就弄折了那初生的细胳膊细腿儿。 睡梦中的佑和隐隐约约闻到熟悉的杜若香息,恍惚中感觉到被人抱着走了一小段路,又被塞到软软的床榻上,而那被褥中,竟也有淡淡的杜若香气…… 梦中,萧直俊朗的面容忽然出现,又忽然远去,佑和心里一急,瞬间惊醒了。 “萧直——” 一声软糯低唤让正替她脱靴的男人惊讶地抬头,正对上她迷蒙不清的眸子。 “怎地醒了?”萧直皱了皱眉,“是我弄的?” 佑和有些迷糊,不确定现下是梦境还是现实。 待头脑渐清,视线渐明,小脸便有些欣喜地笑开:“你回来啦?” 萧直被那毫不掩饰的欢喜笑容融得心窝子大热,将她小靴脱好,又将两只着了罗袜的纤足移进被窝里,这才坐到榻上,伸手搂她入怀,宠溺地垂眸觑她,沉嗓透出心疼:“公主做甚么要等到这深夜,分明都困极了。” 佑和脑袋抵在他胸膛,小脸红了红,软嗓柔柔道:“其实、其实……也没有很困啊。” “往后别这样了。”说完,温热的唇瓣印上了她的额。 佑和被亲得心里发酥,小脸更红了。忽然眸光无意一瞥,惊诧地瞪了瞪眼珠子,视线往四周绕了一圈,顿时从萧直怀里退开:“这、这是……你的屋子?” 萧直不大自在地点点头,转而将她塞到棉褥里,只露出个小脑袋。 “公主今晚就睡这里。” 啊? 佑和心口激跳,傻愣愣地脱口就问:“和你睡?”问完便大窘,脸上红晕直染到脖子根。 萧直也脸红了,咳了咳才道:“我去隔壁睡。” 隔壁? “书斋?”佑和问。 萧直“嗯”了一声,替她掖好被角,便起了身。 佑和却拉住他:“书斋就一张短榻,你怎么睡?还是你睡这里,我回去好了,秋昙大概还在等着呢!”说着,便要掀被起身,却被萧直按住。 “我遣人去说过了。夜深了,外边太冷,你就睡这里。” 小身子再次被塞进被窝,萧直俯身摸了摸她的额头,声音又低又柔:“我不想瞧见你生病,睡吧。” 说完,便收回手,把两侧床帷放下,就起身走了。 堪堪走至门口,拉开了门,便听床榻上一声急唤—— “萧、萧直!” 萧直伫步,回身看过去。 床帷被一只小手拉开,佑和的小脑袋露出来,泛着红霞的脸颊尽是窘色。 她觑着门边的男人,抿唇半天,终于挤出—— “一起睡吧。” 厚着脸皮说完这句话,佑和就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脑袋。谁知,等了半晌,也没有听到回应,一抬头便瞧见萧直怔怔地立在那里,一只手还握在门闩上,整个身子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只有那双黑眸灿灿地闪着火,那样定定地瞧着她,直教人浑身发炙。 佑和没胆子再与他对视下去,偏开眼盯着褥子,闷闷道:“你不愿意就算了。” “我、我……”萧直迅速奔近几步,在距离床榻三尺的地方霍然收了步,大掌握了又握,声音不知怎地就忽然哑了不少,“我还未洗浴。” 佑和脸红更甚,头也不抬,低声道:“那你去吧。” “好。”高大的身影转瞬出了屋子。 不到一刻钟,那身影就踅回来了。 · 佑和缩着身子躺在床榻里头,脸庞微微往里侧着,感觉到有人进了屋,关了门,脱了衣裳,又走到了床榻边。 心跳忽然快得不行,被窝里的小手紧紧地攥着褥子,浑身都有些热,怎么也不敢偏头瞧一眼掀开床帷上了榻的男人。 萧直将被褥掀了道缝儿,身子躺了进去,被窝里温温的,缩在里头的小身子明显躲得有点远,他碰都没碰到。 头落到了枕上,才猛地想起灯火未熄。 他暗笑自己真是激动心急过了头,做起事竟也开始颠三倒四的了。 勉强定了定心神,掀起被褥一角,轻轻坐起,双腿堪堪离了被窝,手臂却被拽住。 “你要去哪儿?”佑和两只小手合力抱着他的臂腕,小小的身子已经从床里头挪到了中间,离他好近。 软嫩的小手覆在腕间,入眼便是她微急的红颊和水润的眼眸。她那么紧张地望着他,小手拽得紧紧,像是深怕一松手他就跑了似的。明明小脸都窘得红透了,明明方才躲得那么远,可是他一有动静,她就着急得什么都不顾了。 更重要的是,他们现下就在一张床上。 萧直心神骤乱,再记不起熄灯之事,大掌猛地反握住佑和的小手,直接将眼前的她拉到怀里,俯身便吻上嫩唇。 佑和还未出口的惊呼被堵回了喉中。 萧直双臂紧紧搂着她,热唇碾着她的,气息相交间,缓缓将她按到榻上,继而倾身覆上,唇齿的交缠却一刻不停,强舌早已攻开贝齿,勾绕了小小香舌。 佑和神魂皆震,脑袋陷入迷思,眼神蒙蒙,再难瞧清眼前男人样貌,只由着心意任他吻着,身体越发炙热,薄薄小唇终于彻底沦陷,热情地与他相舞,纤臂揽上他的脖颈。 第37章 唉老实点吧 萧直身子压上来,吻得越发激狂,黑眸已然闭上,全情投入地亲着她,滚烫的热唇从樱口移至嫩颊,他气息重得吓人,百般温柔的吮吻从脸颊一路延至秀颔、雪颈,所过之处嫩肤染火,红晕连连,佑和心中悸动渐深,神思一并交付神明,现下身子完全软掉了,禁不住启口,逸出低低轻吟。 少女的软嗓格外助火,细喘连连,香息萦绕,已然引着了熊熊大火。 一股强猛的热意瞬间涌遍全身,最后全都冲至一处,那股子邪火越烧越旺,所谓“意乱情迷”,便是如此,萧直唇上温度灼人,难以抑制地从玉颈往下吮着,带着炙人热意的大掌抚着她薄瘦的肩,动作微急地褪着少女身上的雪绸中衣,只三两下,佑和薄衣渐散,软绸褪下,上身仅剩了一件玉色兜儿。 热掌隔着滑缎布料覆上那一处,虽隔着一层料子,触手却也能觉到那手感好得惊人,萧直心口恍似火烧,热意连颅脑也占据,只觉得身上某处越发难耐。 忽然被热乎乎的大掌握着,佑和小小的身子止不住一颤,突然加剧的悸动令她颤栗,顿时全身都泛着粉红,一张俏脸早已成了绯色,微阖的眼眸蒙蒙的,长睫可怜兮兮地颤着。 一声醉人的细音入耳,萧直忽然睁了眼,深眸暗黑幽邃,眼底明显有大火在烧。 他微微抬头,唇从她的雪肤上移开,粗粗地喘息着,掌上的动作也遽然停下,黑眸定定瞧着身下虚软的人儿。 少女红颊若霞,粉唇紧抿,蹙眉阖眼,下颚再往下尽是一片粉肤,从好看的颔颈到下面衣料遮不住的地方,小巧单薄的弱肩,细藕似的纤臂,她浑身都是这般好看的颜色,轻颤的小身体实在柔媚诱人得紧。 怎能怪他被*吞噬了理智? 现下这般情状,他从前连在梦中都不曾想过。 沉敛的深目中暗火起伏不灭,身体里那股压抑许久的已然汹涌如潮,几要喷薄而出。不知不觉间,他眸色越发的深,呼吸一瞬比一瞬更粗更重更急。 他忽然收回掌,迅速翻身躺到一侧,呼吸沉潜几回,终是忍不住揽那温热柔软的身子入怀,却只是紧紧搂着,一双健臂将她锁在胸怀中,下颚抵在她的小脑袋上,再没有其他动作。 然而,那软腻的身子贴着他,两人之间一丝缝隙也无,她的柔嫩馨香,他感知得更加深刻,一时间,身心倍受煎灼。 分明是折磨,他却死不松手,只是拿唇瓣密密吻着她的发,强迫自己忽视身上那一处越来越明显的变化。 感觉到萧直停下了正在进行中的事,佑和一半神思回了颅,迷离秀眸堪堪掀开一条缝儿,却又被他强揽入怀,仍有些颤栗的身子与他相贴,霎时感觉到他身上某个地方惊人的变化,另一半神思也立即回来了,绯色玉颊一下子爆红。 虽然是第一回和男子如此亲密,但佑和对那档子事却并非一无所知。不提前世那一星半点儿侧面经验,单是这辈子,她也是晓得一些的。看了那么多话本子,多少会隐晦地提到一些,当然,最直接的经验还是来自于大婚之前宫里教引嬷嬷的指点。虽然那时的她压根没有想到自己和萧直会发展到今夜这个地步,但嬷嬷教导时,她也是装着样子听进了几句的。 现下侧腰下边儿那根抵着她的硬东西是什么,她自然不会不晓得。 说不羞不窘不紧张,那绝对都是骗人的。 可是现下,佑和更在意关心的却是—— 他为什么不继续了? 明明就在她头顶喘着粗息,明明把她搂得死紧,明明那个地方都…… 那为何要停下? 她根本没有任何不愿意的抗拒表现啊。 虽然心里会觉得害怕紧张,可她完全没有想过要拒绝他呀…… 佑和红着一张脸,脑袋飞速运转,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是不是……不满意她的身体? 一念至此,越发觉得就是这个原因,方才他就是在脱了她的衣裳,摸了她那里之后就停下来的,难道……他嫌太小吗? 他会不会比较喜爱大一些的? 是了,男人都喜爱大的,她身子偏瘦,那里虽然没小得多么夸张,可到底离大还有一段距离,从前同乐安一起泡热汤时,她还瞧见乐安的都比她大一些…… 从前的佑和公主绝不会在意这些,可现下,她不过是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小女子。 一想到这里,佑和竟有些羞惭沮丧。 而此时,萧直的额上已然渗出薄汗,拼命强忍的感觉委实难熬,但他始终没有动。便在这时,忽然感觉怀中的小脑袋动了动,低闷的细音传出来。 “我……我是不是太小了?”语气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懊恼。 萧直一愣,一时不明白她为何忽有此言,但想起她今年不过十五芳龄,而他已经二十有四,足足长了她九岁,这样一对比,她的确还很小啊。 她会觉得他很老吗? 身体本就难受,现下想到这,心里也感到一丝烦躁了,同样闷着声音“嗯”了一声。 佑和心里一凉,越发沮丧了,原来真的嫌她呢。 她不大高兴地挣了挣,萧直手臂顺势松了一些,佑和垂眸盯着自己胸前两团,蹙眉嘟囔着:“也、也不是很小啊。” 萧直听她含糊地说了一句,不明就里,退开身子去瞧她的脸庞,却见她低着脑袋看着自个儿胸前,忽然抬头觑他:“真的不够大么?” 顺着她方才的视线去看,恰好瞧见微松的兜儿敞着口儿,露出里头浅浅的小沟,视线再往下瞧,便是雪白的…… 萧直眸子陡然闇黑一片,觉到身下那处的火又添了一把,连忙撇开眼。 他极不自然地闷咳了一声,复又伸手揽回她,目光虚虚瞧着床帷,喑哑的嗓音低沉道:“够大了。” “那、那你为什么……”微讶的软音从胸口传出来,她在他怀里抬头,疑惑地望着他,抿了抿唇,红着脸道,“你瞧起来不大舒服啊。” 萧直的脸也更红了些,避开她的眸光,佯装镇定道:“没事,忍忍就好了,睡吧。”说着又把她的脑袋推进了怀里。 佑和怎会睡得着?他的话教她一时不甚明白。 忍忍就好了? 小脑袋再次抬起,微蹙的秀眉下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巴巴地望着他:“为什么要忍?”一句话问出,心里忽然有些乱,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萧直,你……我、我们不是……不是夫妻么?”顿了顿,眸光黯然了,“你不想要我?” 他怎会不想要? 她感觉不到他现下忍得多苦吗? 萧直眸色幽邃,觑了她好一瞬,随即飞快地挪了眸子,不想再瞧她勾人的模样,只沉声道:“你身子弱,受不住。” 啊? 佑和震愕地睁大了眼,没有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怔了怔,脸上绯云汹涌,声音却倔强得很:“我哪有那么弱?”顿了顿,又道,“你不要瞧轻了我。” 萧直没有说话,只是搂着她,可佑和分明感觉到他那处仍是硬硬烫烫的,硌人得很。 心思蓦地一动,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怕我有孕吗?”恍悟的表情,惊诧的语气,澄澈的眸子怔怔凝着他。 萧直俊脸灼热,含糊地“嗯”了一声。 佑和总算明白了。 这一茬儿,她几乎都要忘记了。太医说过,她这副破身子能保着自个儿就不错了,孕育子嗣这种事情是不大可能的。她从前不在乎这个,也没有放在心上,现下突然想起,心中却有些复杂了。 她不能孕育子嗣,甚至连妻子最基本的本分都尽不到,他娶了她,不是很惨吗? 怀中一时没了声音,萧直低眸去看,却见她瘪了小嘴,正皱眉想着什么。 “别多想,睡吧。”低柔宠溺的男嗓从头顶飘来,听入耳里,却让她心头五味杂陈。 “我未必会……” “我不要赌这个未必。” 弱弱女音一顿,道:“我可以服药。” “会伤身体。” 佑和说不出话了。 两人默然无语,过了好半晌,佑和忽然道:“萧直,你要忍一辈子吗?” 她没有抬眸,只是低低问着,脑袋缩在他胸口,心里不知怎地,忽然觉得有些难过,竟连她能不能活到一辈子这件事都忘记想了。 头顶没有答音,她却能感觉到揽着她的长臂倏地收紧了。 良久,一句叹息般的低音入了耳,她蓦地红了眼眶。 他说:“你若能陪我一辈子,我便能忍。” 佑和眸眶转瞬便微微湿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深吸口气,憋回快要掉下的泪珠儿,突然道:“你这样难道就不伤身体吗?你不愿碰我,那、那我……”语声渐渐低下去,心跳骤急,两只小手微微攥紧,终于鼓足了勇气,“我帮你啊。” 话音初落,未等萧直理解其意,一只温温玉手毫不犹豫地在被窝里行动,赫然摸上他那一处。 心几乎跳到了喉咙口,然而下一瞬,她整个人都僵掉了。 被窝里,她的右手毫无防备地被一股烫人濡湿冲击。隔着他身下那一件薄薄绸裤。 第38章 共枕同榻眠 佑和呆怔着,许久回不过神,直到萧直炙热的大掌捉住她的细手腕,才陡然惊醒,忙不迭地松开手指,脸上烫得不行,脑袋都快缩进被窝里。 萧直身子往外避了避,一只手捏在她右手腕部,另一只手抽下锦枕上的缎巾,将她的手心擦了一遍。做这一切时,他一句话也不说,先前粗急深重的呼吸敛了几分。 佑和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 他替她擦完手,就将缎巾扔到床帷外头,掀开锦被一角,撩帷下榻。 佑和见这动静,不由一慌,也顾不得有脸没脸了,小手快速伸出,幸好来得及揪上他上衫的袖襟。 “你、你……”嗫嚅半天都说不出第二个字,而萧直身子顿住,背对着她坐在榻沿上,并没有回头。她能感觉到他身体微僵,一时更加不安,即便说不出话,现下也不甘心就这么松手。 两人便这般僵峙,一个拽着对方袖子不放,一个背身坐着毫无回应。 也不晓得屋子里安静了多久,佑和清晰地听见听见窗外簌簌的风声,却始终瞧不见萧直有任何动静。 “萧直……”她心慌地唤他。 眼前的背影一动,他微微侧首,只偏了一小半的侧颜。 佑和看不到他的脸容,只听见沙哑低沉的声音道:“我……换件衣服。” 啊?佑和愕然,转瞬脸上又烧一回。 “哦。”小手慢慢地松开,脑袋重新缩回被窝里,恨不能把自个儿手剁了。 · 萧直出门后,佑和在被窝里窝了半刻钟,终于憋不过气了,一股脑儿爬出来,拥被坐在榻上,忽然摊开右手,盯着手心怔怔望了一会,而后又羞又恼地重拍一下。 萧直进屋一掀床帷,就瞧见榻上的人儿耷拉着小脑袋,两手揪着被子,那拥在胸前的墨青被褥滑得低了,露出一侧微瘦的雪肩,他眸光顿时暗沉,那一瞬痛快舒服到了极处的奇妙之感突然回脑,某一处立时又有了反应,他连忙抑下心中激荡,将手中盆盂放上榻侧小案。 眼前光线忽然亮了些,佑和抬眸一看,这才发现他已经回来了。 “萧直……”她张口便唤,跪坐在被窝里的双腿下意识地欲前移,身子却毫无预兆地往前一栽,小腿竟是坐得麻了。所幸萧直就在面前,他展臂一捞,佑和就跌进他怀里了。 萧直将她抱起,一手捉住她的右手,另一手将小案拉近,就势将她的手按到盆盂中,撩着温水替她洗手。 佑和心口发灼,想起先前情景,便觉无颜见他,垂着头瓮声道:“不是擦过了么?而且……”而且隔着裤子,她手上只是有些湿,又不是真的沾到多少,用得着大半夜里这样又擦又洗的吗?她都没有……都没有嫌那种东西脏,他倒自个儿犯起洁癖来…… 还有,自从她伸了狼爪后,他就不怎么言语了,是在生气么? 可是,她也是一片好心啊,只是苦于没有经验,力道可能重了,这才害他那么快就…… 佑和抿着薄唇,偷偷掀眸睨了萧直一眼,却见他低首垂眸,心无旁鹜地拧着巾布,正替她拭着手上的水痕,连话都不接了。 佑和皱着眉,也不说话了。 帮她擦干了手,萧直丢下巾布,将小案推回,温温道:“公主睡吧。” 佑和“嗯”了一声,撑着手腕滑进被窝里,萧直替她盖好肩膀手脚,熄了灯火,也褪了靴卧进去。 同榻而卧的两人中间明显隔了一点距离。 他没有再抱着她了……佑和绞着被子,心里不是滋味。 寂静的床榻之内,唯有两人的呼吸声。 良久,一道绵绵软音不无自责地道:“对不起。” 躺在外侧的男人呼吸微顿,转瞬,微沉的男嗓幽幽启声:“公主为何要道歉?” “我不晓得轻重,一定弄痛你了吧?”佑和绞着被窝里的手指,颇有些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没有听到萧直的回答,床榻上却有一道呼吸陡然重了。 佑和的身子忽然往外一滑,被窝里的两只小手抱上萧直平放在一侧的长臂,闷闷的声音从他侧肩下传出:“你觉得我没用吧?”顿了顿,脑袋抵了抵他的臂:“萧直,你不要对我失望……” 萧直惊讶得半晌无言,不明白她这些想法从何而来。 他怎么会对她失望,她怎么会没用? 不过是被她的小手堪堪一碰,他就彻底交代了,快得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她这叫没用? 他只是……被她的行为吓到,也被自己的反应惊到。 黑暗中,萧直不由自嘲苦笑,她若真没用,那倒好了,他何须受这般甜蜜的折磨? 他委实低估了她的诱—惑力,经过这一晚,他对自己的克制力有些不大自信了,甚至不敢再抱她…… 可是,他的小公主却毫不自知。 萧直无声叹息,抬臂将佑和搂进肩窝。 “往后别那样了。” 微哑的沉音入耳,佑和脱口问:“为什么?你不喜欢吗?”不等他答,又急急加上,“我今日是第一回,没有经验,你让我多试试,不如我、我再试一回……” 佑和是个行动派,话一出口,手上也有了行动,不过这回还没摸索到目的地,就被萧直截住了。 两只小手都被按住,黑暗中看不清萧直的样子,佑和心里一阵失落:“我真的做得那么差吗?” 萧直几乎感到无奈了,终于摸上肩窝下的小脑袋,俯首亲了亲她的额发,老实道:“公主做得不差,我……也没有不喜欢,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公主不必那么做,那样……太委屈公主了。” 委屈? 佑和傻傻想不清,若要论委屈,他一个年轻气盛、正值壮年的大男人娶了个老婆,却只能当摆设看着,这才是真憋屈吧? 这男人的三观怎么跟古代同类雄性生物差那么多? “就因为我是公主么?”佑和闷声道,“可我也是你的妻子啊。” 萧直又亲了一下,捏了她一只小手,嗓音转柔,带着一种明显的满足:“有公主这句话就够了。”微顿一下,又道,“其他的,不需要。” 佑和无言以对了,人家都说不需要了,她难道还能硬来吗?她又不是那种霸道公主,这种事做不来。 事情发展到这里,佑和发现生活真是一场猜不到情节的诡异大戏,她真是两辈子都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上着杆子要帮一个男人这样那样,而那个男人他却不愿意…… 胡思乱想中,忽然听到萧直说话。 “过两日,京里有个游园会,今日逍遥侯给了帖子,公主想去吗?” 游园会? 佑和一喜:“是尚雅苑的游园会吗?年年都办的那个?” “嗯。” 这真是老天砸下的惊喜,佑和激动得连声音都雀跃了:“我可以去?你要带我去吗?” “公主想去,那就去。” 他自然晓得她为何会这般惊喜。每年的游园会,都是佑和公主和明德帝闹龃龉的由头,一个极想去,一个偏不准,到最后皆以公主被禁足告终。 从前连着几回都瞧见她从正清宫失望而去的背影,便是在那时就极想带她去一回。可惜,那个时候的他,怎么会有资格? 他已应了声,她却仍不大敢信,抱着他的手臂担心地问道:“你不怕我皇兄连你的足也一道禁了吗?” 萧直失笑,却还是认真道:“不怕,若他要禁,也得等我们去了回来。” “真的?太好了!”佑和高兴地把脑袋往他肩窝里揉,“原来嫁给你还有这好处啊,早知道我就……” 话音突然断在了这里,说话的人大约意识到那话似乎不太妥当,闷了一会儿,软软的轻音不大自然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一起去?” 黑漆漆中,萧直扬唇笑了。 “嗯,一起去。” 缩在他肩窝的小公主咧了嘴角,心情愉快地睡了,徒留萧大将军独自忍耐痛并快乐的漫漫长夜。 窗外的月娘似乎也被这一对夫妻奇葩的“初夜”尴尬到了,已经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 第39章 同游神马的 当人生中最尴尬的一个夜晚终于过去后,公主和驸马大人饱受了府里无数双眼睛意味深长的问候。 佑和虽然羞赧,却不会真的去在乎这些。 萧直就更不在乎了。流言蜚语这种东西他早已经历过,先前被人断袖长断袖短地说了好几年,也好好地过下来了。与那一比,现下这些压根不算什么。 然而,群众的好奇心是极其强大的。既然将军那头探不出真相,一个个便都把目光瞄向了东苑,可惜东苑的丫头们也颇无奈——公主的嘴巴太严了。于是,众人只好另想他法。谁知,当日晌午,大家却被一盆突然的冷水泼凉了心。 消息是从负责西苑清洁浆洗等杂事的婆子那儿传出来的。 据说,这日午间,那婆子照常去大将军房里收拾,特意去瞧了瞧将军的床榻,可是却没有看见应该看见的,将军的床榻被褥都很干净,连一点儿异样的颜色都没有。 众人颇有些失望。 这消息,西苑的仆婢当然有所耳闻。 不过,与众人沮丧的表情不同的是,秋昙却始终很高兴。 毕竟在佑和公主身边待的时间长了,对公主的性子比较了解,且她又是个聪明的,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是极佳的,是以纵使佑和公主并没有透露什么,她也能从公主的神色中瞧出一二来。单是看见公主从西苑回来后脸上许久不退的红晕,秋昙心下就了然了几分。 想来公主和驸马都同榻共寝了,敦伦之事怎会错过,驸马到底二十有四了,正是年盛之时,即便公主懵懂不知事,驸马总是懂得的,何况本就是夫妻,现下又两心相契,圆房是再应当不过的了。 至于西苑那婆子发现的问题,秋昙觉得并不能说明什么。 不就是没瞧见落红吗? 谁说落红一定得落在被褥上,人家宫里的娘娘们还都有专门的帕子呢!不说宫里,外头的世家贵女们嫁到夫家,第一回不也要这么做?那可是贞洁的凭证! 想来是这将军府人丁稀落,驸马大人又是个武将,生活上大抵不够精细,日子一久,连下人们的脑筋都僵死了,连平常世家的规矩都不清楚了,且又侍候得不尽心,公主与将军第一回同榻,西苑里竟没有一个婆子晓得送块帕子过去,害得她家公主还得自个儿贡献一张帕子——秋昙不愧是安阳宫唯一的大宫女,早上佑和公主回来后,她不过是伺候公主换了件衣裳,就发觉公主身上的帕子不见了。 秋昙晓得,大婚前,宫里嬷嬷是对公主教导过的,这样一想,事情便顺了。 至于那块帕子现下在哪儿,那不是重点,或者是公主害羞把帕子丢了烧了,又或者,是被驸马大人收起来了呢……管它呢,只要公主和驸马确实圆了房,那便是皆大欢喜。 接下来的期盼便是公主的身子越来越好,到时再替驸马生个儿子,以明德帝对佑和公主的宠爱程度,小主子定能封个郡王,那么公主这一生便无需操心了。 秋昙自个儿脑补得美美的,如何也不会想到佑和那个帕子不过是恰巧落到萧直的房里,而萧直则顺势收到自个儿怀里去了。 另一厢,佑和也顾不上注意秋昙咧到天边儿的嘴角,现下她心里只惦记着后日的游园会,正考虑要不要提前知会乐安一声。尚雅园的游园会办了好些年,乐安每回都能去,可是每回都不能同她一块儿去,现下突然得了这样的好消息,她当然想在第一时间与乐安分享。 可是,想起皇兄每年的禁足令,佑和又有些犹疑,琢磨了一瞬,还是决定先不告诉乐安,免得乐安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把这事提前传到了皇兄耳中,那可就糟糕了,还是萧直想得好,等他们去了回来,皇兄若要禁足便让他禁好了,到那时,她还巴不得皇兄将她和萧直一块儿禁足呢,那样萧直便每日都能待在府里了…… · 腊月十六,尚雅苑的游园会在佑和的殷殷期盼中到来了。 说来也巧,几乎每回游园会都能赶上下雪,今年依旧如此,前一日刚来了一场初雪,一直落到夜里,地上积雪甚厚,因着这般风景,游园会的乐趣大增,佑和的心情从昨日开始便越发激动难抑了,一想到可以在尚雅园赏初雪美景,便觉得一切都美好极了。 一大早,佑和就起来了,将将盥洗完,便选好今日要穿的衣裳,一身荼白云锦月裙配上一双樱桃色锦缎宫靴,裙子虽是冬裙,里头搀了暖绒,但穿上身却并不显得臃肿,又有流彩暗纹绸带束腰,更能显出少女的娉婷秀致,因着萧直昨日的叮嘱,佑和又在外头罩了一件遮风的保暖型织锦斗篷,斗篷是正朱色,恰巧与靴子的颜色相配,边上以白羽镶绣,与里头的荼白裙装相合。 这套装束上身,往那银装素裹的雪地里一立,端的是个美丽高贵的大气范儿,可她若弯眸一笑,雾气蒙蒙的眼儿却又十分灵动可人,一点儿也不失少女的娇俏可爱。 萧直堪堪迈进倚月轩的小苑,瞧见的便是红篷白裙朱靴的秀人儿笑脸盈盈地淘着矮树丫上的积雪,清脆的笑声银铃一般窜入耳。 在她身后,是不断劝着“公主小心受凉”等等言辞的秋昙和小莲花。可惜开心的小公主正在兴头上,这等苦口婆心的叨叨哪里听得进去,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仍旧流连于冰凉的积雪,竟还揉了个雪团,欲往对面的檐角上扔。 突然瞥见驸马大人来了,秋昙和小莲花四只眼睛先是惊奇地一亮,随即立时松了一口气——不听话的公主还是交给驸马大人解决吧! 两个丫鬟屈身见了礼,同时唤了声“驸马爷”,便默默往边上退开了。 佑和闻声回首,瞧见一身玄青锦袍的萧直正大步走来。 佑和微微眯起秀眸,有些惊讶地望着渐渐走近的男人——他今日不仅是锦袍玉带,竟还戴了精致贵气的乌玉冠,平常半散脑后的乌发现下全都束起,不过是从半束变为全束,从发缎换为玉冠,气质风格却大大变了样。 这样的他,哪里还像那个戎马倥偬之场中的骁勇武将,分明是个龙潜凤采的俊秀公子。 佑和怔怔瞧着,连萧直已走到近前都不曾意识到,直到手中揉了一半的雪团被温暖的大掌夺走,才猛地反应过来,唇角已经自然而然地翘起,悦耳细音由衷赞道:“你长得真好看。” 秋昙和小莲花噗嗤一笑,不好意思再做那没眼色的大灯笼,默默地回小厨房烧茶去了。 萧直俊脸一红,不大自在地低咳一声,丢掉手中的小雪球,将她冰冷的小手握到手心。 “不怕冷吗?”浓眉不自觉地皱了。 “没觉得冷啊。”佑和笑着摇头,“你没瞧见我穿得好多么?” “穿多点好。”萧直语声持平,但眼里却露出柔柔的宠溺之色。 “你今日束了冠。”佑和仰面望着他头顶,脆声道。 “嗯。”萧直仅是应了一声,并没多说。 “为何突然想起束冠了,我以为你不爱呢。”佑和疑惑地问道。 萧直没有立即回答,却盯着她静静望了一会儿,慢慢地,脸上又多了一丝薄红,忽然缓声道:“我以为公主会喜爱。” 佑和一顿,微诧地睁大眼眸,半晌才咯咯笑出声来,抽回手,倚过去揽上他的腰,轻快的声音伴着笑:“原来,萧大将军是为悦己者容呀……本宫甚感荣幸哪!” 萧直脸容更热,张臂抱起她,大步向前:“公主该用早膳了。” · 早膳后,稍稍歇了一会儿,佑和便与萧直出发了。 佑和坐马车,萧直骑着墨驹行在一旁。 萧直之所以骑马,也不是为了凹造型拉风神马的,而是尚雅苑后头连着一片废弃的训练场,从前也是京师的校场之一,后来建了新的,便废弃了,那片场子占地不小,颇为广阔,每年游园会男宾都会在那处来一场跑马赛,而各家女眷则会在一旁观看喝彩,每回气氛都颇好。从前萧直对这赛马之事不甚热衷,但这回不同了,今日是他第一回带着自己的小公主来,自然想让她玩个尽兴,便也报了名。 佑和坐在马车里,满心期待今日之游,不时掀开车幔瞅瞅外头,每回都恰巧对上萧直侧首望过来的目光,他总是温笑着叫她别急。 马车辘辘行了三刻钟,终于停下了。 佑和雀跃地掀开帘子:“到啦?” 萧直笑着点头,翻身下马,进车将她抱下来。 佑和双足落地,立即环顾周遭,果然瞧见尚雅苑独具一格的大门。 “真好看!”佑和赞叹一声,正要细细欣赏,忽闻一声脆甜的女音—— “阿直哥哥!” 第40章 陆家五小姐 佑和讶异地循声望去,便见一驾青幔车舆正行到他们身后不远处,轱辘堪堪停下,一张明艳娇容正从半掀的窗幕那儿望着这边,对上佑和的视线,那俏脸儿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不待佑和发觉便已恢复如常。 窗幕随即放下,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黎袍的瘦高男子撩幔下车,翠裙白氅的少女紧随其后,玉足落地时,黎袍男子伸臂托扶着她。 下车后,两人走来,到了近前,男子当先揖身行礼:“臣陆临翰参见公主。” 翠裙少女随即福身:“公主万福。” 佑和闻言便认出那男子正是陆国公的长子,陆临遇的长兄,如今在鸿胪寺任寺丞,从前倒是在宫中大宴上见过几回,只是那时未曾多瞧,是以印象并不深刻。 陆临翰虽然也是个俊挺貌好的男子,可是有那么一个才貌双绝的同胞弟弟,到底是被陆临遇遮了光芒,不过他倒是个性子温文的男子,现下不过和声一礼,便让佑和感觉到他是个温煦易处的人,想来陆国公当真是教子有方,陆临遇是个出众的,陆临翰也是个不错的。 只是他身边这位…… 佑和回了声“免礼”,目光却仍瞧着眼前那个微微敛首的翠裙少女。 陆国公有五个女儿,三嫡两庶,已有三个出了阁,而这个相貌明丽的姑娘方才唤萧直“阿直哥哥”,想来不是四小姐便是五小姐吧? 佑和正寻思着,便闻萧直道了一声:“大哥。” “阿直,”陆临翰温笑着看他,“有段日子未曾见你了。” 萧直未接话,翠裙姑娘忽然抬了头,明眸泛柔,粉面含笑。 陆皎盈盈望向萧直:“阿皎也许久不见阿直哥哥了,没想到我一回来,阿直哥哥都做驸马了,还娶了这么好看的公主!”说着,眼波流转的眸子转向佑和,笑容纯真无瑕。 原来是陆五小姐。 佑和这回清楚了。陆皎是陆国公的庶女,乃陈姨娘所出。倒不是佑和对陆国公府格外关注,而是陆皎一母同胞的姐姐现下正是她皇嫂队伍中的一个,便是秀华宫的锦妃。从前在宫里,与锦妃多少有些走动,便也听得了一些。 说起陆国公府的陈姨娘,那当年也是一件轰动京城八卦圈的大事。 陈姨娘闺名陈宝娇,乃是安西王陈曜的嫡女,安西王子嗣众多,却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又是嫡妻所出,是以自小便放在掌心里捧着,当真是一颗掌上明珠。任谁也不会想到,这颗明珠却做了陆国公的妾。 这事还得从安西王陈曜说起,这陈曜出身草莽,自幼胆大,敢拼敢闯,算是个有勇有谋的汉子,当年睢场之乱时,十五岁的陈曜机缘巧合之下立了大功,护住了年迈的弘康帝,从此飞黄腾达,走上了建功立业的大道,等到长兴帝继位,陈氏俨然成了大盛新兴耀族,后来陈曜更在抵御外敌、扩展疆域的大业中累了一身军功,被封为安西王,辖领西北五道,军权在握,安西大军更是声名在外,乃是令敌国闻风丧胆的“铁军”之一,而另一支“铁军”便是当年萧展将军统领的青翎军,萧展将军殉国后,青翎军便被拆编,一半编入北地大军,另一半改编为风旗军,现属萧直麾下。 人说“功高震主”大抵便是陈曜这样的,长兴帝晚年确实有些忌惮这个安西王了,倒不只因为长兴帝性喜猜疑,而是陈氏一族的表现也的确令人操心,先是安西王的一些子侄未得召令私自入京,紧接着便是大盛与西宛的战事,长兴帝有意从安西大军中调出一支来,谁知一连下了三道圣令,竟是再三受到延误,皆是在安西王辖境内出的事,安西王倒是理由找了一大堆,推得干干净净,到最后出兵时已是误了月余。除此之外,朝廷派到安西五道的监察官凡是递回了参折的都莫名其妙地出了事,而安西王依然推得干干净净,诸如此类的挑衅之举不一而足。 朝臣直谏者有之,暗讽者不少,可是长兴帝却迟迟未动这个恃功自大的安西王,一直到长兴帝驾鹤西去,陈曜仍是那个在西北五道呼风唤雨的安西王,时不时闹出点小动静以向朝廷证明自己的存在,只不过现下头疼的换成了明德帝。安西王虽然年纪一大把了,但却是老当益壮,魄力不减,又有九个儿子,同族旁亲更是众多,教人不忌惮都难。 明德帝从继位起就在考虑西北五道那一块的难题了,可惜削藩不是说削就削,兵权也不是说收就收,安西王是个历史遗留问题,若真那么好解决,长兴帝也不会至死都没敢动他了。 说完了安西王,便要说到安西王的明珠——当年的陈宝娇,如今的陈姨娘了。 陈宝娇自幼在西北平州长大,安西王尚武,便特意请了最好的师父教闺女习武,陈宝娇倒也秉承了其父的志趣,自幼好武,几乎在训练场中长大,不爱红妆爱武装,与寻常贵女全然不同,豆蔻之龄便有了将女的飒爽之姿。 只是,人们总是猜得到开头,却猜不到结局,谁会晓得,这样一个心心念念要像男儿一般建功立业的豪杰少女,不过是在城门口与前来迎接安西王进京的陆昭初次一晤,竟然对其一见钟情,更誓言“无论为妻为妾,势必非君不嫁”。 这不仅惊呆了安西王,也惊呆了当时已经娶妻生子的陆昭。 安西王起初竭力反对,因他当时带着自家明珠进京,原本打的主意便是要从皇室中挑一位佳婿,谁知自家闺女竟瞧上了一个娶了正妻的有妇之夫,若那个陆夫人只是个普通世家的小姐也就算了,大不了他摆出强硬态度,请皇上下旨逼陆昭休妻了事,可偏偏那陆夫人却是璃王爷的嫡女,那可是个名正言顺的郡主,安西王就是再怎么跋扈,也没法真的肆无忌惮,和殷氏皇族扯破脸皮。 可惜陈宝娇是个倔强的,硬是用遍了手段,终于逼得自家父亲低了头。 安西王亲自跑去长兴帝面前请婚旨,要把闺女嫁进陆府做妾,长兴帝本就忌惮他,一见他的请求算不上跋扈无礼,心中一喜,便允了旨。 陆昭是个忠君爱国的儒臣,心中自然清楚当时局势,也晓得皇上的难处,只好领旨谢恩。好在身为陆夫人的清蘅郡主是个心思玲珑的,深明大义,颇理解自家夫君的难处,也没有闹什么情绪,默默地把一切都忍下了。 陈宝娇就这样成了陆昭的姨娘。 谁也不会想到,曾经劲衣高靴的陈宝娇嫁到陆家后,竟慢慢敛了飞扬的性子,变成了一个着襦裙踩绣鞋的温顺女人,曾经深爱的刀剑银枪已经多年不握,倒是常常洗手做羹汤。 这些事传到京城八卦圈,人们纷纷叹道:“真爱当如是啊!” 陈宝娇一点一滴的变化,陆昭也看在眼里,渐渐的,他心里的排斥感也减了,她虽然是那个麻烦鬼安西王的亲女儿,但对他倒全是真心,而清蘅郡主也觉得陈宝娇不是个难相与的人,是以,自陈宝娇嫁过来,陆府一直都挺和睦。 陈宝娇为陆昭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陆锦性子柔,随了她婚后的样子,可小女儿陆皎却不同。 