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穿越之金玉满堂》 作者:春浅浅 文案: 一个是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相府千金。 一个是游手好闲,挥金如土的富家公子。 她看不上他。 他瞧不起她。 她心有所系,他情有所牵。 这二人却凑做了一堆。 一地鸡零狗碎事,满院说是道非人,躲不胜躲,烦不胜烦。 他是她的眼中钉,她定要同他和离。 她是他的肉中刺,他势必要休了她。 然而,当她大难来临,那一向嫌她厌她弃她的夫君为何不许她自请下堂? 总体而言,这是个休妻失败以身抵债的狗血故事。葡萄说:有一天当你发觉,你爱上一个你讨厌的人,这段感情才是最要命的~ 双处文,一对一,结局HE,男主忠犬,程度:令人发指。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甜文 欢喜冤家 宅斗 主角:阮玉,金玦焱 ┃ 配角:很多 ┃ 其它:男主养成 ================== ☆、001应运而穿   “嘀——”   “嘀嘀嘀——”   虽是周日的早晨,可是城南大街照旧陷入了堵车状态。   阮欣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焦急的望向前方。   就要九点了……   董贞的计谋已经得逞,若是她不能及时赶到交出证据,就彻彻底底的背上黑锅了!   “师傅,能不能快一点?”   出租车司机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正打算继续催促,老天突然开了眼,前面的车队开始动了。   憋了许久的司机顿时来了精神。丢下烟头,调转方向盘,觑了个空,转眼就挤了上去。   快!快!快!   阮欣一边在心里默念一边不停看表。   还有十分……八分……五分……   忽然,车子爆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司机也大骂一声“操”。   待阮欣抬起头来,眼前只是一花,伴着突如其来的巨响,人不由自主的猛烈一晃又一震,紧接着好像有一股大力弹起,将她猛然向前一推,于是就见风挡玻璃怒气冲冲的向自己扑来……   一阵撞击并稀里哗啦的乱响,街上的人只看到数车连撞,而一个穿红色风衣的女人炮弹一般从一辆出租车里射出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笔直投身于前方的奔驰车内……   “砰……”   “咣……”   “叮呤当啷……轰轰……”   “快来看,出车祸了——”   ********   “呜哩哇啦,呜哩哇啦……”   “嘀哩,嘀哩……”   细砂铺地的街道上,喜气洋洋的走来了一列送亲队伍。   前方骏马开道,两侧唢呐护航,中间是八人抬的六帷金玲大红锦幄喜轿,四角跟着美貌婢女,后面是捧着各色珍稀物什的丫鬟,再后面……   人们努力张望,可是望不到头啊。   “噫,这算什么?昨儿那嫁妆才叫壮观呢,真真正正的十里红妆,就那么一抬一抬的送到金家去了,早上出的门,天黑还没送完呢,啧啧……”   有人连连暗叹,有人羡慕咂舌,有人嫉妒诅咒,却无人注意,一只脏兮兮的小黑狗追着一只小花猫从胡同里窜出来。   小花猫身形灵巧,纵身一跳,便跃上一人肩头,惹得那人尖叫。   围观的人群有些混乱。   小黑狗则被裹挟到人群中,只见无数双腿晃来晃去。它慌不择路,见轿下有个空,便想趁机钻过逃走,怎奈轿子也不知被什么人一挤一撞,几乎落地,而它正正磕在了轿底上……   这个时候,没有人看到一个缩在街角衣衫褴褛貌似乞丐的道士,眯着眼,拿着一把破羽扇,貌似纳凉般的自在一扇……   ********   “砰……”   “咣……”   阮欣的头狠狠撞到了什么东西上,在听到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的同时,她瞬间意识到,自己没有系安全带。   糟了,她似乎穿过了两道风挡玻璃,此刻,眼前是一片红色……   她一惊,急忙要去摸自己的脸,却发现根本动不了。   她挣了挣,满眼的红色随之动了动,好像在飘,于是在飘起的红色露出的空隙中,她清清楚楚的看自己被绳子从上到下的捆起来,捆得结结实实。   她有些发懵。   绑架?董贞知道我要去揭发她所以暗下黑手想要杀人灭口?   不对啊,她分明是坐着出租,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而且就在刚刚,还有人喊“出车祸了”……   冷静,冷静,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一定是的!   闭目,深呼吸……   再睁眼……   眼前的红在随着呼吸而颤抖,她一偏头,红色飘落,然而更多的红色涌入眼底。   所幸不是血。   她松了口气。   可是哪来的这么多红色?上面还掺着金丝银线,镶珠嵌玉……谁家的车这么豪华?   不对,不是车,那是……   而且她怎么被绑着?难道认定她是罪魁祸首所以捆起来以防逃脱?   外面的声音传了进来,乱哄哄的,好像在争执着什么。   她被吵得头晕,心里开始生气。   早在年初,就有人说今年是她本命年,会流年不利,但也不能拿所有的倒霉事来折腾她吧?   她还需要去公司证明自己的清白……   对了,我的文件夹……   方要寻找,眼前的红色忽然一闪……   突如其来的强烈而大面积的光刺得她眯起眼睛,紧接着,一个女声带着颤抖与喜悦欢呼道:“姑娘没事,真好!再忍一下,一会咱们就到了!”   光与声音同时消失,然而在最后一瞬,阮玉依旧看到一个年轻女孩的剪影。   头发……衣服……   她有些迷糊。   忽然低了头……   此刻方发现,之前遮挡她的红色正静静的躺在膝上。薄而细的材质,上面拿金线绣着牡丹凤凰,又穿着米珠和水晶,转圈镶着旒苏,同样缀有珍珠。   而这方红色的周围,也就是她的衣服,是比这怪东西更为华丽与精致的红色,上面的花纹及点缀慢慢的占据了她的视线。   还有……垂在脸旁不停晃动的金光闪闪翠色莹莹的东西都是什么?   她的头怎么这么重?好像压了顶沉沉的帽子。   这是怎么回事?   心中顿时升起无限惊恐。   她想要呼叫,却发现嘴不知什么时候被堵上了,根本发不出声音。   就在此时,四围忽然一晃,有人在外面唱道:“起轿——”   “呸呸呸!轿子没落地,大吉大利!”   有人叫骂,紧接着不停念叨:“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周围有人笑了,还有人打趣,更有人高喊:“谢姐姐赏,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笑声更多了些,然后轿子又晃了晃,稳稳前行。   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欣歪在位子上,不知是轿子在动还是自己在颤抖,只觉得满眼的红色都在忽闪。   “……诶,中途出了这档子事,你说是不是……”   “寻思什么呢?这叫好事多磨……”   “好事?什么好事?喜轿途中不落地那是规矩,可是刚刚明明……”   “唉,你知道什么?”   外面的声音一波一波的传进来,阮欣纵然不想听,可是那声音偏偏要往她耳朵里钻。   “……如今,金家娶了丞相之女,可以说在成为皇商一事上胜券在握,佟家早前一直跟金家别着劲,这回可就没戏喽,还说不是好事?”   “你说也怪了,金家有‘金玉满堂’,佟家有‘金碧辉煌’,都是做金银珠玉的生意,都是老字号,几百年来,钱赚得多了,怎么还贪图一个皇商?”   “这你就不知道了,商人本是下九流的行当,但是成为皇商,不仅可高人一等,还不用纳税,能跟内务府的人直接联系,什么金碗银箸朱钗玉佩,直接送进宫里,还可以结交达官显贵,不是官身,等同官身。再说了,这一旦成为皇商,你瞧着吧,金玉满堂里的物件立马就要涨价。我问你,你会嫌钱多咬手?不论他们,就是咱们家里打着‘金玉满堂’款识的东西都得跟着翻番……”   “呦,这么一说,佟家不是吃了大亏?”   “可不是?知道金家为什么非要巴着跟丞相联姻?咱们的丞相大人可就这一个女儿,是在心尖尖上疼的宝贝,为这女儿,夫人死了十年都没续娶,身边连个妾室都没有,结果就因为名中带个‘玉’,和他们金家正好凑成‘金玉满堂’,是大富大贵的吉兆……”   “嗤……”有人嗤笑:“老兄此言差矣。就算大富大贵,可丞相是什么人?金家又是什么地位?再富有,再成为皇商,那也是‘商’,如何攀得上丞相的独女?再说,若要‘玉’,这满京城里的‘玉’不多的是?”   “此‘玉’可非彼‘玉’!若是娶了这个‘玉’,不仅皇商稳拿,以后金家再要考个举当个官什么的,可是容易得多了。要知道,朝廷对商人考科举可是掐得最严的,你瞅见谁家商号出了举人了?当官多好啊,就算只得个秀才,将来见了官家也不必下跪,家里无论是田里还是铺子的税,都免了。金家为了这一日,早早就把老儿子送出去求学了,你说是不是一本万利的事?”   “这么说,倒也真是……可是我听来听去,丞相好像没从中捞到什么好处。就算金家有钱,丞相也不缺银子,而且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阮洵那么精,怎么会做赔本的买卖?”   “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话算说着了!”   即便看不到外面,阮欣也可想象那人的一脸八卦。   后面的声音压得极低,可是阮欣依旧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这位阮玉姑娘年方二八,不愧为‘软玉’,生得是粉面桃花,体态风流。可真是风流,偷偷摸摸的就跟家里教琴的先生有了私情……”   “丞相府里的琴师是季桐先生,可是咱们京城的四美之一……”   “所以啊,这郎才女貌,干柴烈火,可不就……”   “听说啊……”   那人又压低了声音,阮欣却不由自主的竖起了耳朵。 ☆、002金玉良缘   “这位大家闺秀原打算跟先生私奔,结果半道给抓了回来,捆吧捆吧就塞进了轿子。你瞧,谁家这么早送亲?还不是怕夜长梦多?”   “我说怎么走这么慢?原来是怕冲了吉时。若不是因为这姑娘品行不端,怕也轮不到金四……”   “呸,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一样的无耻至极!”   “嘘,你小声着点,这送嫁的可都是丞相府的……”   “我怕什么?做得出来还怕别人说?当年,若不是阮洵贪生怕死开了城门,我们大明怎会被韦盛所灭?多少忠臣义士血洒朝堂,倒是他阮洵,继续当新朝的丞相。这个地地道道的二臣,我呸!老子宁肯被屠城也不想做他这样的缩头乌龟!”   此人说得痛快,旁边人却不敢搭茬,心里还在琢磨,你不想做缩头乌龟,当年怎么不英勇就义?   可也没提醒他,因为眼前的婚礼可比当年那桩事来得亲切。   “既然你说丞相大人很疼这个女儿,又只此一女,为什么不招婿入赘呢?”   “对啊……”   余人都反应过来。   “正好季桐只有一母,又一表人才,岂非最佳人选?”   “你懂什么?丞相大人最讨厌的就是这类只知风花雪月却不务实际的人物了!再说一块‘铜’,哪配镶‘玉’?”   “这么说,金四正因为姓‘金’所以捡到了便宜?可是姓金的多的是,还有叫金的,比如……”   “你知道什么?你只需瞧那嫁妆,喏,足够那败家子两辈子花销了。这叫各取所需……”   “说来也是,你说金四那脑袋是怎么长的?家里的金银玉器难道还不够瞅的?偏偏爱捣腾那些破铜烂铁。那天我见他捧着个瓶子往家奔,那叫一心花怒放。我就纳闷……一个瓷瓶子,又不当吃又不当穿,这些年为了这些物件,他没少花银子,据说一个院子都装不下,图的什么呢?”   “唉,有钱人的心思,咱可摸不透,谁让金成举最疼这个儿子?”   “能不疼吗?那可是唯一的嫡子!”   “如今这阮玉嫁了金四,可是热闹喽……”   “可不是?听说金四压根就不同意这门亲事,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金家这会急得鸡飞狗跳,出动一多半人马正四处找着呢……”   “啊,该不会又把哪家的公子摁到街头揍吧?”   “哈,他可别伤了自己,否则怕是洞不了房了……”   “依我看,倒不如去古董店找找,要么就是戏园子。对了,还有斗鸡场、勾栏院。诶,你听说了没?抱月楼新进了个清倌……”   阮欣闭上眼。   这会她是弄明白了,感情自己是穿越了。   果真是流年不利,这等奇异诡谲的事都能让自己碰上。而且连个适应的过程都没有,直接就准备嫁人了,至于那个人什么模样是何年纪性情职业等等皆一无所知。   唯一知道的是他姓金,家里很有钱,大约是开金店的,这点很不错,我喜欢。可是我身份也不低啊,还是当朝丞相的独生女儿,堂堂的官二代呢。   不过似乎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这个身体虽生得娇贵,可父亲是“叛徒”,这便是一层阴影,更何况竟然还有与人私定终身进而私奔的前科,这在古代是要浸猪笼的吧?如今能顺利出嫁该不该算是幸运?可是会不会因此遭人鄙视?   但话说回来,金四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纵然有钱,但出身商户本就地位低下,嫡子的身份倒是值得称道,只可惜是个败家子。   听人的口气,对他颇为不屑。   她更是不屑。   自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后,她就认定,男人没有好东西,以至于一直以来没有交过男朋友。学霸、精英都看不上,因为她看过太多华丽外表下隐藏的龌龊,更何况是这种本就游手好闲、飞鹰走狗、眠花宿柳的二世祖?   细细一想,这二人皆有可被人称道并艳羡的一面,亦有遭人鄙夷诟病之处,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臭味相投”?又凑做了一对,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金玉良缘”?   呸!   阮欣无力的出了口气,尽量使粽子样的自己坐得稳一些。   眼前的一切虽然难以置信,然而这毕竟就是现实,而她能做的,就是接受现实,至于她的前世……   发怔……原来这么快,她就有“前世”了。而她的前世,因了这场意外,此刻怕是已经被董贞等人拿黑锅扣得死死了吧?   那么现在的她,只能以丞相之女——阮玉的身份于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生存下去。   以阮玉的身份吗?   原来的阮玉又哪去了?   她想不通。   可是现在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简直无从着手,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新生成的阮玉陷入迷茫……   ********   送嫁队伍继续缓行。   人影移动中,一只脏兮兮的小黑狗茕茕孑立,似乎被刚刚那一撞惊掉了魂魄。而待看到队伍护送喜轿拐了弯,它方咬咬牙,开足马力,飞奔而去……   ********   阮玉不知道这个时空的人到底是怎样成亲的,反正在电视上看到的有关古代婚礼的程序,譬如踢轿门、跨火盆、三拜堂什么的她一样都没经历。   她只是听见有人喊“到了到了”,然后就是一阵鞭炮震耳,锣鼓喧天。再接下来,轿子落地,轿帘“呼”的被掀开,没等她看清来人,就见一大片红向她压了过来。   她被捆着,根本躲不开,而那红将她劈头盖脸的包住,裹起,再被扛在肩上。   她听到一个声音略带歉意与焦急,但不无喜庆的说道:“新娘子路上受了惊吓,身子有些不舒服,见谅,见谅啊……”   便有不少人了然而夸张的打着哈哈。   扛她的人一路疾行,阮玉只觉鞭炮不停在头顶炸响,好像有几个还落到了背上,吓得她直想惊叫,就是出不了声。   也不知走了多久,颠得阮玉几乎要吐了,人方落在了一片柔软上。   她竭力的喘着气,动了动身子。   有人七手八脚的把裹缠她的红布解开。   光线迎面而来,她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再睁开……   这是一个非常古朴的房间,桌椅板凳无不精美,瓶盘鼎画无不雅致,尤其是靠墙而立的博古架,一时间让她有来到博物馆的感觉,而摆在正中足有半人高的血色珊瑚更是张扬的吸引了她的目光。   再看帘幔床帐皆是红罗垂布,她所在的紫檀雕月洞门架子床上整齐的铺叠着绣龙凤的大红被褥,同样大红的鸳鸯枕成对的摆着,其上水鸟依偎亲密,状若私语。   想来这就是洞房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忽然打了个冷战……   她是穿越了,以阮玉的身份存活在这世间,她不仅承继了阮玉的身体,还承继了阮玉的命运与责任。比如,她必须接受这个包办婚姻,而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她要做的是同一个从未谋面的人,一个不知老少的人,却可谓一个不学无术作恶多端的人……洞房。   恶寒……   “姑娘……”   “姑娘……”   视线一凝,方注意到面前晃着五个脑袋。   一老四少。   老的也不算太老,大约四五十岁,石青色缎织掐花对襟外裳,配靛蓝色裙子,清冷又肃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赤金双寿簪绾着平髻,衬得那张方块脸也是严肃平整,毫无波澜。唇抿得紧紧的,令人担心她只要一开口,就会迸出最为犀利的言辞。   四个少的倒是不够平静,皆是泪水盈盈,樱唇微颤,欲言又止。   其中穿雪青色比甲的最为年轻,大约只有十三四岁,梳着双髻,攒两朵娇黄的珠花。她看起来很是激动,已经哭起来,结果被着官绿色比甲的清秀少女轻斥一声,收了泪,垂着小圆脸,扁起嘴,眼巴巴的瞅着阮玉。   清秀少女也有些紧张,不过看起来,她是四个少女中年龄最长的,也最为稳重。   她捏了捏手,直起身:“夏至,你去门口瞧着,一会估计就要有人过来了。”   腰身细长,肩膀略削,穿银红中袄青色比甲的少女急忙往门口走去。   速度虽快,但浅色的裙子不摇不动,一看便知训练有素。   “霜降,你去窗子那边……”   铁灰薄绸缎子比甲的白皙少女也去了。   转目,见了最小的丫头,眉心一紧,转瞬露出一笑:“立冬,姑娘累了一路,还不去给倒碗茶来?”   立冬吸吸鼻子,回身瞧了瞧,向着地中的海棠雕漆的如意方桌开动。   真有意思,丞相的千金竟是拿节气给丫鬟命名,那么这个发号施令很有大姐气质的应该是“春”一类的名字吧?   清秀少女又捏了捏手,靠近阮玉,微弯了腰,神色与语气都带着恳求,道:“姑娘,如果您答应咱们不喊、不叫、不吵、不闹,奴婢就给您松绑……” ☆、003找上门来   阮玉眼珠转了转……按理,我才是主子吧?哪里有主子被下人威胁的道理?   少女顿了顿,鼻尖微红:“姑娘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想想丞相大人……”   话音未落,除了那个老女人,四个丫头齐齐跪在了地上。   阮玉心中分外震撼,直想嘶吼……只要你们放了我,最好是把我送回我原来的世界,让我给你们跪了都行!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只能委曲求全的点点头。   四人顿时大喜过望,清秀少女甚至给她磕了个头,旋即起身:“丁嬷嬷……”   老女人眼风一扫,异常冰冷而有气势,那意思是在说,用你命令我?   清秀少女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和煦一笑,先上手除了阮玉嘴里的布团。   阮玉长出一口气,终于可以顺畅呼吸了。   然后又开始解她身上的绳子。   怎奈少女费了半天劲,也无法撼动半分。   丁嬷嬷面无表情的上前。   这位嬷嬷似乎是有些功夫的,手只一搭,阮玉顿时浑身一松。   但是几个人立刻紧张的看着她。   盯了一会,但见主子的确没有大哭大闹的意思,方才真正笑起来。   “春分姐姐……”立冬端着八宝琉璃碗走来,一边走,一边咧嘴吸气。   唤作春分的清秀少女瞪了她一眼:“就不知用个托盘?”   立冬委屈的望望四周:“这屋里的东西我不敢动……”   见春分虎着脸,连忙解释:“听说金玦焱……不,听说姑爷特别宝贝屋里的东西,若是不经允许动了,会被打掉半条命的……”   “住口!”春分急忙喝止:“少胡说八道!”   “我说的是……”立冬还要辩解,但见春分目光凌厉,只得把“真的”二字咽下。   阮玉装作无意的避开春分探视的目光。   不就是怕她知道金四是个不务正业嚣张跋扈蛮不讲理还有暴力倾向的家伙吗?可是朝夕相处,能瞒得了吗?   朝夕相处?   阮玉仰天哀叹。   屋里的气氛似乎有些凝滞,只听丁嬷嬷的声音冷冰冰的响起:“霜降,来给姑娘整理妆容。”   长着白净容长脸,眉毛斜飞,眼神微冷的少女乖顺的从窗边走过来。   春分便要扶阮玉坐在妆台边。   阮玉一动,方发现这个不知被捆绑多久的身子已经失去了知觉。   丁嬷嬷面无表情道:“就在这梳吧。”   春分便领着立冬走到窗边,低声教训:“这是金府,不是丞相府。说话不要这么不管不顾的,仔细给姑娘丢脸,亦失了咱们丞相府的颜面。”   她面色不忿,语气抱怨:“我就说,不能带你来,可是……”   想到立冬打败其余拔尖的丫鬟破例胜出,又由三等直接进为一等,丞相大人的用意不言而喻,只可惜立冬太过单纯,想不通其中的道道,只知道傻乐,而姑娘……   她望了望默坐床边表情木然的阮玉……且不说今儿闹了这一出,就是没有季桐的事,姑娘怕是也难同金玦焱举案齐眉,更不要说琴瑟和鸣了。   她的心忽然很乱,看向立冬的目光也有些复杂……难道大家今后就要指望这丫头了?   “哎呦,都说‘闹洞房’、‘闹洞房’,怎么四弟的洞房这么安静?”   窗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很柔,很媚,透着一股俗靡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忿。   “若说咱们四爷这婚礼的气派,可是咱府中的独一份,就是拿到整个京城,哪怕是那官宦世家、高门大院,亦是数一数二,哪像我们当初……”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羡慕,可若联系这前后的事,怕就不这么简单了。   “也是,四弟是爹娘的心头肉,咱们自是比不得,而且看四弟这么风光,他哥和我这做嫂子的心里也安慰……”   守在门口的夏至已经屈膝行礼:“给奶奶请安……”   来人笑得爽快:“我娘家姓李,相公行二……”   “给二奶奶请安,二奶奶吉祥……”   “呦,瞧这小人儿,多机灵。模样也好,水葱似的,阮姑娘真是……哎,现在该叫四奶奶了。唉,弟妹可真会调教人呐……”   似乎是在夸奖她,可是怎么总好像有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夏至再次端端一礼,笑得不卑不亢,标准规范:“谢二奶奶夸奖。”   “唉,这丞相府里出来的人就是不同寻常,让人看着就喜欢,不像我屋里那几个,全没个规矩。不过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金家不过是个普通商户,用不着这么规整。你瞧,这么一来,我都不敢迈脚了……”   于是,阮玉瞧见一角茜红色的裙裾在门口一闪。   夏至根本没有让李氏进来的意思,不动声色的拦了:“实是我们姑娘路上受了惊吓,这会正歇着,有些不大方便……”   “这路上的事我也听说了。”   李氏连忙接上话,也不知指的是私奔被捉而受惊吓还是因为遇了那不长眼的猫狗而得了翻折腾,只是连连叹惋:“唉,真是可惜,本来我还想探探弟妹的,听说我这弟妹可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只是四弟也不知哪去了,大概是找那惹祸的家伙给弟妹报仇去了吧。你说他也是,二十岁的人了,还不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天这大好的日子,怎能留弟妹独守空房?”   阮玉算听明白了,这位敢情是给她添堵来了。她不知道之前的阮玉与李氏有什么过节,当是没有见过面,无缘无故的,怎么第一天就要给她下战书?   “大丈夫理应志在天下,我们姑娘知道了,只有感激的份儿。”   夏至对应自如,当真叫阮玉钦佩得五体投地。   “既是如此,我也就不打扰了,服侍你们四奶奶好生歇着。府里今儿个人手可能不太充裕,给福临院拨来的人都在外面‘忙’着呢……”   说到这,又是一笑,明明是想要忍着,然而偏偏脆得让人听到。   “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于是又有柔脆的嗓门喊着:“都回了,回了吧。四奶奶歇着了,你们想闹四爷的洞房怕是没机会了……”   待到彻底恢复安静,春分对夏至点点头,夏至很温良的垂了睫毛卷翘的眸子。   春分肃了颜色,很郑重的走向梳洗一番显得清透整洁却依然有些发怔的阮玉身边。   “姑娘,你也听到了,别看金府只是个商户,却不简单。从现在起,姑娘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由着性子,得打起精神来,否则,当真要被那小门小户的踩到脚下了。”   春分语气忿然:“就说这李氏,目前可是金府风头最劲的人物。她也是出身商户,娘家是开绸缎庄的。打小就打的一手好算盘,所以太太特别倚重她。太太生姑爷的时候,伤了身子,这两年愈发精力不济,于是这府中上下的吃穿用度等于是李氏管着。姑娘如今最要紧的,是把中馈大权拿到手中!”   阮玉抬眸瞅了她一眼……我刚穿过来,还弄不清东南西北,你就让我参加战斗?   春分似是猜到了她的心思,鼓励的点点头:“姑娘,若说以前你对金家的事不上心,可是今后,你就是金家的人了,而奴婢几个,也要仰仗姑娘了。”   话至此,四个节气都向她用目光致意,就包括丁嬷嬷,也略显期待。   “还有秦氏,是三爷屋里的。她倒是自命清高,不屑于李氏为伍,可是……”   春分不知该怎么说,咬咬唇,斟酌道:“可是秦氏的爹和咱们大人有‘过节’……”   春分支支吾吾:“那秦大人也是个短命的,否则秦氏书香门第,也不可能嫁进金家。”   似乎有什么不对,秦氏不能嫁进来,丞相千金更尊贵,怎么就得嫁入金家?   春分急忙改口:“不过这人也不难对付,只要姑娘没事吟个诗作个对,画上几笔,再把您的双面绣给她露上一手,她一准就安静了……”   阮玉惊恐。   吟诗作对?似乎是穿越小说必不可少的环节,可是我之前也没打算穿越啊,还没有来得及准备,要不我先回去练练?   还有双面绣……两面都比较“抽象”的行吗?   至于画画……我不知道我那种画法他们能不能接受……   “可也别说她不争不抢,表面端着架子,谁知她心里琢磨什么呢?难不成,读了万卷书,还会以为天上能掉馅饼吗?”   阮玉正自纠结,忽听霜降一句石破天惊,不禁慨叹自己身边都是人才。   春分赞赏的朝霜降点头,继续对主子进行脑补:“至于大奶奶姜氏……”   春分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这个人不好说。当年金家老爷与原配夫人成亲七年无子无女,金老太爷便让金老爷休妻再娶。可是金老爷跟原配夫人鹣鲽情深,不肯休妻,只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又拒绝纳妾,把金老太爷气得发了头风,眼瞅着不久于人世,临死前就一门心思的想要抱孙子。其实金老太爷共有三子,金老爷行二,按理这家业不该落在他身上,偏偏兄长和弟弟在制金或经商方面都没有天分,所以,这无后不该啊。金老爷无法,正赶上有个赌棍输了钱,上门典妻,金老爷就跟那女人生了金家大爷。金老太爷吊着一口气,直看到孙子才咽了。结果没多久,金老爷的原配夫人也去了。其实金老爷在得了大爷后,已经把那女人送走了,还给了一大笔银子,可是……”   若是没有山盟海誓也就罢了,偏偏说了,却做不到。   或者是偏偏期待了,结果……   阮玉默然。 ☆、004富贵之乡   春分停了停,继续道:“后来金老爷就娶了如今的太太卢氏。卢氏不如之前的夫人出自官宦世家,与老爷是打小的情谊,只是个破落的商户,嫁过来时已经二十岁了,自没什么底气,只一心想生个儿子撑腰。说来也怪了,又是三年无出。不过金老爷对她可没怎么客气,也正赶上南方发大水,不少人逃难,金老爷大发善心,就……”   “我知道,我知道!”立冬蹦了过来,快言快语道:“金老爷收容难民,一口气纳了十一房小妾,按顺序取名二月、三月、四月、五月……”   立冬笑得不行,眨着大眼问阮玉:“姑娘知道老爷背地里管太太叫什么?”   不顾春分瞪眼,爆笑:“叫‘正月’!”   纵然阮玉再如何郁郁,也忍不住要笑了。   这个金老爷,还真是……   “就你门儿清!”春分作势要打,立冬急忙跑开。   “所以,头年就得了二爷,次年又得了三爷。太太也算好命,五年上得了四爷……”   重要人物终于出场,气氛倒安静了。   过了一会,春分才道:“太太身子受损,是几回回的惊险,十几年前,就要不行了,于是赶紧给大爷娶亲冲喜。当时大爷才十三,还没议亲,只临时在乡下找了个丫头,就是姜氏。说来也怪,自从姜氏进门,太太就再没发病,只是身子不大爽利,倒也见好了。姜氏没才没貌也没钱,虽为长嫂,可是大爷那个身份……也就不被看重,自是不能理家,可是太太觉得她给自己带来了福气,对她一直很不错。所以李氏虽霸道,倒也没有太过分,姜氏表现的也挺本分。”   “只是这人,又怎能一眼看到底呢?”叹息:“所以这两年,李氏和姜氏别扭得很。”   “再有就是五爷了,是在四爷后头生的。被老爷送出求学,这回若不是与咱们府联姻,金家的命运怕就得指望五爷了……”   春分还要说什么,立冬突然接过话:“姑娘,你知道金家这五位爷都叫什么吗?”   春分刚要瞪眼,立冬立马小嘴叭叭:“金木水火土……”   金四叫金玦焱,莫非……   不仅五行俱全,还多上了两层保险,这位金老爷可真是……不过就凭着他总惦记什么“金玉满堂”,倒也不难理解。   “其实金老爷本是打算生个‘十三太保’,只可惜……”   立冬嬉笑着逃开春分的巴掌。   看着阮玉的茫然,春分暗叹,姑娘始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知道金家开着“金玉满堂”,对其他的事一无所知,心里就只有一个……   只是怎么可能呢?季桐虽然潇洒飘逸,有仙人之姿,却太过不食人间烟火,大人是不会把姑娘嫁给他的。   但是春分也很不解,就算季桐不事生产,大人也不是没有银子,为什么……   唉,大人的心,身为奴婢怎能知晓?她的任务,就是跟着姑娘,守着姑娘,关键时刻替姑娘拿主意,做决断,即便将来嫁了人,也是姑娘的人。   “金家还有一女,名唤玦琳。因只这一个女儿,分外疼爱,也便难免娇纵了些,但是身子不大好,平日很少出门,姑娘怕也见不了她几次。而且她明年就要及笄,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不能不说,春分的叙述详略得当,点评中肯,可见此前做足了功课,否则怎会这般如数家珍?   春分见主子神色肃然的看着自己,不觉莞尔一笑:“姑娘也别听奴婢危言耸听,其实金家老爷是很看重姑娘的,为了给四爷求娶姑娘,都快把丞相府的门槛踩断了……”   拼着命的要给自己的败家子娶大家闺秀,这老头安的是什么心?为了个皇商,就要牺牲人家闺女的终身幸福?再说丞相大人,明明知道对方居心不良,还把姑娘嫁了去,亏得那些人还说他对女儿视若掌珠,他就是这般疼爱的?   “所以,千说万说,老爷才是一家之主,只要老爷喜欢姑娘,这府里啊……”   “噫,这话可不能乱说!”阮玉突然虎起脸。   春分一惊,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阮玉当然有防范……若是一个老头子太过钟爱儿媳妇,岂不成了贾珍和秦可卿?听春分的意思,整个院子的女人怕是都虎视眈眈的等着吃她呢,她的战斗力本就不强,否则前世也不能被人陷害,又怎能授人以柄,将初来乍到一无所知身处劣势的自己陷入危险之地?   春分盯着主子严肃的神色,兀自迷糊,站在门口的夏至却忽的噗嗤一笑,给阮玉整理凤冠的霜降也随即掩了唇。立冬懵懵懂懂,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春分又皱眉想了一会,冷静的脸猛的一红:“姑娘,我,我……”   刚刚的伶牙俐齿半点使不出。   丁嬷嬷扫了忍俊不禁的众人一眼,清清嗓子,威严道:“总之,姑娘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奴婢们就跟着享福了。”   好好过日子么……   透雕窗外,天色越来越暗,那暗色渗过琉璃窗格,爬下红木条案,再流到阮玉脚边,慢慢游上去,在她的眼底布下幽幽暗暗的一片。   ——————————   这注定是个没有规矩的婚礼,所以阮玉决定也不守规矩了。   原本她应该待在洞房中,等待新郎来挑盖头,但是新郎迟迟不至,时不时有那么三言两语的飘进院中,言是金四依旧处于失踪状态。联想此前李氏的表现,阮玉有点怀疑,大约是有人故意放话,目的就是让二人打一开始就夫妻不和。   夫妻?   阮玉仰头,老天,你给我安排的什么活啊?   她又走了几步,回头,但见春分领着立冬就缀在不远处,见她望来,急忙调转目光,倒是立冬,好奇的打量四周。   既然金四还没回来……   也不知能不能回来!   阮玉恶意的想,既然老天不待见她,一穿越就成亲,未见面就遭弃,没准下一瞬就直接让她做了寡妇。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可怜她了。   于是她就在院子里四处闲逛。   其实是她的心实在很乱,虽然注定要接受现实,可是突然面对一大群陌生人与毫无把握的未来,她相信没有一个人处于自己这个位置还能够保持淡定。   春分等人则以为她是在生气,毕竟成亲当日金玦焱就闹失踪,李氏又蓄意挑事,搁谁都得受不了,更何况一向娇生惯养的姑娘?再说,姑娘是被抓回来的,还是被强迫接受丞相大人为她做的选择,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姑娘能好过吗?   所以姑娘方一提出要出去走走,她们面面相觑片刻,倒也应了。   当然,也不乏存有报复的心理……既然你们金府不拿咱们姑娘当回事,也休怪咱们不客气了,难道一个小小的商户还想将丞相大人踩在脚下?   说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们也得瞧瞧娶的是什么人!   但是鉴于姑娘早有离意,早上捕捉的时候又分外困难,她们也不敢掉以轻心,可又不想挨近了惹她心烦,成为被她出气的目标,只好不远不近的跟着。   阮玉知道她们是怕自己逃走。她倒是想逃了,不过这个时空对她而言实在太过陌生,她觉得与其投身于不可知的危险,还不如躲在这安全点,毕竟借了原主的光,这里还有几个关心她的人,而一旦流落在外,她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当然,若是她将来熟悉了这一切……   叹气,环顾四周。   不愧是金业世家,瞧瞧这规模,这布置,唯有二字可以概括……奢华,若觉不足,还可补二字……俗气。   单看挨着院墙那一溜柳树,虽然时值深秋,依旧“枝繁叶茂”。凭什么?因为那枝条上绑着一叶一叶比纸还薄的金叶子,将树枝压得低低的,风一吹,那声音宛如仙乐,弄得见惯了大场面的春分等人都瞠目结舌,直赞富贵。   阮玉也目瞪口呆的看了一会,只觉那在红灯下摇曳狂闪的金色晃得她眼睛生痛,心里却打起了算盘……待得喜日过后,也不知这满树的金子都归了谁?若是……   阮玉发现,她每打量完一棵金树,逃跑的心思就淡上一分,真是没出息!而待她看到花池正中摆着的怒放牡丹,那一朵朵或盛开或含苞或垂露的七彩花竟是拿翡翠雕就时,她真恨不能就此葬在花下。   当真是富贵乡,英雄冢啊。   阮玉好容易把视线从那些金银玉翠上拔出来,开始张皇寻找……门呢?我要拒绝腐化堕落!   可是到处闪亮,到处诱惑,这简直是在考验她的心志。   她有些跌跌撞撞的走着,冷不防听到一个声音:“不,不要嘛……”   她回头看看春分,发现立冬正没出息的去摸金柳叶,春分则看似阻拦,实际悄悄咬了片金叶子以试真假,然后睇向她,那目光是在说……姑娘,你有福了!   阮玉鄙夷的调转目光,偏偏那声音再次传来:“不,不要……” ☆、005大闹翻天①   按说,这院里目前应只有自己与春分等四人,丁嬷嬷和夏至则带着其余陪嫁人员整理她的嫁妆去了,金家的人因为前院开宴以及搜寻金玦焱,暂时还没有人分到这边,那么这个人,是谁?   而且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只不过在原有的柔亮之上,更添了一层软靡。   思量间,脚步已经向声音的来源开动了。   院子可真大,阮玉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久,可就是无法接近那个声音。   她忽然停住脚步,回了头。   此刻,她处于一片太湖石堆就的假山外,那声音已经更加清晰的传入耳中,而春分和立冬就跟在身后五步处,但恍若无觉。   风,冷飕飕的划过鬓角,却有汗珠,细细渗出。   她发现有什么不对了。   白日里,她坐在轿中,外面嘈杂,可是那几个人的议论就一字不漏的落在她的耳中。纵然轿行再缓,可外面是丞相府的护卫,他们岂能容人胡说八道,攻击主子,肆意妄为,非议朝政?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无动于衷?难道那些话,只单单说给她听?难道……   “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难道你勾了我来,就是为了让我心急火燎?”欲拒还迎的软靡里,突然多了个男声。   阮玉吓了一跳,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谁知你到底为何而来?”女声娇嗔一句,似有不满:“莫不是听说你那四弟妹貌若天仙,却是个独守空房的命,所以……”   “说什么呢?”男人嗔怪。   他的声音很好听,如轻击钟乳石,空空作响,再加上这种宠溺的语气,便如醇酒醉人。   女人还要反驳,却被堵住了嘴,然后便是一阵衣物窸窣的暧昧。   “那等青涩,怎如你珠圆玉润,含露欲滴?”   “我呸!”女人气喘吁吁:“前日,你还说你屋里那个枯燥无趣,可昨晚还不是闹了半宿?”   “吃醋了?”男人轻笑:“她是我的妻,再如何也不能太冷落,否则又有人要说话了……”   “哼,我还不知道你?”   “知道我就不能说这没影的话!”   又是一阵衣物窸窣,女人突然嘤咛一声。   男人微带喘息:“我就喜欢你这样。这大喜的日子,老四还没洞房,你倒把我弄到这来了……”   女人克制着,但不可避免的溢出呻吟:“老四至今未归,这院可是没人敢进,最危险的地方……嗯,往往……最安全……”   男人的喘息开始加重:“你就是一天见不到我,心就慌……”   “呸!我给你的那笔……钱,怎样了?”   “……我跟你说那事……”男人的声音愈发低哑:“拿公中的,我保你,赚一大笔!”   “你就是……”   “姑娘,快回来,姑爷回来了……”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喊。   假山里的二人机灵一下子,立即起身整理衣物。   李氏忍不住攀了个洞眼偷看,但见一个身影遥遥的转过月亮门就走了。   她松了口气,几乎软瘫在地。   回了头,发现金玦淼已没了踪影。   她怔了一会,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   洞房内,霜降正匆忙而有条不紊的将凤冠重新加在阮玉头上,不过这东西实在重,就算喘气深了,都有倾倒的危险,阮玉只好直挺挺的坐着。   而当镶珠缀玉的盖头红彤彤的压下时,她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屋子霎时变得安静,过了好久,方听到春分的声音迟疑而零碎的响起:“姑爷,很英俊……”   阮玉的心便渐渐沉了下去。   没过一会,脚步声多了,近了……   阮玉交握在身前的手,紧了又紧,紧了又紧……   终于……   “哈哈,嫂子,咱们来闹洞房了!”   “诶,弟妹,初次见面,怎不起身相迎?”   “你懂什么,还没掀盖头呢……”   “我不懂?你这毛还没长全的懂?”   “咳,你们知道什么,这叫新婚三天无大小!诶,玦焱呢?”   “金四……”   “金四哥……”   “金四兄弟……”   “四弟快过来,新娘子等你呢……”   “哈哈……”   相比下,阮玉这边很安静,估计都跟她一样,给这阵势吓住了。   “金四,金四……”   “哎,四爷,四爷,您慢着点……”   隔着半透明的盖头,阮玉看见面前的人群一阵骚动,然后一人排众而出,有些摇晃的向她走来。   她感到心好像要从耳朵眼里跳出来了,朦朦胧胧中,她看见那个身影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个子很高,身姿挺拔而秀颀,宽肩窄背,粗略一看,是个好相貌,好像还挺年轻。   阮玉松了口气,可是待得近了,她发现不对了……这衣服是怎么穿的?衣襟大敞四开,一边高一边低,就连袍子都是歪斜的,还撩起一角,塞在腰带里。   另外,伴着他的走近,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阮玉当即皱起了眉。   然而人已经定住脚步,右手一抬,不耐的扯了扯衣襟,好像那本就裂歪的衣服阻碍他的呼吸似的。   然后一手叉腰,一手朝她一指,气壮山河的吼了句:“荡妇!”   这声音实在浑厚,中气分外十足,以至于话音落地,整个屋子的瓷器都跟着嗡嗡作响。   喧闹一下子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这声吼震懵了。他们一会看看怒发冲冠的金玦焱,一会看看静坐无声的新娘子,然后眨眨眼,摇摇头,猜测自己是否做梦。   跟着金玦焱进门的小厮已经吓破了胆,抱着主子的衣袖以防跌倒,声音颤抖如同过电:“四、四爷……”   金玦焱一把甩开百顺,上前一步,喷着热气:“荡妇,谁让你坐这的?这是我金家,我们金家不要你这种不要脸的女人!”   见对方稳坐不动,不觉气冲牛斗:“我还真没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的女人!你给我滚,别脏了我的地方!”   话音未落,已伸手扯向阮玉。   众人急忙上前。   “四爷,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能不玩笑尽量不玩笑。你瞧,都把新娘子吓到了……”   “是啊,咱们人多势众,新娘子都不敢吭声了……”   “四哥,走,咱们出去喝酒去!”   “还喝什么酒?百顺,还不给你家爷弄碗醒酒汤去?”   “都给老子滚开,老子没醉!”金玦焱怒吼。   有人趁着众人拉扯凑到他耳边:“我说四爷,您还是‘醉’了吧,您也不看看坐在那的是谁,那可是……”   “我管她是谁?她就是天王老子,老子也不怕!”这句劝好像点燃了爆竹,倒把火勾大了:“不就是仗着个当丞相的爹吗?你们看看,这世上哪个女人像她这样为所欲为,勾三搭四,不知廉耻,也不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嫁进我们金家?我们金家就算倒八辈子霉,就算倾家荡产,也不要个二手贱货!”   “哎呦,四爷,小的求求您,您快别说了!”百顺眼泪汪汪的拉住他。   “是啊,大喜的日子……”   “我凭什么不说?什么‘大喜的日子’?什么‘喜’?谁的‘喜’?我呸!你们不就觉得她有权有势吗?好啊,谁看着好谁带走,反正老子不要!来来来,带走带走,老子另出五百金……送瘟神!”   “四爷,四爷,求求你,求求你……”   百顺一边苦求,一边求助的看着大家,好像能在他们脸上瞧出个主意似的。还好有人凑到他耳边说一句,他犹豫片刻,瞅瞅金玦焱,咬咬牙,跑出去。   就这会工夫,金玦焱已经闹开了,众人抱身子的抱身子,搂胳膊的搂胳膊,还是不能制住他,那腿踢得老高,靴子都飞一只了,还在叫嚷:“今天有我没她,有她没我。你们放开我,我要清理门户,我要让她滚出去!荡妇!荡妇——”   面前的人忽然动了,确切的讲是横在紫檀雕月洞门架子床上的一溜五彩攒金绕绒花球动了。   紧接着,人们就看到一只手拨开了拦挡在面前充作保护的丫头。   “姑娘……”春分几人白着脸,嘴唇跟着哆嗦。   的确,她们是要保护主子的,关键时刻,甚至需要舍弃性命,可是面对这个混不吝,面对那些污言秽语,她们发现自己努力了十几年所学会的本事使不出半分,一时之间,竟是恨不能撞死在那魔王身上。   阮玉却只是拨开她们。   于是众人看到一只纤细白嫩的手,顺带想象这只手握在掌心时的柔软舒适,以及那丝一般的触感带给人的无限旖旎。   然后他们看着这只手抬起,再抬起,纤纤指尖如蝴蝶的细足轻轻落在大红的盖头上,他们甚至看到上面珠玉的宝光折在细致的皮肤上,分外动人。   然而有一股杀气,于静寂中悄然袭来,混在引人遐思的柔美中,更添了一种致命的诱惑。 ☆、006大闹翻天②   不知是谁,喉结艰难的滑动了一下。   伴着这一声,众人只见这只手狠狠一抓,将盖头扯下,用力丢在地上。   即便镶珠缀玉,落在地上亦无甚声息,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令人分外憋闷。   阮玉这股闷气由指尖运行到手臂再至胸膛,几乎涨得不能再涨,终于爆出一声:“滚——”   这一声,珠圆玉润,字正腔圆,满屋的瓷器再次爆发了热烈的嗡鸣。   嗡鸣声中,除掉了一帘之隔,二人于九尺的距离里相望。   对面的人,一张脸刚劲酷烈,棱角分明,尤其是下颌,宛如雕塑大师穷尽一生创作出来的最杰出的作品。不过依他现在的状态,她觉得应该给他再加上两只犄角更为合适。   直鼻薄唇,剑眉星目,尤其是那双眉,如刀裁,似墨画,又浓又黑,又润又亮,仿佛出鞘宝剑,随着微微上挑的动作,好像就要飞射出来。   果然好“贱”!   哼!   对面的人,身形要较一般女子高挑,但体态纤细,从床边走到眼前,仅仅两步,便有风摆杨柳之姿。   小小的瓜子脸,异常白皙……估计是气的。柳叶弯眉,斜飞入鬓……不过目前是倒竖的。一双眼……该怎么形容呢?没有杏核眼圆,却是水汪汪的,是准备哭了吗?不似丹凤眼细长,却波光流转,是打算博得他的同情更或者要勾引他吗?挺翘的鼻,精致的唇……那唇角竟是翘着的。   这等情形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真够无耻!   呸!   平静仅是一瞬,遽变只争朝夕。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伴着金玦焱的哀嚎“我的汉玉璧盘”,立在床头梨花木几上的摆置已在地上碎成片片。   又是“呯”一声……   “我的龙泉窑凤凰耳瓶!”   壮烈牺牲。   “乓!”   “我的玉石葡萄盆景!”   粉身碎骨。   “帮!”   “噹!”   “咣!”   “稀里哗啦……叮叮……”   “我的青铜错银博山炉!”   “我的紫金阆云烛台!”   “我的象牙雕五百罗汉!”   “我的……”   “我的……”   金玦焱只觉眼角狂跳,心脏乱蹦,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跟他的心爱之物一同粉碎成灰。   烟尘中,一身大红嫁衣的女人似乎分身无数,正挨个砸他耗费精力收集多年的宝贝,砸的那叫一个痛快惬意,酣畅淋漓。   “啊——”他忽然仰天怒吼:“悍妇,我和你拼了!”   众人急忙压制,他却兀自连踢带踹:“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跟她拼了!拼了——”   不能不说出气也是件力气活,阮玉已经累得气喘,忽然发现自己砸了半天,还得腾出一只手扶着沉重的凤冠,真是莫名其妙!   于是,她托住凤冠,高高举起,狠狠砸在满地的狼藉上。   珠玉顿时散了一地,人们不得不小心挪动脚步,生怕踩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重重滑倒,然而拥挤中,已经有人倒地了。   众人这般混乱,终令金玦焱得了机会,他挣脱束缚,直向阮玉冲来:“荡妇,我跟你……”   阮玉见一头斗牛迎面而来,顿时花容失色,而她手边的能砸的都砸了,一时也没有武器,春分等人赶来救助,却不是被珠子滑倒,就是被人绊倒,惊叫成一团。   她的手四处摸索着,忽然碰到个凉哇哇的小玩意,急忙抓起,就手丢了出去。   直到东西飞出去时才看清那是一对拿红绳栓在一起的青玉合卺杯。   结果这么一来,就失了准头,眼瞅着往一边飞去了。   但是奇怪的事发生了,金玦焱本可以与袭击物擦边而过,却不知为何头一歪,于是一只酒盅恰好击中额心。   他如中弹般尖利的惨叫一声,往后一倒,“咣当”一下,便躺在地上。   屋子一下子安静下来。   阮玉盯着仰倒在地的金玦焱……衣袍散乱,发髻歪斜,双目紧闭,神色狰狞。再往下看,那只丢了靴子的腿还痉挛的抽动了两下。   她额心猛跳。   其实就在刚刚,在大家前呼后拥的簇拥着他进门时,她还在想,既然没有别的出路,就好好过日子吧,至少吃穿不愁……前世拼命工作为的什么?还不是衣食住行?如今一下子都解决了,还是升级版,她又有什么不知足的?唯一的缺憾就是多了个不务正业的主儿。   当然了,在这一世,在这样的时空,他就是她的衣食父母,她不指望能跟他比翼双飞,但井水不犯河水还是可以的吧?如果他非要……咳咳,在这样的时空,应该是可以娶好多小老婆吧,他爹不就有个“十二月”吗?所以她完全不会吃醋的。她要做的,是跟他好好谈谈。   嗯,好好谈谈。他应该不会为难她的,毕竟她的身份在那呢。   可是结果呢?   他冲进来就骂她“荡妇”。   好吧,她忍了,谁让她不小心占用了别人的身体?   可是他越骂越来劲,越骂越嚣张,各种污言秽语,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一个男人口若悬河,便注定是个难缠的主儿!   而现在,他四仰八叉的躺在那,顶着额心的一小点青紫,一丝涎水从口角溢出,竟是一副要讹上她的模样。   这就是她的夫君?   她扶扶额角……第一印象太糟糕了!   可以说这是她有生以来见到的最糟糕的男人,她连再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之前所做的种种打算,到此宣布终结。   她叹了口气,转身。   春分等人已被方才一幕震惊,竟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此刻应上前扶着主子。   就在阮玉一脚踢开碍事的凤冠准备再摔个什么东西将所有人赶走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声焦急的怒吼:“逆子,你又在做什么?”   呼啦啦,一大群人闯了进来。   百顺猴儿似的钻出人群,随众人一样转圈一扫,却不期然的看到本应唱主角的人物躺在地上,口吐白沫,顿时呜嗷一声:“四爷,四爷你怎么了?小的来晚了啊!”   屋里顷刻忙乱起来,掐人中的掐人中,灌水的灌水,阮玉主仆被挤到一边。   门外再次奔来一阵脚步声,然后一个女声凄怆响起:“我的儿,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儿啊,这让娘可怎么活啊?”   人影攒动中,阮玉只从人缝里看到一条蜜合色抱着金玦焱哭天抢地,想来就是婆婆卢氏,旁边若干女眷频频安慰,其中李氏的声音最为明显。   李氏……   “该!让他作,就该给他点教训!逆子!”   这个有些苍老但不失中气甚至是豪迈的声音当是她的公公金成举。   “爹,您消消气……”   “爹,您先坐一下……”   不过估计屋里已经没有坐的地方了,这人就唤着众人让一让。   “爹,您看是不是先给四弟找个大夫?”   这个声音……   阮玉眼皮儿跳了跳。   “找什么大夫?也好,老子今天也教训教训他,到时一块治!”   屋里顷刻又是一阵惊叫并鸡飞狗跳。   卢氏抱着儿子,悲愤无限:“好,你打他,打死他!把我们娘俩一块打死,好给那贱人让地方!”   贱人?   哪个?   阮玉一时理不清金府的家庭构造。   “娘……”   “娘,您就别跟爹置气了,快给四弟找大夫瞧瞧吧……”   众儿媳中,李氏果真最会说话也最会讨人欢心。   金成举却不肯罢休:“找什么大夫?你当他打什么主意我不知道?他就是装死!给我取家法来,看我不把他揍个死去活来!”   “你把我们娘俩都打死,都打死!”卢氏大哭起来,要撞死在金成举身上。   阮玉暗叹,这老头怎么不知道什么是就坡下驴?   结果又是一阵乱。   卢氏大放悲声:“明明知道他不乐意,还偏要结这门亲,说什么凑个‘金玉满堂’,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了!家里是缺金子还是缺银子?你怎么就这么没骨头?人家不要的破烂你也要……”   “你给我闭嘴!”   “我闭什么嘴?你卖儿求荣,我今天跟你拼了!”   于是又一阵火拼,战斗从小一辈转移到老一辈,皆是与这门亲事脱不开关系。   阮玉暗叹,企图瞧瞧热闹,怎奈被摒除于人群之外,除了听到哭叫怒吼,什么也看不到。   金成举倒是气坏了。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卢氏这等小门小户出来的果真不懂规矩,即便当了这么多年的主母,依旧不顾大体的乱说一气。   今日来参加婚礼的都是什么人?且不说有没有人把这事吹到丞相耳朵里去,单就在商界传开,要他的老脸往哪搁?要金家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都是这个逆子!   金成举看着儿子额心那一小块青紫,再看看他努力闭紧的眼,眼珠却不由自主的来回乱转,终于袖子一挥:“开祠堂。金四忤逆不孝,自今日起逐出家谱!”   卢氏嗷的一声:“老爷要驱逐儿子,就连妾身一并驱除吧!”   金成举斩钉截铁,语气铿锵,就丢出一个字:“好!”   事闹大了! ☆、007夜深人静   屋子顿时一片静寂,好像所有人的都被这最后决断震惊了。   良久,卢氏方再次惨叫一声,晕倒在地。   众人再次乱作一团。   不能不说,女人再撒泼,若是男人强硬了,她也闹不起来,尤其在这样的时空,女人若是被休,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这会卢氏晕了,跟儿子一样,怎么都掐不活。   众人则围着金成举又劝又求,于是阮玉再次听到那个如敲击钟乳石一般动听的男声响起:“爹,若是弟妹过门第一天就闹出这事,您看这以后……”   他没再说下去,可是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阮玉明白,金成举这般举动就是在为她撑腰,也的确说明了这老头子非常“喜欢”她,至于是喜欢她这个人还是她所带来的利益就不得而知了。而开祠堂,“开除”儿子和老妻,亦不过是话赶话逼到这,众庶子并儿媳虽然一时惊喜,但只能注定失望,不如趁机卖个好,而拿她说事,正好可以给老头子个台阶下。   果真,金成举的怒气渐渐平息,一指地中的金四:“逆子!”   众人见事情告一段落,为避免再起波澜,无法收拾,赶紧扶的扶,抬的抬,把昏迷者弄出去。余人则或劝告或安慰,嘤嘤嗡嗡,也听不甚清楚。   金家老少纷纷告罪,延客人去前院,准备添酒回灯重开宴。   众人正自散去,一个中年男子便渐渐从人群中显露出来。   青色锦缎长袍,外罩赭红色寿纹长衣,戴乐天巾,看打扮,应是一家之主金成举。倒比想象中年轻,因为据春分讲,这位金老爷当已年过半百了。   他身边还有一人,就在另两个一穿石青色宝相花刻丝袍子一着靓蓝色绫锻外衣的男子恭领客人出门后,这人便指挥下人打扫战场。   他声音低沉,就像重鼓后的余音,显得分外没有底气。他管金成举叫“爹”,腰背却不如另两个兄弟挺直,若不是那一身鸦青色素面刻丝直裰,阮玉还要以为他是个下人。   不过但见他的唯唯诺诺,再加上春分的信息,阮玉可以断定,此人就是金家身份颇为尴尬的庶长子——金玦鑫。   绝对赫亮的名字……四个“金”啊,足见金老头对他寄予了多大的期望,只可惜……   金玦鑫大概感觉到了目光的探视,不由回望过来,恰对上阮玉的眸子,当即肩膀一个瑟缩,低了头,以不逊于下人的谨慎恭敬退出。   阮玉也吓了一跳,这个金玦鑫,应该只有三十出头吧,怎么看起来这般沧桑,跟金老头站一起就跟兄弟俩似的。   金成举也如有所感的看过来……   并非如她想象般的满脸市侩。当然,作为生意人,有脱不去的圆滑世故,岁月留下的痕迹亦写着精明与算计,只不过那双已现浑浊的眸子里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让人的心里平添笃定。   不能不说,这是金家迄今为止唯一让阮玉有好感的人物。   然后便见金成举点点头:“砸得好!”   环顾四周,再点头:“都给他砸了!”   金老头豪迈的大步而出,剩下阮玉主仆面面相觑。   阮玉暗忖,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再看众人,亦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   夜已深,满室幽暗,彩绣樱桃果子茜红连珠缣丝帐蒙着青光,颇有几分凄迷的色彩。   阮玉在床上翻来覆去。   床很软,被子很暖,空气里飘着安息香的甜气,她愈发的感到倦了,可就是睡不着。   春分几次提出要给她上夜,她都拒绝了。   刚刚来到一个陌生的时空,她可不想半夜醒来结果被一活人吓个半死。   她看着窗外……不知前院的宴席散了没有,开板就闹了这一场,实在很糟糕,可是又能怎样?难道就让她忍气吞声的挨骂?然而这才仅仅是开始,这个金家,除了金老头,似乎都不喜欢她,而她却要在这里消磨余生。   有金有银又怎样?没有自由,没有快乐,有的只是仇恨与怨怼,这有什么意思?   她叹了口气,只觉烦闷无比。   闭了会眼,好像有那么一会工夫进入了梦乡,却听到门“吱扭”一声,开了……   对了,今晚是洞房花烛夜,金玦焱那个混不吝,虽然被她打了一下……当然那一下,她细细回想,分明是他故意撞上去的。   原因不明,但其中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博得众人同情,让大家认清她是怎样一个悍妇。这不,卢氏已经把她当敌人了,未来的日子,她的光阴怕是就要葬送在这金家宅院了,日里夜里的要在卢氏的统治下讨生活,卢氏能给她好日子过?   这个混蛋,竟是一开始就给她下了个套,不仅自己折辱她,还打算借刀杀人。   一个小小的酒盅,能有多大力?偏他叫得跟杀猪似的,还晕倒过去,死活不醒。   这等卑鄙无耻的小人,她就想不出有什么无耻卑鄙的事他做不出来。   所以,万一他趁夜摸进来,执行他身为一个丈夫的权力……   此前的反抗,她尚能说出道理,可若是他当真要……在这个夫为妻纲男子为天的古代,她要如何捍卫自己的尊严?   一时之间,阮玉只觉得指尖发凉,可是就近的东西都被她砸光了,一时也寻不到趁手的武器。   她只得弓起身子,尽量把自己缩小,假装熟睡,待人接近再奋力一击。   她攥了攥拳,气运足尖……对不起了,金、公、公!   门声又是一响,于缝隙处铺开细细的一条淡光。隔着七翅漏九蝠的碧纱屏风,那幕扇形显得分外朦胧而诡异。   阮玉紧张的盯着,却只见扇形时宽时窄。   金玦焱,你在搞什么鬼?   可是紧接着,一个黑影出现在扇形中。   她立即气息一滞。   可是……   这是怎么回事?