陆皎出生在平州。当时,安西王请了旨,要接女儿回家住一住,谁知陈宝娇一回平州,便被诊出喜脉,安西王因此便不让她回京,硬是留到孩子诞下。 陆皎是在外祖家出生的,大抵是因为这个,她从小便颇得外祖父喜爱,在京里长到四岁,便被接到平州,在安西王府住到八岁才回家,后来每年都要回安西王府住上月余。许是自小受宠,陆皎不同于胞姐,自小性子骄纵蛮霸,她想得的东西便要得到,否则便不依不饶,而在安西王府,外祖一家对她向来是有求必应,九个舅舅都宠着她,是以回到家里便颇有些不爽陆府的某些规矩,例如嫡女庶女之间的分际云云。日子久了,她便抑不住性子,爱欺负人,霸道跋扈,委实令陆昭头疼,连陈姨娘都因这个女儿而对夫君感到抱歉极了,可是她也没法子制住。 陆皎骄纵的名声多少传到了外头,但自她两年前去了平州后,京城贵女圈里关于她的声音几乎绝迹了。 如今,陆皎回来有两个月了,不晓得为何,外头竟然没什么风声。 佑和望着面前明丽若夭桃的少女,心中暗想,定是锦妃娘娘说得夸张了,这位陆五小姐瞧起来可爱知礼,哪里瞧得出一丝骄纵霸道? 想起萧直曾在陆府寄居多年,而她方才也唤萧直一声“哥哥”,佑和现下便不自觉拿了一丝看妹妹的心情来瞧陆皎,不由地对她展颜一笑。 佑和没有注意到,萧直布满惊讶惑色的黑眸正不敢相信地望着陆临翰。 可惜,陆临翰也只是回给他一个极其无辜的眼神,那意思便是:我也不晓得啊。 他怎么会晓得,这个令人头疼的庶妹为何从平州回来后就彻底变了个样,仿佛鬼上身似的,如今都两个月过去了,府里的人至今还没习惯呢!而家里最聪明的那个人每天忙得人影都难瞧见,怎会有心思琢磨这事儿? 陆临翰打死也不会想到,如今站在他身旁的陆皎早已不是那一个陆皎了。 第41章 陆皎的妒恨 四人在尚雅苑外头站了一会,便一同往里头走。佑和同陆皎走在前头,萧直与陆临翰跟在后头。 第一回踏进闻名京师的尚雅苑,佑和心情甚好,面上颇有些兴奋,步子也走得轻快。陆皎走在她左侧,甜声提醒道:“前头有卵石道,公主慢些!” “陆小姐从前定是来玩过吧?”佑和侧首,水眸漾着柔光。 “的确来过,但现下也隔了好几年了。”陆皎杏眸浮笑。 “那也比我好,”佑和羡慕地朝她一笑,“这还是我第一回来,若被我皇兄晓得了,兴许连我的腿都要打断的!”说到这里,她忽然回首,瞧了一眼后头,低笑道,“说不好,连你阿直哥哥的腿也保不住!” 陆皎怔了一下,也回眸看了看,待目光转回时,忽地掩唇一笑:“公主真会说笑!” 佑和秀眉一挑,眼中光芒璀璨:“但愿能借你吉言啊。” 陆皎望着眼前一双妙目,心底隐疼更甚,氅袖罩住的玉手几乎捏碎了。 前头两个少女走得轻快,后头两个男人却不同了。 萧直放慢脚步,黑眸望着前头隔出三丈远的两个身影,压着声音问身旁的陆临翰:“她……怎么回事?” 陆临翰低叹一声,小声道:“我岂会知晓,便是从平州回来,就与从前不同了,这两个月大多待在房里,出来得少,瞧着倒像寻常的闺秀了。” “临遇怎从未提及?”萧直皱了眉,上回明明说到陆皎,临遇却没说她的不对劲。 “临遇自从回来,便公务繁忙,整日不着家,才与她碰了几回面,想来也无心在意她的事。我倒是同他提过,只是他当时心不在焉,我便没多说。” 萧直没有再问,步子突然迈大,阔步上前,转瞬便走到了佑和身侧,陆临翰也追上去了。 这回,是两个姑娘走在当中,两个男人在两旁,所幸园中道路够宽,倒也不显得拥挤。 见萧直跟上来了,佑和止步,侧眸望向他:“可以先不去宣翠园赴宴吗?吃吃喝喝的,颇费时间,这里好美,我想自个儿先逛逛!” “好,都随你,不过须得让我陪着。”萧直声音温朗,望着她的目光柔软宠溺。 陆皎看呆了。 萧直目光越过陆皎,对陆临翰道:“大哥你们先去赴宴吧。” “好。” 四人就此分了两道。 “阿皎?”陆临翰微讶地望着突然顿步的陆皎。 陆皎杏眸一抬,望了他一眼,转而安静地垂首:“大哥,咱们走吧。” 说着,当先迈出步子,陆临翰没再多想,也朝前走了。 另一边,佑和欢快地迈着小碎步,一面踩着卵石上的积雪,一面扬声问道:“咱们这样会不会坏了礼数,连主人家都没见,就在人家园子里乱跑了,我方才没想太多,你说这样会不会不大好?” 萧直怕她滑跤,伸臂托上她的细肘:“没什么不好,逍遥侯随性不拘,每回的游园会都十分自由,他只管发帖子,想来的便来,不愿凑这热闹的便可不理,若中途觉得无趣,也可先行离去,公主你今日只管玩得高兴,其他的都不必在意。” 佑和喜上眉梢,一边走一边与他说话:“这逍遥侯倒是个有趣的人,你同他熟稔吗?” “临遇同他私交甚好,我与他倒算不得熟稔,仅是赴过几回宴局,这尚雅苑从前也来过几回。” “这样哦。”佑和应着声,忽然道,“我听说尚雅苑的万梅园是最出名的,我们便先去那里瞧瞧吧!” “好。”萧直牵上她的小手,带她往万梅园去了。 现下时候还早,而且来参加游园会的宾客皆照例先去宣翠园赴东家的主宴,是以苑中他处鲜少瞧见人影,万梅园里也是一片幽寂,独有一园梅树凌雪傲放。 万梅园之所以得此名,不仅是因为梅树数量丰,更因为园中梅树品种奇多,且有许多罕见的名贵品种,譬如一株难求的美人梅,此梅叶似红叶,花为重瓣,色乃淡紫,极其珍贵,再如有“梅中奇品”之称的照水梅…… 置身万梅园中,放眼望去,直枝梅,垂枝梅,龙游梅,满园梅树造型各异,而且颜色多样,白的、粉的、朱的、紫的,的确是名不虚传的赏梅盛地。 佑和站在园门口,心情激动,高兴地跑进去转了好几个圈,连连赞叹,继而后悔地叫道:“我该带纸笔来的,这样的美景若能画下来,我死也无憾了!” 不想这话却听得萧直眉心一拧,直接上前伸手去堵她的唇,肃声道:“不许说那个字。” 佑和迷惑地望着他。 萧直长指揉了揉她的嫩唇,敛容道:“不过是画一幅画儿,你若想画,我们再来便是,何需说得这般……”语声断了,黑眸随即暗下来。 佑和反应过来,水眸眨了眨,两只小手忽然拉下他的大掌,却没松开,竟俯首亲了他的手背一下。 不过是轻轻一碰,谁知却碰出大火来,萧直眸子忽黝,大掌一收,紧接着便将她揽抱过来,毫不迟疑地吮上娇唇。 佑和也不矜持,纤臂挣出,踮足迎着他。在这样的美景中亲吻,也是一件美极了的事,不是么? 梅香馥郁的园中,紧紧相拥的二人亲密缠绵。 这一幕,清楚地映入一双带着惊恨深痛的杏眸。 · 陆皎缓缓转身,端着银盘的手不住地颤抖,双足踉跄地出了万梅园。 眼中几乎看不进路,陆皎脚步急乱,随便挑了一条小道,一路快走,一直走到开阔处才猛地顿住双足,抬眼一瞧,竟是到了流玉湖边。 她垂首,眸珠定定瞅着手里银盘中的绵粉糕,半晌,忽然快奔几步,直接撞上湖畔的青铜围栏,玉臂一甩,便连糕带盘一齐砸进了湖中。 陆皎死死瞅着湖面上飘远的盘子,忽然软着身子滑坐到地,一只手紧紧抓着坚硬的青铜竖栏,纤背脱了力一般靠在栏上,眼前挥之不去的尽是万梅园中那锥心刺目的一幕,眼眶又热又辣,抬手一抹,视线糊得瞧不清。 她用力捶着自己的膝盖,可是那疼痛却如何也敌不过心里的含恨之痛。 晚了吗? 她终是晚了吗? 她的阿直哥哥就这样被别人夺走了? 上天既要如此残忍待她,为何又要予她重生机会? 她既得以重生,为何仍旧握不住自己此生挚爱? 为何还未开始努力,就这么夺了她的机会? 怎能不恨?怎能不痛?怎能甘心? 这分明不公平! 陆皎一口银牙几欲咬碎—— 佑和公主?佑和公主! 她算什么东西? 一个连十七岁都没有活过的病秧子,如何有资格独占了她的阿直哥哥? 陆皎娥眉绞紧,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前世,她和萧直之间根本没有这个佑和公主什么事儿,萧直娶的明明是她! 是她! 即便他是被迫领了旨,即便那一切都是她强抢来的,那又怎么样?一直到他死,他的夫人都只有她一个,不是么? 为何在她侥幸地重生后,一切却变了? 为何在她终于悔悟前世所为,终于下定主意这一世一定要换个方式真正得到他的人、他的心时,却得知他娶了别人?为何在她终于接受这个事实,仍是鼓起勇气,坚定地回来挽回一切时,他的眼里却已经被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人完全占了? 难道上天让她重生,不是让她来改过重来的吗? 陆皎心中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恨,就连前世病死沂州,至死也没有与萧直尸骨相合时她心中更多的只是悔,而非现下这般切齿拊心的恨。 重生初始,她不敢置信,不明白自己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竟然没有入地狱,还获得再生,待相信重生事实之后,心中便只剩庆幸和激动。 虽然是重生到十四岁这年,在这之前的事没法翻篇,但陆皎已然欣喜万分了——只要她的阿直哥哥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有什么是不能办到的呢? 她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陆皎了,她已经认识到是哪里出了错,她不会再像从前那般飞扬跋扈,不会再让自己的名声烂上加烂,不会再用那些可恨的法子欺负萧直,不会再用强逼的手段对付他,不会再不顾一切地算计他,她会用心去爱他,真正地抓住他的心,再不要做那个蛮霸刁钻的陆皎,再不要做那个名不符实的萧夫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重生回来连他的面都没见上,他就成了那个佑和公主的驸马?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那个殷佑和根本就没有什么驸马,她不是还没有嫁人就死了吗? 为何这辈子,殷佑和会跟她的阿直哥哥扯在一块儿? 她明明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萧直的断袖之名还在泛滥京城,而她一直到许久之后才想明白,那断袖一说根本就是那个狡猾的二哥编出来诓她的!偏她前世还信了,可惜那并没有打消她要得到他的念头,她为了嫁给他,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几乎走到被所有人戳着脊梁骨唾骂的地步,后来更是愈走愈偏,还间接害死了他…… 陆皎想起前世,心中更是痛苦,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下。 她以为他是被迫娶了公主,她以为她回来还有机会,可是今日亲眼瞧见了,才晓得什么叫做恨,什么叫做痛,什么叫做嫉妒! 是的,她疯狂地嫉妒着那个叫做殷佑和的女人! 她前世费尽了心思,费尽了最好的年华,却始终没能在他眼里占下一点位置,而现在,那个病弱无用的小公主竟然能让他那般温柔地瞧着她、抱着她、亲着她! 教她怎能不妒不恨? 第42章 钓寒雪 佑和与萧直离开万梅园时,正是宣翠阁宾客最多的时候。萧直从前来过几回,对那头情状心中有数,便带佑和继续去逛各处园子。 现下尚雅苑中的人渐渐多了,路途中时常会遇见熟识的人。尚雅园的游园会多是些年轻小辈参加,因此来的多是京城各世家勋贵的公子小姐,佑和公主和驸马毕竟都曾是京城八卦圈的名人,要说没见过佑和公主,那倒不少,但要说没见过断袖将军萧直的,那几乎没有,是以一路上碰见认得的,免不得要互相见礼。 若只是见个礼倒也算了,偏偏其中又有不少好事之徒,皆是长年混迹京城八卦圈的,今日有幸同时见到八卦传闻中的两位主角,难免忍不住露出激动震惊的表情,外加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他们瞧一阵,顺便再东拉西扯地扯些虚得不行的场面话。 佑和心情好,又难得见到那么多陌生面孔,倒始终保持着一股新鲜劲儿,也不觉得有什么。 但如此一番走下来,萧直心中却有些不舒服。那些人盯着他看没关系,但他们一盯着佑和看,他就忍不住窝火,到最后,遇到嘉陵王家的纨绔世子时,他的长指都捏得咔咔响了,若不是那纨绔小儿注意到大将军神色不佳,知趣地闪了,他说不定会忍不住把他几乎粘在佑和脸上的眼珠子挖出来。 佑和对这一切毫无感知,步伐仍然轻快得很。 “跑马赛会不会快开始了?”走着走着,佑和突然想起这一茬儿。 “约莫还有大半个时辰,饿了吗?”萧直将她斗篷上的帽子往前拉了拉。 “还好。”佑和一笑。 “不如过去那边用些小食,从前每回都会备好些糕点,大约会有你爱吃的。” 佑和歪着头想了一下,点点头道:“也好,乐安大概到了,我们过去找她。” 两人到了宣翠园。虽然许多人已经陆续去了万梅园等处,但宣翠园中的人依然不少。 见着公主和驸马大驾,众人免不得又是一番行礼。 佑和也记不得自个儿说了多少个“免礼”、“不必多礼”、“诸位随意”了。 好不容易晃过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群,终于吃上了几块美味糕点。 正打算吃够了就去找乐安,没想到乐安倒先找过来了。 乐安原本正和左怀恩的妹妹左瑶一起往万梅园走,谁知路上听人说碰见了公主和驸马,这才一路寻了回来。 两人一见面,乐安果然比佑和还高兴,欢喜地嚷了几句后,发现一旁还杵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她那个姐夫。 乐安是个直肠子,一见他没有走的意思,便毫不客气地开口道:“萧大将军,你能把佑和姐姐带出来,我乐安委实佩服,不过你没瞧见那边有一堆男人吗?你去同他们一起玩吧,现下佑和姐姐由我接手了!”说完,拉着佑和便要走。 萧直移身拦住。 佑和看出他不放心,又见乐安已经不满地瞪起眼,忙握了握萧直的手:“我怎么跑都在这尚雅苑里,你担心什么?” “说好了得让我陪着。”萧直容色沉了。 佑和往四周一瞟,脸有些红,嗔声道:“别人都没这样被自家夫君跟着?我也不要。” 萧直愣了一下,不晓得是不是对她话中那“夫君”两个字很满意,脸色柔了些许。 这时乐安又在旁边帮腔道:“是啊,佑和姐姐你还是公主呢!从前没嫁人被皇帝哥哥管着,现下嫁出宫了又被夫君拘着,真是太可怜了,一点自由都没有!” 佑和瞪了乐安一眼,怎么说得她好像真的很可怜似的?她又不是不晓得,不论是皇兄还是萧直,他们心里都是为她好嘛! 谁料乐安这话却真被萧直听进心里去了,他立时想到她从前渴望不已的样子和今日兴奋高兴的模样,心里便松动了。既然决定了今日要让她玩得尽兴,那何必要让她不痛快,况且就在尚雅园里,都是些京里的贵族,大抵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公主不想我跟着,那我不跟便是了。”萧直说完这话,侧首对乐安道,“烦请郡主多费心。” “你放心吧,我会把佑和姐姐完好无缺地还给你的。”乐安很有把握地拍着胸脯保证。 “你不要胡乱担心了,一会儿我去看你赛马。”佑和对他愉快一笑,转瞬便被乐安拽走了。 萧直望着她们远去的身影,唇边渐渐染了一抹笑意。 “阿直哥哥……” 一声轻唤乍然入耳。 萧直回身,陆皎就站在他身后石阶上。 他只瞧了她一眼,下一瞬便收回视线,抬步欲走。 陆皎快步上前,挡住他的去路。 “阿直哥哥连话都不愿同我说了吗?”陆皎杏眼微红,眸中盈盈含水。 萧直抬眸往四周看了看,面无表情地道:“大庭广众之下,比不得你自己家里,陆小姐请自重。” 陆皎心弦一绞,痛苦难抑:“阿直哥哥,从前都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再不会对你做那些荒唐事,我只是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萧直没有接话,目光虚虚望着不远处的人群。 “你别担心,他们听不见我们说话,阿直哥哥……我……我,对不起,我为从前做的错事跟你道歉,”陆皎微微垂了眼眸,脸上满是愧色,“我从前年稚,蛮不知事,你……你能原谅我吗?” 萧直终于望了她一眼,却是面不改色,只淡淡道:“陆小姐想明白了便好。”说完便抬步,绕过她就走。 “阿直哥哥!”陆皎急声唤住他,跟上两步,在他身后低低问,“从前二哥说的那些都是唬弄我的吧,阿直哥哥你……你其实是喜欢女子的,对不对?”否则怎会数月之内就能对那个佑和公主动心?呵,也只有她二哥那只狐狸能弄出那种事来骗她! 就为了摆脱她,他宁愿假装断袖,宁愿承受那么久的流言蜚语!果真是那般厌恶她吗? 陆皎眼眸酸涩,不知不觉有泪滑下。 “阿直哥哥你不回答,我也晓得了……”陆皎声音很轻,顿了一会儿才缓缓问道,“阿直哥哥很喜爱公主吗?只喜爱她吗?别人都……没有机会了吗?” 萧直长臂微动,回身直视她,声音低沉坚定:“是,我喜爱公主,只喜爱她,不会再有别人。”他既已娶了公主,便没有什么不可承认的,现下刚好清楚地说与陆皎知道,不必再与从前一般只一味地避着她,如今直接一些也未尝不可,若她真心想通了,那正好,若她没有,那现下他便教她从此断了心思。 陆皎默默点头,晶莹的泪珠砸到地上:“我懂了。你放心吧,我是真的想通了,再不会勉强你,你娶了妻,公主她很美,人也好,我替你高兴,往后我便安心当你是哥哥,阿直哥哥,你……你过得好,我也很高兴。” 她边说边落泪,凄凄婉婉的模样,委实招人怜,可是萧直却无甚反应,只道了一句“多谢你”就转身走了。 陆皎摊开右手,一滴温温的泪落到被指甲刺破的掌心。 萧直离开宣翠园,打算去找佑和,她才离开没多久,他却有些想她了。 不想,在云雀台附近,却遇见了中途过来的陆临遇。 “咦,方才听说你家小公主来了,怎只有你一人?”陆临遇诧异地挑起长眉。 “她同乐安郡主在一块儿,我正要去找她。”萧直忽然皱了眉,“不是说今日入宫不得空吗?” “说完了正事,皇上拉着我对弈,被我推了,今日是赏雪游园的好时候,我也有两年未来了,怎可错过?”陆临遇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既然你家小公主有人陪着,那你便陪陪我吧!走——”说着,便拖着萧直往前走。 萧直无奈地拧了眉,却还是随他上了云雀台。 另一边,佑和与乐安、左瑶几个姑娘玩得正欢。 因着左怀恩的缘故,乐安近来与年纪相仿的左瑶走得近。左瑶长得清清秀秀,性子温柔,待人和善,虽比不得乐安自来熟,但玩了一会儿,也能放得开了,三个女孩子满园子乱跑,好不开心。 耍了一阵,乐安忽然提议去流玉湖泛舟垂钓。 左瑶惊讶:“这么冷的天儿,能钓着什么?” 佑和却激动得紧,连声应和:“别管能钓着什么,垂钓全在个心境意趣,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啊!咱们便去钓那寒江雪吧!” “公主说得好!”左瑶几乎击掌而鸣,赞道,“好一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当真好意境!” 呃? 佑和不好意思地呵呵一笑。 乐安却不耐烦了,拉着两人就走:“光说有什么用,得快些行动啊,咱们三个蓑笠翁一起钓雪去吧!” 兴致勃勃的三人走到半途,却碰上陆皎和景国公府的二小姐林含莹。 一听说她们要去泛舟,陆皎和林含莹立即表示想要同去。 陆皎和林含莹从前的名声都不大好,一个属于娇蛮出了名的大小姐,一个属于脑子缺根筋的笨姑娘,佑和不清楚,但乐安和左瑶多少是晓得一点儿的,林含莹倒还好,就是笨了点,可是陆皎那样的,她们可不大喜欢,是以一听她们也要去,乐安心里不大愿意,可谁知她话还没回,佑和就很欢喜地答应了。当着人家的面,乐安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和左瑶互相递了个颜色,五个人就一同去了。 萧直陪了陆临遇一阵子,到底放心不下佑和,最后连累得陆临遇也逛得不尽兴,只好陪着他去寻佑和了。 寻了好几处,最后还是在沿路熟人的指点下才晓得佑和她们去了流玉湖,于是一路寻了过来。 到了流玉湖畔,远远便瞧见湖面上有不少高篷小舟。 冬日泛舟也是这游园会的重要内容。 不过男人们大抵更爱跑马赛,是以泛舟的多是些姑娘家和年轻夫人们,一般多是在跑马赛之前泛舟玩儿,而且每一只船上都有专门划桨的小厮。 佑和一行五人在同一条小舟上,乐安仗着自己前几年在这儿学着摇过桨,硬是把舟上的专业船工逼下去了,坚持要自个儿来划,所幸她划得不快,倒是够稳当,左瑶也在一边帮衬,小舟沿着湖畔往前行走,虽是所有舟里行得最慢的,但佑和也不介意。 舟上备了垂钓用具,佑和便坐在船尾钓鱼。 小舟离岸不远,萧直眼力又好,轻易便认出了她们那条船,虽看不清佑和的表情,但望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船尾握着钓杆,想来正在兴头上,萧直便没有喊她。 陆临遇顺着他的目光,也瞧见了湖中小舟,摇摇头揶揄道:“这下安心了?” 萧直不接话,只一迳盯着湖面。 陆临遇不满地拍了栏杆一下,他才侧目,谁知却瞧见陆临遇瞪着湖面,脸色忽白。 萧直心头一跳,快速转头,顿时目眦欲裂。 “公主——” 第43章 乱了游园会 整个身体仿佛瞬间被吸入一个大冰窟,彻骨的冷水从眼耳口鼻中钻入,难以抵挡的寒意瞬间跑遍四肢百骸,冷得无法动作,无法呼吸。 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阻止身体被冰湖吞噬,这一刻,佑和心中只剩下一个感觉——恐惧。 前所未有的恐惧。 仿佛突然回到了十年前那个无比绝望的瞬间。 这回,这么冷,还能逃过吗? 神智失掉之前,迷糊中似乎听到一声撕心的惊吼。 是萧直的声音…… 他来了吗? 她想回应,想挣扎,身子却沉得更快,终是没了力气,意识随之消失。 · 眼见萧直已经跃入湖中,朝佑和而去,陆临遇无奈地跟着跳了下去——他那个庶妹还在湖面上起起伏伏的挣扎着,虽然已经有别的舟上的船工跳下去救人了,但他到底是那丫头的兄长啊! 突然有两个人落水,其中一个还是公主,湖里顿时乱成一团,岸上也一样。 待见到浑身湿透的驸马抱着同样浑身湿透的公主上了岸,众人连忙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要帮忙。 谁知驸马却跟发了疯似的大吼:“都让开!” 众人从没见过萧大将军这副样子,一时惊得不敢上前。 这时,陆临遇已经和船工合力把陆皎弄上了小舟,船工也在乐安郡主火急火燎的催促中把小舟摆到了岸边。 乐安、左瑶快步下船,慌忙往岸上跑。 惊慌失措的林含莹从始至终都没有反应过来,现下更是手脚都不晓得怎么放了,她再笨再迟钝,也晓得自己闯了大祸了,一时又急又怕,却不晓得怎么办,就那么眼泪弯弯地立着,好一会儿才踉踉跄跄地跟过去。 陆临遇把浑身发抖的陆皎抱上岸,有人将自己氅袍递过来,陆临遇也不客气,接过来就把陆皎裹着。 陆皎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也在滴水,一边抖着一边颤颤道:“二哥……二哥……我去看看公主,公主怎么样了?” 陆临遇目光复杂地盯着她看了一眼,漂亮的长眉微微拧了。 乐安担心不已,匆忙奔到佑和那边,瞧见被萧直抱在怀里的人儿,一时惊骇得直掉泪,一边唤着“佑和姐姐”,一边手忙脚乱地脱下斗篷,一旁的左瑶瞧见佑和公主满脸都是水珠子,双眼紧闭,脸唇白得不像活人,顿时也吓到了,赶紧也脱了白裘外披。 萧直已经半跪在地,把佑和搂在怀里,他四周一丈开外围了一圈人,都是一些年轻宾客,逍遥侯和陆临翰等人现下全在训练场那头正为跑马赛做准备,这些人中几乎没有与萧直相熟的,方才被他一吼,一个个都不大敢上前,全都站在那儿探着头观望,只有乐安和左瑶围在佑和边上。 乐安颤着手把斗篷往佑和身上盖,左瑶也把外披给佑和裹上。 陆临遇抱着陆皎,一过来就瞧见萧直头发脸庞都在滴着水,嘴巴却贴在怀中那人唇上。 他正在为佑和渡气。 陆临遇看见他的手微微发颤。 陆皎晕着水珠的杏眸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副情景。方才到水里待了一遭,她现下浑身都冷。不过,最冷的,还是心。 林含莹站在陆临遇身后,也看到了那一幕,几乎惊骇欲死——公主要是活不过来,她大概也不能活了…… 又怕又悔啊! 为何她那么不小心? 为何她总是笨手笨脚?平常不小心就算了,今日可算是闯出滔天大祸了! 若是她走路不那么着急,若是她不滑那一跤,也不会把公主给撞水里去了,还连累陆家小姐去救,结果害得她们俩人落水,陆家小姐还好一些,可佑和公主身子那么差,万一…… 这可如何是好啊? 林含莹手足都发起抖来,眼泪断了线般地往下掉,根本不敢再上前。 乐安看着佑和没有一点反应,更加害怕了:“佑和姐姐……你醒醒啊……” 左瑶比她略镇定,一见驸马渡了半天气,公主还是不醒,忙提醒道:“公主衣裳都湿透了,怕是冻着了,是不是先找个地方让公主暖一暖?” 她话音一落,走到近前的陆临遇便接了话:“我已遣了人去通知阮琛,阿直你先带公主去珞珈阁,那里有暖汤,我叫人送衣裳过去,再请大夫来。” “对对对!”乐安醒悟过来,连忙道,“快点去,快点!” 萧直迅速起身,面色沉得吓人,没有瞧任何人,抱着佑和就走,那速度已经是在跑了。 “我们去帮忙!”左瑶拉着腿软的乐安,飞快地跟上去。 这时,闻得消息的陆临翰赶过来了。 一瞧见他,陆临遇喊了声“大哥”,便把陆皎丢给他,只道:“你送她回去!” 陆临翰没有多问,抱着陆皎就走。 陆皎原本还想说去看看公主云云,可惜陆临翰对自家弟弟言听计从,长腿走得飞快,完全没给她机会,她想想也觉得现下没她什么事了,回家也好,横竖后面的消息总会传回去的。 外头围着的众人一见中心人物都走了,便也散开了,有人害怕受到今日这意外的波及,担心后果不堪设想,怕疼爱妹妹的明德帝会大发雷霆,于是早早回去避着了,也有不少人跟到珞珈阁外头等着消息,毕竟出了事的是公主,现下表示一下关心担忧神马的似乎也是必要的。 于是没一会儿,流玉湖畔就空了。 陆临遇转过身,便只瞧见林含莹泪眼模糊地站着发抖。 瞥了一眼泊在岸边的小舟,陆临遇叹息一声,温和道:“林小姐吓着了吧,可否说说当时情状?” · 珞珈阁。 乐安和左瑶在暖阁里走来走去,两人面上都是焦色,萧直抱着佑和进去浴房已经有一刻钟了,方才有婢子送了干净衣裳来,连逍遥侯阮琛也亲自过来了一趟,问了问情况便先去处理外头的事了,可是里面的人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乐安捏着掌,手心都出了汗。 正着急着,便听外堂有声音。两人出去一看,见是陆临遇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大夫。 “怎不宣太医过来?”乐安走过去,皱了皱眉,“佑和姐姐的身子向来是由宫中的柳老太医和杨老太医调理的。” 陆临遇朝帷幕处瞥了一眼,只道:“两位老太医年纪一大把了,等那两顶软轿抬来,只怕郡主还有一番好等。” 乐安不满地睨了他一眼,嘴上却没多说,她也晓得陆临遇说得不错。 陆临遇也没管她,径自问道:“进去多久了?” “都过一刻钟了。”乐安焦躁地答道,早晓得就该坚持由自己进去陪佑和姐姐泡热汤,现下萧直在里头,她想进去瞧瞧情况都不方便,真是急死人了。 陆临遇闻言,也有些忧心地蹙了眉。 便在这时,听到里头的动静。 乐安和左瑶赶紧跑进暖阁,陆临遇毕竟是男子,不便直接进去,便遣了外堂的两个婢子进去服侍。他与阮琛交情深,从前这尚雅苑来了许多回,里头的仆婢几乎都把他当主子了,一听吩咐,便急急进去了。 乐安一进暖阁,正瞧见萧直将佑和放到软榻上,她身上裹了软褥。 “佑和姐姐——”乐安跑到榻旁,便见佑和脸色微红,双眸微阖,薄唇却仍是惨白的,好似还在微微颤着。 “公主醒了?”左瑶有些惊喜。 乐安却忽然又哭起来,心中全是后怕,哽咽得语无伦次:“姐姐……你、你、你终于……醒了,乐安都要……都要吓死了……” “乐安……”佑和眼眸翕了翕,终于睁开,声音却又轻又哑,十分无力,“我没事啊。” “别说话。”萧直满眼心疼地替她又盖了一身暖被。 佑和神智越发清楚了些,瞧见他身上仍穿着湿衣裳,头发还在滴水,便有些着急:“你快去换衣裳……快去!” 恰好那两个婢子端着衣裳候在一旁,左瑶见状便道:“萧将军先去换衣裳吧,我和郡主来照顾公主,现下大夫就在外头候着,待我们替公主穿好衣裳,正好请大夫过来替公主号脉。” 萧直没啥动静,黑眸始终望着佑和,倒是佑和忍不住伸手推他:“你快去吧,我……我还没穿衣裳……”想起方才在浴房里的情况,她微红的脸颊色泽更深了些。 “我很快回来。”萧直将她的手塞回被窝,侧首对乐安和左瑶道,“有劳你们。” 出了暖阁,进了外堂,便见陆临遇迎步上来:“公主如何?” “已经醒了。”萧直声音仍是低沉的,听起来并不轻松。 陆临遇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不想却拍出一手水,这才道:“你去换件衣服,阮琛特地送了两套男装,我穿着合身,你大概也合,就在侧堂,这里暂且交给我。” 萧直应了声,迈步出门,走了两步,忽然回身—— “这件事若和陆皎有关,我不会放过她。” 第44章 死不悔改么 陆国公府,凝玉轩。 陆皎拥被坐在榻上。距她被送回府,已过去两个多时辰了。 丫鬟踏雪走进屋,有些担忧道:“小姐怎还未躺下歇息?可是受了寒?婢子再去端碗姜汤来!”说完,转身欲走。 “回来!”陆皎被人打断思绪,顿时神色不耐,语气竟似带了怒气,“我说要喝姜汤了吗?” “小姐……”踏雪骇然地顿了顿,慌忙跪下,“婢子该死,是婢子自作主张了,请小姐责罚。” 陆皎一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语气一瞬间缓和不少,睨了踏雪一眼,温温道:“好了,你那么害怕做甚么,我不是说过了吗,不会再胡乱罚你们的,今日是因为落了水的缘故,我心里不大舒畅,话说得重了,你别在意。” 踏雪忐忑低头应着:“是婢子的错,小姐罚婢子是应该的。” “好了,起来吧。”陆皎心里烦躁,没耐心再多说,只道,“你出去吧,让我安静地歇会儿。” “是。”踏雪起身,正要退出去,却又被陆皎唤住。 “若是我二哥回来了,便过来禀一声。” 踏雪应了是,随即出去了。 陆皎闭了眸,靠到床棱上,脑中再次闪过今日在流玉湖的那一幕,如受了梦魇一般,两臂抖了抖,她睁开眼,使劲眨了眨,双手揪着柔软的锦被,半晌才慢慢放松下来。 没什么好怕的。 更没什么可后悔的。 那是她应该做的。 佑和公主本就是个福寿薄的,她不过是早早送那个病痛缠身的可怜虫一程罢了。大盛谁不晓得,佑和公主没几年阳寿了,既然前世那个病秧子死于落水引发的风寒,那么这一世也给同样的死法吧,横竖也是那病秧子命中注定,即便是比前世早死了一年多,但那也怪不得她,谁教那小公主天生狐媚? 她原本或许还能等,等公主病殁,等将军府女主人的位子空出来,等萧直对她动心…… 然而,今日所见毁了她所有的打算和耐心。 她再也等不了。 没有办法任由他们卿卿我我,没有办法看着她爱了两世的男人被另一个女人占着,她不敢再等,只怕再迟便真的夺不回来了…… 重活一世,她终究还是与从前一般不择手段。 谁教这一世她还是陆皎? 谁教她对那个男人的执念不死不灭? 萧直,只能是她的,绝不能被被旁人抢了。 倘若,这一世,她依旧得不到,那么—— 旁人也休想。 陆皎攥着锦被的手越捏越紧,浑然不知自己此刻的面目已是狰狞若鬼。 门却在这时突然被推开。 陆皎惊得一怔,抬头便见一身蓝袍的陆临遇进了屋。 “二哥!”陆皎高声唤着,连忙问出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公主怎么样了?” 陆临遇立在门槛边,面无表情地睨了她一眼,忽然回身,伸手关上房门,却没有转过身,只道:“下榻,把衣裳鞋子穿好。” 陆皎微愣,呆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只着中衣的自己,便没有多想,听话地起身下榻,到屏风后头穿上外裙,又随意理了理头发,这才走过来。 “二哥,你才回府吗?是从阿直哥哥那儿回来的吗?公主没事吧?” 一连三个问题,陆临遇却一个也没有回答。 他转过身,俊美的脸庞看不出情绪,只一双桃花眼暗光流转。 “二哥?”陆皎警惕地盯着他。依从前经验,这狐狸二哥露出这种神色,八成脑子里又在想坏主意了,上回他骗她说萧直是断袖时摆的就是这副严肃脸。 哼,当她还是前世的傻子吗? 还想诓她什么! 陆皎心里十分不屑,面上却一分都不显,只弱声道:“二哥这样看着我做甚么?” 陆临遇逼视她的眼睛,淡淡道:“咱们家在沃昶有一处私苑,这事你知道吧?” “我晓得,是水汀镇那个园子吧?我从前去过。”陆皎乖顺地问道。 “对,那园子你觉得如何?” “挺美的,也安静。”陆皎不知他为何说这些,有些迷茫地答道。 “你喜欢便好。”陆临遇长眉微挑,含笑道,“我会同爹说,阿皎落水受了惊,心情欠佳,明日便派人送你去那处散心静养。” “你说什么?”陆皎一愣,瞬间黑了脸,“我不要去!” “不去也可,现下二哥我便送你进天牢赏玩一番!” “什、什么?” 陆皎怔住了,脸色霎时惨白一片。 “你自己选择。”陆临遇俊容之上再无笑意,只余冷色。 “二哥……”陆皎眉心一揪,眼泪瞬时滑了一脸,又气又恨:“二哥,我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这样……凭什么这样做?你凭什么!” “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陆临遇冷冷睨着她,“真当自己聪明绝顶?你那种手段,算计林家小姐也就罢了!” 陆皎面色又青又白,挂着泪珠的脸蛋再无平常的娇丽,她咬了咬泛白的唇,硬声道:二哥别冤枉人,我做了甚么?明明是林含莹不小心滑倒,才撞到了公主,我是想救公主的!你为什么不信我?” 陆临遇嘲讽地冷笑一声,缓缓道:“林含莹为何会滑倒?”不等她接口,复又道,“别说那舟板上的虞香油也是你不小心泼到的!” 陆皎呆了呆,扬声道:“那、那本来就是我不小心洒到的!公主也看见了,我就是怕人滑倒,才进去找巾布擦,谁知道林含莹正好踩到了,是她不小心……她总是不小心,你为何怪到我头上?”说到这里,她猛然想起了什么,气怒道,“我晓得了,一定是林含莹,一定是她把一切都推到我头上了!二哥……二哥,你怎么能听别人胡说,却不信我!我是你妹妹呀!我……” “你闭嘴!”陆临遇扬手便是一掌,陆皎痛得“啊”了一声,身子跌到地上,青白的脸上立即红了一片。 陆临遇那一掌扇得委实不轻。 陆临遇从来不曾这个样子对她,陆皎几乎被扇傻了,连哭闹都忘记了,只是捂着脸颊,睁大了眼睛,盯着陆临遇,眼里全是震惊和不敢相信。 陆临遇的怒气也被挑出来了。望着自己死不悔改的庶妹,厉声道:“你以为我便是凭方才那些断定是你做的吗?”朱唇嘲讽地扯了扯,“即便舟上没有任何痕迹,即便林含莹一句不言,我也不会作第二人想,只因你在那处,只因有你陆皎,意外便不会是意外!” “陆皎,你从前在这家里闹腾,我没那闲情理你,但这回,你惹错人了!”陆临遇长眉紧拧,目光深凝。 陆皎紧紧咬着唇,脸色白得像鬼,一双杏眸死死瞪着他。 她忽然低低笑出声来,一字一字凄声道:“……对,对了,我陆皎是什么人?在你们眼里,我陆皎就是个坏人嘛!早晓得如此,我何必费心……我何必那般迂回,我干干脆脆弄死她,那多爽快!” “陆皎!”男嗓带了明显的怒气,陆临遇俯下身,双目如剑一般盯着她,“你若想死,二哥可以送你一程,但只要有我陆临遇在,绝不会让你拽着整个陆府陪葬!” 陆皎望着他,水光濛濛的眸子里,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涌出来。 陆临遇起了身,微吸一口气,低眸觑着她,声音沉肃徐缓:“送你去沃昶,是看在你叫我一声二哥的份上,陆皎,萧直从来就不是你的,你若执迷不悟,再犯一回,我不会再顾念兄妹之情。在我陆临遇心里,牺牲一个害人害己的妹妹,换来阖府安宁,甚至大盛天下安宁,还是很简单的抉择。” 说完这些,陆临遇转身迈步,走到门口,忽又停了步伐,回身道:“你外祖家确实颇有能耐,今上的确心有忌惮,不过,此刻到底还是殷氏的天下,安西王多番挑衅,皇上迟早会忍不得,我也不怕对你说个清楚明白,即便有一日换了天,你、你的娘亲,还有你宫中的姐姐也不会有命见到那陈氏天下,所以,为了你那流着陈氏之血的两个至亲,你最好别再对佑和公主动心思,当然了,若有下回,我不动你,皇上不动你,萧直他也会……亲手了断你。” 陆临遇走后,陆皎依旧伏坐于冰冷的地面,许久许久。 次日一早,陆皎便被送往沃昶。随行的,还有陆临遇亲自掌管的两队府兵。 次日晌午,陆临遇得了消息,佑和公主从昨夜开始起烧,已昏了一夜。 第45章 数日如经年 阴沉沉的气氛已经在将军府盘桓三日了。 明德帝三日不早朝,昨日深夜回宫,今日一早又出现在倚月轩。 他身边只跟了孙喜,后宫一群女人一连跟着他跑了两日,扰得他越发心烦,于是今早圣口一开,皇后妃嫔全都乖乖待在宫里了。 佑和公主病危,明德帝无心理会朝政,近日朝中大小事一律由陆临遇处理。 公主落水当晚,景国公慌忙携妻带女入宫请罪,明德帝见也未见,直接教人扔去大狱中了。还是第二日陆临遇得了消息,亲自面圣陈情,景国公夫妇才得以回府,而林含莹则暂时被扣在刑部大牢。 眼下明德帝分不出心思去管罪魁祸首,只因佑和公主病况堪忧,一众太医每日都在忧心脖子上那颗脑袋还能挂几日。 前两日,乐安和陆临遇每日都来,谁知也被明德帝训走了,而皇家的那些亲戚们前来探病,明德帝连门都没让他们进。 现下,所有往将军府跑的人在明德帝眼里都是闲杂人等,除了他自己和太医们。 晌午时分,太医院年纪最大的柳老太医终于颤歪歪地跪到明德帝跟前,提了个摸不准的方子。 谁料,柳老太医话还未说完,明德帝便不耐烦地截口训道:“什么叫看天意?朕若要看天意,还要你这方子作何?” “这……”柳老太医身子歪了歪,大冷天的,背上却渗出冷汗,“臣实在想不出旁的法子了,这方子下得重,公主病体或许难以承受,但公主连日高热不下,是万万不能……再拖下去了呀……” 杨老太医也跪了下去:“皇上,公主体虚乃是多年痼疾,但凡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柳太医决计不敢用这方子,可是……公主如今这情状,也只能……”话说到这里就断了,那种“死马当作活马医”之类的话他打死也是不敢直说出口的。 “废物!尽是废物!”明德帝霍然起身,龙颜大怒。 “臣等该死!”堂中太医立即跪倒一片。 “皇上息怒,保重龙体啊!”孙喜颇担忧,公主若救不回来,皇上恐怕也要跟着病倒了。 “闭嘴!”明德帝心烦意燥,什么话都不顺耳。 便在这时,堂内走入一个人。他一迳走至明德帝跟前,双膝跪地,哑沉的嗓音缓缓道:“臣恳请皇上允柳太医用药。” 明德帝微怔地看着他,眉皱得更深了:“佑和病成这样,朕还未治你的罪,你难不成定要见着佑和死了才欢喜?” 萧直身子明显一颤,垂首默然半晌才抬起头。 他的脸庞明显瘦了一圈,脸色发白,唇上也瞧不见血色,而那泛着血丝的黑眸下方有两大团乌青阴影,下巴和唇边冒出了一圈青髭。那模样瞧起来倒像是一日不休地接连打了许多场硬仗,既憔悴又狼狈。 然而,此刻他的眼神却极坚定—— “公主不会死,她会活下去。”低哑的男嗓忽然有些急促,显然是迫切地想要说服明德帝,“她每回都能熬过来,这一回也一定可以,她会活着!” 明德帝看着他,半晌未言,继而转过了身去。 “皇上——”萧直没有耐心等,也不敢再等,急声唤道。 “皇上,请让老臣试试吧,只要公主能撑到退了热,老臣拼了命也会保得公主过了这一遭。”柳老太医伏身叩首,请求道。佑和公主的病自幼便是他负责诊治调理,现下也不忍心看着小公主一条命就这么拖没了,毕竟公主还未满十六啊! 明德帝终于转过身来,瞧了萧直一眼,对柳老太医道:“用药!” 柳老太医照方子用了药,当夜佑和公主就没再起烧了,只是人却没醒,脉息与先前比,也越发不稳了,一时有,一时无。 太医个个心惊胆战,每诊一回脉,背心就得出一回冷汗。 一时间,连柳、杨两位老太医都觉得心中没有底。 眼见守在榻边的皇上和驸马脸色越来越差,众人心中越发的恐惧。 倚月轩连绵了几日的阴云终于在腊月二十一这日散开了些。 约莫晌午时分,太医诊脉时,发现公主的脉象稳了许多,脸色也好了些,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到了下晌,柳老太医便肯定地回了皇上,道:“公主大抵是无碍了,只是身子太虚,一时还昏睡着。” 明德帝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眼见萧直寸步不离地守着佑和,再加上众太医苦劝,他安心地摆驾回宫,歇息去了。 · 是夜。 倚月轩仍是灯火通明,外堂中几位留守的太医支撑不住,已经伏在桌上小憩,以秋昙为首的几个丫鬟虽然被萧直遣出了房,但她们心中很担忧公主,没有一个敢放心去睡,不时跑去公主寝房外头听听动静。 佑和从昏睡中转醒,眼眸未掀时,只觉得屋子里安静得很,连一丝声响都听不见,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待努力睁开了眼,瞧见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顿时愣了一下。 不只她愣了,萧直也怔了怔。 直到瞧见榻上的人儿素净的眉突然拧了,萧直才蓦然反应过来,兴许是太过激动,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只拿一双眼窝深陷的黑眸一动不动地觑着她,深怕眼前这个会皱眉会眨眼的她是自己的幻像。 佑和视线渐明,看清楚他的模样后,秀眉越蹙越深。 她微微挪了挪身子,纤臂从被窝里挣出,探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庞,可是还未触及他,就被两只微颤的大掌整个握住。 他的手掌从来都是热乎乎的,但这会儿却有些凉。 佑和盯着他的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见里头的血丝。 她唇瓣终于动了,烧了好几日,又长久没有说话,嗓子又哑又疼,却还是吐字清晰地问完了一整句话:“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萧直眸光变了几变,半晌没有回答,眼睛却越发的红了。 一滴热热的液体落到佑和的侧颊,顺着下颚滑到脖子,由热变凉。 他忽然埋首于她颈窝,呼吸微重。 佑和心口一滞,目光虚虚盯着床顶,水眸眨了几回,终于伸出另一边的手,将伏在她肩颈处的男人轻轻抱住。 “萧直,我没事啊……” 第46章 冷战的缘由 因着一场意外的风寒,心情一路大起大落的柳老太医收获匪浅,一来得以摸清从前不敢用的那张方子的效用,二来也对佑和公主那副病体的承受力有了新的认知——公主似乎比他预料的还要更坚强一些,或许可以试着换换治疗的法子了。 柳老太医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便将自己的想法与太医院一众同僚探讨了一番,综合众人意见草拟了一套新的医治调理办法,面圣详陈之后,被明德帝允了,于是近日佑和服的药全换了,而且种类比从前多了许多,服药的频次也多了。 瞧着佑和整日以药为食,萧直心疼得不行。 佑和却觉得自己这回是因祸得福。挺过了一场几乎夺走性命的严重风寒,她隐约觉得身体似乎比从前轻松了,从前很容易觉得困倦无力,如今倒感觉精神不错,也不知是不是整日卧在榻上睡得太饱的缘故。 自高热退下后,服了些调理养身的药,佑和恢复得很快,到了小年那日,乐安来看她,说起外头的热闹,她便不想再躺着,可惜萧直说什么也不让她下榻,自她醒来,已经有三日了,萧直每日都守在府里,也不晓得那些公务事是谁在代他处理。 佑和拗不过他,心想他这回大概是被她吓狠了,而且又被皇兄骂了个狗血淋头,是以如今才变得这般小心谨慎。 萧直冒着触怒圣颜的风险带她去游园会,佑和心中是万分感激的,谁知出了这个意外,偏偏自己的身子弱爆了,不争气地重病一场,累他担忧许久,又被训了,这样想来,他娶了她,可真是够可怜的…… 说到萧直的可怜之处,佑和猛地想起游园会那日陆皎说的话,心情倏地沉下几分。 她眉心颦蹙,捏着手指思索,隐隐约约的,心中某个念头越发的强烈。 萧直进屋,瞧见的便是床榻上的小公主神色怏怏地斜靠着,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锦被一角,那入神的模样好似那锦被上有何难解的玄机似的。 “在想什么?” 低柔的男嗓陡然出声,佑和立时回神,抬眸望见他微微染笑的脸庞。 “唔,我……”佑和脸忽然有些红,眸光略微躲了躲。 “怎么了?”他坐到榻边,伸臂将她揽到怀里,抬手覆上她的秀额,“可觉得热?”自她这回一连烧了几日后,萧直养出了个习惯,便是每日都要摸摸她的额头,深怕她又起烧。 温热的大掌贴在额上,佑和眼窝有些热。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将他的手掌拉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红着脸道:“萧直,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萧直?” 佑和不晓得他是惊呆了,还是吓傻了。 他脸上的表情委实有些复杂,复杂得难以形容,佑和看不透,也没耐心仔细研究,凭着心口一股激动之气,她微微侧转身子,细臂揽抱上他的腰,伸长脖颈去亲他唇角,细细柔柔的嗓音有一丝不安和惶急:“就、就现在……” 唇上的香软让惊怔的萧直一瞬间回神。 他避开她的亲吻,捉着她的瘦肩,蹙眉凝视她染了红潮的小脸:“公主,你怎么了?” “没怎么……就、就是要生孩子啊!”佑和眼神闪烁,微微别开头不看他。 “公主……”萧直眸色深黝,移掌覆上她的侧颊,将那颗小脑袋轻轻掰过来,“你还在生着病,况且你的身子……” “我的病已经好了!”佑和一口抢白,微有埋怨地看着他,“太医都说我身子比从前好多了,连皇兄都相信了,就只有你偏偏不信!” 萧直望着她,眉心皱褶愈深。 佑和被他的眼神瞧得心虚,却还是佯装镇定地与他对视,语气随意地道:“你、你不觉得小孩子很可爱吗?你就、就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吗?”说到这里,她的嗓音滞了滞,眼神忽地郁卒起来,语气颇有些哀怨,“还是……还是你想要我给你纳妾?你要让别人给你生?” 萧直闻言,脸上立时黑了。 “公主在胡说什么?”他语声带着薄怒,“纳什么妾?我何时说要纳妾了?” 佑和有些惊诧地瞅着他。 他似乎从没在她面前动过气,鲜少用如此重的语气同她说话,佑和一时被唬得微怔。 萧直见她不言语,脸色越发难看,声音却有一丝受伤,透出些许寒意,一字一字徐缓地问道:“我的心意,公主如今仍是不清楚的吗?” 瞧他眸色陡地黯淡,佑和心中一疼,急声接话:“我清楚,我清楚的。” 她怎么会不清楚呢? 大病初醒那一刻,瞧见他脸色比她还差,瘦得比她还多,整个人都憔悴得让她不忍心多看,她怎会不晓得他把她放在心里什么地位? 便是清楚了,才会下定决心要为他生个孩子。 这样好的他,她要自个儿霸着,不能忍受同谁分享,更不愿意让别的女人来替他生孩子。 自从遇了他,她变得越发自私了。 萧直漆黑的眸子凝着她,低低问:“既然清楚,为何还要说那些话?我不在乎有没有孩子,难道公主在乎吗?” “我……”佑和怔怔望着他,不晓得怎么说。她从前是不在乎的,甚至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可现下,她开始在乎了。 咬着唇默想一瞬,佑和抬眸,看着他认真道:“按外头的规矩,生儿育女,不是妻子的责任吗?正妻若生不出孩子,不是应该替夫君纳妾吗?我不想给你纳妾,我要自己给你生。” 萧直愣了愣,继而想起什么,皱眉沉声问道:“公主是听了谁的话?是谁同你说了这些?” “不是谁说的,是我……现下记起来了。”佑和微微敛首,沮丧地垂眸,“我从前太自私了,只知自己过得安逸自在,不曾仔细想过。” “公主,”萧直将她的脸捧在手心,迫她看着他,肃声道,“是陆皎说的?” 咦? “你怎么晓得?”佑和讶然不已,“陆小姐也同你说过她七舅母的故事吗?” 萧直面色一沉:“什么七舅母?” “那天泛舟的时候,陆小姐同我聊天儿,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她七舅母的事,她说她七舅母嫁给她舅舅,一连过了三年皆无所出,外头的人都朝笑她舅舅,她七舅母没法子,就替她舅舅纳了两房小妾,后来就得了‘贤妻’的名声。现下她舅舅有儿有女了,再也没有人嘲笑他了。” 佑和说到这里,脸色黯了黯,“我原本就晓得,子嗣对你们男人颇重要,却一直没费心思去想,还是陆小姐的话提醒了我,我若不能生孩子,就该替你纳妾,不该这样一直耽误着你啊,所以我就想、就想……” “就想给我生孩子?”萧直声音闷沉,目光复杂,觑了她半晌才道,“太医说过的话,你全忘了吗?你的身子……” 佑和截口辩道:“太医从没有肯定地说我生不出孩子,只是说……只是说……” “只是说很难……”说出这一句时,声音已然低了许多,可是到末尾还是忍不住加上一句,“这就是说我也是有希望的嘛!” 萧直静静望她一瞬,忽然将她按在胸口,下巴抵着她的额,几乎用带着怒气的口吻道:“我不要为了一个孩子拿你冒险,决不。” “萧直……”佑和挣了挣,发现他抱得太紧,她挣不开,只好贴着他胸口努力发出声音:“你们萧家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你不要我生,那你们家不是绝后了吗?这……这也没关系吗?你爹你娘能安息吗?我们至少、至少努力一下嘛!我们……” “公主别说了,”萧直打断了她,“以后都别说这些话。” 说着,双臂猛地用力,将她抱得更紧,仿佛一松手她就要消失似的。 佑和无奈又沮丧,脑袋抵着他的胸口,闷闷叹了口气。 · 眼下已经到了岁暮边上,佑和身子骨渐好,已经不必躺在榻上,倒是时常出来逛逛园子,这几日萧直每日都去军卫处理一些积压的公务事,佑和同他在一块儿的时间并不多,也就早晚两回。佑和这几日心情不大爽,虽然昨日才接了宫里来的帖子,得知皇兄邀她和萧直除夜去宫里赴团圆宴。若换了平常,她必然会很高兴,可惜,她现下无甚心情期盼此事。这自然是有缘由的。 自从被萧直告诫不要再提生孩子的事后,佑和又死不悔改地提了数次,但是每回都被萧直截口堵回来。几次三番下来,佑和越发觉得无力,可是念头却不死。 终于在她又一次提到这个敏感话题时,两人谈崩了。彼时,萧直怒气难抑,佑和偏不死心,于是萧直一气之下蹦出一句“公主趁早死心吧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你生孩子”,这话委实说得太绝,佑和着了恼,怒火之中口不择言,捡了一句更狠的话扔回去:“我想生孩子有什么错,这天下又不是只剩你一个男人,我找别人生还不行吗?” 话一撂下,佑和就后悔了,可惜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她终于体会到覆水难收的意思。 萧直显然气坏了,大概除了气,还有些受伤。 总之,自那日起,两人陷入了互知心意以来的第一次冷战,谁也不搭理谁。 倚月轩里的人都瞧出来这几日的不对劲,虽然驸马每日早晚还是照常来公主院子里一趟,可是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全然成了陌生人,驸马每回只是瞧上公主一眼,然后就走,而公主每回都是背身不看驸马,仿佛从前的亲密只是她们这些丫鬟的想象。 虽然觉得奇怪,但谁也不敢打听,只有胆大的秋昙试着探问了几句,可惜一无所得。大伙儿不免焦急,毕竟就要过年了,本是个欢喜的时候,公主和驸马的关系却冷了,真教人操心哪! 不只是丫鬟们操心,佑和自己也很操心。 她讨厌和萧直冷战,可惜闹得那样僵,她一时也拉不下脸,而且现下她还有一件犯愁的事,那便是生孩子这件大事。 佑和的主意已经打定了,孩子是一定要生的。 萧直孤家寡人这么多年,她要为他生个孩子,和他一样姓萧,那他就不再是一个人了。往后就算她不在了,也有他们的孩子陪着他,这样她就算早早死了,心里的遗憾也会少一些。 如今的难题是如何说服萧直。 佑和犯了难。 正踌躇时,却有客到访。 来人是陆临遇。 日理万机的陆大人突然来求见她,佑和颇为惊讶。 谁知更令人惊讶的还在后头。 佑和在涤心斋见的陆临遇。 陆临遇一进门,就请求佑和摈退左右,道是有要事相禀。 佑和满腹疑惑地叫秋昙和小莲花退到门外守着。 陆临遇开门见山,将当日游园会落水一事的原委详细告之于她。 佑和听完他的一番话,微张的嘴巴半晌没有阖上,脸上分明写着“陆大人你瞎编呢吧”,默默回想许久,她才终于将一些细微的端倪连到一起,于是便想明白了,可是心里仍是觉得震惊得很。 抿了好几口茶,才慢慢平复了心情,容色敛静地启口说道:“难得陆大人能将这些告知我,若陆大人说的都是实情,那令妹做得倒是滴水不漏,那虞香油原本是我听她提起,才请她拿出让我瞧瞧的,没成想却掉到舟板上,泼出了一半,这确实是我亲眼瞧见的,怎会晓得这是她有意为之,我和林家小姐到底是驽钝了,竟同时被她玩了一遍……” 陆临遇无奈地摇头轻叹,道:“陆皎她向来蛮霸,不会使弯弯绕绕的法子,这回倒算稍稍迂回了些,若不是微臣知她甚深,大抵也会觉得这只是个意外罢了。” “陆大人方才的意思,我大抵算明白了,林家小姐是无辜受了牵连,的确不该获罪,我明日便会同皇兄说。” 陆临遇有些惊讶地挑了挑长眉,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了眯,缓缓道:“公主不觉得微臣此事处理不当?” “有何不当?”佑和微微一笑,抬眸睨着他。 “陆皎是微臣庶妹,所犯的乃是谋害公主的重罪,按大盛律法,那是没有活路的,微臣私自送走她,更将错就错,将林家小姐扣押在案,公主不觉得臣罔顾国法,颇为自私?” “陆大人若是真的自私,便不会来同我说这些了,让林家小姐直接被定罪便结案了,何必要来请求我去向皇兄陈情呢?”佑和神色渐渐严肃,认真道,“陆大人所为,或许有那么一丝包庇血亲的嫌疑,不过,我却晓得,陆大人此举却始于忧国之心,从前旧事,我亦有所耳闻,令妹之于安西王,是何重量,我不敢估摸,可我却晓得这几年皇兄心中所愁之事,排在第一位的便是西北五道,安西王频繁有动,皇兄曾说过,陈曜不过是缺了个兴兵的好借口罢了,但凡皇兄稍有差池,便会给他捏了把柄,现下并非削藩的好时机,我怎会不知陆大人心中忧虑?” 陆临遇眸光微敛,朱唇划出笑意,恳挚道:“公主心思通透,臣甚为钦佩。陆皎所为,理当判死,微臣与其并无几分亲情,只担心对家父有些打击,不过若臣禀明家父,他大抵亦能做到大义灭亲,此事若仅牵连我陆府,微臣自然不敢冒欺君大罪瞒下,只是当时公主病重,皇上对公主尤为爱重,若臣禀了真相,只怕皇上冲动之下会……”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复说道,“便如当初恪王之事一般,但凡牵扯了公主,皇上很难冷静处事,这便是臣所担心的。” 佑和蹙眉点头,应道:“的确如此,若皇兄因我之事有所异动,必会引得西北大乱,那我倒成了大盛罪人了,此事……我倒应感激陆大人。” “微臣惭愧。”陆临遇微微颔首,“陆皎之事,臣到底应该给公主一个交代。倘若公主认为陆皎不该留,等到削藩之事落定之后,臣可以保证亲手解决她,公主以为如何?” 佑和吃了一惊:“这……” 陆临遇却笑了:“或者,我让阿直来动手,想来他大抵会很满意。” 佑和闻言一怔,想起了陆皎要害她的原因,脸色随即沉了沉,沉默一瞬,才道:“方才只顾着说家国大事,我倒忘了这一茬了,我不要令妹的命,但是,既然这件事是陆大人欠了我,不如换个方式还我这个人情,如何?” 第47章 来那是他 听完佑和的要求,陆临遇委实惊了惊,他敛眸想了一瞬,仍是不好贸然答应,郑重道:“公主,这……似乎不大好?公主可是说真的?” 佑和点头,脸上虽有一丝赧色,目中却颇坚定:“我总得试试,既然嫁了他,总得为他考量,为他们萧家想想,现下我还活着,决计是不愿给他纳妾的,若按从前神医说的,天不假命,我离大限也没几年了,我若走了,他……”说到这里,微微垂了眸,声音有一丝苦涩,“他是续弦还是纳妾,都是合情理的,到时大抵也会有子嗣,只是这还有好长一段日子,他若娶妻几年,都没个结果,到底不大好,而且,我也有几分私心在,往后他和别人生的孩子与我一丝关系也无,我同他在一块儿,什么都没留下,便是走了也会存着遗憾哪……” 一番话听罢,陆临遇的心情有几分复杂。佑和公主自小体弱,关于那个“活不过十九”的预言,他也是清楚的。不过,他却没把那预言当真过。明德帝这些年从未停止为佑和公主寻找天下良医良药,从前因为萧直的缘故,他对这些事也较为留意,晓得明德帝几年前便得了个消息,这几年正派人在寻一位西域奇医,是以他觉得佑和公主的病体并非毫无希望。 不过,方才佑和一席话,也教他听出了她对萧直的情意。但说到续弦、纳妾,陆临遇又觉得佑和公主对萧直还是不够了解。思及此处,陆临遇觉得有些事也没有必要再捂在心里了,不妨对公主说白了,也好教她再仔细斟酌一番。 “公主可曾想过,在萧直心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突然听见陆临遇有此一问,佑和愣了愣。 陆临遇并没有等她的回答,复又道:“公主或许低估了自己在萧直心里的分量。” “陆大人……”佑和疑惑地微蹙了眉,“萧直是如何待我的,我心知肚明。” 陆临遇微微一笑,挑眉问道:“那公主以为萧直是何时对公主上心的?” “这……”佑和一愣,脸红了红,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心中并无确定的答案,先前原本想过要问他的,可是至今也没问过。想了想,她语气不太肯定地道,“大抵同我一样吧,我便是在与他成婚后,才晓得他是个极好的人。” 话一出口,佑和忽有想起上回在园子里他说漏了嘴,被她调侃了一句,那时她问他是不是从前就注意她了,他当时并没有否认,只是岔开了话题…… 正想着,便见陆临遇摇头笑叹:“他果然是个驽的,竟不曾说过……”见佑和讶异,复敛色认真道,“倘若臣告诉公主,臣十七岁时便发觉萧直对公主格外注意,公主可会信?” “啊?”佑和眼眸微瞠,显然被惊到了。 她自然难以相信。萧直与陆临遇同岁,照陆临遇的意思,岂不是说萧直十七岁时就看上了她?这委实不可思议啊,毕竟,在旁人眼里,她那时分明只有八岁啊!这听着有些骇人啊,十七岁的萧直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八岁大的小孩子动心呢?难不成他有那什么癖? 佑和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继而郑重地告诉自己萧直才没有那么猥琐,说不好那只是陆临遇自个儿脑补的…… 佑和复杂的表情,陆临遇自然也瞧见了,他颊边漾了一朵意味深长的笑意,缓缓道:“想来公主是不大信的,臣倒不是说萧直当时便对公主动了那种心思,他若能那么早开窍,臣也不必替他操那么多心了,据臣推测,他那时对公主大约只是有些心疼和怜惜吧,想来最早是在他将公主从怜星池里救上来那一年吧,公主当时还小,大概不记得了,不过他从没对任何人提过,臣也只是凭着一星半点的端倪猜测而已……” 陆临遇正欲说下去,却被震惊无比的佑和截住了话。 佑和睁大了眼,声音因惊怔和激动而微微发颤:“你说那时救我的人是萧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陆临遇不大明白她为何如此吃惊,疑惑地点了头。 “那为什么当时服侍我的嬷嬷说是你把我送回去的?”佑和的表情有些复杂,声音扬高了不少,听着竟像带了一丝责备的情绪。 “公主还记得?”陆临遇讶然,当时的佑和公主似乎才五岁吧? 佑和心绪起伏,难以平静,没空理他的问题,急欲问个清楚:“陆大人,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临遇虽然意外于她突然变化的情绪,但还是解释道:“当时皇上急召萧直,臣恰巧在宫里,碰见他浑身滴水,正抱着公主跑着,便接了手,让他先赶去见皇上,所以……” “所以嬷嬷才会说是你……” 佑和全明白了。 原来是萧直,不是陆临遇。 她一直都弄错了。 那个在她绝望之际,把她从水里抱出来的人,是萧直。 一直都是萧直。 陆临遇见佑和公主听完他的话后一直默然不语,似乎在想什么。 略微思索一瞬,他轻轻唤道:“公主?” 佑和回了神,含糊应了一声,将眸中无数情绪尽数抑下。 陆临遇道:“臣方才所言,只是为了教公主晓得,萧直心里极在乎公主,当初陆皎百般纠缠,他也不曾动摇,莫论续弦纳妾之说,倘若公主执意冒险,若有何差池,萧直必然痛极,而臣亦无法向他交代。” “陆大人,多谢你今日所言。”佑和蹙了蹙眉,沉吟片刻,仍是坚持道,“若依陆大人所说,我若不在了,萧直不愿续娶,也不纳妾,那他岂不是……若是如此,我更应当这么做。眼下我无人可求,这事不能教皇兄晓得,也不能教萧直晓得,我手边几个丫鬟也无法去替我办这事,陆皎之事,我会永远捂在心里,所以这件事也请陆大人帮我,且替我保守秘密,陆大人只需替我将药弄来,倘若真有差池,我决不会教你受到牵连,如此可好?” “这……”陆临遇容色严肃,“公主三思,臣并非担心受牵连,只是公主的身体……” “陆大人,”佑和打断他,“你大概不晓得,我是极惜命的人,倘若我试过了,仍是没有结果,那便作罢,但我若不试,到我临终之时,定是要后悔的,倘若真因此提前送了命,那我也认了!陆大人,你与萧直亲如兄弟,便也为他想想,他们萧家几代单传,难道真的要……” 佑和没再说下去,但陆临遇俨然明白了。以萧直那一根筋的性子,若佑和公主真活不过十九岁,萧直心里如何也不会再装下旁人,偏又上无高堂,若真要孤独一世,谁能拗得过他,而且萧直驽钝极了,从不为自己打算,便是当初明明对佑和公主有意,不也是他陆临遇插了一脚,才能把人家娶回来的吗?若不幸真被那神医言中,公主若去了,恐怕萧直的心也要死了,若公主能留下个孩子,兴许还有个希望在…… 最终,陆临遇还是应了佑和的请求,但也留了话,只道药他会弄来,但用不用,还请她仔细斟酌考虑。 · 陆临遇出门口,佑和仍坐在书斋里,脑中回想的皆是今日听到的话。 门却在这时被推开。 佑和以为是秋昙或小莲花,便连头都没抬一下,仍是垂眸盯着案几上已经凉到的茶,心中纷繁复杂地乱想着。 眼前光线却忽然被个高大的黑影挡住。 一抬眸,便撞上萧直黑沉的脸。 佑和讶异,觑着他漆黑的眸子,想起多年前那个救她的人是他,忽然心里又酸又热,唇瓣翕动几回,一个字也没吐出口。 萧直却先开了口。 “我方才看见临遇了。”他嗓音有些凝重,配上他的表情,听起来倒像一种控诉。 佑和惊讶于他的突然开口。两人已经有两日不曾说话了,上回的事还梗在她心里,明晓得是自己说了伤人的狠话,却一直没有低头道歉,现下得知了那些从前不晓得的事,心中越发埋怨自己,对萧直再没有了一丝苛责。 可是萧直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见她不言,心下立时更加恼疼,她那日说的话一直刺着他的心,现下更是忍不得了,拔足上前,两臂将她捞起,拉到自己怀里,贴近了问出心中盘旋几回的话:“公主还想着他,是不是?” 谁?想着谁? 佑和有些懵,怔怔盯着男人紧绷的脸庞,眼神茫然无辜。 萧直看得心头火起,蓦地发了狠,直接咬上她的唇,在她还未反应之时,狠狠碾压了一通,待退开时,眼里已然烧着两簇火,盯着她红红的唇,恶声道:“别再想他!我不许!” 第48章 标题不合适 佑和喘息不止,半晌才张口讷讷:“你怎么……”话说一半,脑筋陡地清楚了,旋即便是一愕,颇为吃惊地望着萧直。 他、他……是在吃醋么? 萧直攒紧了眉:“公主是我的人了,不能再想旁人。” 果然是在吃醋! 没想到他这么介意陆临遇,佑和有些意外,可是再想想又有些生气。他把她当成什么人了?她都已经厚着脸皮同他表明过心意了,他们不是两心相交了吗?他怎还当她惦记着陆临遇呢?就这么不信她的感情? 这不满在心里转了一个弯,蓦地又回顾起方才唇上的灼吻,一时又觉得羞涩欢喜。他是喜爱她,才会介意她想着别人吧?他为她吃醋,不正说明他在意她吗? 看着眼前男人俊朗的面庞,佑和忍不住想笑,平常内敛沉静的大将军,原来吃起醋来,也会变成暴躁蛮横的毛头小子呢!大概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被感情夺了理智,没法控制地冲过来抱着她就亲吧!思绪往前一跑,她瞬间又想起那一回初次得知他的心意,竟也是因为陆临遇,那时比现下更教她震惊,从来不曾想到他会那样奔放地把她抱到自个儿院子里去。 想到这里,佑和脑中忽然一个激灵,登时计上心头。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时机不妥,陆临遇才刚走,药还没弄来呢,全凭自个儿这破身子,只怕一次就中的机率太低,而且还容易打草惊蛇,若这回不行,往后若要再找机会就不容易了……可是,按萧直的性子,这法子怎么想怎么有用啊…… 佑和心中天人交战,一时觉得这法子可行,能逮着这一回就不能错过,一时又想还是等药到手多服几回,到时万事具备了再去勾引他,争取一击就中,可是转而又觉得她的驸马意志力惊人,万一不受她勾引,那要怎么办? 不行,还是得抓住机会…… 萧直哪里会晓得他的小公主满脑子都在算计怎么把他吃了,见她好半晌不言不语,水灵灵的眸子闪烁不定,他心中又烦又躁又憋闷,大掌扳正她的小脑袋,目光含怨带怒地问道:“公主后悔嫁给我了?” “我……”乍然迎视他的眸光,佑和差点直接破功,真想扑过去抱着他安抚,不过想起生娃大计,她到底还是忍住了。 “公主?”萧直又唤一声,嗓音低沉极了,隐隐竟有些低声下气的哀求意味。 佑和强迫自己忽视,屏住情绪,将他手臂推开,转而背过身。 萧直一阵心慌,偏又有一股不甘的恼怒从心湖最深处升腾发酵,他的双拳渐渐收紧,死死盯着她的背影。 “就因为我不愿跟你生孩子?”哑沉的男嗓缓缓问道。 “对啊!”佑和忽然转身,扬着秀眉斜斜睨着他,捏紧手指一鼓作气道:“我早就后悔了,你是个没意思没情趣的武夫,我嫁给你一点乐趣也无,我是公主,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我就是喜欢孩子,我就是想生个孩子玩玩,你不愿意,我也不稀罕,这世上男人多的是,我佑和公主看上谁还怕人家不答应吗?前朝康阳公主还养了一屋子面首呢……” 感觉到屋内气氛越来越紧绷,又清楚地瞧见面前的男人脸色越来越黑,目光阴鸷吓人,佑和心头跳了跳,拼着最后一点勇气,抬高声音来壮自己的胆子,“陆临遇长得好,又有才气,选他生孩子最合适了!将来……诶,你、你做什么……啊——” 一声惊呼被堵回喉咙,身子随即被人抱起。 没一会儿,全院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驸马把公主扛走了,末了还不忘丢下一句—— “公主夜里不回了。” · 一切果然如佑和所料,陆临遇果然是萧直心里最介意的那根刺,她才堪堪提出口,他立即就发了狠。直到身子被放到柔软的床榻上,佑和仍在为自己的机智得意不已。 谁知,萧直动作迅速惊人,连个喘息的空档也不给,身子直接压上,将她圈在榻上,朝着樱唇便是一阵吮吻,将将喘了几口气的佑和差点没给憋死,然而她却半点挣扎也无,生怕自个儿随便推拒一下,就把她家夫君的理智给推回来了。 萧直吻得气势汹汹,呼息热炽灼人,撩着她的小舌纠缠许久才换了阵地,热汤的气息撩上她的颈窝,大掌已经从臂侧移到她的纤腰,近乎急躁地扯着她的衿带,低哑的嗓音在她颈窝处恨恨道:“你要孩子,我跟你生!我跟你生!不许找别人,不许!”