金玦焱……有这么小吗?   的确,那只是个小小的影子,似乎有些迟疑,有些惧怕,但是终于从门缝挤进来。   这是……   一只小土狗,一尺来长,大约是黑色,不过即便光线幽暗,亦可见它的身上沾着土灰,毛发蓬乱。   这只小狗很是有些奇特,因为它知道用身子将门合拢,然后迈着猫步,向她走来。   爪子在青金石的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然后踏上富贵花开的地毯,再走几步,在距离她三尺远的地方,停住,蹲下,尾巴优雅的弯在一边。   一人一狗,对视。   良久……   “你是谁?”   阮玉惊恐的四下张望,但是很不幸,她发现,声音就是对面这只小土狗发出来的。   “妖妖妖妖……”   “你才是妖!”小土狗不满的打断了她:“快说,你是谁?为什么占用我的身体?”   阮玉费了好大劲才理清思路。   竟是中了《大话西游》中的移形幻影大法吗?她穿到了这具身体上,而丞相的千金穿到了一只小土狗身上,如今,人家原主找她来了。   是要讨回身体吗?可是该怎么交还?她也不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再说,难道要她和真正的阮玉交换,变成一只狗吗?   阮玉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明白,再说,她怎么知道如何变成了阮玉?   小土狗一声轻哼:“你也不用解释了。现在就去死,把身体还给我!”   什么?   她去死?然后呢?   “我管你?”小土狗不屑,上前一步,亮出白森森的牙:“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帮你?”   “等等……”阮玉急忙制止:“我问你,咱们……那个交换的时候,你正在寻死?”   小土狗眼神一定:“我像你那么蠢?”   我也不是自己要寻死的啊,阮玉哀叹。   “既然不是寻死,是不是说咱们并不是因为死亡才产生了你认为的这种……呃,鬼上身的状况?”   小土狗向前迈动的前肢一顿。   阮玉觉得有门,立即道:“万一我死了,然后你还回归不成……要知道,这人一旦死了,身体就会烂掉,会有臭味,很可怕的……”   小土狗厌恶的往后退了退,但依旧目露警醒:“照你这么说,你是打算长期霸占我的身子了?”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那倒不是,就你这处境……”阮玉想到金玦焱,想到金家,真恨不能“破壳而出”:“我想你也看到了,我也犯愁该怎么办。若是你有主意,能保咱们都如愿,不妨说出来,我保证遵从!”   把问题丢给对方,果见小土狗沉默了。   过了一会,阮玉忽然听到一阵哭声,竟是小土狗发出来的。   她惊悚了。   “我可怎么办?我变成这个样子,他定是认不出我了。我们约好在河边,可是……”   阮玉反应过来,它所说的“他”,定是琴师季桐。   “我们很早就认识了,他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是飘然若举的人间谪仙,他是那么好那么有才华那么超凡脱俗的人,全不像金玦焱,粗劣、不堪、庸俗、下流、荒唐、阴险、虚伪、凶残……”   阮玉听得昏昏欲睡。 ☆、008与狗为谋   反正也不必太用心,总之季桐有多优秀,金玦焱就有多混蛋。   她不大习惯听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讲另一个人的是非,可是如今,她恨不能举双脚赞同。   “可是爹偏让我嫁给他……”   这个“他”自然就是金玦焱了。   “爹是怎么想的啊?他们金家的‘金玉满堂’和我们阮家有什么关系?爹是靠自己的努力当上的丞相,他们金家出过什么力?凭什么娶我阮家的女儿?还是那么一个自私自利卑鄙无耻一事无成的混蛋?”   “说是疼我,倒把我丢进了火坑?看吧,报应来了……”小土狗痛哭。   “你说,我该怎么办?”   阮玉想问,我该怎么办?   一人一狗相对无言。   终于,小土狗哭够了:“如今看来,只能由你暂时保管我的身体,至于……咱们得慢慢想办法。”   阮玉点头,忽听小土狗厉声道:“你不许喜欢他!”   哪个“他”?金玦焱?怎么可能?   “我是说,我是说……”   阮玉估计小土狗毛茸茸下的面皮儿已经开始发红了:“我是说季桐,你不能喜欢他!”   你当我是花痴?   再说,我连他是何方神圣都不知道呢。   “还有,还有……”   面皮儿应该更红了吧。   “你不能跟金玦焱……那个!”   那个?   哪个?   阮玉有心逗它,故意面露不解。   小土狗咬咬牙:“你不能跟他圆房!”   小狗狗,你懂得太多了。   “也不许他碰你,你也不准勾引他!”   小狗狗,你是不是太高估他的魅力了?   “你不知道……”   小土狗凑上来。   接下来的时间,哪怕是阮玉偶尔从熟睡中惊醒,都会听到小土狗在叨咕金玦焱,总体来讲,就是没有什么坏事是他不做的,没有什么好事是他能做得来的。   “总之,在你霸占我的身体的这段时间里,为了感谢我容留了你,你得想个法子,跟他永远的分开!”   永远的分开?   休……   “不是休妻!”小土狗大怒:“若那混蛋休了我,我的颜面还往哪放?还有我的嫁妆,十里红妆呢,难道都便宜了金家?而且他若知道我是被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该怎么办?   “出夫!”   出夫?   阮玉头回听到这个词儿,相比于休妻以及小土狗的气势,想必这么一来倒霉的就该是金玦焱了。   她倒是乐见其成,可是金家,会同意吗?   “我不管他们同不同意,顶不济……和离!”   这应该是个折中的法子了,可是……   “就怕爹不同意……”小土狗陷入忧心忡忡:“不过这都是你该操心的事了。”   我怎么这么倒霉?   “如果你办成了,我会重谢你的!”小土狗目光闪亮,信誓旦旦。   若是不知就里,新婚之夜,一只小狗跟主人说,因为不喜欢男主人,要她离婚,这种情形怎么看怎么诡异。   她想笑,然而望着在帐檐下转来转去的五彩攒金绕绒花球,只是慢慢的发了呆。   ——————————   阮玉是在一阵惊叫声中醒来的。   “怎么回事?”   “这怎么有只狗?”   “真脏!”   “姑娘,你没事吧?”   小土狗也醒来,审视的扫视众人,冷静的看着阮玉。   阮玉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上的床,还睡在自己身边,大模大样的霸占了金玦焱的位置,枕着枕头,又盖上了被,睡得有滋有味。   人与狗面面相觑。   “这个……”   这一刻,阮玉恶向胆边生……反正也没人知道她鸠占鹊巢,更不知狗的来历,不如……   如果它死了,她就不会有变狗或者流离失所的危险了。金家虽可怕,金玦焱虽可恶,但相对比起来,这还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她只是垂了眸:“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概就是……缘分吧。立冬……”   她觉得立冬比较好欺负:“一会你把它洗一洗。   ”   立冬立即快乐的应了。   阮玉就打算闭眼……天还没亮呢。   却被春分唤起:“姑娘快起吧,今天还要给老爷和太太敬茶,晚了就不好了。”   昨天恼成那个样子,今天还要见面……   阮玉说什么也不乐意,可是一看到丁嬷嬷那张方块脸,她就知道,这是规矩,雷打不动的规矩!   磨磨蹭蹭的起床,听到夏至嘟囔:“狗这么脏,这床被子扔了吧。还有这床,还是换一下的好。告诉她们,仔细擦拭一番后再放起来。这间屋子……霜降,你去右梢间把螺钿漆木大柜打开,最下面的抽屉里有个白玉石匣,里面是姑娘最爱的蔻芷香。拿出来燃上,就用那个青瓷卷草纹香炉……”   阮玉听到小土狗喉咙里呜呜着,心里很是同情。   它本是金尊玉贵的丞相千金,所有人都捧着它,护着它,可是原本的下人,现在全不认识它,还嫌弃它……   她忙替它解围:“哪有那么严重?这只小狗还是挺……”   她的话忽然说不下去了。   直到此刻,她才认真的观察这只小土狗。   的确是土狗,的确是黑色,可实在脏得要命,浑身的长毛都打着卷,好像是从泥坑里打了滚再钻出来似的。   不仅脏,头顶上还有一块癞皮,疙疙瘩瘩,看着难受。   你说你穿就穿吧,好歹穿成一只华丽丽的贵宾犬啊。   见它这般,更坚定了自己做人的心思。   倒是夏至等人,目光古怪的看着她。   “你们怎么了?”   “姑娘,奴婢记得,你好像,不喜欢狗……”   阮玉脑子嗡的一声。   糟了,露馅了!   不过她做出动作麻利的样子下了床:“我说过,缘分嘛……”   把众人的疑思丢在身后,胸口却是跳个不停。   她们当是早就怀疑她了吧?就像昨天,若是真正的阮玉,受过大家闺秀的正统训练,如何能做出那等匪夷所思的惊天壮举?这些与原主朝夕相处的人如何能不震惊?若是她们问起,她要如何解释?   好在去给公婆敬茶刻不容缓,于是暂时无人追究此事。   春分和立冬伺候主子梳洗完毕,就由霜降负责梳头上妆。   岂料刚坐到黄花梨妆台边,就见主子一把抓起桌面的嵌螺钿铜镜,死死的攥着,骨节泛青,白皙的手背淡纹隐现。   “姑娘……”   “姑娘……”   似乎自打昨日进了金家的门,主子就有些不正常了。当然,她们理解主子对这门婚事的不满,而且主子就要坐船走了,却被人给抓了回来,这种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的心碎是如何的痛彻肺腑?   再说,遇到金玦焱这个混不吝,就是想正常都不行。别说主子,昨天看着他发疯,她们每个人都产生了一种狠狠给他一瓶子的欲望。可是多年的严格教育外加一个负责规范她们所有举止言行的丁嬷嬷,她们只能压抑冲动,却不想,一向柔顺的主子做到了。   那一刻,她们差点欢呼,可是这一刻,看着主子紧抓镜子仿佛不认识的盯着镜中人,她们又开始担心了。   或许对于每一个穿越人士,穿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考虑自己究竟成为了一个怎样的人,尤其是女人,还要格外关心自己的容貌。   阮玉也不例外,只是从开始到现在,她就没有机会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打量自己目前这张脸,而眼下,她捧着镜子,目不转睛,手指微颤。   该什么说呢?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国色天香?   没有这么夸自个儿的,然而面对这张脸,她在一时之间所能想起的,也仅仅是这些耳熟能详的词汇。   这果真是个漂亮的人儿。肤若凝脂,眉如点翠,眸似幽潭,长睫一颤,便是波光流转。   鼻梁挺翘,唇瓣娇嫩,即便是露出惊讶的神色,唇角亦是翘着的,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种种精致,皆镶嵌在巴掌大的一张瓜子脸上,再配上小巧的下巴,真是我见犹怜。   唉,天生丽质难自弃啊。   怎么就配给金玦焱那个混蛋了?   阮玉顿生出时不我与,天妒红颜之感。   但见众人面面相觑,她亦不好太过顾影自怜,只得叹了口气。于是镜中人愁眉轻锁,就如同春日蒙着淡雾点着清露的晨光。   半个时辰后,如水青丝绾作元宝髻,拿红宝石的珠链缀了,再横贯一仙人吹萧的缠丝赤金簪子,前方则是一满池娇的分心,随着她的动作,微微碎闪。   耳上则是一对双凤戏珠珞璎耳坠,方挂上去,阮玉就觉得脖子不会动了。   夏至从螺钿漆木大柜前转回来,捧着大红色刻丝牡丹花开通袖袄并墨绿色镶襕边的综裙。   别说,红配绿若是掌握得好,真叫一个惊艳。   阮玉一一穿戴起来,自觉这一辈子都没这么隆重过。   她偷瞥了眼身后……小土狗正翻着白眼看她,那表情大约应该叫“嘲讽”吧。 ☆、009初次交锋   立冬稀罕的从喜鹊报春的苏绣首饰盒里拣了一对祖母绿嵌金垂环:“姑娘,这身打扮拿这副镯子搭配最好。”   立冬越俎代庖,一向少言的霜降只当不见,春分倒是瞪了一眼:“早就说过你不要乱动姑娘的首饰,上次打碎了玉簪子,这么快就忘了板子了?”   阮玉不是很喜欢春分的以大欺小,她急忙向立冬伸出手,立冬瘪起的嘴立即弯了,欢天喜地的把镯子给她戴上。   霜降则忙着给她手上套了三个戒指,其中一个上面镶着的玫瑰花形的翡翠足有鸽子蛋那么大。   阮玉全副武装的立在落地穿衣镜前:“这,是不是太夸张了?”   “就是要夸张!”春分上前为她扯扯衣襟上并不存在的折痕,有意无意的往窗外瞟了一眼。   阮玉立即想起挂满金子的树以及纯玉的牡丹花,心中那一点点因为高调而引起的不安顿时消失。而且由于自身也金光灿烂,因“鸠占鹊巢”导致的底气不足亦荡然无存。   她终于感觉到了什么叫做“气势”。   “再说,若是姑娘寒酸了,他们不仅要瞧不起姑娘,就连昨夜……”   昨夜,可谓惊天动地,而今天若是弄出一副小家子气的模样,定会让人认为是这边觉得理亏,要求着他们说和,以后可就不好翻身了。   阮玉明白,于是立即抬了抬下巴,顺眯起了眼睛。   “姑娘,这就对了。要知道,在这里,姑娘才是最大的!”   “春分姑娘,还有夏至、霜降、立冬,”丁嬷嬷忽然发话,声色威严:“我不得不提醒你们,从今往后,应称姑娘为‘奶奶’。咱们是从丞相府里出来的人,不能跟那些没有见识的小门小户一样乱了规矩!”   不愧是天下最大宅门里混出来的老江湖,既批评了几个不懂事的丫头,又暗讽了毫无章法的金家,可谓一举两得。   春分等人立即敛色称“是”,再细心打量是否有所疏漏后,阮玉方踏上大红底绣鹅黄色云玟的绣鞋,留了霜降、立冬守门,由春分扶着,携了丁嬷嬷和夏至,身后又跟了四个二等丫头,前往福瑞堂。   刚一出门,一顶锦湘小轿就停在面前。   阮玉松了口气,即便有人扶着,可是仅仅走了这两步,满身的沉重就要压得她喘不上气了。   当然坐轿也不舒服,有晕车之感,但有轿帘隔着,她大可以怎么得劲就怎么待着。   正自昏昏欲睡,忽听轿子被轻叩两下。   她急忙坐直身子,小心翼翼将暗花轿帘掀开一道缝隙,正见丁嬷嬷如同刀削般冰冷的侧脸。   “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以暴制暴虽为下策,但非常事件亦需非常手段。只是光天化日之下总能瞧见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若是月黑风高……就什么影子都看不到了。”   阮玉对这段话思忖片刻,莫非丁嬷嬷的意思是她应当韬光养晦把一切工夫下到幕后?   睇向春分,但见大丫头郑重的向她点了头。   她吐了口气:“谢嬷嬷提醒。”   她一直在为昨日的冲动忐忑,不想还有同盟了。   轿帘放下,春分和夏至在丁嬷嬷瞅不到的地方很是挤眉弄眼了一会,再看向丁嬷嬷时,不觉充满敬意。   不愧是宫里锻炼出来的人物啊。   大约行了两刻钟,轿子停了。   阮玉立即正襟危坐,然后春分掀了轿帘,将她小心搀下。   福瑞堂秉承了金家一贯的风格,讲究高、大、阔、俗、富,务必要把一切都弄得亮闪闪的夺人眼目。   阮玉暗想,常言道,财不外露,金家这等于是在跟歹徒召唤:“抢我吧!快来抢我吧!”   不过转念一想,就算金家把钱都藏起来,作为一个百年制金的商家,会有人以为它捉襟见肘?   思量间,已是踏上铺着地锦的青石台阶,一穿大红如意纹妆花褙子的妇人迎上前来。   “我说弟妹,你可真是稳当,老爷太太已经等你多时了。”   这声音,这语气……   阮玉立即抬了头,细细打量。   李氏约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面容白皙,肤质细腻,颇有南方女子的秀致。一双细长的眼,未语先笑。唇薄而红润,唇角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齿白而齐,加上微圆的鹅蛋脸,有一种观之可亲的味道。   不能不说,这张脸很讨人喜欢,但是联想到昨日她的幸灾乐祸,还有假山里的暧昧……阮玉只是笑了笑,敛衽:“给二嫂请安了……”   “可使不得,使不得!”李氏急忙拦住,握住阮玉的手,细细打量:“啧啧,弟妹真是当之无愧的美人儿,瞧这眉,瞧这眼,瞧这肉皮儿,水葱儿一般,摸一摸都要化了似的,连我这女人见了都恨不能捧在掌心了,只恨我那四弟……唉,怎么就这么不懂得怜香惜玉呢?”   这人是不是一时半刻不给人不自在她就活不顺畅呢?   阮玉不动声色的抽出手:“谢二嫂夸奖。老爷太太还在等着,待阮玉进门给二老奉茶请安,稍后再与二嫂叙话不迟。”   李氏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丝毫不恼,或者说脸皮足够厚,再望一眼小轿,连声啧啧:“瞧这阵势,唉,这丞相府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可比那些小门小户的强多了。”   言罢,转身,抽出帕子甩了甩:“公公,婆婆,新媳妇来给二老请安了。”   对于这个李氏,阮玉只觉她的每句话都包藏陷阱,就不知等自己什么时候往里跳了。   然而甫一进了门,阮玉就觉得自己掉进去了。   正对门两把主位太师椅的右手的第三位上坐着个天青色素绣长衣的美人。   若说满屋子的人都盯着她,她为什么单单第一眼就留心到了这个女子呢?   因为这个美人看她的眼光很不寻常。   有点清,有点傲,有点冷,有点恨。   阮玉知道了,此人当就是金玦淼的嫡妻——秦道韫。   古代女子多是没有名字的,但是她出身书香门第,又自诩有咏絮之才,便自命名为道韫。因明灭而家道中落,听春分说,似乎和丞相阮洵有点关系。   当然,启帝登基血洗朝堂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而至于阮洵到底开不开城门似乎也无法阻拦启帝的脚步,如此说来,阮洵的仇人可谓众多,而关于上一辈的恩怨沿袭到下一辈,于是阮玉便多了个敌人。   李氏可真行啊,明知秦道韫自命清高,目下无尘,还偏偏拿出身说事,这等于是在身后狠狠的推了她一把。   而今不仅是秦道韫,试想在这个注重门第的时空,那个人会不在意自己的出身呢?否则金家为什么偏要跟丞相结亲,不就是为了改头换面吗?所以,目前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带着警惕与冷淡,忌惮与厌恶的目光审视她,李氏等于是把她置身于人民斗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啊。   李氏为什么这般仇恨她呢?   “姑娘如今最要紧的,是把中馈大权拿到手中!”   蓦地,春分昨日的提醒跃然耳边。   莫非李氏怕的是这个?   的确,作为嫡子的嫡妻,阮玉是最有资格执掌中馈的,因为这不仅代表着掌握了整府的财力,还象征着拥有统治后院的最大权力。   而面对这两股“力”,已经认为可以握在掌心的,又怎能舍得拿出来?就说卢氏,病病歪歪,不是也始终不忍放手吗?   所以,把她打倒,把她淹没,李氏就可以独领风骚了。   可李氏是不是做得太明显了点?就没有人发现吗?   阮玉抬眸,对上的却是众人的警醒。   的确,对于初来乍到又身份高贵的她,她们还是选择同仇敌忾比较好。   “你们瞧瞧,这年轻就是好。我琢磨着四弟大喜,咱也跟着喜庆喜庆,就把准备过年的衣裳先翻出来穿了,可是……”以帕捂唇,脆声一笑:“还不是老黄瓜刷绿漆么?方才瞅见弟妹,才知道什么是真真正正的人比花娇……”   得,又从另一个角度给她树敌了。   阮玉只见秦道韫与坐在右手第一位……想必是金家长媳姜氏皆是轻蔑一笑。   她的火气就上来了。   这个李氏,处处给她找麻烦,她是不是该予以还击?   而此时此刻,她已行至主位之前,于是端端福下礼:“儿媳给老爷、太太请安,祝二老身体康健,吉祥如意。”   半晌没有动静,阮玉这福礼保持得艰难,心里琢磨着是在埋怨她来得晚了?可是太阳才刚刚爬上来呢。   她微抬了眸,但见二位虽然都穿得喜气富贵,但是脸色灰败,想来昨天一番折腾消耗了不少精力,也不知后来达成了怎样的协议,能和和睦睦的坐在这,金成举还很“宠溺”的瞅了卢氏一眼,单卢氏绷着脸,一声不吭。   “嗯,呵呵……”李氏干笑,仿佛万分不好意思:“娘,弟妹身份尊贵,身子骨弱,就不用……呵呵……”   卢氏的声音疲惫而沙哑的响起,但不失威严:“你倒提醒了我,阮府的千金除了跪皇上,跪丞相,我这把老骨头还真受不住呢……” ☆、010齐聚一堂   原来是这么回事……   “娘说什么呢?娘的身体是老当益壮,定是福寿绵延呢……”李氏立即嘴甜如蜜。   看,人家受宠也是有理由的。   倒是金成举清了清嗓子,笑道:“咱们这等人家,不讲那些个俗礼。起来,快起来……”   阮玉终于直起身子,然后就有梳双髻的小丫鬟送上红漆海棠花托盘,其内两盏掐丝珐琅花鸟茶盅。   阮玉端起一盅,先奉给金成举。   金成举喝了,连番说“好”,赏了她封红包。   那红包很薄,可是李氏眼睛都绿了,因为那里面铁定是一张价值不菲的银票。   阮玉身后的小丫鬟就上了前,奉上一双暖靴。   金成举笑眯了眼,再道了声“好”,语气分外满足。   卢氏也接了茶,沾了沾唇,然后不情不愿的递过一只红漆描金匣子。   不能不说,卢氏再不愿,表面的工夫还是要做到的,否则说她苛待相府千金她也承受不住,而且金家这场面,也由不得她寒酸。   这匣子里面是一副嵌翠赤金头面。花样精致,分量十足,尤其是那翡翠,简直如一汪汪春水,直看得李氏眼睛更绿了。   “娘如此心疼弟妹,媳妇不依……”   卢氏身后一字排开的十一个姨娘中,一个穿沙绿色妆花褙子的女人撇了撇唇……你又不是她亲生的,你凭什么不依?阮玉虽然闹得厉害,毕竟是她亲儿媳,再怎么也要疼一些,你吃个什么味?真是丢脸!   此人,便是李氏的相公金玦森的生母五月姨娘。因为李氏十分擅长拍马逢迎,对嫡母卢氏小意侍奉,对她却是不咸不淡,撺掇着儿子都跟她不亲。若不是看在儿子份上,若不是看她管着半个金府,若不是自己没有正妻的身份,她早就休了李氏了。   阮玉视线的余光打五月姨娘的脸上收回,着春分收了匣子,恭敬一礼:“谢谢太太。”   奉给卢氏的是双色缎五蝠捧寿软底鞋,正适合年龄大的人在家里穿。   卢氏脸色稍霁,点了头,淡淡道:“有心了……”   “可不是有心了?”李氏立即接过话头:“瞧这针脚,瞧这配色,瞧这花样……虽说‘五蝠捧寿’人人都绣过,弟妹这花样我还是头回见。这是新流行的款式吧?也是,弟妹是高门大院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手头是不是还有新样子,哪天借我瞧瞧,咱也绣上一绣,来讨娘的欢心……”   怎么什么话到了李氏的嘴里就变味了呢?   而且李氏的目光还意味深长的一瞟。   阮玉微侧了头,恰见秦道韫收回视线,继续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我说二奶奶,这半天就听你说话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新媳妇呢。”穿深紫色刻丝暗纹宝妆花长袄的姜氏不悦的开了口。   “是是是……”李氏连连拿手抽自己的小嘴巴:“是我多嘴,倒是把大奶奶越过去了。来,弟妹,这是大嫂。俗话说,长嫂如母,你可要多敬着点。”   姜氏刚得罪她,她就立即勾起卢氏对姜氏的不满。   李氏,人才啊!   阮玉觉得应该先跟金玦鑫行礼,但是既然李氏这么说,她只得向着姜氏屈了屈膝。   姜氏几乎是从鸡翅木玫瑰椅上弹起来,一把扶住阮玉,细细的看着。   姜氏的皮肤本有些暗黄,再配上深紫色,看起来像块干木头似的,于是那两只目不转睛的眼珠就显得分外突出。   阮玉被她打量得不自在,微微别转了头,努力露出羞涩表情。   “俊,真是俊!”   姜氏由衷赞叹,忙从腕上褪下一对喜鹊绕梅纹样金镯子,想了想,又拔下一支事事如意簪:“早日生个胖小子,给咱家开枝散叶。”   姜氏倒是个实在人,这两句直接让阮玉真实的红了脸。   “呦,大嫂真是大手笔,这让咱准备的小玩意倒不好拿出手了……”李氏立即大呼小叫。   姜氏不理她,只拉着阮玉的手:“咱们家,旁的没有,要首饰,管够!”   “呀,瞧大嫂说这话,倒好像成了咱们家当家理事的人了……”   李氏话音未落,身后立即传来金玦鑫的咳嗽声。   阮玉不想当炮灰,立即奉上回礼。   是一方帕子,正面绣着富贵花开的图样,背面是喜鹊登枝。   虽然精致,可是阮玉觉得相比于黄金宝石,似乎单薄了些,但这些都是原主备下的,她也没有办法。   姜氏倒很喜欢,简直是热泪盈眶了:“早就知道弟妹绣工超群,改日定要上门讨教一番。”   阮玉当即石化。   既然是从内宅开始,阮玉下一个就准备跟李氏见礼了。   李氏万分爽快,不仅送了她对赤金挂猴子爬杆的手镯,也附加一支金钗,看起来跟姜氏的分量差不多,又特意强调:“这点翠牡丹玉石流苏钗可是咱金玉满堂的新款式,只此一支……”   言罢,得意的瞟了姜氏一眼。   阮玉同样回以一条双面绣的帕子。   是石榴百子与麟吐玉书的图案。   阮玉没觉出有什么,却听姜氏噗嗤一笑:“二奶奶,瞧弟妹多知情识趣?知道二奶奶一心求子,可不就送子来了?”   阮玉倒不知有这一说,不过如此一来,她还是成了炮灰。   李氏的脸白了红,红了白,偏偏姜氏不依不饶:“唉,弟妹送我的帕子我可舍不得用,稍后回去挂在墙上,天天看着才美呢……”   阮玉见李氏气得不轻,暗想,这算不算为自己报了仇呢?   李氏则很快露出笑容:“弟妹的心意我领了。来,这是三奶奶,可是咱们金家有名的才女。只可惜我和你大嫂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俗物,妹妹玦琳还是个不禁折腾的,这些年,可把三奶奶闷坏了。如今弟妹来了,弟妹的才名我即便在内宅亦觉如雷贯耳,想来三奶奶再也不会觉得寂寞了。今后你二人多切磋切磋,咱们这院子可就热闹了。”      这一语得是多少关呐,这一石得打下多少鸟啊?   李氏可是个得罪不起的人呢。   阮玉无缘无故的替原主背上了怨气,还得任劳任怨。   秦道韫笑了笑,笑意清雅又淡远,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四奶奶的才名道韫也早有耳闻,能与四奶奶谈书品茗,是道韫的荣幸。”   秦道韫让身后的丫鬟翠浓拿过一只尺长的花梨木雕花盒子:“这是吴道子先生的真迹,还望四奶奶不要嫌弃。”   阮玉忙命春分接了,顺奉上帕子一方。   秦道韫打量上面的梅竹双清图与另一面的《临江仙》,淡淡一笑。   凭借回礼,阮玉觉得,原主似乎对这位秦道韫还算有几分好感,或许也是出于所嫁非人的同病相怜吧。   至于男人就好办了,统一的玉佩,无非是竹报平安、招财进宝、福在眼前等一系列寓意吉祥的玩意,也省得出说道。贺礼也简单,统一的红包。   不过在送到金玦淼的时候,阮玉不由自主的多看了他一眼。   不若金玦鑫的老实畏缩,也不若金玦森的消瘦精明,金家三爷是典型的风度翩翩,举止温文,全无商人的铜臭,又不似读书人的迂腐,就像一块被打磨精良的美玉,无论从哪个角度瞅,都柔润有光。论外貌,与弱质纤纤,如林黛玉般清秀而飘逸的秦道韫是天生的一对,只不过自始至终,二人的眼神都没有任何交流,比陌生人都不如。反而在对向李氏的视线时,舒展的眉头微微一挑。   阮玉立即捏紧了袖子。   若是想打倒李氏,这是个好机会。试想,哪个家族能允许叔嫂发生这等暧昧事件?何况,怕不仅仅是暧昧。   只是,她有证据吗?   口说无凭,反容易被倒打一耙。她昨天已经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今天就暂时低调些吧。再者,这种事要如何出口?她若突然发难,怕是要被当作疯子当场拿下吧。而且……李氏也不过是逞口舌之利,毕竟还没有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她又何必太过张扬?   看看再说吧。   于是,假装无视那二人的眉目传情,慢慢退下。   鎏金托盘里还有一块“独占鳌头”,是给在外求学的金玦垚准备的。不过卢氏说老五路远难归,玉佩就暂归七月姨娘收着了。   然而卢氏在提到七月姨娘的时候,语气很是有些不以为然和不忿,还哼了一声。   七月姨娘则低眉顺眼的走过来,细声细气的对阮玉谢了。   阮玉注意到,如孔雀开屏般立于金氏夫妇身后的十一个月为了今日大多打扮得花枝招展,各领风骚,唯七月姨娘一身灰扑扑的褂子,眼角红着,似是哭过。   她不由想起昨夜卢氏提到的“贱人”,莫非就是……   “爹……”   “娘……”   “给祖父、祖母请安……”   “给大伯(二叔或二伯、三叔)见礼……”   “给大婶婶(二婶婶、三婶婶)请安……”   “爹……”   “哇……哇……”   门外忽然挤进一大群人。 ☆、011嫡庶有别   从少年到还在乳娘手里抱着的,足有十来个娃娃,皆穿得喜庆富贵,其中有两个生得颇为白净粉嫩的小女孩直接冲向阮玉,小小的个子劲力十足,差点把阮玉撞个跟头,开口就喊:“四婶婶,给红包,给红包……”   一个挂着赤金如意金项圈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娃娃也向她伸出手:“啊——”   姜氏忽然笑出了声:“真是跟你们的娘一样,打小就拨得一手好算盘!”   不用说,这三个一定都是李氏的闺女。   果然,李氏一向笑得从容的脸现出尴尬:“娇姐儿,妹妹爱新鲜,你也不说管着点。”   顺带上前,接过奶娘怀里的金宝妍,把那双伸向阮玉的手拨拉下去。可是金宝妍执着的举起来,向着阮玉,继续“啊”。   “看来咱们妍姐儿很是喜欢四婶婶呢。来,让四婶婶抱抱,好让四婶婶也生个乖宝宝……”   “啊,可使不得!”姜氏叫起来:“要抱也得抱钧哥儿,保佑四弟妹一举得男。”   看来生不出儿子是李氏心中永远的痛。   李氏立即冷下脸:“闺女怎么了?闺女好歹也是嫡出,总比个庶子来得金贵!”   “李氏,你在胡诌什么?”瘦得如同衣服架子的金家老二金玦森怒喝。   再看去,金玦鑫魁梧壮硕的身躯又缩了缩,金玦淼倒很平静,还牵了牵嘴角,但任谁都能看出这笑意有几分不自在。   得,在场的金家男丁都是庶出,李氏这一句可是把人都得罪遍了。   李氏脸一白,唇一抖,眼泪立即汪上来:“我这是犯了什么错?自从过门,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婆婆身子不好,这宅子里外,迎来送往的都是我打理。整日里累得要死要活,也从不说一句苦。偏偏人家总看着你风光,以为你得了多么大的便宜,却是不记得上回咱家遭了事,还不是我拿出嫁妆来贴补?你们自个儿院子里挖出的坑埋不上,人家替你填了,不但捞不着好,还总这么挤兑我。你们要是实在看我不顺眼,不如把我休了,再给二爷娶个好的来……”   “咳,越说越不像话了!”金玦森也气得脸白,却没法再说一句。   因为李氏讲的也是实情。   就在八年前,因为金玦鑫的一次失误,金家一下子陷入困境,预定给客户的一批金货无法在规定日期交出,偏那客户是个最挑剔的,竟要告到官府。火烧眉毛的时候,是李氏拿出了嫁妆又从娘家借了银子方缓解了危机。   因为奔波又上火,李氏的第一胎滑了,是个男胎。   这事,全家都知道。所以李氏代理中馈,平日里耀武扬威的,也没人跟她计较,就连卢氏都心疼她几分,偏偏姜氏因身为长嫂却不得大权之故,又不喜她的嚣张,总和她对着干。   金玦鑫如坐针毡,索性准备起身给李氏行一大礼,以示歉意。   然而金成举抬抬手,他犹豫片刻,又坐了回去。   “咳,老二媳妇,这些年你辛苦了……”金成举捋捋胡子,语重心长,顺朝卢氏使了个眼色。   金成举是一家之主,此话一出,李氏的动静便小了些,但儿媳间的事,作为公公的也不好多管,卢氏便皱起眉,做出不耐烦的模样:“行了行了,大喜的日子,偏偏不让人安生,吵得我头痛……”   姜氏急忙起身,借给卢氏揉太阳穴来掩饰愤恨,顺狠瞪了李氏一眼……动不动就说你那嫁妆,你怎么不说自那之后就等于你当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三辈子的嫁妆都划拉回来了吧?只可恨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偏偏没有人说。再说,若是没有我家大爷那档子事,能轮到你当家?到头来我们唱黑脸,你唱红脸,什么事呢?   再看金玦鑫,闷不吭声的坐在那,愈发觉得心里堵得慌。   “来,把妍姐儿给我抱抱。这孩子,几日不见,又出息了……”。   卢氏发了话,李氏急忙去抱孩子,怎奈金宝妍正拽着阮玉赤金盘螭璎珞圈上的羊脂玉牌不撒手,还哇哇大哭。   阮玉连忙解了给她,她方抽噎着笑了,还把玉牌往李氏嘴里塞:“啊……”   李氏被女儿的孝心感动。   儿子有什么好?女儿才是娘的贴身小棉袄。   姜氏见状,撇了撇嘴,打算来两句,不料金玦鑫打斜里横了她一眼,她只好把冲出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卢氏逗着孙女,阮玉的丫鬟挨个给哥儿、姐儿们发见面礼,金宝钧的奶娘示意阮玉抱抱四少爷,沾沾喜气,早生贵子,冷不防秦道韫来了句:“一个庶子,有什么好显摆的?”   一直笑如春风的金玦淼便是神色一僵。   虽然这么一大堆哥儿姐儿的阮玉一时半会也分不清都分属于哪房,却知这个金宝钧一准是三房的,否则秦道韫也不可能当众理直气壮的给金玦淼没脸。   秦道韫过门多年,一无所出,倒是三房的姨娘通房们生了一个又一个,有男有女,可以说是金家人丁最兴旺的一房。再加上金玦淼很会做生意,金家有今日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因了他,所以很受金成举看重。   只可惜美中不足,夫妻关系不甚和睦,也不知是不是因此才导致了金玦淼的风流成性……听说还养了个外室,因为是青楼女子,金成举不让进门。还是他的风流成性导致了夫妻不睦。这俩人之间的事还真是难解。   然而金玦淼很快就恢复笑意:“小四,来,爹抱抱。”   父不抱子。   可是小宝钧在爹爹怀里玩得欢实,金玦淼透出的慈爱也并非作假。   的确,一岁的小孩子懂什么呢?   姜氏冲自己的一双儿女使了好几回眼色,金宝钥才慢吞吞的走到金成举面前:“祖父。”   然后就立在父亲金玦鑫的身后,低着头,仿佛屋里的热闹和他没半点关系。   金成举问了他几句学业上的事,亦是问一句答一句,头不抬眼不睁,跟他爹一样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主儿。   姜氏觉得胸口堵得生痛。   倒是金玦淼的庶次子金宝锐,蹦蹦跳跳的跑过来,偎进金成举的怀里:“祖父,你这两日好像又年轻了!”   金成举就哈哈大笑。   姜氏暗叹,三房这些虽都是庶出,可是随便提溜出来一个都人精似的,金宝锐才五岁,把个金成举和卢氏哄得整日里眉开眼笑,是宝字辈中最得宠的人物。再看金宝姗,眉清目秀,小小年纪已经有大家闺秀的气度,就算庶出,将来也能嫁个好人家。还有金宝珠,年仅三岁,就知道跟秦道韫有模有样的学了。可是秦道韫对所有的庶子庶女都冷冷淡淡,也便难怪金玦淼对她也淡淡冷冷。   热闹间,三房的庶长子金宝锋行了礼:“祖父、祖母在上,孙儿实是来贺四叔新婚之喜,既是四叔与四婶琴瑟和鸣,宝锋就先退下了。”   金成举从孙子手里夺过胡子,捋了捋:“可是又要回去读书?”   “正是。”   屋里便响起一片啧啧声。   姜氏再一次瞪了不争气的金宝钥,李氏则万分羡慕,憧憬自己能早日有个如此上进的儿子。   金宝锋五岁开蒙,这才过了一年,就把《论语》背了大半了。   “嗯,你能这般用功,很好,很好。但是你年纪还小,一定要量力而为,万不可为难自己,知道吗?”   “孙儿知道了。”又向金玦淼和秦道韫行礼:“父亲,儿子回去了。母亲大人,儿子读《大学》时尚有一事不解,待母亲有空,儿子再向母亲讨教。”   秦道韫虽不喜这几个庶子庶女,却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尤其是关于学问方面的事,于是点头应了,便无他话。   金宝锐再次行礼,退到门口方转身离开。   金玦淼万分骄傲:“儿子,好好读书,爹就指望你了。”   众人大笑。   阮玉也笑了。金玦淼虽在某些方面很不堪,孩子倒都是不错的。   姜氏这会也顺了口气,因为女儿金宝娥默默的走了过来,给卢氏捏肩膀。   她这个女儿,孝顺又懂事,就是不爱说话,虽是金家的长孙女,却因为沉默寡言不甚受宠,如今已十二岁了,该到议亲的时候了,可是自己娘家能认识什么有头有脸的人?左不过是种地的,她可舍不得女儿受苦。若是指望金玦鑫,就她爹那性子,只会把这事推给卢氏。   卢氏亦是小门小户的出身,总是病病歪歪也少出去见客,李氏倒是迎来送往的认识不少人,可她还担心女儿被卖了呢。   看着女儿平淡无奇的脸,低眉顺眼的神色,姜氏的心又揪了起来,却听屋中有人喊了声“四婶婶”。   是李氏的长女金宝娇塞给阮玉一个荷包:“四婶婶,我小妹妹不懂事,拿了你的东西,你可别跟她一般见识。这是我绣的一个荷包,虽不怎么样,但四婶婶先收着,等我手艺得好了,再给你绣个好的。娘说,过几日要给我上绣云庄请个师傅呢……”   这个七岁的小丫头,跟李氏是一样的性子,让姜氏看着就有气。   于是又忍不住要刺上两句……老的惹不起,小的我还惹不起吗? ☆、012我要休妻   “还说上什么绣云庄请师傅?娇姐儿,你四婶婶就是个绣艺独绝的,你不如……”   话音忽然打住,似乎有一道亮光自心头窜过,忽的将她照得通明。   娥姐儿的好亲事,岂非就在眼前?   阮玉,相府千金,那可是真正的名门闺秀,还怕不能给娥姐儿寻个好亲事吗?   阮玉只以为姜李之争又要拿她做垡子,正打算脱身,冷不防姜氏戛然而止。   抬头,恰见姜氏的眼珠子在冲她放光。   不明白姜氏又要做什么打算,那目光就像探照灯一样晃得自己无处遁形。   下意识的准备避让,冷不防一个小人儿从她身边擦过,直奔向卢氏:“祖母,祖母,孙女来给你揉肩膀……”   “我的小祖宗,你才这么点,怎么够得着祖母?”   “我踩着凳子就可以了!”   四岁的小丫头呼唤婆子搬凳子,不动声色的就将金宝娥挤到一边。   “唉,小祖宗,小心着点,别掉下来。”卢氏满脸的笑。   姜氏愤恨的盯着金宝婵,却见李氏风摆杨柳般的过来亲了次女一下:“我们婵姐儿最孝心了……”   姜氏几乎要吐血了。   阮玉觉得自己是在看一场大戏,只可惜看戏也不轻松。忙了这半天,她是心力交瘁,自我感觉就是连上七天班都没这么累过,果真是隔行如隔山啊。于是踅摸对上丁嬷嬷的视线,意思是,咱们是不是该撤了?   她刚做了这个打算,就听门外一迭连声的唤道:“四爷……”   “四爷……”   然后便好像有一阵冷风从身后刮进来。      未及回头,李氏也不知练的什么功夫,待她听到脚步,已是于瞬间出现在自己身边,且擦过,直向金玦焱。   “四弟怎么才来啊?”   “四弟是打哪来的?”   “四弟怎么没有跟弟妹一起来呢?”   李氏都赶上《十万个为什么》了,自冲向门口迎来金玦焱就一直不停的冒问号,偏偏每个问号都是心知肚明的答案,李氏越得不到回答越是兴奋,到最后简直是欢叫了。   金玦焱卷进门来,一步站定,宝蓝色销金云纹团花的袍摆还毫无收势的向前飘着,露出一双青色高靴。   靴尖往前一动,一声厉叱响彻堂中。   “悍妇!”   她这是升级了还是降级了亦或者是平级调动?   阮玉一怔,大怒。   这混蛋匆匆赶到这就是来找她麻烦的?   一时之间真想再砸他一下子,可是丁嬷嬷说得很有道理,在人前要做小伏低,这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你委屈了,就算理儿不向着你,那感情也得向着你,待到人看不着的地方,再收拾他,到时他喊冤都没人听。   所以她现在最好做出眼泪汪汪的委屈样。可是她从小就不爱哭,也没法像李氏那样说变脸就变脸,她只得低着头,一言不发,手里绞着帕子……电视上的受气的小媳妇好像都这模样。   金玦焱气坏了。   他本以为这一句就可以使她现出原形,再闹一场,他好如愿,怎料昨天的母老虎成了今天的小鹌鹑,她这是打着什么算盘,当我不知?   可我管你是什么打算?这主意,我是拿定了!   “爹,娘,阮氏怙恶不悛,忤逆犯上,骄淫跋扈,不守妇道,不配做金家的媳妇,我要休妻!”   什么?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就连最为见惯风雨的丁嬷嬷亦惊掉了下巴。   这个金玦焱,该不是疯了吧?   阮玉在震惊之后脑子飞快的运转起来。   依小土狗……哦不,是原主的意思,这婚是必须要离的,但不能是被休,影响名节,还拿不回嫁妆……天啊,金家不会又遭了什么难要拿她的嫁妆救急所以使出了这招?   不可能,不可能,她的后台可是丞相大人。   那么就是金玦焱一心想要休妻了?看他的样子,不似作假。这般一来,虽然她处于被动,双方倒达成了共识,就差两家的家长了。那么接下来,能不能换成比较温和的方式……比如“和离”,这样都好过?   可是金玦焱完全不按照她的思路发展,左一个“休妻”,又一个“休妻”,又历数她的“罪状”,终于把她的火勾起来了。   休妻?让我承担全部罪名?你倒是想得美!从现在起,我要是不把你“出夫”,我就不叫阮玉!   倒是忘了,她本就不是阮玉。   金玦焱兀自慷慨陈词,冷不防听到前方有人重重拍了桌子:“放肆!我以为你跪了一宿祠堂清醒了,却不想还如此糊涂。当着全家上下,当着这些小辈的面,你就开始满口胡言,颠三倒四。滚出去!我不亲自去叫你,你休想从祠堂里滚出来!百顺呢?谁让你把他放出来的?拖下去,打三十板子!”   三十板子?那还有命吗?   金玦焱急了,正准备反驳,忽听外面一通热闹。   “大老爷来了……”   “给大老爷、三老爷请安……”   “大太太、三太太万安……”   屋子一下子静下来。   所有人的脸色都现出凝重,不共戴天的姜氏和李氏竟然对视一眼,现出一种同仇敌忾的态度,令阮玉大感惊奇。   金成举向门口走去,路过金玦焱时还回头狠狠盯了他一眼。   金玦焱悻悻的,垮着脸,挺直身板,剑眉一扬,倒现出一股玉树临风之气。   只额心那团青紫实在有碍观瞻。   金家没有伤药吗?就凭卢氏对这唯一儿子的疼爱,断不忍让他受苦,定是他故意顶着这个招牌,来向众人宣示她有多恶毒,多凶悍,为他的休妻增加砝码。这么说来,她是不是也应该自虐一下?   思量间,金氏夫妇已经将来人迎进门来。   两个老头一看就是金成举的兄弟,仨人长得格外像,就是皱纹多少与高矮胖瘦有所区别。   别说,金成举虽行二,但是看去比三老爷金成业年轻好几岁,这就是事业有成的力量啊。   可金成业呢?佝偻个腰,胡须稀疏,一眼看去跟偷油的老鼠似的。   相形下,大老爷金成事步履缓慢,颇有长者之风,一双浑浊的眼睛仿似在打量众人,却时不时的隐现精光,尤其是看到摆在檀木红矶上的金钱落地盆景时,爆出了强烈的光芒。   “老四这婚事办得仓促,所以信也去得仓促,本想着待俩人稳当稳当,再过去看他大伯母跟三婶,也免得你们舟车劳顿……”卢氏陪着两个老太太走进来。   卢氏是继室,自是比俩老太太年轻,而且穿着富贵,更衬得气色好了几分。   大太太孙氏含笑不语,三太太刘氏可是满眼不忿:“不过是三天水路,还以为能有人在码头接呢,结果……”   卢氏便瞧了阮玉一眼,那意思就好像没有去接俩妯娌都是她的错。   “哎呦,这就是四侄媳妇吧?瞧这模样,长得可真水灵……”刘氏不错眼珠的打量。   “我这四弟妹可是出身相府,是当今左相唯一的女儿呢,别说在京城,就算放到整个大盛,都是数一数二的人品。”李氏急忙挤到跟前说话。   可以说,这句夸赞,是阮玉在李氏口中听到的唯一一句不夹枪带棒的吹捧,可是她掐了自己一把是什么意思?她怎么还冲自己挤眼?   姜氏亦连忙上前:“所以说,咱们一见就喜欢着。哪怕哪个不长眼的说咱们是攀高枝,咱也得让四弟把人娶回来。是不是啊,四弟?”   金玦焱不情愿的“嗯”了一声,俩老太太的就回头意味深长的瞅了阮玉半天,就连前方的两个老头都扭过了脑袋。   阮玉有点不明所以。她们似乎在进行一个“计划”,可是事先也没有知会她一声,搞得她不知该如何表现,就怕弄巧成拙。   秦道韫仿佛是要去扶三太太似的,走过她身边,只低低的说了句:“以静制动。”   果然是有准备的。   就算她们没有明说,阮玉也看出众人对来客有防备,既是以静制动,那她就沉默好了。   然而就在这时,三太太刘氏怪叫一声:“大侄子,你的头怎么了?”   按理,金玦焱排行第四,三太太这般称呼,明显是不把其余玦字辈的放在眼里,这是要分化瓦解统一战线吗?   “唔,磕的,磕的……”   “怎么磕的?”   三太太尖叫,目光凌厉的扫向阮玉,似乎已猜中了昨日一幕。   “酒喝多了,跌到了门槛上……”金玦焱的目光已经瞟向别的地方。   “四弟娶了弟妹,心里欢喜,结果就多喝了几杯。”李氏急忙打圆场。   金玦焱的眉梢就跳了跳。   “咳,咳……”前方,金成举好像嗓子有些不舒服。   金玦焱激灵一下,右臂一抬……   这个不要脸的,竟然把她搂住了!   阮玉大惊失色。   她挣了挣……挣不动。   李氏立即笑了:“瞧这小两口,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哎,我说四弟,咱们可都看着呢,你脸红不脸红?”   金成举打着哈哈:“现在年轻人的心思咱们可是猜不透了,老喽,老喽……”   众人亦跟着笑,终于调开了视线。 ☆、013有亲远来   阮玉趁人不注意,拿手肘狠狠撞了金玦焱一下。   “哎呦……”   众人立即看过来。   “没事,没事……”金玦焱面色如故,只钳着阮玉肩头的手开始收紧。   阮玉也不甘示弱,借着袖子的遮掩,使劲掐他腰上的软肉。   俩人不知不觉就落后于众人一步,私下里斗得欢快。   金氏夫妇引着来人向前,一番恭敬后,落了座。   金成举与大老爷金成事分左右坐在檀木红矶两侧,三老爷金成业则坐在大老爷下首。卢氏挨丈夫坐,孙氏、刘氏顺次排下。   几人尚未叙话,宝字辈的孩子们就围上来,扯着来人的衣襟要礼物,尤以金宝娇、金宝婵喊得最为欢快,但见两位太太明明烦不胜烦还不得不笑着夸孩子机灵可爱,姜氏就觉着自己瞧着二房的姐儿们是从未有过的欢喜。   金宝锐则含着手指盯着金成事露在海水绿团福暗纹缎衫衣襟外的一小截晃来晃去的金链子发呆:“大爷爷,您这个是怀表吧?爷爷说那可是个稀罕物,皇宫里也不见得有几块。宝锐还从未见过呢……”   大太太孙氏就咳了一声……在家就说你别把这玩意带出来显摆,偏不听,这会看你怎么办?   金成事就有些尴尬,手在衣襟上摸了摸,到底还是把怀表掏出来。   磨砂的外壳,轻轻在开关处一按,就听“嘭”的一声,悦耳清脆,然后玉色的表盘露出,十二个时辰分别由十二颗小米粒大小的蓝宝对应,金色的指针扭得是飞天模样,反弹的琵琶恰好在盘面细微移动,发出静谧动人的声响。   别说孩子们,就连阮玉也看呆了,这古代的工艺,果真妙不可言。   见金宝锐目不转睛的不撒手,金成事也顾不得孙氏干咳,解了怀表。   金宝锐立即捧在掌心:“大爷爷,我去给二哥瞧瞧新鲜!”   孩子们哄的散了,只姜氏房里的金宝钥和金宝娥还在。   “小心着点,别摔了……”   卢氏一声喊,也不知是想说别摔了表还是别摔了人。   姜氏冲秦道韫使眼色,秦道韫将目光调向别处,一副不染尘俗的模样。   李氏倒上了前,给孙氏倒茶,笑得殷勤:“孩子不懂事,又叫大老爷破费了……”   啥意思?不是拿去看看么?这就归你们了?   这边孙氏刚端了茶,还未等入口,就听了这么一句,当即呛咳起来,姜氏忙给她抹背,顺冲李氏一笑,二人心有灵犀。   好容易孙氏的咳嗽止了,卢氏就热情洋溢的跟她道:“今年的日子好多了吧?”   “哪有?”刘氏立即尖着嗓门表示异议:“老太爷留下的田是不少,可是这些年年景不好,我们两房人手少,也无法种那么多地,只得佃出去。可是如今人人都往外跑,说是出去寻活路,结果弄得地多人少,租子收得高了,也没人愿意来。结果一年下来,也得不了多少粮食,偏偏朝堂的税是一年比一年高。唉,我们是从早忙到晚,累得要死要活,也见不得几个钱,哪像二嫂,只在屋里坐着就有白花花的进项……”   “话可不能这么说。做生意最是耗心耗力,要选进材,防上当;要重工艺,防次品,防剽窃,还得防外贼捣乱;要卖货……你可不知道,现在那些客人难伺候着呢,搞不好,还得倒贴。还有这家里,人多地方小,且不说每日的花销,单是每年修缮添房的就得一大笔。而且住在京中,要想生意顺畅,哪个衙门口不得打点?哪个大户不得招待?哪个熟头熟脸的不得招呼?这里外里,还真剩不下几个子儿。像咱们这等做生意的,看着是外表光鲜,这内里啊……”   “老二媳妇,我和你婆婆说话呢,你插什么嘴?”刘氏板起脸,将白瓷浮纹茶盅往桌上一顿:“二嫂,我看你是真的精力不济了,我这才半年没来,连个小辈都敢上前说话了。”   “李氏,你在胡诌什么?还不给我下去?”金玦森摆出丈夫的威严。   “咳咳,我看你才是越老越活回去了,跟个小辈计较什么?老家的事,二哥还不清楚吗?爹死的时候都说了,生意归二哥,田产归我和大哥。二哥继承了家业,自是不会不看顾咱们的。”金成业直接将话挑明,又转向金成举:“是不是,二哥?”   金成举捋着胡子,连连点头,笑得无半点不自在,仿佛这事理所应当。   卢氏神色一僵,姜氏和李氏对视一眼,虽是不忿,但也不再开口。大太太孙氏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自顾自的喝茶,刘氏虽挨了刺,脸色倒光鲜起来。   阮玉瞧了半天也瞧明白了,感情这两房是趁机打秋风来了,怪不得全家上下如临大敌,平日里定是没少被他们搜刮。方才姜李二人特意祭出她的旗号,怕不是想拿丞相府的名头压一压,告诉他们金家今非昔比,要他们手下留情?   此际,金成事也理理衣襟,慢悠悠的开了口:“常言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老爷子当年没有将祖产全压到铺子上,也是给成举个退路。世道艰难,就像二十年前……咳咳,谁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情形?万一……还不是得回老家过日子?二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什么意思?感情把咱们赚的都让你们搬回老家去,让你们这些个坐吃山空的蛀虫败光就是正理了?到时就算我们投奔回去,看到的怕也只是副空架子吧?   姜氏气得不行。   可是金成举深以为然,目光一扫间,已是满含警示。   姜氏不好多言,转转眼珠,亲热的跟孙氏道:“珍儿嫂子怎么没来?上回打麻雀可是还欠我十两银子,说好了见面就给,这是想赖账么?”   以袖掩唇,哧声一笑。   孙氏瞟了她一眼,特意留心了她这身缎子衣裳……一看就是好料子,然后移开目光:“她媳妇坐月子,走不开……”   “呦,肃媳妇又生了?男孩女孩?怎么没得着信儿呢?”李氏连忙插嘴。   “就是旬内的事,想着咱们就要来了,就顺道告诉你们这好消息……”   李氏和姜氏交换下目光。   肃媳妇按理要下个月末才临盆,如今却是提前了,这里面指不定有什么猫腻呢。   也是,金宝肃纳了几房小妾,又跟村里的寡妇纠扯不清,他媳妇不被气死才怪呢。   估计又出了什么事,否则还不拖家带口的来?多一个人多拿一份钱呢,如今倒也怕家丑外扬了。   又想,一个泥腿子还挺风流,可是这风流帐还不都是金家二房给担着?   姜氏撇嘴,又给孙氏续茶:“咱们本想着待四弟和四弟妹住了对月再回去看,听说老家又置了不少地……”   刘氏刚要说她胡诌,就见姜氏热情洋溢的招呼阮玉:“弟妹,快过来。说了半天,差点把正事忘了。今儿是你们成亲第二日,按理应该认亲的。大太太和三太太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赶上了……”   假装没看到孙刘二人脸色骤变,亲热的牵了阮玉的手过来,又让丫鬟顺带把此前给的贺礼拿上,一一翻给二人看:“我跟二奶奶也没什么好东西,还是婆婆出手大方。哎呦,你瞧瞧……”   姜氏急忙从自己的镂花金项圈上卸了白玉的牌子,给阮玉挂上:“方才妍姐儿看着弟妹的羊脂玉好,说什么都要给摘了去,弟妹倒是大方,可嫂子舍不得你花销,你还是新媳妇呢。”   特别强调了“新”字:“嫂子这块自是比不你丞相府的宝贝,也是片心意,戴着玩去。”   李氏立即重现机灵劲:“大嫂,怎能让你破费?稍后去我那。我新得了几块玉,你随便挑,给娥姐儿也挑两块。咱们虽是小门小户,可谁也不是小家子气不是?”   二人一唱一和,分外默契,直把孙刘二人挤兑得老脸红一阵白一阵。   卢氏也皮笑肉不笑:“我这媳妇最是让人满意。我说这话,你俩可别不乐意听。”   姜李二人立即做扭捏状,秦道韫则置若罔闻,对于这场明争暗斗,她沉默得仿佛摆设。   “阮氏出身名门,我也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衬得上她的身份,才能让亲家不挑我的理。唉,可怜我这儿媳,小小年纪就没了娘,我更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心疼她啊……”卢氏似是当真心有所感,眼圈一红,急忙拿帕子拭泪。   于是阮玉手上又多了对镶碧玺石赤金鬓花,沉甸甸的。   卢氏继续拭泪伤心,孙刘二人则是锥心。   想了又想,孙氏肉痛的从髻上拔下赤金嵌朱红玛瑙的卿云拥福簪,抖着面皮儿放到阮玉手上:“来得匆忙,也不知……”   “呦,大太太衣服上这花绣得不错,都赶上咱们这绣云庄的手艺了。”   姜氏说着,手还上去摸了摸,结果很“不小心”的掀了滚连续葡萄花边纹的袖口,露出一只赤金扭丝镯子。   孙氏眼角一抽抽,依旧笑着,将镯子捋下来。   “好事成双……”李氏加一句。   于是另一只金镯子也易主了。   “唉,大太太真是久不到京城了,瞧这鬓花,这簪钗,还有这耳坠子,竟还是去年的款式,不如……”   “我一老人家,不如你们年轻人眼光好。老四家的,你喜欢什么样子,就溶了重打。若是有不明白的,就问你大嫂、二嫂,这俩人可明白着呢。”   孙氏的“明白”说得咬牙切齿。 ☆、014明争暗斗   刘氏本等着看孙氏如何再出手,结果一会工夫孙氏就被掠夺一空,她在张口结舌的同时也只好自己上缴,嘴里还不满着:“说是亲事定得仓促,可也不耽误往乡下去个信儿吧?就好像怕人抢了你们的好事似的。二哥自从当了家,愈发不把咱们当回事了……”   为了表示这种不满,东西就给得恶狠狠的,不过也不十分心疼,因为她不似孙氏那般爱显摆,什么好玩意都戴出来,她给的贺礼还有一支银镯子呢。   孙氏这会倒觉得她小气了,正要刺上两句,刘氏已经拉起了阮玉的手,把镯子给她套上:“老四家的,你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婆婆把你瞒得紧,咱们也就没带些相称的玩意。若是我早得知大侄子娶的是相府的千金,卖房子卖地也得给你一封天大的红包!”   刘氏一向会说话,这会是得了便宜又卖了乖,气得孙氏瞪了她一眼,再想到自家老爷价值不菲的怀表一进门就被叼走了,只觉得肝疼,就想着稍后该怎么翻番的捞本。   而这种场合,阮玉不好多嘴,也乐得配合,发财的事嘛。于是愈发显出乖顺的样子,一一的接过,郑重谢了。   这工夫,也到了中午,后厨传了饭,一众人便呼呼啦啦的移到鱼跃轩,男女各一桌,孩子也凑了一桌。   喝了酒,男人们嗓门就大了,金家老一辈主要是忆苦思甜,以兄弟当年的情谊来换取荷包里的银票。席间,也不知说了什么,金成举居然呜呜的哭了,搞得卢氏心烦意乱。后来金成业也哭了,原因自是到现在也无一子一女,二哥又始终不肯过继一个给他,一口咬定就是金成举想继承铺子所以抓着儿子不放。   后来闹得有些不成样子了,却也没散场,又添了酒,继续喝。   女人们则是谈谈衣裳,谈谈首饰,再谈谈家务及孩子,说说春种秋收,穿插着比赛哭穷。   阮玉大部分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听得厌烦,只一个劲想打呵欠。   同样默不作声的还有秦道韫。   即便周围热闹喧天,她亦稳稳的坐着,一袭月牙蓝穿花蝶长衣将她衬得更是高雅脱俗,眉如远山。   她如同把自己隔离在外的神祗,居高临下环视芸芸众生,唇角噙着一丝冷笑,孤傲而飘渺。   当目光落在阮玉身上时,正与阮玉的若有所思对上,又是一笑。   阮玉很不喜欢这种笑,于是假装喝了口汤,又看了看她,认真道:“三奶奶,你刚刚吃了韭菜炒鸡蛋吧?”   其实就算牙上粘了韭菜叶,按照秦道韫的笑不漏齿也没法看出来,可是阮玉就喜欢看她那自认为完美无缺的微笑现出一线裂痕。   心情大好。   ——————————   入夜。   春来院。   姜氏盘腿坐在临窗的炕上,就着烛光给金玦鑫做中衣,一边缝,一边叨咕:“你说人家做衣裳,都前后一边长,你倒好,后边比前边废料。”   见金玦鑫坐在桌旁不吭声,气就来了:“你说你,就不能把腰挺起来?挺高的个子,缩得跟个小老头似的。我看大老爷都比你年轻!”   丫鬟小翠将水端来,金玦鑫就开始泡脚。   “你瞧瞧你,一副奴才相,叫个下人都比你像主子!”   “你……”金玦鑫瞪起眼睛,但很快又把腰弯了下去。   姜氏更气了:“你看看,同样是庶出,老二,老三,老五,哪个不比你出息?男人出息了,媳妇才跟着有底气。你瞧秦氏傲的?老二就算滥赌,但也有本事,否则李氏能骑到我头上来?你瞧瞧,她都嚣张成什么样了?我可是大嫂,她就敢当面给我没脸,再过几年,她眼里还能有别人吗?”   “整天就说你跟李氏那点破事,我说你不跟李氏斗不行吗?”金玦鑫闷闷的来了句。   “我不斗?不斗能行吗?”姜氏来了精神,针线一扔,叉起腰:“我爷们不行,我再不硬实,将来还不得让人踩到地底下去?我还有儿子姑娘,可不能让他们像他老子一样窝囊!”   “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今天她把我欺负成那样,你放过一个屁吗?你看人家老二,表面是在训斥李氏,其实还不是在给她撑腰?可怜我……”眼圈红了:“我就知道,你嫌我是个冲喜嫁进来的,不如你的意。有本事找你那个通房去啊?你们都嫌弃我。是啊,我没有嫁妆,我也没有娘家做靠山,我就得任人踩,任人糟践,要不是为了一双儿女,我早就……”   金玦鑫叹气,拿起巾子擦了擦脚,爬上炕,搂着姜氏,闷声闷气:“谁糟践你了?我看你就是想得多……”   “我怎么想得多了?我告诉你,我可不能让钥哥儿和娥姐儿走你的老路!”   “你又想怎么着?我告诉你,大伯和三叔可在这呢,不能让人看笑话!”   “我知道。”姜氏擤了擤鼻子:“这事跟你说也没用,我自有主意。”   金玦鑫怀疑看她,姜氏则想着等大老爷和三老爷两家走了后得找个空和阮玉好好联络联络感情。   但是一想到那俩老家伙,心思又转了转,抓起缝了一半的中衣给金玦鑫比量。动作温柔,时不时的就把暖热的气儿吹到丈夫的耳根上。   “你说,大伯和三叔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呢?”   金玦鑫有些晕乎……姜氏可是好久都没这么温柔了:“谁知道呢?反正每次都待不久,还得伺候地呢。”   “都冬天了,还有什么好忙的?”姜氏嗔怪的给了他一下,却是凿得金玦鑫舒舒服服的:“我看不到过了年,他们是不会走的。”   “不能吧?”金玦鑫微睁了眼,目露犹豫。   “怎么不能?吃一半,拿一半,不是他们的一贯做派吗?”姜氏忿然:“依我说,就是当初老太爷做的孽,不肯分家,结果……”   金玦鑫目光一紧,声音也凉了:“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你还不知道?”姜氏索性挑明了话:“这家迟早是老四的,别看李氏蹦跶得欢,再怎么欢她也不是嫡。不过我估计等到了老四手里,也剩不下什么了。老二的事,估计也就瞒着爹。所以趁着她还不敢太放肆,咱们……”   “我告诉你……分家,想也别想!”金玦鑫有史以来的硬气。   姜氏把衣裳一丢:“你以为你是谁?就你这身份,谁拿你当回事?你还真拿自己当金家一份子了?”   “你……”   金玦鑫最尴尬的就是这出身,顿时额角青筋暴跳。   姜氏看着心惊,急忙软言安慰:“你说,这个家,除了我待你好,还有谁真心对你?虽然都是庶出,可是人家亲娘还在,而你……”   金玦鑫眼睛都红了。   “这些年,你吃不好,睡不香,奴才似的给人卖命,你看看这腰……”心痛的揉着:“可到头来,还不是好事都是人家的,坏事都是你扛着?你这般尽心,可人家没准还以为你是对这份产业有什么想头呢……”   “别说了!”   “我知道你不爱听,但谁也不能当一辈子傻子。爹和娘总有那么一天,到时你……”   “反正我说了,不能分家!”   “你……”姜氏气急,转念一想:“我话就说到这。我是为了谁,你心里明白,自己酌量办吧!”   起身下炕,心里暗忖,现在让我分还不分呢,我得把儿子闺女的事先办好。让阮玉给找个好亲家,再让公中把彩礼跟嫁妆出了。指望你,黄花菜都凉了!   ——————————   夜深。   荣宝院。   “你干什么去?”李氏“咣当”一声把洗脚盆扔到了地上。   金玦森急忙收回迈出门槛的脚,小心翼翼的看看她:“我出去走走……”   “深更半夜,上哪走去?”李氏冷笑:“是想去露珠屋里吧?”   “没,没……”金玦森开始结巴。   “没有?那还不给我滚回来!”   金玦森踌躇片刻,有些恋恋不舍的放开了秋香色团福帘子,磨磨蹭蹭的走回来,却一把被李氏拧住耳朵:“你长本事了是不?今天竟然敢对我大吼大叫?”   “轻点,轻点!”金玦森不敢太过挣扎,生怕耳朵被拧掉:“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在外面,我就得爷们……哎呦,你不也说了吗?爹最看不惯大哥窝窝囊囊的样子……”   不提金玦鑫倒好,一提,李氏就想起了姜氏,手下劲更大了:“都是你这个没本事的,让我被那泥腿子笑话!”   “我又怎么了?”   “这些年你东屋进西屋出,你倒是弄出个儿子来呀?”   “我怎么知道……哎呦,怎么干撒种,不收粮?”   你当然不知道,那几个小妖精早就被我给“收拾”了!李氏暗道。   “那你还白费功夫?”   “我在你这也……哎呦!”金玦森觉得耳朵一准出血了。   “你这是放屁!”李氏暴跳如雷:“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给你生了仨,你倒埋怨起我来了?有本事你休了我,再娶个好的!”   “我……”   “可怜我救了你们金家,这日子一好了,就嫌弃我这糟糠了。世上怎么这么多忘恩负义的东西?老天啊,你怎么不劈个雷收了他们?”   李氏这一哭,手劲便松了。 ☆、015金四来了      金玦森急忙挣脱出来,摸摸耳朵……大了一圈,打个鸡蛋可以直接摊熟了。   他心下生气,又被李氏哭得烦:“行了,天天叨叨你那点破事,耳朵都起茧子了……”   “怎么?有本事别指望我的嫁妆啊?对了,现在老四媳妇进了门,十里红妆啊,你们是要过河拆桥了?”   “什么过河拆桥?是个男人哪有指望媳妇嫁妆的?就说你支援的那么点,这些年不也捞回来了吗?呵呵,八成都够再嫁十回了吧?”   李氏几乎要跳起来:“我捞回来?是谁前天说欠了赌庄一百两银子,从我这划的帐?又是谁昨儿个说要去拿银子捞本?还有谁月前被放印子钱的找上门,说……”   “小点声吧,我的姑奶奶!”金玦森急忙捂住李氏的嘴,小心的往窗外张望。   李氏掰开他的手,又要开口。   “行了行了,我错了还不成?我错了还不成?这个家要是没有你,天就翻了!”   李氏白了他一眼:“我就是看不惯某些人吃着别人的,用着别人的,还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这个家要是没有我,你能活得这么滋润?”   金玦森嘟囔:“你娘家也没少受益……”   “你说什么?”   “我是说,多亏了你,爹才没把我扫地出门……”   金玦森陪着笑,小意的给李氏捏肩膀。   李氏很享受,半眯着眼:“我不就是想给闺女多攒点嫁妆么?”   提到嫁妆,眼睛一亮,又按下心中的念头……还不是时候。   手轻抬,抚了抚鬓角。   衣袖宽大,是特意选了柔软半透明的料子做的,抬手之际,滑落下来,露出圆润的一节手臂,在烛光映衬下,很是诱惑,纵使做了十载的夫妻,也不禁令金玦森喉结一动,手下的力度便缠绵起来。   十载夫妻,李氏岂是不了解他?   于是又捋了捋头发,使得耳朵的美好轮廓半呈在金玦森眼前。   金玦森微低了头,在她耳边吹气:“小环……”   李氏回头瞪了他一眼,颇有些百媚生的味道,然后起了身,风摆杨柳的进里屋去了。   金玦森急忙跟上。   门声一响,里面传来李氏的娇呼。   ——————————   更深。   兰若院。   秦道韫坐在妆台前,任由琴韵给她打散了头发,一下一下的梳着。   这一天事多,她已经很累了,但是依旧坚持每日睡前梳头一百下。   她打了个呵欠,清冷的眸子瞬间蒙上雾气,在烛光下,很是动人。   金玦淼就坐在一旁的红木桌边,斜着眼睛打量她,也不说话。   “三爷还不去睡吗?”她亦斜睨着他。   金玦淼笑了笑,起身,走到她身边,微倾了身子,唇附在她耳旁,仿若情人细语般沙哑道:“我去睡了。”   他容色暧昧,看起来似在征询她的意见,或是告别,手却在琴韵腰上拧了一把。   琴韵不敢叫,只憋红了脸,小心翼翼的觑了镜中的秦道韫一眼。   岂料秦道韫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   金玦森再笑了笑,大步走出。   书香打外面进来:“三奶奶,三爷去了西跨院宋姨娘屋里。”   秦道韫皱了眉:“不是跟你说,他爱去哪去哪,不用跟我通报吗?”   书香低着头,不敢做声。   秦道韫就起了身,自顾去石音色的锦锻帐子里睡了。   ——————————   三更。   福临院。   不,现在改叫清风小筑了。   因为阮玉回来时,抬头看到这三个字……福临?还顺治呢。   于是顺口改了名,牌子明天就送到。   而此刻,她正趴在黑漆螺钿拔步床上,由春分给她按捏身子,舒服得不想睁眼。   这一日,她过上了足不出户的贵妇生活,岂料身心俱疲,真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要继续多久,和离……果真是好办法。可是之后,她该怎么办?她要靠什么生活呢?   不过此事需从长计议,眼下先过几天米虫的日子吧。   “嘶……”   春分知道主子累了,手劲愈发轻起来,岂料刚移上右肩,便见主子惬意的表情一裂。   心下生疑,褪了杏子红半透明的云绡小衣,但见主子如雪攒就的肌肤上印着一大片紫红。   春分吃了一惊,顿时惊叫出声。   阮玉也睁开眼,对着那一片恐怖,也瞠目半晌,转而……   “贱人!”   春分立即跪倒。   “我不是说你!”   阮玉拿指尖轻轻戳了戳……痛。   “我是说那个贱人……金玦焱!”   春分努力想了想,终于忆起今日在大老爷和三老爷两家人到来后,金玦焱曾经搂着姑娘假装恩爱。   她眉心一跳……这个混不吝,果真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这么大的手劲,姑娘哪能吃得消?   “姑娘,你动动胳膊……”她小心翼翼的提示。   阮玉不解,转瞬笑了:“骨头没事。”   春分的眼当时就红了:“我叫立冬打水来,给姑娘敷一敷。”   阮玉刚想说,哪来那么娇气?不过转念一想,还是不要妄图破坏这个时空的规矩吧,或者不要太过改动原主的习惯,否则,不仅别人会发慌,自己也同样不安稳。于是她不由想起下午回来的时候,春分曾说,得把这院子归置归置了,总不能让陪嫁过来的人和金家分过来的人就这么两眼一抹黑,忙的忙死,闲的闲死,而经过这两日,她觉得春分明显就是自己身边最得力的人。   此刻,春分刚刚走到门口,立冬就突然蹦进来,差点跟春分撞个正着。   “说过你多少次?就不能稳当些?”春分张口便训。   立冬冲她做了个鬼脸,直接跑到阮玉床边:“姑娘,你看……”   她小心翼翼的把怀里一个织金弹花襁褓打开。   阮玉正认真的瞧着,冷不防打里面冒出个狗头,顿吓了一跳。   再一看,居然是小土狗。   立冬喜欢得不行,直接对着小土狗的秃顶就亲了一下,阮玉便听到小土狗不高兴的“呜”了一声。   “姑娘,我把它都洗干净了,还熏了香。你瞧,多招人喜欢?”   立冬将小土狗放到床上,春分立即上前阻止,小土狗就冲她龇牙。   有了小土狗撑腰,立冬胆气壮多了。她得意的瞅了春分一眼,转向阮玉,讨好道:“姑娘,给它取个名字吧?”   阮玉想了想:“妞妞?”   立冬小脸一僵,小土狗也表示不满。   “雪团?呃,好像不大合适……”阮玉干笑。   “桃花?梨花?小琴?”   阮玉从来没有给宠物取过名字,她倒是能想起几个外文名,可也得能跟立冬说得清才是。   “含香?”   阮玉就要拍板,却听立冬幽幽道:“姑娘,它是个公的……”   公的?   阮玉的话卡在嗓子眼,瞧瞧立冬的为难,再瞧瞧小土狗的沮丧,突然大笑起来。   如果没有这身黑毛,阮玉觉得小土狗的浑身怕是都气红了。   原主不仅穿越成了狗,还是一只公狗,她本来以为自己就够倒霉了,却不想……   这才是彻头彻尾的脱胎换骨啊!   “汪汪汪……”小土狗愤而大叫。   “那该怎么办?叫赛虎、狼牙、狗剩儿?”   “汪汪汪……”   “我看还是取个女名吧,方才那几个它还没有反对意见……”   “什么不反对?你取的名字土死了!”小土狗大吼。   阮玉顿时定住。   她战战兢兢的看向春分和立冬,却见一个眉心紧皱,一个试图去抓小土狗的尾巴,满脸的孩子气。   “别看了,她们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小土狗坐在锦褥上,耷拉着耳朵,要多伤心有多伤心。   阮玉松了口气,多亏听不懂,否则还不当妖怪打死了?不过她也有一点庆幸……多亏听不懂,否则她……该怎么办?   “既然这样……”她眨眨眼,顿露出诡谲一笑:“就叫‘如花’?”   立冬见主子没有看自己,倒是去征询小土狗的意见,而小土狗似乎也不反对,于是立即拍着小手:“好,就叫如花。如花似玉,竟是跟姑娘……”   话一出口,就见春分瞪了自己一眼,立冬立即咬住舌头,小心翼翼的瞧姑娘的脸色。   阮玉神色一僵。她没想到一个玩笑,竟把自己也绕进来了。   收起促狭之心,却对上小土狗的幽怨,再看它脑袋上茶盅盖大小的一块秃皮,再一次忍不住要笑,连忙遮掩道:“那你抽空给它做两身衣裳,还有这块……不知是什么毛病,明儿找个大夫瞧瞧,别扩散了才好……”   也不知这个时空有没有宠物医生。   立冬见主子不怪她,又听说要做衣裳,顿时兴奋得不行:“那姑娘说,是做男装还是女装?”   小土狗已经开始冲她龇牙了。   屋里人正乐呵着,冷不防听门外一迭连声的“四爷,四爷”……   怎么,金玦焱来了?   阮玉顿时如临大敌,急忙拉上衣服,就听屋外一声怒吼:“怎么,爷的屋子竟然还不许爷进了?” ☆、016夫妻对决   夏至等人顿时没了动静。   阮玉便见金泥凤纹锦缎帘子往上一飞,一身宝蓝色家常锦缎袍子的金玦焱便出现在眼前,似乎只一步,就迈至床边。   “呵,我还真不知,一日不见,我这福临院就成别人的了。”皮笑肉不笑的咧咧嘴,忽的竖起剑眉:“见了主子不下跪,是你们丞相府的规矩?”   春分和立冬被震得一哆嗦,连忙收回护卫之姿,端端拜下:“四爷……”   金玦焱也没叫她们起身,只回头:“还不给爷进来?”   锦缎门帘又是一闪,一个穿姜黄比甲的丫鬟垂着头走进来。   “抬头!这是咱们金府,被人挤兑得没处躲没处待,你也真好意思!”   虽是怒骂,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关爱。阮玉不觉细细打量这个进门的丫鬟……十五六的样子,发梳双髻,齐齐的刘海,只露出圆圆的半张脸。因为听到怒喝而骤然睁大的眼睛尚带着泪痕,无辜而惶恐。   她望向阮玉,又猛然垂眸,小嘴动了动,愈发显得凄惶。   这是怎么回事?阮玉睇向春分。   春分皱了皱眉,叫进了霜降:“这是怎么回事?”   霜降屈了屈膝:“早上奶奶走了后,奴婢就安排下人继续整理奶奶的嫁妆。奴婢不知这屋里原有几个人,都是什么人,因为自昨儿个进来,就没见过原来的人。这,姑爷是知道的。”   金玦焱哼了一声,方正的下颌绷得可以直接用来砸核桃。   “今儿早上倒是来过几个,都来问做什么。奶奶不在,奴婢也不好擅作主张,况且四爷……”霜降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所以奴婢觉得不如请四爷决断。”   跪地:“还请四爷和奶奶责罚。”   霜降话不多,但有理有据,再加上她本不爱笑,愈发显得严肃认真,金玦焱不觉气急:“这往外撵人的事你们倒有理了?”   霜降腰板跪得笔直:“四爷说什么撵人的事,奴婢不知,若是有哪个不开眼的下人得罪了四爷身边的人,稍后不妨把人都叫来问问。今儿人多事忙,奴婢总有看不到的时候。不过但凡奴婢在了,有人问话,都是答了的,至于这位姐姐……”   霜降扫了那丫鬟一眼,垂眸,神色沉静:“奴婢从未见过。”   “你,你竟然还不认账了?”   “四爷息怒,若是奴婢做的,奴婢自然认,哪怕不是奴婢做的,今儿个奶奶既然将院子里的事交给奴婢,就算哪个人犯了错,奴婢也一样担着责任,还请这位姐姐说说,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得罪了姐姐,奶奶一定会给姐姐做主!”   “璧儿,你说!”金玦焱断喝。   那个叫璧儿的丫头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最后看看阮玉,眼泪当时就掉出来了。   然后跪在地上,肩膀抽动,泣不成声。   阮玉庆幸,多亏自己今天不在,否则倒好像自己给了她多大的气受了。   不对,即便她不在,看璧儿的情形,明显是在说自己所遭的冷遇是她支使。   金玦焱果然暴怒了,可他越是让璧儿说,璧儿越不开口,气得他额角青筋暴跳。   阮玉也看出来了,其实璧儿的遭遇倒无需追究个真假,只是金玦焱想借题发挥,哪怕不给她惯上个恶名,也要让她认清这屋里到底谁说的算。   果真……   “你给爷起来!也没说罚你你跪什么跪?在这个院儿,是爷说了算!”   璧儿小心翼翼的瞅了阮玉一眼,慢吞吞的站起,依旧抽泣着。   若不是觉得她被金玦焱吓破了胆,阮玉就要以为她是在给自己和金玦焱的矛盾火上浇油了,这一眼又一眼的,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来,给爷铺床……”   阮玉吓了一跳,可春分等人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就要动手。   “璧儿……”金玦焱拉长了声调。   璧儿绞着手,低着头,碎步上前。   “璧儿是我的贴身丫鬟,我的一应事宜,都是她在料理。所以除了我,谁也别想支使她!”最后一句,带了威胁,恶狠之极。   据说古代但凡有点身份或有点钱的男人,身边都会预备几个丫鬟,准备随时通房。璧儿……该不会就是那个“通房”吧?   但见春分和霜降互递了眼色,阮玉更是心领神会了。   可是接下来就没法轻松了:“金……四爷,您能换个地方睡吗?”   她可不想同这么个玩意同床共枕。   金玦焱已经开始解领上的褡绊了:“这是爷的地盘,爷想睡哪就睡哪!你若不乐意,你自己找地方!”   心想,我还不乐意呢,若不是老爷子非要给大伯、三叔做出个全家和睦的模样,他今天就休了她!   阮玉一听这话,就要下地。   春分等人是不能同意的。   这才新婚,昨儿就没能圆房,今儿又要往外赶人,金四也太嚣张了吧?把姑娘撵出去,这地方让给谁?给通房?   然而也未等她们发话,就听璧儿一声尖叫。   金玦焱立即像爆竹似的弹过来:“怎么了?谁打你了?”   目光旋即恶狠狠的扫向阮玉。   璧儿却小鸟依人的躲在他身后,露出半张脸,颤巍巍的伸着根手指,哆嗦道:“狗,有狗……”   金玦焱这才发现,床上不知什么时候横卧了一只狗。   这狗说多丑便有多丑,竟然还霸占了他的位置。   “畜生,谁让你进来的?”   怒吼方落,那只狗忽然一跃而起,冲着他就狂吠起来。   “好啊,你还来劲了是不?”   金玦焱四处打量,意图寻找个趁手的武器,怎奈狗已经蹦下了床,追着他便开叫。   金玦焱抓了根鸡毛掸子,咻咻挥舞着:“你再叫?你再叫?畜生,我扒了你的皮!”   “汪汪……汪汪汪……”   没有人明白狗叫的是什么,阮玉却听得清楚。   “金玦焱,你这混蛋,败类!”   “你打啊,打啊,王八蛋!”   “你以为你是谁,衣冠禽兽。你看不上我,我还瞧不起你呢。你比划什么?有本事你咬我啊,咬我啊……”   在此之前,阮玉从未想过古代的大家闺秀竟然会是……这副样子。或者说,通过春分等人,以及小土狗,哦,是如花昨夜的哭诉,她觉得原主应该是温和、多情、胆小、柔顺、内向、有点小脾气,有点多愁善感,但总之是个懂礼仪知进退的且受过最严格训练最守规矩的豪门贵女,当是要比秦道韫还要笑不漏齿,行不摇裾。可是现在呢?它自觉受到了羞辱,心肝脾肺肾都要吼出来了。   或许,最标准的淑女在他人看不到的地方也有着最意想不到的举动吧,更何况原主已经得到了彻底的“伪装”?   而且它现在一定是又苦闷又抑郁又憋屈,所以得到个机会便要发泄出来。更何况若是没有这门亲事,可能也不会发生这等离奇古怪的事件吧,也便难怪它如此疯狂。   这工夫,阮玉看着他们一个扑,一个挡,一个进,一个退,各叫各的,再联想到如花原本的身份,忽然想到,这才是名符其实的夫妻对决吧?   如此一来,便再忍不住,大笑起来。   屋里的两拨人正在紧张,一方是担心金玦焱被咬,一方是担心如花挨揍,都在密切关注,又一时无法上前相助,因为助了谁都是得罪这屋里最重要的人物。却忽听一阵大笑,清脆又悦耳,直把帐檐上满悬的尺长穗子喜得簌簌颤动,连五彩线香熏银球都跟着滴溜乱转。   金玦焱停下来,但见阮玉趴在床上,头埋进枕头里,拳头还不停的砸着床板。   真没见谁家的闺秀能笑成这副模样,且看那……   想到那个人,不觉心情一黯,高举的鸡毛掸子缓缓落下。而后想起自己竟然跟只狗一般见识,斗了半天,还让她看了热闹,顿又气上心头。   如花见他收工了,也住了口,毫无形象的趴在地上,吐出舌头喘粗气。   阮玉笑了半天,忽听屋里没了动静,便扭头看过去。   两腮因为兴奋而现出淡淡的红色,如初熟的桃子一般,有让人想要触摸的圆润与水嫩。   眼里浮着泪花,拿指尖拭了下,依旧雾蒙蒙的,然后看着此刻的情形,又是忍不住一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蜡烛恰在此刻爆了朵烛花,令得那个笑容格外耀眼了一下。   金玦焱有些郁闷,恨恨的将鸡毛掸子摔在地上:“睡觉!”   岂料又惹得阮玉一阵大笑。   原来方才他将鸡毛舞得乱飞,有一根羽毛恰好落在他头上,这般一动,飘乎乎的掉下来,结果被闻声而来的丁嬷嬷瞧见,亦是忍不住冷脸一抽。   金玦焱愈发觉得没有面子,便直冲阮玉而来。   阮玉见势不好,急忙拿了被子将自己包住:“你要干什么?”   金玦焱转转眼珠,露出一脸痞笑,眉梢还轻佻的挑了挑:“怎么,怕了?咱们已是夫妻,要的不就是……你明白的……” ☆、017初次同处   阮玉的脸都吓白了,求助的看着春分。   可是春分也不好说话,男主子要跟女主子同床,她一个丫鬟拦着算什么事?再说,这不正好吗?   璧儿眼泪汪汪,倒是想拦,却只把手攥得紧紧的,牙也将嘴唇咬出两个白印。   见阮玉不停的往后缩,像只惊恐的小白兔,再思及她昨日的嚣张,金玦焱只觉心情大悦。   阮玉啊阮玉,你也有今天!   于是愈发的往前逼近,温热的气息落在阮玉脸上,激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还刻意拖长放软了声调,使得那声音犹如酒泉流淌:“你说,我要做什么呢?”   “汪……”   “四爷!”   狗叫与一声冷喝一同响起。   金玦焱低了头,见小黑狗已蹦到床上,将嘴咧到后槽牙,准备随时进攻。   而另一个声音……   他扭过头,不期然的对上一张方块脸。   这张脸惨白,紧绷,毫无表情,就好像拿木头削凿出来的面具,令他瞬间想起上回在一间黑屋子里看到的玉覆面。   那个黑屋子专门卖见不得光的东西,就是从死人身边刨出来的那种,无论是东西还是屋子都泛着一股腐朽的气息。而这张玉覆面,据说掀开时,下面那张脸还活生生的。   金玦焱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四爷,这是要做什么?”丁嬷嬷的声音跟表情一样没有温度。   “睡觉……”语气忽的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丁嬷嬷不再说话,却拿一副了然的目光看着他。   他顿时像被晒焦了的花,将被子往床上一摔,狠瞪了阮玉一眼,转身:“铺床!”   这里哪还有床?   却见璧儿自樟木大箱柜抱出一床墨绿色兰花纹样的被褥,放在靠墙摆着的花梨木雕荷花的暖榻上铺置起来。   阮玉睇向丁嬷嬷……他还真要在这睡啊?   不过有了丁嬷嬷,她就不怕了。   于是立即指定霜降上夜。   在这样的情形下上夜,似乎有点别扭,但是霜降别无选择,就在地平上睡了。   金玦焱打静房里洗漱出来,看都没看阮玉,直接就躺在了暖榻上。   看璧儿那意思也是要给他上夜,被他撵了,结果那丫头又是眼泪汪汪一步一回头的走了。   屋子瞬间陷入了安静,只烛焰轻摇,将屋中的影子静静铺在墙上、帐上。   暖榻又短又窄,金玦焱睡不安稳,不断的翻来覆去,每当他对上床帐时,都会看到那只黑狗。   它趴在床上,将帐子的边角压得严实,眼睛大睁,一瞬不瞬的瞪着他。   他的家,他的床,他的一切,可是这个女人想住就住,想睡就睡,想砸就砸,还弄来一只狗。偏还没受一丁点责罚,爹还表扬了她,而他这个损失最惨重的受害者却要跪祠堂。   悍妇!   巧言令色!   无耻!   本想吓唬吓唬她,找回一点平衡,可是那个木头脸……   他居然就没胆气了。   翻了个身,依旧伸展不开,不由狠狠踹了下扶手。   床那边似乎有些异动,好像里面的人正在起身看他。而她身边的那只狗立即露出后槽牙,冲他发出闷声低吼。   托踏上的丫鬟迷迷糊糊的醒来:“姑娘,你要喝水吗?”   姑娘姑娘,那我是什么?   金玦焱感到特别郁闷。   ——————————   三更。   泰安院。   金成举坐在螺钿椅子上,双脚泡在水盆中,正惬意的撩着水,自娱自乐。   “哦,他回去了?”   地中一个细高个,面皮白净的小厮躬着身,应了句。   声音太低,导致刚刚进门的卢氏什么也没听到,只见金成举闭着眼,点了下头。   卢氏便吩咐小丫鬟先下去,可是这工夫,脚盆忽然“咣当”一声,水花旋即溅了一地,而金成举竟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脚还试图往前迈动,怎奈局限在盆子里,只得作罢,但依旧兴奋道:“你听到他们笑了?还很热闹?”   卢氏也不觉停了说话,竖起耳朵。   然而金成举已然大笑:“好,好!”   拍着桌子,在盆子里转圈,又叫:“拿巾子来!”   卢氏瞪了他一眼,却是亲自将巾子送上。   金成举一边擦脚一边高兴:“我就说嘛,小夫妻的,床头打架床尾和,我就不信他们能翻了天!”   站在地中汇报情况的千依翻了翻白眼……我的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那俩人明明是闹得欢,怎么老爷还这么乐观?   于是补充一句:“四爷在榻上睡了……”   擦脚的动作一滞,转瞬继续:“没事,只要下了锅,还怕米不熟?”   千依再翻白眼……这离米熟还远着呢。   可是金成举已经很满意了,一边擦脚,一边哼起小曲,还不忘来两句嘱咐:“千依,你不是家生子,可是老爷我照样看重你……”   “老爷对小的的提拔,小的铭记在心!”   “我把你放老四跟前,就是因为你聪明机灵会办事,能帮我看着他,不像百顺,就知道跟他胡闹!”   “百顺还小,再说四爷也不是……”   金成举手一抬:“别跟我说他好话,他什么样,我都清楚。如今娶了亲,也该收收心了。”   似是想起了什么,目露深思,转而继续:“你就继续给我盯着他,那院里的事,要毫无遗漏的跟我汇报,知道吗?”   千依苦了脸:“若是被四爷知道……”   “千依,别辜负老爷的信任……”   千依只得把话咽进肚子,呐呐的答了声“是”。   金成举点点头:“而且关键时刻,你要学会帮上一把……”   帮上一把?   什么意思?   然而金成举没有再说下去,只示意卢氏。   卢氏努努嘴,丫鬟娇凤就进了里屋,稍后拿出锭银子,足有五两重。   “啊,老爷……”千依有些受宠若惊。   像他这般当小厮的,即便跟在四爷身边,月钱也不过只有六钱,这还是京城里同等级别小厮中的最高价,平日若是干活得了主子的眼,也顶多得上一两赏银,如今他不过是传了几句话,居然多了这么一大笔收入。   于是他犹犹豫豫,不敢接。   “让你拿就拿着!”金成举不耐烦了,又安慰他:“好好干,今后比这多的银子还有呢。待到老四和他媳妇……嘿嘿,老爷也给你踅摸一门好亲事!”   千依顿时红了脸,接过银子,千恩万谢的去了。   待到千依的脚步声一远,金成举的嗓门立即亮了:“我说什么来着?这门亲事准行!”   卢氏白了他一眼:“这才哪到哪?不就是在一个屋里吗?老三跟秦氏也是一个屋檐下,怎不见得个一男半女?”   “那怎么一样?”金成举不以为然:“老四是块石头,不开化,若是开化了,可比老三强得多?当然,阮玉也是好姑娘……”   呸!   卢氏暗地撇嘴。   老三还不是像你?弄了一屋子的姨娘加通房丫头,外面还养一个,若是能好才怪呢。   老头子的眼光越来越古怪了,不仅跟人见人骂的阮洵交好,还非要聘了人家的姑娘。就算是同乡,也不至于这么接济吧?那阮玉是个什么货色?跟人私定终身,还私奔……   只可怜我的老四,被老头子死拦活挡,让读书,可就是不让他科举,倒是抬举老五,当我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就算累死她,七月那小贱人也休想骑到我头上。如今更变本加厉了,为了个皇商,竟然让老四娶了这么个搅家精,过门第一天就挨打,如今还不让近身……   不近也好,省得脏了我儿子!   卢氏越想越气。   但也不能让我儿子亏了,眼瞅着那几个左生一个,右生一个……瞧老三那抖擞样,八成以为将来这份家业得归了他吧?   冷不防又听金成举来了句:“听着没?俩人在屋里笑得开心着呢。你啊,就等着抱孙子吧!”   卢氏立即哭笑不得,狠狠的白了他一眼:“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能找人在自己儿子儿媳窗下听壁角的,自古至今,怕是只有你这样一个当家翁的吧?”   金成举则趁她不防备抓过她的手,指尖搔着她掌心,语气挑逗又暧昧:“你不想听?你不想听?”   卢氏又羞又气,当即红了脸:“越老越没正经了!”   金成举得意大笑。   卢氏也忍不住扑哧一笑。   四目相对,昨夜在心里留下的小疙瘩,就这么在笑声中消解了。   ——————————   阮玉做了个梦,梦到她流落到荒无人烟的草原。   她又累又饿,倒在地上,而一只同样又饿又累的狼挨了过来,蹲在她身边,拿发着绿光的眼睛瞪视她……   她如有所感的醒过来,恰好对上一双恶狠狠的眼,立即就要惊叫。   可是那双眼的主人恨恨的瞪了她一眼,一把撩起自己的中衣。   “啊……”   她的尖叫响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那是什么?   金玦焱的右腰浮着一大片青紫。   她眨眨眼,忽然想起昨日二人在福瑞堂里的“互动”,当即笑出了声。 ☆、018走着瞧!   “你还笑?恶妇!”   阮玉依旧不可遏止的笑了一会,心道,我也受伤了,只不过没你这么厚脸皮,偏偏要亮出来给人看。   话又说回来,昨晚他不是沐浴了吗?怎么这会才想到找我算账?   再一看,如花不在,霜降不在,丁嬷嬷也不在……   方要紧张,却见金玦焱揉着腰往外走了。   她放下心,重新躺下。   岂料刚闭上眼,春分便急匆匆走进来:“奶奶,该起了。”   她翻了个身:“急什么?天还没亮呢。”   “已经卯时了,再过两刻钟就该去给老爷夫人请安了……”   “怎么总请安,昨天不是刚刚请过?”   春分语塞。   晨昏定省是规矩,姑娘怎么把这个都忘了?   阮玉刚刚发完牢骚,就发觉自己犯了大错,偏偏这时,走到门口的金玦焱丢了句:“懒婆娘!”   她发现这个金玦焱很会给她扣帽子,从前天到现在,荡妇、悍妇、恶妇、懒婆娘,不知道接下来他还会有什么新发明?   “你不愿给爹娘请安?可以。待到大伯和三叔走了,我就给你一纸休书,你自可以爱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四爷,你怎么可以说这么伤人的话呢?”春分急了:“我们姑娘做错了什么?你左一个休书,右一个休书?就算要休妻,也要拿出真凭实据,我们丞相府的人可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丞相府丞相府……”金玦焱转了身,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丞相府的人果然不同寻常,连个丫鬟都这般硬气,竟然敢跟主子顶嘴。你信不信,单凭这一条,我就可以告她个纵奴行凶,不敬夫主之罪。我不管你主子以前是什么人,哪怕她是公主,现在嫁入金家,就是我金家的媳妇,要守我金家的规矩。还有她带来的奴才,也一样要遵从我金家的家规。我不妨告诉你,像你这样嚣张跋扈的,我金家不知打死了多少,发卖了多少。既是今儿个犯在我手里,我给你个选择的机会……你是想死还是想卖?”   “我……姑娘……”春分六神无主,跪在地上哭起来。   金玦焱,睡饱了歇足了一大早你就开始抽风了是不是?从昨天开始你就对我这几个丫鬟使劲,不就是想给我个下马威吗?只可惜,你的算盘打错了。   阮玉坐起身子,捋捋头发,努力使自己显得规整些。   “敢问四爷,‘金玉满堂’的首饰若是拿到‘金碧辉煌’去卖是会用‘金玉满堂’的款识还是用‘金碧辉煌’的印鉴?”   “自是‘金玉满堂’的款识。”   “这么说,只要打上‘金玉满堂’的款识那么这个首饰无论到哪出售都是‘金玉满堂’的物件了?”   “自然。而且,‘金玉满堂’的物件永远不会跟‘金碧辉煌’有任何瓜葛!”   “金玉满堂”和“金碧辉煌”间的矛盾阮玉在穿越当日便有耳闻,此刻见金玦焱的语气斩钉截铁,她不由微微一笑。   就是这一笑,金玦焱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   果真……   “既是‘金玉满堂’的东西不论拿到哪去只要打上‘金玉满堂’的款识就依旧属于‘金玉满堂’所有,那么我丞相府的人无论到了哪都依旧是我丞相府的人,即便我嫁入金家,亦是属于丞相府。若非要往一块核算,四爷是能把金家改成丞相府还是能把丞相府改成金家?若是都不能,四爷难道是想要我和娘家恩断义绝?这若是说出去,可于四爷你名声有碍哦……”   她眨眨眼,目露狡黠:“而且,虽然都是‘金’,可是就像‘金玉满堂’的物件永远不会跟‘金碧辉煌’有任何瓜葛一样,丞相府的人和事也永远和金家不会有任何瓜葛,若是有人爪子痒了想伸到我的地盘上来,小心我剁了它!”   笑,歪头,极是天真无邪:“我既然是悍妇,恶妇,将来还可能是毒妇,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哦……”   “你……”金玦焱抬手一指。   阮玉虽是慢条斯理,可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而且春分的卖身契在我这,四爷要动我的人,你是打算抢还是打算偷?真没想到,堂堂的金家四爷,竟还有这等爱好……”   “你……”金玦焱气得手指尖直抖。   他明明觉得自己说的是天经地义,可是对方亦是有理有据,好像都是对的,然而又怎么可能都是对的?   他一定是有什么没弄明白,可那是什么呢?   但眼下看来,这个女人不仅无耻、狠毒、泼辣、蛮不讲理,还阴险、狡诈、刁钻、胡搅蛮缠,这样的女人,绝不能留!   他收回颤抖的手指,剑眉一挑:“也好,先让你嚣张几天,反正……”   反正你也没几天蹦跶了,等客人一走,你就给我滚蛋!   他的洋洋得意,相信阮玉也看得明白,可是自打听说他要休妻,她无一丝一毫的惊恐、担忧、悲伤、绝望等情绪,更别提跪地苦求了,看她那无所谓的表情,好像笃定他休不了她,而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休不了你么?   咱们走着瞧!   但见金玦焱愤愤的转出门外,阮玉便叫春分起身。   “姑娘对奴婢的大恩,奴婢铭感五内!”春分抹了把泪,动作坚决。   她是打小就跟着姑娘的,虽非家生子,但伺候着府里唯一的嫡亲小姐,那身份自是不同寻常,丞相大人和姑娘也很信赖她,这更让她自觉高人一等。   当然,这是不好表现在脸上,但骨子里的傲气是压也压不住的。   就包括姑娘,她有时也想教训两句。   姑娘较她小两岁,可能因为府中一直就这么一个小主子,大人又特别宠爱她,所以一直是天真烂漫的性子,否则也不能不切实际的喜欢上季桐,还要跟人家私奔。可知那天奔到河边,人家季桐连个影子都没有,只姑娘吵着要坐船去找他。   所以她陪嫁金府,自是任重而道远,虽然有丁嬷嬷,也不过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专教姑娘礼仪的,跟过来就是为了养老,这屋里不还是缺个管事的?而她已定了人家,便自然而然的往管家娘子方面发展了。   只是她发现,自从姑娘被抓回来,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夏至等人都说是受了刺激,今日她却觉得,姑娘当是长大了。   以往被她护在身后,时不时还想敲打两下的姑娘忽然间成了大人,还可据理力争的保护她,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原有的傲气不觉一下子收拢,沉淀成一种大约叫做稳重的东西,而这种稳重如今有了靠山,是来自姑娘坚定而信赖的目光。   她郑重给姑娘磕了头,服侍她起床。   夏至等人鱼贯而入,如昨日一般围着阮玉打扮起来。   须臾,阮玉上穿胭脂色刻丝桃叶的锦衣,下系淡鹅黄莺小褶裙,梳灵虚髻,配嵌翠赤金头面,立在穿衣镜前。   “今儿大太太和三太太都在,姑娘的打扮不适张扬,但姑娘是新妇,还是要添些喜气的。”霜降如是解释,语气平淡而自信。   阮玉点头笑笑,扶了扶髻旁的点翠嵌宝梅花簪:“关键是要带上太太送的宝贝,这才是恰到好处。”   霜降几人对视一眼,扑哧一笑:“姑娘现在是越来越明白了。”   阮玉心想,我何尝是想要明白,只是在这样的一大家子中,就算不想独领风骚,也不能太过不通情理,适可而止才是中庸之道。而她,必然不会在此处长留,可若按照金玦焱的心意被扫地出门是万万不能的。所以,她只需做到不上不下,让大家既不额外喜欢又挑不出错,然后顺利和离,也便算对原主……呃,如花尽到心意了。   当然,若是能出夫……   可是要怎么出呢?她至今连休妻、出夫、和离的条目还一无所知呢。   唉,人家穿越,要么就是风生水起,要么就是苦尽甘来,不是得了忠贞不渝的爱情要死要活,就是细水长流缘定三生,哪像她,一穿过来就致力于离婚大业?   就算她前世抱定了独身主义认定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也不至于这么满足她的心愿吧?   怏怏不乐的出门,抬眸,惊异:“你怎么会在这?”   门外的金玦焱气喘吁吁,看到她,似是气息一滞,转瞬又胸口起伏,而且飞快的别过了目光:“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想想也是,昨天就因为二人没有同行而遭致李氏的奚落,今日金老大和金老三两家都在,对于好面子的金家,自是要做出其乐融融的模样。   她打量了他一会,发现他穿着一身香色缂丝圆领箭袖束身袍子,袖口带着护腕,后背则湿了一大片,脑袋上还沾着草棍,不由奇道:“你这是上哪了?”   “要你管?”金玦焱没好气的回了句。   璧儿凑上前,小心翼翼的捧着巾子给他擦汗,那动作轻柔得就好像他是个珍贵的玻璃瓶,连语气亦像早起漂浮的雾:“爷,换身衣裳吧?”   金玦焱夺过巾子抹了抹脸,又丢进她怀里:“不换!”   再转头:“等着,爷今天就给你做主!” ☆、019引狼入室   春分和夏至立即交换了眼色……怎么,这么快就要抬姨娘?姑娘才刚刚过门,咱就不信他能说得出口!若是他敢……   夏至等人攥紧了拳,春分更是抱了以死明志的信念。   璧儿则立即汪了两眼泪,小小的唇瓣微微颤抖。   阮玉懒得看这戏码,抬步就走。   金玦焱急忙跟上,非要把阮玉落后半个身位。   待到院门口,一顶青幔小轿颤颤而来。   阮玉得意的瞅了他一眼,待轿帘一掀,她便坐了进去,然后催动轿夫:“快点,给老爷太太的请安就要晚了。”   轿夫脚下开动,一忽工夫就没了踪影。   金玦焱怒目圆整,于是眉就显得更黑更亮,宝剑般的铮然。   他屈指口中。   只听一声唿哨过后,嗒嗒的马蹄声就从小径尽头赶来。   身形一跃,跨坐马上。   厉声一叱,一道黑影就箭一般向前射去。   阮玉方听到马蹄疾响,就见轿帘被“呼”的刮开,然后金玦焱便在视线里消失,只留下一计嚣张的口哨。   她暗骂:“精神病!”   岂料到了下一个路口,春分敲了敲轿壁:“姑爷在树下等着呢。”   阮玉掀起窗帘,但见一人端坐马上,神采飞扬,身姿笔挺,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早晨的风吹起他散落肩头的黑发和束发的丝带,又卷起落叶四处飞舞,衬着黎明前的黑暗,有一种苍凉而凄美的意境。只可惜……   “绣花枕头!”   她撂下窗帘,没有注意夏至眼底跃出的一抹惊艳之色。   待小轿走近,金玦焱策马而来,很有些趾高气扬的陪在轿侧,看得春分忍不住发笑。   于是守在福瑞堂的下人首次看到夫妻二人,一骑马,一坐轿,不过是在自家宅内,竟好像行走在大街上一般来给金家二老问安。   阮玉下了轿,金玦焱自也不甘落后,还刻意走在阮玉旁边,只不过照旧要超出半个身位。   通传声过,二人上前请安。   金成举捋着胡子,笑得兴致盎然。   他已听得千依传回的消息,真难为千依能把那段绕口令的话学得一丝不差,如今见了儿子吃瘪,心里别提多愉悦了。   卢氏则暗地里白了他一眼。自己儿子挨了欺负,他倒比谁都高兴,这是胳膊肘往哪拐呢?   金成举打量儿子一番,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敞亮:“老四自成亲后大有长进,竟然会主动练功了。不错,不错……”   金玦焱捏了捏拳。我哪里是想练功?我是早上跟那恶妇憋了一肚子气,不得不练练拳脚泄愤。   想到后院那个被他摔得七零八落象征阮玉的草人,方正的下巴顿时一扬。   阮玉则暗忖,脾气古怪,性格暴躁,练的该不是《葵花宝典》吧?   “好,很好!老四媳妇,你的功劳!”   什么?她的功劳?   金玦焱眉峰一抖,不错,也算是吧,看来老爷子是竭尽全力的要抬举她啊。   再看阮玉,正盈盈一拜:“老爷过奖。”   她倒大言不惭!   金玦焱只觉胸口再次憋闷。   卢氏看不惯自家老头子的做派,又心疼儿子,只皱皱眉:“嗯,都下去坐了吧。”   阮玉再次一拜,也不看金玦焱,规规矩矩的走去坐在秦道韫下首。   “呵,刚才说到哪了?大嫂,你说地边昏倒个闺女,后来怎么了?”卢氏笑得和煦,转向大太太孙氏。   李氏拍了拍手:“瞧太太这记性,这段早就过去了。”   又睇向阮玉:“弟妹,今儿你可又来晚了,大太太正跟我们讲稀奇事呢,偏偏你只能听个尾巴。”   阮玉心里道,来得早了也不过是听你们打机锋,白白被当枪使,还不如图个耳根清净。   于是笑笑:“那就劳烦二嫂从头说来,我也听个新鲜。”   但凡讨巧的事,李氏都爱,于是忙绘声绘色的学了一遍,想来是加了不少新料子,听得秦道韫都笑了。   大老爷金成事捋捋胡子,看不出喜怒。三老爷似在椅上坐不稳当,搁在扶手上的拳不时的敲上两下,一会看看金成事,一会看看金成举,待到屋里再次爆出一阵笑声后,一拍扶手:“二哥,整天价的在院子里混,骨头都软了。我看老三去了铺子,这么大的家业,只让他打理还不累坏我这侄儿?不如我跟你去瞧瞧,顺便搭把手。大哥,你去不去?”   笑声顿时戛然而止,金家二房所有的女眷都神色凝重,唯大太太孙氏和三太太刘氏面露喜色。   的确,哭穷哭了半天,到铺子瞧一瞧,岂不是什么都清楚了?到时满眼的金光灿烂,怕是要把某些人的心都晃瞎了吧?   金成举倒没想这么多:“还打算陪你二人在家多歇几日……”   “不累,不累……”   金成业连忙拒绝,结果得了李氏一记白眼。   “既是如此,大哥……”   若非隔着茶几,卢氏都想去掐金成举……人家摆明了不安好心,他倒好,还要引狼入室。   金成事半闭着眼,装模作样的思忖片刻:“那,就随你走一趟?”   好像还挺不情愿似的。   二房这边自然不好阻拦,李氏忙道:“二爷,左右你无事,跟着去照应一下。爹年纪大了,小心累到……”   这个家的男丁就金玦淼够精明,只是他现在未必在铺子里,还是找个人,在金老爷被两个兄弟捧得心花怒放或哭得心慈手软之际拦上一拦,否则他老人家金口一张,二房这边一年的努力可就白费了。这事也不是没发生过,还把卢氏气病了三个月,差点救不回来。   姜氏也连忙给金玦鑫整理整理衣襟:“大爷也去瞅瞅,有什么事就帮衬一下……”   趁机拧了他一把,使了个眼色。   金玦鑫自是知道她的意思,可是他一向笨嘴拙舌,不添乱就不错了,还指望他做什么?   于是只闷声道:“我会照顾爹的。”   姜氏要的也不过是这一句话,其实这种事,该出头的是老四,谁让他是嫡子?将来这份家业还不都是他的?干嘛现在得罪人的事都让别人做,他倒擎现成的?   目光便不由自主的睇过去,恰好卢氏亦审视而警告的看向阮玉。   阮玉准备贤惠一次,站起身,笑盈盈的:“四爷……”   金玦焱的目光平平从她脸上移开,转向金成举,垂眸:“爹,我有话跟你说。”   卢氏大喜,儿子果然精进了,只要金成举不出门,量那两个老家伙也不好开口管小辈要东西!   岂料金成举的笑意渐渐收起,目光转为严肃。   他沉沉的打量儿子两眼,语气低沉:“回来再说!”   然后领着一众人等出去了。   屋子突然空了一半,顿显冷清。   孙氏和刘氏倒是心情轻松,仿佛已经看到银子正排着队的往腰包迈进,连神色都跟着喜悦了。   刘氏便没话找话,尖利的嗓门引得众人心情烦乱。   阮玉见势不好,便起身施礼:“启禀太太,阮玉刚刚进门,院中还有许多事料理不清,这会想回去瞧瞧,还望太太不要见怪。”   卢氏正自心烦,琢磨着老四若不娶亲,也引不来这帮吸血鬼,于是不由自主的把帐算到阮玉头上,偏偏当着那二人,又不好给她小鞋穿,只得做出一副慈爱模样:“你刚刚过门,是要忙上一段时日的。院里的人够不够用?若是不够,我这边……”   阮玉又是一拜:“正想跟太太说这事呢。昨儿就因为媳妇不在,院子里没个章程,结果冷落了四爷身边的人,媳妇心里很过意不去。毕竟是伺候四爷的人,媳妇若是做得不周到,岂非在打四爷的脸?所以媳妇想,媳妇带来的人,媳妇一定要严加管教,而四爷身边的人……就让四爷安置吧,媳妇保证不置喙一句。”   卢氏愣住。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一个院子里的人要分成两家来过?   孙氏与刘氏也面面相觑,这相府出来的千金果真是与众不同呢,她们还是头回听说这样的规矩。   李氏与姜氏皱眉,但凡嫁入夫家,都是女主内,男主外,院子里的事自然要由女人全权处理,她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不把自己当金家人?   李氏顺便还多想了一步,既然不把自己当金家人,那么她的嫁妆,金家是不是也动不得了?   多年相处,秦道韫自是能猜到李氏心中所想,不觉好笑,但什么也没说,只望住阮玉,目露深思。   卢氏的脸色开始阴沉。这个阮玉,这不是当着那俩老太太将她的军吗?都说家和万事兴,她倒好,进门第三天就跟自个儿男人分家,这是活活要把人气死啊。   阮玉则假装什么都看不到。   她知道这样会令卢氏难做,可是她必须坚持,否则她就有与金玦焱牵扯不开的罗乱。他不是心疼他的璧儿吗?他不是要为他的璧儿做主吗?这回就让他彻底做一把主!    ☆、020当家理事   而且孙刘二人在前,卢氏为了表示自己的通情达理,宽仁大度,以及对丞相千金儿媳的抬举,令那二人心生忌惮,当是不会不应,至于过后……反正只要不同金玦焱扯上关系,婆媳矛盾就会少上许多。   果真,她听到卢氏在慢慢的平顺气息,然后笑意和煦道:“既是如此,你就回去安排吧。老四那边,我来跟他说。而若是当真缺了人手,可要记得跟我讲,千万别累着自己……”   说着,还慈爱的拍了拍她的手。   阮玉便恭顺的应了句,缓步退下。   出得福瑞堂,春分和夏至都拿崇拜的眼光看她。   姑娘是同以前不一样了,但是这种改变她们喜欢。以前还担心姑娘嫁过来受气,现在看来,姑娘进退有度,还非常能抓住时机。这不,她们以后就可以有自己的天地,再不用去看金玦焱的脸色了。   于是回去的路上,二人简直是兴高采烈。   小轿停在院外。   阮玉下了轿,但见两个小厮正在更换门楣上的匾额,“清风小筑”四个大字果真带来一缕凉风,将心中郁闷一扫而空,整个人也跟着神清气爽起来。   璧儿立在门外,看着牌匾,满面纠结的扭着手,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不过春分和夏至谁也没理她,一左一右的扶着阮玉进门。也不知说了什么,屋里的立冬就爆出一阵欢喜,顺传来两声狗叫。   璧儿的脸色便愈发难看。   稍后,夏至打里面出来,神色清冷且客气的看着她:“奶奶请璧儿姑娘进去稍坐。”   这个夏至,她昨儿晚上随金玦焱来时便在门口见过。大约是因为出身相府,有着金府下人没有的骄傲,即便受了四爷的呵斥亦不曾低声下气,却也不像现在,那眼神总好像透着一股鄙视、审度甚至是厌恶的感觉,如同带了刀子,要剜下她两块肉来。   她做错什么了?   璧儿鼻尖一酸,就要哭,反被夏至一个冷眼瞪回去,那意思似在说,四爷也没在这,你哭给谁看?   她只得吸了下鼻子,缩着肩膀,蹑手蹑脚的跟在后面。   时已深秋,外面寒凉,屋内却温暖如春。   四奶奶坐在桐木高脚椅上,春分一边殷勤的给她拿捏,一边小声的说着话。   璧儿瘪瘪嘴。   不过出去一会工夫,哪就累着了?不过她必须承认,这个女人的容貌、气度、做派,是她努力一辈子都撵不上的。   仅一个出身,便落下了十万八千里。   正沮丧着,忽听春分道:“还不快给璧儿姑娘拿个杌子,再上杯茶?仔细四爷回来见到璧儿姑娘委屈了,再气坏了身子。”   话说得是事实,语气也很快活,可怎么就这么难听呢?   璧儿有些难安,但立冬已经端了小杌子过来,不由分说,就把她按坐在上面,眨眼间,手上又多了一杯茶。   茶杯热乎乎的,掌心暖融融的。   夏至直起身子:“这就对了,否则站在门口,一副受气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奶奶怎么苛待了姑娘似的。”   璧儿刚要开口,又被一句话堵住:“我们奶奶可是大度的人,但也容不得人糟践!”   “夏至,怎么说话呢?仔细把璧儿姑娘吓着。”   春分瞪了夏至一眼,但璧儿看得出,那眼神亲切得很。   “是这么回事,璧儿姑娘……”春分对她笑了笑,笑容极是亲切:“我们奶奶打太太那回来,已经说好了,咱们这些陪嫁来的人都归奶奶管,而四爷身边的,都归四爷管,彼此互不相干……”   什么?   璧儿睁大眼睛,她还头回听说这么个管法。   “四爷临走时说的话你也听到了,要为你做主。我们奶奶就给吓到了,生怕有什么做得不妥帖惹四爷生气,索性直接就把你交给四爷了。然后看璧儿姑娘暂时没有去处,就先让你屋里歇着,待四爷回来再领你出去安置……”   出去安置?怎么安置?这难道不是四爷的地方吗?要她出去?上哪去?   璧儿紧张起来。   其实作为爷们身边的丫头,到底肩负什么使命,宅子里的人都清楚得很,她也早将自己定位在那个位子上,只等着被收房了。   她已十六岁了,太太说,她生得好,跟了四爷不吃亏,待将来有个一儿半女,就抬她做姨娘。   四爷虽然脾气不好,其实人是不坏的,对她也不错,不管怎么骂别人,从来不肯骂她,还一心护着她。而且四爷是金家唯一的嫡子,人又生得俊,她早就……   或许她应该听莲儿的话,用点手段……莲儿就是这么成了三房的姨娘。可是她不敢,也不好意思。她觉得,四爷总能觉出她的好的。若论模样,论身段,她是金府数一数二的,连三爷都对她另眼相看,所以她一直等着四爷,等着他……   四爷要成亲了,她心里挺不是滋味,不过她也知道,依她的身份,将来顶多是个姨娘。只不过不论是正妻还是姨娘,总有受宠不受宠之分,三奶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于是即便是个姨娘,她也想当受宠的那个。   于是昨天,她特意等到四爷回来,特意把自己冻得冰冰凉。   四爷果然生气了,这让她很高兴,原来不管四爷娶了谁,她都是他心中最重的。而今天,四爷还说他要为她做主,这是不是说自己要被抬姨娘了?   在正妻尚未生产便被抬了姨娘,这是多大的荣耀?纵然没有高贵的出身又如何?男人的宠爱才是最重要的。到时,她生了长子,便可以当这福临院一半的家。   只可惜她只高兴了半截,就见福临院换了牌子。   这是不是说,这里要变天了?   她又翘首张望半天,没看到四爷,倒是等到了四奶奶,还得了这么一句话。   四奶奶是不是嫉妒她了?要把她打发出去?依四奶奶的出身,太太不会不允许,而她,再怎么好,也不过是个丫头……   杯上的热度已无法温暖心头的寒冷。   她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四奶奶,我到底犯了什么错?您说,我可以改……”   “哎呦,哪是说你犯了错?”春分急忙使立冬将璧儿扶起,继续坐在杌子上:“璧儿姑娘想必是多虑了,奶奶的意思就是从今往后你继续跟着四爷,四爷想怎么安置你就怎么安置,奶奶绝不过问!”   璧儿哭声一滞,泪眼蒙蒙的睇向阮玉。   春分也看向主子,弯着腰,那意思是问,我这么说可是妥当?   阮玉微微的点了头,向着璧儿笑道:“我初来乍到,对府里的规矩还不大清楚,生怕委屈了哪个,惹四爷不高兴。人常说,这病啊,都是打气上来的。这院里若是没了四爷,咱们依靠谁去?所以就让四爷按着自己的心意办事,这样,岂不皆大欢喜?”   璧儿还是将信将疑。   阮玉便拂了拂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又拿帕子擦了擦戒指上的红宝:“璧儿姑娘若是不放心,不妨等四爷回来一问。”   语罢,再不理她,只对春分道:“说是要归置院里,还不快把人叫来?过后就要吃午饭了。”   春分忙遣夏至出去唤人,霜降则服侍阮玉换了套舒适的家常衣裳并裙子,又解了灵虚髻,绾做堕马髻。   阮玉再从里屋出来时,璧儿只看到她穿了一身豆青色绣连云纹的袄裙,相比于此前的明艳照人,这一刻的她则多了几分清雅与高贵,就像月光下的一抹流云,灵动又神秘。   她不由自主的低了头,脚亦往后缩了缩。   “璧儿姑娘的茶凉了吧,立冬快去换一换。”阮玉亲切的关心她。   然后人就走了出去,她听到正屋里有椅子挪动的声音,紧接着夏至来报:“禀奶奶,人都在门外了。”   阮玉拿了花名册,只一翻,便觉头痛。   这两日在她跟前晃的只春分四人外加个丁嬷嬷,可是册子上,除去这四个一等丫鬟,还有六个二等丫鬟,八个三等丫鬟,洒扫丫鬟与粗使婆子、护院婆子并管事的媳妇子共二十人,还不算四户陪房。   她深吸了口气。   前世,她始终是被人管理,今生,却要管理别人,位置一调换,还真有些不知所措。可是这些事必须很快就得理个清楚,否则麻烦事多着呢。就像昨儿个,金玦焱便借题发挥,她可不能再给他抽风的机会,趁他回来之前,赶紧先下手为强。而且她方才略略一扫,仅凭她们请安的动作,就可看出不少人训练有素,不愧是相府出来的人,如此一来,事情或许会简单许多。   “立冬,你去瞧着璧儿姑娘,别让她渴着饿着,若是累了,就照顾她歇会。春分、夏至、霜降,你们拿上纸笔,把每个人的名字都记下来,并录下她们是家生子还是外面买来的,都擅长什么,做过什么,想要做什么,能做到什么程度。稍后交给我。丁嬷嬷,麻烦您让这些人按照身份站好队,帮我看着点。而下面的话,我只说一遍……今天但凡在场的,不要多话也别揣什么旁的心思,如实相告便好,否则将来出了什么差错或被我查出什么来,就打了板子发卖出去!” ☆、021各就各位   春分虽不明所以,但她们现在对阮玉唯命是从,于是立即搬来四张小桌,各就各位。   因为丁嬷嬷的木头脸,即便不说话,也没人敢扎刺,于是老老实实按部就班的排上来,除了嘤嘤嗡嗡的禀报声,一切安静得要命。   待阮玉换过三盏茶,内容已经录好了。   阮玉接过纸,一一看去,很快分作几摞,然后开始唱名。   每个前来行礼的人,阮玉都仔细打量一番,然后让对方在属于自己的那张记录上按个手印,并命春分等人安排她站在指定的位置。   一忽工夫,屋里站了十堆人,分别掌管屋内洒扫、院内洒扫、小厨房、花园、守门、巡逻、针线、存放嫁妆的西跨院,而另一堆没分配的,则是负责陪嫁庄子和铺子的人。   阮玉拿金边雪瓷盅盖拨了拨茶水,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清声道:“你们都是我陪嫁过来的人,你们的脸面就是我的脸面,而你们若是砸了自己的脸面,便是与我为难,我不管你们是什么来头,老子娘兄弟姐妹是如何的三代忠良,兢兢业业,你又是如何的可怜,逼不得已,皆照罚不误!”   见众人变了脸色,她略略放缓语气:“既然你们随我来到这,那么自打跨入金家的门槛,过去便一笔勾销,是功,是过,皆抛在脑后。不要妄想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也不必为着过去的错误耿耿于怀。一切,都从现在开始!”   语毕,但见有人面露喜色,有人面面相觑,有人则跃跃欲试。仅这般一扫,一些人过去的表现便可了然于心。   阮玉垂了眸,再啜一口茶:“不过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功过分开。你们如今的位分,还比从前,月例也照旧。但是就目前的规制,屋里缺大丫鬟一名,二等丫鬟少一个,三等丫鬟多两个……”   话音未落,已经有人现出激动之色,就连春分等人,都交换了下眼色。   “所以,做得好,可提可赏。做得不好,只需一次,便自动让位吧,若是想再提上来,得看你的表现。”   有人开始目光闪烁,阮玉加了句:“做事,凭的是良心,是实力。若是有人想要上位而谋算他人,不要以为自己会做得有多高明,终会露出马脚,到时……”   她没有说下去,但是方才暗涌的骚动已渐渐平息下去。   见火候拿捏得差不多了,就给每堆人按照资历排了个领头的,其中的确有更换活计的,也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但规定了试用期——三个月。三个月后,原有的位子可能已经被人顶上,所以,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是一项考验。   而竞争,永远是叮在马屁股上的牛虻,可以激励马不断的奔跑。   “不只是她们,每个人在位子上都不是固定的,包括各位管事。下边的人犯错,上面的人同样要领罚,而且出了事我只找你。所以到底该怎么干好自己的活计,你们回去要仔细商量。我不看过程,只看结果。”   “另外,”环视四周:“咱们这些人,只管咱们院子里的事,若是闲了,就嗑嗑瓜子,不要到旁的院里闲走游逛。别到时找你却不见人影,别处出了麻烦倒把你拿了。我告诉你们,若被人得了把柄,你就自己想法子证明清白。因为我话已说在前面,你亮出尾巴,就不能担保没人能够踩得上!”   语气一顿,话锋一转:“当然,大家都在一个府里,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谁都有个急有个难,若是摆着脸色,拿腔作调,会让人以为咱们丞相府出来的人有多清高,亦不好看。但是什么不该说,什么该说,该怎么说;什么不该做,什么该做,该怎么做……有句话说得好,三思而后行。大家都是府里的老人儿,有些事,当是比我清楚。不清楚的,就好生学着点!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不仅是你们,就连我,都想看看这三把火会烧在谁身上!”   阮玉敲打完毕,意味深长的弯弯唇角,随后又把屋里的活计分了。   春分自是领头的,监管月钱的发放以及内外洒扫的人事,将来若再提上一个一等丫鬟,就把她后面的工作接过去。   夏至则负责掌管另一部分人事并监督,权力很大,她有些激动,又有些忐忑。   霜降照旧负责她的首饰、衣裳,不过此番又加了看管陪嫁的任务,她郑重的接了。   立冬……   阮玉有些头痛。   立冬还是个孩子,虽然底下站着的有不少丫头跟她同龄,但都比她稳重,她真不知道丞相大人弄了这么个小天真来当一等丫鬟是什么意思,莫非她日后的工作就是照管如花?   春分偷眼看了看主子,嘴动了动,没说话。   霜降想了想:“奶奶,不若让她负责看着小厨房吧。这丫头,最是好吃!”   阮玉犹豫片刻,点头,但不忘强调:“人是你推荐的,若是她做得不好,我可找你算账。”   霜降一向谨慎的表情便是一裂。   阮玉忍住好笑,将脸再次一绷:“你们几个也是一样的,既在我身边伺候,更要仔细,要知道,这些人可都以你们马首是瞻,若是出了岔子,更需严惩!”   几人齐齐应是,表情严肃。   阮玉不由想起前世的自己刚刚参加工作时,也是这般紧张而情绪高涨,心神顿时有些恍惚。   她不知今天的事该算作什么,其实她是不想暴露实力的,因为她也没有什么实力,可若是按照原主的做派,她没法预料事情会如何发展,她也学不来,而眼下迫在眉睫的是,她必须跟金玦焱划清界限并建立自己的根据地。   如花不是说这就是她该操心的事了吗?那就本着她的意思来,利用她所能利用的,比如相府千金的身份,比如金家人对这一身份的忌惮、观望,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况且,节气们非但能给她的怪异举动找到理由更是觉得这般一来很是扬眉吐气呢。   如今,她成功的迈出第一步,事情也算完成大半,阮玉松了口气,神色亦随之轻松:“不过这两日,大家虽无分工却也按部就班,出了不少力,院子很是规整,所以……皆赏。每人二钱银子!”   众人就要欢呼,阮玉笑道:“日后做得好了,赏是不会少的……”   “谢主子……”   “谢奶奶……”   挥舞一顿大棒再给个甜枣,众人皆喜不自胜,却是没留意,主子将活儿都分配下去,她今后只需负责赏罚,成了最清闲的人物。   当然,主子本就应该是享福的。   于是春分这个新上任的散财童子便捧了螺钿黑漆木匣子,将银子一一散发下去。得了众人的道谢,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喜悦滋味,腰板也不由更挺直了些。   阮玉任由他们在一边忙活,又招来了专管庄子的庄头和以及铺子的管事。   赏钱是要发的,但是她已经“独立”了,想来金家除了每个月给她的五十两月例和一年四季每季四套衣服及年节的赏赐并不十分够用,别的开销都需自给自足。   嫁妆是有限的,她也不能随意开了锁赏人,如花是不会同意的,所以能生财的只能是庄子和铺子。   而当她看到那几本账册时,忽然有了个想法。   她毕竟不能以阮玉的身份永远的糊弄下去,那么将来,当她成为另一个人时,她也是需要有钱傍身的。虽然如花说不会亏待她,然而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又何来把握他人?   她一向信奉的,是凡事都要靠自己,只有自己才不会亏待自己,欺骗自己,只有自己赚来的东西,才用得心安理得。   所以她想借助这两样不动产生财,到时,她拿了那多出来的盈利,就可以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只不过庄子很大程度靠的是天养,若是风调雨顺,每年的收入都比较固定,好在有丞相做靠山,不用纳税,所以要想让它增加收入,还需再做思量。   于是阮玉只是询问了庄子主要种了什么作物,都有哪些出产,就让几个庄头回去了,但是约定,每季向她报备一次,年底清算收入,而且她还会不定期巡视。   另外,她还有意无意的指出了账目上的几处错漏。虽做得隐蔽,但依她的专业眼光,简直一目了然,很明显的就是有人中饱私囊。   但她此前也说了,过去种种不会追究,可是以后……   于是几个庄头诚惶诚恐的去了。   剩下的就是几个铺面的掌柜。   别说,阮洵果真疼爱这个独女,仅从铺子的类型就可以看出,衣食住行,无不关怀备至,单一个“衣”,就有绸缎庄、绣庄、成衣坊、皮草四项。   不能不说,面对金钱的巨大诱惑,阮玉是很心动的,有那么一瞬,竟有将如花制造个自然死亡的念头。   