声音既急又乱,隐隐还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佑和心中五味杂陈,又是诡计得逞的欢喜愉快,又是对现行之事的紧张窘怕,还有些心疼愧疚,心绪一时间乱极,然而想到要给萧直生孩子这事,她忽然便坚定了决心,只晓得一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 心思定下,佑和瞬间便有了胆子,再不犹豫迟疑浪费时间,环臂揽上他的脖颈,在他抬头时立即吻上他,一心要把他亲到晕乎不明的状态,好肆意妄为,是以越发的热情绵绵。 萧直果然被她突来的亲密相迎迷得去了理智,身上滚烫度骤然上升,那一处的变化更是惊人。 佑和怎会没有感觉?虽是羞得脸颊淬火,心跳撞得心窝子疼,全身都泛着酥意,她却始终存着一分理智,生娃的执念太强,即便是意乱情迷之时亦能在她脑中占据一块位置。今日即便是要霸王硬上弓,她也得把他拿下了! 一壁亲着他,一壁不声不响腾出一只手来,直接去扒他衣裳,已然分不出心思注意自个儿身上的布料也越来越少了。 没多久,双方衣裳便被彼此扒拉得差不多了,萧直不知何时拽着锦被覆到了两人身上,此时他全身上下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白色绸裤,上身已是光裸的,佑和也只着小兜和贴身小裤,现下有一只大手正在急乱地扯着她的兜衣带子…… 外边已是暮色四合,屋内没有掌灯,帷账中光线颇暗,神思渐乱之时,佑和紧紧抱着压在上头的男人,热烫的肌肤相贴,感觉得到他坚硬的胸膛,有力的胳臂、精瘦的窄腰。他终于扯开了她颈后的细带子,下一瞬,胸前唯一的遮挡物被抽掉了,佑和一惊,自是羞窘难当,原来坦诚相对神马的还真是羞死人的事。 虽然一切都合了自个儿的算计,但她到底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这样的情形两辈子是头一回,真到了这档子上,心底不由自主生出几分退怯和害怕来,下意识地抬着胳膊肘去挡去遮,可惜已经晚了,她的夫君被她撩拨得昏了头,健臂揽紧了她,俯首便亲上了那软绵丰润之处。 一瞬间,佑和全身悸动莫名,一股奇异的感觉渐渐腾起,全身都酥了,毫无防备之下,忍不住逸出一声低吟。 她声音柔细软糯,俨然是催火之举,萧直气息陡重,帐中旖旎渐浓,锦被翻动间,两人之间再无一块遮蔽之物。 萧直在做什么,佑和已然顾不上,现下她身子悸颤着,全身都是热的,身下小裤被褪了也觉不到一丝凉意,而那难以启齿的地方越发的怪异,热热的感觉隐约从小腹一直下延,直到…… 恍惚之中,光溜溜的大腿根处赫然被某灼热之物抵住,佑和猛地拉回了一丝神智,惊愕之余,紧张害怕也在这一瞬间到达顶点,昏昏乱乱的脑子里登时便想起了大婚前嬷嬷说过的话,脸热心跳得难以抑制。 那样的事就要发生了吗?他们就要……这样那样了? 毕竟是不知事的,佑和现下莫名恐惧,下意识地往边上挪身欲避,先前那股子酥麻也退了几分,脑袋倒有些清楚了。 与此同时,另一个比她还混沌迷乱的人竟也在这一刻陡地从狂撩的大火之中回了几分心神,发觉两人现下之态,登时骇然欲退。 他一退,着急的倒变成佑和了,恐惧立时退了一大半,执念霍然回脑,记起今日大计,她恨不得捶自己一顿,登时焦躁急乱,深怕把他吓得夺回理智,功亏一篑,是以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剩下那个霸王硬上弓的念头,因此不待他有下一步的逃避之举,一股脑地扑过去,几乎费了平生之力,连着锦被都被甩开,一手搂上他肩颈,一手按他胳臂,趁他不备之时,猛地压上去,眼疾手快地看准那一处,不管不顾地坐了上去。 萧直打死也不会想到他的小公主突然这般生猛,是以他完全处于惊怔至呆滞的状态。 佑和当真是拼了小命,压根没有考虑后果,回馈她如此猛举的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一声痛苦的低呼后,小公主身子几欲伏跌,身下惊骇的男人立即有了动作。 谁知生猛无比的小公主饱含痛苦的软嗓突然低喊出声:“萧直你敢退,我就找别人!” 第49章 辛苦的一夜 暮色渐沉,西苑御风院里头站着几个人。 着青衣的婆子一脸为难地看着赵松,道:“往常这会子将军该传膳了,现下该如何是好?” 赵松瞅瞅她,再瞅瞅另外几个仆婢,有些头疼。他也不晓得发生了何事,将军去了一趟东苑,没过多久就怒气冲冲地把公主扛回来,把大伙儿都吓了一跳,到此刻已经有三刻钟了,眼见着晚膳时间都快过了,赵松心中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过去问问。想起方才将军那模样,委实够吓人的,大抵是同公主闹得不愉快了,现下也不晓得是不是在吵架呢? 犹疑不定地想了一会,赵松觉得还是先去东苑找个人问问情况才好。 叹了口气,他摆摆手:“将军最不喜被人打扰,还是先候着吧。” 那婆子应了声是,赵松转身往院外走,以他的脑筋,大抵不会想到他家将军房里现下的情状。 软被之内,佑和两只小手紧搂着萧直的脖颈,即便那处仍是疼得紧,她的眼泪星子憋不住地蹦出来,却仍不松手。两人已不是先前的姿势,现下佑和躺着,萧直在上头,佑和的痛苦减了不少,她歪着脑袋,湿漉漉的眸子微闭着,一会抽口凉气,一会咬唇,口中零零碎碎嘟囔着含糊的话:“我没事……我不要、不要半途而废啊……我不痛了,你别忍着……” 因着那不顾后果的生猛之举,她疼得不敢回想,现下心神不定,不敢随意动作,好在那一声痛喊之后,萧直听话地没有立即退出来,只是抱着她换了个让她好受些的姿势,她松了口气,心里颇安慰,即便此刻疼得毫无欢愉可言,她仍殷切地盼着萧直赶紧接过主动权,把这未竟的大事做完。 然而嘀嘀咕咕半天,他只是贴着她的颈窝柔柔亲吻,明明呼吸急重热烫,紧贴她的结实胸膛似火般灼人,不住地燎烧着她的肌肤,他却还是极力地隐忍着,柔缓地亲吻她,粗粝的大掌在她光滑细腻的薄肩上轻抚。 佑和的脸又开始发红,而那软热的唇舌已移至她胸前丰盈,热息如浪袭,他的手掌渐渐下移,覆上纤腰,掌心的茧碰触细嫩肌肤,佑和忽地颤了颤,与先前相似的奇异感觉缓缓涌来,心房霍然悸动,他吻得愈深愈烈,那感觉便愈明显,不只是她自己的变化,甚至能感觉到他那处也陡然变得烫人,仿佛突然又大了些,她觉得更难受了,却又不是先前那种难捱的痛感,那感觉颇奇怪,她身子发麻,脑袋晕眩,迷迷瞪瞪地睁眸看他…… 他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在同一瞬间抬头,可惜帷帐中极暗,谁也瞧不清谁的表情。 “公主……”他轻唤,声音哑得不像话。 佑和心神弥散,不晓得应话,却忽然感觉到他又有要退的趋势,连忙揽紧他,心中莫名气恼,柔哑的细嗓忍不住埋怨:“你还忍什么……你、你动啊……”这种事还要她来指挥吗?她也是新手好嘛?全凭教引嬷嬷说的那一点料…… 音落佑和满脸酡红,到底是羞得很,幸好暮色深了,光线不好,什么也瞧不清。 萧直没再说话,一壁贴上来咬她的唇,一壁搂着她的腰,缓缓地动了动,佑和悸颤不止,闷闷地嗯了一声,萧直很快便停下,贴着她的唇喘着粗气,低低问:“痛么?” 佑和没说话,纤臂搂紧他的颈项,小脑袋抵到他肩窝,忽然攀着他的肩悬起上身,自己挪动了一下。 萧直全身血气猛地一涌,接手揽抱她,动作难以控制地狠了起来。 佑和全身颤抖,小脸贴在他胸口,难以抵挡的奇异欢愉伴着疼痛不断涌袭,她咬着唇,努力不发出声音,唯恐又让他受惊。 他总是顾忌她的身体,在这种时候都一样,她自然晓得。男人的感受她没法亲身体会,可是现下这情状,他们亲密相贴,他那一处还在她的……总之,看他那样,她再懵懂无知,也晓得他憋得不好受。她不想他难为自己,她是他的妻子,让他快活是应该的,她不要他这般辛苦地忍着。 好一会儿,萧直的动作才慢下来,有些恐慌地吻着她的左耳,喃喃唤她“公主”。 佑和喘着息,眼眸迷蒙,听得他的声音,微微转脸去亲他左下颚,软语柔糯:“我没事……你别怕……还、还可以快点……” 萧直却再也不敢胡来,动作缓慢温柔,只是帐内缱绻多时,佑和渐渐没了体力,浑身酥软,全靠萧直搂着,待得这磕磕绊绊的第一回缠绵完毕,外头早已黑透了,两人身上皆浸了薄汗,被窝里热乎乎的。 佑和浑身热潮不退,累得动也不动,瘦小孱弱的身体蜷在萧直怀里,脸颊贴在他温暖的胸口,眯着眸子轻轻喘气。 “公主……”萧直下颚轻轻抵在她头顶,哑着声唤她。 佑和含糊地嗯一声应了,脑袋又往他胸口蹭了蹭。 “……还痛不痛?”萧直摸着她的小脑袋,唇在她的乌发上印了印。 “唔,还有些疼,但是好多了。”女嗓软绵绵的,没甚么精神。 “是我不好。”沙哑的声音不无自责的道。 怀里的小脑袋突然动了动,小身子往边上一挪。 萧直不明所以。 佑和抬头看他,可惜一片闇黑,啥也看不清。她只好探手摸,摸到他的脸庞,轻轻摩挲了两下,便被他的大掌覆上手背。 萧直把她的小手捉紧,放到唇边亲了亲,又重新贴到颊侧。 佑和低低一笑,柔柔的声音在黑暗中有一种别样的温暖:“你哪里不好了?” “我……太粗鲁了。” 佑和笑得更脆,攀上他肩侧,不好意思地瓮声道:“粗鲁的那个好像是我吧。”说完脸又热了。 两人显然都想起了她那生猛的一下。 萧直嗓音倏地沉了:“让我看看伤了没有。”说着便要起身下榻点灯。 佑和忙拉住他,脸颊烧得更热了:“我没事,我才不要你看!” “公主,若是伤了得上药——” “真的没事,好多了,都不疼了,晚一些……晚一些沐浴了再上药,”佑和又羞又急,一把抱着他,死活不让他下去,“你别走,现下我好累,你陪着我歇一会儿……” “真不疼了?”萧直仍是担心。 “嗯,你快躺下,你抱抱我就更不疼了……” 萧直无奈,只得重新躺回去,伸臂搂着她。 佑和满意了,心情甚好地黏在他怀里,静了半晌,忽然唤他:“萧直。” “嗯?” “我今日是故意的。”佑和的声音不大,语气却颇认真,在黑暗中听起来尤为入心,“我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我没想过找谁,我只想跟你生孩子。” 语罢,好一瞬没有回应,就在她有些着急时,他的声音缓缓入耳:“我知道了。”他那时是被嫉妒冲昏了头,又气急了,才会控制不住自己,顾不得细想,冲动地把她带过来了,还把她…… 萧直愧疚得紧:“今日我对你太凶了,对不起,公主。” “不是你的错。”佑和体贴地道,“是我故意惹你的。” “公主往后不要胡来,可好?”想起她那不要命的举动,萧直血液骤热,心头却是一缩,“答应我。”语落,他心中隐隐担心,若这回公主不幸有了孕,可如何是好? “好。”佑和嘴上虽然应着,心里却不尽然。若是这回够幸运,那就不胡来,如若不然,那……往后还得勾引。 · 两人约莫躺了一个时辰,萧直抱着她去院里浴房洗净了身子,再遣三柳去取了外伤药来,在三柳诧异的目光中拿过药,吩咐他去传膳,随即关了房门。 佑和羞赧得紧,百般不愿,硬是拗不过他,只得由着他上药,她赧红了脸,全程都不敢睁眼瞧他。 萧直却是心疼得紧,直恨自己粗鲁莽撞。公主那般娇弱,他本该更温柔些,可他竟由着*作祟,把她折腾成那样。 便在这种自责又心疼的心情中替她抹完了药,婆子和婢女送了膳来,见公主还卧在榻上,身上裹着将军的衣裳,立时心知肚明,懂事地退出去了。 用完了晚膳,佑和便宿在了这处。第二日是萧直的休沐日,不必早起,一直到辰中,两人还窝在床上。 这还是二人第二回同榻。佑和醒来时,恍惚中瞧见近在眼前的俊脸,对上他柔溺的眸光,颇有几分迷惘,回想一瞬,才记起昨夜的一切,脸颊噌地红了。 “身子可还好?”萧直柔声关切。 佑和垂着脑袋,轻轻点头:“只是有点酸。” “今日别下榻了。”他温声道。 “啊?”佑和一愣,抬眸觑他,“没这么严重!” “我不放心。”他探手抚了抚她的鬓发,“昨夜定是累着了。” 佑和越发的不好意思了,红着脸不说话。 萧直唇角一勾,亲了亲她的额,将那颗小脑袋按到胸口。 过了一瞬,忽然听她瓮声瓮气地问:“萧直,你是不是很喜爱我?” 他一愣,继而嗯了一声。 她却像不满意似的,从他怀里退出来,盯着他的眼睛问:“有多喜爱呢?” 有多喜爱? 萧直微微蹙眉,半晌道:“我……说不上来。” 佑和水眸潋滟,凝视他低低问:“若是、若是往后我不在了,你……” “不许胡说。”他陡地变了脸色,一口堵回她,“公主不会不在。” 佑和神色顿住,秀眉蹙紧了,好一瞬才缓了脸色,轻轻道:“陆临遇说,幼时我有一回落水,是你救的我。”瞧着他眼神微露惊讶,她忽然笑了,“你怎不告诉我?” 没料到她话题转得如此之快,萧直颇有些意外,一时跟不上节奏,讷讷道:“我……” 佑和没理他,狡黠地笑问:“陆临遇还说,你很早便喜爱我了,是吗?” 眼前俊脸瞬间便红了,他眼神躲闪,别过脸,不答话。 “原来是假的啊。”佑和语气颇为落寞,“我就说嘛。” “不是假的!”他陡然转回视线,神色微急,“是真的。” 佑和心里乐开花,眉眼染笑,凑过去啄了一下他的下巴:“你为何会喜爱我啊,我只是个没用的病罐子啊!” 萧直的眼神软了,定定地望着她,连嗓音也跟着柔下来:“公主还记得吗,有一年在御花园,三皇子和安西王府的小公子欺负我,当时是你去唤了皇上来……” “什、什么?”佑和有些茫然,“你……你被三皇兄欺负过?” “公主不记得了?”萧直眼中有一分失望,“是在扶风阁旁,皇上说是公主去告诉他的。” “啊——你是说那一回!”佑和一脸恍然大悟,可是转瞬又换了惊诧之色,“那一回是你吗?我以为是……”佑和怔怔然,挠了挠脑袋,有些想不明白。 萧直脸色微滞:“你以为是谁?” “我以为是陆临遇啊!”佑和还是想不明白,“我当时听到从那头过来的两个宫侍聊天,说是陆国公府过来的小公子啊……”怎么会是萧直?萧直身手不是很好吗?怎么会被欺负? 佑和颇为惊讶,抬眸一看,萧直的脸黑了一半。 “我当时住在陆国公府。”连声音也冷了些。 “哦。”佑和还想再问,但是瞧见他神色不大好,只好作罢,谁知这时又听他道,“有一年,公主遣人送了两盒亲手做的糖饴酥到飞凤楼,还说一盒是给皇上的,另一盒是给我的,这个公主还记得吗?” “啊?”佑和大吃一惊:“当时是你在那里啊?怎么不是陆临遇?乐安在信上说那日陆临遇要进宫的呀!” 萧直的脸又黑了一层。 佑和顿时惊悟,后知后觉地捂住小嘴,垂着眸不看他。 萧直觑着她的头顶,静默了一瞬,沉着声再问:“我第一年从战场归来,皇上邀我吃酒,那时在穹音台,那一回呢?” 佑慢慢抬头,眼神闪烁地瞧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支支吾吾道:“那一回嘛……其实……” “说实话。”这声音颇有几分阴寒。 佑和一顿,喃喃道:“那一回,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是陆临遇!”他替她将话说完,倏地背过了身去,一张俊脸已经黑如锅底。 佑和一时傻了眼——这是……生气了? 不是吧? 不是说不知者不罪吗?她那时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过仔细一想,她的确也有不对,谁教她当时没有弄清楚真相,就把陆临遇当成救命恩人了…… 可是萧直已经生气了,这可怎么办? 要不……先哄哄吧? 小手缓缓移到他的手臂处,再往下,拉了拉他的大掌,软着嗓子唤他:“萧直……” 没反应。 佑和想了想,硬着头皮再唤:“驸马……” 依旧没反应。 咬咬牙,直接楼上他的腰:“夫君……”声音柔得自个儿都起鸡皮疙瘩。 竟然还是没反应。 佑和泄了气,谁知堪堪松手,却被忽然转身的他一把楼住,萧直就着唇直接吻上去,直把她吻得喘不过气才退开,冷着脸道:“不管你从前多喜爱他,往后你都得忘了。” 第50章 崇福寺拜佛 “你喝醋啦?”佑和抿笑,水润润的眼眸盯着他,果然瞧见那张俊脸转瞬染了赭色。 佑和笑出声来,眉眼弯弯,忽地探手揉了揉他的脸颊,“都红了呢。” 萧直眸色转深,绷着脸捉住她的手:“很好笑吗?” “呃……”佑和唇畔笑意一滞,担心他又生气,忙摆了副正经脸:“不好笑,一点也不好笑。”说完,还晃了晃小脑袋,端的是一副听话的乖模样。 萧直的脸色却仍未见缓和,紧抿的薄唇翕张,低沉的声音道:“方才的话,可记清楚了?” “嗯。”佑和连忙表态。 萧直很满意,将她揽过来,贴着额发亲了亲。 · 次日,佑和进宫面圣,颇费了一番口舌,才说服明德帝不再追究落水一事。当日下晌,佑和拜托陆临遇弄的助孕方子和药便送了过来。虽然萧直当时不在府里,但佑和还是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好在陆临遇这事办得甚好,东西是夹在一个超大食盒里送进倚月轩的,东苑外头的人只晓得是陆国公夫人有心,差人送了些吃食过来,谁也没有怀疑。 但这事自然是瞒不过秋昙的。对小莲花,尚能糊弄糊弄,秋昙心思细腻,对佑和公主的事向来上心,是以佑和也不瞒她,收到东西后,便老老实实地交代了,毕竟往后总得有人替她煎这药,没法子做到密不透风,只要别传到萧直耳朵里去就好了。 秋昙起初不同意,担心乱服药对公主身子不好。虽然她也期盼公主和驸马早得麟儿,但和公主的身体健康比起来,其他的都是次要的。佑和好一番说服,才教她相信这方子性温,不会伤身,她才应了。 虽然已经和萧直圆了房,但佑和也晓得这种事一回就成的概率很低,多来点保障总是好的,是以便从这日开始服药调理体质,心中寻思着何时再算计萧直一回。 岁除之日,佑和主动提出要同萧直一道入宗祠拜祭,萧直颇惊讶,眸光灼灼觑她半晌,才含笑点了头。 将军府人丁稀落,萧直素来也是不讲究的,是以从前每回过年也很简单,今年却是不同了,府里突然多了佑和公主,且近些日子公主和将军的感情越来越好,往年冷冷清清的府邸似乎也跟着热闹温暖了,大伙儿都颇有精神,桃符、爆竹皆早早备好,大厨房也开始折腾些工序复杂的年食,例如鱼肉糕之类的。可惜,两位主子除夜却不是在将军府过的。 热闹的宫宴一直进行到子时,子时之后还有傩舞可看。佑和虽有些困倦,心情却颇好,若不是萧直一直阻着,她还想和乐安多拼几杯屠苏酒,可萧直总是担心她累着,子时一至便向明德帝请辞,将她准备守岁到天明的打算扼杀于襁褓中。 这一夜,他们宿在安阳宫。 有一阵子没有回宫住过,佑和躺在自个儿的罗帐锦榻上,感慨颇多,迟迟难以入睡,在萧直怀里翻来覆去,最后摇着他的手臂央他说故事听。 萧直这辈子看的最多的便是兵书,哪里能说出故事来,是以一听她这要求,便有些傻,磨蹭许久,只开了个头:“从前……” 佑和左等右等,也没听到他口中蹦出第三个字来,心中立时了然,也不难为他,寻思一瞬,便道:“那咱们聊天儿吧。” “公主想聊什么?”低柔的嗓音贴着她的头顶传来。 佑和沉默地想了想,缓缓问道:“你说……人死了会去哪里?” 语落便感觉到萧直的身子僵了僵。 “……别说那个字。”他的声音似乎有一丝恐慌。 “只是聊天啊。”佑和不以为意,轻声问道,“你信不信死而复生这种事?” “不信。”他忽然摸到她的手,紧紧扣上。 佑和心头一动,嗓子有些堵,静了半晌,低低道:“我信。人死了,魂魄会到另一个地方,然后以另一个身份继续活下去,这也算死而复生。”这说的,正是她自己的经历。 “那没有意义。”他道,“不一样了。” “可那也是活着啊,不会觉得好一点吗?”她贴在他厚实的胸膛,听得见他闷重的心跳一声一声钻入耳里。 “不会。” 佑和:“……” 扯了扯嘴角,佑和往他怀里缩了缩:“没意思,连聊天也不会,我不同你说了。” 萧直没再言语,只将她抱得紧了些。 · 在宫里留了两日,佑和便与萧直回了将军府。 正值开年,各处宴局颇多,佑和体弱乃是众所周知之事,因此她倒是能推脱不去,但萧直毕竟是后辈,一些亲王府和朝中老臣家送来的帖子,到底是要露个面的,是以端月之初,萧直鲜少留在府中。 佑和心里也理解,不曾多说什么。她近日一直按太医院新换的方子调养,感觉身体好了不少,便寻思着去崇福寺一趟。自那回遇刺脱险之后,秋昙便提过要去崇福寺,那时佑和并不在意。现下却不同了,求子念头强烈,她觉得去寺里诚心拜个菩萨也是保险之举。 晓得萧直近日应酬多,佑和决定找乐安相陪。 谁知,信还没送过去,乐安自个儿跑上门来了,来时,却是红着眼睛的。 佑和听她转着泪珠儿倾诉了一遭,才晓得了其中缘由。 原来左怀恩和孙尚书的嫡女定了亲。 不用说,她这堂妹又失恋了。 佑和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安抚了半日,乐安的情绪才稳下来。 乐安郡主已过了十四岁的生辰,就快到及笄之年了,考虑亲事也不算早。可她偏偏没个定性,又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暗恋历史颇长,却从没开口对谁表白过,旁人只当她是个大喇喇的小郡主,哪里会想到她那些个女儿家心思。 不过在佑和看来,乐安那些胎死腹中的暗恋压根就不能作数,那种情感连她当初对陆临遇的心思都及不上,绝对算不上真正的思慕之情。 认真盯着乐安红红的眼圈望了一会儿,佑和叹了一口气,决定是时候点拨一番了,现下的她可是个有经验的。 谁知,佑和费了一堆口水也没能把乐安点通,反而被乐安绕来绕去,把她自己都绕进去了,佑和只好作罢,想起去崇福寺的事,便对乐安提了。 乐安当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一听可以出门玩,立即一扫情伤的沮丧,换了副精神抖擞的模样。两人一商量,便将日子定在端月初六。 当夜,萧直回来,佑和将这事同他一说,他却不大放心,提出要陪她去。佑和苦劝无果,只得由着他。谁知,到了初六,宫里却来了旨,明德帝宣萧直进宫,是以萧直不得不放弃原本的决定,打算多派些人手护送她,但佑和坚持要轻车简行,加上乐安在一旁再三撺掇,他只得同意,但还是安排了几个得力的府兵打扮成寻常家仆的样子暗中保护,又仔细对佑和嘱咐一番,佑和一一点头应了,才得以顺利出门。 除了车夫,一行共七人,佑和、乐安和秋昙坐在马车里,余下四个府兵骑马护在两边。 崇福寺并不太远,马车行了一个时辰左右便到了。在京城佛寺中,崇福寺算个有名的盛寺,香客常年不断,如今又是端月,前来上香拜佛的人本就多于寻常时候,现下更是人头攒动。 佑和从前不曾来过,仅是听闻过崇福寺的声名,是以对一切都不熟,任由乐安带着。 在人山人海中绕了好半天,才进到殿内,对着菩萨许完愿后,佑和也没忘跟菩萨求两张平安符,毕竟来一趟不容易,多捞点才不亏。 做完正经事,乐安又领着佑和在崇福寺里逛了一圈,待到离开时,已是晌午时分。 马车行到重华大街,乐安提出去凤澜楼吃一顿,佑和欣然同意,于是一行人便在凤澜楼门口停下。佑和怕萧直担心,便遣了一个府兵先行回府送口信,这才安心落座。 乐安出门机会多,整个重华大街她都十分熟悉,这凤澜楼更是来了多回,对这里的招牌菜一清二楚,不一瞬,便叫了满满一桌佳肴,外加一坛桃花酿。这桃花酿是凤澜楼的招牌酒之一,因它酒性柔,正合女客口味,是以颇受女孩子喜爱。 佑和早早便听乐安提过,现下见酒菜上桌,兴致颇高,不顾秋昙劝阻,执意与乐安推杯换盏,一转眼,便喝了三杯,脸颊明显红了一圈,恰如桃花。 两个姑娘家说说笑笑,喝得好不尽兴,佑和夹起一箸菜,正欲入口,目光却在不经意间瞥到楼梯处的一个身影,视线忽地定住不动了。 第51章 风流的代价 “姐姐?”乐安拿五根纤秀的细指伸到佑和面前晃了晃,“你瞧什么呢?” 佑和蹙眉转过脸,眼神惘惘的,觑了乐安一眼,忽地起身:“我下楼透口气,你先吃。” “哎——姐姐!” 乐安一愣间,佑和已拔足跑到楼梯口,蹬蹬蹬下了楼。 倒是秋昙反应更快,匆匆忙忙跟上去。 “哎,这……这怎么回事?”突然被丢下,乐安摸不着头脑,她一个人哪有心思再吃,于是便快速结帐,跟着下楼追过去。 候在凤澜楼外的三个府兵一见佑和公主急步奔出,还以为出了何事,连忙上前,却见公主神情紧张地在站在凤澜楼门口转目四顾,看神情倒像在寻找什么人。 “夫人?”为首的一个府兵急步走近,躬身问道,“可是有何吩咐?” 佑和收回四处张望的视线,微微蹙眉,“你们方才可瞧见一个男人?他穿着鸦青色的袍子,大概……大概和你们家将军一般高,不……兴许要矮一些。”佑和语速颇急,声音却不大。 三个府兵一迳摇头:“属下不曾注意。”他们今日的任务是保护公主,眼里关注的自然是公主,岂会注意旁人,更何况,还是个男人。不过,他们倒是有些好奇,是谁能让公主亲自追出门寻找?还有,这事回去要不要禀告将军? 没有问出线索,佑和眉眼凝得越发严肃。这时,秋昙和乐安一前一后追上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乐安跑得急,扒着佑和的胳膊一边喘气一边问。 佑和回过神,眸光闪烁,含糊搪塞道:“没什么,我瞧错了人。” 乐安“哦”了一声,没再多问,秋昙却能瞧出佑和公主脸色没有先前那般轻松,却也不好开口探询。 帐已经结了,现下再回去吃也没意思,再者,佑和现下也没了心思,便提出回府,乐安也无意见。 谁知,马车行到半途,路过栖雁馆,却撞见吊诡的一幕。 · 公主的马车只在栖雁馆前停了一瞬,马夫得了命令后,迅速扬鞭催马。 只是,这会儿辘辘前行马车里已经不是三个人。 车厢里,乐安郡主一手掩鼻,一手轻轻扇着,不时嫌恶地朝坐在对面的男人睇去冷眼,憋了半晌,终于喘不过气,这才松开小手,对着窗口猛力呼吸两下,待到转回头时,脸色越发不善,冲着佑和公主和秋昙皱眉道:“你们怎么忍得住?” 秋昙抿口一笑,没有说话。 佑和觑一眼坐在车壁一角的男人,忍下笑意,耐心安抚乐安:“陆大人也不容易,你再忍会儿。” “哼,”乐安冷哼,讥诮的口吻毫无遮掩,“真是稀奇,我还是第一回瞧见这种事,世人皆赞陆相才貌双全、惊才风逸、风流倜傥……今日果真教人开了眼,我总算晓得什么叫作风、流、才、子!” “乐安!”佑和瞪她。 “本来就是嘛!我又没乱说!”乐安不以为然,说罢示威般地睃了陆临遇一眼。 被乐安嫌弃了一路,陆临遇却不以为忤,对上她讥嘲的视线,仅是挑了挑眉,俊美面容漾起淡笑:“早闻乐安郡主利齿能牙,陆某有幸,今日倒是见识了。” “你——”乐安俏脸变色,死瞪他一眼,转头不满地看向佑和,“现下无事了,姐姐还让他坐在这里做甚么,真要让脂粉味把我们熏死吗?” 说得也太夸张了吧?佑和无奈道,“这不是顺路吗?送陆大人回去也无妨。” “什么?还要送他回去?”乐安难以接受,“他一个大男人,与我们同乘一车,本来就不对了,你还要送他回去……”说着,越发怨念,“他不是有腿有脚吗?” “陆大人跳窗时不是伤到脚了?”佑和虽然晓得乐安素来不喜脂粉味,但现下当着人家的面这样嫌恶未免太过失礼,不由地皱了眉头。 乐安没了话说,心中忿忿,斜眼望了陆临遇一眼,嘟囔着:“那也是他自找的……逛窑子就逛窑子呗,还玩跳窗?没那好功夫,装什么贞洁烈男,真好笑……” 这声音虽不大,但马车里的几个人可全都听见了。 秋昙想笑,却不敢,只能死死憋住。 佑和闻言却冷了脸,瑞王妃早逝,瑞王又是个工作狂,从前对闺女照顾不多,乐安的性子打小就没被管好,姑娘家的礼数也不大在意,时常口无遮拦,现下这话说得越发不入耳了,她是姐姐,出口训诫也合情理,“乐安,不得无礼!” 见佑和脸色不好看,乐安识相地乖乖闭嘴,但心里却有些不服气,别过脸捂住口鼻,以行动表示自己对那个满身脂粉味的陆相爷的厌恶。 “乐安不知事,还望陆大人莫要介怀。”毕竟是自家姐妹,佑和自然要表示一下歉意。 “公主言重了,”陆临遇大度一笑,桃花眼清湛如潭,“今日确是微臣失礼,幸得公主与郡主搭救,甚是感激,”说罢,眸光微移,在乐安身上停驻,淡朱薄唇缓缓翘起,“郡主说得不错,微臣这浑身脂粉味的确难闻,只是目下别无他法,只能烦请郡主再忍耐一阵了,改日微臣再备薄礼,定向郡主赔罪。” “哼。”乐安不接话,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谁稀罕他赔罪了,真讨厌! 想着想着,乐安的眉头又皱紧了,真是不明白,怎么这浑身香味的男人比那臭男人还要难闻?今日被熏了这么久,也不晓得夜里会不会浑身起疹子…… 佑和无奈地摇头,正要开口,忽然听得外头马夫勒马收缰的声音,正疑惑,便觉马车停了。 “将军!” 一听这声音,车厢里四人都有些惊讶。 倒是陆临遇反应快,撩开车壁小帘,透过窗口冲萧直打招呼,“阿直!” 他眼眸含笑,朱唇咧开,一口白牙亮亮灿灿,却看得萧直面露惊愕,转瞬俊脸便黑下来,“你怎会在?公主呢?” 话音未落,长身已从马背一跃而下,上前掀开车前帷幕。 “萧直!”佑和一见他,眼露惊喜,“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一问一答间,他的眸光已将马车瞟了个遍,最后落在陆临遇脸上不动,面无表情道,“下来。” 佑和看出萧直脸色不善,心中暗道不好,瞧他这模样,定是又要喝醋了,连忙解释:“陆大人脚受伤了,我们是在路上碰见的!” 萧直目光一顿,瞥向陆临遇的脚:“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风流不成蚀把米呗!”乐安见缝插针,讽刺得不留余地,直到被佑和捏了捏腕子才悻悻住口。 陆临遇摆摆手,讪讪然道:“一时不察,被璃郡王和永陵侯坑了,真没想到,那个栖颜馆乌烟瘴气,我半途夺窗而逃,不想低估了那楼高……唉,实在晦气,不提也罢,好在遇到公主,否则我这个瘸子恐怕难以逃出火坑,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好好跟你学那轻身功夫……”说罢,摇摇头,一脸悔不当初的模样。 原本还想博得兄弟同情一把,谁知萧直闻言脸色却更加难看:“你去那种地方?” “陆大人是被迫的。”佑和好心代陆临遇解释,谁知这话不是雪中送炭,却是火上浇油外加引火烧身,萧直眸光一转,直直觑着她,“公主不必为他说话。” 佑和自然没有忽视他目中薄怒,心虚地垂首敛眸,乖乖“哦”了一声。 一旁的乐安看呆了,真没想到,她的佑和姐姐如今完全被萧直驯得服服帖帖,乖得跟匹听话的小马儿一样!这难道就是爱情的魔力?还是……成了亲的女人都变成这样?这也太、太可怜了…… 惊讶的不只有乐安,陆临遇也有些意外,诧异地望了佑和一眼,再看向萧直时目光已经变得饶有兴味。 萧直懒得理他眼中暧昧不明的意味,一足踏上马车前板,大掌伸到佑和面前。 佑和疑惑不明地觑着他,转瞬反应过来,恰巧瞧见秋昙一脸暧昧地望着她,登时红了脸,急忙将手放入萧直掌中,随他出了车厢。 萧直将佑和抱下马车,回身吩咐车夫:“送郡主和陆大人回去。” “什么啊?”乐安不满的声音立即从车厢蹦出来,“我要和佑和姐姐一起!这车里难闻死了,我……” “郡主……”秋昙凑近了,含笑低声,“就让公主和驸马单独走吧。” 乐安一愣,灵眸眨了眨,转瞬心领神会,心中虽不满,却也晓得人家夫妻两个甜甜蜜蜜把家还,她确实不好跑去当那大灯笼,这才息了声,只好把满心怨念发泄到陆临遇身上,眸子睁得大大的,死死瞪他。 陆临遇嘴角挂着笑,仿佛没有瞧见她似的,好心情地拉开窗口小帘,望见萧直已将佑和公主抱上马背。 第52章 不易长相守 人来人往的街上,墨驹驮着两人,行得悠然而散漫。 佑和身后是萧直的胸膛,温暖厚实,一日比一日更教她贪恋。他的长臂环在她身侧,一掌握着她的手,一掌拿着缰绳。这样的姿势让人颇有安全感。 下晌的街市依旧繁忙,周遭市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吸引了许多路人,也携获了佑和好奇的目光,马背上的她坐得很不安分,一时望望左边,一时瞅瞅右边。萧直只看见怀里那颗戴着蓝色兜帽的小脑袋扭过来别过去,忙得不亦乐乎。 “想下马去看看吗?”温沉的声音贴耳传入,佑和愣了一下,旋即扭过脑袋回身望过来,清亮的眸子透出毫不掩饰的惊讶,“你不生气啦?” 自打她被带出马车,与他单独乘马,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开始变得怪怪的。萧直虽然一句重话也没说,但佑和不是傻子,不会感觉不到他心里不爽。现下他主动开口,委实让她意外,也有一丝惊喜——跟她说话,就代表不生气了吧? 萧直闻言,脸庞微微一红,拉住缰,抿唇觑她一瞬,方低声道:“在公主心里,我是个心胸狭窄的小气鬼吗?” 诶?这……要说实话吗? 佑和神色僵住,长睫翕了翕,俄而眼眸一弯,笑意浮上秀颊,“怎么会?谁不知道,萧大将军是沙场大丈夫,心怀宽广,有如江川瀚海,胸襟辽阔,恰似远袤平原,这还不算,你还深明大义、温柔体贴、宽容大度……” “好了。”萧直探掌捏了捏她白净净的脸颊,黑眸明亮耀眼,眼梢笑意飞扬,“我今日才晓得,原来我娶了一只小马屁精。” 他嗓音醇厚温柔,眸中映了细碎的日光,让他整个人都柔煦了,佑和惊讶于他说出的话,水眸微瞠,转瞬咯咯地笑出声,想不到他也会说玩笑了,真是难得。 她看着他的眼睛,笑吟吟问道:“那萧大将军喜欢小马屁精吗?” “明知故问。”他亦笑着答。 佑和心满意足,笑得很开怀,小脸十足像朵灿烂的粉白芙蓉。 “那边有一间珑玉斋,去瞧瞧?”萧直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话题。 “卖玉饰的吗?”佑和瞥了瞥对面那家门面雅致的铺子。 “嗯,珠宝首饰都有,有时也能瞧见难得一见的古玉。” 佑和惊讶:“你这么清楚?”说着,暧昧的目光投向他,“是从前给哪个姑娘买过吧?” 萧直无奈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只是陪临遇去过,他喜欢收藏古玉。” “哦。”佑和虚应一声,转而目露调侃,语气故作委屈,“你的从前全被陆临遇占了,我连一丁点儿位置都没有,如今你还总是喝他的醋,我可真冤……” 萧直:“……” “我说笑的。”佑和秀眉一扬,嘿嘿笑了两声,转而一本正经道:“抱我下马。” 萧直无语,听话地将公主大人抱下了马背。 在珑玉斋溜了一圈,佑和瞧中了一只玉簪,又为乐安挑了一对镯子,为萧直和明德帝各选了一枚系璧,四样物什选好后,萧直便交代店家送至将军府找管家拿账。 出了珑玉斋,萧直又带佑和去其他铺子逛了逛,佑和从前并没有这样的机会,现下兴致颇好,对什么都感兴趣,连道旁的小摊也不放过,不过她只是东瞧西看,并没有想买的意愿,倒是萧直一直看着她,但凡她多看了几眼的小玩意儿,他都掏银子要下了,连一只普通的扎花风车也没落下。遇到卖糕点吃食的,佑和便眼馋,不用萧直说,她自个儿也想要,于是又东挑西买要了一堆。 到最后,一个不小的粗麻袋几乎都要装满了,好在有马儿可以驮着。 夫妻两个一路聊着天儿,不急不缓,马儿散步一般沿着护城河走了几圈,待到日头渐弱,萧直突然问佑和想不想看夕落。 佑和是什么人?面对这种问题,压根想也不用想,首先便要惊喜地笑出声来。和喜爱的人一起看落日,这是多美的事,佑和几乎不敢相信萧直这样的人也能冒出这种浪漫的提议,这多难得啊。所以,她打死也不会拒绝的。 萧直带着佑和一路行至平云湖。 正值落日时分,金乌已渐西沉,天际残阳如火,霞光灿烂。 平云湖畔地势开阔,虽未入春,万物尚未复苏,入眼皆是枯草死木,但有那得天独厚的平云湖绿镜一般嵌在阔地上,本就是一道绝好的风景,而此刻,那波光粼粼的湖面映着夕阳晚霞,水光随着落日霞光微微荡漾,端的是一湖安闲平静,意境甚美矣。 佑和坐在马背上,看着眼前美景,一时呆怔,仿佛突然间晓得了亲眼目睹“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是什么感觉。 真没想到,萧直这个木头一样的男人竟然会晓得这样的地方,委实教人惊讶得合不拢嘴。 佑和又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出过几回门,这种天然美景至今只在书里见到过,现下置身其境,难免心潮澎湃,只晓得呆呆地看着,半晌也没说一句话。直到萧直要抱她下马,她才回过神来。 湖畔枯草又厚又软,萧直解下氅披铺在草上,两人就地坐下。 佑和偎在萧直怀里。眼中是落日美景,身边是心爱的夫君,这种感觉太好,隐约间竟让她觉得有那么一丝不真实。 见她许久都不说话,萧直心觉奇怪,轻声道:“公主累了?” 佑和摇摇头,转过脑袋看他,清润的双眸透出满足的笑意:“这里好美,我喜欢。” 萧直也笑:“早知公主这么喜欢,我便早些带你来。” “你怎晓得这个地方?”佑和想了想,道,“是在校场瞎逛的时候发现的吗?” 萧直摇摇头,眸光微顿,继而缓缓道:“幼时我爹带我来过。” 佑和“哦”了一声,却听萧直又道,“爹说,娘亲也喜欢这里。” 佑和目光凝住,盯着他的脸,轻声问道:“你想你爹娘了?他们很早就走了,你是不是觉得很孤单?” 萧直有一瞬没有说话,轻轻将她揽紧,过了好一会儿,佑和才听到他幽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不孤单,我有你了。” * 从平云湖回来,天色已晚,两人在倚月轩用过膳,萧直回沁浊斋处理一些公事,佑和在倚月轩歇着。秋昙端来熬好的药,见小莲花和青桃退下后,压低了声音对佑和道:“公主,这药服了快十日了,奴婢想着不如断几日,这样一日不停,奴婢担心公主的身子。” 佑和听不进这话,只无所谓地说道:“我近来无恙啊,你不必担心,这药就得连着吃,我底子差,再不吃得勤一些,这辈子也别指望能给萧直生孩子了!” 秋昙没再说话,却不由地皱了眉头,心里觉得公主现下明显是太过心急了。她虽然没有经验,却也听宫里的老嬷嬷们说起过,怀孩子这种事得天时地利人和,就算不能三样都做到,怎么着也不能像公主这样连蒙带瞒的吧?毕竟,这事总归是要驸马配合的。公主这样私自服药,到时若是教驸马晓得,指不定夫妻两人会闹成什么样子呢! 想着想着,秋昙叹了一口气,心里越发的担忧。 佑和不以然,心里琢磨的却是多服几日药就再去寻个机会把萧直办了。 不过,现下得了空,她胡乱想着,又陡地想起了另一桩事,心不由地沉了沉。她坐在暖榻上思来想去,足足发呆半个时辰,仍是没法说服自己安下心来,可是这事她自个儿一时间也寻思不出结果,琢磨了一瞬,便起了身,吩咐秋昙去取斗篷。 她要去西苑找萧直。 到了沁浊斋门外,正好遇见三柳从里头出来。见了她,三柳连忙行礼。 佑和心中着急,只随意摆了摆手,随即问道:“将军还在忙着?” “回公主,将军现下刚处理完公事,这会儿在看书。” 佑和点点头,让他退下,自己走到门口,抬手敲了敲,贴着门唤萧直的名字。 音一落,便听见屋里的脚步声,很快,门开了,萧直微微惊讶地将她拉进屋:“夜里这么冷,公主怎跑来了?” “我有事同你说。”佑和拉下斗篷的兜帽,抬眸望向他,眼神有一丝焦急,“我白日便想告诉你的,可又怕是我弄错了,我方才想了许久,总是难以安心,这才过来找你。” “什么事?”见她面露急色,萧直的脸色也严肃了。 “我今日似乎看见了恪皇兄。”佑和声音压得低低的,说完话,眸珠紧张地盯着他。 萧直脸色陡变,明显被她的话惊到了。 “公主……”他迟疑地唤了一声,浓眉皱起,“恪王爷已经……” “我晓得。”佑和打断他的话,“所以我才不敢确信。” “你在何处看见的?”萧直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问道。 佑和忙把今日在凤澜楼瞧见的情况告诉了他。萧直听完后,面露讶异,想了一会儿,才道:“公主并没有瞧见那人的脸面,而且,那时公主还小,或许是瞧错、记错了,也或许……只是巧合。” 佑和摇摇头,攀着他的手臂:“我先前也觉得是巧合,可方才反复回忆,我确信没有瞧错,你不晓得,我眼力好,记性也好,但凡是我仔细注意过的,别管过了多久,我都不会记错,别人大抵不会注意,但我认真瞧过,我第一回见恪皇兄时就觉得他的右手背很稀奇,我那时还是个小不点,刚好能瞧见他的手,我还偷偷看过好几回,他那一定是胎记,除了今日看见的那个人,我没见过有谁手背上三颗痣,还排成那个样子,没有那么巧,而且那个人走路的背影也很像恪皇兄。”佑和心里着急,说话的语速也不由自主地快了,一番话说下来,几乎没有停顿,说完了,便直直地望着萧直,期待他的判断。 虽然佑和说得有理有据,但萧直仍旧难以相信,一来佑和公主当时年幼,若是记错,也不是不可能,二来,当初恪王一事是由他和陆临遇亲自去处理的,当时他亲眼看着恪王掉下悬崖,虽然后来找到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但身形隐隐还能辨认,而且身上的衣裳、饰物也能证明身份,往坏处想,即便是有人刻意布置了尸体,也不可能那么迅速,除非是预料到恪王会在那日落下悬崖,否则时间上说不过去。但是,要说这一切都是恪王的计谋,那他也不可能以身犯险,毕竟他掉下悬崖这事是许多人亲眼目睹的,那可不是假的。是以,萧直想了半晌,也没法做出判断,倒是越想越觉得佑和弄错了的可能性更大些。 见他不说话,佑和更加着急了,催促道:“你说,恪皇兄会不会没有死?” “公主……”萧直看着她,不晓得怎么回答,若直接说他觉得是她想多了,似乎不大好,尤其是她现下的表情看起来明显对这事很在意。 佑和却等不及了,径自说出自己的担心:“若是恪皇兄没有死,那他回京来做甚么?他来报仇吗?会不会对皇兄不利?还有……还有你和陆临遇,你们俩也很危险啊。” 见她越说越严重,一脸忧虑,萧直没办法再沉默,温言安慰道:“你先别急,我明日先问问临遇,他养了很多闲人,有一些善于打探的,我让他派人暗中查一查,这样可好?” 佑和心里发乱,一事也说不出怎么做,只能点头。这时,她忽然想起白日里求来的平安符,连忙从衣裳里掏出来,递给萧直:“这是我今日求的,也不晓得灵不灵,你放一个在身上,另一个是给皇兄的,你明日去宫里替我带给他。” 萧直有些惊讶地接过平安符,仔细看了看,心里暖乎乎的,随即收好,揽臂将她抱到怀里:“这事交给我,别担心。” * 当夜,佑和留在了西苑,她是在萧直的怀里睡着的。可是,翌日一早醒来时,却不见萧直的身影。 过来服侍的婢女只道将军一早就出了门,只留了话让她们好好侍候公主。 佑和在御风院盥洗后,用了早膳才回的倚月轩。 午膳前,乐安过来了,吐槽完昨日和陆临遇同乘一车的不爽经历后,便陪着佑和用了午膳,两人又在园子里走了走。临走时,佑和将前一日挑好的玉镯子拿给她,乐安欢喜地拿走了。 也不晓得是不是昨日忧思太重,下晌时,佑和的旧疾居然发作了,心口疼得厉害。喝了药后,没有等到萧直回来,她就昏睡过去了。 这一睡,便睡过了三日。本以为再醒来时,就能瞧见萧直,谁知连萧直的影子也没有看到。 还是从秋昙口中得知,近日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宫里不断传来急召,萧直想在她身边守着,都没法做到,有时萧直刚从军卫赶回来,堪堪过来瞧了她一眼,就有圣旨传来,甚至于有时大半夜也会有宫侍突然到来,直接就把萧直领走。最不对劲的是,这回她生病,皇兄明明晓得了,居然连头也没露,只派了孙喜来探她的情况。 秋昙说这些话时,一脸焦色,语气明显忐忑不安,听得旧疾堪堪转好的佑和也跟着忐忑不安,只盼着萧直快些回来,好让她问个清楚,这样万事不知的感觉委实不好。隐隐地,她又想起发病前同萧直说的那件事,心里越发忧愁了,该不会真和恪皇兄有关吧? 待见上萧直的面时,已经是深夜。 一见他进屋,佑和眼眸一亮,随即便有了动作,撑着手臂起身。 “别乱动。”萧直浓眉紧蹙,快速上前,将她的瘦肩按住,“躺着。” “我没事了。”佑和急急地道,“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萧直愣了一下,眼神微微躲闪,随即语气淡然地回答,可他深陷的眼窝却显示了他近日的疲惫。 “你别瞒我。”佑和更不安了,目光焦灼地觑着他,“你瞧起来很累,近日在忙什么?朝中出了何事?”顿了顿,忽然记起什么,脸上浮现一丝惊慌,“还是……还是恪皇兄真的……” “跟恪王无关。”萧直抚了抚她乌黑的长发,迟疑了一会儿,方道,“是西宛又不安分了,近来频频进犯,偏偏安西王也选在这档子上挑衅,朝臣意见不一,这几日吵得厉害。” “安西王?”佑和惊住,若说西宛进犯,她尚能理解,毕竟西宛不安分惯了,隔两年便要闹腾一回,但安西王怎会选在这时候?照理说,这一两年,皇兄对安西王忍让得紧,并没有什么漏洞可以让他抓,他怎会等不及了? “安西王该不会是要动真格起事了吧?”佑和担心不已。 萧直摇摇头:“目下仍不清楚,是以朝中才格外不稳,有几位老臣帮着安西王说话,道是不应急于用兵,附议者不少,但据临遇推测,安西王这回动作颇大,大抵与从前不同。” “皇兄如何想?”这种局势,佑和最担心的当然是她的皇兄。 “皇上亦是千头万绪,近日连召阁臣议事,暂无定论。” 见佑和脸色沉了,萧直有些后悔同她说这些,但是他也晓得,这事瞒不住她,与其让她胡思乱想,不如早早地坦白交代了。 佑和默然良久,忽地抬眸,眼神忧切:“萧直,会不会很快就要打仗了?” 萧直微微怔了一下,想了想,缓缓点头:“或许没几日就有圣旨下达。” 佑和没有再问,盯着他望了一会儿,目光忧伤得紧,萧直心里一疼,抱她入怀:“不要担心,这些事总会解决的,公主保重自己的身子便好。” 怀里的人没有应声,只有那颗小脑袋轻轻点了点。 * 接下来的几日,萧直仍是忙得不可开交,佑和想见他一回都不容易,他每日回来得晚,夜里来瞧她时,她已经睡了,早上她还未醒,他已经走了。 这一回发病后,太医又调整了方子,佑和每日变着法儿地吃药,秋昙不放心,又跑来问那助孕药的事。她不说还好,她一提,佑和又失落了。 自打萧直说了朝中的事,她每日心中惴惴,已经好几日没想过生孩子的大事了。如今已经不同以往了,时局动荡,若是皇兄下了旨,定了主意要战,萧直必定要出征,这事佑和想到就忧伤。她这身体一时好一时坏,反反复复没个准头,萧直离京打战,她还不晓得能不能活到他回来,如此想来,这生孩子的事越拖越没谱,该早早办了,可是,如今萧直忙成这样,她还跑去勾引他生孩子,怎么想怎么不对…… 佑和心头纷乱,不由长叹一声,惊觉自个儿如今越发的纠结了,登时忧伤又甚。 又过了两日,终于有消息传来。 明德帝最终采纳了陆临遇的意见——暂与西宛和谈,全力解决内乱。 这番旨意一下,必然有朝臣不赞同,不过明德帝决心已定,其他的意见都给压了下去。 若要佑和说,她也觉得陆临遇的想法最合适。现下内忧外患,无论怎么选择都有令人诟病之处。 与安西王比,西宛倒还好解决一些,这些年来,西宛时不时皮痒一回,非要过来摸摸大盛的老虎屁股,每回都一个德行,两国实力差距如何,两国自个儿心里都是清楚的,西宛国主也没有笨到那个地步,他就是有那个心想吞下大盛,也没那么大的肚皮能装得了,吃不到也就算了,若是入了嘴噎死了可就不值当了,无非是想弄些动作出来试探试探,大约是瞅着半年前大盛才跟北狄打了一仗,国力受了些亏损,而大盛明德帝据说又是个不爱打架的,素来本着能不打就不打的念头,是以现下便赶着来捞点甜头了,若是大盛主动谈和,那总得给出点诚意嘛,西宛想要的无非就是在两国互市一事上占些便宜,要不就是欺盼两国联个姻,如此便能在其他几国之中炫耀一把,那啥“国际地位”也能得到提升嘛! 想清楚这一层,佑和也不担心西宛那头弄出多厉害的幺蛾子。 真正麻烦的是安西王,这是积患,且祸起萧墙,杀伤力不可小觑。虽然这动静起得出人意料,但安西王陈曜既然赶在外敌骚扰之际挑事,打的是什么歪主意,并不难猜,无非就是卑鄙的趁火打劫。这回,恐怕不是挑衅那么简单,八成是铁了心,只不过,没想到的是,他竟真能狠着心把自个儿最宠爱的闺女和外孙女儿撂下不管。 细细一想,佑和便觉得这也不难理解,若是陈曜真想着法子同皇兄开口要把那几位血肉亲人都接回去,必然会引起朝廷警惕,打草惊蛇是不可避免的,哪能像现在这般先发制人,把整个西北五道都大清洗了呢?如此看来,安西王这回是真认真了。 只是,这小打小闹了好多年的安西王为何变得如此果敢聪明了?难道新换了军师不成? 这日,萧直难得的没有在深夜回府。 佑和特意将晚膳时间调得晚了,终于等得他一起用膳。 虽是同桌而食,但是两人各有心事,全程交谈寥寥。 残膳撤下后,佑和唤萧直去涤心斋坐坐。趁着这会儿,两人才说了一些话,不过说来说去都离不开家国大事,说到末了,佑和脸色不大好看,一副忧心模样,任萧直怎么安慰,她的眉心仍是锁着的。 她心里清楚,照这趋势,萧直出征是板上钉钉的事。安西王既然能霸着西北五道,必然不是小鱼小虾,仗一打起来,死人是不可避免的,这一点先不提,单是想想萧直要去打这仗,佑和心里就已够不安定的了,不是她怀疑萧直的实力,只是安西王麾下多精兵良将,这是她早有耳闻的,此番对峙起来,朝廷也捞不着多少便宜。内战本就是个自损的事情。 想来想去,都教人头疼。 夜里,萧直过来倚月轩歇宿。自佑和那第一回得逞后,两人虽保持着分居两苑的旧态,但也偶尔串着榻同卧,佑和倒是想过两人搬到一处住,但想起萧直自那回后仍是坚持不碰她,后来每回同榻他只是抱她亲她,忍得不甚容易,她也不好开口提这事。 想起两人可能不久后就要分别了,佑和忍不住鼻酸,一个劲地往萧直怀里挤。 萧直不是瞎子,她这几日惶然若失的模样,他皆看在眼里。从前每回出征,从不会有现下这般复杂的感觉。那时他不过是孤家寡人,要打仗便去了,哪怕今日得令今日就走都行,岂会想到有一日有个心爱的妻子为他忧心忡忡,这滋味既教人舒服,又教人不舒服。他不愿让她担心牵挂,可是却晓得,这事他做不了主。 他能做的,也只是将怀里的人儿抱得更紧一些。 黑暗中,佑和突然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那声音虽然很轻,可是在这寂静的黑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她将脑袋搁在萧直臂弯里,瓮瓮的声音唤道:“萧直。”只唤了这一声,便没有了话。 萧直心弦一动,轻轻揉着她的手,低着声:“别多想了,睡吧。” “我睡不着。”她很老实地说道,“我担心。” “我知道。”他的手掌摸到她的侧颊,轻轻摩挲着,忽的移到她的唇。 佑和感觉到唇上的手指温柔的抚了一会,随即,热息贴近,他凑上来,亲了她。 佑和才不会矜持,立即启唇迎合,与他呼息相缠,唇舌交抵。没一瞬,两个人的身子都热起来。 不晓得萧直是不是也想起两人就要分开的事,他突然变得比以往都要热情,亲着亲着便越发用力,没多久就把佑和亲出了感觉来,她身上绵绵无力,香息滚烫,当然,萧直自己打一开始就有了反应,而且,现下那反应越发的明显了。 佑和窝在他怀里,身子本来就贴着他,自然感觉到他那处从始至终的变化。 照以往经验,佑和估摸着他八成又该闭口退开不亲了,于是她搂紧他的腰,硬是死贴着他,一面不断地回亲他,一面脱他衣裳。 出人意料的是,萧直并没有退避,反而越吻越入心,情动难耐时,连她的小衫也褪了,沿着她的肩一路亲吻着。 佑和受到了莫大的鼓励,原本心中还犹疑不定,担心他事后又说她胡来,现下全没了后顾之忧,只任由自己溺于其中。 衣裳尽褪后,无需佑和主导,萧直这回主动有了动作。只是,佑和没想到的是,萧直这货竟然深藏不露,也不晓得是不是上次那磕磕绊绊的第一回让他触类旁通了,总之佑和觉得他技术大有精进,热唇亲得她浑身酥软,大掌也格外的放肆,将她揉来捏去,折腾得她没一会儿就软成了水,身上香汗淋漓,忍不住轻轻低吟,浑浑噩噩间感觉他热热的掌往下抚着,慢慢贴到了她那处,佑和惊栗不已,异样的感觉如潮而来,她几乎难以抵挡,没一瞬便只能软软地喘着气,糯糯的声音零零碎碎、断断续续地唤着他的名字。 昏昏噩噩中,感到他挺身进来了,那突然的一瞬,佑和仍有些疼,她几乎下意识要叫出声,却还是忍住了,只闷闷地嗯了一声,两人最亲密之时,他亲着她耳垂,热息不断侵袭她的嫩肤,他在她耳边喘息,又柔又哑的嗓音喃喃唤她“公主”,待她适应了,他便缓缓地动作着,过了一会儿,似乎忍不得,将她抱着压到身下,覆在她上头,动作快了。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佑和晕乎地浑身虚软之际,终于感觉到身子一烫,萧直没了动作,唇却贴着她颈窝,喘着粗息。 不晓得为何,佑和心中忽然百感交集,眼窝热乎乎的,她努力抬手摸了摸,竟然一片湿辘辘的。 她的泪珠子沿着脸颊滚下来,滑到了萧直的脸上。 萧直慌了,摸到她脸上,指尖一片温湿,吓了一跳,方才的旖旎情思一瞬间跑得无影无踪,他哑声唤她,问她怎么了,问是不是弄痛了她,佑和一句话也没说,小手摸到他的宽额,唇瓣贴上去,湿湿的泪水顺着脸颊落下,烫了一下他的额头。 萧直不晓得说话了,只用手掌抚着她脸颊的泪水,她滚一颗泪珠子,他就摸上去擦掉一颗,过了好一瞬,他才低低道:“别哭了。” “我不想哭的,可是不晓得怎么了。”佑和的声音执拗又任性,萧直却听得心头酸疼。 “公主……”他迟疑着唤他。 “你别叫我公主,往后都别叫。”佑和吸了吸鼻子,忽然道。 萧直一怔,替她抚泪的大掌顿了顿,“那、那叫什么?” “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萧直好一瞬没转过弯来,原本以为她不高兴了,可是听她的声音,又不出一丝怒气,倒是柔声细语的,很是甜糯。 愣了一会儿,他才讷讷然启口,语气不大自在:“佑、佑和?” 她轻轻“嗯”了一声。 萧直心下软成一团,贴在她耳畔,忍不住又叫:“佑和。” 佑和却不搭理他了,不晓得在想些什么,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你说,我肚子里会不会已经有你的孩子了?” 话音一落,便感觉到身旁男人的身体明显地僵住了。 “公……佑、佑和?”果然,连声音也有些发颤了。 佑和不想吓他,只是心里忍不住想起了这个,不由地心生期盼,可她也晓得,这事对她来说,是梦想成真,可是对萧直来说,恐怕是个打击,是以,她只能装作失望的样子,故意用闷闷的语气自嘲道:“我就是瞎想想,太医都说很难,哪这么容易呢!唉,你大可以放心啊。” 话是这样说,可她提到了这个,萧直就忍不住担心,想着想着又开始自责,觉得自己自制力越发的差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萧直正这般想着,哪里晓得,没过两日,他便听得一个噩耗。 第53章 挨揍的陆相 这日傍晚,秋昙将熬好的药端到房里,佑和道想吃甜糕,秋昙便将药放下,转身去小厨房蒸甜糕。 等到汤药凉了一些,佑和端起药碗便饮,谁知才喝了半口,忽听外头一阵急步,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房门被一道猛力推开,萧直的身影从门口踏入,正惊讶着,却见他几步跨过来,大掌夺过她手里的药碗,忽地举高,紧接着便听“砰”的一声响,屋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整碗浓稠的汤药这会儿全在地上流淌着,和了一地的碎瓷片,尚有几丝若有若无的热气缓缓绕着。 佑和被这突然的动静惊得一颤,呆呆望着地上那一片狼藉,转而缓缓抬头,惊愕的目光投向面前那个脸色铁青的男人。 对上他冒着火的阴鸷黑眸,佑和神思忽地清明,脑袋登时一炸,顾不得去想他怎会知晓,一时间全然没了主意,只下意识地要逃,遂拔足往屋外跑,可惜她的动作慢了一步,萧直长身一挡,她便撞到他胸膛,此时想要再退,更是失了时机,瘦弱的肩膀轻轻松松地被他的两只手牢牢捉住,小小的身体就这般困在他臂弯里。 自知逃脱不掉,佑和只能认命,连垂死挣扎都不曾尝试,乖乖缩肩垂首,眼珠子死死盯着自个儿的脚尖,死活不抬头。 可是,即便她的脑袋低得都快抵到自个儿胸脯了,也依然躲不过头顶那两道几乎把她烧着的目光。 萧直的眉心皱出了好几道山峦,他胸口鼓胀,不只是怒气,还有些别的什么,但他现下没那工夫也没那心情去想,他要十分努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对着她乱吼乱叫。 他没有开口咆哮,佑和也晓得他现下心情有多不好,因为她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他的手捏得疼极了。 “何时开始的?” 他阴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其中的怒意虽然已被他竭力压制,可是听在佑和耳里,仍然有些吓人。 她的小脑袋动了动,依旧没敢抬头,磨蹭半晌,才用蚊蝇般的声音回答道:“有、有一旬了。” “一旬?!”萧直身子一颤,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铁青的脸瞬间就白了。 感觉到锁握着肩膀的大掌松了松,佑和有些惊讶地抬头,便瞧见萧直浓眉紧蹙,脸色白惨惨的,难看极了。 “你、你没事吧?”佑和一惊,担忧地望着他,“你脸色苍白,瞧起来跟生病了似的!”说着,左肩从他掌下挣出来,踮足探臂去摸他额头,仿佛忘了自个儿现下的处境。 小手堪堪碰上他的额,便被他一把捉住。 “你……”她的视线怔怔移至那双黑眸,见那里头怒意又现,她陡地反应过来,原来他脸色差成这样,是被她气的啊…… 殊不知,她这无辜的模样,更激怒了萧直。 她看上去,仿佛完全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事,不晓得这样做会有多严重的后果,不晓得他为何这样急怒,也不晓得他心里有多害怕。 她怎可以这样? 萧直胸口气得发疼,眼神不自觉地燃了火,冷戾阴翳。 他正欲启口,却见她小脸一白,跟着迅速垂下脑袋。 他气极反笑,冷冷的声音一字一字道:“你想害死自己,还是想害死我?” 佑和愣了,不晓得他何出此言,懵然抬眸辩解:“你说什么?我没想害你啊。” “你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不是在折磨我?” “我……”佑和呆怔着,不晓得如何接话,萧直用那种复杂的眼神将她望着,他眸光里的情绪让她看得闹心,喉头好似被什么梗着,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口,突然间,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坏事,该被拖出去砍了,再扔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屋子里安静极了,静了好半晌,佑和瓮声道:“我没有不爱惜自己。你晓得,我好惜命的。” “你便是这样爱惜的?”萧直偏过脸庞,视线瞥向地上的药渣。 “我……”佑和窘迫地顿了顿,声音越发低了,“我只是想给你生个孩子,而且……这药不伤身。” “你……”萧直额角抽跳,只道了一字便紧紧抿住唇,咬紧牙关,他想平心静气,却发觉好难做到,尤其是在看见她还是这副不知错的模样后,那股怒气更是在四肢百骸中咆哮着。若不是心中仍心疼她身子弱,他真想将她、将她…… 将她怎么样呢? 还能将她打一顿吗?他能狠得了心,那才有鬼了。 便是她身体再好,他亦是舍不得动她一根头发的。 萧直突然泄了气,满眼凌厉之色变成了无可奈何。 可是他的心底,始终涌动着一股难以抒发的怒气啊。偏偏不能对她发泄,这感觉颇难受。 他双眸深沉,静默地盯着她看。 这种气氛教佑和浑身都不自在。他明明很生气,她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他接下来劈头盖脸的训斥,可是他却突然这般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让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萧直……”她垂在身侧的双手揪着衣裙,鼓起勇气试探着喊他。 萧直却不应声,幽幽地望了她好一会儿,忽地脚步一旋,攥着拳头匆匆迈步出了门。 咦? 佑和傻了眼:这就完啦? 她还以为有一场大风暴呢! 佑和哪里会想到,萧直费足了劲儿把心里那大风暴死死憋着,硬是坚持到出了倚月轩。 随他一起出倚月轩的,是被叫过去问话的秋昙。 秋昙瞧见他一脸阴霾,吓了一大跳,待到了倚月轩外,听得他口中问出的话,她的双膝登时软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忙不迭地请罪。 萧直没那闲心听她请罪,寒着脸问道:“方子和药是怎么弄来的? 秋昙愣了愣,不晓得该不该说,萧直却并不给她迟疑的机会,见她磨蹭,不耐烦地斥道:“公主不知事,私自服药,你身为奴婢,该当何罪,心里清楚,如今还想包庇什么?” 秋昙惊得身子一颤,忙叩首:“奴婢不敢,那是、是陆国公府上送来的。” 萧直怔然,转瞬心中便明白了,登时怒火更炽。 陆临遇! 秋昙偷眼瞧了瞧,望见驸马大人的脸已经明显黑掉了,。 她瞥了瞥驸马大人那两只捏得咔咔作响的拳头,隐隐觉得那位陆大人可能要倒霉了…… * 申时末,陆临遇跨出瑞王府的大门。他今日下晌与瑞王有约,堪堪谈完了与西宛和谈一事,现下一身轻松,难得地长吁了一口气,步履轻快地朝前走着。 谁晓得,一匹骏马忽地从前方疾驰而来,在他面前停下。 陆临遇一见马背上的人,俊美白净的脸上绽开一抹灿烂的笑:“萧将军不会是特意来接本相的吧?” 萧直不仅没有答话,甚至连瞥都没瞥他一眼,他身手利落地跃下马背,从马背上抽下一纸袋物什,大步走到陆临遇跟前,二话不说,果断干脆地将手中的袋子砸过去了。 陆临遇目光突凛,立即闪头躲开,两手接住袭来的袋子,墨黑的长眉一拧:“你犯何毛病?”语落,低眸一看,那张好看的脸立即变了颜色。 不过,陆临遇到底是一国相爷,端端样子这种事于他做来游刃有余,是以他很快敛了眼中讶异之色,勾着唇明知故问:“阿直,这是何意?” “你装什么?”萧直的怒气本就憋了许久,现下见他亦是这副不知错的无谓状,登时怒火狂烧,忍无可忍,直接对着那张祸国殃民的俊脸砸了一拳。 这一拳出得突然,且陆临遇压根没有想到萧直会对他动手,是以他完全没有防备,生生受下了这一拳,整个人被揍得往后一个趔趄,手中的纸袋子落到地上,里头的药材洒了一地,还有一张揉烂的方子从袋子里滚出来。 待陆临遇稳住身子时,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上已经多了一大块瑕疵—— 萧直那一拳正好打在他的左侧嘴角,那处立即红了,陆临遇摇了摇脑袋,待神思清明之时,便觉口中腥甜,他拿长指往唇边一抹,手指便沾上了几星黏腻的血。 萧直冷眼觑凝他,目中火光不灭,方才发狠揍人的拳头现下仍是攥得紧紧的,仿佛随时都要再补一拳。 陆临遇瞥了一眼手上刺眼的猩红色,复而抬眸,桃花眼中意味不明,幽幽地看着萧直,忽而哂然一笑,浅朱色的唇微微扯开,眸眼皆弯,虽然唇角多了块显眼的新伤,但却没有遮蔽他的风华。 “萧大将军身手果然了得!”他淡淡地笑,目中并不见恼色,“现下可消了气?” 萧直不应他的话,只怒声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公主胡闹,你便同她一道胡闹吗?”语落,他黑眸一缩,一字一顿道:“你真教我失望!” “是吗?”陆临遇敛了笑,长眉微乎其微地挑了挑,幽幽道,“阿直,你爱公主吗?” 萧直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面露不耐:“你明知故问!” 陆临遇哂笑:“是,我是明知故问,我若不知你的心意,当初便不会帮你娶得她,但是,阿直,我今日问你一句,若当年没有我和陛下的那个赌约,你这一辈子敢对公主剖明心意吗?” 萧直眸光一颤,脸色变了几变,半晌,别开脸道:“你问这个做甚么,现下我已经娶了她。” “是,她如今是你的妻子了,可你是否将她当过你的妻子?”陆临遇目光平和,语声却渐渐冷冽,他并不等萧直的答案,兀自说下去,“你并没有,你每日小心翼翼,拿她当个易碎的小娃娃,你爱着护着,可你却不去管她心里在想什么,她真正想要什么,阿直,你从前懦弱,现下自私!” “我没有!”萧直神色陡变,俊容泛青。 “你有没有,你心里清楚,”陆临遇扬唇,面上微露笑意,“你想把她留着,想让她好好活着,你却不在意,她以怎样的方式活着,你更不在意,相比忐忑不安地护着一条薄命,她更愿意要什么。” 说到此处,陆临遇微微垂眸,顿了顿,复又道,“她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属于你们两个的骨血,即便她真的活不过大限,她亦觉得这是值得的,相反,你如今这般拘着她,安排着她的生命,容我说句残忍的话,若她当真命薄,待得弥留之时,你想,她会不会遗憾得紧?” 第54章 郡主想得美 一驾藤黄盖顶的马车从远处辘辘行来。马车里坐着的,是从永陵侯府串门回来的乐安郡主。 乐安郡主今日穿的是一身鹅黄色的冬裙,这颜色粉嫩娇俏,与她颇为相衬。然而,她现下倚靠在马车后壁上,明丽可人的俏脸现下露出罕见的沉重之色,柳眉颦蹙,朱唇微微鼓着,失神的目光虚虚地盯着前头的车帷,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一阵急速的马蹄声,将她从沉思中拽回。 乐安探身往前,伸手掀开车帷一角,便听外头的马车夫禀道:“郡主,是萧将军。” 萧直? 乐安柳眉几不可察地拧了拧,心中有一丝恐慌:难不成他也跑来找父王表明立场了? 就在她心思微转的这档子上,萧直一人一骑,从马车边上飞驰而过,他的视线看也未看这边,只留下马蹄践踏而起的尘土兀自飞扬。 奇了怪了,她这个姐夫今日怎么目中无人呢? 乐安有些诧异地回头,略带不满地目光追着远去的身影,小嘴撅得更高了。 “再快些。”对车夫吩咐了一句,她便缩回了车厢里。 谁知,没行多久,忽又听外头车夫的声音传来:“郡主,前头似乎是陆大人。” “什么?”车厢里的乐安一个抖擞,立刻掀开车帷朝外头看,前头道上一个黎袍男子阔步走来,正是陆临遇无疑。 他也来找父王? 乐安心中咯噔一跳,突然间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人人都说陆相机敏善谋,天子最为倚重,乐安现下将这话一想,登时越发不安了—— 换个路子想,不就是说他陆临遇放的屁,哦不,是说的话在皇帝哥哥面前最管用吗? 一念至此,乐安脸色霍地一沉,这下惨了,上回她出言不逊,把他讽刺得够呛,他若是逮着这个机会公报私仇,那她岂不是死翘翘了? 不行不行,她绝不能坐以待毙,至少得做些什么! “停下,快停下!”娇嗓一声低喝,马车夫惊得一愣,连忙拉缰伫马。 待得马车堪堪停稳,乐安提裙出了车厢,双足轻灵一蹦,便落到地面。 这时,迎面而来的陆临遇似乎也认出了她,步履微微一顿,随即继续朝前走来。 乐安站在马车旁,心中稍稍盘算了一遍,便迈步朝他走去。 两人相隔丈余远时,陆临遇大大方方地对她施礼。 乐安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瞧见他一边侧颊红红紫紫,唇边还有未拭尽的血丝。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盯着他的唇角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几遍,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被人打啦?” “咳咳……”陆临遇忽然干咳两声,长指摸了摸自个儿伤处,容色淡淡地望着乐安,一本正经地回道,“方才一时不慎,摔了一跤。” “呃……”乐安眸珠眨了眨,有些不大相信地问道,“摔成这样?” 见她表情夸张,陆临遇眉梢微动,忽然走近两步,清朗的嗓音压得极低,“真的……有那么难看?” “呃,这……”乐安错愕地怔了一下,似乎对两人之间突然拉近的距离有一丝不适应,过了好一会儿,那小巧的唇方扯开一抹讨好的笑,清亮的眸子迎视着他,“其实……其实也没有那么难看啦。” 陆离遇皱了皱眉,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郡主今日似乎……有些奇怪。” 乐安心下微惊,忙掩饰地往后退开一步,假假地清了清嗓子,正经道:“陆相爷瞧错了吧,本郡主今日十分正常。” 陆临遇不置可否,下意识地牵唇,谁知一不留心扯到了受伤的唇角,登时疼得蹙紧了眉。 他那张脸本是俊美无俦,现下却被萧直那一拳头糟蹋了一大块,瞧起来颇教人觉得可惜。 只不过乐安现下没那心思可怜他,她将陆临遇吃痛的表情看在眼里,眼珠子溜溜一转,不声不响地掏出自个儿的绢帕,一脸和善地递给他:“陆相爷,你嘴角还有血迹呢,这个借你擦擦。” 