但她不过是适当的想象了一番,就对着她手下的几个铺面开始绞尽脑汁的研究如何能压榨剩余价值。 ☆、022欺人太甚   这一研究,就到了傍晚。   而那几个掌柜早就被她敲打一番后遣走了,只她对着账册、名册皱眉,又拿了眉笔在一张纸上划拉。   春分等人看不懂她在写什么,只知道她们的主子正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这等变化让她们心惊、目不暇接,又充满期待。   还是丞相大人说得对,别看在家如何娇贵,待成了人家的媳妇,就长大成人了。   于是也不打扰她,行走做事都轻手轻脚。   于是金玦焱回来的时候只觉得院子秩序井然,气氛安宁。   大红灯笼在檐下成串排开,有一种悠闲安逸的感觉。   他发了会呆,仿佛这种情形似曾相识,又想不起在哪见过,然而一缕暖流自心底缓缓升起,渐渐驱散深秋的凉寒与奔波了一日的疲惫。   他有些不由自主的,要向主屋开动。   却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了,至于哪不对劲,又说不出来。   院子还是他的院子,可是安宁中透着诡异,似乎有一股暗流在平静中酝酿,并渐露狰狞。   他陡的想起了什么,急忙退回到院门。   清风小筑……   是了,方才他无意识的扫了一眼,因为劳累也没有注意,结果这会……   是谁?谁竟敢改他院子的名字?经过他允许了吗?这是什么意思?   疲累、沮丧以及刚刚冒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统统不翼而飞,他简直是气冲牛斗,攥着拳头就冲进了主屋。   屋内,烛光盈盈,银鎏金兽首香炉喷吐的寇芷幽香尚未彻底驱散晚饭的香气,再加上融融的暖意,他不由自主的深吸了口气,肚子开始叫起来。   直接迈进里屋……   那个该死的女人居然不在!   气势汹汹的甩了银红撒花绫面门帘,目光一扫,直接落到斜倚在临窗大炕上的阮玉身上。   不同于这两日他所见到的艳丽繁华,此刻只一身豆青色绣连云纹的袄裙,盘着慵懒的堕马髻,沐在柔暖的烛光中,就好像一幅意境悠远恬淡静谧的古画。   白瓷般的皮肤于灯焰下似涂了层胭脂,更衬得眉如远山黛,目似秋波横,凝视者若是一个不小心,就会陷入那眉眼盈盈处。   而且因为刚刚用过晚膳,平白生出一股倦意,就那么歪在黑漆钠缧花鸟炕桌旁,微带迷蒙的斜睇着他。   他忽然没了脾气,然而一想到他怒冲冲的进来,这个女人就在身后不声不响的看他,然后他冲出来,她依然在默不作语的看他,就好像他有多么可笑,而她有多高深似的。   火气又上来了。   “你……”手一伸,也不知该指哪,最后往门外一指:“这是怎么回事?”   阮玉姿势不变,静静的看着他,那仔细宁和的表情就好像在研究他是什么构造似的,激得他额角青筋直跳。   终于将他看得那两道剑眉就要变成小刀片飞出来了,阮玉才合上册子:“四爷是刚回来?”   这不废话吗?   “还没吃饭吧?”   你觉得呢?   “去见过老爷太太了吗?”   什么意思?   阮玉终于坐直了身子,目视他,无比认真:“我今天跟太太请示了一下,太太已经同意我们各管各的……”   什么……意思?   “正如四爷早上说的,要给身边人做主。妾身就想,若要做主,就要把人都放身边亲自管理才叫做主。所以我就跟太太提了一下,太太觉得如此甚妙……”   做主?他早上的确这么说过,但好像不是这个意思。这个女人是怎么想的?她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就把我的人都规整起来,你的人……喏,”她指了指东次间,刻意压低了嗓门:“正歇着呢。我可什么都没敢让她做,好吃好喝的供着,还专门找了人陪她说话解闷,不信稍后你可以问她……”   面对阮玉的一本正经信誓旦旦,金玦焱非常想把她纤细修长粉嫩的脖子抓过来,捏,捏……   “至于你身边别的人,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一天都没看到,但是已经吩咐守门的婆子了,一旦有人来寻,一定要她亲自带到我面前。所以,四爷一会把人领回去吧,放在我这,我是吃不好睡不香,提心吊胆,生怕出个什么差错,就是她气儿喘得大了点,我都担心她会岔了气。而且以后,为了避免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四爷身边的人和四爷与我身边的人还有我,还是尽量不要往一块凑合。这人一多,事就多,若是出了什么误会,再解释不清,多伤感情呐……”   “你,到底什么意思?”   “怎么说了这半天四爷还不明白?”阮玉露出一副十分不理解对方为何如此愚笨的模样,一字一顿道:“就是说,以后但凡有我及我的人的地方,四爷及四爷的人莫要涉足;而但凡有四爷和四爷的人的地方,我及我的人也绝不打扰。你的明白?”   见金玦焱兀自喘着粗气,不由注解一句:“四爷,你现在可是在涉足我的地盘哦!”   “你……”   金玦焱气得手背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他没想到,自己离家一天,回来后竟被扫地出门了,还是从他自己的院子里被扫出来,这是什么事?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阮玉,你欺人太甚!”   “我怎么欺负你了?”   你是人吗?   不过这句阮玉没说出来,只瞪大眼睛,无辜又无邪:“我是遵从太太的意思办事,四爷要是有什么不解,大可以问太太去。”   “你,你等着!”   金玦焱被她挤兑得一句都说不出,又不明白卢氏为什么突然站在了她这一边,任她为所欲为,于是袖子一甩,大步出门。   阮玉估计他是打算向卢氏求证,也不担心,反正她是“按章办事”,但思及他这两日的恶形恶状,还有后院那个被打散又吊起示众写着“阮玉”名字的草人……她本不想再与他做口舌之争,然而此刻仍不免奚落一句:“四爷若是去练功,可要悠着点……”   眼见得那宝蓝衣袍翻飞的背影似是踉跄一下,她不由得掩口而笑。   ——————————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氏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早上的时候,她确实答应阮玉各自管教各自身边的人,却没想到她竟然把家分了。可若说分家,有谁听过妻子跟相公分家的?如今这算怎么回事?   金玦焱听卢氏将白天的事犹豫而愤恨的说了,心里顿时明白,原来是那个恶妇故意曲解了娘的意思。   她似乎很有这方面的本事,早上她就歪解他,结果骗得了娘的“支持”。真难为她还表现得一本正经,若是他能早点知道……   “爹,我受不了了。这就是个搅家精,我必须休了她!”   “逆子!”金成举一拍桌子:“分明是你有错在先……”   “我有什么错?她行为不检,难道我还该表扬她?她砸了我的东西,还打我,难道我还得把她供起来当娘娘?爹,您瞧瞧,这才三天工夫,她把咱们都折腾成什么样了?娘本来身子就不好,再这样下去,非得气出个好歹,到时可就悔之莫及了……”   “你娘要是有个好歹也是你气的!”   “爹……”   “别说你娘,我都快被你气死。你说这么多年你都干什么了?铺子里的生意一手不伸,整天价在外跑,和一群狐朋狗友鬼混,一个劲往家里折腾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还谁也不让碰……”   “我那都是宝贝……”   “屁宝贝!你算没算这些年你花了多少银子?金玉满堂的收入被你折腾进去大半。你知不知道人在背后都说你什么?二世祖,败家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嘿,我这老脸都没处搁。”   金成举敲着桌子:“每每出去吃个饭局,酒桌上人都说自己儿子有多出息,我呢?”   “不是有大哥、二哥、三哥。还有五弟,将来一准给你考个状元……”   “那你是干什么的?”金成举恨不能拿鞋底子拍他:“你是嫡子,可是你,你……”   忽然剧咳。   金玦焱一惊,就要上前,被他怒瞪回去。   卢氏赶忙去给老头子顺气。   过了好半天,金成举才气喘道:“依我看,你媳妇砸得好。要是我,都给你砸了!玩物丧志,你可知……”   他忽然语气一滞,紧接着望着儿子的目光就有些深沉。   金玦焱见他不说了,嘟囔道:“她做什么你都说好,如今她把我赶出来了,那是我的院子……”   “你这笨蛋!平日里我不让你买那些玩意你想方设法的往家搬,如今对你媳妇就没招了?她不让你进,你厚着脸皮进,我就不信她能把你打出来!”   见老头子越说越不着调,卢氏不禁推搡了他一把。   金玦焱薄唇嗫嚅了半天,忽然肩背一挺:“士可杀,不可辱!”   “你……”金成举一抬手,居然被他气笑了。   见老爷子笑了,金玦焱的心情松快下来:“反正我主意打定了。待大伯、三叔一走,我就休了她!” ☆、023绝不退让   “逆子!”金成举再次被气得剧咳,边咳边道:“你若是休了她,你就给我滚出金家,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她到底哪好?你这么维护她?”金玦焱大感委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金成举瞪起眼:“她不好,温香好?我告诉你,十个温香也比不得她一个小手指头!”   “论出身,京城里的确没几个能及得上她高贵,可是论品行……”   “温香就好?哪好?她若是喜欢你,怎么没说嫁给你?”   “那是因为……”金玦焱忽然气短,却依旧硬着头皮道:“她不就是出身商户吗?不就是不能给你带来皇商的荣耀吗?”   “你……”金成举点着他,摇头:“顽固不化!我告诉你,只有当你成了一个身份,温香才可能嫁给你!”   “什么身份?”   金成举却没有回答他:“我只告诉你,即便没有阮玉,温香也休想做我金家的媳妇!我老头子制金这么多年,不说火眼金睛,识人也是不差事的。这个阮玉,以前我见过她,虽说是相府千金,有些娇贵,人却是不错的。而自打嫁过来,做的几件事,真是深得我心。你这臭小子,就得找个人治你!”   喘息,闭目:“老四,听我的,好好对她……”   金玦焱只觉满心悲凉,他的老爹,他的亲爹,怎么总向着外人说话?向着那个恶妇?   但见卢氏朝他使眼色,顿时拾回一点自信……他还不算四面楚歌。   然后想到一个迫切的问题:“那我现在怎么办?我住哪?”   金成举睁开一只眼睛斜睨着他,却见他满脸不平:“她的嫁妆把我放宝贝的西跨院都占了……”   金成举叹气,抚摸老妻的手:“我怎么有这么个傻儿子?”   是了,哪个男人会嫌自己妻子的嫁妆多?他这儿子真是个奇葩。   金玦焱兀自愤愤:“如今又把我的地方占了,她……”   “你就住到东跨院吧。你的宝贝不也在那摆着吗?那地方本来就大,反正你身边也没几个人,够住。”想了想,又道:“你是男人,得有点胸襟……”   老爷子这么一说,金玦焱心里敞亮了些,觉得是不能跟阮玉太过计较,倒显得自己境界不高似的。   但有件事,他绝不退让!   “那休妻的事……”   卢氏一个劲冲他挤眼,再见老爷子已经闭上眼,他只得把话咽回去,心里却道,你现在帮着她,总有你不帮的时候,我就让她现出恶行,到时怕是不用我开口,你就恨不能踢她走呢。   卢氏见儿子怏怏的走了,心里很是难过,可也不好替儿子说话,因为老头子亦是死犟的脾气,认准的事,就绝不回头。   默了默,卢氏力道适中的揉捏着金成举的肩膀,语气亦是不缓不急的幽幽道:“其实这门亲事我当初就不看好。阮玉虽出身名门,可是自小就孤零一个,阮洵还一直宠着,这脾气就古怪了些。我看她和姜氏她们也不甚亲近,可将来要一块过日子,总这么不冷不热的怎么成呢?老四虽也是宠着长大的,但架不住兄弟多,就没她那些娇毛病。性子直,又实在,将来怕是要吃亏……”   金成举却好像睡着了,一言不发,直到卢氏就要起身唤人将他移到床上去,方听他说了一句,倒似是自言自语:“再这么下去,我就真得出手了……”   出手?出什么手?   卢氏扭过身子,探寻的望着他。   却也只是这一句,就再没动静了。   卢氏唤来丫鬟,将人安置到床上。   拿紫铜剔子拨了拨烛心,看着火光跃动,心里想,我不管你们爷俩怎么折腾,儿子是我生的,我可得替他做主。你要是敢帮外人出幺蛾子,咱们就走着瞧!   ——————————   金玦焱又卷了袖子杀回来。   这工夫,阮玉已经准备休息了,见金玦焱怒发冲冠的冲进来,急忙从绣墩上起身迎上去:“四爷这是打哪回来?练功去了?还没用晚饭吧?饿不饿?只可惜小厨房已经熄火,丫头婆子们也都休息了,四爷若是用饭,只能自己找人做了。哦,对了,以后咱们也是各管各屋的饭了。眼下知会四爷一声,省得到时饿着。其实妾身也是操心了,四爷是金家的嫡子,处处有人捧着护着,就算打个喷嚏都有人接着,哪能说饿到就饿到呢?”   好话坏话都被她说尽了,打量他没吃饭,挤兑他的吧?   而他的肚子很是恰到好处的咕噜两声,也不知是气的还是饿的。   阮玉忍不住偷笑,急忙假装想起了什么,回了头:“立冬,快把璧儿姑娘请出来,四爷来接她了。”   又转向金玦焱:“四爷待会瞧瞧,可是帮您保管得好好的呢……”   保管?璧儿是什么?瓶子?   金玦焱气得鼓鼓,只觉必须狠狠打击一下这个恶妇的嚣张,待见璧儿捏着衣角走出来,顿时有了主意:“我跟爹娘说了,既然你这么喜欢自立门户,就先让你住两天。我呢,就去东跨院。咱们可是说好了,井水不犯河水。如是,这屋里的东西,但凡是我的,自是要搬走的……”   得意洋洋的指挥璧儿:“去把那些家伙都叫过来,这两天都躲哪偷懒去了?赶紧帮爷搬东西,迟上一步,小心板子伺候!”   璧儿愣上一愣,忽然意识到,主子跟奶奶闹翻了,人顿时活泛起来,行了礼,腿脚麻利的跑出去。   金玦焱大咧咧的坐在厅中的麒麟椅上,一边拿手在紫檀木圆桌上敲着拍子,一边摇头晃脑的哼着《醉打金枝》,那模样看着人牙痒痒,非常想上去给他一下。   春分和霜降都如临大敌的镇在阮玉身后,预防他突然抽风。   阮玉倒很淡定,端了小厨房送来的雪梨窝冰糖银耳羹慢慢的品。   其实穿越成现在的样子也不错,若是在前世,她哪有时间享受这份惬意?   雪梨羹甜丝温软的味道伴着羹匙轻动勾魂样的飘出来,金玦焱的鼻子动了动,手下拍子一顿,眼神不由自主的瞟过来。   “这羹真不错,四爷要不要尝尝?”转了头,似是就要吩咐立冬,又忽然转回来,叹道:“我差点忘了,四爷刚刚还说咱们是楚河汉界,互不相干。我可不能让四爷做个背信弃义的人呐……”   金玦焱本被她勾起了馋虫,况且大半天没吃饭,的确饿得慌,见有人要拿东西即便是他平日不甚喜欢的甜玩意给他吃眼睛都亮了,可是这会……这个女人,她就存心不让他好过!   好,你也别消停!   金玦焱内心里摩拳擦掌的准备给阮玉好看,怎奈他的人半晌不来,弄得他一口气憋在胸口就是发不出来。   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   春分和霜降唬了一跳,立即上前,挡住阮玉。   阮玉却瞥向桌子,但见桌面裂开一道长痕,边缘齐整,心道,他果然是有些真功夫的。   而这一下倒好像是召唤令,门口顿时挤进几个脑袋:“四爷……”   “四爷……”   “这几天干什么去了?”   几人摸摸脑袋:“四奶奶这边的事咱也帮不上忙,就去别处转转……”   其实他们是很想帮忙,因为四奶奶带来的都是女的,而福临院里本来女的就少,只一个璧儿,是府里样貌最出挑的。可就算没人提,他们也知璧儿早晚是四爷的人,哪还敢动心思?所以乍一见来了这么多神仙姐姐,都差点手舞足蹈。只是人家吩咐干活,根本就没提他们,他们也不好主动。再说了,人家规整的都是四奶奶的嫁妆,这事可不好掺合,万一丢个一样两样弄坏个珍稀物件的可就不好办了。   这些人之所以有如此顾虑很大程度也是因了金玦焱,他可是将那些宝贝看得比命还重要。   偏偏自打成亲四爷就不着家,回来也是夜了,不好打扰,结果这些人一直就没找上他,也乐得自在。   但不知这么晚了突然寻他们过来要做什么?打算教训他们的疲沓?   金玦焱挨个将他们瞅上一遍,清清嗓子:“爷今儿个要搬家,你们就负责把这屋里但凡能挪得动的都搬到东跨院去……”   “四爷,这可不行。”春分上前说话了:“这屋里也有我们姑娘的不少嫁妆,四爷要是都搬走了……”   金玦焱手一挥:“爷的东西,你们整日里出来进去的,想必也记得清楚,一样不许多,一样也不能少的给我搬过去。听清楚没?”   “清楚了!”   几个小子胸脯一挺,异口同声。   阮玉看到其中一个穿蓝衣的小厮,就是成亲那日对金玦焱左拦右挡的百顺,个子不高,但腰板挺得最直,一副要将功赎罪的模样。另一个也穿蓝衣,站在他身边,身材细长,长得也颇为白净,有点文弱之气,一会就对她瞟上一眼,一会就瞟上一眼,眼神极为复杂,不觉吸引了她的注意。 ☆、024分庭抗礼   偏生此刻,金玦焱一声怒吼:“千依,上回你就打碎了我的紫檀座五彩琉璃小插屏,这回你千万不要动瓷器,你就……”   一指旁边,发现紫檀木桌子不知什么时候裂了道口子,上面的掐丝珐琅缠枝莲出戟花觚正站在裂缝上。   他急忙上前抱住,再手臂一转:“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你就在东跨院那,指挥他们把东西放好就成。”   “遵命,四爷。”瘦高个的千依立即应了声。   然后屋里就沸腾了。   众人里出外进,搬桌抬椅,抱瓶搂罐,一声声的“小心”、“借过”,将这个本应沉睡的秋夜渲染得一片火热,已经引来不少别院的下人过来瞧热闹了。   金玦焱叉着腰站在屋外,故意大着嗓门吆五喝六,摆出一副当家做主的架势。   阮玉冷眼瞧着,但见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就让春分叫过百顺,问还需多久。   百顺深知主子跟四奶奶的矛盾,一会看阮玉,一会看金玦焱,目光闪烁,支支吾吾,半晌方道:“就剩架子上这几样了。”   春分回头看阮玉,阮玉点点头,唤来霜降,耳语两句。   霜降出了门,立马叫来几个丫鬟婆子,往西跨院去了。   金玦焱瞧那方向,不是去泰安院告状,不觉更来了精神:“都手脚麻利点,完后爷有赏!”   几个小厮乐颠颠的应了。   然后没一会,霜降领着人回来了。   大红灯笼摇下暖光,照得整个院落雾蒙蒙的。夜风凉柔,将女孩子们的裙裾吹得翩翩而起,打远处细步走来,还或扶或捧着各式荧光灿灿的物件,乍一看去,就好像仙姑下了云端,来往凡尘贺寿。   几个小厮当时就直了眼。折腾了这半天,也猜到主子是要和奶奶闹分家,原计划是要跟姐姐们朝夕相处的,结果直接成了牛郎织女。   他们这边懊丧着,那边金玦焱自打第一个瓶子进了门就好像闻到了肉包子香味的狗,情不自禁的就要跟进去。   “停。四爷……”春分笑眯眯的拦在面前。   就这工夫,又一座飘着香味的东西被抬进去了。   这是……极品水沉香的味道。   金玦焱只觉心里痒痒的,不停的翘脚往屋里看。   怎奈东西皆是要放在里侧的博古架上,他这个角度根本看不到。   春分心里畅快。   怎么样?看到我家姑娘的嫁妆后悔了吧?眼馋了吧?是不是比你那些破瓷碎瓦的强百倍?哼,叫你作,你就眼睁睁的瞅着吧!   她却不知,金玦焱倒不是眼红这些东西的价值,或者说,她知道金四愿意往家倒腾一些吃不得穿不得却是贵得要命的东西,却不知他为的不是钱,而是一种赏玩、拥有、珍惜、满足的感觉。   而现下就有这么一长串他想要一探究竟的物件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过去了,他一时无法看清,更别提用手摸上一摸,那种煎熬的滋味……   屋里又传来夏至的清脆:“这个珐琅雕翠大花瓶,摆这……这座万年青石料盆景,放这……这对古铜彝,丞相大人最喜欢了,摆在上面。釉里红玉壶春瓶……就供中间这个格子吧。夏圭的《松溪泛月图》……挂在姑娘的琴桌上方好了……”      金玦焱的脑门开始冒汗。   百顺小心翼翼的挨过来:“爷,东西都搬好了……”   金玦焱盯着他,目光恶狠狠。   百顺吓了一跳,顿带了哭腔:“爷,小的都是照您的吩咐做的……”   金玦焱就恶狠狠的盯他,直盯得他几近崩溃,方一甩袖子,拔步便走。   “四爷,请留步。”   金玦焱立即转了身。在这一瞬,他忽然觉得自己有进门一探宝物的可能,却见春分笑吟吟的立在门口:“我们奶奶说,这块大红富贵花开的毡毯也是四爷的,虽然方才被四爷的人踩得不像样子,不过还是交还四爷的好。”   话音一落,两个婆子抬着已卷成一卷的地毯走出来。   胳膊一扬,那卷八尺长的东西就轰然落地,扑啦啦的打开,直铺到他的脚下。   他看着上面怒放的牡丹,再瞅瞅门口……   已经空无一人,而在此期间,那个女人从未出现过……   ——————————   “咣!”   东跨院的桐木门在剧烈的震击下冒出几线白烟。   自此,分庭抗礼,正式开始。   ——————————   “叮叮,咣咣……”   “当当当……”   “快着点,快着点……”   睡得迷迷糊糊的阮玉被吵醒,睁眼,天还未亮,可声音却真真切切的响在耳边,好像就在隔壁。   值夜的夏至披着衣服擎着烛台走进来:“姑娘醒了?”   “外面什么动静?”   夏至将青铜仕女灯台放在床头的梨花木小几上,替阮玉掖了掖被子:“还不是四爷,要在院里砌一堵墙。”   砌墙?   他可真能折腾,昨天搬家闹到半夜,现在才卯时,又要砌什么墙,他一准是故意的,自己不好过,也不让别人好过。   夏至咬咬唇:“姑娘你若是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阮玉就要起床,想了想,又停住。   他分明是要气她,她若出去岂非正正中了他的计?   于是重又躺下,闭着眼睛吩咐夏至:“四爷要砌墙,大家一个院住着,也不能单看他忙活,怎么也要搭把手。你去叫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上前帮帮忙。不管干不干活,总归是个意思。”   夏至本来想说什么,但见她闭着眼,就把话咽回去,领命出去了。   ——————————   金玦焱正亲自监工,大张声势,弄得一切都叮当乱响,然后拿眼觑着主屋的门,等着看阮玉出来发火。   结果等来了夏至。   这个丫鬟的身量将将及得上她主子,生得是粉面桃腮,腰身绵软,看得几个正在务工的下人差点掉了砖头砸了脚。   声音也极动听,像泉水击石似的。   她端端的福了一礼,便有人暗道,瞧那做派,不愧是相府出来的人。   金玦焱则看得心里窝火,刚想问,你们主子呢?她怎么不出来?   就听夏至道:“奶奶担心四爷跟几位哥哥辛苦,特命奴婢带几个婆子相助。”   百顺急忙替主子讥笑:“就你们几个,能干什么?”   夏至笑得谦逊:“纵然不能像百顺哥哥这样出得大力,端茶送水,替大家解解乏还是可以的。”   手一招,几个婆子当真拎壶的拎壶,端茶杯的端茶杯,有一个还提来了炉子,准备就地烧水了。   金玦焱的脸色在火光跃动中开始发黑。   其实若是他早点想到东跨院和主院只隔了一道回廊,是死活不会同意搬到这里来的,一想到那个女人若无其事,轻而易举的就将他扫地出门,如今里出外进的还要看到她和她的人,听到她的动静,而他所住的主屋跟书房只要一开窗,就对上这个院落,他的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他要砌墙,他要摒弃这恶妇的一切!   他特意挑了这个时候,就想惹她发火,惹她怒骂。   人若是发了急,可就容易出差错,到时……   可是除了成亲那天,他做什么她都一副不愠不火的样子,就好像他在无理取闹,而她多宽容大度似的,她甚至贤惠得有些事还帮他做得很好,比如照顾璧儿,比如这会……   弄得他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也想过冲进去大骂她一顿,就像第一天那样,那回她可真火了,可是他又害怕她不管不顾的砸东西,不管如今摆在屋里的是不是他的心血,怕也有不少难得一见的古物。若是再一个不好,很有可能冲到他这边“横扫千军”。   她干得出来的!   结果他该怎么办?吹不得拍不得,叫人赌气又窝火。   这工夫,水也烧好了,几个婆子恭恭敬敬的把茶端上来。   是上好的碧螺春。   她可真舍得!   莫非自己砌了这堵墙倒如了她的意?   对了,自己瞧她不顺眼,她又岂能看他高兴?   反过来,若是自己经常往她跟前凑凑……   想象阮玉烦不胜烦的模样,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好,停工!”   什么?   下人面面相觑……不是勒令天亮之前完成吗?   金玦焱自是不会解释,已经往回走了。   夏至不明所以:“我们奶奶说,务必要以四爷的心意为重。若是几位累了……”   她睇向几个婆子,大有抓人当劳工的意思。   金玦焱眉梢一跳,头也不回,只大手一挥:“拆!”   ——————————   别说下人都傻了眼,就连阮玉知道了都分外不解。   金玦焱莫不是有什么隐疾吧?怎么脾气这么古怪?   按例去福瑞堂请安的时候,她顺便瞟了眼东跨院,但见仅有一廊之隔,顿明白了金玦焱砌墙的用心,但是地面上因为拆墙而导致的狼藉依旧令她费解。   待到了院门口,惊见金玦焱立在门外,一袭紫色的暗花箭袖锦袍,衬得他面如朗日,玉树临风。   夏至的心莫名其妙的偷停了片刻,紧接着仿似鼓擂,震得耳中轰轰作响。 ☆、025夫妻过招   她急忙低下头,生怕人看出异样,却又忍不住斜了眼角,往那秀颀挺拔的身影扫去。   阮玉倒奇怪了,这家伙折腾到大半夜,估计气得也没睡好,一大清早的又起来搞建设,怎么看去还这么的神清气爽?   不过想想也是,自己前世为了洗刷冤屈,三个日夜不眠不休的收集整理证据,还不是一样的精神抖擞?   只不过今天的自己……方才她对着镜子看了看,眼下隐有青黑。   没办法,她早就习惯了晚睡晚起,可是现在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还要跟一家老少尤其是身边这个贱男斗智斗勇,不消耗精力才怪呢。   金玦焱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疲惫,仿佛有史以来第一次仔细的看她,目光就定在她的眼下,仿若刀削的唇角一勾,不怀好意的笑。   不能不说,这个贱男长得确实很养眼,唇瓣红润光泽,这般弯起来,不知就里的,还以为他在含情脉脉呢。   阮玉便也回以一笑:“四爷真早……”   “是啊,早上的风景好,要常起来看看。”   四围黑咕隆咚的,他不是梦话,就是别有用心。   远远的,小轿又来了。   金玦焱却转了身:“回去,回去,今儿我要和四奶奶走走……”   走走?   什么意思?   阮玉外加春分、夏至都提起警惕。   阮玉还回了头,但是昨儿个丁嬷嬷跟她忙了一天,年纪大累到了,她便留老太太多睡了会,眼下想来,有点后悔。   金玦焱倒情绪振奋:“自打嫁过来,你还没机会四处逛逛吧。我告诉你,我们金家虽比不上你丞相府,但也是不错的。你还要在这待上一辈子,不熟悉熟悉,怎么行呢?”   一辈子?   昨儿他不还要休妻吗?方才不还要砌堵墙跟她划清界限吗?   阮玉可不相信他会转了性,联系他以往作为,她可以认定,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遂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既是不坐轿了,春分就在前面挑着气死羊风灯引路,夏至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再后面的,就缀着个百顺。   百顺的小眼叽里咕噜的乱转,死死盯着前面两个主子,生怕二人一言不合就地打起来。成亲那夜,他是没辙了才去找老爷,结果主子罚跪一夜,他则被主子罚跪两天一夜,若是俩人真开火了,他该怎么办?   春分也有这样的顾虑,可是她没百顺那般忧心忡忡,而且她一向稳重,只是迈着准管家娘子的步子,头微垂,眼睛看似规矩的盯着移动的灯笼,但注意力一时半刻也没有放过后面的人。   夏至则不同,她觉得心里有些飘乎乎的,连步子都跟着发轻,总像要往前赶,可又不好离前面的人太近。   她想要打量四围的景色,可是目光总不由自主的往前移,收拢到那两个人的身上。   光线朦朦胧胧,播洒在二人身上,又随着移动,将两人的影子一会拉长,一会缩短,一会合成一个,一会又分作两边。   其实姑娘的个子已经比寻常女子高了,可是姑爷依旧比她高大半个头,走起路来,一个风摆杨柳,一个飘洒自如,端的是一对璧人,可是这对璧人就是谁看谁都不顺眼,真是让人遗憾啊。   夏至不由叹了口气,目光逡巡一圈,又落到前方。   可是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姑娘的身影仿佛换成了自己,自己走在姑爷身边,然后灯光一会将他们的身影分开,一会又交缠到一起,就好像……   咦,是她出现幻觉了吗?她好像看到……   “你干什么?”姑娘忽然厉喝一声。   百顺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就要往前冲。   “我怎么了?”   金玦焱的语气似乎很不解。   “你……”   阮玉厌恶的看着他,把右手藏进袖子背到身后。   一路安静,她走得昏昏欲睡,想着本来可以坐在轿中眯上一会的,结果这个贱人就挨过来,竟要抓她的手!   然而见他无辜的眼神又跃动着一抹戏谑,就好像她是只偷油的老鼠,被他当众抓了个正着的得意,她忽然有些明白了。   他那般厌恶她,恨不能休她为快,今天居然要同她并肩而行,还妄图……   原来拆了墙,又与她接近,竟是要故意恶心她吗?   她恨恨的瞪着他,思谋如何反击回去。可是在脸皮的较量上,男人的厚度明显要优于女性。   她该怎么办呢?   春分没有看到身后的情形,不好多话,况且二人也没有透漏出更多的信息供她发挥,她只得半转着身子,关注那二人的对峙。   夏至倒是走上前,屈了屈膝,扶起阮玉的手臂:“姑娘,天黑,路不好走……”   这话听起来似是为二人解了围……天黑,路不好走,于是四奶奶没走明白,四爷是扶了还是没扶都导致了误会。   但阮玉莫名的感到夏至是在替金玦焱开脱,仿佛是她有错在先。   她怀疑的睇向夏至,但见她半垂着头,认真的扶着自己。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可是单凭成亲那日夏至跟李氏的“对决”,她觉得夏至不是个说话没有用意的姑娘。然若非如此,又能如何呢?夏至不会单纯的以为金玦焱回心转意了吧?   再看金玦焱,心情不见有任何不快,而且这般一来,反显得他宽仁大度,细心体贴,她若是再计较,就是小肚鸡肠,无理取闹了。   于是她收回目光,专心走路。   福瑞堂,就在前方。   阮玉哀叹,什么时候不能请安?偏偏要固定在一个时辰?请了安,再坐下说话,一屋子人夹枪带棒的打机锋,光分辨真心假意就费尽思量。   结了新仇又积旧怨,永远打不完的官司,永远扯不完的罗乱。   不能不说,没有工作是古代女子生活的一大弊端,整个一精力过剩,不折腾折腾那点小心眼日子就过不下去。   果真,刚到门口,李氏清脆又软靡的声音便响起来了:“哎呦,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里面随即传来姜氏的不阴不阳:“二奶奶目前眼力见长,天还没亮,就知道太阳打哪边出来了。”   见她们这般对台词,阮玉不觉睇向金玦焱……莫非大太太和三太太还没到?   恰好金玦焱的视线也飘过来,眸底是一样的疑问与肯定。   四目相对,仿佛才发现自己想要进行求证的人竟是这么个讨厌鬼,立即气息一阻,旋即调开目光。   李氏则已笑眯眯的下了台阶,亲自挽了阮玉:“瞧你们小两口这般亲亲热热,真叫人欢喜……”   顺瞧了金玦焱一眼,可是没看出有什么不妥,心里便是一哼。   阮玉则直截了当:“大太太和三太太还没来吗?”   说到这个,李氏笑得更灿烂了:“还不是昨天,府里乱糟糟的,折腾了太晚?老人家,身子骨经不住……”   又似想起了什么,摆出好奇的模样问道:“我听说四弟从主院搬出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李氏,想来大房二房来的这两日,她需要努力贤惠,可是憋坏了吧?   “是丁嬷嬷病了,四奶奶怕过了病气给我。而且我那些宝贝都在东跨院,离得远了不放心。二嫂也知,我一向是视它们如性命的。再说,物是死的,人不是活的么?”金玦焱说着,还冲阮玉笑了笑。   这个人竟然替她解了围,阮玉不禁要惶恐了。   可他怎么会有这般好心?   思来想去……怕不是担心李氏会借机胡说八道,亦或者,金玦焱对李氏也有意见?   李氏撇撇嘴,显然是不信的,正待追问,孙氏和刘氏亦是相携着来了。   李氏立即成了真正的贤惠,放开阮玉,一手扶了一个老太太,往堂中而去。   照例是一阵寒暄,话题便转到清风小筑去了。   “老四,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听说你跟你媳妇闹别扭,搬出去了?”   刘氏跟李氏是一样的脾性,但是倚老卖老,更尖酸些。   “哪有?”   秉着家丑不可外扬,李氏立即把金玦焱的说辞重复了一遍,不忘补充强调二人有多恩爱。   刘氏撇撇嘴,显然不信:“昨儿晚上你们那么折腾,当我不知道?”   昨天晚上,清风小筑的动静的确大了些,可以说一直持续到今天早上,害得刘氏兴奋得都没睡好觉。   “而且我听说……”刘氏的老眼在阮玉身上刮了刮:“你们二人至今尚未圆房?”   阮玉的脸腾的红了。   古代这种事,可不像现代那般关上门就可自说自话的。在新婚的第二日,要由喜娘奉上元帕,借以证明女子的清白。如今这个物件一直束之高阁,究竟是要以二人关系不和还是她的不够贞洁来作解?   话说金家二老尚未追究,她一个三房的老太太干什么刨根问底?   岂料刘氏还扫了金玦焱两眼:“老四,你的身子可得注意了,总出去胡混,终是不妥啊……”   什么意思?   卢氏的眼睛都瞪圆了,这老虔婆竟然说我儿子……不能人道? ☆、026互帮互助   金玦焱的脸也挂不住了,但是他总不能站起来说“我行,我真行”,或者直接谦虚“您老人家说的是”?   一时之间,场面陷入僵局,方才那套说辞显然挡不住孙刘二人的熊熊八卦之心了。   难道说,昨天金成事跟金成业没在二房这边占到便宜,于是拿金玦焱来说事?   二房儿子是多,但只有金玦焱是嫡子,若是嫡子有了什么麻烦……   阮玉站起身,端端福了个礼:“三婶过虑了。其实是四爷练的功,说什么若有大成,就要保童子之身……”   这等要事由一个新嫁娘宣诸于口,的确有些羞涩。   阮玉适时的低了头,完美修长的颈子勾出优雅的弧度,露出的小半张脸如点染了胭脂般红润妩媚。   金玦焱是不是童子之身她不知道,多半不是了,因为古代男人“破瓜”都早,更何况他还不是没有那个条件。此番站出来,无非是还他此前替自己解围的人情了,虽然他未必是有意为之。   金玦焱则有些心情复杂的看着她,不仅因为她能够挺身而出,化险为夷,还有……这个绝妙的理由她是怎么想到的?真是……   “二嫂,我早就说,好好的孩子,读读书也就罢了,咱们金家也不是养不起,偏偏要练什么功,是打算行侠仗义还是打家劫舍?你瞧瞧,都……都练傻了不是?更可气的是二哥,还逼着他练。我还记得老四七岁的时候,我来探望二嫂,一进门,就见他在大太阳底下晒着,没一会,下了大雨,二哥也不让进屋,说什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你们可就一个嫡子啊,怎么忍心?这会又要保什么童子之身?老四都多大了?二十了吧?旁人家的孩子二十的时候儿子都能上树掏鸟窝了,就说老大,老二,老三,不也早早生了儿女?二嫂,你就不着急抱孙子?”   刘氏此言可谓情真意切。   她也没法不信,因为老四屋里闹得热闹,二房再怎么捂着,可纸包不住火,所以任是天塌下来她也不信阮玉会为金玦焱说谎。   这话却的的确确说到卢氏心坎里去了,可是那俩人的状况,分明就是拒绝给她生孙子,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阮玉。   于是,她忍不住又瞪了阮玉一眼。   阮玉垂眸敛眉,神色平静,倒是金玦焱,搁在膝上的手不觉动了动。   刘氏兀自喋喋不休,还邀请孙氏力劝卢氏。   这不是裹乱吗?卢氏的话他们若是肯听,还能闹成今天这个地步?   姜氏见势不妙,急忙插嘴道:“这事不急,待爹回来……”   卢氏正被吵得头晕,闻言气哼哼道:“老爷一大早就出了门,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金成举早早出了门,随同而去的还有金成事、金成业以及玦字辈的三个儿子,难道是昨天的事没谈拢,今天要继续商议?   阮玉跟金玦焱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的对到一起,又各自飞快调开。   一时之间,屋里人各自心思,瞬间没了动静。   ********   回来的路上,天光已经微微的亮了。   二人很安静,以至于跟在身后的春分、夏至和百顺首次没有感觉到只要两个主子一碰面就会迸发的滚滚杀气。   到了院门口,金玦焱抬了头,但见靛蓝的匾额上浮雕着“清风小筑”四个大字,似也没昨日初见时那般不顺眼了,而且还仿佛真的感受到一股清风,带着秋末特有的冷香,令人莫名的心底敞亮。   低头看看阮玉,只见她微勾着头,眼底的青晕似是比出来时更重了些。   她应当还是顾念着他的吧?或者说她已身为金家的人,所作所为自是要为金家打算?   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其实这一路上,他一直是想要谢谢她的,就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而且她一直是他厌恶的人,他也没法拉下架子开口,而眼下就要“分道扬镳”,他捏了捏拳,努力平静语气,端出个自认为不卑不亢又比较温和的表情:“累了吧?回屋歇歇,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事……”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拿惊异的眼光看他,就好像在欣赏一个怪物,百顺还转了脑袋,意图观察太阳打算从哪出来。   他有些尴尬,顿提高了嗓门,本想说“爷关心四奶奶理所应当,有什么大惊小怪”,出口却成了:“让你歇就歇着,爷说话不好使吗?”   阮玉看了看他,垂眸,唇角抿一丝笑意:“当然好使,妾身谢四爷关心。”   的确,他是要关心她的,只是她那表情,那语气,怎么好像带着一股子嘲讽?就好像,就好像……难道他像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吗?   这个女人就是讨厌,自以为为他解了围,为二房挽回了颜面就巴望人顶礼膜拜吗?今儿的事若要追根究底,到底是谁的错?谁的错?   可是这个女人已经往院里走了,难道她不知道男人为天,她永远得靠边站吗?   一时间,怒火熊熊,甩开步子,风似的就从阮玉身边刮了过去。   阮玉见他袍摆飞扬,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贱人毛病就是多,不定时抽风乃其一大特色。   金玦焱卷到东跨院门口,刚要抬脚,璧儿打里面走出来,娇娇柔柔的福了个礼:“爷,匾额已经送来了。”   金玦焱立即大喜过望:“挂起来,快挂起来!”   两个小厮扶着梯子,千依则举着牌匾在门楣上找位置:“这样行吗,四爷?”   “往左一点点……往右一点点……高了高了……哎呀,低了低了……”   阮玉几人经过时他正在大呼小叫,瞥见她们,嗓门更亮了。   阮玉抬眸,但见一块四尺长两尺宽的黑色匾额在院门上移动,比她的“清风小筑”宏伟了两圈不止。转圈皆拿金色滚了,中间三个大字铁画银钩,烈焰腾腾。   也正应了这气势,其名曰为“烈焰居”。   “爷,您这字越来越潇洒遒劲了,有书圣的风采!”   百顺小步上前,狗腿似的给只动嘴吆喝的金玦焱又是捏肩又是揉胳膊,就好像他出了多大力似的。   这字是贱人写的?   阮玉不由再次抬眸,仔细观瞧,然后心里得了个结论……都说字如其人,想也未必。   不过这分张扬与跋扈,倒是体现了个淋漓尽致。   但不知取了这么个名字,所谓何意?   百顺就像能听懂她的心声似的,一边捏吧,一边讨好道:“到时任她吹什么‘风’,咱这‘火焰’都会越烧越旺。是吧,四爷?”   阮玉脚下一滞。   敢情这“烈焰居”是冲着她的“清风小筑”来的,是要取“风助火势”的彩头吗?   回了眸,正对上金玦焱的得意。   她也不禁一笑……贱人,别太嚣张,小心一股大风把你给灭了!   ********   “四爷,她……”   四奶奶居然就这么走了,昨天四爷教他说这么套辞时,就想看着四奶奶如何暴跳如雷,可是,她怎么就走了呢?   金玦焱放下胳膊,也不理百顺,只看着那一行人走过院子,进了主屋。   百顺瞧着主子披散在肩头的黑发于风中抖动,不觉瑟缩了下肩膀。   他就觉得,四爷跟四奶奶过招,就没一次赢的。   这“烈焰居”是挂上去了,可是四奶奶的小“风”也不吹啊,四爷的“火”闷在这,长此以往,还不得呛了烟啊。   可是他也不敢说,这主子间的事,哪有他多嘴的余地?   瞧人家千依,虽不是家生子,可是特别招主子待见,最近也不知做了什么得主子眼的事,忽然发达了,一向小气巴拉的家伙竟然说今儿晚上要请兄弟们喝酒。   他有些不平衡,想要跟主子讲千依的小话,却见主子就立在那,半晌没动,只直勾勾的盯着主屋的门口,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对了,昨儿个他们往外搬东西时,四奶奶也在命人往里搬东西。   那些物件都来自丞相府。   丞相此番嫁女,八成是把府里的宝贝都陪过来了。那些宝贝,除了皇上赏的,还有各方官员送的,怕不都是价值连城吧,四爷这等视宝如命的人,如何不动心?   可是昨晚就被撵出来了,要如何上前一探究竟?   而四爷的心思,他最清楚。若是被他惦记上一样宝物,真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非要弄到家里才踏实,就算得不到,看上一眼,摸上一摸都是莫大的满足。   可是眼前就有这么一大堆宝贝,却偏偏只能看着……不,看都看不着。   若四爷能像二爷……却偏偏是个极要面子的人,这不要四爷的命吗?   对了,四奶奶如今不语不动,莫不是就掐住了四爷的命脉,专拿那些东西吊着四爷?   这也太残忍了吧?   不行,他坚决不能让四爷受罪!   小眼睛转了转……这事若是干得好了,千依?哼,到时你就等着看我请兄弟们到聚仙楼吃席面吧! ☆、027不情之请   这几日折腾得不轻,阮玉回屋就倒床上睡了。   春分几人各处理各的事宜,也得了她的嘱咐,不要去吵她,出出进进皆轻手轻脚,只留了立冬在宴息处守着。   立冬得了如花,欢喜得什么似的,给如花做了各色小衣,再镶上花边,还拆了自己的珠花、项链为它打扮,可是如花不领情,动不动就朝她叫两声。   只不过这个秋日的下午,阳光很暖,透过琉璃窗格照进来,晒得人懒懒的,于是如花便乖乖伏在立冬怀里,立冬则勾着头,小鸡啄米般一顿一顿。   迷蒙中,感觉如花猛的一动。   立冬顿时惊醒,睁开眼,正见李氏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往里瞅着。   见立冬醒来,李氏似也吓了一跳,随即一笑:“屋里这般安静,我还打量没人呢,可倒好。”   理了理鬓角:“我是来找你们四奶奶的……”   说着,就要往里进。   “不行!”立冬立即蹦起拦住她。   李氏脸色一变。怎么着,上回来就有人拦着,这回还不让进?你还真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别忘了,你再怎么能,也是金家的媳妇,你住的地儿,也是金家的地盘!   却是露出笑:“我找你们四奶奶有事……”   也不管立冬小脸肃然,只抬腿便走。   如花从立冬怀里窜出来,以一己之力对李氏行包围之势,“汪汪汪”的吼得地动山摇。   “哎呦……”李氏吓得跳起了脚,缕金的挑线纱裙顿时翻了个花:“这是哪来的畜生?还不给我丢出去?”   听到这个词,如花叫得更欢了。   阮玉被吵醒,迷迷蒙蒙的问了句:“谁啊?出了什么事?”   李氏就跟见到救星似的,急忙往卧房跑:“弟妹,弟妹,你快出来瞧瞧……”   如花疯了似的追进去了。   结果卧房又是一通乱。   阮玉按按抽痛的额角,低声对李氏道:“你夸它两句,它就不闹了……”   李氏一边躲一边惨叫,实在撑不住,只得迸了两句:“哎呀,如花真乖,如花真漂亮……”   眼见得那狗叫声就小了。   李氏忍不住奇道:“这畜生竟能听懂人话?!”   得,又折腾起来了。   好容易安抚了如花,闻讯赶来的春分和霜降忙着整理卧房的混乱,阮玉则邀李氏去厅里安坐。   李氏瞧着被抱在立冬怀里依旧冲着自己使劲的如花,皱眉道:“弟妹,你打哪弄了这么个玩意?又丑又凶,瞧那脑袋,还秃了一块。啧啧,你要是喜欢狗,哪天我托我娘家兄弟给你抱一只,纯白的,一只眼睛蓝,一只眼睛绿……”   你说的那是波斯猫吧?   “要不找四弟给你买一只?你可不知,四弟的眼光绝好,上回,他弄回一对小猫,金色的,就跟俩小绒球似的,在地上滚啊滚,别提多招人喜欢了。我们家婵姐儿是个眼皮子浅的,非要抱过来养。四弟往日也算大方,可是这两只小猫却说什么也不让给婵姐儿,连碰都不准碰一下。而且第二日,这对小猫就不见了,婵姐儿哭的啊……等到后来,才听说送给了温家姑娘。温家姑娘,就是开百汇钱庄的那家,弟妹可是知晓?”   阮玉被吵醒,又经过刚刚那场闹腾,只觉心脏狂跳,头也一阵阵发晕,跟本没听懂李氏的意有所指,只想快刀斩乱麻,赶紧打发她走。于是一开口,便是直截了当:“二奶奶来此有何贵干?”   不能不说,李氏能屈能伸,软的硬的都接得住。   她端了霜降奉上来的粉瓣水青瓷茶盏,赞了两声精致,又瞄了瞄屋里的摆置,目光不断变幻:“弟妹这屋子真是气韵不凡,我这俗人待在这,实在有些坐立不安呢。”   见阮玉不搭茬,她品了口雨前龙井,再盯了那极品沉水香制成的香山子两眼,方闲闲的开了口:“我此番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拿盅盖拨了拨浮茶:“我想请弟妹帮我管家……”   什么?   阮玉怀疑自己仍在做梦。   李氏一向想把中馈大权牢牢握在手中,对卢氏多有奉承,对她百般提防,怎么突然这般豪爽了?况且,就算她大方,卢氏也未必……   “这也是太太的意思……”   李氏又饮了口茶,将茶盅放下:“如今就看弟妹如何打算了。”   试探?   揣测?   若是她当真流露出兴致盎然的意思再予以打击,让她不要妄生念想?   可是她真没有那个打算。   她不过是这里的寄居者,迟早要走的,若是不明不白的去趟这趟浑水,岂不是没事找事?   可若断然拒绝,按照人大多都喜欢以己度人的惯例,李氏八成会以为她是以退为进,更要缠磨她,让她不得安宁。   于是她只是笑笑,望向琉璃窗外渐暗的天色:“我初来乍到,还不大懂府里的规矩呢……”   “要什么规矩?也不用你做什么,你只需每天在人前露露脸就成了……”李氏话一出口,顿觉太过露骨,急忙解释道:“娘身体一直不好,而弟妹是金府嫡亲的儿媳,这个家迟早是要交到弟妹手里的。早点入手,也就早点接手不是?若是仓促而为,岂不是措手不及?”   阮玉根本就不接她的话,只拿指尖摩挲着盅碗的边沿:“据我所知,二奶奶将金府上下管理得地地道道,谁也挑不出个毛病,我又何必画蛇添足?将来若真有忙不开的,二奶奶只要知会一声,我就去给二奶奶打个下手。不过说实话,我这人,只愿意过悠闲的日子,半点心都不想操的……”   见李氏脸色难看,她唇角一弯,亲自为李氏斟茶:“可我也知道,这么一大家子人,要上下打点,要迎来送往,一年的修整,每月的银钱,四季的衣物,就连一日三餐都是要仔细斟酌,费尽思量,很是辛苦。若是二奶奶当真忙不过来,需要人手,你瞧……”   她眼神一抬,很是温和而欣赏的睇向屋里忙活的丫鬟:“我身边这几个,个顶个的能干,不若二奶奶挑一个?立冬就免了吧,太小。春分、夏至、霜降,不是我夸自个的丫头,我有时都觉得不如她们。正好,我昨儿就分派了她们任务,她们都叫着苦,生怕做不来。可巧二奶奶就来了,若是她们有机会能得二奶奶的提点调教,定是能如虎添翼,更上一层。二奶奶,您看……”   弄个丫头过去,能顶什么用?   李氏心里气急,面上则冷冷一笑:“弟妹就打算这么待下去?只是弟妹未出嫁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出了阁,成了人家的人,自然是要为夫家打算。没白的别人累死累活,自己却坐享其成,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话说得不客气,阮玉却一点不恼,反倒笑了:“瞧二奶奶说的,我这不是刚嫁过来嘛。古人都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而我自己院里的事还没管好,怎么能插手府里的事?若是弄巧成拙,岂非是给二奶奶添麻烦?到时,人是二奶奶找的,说出来,二奶奶也没面子不是?”   这个阮玉,简直泥鳅一样的滑不留手,李氏气得牙根痒痒,却听她又来了一句:“二奶奶若是实在忙得紧,其实眼下就有合适的人手……”   “谁?”李氏从齿缝里迸出个字,听起来恶狠狠的。   “三奶奶……”   “她?”李氏立即嗤笑:“她信奉的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又怎能……”   “对呀,三奶奶看的书多,虽未必有经天纬地之才,但二奶奶看那些在朝堂上做官的人物,哪个不是吃够了墨水才成了国之栋梁?所以若是三奶奶肯出手,定是能事半功倍!”   李氏跟金玦淼有染,自是不会喜欢秦道韫,阮玉故意抬了她出来,就是想好好气气李氏,也顺便瞧瞧,李氏今天如此矫揉造作又言辞恳切,到底是为了哪般?   果真,李氏的嘴都快撇成烂柿子了。   “我说弟妹,咱们就不要提她了,好不好?你可不知,那是个不沾一星烟火气儿的人物,只打量阖家上下拿她当菩萨供着呢。我看呐,她是嫁错了人家,亏得三弟当年推了那么多好亲事,苦苦的求了她来……”   “三奶奶是三爷主动求娶?”   阮玉琢磨金玦淼对待秦道韫的态度……难道这就是相见好,相处难?   “可不是?”李氏愤愤然:“虽说是书香门第,可早就落魄了,连台嫁妆都出不起,若不是三弟,她婶子都要把她卖青楼去了。三弟是什么样的人物?虽是庶出,可是人才一表,能力非凡,就连知府老爷都想把闺女嫁给他,可他都给推了。为了给秦氏装面子,三弟是拿自己的体己办了三十六台嫁妆,热热闹闹的把她娶过了门。结果倒好,整日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眼睛只望着天,打量金家还真是求着她了?她以为自己是谁?难道她还觉着自己能当宫里的娘娘?” ☆、028焦头烂额   阮玉听李氏越说越不像话,急忙打断她:“若是三奶奶不喜欢管家事,二奶奶为什么不叫上大奶奶呢?大奶奶可是……”   “她?”李氏一甩帕子,嗤的一笑:“你可不知,姜氏她……”   “呦,这是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门外忽响起一声笑语,立冬通传过后,穿着棕色罗刺绣花鸟纹夹袄的姜氏便立在了屋中。   见到李氏,顿感意外,转瞬了然:“原来弟妹这有‘客’啊……”   李氏的脸色未见任何不自然,也没挑她的小字眼,只拿起了茶盅,自在喝了一口:“大奶奶是属曹操的?”   姜氏一怔:“只听属鸡属狗,属曹操是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啊。刚说到大奶奶,大奶奶就来了,真是不禁念叨!”   姜氏不由赧然,她一个农户出身,大字不识一个,懂什么曹操啊,不过眼珠一转……   “弟妹方方念叨我了?都说我什么了?”眸中带笑,可是目光一移,打李氏身上一转直接落到了阮玉脸上。   “你猜猜?”李氏故作高深。   阮玉一笑,本想别开视线,但若如此,倒真像是在背地里讲人坏话似的。   这个李氏,走哪都不消停,这会又把她捎带上了。   于是起身上前,亲亲热热的扶了姜氏上座:“还不是羡慕大嫂,聪明又能干?方才二嫂还说家里忙不过来,要我搭把手。我哪行呢?还是大嫂来吧,这样大家都放心……”   本来姜氏撞见李氏在此,还有些不自在,可是忽听说李氏要阮玉“搭把手”,就唇角一弯,似笑非笑的盯着李氏。   “我说怎么哪都找不见二奶奶,原来是跑这搬救兵来了。我说你也是,弟妹刚进门,怎么也得适应一段日子。再说,我听闻弟妹昨日整顿院子,正是忙碌的时候,你怎么能给她添乱呢?若说忙不过来,三太太不是说要帮你管家吗?他们可是要住到年后才走呢……”   李氏的神色顿时僵住。   而阮玉接了姜氏意味深长的一眼,稍有愣怔,转瞬明了。   看来大房三房此番的秋风打得不甚顺利,于是孙氏和刘氏就想插手二房的家务,借此看看到底有多少家底。   卢氏和李氏自是不愿,找上她,无非是要借她丞相千金的名头,令那二人不敢放肆。而她初来乍到,自是对一切不甚熟悉,就是想折腾,也闹不起大风浪,到时那两家一走,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让她“下岗”。   想来卢氏当更中意姜氏,但李氏是不可能同意的。这俩人本就是死对头,又怎能让姜氏借机插上一脚?若是论起来,姜氏可是比她更有执掌中馈的资格,又如何能为自己埋下祸根?   姜氏一进门就道破玄机,除了因为受到李氏排挤而心生不忿,还可顺便送阮玉一个人情,省得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花。   阮玉故作不知,反而瞪大眼睛:“既是三太太毛遂自荐,我又怎好班门弄斧?这万一传出去,倒像我不懂得恭敬长辈似的……”   拍着胸口,一副被吓到了的模样。   转而又劝李氏:“俗话说,人老精,鬼老灵。有了三太太相助,二嫂还愁什么呢?”   李氏将茶盅顿在桌上,终于变了脸:“一个个的就会说好听的是吧?三太太想做什么,我就不信你们不知道!你们若是不管,到时被人家把家底掏空了,可别找我来哭?”   姜氏拂拂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慢条斯理:“二奶奶是急的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三婶也是看你辛苦,才豁出了一把老身子骨。再说,有了三婶这只老猫,那库房里啊,厨房里还有账房里的耗子怕是再也不敢伸手了呢……”   “姜氏,你什么意思?”李氏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一手指着姜氏,气得胸脯起伏,唇角黑痣直跳。   “我能有什么意思?二奶奶是想到哪去了?莫非是我一个不小心,踩到了你的痛脚?”   “你……”   李氏捋胳膊挽袖子的就要冲上来。   阮玉脸色大变。这二人若是打起来,她是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   关键是她怎么拉?拉哪个?此事不论怎么讲都与她有关,事情又是发生在她这,人嘴两张皮,到时随便吹上两句风,她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她这边急得额角冒汗,青筋直蹦,只恨自己不是诸葛孔明,能心生妙计,那边春分和霜降闻声赶出来,亦是吓得变了脸色。   姜氏已经准备迎战了,话说,她想揍李氏很久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门口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娘,二婶……”   二人顿时停止动作。   来人目光一转,又小小的唤了声:“四婶……”   阮玉霎时如同见了救星,顾不得双腿发软,几步奔到门口:“是娥姐儿啊,你怎么来了?”   又故意往门外看,企图能见到另一个救星。   但她注定失望。   于是急忙拉金宝娥进门:“娥姐儿是头回来四婶这,可不能怠慢了。春分,去把昨儿做的玉蔻糕拿来。娥姐儿是喜欢吃咸还是吃甜?对了,还有松瓤酥、鹅油卷……都拿过来。娥姐儿还喜欢吃什么,告诉四婶,四婶立刻让人做!”   她牵着金宝娥,看也不看地中准备支黄瓜架的两人。   姜氏和李氏被金宝娥这一冲,转了心思,再看对方时也没了方才的劲头,都怒冲冲的坐下。   李氏端起盅碗就要喝水,却发现茶干了,往桌子上一拍:“上水!”   姜氏撇撇嘴:“呦,不知道的,还以为二奶奶是这院的主子呢……”   “你……”李氏的火又要冒上来。   冷不防门外冲进一只狗,金宝娥立即叫道:“如花!”   李氏对如花可谓心有余悸,立即气焰熄灭。   金宝娥抱着如花,爱怜的在那光脑勺上亲了一口,看得姜氏直撇嘴,就要喝令她把狗扔下,可是瞥见阮玉,嘴动了动,将话忍了下去。   李氏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再望向金宝娥时,不由目露深思,而后阴阴一笑。   阮玉见一切恢复平静,暗自松了口气,正打算寒暄两句把人送走,立冬就回来了。   “奶奶,今儿小厨房预备了酱甘螺、鸡丝蛰头、油酥桃花鱼和甜酸凤梨排骨,都是奶奶素日爱吃的。素菜则备了姜汁白菜跟青菜炒香菇。配了两样小酱菜,专给奶奶开胃的。主食是胭脂米饭跟山药饼。后厨还在做山楂糕,是新上的那个切墩的劳婆子,她说这是她家传的手艺,非要做给奶奶尝尝。我又帮奶奶要了松子糖、文官果和金橘团,这样奶奶晚上闲着的时候就可以当零嘴了。”   “瞧这丫头,想得多周到!”姜氏欣赏的打量立冬,赞不绝口。   李氏则捋捋帕子,意有所指:“还是弟妹日子过得消闲啊,一顿饭,就顶上咱一天的。且不论花样,就说这食材,漫说府里,就是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有了这等享受,自是不愿为家里操心了。唉,只苦了我啊,为谁辛苦为谁忙呢……”   阮玉皱了皱眉。   按理,讲究的人家,一日三餐都是要同长辈共用。金家是商户,起居饮食并不如旁的行业或者是当官那般守时守点,所以多是自己的小院来操心。公中每月拨下用度,不偏不倚,若想吃自己喜欢的,添自己需要的,就自己掏银子。   所以,阮玉等于是在合理使用自己的陪嫁,但不知李氏吃的是什么味?与她又有什么关系?这是自觉诡计败露,不想跟自己维持表面和平了?   偏偏此刻,立冬又在请命:“奶奶,要不要传饭呢?”   按说,立冬在照管小厨房一事上很是积极用心,似乎意识到自己比春分等人差上许多,所以一直努力要求进步,可是这会,你是不是太积极了点?   春分一个劲在旁边给她使眼色,她也看不到,只热切的盯住阮玉。   阮玉只得干笑一声:“这不是打量大嫂和二嫂大驾光临嘛,所以立冬就特意嘱咐小厨房多做了些……”   立冬一怔,就要解释,被阮玉狠瞪了一眼。   “而且我早就有心请大嫂和二嫂过来聚聚,可巧了,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天就好好吃上一顿!大嫂二嫂平日还有什么喜欢的,统告诉我,我这就吩咐她们做去。只是手艺若是不好,大嫂二嫂可不要笑话……”   阮玉这招,说得好是随机应变,说得不好就是虚伪至极。   在场的都心知肚明。   李氏掀起唇角嗤的一笑,正打算开口,却被姜氏抢了先:“其实弟妹是新妇,本应咱们做东来请弟妹的,可是这人来人往,一直没得消停,倒是弟妹……”   笑:“得,那今天咱就厚着脸在弟妹这蹭饭了。旁的倒不用添了,咱就想尝尝丞相府里的饭菜是什么味儿。不过话说在前面,若是吃得顺口,我可是要天天来哦……”   阮玉急忙招呼:“我怕的倒是大嫂不肯屈驾……”   李氏撇嘴:“大嫂若是天天来,这海参鱼肚的,也不知打算掏几两银子……”   李氏今天这仗若是不打起来是不是就觉着不痛快?   阮玉也有暴力的冲动了。 ☆、029心不在焉   姜氏倒来了气度:“弟妹,今儿这席面多少银子,大嫂掏了!”   “本是我请客,怎好让大嫂使银子?若是传出去,不是要叫别人笑话我?”阮玉急忙阻拦,又转向立冬:“去看看后厨在忙什么,让她们再添两个菜,慰劳一下二奶奶的辛苦……”   立冬屈膝领命,就要出门。   李氏终于缓和了语气:“还是不要忙了吧,你明日还要回门,咱们吃过就走,你也早点歇着。”   什么?   回门?   