陆临遇的目光越发的惊奇,盯着乐安瞧了一瞬,忽然淡声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微臣惶恐。” 你惶恐个屁! 乐安望着陆临遇老神在在的虚伪嘴脸,心中啐了一口,但这话她自然不能说出口,是以她仍是温柔甜美地将他望着,细白的小手拈着手绢儿,杵在他眼前,也不说话,只拿那一双美丽无辜的眼睛觑着他。 夕阳的余晖笼在她身上,将那白嫩细腻的脸蛋染了一层暖融融的光,让她整个人显得安静俏美,连她脸颊细小的绒毛都跟着可爱起来。 一番对峙下来,熬不住的倒是陆临遇。 想他从前遇到的对手各种各样,卑鄙的、无耻的、蛮横无理的、城府深沉的,无论是哪一类,他皆能应付自如,游刃有余,虽然大多是男人,但女人也不是没有,就连陆皎那种难缠的女人,也是不敢随意招惹他的,没想到现下却被一个未到及笄之年的小郡主瞧得心绪不稳,委实太过诡异。她若像上回那般,瞧他不顺眼,便坦白直率地张口嘲讽奚落,他倒不会在意,可她现下突然一改旧态,这般安静乖巧地盯着他看,他却不自在了。 两人对视一阵,陆临遇微不可察地偏开了视线,但他面上仍是一派淡然自得,全然瞧不出一丝可疑之色,温声慢语:“郡主美意,微臣心领,但微臣万万不敢污了郡主的帕子,还请郡主收回。” 语落,却见乐安郡主毫无动作,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陆临遇心中忽地有些烦乱。大抵是嘴角还疼得紧,不想跟一个小丫头在这儿耗费光阴吧。他这样想着,便抬手扯过了她手里的帕子,淡淡然地抹上受伤的嘴角,拿下来时,那雪白的丝帕上头已经沾了零星的血迹。 “多谢郡主。”他微微一笑,将手中绢帕塞回她掌中,抬足便走。 没迈几步,便闻身后清脆如铃的声音喊道:“陆相爷不晓得知恩图报么?” 她话音一落,果然见前头那个修颀的黎色身影停住了。 陆临遇顿足,眸睫翕了翕,回过身来,唇角挟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说吧。” 乐安闻言,面色一喜,柳眉欢喜地扬了扬,小鹿一样欢快地跑到他跟前:“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吗?” “郡主想得美。”陆临遇含笑睨了她一眼,缓缓道,“一不伤天害理,二不祸国殃民,三不连累本相,如此方可。” “绝不,我保证。”乐安一脸严地竖起四根葱指,“只是举口之劳,只需你动动嘴皮子就成。” “郡主请说。”桃花眼中掠过一丝疑惑。 乐安抿了抿唇,一脸慎重地问道:“我听闻近日皇帝哥哥正在选一位郡主,据说要送到西宛去和亲,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陆临遇眸光微动。 “那、那我拜托你千万别让皇帝哥哥选上我,好不好?”乐安期盼的目光紧紧盯着他。 陆临遇明显怔了一下,转瞬眉眼皆动,温煦的目光凝视着乐安,柔声道:“郡主何以认为自己会是和亲人选呢?” 没有料到他问这个,乐安愣了愣,十分自然地道:“我是郡主啊,要选一个郡主去,我自然也在备选之列喽!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不清楚?” “本相自然清楚,不清楚的人似乎是郡主吧!”陆临遇笑眯眯地望着她。 乐安被他的笑弄得浑身发毛:“你、你什么意思?” “郡主有所不知,选择和亲人选并非如此简单,选出来的郡主是要送到西宛做王妃的,虽然皇室内郡主人数不多,但那不表示谁都有机会得此殊荣,毕竟和亲乃是关系两国和睦的大事,此次要选出的和亲对象须得是样样拔尖的郡主,德容工貌缺一不可。”说到此处,陆临遇的目光将乐安从上到下逡巡了一遍,笑了笑,道,“若乐安郡主是在担心自己中选,依本相看,郡主实是多虑了。” 一番话说罢,乐安听得愣了神,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登时气极,好看的眼眸倏地瞪起来:“陆临遇,你、你……” 她捉着绢帕的纤手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陆临遇却朗声笑起,桃花眼中气韵绝伦,临走前,竟还十分自得地抽走了乐安手中的绢帕:“这帕子脏了,还是让臣拿去扔了吧,改日微臣再还郡主一块干净的。” “陆临遇,你是个讨厌鬼!”乐安气恼地冲已经走远的男人背影怒声大吼。 第55章 生孩子的事 佑和已经在御风院的寰宸堂中坐了许久。 现下戌时将过,萧直还没有回来。 自萧直离开后,秋昙很老实地把话全都招了,没过多久,小莲花和青桃也跑过来伏地请罪,道是她们两人先前不小心听得公主与秋昙说话,今日去大厨房取食材时闲聊间没有留神,说漏了嘴,这才传到了驸马耳中。 佑和虽然气恼,但并未处罚她们,既然萧直已经晓得了,她现下再来追究这事也于事无补。 佑和听闻萧直将那药方和未服完的药全都拿走了,便猜测他应是去找陆临遇兴师问罪,她想起当初说好不会连累陆临遇,结果还是露了消息,不免有些歉疚,只好暗暗为陆临遇祈祷,期盼他巧舌如簧,得以自保。 佑和不是没有想过,萧直知晓这事之后会暴怒,可是她并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晓得了,白日他生气的样子她仍记得很清晰。她想,她这回大抵是真的把他气着了。 可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没有对她说什么重话,他仍是舍不得骂她的。 想着想着,佑和心里不由得发堵,越发觉得自己把萧直欺负了。他若是真对着她来一顿劈头盖脸的怒斥,她大抵还要安心一些。 她忽然越发的着急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就算是去骂陆临遇了,这个时候也该骂完了吧? 还是,他还在生她的气,不想回来,不想看见她吗?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堂外赵松的声音传来:“将军。” 佑和霍地站起身,原本撑在桌上的手肘不慎扫到一旁的杯盏,精致的白瓷盏滚落地面,立刻碎成了好多片。 外头的人显然听到了堂内的动静。 佑和一抬眸,便望见萧直的身影葱忙迈进来,赵松跟在他身后。 “伤着没有?”他几步跨到她跟前,目光扫了扫地上的碎瓷,皱眉打量着她。 佑和摇头,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对上她的目光,他有一瞬的愣怔,随即微微偏开脸庞。 赵松见此情景,已经去外头喊仆婢过来收拾。 “萧直……”佑和轻轻唤他,移步走近,主动牵住他的大掌。 萧直眸子幽幽的,看向她的目光复杂不明,他的视线从她秀气白净的脸庞移到握着他长指的小手,便在佑和惶惶不安之时,忽地反握住她:“过来。” 佑和被萧直牵着,随他出了寰宸堂。 萧直将她带到自己房里,关上门后,便上前抱住她。 佑和颇有些莫名其妙,心中很惊诧,却又不敢多问,只因她觉得现下自己瞧不明白他的心情。 好一瞬,屋子里一片寂静,他只是沉默地将她搂在怀里,唇瓣轻轻贴着她头顶发漩。 过了好久,佑和才听得他忽然低声道:“对不起。” 这下佑和当真糊涂了,明明惹他生气的人是她呀,他同她道什么歉?他哪里对不起她啦? 这男人怎么了? 难不成陆临遇巧舌如簧,不仅把自个儿的罪责推得干干净净,还顺便帮她洗白了?不是吧…… 佑和身子挣了挣,他顺势松了手,低眸看她。 佑和也吃惊地看着他,眸中不掩讶异。 “你不气我了?”佑和试探着问道。 “还气。”他唇瓣微动。 “啊?”佑和眸珠瞪大,转瞬目中光芒黯了黯,垂下脑袋,撇撇嘴道,“那你道歉做甚么?” “没什么。“他幽幽答道,目中神色微微变幻,随即牵起她的手,捏在掌中,觑着她的眼睛道,“往后你还乱服药吗?” “不服了。”佑和乖乖地答。 萧直满意地“嗯”了一声,默然一刹,道:“我们顺其自然。” 佑和愣住:“什么顺其自然?” 萧直俊颊慢慢泛红,微微移开视线,道:“生孩子的事。” 佑和惊诧不已,不敢相信地望着他,转瞬眸中喜色炸开:“萧直,你答应啦?” 他不大自在地微微点头,随即肃容警告:“但你不能再胡乱服药。” “你是说,只要我不服药,你就不会忍着不碰我,若是我自己怀上了孩子,那我们就要他,是不是?”她急切地确认。 望着她欢喜雀跃的小脸,萧直心头滋味莫名,低低地应了声“嗯”,顿了顿,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若是没有怀上,那就算了,以后都不许再服那种药,知道么?” “嗯。”佑和连连点头,脸上喜色不减。 虽然佑和心中很好奇萧直怎么会突然让步,但她还是懂得见好就收,忍着没有多问。 只是,佑和没想到的是,萧直说的那些没几日就变成了空话—— 他忙得压根没有时间履行诺言。 毕竟,在家国大事面前,生孩子这种私人小事理当让道。 佑和虽然有些急躁,但也没法子。 很快,她心里就被另一件事占据了,全然顾不得这个了。 因为,明德帝的旨意终于下来了,萧直要离京了。 端月二十四,送去西宛的和亲人选定了,是励王府的洛云郡主,佑和的另一位堂妹。明德帝特擢封其为平晟公主,送亲的日子就定在二月初六,送嫁的仪仗队由左相陆临遇亲自领金翎卫相护,以示大盛天子对此次两国联姻的重视。 乐安过来告知这一消息时,带着一股侥幸的意味,颇有些后怕地道:“听闻西宛一时冷一时热,食物也难吃,洛云姐姐可真可怜哪,都怪那个西宛,他们自己家里没女人么,真是讨厌……” 佑和坐在她对面,盯着面前小几上的暗纹,不置可否。 她的心情有些复杂,想起从前皇兄赐婚时,她心中一千一百个不愿意,现下却已经同萧直心意相通,若是那时她没有嫁给萧直,现下被送去和亲的理应是她,这样算起来,洛云郡主倒是顶了她的缺,代替她去为国求和了,这感觉怎不复杂啊。仔细想来,她那个皇兄也就是千方百计地疼着她,对别的姊姊妹妹倒是没一点怜惜的,去别国和亲这种事,但凡是个姑娘,多是害怕不愿的,可是真若轮到了自己头上,谁又有一点说话的权利呢? 佑和不由地低低叹息。 乐安瞥瞥她,也跟着叹息一声。 两人一时无言。 * 陆临遇出发的日子是二月初六,萧直离京的日子比他晚两日。 二月初四这日,明德帝邀他们二人往穹音台吃酒。 萧直戌时初入宫,恰巧在宫门口望见从北司过来的陆临遇。 自那日被揍了一拳后,陆临遇与萧直各自忙着,算一算,这期间竟才碰过两回,且皆有旁人在场,他们并无交流。 萧直立在原处,望着陆临遇渐渐走近。 陆临遇走到宫门口,萧直正要说话,却见陆临遇觑他一眼,转而折身往宫里走,仿佛没有看见他似的。 萧直微愣,随即大步跟上,走到陆临遇身侧时,迟疑着唤了他一声:“临遇。” 陆临遇并不搭理他,一迳朝前走着。 “临遇,”萧直皱了皱眉,“那日是我冲动,我不该对你动手。” 陆临遇总算有了反应,他侧首睨了萧直一眼,忽地弯唇:“本相瞧不出萧大将军此言之诚意。” “临遇……”萧直为难地凝了眸,“我让你揍两拳。” “谁要揍你?”陆临遇白了他一眼,微微昂首,朝着穹音台的方向努努唇,“稍后自罚三杯。” “好。”萧直一口答应。 君臣三人在穹音台饮至深夜,萧直回府时已近子时。 他简单洗浴完,来到倚月轩。 这些日子他回来得很迟,前几日皆宿在御风院,不晓得为何,今夜他尤其想她,这才过来了。 萧直安静地上了榻,动作轻柔地将睡着的佑和搂到怀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暖香,他顿觉心里安定了许多,寻着她的额头亲了亲,这才安心睡去。 翌日清晨,佑和在他怀里醒来,恍惚中竟以为自个儿在做梦。 他们已经有好几日没有一同睡了。 佑和抬眸望着近在眼前的俊朗脸庞,忽然探手轻轻地摸上去,纤细柔软的指轻轻地描摹着他的眉眼,一双水眸中尽是毫不掩饰的留恋。 葱指缓缓移到他的鼻梁,再往下,抚到那两片紧抿的唇上,她身子微微上挪,抬头啄了啄他露出短短青髭的下巴。 薄唇渐渐往上移,正欲贴上他的唇时,陡地见到他闭阖的眼眸忽地睁开。 她惊得一愕,转而连忙低头缩脑,那模样仿佛是做坏事被抓了现行的小贼,紧张又心虚。 “佑和。”他启口唤她,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 “嗯。”她闷声应着,眼睛却并不看她。 “我今日不必出去。”他温声道。 她惊讶地抬眼看他:“真的?” 他眉眼弯了弯,唇上挂着笑:“这么欢喜?” 佑和红了脸,却还是轻轻点头。 他笑意更深,沙哑的嗓子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贴上她的耳低低问:“那佑和想做些什么?” 佑和微微一愣,对上他微带谑意的暧昧目光,耳根蓦地一热。 他好笑地瞧着她,忽然低低笑出声,在她不满地鼓起嘴巴时,毫不犹豫地咬上来。 第56章 别后日犹长 秋昙走到房门口,听见屋里头的动静,先是一愕,随即便意识到什么,从脸颊到脖子根瞬间全红了个透,连忙转身就走。走到半途,恰好碰上端着盥洗盆盂的小莲花,她赶忙上前,把人赶回去了。 一头雾水的小莲花弄不清状况,一路追着秋昙问。 秋昙红着脸瞪她,直到最后被她缠得不耐烦了,才隐晦地说了两句。小莲花脑袋钝得厉害,琢磨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居然也难得的红了脸。 “秋昙姐姐,你说咱儿是不是很快就要有小主子啦?”小莲花一脸期待地问道。 听她这话,秋昙也很高兴:“咱们公主这阵子费了不少心思,总该有些用的!” 小莲花连连点头。 一直磨蹭到辰时末,萧直和佑和才起来。 盥洗时,对上秋昙和小莲花微带暧昧的笑容,佑和颇有些不好意思,偷眼去看萧直,却见他的侧颊和耳朵也泛了淡淡的红晕,她瞧着有些想笑,方才的不自在顿时跑得无影无踪了。她家夫君面皮比她还薄,可真有意思。 两人一道用过早膳,便去了涤心斋。 还在榻上时,佑和便起了心思,想画下萧直的样子,她便将这想法对萧直说了,萧直虽然有些惊讶,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到底是允了她。 进了涤心斋,佑和让萧直坐在几案前,她自己则坐在书桌旁,取了纸笔便对着他画起来。 萧直全程都很配合,几乎保持着最初的坐姿没动。 佑和画得颇用心。其实萧直的样子早就在她的心里了,就是不看着他,她也能栩栩如生地画出来。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完工。 佑和搁下笔,唤萧直过去看。 萧直走到桌旁,还未仔细去看画上的自己,便先瞧见佑和取出自己的小印,蘸了印泥,欲往画上按。 萧直眉头一皱,不由自主地伸手捉住她纤细的腕子。 佑和讶异地抬头:“怎么了?” 萧直拿过她手里的玉印,翻过来一看,果然还是那几个字——竹禺公子。 他的脸突然就沉了。 佑和有些莫名其妙,伸手欲从他手里取回印,萧直却将手一抬,没让她够到。 “我得敲个印啊。”佑和目光奇怪地看着他,“我的印有什么好看的?” “不要这个。”萧直看着她,声音有些低沉。 佑和一愣:“为何不要?这是我的画儿,敲我的私印有什么不对吗?” 萧直仍然没有把印章给他,只是拿长指在那画儿的一角点了点:“你在这里写上‘佑和’便是了。” “啊?”佑和怔了怔,看着他不大高兴的神色,越发觉得莫名其妙。 萧直黑眸微敛,幽幽道:“往后都不要再用这印章。” “为什么?”佑和不明白萧直在想什么,盖个章而已,他为何连这事也要管?而且,看他的表情,似乎不怎么高兴。 可是,萧直却不答话,只是将那玉印攥到手心,打定主意不再还给她了。 佑和看他这样,一时傻了眼,转瞬灵光乍现,陡地想到了什么,忽然有些明白了他在闹什么别扭,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萧直没有那么机灵,不可能瞧出来。 但是,他现下这副样子,委实太不正常,她看不大懂,只能往那处想,这样一想,她不由地心虚起来。 见他盯着画像不吭声,她便有些紧张,探手拽了拽他的衣袖。 萧直微微侧首,瞥了她一眼,见她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染了绯色,水眸期期艾艾地望着他。 “萧直……”她声音温柔,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萧直心里一下子软了,可是他捏了捏手心的印章,还是觉得某一处微微膈应。 佑和有些着急,想了想,犹犹豫豫道:“你……你是因为那印章上的字么?” “你说呢?”他沉着脸,只轻轻挑了挑墨黑的浓眉。 “呃……”佑和一时结舌,顿了顿,才缓缓道,“你、你不要听我解释一下吗?” 萧直眸光动了动,淡淡道:“解释吧。” 他还真是干脆啊。佑和心中叹道,面上却仍是一副可怜兮兮而又诚诚恳恳的模样。 微微踌躇了一瞬,她大大方方道:“你晓得,那时我以为我喜爱陆临遇,是以取字号时随手便从他的名字中取了两个字,后来用得久了,便不大记得这个缘由了,只把它当普通的私印用着,我并没有其他的心思。” 说完这番话,见萧直无动于衷,佑和又急了,拽着他的袖子摇了摇:“你能别喝他的醋了吗?我都这么喜爱你了,你怎么还是不信我呢?”说着,又状似无奈的叹了声,“唉。” “你再说一遍。”他觑着她,眼睛里亮晶晶的。 “什么再说一遍?”佑和愣了愣。 萧直勾了勾唇角:“你说你喜爱我。” “我是喜爱你啊。”她这话接得理所当然,脸不红心不跳。 萧直弯了唇,满意的样子仿佛讨到糖吃的孩童。 佑和总算明白他在高兴什么了。 真是幼稚。她好笑地白了他一眼,撇撇嘴道,“那你能把印还给我了吗?” 萧直捏着印,摩挲了几下,递给她时似乎仍有些不情愿。 佑和没理他,拿过印就敲上去了。 两人在书斋窝了半日,用过午膳,歇了晌,萧直便骑马带又和出去走了走。 如今正值初春,外边微微有些春意,两人随处逛了逛,随后又去了平云湖,到了傍晚才回来。 这般安静平和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陆临遇一行离京后,很快便到了萧直离开的日子。 二月初七这夜,佑和睡得颇不安稳,她将萧直抱得紧紧的,一想起他就要走了,心里便惶然不安,难过得紧。 而萧直也对她不甚放心,零零碎碎叮嘱了许久,一定要听她一一应了才罢休。到最后,两人相拥着迷迷糊糊睡去时,已经过了子时。 翌日一早,萧直便要出发。 然而,佑和不晓得是不是昨夜睡得太迟,竟然没有醒。 萧直有心让她多睡一会儿,是以并没有唤她,更吩咐丫鬟们别喊醒她。 等待佑和醒来,晓得萧直早已出发了,懊恼得简直想把自个儿脑袋打爆。 她原本想要送他的。没想到,却被她睡过去了。 哪有这样不称职的妻子? 她敲着自己的头,沮丧得很。 萧直走后的一整日,佑和的精神都不大好,仿佛生活突然少了好重要的一块,做什么都不欢喜。她这才惊觉自己心里对萧直有多么依恋。 就连第二日乐安过来,她心情依旧怏怏。 就这般过了几日,宫里突然来了软轿,接她回宫。 待进宫见了明德帝,佑和才晓得原来这是萧直的意思,她一个人在府里,他不放心,又怕她孤单,这才请求明德帝将佑和暂时接回宫里照顾。 佑和得知此事,不免更加想念萧直了。 好在宫里女眷多,她的皇嫂队伍浩瀚得很,每日来一个人串门,也够她消磨一些时间,至于余下的时间,她都用来想萧直了。 她回宫时什么都没多带,只把萧直送的玉玦和她给他画的画像带回来了。 在深宫里度日,感觉时间过得越发的快。 一晃眼,距离萧直离开,已经有两旬了。 佑和有时会去正清宫问消息,但并没有得到多少确切的消息,明德帝不大愿意同她说这些,只有被她缠得没法子了,才会透露一些。 佑和只晓得萧直去了西北,现下应该在利州。 先前闻得西北五道全落到安西王囊中,萧直领风旗军西行,并不能直入西北五道境内,是以暂时只能在利州踞守。 安西大军的声名如雷贯耳,佑和不可能没听闻过,是以心中才越发不安,时常为萧直担心。萧直离开前,她曾听他提到过,此次平西之战乃是按陆临遇的计划来的,朝廷的诏书早已下达,可惜朝廷的人一入五道境内便全没了消息,不用说,定是安西王的手法,是以朝廷先派风旗军打头阵,直往西北,与利州、泯州等地驻军相合,将西北五道与外孤立,截断粮道、商道,使其陷入困境。 安西王草莽出身,佑和听说过他的性子,不免担心此举会逼得他直接动手开打,若是如此,萧直的风旗军便要直接对上那支号称“铁军”的安西大军了,这怎能不让人忧心呢? 果然,惴惴不安了半个月,利州便传来了不好的消息,道是泯州城驻军中混入了奸细,夜里粮草被烧,到第二日清晨,紧邻着泯州的阴山道放了五千精兵攻城。驻于泯州城只有三个营的风旗军,陷入以少敌多的困境,勉强守住泯州城,等到利州援军赶到时,已经死伤不少。 消息传到安阳宫时,佑和正在喝茶,一不留神,杯盏就脱了手。 第57章 内乱未平时 春意渐浓之时,大盛内乱一事传遍各国。 三月初二,大盛左相陆临遇向西宛国主辞别,领金翎卫北上,至北地商州。 三月初六,征北将军穆常领两万大军西行,往西北五道进发,左相陆临遇为随军军师。 三月十六,大将军萧直率七千风旗军与安西大军一万精兵战于阴山道火神滩,灭敌六千,自损三千,夺下阴山道。 三月十八,穆常麾下大军抵达利州,依军师陆临遇之谋划,拨八千精兵援阴山道,踞守不攻。 三月二十二,穆常领八千兵马攻邕川道,安西王以四子陈韶为帅,双方战于仄山附近,相持三日,战况激烈。三月二十六,陈韶突改战略,连夜后撤十里,盘踞仄山,只守不攻。 穆常试图强攻,奈何地势于己方不利,只得依军师陆临遇之见,拔营退回利州。 此后,利州连日大雨,天气恶劣,双方皆以守代攻,互成僵持观望之势。 至此,西北尚有四道捏在安西王手中,而安西大军除去死伤,尚有五万兵力。 与西宛的纷争稍停,各方边境防守却不能松懈,是以朝廷能够随意调动的兵将并不富余,且南方今年尤为不稳,匪徒乱贼流窜,占山为王者不少,南方百姓叫苦连连,此事虽比不得谋反大乱,但值此多事之秋,若是民患不平,更会激起怨愤,在这样的情态下,大盛朝廷经不起怨愤,毕竟于大局有敝无利,是以剿匪之事亦不能拖。 陆临遇在战事上向来求稳,是以在西北盘桓了近一月之后,穆常和萧直皆有几分急躁,只有他的心态最为平和,似乎并没有为目下僵峙的境况所影响,每日在利州城打马瞎逛,夜里便来唤两位大将军吃酒。 所幸萧直和穆常都是与他相交甚深的人,两人虽心里着急,嘴上倒也不催促他,不过陪他喝酒的心思也没有,这样的内乱之时,他们两个保家卫国的武将哪里有那么宽的心? 目下西北五道中除阴山道之外,其余几道皆被朝廷的大军围在里头,大大小小统共有十座城池,虽然有些自给之力,但是毕竟居于北方,稻米粮油不如南方充沛,从前每月皆有商队往来南北之间,自战事一起,西北算是被封了个透彻,经商的人尤其惜命,且又怕事,一旦晓得打仗了,哪里还敢往西北跑,是以从前繁华的商路现下都断了。 老百姓都不是傻子,从前在安西王治下,即便和睦安稳,衣满食足,现下一瞧他们这一方霸王突然造反,城门不开了,商路不通了,首当其冲的便是商贾大户,偏偏那好几万安西大军还得他们凑份子养着,这不是给他们老百姓招罪受吗?如此没过多久,便有了民怨纷起的情状。 这番情状早就在陆临遇的预料之内。他等的便是这样的时机。 安西王盘踞西北多年,即便是个蛮王,没刻意费甚心思去笼络人心,但老百姓却是念旧的,是以初入西北便猛力开战,倒容易屈居劣势,如此对峙,消磨的不是西北大军的耐心,而是西北百姓对安西王的拥戴之心,于朝廷有利而无害。当然,如果能顺势激得好勇好胜的安西王斗心打起,那便是另一桩好处了。 果不其然,四月初六,平州有了动静,安西王陈曜分派麾下三员猛将各领八千大军,于邕川道仄山、瑢县、玉城同时出动。 瑢县毗邻阴山道,由萧直领兵迎敌,于四月初六辰时初与敌军连夜鏖战。 至于仄山与瑢县,陆临遇献策,以穆常麾下一万主力军直歼瑢县叛军,只余四千留守利州城外,全力抵御仄山敌军的进攻。 四月初六夜里子时,由安西王六子陈康所率的八千叛军被灭了大半,陈康麾下三名副将皆被俘,陈康领二千残兵败逃。 穆常遂遣四千兵马赶赴仄山相援,余下五千赶往玉城与萧直相合,两军相会后不出一个时辰便夺下玉城,遂趁胜追击,歼灭残军两千,主将罗术为萧直所俘,剩余一千残兵败将直接逃出邕川道,至此,邕川道两城尽入朝廷之手。 经此一夜,西北局势顿变,消息传到京城,忙得焦头烂额的明德帝心头总算安慰了些。 谁知,就在大家都以为平定内乱指日可待之时,突然又来了一道惊雷——豫川道节度使沈彧叛变,一朝之内举兵杀了下属四州的刺史。 这可真是个骇人的消息。若不是事实摆在眼前,说给谁听,谁都不会相信,这沈彧从前乃是探花郎出身的文武之才,为人谦逊知礼,深得明德帝爱重,半年前因为恪王一事,明德帝将颖地地方官全数换掉,豫川道节度使一职便落到沈彧头上,谁会想到捞到这个肥缺的新节度使才到职半年,就突然做出这等自毁前途之事,怎不教人瞠目? 南方宝地豫川道半年之内出了两回叛乱之事,这在大盛朝历史上,还真是头一回。便在众人仍旧惊怔不平之时,陆临遇心里却有一丝极其诡异的感觉。 自从消息传入耳中,他在一瞬的惊讶之后便陷入了沉思,一直在军帐里坐到夜里戌时,连着一个多时辰,动也不曾动一下。 萧直巡城归来,从穆常口中听得消息,亦是惊异不已,未多歇足便去帐中找陆临遇。 一进帐,便见他靠在竹榻上,双目微微闭着。 萧直一愕:这个时候,他竟然有心思睡觉? 萧直微微皱了眉头,正欲转身离开,却见他突然睁开眼睛,道:“回来得挺早啊。” 萧直不欲与他寒暄,开门见山道:“豫川道的事,穆常同我说了,你要不要回京一趟?” “我现下回京有何用?”陆临遇挑了挑眉,“皇上已派了励王往豫川道,依我看,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预计还要磨蹭些时候,才能有消息到我手上,到那时才可能瞧出些名堂来。”说到这里,陆临遇的声音顿了顿,似在思忖什么,过了一瞬,方道,“你记不记得,沈彧初入工部时,曾与恪王闹过不愉?” 没料到他话题跳得恁快,萧直一时怔忡,反应了一瞬,才道:“似乎有这么回事。” 陆临遇从竹榻上起身,负手踱步走到萧直面前,淡淡道:“咱们可能都错了。” “什么错了?”萧直一愣。 陆临遇却没有接话,他微微垂眸,长指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忽然叹了口气。 “你想到什么了?”萧直不爽他这副心中有物却不倒出来的样子。 陆临遇抬眸:“恪王一事或许根本没有解决。” 萧直微愕地睁大了黑眸,看向他的目光变了几变,忽地想起什么,脸色陡然沉了。 “临遇,”萧直唤他,一瞬间蹙紧了眉,声音微急,“有一件事我忘记同你说。” “什么?” “佑和曾说她看见了恪王。”萧直道,“在凤澜楼。” 陆临遇眸光一动:“何时?” “就在两个月前。她认出了那人手上的胎记,但并没有瞧见正面,我便以为……” 两人目光相对,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出了恍悟。但恍悟之后,便是沉重。 萧直唇瓣微蠕,讷讷道:“我以为佑和看错了……” * 四月十四。 因为这日是乐安的生辰,佑和上午就去了瑞王府,在那里待了大半日,归来时已是下晌。马车在离宫门不远的地方被人拦住了。 车外负责护送公主的禁卫军一见有人阻路,立即上前呵斥。 佑和坐在车里,听到外头动静,便对身旁的秋昙使了个眼色,待秋昙掀开前头车帷,佑和便瞧见一个小丫头跪在马车前头,模样有几分清秀,她脸上神色焦急不已,口中高声唤着“公主”。 望见她的脸,佑和吃了一惊,这不是惠太妃身边的小宫女吗? 惠太妃去慈云寺时,身边只带了两个宫女,一个嬷嬷,佑和先前去看望过两回,对这小丫头的模样有些印象。 只是,她不晓得为何这小丫头突然出现在这里。 “怎么回事?”佑和道,“你近些回话。” 那小宫女听话地起身走过来,在马车边上跪下,弱声道:“公主,太妃有急事要同公主说,特遣婢子来请公主,求公主今日务必往慈云寺一趟。” 佑和闻言微微怔住,急忙问:“出了何事?可是太妃身子抱恙?” “回公主,婢子不知,太妃仅是叮嘱婢子一定要将话带给公主,太妃说事关重大,不便传话,是以请公主移驾。” “这么严重?”佑和秀眉紧了紧,抬头望望天色,便对外头禁卫军吩咐道,“去慈云寺。” 第58章 公主失踪了 四月十四日夜,京中大乱。 戌时初,宫中禁卫军全数出动,随明德帝赶赴京郊慈云寺,将整座寺围得密不透风。 亥时初,惠太妃崩殂的消息传回宫闱,后宫登时炸开了锅。 亥时中,京师守备官接宫中急谕,当夜突开城门,京畿卫连夜出城,快骑的橐橐声几乎震惊醒了城内熟睡的人们。 右相薄昶和瑞王殷禹皆被连夜召入宫中。 丑时,正清宫承极殿仍是灯火亮堂。 殿中君臣几人面上皆是一副肃色。 须发皆白的右相薄昶苍老的声音难得的急起来:“皇上,老臣以为,公主失踪一事目下不宜宣扬。且不说此事传出去,落入有心人耳中,公主安危堪虞,倘若驸马知晓此事,想必忧心不已,今时西北局势不定,安西王仍虎视眈眈,驸马身为一军之将,岂能在此时分心?” 明德帝闻言,眉心揪得越发紧了:“薄相说得不错,但佑和现下落入恪王余孽手中,下落不明,朕尚不知孽党有何企图,目下处境被动,一个不慎,便可能致使佑和遇险,此事万分急迫,薄相可有何妙法解救公主?” “这……”薄昶沉吟片刻,审慎道,“依老臣想,若贼党急欲伤公主性命,便不会如此费心费力暗修甬道,贼人此举显然早有预谋,想必不达目的,不会对公主动手,目下当务之急便是查清贼人居心,摸到贼人窝穴,只是有一事老臣如何也想不明白,此惑牵扯后闱,老臣不敢妄言。” 明德帝心中焦急,面色有些不耐,急声道:“薄相直说无妨。” 薄昶望了望明德帝,又看看一旁的瑞王,顿了顿,问道:“老臣不明惠太妃怎会……” “她是服毒自戮。”明德帝断声截过了话头,“朕进入禅房时,她已无气息。” 薄昶与瑞王皆是一惊,原来并非皇上出的手。 可是,这事诡异得很,惠太妃既已成功帮助恪王孽党虏走公主,为何却要在这时选择自我了断? 瑞王疑惑不已地道:“惠太妃若是畏怕陛下追究,大可拿当初先帝遗诏自保,何以会选择如此结局?这手段,倒像是甘愿赴死。她既已助纣为虐,必是因恪王一事对陛下记恨,但她底在宫中生活多年,眼界心思皆不低,若那不过是一帮残支余孽,惠太妃何以认为他们能成事?她何以愿付此等代价相助?” 瑞王此言一出,明德帝和薄昶皆是一怔。 “若依皇叔所言,朕是低估了那孽党?” 瑞王颔首,神色越发沉重。 * 佑和公主在慈云寺失踪的当日,宫中被太妃崩殂的消息淹没,除了安阳宫内的人,其他人并没有多加留意,到次日一早才隐隐透出风声来,然而没过多久所有关于公主失踪的消息都被封了,对外只传道是佑和公主凤体违和,暂居宫内休息,除了太医和皇上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安阳宫,以免烦扰公主养病。就连乐安郡主听得风声,请求去安阳宫探视,皇上也没有应允。 到了四月十六,左相陆临遇的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被送进宫中,交到明德帝手上。 明德帝将将阅罢,神色大变,立即命人传谕旨,令京师至颖地的各道、州、城紧急封锁严查。 谕旨发出,明德帝当即召一众阁臣入宫商议,当日便修书陆临遇,将佑和公主失踪一事详述。事毕,立即令人将宫中存有的佑和公主画像急印多分,发至各地,另附一道急谕,令各地关口严力盘查。 很快,密函传至西北。 陆临遇拆开一看,眉间便生出了皱褶,心知先前那信函到底还是送得晚了,贼人已然先行一步。 这结果他不是没有料到,但是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去同萧直说。 所幸现下南北商路断了,这些消息几日之内还传不到西北来,陆临遇便打定主意暂时不告诉萧直。然而,事情真如他所料,南方之乱便不可小觑,现下这局势,可真教人犯愁哪! 陆临遇疲倦地闭了闭眸,再睁开眼时,便随手将信函递入烛火中焚为灰烬。 * 佑和悠悠转醒,微微发痛的眸子睁开,入眼之物皆有些模糊。 她揉了揉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眼前才慢慢清晰。 正对着视线的是亮眼的九华帐,她脑袋微微偏了偏,便觉脖子疼得厉害,待她再动手脚,便发觉不只是脖子疼,四肢各处皆酸乏不已,像是在哪颠簸了许久似的。 她一壁揉着脖颈,一臂撑着肘子坐身,转目望望四周,竟觉得脑袋越发的迷糊,头晕地紧,这里是哪儿啊?瞧起来可真陌生,慈云寺有这样的地方吗? 佑和迷惑地想着,思绪理也理不清,感觉脑袋囫囵一团,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待她在榻上坐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头没那么晕了,这时方能仔细回想。 细细一寻思,佑和脸色陡然发白。 她虽然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记起了昏睡前的事。 那时她被领进了惠太妃所在的禅房里。 惠太妃见到她来,笑得很满意,等到那两个小宫女退出房之后,惠太妃还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不知为何,看着惠太妃的笑容,她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怪异的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有些后悔没坚持把秋昙一起带进来,正是那种奇怪的不安让她比往常时候警惕了些,一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动那杯茶。 那日的惠太妃真的很奇怪,佑和越想越这么觉得。当时她问惠太妃有何事,惠太妃却没有直言回答,而是笑意吟吟地和她说起好多年前的旧事,那些事大多与佑和的父皇长兴帝有关,佑和莫名其妙地听着,听到最后,倒觉得惠太妃是在回忆自个儿青涩的初恋往事。 佑和不晓得惠太妃说了多久,总之她睡倒之前的记忆便是惠太妃坐在她面前,眼波盈盈地诉说着。她听到后来便觉得眼前发浑,脑袋发胀,不晓得何时就睡了过去。 现下想想,她似乎昏睡了许久,这很不正常,这一定和惠太妃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里,佑和心里急了,她没心思再坐下去,扶着床棱起身下榻。 谁知,她才走了两步,便听外头传来脚步声,接着便听见门外有个男人唤了一声“主子”。那声音很陌生。 佑和听得心头一跳,怔怔地伫足。 很快,门被打开了,日光从外头窜进来,佑和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睛。 待门被关上,佑和撤下手,便望见一个陌生的男人身影朝她走近。 她看着那人双手负在背后,一步步向她走过来,隐约觉得有一丝熟悉。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男人的脸,却是陌生的。 那不是一个好看的男人,他的脸庞很瘦,眉毛稀疏,眼睛却很亮,皮肤是苍白的,几乎瞧不见血色。 佑和不自觉地去估计他的年龄。 看他的模样,应当已是不惑之年。 他的模样看起来并不凶,也瞧不出威胁性,可却没来由地让人觉得紧张。 “你是何人?”佑和捏紧了手指,开口问道,声音不弱不低。 那人不答话,一迳走到近前,在她跟前立定,那双黑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佑和被他觑得发慌,心中的不安慢慢升腾。 不知瞧了多久,他缓缓启唇,幽沉的声音凉丝丝的—— “不记得我了吗?”他嘴角一扯,露出怪异的笑,“小佑和?” 第59章 居然有孕了 “你——”佑和愣了愣,水眸倏地瞪大,不敢相信地道,“你是谁?” 面前的男人幽幽笑了起来,便在佑和越发慌张之时,他突然撕掉了脸上足以乱真的□□。 面具后的那张脸乍一入眼,佑和脑中一轰,怔怔地瞠目盯着他,半晌恍然大悟般讷讷低声:“你真的没死……” “我没死,皇妹很失望吗?”殷旭倏地靠近,俯首凝着佑和,清癯俊朗的脸上毫无笑意。 佑和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看,一句话也不说。 “许久不见,皇妹连一声问候都吝于给为兄吗?”殷旭淡淡地说着,他的声音虽是轻缓的,却无端地教人不安。 “恪皇兄。”佑和轻声道,“原来太妃早就晓得你没死了。” 佑和的话音一落,殷旭的脸忽然沉了,那双漆黑的眼睛突然迸射如冷剑一般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佑和。 “我母妃崩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口,眼中的痛恨随着唇瓣的翕动渐渐喷薄。 佑和睁大了眼睛。 殷旭几乎是咬着牙对她说道:“就在你去慈云寺那日。” 佑和的手微微发着抖,费了几番心力,才得以保持思路清晰。 她望着殷旭“怎么会?”她这样问着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一个答案冒出来:八成是皇兄干的。 殷旭觑着她冷笑,并不回答她。 佑和心里慌,却还是尽力不在脸上表现出来,面上只是一脸惘惘无辜的样子。 “恪皇兄,你别难过了,我不问了。”她体贴地道。 殷旭却在这时突然出手,长指掐上她纤细的脖颈。 脖子忽然被捏住,疼痛和闷窒感瞬间袭来,佑和呼吸困难,小脸立刻刷白,弯弯的秀眉难看地皱起来。 一种本能催着佑和挣扎,但她忍着,两只手乖乖地垂着,即便目下难受至极,也始终没有抬起来去推那个掐着她的人。 过了好半晌,殷旭松了手。 佑和身子一歪,跌到地上。 她半伏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几颗泪珠子从眼里滑出来。 她喘了好一会儿,待到胸口舒坦了一些才缓缓抬头,沾着泪的小脸望着殷旭:“恪皇兄想杀我吗?” 殷旭冷笑:“杀你,比捏死一只鸟雀还容易,费不得力气。” “所以恪皇兄才不杀我,只将我掳了?”佑和抹了一把泪,“恪皇兄想做甚么?拿我对付我皇兄吗?”她可怜地扁扁嘴,“你们男人的事情,做甚么要把我牵扯来,我有什么错吗?” “你错在身在皇家。”殷旭冷眼讽笑,“你错在姓殷,你错在是殷泽最宠爱的亲妹。” “恪皇兄想抢我皇兄的龙椅吗?”佑和问得平心静气。 殷旭睨她一眼,忽地扬高声音道:“那原就是我的。” “那是父皇的旨意。”佑和提醒他,“我皇兄是正宫嫡出,由他继位,合情合理。” “那是父皇瞎了眼。”殷旭道,“他瞎了眼才会立瑜妃为后,让我母妃屈居其下,父皇的心从来都是歪的。” “恪皇兄!”佑和听得此言,忍不住气怒,“父皇已经不在了,你怎可如此辱他?” 殷旭不屑地冷哼一声,不欲与她多言,只道:“你且看着,我必要拿回我的一切,还有我母妃的仇,我也要同殷泽讨来。” 佑和咬着唇看他,也不想再同他说下去。她知道他是听不进去的。 既然恪皇兄把她抓来是为了算计她皇兄,那她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小命暂时还能留着,这让她的心暂时安了几分。至于皇兄那头,一定已经晓得她出了事,现下皇兄应该在设法救她吧? 可是,连她都不清楚现下自个儿身在何处啊。 殷旭见她没有反应,俯下身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道:“你也看看,你的皇兄可是真心疼爱你,看看他会不会舍得拿这大好江山换你一条小命。” “我皇兄才没有那么傻。”佑和仰首直视着他,“恪皇兄忘了吗?我这条小命弱得很,一个不留神兴许就没了,再怎么幸运大抵也就两年好活了,我皇兄再怎么说也是个一国之君,满朝文武也不会教他做出这等痴傻的抉择,恪皇兄,你这筹码弄错了。” “是么?”殷旭不急不缓,低低地笑出声,“殷泽不傻,那……萧直呢?” 果然如殷旭所料,他这话一撂,佑和的脸刷的一下登时就白了个透彻。 殷旭却像没瞧一般,继续道,“一个断袖都能被皇妹你收服,为兄可甚是佩服哪!不知,在忠君爱国之名和心爱的女人之间,萧大将军又会如何抉择呢?” “你、你……”一想起萧直,佑和喉头发紧,一双眼眸紧紧瞪着他,又气又慌,竟说不出话来。 “怎么?皇妹这回晓得为兄的筹码没有错了?” “你卑鄙!”佑和气极,也顾不得忍了,“就你这般小人做派,大盛江山岂能交给你?若父皇晓得龙椅被你坐了,定是要被你气活了,你根本比不上我皇兄!你不配同他抢!” “啪——” 殷旭的一个巴掌扇得很响亮,佑和感觉整个脑袋都被扇得晕了一阵,耳朵里轰轰作响,半张脸都是火辣辣的,舌头上有一丝腥甜。 这是她两辈子头一回挨巴掌。 这个卑鄙的殷旭可真够狠的啊,这一耳光丝毫没留情,还真是疼啊。 皇兄若是晓得了,定是心疼死她了。 还有萧直…… 萧直……佑和心里一酸,眼泪不由自主要钻出来,但她还是竭力忍住了,顶着被打得的红肿的脸,不甘示弱地看着殷旭,“恪皇兄这么厉害,不如干脆一些,打死我好了!” “想得倒美。”殷旭冷着脸,眸光刀子一般狠狠剜着她,“我奉劝皇妹也别想自我了断那一招,你若是死了,我便将你的尸首悬在城楼上,再命三千神弩手伏于四周,你猜萧直能忍心让你在那城墙上顶风沐雨,遭受毒日曝晒吗?” “殷旭!”佑和微微发抖,细臂一抬,便欲打他,却被殷旭捉住手往后一撂,瘦弱的小身子委顿在地。 “所以皇妹还是乖乖听话的好。”殷旭站起身,睨了她一眼,转身便出了门。 一连几日过去了,佑和再也没有见到殷旭的面。 她被锁在这间屋子里,门外有守卫,每日定时有人送膳送药,但是总是送来就走,她问什么都不回答。佑和倒真挺佩服殷旭的,连她每日服的药都弄得清清楚楚,想来是早有预谋了。 佑和过了几天不见天日的日子,最初烦躁不安得紧,到后来倒是平静了一些,仔细地将前前后后都想了一遍,便明白她这恪皇兄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如今想来,当初那个死掉的人根本就是个转移视线的替死鬼。殷旭使出这么一招金蝉脱壳,让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反而对他完全没了戒备,毕竟谁也不会再把眼睛盯在一个死人身上。他这场局布得可真够久的。现下看来,颖地必然还留有他的旧部,豫川道的叛乱与他脱不了干系。 不晓得皇兄知不知道殷旭没死的事。 佑和叹了一口气,忽地又想起萧直,眉眼越发忧郁了,萧直收到消息了吗?他晓得她出了事吗? 他若是晓得了,一定要急坏了吧? 佑和越想越难受,越发的自责,都怪她自己不够谨慎,居然送上门被别人算计。可是,她怎么会晓得那个不问俗事的惠太妃会跟殷旭一起算计她呢? 佑和心烦地揉揉脸颊,左脸还有些肿,她从没遭过这样的罪,上回遇刺,还有萧直护着她,这回萧直远在西北,她可真是栽到阴沟里去了。 若是殷旭真的用她来威胁皇兄和萧直,那可怎么办呢? 她得想想办法,不能在干等着,坐以待毙。 佑和正这般想着,便听见外头有人来了。 这个时间,应当是送晚膳来了。 果然,门一开,便有两个丫头拿着食盒进来了,将食盒放到桌上后,她们便退出去了。 佑和望着被锁上的房门,无奈地走到桌边用膳。 半个时辰后,来收碗的丫头一进门,便是一声尖叫。 很快,便有人匆匆去禀告殷旭,道是公主昏倒了。 殷旭带了庄子里的大夫过去。 佑和躺在榻上,听着屋子里的各种声响,感觉到有人走进走出,过了一会儿,有人走近,探手按在她的手腕上,显然是在替她诊脉。 她竭力抑制住心里的紧张,尽力让心跳保持正常,不露出一丝马脚。 年轻的大夫把好了脉,若有所思地看了榻上闭着眼睛的小公主一眼,转身对殷旭道:“公主已经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 第60章 来一发狠的 佑和坐在床榻上,左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愣愣地出神。 屋子里早已恢复了宁静。目下,又只剩她一人。 一直到这一刻,她仍有些不敢相信,心里始终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她有孕了。 现下,她肚子里有个娃娃,那是她和萧直的骨血。 她先前费尽心机,千盼万盼的,竟真的盼来了一个孩子……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她的震惊大过欢喜。 不可否认,大夫将这消息说出口的那一瞬,她有一种被好运砸中的感觉,开心得连装病都顾不上了。然而,那种激动和喜悦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时间,当她想起如今的处境时,深深的忧虑包裹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 想起殷旭临走前说的话,佑和的心情越发的沉重了。 这个孩子虽然来之不易,但是来的却不是时候,现下世道乱,她被殷旭掳来,生死难料,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更何况肚子里的孩子。殷旭若是真如他自己所言,用她和孩子来威胁萧直和皇兄,那就更糟糕了。她被困在此处,毫无脱身的法子,单单发愁也无济于事啊。还有萧直……萧直若晓得了,一定更加担心了。 自从得知自己有孕,佑和一连几日都是紧锁着眉头,心情比前几日更加糟糕了。这孩子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的,她怎么都要好好保住,可是现下外头是什么情况,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西北和颖地同时生乱,不晓得皇兄那头可有对策?萧直去西北已经有快三个月了,她从前在宫里,还能听得一些消息,如今自个儿落到殷旭手里,当真是一点萧直的音讯都没了。 出乎意料的是,佑和正这般想着的时候,殷旭却带来了她迫切想知晓的消息。 然而,佑和听得那消息,不仅没有安心,反而更加忧愁了。 殷旭用一种志得意满的口吻告诉她,明德帝和萧直都已经到了颖地,现下就在安州。如他所料,明德帝舍不得拿江山换妹妹,但萧直却舍不得妻儿,所以萧直动摇了,不愿领兵攻打豫川道,明德帝一怒之下,便夺了萧直的兵权,将他下了狱。 佑和从殷旭口中听到这些,又是震惊,又是担心。 起初,她怀疑殷旭在骗她,可是再一想,又觉得殷旭完全没有骗她的必要,而且看殷旭当时那副奸计得逞的模样,也不像假的。佑和心里发急,她知道皇兄的决定没有错,就算是她父皇在,也不可能将大盛江山就这样送掉,所以即便皇兄真的放弃救她,那也无可厚非,她一点都不怪他,但是萧直性子直,他公然抗拒皇命,自然会惹怒皇兄,殷旭这一招还真是绝,掳了她怎么都不吃亏,就算没有坑到皇兄,也能坑到萧直,害得皇兄卸了一只胳膊,要知道,在这种时候,闹出内讧来,那绝对是件大损的事,而且那风旗军一直在萧直麾下,皇兄来这么一下,必定引起军心大乱,实在有太多弊处。 佑和一边要为明德帝操心,一边还要担心萧直。 她一点都不怀疑,萧直会为了她抗拒皇命。相处了这么久,她怎会不晓得萧直的心意。他将她看得那么重,怎么能忍心不管她的性命,再说,殷旭把她有孕的消息传过去了,萧直便更加不会坐视不理了。如今,皇兄将他下了狱还不算什么,若萧直死不悔改,一再惹怒皇兄,她只怕皇兄也饶不得他的命了。 佑和越想,越不敢想了。 不行,不能再这样任由事态恶化,她得想法子逃脱殷旭的掌控。 * 就在佑和苦思冥想着要找机会逃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来了。 佑和看着盈盈袅袅走向她的少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佑和张了张嘴巴,没有问出话。 “公主,别来无恙。”陆皎杏眸一弯,嘴边的笑意却是冷的。 “你怎会在这里?”佑和终于说出了话,陆临遇不是说他把陆皎送走了,还派了很多人看守着她吗?难道她逃出来了?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和殷旭在一处? “公主想不到吧?”陆皎走近,站在佑和面前两尺远的地方,微微歪着脑袋,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阿皎也没有想到还能见到活生生的公主呢!” “是啊,陆小姐大抵以为本宫会死于那彻骨的湖水吧。”佑和扬眉望着她,脸上的惊讶早已换成了淡淡的嘲讽。 陆皎凉凉地笑了一声:“是啊,可惜祸害遗千年,公主命大得很哪。” 佑和闻她此言,心中气怒:“本宫与陆小姐无冤无仇,陆小姐的心肠倒是够歹毒,当初若不是看在你二哥的面子上,你真当你有命活着?我皇兄不斩了你,萧直也会剁了你,你当我死了,萧直便能瞧上你吗?陆小姐想得倒美。” “公主说得是啊。”陆皎眸光冷厉,逼近一步,抬着下巴看她,“这么说起来,我倒是应该感谢公主手下留情了,可公主你搞错了,你若是死了,阿直哥哥必然就是我的,他原就是我的夫君,公主勾了我的人,倒好意思说起我了,”陆皎朱唇一扯,狠声道,“我告诉你,我的阿直哥哥,你也霸占够了,待恪王殿下夺得了这江山,阿直哥哥便是我的,再不会有你的事!” “你做梦!”佑和被她不知羞耻的话气得脸色发红,争锋相对地道,“别说殷旭那个乱臣贼子斗不过我皇兄,便是他真做了皇帝,便当我真死了,你当萧直会要你?他是我的驸马,永远都是!” 陆皎见她神情激动,不屑地冷笑:“你当恪王殿下为何选在这时生乱,你当我外祖家是软柿子吗?我也不怕告诉你,前世或许恪王殿下会因一步失足而兵败,但这一回不会了,因为有我在!不然,你当我会把我外祖家推到火坑里吗?” 说到这里,陆皎盯着佑和因为惊怔而放大的瞳孔,连连冷笑,接着幽幽道,“世人都说皇上有我二哥这个能臣,万事不愁,可我那个自作聪明的二哥如何也不会晓得他有个活了两世的妹妹,他上一世给恪王殿下挖的坑,这一回可都没用了,而且这一回还有你这个贵重的筹码在手,你觉得没有转机吗?哼,在那个国公府里,人人都以我二哥为荣,以我为耻,就连我二哥要把我送走,也没有一个人为我说话,便是我那个鬼迷了心窍的娘眼里也只看得见她夫君,什么都听他的,而我那个爹在我二哥面前,倒像是个龟儿子一样,我二哥随便说两句,他都当圣旨一样听这着,他们打死也不会想到,我那个二哥想出来的计谋有一天居然会废在我手里!”陆皎说着呵呵地笑起来,看着佑和的脸越来越白,心里越发的痛快,那一阵阵笑声听在佑和耳里,只觉得毛骨悚然。 佑和难以置信地望着陆皎。 她以为幸运的那个人只有她,只有她可以死而复生,以两个身份活两世,这种事多难得啊,简直可遇不可求。 她怎么会想到,陆皎竟然是个重生的! 若不是自己亲身经历了穿越这回事,她大概只会将陆皎方才的那些话当做精神错乱后的胡言乱语。可是那不可思议的遭遇她也有,所以她丝毫没有怀疑陆皎,她只是觉得震惊,因为这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中。震惊之后,便是恐惧。 陆皎的话她听明白了。 不用说,安西王起事、殷旭谋反,她都在里头插了一脚,不管她是让殷旭相信了她机谋善算还是未卜先知,现下她在这里出现,便能说明殷旭是信任她的。 佑和不晓得这个时空里的前世是什么样子的,可是她知道陆皎晓得,陆皎晓得前世殷旭败在何处,也晓得前世陆临遇用了哪一种计谋,她也知道朝廷是如何应对的,她什么都清楚,那么,这一世,朝廷不就全都落了被动吗? 佑和心中被这些惊问填满,压根没有心思去想这一世自己的出现已经让事情出现了变化。前世的那个原主佑和公主早早落水身亡,与萧直没有瓜葛,殷旭也没能来得及掳到公主来作威胁的筹码。 而这一切陆皎心中却是清清楚楚。 其实,这一刻的陆皎心里并没有她说出来的那般成竹在胸。这一世与上辈子不一样了,她凭着之前预言的好几件事让外公和恪王都相信了她的奇诡本事,可是越往后走,她越觉得应变不来了,却只能应着头皮往前走,好在现下局势瞧起来对恪王这边有利,前几日听说明德帝已经与萧直彻底翻了脸,这让她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的嫉恨也越发猖狂。萧直是个忠君爱国的大将,前世因她错信舅父的话,对萧直下了慢性-毒-药,害得萧直被敌军围困之时,武功尽失,万箭穿心而死。一直到死,他都在为大盛而战。而这一世,他却为了佑和公主背叛明德帝,可见他将这女人看得多重,她心中怎能舒坦? 陆皎这般想着,忽又想起从恪王口中听得佑和公主已经有了身孕,登时心中怨愤的恨气翻涌。她看着脸色苍白的佑和,目光渐渐下移,凝在佑和平平的小腹上,杏眸之中烧着了一股红火,忽地一抬掌,冲着佑和的脸颊猛地甩上去。 佑和没想到她会突然动手打人,一时毫无防备,便被陆皎一个巴掌打得猛往后跌,摔坐到身后的榻上,她捂着左颊,疼得说不出话。 这么短的日子里,她一连挨了两次巴掌,而且打得还是同一边脸,这倒真是一种特别的经历。 佑和气极反笑,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冷冷望着陆皎:“陆小姐可真是天生神力,不如就将我打死好了,我倒像知道恪皇兄晓得他千方百计弄到手的筹码被人弄死了,会是什么反应?” 此言一出,便见陆皎神色一顿。 佑和这话确实提醒了陆皎。现下,她还真不敢弄死佑和公主,毕竟还有利用价值,恪王允她来见公主前也是反复交代过的。即便她再恨,也必须先留着这女人的命。 陆皎努力平静了心绪,冒着火的眸光也慢慢平复下来,望着佑和,轻飘飘道:“不出一月,待大事底定,我必会求了恪王将你的命交给我,到那时,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嘴硬。” 陆皎说完这话,就转身离开了。 佑和望着重新被锁紧的门,咬了咬沾了血丝的唇,许久都没有挪开目光。 * 夜里,照例有人送膳进屋。 放下食肴之后,人就退出去了。 没过多久,外头的守卫却听得里头的碗碟杂碎的声音。 他们立即开了门,其中一个头头模样的守卫当先走进门,望见一地的碎瓷片。 正惊诧着,便见坐在桌旁的佑和公主猛地一拍桌子,小脸怒气冲冲地看着他:“这是什么饭菜?本宫如今怀着身孕,这菜里一股怪味儿,本宫闻着恶心,还不快撤了!” 守卫头头一愣,心道这位公主倒是转性了啊,先前一直温顺得很,每日连一句话都不说,今日倒是难得地动怒了,看来怀了孕的女人脾气果然会变坏啊。 虽这么想着,他还是很恭谨地应了声,唤人进来收拾。 等人都出去了,佑和望了望紧闭的门,爬到床榻上,放下了帐帷,这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尖尖长长的碎瓷片来。 她盯着那瓷片看了看,便从软枕里头抽出一块厚实的布料,将那瓷片仔仔细细地裹好,待感觉不会伤到手了才收在床榻一角的被褥下面。 接下来的两日,佑和每日挑三拣四,骂东喊西,除了说饭菜,便是站在门口对着外头骂陆皎,倒是把两辈子里听来的骂人的话都骂了个遍,这架势可把外头守卫给惊得一愣一愣的。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公主自从怀了孕,竟然一下子变身骂街泼妇了。 虽然骂得不是他们,但是骂了那么久,听着怎么也是不舒服的,他们到底还是要报上去的。 佑和预料的没错,以陆皎的性子,只要她挑衅,陆皎必然会应战。 果然,没过两日,陆皎就来了。 陆皎晓得佑和骂她的那些话之后,心里已经是忍无可忍,再加上早就恨佑和入骨,便在来之前就打定主意今日要好好教训教训这女人,反正恪王只说要留着这女人的命,那她不弄死她便是了,多甩几个巴掌还是可以的吧?即便恪王晓得了,也不会对她怎么样,上回她赏了一巴掌,恪王不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吗? 陆皎心里有这打算,便在进门前对守卫吩咐道:“我同公主两个女人说话,你们这些男人在外头听着,太不像话,你们把门锁上,就退了吧!两刻钟后我说完了话,你们再过来开门。”她可不想到时候那女人的痛叫声把这些守卫引进去,打扰她教训人。 “这……”门外的几个守卫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应,这位陆小姐是王爷的贵客,平日在这庄子里作威作福,也是个脾气大的,下人们向来不敢惹,他们几个守卫都有些忌惮,但是没有王爷的命令,他们擅自走开,似乎也不大好,这样想着,其中一个守卫小头头大着胆子道,“没有王爷的命令,属下不敢擅自离开。” 他的话音一落,陆皎便不耐放地道:“本小姐既然这么说了,便是得了殿下的允令,若殿下问了,只管由本小姐负责。” “是。”守卫见她动了气,便不敢多说。 陆皎满意地进了屋,这下她就可以安心地教训那个讨厌的小狐狸精了,便是打得她满地找牙也不会有人来打搅了。 见陆皎进了屋,守卫们依令将门关了,几个人一道退到院子外头的大花园里去了。 约莫两刻钟后,他们依令回到屋外,等着里头的陆小姐传令开门。 谁知,等了好一瞬,也不见屋内的反应,而且里头连一点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虽说这屋子隔音效果不差,但也不至于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平常里头说话外头多少还是能听见一些杂音的啊。 几个守卫面面相觑,都有些疑惑,守卫头头越发的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难不成那个陆小姐是奸细,带着公主跑了? 可是这门又没有打开的痕迹啊? 守卫头头不敢再等,拿出钥匙开门。 等到门一打开,几个人往门口一站,顿时呆住了。 屋里鲜红的血流了一地,两个女人躺在血涡里,身上全是血,她们都穿着白色的衣裳,几乎分不清谁是谁。他们清楚地瞧见,那些血是从其中一个女人的脖子上流下的,现下血还在流着。那血糊糊的脖子上,插着一个尖尖的锐物。 第61章 属下冒犯了 佑和醒来时正值下晌,似乎是个阴沉的天,屋子里昏昧不明。 她不记得自己躺了多久,现下不仅脑袋昏沉,身上更是多处疼痛,前额处是撞在桌腿上的肿痛,而左边那只胳膊像是断了一般,疼得几乎没有知觉,她记起那是被陆皎猛力压折了的,胸口是被陆皎的膝肘压的,不晓得是不是伤了骨头,还有右手掌…… 她微微动了动身体,挪动右臂,将那缠着厚厚白绢的右手探到眼前。 白绢下头有好多道伤口,她虽然瞧不见,却能感觉到掌心每一处伤口的疼痛。她握着尖利的瓷片去扎陆皎时,全然顾不上自己的手被划破了多少道血口子,那时她甚至连疼痛都感觉不到,然而现下却疼得想哭,十指连心,这种罪她从前何曾遭受过? 佑和望着自己的手,忽地想起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陆皎死了吗? 她只记得扎到了陆皎的脖子,然后就看到好多好多血。 她看着陆皎瞪大了眼睛,眸子里的惊恐和痛苦清晰可辨。虽然连一只鸟儿都没伤过的她那一刻也很惊恐,但一想起那是她必须做的事,便觉得不怕了。 然后,她觉得肚子好疼,不知怎地就昏过去了。 对了,肚子…… 佑和慌了,受伤的左手急忙覆到小腹处,担心地摸了摸,却没甚么感觉。 孩子没事吧? 她担心地想着这个问题,可是自己却不分辨不出,只是觉得肚子不痛了。 便在这时,有人进来了。 两个丫鬟端着药进屋,一眼瞧见床榻上的公主已经醒了,皆吃了一惊,其中一个年长的立即对同伴使了个眼色,另一个丫鬟快步出了门。 佑和看着有人进来,张口便问:“我的孩子还在吗?” 走到榻边的丫鬟愣了一下,方低首回道:“公主腹中胎儿平安。” 佑和松了一口气,接着想起什么,忙又问道:“陆皎死了没?” 那丫鬟闻她此言,神情一滞,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究竟是不是死了?”佑和被身上的大痛小痛折磨得没甚耐心,急声又问。 丫鬟这才应了声是,再一瞧,便见公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瞧公主这么一副心愿得偿的样子,难不成真如林长史推测,公主不是为了自保,而是故意要杀了陆小姐? 她正想着,忽听榻上的人语气轻松地道:“这回好了,总算没人要杀我了,陆国公竟教出了那么个心狠手辣的闺女,可真是吓人!幸好被我捡着了那柜子底下的碎瓷片,真没想到你们这些些连地都扫不干净的粗心丫头倒是救了我一命……” 说到末尾,佑和还像模像样的啧啧叹了两声,一副心有余悸却又感慨万千的无辜做派。 待那丫鬟出了门,佑和才忧愁地叹了一口气,不晓得那个奸诈的恪皇兄会怎么想?即便她现下还是个可以利用的筹码,但是她干掉了他那个未卜先知的神奇军师,换了谁能不跳脚? 果然,没过多久,殷旭就来了。 他走近床榻,眼神冷冷森森地盯着她:“皇妹都敢杀人了?为兄可真是小瞧了你!” 佑和面上滞了一滞,方道:“皇兄不晓得吗?人被逼急了,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陆皎心肠狠毒,铁了心要趁皇兄不在的时候杀我,我若不反抗,难不成是由着她杀了?皇兄这样子质问我,难不成还要为那个狠毒的女人报仇吗?”佑和唇角勾了勾,讽笑道,“我瞧那陆小姐貌美,如今竟同皇兄你在一块儿,难不成她已经是我的皇嫂了?若是如此,那可真是抱歉了,皇兄要杀我便杀吧,左右我也是受你掌控,也不必做垂死挣扎了!” “想死?还早呢!”殷旭盯着她望了一会儿,抛下这话,转瞬就走了。 接连六七日,佑和都在卧床养伤,先前见过的那个大夫每日过来替她诊脉换药,丫鬟也依旧每日煎好了药端来,从待遇上看,与先前并无二致。 到了五月初八这日,她的身体已经大好了,胸骨处和手肘的伤都不大疼了,只是手上的伤口太多,且都不浅,痊愈得慢,如今还是每日换药换绢布。 现下,她还是同往常一样被锁在屋子里,只不过殷旭给她换了一间屋子,比从前那间屋子小了一些,屋里陈设更少,只一张桌子,一个座屏和一张床榻,而外头的守卫却多了四个,这还是每回有人进屋时她趁着空子偷偷瞄见的。看得出,殷旭仍然将她看得紧,大抵是怕她再弄出乱子来吧。 养伤期间,佑和自然会想到外头的事,可殷旭再也没有透出一点儿消息来。佑和不晓得没了陆皎会对皇兄那边有多大的帮助,但她至少心里安了一点儿,只要一想到先前陆皎还在的时候,皇兄那头每走一步,陆皎都知晓,佑和就觉得心里担忧得紧,想来自打生乱以来,朝廷一定也没占到多少便宜。 想着想着,佑和便又想起了萧直,他还被皇兄关在狱中吗?现下这种天气,已经渐渐入夏,那牢狱中又闷又湿,蚊虫鼠蚁流窜,他一定很受折磨吧? 心中混合着担忧和思念,佑和皱着眉,摸了摸垂挂在衣裳里头的玉玦,只觉越发的想他了。 思绪一路绵延着,她忽然又起了一个念头—— 既然她连杀陆皎这种事都能做成,那是不是代表她没有那么弱?或许想想办法,她也可以逃出去,那样她便不在是皇兄和萧直的掣肘,情势就能有所转变。 想到这里,佑和忽然有了勇气。不管怎样,她至少要试一试的。可是,现下她整日被锁在这屋子里,连日头都看不见,想要逃走的话,该用什么法子呢? 晌午,丫鬟来送膳的时候,佑和便请她带话给殷旭,道是要见他,有事要同他说。 夜里,殷旭来了。 佑和便同他抱怨待总是被锁在在屋子里实在太闷,想要去出去走走,只管让他派守卫跟着,她只是想在园子里透透气。 佑和说这话,原本就只是碰碰运气,果然一出口,就被殷旭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谁知,佑和还未沮丧多久,便迎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反转。 次日下晌,佑和正在榻上躺着,门忽然被打开了,守卫头头站在门外唤了一声“公主”,佑和从榻上起身,到屏风后披了件外裳,便问有何事。 只听那侍卫答道:“主子有请公主,请公主梳妆好了随属下走一趟。” 佑和惊讶:竟然愿意让她出门啦?还让她梳妆? 将疑问隐下,佑和从屋里备着的衣裳中重新挑了件淡蓝色的夏裙,又理了理发髻,这才出了门。 外头的守卫统共有八名,但当她走出门一看,便见小道旁还立着两排新来的侍卫,约莫有二十人。 看来这殷旭还是防范得紧。不过能让她有机会出来先摸摸环境,佑和已经很庆幸了。 领头的守卫一见公主出来,立即在前方引路,其余守卫分为两列,跟随在佑和身后。 佑和觑见他们一律穿着墨色劲装,腰间别着佩剑,表情冷漠,便觉得心中一凛,想起逃跑的事,登时觉得难于上青天了。 唉…… 她心中低低叹了一声,移步跟着前头的守卫头头往前走。 一路上,她不时地左顾右盼,借机观察各处。 照这风景看,应是在一处庄子里,现下她经过的正是一个大园子,周围是绿树、亭台,方才还经过了一座假山。 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记着,心猜这园子应当不小,看这修建得颇为讲究,想来应是殷旭的一处巢穴。 走着走着,便上了一条卵石小道,佑和东张西望,没有注意脚下,便教一块大卵石给绊了一下,她脚下一个趔趄,膝盖便软了,身子往左边歪倒。 便在她以为就要一跤摔倒时,身子却被两只大掌稳住。 她的脑袋撞进一个男人怀里。 “公主当心。”她听见那男人极其低沉的声音。 他是走在她身后的侍卫。 他身上的衣裳、腰间的佩剑和陌生脸庞上的冷漠表情都这般告诉她。 可是佑和却愣愣地抬头看他,清亮的水眸瞪得大大的。 他一只手掌扶着她的瘦肩,另一只手掌托住了她缠着绢布的那只手。 两人视线碰上,佑和心头猛跳。 她的唇瓣微微翕了翕,还未发出声音,便听那低低的声音忽然抬高了:“公主没事吧?一时情急,属下冒犯了,还请公主恕罪。” “公主可有摔到?”走在前面的守卫头头闻得动静,已经回身走了过来。 佑和及时回了神,应了声“无事”,便慢慢将手从那只大掌中抽出,期间微不可察的目光觑了觑那人的掌心。 “公主既无事,便随属下去见主子吧。”守卫头头说了话,佑和只能应声好,临转身前,有意无意地盯着那个救了她的侍卫瞧了一眼。 第62章 他终于来了 一路上,佑和努力抑制住想要回头去看身后那个人的冲动。她随着守卫头头穿过两条抄手游廊,到了一间屋子外头。 “公主请。”守卫头头退到一旁。 佑和望了他一眼,抬步走到门口,推开门走进去,守卫头头将门关上,吩咐众侍卫守在门外。 佑和进了屋,绕过帷幕,便见临窗户的案几旁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她那个恪皇兄,至于另一个…… 佑和的视线从他身上绕过,瞥见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登时惊异地顿住双足。 “眠书?” “佑和!”凤眠书看见她,俊秀的脸庞扬起笑意。 “皇妹,”殷旭的面上竟也带着笑容,那模样看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倒真像个和蔼可亲的兄长,“快过来坐。” 佑和愣了愣,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依言走过去,在案几旁坐下,目光望向一旁的凤眠书:“你怎会在这里?” 凤眠书觑了一眼她明显清减的小脸,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神色自若道:“我四皇兄前来拜访恪王殿下,我恰巧闲居在府,便同他一道来了,得知你也在此处,便想见一见,佑和别后可好?” 佑和闻言,眉心微凝,看向他的目光突然多了一丝警惕。她微微侧目,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殷旭,随后一脸平静地对凤眠书道:“劳静王殿下挂心,本宫尚好。” 