阮玉神色一滞,不由自主的望向春分。   但见春分点了点头:“奶奶歇息的时候我们已经商量着备好了礼,只等着奶奶过目呢。”   天啊!   ——————————   整顿晚饭,阮玉都很是心不在焉,姜氏和刘氏倒是吃得欢实,不停夸赞味美。   中国人为什么一见面就问“吃了吗”,那是因为民以食为天,再大的问题,只要上了饭桌,便迎刃而解,这不,几杯酒下肚,俩人连恩仇都泯了。   见阮玉神不思蜀,还给她夹了菜,苦心劝道:“弟妹,你可得多吃点。女人呢,身材苗条看着是不错,可是怀孕、生孩子就苦了。你瞧瞧那位……”   往南边一指,是秦道韫所在的兰若院:“过门这么多年就没个动静,还不是瘦得揣不了胎?”   李氏碰了姜氏胳膊肘一下,笑道:“弟妹怎么一样?弟妹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唉,弟妹离家五天了,也不知丞相大人是如何想念呢。”   姜氏也深有感慨:“想当年,我娘也去得早。我爹哭得什么似的,可是没过百天,还不是又娶了新人?待生了儿子,我和我哥就更不放在他眼里了,否则我也不能……”   当年被选中冲喜,大家都说她掉进了福窝窝,可是其中甘苦,只有自己知道。有时她想,还不如嫁个家庭简单的人家,省了许多事。可是念头一转,若是不来金家,她的继母指不定给她说个什么人家呢。   当时那女人就说,自己的侄儿很相中她。   那个侄儿是众所皆知的傻子,相中她?   为这事,她上娘的坟头上哭了好几回。可是自打娶了新人,爹也不来了,坟头都长草了。   所以她就暗暗立誓,将来不管如何,她都要活得好好的,坚决不能让儿女再受自己这样的罪!   想到这,她看了看女儿。   金宝娥正拿着青瓷汤勺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鸽蛋白松汤,平淡无奇的脸沐浴在烛光中,毛茸茸的汗毛是那么的柔软细致,淡淡的眉眼是那么的乖巧听话,看得她的心都疼了。   她将女儿落在腮边的一缕头发别至耳后,更加笃定了要给女儿找个好婆家的心思,于是拿无比热切的目光望住阮玉。   “丞相大人怎么一样呢?”   李氏没有姜氏这么多感慨,但也是深有体会的。   她虽瞧不起姜氏,可是她也羡慕姜氏屋里没有姨娘,唯有的一个通房亦在姜氏进门之后便打发了。   不能不说,嫁个老实人还是有好处的,不像金玦森,屁大的本事没有,整天价只知道赌。姨娘弄了仨,通房在她嫁过来前就有五个,被她找借口打发了两个,又被他踅摸的补上了,而且据她观察,给他洗脚的浣溪很有发展成第六个的可能。   她想一想就头痛,就想发火。   还有金玦淼,倒是个能干的,可是在男女之事上更不示弱。   明摆着的姨娘有六个,通房……算不过来,似乎兰若院里的就没有黄花姑娘了,外面还养了个粉头,真难为秦道韫也忍得住。   她捏了捏酒盅,一饮而尽。   “弟妹娘亲去得早,丞相大人不仅没有续娶,就连姨娘都没得一个。一个男人,就算他再位高权重,拉扯个孩子也是辛苦。有人讨好他,给他送女人,漂漂亮亮的扬州瘦马,可是被他退回去了。弟妹,说句你不爱听的,虽然丞相大人他……口碑不怎么样,可是对待妻子,真是忠贞不二。大人在给妻子的悼词中,明明白白的写着……此生此世,唯卿一人!弟妹,试想若丞相大人真的续娶,再生个一儿半女,你纵为相府千金,可是没娘的孩子就没了靠山,又能怎样呢?”   姜氏端着酒盅,听得心中酸楚:“细想来,老爷在这一点上也比不得丞相大人……”   “怎么比?怎么比?”李氏翻了翻白眼:“我看你是喝多了!”   “我哪有?不过话说回来……弟妹,我是拿你当自家人才跟你说的,你可不能跟我生气。”姜氏目光一扫,又往前凑了凑:“我听人说,丞相大人并非是为了你娘守着,而是他遭人诟病,想要借此博得个好名声……”   李氏急忙给自己倒了盅酒灌了,心想姜氏果然是喝多了。   然而阮玉无丝毫恼意,也执了攒丝莲花瓷酒壶为自己倒酒,然后一口饮尽,将青花瓷铃铛盅往桌上一顿:“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一语中的,惊得姜氏和李氏都酒醒了一半,但见阮玉醉眼朦胧,急忙招了春分等人过来服侍。   二人准备离开,姜氏却顿住脚步:“弟妹看样子醉得不轻,咱在人家院子里把人喝成这样,有点不妥。我过去看看,二奶奶是随我一同走还是先回去?”   李氏立在门口,于大红纱灯下打量姜氏,终将她看得不自在并有了恼意,方嗤的一笑:“我也累了,先回去了。若是弟妹问起,替我告个罪。”   姜氏正巴望不得,竟殷勤的送了她两步,直到夏至挑起灯笼迎上前来。   她直看着李氏甩着帕子,摇摇摆摆的出了院门,方转了回去。   ——————————   阮玉好像做了个梦。   她在柔软的床铺里漂浮,一下子就飘到了五岁那年。   母亲去世了,父亲很悲痛,立誓不再娶。   可是很快的,一个女人出现了。   阮玉记得她,母亲重病在床时,她就经常来,打听母亲的病情。   开始时,阮玉还以为她是关心母亲,可是有一次,她看到这个女人拦住到医院送饭的父亲:“我有个姐妹,男人早死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到现在。你有机会去见见吧……”   那一刻,仿佛晴天霹雳。   原来她不是来探望母亲,只是想看母亲什么时候死,或者盼着她死,好把自己的姐妹嫁给父亲。   父亲拒绝了。   阮玉放心了。   可是母亲刚烧完七七,父亲就结婚了,对象恰恰是那女人的姐妹。   阮玉发现,自从过了五岁,她的人生就像个笑话。   继母当着父亲的面对她很好,可是经常把自己与女儿弄坏的东西赖到她头上。   她反驳,继母和女儿就哭,父亲开始还向着她说话,后来就不耐烦了。   在父亲眼里,她渐渐变得离经叛道,忤逆不孝。   她记得最深刻的,是那年夏天,父亲买了个西瓜。   她放学回家,口很渴,父亲让她多喝点水。   然后继母和女儿回来了。   父亲立即把西瓜切开,给二人送上:“外面太热,吃点西瓜解解暑。”   家里不是经济不好,相反,富足得很,所以在那一刻,小小的她就知道,凡事不能靠别人,只能靠自己。在这世上,谁都会欺骗你,谁都会离开你,只有自己才可相信,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春分过来探她,听她嘟嘟囔囔,以为要喝水,急忙送上去。   她却别开了头,眉心紧皱,唇瓣继续蠕动。   春分将耳朵凑上去,却是听不清,不觉有些急了:“姑娘,你在说什么呢?”   ——————————   “什么?喝多了?”   晚归的金玦焱一进烈焰居就听得这么个消息。   百顺用力点头,似乎这样就能加强消息的准确性。   “你听谁说的?”   “立冬。那小丫头,我问一句,她能说一串。”   “哦。”   金玦焱点头,解袍子。   “爷,你不过去瞧瞧?”   “什么?我去瞧她?”金玦焱停止动作,像看怪物似的看他。   百顺莫名其妙。   四奶奶醉了,这不正是好机会?   借口探望,顺道瞧瞧那些宝贝……   然而金玦焱的觉悟显然没这么高。   他看着百顺一副邀功请赏的样子,忽然道:“以后那边的事,你少打听!”   嗄?   百顺愣怔,我这不是为了四爷你能合理合法的接近那些宝贝吗?怎么就……   “被人知道了,好像我多关心她似的!”   那个恶妇,我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就当她不存在,不存在!   金玦焱不禁生气,结果觉得领子上的褡绊特别的别扭。   解了两下也解不开,就要扯下去。   “爷,让奴婢来……”   璧儿柔柔婉婉的上了前,却是一下子将百顺撞到了一边。   百顺正急于解释:“爷,小的这不是……”   “起开!没见四爷正累着吗?”   璧儿不满的瞪了他一眼。   “我……”   “爷,奴婢伺候您洗漱吧?”   “嗯。”   金玦焱任由璧儿服侍着,头也不回的进了净房。   百顺一个人晾在宴息处,摸摸脑袋……我做错什么了? ☆、030拼爹时代   “唉,我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在那倒腾什么呢?”金玦森抽了抽鼻子:“嚯,好大的酒味!去四房那了?怎么样?都是好酒吧?我一闻,就知是二十年以上的女儿红!”   李氏不理他。   从金宝娇屋里出来,就开始在箱柜里翻找,弄出几匹料子摆上,又去首饰匣里折腾。   金玦森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半撑起身子:“你忙活什么呢?都什么时辰了?”   “你若是困,就睡好了!”   李氏乜了他一眼,拍了拍在摇篮里的金宝妍,在那粉团团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只觉自己的女儿越看越可爱。   金玦森不耐烦了:“赶紧把她奶娘叫来!每月里拿不少银子,还不管孩子,明天我就辞了她!”   李氏斜斜的睇过来,眼底眉梢的春情勾得金玦森更加口干舌燥。   昨晚他们折腾了半宿,这都过了一天了,金玦森想起来还是觉得有滋有味。   他就纳闷了,他的那些哥们都说家里的婆娘越来越没意思,在床上就像条死鱼,还是小妾好,当然,更让人销魂的是青楼里的花红柳绿。他倒是认为,自己这婆娘让人想得慌,弄得他都不想去姨娘们那过夜了,而且年纪越大,味道越足,所以今天他玩了两把就赶回来了,早早洗漱完毕,单等着她进门。   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见影,一打听,去四房了。   这婆娘,都不肯派人知会一声,越来越不把他当回事了。   他肚里窝着两股火,本想抓个丫头泻一泻,又怕晚上没了精神,让婆娘笑话。   于是继续坚持。   好容易人回来了,但理也不理她,只围着三个丫头打转。   不过是赔钱货!   他有些泄气,婆娘是不错的,模样好,又有本事,就是生不出儿子……   李氏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捋捋耳边的碎发,将白皙柔嫩露出一抹:“你今天是怎么了?辞这个退那个的?我听说,你还把小茜给骂了?那不一直是你的心头肉吗?看来秋天虽然快过去了,你这火倒越来越大了……”   金玦森转过心思,嘿嘿的笑着,往前凑了凑:“火大不要紧,不是有你吗?”   “唉,我可没本事,别没灭成火,倒被烧个好歹……”   “你……”   金玦森被卷了面子,当即下了地,趿拉了鞋就要往外走。   到了门口,又停住脚步,往回看。   李氏依旧坐在摇篮边,逗弄着小女儿,微倾的身子,柔软的身段,高耸的胸脯,因为醉酒而微微扯开的领子,就连唇角的小黑痣都带着勾魂摄魄……   他的喉结不由自主的滑动了一下。   说来也怪了,昨天因为他想去找小茜,这婆娘把脚盆都摔了,今天怎么不管他了?洗心革面了?四房给她灌了什么灵丹妙药?   他忍不住又转了回去。   “诶……”   “哦,你怎么又回来了?”李氏回头瞧他,满眼的大惊小怪。   他涎着脸蹲下:“你今天是怎么了?该不是四房说我什么坏话了?”   “说你坏话?”李氏嗤的一声:“你也得有让人家嚼舌头的本事!”   金玦森的脸便黑了。   李氏知道也不能过于激他,于是叹了口气,弄出一脸哀怨:“我今天去了清风小筑。唉,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满屋的摆置,啧啧,真是珠光宝气,蓬荜生辉……”   “比老四的还扎眼?”   “老四?”李氏不屑一笑,拿手一比划:“那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金玦森眼睛就亮了。   “还有那吃食,那酒……就是不喝,单看那酒盅都醉了。”   金玦森露出满脸懊恼:“都是老四,偏要跟人家闹什么不自在,否则咱是不是也能去开开眼界?”   李氏瞥了他一眼:“没出息的人才想着要开眼界,这世上的东西,千有万有不如己有!”   “你是说……”   “我就想啊,她阮玉凭什么这么有本事?凭什么拿这些东西眼气别人?这一花一木,一瓶一罐,哪个是她赚来的?”   “还不是因为人家有个好爹?”金玦森一语道破,更显沮丧。   “对啊!她不就是有个好爹么?这说明人家投的胎好。早知道,当初我也好好选选……”   “投胎投得好有什么用?还不嫁给了老四?”话一出,便有些幸灾乐祸了。   “难道嫁给你?老四怎么了?虽不务正业,但架不住人家是嫡子,将来这家业就是他的,咱们忙死忙活,还不是给他人做嫁衣裳?”   金玦森最烦她绕来绕去最终绕到这。   说这些有什么用?他是能改变什么还是怎么的?   “我看咱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也认了,可是孩子还小,我可不能让她们走我的老路。”   “不走能怎样?连个儿子都生不出!”   李氏就要恼,转而压下火气:“没儿子又怎样?一个女婿半个儿,将来我可是会有一个半的儿子呢。”   这话把金玦森逗笑了,结果挨了李氏一掐:“笑什么笑?你这个当爹的,还说人家老四不务正业。老四如今娶了个金疙瘩,这辈子不愁了,可你呢?整日里就知道往外送银子,也不说为女儿打算打算……”   “我打算什么?我怎么打算?这不是你当娘的事吗?”   “我的事?闺女不是你生的?”   “我要的是儿子!”   “你……”李氏气急:“我算看好了,以前还打量你是个人物,可是你连那个来历不明的都比不上!”   “来历不明的”一向是李氏专门用来贬低金玦鑫的。   金玦森没啥本事,他自己也清楚,所以从不争强好胜,可是他一直认为,自己就是怎么不堪,也比金玦鑫强。那年金玦鑫给家里捅了大篓子,险些卖房子卖地,他虽什么也不干,但不惹事啊。   于是顿时来了脾气:“我怎么比不上他了?”   “人家知道早早为闺女打算,你呢?”   “我……”金玦森眼珠转了转,盯住李氏:“我说你在四房那受什么刺激了?”   终于说到正题了,这男人啊,就得慢慢教!   虽然金玦森实在是块无法雕琢的朽木,但是她也要让他冒点烟气。   “我先去了四房,没一会,大嫂也去了……”   “她?”金玦森不屑一笑:“她还不是你上哪,她就上哪?生怕落一步。”   李氏摇头:“这回可不是。大嫂是有目的的……”   “她能有什么目的?一个泥腿子,把脚洗干净就不错了!”金玦森对大房一家一向看不上。   “这话你算说对了。她嫁了咱们家,就再也不用整日里忙农活累个半死,将来再给女儿找个好归宿……”   金玦森听出味道来了:“你是说她找四弟妹……”   二人对视,良久,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李氏叹气:“我自认凡事不输人,却不想,这回倒落了她一步。”   金玦森也有点感叹:“不过她急也有道理,宝娥都十二了,也到了议亲的年龄。再说他们那一房的地位……”   翘起小指搔搔下巴:“不着急能行吗?”   “所以大嫂就搭上了四房这条路子。你想啊,弟妹认识的都是什么人?将来带着宝娥出去转上这么一圈……”   金玦森开始骂大房太过刁钻。   李氏还得给他加把劲:“待宝娥嫁了好人家,大房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了。到时,你就等着大房拿下巴看人吧……”   “那你还等什么?”金玦森噌的跳起来。   李氏好笑的看他:“我不等着怎的?难道要我深更半夜的吵着人家不睡觉?”   金玦森又沮丧的蹲下来。   “这女人嫁人啊,就是第二次投胎,我可得给我这三个闺女好好踅摸踅摸。”李氏摸着小女儿柔顺的胎发:“到时,你这老丈人也腰杆笔挺。咱家,再加上三个女婿都可劲的给你花钱,你说你这日子……”   金玦森不由自主的想象了一番美好前景。   “诶,那你以后可得好好跟弟妹相处……”   “我倒是想了,可是人家瞧不上啊……”   “她连姜氏都能瞧上竟会看不上你?”   但见李氏满面愁容,平白的添了一股柔弱之气,不由心肝大动,揽上她的肩,忽的一下子拦腰抱起。   李氏惊叫:“干什么?孩子还在这呢!”   金玦森笑得暧昧:“不是睡了么?吵不醒的。再说,靠人不如靠自己。与其巴望你那一个半的儿子,还不如自己造个儿子出来!”   李氏要捶打他,怎奈被堵住了嘴。   衣物窸窣与男人的粗喘声里,李氏喘息道:“轻点……折腾,明儿弟妹回门,我还得……唔……”   ********   金成举泡着脚,脑袋枕在荷叶托首上,看似闭目养神,脸上却有疲色,看来这几日果真费心费力。   卢氏在心里把金老大跟金老三好一通骂,走上前去,将温热的帕子一下子丢在金成举脸上。   金成举捂住,半晌,发出惬意一叹。 ☆、031各出各招   “诶,今天刘氏又‘说话’了……”   金成举捂着巾子的手顿了顿:“她又说什么了?”   “说你儿子没本事,生不出孩子来!”   “什么?她敢说这话?”   对于金成事,那是大哥,他说不出什么来,可是对于老三金成业……这个弟弟打小就不争气,还总是志比天高,连带着刘氏都不是省油的灯。打小他就教训老三,如今大家年纪都大了,想给老三留点面子,可是这夫妻俩倒折腾得欢了。   老三在外面跟他胡搅蛮缠,刘氏就在家里折磨卢氏,真当他不知他们是怎么打算的?   按理,他挑了家业,不会看着兄弟吃亏,这些年,银子也没少往乡下送,可以说,是自家一半,他们一半。而且在乡下,花销小,当是应该攒下不少了,偏生老大家有个不省心的,就知道玩女人败家。老三倒是没孩子,可是比有孩子还败家。   他就琢磨着,暂时先不给了,让他们都消停消停,他在这边给攒着,待到他们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懂事了,再送过去。   可是人家不理解他这份苦心啊,这两日,他简直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其实老三小时虽顽劣些,说上两句还是听的,可是自打娶了这个刘氏……旁的不说,给老三的银子不知有多少被她搬回了娘家!   他噌的坐直身子:“下回她再这么说,你就问她,她没给金家三房留个种,是怎么回事?”   这老头子,一着起急来就不懂斯文。   不过卢氏心里美滋滋的,还不是因为心疼她,怕她被人欺负了去?   “你这人,整日里病病歪歪,嘴皮子都被药给拿钝了吧?”   卢氏撇撇嘴:“我嘴钝,有嘴皮子利落的,老四媳妇当场就把她噎住了。”   “怎么回事?”金成举来了兴致。   卢氏学了一遍,金成举拍腿大笑:“我就说,我这儿媳挑得不错,阮洵不愧是丞相,教女有方啊!”   卢氏暗翻白眼,不过经过今天这一遭,她对阮玉的看法也算有所改观,否则也不能李氏一提要她协助管家,便抬举了她,只是……   “这么下去也不是事,俩人自成亲就闹腾着,现在又分开住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总不能一直拿这个借口糊弄吧?”   金成举抓了巾子擦脚,本是乐呵呵的,然而忽的唇角一僵:“老四该不会是……”   他的表情越来越尴尬,弄得卢氏跟着着急:“老四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金成举犹豫片刻,目光闪烁的睇向卢氏:“老四一向好面子,如今该不会是……怕在他媳妇面前丢人吧?”   “丢什么人?我儿子好好的,哪配不上她?”   金成举摇摇头,磨磨蹭蹭道:“我是说,老四还是……咳,也没说练练……”   卢氏琢磨半天终于想明白了,顿时脸一红:“呸,亏你说得出!当初我说要给他多安排几个丫头,你死拦活挡的不让,说什么他年纪小,怕把持不住,掏空了身子……你自己怎么不怕?左一个姨娘又一个姨娘的收进来?”   “我这不是……”   “是什么?又说什么儿媳尚未进门,把丫鬟弄大肚子不好。现在可好,竟然……我可怜的儿啊……”   金成举捏着巾子,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好可怜的?至少说明咱儿子不是那种花天酒地的混蛋!”   “我倒希望他混蛋一些,放着个媳妇都不敢碰,还叫人笑话……”   卢氏的眼泪更多了。   金成举开始烦了:“不是还有个璧儿吗?”   转念一想:“不行,璧儿不行,老四都娶媳妇了……”   “怎么不行?她不让近前,我儿子就得当和尚?”李氏擦干眼泪:“我这就去找老四……不,找璧儿说道说道。这死丫头,这么多年了,也不给个动静!”   “哎,你给我回来!”金成举一把扯住卢氏的胳膊:“你深更半夜的往老四院里跑,让儿媳妇瞧见成什么样子?”   卢氏甩开他,倒也没再往外走,丢了手里的帕子,愤愤道:“也好,待明天阮氏回门,我再找璧儿说说!”   金成举无奈的叹了口气,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一咧,继续悠闲自得的擦脚:“你急什么?想要孙子还不容易吗?等大哥和老三一走,我就让他们给你生个孙子出来!”   “你?”卢氏怀疑看他。   金成举却已然哼起了小曲。   ——————————   “我头疼……”   “我腰疼……”   “我心疼……”   “我能不能不回去啊?”   从早上被春分等人呼唤得睁开眼睛,阮玉就开始闹毛病,究其根底,就是不想回门。   她怎么早没想到这茬?否则……   就算想到又怎样?假的就是假的!   金家人不熟悉她,可以骗过;春分等人碍于她是主子,对她唯命是从,也不难糊弄,可是阮洵……那可是她“亲爹”,打小就被他捧在掌心,如何不了解她?再说,当朝右丞相,且不说是怎么当上的,能屹立两朝而不倒,说明什么?   手段!   她一个初学乍练的如何斗得过老江湖?   万一发现女儿被调了“包”……   她都怀疑自己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了。   卢氏虽多事、姜氏虽谄媚、李氏虽诡诈、孙刘二人虽不阴不阳唯恐天下不乱,金玦焱虽嚣张跋扈讨厌又自大,可是现在,她发现这一切都无比的美好,无比的让人留恋。   于是她扎在大红丹凤朝阳的锦被里,任春分怎么挖都不起来。   “奶奶若是不舒服,今儿就不回去了……”   是丁嬷嬷。   阮玉就发现,这个丁嬷嬷虽然看着不慈眉善目,可是说的话,办的事,没一样不得她的心,而且只要丁嬷嬷一开口,一切都安静了。   果真……   “歇一歇,明儿再回去!”   嗄?   “明儿若是还不好,再过两日也可,或者三日,或者下个月。总归奶奶是要回去的,这是规矩!”   阮玉停止挣扎了。   春分急忙好言相劝:“奴婢知道奶奶心里委屈,可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了,奶奶是金家的人,再有什么前尘往事也该放下了……”   难不成她们以为自己想方设法的不肯回门是因为私奔失败而跟阮洵闹别扭?   她发现她不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她们都能给她找到理由。   “其实大人很疼姑娘的。姑娘这几日不在,大人定是吃不好睡不香,见天的盼着姑娘回去呢。姑娘或许不知,早在姑娘出阁的时候,大人就张罗着如何迎接姑娘回来。姑娘若真不回去,大人一准是要上门探望的……”   嗄?难道无论如何都躲不开这场“父女相见”?   阮玉苦着脸,从被窝里爬起来。   春分等人还以为她是心软了,急忙服侍她起床。   “先去给老爷太太请安,然后咱们就出门了。但不知姑娘这回‘住对月’是要住上多久,也得讨老爷跟太太个意思。”   什么?不是当天就可回来吗?怎么还要住上一段时日?   却是不知,归宁有当日即返,也有多住一些日子的,有的甚至会住上一年。   阮玉真是无计可施了,任由霜降将她按坐在妆台前打扮。   今天不同往日,摒弃了奢华,重在端庄与贤淑,当然也不乏喜气。   于是半个时辰后,阮玉站在了落地穿衣镜前。   白绫缎的里衣,外罩银霓红细云锦广绫合欢上衣,下系漩涡纹纱绣裙,腰束宝石流苏禁步,正好与百合髻上的八宝步摇簪相配。   霜降上下打量一番,似是对自己的手艺非常满意,然而待仔细观瞧她的妆容,忽的凝了神色,拿银簪挑了些许玫瑰胭脂,轻轻晕开在她的两颊上。   阮玉觉得自己真是病了,头重脚轻,走一步,总想往回退两步,慢慢吞吞往外磨蹭。   和前两日一样,金玦焱照例等在院门口。   一袭绣暗纹海棠的墨蓝蜀锦缎袍,将他衬得身条昂扬,英姿飒爽。   听闻动静,下意识的微微侧了头,于是眼尾流星,剑眉飞扬,令得这个暗沉的早晨都跟着亮了一亮。   夏至心里就跟打了道闪一样,急忙低了头,心轰隆轰隆的跳。   连春分都忍不住附在阮玉耳边:“姑爷真是一表人才呢。”   对于金玦焱的人才,阮玉不置可否,只是他打扮得这么精神……看样子,他昨晚睡得不错,否则眼光不能更贼,眉毛不能更贱。他如此抖擞的站在这,就好像知道她的心事,故意来给她难堪似的。   于是只是瞟了他一眼,便漠然走过。   春分有些遗憾。若是姑娘没有那段前事,若是金玦焱能不这么混账,若是新婚之夜没有那场闹剧,或许……   如是,便想跟人感慨一番,可是转了头……   “夏至,你怎么了?”   “没什么?”夏至急忙别开脸,却做贼心虚的往边上瞟了一眼。   春分循着看去,顿时眉心一紧。   再睇向夏至时,便不由目露深思。 ☆、032今日回门   今儿金玦焱没别扭。   自己骑马,阮玉坐轿,在众人的“瞻仰”下,只一会工夫就到了福瑞堂。   金成举同卢氏都在。见阮玉过来,卢氏比前几日和颜悦色了不少,还关心她身子怎样了,嘱咐以后不要饮太多酒:“不能仗着年轻就能贪杯,要注意保养……”   又向着姜氏和李氏:“你们可听清了?”   那二人急忙屈膝应了。   秦道韫没有任何表情。   也是,这等俗事她是一向不参与的,飘忽得就好像方外之人。却是看着阮玉,微微一笑。   那笑容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阮玉眸子转了一圈……看来世上果真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住在一个宅子里?就是不知自己昨日拒绝了卢氏的“好意”,卢氏会如何作想。   但是卢氏明显没有任何不喜之色,反倒松活了不少,令阮玉暗自纳闷。   她又偷偷睇向金成举,见老爷子只是捋着胡须看着她笑,不时点下头。暗忖,这老头就是金府的风向标,看他的样子,应是没有什么大问题。   又寒暄了一阵,卢氏便催他们快点出发:“免得让亲家公等急了。”   阮玉立即恢复了苦兮兮的表情。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也罢!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   嗯,这是怎么回事?   金府的二门外停着四辆大马车,另有两辆正在往回走。   霜降上前施了礼:“奶奶,这是姑爷准备的回门礼。姑爷说……”   她顿了顿:“奶奶既是金家的人,没理由自己备礼回门,便让人将车赶了回去。”   阮玉睇向金玦焱,但见他一副光风霁月的表情,一时分不清此举是什么目的。   按理,他这么嫌弃她,本不应管她的事,可是他不仅备了礼,还很丰盛,立冬仗着小孩心思,正兴奋的查看,不时跟她报数。   他握拳唇边,轻咳两声。   百顺就立马将礼单奉到她手上。   展开一看……从金银到绸缎,从补品到药材,还有一些据说是时兴的玩意,可谓应有尽有。   “我知道,你们相府什么也不缺,这些也不过是点心意,否则你把从府里带出来的东西再带回去,而我金家空着手,岂不显得太寒酸,平白让人笑话?金家就算是商户,也不能堕了自己的名头!”   这番话说得义正言辞,而且眼望前方,更显目光远大,心意坚决。   视线移到他的绣暗纹海棠的墨蓝蜀锦缎袍上……挺括的料子,稳重而不失喜庆的色调与花纹。   他竟然还要同自己一起回去……   阮玉真有点摸不清他的心思了。   “还在等什么?还不上车?”金玦焱不悦的睇向她,剑眉皱得那叫一个不耐烦。   若她是真的阮玉,怕是要感动于他的体贴与识大体吧。   只可惜她不是,还一心惦记着要怎么蒙混过关,此刻只想当真发一场疾病晕死过去算了。   “奶奶……”立冬抱着如花上前:“如花非要跟着去,刚刚都哭了……”   如花瞪着圆溜溜的大眼:“我必须跟着你,不能让你堕了我的名头!”   阮玉腹诽,你还有什么名头?   不过有了如花,似乎是可以减少些担心,有个什么细节可以提点着自己。   可是立冬搂紧了如花,把小狗勒得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了:“可是大人不喜欢狗,却喜欢吃狗肉,万一把如花吃了怎么办?”   “那……”   阮玉犹豫了,若当真发生了爹吃女儿的惨剧自己岂非就是罪魁祸首?   她开始想象一口大锅,锅里炖着如花……   岂料如花倒蹬着四条小腿拼命挣扎:“让我去!我要去!”   立冬一个抱不住,如花“腾”的跳下来,竟直接钻进金玦焱的袍摆,顶着个袍角露出小脑袋瞪立冬。   它倒真会找地方,试想立冬怎么敢掀金玦焱的袍子揪它出来?      相府千金果然非同凡响,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暂时放下成见与仇恨,屈居恶男的那个什么之下,这就是智慧啊!   金玦焱倒来了兴致,弯着腰咂着唇的逗它,怎奈如花钻来钻去,就是不肯出来。   看见这一幕的都觉好笑,而洞悉内情的阮玉几乎忍笑要忍爆了。   “行了,就让它去吧,待到回来,我保证还你个全须全尾的如花!”金玦焱信誓旦旦,可是转而又道:“要是不幸被吃了,我就赔你个小狮子狗!”   嗄?   立冬刚刚绽放的笑僵在脸上,如花简直是……   若是把脸上的毛都剃掉了,不知是个什么表情。   金玦焱已经拔步上车了。   其实在正常情况下,他应该骑马,护在车驾旁边,但是他不想被许多人观瞻,尤其是……   一想到温香,心里就苦涩难言。不论她是看到还是听到,他都难以承受被她认定为已然成家立业继而对他敬而远之的后果,所以即便对阮玉无限厌恶,也只得先把自己藏起来。   而为了表示“恩爱”,阮玉再怎么看他不顺眼,也是要同他共乘一驾的。   说实话,春分是有些不满的,因为按照金玦焱今天的表现以及她的想象,姑爷是应该扶着姑娘,让姑娘先上车,可是……   唉,何必要求那么多呢?姑爷今天能给姑娘这个面子,已经不错了,至于别的,慢慢来吧。   她走到后面的青帏小油车……那是为她们这些下人准备的,夏至也跟了过去。   她脚步一迟,重新步向前方马车:“奶奶,立冬一团孩子气,丁嬷嬷又病了,奴婢跟夏至还有霜降都跟您回府,院子里的事立冬恐怕支应不过来。不如让夏至留下……她的事情本来就多,顺便还可以指导一番立冬,日后奶奶再出来,也多有放心。”   夏至听着要将她留下,当时就急了,然而她睇向的不是阮玉,而是金玦焱……   那丝疑虑彻底的被肯定了,于是春分捏着帕子的手不觉收紧,心思也更加坚定。   阮玉也觉得没有必要跟回去那么多人,除了三个一等的大丫鬟,二等三等的丫头也排了十个,还不算十六个护院。   所以点点头。   夏至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金玦焱没心情管宅子里的事,他正饶有兴致的拍着车板:“如花,上!上来!你不上来可就不带你去了……”   车下,不足一尺长的小黑狗正奋力往车上跳跃。   可惜身量不足,四肢无力,只能一次次落地,秃脑壳撞在车板上,咚咚的响。   金玦焱就大笑。   阮玉瞪了他一眼,心想,这才是你真正的媳妇,你就这么折腾它?   “我告诉你们,谁也不能帮它,自己上来才是本事!”金玦焱的表情认真得好像是要把如花训练成一条超素质的警犬。   阮玉实在看不下去,交待完夏至,就下车将如花抱上来。   “奶奶……”   春分立即不安……这等事,怎能让主子来做?   于是瞪立冬一眼,立冬正绞着衣角,眼泪汪汪的看着如花。   “真没劲!”   金玦焱没了逗趣的目标,无聊的靠在车壁上。   阮玉踩着小凳就要上车,一阵呼唤忽然打门里传来。   往外一看,姜氏与李氏联袂而来,李氏手里还牵着金宝娇,小姑娘一身胭脂红的袄裤,梳着双髻,髻上环绕明珠一圈,看去煞是可爱。   “差点赶不上呢。”姜氏笑道,将一一尺长的锦盒递给春分,拉起阮玉的手亲热道:“是百年人参,给大人补身子用。”   又笑:“我知道,相府什么也不缺,我只是一点心意,你也不要见怪。另外,我昨晚上跟你说的事……”   昨晚上的事?   阮玉一阵糊涂,她记得昨晚上她们喝了酒,骂了男人,就睡了,还能有什么事?   可是姜氏一个劲给她使眼色,她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随其落在金宝娇身上,忽然想起,昨晚上她醉得迷糊之际,姜氏凑到她耳边唠叨了一大堆,似乎说什么让她帮忙留心一下朝中的青年才俊或者是重要人物家里的才俊青年……   她的头一下子大了。   她答应了?   她答应了吗?   李氏又挤了过来,也将一个见方的盒子塞给春分。   “一对灵芝,不值钱的玩意。”   不过阮玉见春分的手臂一沉,又冲她眨眨眼,料想不是普通的“灵芝”,但不知李氏这般作为所为何来?   “我怎不知大嫂还有根百年人参呢?”   “二奶奶以为自己是玉皇大帝可手眼通天什么都无所不知?”   昨日酒桌上的融洽气氛荡然无存,俩人又开始对掐。   “我又犯了以己度人的错了,我只当是人若有了好东西,都要孝敬公公婆婆,却不想……”   “二奶奶这回可真说着了,我这也是有样学样啊……”姜氏朝春分怀里的方盒子努了努嘴。   李氏冷笑一声。   大家都关注这边,没有人看到金玦焱皱起了眉。   “好了,再说下去天都黑了。弟妹赶紧上车,别让丞相大人等急了。”姜氏倒打起了圆场。   李氏急忙将金宝娇一推:“还不跟着四婶上车?”   这一句,把所有人都弄愣了。 ☆、033夫妻相处   李氏笑笑,仿佛很不好意思:“早上听说你们要回丞相府,娇姐儿就念叨着想去瞧瞧。也难怪孩子好奇,咱家虽也称得上富足,可哪比得上相府的贵重?我就想着,让娇姐儿跟着你去开开眼界,回来也给弟妹们讲讲,省得他们都跟井底之蛙似的,以为除了自己,就没旁人了似的。其实要我说,最该去瞧瞧的应该是锋哥儿。那孩子,一心想靠功名,整日里读书都快读傻了。如此,一来可散散心,二来得点相府的灵气儿,定是能事半功倍。到时,咱们也都跟着沾光不是?”   见众人都盯着她,她连忙一甩帕子:“瞧我,这一高兴就收不住嘴。柳绿,还不快过来!”   她叫过一个穿粉绿比甲的丫鬟。   那丫鬟长脸修眉,观之可亲,一看就是个得力人。   近得前来,挨个福了礼,还脆生生的喊了句:“四奶奶。”   这是……   李氏扶着金宝娇的双肩,笑道:“知道你们忙,相府为了招待新姑爷更是忙,所以不想给四弟和弟妹添乱。我给娇姐儿带个人,专门看着她。府里要是有忙不过来的,也尽管使唤她……”   众人面面相觑……明知人家忙,还给塞个孩子,这不是添乱是什么?   可是李氏就看着阮玉,仿佛笃定她会答应。   阮玉还真没法拒绝。   她能说什么?人家已经想得很周到了,就算大家都知道这样不地道,可若她反对,就是她的不是了。   在她眼中,李氏的脸皮已经不是普通的厚度了。   姜氏忽然嗤的一笑:“我说二奶奶,人家小两口回娘家,你跟着裹什么乱呢?若是觉得相府好,改日再去不成?这可是回门,又是带闺女又是送丫鬟,不知道的还以为……”   她夸张的笑了两声,目光狠狠在那丫鬟身上盯了盯。   柳绿的脸腾的红了。   李氏的脸也挂不住了:“姜氏,你说什么呢?有本事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就居心不良了?”   “这话我可没说,不信你问问大伙,这可是从你自个儿嘴里蹦出来的。”   “姜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鬼祟,你不就是看不得我们二房好吗?你不就是想给你那丑丫头找个好人家吗?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心,做事可不能太缺德!”   “我缺德?”姜氏拍着胸脯,嗓门震得枝头枯叶都往下掉:“天地良心!我再缺德也没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闺女领过来,我的闺女我可金贵着,舍不得她抛头露面。我再缺德,可没弄个闺女跟着回门,是诅咒人家小两口生不出儿子吗?我再缺德,更没上赶着给人送丫鬟,没脸没皮的,也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   路上的人已经三三两两的停下来,往这边张望。   李氏气红了脸皮,袖子一卷,头一低,就往姜氏怀里撞去:“我跟你拼了!”   得,看来无论如何都要把昨天那仗补上。   阮玉急得不行,就要让护院进行拦截。   车厢内陡的传来一声低喝:“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出发?”   一息之后,马鞭挥响。   阮玉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上车,可手臂忽然一紧,再定神时,已是身在车上。   她怀疑的看向金玦焱,对方则平平的调开目光。可也就在这工夫,车上忽然又上来个人。   是金宝娇。   阮玉都要对李氏钦佩到极点了,在那样一个剑拔弩张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时刻,她是怎么一边战斗一边把孩子弄进来的?   “四叔。”   金宝娇讨好的向金玦焱笑着,但见他黑着脸,不由瘪瘪小嘴,又转向阮玉:“四婶。”   阮玉尚处于震惊状态,但也没法对一个小女孩使脸色,就咧咧嘴,算是笑了。   金宝娇立即挽住她的胳膊,对着她叽叽呱呱,口才一点也不比李氏差,还特意说今天大太太跟三太太之所以没有出现在福瑞堂是害怕花银子,语气是同李氏一样的不屑与鄙视。   阮玉还在担心李氏和姜氏能不能打起来,一个劲想要撩开窗帘看看。   金宝娇却甜甜一笑:“四婶放心,我娘不会跟大娘打架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娘打不过大娘啊,我娘才没那么傻呢!”   阮玉石化。   心情渐渐安稳下来,她开始逗着金宝娇说话。   虽然李氏很极品,孩子却还懂事。   她能感到金玦焱几回回望过来,欲言又止,她也懒得理他。   金宝娇倒瞧瞧金玦焱,小声问她:“四婶,你会不喜欢我吗?”   “为什么?”   “刚刚大娘说,你们带了我,会生不出……”她对手指,不停的觑金玦焱:“四婶不会怪我吧?”   那边立即传来干咳。   阮玉脸一红,将头转向一边,假装没听见。   车厢开始安静下来,金玦焱倒不安静了。一会掀开车帘瞧,一会又放下,一副坐卧不安的模样。   阮玉算是第一回出现在这个时空的街道上,也很激动,不时将松花色方格棉布窗帘掀开条小缝,偷偷往外瞧。   街道也算宽广,民房在后,店铺在前,皆是干净整洁模样。不似她想的那般都是低矮建筑,有座四层楼的饭庄,就立在繁华的路口。   店铺品种也很齐全,衣料、绣庄、胭脂水粉、柴米油盐,还有肉铺、钱庄、马肆、车店……   小摊更是多,不少人在摊前围着,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一派祥乐景象。   不知稍后会不会出现城管,这可是大中小城市的不可或缺之物。   她讽刺一笑,想要撂下帘子,怎奈一物忽然划过眼角。   她急忙掀帘看去,却只见人挤人,人挨人。   她的心跳有点混乱。   她没看错吧?   方才的那幅《清明上河图》,是十字绣?   她努力的想听清那边的议价声,可是她的“超能力”似乎不好使了。   正急着,忽听耳边传来笑语:“笑一个,给爷笑一个!”   回了头,正见金宝娇满面纠结的望着对面。   而对面,金玦焱不知何时把如花从攒金丝弹花坐垫上抓起来,放在腿上逗弄着。   如花四脚朝天,露出一半没毛的小肚皮,金玦焱偏偏往那肚皮上搔弄:“笑一个,给爷笑一个!”   如花四爪一个劲倒腾,脑袋摇来晃去,身子使劲挺,可就是起不来。   而它越是挣扎,金玦焱笑得越欢:“来,给爷笑一个,爷将来给你找个小媳妇!”   阮玉不知道自己的脸现在是什么色儿,金宝娇倒是摇摇头,同情看她:“四婶,我真替你们未来的孩子感到担忧。”   他们的……孩子?   那边,如花终于忍不住狂叫起来。   阮玉听它在喊:“金玦焱,我要咬死你,咬死你!”   如花已经彻底进入角色了,现在报仇都用咬了,将来就算它变回阮玉,有了今天这遭,估计这辈子都跟金玦焱没有可能了。   “四爷,别逗它了,小心伤着……”她好心好意提醒。   “敢咬爷,爷就把它的牙掰了去,正好给岳父大人下酒!”   这一句,顿让阮玉明白,为什么如花叫得欢,却一直没有真正下口,原来是有顾忌啊。   也是,作为它的“替身”,自己实在有太多让它不放心的地方,毕竟“阮玉”只有一个,而无论是她还是它得了这个身子,另一个要怎么办呢?所以作为她,最好的办法,是杀狗灭口!   而金玦焱是她的冤家对头,她要做什么,他注定是要反对的,所以只要讨好了金玦焱,如花的安危就不成问题。   于是阮玉看到如花已经很顺利的叼住了金玦焱的手指,却只是拿牙硌了硌,就伸出小舌头舔起来。   多么现实的如花啊!   阮玉不知若是自己沦落到如此地步,会不会也这般一改初衷?   金玦焱已经大笑了:“好如花!待会给你块大骨头,带好多好多肉!”   “汪汪……”如花摇摇尾巴。   这就是异时空的夫妻相处模式吧?   阮玉望天。   车夫忽然“吁”了一声。   马车停下。   车夫的话音在外面响起:“四爷,是庞公子。”   金玦焱顿时笑容一滞,将如花放下,缓缓撩起窗帘。   “哈,果然是四哥,方才我听着笑声就像……”   从阮玉这个角度,能看到金玦焱唇角弯得有点生硬。   然后一双目光就顺着窗帘缝隙钻进来:“四哥怎么坐上车了?嫂子在里面?”   金玦焱的脸色立即就变了,而后撂下窗帘,下了车。   那位庞公子嗓门很大,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只一会工夫,外面就聚了一群人,有叫“四哥”的,有喊“四弟”的,也有尊称“四爷”的。   阮玉心想,金玦焱交游还挺广阔。   自是都问起他的新婚生活,金玦焱答得支支吾吾,众人就笑,庞公子笑得最大声,跟耳背似的,结果大约被金玦焱打了一拳,于是咳嗽道:“四哥雄风依旧啊!”   众人又笑。 ☆、034翁婿同欢   阮玉听着无聊,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走,就歪靠着车壁,拿捻金银丝线的滑丝锦被把自己包起来,准备眯一觉。   金宝娇看着有趣,也钻进来,俩人还闹了一会。   如花打位子上转了几转,终于鼓起勇气跳下来,还摔了个前趴,是真正的“狗”啃泥,把金宝娇乐得不行。   它卟愣卟愣脑袋,抖抖身上的毛,一本正经的走过来,蹲在阮玉脚边,严肃而认真的看她。   阮玉也连忙收起笑意。   “我收回我的话。”它开了口:“我收回我的话!”   阮玉不由自主的点头,心里想,什么话?   “我不要和离……”   阮玉震惊了,莫非方才的亲密相处触动了相府千金的柔弱心弦使得它动了真情?可是它……这是什么爱好?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要……出夫——”   一声怒吼,直吼得全身黑毛耸立,根根颤动,直吼得两只三角形的耳朵直直往前横去,就好像要脱离脑袋自成一体似的。   阮玉再次被震惊了,耳朵嗡嗡作响,别说“超能力”,就是正常听力都受到了严重影响,只能听见如花不停的有节奏的狂叫:“出夫!出夫!出夫!出夫……”   “四婶,你怎么了?”   金宝娇见她脸色煞白,顿时怕了。   她急忙撩起窗帘:“四叔,四婶好像有些不舒服。”   众人正在谈笑,闻言,声音一滞,转而又大笑起来。   “四弟跟以前不一样了,终于有人管着了……”   “可不是?自打成亲,面都见不着了……”   “四哥,有机会带嫂子出来走走,别在家里掖着藏着,是怕人瞧见吗?”   “金四,你该不会是个怕婆娘的主儿吧?”   众人大笑。   终有一人解了围:“咱们还是别拿四爷逗乐子了。四爷,天也不早了,快点带四奶奶回门,莫让丞相大人等急了……”   “还是贾十六会说话啊,怪不得四哥总照顾你……”   “行了,还是别闹了,时辰真的不早了。四弟,有机会出来喝酒啊……”   “对,喝酒,喝酒!”庞公子嗓门最大。   金玦焱又客套几句,方上了车。   他原不想被人瞧见,却偏偏瞧见了,过后定是要传到温香耳朵里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而他又遭到调笑,好像他跟这恶妇有多恩爱似的,万一被温香知道会怎么想?   于是脸色便不大好,更窝了火,本打算训斥阮玉几句,却见她窝在壁角,玫瑰红的锦被也没有为她的脸增添半点颜色,不由眉心一动:“真的病了?”   “还不是它?”金宝娇拿脚尖示意地中的如花:“它冲四婶一个劲叫,把四婶吓到了。”   “畜生!”金玦焱一声怒喝,顿将如花吓了个哆嗦。   “一会就炖了你!”   如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夹着尾巴钻到位子底下,露出眼睛鼻子共三个点,怯怯的看他。   “你就别吼了,”阮玉皱皱眉:“嗓门比如花还大……”   金玦焱的眉毛顿时竖起来,动动唇,想要说什么,但见她恹恹的样子,终是住了口。   ——————————   “来了,来了!老爷,小姐回来了!”   管家李福在相府门外翘着脚看,一见小厮端秀打巷口出现,飞也似的跑过来,就忍不住激动叫喊。   一身赭红色寿纹锦缎直裰的阮洵打黑漆铜钉大门里“滚”出来,向着来路张望,口里喃喃着:“回来了,回来了……”   “老爷,您先上屋里等着,一会小姐跟姑爷进来……”   “李福,你瞧老爷我这身衣服还行么?玉儿最不喜欢我穿官服了。”又扯扯领子,皱眉:“怎么这么勒得慌?”   “老爷,是您太激动了。这身衣裳没得说。您忘了,还是小姐帮您挑的料子……”   “那是,那是……”阮洵爱惜的抚着袍上的花纹,又忍不住往巷口望去。   “小姐,老爷亲自出来迎您呢……”轿外跟车的二等丫鬟双柚兴奋的道了句。   车内,阮玉攥着帕子的手便是一紧。   “咦,怎么就只有车?姑爷呢?”   李福没有发现按惯例应该骑马护在轿外的新郎官,不觉纳闷,转而意识到失言,立即睇向老爷。   阮洵收起了一半的激动,神色渐渐暗沉下来。   车停,门开。   阮玉闭了闭眼,到底在春分的搀扶下下了车。   “玉儿……”   阮洵的嘴唇有些哆嗦,而待看到紧随其后下车的金玦焱,脸就彻底笑开花了。   但是眨眼就把这个证明女儿是否幸福的标志物丢到一边,上前几步牵住女儿的手,颤颤的唤了声:“玉儿……”   阮旭看样子有四十左右岁,面白无须,生得……怎么说呢?珠圆玉润?   对,就是这个感觉。   阮玉乍一见到他,就想到了烤得松松软软的蜂蜜小面包,很难把印象里威严庄重的丞相字眼套在他身上。   他看去就像一个普通的百姓,细眉细眼,容色秀气,甚至不如金成举有派头,可就是这一声颤抖的呼唤,虽然唤的并非是她,却没来由的让她心底一震,眼角旋即就湿润了。   她不由得垂了眸,反握住阮洵的手,带着哭音唤了声:“爹……”   “哎,哎……”阮洵乐了,细细的眼睛波光闪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转头,方又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婿,细眼顿时眯成了线:“季明来了,好,好啊……”   方才一直被忽略的金玦焱好像有些愣怔,盯着那对“久别重逢”的父女,眼底复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听有人唤自己的字,连忙裣衽施礼:“岳父大人……”   阮洵摸着没有胡子的下巴,笑得如同货郎摊上的面人儿,上下打量金玦焱,不住点头:“走,跟爹喝酒去!”   语毕,一手牵着女儿,一手领着女婿,雄赳赳气昂昂,往门里便走。   黑漆铜钉的大门吱呀呀的合拢,却挡不住一阵爽朗开怀的笑声。   ————————————   “来,乖女婿,再喝点……”   “喝。不喝就是瞧不起我!”   “唉,老弟,我说你这酒不能不下啊……”   “爹,少喝点……”   阮玉皱着眉,可是劝不动。   在外面的时候,瞧着阮洵虽无大官气派,倒也斯文稳重,怎么一到了酒桌就粗犷豪迈了呢?先是威逼利诱,这回连辈分都乱套了。   她有些苦闷,阮洵却拍着她的手:“玉儿啊,你不知道,你爹我一直就犯愁没人能在家里陪我喝酒,可巧季明就来了。玉儿,爹就把你嫁他了,从今以后,他就是我的好女婿!”   辈分是正过来了,可是记忆又混乱了。   阮玉就瞅金玦焱:“你就不能劝他少喝点?”   金玦焱捏着蓝底白花的铃口酒盅,眼睛发直,这会一轮,怔怔的瞅了阮玉一眼,又移开,拿酒盅往阮洵杯子上一碰:“小弟敬大哥一杯,咱把它干了!”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气她。   好容易席散了,阮玉跟丫鬟扶着阮洵回去。   在路上,阮洵还嚷着要喝,直呼“痛快”、“高兴”。   阮洵是当真开心。   本以为女儿因为婚事要埋怨他,不肯归宁,不想回来了。   不仅回来,也没有怨怼他,他的心里便是心花怒放。   本担心女儿跟女婿会闹别扭,感情不和……想必成亲当夜的事,早已街知巷闻,阮洵忍着不去探望,可知这心里有多惦记。不想女婿跟回来了,俩人还挺和睦。他能不喜悦吗?   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无论何时何地,父母都操心着儿女,是一辈子的牵挂啊。   阮玉的眼眶有些发烫。   其实在此之前,她非常担心自己扮演不好这个角色,被瞧出破绽,可是当她看到阮洵殷切的等在门口,当他亲热而担忧的唤起女儿的名字,当她不由自主的唤他一声“爹”,她好像一下子就进入了角色。   不,不是进入,而是……她就是阮玉,这个胖得如同小面包的男人就是她的父亲。   她远离了不知多久的亲情,在今天这一瞬,潮水一般的淹没了她。   她不由想,这次穿越,难道就是对她前世孤单的补偿吗?   阮洵倒在床上,脸上还洋溢着兴奋。   闭着眼,支起右手划拉,口里也不知哼的什么调子。   李福擦擦汗,支使丫鬟:“还不去把醒酒汤端来?”   又转向阮玉:“小姐,天儿不早了,您累了一天,先歇着吧。”   阮玉见阮洵摇头晃脑乐得跟孩子似的,有些犹豫:“老爷……经常这样?”   “哪啊?”李福替阮洵把鞋子脱下来:“这不是见您跟姑爷回来高兴吗?”   有些感叹:“小姐,您虽是嫁出去了,可若有空,还是常回来看看。府里虽人多,可是老爷,寂寞啊……”   想了想,略带试探与小心的自言自语:“我看姑爷也不像不好说话的人……”   阮玉胡乱的点头,然后由春分扶着,离开听涛居,前往珍悦轩。 ☆、035旗鼓相当   夜幕下,珍悦轩像是一个贞静的女子,静静的立在前方。打琉璃窗格透出的晕黄,很美好的勾勒出一幅寒梅雪景,令人心中更生幽静。   脚步放慢,缓缓环视四周,在婢女们的无声行礼下步入院中。   一切的一切,娟秀而优雅,就仿佛一双悠闲的手,在静寂的时光中,在徐徐飘舞的微尘中,细细勾勒,即便是凋落了叶子的树影,都是那般温婉而曼妙。   心如同沉寂在幽深的水中,一点一点的,向前游动。   推开门,温暖而柔和的光将院中的幽静隔离在外,人仿佛一下子被暖意包围,不知不觉的变得慵懒而倦怠。   她不由打了呵欠,隔着泪光,打量屋里的摆置。   依旧是如同小院的娴静淡雅,简单中含着高贵,闲适里透着精心。   她没想到,原主竟是这样一个风雅的人物。   待转入内室,目光扫过花梨木的桌椅几榻,扫过寂寥的文竹,含苞的扶桑,线条优美的吊兰,不期然的被墙上一幅中堂所牵引。   那是一幅女子的画像,半侧着身子,仿佛听到呼唤,回眸张望。   女子很美,身形苗条,如流水,如杨柳,即便是画,亦仿佛可见其行走间的婀娜风姿。   画的时间应该很遥远了,有些泛黄,但依旧还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波如水唇如丹,虽不语不动,仍然可见当年的一颦一笑。   阮玉便立在案前,一瞬不瞬的望着画上的女子。   “这是我娘……”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我长得很像她吧?”   寂静被打破,阮玉的表情微裂。   其实她对古人的画没什么研究,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个人物画得很精细,而如花突如其来的一句,放在它目前尴尬的形象及身份上,便有些怪异。   但是她笑不出来。   早上到得丞相府的时候,阮洵一下子就发现了如花,立即笑了:“玉儿真是孝顺,知道爹爱吃狗肉。可是这只……是不是太小了点?”   如花一怔,耳朵上的毛都竖起来了,然后尥蹶子就开跑,直把阮洵那句“莫非是送给爹养大了再吃”丢在身后。   酒桌上,她一边劝那二人少些饮酒,一边嘱咐春分着人去寻找如花。本还想着让它提点自己,却不想她就这么顺利过关了。而如花,据说遍寻找不见,哪承想,是跑到了这?   “这是我娘的房间,这幅画,是爹当初为娘画的。”如花的语气显得有些低沉:“那时,娘病重,将不久于人世。在那个秋天,娘强撑着精神,让爹画了这幅画。爹就将画挂在娘的房中,经常过来看望……”   阮玉的心情也不觉低沉下去。   她虽不懂画,但也可看出这画中隐含的深情,可以想象当年的阮洵是如何用心血将爱妻布于纸上,又如何在静默中面对画像,回忆那些短暂的一点一滴,体味着无尽的相思刻骨。   阮洵无妾,亦不续娶,在此之前,她也猜测大约是想要为他不堪的名声点亮一笔,可是现在……   “小姐,还是早点歇着吧?”   春分见她对着画出神,怕她忧伤过度,急忙出言相劝。   阮玉点点头,刚要转身,忽然想起了什么:“娇姐儿睡了吗?”   春分抿唇一笑:“席间就坚持不住了,让霜降着人抱下去了,又让她带来的人在身边看着,此际怕睡得正香呢。”   阮玉莞尔:“今天实在是太忙了,赶明你找人带她在府里走走,有什么好玩的,尽量可着她,我觉得……”   阮玉本想说金宝娇跟李氏不大一样,还想说,孩子就要从小教育,但是顿了顿,只道:“这孩子还不错。”   春分自是知她心中所想,思及早上那一幕,心惊过后,现在只余好笑,也不知姜氏跟李氏最后怎么样了……   阮玉打了个呵欠,让春分备水,准备沐浴。   春分犹豫片刻:“小姐,姑爷那边……不去瞧瞧?”   “他不是睡了吗?”   想到酒席上,金玦焱也不知是真醉假醉的占她便宜充大辈,她就郁闷。   “小姐,这是在相府……”   春分的意思是说,既然一起回来了,还很“恩爱”,那么做戏就要做足,丞相大人精得很。   阮玉兀自生了会闷气,还是转身向外走去。   春分暗喜。   依她看,姑娘自是好的,姑爷也没坏彻底,这不,早前还对丞相大人一口一个“老头子”,如今已称“岳父大人”了。酒桌上表现也不俗,她是好久没有见过大人这般开心了。所以只要这俩人各退上一步,平日再多表示下关心,总有柳暗花明水到渠成的一天。   然而阮玉刚转了身,就听如花在身后暴叫:“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要出夫!出夫……”   春分吓了一跳,回了头,虎起脸:“你还叫?小心吵醒大人把你吃掉!”   如花顿时没了动静。   想象如花的憋闷,阮玉的心情顿时敞亮了许多:“走,咱们去看看那个贱……四爷。”   ——————————   金玦焱住在集水斋。   相比于珍悦轩的秀致,集水斋突现的是一股文雅的书香之气,尤其是院内发出阵阵涛声的青松,更显傲岸与高洁。   书香之气……   想到金玦焱那两道锐利墨黑得如同出鞘宝剑的“贱眉”,还有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抽风爆炸的脾气……嗯,回门期间,夫妻不得同房,这规矩甚好,否则恩爱的戏码在阮洵面前还真演不下去了。   见了她来,院内人齐齐屈膝行礼。   挥退众人,春分就扶着她往正房而去。   岂料刚推开门,霜降就打里面迎出来:“小姐,姑爷已经睡了,还是明天……”   见霜降慌慌张张的样子,思及夏至的心思,春分顿时惊得手脚冰凉。   想不到金玦焱一个混不吝,还挺有桃花运,姑娘身边的丫鬟若是都倒向了他,那还得了?   于是也没等阮玉发话,只一把就推开门扇:“小姐来看姑爷,哪个敢拦?”   霜降虽是一等丫鬟,可是一众人等,却均归春分统领,有时,就是连姑娘都要听从春分的意见,既然如此,她还如何能说半句不成?   春分狠瞪了霜降一眼,目光不无警告,然后扶着阮玉,径往卧房而去。   床头的黄梨小几摆着一只珐琅彩雉鸡牡丹碗,碗底剩了点汤汁,散发着微酸的气味,想来醒酒汤已经灌下了,却不见醒。   人呈“大”字形仰躺在雕花填漆床上,被也不盖,仿佛热得不行,连原本挺括的绣暗纹海棠的墨蓝蜀锦缎袍都被扯开了衣襟,露出白色的中衣。   中衣还欠开道缝隙,于是精壮结实的胸口若隐若现。   这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春分气得不行,就要抓过霜降赏她两巴掌。   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做出这种事,对得起主子吗?   正待春分要行使权力之际,床上的人突然动了。   揉揉脑袋,扯扯衣服,也不知想抓挠什么,然后薄如刀削的唇轻轻开合,吐出两个字:“温香……”   屋里很静,仿佛都可听到烛影摇动的声响。   春分却依旧不可置信,盯着那翕动的唇瓣,一声疑问也不知有没有冲出口……他说什么?   金玦焱则非常配合的满足了她的心愿:“温香,香儿……”   烛光摇曳,似乎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春分战兢兢的扶住阮玉的手臂,干笑:“许是姑爷在想着什么菜……”   可金玦焱偏偏要打击她:“香儿,别生气,我不想娶她,我想娶你……”   更严重的还在后头:“等我休了她,就娶你。你要等我,等我……”   春分以更狠的目光剜向霜降……姑爷一个劲胡话,你怎么还让姑娘进来?   霜降往后退了两步……方才她拦着,就是不想让主子听到,谁承想……   阮玉则微歪了头,探究而了然的打量金玦焱。   原来新婚之夜他闹了那么一出,又处处吹毛求疵的找她毛病,向她挑战,千方百计的激怒她,又声称势必要休了她,原来是,这么个因由啊。   温香……   温香……   好名字,一听就是温柔婉转,香软可人。   只是温……温……好像听谁提过这个姓,是谁呢?   算了,不想了。   金玦焱,想不到你还是个情深意重的主儿。你能这般心有牵挂,看来咱们分道扬镳的日子不远了。   对了,怪不得他一定要休妻。   “休妻”当是因为女方让人忍无可忍吧?如是便能保证他的纯洁光辉高大无辜的形象。可是如是,她的“出夫”似乎是恰恰反其道而行之。金玦焱纵然迫不及待的要跟她拜拜,若是要他背黑锅,他当是死活不肯吧?   可是金四爷,您难道就不能为了您的心头之爱受一点小小的委屈吗?   也不知金家二老是怎么想的,活生生的拆散一对小鸳鸯,还来了个错点鸳鸯,可知给她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而眼下,她要如何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为自己跟如花谋取最大的利益呢? ☆、036小声点!   春分见她一会目露深思,一会点头慨叹,一会又轻笑出声,不由心头发毛……姑娘该不会给气糊涂了吧?   “姑娘,姑娘,你别生气。姑爷许是……”   这种事,越描越黑。   春分索性跺跺脚:“谁没几件荒唐事呢?”   但见阮玉瞟过来,顿觉失言……姑娘此前可是干过私奔这等荒唐事。   姑娘……姑爷……难道这就是旗鼓相当?   春分摇头,甩掉脑中的不切实际,正待继续规劝,阮玉却一转身,声音清脆:“霜降,好生着人伺候着,可别慢待了姑爷。”   霜降急忙屈膝应是。   春分梦幻似的跟出去了。   姑娘这是怎么了?宽恕姑爷了?还是意图等姑爷醒了再算账?亦或是假意不知,待姑爷放松警惕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予重重一击?   春分摸不着头脑,然而见阮玉唇角浮着的一抹说不上是温和还是狰狞的笑……姑娘,真是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了。   ——————————   金府,春来院。   金玦鑫背着手,在地上转来转去,时不时停住脚步,狠瞪向正在临窗大炕上簪花绣朵的姜氏。   姜氏仿佛丝毫不觉,只一边扯着绣线,一边哼唱着乡间小调,她也时不时睇向金玦鑫,但是与金玦鑫相反的,她是眼波脉脉,仿若含情,弄得金玦鑫憋了一肚子火,想发发不出。   “你是怎么了?深更半夜的不睡觉,在地上溜达什么?”   这一句,可是给了金玦鑫理由。   他一步迈到炕边,一指姜氏,指头跟嘴唇一样的哆嗦:“你干的好事,丢脸都丢到外面去了!”   “我怎么了我怎么我怎么了?”姜氏一迭连声,语音清脆又悦耳。   “你,你还有脸了?”金玦鑫被气得不行。   他本就不善言辞,今天在地上转悠就是在酝酿如何将姜氏打倒,可是他嗓门没姜氏高,语速没姜氏快,明明是他有理,可是一开口就被人夺了先声。   他的力气倒是比姜氏大,但是见姜氏梗着脖子,他紧攥的拳头就是没法砸上去。   “我告诉你,今天娘都跟我说了……”   “娘?她是你哪门子的娘?”   “姜氏,你,你别太嚣张!”   “我怎么嚣张了?我是卖了闺女还是送了丫鬟,还是拿公中的钱贴汉子了?”   “你……”   金玦鑫收回手,连忙推开窗户往外看看,又趴到门边,仔细听动静。   回来低声恨道:“你小声点!”   “做贼的都没心虚,我心虚什么?”   “行了行了,”金玦鑫到底败下阵来:“今天爹跟娘都让我好好管教你。你身为长嫂,竟然做出这等没有分寸的事!”   说着说着,气又上来了:“就准你为闺女打算,人家就不能为女儿张罗?昨天还说要为儿女着想,我看儿女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丢脸?我丢什么脸了?我给你戴绿帽子了?”   “你……”金玦鑫又忍不住溜到窗边,瞧了瞧,回头:“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姜氏拈着针搔了搔头皮。   “得了吧,老四两口子刚好点,你就开始瞎折腾。你昨天还不是说要借弟妹的光给娥姐儿找门好亲事,怎么事还没成就要拆台?”   提到儿女,金玦鑫的口才略略好了点。   姜氏一怔,才发现说了半天,金玦鑫把绿帽子的事给扣错了,这都哪跟哪啊?于是大笑起来,笑声响亮。   金玦鑫脸色都变了:“消停点吧,这都什么时辰了?早上闹了那一遭,如今都盯着咱们院呢,你还嫌事不多?”   “我就怕他们不盯着!”姜氏恨恨道。   “行了,反正今天这事你也没吃亏,二弟妹……”想到金玦森糊在李氏脸上那一巴掌,金玦鑫就打了个哆嗦。   他摊开手掌,暗自纳闷,我咋就没那个魄力呢?   “羡慕了?”姜氏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金玦鑫点头,又急忙摇头。   姜氏嗤的一笑:“老二不过是做个架势给咱们看,你以为那一巴掌真能打疼了李氏?告诉你,我若是出手,保准比他扇得更狠更响!”   “你就消停会吧!”金玦鑫瞪了她一眼:“这两天你就在屋里待着,哪也别去了。等四弟他们回来,你再过去陪个不是……”   嘟囔:“原先你们都打量着看四房的笑话,岂料人家没怎么样,你们闹腾起来了,真是……”   他转身欲走,冷不防被姜氏拽住衣角。   见她一个劲给自己使眼色,不由听话的坐在了炕沿。   姜氏往前凑了凑:“本来今天没揍成李氏,让老二截了胡,我心里挺不舒服的,可是当我看见老三……”   她的目光微有闪烁。   “老三又怎么了?他招惹你了?”   姜氏神秘一笑:“他倒没招惹我,他招惹李氏了……”   金玦鑫皱起粗眉。   今天早上,听说门外闹腾起来了,还是姜氏跟李氏,他们兄弟几个就急忙冲出去了。   混乱中,金玦森打了李氏一巴掌,李氏嚎啕大哭,连喊不要活了,金玦淼在一旁劝着……好像也没什么事啊?   再说金家老三是最会做人最为圆滑的,凡事都要求个好,得个利,又如何会乘人之危,做得罪人的事?要知道李氏虽为女流,可是掌握着金府的中馈呢。   姜氏见他不上路,忍不住捶了他一把:“以前我只隐约的觉得他们有事,还以为是自己多心,现如今……”   金玦鑫虽嘴钝,但心里也算清楚,他立即听出了苗头,惊得虎目圆睁:“这事可不能胡说!”   “我胡说?我问你,你能借着拉架的机会摸兄弟媳妇屁股?”   金玦鑫吓得几乎跳起来,却被姜氏死死按住,眼珠子乱转,就是不看姜氏,嘴里嘟嘟囔囔:“许是放错地方呢?”   姜氏哼了一声,也不理他。   金玦鑫脑门子都冒汗了。   这可不比偷个丫鬟上床,或是在外面养个小,那说出去是风流,而这……分明是下作!   老三那么精明,能干这种事?   再说李氏,哪找不着比李氏年轻漂亮的女人?   姜氏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们男人,就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有着腥味,还不赶紧往上上?你瞧李氏走路的样子,腰都快扭断了!”   想到李氏,忍不住冷笑:“你以为不可能吧?大家都觉得不可能,他们不就蒙过去了?再说,俩人能勾搭上,也是各取所需。”   见金玦鑫不解,不由拧了他一把……她怎么就嫁了这么个闷葫芦?   “李氏执掌中馈,银子过手,就跟流水似的。你们虽兄弟几个,可是真正掌管生意的还不是老三?这俩人一个内,一个外,可把个金家糊弄个水泄不通,那银子还不都流进他们的钱袋?咱们还以为金家风光着呢,没准早就叫他们掏空了。你不知,今天我看见二房的娇姐儿……”   眼里冒出妒火:“那衣服料子是蜀锦的。一个小孩子,穿什么蜀锦?再说,这一年四季发下的尺头,我心里都有数,除了太太,就没人得过蜀锦。”   “没准是娘给的……”   “呸,你娘穿胭脂红?”   金玦鑫语塞,半晌方道:“你懂什么,二弟妹娘家是开绸缎庄的……”   “这些年,我就看李氏往娘家贴补了,可没见她娘家往咱们这送东西!”   “你忘记了,上回那事……还不多亏了她娘家?”   “你别跟我提那事?要不是你……”眼见得金玦鑫灰败了脸色,姜氏收起怒气,转了腔调:“还不是你给了他们出头露脸的机会?否则二房能有今天?”   “行了,闲事莫管。我发现你就对别人的事来劲,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得了。”   见金玦鑫就要偃旗息鼓,姜氏急了:“我还不是为你打算?如今二房和三房联手,这家都要被他们搬空了!”   金玦鑫停下脱袜子的手,缓缓转了头,声音冰冷:“你是不是又要说分家的事?”   姜氏就要说“是”,转念一想:“我闺女还没着落呢,分什么家?我怕的是,将来李氏跟老三的事露了,得臭了整个京城,到时别说娥姐儿,金家的儿子闺女都得不着好!”   “那你就把嘴管严点!”金玦鑫这一句可谓盖棺定论。   姜氏窝火。让她看着李氏嚣张,她怎么能忍?可是事若当真张扬出去,谁都得不着好果子。除非分家,不仅受损最小,还能看热闹,可是娥姐儿的亲事……   真是想要吃热山芋,还怕挨火烤。   她看着金玦鑫就跟没事人似的开始洗漱,顿时像泄了气一般靠在炕桌上。心里却不消停,紧锣密鼓的盘算起来。   ——————————   阮玉在相府住了三天。   走时,原先带来的马车都被装满了,还另添了相府的两辆。   阮洵直送到大门外,拉着女儿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又对着金玦焱万嘱咐,千叮咛。   令阮玉郁闷的是,阮洵为什么总说她不懂事,要金玦焱多担待?偏偏金玦焱还恬不知耻的点头应了,正好坐实了她的罪名。   她想快快离开,又舍不得这份难得的亲情。   阮洵直唠叨了半个时辰,到最后什么也说不出了,只攥着金玦焱的手,目光殷切。   半晌才叹口气:“走吧,路上小心。” ☆、037天降奇缘   阮玉心里酸酸的。   上了车,撩开窗帘,但见阮洵正往这边望着。   见她看过来,还挥了挥小胖手:“快放下,小心着凉。”   阮玉就很想哭。   撂下帘子,转过头,恰对上金玦焱的目光。   仅是短暂的碰撞,又各自调开。   启程之际,车子突然发出一阵诡异的声响,好像是谁拿着利器使劲划着车底。   循着望去,只见一对小爪子正攀着车沿,小黑脑袋一冒一冒,努力要爬上来。   糟糕,怎么把如花忘了?   阮玉正要出手相助,一个水粉的小身影已经抱起了如花。   “一个人坐车发空,和丫头婆子们一起又不痛快。四婶,你不会介意我跟你挤吧?”   说话间,金宝娇已经上了车。   将如花放在攒金丝弹花的垫子上,金宝娇拍了拍袖子:“如花听说咱们要走,飞也似的跑出来,生怕留在府里被丞相大人给炖了汤。”   如花哼哼着,恶狠狠的盯住阮玉。   阮玉歉意的笑笑,尽量用表情向它表达她没有借刀杀狗的意思。   金宝娇又转向金玦焱:“听说四叔来时还跟立冬保证会把如花带回来呢,这回算是言而有信了。”   金玦焱一怔,显然是忘了当时的信誓旦旦。不过他本来就没当回事,不是说如果如花“陨落”了,就再给立冬要只狗吗?   阮玉唇角一勾,轻轻的笑了笑。   这笑恰好被金玦焱捕捉到,只觉她笑得有些不同寻常,就好像,就好像……   他正盯着阮玉琢磨,冷不防金宝娇看过来,眼底的神色很是耐人寻味。   难道还以为爷看上了她?   金玦焱立即调转目光,在金宝娇看来,就是掩饰般的捞过如花,然后顺利将如花翻了个个儿。   一见那白嫩嫩光秃秃的小肚皮,所有疑虑都不翼而飞。他开始上下其手,把如花弄得四爪乱蹬:“来,给爷笑一个,笑一个……”   于是阮玉又听到如花的撕心裂肺:“我要出夫!出夫——”   ——————————   到了街口,车马就要往金府而去。   阮玉掀帘瞧了瞧:“既是出来了,我想到铺子看一看。四爷……”   她转了头:“你先……”   她本想说,你先回去吧,怎奈金玦焱逗如花逗得起劲,头不抬眼不睁的来了句:“行,就随你去看看。”   语毕,敲着车厢:“老王,让后面的车先回去,我跟四奶奶去她的铺子瞅瞅。”   阮玉腹诽,我也没邀请你啊?   又见他拿指尖戳如花的嘴,摸如花的几颗小乳牙:“来,笑,笑一个!”   他就会这一句么?这般主动加痛快,莫非被如花收服了?   那边如花怒吼:“我要出夫!出夫——汪汪……”   “瞧,一听要继续逛,如花都高兴了,哈哈……”   阮玉望天,真是天降奇缘啊!   这档,金玦焱斜了眸,貌似无心道:“娇姐儿,出来多日,不想早点回去看看你娘?”   金宝娇立即挽住阮玉的胳膊:“宝娇也想四处逛逛,宝娇不会耽误四叔四婶的……”   阮玉见金玦焱冲她使了个眼色,但是那眼色实在太快太弱,搞得她以为他不过是黑睫一颤,还想着,这家伙定是被侄女的调笑给弄尴尬了。也是,对于一个心有所属忠贞不二爱之而不得的痴情人物这等张冠李戴的误会是多么的令人痛心痛楚痛苦不堪啊。   于是只是冲金宝娇眨眨眼,没看到金玦焱眉心一紧,薄唇微动,欲言又止。   马车转过两个路口,停在一片繁华之地。   两侧店铺林立,游人如织,兴盛皮草铺子就在一座客栈旁。   阮玉下了车,刚要开动,一幕淡紫的东西从天而降,盖住了她的视线。   抓起薄纱仔细打量,竟是帷帽。   她怀疑的回头,却见春分正抿着嘴笑,而旁边的金玦焱则负着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   她有些郁闷的将帽子正了正,在春分的搀扶下迈上台阶。   一进门,一股皮草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阮玉不禁皱了皱鼻子。   伙计上前,殷勤施礼:“不知二位客官需要点什么?”   阮玉对生意一无所知,今天来此也不过是想看看店铺的位置、大小、境况如何,日后再做打算,所以听闻此言,不觉有些愣怔。   然而不待她开口,一个沉稳而有磁性仿若琴弦奏鸣余韵悠长足以吸引所有未婚已婚女青年的声音低低响起:“想看看贵店上了哪些新货色?”   这个声音……   阮玉有些不可置信的睇向金玦焱,但见他长身玉立,一手在前,一手负后,面带微笑,昂首挺胸,却又不失温雅端重,哪还有半点纨绔的影子?   伙计立即眉开眼笑,把他们引至一边的柜台,着里面的人将皮草一样一样的搬出来:“客官请看,这都是近日送来的。瞧这貂皮,多厚实,再看上面的毛针……”   金玦焱淡淡一笑:“老弟欺我是外行么?这貂、狐、兔,只有冬天的皮毛才最厚实。”   伙计一怔,眼珠在来人身上转了转,立即又堆上笑:“客官不是要看新的么,若说要好的,请这边来……王顺,有客人,还不来招呼?”   恰在此时,又有人进门,这个伙计便使人去迎,自己则带着阮玉跟金玦焱进了旁边的门。   殷勤的上了两杯铁观音,目光打阮玉的帷纱上移开,对上金玦焱,笑笑:“客官稍等。”   语毕,转身进了旁边的小门。   屋子不大,摆置简单,很是安静。   阮玉眉心微蹙,隔着帷纱睇向金玦焱,却见他正四处打量,两道剑眉时松时紧。   片刻后,伙计捧着一个硕大的匣子出来了。   将匣子放在桌上,又吹了吹本不存在的灰尘,方小心翼翼,缓缓打开……   是一张完整无缺的白虎皮。   且不论白虎如何稀有,且就这兽中之王的霸悍之气,甫一掀匣,便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扑在眼前。   伙计觑着金玦焱眼角一跳,唇便不觉一弯,有些谦虚但不无骄傲道:“这是小店的镇店之宝,平日都是秘而不宣,若不是遇到贵客……”   其实他完全可以循序渐进,先带人去看那几张油光水滑的狐皮,再去看轻盈保暖的银鼠皮,或者感受一下熊皮的粗犷豪放,但他不喜欢有人一开口就折了他的面子,既是如此,他就还回去,杀杀对方的气焰,稍后再卖什么,也好提价。再说今天这位客官,打眼就知是财大气粗的主儿!   而这张白虎皮的价值,他绝无虚夸,每每遇到不可一世的客人,他只要一亮,人家就蔫了,所以他故技重施。再看金玦焱的目光微有闪动,更是忍不住要得意一番。   “这就是圣宗当年猎下的白虎吧?”   金玦焱的手缓缓落在虎皮上,徐徐抚过。   毛很扎手,亦不乏柔韧,黑白交错间,仿佛可以感受到猛兽血脉的跳动。   “客官好眼力!”伙计立即拱手称赞。   “圣宗聪明绝顶,文韬武略,可谓能力非凡,却偏偏不喜政事,只爱书画游猎。这只白虎,是他在景新十一年所猎。据说纵马驰骋了三天三夜,方将白虎截于南山之下。圣宗一箭贯穿虎眼,终得了这块完整的虎皮……”   指落虎头的假眼上。   那是猫眼石,固执的呈现着原主的凶悍狰狞。   其内光波凝定,却仿佛倒映着那破空的一箭,感受那凌厉的杀气与喷薄的愤怒。   指尖一抖,竟不可遏止的微微颤动起来。   “是啊,圣宗……可惜了!”伙计连连叹惋,又急忙往门口看,凑前嘘声:“客官,感慨归感慨,这个人,可是不能提的……”   俩人像在打哑谜,阮玉听得糊涂,为什么不能提?   她不能问,自是也没人给她解释,只见金玦焱笑了笑:“据说当年那块虎皮圣宗只摸了摸,就赏给了丞相阮洵……”   “可不是?也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三个日夜不眠不休的追赶,难道就是图个乐儿?”伙计也很不解。   金玦焱垂眸,摸了摸黑色的斑纹。   可不就图个乐儿?就像自己,到处收集奇珍异宝,是为了他们的价值吗?还不是图个乐儿?   “可既然赏给了阮丞相,怎么会在这个店中?”金玦焱突然发问。   伙计一怔,紧接着笑了,上下打量他:“我说这位客官,听口音也是京城人氏,难道不知,这兴盛皮草是阮相的产业?”   “既是如此,这虎皮,我要了!”   嗄?   伙计立即傻了眼,紧接着上前赔笑:“这块虎皮可谓价值连城,客官您……”   “你开个价吧!”金玦焱摆出一副土豪架势。   伙计再三打量,有些吃不准他的来头,口里却不放松:“白虎皮,且不说是天下独一份,仅从来历,这价钱就不好估量,而且还有提神醒目、怯风除湿、滋阴养血,益精添髓等功效。据说……”   他顿了顿:“还能辟邪……”   立在一旁的春分都要笑了。   “嗯,”金玦焱点了点头:“不管它还能不能降妖除魔,你开个价吧!” ☆、038为她着想   伙计语塞。   他只是想拿出来吓唬吓唬来人,顺便借丞相的名头宰人,也没打算卖啊。他都说了,这是镇店之宝,若当真卖了,掌柜的还不剥了他的皮?   “客官,若说这店里别的皮草,您想要多少,只要出得起银子,立即就能拿走。只是这个……”他眨眨眼:“小人还得跟掌柜的商议商议。”   金玦焱便看向阮玉。   阮玉本被他的一番作为弄得发懵,搞不清他是真买还是假买,这会见他望过来,心里突的一亮。   她来到这里,除了想看看铺子,岂非也有立个威的打算?否则她整日宅在内院,手下的掌柜在外面胡作非为,比如这个伙计,多少有些仗势欺人张牙舞爪,便可见他的掌柜是如何的巧言令色,到时报个差不多的账目把她蒙混过去,她也无可奈何,所以不如趁此机会……   她不由怀疑的睇向金玦焱……他在帮我?他想帮我?可是,为什么?   金玦焱的手依旧在抚弄虎头上的“王”字斑纹。   他当然是在帮她。   不,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随着阮玉回门,他本是满心的不自在,可就在他看到阮洵含着泪光抖着嘴唇呼唤阮玉名字的时候,他的心忽然被什么击中了。   这个老家伙,吃里扒外,左右逢源,精得跟抹了油的黄鼠狼似的,却也有一颗爱女之心。阮洵将女儿托付给他,托付给金家,在外人看来,阮玉是下嫁了,而金家沾了光,可是他呢?有没有人考虑过他的感受?   他不仅讨厌滑不留手的阮洵,讨厌水性杨花的阮玉,讨厌拿自己的终身做了交易的婚事,让他成为京城的笑话,更痛恨因为这桩婚事,他要与心上人天各一方。这种思念的痛,这种想见又不敢见的纠结,每时每刻都在折磨他。   所以他要休妻。   他必须休妻!   他要证明自己的立场,证明自己的信念,证明自己的尊严!   可是看到阮洵见到女儿时的喜悦……   他还是要休了她的,只是在休她之前,他希望她能有个倚靠。   阮洵毕竟不能陪她一辈子,而被休弃的女人,日子是很难过的。虽然他知道她陪嫁很多,但如果不善经营,会被刁钻的下人欺负死,到最后一无所有也不是不可能。所以,他愿意助她一臂之力,若她有了多多的银子,应该不难再找个人家吧……   阮玉收回目光,转向那个伙计:“既是如此,就把掌柜的请出来吧。”   伙计还等着他们知难而退呢,却不想迎难而上了。   他挠挠头皮,正要开口,却见戴帷纱的女人打袖中取出个物件递给他。   是一块玉佩,浮雕着莫名其妙的图案,但入手温润,一看就价值不菲。   “把这个给你家掌柜,他就知道了。”   伙计无法,只得接了,上楼梯。   不一会,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又猛的一阵杂乱,好像有什么东西滚了下来。   有人低骂,然后又是一阵急促。   紧接着,门一开……      “小人穆连厚见过大小姐。”   来人一袭秋香色的直裰,外罩绣团福纹石青色褂子,中等身材,圆脸粗眉,进门就是一揖,头顶的帽子差点掉下来。   伙计一愣……大小姐?   眼角一瞥,顿见摊在桌上的白虎皮,穆连厚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一把揪住伙计的耳朵:“跟你说多少次了,你怎么又把它给拿出来了?”   伙计这会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任掐任拧,毫无怨言。   看来这种狗仗人势的事还没少干呢,也不知是这个伙计的个人行为还是有人在背后撑腰,亦不知穆掌柜此刻流露的是真情还是假意。   阮玉看了会戏,方慢悠悠道:“穆掌柜这是做什么?我只说要买这张虎皮,您开个价就成。而这位伙计非常有‘眼力’,一眼便看出我们就需要这等非凡之物……”   垂眸,摸了摸虎皮,赞:“真是张不错的皮子!”   穆连厚脑门子冒汗。   买?在自家的店里还说“买”?大小姐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日,她只说会随时出来转转,他还当她是玩笑。一个闺阁女子,丞相千金,哪能随便抛头露面。却不想真出来了,伙计还不识眉眼高低拿腔作势,他会不会成为她第一只要宰的“鸡”?   穆连厚连连作揖:“大小姐说笑了。大小姐若是喜欢,只管拿去,谈什么银子?”   “哦,原来是这样啊。”阮玉点头,也不知是真懂还是假懂:“春分,那就包起来吧。”   “哪能劳这位姐姐动手?”穆连厚连忙将匣子抢过,塞给伙计,虎起脸:“还不给大小姐包起来?”   伙计抱着匣子一溜烟的出去了。   穆连厚连忙给阮玉换茶,又向金玦焱行礼:“这位是姑爷?失敬,失敬……”   外面的伙计不知道里屋发生了什么,只见穆掌柜送人出来时,一向挺得有些后仰的腰史无前例的向前弓着,好像煮熟的虾米,脸更是蟹壳色。   出得外面,金宝娇抱着一张白狐皮蹦过来,小脸蹭着柔软的皮毛,笑得喜气洋洋:“四婶,这张皮子好暖和,好漂亮。冬天就要到了,宝娇能不能用它做个手笼?”   金玦焱本来认为替阮玉完成了件大事而暗自轻松,却突然听了这一句,当即脸色一变。   此前他就不同意带金宝娇出来,更不愿意她跟着去“巡视”阮玉的陪嫁。他知道李氏的心思,更知道这孩子跟李氏是一样的见利就上,怎奈阮玉不明白他的暗示,或者是没看穿李氏的用意,更或者是只拿金宝娇当孩子看?   但是她错了,金宝娇绝不是普通的孩子!   果真,待阮玉点了头,金宝娇又抽出几张灰鼠皮:“这个,给婵姐儿做条领围。”   然后又不好意思的低了头:“我是姐姐,总不好自己开心,而让妹妹挨冻。”   挨什么冻?你还想打亲情牌?   金玦焱眉毛都竖起来了。   却不想阮玉应了。   这个女人手面真大!   他不禁想,哪怕她收服了所有的庄头、掌柜,银子也得从她的指缝里哗哗的溜出去。   而金宝娇完全不懂什么是见好就收。   她又拿出张紫貂:“这个最衬妍姐儿的脸色。”   一个刚出生的女娃娃要什么脸色?   可是未等金玦焱发火,金宝娇已经蹦到柜台前,踮着脚向上张望:“娘的狐皮披风也该换了。还有爹,爹总出门,需要一件水貂皮的皮袄……”   头顶忽然罩上一大团乌云。   金宝娇眼皮儿一翻:“四叔……”   “你觉不觉得应该把荣宝院塞熊肚子里去?嗯?”   声音有些阴沉,而这般仰视过去,四叔的神色有些狰狞。   金宝娇急忙从柜台边溜走,藏到阮玉身后。   阮玉让人将金宝娇看中的皮子都包起来,放在车上。   穆连厚颠颠的将人送到门外,又笑意殷殷直望到马车不见了踪影,方敛了神色,怒吼一声:“穆亦,给我滚出来!”   ——————————   “四婶,现在我们是不是要去你的首饰铺了?”   阮玉方要回答,对面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的金玦焱就开了口:“你四婶累了,现在回府……”   什么时候替我做起决定来了?   阮玉狐疑的盯了眼金玦焱,但见他眉心紧锁,一脸的不友好,顿时火就上来了:“老王,去吉顺街的想容首饰铺。”   金玦焱剑眉跳了跳,就要睁眼,然而抿紧了唇……不知好歹的女人,你若想败家,就败个够,没人管你!   一把捞过如花,恶狠狠:“给爷笑一个!”   “呜……汪汪,我要出夫!”   ——————————   想容首饰铺分两部分,一部分卖首饰,靠南墙,一部分卖胭脂水粉,靠北墙。而首饰也多来自金家的“金玉满堂”,可见两家往来密切。   金宝娇见惯了首饰,倒不怎么感兴趣,只围着胭脂水粉打转。   七岁的小女孩,也知道爱美了。   见她一会问这罐面霜多少钱,一会问那盒唇红怎么用,金玦焱总忍不住要上前打断她。怎奈阮玉正跟想容的掌柜“聊”着,他怕出了纰漏,便守在一旁,然后拿眼死死的盯金宝娇。   可是金宝娇就不跟他会上一眼,兀自看得欢喜,又突然惊叫一声:“四婶,这个化妆盒好漂亮,宝娇从未见过呢。”   想容的掌柜宋三娘走过去。   因为金宝娇是大小姐带过来的人,她便显得分外热情:“这个啊,是舶来品,京城没有卖的,就咱们店有。”   金宝娇立即无比天真无比纯良的望向阮玉:“四婶,宝娇出来三天了,娘不知惦记成什么样子,若是宝娇能带个礼物给娘,娘一定会开心的。刚刚在兴盛,宝娇本想给娘做个狐皮披风,可是四叔……”   捏着衣角,低着头,眼睛打斜里觑着金玦焱,小嘴抿着,一副委屈模样。 ☆、039满载而归   时至此刻,阮玉有点明白金玦焱的“好心”了,只是孩子既然开了口,又一片孝心,整个店里,除了自己,谁能还做这个主?   于是笑了笑:“那便拿着吧。”   金宝娇欢呼一声,又扑到柜台前:“四婶,你看这盒茉莉花胭脂……”   “阮玉……”   除了那几个有名头的“妇”,金玦焱还是头回呼唤阮玉的名字,阮玉不禁一怔,睇向他。   他似乎也觉不妥,但此刻,他黑着脸,实在无法顾及其他。   “天也不早了,前面的车已经回府了,想来爹和娘正惦着,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他是在避免自己损失更大吗?   阮玉领情,笑:“好,这就回吧。”   金宝娇嘟嘟囔囔赖着不走,但禁不住金玦焱拿眼死盯着她,只得瘪着嘴跟上,又小声抱怨:“四叔真小气!”   差点将金玦焱气个倒仰。   搀扶阮玉的春分自打那夜听到金玦焱呼唤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就阴沉沉的脸色渐有放晴。   她觉得,姑爷也并非不顾念着姑娘,姑娘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若是俩人能多点时间相处,或许……   于是再上车时,就鼓动金宝娇跟自己坐一辆。   怎奈金宝娇已经“离不开四婶了”,气得春分暗骂这小丫头跟她娘是一样的见不得人好的货色。   金宝娇跟阮玉同车是有自己的算计的,所以,她到底还是央着阮玉带她去了织云成衣坊,将白狐皮为自己做了个手笼。   车上,金玦焱曾大为光火:“不过是个手笼,自己缝两针就是了,一个小姑娘家,摆什么气派?”   但是他抗议无效,金宝娇还为自己的妹妹金宝婵预定了银鼠皮领围,更获得了金家二房在织云成衣坊免费做衣物的权力。   面对小小的金宝娇,阮玉自愧不如。   这才是做生意的料子啊,脸皮原来不是靠后天的努力就能修炼的。   但是金宝娇再如何争取,因为金玦焱的忍无可忍,到底没有去成阮玉的其余铺子。   终于要回府了。   金宝娇腻着阮玉,说有机会要跟四婶去庄子玩玩。   金玦焱额角的青筋都要蹦出来了,然而就在这时,金宝娇突然扑到窗前,指着一家两层高的酒楼:“‘仅此一家’。四婶,这不是你的酒楼吗?宝娇听说里面的片皮乳猪、焦香银鳝桶、酪酥拌雏子鸽做得最地道了。爹爱喝酒,正好拿了胭脂鸭信给他……”   自始至终,阮玉从未听金宝娇提一个“买”字,暗叹这孩子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金玦焱却自从听到金宝娇准确无误的指出“仅此一家”是阮玉的产业并如数家珍的报出了菜名……都是“仅此一家”的招牌菜,尤其是胭脂鸭信,价钱贵得吓人,他睇向金宝娇的目光便不由变得深思。   看来李氏非要金宝娇跟着阮玉回相府,未必仅仅为的是女儿的亲事。   只是阮玉,她自小就被阮洵捧在手心,府中又只她一个女儿,什么都是她的,从不用争,从不用抢,又岂会知道大家族里的奥妙?   李氏平日怎么折腾他不管,可她是金家的人,而金家,竟是贪图媳妇的嫁妆,传出去岂非让人笑死?   而若阮玉当真没了嫁妆,他还如何将她扫地出门?就算除了她这个麻烦,她一无所有,他岂非担了个不仁不义之名?   可是此刻,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笑着应了金宝娇,又唤春分去酒楼“拿”酒菜,搁在膝上的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要如何提醒她?   他要提醒她吗?   她会相信他的提醒吗?   就算提醒了,有用吗?   她又要如何体谅他的一番“苦心”?   如今想来,最好的办法竟然就是趁李氏的手还未伸长时把她休掉。   这般一想,他的休妻倒不失为保护她并为她谋得生路的无限正义之举了。   很好,他一定会将这一高尚情操贯穿到底!   ——————————   一行人终于满载而归了。   只不过下车时又出了点麻烦。   金宝娇说就差没给自己的爹带礼物了,要从相府的回礼中挑一件。   金玦焱彻底爆发了。   他叉着腰,身子前倾,如乌云盖顶般压在金宝娇上方。阴着嗓子,瓮声瓮气:“娇姐儿,要不要我叫祖父过来帮你挑一挑?”   金宝娇吓得赶紧跟阮玉告辞,带着丫鬟一溜烟的回了荣宝院。   终于安静了。   金玦焱出了口气,也不肯坐车,慢悠悠的往里走。   “四爷……”春分从车上跳下来,手里捧着只巨大的盒子:“奶奶给您的。”   这只盒子金玦焱认识,就是装那张白虎皮的盒子。   他立即瞪大眼睛,点着自己的鼻子,又望向马车。   车窗处,阮玉半撩了松花色方格棉布窗帘,对他淡淡一笑:“谢四爷今日相助。”   “不用,是我应该的……”   金玦焱本想谦虚一番,怎料话一出口,却承认了自己在帮她。   他想帮她?   怎么可能?   而且,她不会因此以为他对她有意吧?   立即打了个哆嗦。   “呵,平日我也总帮朋友的忙,习惯了,习惯了……”   阮玉再一笑:“那四爷便收下吧,阮玉也不习惯欠人的情。”   欠情?   金玦焱有点迷糊,若当真觉得欠了我的情,还不如将你屋里跟嫁妆里的宝贝都拿出来给我瞧一瞧。   可是这话他没敢开口。   他觉得这女人聪明得紧,且不说每次都把他整得哑口无言,单见他跟兴盛皮草行的伙计过了几招,她就知道如何跟想容首饰铺的掌柜斗法了,所以,他千万不能让她拿捏住自己的软肋,否则就更不好对付了。   “那倒也不必,今儿你给娇姐儿的……”金玦焱皱皱眉:“就权当两清了吧。”   春分神色一紧,俩人是谈上生意了?金玦焱如此不识趣,这虎皮当真不该给他!   然而阮玉根本没有收回的打算:“货卖识家。四爷还是收下吧……”   随后撂了帘子,马车便缓缓向府内驶动了。   金玦焱怔在当地,捧着个巨大的盒子,遥望马车远去的方向,看起来分外傻气。   ——————————   将一对五百年的雪参送给金成举,将两盒上品的血燕燕窝孝敬给卢氏。   金玦鑫是一条犀牛角的腰带,姜氏是一对指头大的南珠。   姜氏举着南珠,对着光看,夸张的赞不绝口。   金玦森是两坛六十年的般若酒,李氏是一柄紫玉如意。   金玦淼是一只镶紫檀木的玉石算盘,很是别致,拨起来叮铃作响,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架势,惹得孩子们疯抢。   秦道韫是一套蝶舞豆青釉粉彩茶具。   但见那纤细仿佛透明的指尖缓缓滑过瓷面,唇角噙一丝浅笑,阮玉知道,这礼送对了。   孩子们就好打发了。   男孩们一律是一品阁出产的文房四宝一套,金宝钧尚在襁褓用不着,就由宋姨娘帮忙管着。   女孩们多是胭脂水粉。   阮玉特别挑了盒玫瑰胭脂给金宝娥,她羞涩的接了。   其实这么多孩子,阮玉当真喜欢这个貌不出众却温顺少言的少女。   一番赏下去,大家都挺乐呵,就连十一个月都得了价值不菲的料子,各房的姨娘们谦让着,也拿了自己喜欢的尺头比量去了。   阮玉很满意。   其实她不善交际,能把这么多人都打发得称心如意已经令她很有成就感了。   却不料,春分一直在拐她的手肘。   难道还落下了哪个?   不能吧,大老爷金成事是一对羊脂玉的按摩球,在手里转悠不是挺好吗?   孙氏是一匹蜀锦,不也矜持的收下了吗?   三老爷金成业是一只翡翠扳指,正套在手上炫耀呢。   刘氏……阮玉觉得这老太太最难伺候,就送了一串蜜蜡佛珠。   就算想念叨她,佛祖也不能答应!   她正盯着刘氏研究神色,冷不防春分又碰了碰她,示意她往十一个月那看去。   她一一打量,果真,有一个月似乎不大开心,但是金成举的月实在太多了,目前乱糟糟的研究如何裁制新衣,如何配色,实在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是八月姨娘。”春分提醒她:“奶奶把玦琳姑娘的礼忘了。”   玦琳?金玦琳?   阮玉想起来了。   可是这能怪她吗?她过门这么多天,一直没有见过这位金府玦字辈唯一的千金。据说是在生什么病,所以没有出来走动。   但是宁可落一村,不能落一人。   阮玉急忙坐直身子,刻意提高嗓门:“春分,稍后把我为六妹妹准备的人参送去,为六姑娘补补身子。”   八月的脸便放晴了,还冲阮玉福了福:“劳四奶奶惦记。”   卢氏倒皱了皱眉:“老四媳妇就不要破费了。家业虽大,可也不能这么浪费。”   阮玉不知她是在替自己省钱还是要指责她大手大脚,只连忙从位子上站起:“儿媳知道了。”   卢氏点头,神色却丝毫不见放松。目光一扫,房间慢慢静下来。 ☆、040无心之失   “玦琳的病是多久了?她四哥成亲也不见她露面,如今还在怡然院窝着,不说去看看她新过门的四嫂,难道要让老四媳妇去看她么?”   八月姨娘立即出列,跪在堂中:“玦琳确实病得严重,前几日还说要去探望四奶奶,结果出门就晕倒了……”   “有病治病,有药吃药。这么多年就病病歪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庶女……”   “奴婢不敢,太太最是仁慈,玦琳一直感念太太恩德,念着太太呢……”   “好了……”金成举不耐烦的挥挥手:“玦琳身子骨是弱,大家也不是不知道,老四媳妇是不会怪她的。是吧,老四媳妇?”   阮玉连忙屈膝应了。   “既然是要人参,正好,老四媳妇孝敬我的……五百年的雪参,可不多见呐,拿去一支,给玦琳补补身子。太太说得对,别再让老四媳妇破费。你瞧瞧……”   环视众人的喜色,摇头叹息却不无满意。   八月姨娘谢了,方要去接,但顾及卢氏的脸色,又低了头。   卢氏的脸色更难看了。   怎么就破费了?老四媳妇若是要送,断再送不出五百年的雪参,你倒好。当我不知,你这是借花献佛,就是偏心?   气一上来,语气就生硬:“老爷给你的就接着,弄出一副小家子气,给谁看?”   八月姨娘方叩了头,伸手接了。   再起身时,拿帕子拭着眼角,站到后面去了。   金成举的目光追随她片刻,又收回来。   卢氏搁在扶手上的手已然捏紧了帕子……今晚,老爷定是要去怡然院“探望”了。   这狐媚子,总使这招勾引老爷!   金玦琳从小就病病歪歪,因是出生时受了惊吓,老爷有愧,所以没少操心,每次去都在她那留宿。   每次都喝得醉醺醺,夜里要叫好几次水。   卢氏气恨,八月难道还想生出个病秧子来?   金玦琳出生前,八月也不过是个姿色平庸与众人平分秋色之辈,可是自打有了金玦琳,十五年的时间里,她俨然成了这些姨娘里最受宠的人物。大家还以为是因为出了这一辈唯一的姑娘,卢氏倒是觉得,姑娘的身子总不见好,没准就是八月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想要借此勾着老爷吧。   卢氏有气,便忍不住要发泄:“既然玦琳的身子总是不好,八成是你不够精心,不如让她搬到我身边来,我使人给她好好调养调养……”   话音未落,身后咕咚一声。   是八月姨娘跪倒在地。   金成举长叹:“唉,你自己的身子都需人操心,还想操心别人……”   其实内里的意思是,你就别没事找事了。   然而这般说出来,就好像替卢氏考虑一样,顺便解了八月姨娘的难。   不愧是老江湖!   阮玉对金成举充满钦佩。   刘氏撇撇嘴,冲孙氏使眼色。   卢氏自然看到了,又窝了一肚子火。   儿子媳妇回门的时候俩老太太不拔一毛,这会拿东西倒都冒出来了,是不是恨不能把待在老家的懒虫都叫过来捞一份?   再瞪阮玉……都是你,偏要提那个病秧子!   孙氏则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只微闭着眼,不动如山。   刘氏见无人响应,便“哼”了一声,亦端坐了身子,板起脸,拿指拨拉腕上新得的蜜蜡佛珠。   ——————————   这一日,阮玉终于切身体验到了一回什么叫做“阖家团圆”。   放眼望去,鱼跃轩里满满的都是人。   男两大桌,女两大桌,小孩两大桌,还不算依旧在吃奶的金宝钧跟金宝妍。俩人由奶娘带着,守在一旁看大家吃。   这还都是主子级别的,姨娘们……金成举的十一个月,玦字辈的七个姨娘亦统统留下。不过她们只能站着,服侍着自己房里的太太或奶奶用饭。   因为都是自家人,也便没竖屏风。   竖了也没用。   金家是商户,不大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何况这是自新妇过门一来的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团圆饭,吃得叫一个热闹。   一时之间,满屋子的推杯换盏并着莺声燕语,饭菜味道掺着脂粉香气,还有两个奶娃娃,时不时的进一口软粥,吧嗒吧嗒嘴,不是味,然后朝这边伸手……“啊”,不给就扭身子,哭,然后大家就笑,就有人去哄,气氛异常活跃。   阮玉体会到了大家族的力量,暗自庆幸金家非书香门第或官宦世家,否则一日三餐都这般团圆她可受不了。   再打眼一望……孙氏和刘氏都各分得两个月,卢氏则被剩下的月簇拥着,每人都在给她布菜,面前的碗堆得像小山似的,可她兀自阴着脸。而八月姨娘离她最近,正夹了一筷子鱼脍,笑得讨好又谦卑的放进她碗中。   卢氏看都没看,甩了句:“今天的鱼差火候!”   八月姨娘的脸便是一僵。   阮玉不知该不该感谢自己突然又灵验了的超能力,便听卢氏又慢悠悠的来了句:“晚上老爷还要去你那,你就别忙了,下去吃了,早点歇着吧……”   刹那间,另十个月的目光皆齐刷刷的杀向八月姨娘。   姜还是老的辣啊。一句话,看似关心八月姨娘,实则在勾起其余月的妒火。   果真,卢氏终于露出微微笑意,而八月姨娘惨白着脸,放下包了帕子的银箸,屈了屈膝,无声退后。   方转了身,背上便被插上无数女人的“利箭”,成了只刺猬。   阮玉再次感叹,阴盛阳衰的地方就是不太平啊。   不觉望向金成举一桌……金成举好像根本没看到八月姨娘的委屈,也不管儿子们的放肆,只跟两个兄弟说话,不时神色凝重,点一点头。   再转了眸,睇向玦字辈一桌。   金玦鑫在闷头喝酒,喝的是她送金玦森的般若酒。   金玦森倒很大方,豪迈的给三个兄弟满上,身后的两个姨娘一人一只柔荑,尽捡了他最爱的下酒菜布于盘中。   “瞧瞧二哥身边的人,再瞧瞧你们……”   金玦淼拈着碧绿玉竹杯,斜飞了一记眼风。   身后的三个姨娘立即上前,筷子齐飞,直惹得金玦森大笑:“三弟,仅凭这多出的一只手,二哥我便要羡慕你了!”   阮玉便不由得瞥向秦道韫,但见她神色淡淡,置若罔闻的细嚼慢咽,举止行动皆是不同寻常的端正。   她的身后也立着一位姨娘,帮着她就近捡几样可心的菜。   听李氏小声介绍,其实兰若院还有两个姨娘没有出来,因是诊出了身孕,要静养。而这位姨娘,因为昨儿个惹金玦淼不高兴了,所以就没带她在身边。   阮玉留意到她虽行动规矩,然而目光时不时的瞟向那团热闹,眼底是压也压不住的嫉恨。   她也注意到了,金玦淼的这些妾室不论姿色高低,却都是个顶个的风情万种,能言善道,相比于规行矩步的秦道韫……这或许就是一种对缺憾的弥补吧。   李氏吃了一口妾室夹过来的烧茨菇,拿绣凌霄花的帕子擦了擦唇角,柔声道:“都伺候半天了,也歇着吧。”   妾室诚惶诚恐,不敢稍退。   李氏便叹气,做出不耐烦的表情:“你拿我当什么人了?我是真心疼你,做出这副样子,倒似我平日有多苛刻似的……”   妾室连说“不敢”,李氏便再三劝说,妾室终于战战兢兢的退下了。   身后换了贴身的丫鬟柳红,李氏换了筷子,夹了一些葱泼兔肉,放到阮玉碗中:“你别怪她,没见过什么世面……”   附到阮玉耳边,压低声音:“是上次二爷收账时人家送的,乡下丫头……”   这句话不偏不倚,恰好被姜氏听到,于是筷子就拍在了桌上。   “啪”!   李氏立即惊醒,回了头:“哎呀大嫂,我可不是在说你……”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倒欲盖弥彰。   当然,李氏要的就是“欲盖弥彰”。   姜氏的脸色都变了,就要发作。李氏也不知是怕了还是怎么的,连忙拍拍阮玉的手臂:“依我说啊,咱们妯娌里,最有福气的就是大嫂了……”   此语转换太快,而且阮玉正浑身绷紧的关注可能发生的战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何以见得?”   李氏便往玦字辈那桌努努嘴:“你瞧……”   阮玉抬眼一望,顿时明了……金玦森和金玦淼的身后花红柳绿,唯金玦鑫老哥一个。先前看去时,还有个容色中庸的丫鬟,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撵走了。   李氏摇头,再叹:“这男人啊,都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越是有本事的,望得越远,望得越多……”   阮玉觉得她的目光在金玦淼身上额外多停留了片刻:“所以,是嫁个有本事的男人,与一大屋子女人争宠,还是跟个一无是处的,只守着你一人快活的窝囊废呢?”   此语看似羡慕姜氏一人专宠,可是这个“一无是处”……当然,姜氏大约听不懂,但是“窝囊废”……   姜氏不由再挑了挑眉毛。 ☆、041主动出击   “所以,弟妹你现在也是有福的。”大约是因为饮了酒,李氏这句比平日多掺了两分真意:“你们刚成亲,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趁机早点生个儿子。我告诉你啊,咱们女人,只要有了儿子,就万事不愁了……”   语气无限感慨,听得姜氏神色稍缓,渐渐露出几分得色。   “至于将来……”李氏嗤的一笑,示意阮玉看向金玦焱身后。   璧儿一袭葱绿色的褂子,青翠得就像春天的柳芽。   阮玉不禁想象璧儿梳了妇人的发式,如同那几个姨娘一般陪在金玦焱身后。   或者不止璧儿,还有其他的什么“儿”,只是,她或许看不到那天了吧。   相比于金玦鑫的沉闷,金玦森的唠叨,金玦淼的潇洒,金玦焱显得有些郁郁寡欢。   阮玉发现,有人酒后爱哭,有人酒后爱笑,有人酒后爱说,有人酒后爱闹,而金玦焱,似乎越喝越沉默,是想起了那位温香姑娘吗?   她在心底勾勒那个女子的轮廓,却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不由又想,若是娶了心爱之人,他亦会这般左拥右抱吗?   李氏却为自己斟了杯酒,拈着小酒盅,口里说着金玦焱,眼睛却望着金玦淼:“弟妹,你可要早早‘打算’啊……”   ——————————   入夜,烈焰居的书房一灯如豆。   饮过醒酒汤的金玦焱并没有去歇息,而是坐在紫檀木桌前,对着摊在桌上的白虎皮发呆,偶尔一动,只是轻轻掸去落在毛尖上的疑似灰尘。   璧儿擎着九瓣镏金的莲花烛台走进来:“爷,仔细伤了眼睛。”   说着,将烛台放在桌上。   可也不知为何,烛台忽的一倾,上面的蜡烛就要倒下……   “哎呀……”   金玦焱忙跳起来,顺手扯过虎皮,又左看右看,确认无一丝损伤方瞪起眼睛:“怎不小心着点?这东西贵着呢!”   璧儿当然知道此物贵重。   四奶奶送的东西,能不贵重吗?百顺回来就口不停歇的说书,简直把这个谢礼说成了定情信物,最后俩人还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她心里分外憋闷。   那日,四奶奶方一回门,太太就把她叫去说事,待听说四爷果真直到现在还没有将她收房,直骂她没用。   这也不能怪她啊,四爷不主动,难道还要她学着红杏那样爬三爷的床?再说如今有了四奶奶,她的机会……   可是太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话里话外都在说四爷跟四奶奶感情不合,若是这么闹下去,子嗣就耽误了,而且听太太的意思,似是对四奶奶也不甚满意。   太太还提醒她,如今四爷身边也没有旁人,是她的好机会,而四奶奶带来的四个大丫头,除了春分定了人家,其余都是中上姿色,最宜生养的模样,尤其是夏至,更为出挑。这些人又是相府调教出来的,将来定是要给四爷当通房的,而且有了四奶奶做靠山,不难抬姨娘。就算不是她们,清风小筑里的哪个丫头不是水灵可人的?难道要等她们都得了手,她再分一杯羹?   “男人呢,是最看重自己的第一个女人的。”太太如是说。   璧儿知道,太太定是想起了以前那位夫人。   也是,直到现在,老爷还对前夫人念念不忘,逢上前夫人的祭日,还要哭上一场。   所以太太说,她应该做四爷的第一个女人。   “到时你生了儿子,虽是庶出,也是长子,老四跟我,还有老爷,都不会亏待你的。”   太太每次都这样说,以前,她也心动,但是胆子小,可是太太这回又加了句:“若是四奶奶跟她那些丫头们生了,还怎么轮得到你?在这个家里,也就我护着你,她们的后台可是四奶奶。你瞧我这把老骨头,是能扛过四奶奶还是哪个?到时你没名没分,难道打算配个胡打乱凿的小子?”   她怕了。   在金府里,她虽为奴婢,但是主子良善,这屋里又只自己一个丫头,大家都让着她,吃穿用度比不得姑娘们,但是同等的丫头里,她数头一个,若当真被随随便便的配了人,如何过得这舒坦日子?   再说,她也舍不得。   是的,她舍不得四爷。   她喜欢他,打很早很早以前就喜欢了,就因为喜欢,她不敢轻举妄动,她怕四爷说她轻浮,四爷可是骂过四奶奶是“荡妇”的。   可是太太说了:“你们不同,你跟老四是青梅竹马的情意,岂是她人比得?”   所以这回,她当真动心了,决心了,狠心了。   她就盼着四爷回来,将太太教她的温习了一遍又一遍。   于是这夜,她趁大伙都休息了,四爷一个人在书房,就换了衣裳,重梳了发髻,故意留下几缕散发在雪白细嫩的颈旁,再搭在轻纱半透的肩上,擎了这个能把她显得如其上莲花一样娟秀温婉,又将她露出的小臂映得如玉一样光润的镏金灯台,悄悄的走进来。   可她还是太紧张了,结果差点把蜡烛碰倒,伤了那块虎皮。   虎皮倒是没事,可是这个意外已经惹得四爷发怒,为这个美好精心的开始灼上了一点小小的烫伤。   她将小嘴撅起个诱人的弧度,小声嘟囔:“四奶奶的东西,四爷当然看重了。”   虽是抱怨,然而心里一旦有了目标,有了奢望,便不由自主的带上了醋意。   只可惜金玦焱余惊未消,根本就没有留意她的一片芳心,见虎皮完好,本想铺在桌上,但又怕出什么岔子,于是赶紧收好:“你不知道,这东西太贵重,我是要还回去的!”   还回去?岂不是说……   璧儿的小嘴立即弯成了月牙。   她屈膝一礼,声音脆脆:“爷,奴婢伺候您梳洗吧……”   金玦焱还惦着还虎皮的事,有些犯难:“之前便强塞给我,若是还,八成又要费一番口舌。”   璧儿见他依旧心心念念那块虎皮,又不高兴了,上前一步:“爷,璧儿帮您把它收起来吧……”   岂料金玦焱随手一抽,而璧儿的手已经搭在了虎皮上,这般一拽,璧儿惊叫一声,直接栽进了金玦焱的怀里。   成功了!   璧儿的心轰隆轰隆的响。   红杏说,男人只要沾着女人的身子就酥了,尤其是喝过酒的男人,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于是璧儿等着一双强有力的臂膀将她抱紧。   四爷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淡淡的龙楼香裹着酒香,闻着都要醉了。   她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呼吸急促。   果真,金玦焱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她当即身子一颤,险些溜到地上。   然后……   “你瞧瞧,为了漂亮,把自己冻病了吧?真是……”   金玦焱扶正她,顺手把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宝蓝暗花圆领长衫披到她身上:“天越来越冷了,别不顾着身子,多穿点,咱们璧儿生得这般标致,穿什么都一样好看!”   原来他不是没有看到她穿的粉嫩嫩的轻衫,不是不知道她很好看,也不是不关心她,只是……   “噫……”金玦焱忽然转过头,黑眸晶亮。   璧儿心一跳,方才的失落顿时不翼而飞,倒是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金玦焱上下打量她,笑意愈发放大,直惹得她的心仿佛飞进了一只蝴蝶,扑棱扑棱的抖下一层又一层的细粉。   “璧儿……该不是有心上人了吧?”   璧儿眼波一闪,几乎要掉下泪,可是,似乎有什么不对,是哪里不对呢?   “说,璧儿看上了谁?那小子什么模样?有钱吗?体贴吗?唔,家里几口人?是种地还是经商?是咱们府里的还是外面的?呀,你可别上当!不过没关系,若是被我知道那小子是个骗子,四爷我就带着千依跟百顺揍他个半死!若他当真是好样的,嘿嘿……”   烛光下,他的笑容明朗又温润,看得璧儿眼角都酸了:“我就亲自给你办嫁妆,让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你说吧,你喜欢什么?要不……”   目光一扫,落在桌上的九瓣镏金的莲花烛台,脸色霎时就变了:“你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我不是说,这是古物,贵得很……”   话一出口,顿觉与方才的关心不符,不觉有些讪讪:“我是说……”   然而璧儿只是屈了屈膝,垂眸道:“我去给四爷准备热水。”   金玦焱望着她的背影,一时懊恼,又不禁为自己开脱:“我也没说什么啊……”   盯着烛焰,继续收卷虎皮,却忽然动作一滞,转头冲净房喊道:“璧儿,我的柜子里还有多少银子?”   ——————————   卧房内,阮玉倚在床头就着灯光看书。   她自认不是个爱学习的人,但是处在一个新环境,她不得不尽快的熟悉这个时空的一切。就像今天,金玦焱提到的那个圣宗,她听得新奇,险些开口询问。   但是她知道,只要一开口,就坏事了。   所以为了不使自己看起来像个傻子,她只能竭尽全力的恶补。   可她手里拿的是什么?   《论语》。   屋里屋外搜罗一圈竟只有这一本书。   难道金家人都不读书的吗?   还是他们觉得自己可以同赵普一样半部论语治天下?   她想要的是游记或历史一样的书籍,顶不济来个诗词歌赋总可以吧?   却是……   晕。   想来想去,整个金家能有藏书的应该只有秦道韫了,只是那个女人……   算了,还是看《论语》吧,至少先熟悉熟悉繁体字,这可真够麻烦的。 ☆、042分期付款   阮玉在这边心烦意乱,春分又偏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本是到了休息的时辰了,这丫头怎么还不回房?今天上夜的是夏至,已在外间候着了。只是春分不走,夏至也不敢睡下。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夏至似乎有点害怕春分。   阮玉叹了口气,睇向春分,方要开口,却见春分明显的在观察她,然而见她望过来,视线倒瞟开了,而且脸色有些阴沉,像是跟谁堵着气似的。   阮玉还很少见到春分有这般喜形于色的时候,她觉得春分就像《红楼梦》里的袭人,耐压耐摔又耐心,适合极了这个专属于她的春天般的名字。   视线又是甫一对上便瞟开。   阮玉终是没有挨过她,将书放下,打了个呵欠:“春分,有什么事就说吧。”   “奴婢没事。”   回答干脆利落,可那撅了一下的小嘴算什么?   阮玉忍不住想笑。   在这个时空,春分比她年长,所以总喜欢像姐姐似的管着她,而实际上,她才是真正的姐姐,在前世,她已经活了二十五年了。如今,她只有十六岁,只是她已经忘了,自己曾经的十六岁,是如何度过……   “没事怎么还不去睡?你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不就是有事要说吗?”   被猜中心思,或者说就等着被猜中,春分顿了顿,放下手中一摞帕子,转过身,神色严肃又委屈:“姑娘,你为什么把那么宝贵的东西送给四爷?我看他,根本就不稀罕!”   一想到这事,春分就气愤加难过。   姑娘是什么人?这虎皮又是何等贵重的物件?当年有人出一斛明珠都没有换走,凭什么就送给金玦焱?他又凭什么摆出那副表情,说一些有的没的?就好像姑娘上赶着他似的。   其实就在几天前,金玦焱的表现更恶劣,她也没这么生气,而现在,她已经自觉不自觉的把金玦焱看成是姑娘的人了,更希望俩人能有好的发展,所以金玦焱如此作态,令她忍无可忍。   阮玉倒笑了:“我还当是什么事呢,不就是一块虎皮吗?”   春分急了:“姑娘,那可不是普通的虎皮!”   “我知道。”   阮玉往被窝里缩了缩,将大红丹凤朝阳的锦被拉到下颌上,春分连忙上前帮她把被角掖了掖。   “我不是说了么,就当是给他的谢礼。”   “可是姑娘可以拿别的做谢礼啊,而且……”春分也没看出金玦焱帮了阮玉什么,自然不服气:“四爷自己也说了,姑娘给三姑娘的东西就权当谢礼了。”   “给娇姐儿的东西啊……”阮玉望着蓝绿描金的承尘:“你忘了,李氏送我的那对‘灵芝’……”   那不是普通的灵芝,是拿七彩水晶雕就的灵芝,灯下看去,彩光流转。   阮玉无法估量它的价值,但是李氏既然有求于她,就不能送个便宜货色。   她还想着,给金家人带礼物的时候要怎么还李氏这个人情。   金宝娇的亲事,她保不了。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前身经常跟何人接触,也不想知道。再说,婚姻这种事,自己这个“包办”的就已经很苦恼了,李氏还是个爱挑刺的人,万一金宝娇的亲事有个不如意,她还有好日子过?   虽然她未必能在金家待到那个时候,但是也不想插手别人的终身。   所以既然保不了,就不应该收这份礼。   但还回去显然是不现实的,只能送李氏个差不多的物件。   可是如果当众给了她,竟把金成举跟卢氏都越过去了,自己还有活路吗?   好在有金宝娇,借这个机会,把人情还了,省得以后出说道。想来李氏见了那些物件,心里也该明白了吧。   春分没了动静,嗫嚅半晌,方道:“那也不该……”   她还在纠结那块虎皮。   却忽听阮玉噗嗤一笑:“我是见他特喜欢带毛的东西,所以给他个大家伙,让他可劲折腾,省得祸害咱们如花。”   春分一怔,随即想到如花被金玦焱弄得凌乱的样子,而且似乎受了极大的刺激,一路狂叫着冲进倒座厅,躲在塌下,任立冬怎么哄都不出来。   她也忍不住要笑了,可是……   “就算要给,也不一定非得给那个。不是要大家伙么?我看铺子里还有块熊皮……”   话音未落,主仆二人都笑了。   笑过后,心情疏散不少。   春分终于去睡了,阮玉却看着承尘出神。   其实把白虎皮给了金玦焱,她还有别的打算。   经过今日一行,她觉得金玦焱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或者是别人说起来那般一无是处,但他到底是怎样个人,她说不清,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或许可以在有意无意间跟他学上两样。   毕竟,她将来要出去自己打拼,她需要在这个时空充实的东西,太多了……   ——————————   “什么?他把银子送过来了?”   春分面色复杂的走过来,将一只雕红漆花鸟匣子交到她手上。   阮玉将匣子打开,里面安安静静的躺着一张暗色的纸。   展开……   原来这就是古代的银票。   目光于银票上逡巡,终于在中间靠下的位置发现两个繁体的楷书……一千,下面缀着个“两”。   盒底还有张纸条,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小字,但较“烈焰居”三字稍稍少了点嚣张,仿佛有些底气不足。   暗号……柳暗花明。   暗号?就是密码吧?   阮玉忍不住想笑,古代的银票竟然也有密码,只是到时,她要跟人家怎么对暗号呢?   她想象了下战争片中接头的场景,又想笑了。   将银票交给春分收起,望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说道:“看来他是想跟我两清了……”   “呸,”春分忍不住啐了一口:“想得倒美!那张虎皮,可是无价之宝!”   阮玉发现,春分这两天对金玦焱火气很大,不知是为了什么。   正待询问,忽见春分有些心虚的睇向自己:“不过百顺方才送银票的时候,说……他说四爷也知道那张虎皮价值连城,只是他的银子一时不凑手,目前只能拿出这么多,日后定会陆续补上……”   陆续?   这是要分期付款喽?   春分还在兀自愤愤:“估计也觉得没脸,都没敢亲自给姑娘送来……”   阮玉却不打算探究金玦焱是怎么想的。   她在屋里转了两圈,忽然发现一切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而各个管事的丫鬟跟媳妇也尽职尽责,目前大家都在担心她的“三把火”,暂时无人敢于做第一个挨烧的人,所以她的日子不免变得有些空虚。   恰在这时,霜降捧着本册子进来了。   “奶奶,这是前日回府时大人送的,已经登记造册,奶奶要不要过过目?”   又指点道:“这些画了红杠的,是奶奶赏人或是已经送出去的。具体赏了谁,送了谁,都记在另一本册子里,方便将来查对。”   不能不说,霜降话不多,却是这四人里最细心,做事最妥帖的一个,否则她也不能将掌管嫁妆的权力交给她,又添了迎来送往的事务。   阮玉一边翻阅一边点头,忽然眼睛一亮:“登记嫁妆的册子呢?”   “早就理好了,就等着奶奶查看呢。”   阮玉来了兴致:“走,带上册子,咱们去西跨院瞅瞅。”   ——————————   其实阮玉对她到底有多少陪嫁价值几何并不感兴趣,反正将来都是要归还如花的,她想的是,既然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书看,不如借着嫁妆来了解一下这个时空的风土人情,这可是活生生的一座历史博物馆呢。   然而待站到西跨院内,待负责看守的丫头婆子们都纷纷行礼退下,阮玉觉得自己还是想错了。   这哪是博物馆,这分明是,是……   她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词。   原本,东西都是拿檀木或铁力木的箱子装好的,乌沉沉的堆了一屋子,然而一经打开,便是满眼的珠光宝气。   有那么一忽工夫,春分觉得有些奇怪。这些物件,大半都过过姑娘的眼,可是这会,姑娘怎么像没见过似的左看右看,一副垂涎欲滴两眼放光的模样?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霜降在册子上翻找指点:“都是此前奶奶用在屋里的,已勾上了。不过那日我觉得这个翡翠白菜不错。奶奶过来瞧瞧,要不要拿过去?”   阮玉端详着手中巴掌大小的一颗翡翠雕就的白菜,尤其留意了“菜叶”上那只活灵活现的蝈蝈,暗忖,老佛爷寝陵里的宝贝也跟着穿过来了?   不管是不是,只要想到这个可能,她就觉得忌讳,急忙把它交还霜降。   “还有这个……”   霜降打开一只嵌螺钿的沉香盒子,一尊半尺高的翡翠滴水观音立即跃然眼前。   雕工精细,形神兼备,堪称稀世之珍。   “这是丞相大人特意从华严寺为奶奶请来的。奴婢觉得若是奶奶供上了观世音菩萨,日夜烧香,顶礼膜拜,那么一切都会顺风顺水。”   阮玉打量观音菩萨慈悲的眉眼,心底油然生出敬意。 ☆、043   她不是不敬鬼神的人,只是她不想将自己缚于一个寄托上。   烧香拜佛,无所事事,就能得偿所愿吗?她信奉的是将但凡有可能实现的都把握在自己手中。   于是小心翼翼的盖上了盒子,口念“阿弥陀佛”。   霜降有些不解的看她,却也不多话,只又开了一个红木箱子。   是一只玛瑙玉石和金银枝条打造的蟠桃盆景。   “这盆盆景,最适合做寿礼了。”霜降有意无意的提醒:“老爷的寿辰就要到了呢。”   阮玉点头。这些东西虽然不是我的,但是我要代为行事,所以万一形势所逼送出一两样,如花你可不要怪我哦。   又一想,那张白虎皮不就是她不经商量便送出去了吗?好在金玦焱自觉,先来了个首付。   接下来,他们又逐一查对。   正房看完了看厢房,厢房看完了看抱厦,抱厦看完了,还有两个小耳房。   这些东西着实不少,难怪成了“十里红妆”,婚前一日金家验看完嫁妆后便搬到了这里,但是新房的一切家具都出自这些嫁妆。阮玉记得那日金玦焱拍坏了张檀木桌子,他既然跟她算得这样清,她心下便想着要不要跟他讨回来。   于是一边琢磨一边四下打量。   但见眼下这些东西或独立,或成对,或个挨个的挤在箱柜里,霜降皆能如数家珍,并准确报出物件的名字,足见下了不少功夫。   前世,她听说在困难时期,但凡婚嫁,关系好的都会送一些生活用品。脸盆、暖壶、被单、枕套……经常是一摞子一摞子的放着,估计一辈子都用不完。再看满屋子的琳琅满目,她怀疑,这个传统当是打古代继承过来的。   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成箱的古画,一摞又一摞的名贵衣料,不算什么;六架四扇、四架八扇、两架十二扇的各种材质各种纹样的屏风也不算什么;朱漆泥金雕花三屏风式镜台,上面的镜子是镶宝石的,纯银的满地浮雕象牙镜架,上面的雀羽、兔毫、花心、叶脉皆细如发丝,亦不算什么;还有大大小小的躺柜、顶箱柜、朱漆圆角柜、雕五百罗汉的黄梨木高柜、雕红漆戏婴博古架、彩漆描金书厨都不算什么,她倒是对那只紫檀雕花二十四幅密格木衣橱格外注目良久。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有种身处批发市场之感,但是这里所“批发”的,怕都是独一无二的宝物。   然而还有最让她惊叹的……   “怎么这么多床?”   榉木刻诗画中床、楠木垂花柱拔步床、紫檀雕月洞门架子床、黑漆镶云母的罗汉床、铁力木三围栏攒海棠花大架子床、黑漆镶云母石事事如意的架子床……   阮玉摸着硬木床罩上雕刻着象征子孙昌盛的子孙万代葫芦图案,有些瞠目结舌:“这,睡得过来吗?”   岂料自陪她进门就默不作声的春分此刻露出得意之色:“姑娘是嫌床多了?”   掩口一笑:“有人却会因为床少而在婆家抬不起头呢。”   见阮玉面露愕然,她再次摆起姐姐模样,上前扶住阮玉的胳膊,边走边道:“姑娘长在深闺,平日也少与外人接触,自是不知这些,所以这话以后莫要叫人知晓,否则还以为姑娘是故意给她们难看呢。”   春分拿帕子擦了擦花纹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叹道:“前御史大夫的嫡长女出嫁,是两张架子床,铁力木的。户部尚书最小的女儿出嫁,是两张罗汉床,紫檀木的。左丞相余都的三女出嫁,是四张拔步床。原本都要紫檀的,却奈何凑不齐,只能加了张花梨木的。而礼部给事中的女儿出嫁,只有一张罗汉床。据说就这一张,都是很费力才挤出来的。别人明里不说,背地里却要笑她……”   听了春分的解释,阮玉有点明白了。   敢情这个时空的床,就相当于现代社会的车啊,因为品类不同,材质不同,做工不同,也会排出等级。而她所拥有的,就是限量版的劳斯莱斯、兰博基尼、奥迪、法拉利。   可惜只能在这摆着,开不出去。   “姑娘身边这张,还是皇上赏的呢……”   阮玉立即回头,重新打量上面的图案。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别的官员给女儿的陪嫁不多,是不是并非因为没有钱,而是不想露富呢?   她不知道这个时空的物价,也不知道官员的俸禄,但是阮洵如此大张旗鼓,是不是已经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呢?   然而转念一想,虽仅仅相处了三日,她亦能感到,阮洵绝对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物,他混迹官场多年,又历经两朝,有什么没见过?有什么想不到?又怎会将自己陷入险地?   难道当真是一片爱女之心?   或许是的。   相府并不如她所想象的豪华,倒透着一股子简朴,只是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皆秀美雅致,想来是保留着逝去女主人的习惯吧。   所以将一切都给了女儿,只为她能在婆家过得开心。   这般作想,便不由有些伤感,口里喃喃道:“还是太多了啊……”   “呸呸呸!”春分连啐三口,又双手合十,也不知默念着什么,然后方半是嗔怪半是警告道:“姑娘莫要乱讲,不吉利的。”   “唉,姑娘还是太年轻了。”春分觉得有必要给主子上上一课:“将来姑娘是会有子女的。哥儿呢?需要聘礼;姐儿呢?需要嫁妆,哪一样不得姑娘出?还不能偏了这个,向了那个。而姑娘若是生了十个八个……”   她立即打住话,瞪大眼,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这这这,这怎么够分呢?”   见春分少有的大惊失色,一向沉稳的霜降都忍不住捂了唇。   阮玉则抽抽唇角……生孩子,还十个八个?   “奴婢是说真的,万一给的东西少了,人家会笑话的。还有庶子庶女,万一都挂在姑娘名下,那那那……”   想到团圆家宴上的热闹,春分不由更加紧张,仿佛那一大堆孩子已经降临眼前,正吵着要婚配,遂自然而然的想起金玦焱才是导致阮玉如此操心又受折磨的罪魁祸首,顿时竖起眉毛:“姑爷当时还嫌姑娘的嫁妆多,占了他放宝贝的地方,我看他当真是吃饱了撑的!”   霜降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姑娘,你是不知道,这世上没有最败家,只有更败家。姑爷买了一堆乱糟糟的东西,呃,就是你那天砸的那些,都是他买的,堆了整个西跨院。直到姑娘的嫁妆来了,他才不情不愿的搬去了东跨院,整天护得什么似的。他是没见到姑娘这些宝贝,否则……”   春分重又露出出身于相府的得天独厚之色。   经此一提,阮玉方忆起当日壮举。   说实话,当时怒发冲冠,砸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觉得听了响后心里畅快。   既然如此,他砸坏的那张桌子便作价抵消了吧。   呃,那天他砸了桌子,该不是就这么打算的吧?   今儿瞧了这么多,纵使不是自己的东西,饱饱眼福也不错,而且对于那些物件,她还有调着花样使用的权力。   钱财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所以阮玉觉得这次穿越也算赚到了。   可凡事都有个副作用,那便是搭配了个金玦焱。   当然,还有如花的虎视眈眈。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还得与狗斗,这就是她穿越过来的命数。   而且她们不可能这般“混淆”下去,虽然不知会是什么时候结束这种状况,但她或许该为自己寻找一个“寄身之所”了。   可是,要上哪去找呢?   黯然片刻,让霜降将打开的箱笼重新归置好,然后看了看天色,便携着二人往外走。   都已经走出一段路了,却发现春分不见了。   回了头,正见她跟负责看守的婆子丫头嘱咐:“……都看好了,不论是什么,但凡喘气的都不能放进来!否则……”   喘气的?   阮玉眨眨眼……她指的该不是金玦焱吧?   ——————————   回了房,阮玉坐在黄花梨木妆台前,打开铜胎景泰蓝珐琅掐丝首饰盒,招呼陪了她一下午的春分和霜降过去:“来,挑一样。”   二人急忙摆手。   “我说让你们挑就挑!”   拿着如花的东西送人情,她也是有些心虚的,但是这几日看来,春分虽琐碎了点,夏至虽圆滑了点,霜降虽沉闷了点,立冬虽天真了点,但统一的忠心耿耿,能力不凡,亦认真负责,若是她能够奖赏一番,想来如花也是不会怪她的。   二人犹犹豫豫的走上前,往盒子里看了看,简直是闭着眼睛般,春分选了只戒指,霜降也摸了只戒指。   阮玉忍住笑:“怎么,怕我破财?”   “姑娘……”春分又气她口无遮拦。   “既是你们不好意思……”   阮玉瞄了瞄二人,给春分拣了支赤金石榴花簪子,为霜降选了副碧玉镯子。   “不,姑娘,这太贵重了!”二人连忙推脱。   “怎么,我以前没赏过你们好东西?”   阮玉心中一惊,如花不会这般小气吧? ☆、044意中之人   “不是,”二人摇头:“自打跟姑娘进了金家,我二人管了事,连月钱都翻倍了,又怎好再要姑娘的赏?”   “而且姑娘手面又很大,这回给老爷太太跟各位爷和奶奶们的礼就已经很重了。虽是姑娘刚嫁进来的一点心意,但是不年不节,怎么也是太打眼。漫说各位奶奶都盯着呢,就说万一待到年节,而且下个月老爷就要做寿,姑娘的礼总不能越来越轻吧?然若越来越重,又如何支撑得起?”   春分叹气:“姑娘的东西看着多,可是姑娘在金家的时间长着呢,将来各房还要添丁进口,各位哥儿要娶亲,各位姐儿亦要出嫁,哪个少得了姑娘的礼?而大老爷跟大太太,三老爷跟三太太,这不就是额外的支出吗?想不到的事多着呢。还有跟外面的人情往来,看在姑爷的面上,姑娘也不能小气了。而且姑娘出身相府,说出来人都羡慕,却是更不能让人看低了的。所以东西都是有数的,不能由着性子来。更有奴婢说的,姑娘将来若是生了十个八个……”   阮玉急忙制止她。   春分若是不说,她还真想不到这么多。   也是,一直以来,她所心心念念的,不就是早点离开吗?真难为她们,一心为她着想。   不管她们惦记的人是不是她们如今这个冒牌主子,她都大为感动。   所以不由分说,将东西硬塞到春分手里,又把镯子亲自套在霜降腕上。   二人过意不去,要把戒指还回去。   阮玉虎起脸:“这可是你们自己挑的东西,非要塞回来,岂非打我的脸?”   霜降捏了捏腕子,好像上面带的不是镯子,而是手铐:“那……稍后我把这几样从姑娘的册子里划去。”   阮玉真要头疼了。   再瞧瞧二人的局促,她不禁笑了笑:“你们考虑的没错,可是你们忘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什么意思?   二人面面相觑,又把目光对准她。   阮玉扳起手指,煞有介事:“今儿咱们瞧的那些,的确是用一样,少一样,可是咱们有铺子啊,还有庄子……”   春分眼睛一亮,转而又暗:“这两样是能出不少银子,可是奴婢方才已经算进去了。姑娘,当初你在相府不管中馈不知道,其实府中的进项与支出,其实差不太多。若是赶上这一年事情特别多,再有个天灾人祸的,简直是入不敷出……”   阮玉想了想:“那是因为爹是丞相,人情往来自然大些,若是收了什么物件,尤其是皇上赏的,自是不能折换成银子,也不能随便送人,所以这些只能算不动产,是用来给人看的。”   不动产,是什么?   二人再次面面相觑。   “就像房子,就像这些桌椅,就像院里的山石花木水潭回廊……”阮玉解释,也没指望她们能立即明白:“而咱们现在,吃是金家的,住是金家的,穿用都是金家的,若是自己有个什么想法,就添银子,倒也花不了多少。春分最担心的,大概就是人情往来。其实像这几日,我送给二奶奶紫玉如意,又添了几样皮草,她也不送给我一对七彩水晶的灵芝吗?所以也不算亏。至于与外面的人情,咱们是金家的人,自是由公中出银子。若是关系好了,自己多添一份过去,若是关系一般……”   睇向春分,试探的问:“似乎春分也说我没什么闺阁好友……”   春分用力点头。   其实这都怪丞相大人,太过于保护小姐了,生怕出去有个什么闪失。再说,府里没有女眷,又由谁带着姑娘跟人家的夫人姑娘们交往呢?   若是请到家中,还是因为没有女主人,又有谁来负责招待呢?   姑娘倒算得上主人,可是姑娘的性子……   春分叹气,如果姑娘能早点像今天这样该多好啊。   阮玉时灵时不灵的超能力无法探听春分的腹语,只是继续点着手指掰扯:“而若是四爷那边的往来……”   她眨眨眼,忽然睇向二人:“他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二人一惊:“姑娘的意思是……”   “老爷太太健在,他总不能管我伸手要银子吧?再说,不是早就说好互不相干了吗?一个男人,若是仗着女人养活,也忒没出息了点!”   就是!   二人愤愤然。   “而且我觉得……”阮玉语气顿了顿,似是有些犹豫:“四爷似乎不是那等没骨气的人。他拿了我的虎皮,不是给我银子了吗?”   春分撇了撇嘴,可是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而阮玉想的是,金玦焱既然一心休妻,自是不想跟她有任何关联。只是休妻……嫁妆该怎么办?财产要如何分配?赏下一两件首饰没什么,送出一两样物件也没什么,就算是虎皮,也得了收入,而若是她输了如花的嫁妆……   “我要出夫——”   如花的呐喊响在耳边。   如花为的,当不只是面子跟复仇吧?   不过……   “所以咱们就不要杞人忧天了。至少这回走上几家铺子,我心里也有了底,将来计划计划,看怎么能多出银子。”   的确该好好计划计划,她的未来还指着那些在原基础上多出来的盈利呢。   虽然是暂时没影的东西,也让她心情大好。   再招呼二人过来:“来,给夏至跟立冬也挑一样!”   “姑娘……”   “我总不能厚此薄彼。再说,立冬对这些物件最感兴趣,若是发现你们多了样新的,还不哭鼻子?其实关键是,你们最近做得都非常好,所以,按例当赏!”   二人踌躇片刻,霜降目光闪了闪:“不如,就把这戒指给立冬吧。她一个小孩子,用了太贵重的东西会被人指点的。”   “也不是要她现在用。”   阮玉见让俩人动手是没指望了,只好亲自来,挑了对红珊瑚猫蝶头花,上面的小东西一颤一颤,立冬定然喜欢。   “等过了年,立冬就十四了吧,正好戴上。”笑眯眯的端详了下:“若是舍不得,就让她留着,当嫁妆!”   又睇向二人,神秘一笑:“所以我要多多的赚银子,也给你们攒嫁妆。”   话一出口,方意识到,自己还不知能跟她们相处多久……   移目春分:“春分明年就要嫁人了吧?放心,你的嫁妆,我一定会提前备好。”   如此一来,倒生出离别的伤感,二人也顿时红了眼圈。   “姑娘……”   阮玉急忙打住:“你可不要跟我说你终生不嫁,要伺候我一辈子。就算我答应,小马哥哥也不能答应啊……”   “姑娘……”   春分一跺脚,就要跑出去。却又转了身子,红着脸走过来。   阮玉便将一支烧蓝的鬓花交到她手中:“这个给夏至。她本就生得媚气,戴上就更添韵致了……”   春分唇动了动,却瞟向霜降。   霜降会意:“奴婢谢姑娘赏,奴婢现在就把这几样从册子里划去。”   阮玉不是没看到春分的眼色,但是霜降……   这丫头,做事总是中规中矩,就算是找理由,也找了这么个没有感情色彩的。   见霜降出去了,春分走上前,假装帮阮玉整理鬓发,又弯了腰,向着镜中仔细察看。   “行了,有话就说吧。”   春分讪讪的笑了笑,紧接着神色郑重:“姑娘,按理,咱们都是伺候姑娘的,本是一体,奴婢不该说什么,否则倒好像是,好像是奴婢有什么想法似的……”   瞧了瞧阮玉的脸色:“咱们四个里,夏至是出落得最好的,这两年愈发水灵了。有句话说的什么……天生丽质难自弃。”   话音未落,阮玉就噗嗤一笑。   “姑娘,你别笑啊。”春分急了:“还不就是这么个理儿?她生得好,心思也比旁人大……”   “你的意思是,夏至有了意中人?”   可不是?夏至的意中人就是姑爷。这才几天时间呢?否则她也不至于这般生气。   其实但凡陪嫁的丫鬟,多是用来给主子收房的,一是自家姑娘来了葵水需要有人伺候爷们,一是如果姑娘一时半会没有子嗣,要用人续香火。   虽然姑娘心里可能会不自在,但是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何况金家这辈只此一个嫡子?   当然,通常人家在儿子尚未娶亲时就预备了通房,但是哪有用自己身边的人可心?   但是自己人也有离心离德的。   所以大人特意备了立冬,就是因为她不知事,不会跟姑娘耍心眼,再有也是因为她年纪小,姑娘若是三年五载的没有孩子,再用她补上。   却不想夏至横生枝节,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她是这种人呢?若是早早发现,定是将她从陪嫁的名单里刷下去。   不过也难怪,夏至一向心思深沉,办事妥帖,大人也很信任她,早前,姑娘也是最依赖她的。   春分叹了口气,手搭向阮玉肩头,轻轻的揉捏着:“姑娘,知人知面不知心,其实最难防范的,就是身边的人,尤其是你觉得极为信任的人,若是被反过来捅一刀,那滋味……”   春分叹了口气,手搭向阮玉肩头,轻轻的揉捏着:“姑娘,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其实最难防范的,就是身边的人,尤其是你觉得极为信任的人,若是被反过来捅一刀,那滋味……”   她也知道自己的话严重了。夏至好歹是自己人,比那个璧儿强多了,而且在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也造不了姑娘的反,倒能帮着对付璧儿。   那丫头一看就是面甜心苦的主儿!   再说,若是等立冬成人,还要几年,万一姑爷等不得呢?想收谁不想收谁的,还不是姑爷说的算?这一点上,不能不说,大人的考虑欠妥。   选择夏至,不能说好,但也不能说坏,就目前来看,还就她最合适。   可春分心里就是不舒服。   姑娘还没怎样呢,你就惦记起来了,太会打算了吧,什么人呢? ☆、045再次登门   前后一联系,阮玉觉得自己大约明白春分的意思了。   她捡了根赤金镶和田玉葫芦的簪子,拿簪挺的尖儿在指上划拉着。   “不管是他,还是她,要做什么,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些事,人家就是想做,拦也未必拦得住。”   她说的,是前世所见,所闻,所历。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长长久久的,唯有自己对自己的心……   “所以,咱们就过咱们的日子。开心了,就笑一笑,不开心了,就砸两样东西出出气……”又想起了什么,四处张望:“可别挑贵的砸啊,就挑……”   眼睛一扫,盯向架子床:“枕头!砸枕头好,又出气,手又不疼!”   春分被逗笑了,又叹气:“姑娘当真跟以前不同了。还记得那时,奶娘说有人要给大人说个继室。姑娘当即就病了……”   阮洵的不再续娶,难道还跟如花有关?   阮玉默了默:“其实爹若真娶了新人,现在也不至这么孤单了……”   前世的她,长大后,虽然对父亲又娶新人心有怨怼,可是也想过,若是自己在外上学,或者嫁了人,父亲一定会很孤单,而自己也不会放心。   所以,她一直矛盾着,纠结着。   其实人,真的不该很自私……   春分摇摇头:“倒是姑娘多虑了,大人只对夫人钟情,是不会娶别人的。”   阮玉忽然想逗春分说说从前的事,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笑语:“哎呦,这回可是来着了,正在屋里坐着呢……”   回头,正是李氏,穿金边琵琶襟外袄,系缕金挑线纱裙,一身喜气洋洋,连唇角黑痣都扬得俏皮,扭腰甩帕的进了门。   阮玉急忙起身迎接:“都这么晚了,是什么风把二奶奶吹来了?”   “东南西北风!”李氏掩口娇笑:“莫不是上回咱们把你吃怕了?一到天黑,就不肯迎咱们上门了?”   春分就要上前替主子说话,阮玉及时开了口:“哪里?二奶奶可是咱们迎也迎不来的贵客呢。”   李氏仔细瞧了瞧她,见她说话不似作假,又笑,拉起她的手,亲热道:“我这次可不是来打秋风的。你瞧瞧你,我不过是让娇姐儿跟你长长见识,可是给娇姐儿那么多的皮子干什么?小孩子家家的,穿了都浪费!”   “怎会浪费?二嫂将来还会添丁,自是能用得着。若是有不够,就上我那拿去。”   添丁?   这话李氏爱听。   于是笑得更加开心:“那我就借你吉言了!不过东西太好,没白的给小孩子糟蹋,也惯坏了她们。你可不知,我们娇姐儿自打回来,不是嫌床太硬,就是嫌被子不够软,还让她爹找人把窗户劈了,要做成珊瑚的。啧啧,这般矫情,将来哪个好人家敢娶哦。”   说来说去,终于绕到点子上了。   阮玉不想接茬,只道:“娇姐儿自是有福气的。”   李氏得了这不痛不痒的一句,很是不满,笑容一滞,很快又是一软:“对了,给大人的‘灵芝’,大人用着可好?”   怎么?点着名的要跟她交易了?可是李氏自己不也说,她送了皮子吗?其实不仅是皮子,还有各色菜肴呢,那可是“仅此一家”的招牌菜,一道就十好几两银子。   于是笑了笑:“大人说,是好东西。”   李氏便乐了:“这便好,跟我走吧!”   “上哪去?”   “你上回请了我,这回轮到我请你了。”   “还是不要了吧?”   本就拿人手短,再加上吃人嘴短……   这李氏是吃定她了呢。   “怎么不要?一是还你的席面,一是娇姐儿扰了你这几日,又拿回那么些东西,我若闷声不响,不知要被人说成什么样子呢。弟妹就当可怜我,给我个面子,也省得人拿我嚼舌头。你是不知道,这人嘴两张皮,却是比刮骨钢刀还要厉害。”   阮玉还要推脱,怎奈李氏抓着她不放。   春分也不能把主子强行抢出来,跟着干着急。   李氏见阮玉果然不愿,急了,半是央求半是威胁道:“我这一下午可是来了好几趟了,你总得念我一片诚心吧?”   “若说诚心,哪个心不诚呢?”   门口,传来姜氏的阴阳怪气。   这俩人居然都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阮玉就发现,基本都是李氏先出场,姜氏随后便至,莫非是拿人盯梢李氏?   只是她们两个现在只要一凑到一块,阮玉就心里直突突,偏偏又在她房里,这万一打起来……   对了,怎么俩人一前一后的进来,却没人通报呢?门外的丫头干什么呢?今天是谁当值?看来她的第一把火可以烧了。   而那边厢,那俩人已经接上火了。   “我这一下午可也来了六七趟了,都说弟妹在整理嫁妆。我就知道,这新妇进门是最忙的,没个仨俩月的歇不下来,也琢磨着等弟妹闲了再请弟妹过去坐坐。可是又一想,我这么体谅弟妹,别人可未必,而我身为长嫂,若是被下面的抢了先,还不被人说道?再说之前还蹭了弟妹一顿饭,说不过去啊,所以我就厚着脸来了。二奶奶,你也是打算请弟妹过去?”   李氏不咸不淡的一笑,把托阮玉照顾金宝娇又送了金宝娇那些东西,一一的说了一遍:“所以不论如何,我都得谢谢弟妹。”   李氏听说金宝娇得了那些物件,心里嫉妒得要冒火。不仅是因为东西,而是……如此,是不是就证明阮玉倒向二房了?这可了不得。   二房一向把大房压得死死的,再让他们得了势,这眼里还有旁人吗?   如此一来,笑容都生硬了:“既是如此,二奶奶就赏我个面子喽?”   “一家人,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见成功将姜氏气倒,李氏心里乐开了花,更亲亲热热挽住阮玉的手臂:“弟妹,快随我去吧,饭菜凉了可就不好了。对了,大嫂……”   转了头,媚眼斜飞,只把姜氏看得恨不能栓根绳儿把那眼珠子吊出来:“既是大嫂无事,也去凑凑热闹?”   “我可不像二奶奶这般清闲!”姜氏脸色泛青。   她的脸色一直不好,这么一来就很有些恐怖。   “二奶奶又有时间又有银子,只是我,做了一大桌子席面,贵客却不到,怕是要浪费了。”   “我哪来的银子啊,还不是从手指缝里省下的?这也是备不时之需,万一再有谁下差了单子把东西做错了让一家人濒临绝境……”   “你……”   李氏却还嫌不够,依阮玉看,她就是想跟姜氏掐架。   她怎么这么倒霉,每次俩人杠上都拿她做垡子?   “大嫂也别哭穷,前儿我还见公公把一张银票悄悄塞给了大哥。”笑,拿帕子擦擦唇角,做出分外妖娆的样子:“唉,这有的人呢,就是忙碌命,从早干到晚也得不到好。而有的人呢,就喜欢闯祸,给家里惹麻烦,偏偏受人待见。你说,这是不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李氏,你别逼着我撕破脸皮!告诉你,有些事好做不好听!”   “呦,大嫂倒是说出来让我听听,怎么个难听法?”   姜氏就要竹筒倒豆子,阮玉急忙拦住:“不就是一顿饭吗?在哪吃不一样?既是两位嫂子都要请我,就不妨把席面并了,大家一起吃个热闹!”   二人一怔。   阮玉这是不偏不倚?却也是一人各打五十大板,可也没话说,顿了顿,不约异口同声:“算谁的?”   “当然是算两位嫂子的。”阮玉笑得谄媚。   二人一想:“成!”   一人驾着阮玉一条胳膊出去了。   阮玉哀叹,被请吃饭本是好事,可是有谁像我这般被邀请还这么痛苦的吗?   ——————————   “姑娘,你小心着点儿。”   春分扶住阮玉,又换立冬赶紧把灯笼挑过来。   阮玉扶着树干,一阵阵的头晕目眩。   姜氏和李氏是对她下了死手啊,为了让她表白对她们的忠心,拼命灌她酒。   她也知道,这二人目前在金家算是势均力敌。   李氏执掌中馈,在府中可谓呼风唤雨。而姜氏虽没有掌权,但是很受卢氏所喜,也能在老爷太太跟前说上话,而卢氏虽将大权暂交李氏,但自古婆媳一向就很难有合得来的,更何况,谁不知权力的美妙?所以时不时的还打压一下李氏。   于是这姜氏跟李氏就非常有默契的明争暗斗。   原本还有个秦道韫,可以拉来做同伙,但秦道韫是烟不出火不进的性子,大概谁也没争取过来,如今又有了她,可以带来相当的利益,比如为她们的女儿寻找个好婆家,俩人又揣着必须要把对方压下去的念头,所以拼命争取她。   阮玉原本还不大喜欢秦道韫的冷淡,如今想来,这位超凡脱俗的三奶奶是多么的聪明睿智啊。   而她莫名其妙的就上了贼船,为了不偏不倚,不至令那二人打起来,她只好对所有的“美意”照单全收,到最后就差点唱“美酒代表我的心”了。   古代的酒虽然度数低,可是也架不住累积啊。   她发誓,这是她这辈子喝得最多的一次了。 ☆、046这个女人   她又呕了一阵,这会只剩下水了。   她们哪是要请她吃饭,她们是要残害她啊。   “我早就说叫了轿子……”   “不,”阮玉摆手,费力喘气:“坐轿子……更晕。”   话未说完,又呕了一口。   “夏至,你去看看霜降的醒酒汤熬好了没有?”   实在不行,就端到这来喝了吧。   岚媛蓝色水雾裙的裙摆已经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泥,还散发着不明气味,阮玉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狼狈过。   “行了,我回去躺会就好了……”   立冬在前面掌灯,春分跟夏至在两边架着阮玉。   阮玉飘似的往前走。   已进了清风小筑,散发着香气的、柔软的、每天都用汤婆子暖得舒适的被窝就在前方,就在前方……   右手边忽然一空,阮玉差点倾斜下去,却听夏至低低道:“给四爷请安。”   四爷……   阮玉迷迷蒙蒙的抬起头,将三个影子并在一起,将四个脑袋合成一个,定定的瞅了瞅:“哦……”   这是什么话?   金玦焱皱了皱眉。   春分见状,灵机一动:“四爷是在等奶奶吗?”   “没……”金玦焱立即就要否定,可是想了想:“我有几句话……”   春分觉得她应该率另俩人撤,可是主子软得面条似的,不撑着就站不住。   可是她又一想,这般一松手,再使个巧劲,主子不就撞到姑爷怀里去了?   念头再一转……不妥不妥,姑爷本就怀疑姑娘品行,万一……   这么一来,不由自主的睇向夏至。   大红灯笼的光在她脸上照下一片朦胧,更显妩媚,而她所立的位置,所保持的姿势,恰到好处的把自己最优美的部位全部展示给了金玦焱。   果真,这丫头又开始活心思了!   春分冷了脸,却听金玦焱道:“怎么喝这么多?”   “还不是大奶奶和二奶奶可劲的给我们奶奶灌酒?我们奶奶不喝,她们就要吵架,我们奶奶就只好喝了,足足比她们多喝了两倍呢!”   春分觉得立冬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可爱。   偏偏立冬就跟开了窍似的,小嘴叭叭个不停:“我们奶奶其实根本没想去,是她们死拉活拽的,然后使劲祸害我们奶奶,我们在旁边又拦不住。饭菜没吃几口,路上又全吐了。她们以后若是要再这样,我就,我就告诉丞相大人!”   金玦焱的眉紧了松,松了紧,不等立冬控诉完毕,就来了句:“日后她们若是再要找你,就说我不准你去!”   什么?   春分听得心头一震,立即睇向金玦焱,但见他一脸严肃,丝毫不似作伪。   再看阮玉……   阮玉笑了,笑得……没心没肺:“你管我啊?凭什么?你们都是……浮云,浮云!凡事都得靠自己,靠自己……”   金玦焱的眉终于死死的皱了起来。   他岂是想管她?他是不想她被姜氏李氏拖下水,尤其是李氏。   一家人这么多年,他就是用小脚趾头都知道她们今天对阮玉做了什么,又想达到什么目的。   他可以任阮玉折腾,可是他怎么跟阮洵交代?   这个女人,说什么“靠自己”,你能做什么?   娘说得没错,像她这样的独生女儿,心里就只有自己。   忽然觉得自己多事,想走,却发现袖子被人拉住了。   回头,阮玉正捧着他的袖子,神色古怪得就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咦,你们看,上面的花在跳舞……”   什么跳舞?   恼恨一抽……   阮玉往前一个趔趄,好在及时扶住了他的手臂,只是……   哇……   金玦焱袖子上的“花”瞬间遭遇了一场“血雨腥风”。   顿时,场面都静了,连风都好像不吹了。   阮玉还扶着金玦焱的胳膊,似乎正在欣赏眼前的“泼墨山水”。   怔了半晌,方晕乎乎的抬起头,对上金玦焱的怒目:“我不是故意的……”   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   金玦焱想要怒吼。   ——————————   阮玉醒来后,对昨夜醉酒后所发生的事无半分印象,春分等人也知趣的没有提起。   她只是头痛,好像有大石压着,还不断的碾来碾去。   她费了半天劲,方把眼睁开,又赶紧闭上。   春分体贴的搽了天竺脑油替她按摩着,又拿了红布铰的药膏在她的太阳穴上各贴了一块。   阮玉对镜一照,只觉这样子分外好笑。   重新闭了眼,有气无力的问道:“丁嬷嬷的病好了吗?”   春分不知她为何问起丁嬷嬷。   说实话,自打丁嬷嬷病倒后,她觉得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说是见好,奴婢跟霜降想去探探她,都被她拒绝了。但是奴婢使两个二等丫头落桂和佳宁去照顾她。这俩人心思细腻,举动也规矩,想来不会出什么事。”顿了顿:“姑娘若是惦记,稍后奴婢陪你去瞧瞧?”   阮玉点头,结果又引得额角抽痛。   她十分想念丁嬷嬷,虽然她知道丫头们都怕这老太太,自己见了她也战战兢兢,但是昨天如果丁嬷嬷在,不消说一句,只需往那一站,姜氏跟李氏还敢动上一动吗?   丁嬷嬷就是她的镇宅之宝啊!   可是丁嬷嬷是阮洵打宫里为她请来的教养嬷嬷,除了规范她的礼仪,平日里是什么都不用做的。那天她只用了一下,人家就病了。   这两日,她也渐渐明白,如今官宦人家嫁女之前都会从宫里请来个老嬷嬷,说是训导女儿,实际就是让人看着体面,到时老嬷嬷陪同出嫁,就跟是嫁妆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似的。   而且老嬷嬷多是无亲无故,跟着嫁出的闺女,便是要人家来养老的,所以出嫁后,老嬷嬷愿意继续训导礼仪便继续,不愿意,任是谁也不能强求来做什么,否则让宫里知道,便成了目无主上,也是要命的事。   她想了想:“好,一会你跟我去瞧瞧。虽是病了,可是整天闷在屋子里也不好,应适当出来走走,吹吹风,病兴许就好得快些。”   她为心里的阴暗思想略略忏悔了下,又生出一计,若是丁嬷嬷不肯“出山”,她是不是要做些出格的事来引老太太教育一番呢?   正琢磨着,便听夏至进了门:“奶奶,寅时快过去了。”   她的声音不如以往清亮,仿佛要故意隐藏自己似的。   阮玉便看了看春分,但见她神色很是不虞。   然而自己更加头痛,因为又到了去福瑞堂请安的时间了。   正打算起身准备,外面又有人通传:“奶奶,烈焰居的璧儿姑娘到了。”   璧儿穿着素绒绣花袄,因天气越来越冷,袖口领口衣襟都加了兔毛,别的同等丫头才只穿夹棉马甲呢,可见金玦焱的确疼她。   下面则系了染白海棠绵裙,将腰束得细细的,这般盈盈一拜,愈发显得楚楚可人。   夏至瞟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眉心几不可查的紧了下。   “我们爷说,外面风大,奶奶今天就不用去请安了。”   阮玉眼角一跳,金玦焱有这么好心?   夏至却实打实的皱起了眉……你们爷?   春分仿佛什么也没发现,笑眯眯的回了礼:“如此便谢谢四爷了。夏至,还不送璧儿姑娘出去?”   不用别人,偏使夏至来送,仅仅是因为夏至就在眼前吗?   春分很得意于自己的安排,也不去管夏至的脸色,转身服侍阮玉躺下。   阮玉又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外面有说话声。   “二奶奶听说四奶奶不舒服,特遣奴婢过来看看。也不知四奶奶是闹的什么毛病,也好送药材过来。四奶奶不必顾虑,尽管放心用。可若实在严重,就立马请大夫过来……”   “怎么还得看是否严重?四奶奶可是金枝玉叶,怎能跟旁人比?我们大奶奶已经打发人去请大夫了。”   “呦,还是大奶奶想得周到……”   “山杏妹妹过奖了,二奶奶要管家,自是有照顾不到的时候,我们大奶奶只好替她想着喽……”   “大奶奶再如何精细,也得有人在跟前提点,寒梅你真有心了!”   “咱们做奴婢的,可不就得为主子着想?山杏妹妹做得也不赖啊……”   山杏哼了一声,又跟立冬央求:“二奶奶说,让奴婢务必瞧瞧四奶奶,她也好放心……”   “我们大奶奶说,她一会就亲自过来……”   总是山杏在前,寒梅在后,但是寒梅定要处处压她一头。   好嘛,主子不方便来吵,派丫头过来折磨她了。   然而立冬虽小,亦不如夏至能言善道,却有一股子拗劲,任那俩丫头说破天也不放人进来。   但阮玉还是觉得心烦意乱,又不能出声,否则那二人若是直接求问她,她是许进还是不许进?若是不许,姜氏和李氏还不得亲自杀上门来?   好容易大夫来了。   令人庆幸的是,大夫是由一个小厮引过来的。   给她号了脉,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话,最后定论……需要静养。   然后开了几味不痛不痒的药,一切才安静下来。   阮玉却做下了心病,只要听到外面一有动静,就怀疑是姜氏和李氏来找她。犹记得昨天离开时,那二人还在为某件事而追讨她的态度,至于是什么事,她倒是忘了。   于是躺了一会,再也待不住,腾的坐起。 ☆、047金六姑娘   正在一旁逗如花玩的立冬吓了一跳:“奶奶,你怎么了?”   “去外面走走。”   “奶奶,大夫说您‘需要静养’。”立冬是个十分听话的孩子。   可是她不知道,只要在清风小筑,阮玉就没法静养。   阮玉望着窗外,忽的一亮:“咱们去看看玦琳姑娘。”   “玦琳姑娘?”立冬眨眨眼:“是那个在怡然院生病的六姑娘吗?”   阮玉点头,又引得额角抽动。   咬牙,将膏药揭下:“把霜降叫进来,我要梳洗一下。”   春分在按她的“旨意”查处昨日怠工漏岗之人,无法陪她。她让霜降留下帮助春分顺便看守院子,自带了夏至跟立冬前去怡然院。   春分虽没有点明夏至,可是多年相处,夏至如何不知春分的厉害?所以自打她被从回门的人员里剔下来,她就觉得事情不妙,更担心春分跟阮玉透话,这几日活得战战兢兢。可是阮玉此番出行,没有带上处事稳当的霜降,而是叫了她,这让她陡然生出一阵欢喜,几乎是眼角发烫的奔出去。   立冬则只要阮玉允许她带上如花就心满意足了,一路上,像教导孩子一样的教导如花:“看,这是树,这是落叶。树到秋天就会落叶……”   “这是山,不过是假的,这一块块的石头叫太湖石。”   “这个呢,是凉亭。相府里的凉亭比这个要大,要高,一到冬天就围上棉帘子,再燃几个火盆,可以欣赏雪景……”   立冬是个话痨,若是以前,夏至也会像春分一样教训她几句,可是现在……   她低眉顺眼的跟在一边,偶尔偷瞧神色平静的阮玉,心渐渐安定下来。   ——————————   怡然院在金府的西北角。   地方不大,但清幽雅致。   院内栽了两株松柏,按理这类生硬的植物不大适合栽种在女孩的居住之所,不过当是因为金玦琳常年患病,难得出来走动,尤其是冬天,万物凋零,唯松柏常绿,观望过去心情也能得到舒缓,况且松柏有坚韧之意,也是金家人对她的一片爱护之心吧。   金家也的确设想周到。   小小的院落,亭台皆备,还有假山,有流水。   那命名为“濯翠”的湖也就是个小水潭,却偏偏在上面架了座小石桥。   弯弯如精巧的月牙,护栏上还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小狮子。   立冬来了兴致,抱着如花奔上小桥,摸摸这,看看那,转个圈,再笑两声。   “立冬,还不快下来,被人瞧见成什么样子?”夏至终于忍不住呵斥了。   立冬听话的溜下来,脸上还带着兴奋。   阮玉四处一打量,忽发现此院怪异。   昨儿个,她应李氏之邀去了荣宝院,一路上,丫鬟婆子不断。   无论是行走还是请安,皆井井有条,可见李氏的确治理有方。   当然,李氏是掌管中馈的人物,来往荣宝院的人必然络绎不绝,可是又被姜氏扯到春来院坐了一会,那里的下人亦是不少,在姜氏装腔作势的呼喝下往来匆忙,可如今的怡然院……自打她进门到现在,一直无人通报,也不见一个下人。   八月姨娘虽比不得正经主子,但是金玦琳即便庶出,却是地道的主子,因为一直生着病也没有设单独的院落,处境怎么会如此萧条?不是说她很受宠爱吗?   与夏至对视一眼,但见夏至也有如此疑问。   立冬倒无所谓,只顾着逗如花玩。   三人等于是走一步看一步的摸到了正房,夏至喝令立冬安静一会,便准备上前探门。   怎奈刚步上台阶,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见到对面的人,皆愣怔一下。   八月姨娘率先反应过来,就要给阮玉行礼。   阮玉让她免了,又看她手里端着的药碗:“怎不见个使唤人?”   八月姨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有些粗糙的指尖摩挲着瓷碗的边沿:“都嫌药味重,受不住。”   的确有药味,自打进了怡然院就闻到了,只不过淡淡的药香,倒给这小院更添了一份清幽。可是当门霍然打开,一股药气直冲出来,直将立冬熏得倒退几步,如花也不满的叫起来。   八月姨娘却好像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急忙抬了头,目露恳求:“其实也是玦琳的病需要静养,人多,她也受不住。”   八月姨娘活脱脱是一个长期被嫉妒被打压于是活得战战兢兢的典型,再想起前两天的团圆家宴,阮玉不觉慨叹,世上当真少有两全其美的事呢。   顿对她生出几分同情,弯了弯唇角:“我是来看六妹妹的。”   “嗄?”八月姨娘不可置信的抬了眸,随后爆出惊喜,又连连拿手蹭着衣襟,口中喋喋:“那怎么好意思呢?那怎么好意思呢?”   似是要扶她进门,又怕她嫌弃,偷瞅了她好几眼。   阮玉笑了笑,迈步进门,夏至和秋冬亦跟上。   八月姨娘留在后面,想出去把药渣子倒了,又觉应该先招待贵客,在门口转了几个圈,才将药碗放在屋外的窗台,转身关上门。   话说得好听,要想维持笑容却是不易。   阮玉骤然理解了八月姨娘的窘迫。   甫一进门,浓烈的药味便扑面而来,险些将她扑了个倒仰。   她咬紧了牙,方忍住不把早上勉强吃下去的一点清粥呕出来。   如花分外不满,叫得格外大声,阮玉听它在喊:“难闻死了,快回去,回去……”   狗的嗅觉比人灵敏得多,想来如花亦承袭了这一点,边愤怒吼叫,边连打了几个喷嚏。   立冬却没有像平时那样安慰它,而是小声道:“轻点,屋里有病人。”   阮玉很感动于这个小丫鬟的懂事,正打算让她抱着如花出外等着,就听里面传来一阵急唤:“有小狗,快抱过来!”   立冬瞧了阮玉一眼,见她没有反对,便抱稳如花,要去掀边上的猩红毡帘。   夏至咳了一声。   立冬回头,立即醒过味来:“我是要给奶奶打帘子!”   这丫头,反应倒快。   可是还有只手比她更快。   “哪能劳动姐姐?”八月姨娘挑起毡帘,恭敬道:“四奶奶请。”   阮玉虽理解她的处境,可是这般谦卑,她还是有些不习惯。   屋里爆出一通咳声,是那种很空洞的咳,仿佛只有气在来回迅速出入,听得人心里难受。   床上的人半支起身子,藕荷色博古妆花缎面被子已滑到胸下,然而顾不得,目光略过穿杏黄绣遍地缠枝花小袄的阮玉,直落在立冬怀中:“小狗,快,抱过来,抱过来!咳咳,咳咳……”   立冬不忍她心急,也不待向阮玉请示,就把如花抱过去。   如花被更加强大的药味熏得惨叫,肇事者本身却丝毫不觉,抱紧如花,还毫不嫌弃的拿脸贴了贴它的光脑壳。   “你这孩子,”八月姨娘嗔怪的走上前:“你四嫂来看你了,怎么不打声招呼?”   阮玉已经在认真打量她了。   十五岁的年纪,因为久病在床,看去只有十二三的模样。   特别瘦,脸尖尖的,眼睛便显得极大,黑黑的嵌在苍白的小脸上,看起来像个精灵。   模样倒是极精致的,而且因为长年不与外界接触,有一种纯粹的超凡脱俗之态。   此等脱俗不同于秦道韫的出尘。   秦道韫是饱读诗书才学不凡所熏陶出来的清高,若拿林黛玉做比,秦道韫便是林黛玉的“韵”,而金玦琳则是林黛玉的“病”,实打实的病。   目光自她浮着青色血管的细弱手臂上收回,重新落在她的脸上。   八月姨娘正心疼的拿被子给女儿盖上,还好不嫌弃的把如花也捂了进去。   如花顿时惨嚎一声,便再没了动静。   阮玉怀疑,它不是晕过去了吧?   “四嫂……”   金玦琳定定的看她,唇角弯起又收回。   阮玉也回以一笑,然后陷入尴尬。   其实她是“逃难”来的,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见金玦琳又低下头逗弄如花,便就了八月姨娘给她搬来的绣墩坐下,又好说歹说的劝八月姨娘也坐下来,然后没话找话的问起金玦琳的病,往日都吃些什么药。   谈起女儿的病,八月姨娘就显得放松多了,还不断的提老爷和太太是如何的心疼金玦琳。   待说到金玦琳的药中需要一味何首乌时,阮玉使夏至上前,送上一只一尺见方的黑漆木盒。   打开,里面是一对何首乌,皆成了人形,还分了男女。   八月姨娘立即惶恐推辞:“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阮玉则把盒子推了回去,诚心诚意道:“六妹妹患病在床,我早就该来探望,只是琐事缠身……”   八月姨娘就跟中了邪似的嘟囔:“我知道,我知道。使不得,使不得……”   阮玉觉得这个姨娘也该看看大夫,于是又寒暄两句,就准备告辞。   怎奈八月姨娘突然站起身,把阮玉跟夏至都吓了一跳。   “瞧我这记性,我是应该给四奶奶泡茶的。对,我去泡茶……”   也不顾阮玉阻拦,直奔门外而去。   阮玉跟夏至面面相觑。   阮玉想,这院里不见什么下人,估计不仅是因为金玦琳的病,这个八月姨娘也够古怪的。 ☆、048避无可避   不过她记得回到金府那天,在福瑞堂见到她时还是很正常的样子。   身后,立冬跟金玦琳在逗如花,金玦琳还笑了两声。   阮玉暗道,她们倒自在。   不一会,八月姨娘端着茶盅进来了。   看屋里的摆置用具,皆是上品,只因为金玦琳的病不能见太多的光,才显得有些阴沉,但不至于找不出个托盘来吧。   偏要将手拿着,还殷切道:“我吹了许久,不烫了……”   夏至立即皱起了眉头。   阮玉也不知这“吹”到底能吹进去什么,只想接了,实在不行就假装沾沾唇,然后走人。   怎料八月姨娘刚走到阮玉身边,阮玉也便要接过茶,如花却是一声尖叫,竟脱离了两个小姑娘的掌控,直从床上窜过来。   速度之快,阮玉事后想起,觉得大约只有出膛的炮弹可堪比拟。   如花就这么呼啸着射过来了。   有那么一瞬,阮玉还在想,如花大概不愿意自己的身体碰到别人的口水所以奋不顾身的撞向茶盅。   条件反射的,阮玉缩回手,而茶盅也被从八月姨娘手中撞飞,直冲墙角飞去。   就在这一瞬,又一件怪事发生了。   阮玉不知八月姨娘怎么移到的墙角,或者说她只关注茶盅,没有留心八月姨娘的动静。   但八月姨娘的速度实在太快了,而且恰到好处的接住了茶盅。   阮玉愕然。   然而一线灵光闪过脑海……   八月姨娘,难道……   可是不可能啊?   她被自己的奇怪想法惊住了,然后也就在这一刻,八月姨娘的手一歪,茶盅掉落在地。   碎了。   这一声碎响,好像打破了所有的诡异。   八月姨娘蹲在地上,对着躺在水中的一堆破瓷,喃喃自语:“可惜了,可惜了……”   阮玉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告辞。   八月姨娘又热情的要送她出去,让她忍不住想飞快逃离。   唯立冬跟金玦琳依依不舍,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立冬还答应金六姑娘,日后一定常带如花过来跟她玩,惹得如花大声反抗。   终于走出了怡然院。   院门合拢的瞬间,阮玉忍不住回了头。   那一幕,她不知有没有看错,但是茶盅在触及掌心然后摔下,若说没有接住,或者根本接不住,的确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再说,就算……   有什么用呢?   她望了一会榆木大门,莫名觉得有一只眼睛也在透过门缝瞧她,不由打了个寒战。   “走吧。”   ——————————   回去的路上明显热闹许多,多是跟李氏汇报完昨日工作又请示了今日的任务领了对牌的媳妇婆子。   各带了丫鬟,有说有笑的过来了。   见了阮玉,纷纷行礼,一部分留下说两句客套话,更多的,尤其是丫头们,都围着如花去了。   重重包裹中,阮玉听到如花压抑的怒吼,旁边还不断有小丫头开心道:“这小狗真可爱。”   阮玉想对小狗说,如花,虽然拿你的何首乌送了礼,你也差点被做了人情,但是你有没有发现,做狗比当你这个人更招人喜欢更能引人注目吗?   因为每人都有事在身,也不敢耽搁太久。   小丫头们恋恋不舍的去了,还跟立冬报了自己所在的院子,告诉她有空就带如花找她们玩。   立冬开开心心的答应了,小声清脆。   回了头,见夏至正面带严肃的看她。   阮玉发现,转了这么一圈之后,夏至缓阳了。   立冬低了头,摸着如花渐渐光亮的毛,透出微红的脸蛋就像搽了油般细腻光泽。   “我只是答应了她们,又没说真要去。”眨眨眼,睇向阮玉,咧嘴一笑:“再说,人家只是要看如花,我也不会乱说话……”   立冬当是熟记了她当日立下的“金科玉律”。   阮玉忍不住要笑,又想春分也不知把事都处理得什么样了。她忽然觉得,口说无凭,应该把所有要求及惩罚方略都写出来,人手一张。不认字的请认字的念,最好能达到背诵。   当然,她对这个时空不熟,总有想不到的地方,稍后回去就把人集中起来,让她们自己想平日里身边的人都会犯什么错,答出一条,赏银一钱。   这就是发动群众。   想到这,她不禁有些兴奋,就要回去实施计划,却见斜对面的鹅卵石甬路上,着石青色月季蝴蝶通袖袄,系靓蓝色湖杭素面综裙的李氏摇摇摆摆的走过来。   自打过门,阮玉还头回看她穿这么素净的衣服,然颜色低调,神色却很张扬,还透着一股子喜气。   她心里一慌。   今晨,金玦焱使人来说,外面风大,她就不必去福瑞堂请安了,也不知他是怎么跟金家二老告的假,通常情况,应该是说她病了,毕竟大夫也上了门。   可是她明明该“静养”,却跑出来乱走。   虽是为了躲避姜氏跟李氏,却一时忘了此举倒落了别的口实,到时要她如何解释?   于是急忙退后几步,拉着夏至和立冬,就要往树丛里钻。   “弟妹……”   阮玉身子一僵,只能站住脚步,非常艰难的转了身。   “怎么见到我就想跑呢?”李氏笑吟吟的迎上来。   阮玉正在紧密思考,夏至已经盈盈拜下:“我们奶奶去了怡然院,想是将帕子落在那了,正要回去找……”   阮玉感激的睇了夏至一眼,不由想起,初到金家的那日,就是夏至不愠不火的挡住了李氏。   李氏也意味深长的打量她:“弟妹年纪不大,可真会调教人呢。”   此语自是知夏至扯谎,只是不方便点破罢了。   阮玉便笑:“二奶奶说笑了,我这丫头,自来心直口快,粗笨得很。”   阮玉谦虚着,自是要将夏至的话遮掩过去。   李氏也笑:“我倒是喜欢她这性子,若是弟妹舍得,就把她给了我如何?”   不待阮玉答话,夏至已是再施一礼:“蒙二奶奶看中,奴婢喜不自禁。既是二奶奶不弃,奴婢便随二奶奶去吧。”   一句话,把两个主子都弄愣了。   阮玉暗忖,夏至这是要跳槽了?因为我虽顶着相府千金的名头,可如今在金家掌事的却是这位二奶奶……   李氏则神色一滞……这么痛快,莫不是早有打算?好啊,这个阮玉看似对中馈不感兴趣,让她帮忙还推三阻四,原来是想在我这安个钉子,捉我的把柄,将来好顺理成章吗?   而且这丫头出身相府,又是你四奶奶送来的人,我还哪敢使唤她干活,还不得打个板供着?我一天天正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逢迎个下人?敢情这是给我添乱来着?   如此一想,就连阮玉方才的“逃避”,在她看来都是阴谋。   只是短暂的怔愕,便抖开笑容,亲亲热热的拉住阮玉的手:“夏至果然心直口快,可就算你舍得,怕是你们奶奶也舍不得啊。”   阮玉陪笑两声,这事便算过去了。   再睇向夏至时,但见她调皮的跟自己挤了挤眼,顿时明白李氏心中所虑,不禁感念起夏至的机敏,转而觉得,自己在很多时候竟不如个丫头,真是……   不过又一想,刘邦也什么都不会,凡事只会“为之奈何”,但最后,还不是他当了皇帝?   正在安慰自己,忽听夏至又道:“奶奶先跟二奶奶聊着,奴婢这就去给奶奶寻帕子。”   这个夏至,竟是要将演戏进行到底。   不待阮玉阻拦,李氏已经大呼小叫了:“这可使不得!”   看看四周,又上前一步,神秘兮兮道:“我问你,你们奶奶那帕子上可有什么标记?”   夏至当真仔细想了想,摇头:“只是一方素帕子,还没来得及绣花样……”   “这就行了!”李氏一拍大腿:“一方寻不见根底的帕子,怕什么?倒是你……”   移目阮玉,颇有些嗔怪的意思:“怡然院那边,咱们躲都躲不及,你还偏要往那凑。就算有什么落下了,已沾了那边的晦气,难道还要拿回来?”   阮玉垂了眸:“实是那日,我忽然记起,过门这么久都没有去探过六妹妹,实在太不应该。而且老爷虽然给了参,毕竟是老爷的……”   “你啊!”李氏恨铁不成钢的瞪她一眼:“你又给了什么?”   想了想:“一对何首乌。”   但是没有说年头。   不过照李氏的估计,也短不了,表情于是更加严重:“那是个无底洞,你填不满的。万一她就觉着你好了,以后总管你要东西怎么办?”   这个阮玉倒没想到,不过想到八月姨娘的样子……   思来想去,倒有些拿不准了。   “若是她要烦你,你只让她来找我!”李氏倒把这事揽下了。   阮玉怀疑的瞧了瞧李氏,   八月姨娘能不能变成牛皮糖不好说,但是如今她可以肯定,李氏是要借此继续昨天未完的事业,拉她上自己的贼船。   阮玉哀叹,左躲右躲,到底没躲过去,难道这就是上天注定?   可是李氏倒没有继续顺着话题说下去,只是担心的看着她:“瞧这手,还凉着,还有你这脸色……可不能让太太瞧见,否则还不心疼死?”   李氏就是会说话,而她的表情就是已经疼死的状态。 ☆、049赏罚分明   拍着阮玉的手,念念叨叨:“别总顾着别人,先可着自个儿。方才我还觉着你出来透透气也好,在床上可是越躺越迷糊,可是眼下一见,你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一会让夏至把药方送到瑞萱堂去,不瞒弟妹,但凡外面有的药,咱们府里全有。”   又抿嘴一笑:“以后但凡有事,先用公中的,自个儿的就留着。你刚刚成家不知道,过日子手要紧一些,否则一松,东西就哗哗的没了。”   不过是变相的向她示好,阮玉明白,但是她决定,对于李氏这种人……不,不仅是李氏,对所有的金家人,还是少说为佳,言多必失啊。   于是顺水推舟:“还是二奶奶想得周全,阮玉多谢了。”   见她领了情,李氏心情舒畅,不觉笑脸一扬,再次露出个神秘表情:“不过若是听了接下来的事,怕是弟妹会不药而愈呢。”   接下来的事?   阮玉疑惑的睇向她。   李氏立即凑上前:“那拨人,要走了……”   那拨人?   哪拨人?   见她糊涂,李氏抿嘴一笑:“大老爷大太太就要回去了,三老爷跟三太太自是也不会多留……”   怎么会?不是说要住到年后吗?   李氏再一笑,只是这一笑,却是说不出的诡异:“弟妹今天没去福瑞堂,所以不知道,乡下那边,出事了……”   出事?   出什么事?   阮玉觉得自己似乎依旧生活在信息万变的现代社会,只一个不留神,就被落下了。   李氏这回却没再继续,只言自己要忙,就先走了。   阮玉看她如同被飓风狂吹杨柳的背影,暗忖,怪不得李氏这般开心,如此一来,便再无人跟她裹乱了,只不过那两房会空手离开吗?决定这样仓促,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歪头想了一会,忽然意识到,不论是什么事,都与她无关。   于是也高兴起来,带着夏至跟立冬回了清风小筑。   ********   回到清风小筑,阮玉立即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措施。   将所有人都召集到堂前,令春分重申了失职之过及惩处,又公事公办的把那日“带班”的人由下到上按例惩罚。春分是总领,所以当之无愧的交了最高罚金——一两银子。   见最得宠的大丫鬟都受了罚,其余人立即噤若寒蝉。   阮玉打量一圈,很满意,于是命霜降将上午整理好的条例捧出来,又令夏至取一托盘放到红木条案上。   春分作为受罚人员立在一边,但见夏至的神色较之前开朗许多,更添艳色。   不禁垂了眸,咬住嘴唇。   其实跟阮玉透露夏至的心思,春分亦有自己的打算。   论资排辈,或是论能力,夏至不比她差,甚至还强上三分,尤其是接人待物,夏至简直就是天生干这种事的人,所以大人很看重她,姑娘也是。   姑娘出嫁之前,她一直担心到了金家,夏至的本事愈发见长,会夺了她管家娘子的位子,于是总想找个由头把夏至刷下来。   可是夏至精得很,没让她得了半点把柄,又有大人的信任,于是一路跟着嫁过来。   春分也没想到夏至会对金玦焱动了心思,她在气愤之余,也要庆幸这是个好机会。   让姑娘讨厌夏至,自己的位子就稳了。   至于夏至能否成为姨娘,目前还看不准。   不成,自然好。   成了,就是半个主子,倒是没人跟她争管家娘子了,可夏至若是新仇旧恨一起算,自己怕是抵不过。但到底姑娘先厌了她,将来还是会照应自己的。   然而这会,姑娘竟然又开始使唤她,那盖着托盘的红绸布一掀,竟是一堆白花花的碎银子。这么大的事……姑娘难道不信自己,要重用夏至了?   也不知夏至有没有在姑娘耳边递话,万一……   她这边心底折腾,那边霜降将惩治条例从头念叨尾,她也没听进去一句。   阮玉一门心思搞建设,哪能顾及春分的小九九?   “早前咱们就说好,赏罚分明。不过当时只是说一说,时间久了,怕是就忘了。这也是我的不是,所以,我也要罚!”   什么?   主子也受罚?   众人面面相觑,再睇向阮玉。   但见阮玉笑了笑,让立冬拿过来一锭银子,啪的一声,拍在方才那摞罚金上。   “自下而上,算到我这,理应十两。”   继续面面相觑。   不管是十两百两,这罚金最后还不都交了主子?又何必多此一举?   心里想着,口里却不能说出来,想要赞主子两句,或者让主子把银子收回去,似乎都显得有点虚伪。而且主子使了这一招,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就打算抓她们的小辫子?   阮玉缓目一扫,已是明白了她们的心思,笑意便不禁浮上唇角。   “霜降,你算算,如今这罚金总共多少?”   霜降捧了小算盘,噼里啪啦的打起来。   春分心里更难受了,这本该是她的活……      但见阮玉自始至终没有瞟上她一眼,心里不禁暗恨自己最近有些轻狂,本是分内的事却出了纰漏,结果恰恰被主子逮住杀鸡给猴看,否则今天怎么单挑了她去办这件事?多丢人啊!   今后,主子还能重用她吗?底下人还能臣服她吗?   这般一想,冷汗便从后背冒出来。   “回奶奶,一共是十二两三钱零五十六个铜钱。”   阮玉点头:“你们都听清楚了?这个,稍后就交给春分收着。”   什么?   春分不可置信的抬了头,由于用力过猛,竟觉得有些头晕,于是看着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阮玉就好像飘在云雾里一样。   迷蒙中,阮玉对她笑了笑:“以后再犯错,就按例惩罚,还是由你管理,你可不能中饱私囊哦。我们可都看着呢……”   春分的泪一下子就掉出来:“谢奶奶信任!奴婢一定,一定……”   “一定”什么,到底没说出来,但是阮玉已经很满意了。   春分哪都好,也足够忠心,可是她也觉得这丫头最近很有些“活跃”。   她向自己告密夏至,是出于一番好心,然而又岂非没有私心?她的管家娘子的心愿,自己是略知一二的。   她不反对竞争,而且春分也只是告密,并没有对夏至使阴损手段,自己可以容忍。此番,不过是给她个提醒,让她知道个分寸。将来相处的日子可长可短,万不能让底下人压到她头上,更或拿她当傻子哄骗。   所以阮玉又转回头:“这些,就是咱们的‘流动资金’。将来谁若是有了急事,可以在此支出,不过要签字据的,届时归还。若是无事……”   环视四周,唇角忽的一弯:“就要过年了,按照惯例,咱们要摆几桌,而这些,就当是犯错的人给大家伙添菜,如何?”   众人顿时兴奋起来,两眼放光的盯着阮玉。   每到过年时,主子都会安排席面,让下人乐呵乐呵。但是要根据个人的等级安排座位,席面所耗费的银子也不同,若是加上这十二两银子……   几个小丫头已经对着挤眉弄眼起来。   阮玉于是又开了句玩笑:“若是有人好心为了给大家添菜偏要犯错误,我想大家也是不会反对的,是不是?”   众人哄笑,方才的紧张压抑顿时不翼而飞。   “不过若是表现好,让春分这边一年都没有进账,那么我每年都给大家加十五两的菜。”   静寂。   欢呼。   阮玉的笑容保持得很好,心里却想,如花,我替你夸下海口,你可要支撑得住哦。   不过若是自己……   立即摇头……难道你还想在这待下去?   她端起茶碗,众人立即静下来。   阮玉啜了口茶,再抬头时,已经恢复了端庄的表情:“既然大家没有意见,我便要继续了。此前霜降念的条例,想必你们已经听清了,可是咱们人多,事杂,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所以现在,就请大家仔细想想,还有哪些需要补充。想好了,就说出来,若是咱们觉得合理,这银子……”   她一指手边的碎银:“一条一钱。”   众人再次炸了。   没一会工夫,便有人上前献计献策,很快的,就成蜂拥之势。   阮玉皆拣了可行的让霜降记了,又将类似的归总成一条。   春分这回听得仔细,弯下的背也渐渐直起来。   转眼就到了黄昏。   人多力量大,惩罚条例又多了二十道。不过与此前不同,这回众人是热情洋溢的接受了监督。   阮玉坐了一下午,还得保持端正,也有些累了,便让众人退下,说有了好建议再提上来,银子照赏。   众人乐颠颠的走了,边走还边讨论。   阮玉就要起身,春分急忙上前扶住:“姑娘,慢着点……”   四目相对,阮玉了然而安慰的冲她笑笑,春分则鼻子一酸,声音微有发颤道:“让奴婢扶姑娘去歇歇。”   阮玉点头,正要往里屋而去。   门外传来通报,紧接着,当值的小丫头郑重而严肃的走进来:“奶奶,是太太身边的红鸾。”   阮玉慨叹,经过一番“特训”,确实面貌一新啊!   “请她进来。”   “是。”小丫头再行了标准一礼,起身,退后,出门。   稍后,一个穿翠绿比甲的丫头进来了。   “奴婢红鸾见过四奶奶。太太让奴婢转告四奶奶,今晚上在鱼跃轩用饭,请四奶奶务必到场。”   务必到场?   出了什么事?   阮玉不觉睇向春分。   春分亦是满面疑思。   阮玉垂了眸。   一难方解,一题又至。   她现在发现,清风小筑的消息实在太闭塞了。 ☆、050你推我让   阮玉赶到福瑞堂时,人已经坐满了。   对于屡屡迟到的自己,阮玉也觉得尴尬。   她福了福礼,在卢氏明显比昨日阴沉而严肃的目光下退到一边,坐在属于自己位子上,也就是金玦焱的对面。   她询问的向金玦焱望去,恰见他也看到她,却无视般,调转目光,只盯着前方的金家二老。   这人,总是阴晴不定。   阮玉本还有点感激他早上的体贴,可是这会……   于是也不看他,不动声色的四下一扫……   今天似乎有些特别,十一个月都不在场,更不要提玦字辈的小妾们了,整个气氛显得有些紧张压抑,更让她提起了好奇。   再往前看,据说就要离开的金成事夫妇照例坐在正位下首。   金成事老脸皱得跟老树皮似的,更显干枯。左肘搭在扶臂上,不停叹气。   金成举看看大哥,什么也不说,只时不时的也叹口气。   孙氏则无声的拭着眼角,卢氏的脸色亦不好看,但偶尔会劝上一句。   至于说的什么,离得太远,听不清,超能力总在她想用的时候跟她作对。   三老爷金成业比往日安静许多,但较旁人比起来,还是相对轻松。   刘氏坐在孙氏下首,嘬着腮,绷着脸,眼珠子乱转,就像笼子里的仓鼠。   