她突然改口,且语气淡漠,凤眠书自然感觉到了她态度上的疏离。 她一定以为他和殷旭狼狈为奸了吧? 凤眠书笑笑,面上神情如故。 三人在屋子里坐了约莫半刻钟,佑和本就心不在焉,现下瞧见凤眠书竟和殷旭谈笑风生,更是心情不愉,偶尔望向凤眠书的眼神带着些许不理解的气愤,她全程都不怎么开口,只是摆着一张凉凉的脸坐在那里。 似乎感觉到她精神不佳,没过多久,凤眠书便提议让她回去歇息。 这提议正合了佑和的意思,是以闻得此言,她立即起身告辞。 兴许是看在凤眠书的面子上,殷旭并没有勉强她,温和地唤人进来送她回去。 佑和走出门,第一眼便望向站在右边第一个位置的侍卫。 那人也在望着她,但是他只看了一眼,很快就恭谨地敛首垂眸,视线觑着地面。 佑和强自抑下如狂潮般起伏的心绪,缓缓收回目光,跟在守卫头头后面往前走,一众侍卫仍按照来时的队伍跟在她身后。 走到原先住的小院,到了门口,守卫头头打开了锁着的房门,便请佑和进屋。 佑和站在原地迟疑了一瞬,方迈了一步,然而走到门槛边,她忽然回头,对守卫头头道:“我有些饿了,你现在去厨房替我弄些吃食过来。” 守卫头头微微一愣,现下还未到用膳时间,以往公主的膳食都是按固定的膳点送来的,是以公主突然有此要求,他有些为难。 佑和瞧着他的神情,有些不愉地催促道:“我恪皇兄只是禁了我的足,可从没有说过要饿死我,你还耽搁什么,还不快去!” 守卫头头迟疑了一下,颔首应了声是,转身便唤了后头一个守卫,正要说话,却被佑和打断。 “你别想随便遣个人敷衍我,上回我可说过了,你们厨房的丫头挑的菜式难吃死了,这回你亲自去盯着,叫她们弄些好的来。”佑和板着面孔,高高抬着白玉般光洁的小巧下巴,一副颐指气使的高傲模样。 那守卫头头领教过她上回骂陆皎的泼辣劲儿,心道这怀孕的女人可真是难伺候,她到底是个公主,对主子尚且有用,这点小事顺着她点也算不得什么,总比教她弄出上回那血流成河的麻烦好。这般想着,守卫头头便应了声是,将手中的钥匙递给旁边的人,快步往厨房去了。 接了钥匙的守卫见头头走了,便躬身上前,请佑和进屋。 佑和睨了他一眼,不高兴地冷哼一声,抬脚跨过了门槛。 守卫赶紧上前将房门锁好。 谁知,他堪堪拔下银钥,便听里头传来一声剧响,紧接着便听见佑和公主的惨叫。 “公主!”他连忙喊了一声,这时,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守卫大步跨过来,一脸紧张地道,“快开门看看,若是公主出了何事,主子定饶不了我等!” 这般一说,门外的守卫都急了:“快开门啊!” 那守卫见头头不在,原是不敢私自做决定的,但现下被大伙儿一说,也顾不得了,连忙开了门,当先的四个守卫一齐跑进房间。 只见屋里高高的紫檀座屏倒在地上,边上一块屏板摔开了好大一条缝儿,地上还乱七八糟散落了一堆衣裳。佑和公主就站在那堆衣裳中间,一脸惊吓的表情。 “公主没事吧?”跑在最前头的守卫连忙问。 这话一落,几个守卫只见公主抬眸望过来,原本惊吓的模样转瞬就被气怒代替。 “谁让你们进来的?恪皇兄允许你们这群男人随便进我的屋子吗?”佑和气得小脸发红,梗着脖子怒视着那几个男人,指着门口吼了一声,“都给我滚出去!” 几个守卫被公主这副凶狠的模样唬得一愣,心中皆叹道这才没多久,那个温温糯糯的小公主已经彻底沦为泼妇了啊…… 心知自个儿只是奴才身份,而公主到底是公主,是以他们被骂了也只能忍气吞声。 先前拿着钥匙的那个守卫见势,忙请罪:“属下们冒犯了。”说着便拉拉身边那个站着没动的同伴,转身冲后头的同伴挥挥手,几个人都往外退。 谁知,脾气暴躁的小公主忽地又吼出了声:“站住。” 几人一听,同时停住了脚步,回过身等着性情多变的公主大人吩咐。 却见小公主伸手指着走得最慢的那个守卫,恶狠狠道:“你,给我把这些收拾好,再替我修好屏风,修不好我就让恪皇兄砍你的头!” 几个守卫闻她此言皆是一愣,随即其他三人的目光一齐看向那个被公主指着的同伴,一脸同情。 可是,还未等那同伴接受到他们同情的目光,就见公主又一次吼道:“你们三个废物还站在这里做甚么?还不快滚出去!屋子里站这么多人,我都要闷死了,滚啦!” 三人连连应是,临走前只能瞥了一眼那个被公主指名留下来收拾狼藉的倒霉同伴。 那几人一走出门,便听凶悍的小公主又喊了一声:“日头都要晒死我了,快把门给我关上!” 几人瞥瞥那射进门口的夕照,同时抿了抿嘴,其中一人听话地把门带上了。 屋子里瞬时安静了下来。 方才还恶声恶气的小公主现下完全换了模样。她仍站在那堆乱七八糟的衣裳中间,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个离她一丈远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黑漆漆的侍卫装,身材很高,他的头发全部束在脑后,显得利落干脆。他有一张极其普通的男人脸庞,很黑,五官都不出彩,是扔到人群里认不出来的那种长相。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目光再不是先前的谨慎恭敬,那黑漆漆的眼眸里涌动着无比复杂的情绪,心疼、愧疚、自责、痛苦…… 他看见她水灵灵的眸子慢慢红了,可他却不晓得他自己的眼眶也红了。 他来到这里三日了,终于见到了她,清瘦憔悴的她,伤势未愈的她。 他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认出他。 她是怎么认出来的呢? 他想不出,却也不愿再想,现下没有时间让他想这个。 佑和一句话不说,也没有迈步走过去,她就那般望着他,秀眉渐渐拧在一起,忽然一闭眼,两串泪珠扑簌而下。 萧直看得心都要碎了,再顾不得现下的境况,急步跨过去,紧紧将她抱到怀里。 淡淡的杜若清香扑面而来,佑和的脸贴在他胸口,咬着唇无声地落泪。 突然间回到熟悉的怀抱,佑和真想畅快地哭出声来,可是她不敢。 外头还有那么多人守在那里,她不敢大声哭,甚至连发出一点细小的声音都不敢。而她现在也确实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哭上面。 佑和努力敛起澎湃的情绪,微微用力地挣出双手,牢牢地抱住萧直的腰。 两人抱了好一会儿,还是佑和先回过了神。 她收回双臂,推了推他的胳膊,萧直这才慢慢松了些。 她在他臂弯里抬起一张湿漉漉的小脸,仰首望他。 对上她的视线,萧直心头抽痛,喉中发紧,他抬皱着眉,抬起大掌抹掉她脸上的泪水。 佑和动了动唇瓣,想说话,却又不敢,瞅了瞅门口,她连忙拉他往那倒下的屏风边走,示意萧直将屏风扶起来。 萧直立即懂了她的意思,快速将屏风扶起。 两人躲到屏风后头,佑和故意抬高嗓子吼了一声:“你真是太笨了,快点修好!” 萧直看着她故意拧着眉头鼓着气说话,心中越发心疼,眼眶更红了。他神色复杂地摸了摸那瘦得没有巴掌大的小脸,又将她搂到怀里。 “佑和……”他的唇紧紧贴在她耳边,无声地唤着。 佑和心中百感交集,虽然很想就这样一直被他搂着,可是心中到底是顾忌着现下的处境,便摇了摇他的胳膊,示意他松手。 萧直不舍地松开她,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佑和伸长手臂,小手摸到他的脸颊,被他一把捉住。 “是面具。”他俯低身子贴近她的耳,悄声解释。 佑和伸臂揽低他的脖子,也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道:“你怎么来了?很危险吧?” “你在这里,我怎能不来?”他悄声回她。 佑和鼻头一酸,忽地偏首,踮脚凑到他耳畔,狠狠地咬了一下。 没想到她会这样突然袭击,萧直疼得微微一缩,却还是忍着没有发出声音,却在这时听那软软细细的声音贴着他的耳低低问着:“你为什么到现下才来?为什么这么晚?我都以为你不来了……” 萧直的心口登时绞成一团,疼得喉头发酸。 “对不起,对不起……”他吻着她耳侧嫩肤,喃喃道歉。 佑和根本不是真心怪他,只是被囚禁许久,又经历了那些,所有恐惧害怕不安的情绪一直被她死命压抑着,现下见到他,便一下子尽数涌了出来。 “别说了。”她温声在他耳边说,“没有时间让你道歉。” “嗯。”他应了一声,大掌忽然抚上她的小腹,轻柔地摸了摸,“有没有很难受?有没有发过病?”他至今都有些不敢相信她有孕了。当日突然听得这消息,他既震惊,又担心,越发急着要来救她走,若不是被陆临遇当头揍了一拳,他根本冷静不了。 佑和摇头:“没有,他很乖,我都无甚反应,只是偶尔头晕。” 萧直低低“嗯”了一声,忽然又亲了亲她的颈窝,没有再说话。 倒是佑和突然想起什么,小声地告诉他:“我、我杀了陆皎。” “嗯,我知晓了。”他应了一声,没有多说,心中却是五味杂陈,突然微微退开,将她缠着绢布的右手放到手里,心疼地看了好一会儿,方小声问道,“可还有伤?” 佑和摇头,知道现下不是同他细说陆皎之事的时候,便忍下没说,只是问道:“这里有好多人守着,你一个人能救我?” 萧直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凑近她的耳:“我杀了殷旭,其他便都不是问题了。” 佑和惊怔地捂住了小嘴,水眸瞪着他。 “放心,临遇都部署好了。”萧直看出她眼里的担心,安抚到,“这也是唯一的法子,再不动手,殷旭便要屠城了。” “屠城?”佑和惊住。 萧直点头:“他拿全城百姓和你一起要挟皇上。” 佑和心头一凛,几乎打了个寒战,没想到殷旭冷血至此。 “我明晚便会行动,得手后立即来带你走,你等我。”萧直复又将她抱到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发。 佑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抱紧了他。 第63章 夺回云州城 萧直出门后,没多久,便有吃食送进来,可是佑和并没有用膳的心思,装模作样地草草吃了几口,便搁在那处等人进来收拾。 这一夜,佑和睡得比以往更加不安心,萧直说的话总是不断地在她耳边回响。 当时他们两个没有充裕的时间说话,是以她并没有问清楚具体的部署。虽说陆临遇的脑袋瓜子很值得信任,但现下的情势委实不大乐观。佑和并不是不信任萧直的功夫,单与殷旭比,萧直这个大将军自然远胜于他。但是,殷旭能弄出今天这般局面,身边能人强将必定不少,贴身侍卫也一定是有的,以萧直一个人的力量,的确有些冒险了。 佑和想得很清楚,可她也明白,若不是到了无可选择的关头,陆临遇也不会使此一策,毕竟他与萧直亲如手足,怎会将自己的兄弟往火坑里头推呢? 一夜迷迷蒙蒙地胡思乱想中,天亮了。 白日里,门开了几次,佑和每回都趁机往屋外头瞟上两眼,可是再也没有瞧见萧直。这般忐忑不安地过完了一昼,佑和爬到床榻上,慢慢捱时辰。一连到了丑时末,她都不觉得困倦,只是心里因担忧而越发的急躁。 萧直明明同她说好了是今日夜里动手,可现下都这般晚了,外头还是一点动静也无,想来守夜的侍卫这会儿应该还在外头站着。 佑和这时才后悔没有将具体的时辰问清楚,现下完全判断不了萧直那头的情况,不晓得他动手了没?若是已经动手了,这边却没有动静,那莫不是失手被擒了? 想着想着,佑和越发的不安,没办法再窝在床榻上,便起身下了榻。外头有人守着,她不敢点灯,只能借着外头照进来的一点儿月光摸到屏风处,抽了件薄披搭在身上。 正准备摸回床榻边坐着,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嘈杂乱喊,紧接着便接连有火光闪过。 佑和心口咯噔一跳,连忙摸到房门边上,贴着门板听外头的动静。 “怎么回事?” “出了何事……” “似乎是主园那边!” 外头守卫的交谈在一片远远的乱音中传进屋。 佑和喉咙发干,紧紧攥着手掌,掌心湿腻腻的。 外头的乱音越来越大,渐渐盖过了门外守卫交谈的声音。 佑和仔细分辨,才从不远处传来的那些嘈音中听出几句来,他们似乎是在嚷着“刺客”、“主子”什么的,很乱很杂,还夹杂着一些男人的吼声,火光也越来越亮,都将这边的屋子映红了。 这时,忽然听得一声极为清晰的吼声从屋外传来:“主子遇刺了,快!抓住刺客!” 这一声吼叫让外头的守卫全都慌了,守卫头头临时指了一个人留下,其余的人全走了。 没过一瞬,又一波吼声由远及近。 “东营被袭,粮草烧没啦!” “北街有一队人马杀过来啦——” “前院粮库走水啦——” “快请示主子——” 没出半刻钟,各处火光连成了一片,佑和扒在门上,眼睛死死盯着门缝,想要将外头的情况看得清楚一些,可惜除了一片亮如白昼的火光,她什么都瞧不见,耳朵里传进来的尽是一片叫声、喊声、马蹄声,还有一大波队伍跑过来的脚步声。 佑和听得出,外头已经乱成了一团,原本被留在门外的那个守卫兴许也已经跑走了。现下这一处院子大概没有人顾得上了。 照这情景,萧直应该得手了吧?那他很快就会来救她出去了…… 佑和转了身,背靠着门坐到地上,在一片杀伐嘶喊声中缓缓滑坐到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安心地等着萧直。 不晓得过了多久,忽听门外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佑和惊喜地站起身,连忙贴着门缝喊着:“萧直——” 外头的人却没有应声,佑和却听见开锁的声音。 她心中登时机警,连忙往后退了好几步。 门外的人很快开好了锁,一脚将门踢开。 “佑和!”凤眠书踏进屋。 “你、你……”佑和愣住,“怎么是你?” “快走!”眼前情势容不得凤眠书多加解释,他两步奔过去,捉住佑和的手便要往外跑。 佑和心里却乱了,被他拉到门口就扒着门怎么都不肯走了:“我在等萧直,他会来找我的!我要等他!” “外头已经大乱,这里太危险,先随我走!” “可是萧直会来的……”佑和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他说了会来的!他已经刺杀了殷旭,他正在赶过来,他很快就要来了,我得等他!” 凤眠书一愣,飞快地说道:“我从主园那头跑过来,就已经听说殷旭死了,萧直现下都未过来,定是遇到了事,他现下顾不上你,我们先走!” 见佑和仍是摇头,凤眠书也急躁起来:“你不信我是不是?我来这里便是为了救你,你真当我同殷旭是一道的?” “不是!”佑和忙辩解,其实殷旭方才一出现,她就明白了,只是萧直说好了会来找她,若她先走了,萧直一定会以为她出了事,他要急死的。 这边两人正在僵持着,忽见不远处一排乱糟糟的火把快速往这头移来,随之入耳的便是一阵嘶喊—— “杀了那个公主,为主子陪葬!” “杀——” “杀——” 佑和登时一凛,浑身发颤,还未反应,便被凤眠书拽出了屋。 她心里惊慌,晓得不能再等下去,否则萧直过来带走的就是她的尸首了,是以她只能跟着凤眠书跑了。 凤眠书显然已经摸清了这庄子里的路线,在一片闹哄哄的混乱中,他带着佑和挑着幽僻的小径,避开混乱的人群,一路出了庄子。外头早已有他安排好的马车接应。 这庄子是在近郊,马车很快进了一片林子,以极快的速度往前跑了。 那些愤怒的乱党没有找到公主的身影,气得烧了整间院子,转身便破釜沉舟地去和朝廷的军士作拼死之斗去了。 待萧直终于得以脱身,往囚禁佑和的小院赶过去时,那里已经浓烟滚滚,一片红光。 他远远看到那个方向火势冲天,几乎疯了一般冲过去。 这时候,朝廷的大队人马已经攻进了城,殷旭和城中主将都已经被刺杀,乱党失了头子,战斗力大跌,许多将士见恪王已死,纷纷投降,只有殷旭的部分亲信仍负隅顽抗。 当先潜进城的将士已将殷旭这处庄子完全攻陷。 萧直麾下遵其令,领着一小队士兵赶去与他会合。 谁知,他们赶过去时,便见一个灰不溜秋的人影从滔天的大火中冲出来。 副将还没来得及辨认,便听那人奔过来,冲他们大声嘶吼:“去找公主!快——” * 一连两日,被朝廷堪堪夺回的云州城全城封严,一为搜索恪王余孽,二未寻找失踪的佑和公主。 云州官衙内,不时有士兵进进出出传报消息。 临时调任来的刺史张文宣忙得焦头烂额,每隔半个时辰便要去内堂请示一下暂时停驻在此的左相大人。 现下,陆临遇刚听完张刺史禀报的最新消息,正揉着前额叹气。 张刺史觑了他一眼,试探着问道:“依陆大人看,公主有无可能已被送出了云州城?” 陆临遇摇头:“那夜城中虽然混乱,但我手底下的人也不尽是废物,该注意的应当不会遗漏,恪王余孽尚且匿在城中,公主又怎会被送出城?若他们想拿公主来生事,现下他们必然同公主在一处,如若被搜到,才好暂时保命。” “陆大人说得是。”张刺史连连点头,却听陆临遇又道,“但我现下忽然有一个猜测……公主会不会不是被恪王余党所挟?” 张刺史闻言一愣,“这、这怎么说?难道还有人要对公主不利?” 陆临遇拧了眉,缓缓道:“那些余孽已藏了两天,若公主真在他们手上,早该以公主为筹码,来与朝廷谈条件了,毕竟这般躲着不是长久之计,要逃命的话必须得让朝廷放他们出城,现下殷旭已经不在,他那些个长史谋士也尽数被杀被俘,现下逃匿的不过是一些武夫莽将,他们是最无耐心的,若手中有筹码,必然会早早行动,不至于到现下还无声无息。” “这……”张刺史沉吟了一瞬,提议道,“不如下官即刻派人请萧将军回来从长计议,看看是否要换别的法子?” 陆临遇摆摆手道:“还是不要找他回来的好,你又不是没瞧见,他这两日那发疯的样子,还是让他在外头找着,这样他心里倒还好过些。” 张刺史想想也觉得是这样,只好作罢。 两人正商议着,忽然有士兵来报,有一名百姓要求见萧将军。 陆临遇眉目一动,一面叫人请那人进来,一面遣了人去找萧直。 第64章 不想标题了 云州城西面环山,其中鸣风山与毓灵山间有一处山坳,沿着山坳往前便是一片竹林。 失踪两日的佑和公主现下就在竹林中的茅草屋里。 那日凤眠书带着佑和逃出来,沿着城郊一路跑,谁知半途中佑和突然腹痛难忍,根本受不得马车颠簸,凤眠书只好叫车夫就地停车。当时将将过了四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佑和疼得不行,凤眠书急了,遣了车夫骑马去城里接大夫过来。没想到车夫才离开不久,他们就幸运地碰上了一位早起采药的山人,这才来到了竹林里。 那山人也是乡野间的老大夫,因为经常出来采药,便在这郊外搭了两间小屋,偶尔休宿于此。老大夫随便一诊脉,便断出佑和体质虚弱,这情形乃是动了胎气,暂时不宜奔波,须得卧榻休息。 许是前两日心神不宁,休息不够,佑和吃了老大夫开的药后,便一直昏昏地睡着。是以,两人这么一耽搁,便在竹林里待了快两日。若不是这日一早有一位与老大夫相熟的城里百姓过来,露了一点儿消息,凤眠书还不会那么快找人通知萧直。 萧直来时,凤眠书在屋后茅草棚中煎药,老大夫正在屋外挑拣药草,他虽然还不晓得凤眠书和佑和的身份,但是瞧他们两个的打扮也能猜到是富贵人家的,是以现下看到凤眠书找来的的送信人领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来了,心里便晓得了,忙客客气气地把他们领进了屋。 佑和就躺在里面那间屋的木榻上,听见外头的声音,就起了身,她转头望向门口时,萧直正好撂了门帘进来。 两人目光恰好对上,佑和面露惊喜,扬声唤他,萧直大步过去,一近榻便将她搂紧,脸庞低低埋到她乌发间。 佑和被那两只有力的胳膊抱得不能动弹,感觉到他的身子似在微微发颤。 “萧直。”她在他怀里出声,温柔的语气带着安抚的意味。 萧直却一直不作声,牢牢地抱了好半晌,直到呼吸中尽被属于她的味道缠绕,他的心才慢慢定了些。 佑和等了好一会儿,他才松了手,微微退开身子看她。 不过是两日没见,萧直却觉得像隔了好多年,两日里所受的折磨比先前得知她被殷旭掳走时更甚。那时的他便是再笨也晓得殷旭不会立即伤她性命,可那天夜里她在漫天大火中失踪,没有留下一点线索,他真的快疯了。 佑和见他目光怔怔地盯着自己,黑眸中红红的一片,头上墨发乱乱的,脸上胡茬青青的,明明才二十多岁,瞧起来却像三四十岁的落拓大叔,不由得心里一酸,探手摸了摸他的侧颊,颇有些抱歉地道:“你急坏了吧?我原是要等你过去的,可是……” “我都知道了,”萧直截住了她的话,嘶哑的语声忽然带了一丝颤音,“幸好你没等,幸好、幸好……”说着,右臂又将佑和揽到怀里,唇瓣胡乱亲着她的额,佑和感觉得到他心里的慌乱和恐惧,心疼地仰首回应他,萧直寻着她的薄唇,惶急地吻上去。 房门口,凤眠书丢开撩了一半的门帘,自嘲地笑了笑,端着熬好的药转身往外走了。 过了两刻钟,萧直才从房里出来,老大夫和带路的人都不在,他走到屋外,便看见坐在门口大柳树桩上的凤眠书。 萧直脚下略微顿了顿,凝目沉吟了一会,方缓步朝凤眠书走去,但他还未走近,凤眠书便已微微侧过身子,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夫妻重逢的滋味,不错吧?真没想到,一别半年,你竟然要当爹了,”说到这里,啧啧叹了两声,状似嘲讽地说道,“凤某先恭喜了!” 萧直闻言顿步,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还是没法子完全习惯旁人这种调侃,但他还是径步走过去,在离凤眠书三步远的地方站定,拱手一礼,诚恳道:“多谢殿下救了佑和,这一回是萧某欠了殿下的,他日殿下若有任何需要之处,萧某必定尽全力。” 他这话乃是肺腑之言,只是凤眠书却不领情。闻得萧直此言,凤眠书仅是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语气自然随意地道:“凤某救的是佑和,与你何干?” 萧直愣了愣:“佑和是我的妻子。” 凤眠书却不在意地笑笑:“她是你的妻子,这我知道,你也不必强调了,不过她是我的知己,这一点你可否认不了。”说完,状似得意地冲萧直扬了一下眉毛。 萧直心中虽然膈应这一点,但也没有说什么,看在凤眠书救了佑和的份上,他可以让一让他,何况和佑和的性命比起来,在这点口舌小事上让凤眠书占占便宜也算不得什么了。想到这里,他便点了头,应了声“嗯”。 凤眠书没有想到他的态度忽然变得这么好,颇有些惊讶,眉目一动间,忽又想到了什么,张口便道:“佑和那天动了胎气,说起来,我也算是救了你儿子一命,将来待他出生了,认我作个舅舅总不过分吧?” 萧直显然没料到他有此要求,明显怔了怔,待看到他唇边不怀好意的笑容时,有些不满地蹙了眉,原本想要一口回绝,但想到他说的的确是事实,便有些为难,可是再想到他儿子还没出生就有人抢着要当便宜舅舅,这心里总是不大爽快,琢磨了一会才硬声道:“这事恐怕得请示皇上,毕竟他才是孩子的亲舅舅。” 凤眠书被这话噎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萧直会这么说,嗓子滞了滞才挤出一句话来:“你可真够小气的,我去问佑和!”说着,起身便走。 萧直一急,连忙跟过去。 于是在接下来的大半个时辰里,两个大男人便在佑和面前就她肚子里的娃娃要不要认一个邻国皇子作舅舅的事争论不休,直到佑和被烦得不行,提议将来等孩子生下来,让他自个儿抓阄决定,这事才算暂时了了。 当日傍晚,城中来了软轿,将佑和接回了云州城官衙。 得知公主安然无恙地被找回来了,张刺史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麻溜地安排好了公主的住处。软轿一入官衙,萧直便将佑和抱回房里,陆临遇前来探望,却被爱妻心切的萧大将军以打扰他家公主歇息为由挡在了外头。 随行而来的凤眠书倒是与陆临遇见了一面,将自己了解的一些情况告知了。在云州城停留了三日,凤眠书便向佑和道了别,先行离开了,当然了,他临走前也没忘记叮嘱佑和,待他的外甥出生,便要给他去信,他要赶过来参加满月宴。 凤眠书走后,佑和又休养了五日,身子好了不少,前两日出现的孕吐反应也没了,大夫说腹中胎儿比先前稳定了,佑和安心不少,唯有萧直一个人仍是每日提心吊胆,夜里总要醒来好几回,不是摸摸佑和的额头,就是贴在她肚腹处听听动静。佑和身体底子差,现下怀孕不过四个月,压根听不到胎动,他却是乐此不疲,恨不得每个时辰都要听一回。佑和又好笑又心疼,后来几个晚上便不让他一道睡,可是每回把他赶出去了,到了第二日早上,仍是在他怀里醒来,弄得佑和苦笑不得,也只好随他去了。 在佑和休养期间,藏匿在云州城内的恪王余孽尽数被清除,整个豫川道也在这段日子进行了大清洗,陆续有新官到任。 明德帝得知佑和公主无恙,安心不少,处理国事来也越发专心了,不出半月,便将豫川道诸事都安排妥当了,如今只有西北五道还剩了些尾巴没有收好。萧直和陆临遇转战豫川道之前,朝廷便已调了援军去了西北,目的便是为了尽快解决安西叛军,虽然殷旭死时,安西王还活着,但南方的事儿一传过去,安西的叛军便受了巨大打击,陆临遇一连去了几道军函,没过多久,整个西北五道便被朝廷收回囊中,目下只余下清楚余孽的琐碎事。 云州城地处南方,气候宜人,十分适合休养,佑和一连住了一月,感觉甚好,她原本还想多住,可是明德帝却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了密函,道是一直在找的西域奇医找到了。萧直知道这个消息,高兴极了,当日便收拾行装,要带佑和回京。 于是,第二日,队伍便分成了两路,同时从云州出发,左相大人去往西北,驸马与公主去往京城。 堪称“护妻狂魔”的萧大将军一路上连马都不骑了,每日陪着他家公主坐马车,一路上端茶送水,嘘寒问暖,不一而足。是以路途虽然遥远,佑和却不觉得难捱。 六月初,公主一行终于到了京城。 第65章 正文大结局 公主与驸马平安归来,将军府上下都很激动。不论是东苑还是西苑,几天前收到消息时就已经在准备了,吃食之类要多备些好的,而且公主有孕的消息也传回来了,大伙儿更是惊喜不已,年轻的婢子们还特地去找生过孩子的嬷嬷们打听如何侍候怀孕的主子。 待佑和与萧直回来,便感觉到阖府上下都洋溢着难以遮掩的喜悦和热情,长随赵松脸上总挂着笑,秋昙和小莲花从大门口就开始对佑和嘘寒问暖,眼睛珠子时时刻刻注意着佑和的肚子,就连守在门口的府兵都难得地露出了喜色,他们的将军终于要做爹了,这横在大伙儿心头的一桩大事儿总算是了了。 按理说,萧直归京首先便要入宫觐见皇上的,但是明德帝心疼妹妹,早就命人传了信儿,允他们不必入宫,先行回府歇息,至于述职之事,隔日再说也不迟。是以,萧直和佑和便先回了将军府,稍作休整之后,已是下晌。 倚月轩里,秋昙和小莲花侍候佑和在浴房沐浴,一壁忙着,一壁与佑和说话,说的多是她不在时府里的情况,佑和有些累,只是听着,并没有多说什么。秋昙说到后头,便提起她失踪时大伙儿担心得不行,说着说着竟掉起眼泪来,小莲花见秋昙这样,竟也跟着哭了,把佑和吓了一跳,待她安抚了几句,两个丫头才好了。 沐浴后没多久,萧直就过来了。他也洗浴更衣了,现下穿着一身青色宽袍,乌发还有些湿。佑和正倚在凉榻上,微微闭着眼半睡不睡,任秋昙拿着棉巾替她绞头发。 见驸马来了,秋昙便停了一下,同他见礼,萧直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棉巾,轻声道:“我来吧。” 秋昙瞥了一眼公主,欢喜地将棉巾交给驸马,心想她家公主的命还是挺好的,驸马越来越会疼人了呢。 待萧直坐到榻上,秋昙就识相地告退了。 萧直伸臂将佑和挪到自个怀里,仔细地拿巾子帮她绞干头发。自从佑和有了身子,萧直变得越发小心翼翼,私下里找大夫问了许多,对各种小事都注意起来。佑和爱干净,平常便是冬日里也总要两日一大洗,必然是要进汤房的,但如今萧直连这事也开始拘着她了,现下入了夏,天气暖了,他却不准她每日沐浴,怕洗得多了会着凉。还在云州时,他若得闲,就自个揽下每日替她擦身的事,生怕她趁他不留神就自个跑去汤房沐浴了。便是今个得以大清洗一趟,那还是佑和求了他的。 萧直虽是个大男人,照顾起佑和来,却是罕见的细心温柔,单是现下绞头发这活儿,他做得也不比秋昙差,待每一绺湿发都绞过一遍后,他又从屏风处另抽了一条更大更厚的宽巾子,再帮她擦第二遍。等他擦过两遍后,他怀里的佑和突然睁开眼,冲他吐舌头,尔后抱怨道:“真没意思,你现下都不同我玩了么?” 萧直一边以指替她梳理头发,一边笑着说道:“你每回都装睡,老把我当傻子,这很有意思?”说着,好笑地叹口气,“就不能想出个新的?” “新的?”佑和眼珠子动了动,忽然笑道,“那好啊,下回我不装睡,我装死好了,只怕那你这个傻子都不会信吧?”说着竟还浑不在意地哈哈笑起来,殊不知萧直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 佑和没心没肺地笑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萧直脸色不好看,忙住了口,窘着脸看他,小声地道:“我只是说笑的,我不会那样吓你的,”顿了顿,见他神色没有缓和,忙拉着他的袖子再次保证,“我不会的。” 萧直目光深深地看着她,过了好半晌才“嗯”了一声,佑和看出他情绪还是不好,正要说话,却听他道:“明日一早我们就进宫,让西域来的大夫先替你看看。” “好。”佑和不敢再惹他了,听话地点点头,水眸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我都听你的,那你笑一笑好不好?” 眼见他的小公主一脸讨好,满目期待,萧直无奈地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捏了一下她粉嫩的脸颊,冲她挤出了一个笑容。 虽说他笑得勉强,但佑和却满足了,放心地窝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安心小憩。 萧直拿她没辙,也只能摇摇头。 申时末,佑和小憩醒来,发现乐安竟然来了。其实乐安已经来了半个多时辰了,只是萧直不想让人打搅佑和休息,这才没唤醒她,只请乐安在涤心斋等着。 乐安本是个没耐心的,且她和佑和分别了好些日子,这回一晓得佑和回来,立即就赶过来看望她,若不是秋昙做了许多美味的吃食端过去,她才不会安心地待在书斋里等着呢。 佑和醒来的时候正值用晚膳的时辰,便拉了乐安一起,乐安早就吃饱了,自然吃不下,只是陪她坐着说话,问东问西,几乎将佑和失踪期间的事都问了个遍,佑和只挑了一些告诉她,某些太过血腥的便没有多说,比如她杀了陆皎的事。 若她和乐安说这个,乐安恐怕都没法相信,在乐安眼里,陆皎大抵也就是一个娇蛮讨厌的姑娘,不至于会做那些事,佑和并不想与她说这些。 佑和曾想起当时落水后与陆临遇的交谈,便觉得兴许连陆临遇都不曾真正了解过陆皎的真面目,否则便不会低估她的手段了。佑和曾问过陆临遇,陆皎是怎么从他手下逃出去的,当得知陆皎竟不惜勾引其中一个守卫来帮助自己逃掉,佑和便晓得她没有看错,那个重生的陆皎真的是个不择手段的,所以佑和并不会后悔自己杀了陆皎。 陆皎不在了,殷旭和安西王都败得很彻底,整件事至此应当都解决了,但佑和却想起陈姨娘和锦妃,据说她们两个现下仍被幽禁在天牢里。自从经过惠太妃一事,佑和已经不敢再像从前一样轻易相信别人了,即便陈姨娘和锦妃真的与叛乱之事毫无关系,她也不敢保证她们心中不对亲人之死怀着怨愤,所以她不会再替她们求情了,皇兄想要怎么处置便怎么做吧,那些事她都不想再关心了,如今她只想和萧直好好的,不要再有人来害他们,让她顺利地把孩子生下来,一家子都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这一夜,佑和抱着萧直,睡得很安心。 翌日一早,他们便进了宫。 见到佑和平平安安,明德帝很是欣慰,很快便遣人带了西域神医过来替她瞧身子。神医一番诊治之后,便道公主身子确实弱,按理说是不应当生育的,但现下既然已经有了孕,他也能有法子保住公主和胎儿。 明德帝和萧直闻言都很欣喜,离宫时,明德帝便让西域神医同他们一道回了将军府,道是让神医往后就常驻府中就近为公主调治身体。 自从有了神医,佑和的身体越来越好了,尤其是这一月来,她脸上的气色见着转好,萧直心里放心多了。这几日,佑和明显发现她家夫君心情轻松多了,至少不会像从前那般每日看着她,就连出门了也要人每隔两个时辰给他送信禀报情况。 如今佑和已经怀胎六个月了,即便她身子瘦,现下也显怀了,萧直趴在她肚腹上听的时候偶尔也能听到胎动了。佑和还记得他第一回听到动静时那副激动欣喜的模样,像个十足的傻子。 平静的日子过得很快,当佑和怀胎七个月时,萧直开始忙着为孩子想名字了,他每日都在书斋翻好久的书籍,可佑和问他时,他还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确切的字来。 夜里,两人躺在榻上,佑和又问起这事。 萧直一只手正轻柔地抚着她的小腹,听得她问,迟疑了好久了才说他还没有想好,语气颇有些为难。 佑和担心再这样下去,想名字这事儿都要把他的头发磨白了,便好心道:“你若是真的想不出,那让皇兄赐名也是可以的,那日皇兄来瞧我,还说起这事呢!” 佑和原是心疼萧直,可没想到她一说这话,萧直的手就顿住了,他着急地说道:“不用!”接着又补了一句,“那是我的孩子,我要自己取,我要取个最好的。” 佑和愣了一下,眼窝微微一热,沉默了一瞬,才捏住他的手掌,温声道:“好,那你慢慢想,还有好些日子呢。” “嗯。”萧直应了一声,在黑暗中拽着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 “谢谢佑和。”他低低说道,语气透出愉悦。 “不客气。”佑和微微弯了嘴角,脑袋移进他肩窝。 不晓得过了多久,睡得迷迷糊糊的佑和恍惚中似乎听到男人低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道:“真的谢谢你……” 佑和没应声,只是笑着睡着了。 正文完 本书由(灰のAsada。)为您整理制作 久久小说下载网(PC版:www.txt99.com 移动版:m.txt99.com)转载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