阮玉垂下眸。   看来,是大房家里出事了,可到底是……   “哎呀,我可怜的侄儿媳妇啊……”   寂静中,李氏忽然哭起来。   阮玉抬了头,正见她拿帕子遮了半边脸跟自己打眼色,顿时明白,李氏是这是知道整座府邸就她一人还是迷糊的呢。   她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李氏的哭声于是愈发大了些。   金成事老脸一沉,忽然砸了下扶手:“这个畜生!”   金成举终于开了口:“不过是下人传的消息,也未必……”   金成事正待怒骂,又被李氏一嗓子截住:“我那可怜的侄儿媳妇,侄孙才刚满月,你怎么就忍心去了呢?”   什么?   金成事的孙媳妇死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血崩了呢?”李氏继续哭号。   血崩是怎么回事,阮玉不大清楚,当是跟女人生产有关,不过打作品里看到的或听到的,好像多是生产的时候出现,而听李氏的意思,分明是另有隐情。   孙氏有些坐不住了,擦擦眼角,哽咽道:“我那孙媳妇一向身子骨差,这回怀像又不好……”   李氏暗骂,身子骨差?腰都赶上老槐树粗了,嗓门洪亮得能把天上的老鸹喊下来。   怀像不好?还不是你那宝贝孙子在外面拈花惹草,在家里也不消停,结果把人给气着了?你们连起伙来上这打秋风,肃媳妇在家不定怎么受那王八蛋的气呢!   她特意使人透那传信下人的话,得知金宝肃在外面勾引有妇之夫,人家相公打上门来。金宝肃躲在屋里不敢出去,倒拿媳妇出气,结果一脚踹在了肚子上……   其实这就是个杀人的罪,亏得老妖婆还为儿子遮掩。   女人就是不值钱啊!   可怜肃媳妇,是多爽朗个人?   这么一想,当真是悲从中来,哭得更伤心了。   “行了,老二媳妇,我这心都被你哭拘挛了。”卢氏不耐烦的打住了她。   李氏急忙收了声,依旧抽抽噎噎的擦眼泪。   金成举叹气:“肃媳妇没了,你们大伯跟大伯母要回去……”   说着,还特意瞧了阮玉一眼。   阮玉明白,这是金成举知道她不知情,特意提醒她。   心中感激。   可是这工夫,她也不好起身道谢,就微动了唇角,轻轻点头。   金成举便移开目光:“三叔跟三婶也要跟着回去……”   阮玉瞥见李氏正在擦泪的帕子顿了顿。   原来李氏也不知三房做了这样的决定,如今想要跟她争权的刘氏要走了,她该高兴了吧?   果然,抽噎声渐渐止了。   金成举则语气沉痛:“肃媳妇为金家生儿育女,操劳家事,孝敬长辈,是劳苦功高的人。所以,她的丧事绝不能怠慢。段家那边的人已经过去了,你们大伯跟大伯母明早也要启程。此番,他们为了贺老四的婚事,虽然家里抛不开,但还是来了,否则,怕也不能……”   他语气一滞,孙氏立即放开嗓子,结果被金成事一瞪,又憋了回去,听得人心里倒发堵。   金成举望向众人,继续道:“如今他们年纪又大了,家里人手少,你们肃侄子身子也不好……”   李氏撇嘴,什么身子不好?那就是个窝囊废!除了玩女人,他还会什么?若说身子不好,那也是被女人掏空了!可怜二房辛辛苦苦赚下的钱,都填了这样的草包!   “所以,我想你们兄弟几个商量商量,看谁跟回去,帮着照应照应?”   金玦焱看了看三个哥哥,又瞅了眼阮玉,起身行礼:“爹,就让儿子去吧……”   还没等金成举跟卢氏发话,今天一直保持沉默的姜氏开口了:“可使不得!”   又看向金成举夫妇:“四弟刚成亲,若是……不吉利。”   金成举跟卢氏也有此虑。   金玦焱见二人没有说话,收了礼,重新坐下。   阮玉没想到他会自告奋勇,不由扫了他两眼,结果迎来他的注目,那神色好像在说,都是你……   是啊,如果你私奔成功成不了亲,不就没这说道了吗?   阮玉不禁窝火,暗想,他要去就去好了,省得相看两厌!   于是把头一别,专心致志的盯着前方。   金成举跟卢氏似在商议,李氏放下帕子,瓮声瓮气道:“依儿媳看,大哥去最合适!”   姜氏立即把目光瞄准她。   李氏仿似不觉,振振有词:“大哥不在主店,只照应着芙蓉巷的铺子,那里地势偏僻,平时也没几个客人……”   什么意思?是想说自家男人无用吗?   铺子生意差,没错,可你也说了,地势差。为什么地势差?还不是好地方都让你们占去了?平日里交公中一部分,剩下的自己都贪了,当我不知道?哪个像金玦鑫,这一个月要是赚不了几个钱,恨不能自己掏腰包补上。如今还要把人撵出去,干那费力不讨好的活,实在欺人太甚!   姜氏攥了拳,已经准备开火了,可是李氏一句就让她断了捻:“再说,大哥是长子……”   金成举跟卢氏停止商议,睇向金玦鑫,当是也觉得这个理由最合适不过。   金玦鑫方要起身,姜氏便开始拿腔作调:“大爷虽是长子,可是你看他那样……二奶奶刚才也说了,就算去看铺子,也只能看生意最差的,还能干些什么?要我看,咱家最会办事的就是……三弟……”   “三弟可不成!”李氏立即反对。   “怎么不成?”姜氏即刻反问。   李氏仿佛瞬间被人瞧穿心事,耳根顿时烫起来,急忙开口,声调明显比方才高出两倍:“大嫂难道不知,如今铺子里都指着三弟?若是三弟去了……”   “不是还有大爷,二弟,跟四弟么?虽然不及三弟,但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更何况还不是臭皮匠呢?”   姜氏咬着不放,且死盯着李氏,唇角挂着得意的笑。   李氏越发心虚,一时之间,一向反应机敏口齿伶俐战无不胜的她竟然无话可说,只拿帕子捂了嘴,嘤嘤的哭起来:“我可怜的侄媳妇,就这么去了,家里竟是舍不得出一个人去看看你啊……”   这都哪跟哪啊?   就算金玦鑫去了,能去看兄弟媳妇?   阮玉估计李氏是被气糊涂了。   偏偏姜氏又在一边开了口:“其实我也是觉得三弟能干,才想让三弟去帮大伯跟大伯母的忙。可是哪能轮得到我说话呢?去或不去的,还不得看三弟妹的意思?三弟妹,你来说说,你可是三爷的屋里人呐……”   这几句,简直让李氏心惊肉跳。   她的确反应太快也太激动了,金玦淼的事,秦道韫都没说什么,她有什么资格插嘴?   再说,她都知道“金玉满堂”离不开金玦淼,金成举跟卢氏会不知道?要她越俎代庖?   秦道韫大概没有想到问题最终会绕到自己身上,有一瞬的愣怔。   一向清高的她出现这种表情,看起来竟有些可爱。   然而很快的,她便淡淡一笑:“都是爷们的事,哪有妇人插嘴的份?”   她本是想说对于金玦淼的事她管不了也不想管,岂料这一句,把李氏跟姜氏都兜进去了。   阮玉不知道她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失言,但见其淡定自若的样子,心中不由暗叹,若是我也能修炼到这份上就好了,无所顾忌,倒也快活。   结果场面就有些冷。   金玦鑫身为长子,纵然如何不被待见,但看到大家闹得不愉快,连忙躬了腰:“父亲,那便让儿子去吧。”   金成举一看他这副弯腰驼背的样子就不舒服,皱了皱眉,越过他:“老二,你跟大伯父大伯母走一趟,好好操持操持。”   金玦森正在神游,没想到会点他的名,顿时从椅子上跳起:“爹,我最近……” ☆、051定心之丸   金玦淼起身,潇洒一礼:“还是我去吧。铺子里的事虽多,但是家里有大哥、二哥和四弟,也错不了。”   又转了头:“四弟,你如今成了家,也该跟着学学了。”   金玦焱不以为意的一笑。   金成举便叹气。   “还有,眼瞅就年底了,我让账房把这一年的帐都拢了拢,过两日还有几个客户来提货,说是给重要人物准备的年礼,马虎不得。大哥,你年纪大,有经验,你就多操点心。”   金玦鑫微白了脸。   自从那回害得金家险些倾家荡产,他一面对重要任务就脚打哆嗦。   姜氏瞪了他一眼,只恨男人不争气。   李氏倒弯起了唇角。   “作坊里又出了新样子,不过冶炼跟打造需要费一番工夫。二哥,就由你来监督了。”   金玦森最不耐烦把自个捆绑在一个地方,干什么都不自在,当即就要反对。   怎奈金玦淼已然回过身,很是诚恳而体贴的对金玦焱笑道:“四弟年轻,又刚成家,自是不好多流连在外。所以每天到几个铺子看看就成,记下需要添什么改什么,最近哪样货色卖得好……”   笑:“就要过年了,庄稼院还想要添一两件玩意,大户人家就更不用说了。四弟交游广阔,干这个正合适。”   他说得娓娓动听,似是为每个人都打算到了,又不贪功。有人已经赞许点头……比如金成举,有人则是满眼郁愤……比如卢氏。   阮玉倒是觉得,他如此作态不过是想要大家觉出他的重要性,纵是少了谁,也少不得他。   且看金玦鑫的冷汗跟金玦森的不耐烦,他显然挑了俩人最不爱做的事塞过去。而金玦焱……   他那微挑的唇角算什么?   猜到了金玦淼的用心,还是对安排给他的俏活不屑一顾?   金玦淼正打算继续,金玦森已然手一挥:“既然爹要我去帮忙操办丧事,我看就听爹的吧,反正祖屋我也好久没去了,正好溜达溜达……”   前面的话还像样,听到后面,众人都变了脸色。   金成举瞪眼捏拳,狠狠砸了下檀木几,震得紫金丝錾的粉彩小盖碗跟着一跳。   李氏绞帕咬唇,恨铁不成钢的盯着金玦森。   最高兴的要数姜氏了,若不是今天的场合不适合表现过度,她就要放声大笑了。   金玦森也觉出失言,急忙改口:“去宗祠,看看祖父祖母。”   算是被他糊弄过去了,也是现在的状况不适合跟他计较。   金成举收起怒色,平了平气:“明早出发。要照顾好大伯跟大伯母,还有三叔和三婶……”   “儿子知道了。”金玦森有些不耐烦。   姜氏突然插了句:“二弟一个人去,不大好吧?”   那就让大哥跟着喽,李氏就要接话。   却不想,姜氏比她快了一步:“这操持丧事,可是个麻烦的活,里里外外都要照应到了,二弟一个人,能行吗?要我说,咱们这个家里,最能干的就是二奶奶了……”   什么?   李氏立即怒视她。   姜氏却笑得更加自如:“且看咱们府里这规整劲,哪少得了二奶奶的功劳?今年重阳节,常家三奶奶还说,就从没见过哪个府像咱们府这么有条理,一个劲跟我夸二奶奶是个能干的人儿。所以我就想,肃媳妇去了,家里正是乱的时候,若是让二奶奶帮帮手,岂非事半功倍?”   “大嫂真会说话,我既是这么能干,若是走了,家里怎么办?莫不是……”   李氏眯起了眸……你若是想抢班夺权就直说!   姜氏笑笑:“二奶奶真是多虑了。府里的人都被你调教得有模有样,做起事来有板有眼,哪还用人操心?再说,若当真要人操心……不是还有四弟妹吗?”   阮玉正在瞧热闹,冷不防听见自己被提名,李氏的目光随即杀过来,顿时将她钉在了争权夺位的耻辱柱上。   姜氏这招高啊,一方面拉拢了她,一方面借机离间她与李氏。   李氏,你不想拉拢阮玉吗?她可是你的劲敌呢。   这便是躺着也中枪吧。   阮玉顿时掌心冒汗,情急间,也没有注意金玦焱已经皱起了眉。   阮玉无计可施,只得站起,准备推辞。   岂料余光中一个宝蓝色的身影“噌”的站起:“大嫂真是过誉了,就凭她……”   鄙夷的瞧了瞧阮玉:“今儿个底下人还闹腾起来了,来得这么晚,怕是还没处理利索吧?”   阮玉的火腾的就上来了。不过也好,她如此不堪,自然难当大任。   然而转念一想,自己那边的事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有内奸?   “所以家里的事,还是二嫂多费心吧。”   金玦焱简简单单,就把球踢了回去。   阮玉便又坐下。   思忖片刻,睇向金玦焱……他是想帮她?   听语气又不大像,可若说不是……   金玦焱感到她的注视,不禁乜了一眼,那目光明显写着……麻烦!   李氏于是又得意了。   可是今天,姜氏偏偏处处压她一头,很快又道:“可若是二奶奶不去……我记得二奶奶跟肃媳妇的感情最好,这若是不见上最后一面……”   姜氏面露戚色,却是明明白白告诉大家,李氏就是个嘴甜心苦的主儿!   李氏今天算是被拿捏住了,她只得求助的看向卢氏,希望婆婆能替她说句话。   怎料卢氏抬起眼皮:“老二媳妇,你就跟着老二一同去吧。否则他自个儿出门,平时又是被人伺候惯了的,我还真不放心。”   这话一出,李氏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偏姜氏又插了句:“可不是,若带个姨娘去,也不是个事啊。”   李氏几乎吐血。   “你要伺候他,到那边也要忙活,可要注意身子。话说回来,你跟肃媳妇感情深,就等于是为她尽一份情义吧。”   “可是……”李氏两眼泛泪,嘴唇哆嗦:“孩子该怎么办?妍姐儿才六个月……”   卢氏不耐烦了,敲着案角:“当这些人都是死的吗?哪个不会照顾孩子?妍姐儿虽小,可是有奶娘。你也不想想,自打她生下来,你带过几天?”   李氏被呛住,只得喏喏道:“是,儿媳知错了。”   卢氏便缓和了语气:“放心,你去时什么样,回来还什么样。”   如此,便是给她吃了定心丸了。   李氏终于福礼,领命。   姜氏开心得不行,遭了李氏狠狠一瞪,也不在意,毕竟她终于赢了李氏一盘,而李氏一走,金家岂非就是她的天下?   李氏唠唠叨叨,开始劝金成举跟卢氏保重身子,将卢氏每日用药与进汤说得清清楚楚,弄得卢氏也不舍起来,很有些生离死别的味道。   阮玉知道李氏是想让卢氏念着自己的好,省得姜氏翻浪,可是谁也没想到,姜氏还有后招。   就在第二天,一行人打点妥当就要上船之际,李氏依旧跟卢氏唠叨,表达关心,期待勿忘,姜氏则走到三太太刘氏跟前抹起了眼泪。   “还以为三婶能多住几天,可不想肃媳妇出了这样的事。如今三婶要回去了,我这心里……”   打袖子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包裹,塞给刘氏。   刘氏颠了颠,嘴便是一咧。   “三婶走得匆忙,侄媳妇也没什么好准备的。这些,三婶先拿去用。而且,我还有事要麻烦三婶……”   刘氏立即露出郑重表情:“侄媳妇尽管说。”   姜氏又抹了抹眼角:“大伯母年纪大了,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经不起刺激,听说昨晚上就没睡好,估计丧事上也不好操心。二奶奶虽是明白人,可毕竟年轻,又是第一次操办这事,我怕她……”   欲言又止:“所以还请三婶多提点提点……”   这种场合,阮玉作为新妇,无疑只能当摆设。于是她立在面无表情的秦道韫身边,做出有些哀伤的样子,力争使自己不那么显眼。   却偏偏听到了姜氏的这一番“好意”。   李氏跟刘氏不对付,全是因为刘氏要插手金家中馈,虽未成功,俩人已然势同水火。   姜氏如此作为,无非是要给李氏添堵。   因为刘氏虽无能,但毕竟是长辈,李氏就不能忤逆,而且去了乡下,也不是自己的地盘,李氏还不任由刘氏拿捏?   偏姜氏又把刘氏举得高高的,倒令人家对她高看一眼。   阮玉尚不知,除了两面三刀的李氏,姜氏竟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而刘氏虽年纪大,却是个没脑子的主儿,被姜氏几句话跟一包银子拍得舒舒服服的,于情于理,自是会自觉自动的去“照顾”李氏。   阮玉已经可以想象那边的热闹了。   ********   送行归来,阮玉狠狠的睡了一觉。   醒来后,夏至进来通知她,太太身边的娇凤来过了,说今晚在鱼跃轩用饭。   阮玉纳罕,这又是出了什么事?   李氏中途杀回来了?   ********   待到了鱼跃轩,因为少了二房一家,显得更为安静。   姨娘们跟昨日一样没有出场,偌大的黄木四角桌,金氏夫妇坐在主位,余人顺次排下。   姜氏上前迎了阮玉:“弟妹来了,快坐快坐。”   她如此殷勤,令阮玉觉得是李氏附身。   按例,她要坐在金玦焱对面。   金玦焱皱了眉,抬头看了她一眼,脸色很是难看。   阮玉弯弯眼睛,心想,我还不爱瞧见你呢。   秦道韫睇向她,弯了弯唇角。   今天三奶奶很友好呢。   于是回以一笑。   秦道韫便又笑了。   今天……似乎有些奇怪。 ☆、052初立规矩   阮玉坐在位子上,等待丫鬟上饭,然后便准备开吃。   然而不知是谁咳了一声。   她抬头,却见姜氏笑着,热情招呼:“都吃都吃。”   果真古怪。   不管了!   筷子方要伸向面前的一盘醋熘鳜鱼,就听象牙箸落在桌面发出一声脆响。   阮玉蹙眉,忽然想起,在古代是极讲礼仪尊卑的,想来是长辈不动口,晚辈就要垂手恭候。她身为现代人,一日三餐多在公司食堂,为了早点干完活不至加班,哪个不是速战速决狼吞虎咽?又如何会讲那些个虚礼?   可是在这个时空,知礼守德是每个人必须履行的行为规范。   阮玉顿时觉得尴尬,想要收回筷子,却见金玦焱一个劲给她递眼色。   她不解。   金玦焱气得抱起臂,再不管她。   春分看得明白,姑爷当是想让她就势给老爷或太太夹一筷子菜,这事也便圆过去了,可是姑娘……   姑娘是长进不少,只是在圆滑方面……   于是满桌肃穆,不像要吃饭,倒像在默哀。   阮玉正自腹诽,这聚到一起吃饭就是遭罪,没事瞎折腾什么?却听卢氏慢慢开了口:“咱金家虽是商户,可是不论什么出身,都要讲个规矩。而若是身份本就高贵,更是要做出个表率。”   阮玉硬着头皮听了,起身行礼:“儿媳知错。”   可是卢氏的脸色不见半分和缓,倒更加阴沉:“老四媳妇,我问你,你可知什么是谦让恭敬,先人后己?什么是侍奉姑舅,尊敬兄嫂?”   阮玉眉心一紧,怎么说到这来了?我好像……也没有大逆不道吧?   岂料卢氏抬高了嗓门:“这些日子,家里来了人,也就没有工夫管教你们。今儿一见,我倒庆幸,否则若是这等样子被人见了,还不笑话咱们金家没规矩?所以,从现在起,是规矩就得捡起来!我不管你是来自高墙大院,还是蓬门小户,嫁入金家,就是金家的人,就得守金家的规矩!”   卢氏语气太急,忍不住咳起来。   姜氏急忙替她抚胸抹背,折腾了半天。   卢氏见自己都气成这样了,阮玉还无动于衷,不禁想起李氏临别所言:“四弟妹仗着自己的出身,表面尊敬太太,其实骄傲得很,怕是不能服从太太的管教呢。”   卢氏本就一直担心别人瞧不起自己的出身,当初金成举要定下阮洵的女儿,她就分外不满,想着若是有个出身不俗的儿媳,自己如何压制得了她?如今一看……   不觉敲起了桌子:“老四媳妇,难道还等着大嫂伺候你用饭?你还懂不懂个尊卑?”   阮玉这才注意到姜氏一直待在卢氏身边,虽然那原本就是姜氏的位子,可是今天,姜氏是站着的……   “娘,阮玉刚过门……”   “你给我闭嘴!”   卢氏再吼,又咳。   李氏果然没说错,娶了媳妇忘了娘。这儿子是自己怀胎十月,又差点送了命生下来的,如今不过是想给他媳妇立个规矩,竟然就要替媳妇求情?真难为阮玉,不让儿子近身却也能勾了儿子的魂,果真是个水性杨花的东西!   也不怪璧儿说,就算足不出户也要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给谁看呢?屋子里还总是欢声笑语,昨天又乐了一下午,侄媳妇才刚死呢。她当这是什么地方?秦楼楚馆?   “你……”   卢氏正要怒骂,却见阮玉已经过来了。   藕荷色枋绢右衽衫,浅一色的烟云蝴蝶裙,堕马髻上仅一支白玉簪,整个打扮简单又素淡,却偏偏是那样刺眼。   “弟妹,别……你去吃吧……”   阮玉笑着拒绝了姜氏的客套,接了她手中的包银象牙箸,柔声道:“太太,您想吃什么?”   卢氏想说,我想吃什么你都不知道,还好意思给人当儿媳妇?   但见金成举严厉的递了个眼色,她方将话咽了下去:“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好,自是吃些绵软可口的。”   阮玉便夹了一筷子莲蓬豆腐。   “淡了。”   又夹了素煮白菘。   “咸了。”   于是换了翡翠玉团。   “硬了。”   春分在一旁看得直咬牙。   怎么,这菜是我们姑娘做的还是因为经了我们姑娘的筷子才变得这么不合您老人家的口味?   可是这样的场合,她一个下人偏偏帮不上一点忙。   再换了麻饮细粉……   “啪”!   卢氏撂了筷子:“怎么都是些素菜?我们金家已经穷得没有我这老太太一口吃食了吗?”   阮玉依旧笑着,上了一筷子鸡丝银耳。   “这是什么银耳?都没泡开?”   这个……似乎怪不得阮玉。   阮玉神色不变,正打算再换个菜,心想,有本事你就都挑个遍,咱们都别想吃饭!   岂料一只汤勺先于她捞了个七星鱼丸放到卢氏碗中。   卢氏睇了眼金成举不善的脸色,终没有再说话。   待鱼丸入口,阮玉又笑:“太太,这回吃点什么?”   金玦焱在旁边看着阮玉被呼来喝去,脸上依然挂着笑。   只是那笑容看着有些刺眼,他忽然觉得有点难受。   一个时辰后,卢氏终于吃好了。   期间,阮玉又问金成举想用点什么,老头子一个劲说:“自己来,自己来。”   又问金玦鑫、金玦淼、姜氏、秦道韫,还问了金玦焱,语气很是快活,大家都只是笑了笑。   既然都吃好了,卢氏方开恩道:“你也累了,下去吃吧。”   阮玉盈盈的福身谢了。   然而桌上,只是残羹剩饭了。   春分红着眼角迎上来:“奶奶,在外间。”   阮玉依旧笑着,由她引着下去了。   众人都要散了,金玦焱也打算离开,却被卢氏叫住:“老四,跟我来一趟!”   ********   初冬的夜,很凉。   阮玉裹着湘色的毛边锦缎披风,依旧打了个哆嗦。   春分心疼道:“姑娘等一会,奴婢去唤轿子。”   “不用了。”   阮玉望望四周……在灯笼播洒的红光外,只有一片看不穿的黑。   脚下,是从灯笼底座漏下的淡黄光圈,在微风里,轻轻摇摆。   “不用了。” 她重复了一遍。   若说开始时她不知卢氏因何发难,现在也想清楚了。   她笑了笑,这个家,她真的不想待下去了呢。   不过现在,还是不要再搞特权让人看不顺眼吧,虽然轿子是自己的,但是你让人不愉快了呢。   其实这样走回去,真的很不错。   风虽然凉,但是有股甜丝丝的味道,吹入心中,令她平静了许多。   “我们……不等四爷吗?”春分试探的问。   她收回神思:“等他?”   等他做什么?   “走吧。”   “哦。”   春分应着,仍忍不住回头瞧了瞧。   今天,她忽然发现姑娘在金家的处境岌岌可危,纵然身份高贵谁也动不了,可也架不住老妖婆这么折腾,简直是骨头不疼肉疼。   不就是想给姑娘个下马威吗?   如此便高贵了?可以插上鸡毛变凤凰了?   然而姑娘偏偏又是反驳不了她的,否则就犯了“七出”中的第一条……不顺父母。   到时就算姑爷不写休书,老妖婆也不能消停,真是……   不过看今天的样子,姑爷似乎还是护着姑娘的,看向姑娘的目光,好像也有一些些心疼。   所以,姑娘要想在金家站稳脚跟,要想对付老妖婆,就得拉上姑爷!   可是姑娘……   阮玉已经往前走了。   春分跺跺脚,急忙跟上去。   ********   阮玉方进了门,立冬就从里面迎上来,抱着如花,兴高采烈:“奶奶,我今天带如花……”   话说了一半,便见春分对她使了个眼色。   仅这会工夫,阮玉便由霜降服侍着卸了披风,进了里屋。   立冬面露不解,然而春分只叹了口气,便嘱咐夏至赶紧备水。   屋子里还是跟阮玉没回来前一样安静,可是此时的静有些不同,好像每一丝细微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烛焰亦似受了惊吓,微微跳动,让人的心跟着一紧,一空。   “你们都出去吧。”   阮玉手持《论语》,目不转睛。   今天的丫鬟们很听话,春分没有唠叨,夏至跟霜降也没有争议到底该在哪值夜,立冬也没有抱着如花逼着她夸如花是如何如何好看。   她的一句吩咐下,三人都停了手下的活计,轻手轻脚的出门。   门口,露着立冬的半张脸,好奇的关注今天的诡异。   然而就在春分的身影自门口消失,那半张脸也不见了。   阮玉对着《论语》,眸子半天不转动一下,待听得窗外传来一慢两快三声更响,方移目红棱雕花的长窗。   那是一幅喜鹊登枝的图案,漆黑的夜色将每个镶嵌琉璃的窗格填满,衬着暗红的边框,别有一番静谧。   她盯着看了一会,神思亦仿佛凝滞。   待得烛焰于余光中一跳,她方长睫一颤,转了头,吹熄了灯。   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骤然陷入漆黑又渐渐露出深深浅浅青色的夜,她的思绪再次陷入凝滞。 ☆、053从长计议   “娘,你能不能不折腾她?”   泰安院内,金玦焱气急败坏。   “我折腾她?老爷,你听听,老四说的是什么话?我身为婆婆,教导儿媳要守规矩,乃是天经地义。儿子竟说我折腾媳妇,这还有没有王法?”   俩人一齐将目光对准金成举,等待他表态。   金成举头枕着荷叶托首,闭着眼,右手两指有节奏的敲着扶臂,脚泡在热气腾腾的水里,悠闲而自得,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身边的剑拔弩张。   “爹……”   “老爷……”   敲着节奏的指一顿,睁开眼,疑惑的睇向二人:“怎么了?”   感情他们吵了这半天他根本没听见。   卢氏有气:“老爷,您瞧瞧,这是不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我不过是说了他媳妇几句,让她伺候一顿饭,老四就跟我急了。他也不打听打听,谁家的媳妇不立规矩?她既是相府出身,更应懂得规矩,否则传出去,人家是笑话相府还是咱们金家?”   “谁没事传这些乱七八糟?”   “正是乱七八糟才传。你不知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更何况你娶了相府千金,这外面八百双眼睛都盯着呢,芝麻大的事都能看成南瓜大,你就等着被笑话吧!”   “谁笑话?我有什么好被笑话的?”   金玦焱腹诽,人家哪有工夫笑话这事?若要嘲笑,也要笑他还没成亲就被戴了绿帽子。   听说阮玉出嫁前,乳娘都准备好了,现在外面人都说,都说……   见儿子皱眉瞪眼,卢氏忍不住更气:“还不是笑话你,怕媳妇?”   “她不是我媳妇!”金玦焱怒吼。   “那是谁媳妇?”金成举断喝。   金玦焱气息一短:“是……是你们的……”   卢氏差点被他气翻,可转念一想:“那好,我让她干什么,你少插嘴!”   “娘,”金玦焱急了:“我将来是要休了她的,你折腾她有什么意思?”   休了阮玉?   虽然儿子几次三番这么说,卢氏却总没当回事,只当儿子在赌气,可是这回……   休妻?   休了阮玉?   阮玉是那么好休的吗?   金成举却已经把泡脚盆踹翻了:“胡闹!”   卢氏也忘了此前的愤怒,急忙安抚儿子:“别急,这事得从长计议……”   “从什么长?计什么议?”金成举光着脚在地上溜达:“一对糊涂蛋!”   “是啊,”卢氏反应过来,也不管金成举骂了她,只拉住儿子:“阮玉是什么人?你就是要休她,也得找个理由。不,一个都不够……”   “你……”金成举拿手指着卢氏,指尖哆嗦了半天,都不知该骂什么好。   金玦焱就知道,一提这事爹就生气,也不知阮洵父女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可平日里,也不见阮玉跟爹如何亲近,而若说爹心里向着阮玉,今天娘无理取闹时,爹又一言不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卢氏本是想劝儿子,可是劝出来的话怎么听怎么让人觉得是在帮儿子琢磨如何休妻,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对劲了。   她尴尬的住了口,再看金成举时,人家已经坐回到椅子上。木盆翻扣在脚边,水撒了一地,却也无人管。   不觉又气了,想着这些下人就跟阮玉一样没规没据。   正打算喊人,忽听儿子幽幽的开了口:“既然娘也知道阮玉不好摆弄,为什么偏要动她?若是叫丞相大人知道了……”   “你小子,竟敢拿丞相来压我?真是反了!老爷,你管不管?”   可是不待金成举发话,金玦焱又闷闷道:“若是我要休她,总能找到理由。可万一丞相大人生了气,要她跟我义绝,你让儿子的脸往哪搁?”   卢氏一怔,似乎是这么个理。   可是一想到要看阮玉的脸色,心里就不痛快。   正打算发泄两句,忽听金成举道:“你娘是老糊涂了,尽办蠢事!”   卢氏就要发怒,而金成举已然摆了摆手:“回去歇了吧。”   金玦焱心里犯了寻思。   爹是什么意思?说娘老糊涂了,究竟是指不该折腾阮玉还是不该支持他休妻?但是他方才又说要休阮玉时,爹竟然也没发话,更没发怒,这是不是说……爹同意了?   一时间,心头狂喜。   再小心睇向金成举的脸色……一片平静。   那种雀跃的心情便止也止不住了。   连忙行了礼,退出门外。   待儿子一消失,卢氏就拧了金成举的胳膊一把:“你这老东西,竟然说我老糊涂了?我怎么糊涂了?你给我说说看。说!说……”   金成举扯回胳膊,边揉边龇牙咧嘴:“你还不糊涂?没事你跟老四媳妇较什么劲?刚才老四不是说了吗?他有办法……”   儿子有办法?   卢氏眨眨眼,忽然明白了此语的奥妙。   ********   “奶奶,奶奶,该起了……”   夏至的声音柔柔的在耳边响起。   阮玉正在做一个有关飞翔的梦,她就要抓住一团云彩了,却被叫醒,直接跌落。   迷蒙的睁开眼……天还没亮。   “奶奶,奶奶……”见她又要闭上眼睛,夏至连忙急唤:“再不起,请安就要迟到了!”   她眼角一跳,立即想起卢氏的阴沉。   这老女人大约是提前进入更年期,开始卯着劲的找她麻烦。   可是她五更的时候才睡,这会居然就要起床……   自打穿越,她还从未睡到自然醒,这么多日子积累下来,实在困得厉害。   人一困,心情就烦躁,她直想怒吼,但也只得委委屈屈的起来……什么时候才能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啊?   坐在绣墩上,几乎是呈半昏迷状态的靠着霜降,任由她将自己打扮完毕。   出了门,春分要唤轿子。   她多想在轿子里眯一会啊,可是为了不给卢氏发难的理由,她咬咬牙:“走!”   初冬的早上阴冷异常,不管你穿得多厚,飕飕的小风总能找到地方钻进去,冻得她直打寒战。   夏至挑着一盏小灯在前面引路。   满眼的漆黑里,只一点晕黄在前面飘动,树木石子纷纷露出阴森森的面目一闪即过,看去很聊斋。   阮玉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不过也好,到得福瑞堂时,她感到自己清醒得差不多了。   等她进了门,人照例已经都到了。   她走上前,盈盈一福:“给老爷太太请安。”   半晌没有动静。   阮玉不用抬头,也知卢氏的脸色就跟在晕黄灯光下沉冷的石头差不多。   是埋怨她来晚了吗?   可请安的时间是卯时初刻,她还提前一刻钟呢。   然而卢氏不发话,她也不吭声,俩人就这么僵持起来。   姜氏心里得意,想着李氏就算走了,也不忘给阮玉找点麻烦,生怕回来后金家的钥匙就易了主了,却是给自己解决了个大问题,待李氏回来,要怎么谢她才好呢?   表面上却做出一番为难的样子,捏捏手中的帕子:“太太,您看,弟妹身子骨这么弱,又走了那么远的路,是不是先让她歇歇?”   阮玉等着卢氏说“不”,却不想得了个“嗯”。暗忖,难道昨晚针对她是一时兴起?   但也不做考虑,再福了福,就回自己的位子坐下。   以那种半蹲半立的动作坚持了半天,阮玉此刻顿感腰腿一阵放松,倦意也随之袭了上来。   前面,姜氏正跟卢氏事无巨细的汇报着家事,卢氏拿腔作调,时不时的点拨两句,姜氏再表示惶恐,虚心接受的同时不忘给卢氏拍马。   她先前还听着,可是渐渐的,那些声音好像变作了嘤嘤嗡嗡,而且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额心忽然一痛,她猛的睁开眼睛……   不对啊,我终于抓住那团云彩,就要离开这个时空,可是怎么……   她怀疑的望望四周,在看到金玦焱若无其事平平移开的目光的同时,她听到姜氏在喊:“弟妹,弟妹,太太问你话呢。”   问话?   尚处在半梦半醒之间的阮玉如同听到老师提问的学生一般弹起来,想了想,又福了一礼。   可是刚刚动作过猛,她现在只觉耳朵轰隆轰隆直响,心也跳得厉害。   “太太请问。”   卢氏气得差点把手中的念珠捏碎。   这个阮玉,太目中无人,长辈这边正说着话呢,她那边竟然睡过去了,真是……   然而想到金成举昨夜的话,她压下怒火:“行了,你早点歇着去吧。”   终是气,于是忍不住又道:“金枝玉叶,可劳动不得!”   阮玉皱皱眉,仍是应下:“谢过太太。”   本是正常的一句答语,在卢氏听来,就是“恭喜你,答对了”的意思,结果差点气个倒仰。   她“蹭”的从太师椅上站起。   阮玉看这意思,顿时为她安上了句台词……散会。   可是卢氏捏了捏念珠,只来了句:“老四,过来一趟!”   竟与昨晚如出一辙。   阮玉自然而然的睇向金玦焱,却见他扫了自己一眼,那目光分明是怨怼。 ☆、054水深火热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经亮了。   春分跟夏至一左一右的跟在她身后,半垂着头,不出一声。   阮玉只想好好补一觉,脚下疾步如飞。   可是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唤:“四奶奶……请四奶奶留步。”   停步,回头,正见秦道韫在两个丫鬟的服侍下走过来。   简简单单的银缎披风,穿在她身上,有一种青竹映雪的韵味。   “给三奶奶请安。”   “给四奶奶请安。”   两边的丫鬟对着行了礼,就留着时间给主子说话。   秦道韫笑了笑,笑意浅淡得就像初雪一样轻盈,稍纵即逝。   “我这整日足不出户的,昨儿方听说大奶奶跟二奶奶请了四奶奶吃酒。其实我也本做了这样的打算,只想着大奶奶跟二奶奶未动,我也不好越过去。你也知道,这府里也是讲规矩的。”   如此倒好像在影射阮玉不懂规矩。   春分跟夏至对了眼色,脸上齐齐现出不悦。   秦道韫却仿若未觉:“其实规矩这种事呢,只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倒是那些不守规矩的,才能飞黄腾达呢。”   如此,又像是在为阮玉解围,可是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阮玉倒听出味道来了,秦道韫莫非是在拿阮洵与她的父亲秦淮做比?   秦淮是个守规矩的人,忠君爱主,至死不渝,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阮洵则是个二臣,卖主求荣,见利忘义,却是贵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秦道韫又笑了声,像是轻蔑,又像无奈:“但无论怎样,咱们是妯娌,将来还要相处,所以这顿饭我是要请的,至于来不来,就是四奶奶的事了。”   这等态度,若她是个与金府毫无瓜葛的人,春分就要上去撕她的嘴了。   秦道韫则微偏了头,于是身边那个穿青绿色比甲的小丫头上前屈了屈膝,奉上一张红底金字的帖子。   同一个府里住着,又见了面,竟然要递帖子,真是书香门第的做派。然而帖上色彩的搭配可不符合秦道韫的气质,莫非是专为她做的准备?   阮玉垂眸一笑,春分已经接了帖子过来。   “谢三奶奶盛邀。”   阮玉微点了头,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然后径自转了身,带着丫头走了。   春分跟夏至觉得前半场秦道韫虽然神气活现,可是主子一句话就把她的脸面驳了,岂非就是四两拨千斤?   顿时觉得扬眉吐气。   回到清风小筑,俩人一个要给阮玉揉腿,一个要为阮玉捏肩,尽显殷勤。   然而春分突然惊叫一声:“姑娘,你的脸怎么了?”   夏至一看,也捂住了嘴,想要碰碰,又害怕的缩回了手。   阮玉被弄得心慌,而春分已经捧了菱花过来了。   揽镜一照……没什么啊。   可是再一看……这是什么?   两眉中心,有米粒大小的一个红点。   她摸了摸。   春分就要阻止,可是晚了,顿时脸色一白。   有点痛。   按了按。   没有结块。   可这是怎么回事?   虫子咬的?   这个季节还有虫子吗?   磕了?碰了?   倒忽然记起,那会她打瞌睡的时候,正是眉心一痛,才被惊醒。   可是眉心怎么会莫名其妙的发痛呢?   这个小红点又是怎么冒出来的?   百思不得其解。   春分则奔出门,要唤立冬去请大夫。   阮玉急忙叫住她:“别动不动就请大夫,倒要人觉得我多娇贵似的。”   春分含了泪:“她们倒是有一句说对了,姑娘就是金枝玉叶!”   “行了!”阮玉摆摆手:“大夫来了,又要折腾好一阵子,结果弄得尽人皆知,到头来又要找麻烦。我看我还不如睡一觉,或许一觉醒来,这东西就不见了。”   春分还在坚持,阮玉已经没了耐心:“若是再不让我睡觉,我怕是真的要病了。”   说着,就往床边走。   春分拗不过她,只得上前为她整理床铺,嘴里还嘟囔:“那姑娘先睡着,待醒了再请大夫。或者奴婢先把大夫叫来预备着,待姑娘醒来……”   “别操心了,傻丫头!”阮玉拍了拍她的脸,就滚进被窝。   春分被这个意外的举动惊住了,直到阮玉觉得不舒服又爬起来,唤霜降为她换了衣服又松了头发都没醒过神。   阮玉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还是躺着舒服啊。   她闭上眼,就要面见周公之际,春分的一句话将她唤了回来:“姑娘,三奶奶的宴,到底去是不去?”   去,当然要去。两家在上一辈结了恩怨,若是不去,显得咱心里有愧似的,而且落在旁人眼中,哪怕是清高的秦道韫眼中,都会觉得她自视甚高,不容接近。   她最近的风头已经很劲了,不能再让人添油加醋。   再说,秦道韫摆出这副架势,似是拿准了她会赌气耍性,自己就偏不让她如这个愿!   不过她现在不想回答。   春分也就不再说话,为她放下帐子,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   阮玉睡得正香,忽听外面吵起来,还夹着小孩子的哭声。   她急忙坐起身。   夏至已经三步两步的走进来:“是荣宝院的娇姐儿跟婵姐儿,非要进来找姑娘,端秀不让,妍姐儿就哭起来了。”   这几个“姐儿”弄得阮玉头晕。   “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让她们进来吧。”   话音刚落,金宝娇已经欢呼着奔进来:“四婶!”   金宝婵也跌跌撞撞的跟在身后,尚有点口齿不清:“四婶婶……”   穿靓蓝色飞花褙子的奶娘抱着裹得如同雪球的金宝妍也进了门,屈膝:“四奶奶。”   阮玉使立冬搬了凳子招呼奶娘坐下,转向金宝娇:“怎么想着到我这来了?”   金宝娇眼睛滴流滴流转的打量屋里的摆置,顿令夏至皱起眉头……这个丫头,跟她娘是一样的讨厌!   “爹走了,娘走了,没人跟我说话也没人跟我玩,我就来找四婶了。”   阮玉揉揉额角:“不是还有婵姐儿吗?”   “她太小,话都说不清楚!”   “娥姐儿……”   “别提了,自打娘一走,大娘就不让大姐跟我们玩,还把大姐关在屋里,让她绣嫁妆。”   “还有姗姐儿啊,你俩年龄差不多,正好能玩到一起去。而且三婶婶很有学问,你跟着她,能学到不少东西呢……”   把麻烦丢给秦道韫,恶意的想象她镇定的表情一块块碎裂。   岂料金宝娇扭起了身子:“我不嘛,我就要跟四婶玩,就要跟四婶玩!”   阮玉头痛。   她不是没有注意到金宝娇嘴里说着话,眼睛却在不停的东瞄西瞄,不禁怀疑,金宝娇单单找上她,是李氏的授意。   可这屋里的东西是不能随便动的,她虽然没有经过如花的同意对嫁妆做了些安排,但若是金宝娇像上回那样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她可承受不起。   果真,金宝娇已经盯上了放在花梨木几上的玉石葡萄盆景,小手一指:“四婶……”   “娇姐儿想玩什么?”阮玉立即痛痛快快的答应了。   ********   将三个小家伙支出去,阮玉躺在床上,想着金宝婵抓着花纹镂空小陶瓷鸟死不撒手,金宝妍又“呕呕呕”的冲着翘头案上的紫檀座五彩琉璃小插屏使劲,立冬只得牺牲如花去哄她们开心,心里就堵得慌。   原以为李氏走了,府里会消停许多,自己也少了麻烦,却不想,人家早就把地雷给她埋下了。   如此一来,岂不是李氏走多久,二房这三个孩子就得折磨自己多久?而且即便回来了,孩子们已经跟这边混熟,岂非是想来就来?   门外,正传来如花压抑的怒吼。   金宝妍还小,自然不能跟金宝娇两个折腾,就留在外间,逗如花玩。   想象如花的别扭,阮玉叹气,如花,你也是在捍卫你的嫁妆啊,挺住,一定要挺住!   她翻来覆去半天,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岂料好像刚刚睡着,就有人猛烈摇晃她。   “四婶,我拿来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四婶,四婶……”   阮玉真要暴怒了,却听金宝娇道:“四婶,你怎么还睡啊,祖母最讨厌人白天不干活,只知道睡大觉了。”   这小东西,竟敢威胁她!   阮玉顿时翻身而起,可是在转过头的瞬间,已经换上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呀,娇姐儿真能干,弄来这么多鸡毛……”   她翻看着手中的花花绿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那是。”金宝娇得意的扬起头,目光顺便扫过玉执荷童子摆件:“那个……”   “哎呀,那我们赶紧动手吧!”   阮玉急忙拽回她的视线。   她原本就是想给孩子们找些事做转移她们的注意力,心中不禁哀叹,这就是她日后水深火热的生活?   “四婶,这个要怎么做?”   “四婶婶,我要玉……”   “婵姐儿,去给四婶婶拿剪子。小心,别伤到手。”   “四婶,妍姐儿很喜欢你那个……”   “娇姐儿,去给四婶扯几根线……”   “四婶婶,你让霜降给我拿柜子上的花篮,她不理我……”   “婵姐儿,霜降胳膊抽筋了,你去叫春分取几枚铜钱……”   一不留神,金宝娇潜到博古架那去了。 ☆、055一展身手   直忙到了下午,连午饭都没吃,倒是做出了六只羽毛毽子。   阮玉、金宝娇、金宝婵各一只,金宝妍还小,不过这玩意花花绿绿,极大的吸引了小孩子的注意,必须给她分一只。丫头们得两只,顿时凑到一块,头挨着头看。   金宝婵将毽子顶在头上,自觉很像秦道韫曾经戴过的一根点翠点蓝的簪子,而且比那个还要漂亮,只可惜戴不住,一歪头就要掉下来。   “四婶,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金宝娇托着作为底座的铜钱,来回的转动,心里道,竟是拿这个哄我们玩,欺我不识货吗?   阮玉神秘一笑,站起身:“春分,上点心!”   春分急忙放下毽子,洗了洗手,又擦拭干净,端了个甜白瓷盘过来。   一看到上面的点心,孩子们眼睛都绿了。   金宝婵抓了梅花饼就往嘴里塞,口里还嘟囔:“四婶婶真小气,都没有午饭给咱们吃。”   金宝娇倒是如大家闺秀般小口的抿着,可是那不屑一顾的神色,与李氏一般无二。   金宝妍在奶娘怀里“啊啊”着,把手往这边伸,小嘴不断往外流着透明的口水。   阮玉懒得跟她们废话,吃了几块芋头糕,又歇了一会,便拿了毽子,挑逗而示威的抬起下巴:“想看新鲜的就跟我来!”   金宝娇皱眉,还是打算跟出去,心道,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   她跳下太师椅,拉起金宝婵的小手,就跟阮玉来到门外。   初冬的下午,阳光暖融,将院子照得一片清明。   阮玉掂掂毽子,睇向金宝娇:“看好了!”   毽子一抛,红绿相间的羽毛倏地飞到了半空,尾梢闪着油亮亮的光,颤颤的,煞是好看。   阮玉抬脚一接,毽子便正正落在鞋尖上,再顺势一踢……彩光一掠,却是飞到了她的手中。   金宝娇接了她得意的一眼,撇了撇嘴,拿了分给自己的毽子,如阮玉一般扔到半空,然后抬腿……   咦?为什么落到了边上?   捡起,再扔……咦,怎么落得更远了?   金宝娇皱眉,抓起毽子使劲一甩……   这回抛得更高,她瞪圆了眼,一瞬不瞬的盯住毽子,直到它就要接近自己,腿一抬……   “呀……”   毽子正正好好的砸在她的鼻子上。   又痛又酸,气得她直想坐地大哭,可是见阮玉笑眯眯的在旁边看着,只得赌气的抿紧唇,继续跟毽子战斗。   见姐姐忙得不可开交,就差骂人了也制服不了一只毽子,金宝婵心痒痒的,小胖手一指:“姐姐真笨!”   她捧起自己那个羽毛丰硕的大毽子,用力一抛,结果还没等伸腿就直接砸到了脑门,当即大哭起来。   金宝娇本在生气,见她受窘,立即心情大悦。可是姐妹二人都被一只小小的毽子欺负了,而这始作俑者就是阮玉。   于是瞪眼鼓腮,怒视阮玉。   阮玉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也不去哄金宝婵,只掂了毽子,自己玩起来。   先是单脚踢。   那毽子就像长在了她的脚上,无论飞得多高,无论飞得多远,都能被她轻易接住。   金宝娇看着毽子上下飞动,只觉得心里有个小火苗在噌噌的拱。   可是很快的,她便转为目瞪口呆。   小小的毽子在阮玉的两只脚上换来换去,欢乐得如同跃出水面的锦鲤,再配上旋飞翻卷的淡鹅黄莺小褶裙,就像春花吐蕊流芳。   没一会,毽子又从脚上转移到了膝上,仿佛荷叶上的露珠滚来滚去,有那么一忽,就要滚落下去,可是阮玉的紫色缎面绣花鞋竟从罗裙的外侧探出来接住了毽子,紧接着,又被另一只绣鞋接了去。   于是,毽子就在阮玉身子两侧跃来跃去,像是一只被线团逗弄的小猫。   金宝婵早就忘记了哭叫,看得目不转睛。   金宝妍则不断的挥舞小手,“啊哦呃吁”的不知道在说着什么,而且小身子一耸一耸,就要从奶娘怀里挣出来。   丫鬟们已经围了过来,竟是忘了出了错就要罚银子的事,眼睛一个比一个睁得大,有人甚至拍起巴掌:“奶奶真棒!”   可是就在这时,毽子忽然从阮玉身前飞到了身后。   春分看得最为入神,就要惊呼,却见阮玉忽然一跳,就好像从花枝上弹起的蝴蝶,与此同时,一只脚奇怪的拐到了身后,正正接住了毽子。   毽子飞起,这回更高,然而她转了个圈,裙裾尚未落下,毽子已然再次弹起。   “奶奶好棒!”   “奶奶太厉害了!”   众人欢呼一片,打老远就能听见。   挨了顿训的金玦焱正黑着脸的往回赶,听到动静,面色更阴。   袖子一甩,被他紧紧攥在掌心,然后负了手,斗鸡一样的向着主院而去。   “奶奶太棒了!”   “奶奶再来一个!”   “不行不行,要看刚才那个,就是跳着踢的那个……”   “我要看转圈……”   院中围了一群人,皆是阮玉带来的丫鬟婆子,狂呼乱叫,没有一点规矩,怪不得娘生气。   正要上前驱散,忽见璧儿立在烈焰居门口,旁边还跟着两个小厮,统一的往热闹处张望。   再抬头,百顺竟骑到了墙上,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嘿,真是漂亮!”   眼珠一转,突然见了金玦焱,吓得直接从墙上溜下来:“爷……”   “你们在干什么?”   璧儿转过头,眼睛里还闪着激动的碎光。   见了他,急忙屈膝:“四爷……”   “那边怎么回事?”   “回四爷,是四奶奶在……踢毽子。”   “踢毽子?”金玦焱拧起了眉。   “是啊,四爷。”百顺兴奋的搓手:“踢得可好了呢,跟花似的,四爷要不要看看?”   金玦焱板着脸不动。   那边又爆出一阵欢呼。   百顺的心跟被猫抓了似的,拉着金玦焱就要上墙头:“爷,咱在这边看,那边正热闹着,瞧不见咱们。”   怎么,爷还怕人瞧见不成?这是谁的家?谁的地盘?   袍子一甩,身子一纵,手臂一撑,人就顺利的站在了墙头。   那边厢,阮玉正踢得起劲。一只小小的毽子围着她上下翻飞,就好像粉蝶择枝,欲坠不坠,而她则是一朵盛放的花,花瓣漫卷,嫩蕊摇香。   冬日的暖阳下,她快乐的轻舞着,翩跹着,欢笑着。   不知不觉,周围的人好像都不见了,所有的声音亦莫名消失,只余她,像一只落入凡间的精灵,自在而悠然。   小小的瓜子脸因为运动而布上红晕,如同霞光晕染的最细腻的白瓷。黑如点墨的眼睛聚精会神的追随着那只毽子,却让他在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叫做“波光流转”。   人群又爆出了一阵欢呼,因为她又做出了一个令人超乎想象的动作。   而他只看着她轻盈跃起,鹅黄的裙裾层层飘旋,仿佛云岚在脚下绽放,要托着她飞向天空。   那一刻,他负在身后的手莫名一紧,似要抓住什么,却是看到她笑了。   她似乎很喜欢笑,就连昨日遭了母亲的刁难,亦是弯着唇角,然而她的笑意从未达过眼底,就像水面浮光,绚烂却虚无。不似此刻,他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笑容的耀目,好像世间万物都为之失色,好像天下毓秀都为之折腰。   这样的笑,是那般开心,那般粲然,那般……让人的心都仿佛照进了阳光。   而那阳光在渐渐扩大,蔓延,漫上唇角,漫上眉梢……   “呦,这到底是什么热闹?还要站到墙上看?”   冷不防,耳边传来一声不阴不阳。   是姜氏。   姜氏看着站在面前的金玦焱,掏了帕子,掩唇一笑,那副扭捏的样子,活脱一个李氏。   只是李氏也算生得娇俏,这副姿态做起来也便顺风顺水,而落在骨节粗大面容颇为男性的姜氏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我是打这路过,听着热闹,过来瞧瞧。这是……干什么呢?”姜氏踮起脚尖。   偏生此时,那边传来一阵惊呼。   金玦焱眉心一紧,就要过去。   “爷……”   闻声转了头,但见璧儿脸色煞白,欲言又止。   “璧儿,你怎么了?病了?”   璧儿摇头。   她怎好说,她是看到金玦焱望着四奶奶的目光越来越专注,最后竟是漫上笑意,所以感到心里不舒服吗?   姜氏看看她,又看看金玦焱,心里明白个大概。   暗自好笑,口里却道:“哎呀,璧儿姑娘这是怎么了?瞧瞧,这脸色多差?四弟,我看还是请个大夫过来瞅瞅,否则被外人知道了,还以为咱们府里苛待下人。”   “下人”二字咬得分外清楚,璧儿的脸霎时又白了一层。   她艰难的笑了笑:“谢大奶奶关心,还是不用麻烦了,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   “瞧瞧,这说的是什么话?”姜氏甩甩帕子:“下人怎么了?下人也是人呐。而且说不准哪一天,就变成‘人上人’了呢?”   璧儿被说中心事,更加不安。   金玦焱看着璧儿摇摇晃晃,仿佛就要晕倒,急忙扶住她:“百顺,快去请大夫!”   自己则扶着璧儿进了门。   然而在临跨进门槛的瞬间,不知为何,回了头,往那片热闹望了一眼……   姜氏看着二人“搂搂抱抱”的进门,帕子一甩,撇了撇嘴。随后眼珠一转,学着李氏的风摆杨柳,扭着自己的老槐树腰,往主院而去。 ☆、056徐徐图之   “哎呀,坏了。奶奶,这可怎么办?”   方才的惊呼是因为阮玉将毽子踢到空中,众人正等着看更为精彩的表演,毽子却突然散了,鸡毛飘飘扬扬的落了一地。   众人看着阮玉手中的几根鸡毛,神色惋惜,竟好像有点默哀的意思。然而很快的……   “奶奶,用我的吧。”   “对,用我的,我的大。”   “我的好看!”   “我的颜色最多!”   金宝娇转转眼珠,忽然道:“这些都不好。四婶,我再去给你弄鸡毛做一个,咱们做个最漂亮的!”   阮玉摆摆手,长出了口气:“今天就到这吧,我也累了。”   春分急忙扶住她,拿帕子给她擦汗。   霜降则上前请示:“奶奶,水已烧好,稍后好好泡一下吧。”   阮玉点头。   她这一走,众人顿时没了意思,面面相觑,再看看阮玉的背影,欲言又止。   这就是下人跟主子的区别啊!   金宝娇得意一笑,拉着金宝婵,蹦蹦跳跳进了屋。   “四婶……”   “四婶婶……”   “四婶——”   阮玉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可是这俩小丫头一声接一声的唤她,金宝娇居然还弄出了海豚音,结果她不得不睁开眼睛。   “四婶,你喜欢吃什么?”金宝娇眼睛亮晶晶。   “四婶婶,你喜欢玩什么?”金宝婵手肘支着床,胖乎乎的手掌托着腮,看起来分外可爱。   “四婶,我过生日的时候祖母给了我支珠玉四蝶花簪,说我现在还小,不能戴,要给我添嫁妆。我给四婶拿来,四婶戴着更好看了,等你戴够了,再还给我……”   这丫头,什么时候都不吃亏!   见姐姐这么“大方”,金宝婵自是不甘落后:“我有金锁,是刚刚满月的时候外婆给的,现在就在箱底压着。我要送给四婶婶,等四婶婶有了小孩就可以戴了。然后等我有了小孩,四婶婶再还给我……”   这家伙,想得更远。   金宝妍“呕呕啊啊”,也不知道想拿什么在她这晃一圈。   重新闭起眼,拉长了声调:“有什么事,就说吧……”   金宝娇跟金宝婵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请四婶(四婶婶)教我们踢毽子!”   阮玉就等着她们这句,然而一言不发。   俩人的小脸就有些尴尬,金宝婵则使出“缠字诀”,不停的揉搡着阮玉:“四婶婶,好四婶,你是世上最好的四婶婶……”   阮玉忍笑,也不睁眼,继续慢慢道:“为什么要学踢毽子呢?你们可知,台上一瞬间,台下十年功,踢毽子,可是个苦差事呢。”   “我们不怕!”俩人的表情异常严肃。   “哦?”阮玉将眼皮儿欠开一道小缝,斜睨着二人:“我要如何相信你们?”   “我……”金宝娇就要脱口而出,又咽回,想了想:“如果我坚持不下去,就罚我……一年不做新衣裳!”   看那紧抿的小嘴,的确狠痛苦。   “那我……我就三天不吃饭,尤其是千层糕!”   千层糕可是金宝婵的爱物,瞧这小胖脸小胖手,全是吃出来的。   “这个嘛……”阮玉皱眉,似有犹豫。   “四婶……”   “四婶婶……”   俩人又开始缠磨起来。   阮玉被她们揉得不行,终于坐起身:“这可是你们说的,万一食言……”   她诡谲一笑:“我也不怕没徒弟!”   什么?   四婶还要收徒?   金宝娇惊呆了。   其实她今天见阮玉将那毽子踢得好看,众人也赞不绝口,心里是又羡慕又嫉妒,想着若是能学上两招……   祖母总说最心疼自己,其实她最疼的是金宝娥。自己若是淘气,娘也会说“你看人家娥姐儿,多稳重,再看你”……当然,这是在娘心情好的时候,心情不好就骂人家是死木头疙瘩。   还有金宝姗,大家都说她文雅端庄,就像书香门第家的小姐,其实还不是跟三婶学的?最瞧不上那一副假模假样的架势了!   可是大家为什么都夸她们,为什么不夸自己?金宝娥有她好看吗?金宝姗有她伶俐吗?她还有个掌管中馈的娘呢,她们有什么?可是为什么……   她攥紧了拳头。   她一定要比她们强,等到她学会了四婶的本事,就把她们全部比下去!   所以,千万不能让四婶收徒!   “这可不行,”阮玉慢条斯理:“过了今天,我也算名声在外了,想来拜师的肯定不少,难道我还把人家打出去?”   就是打出去!金宝娇暗道,心里已在盘算着如何阻拦别人上门。   “娇姐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阮玉叹气:“一朵野花开在草地上,人们都会说它美,若是开在花丛中,可就轮不到它了。你说,你是愿意做开在草地上的野花,还是愿意做百花之王的牡丹呢?”   金宝娇的目光闪了闪。   “再说,不论什么事,都要讲天分,讲毅力。天分这事没法决定,可若要马儿跑得快,就得拿鞭子不断的抽它!”   “四婶,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坚持到底的!”金宝娇站直了身子,目光是前所未有的的坚定。   金宝婵看看姐姐,也挺起了小胸脯。   阮玉松了口气。   事情进行得比预计要顺利,她只想到她们可能不会踢花样,却不想,连毽子都不认识。   如此一来,就更好办了。   先让她们学着,每天累个半死,她再隔三差五的举办个“活动”,转移注意力,看她们还怎么惦记她屋里的宝贝。   她又发挥两句,把两个小家伙鼓舞得斗志昂扬,直以为自己就可以争霸天下了,而且心中暗自庆幸,她们可是第一批学习的人,一定会比别人多学好多本事。   于是立即缠着阮玉讲诀窍。   “膝若轴,腰如绵,纵身猿,着地燕。”   阮玉顺口说了当年那个教她踢毽子的姐姐讲述的要领,但见二人目露迷茫,她捏了捏金宝婵的胖脸蛋:“其实就是循序渐进,熟能生巧。你瞧,今天娇姐儿连毽子都接不到,又如何‘生巧’呢?”   金宝娇小脸一红,气焰低了低。   唤来立冬,把二人的毽子各栓了长绳。   “就这样……”   阮玉示范着:“等你们能连续踢中一百下,就可以进行下一步的学习了。”   “这个简单!”金宝娇又来了信心,一把抓起毽子:“四婶,那我们这就回去练习了。”   阮玉让夏至送她们出去,春分则忙忙的为她解衣服,松筋骨。口里心疼着,然而一句疑问到底溜出来:“奴婢倒不知,姑娘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踢毽子,还踢得这么好?”   阮玉气息一滞,而后睁眼,慢慢回头,唇角微弯,露出一个诡异而神秘的笑……   我会告诉你这是我跟一个在杂技团表演的姐姐学的吗?   我会告诉你那一天,我被继母跟她的女儿诬陷,父亲也不给我做主,于是我跑出来哭,是这个姐姐跟我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踢毽子,出一身汗,心情就好了吗?   我会告诉你,那些年,我的心情一直很不好,所以经常躲在角落里拼命的练习踢毽子吗?   不会!   不会!!   不会!!!   所以……   “你猜……”   猜?   轮到春分迷惑了。   阮玉发现,来到这个时空越久,霸占这具身体越久,就越生出一种理所当然。   想来,没有人怀疑这具身体已经换了灵魂,就算她直言相告,她们当是也不会相信,毕竟这种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哪怕她想承认,如花也不会答应,所以,她为什么要让自己活得战战兢兢呢?   而且她是主子,她们是下人,有时要很好的利用这种关系跟她们的心理,所以就算现在春分想追问,可是只要她不说,春分还敢以下犯上吗?   所以,她万分得意,只觉自穿越以来,头一回放下包袱,轻松得几乎要飘起来。   虽然金玦焱的问题要解决,虽然如花的身体要交还,但这些事,总要徐徐图之,不是吗?   ********   阮玉这边想得通透,却不想往荣宝院行进的金宝娇一行人出了问题。   具体来讲,是金宝妍出了问题。   金宝娇跟金宝婵小姐俩手牵着手的走在前面,一路交流着今日的精彩,金宝婵还时不时的停下脚步,拎起绳子对鸡毛毽踢上两下。   金宝娇则默念着阮玉所教的口诀,然后设想多少个小周天在身体里运行了多少个来回。   这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回头问问四叔好了。   奶娘抱着金宝妍跟在后面,偏偏金宝妍扭来扭去的不老实。   她知道,孩子是要尿了。   回荣宝院的路还很长,她可不想被弄一身。   于是左右瞧瞧,准备让孩子就地解决。   岂料她刚蹲下身子,一只手就把她放在一边的鸡毛毽子拿走了。   抬头……   “四爷……”   金玦焱打量着毽子,面色严肃,好像捏在手中的是个不祥之物,可是紧接着……   “四爷,这是四奶奶给……”   正在离去的金玦焱忽的转过头,脸上两道剑眉好像要飞射出来,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顿时让奶娘住了口。   于此同时,怀中一湿……   孩子尿了。   “给她?你问问她,她会踢吗?”   让她问一个半岁的孩子说话,这不是有病吗?   可是奶娘也不敢反驳,只能看着金玦焱扬长而去。   金宝妍顿时哇哇大哭,也不知是因为尿湿了衣裤不舒服,还是哀悼她那只被不讲理的四叔夺去的鸡毛毽子。 ☆、057遇了刺了   今天卢氏下令各院在各院用晚饭,也不用去伺候,原因不明。   阮玉自是高兴。   她泡了澡,拿玫瑰露把自己搽得香香的,然后将春分等人都赶出卧房,打算来段瑜伽。   今天踢毽子的时候,她发现这具身体明显不够灵活,虽然众人都拍手叫好,但是到底好不好,只有她自己清楚。   这么下去可不行。   而且这小体格虽然每天进补,但是虚得很,她的精神很强大,可是身子很不争气。这样的环境,她也不能跑步或做健美操,只能靠瑜伽来提高一下身体素质了。   一呼一吸,渐入化境,心情都跟着愉悦起来,岂料她刚刚换了个眼镜蛇式,就听外面传来犹犹豫豫不可置信的一句:“四爷……”   她的一口气差点堵在嗓子眼。   赶紧放松,调整呼吸。   多亏不是习练内功,否则……   心里暗骂,金玦焱,你个混蛋,是想害我走火入魔吗?   刚手忙脚乱的裹上衣服,门就开了。   一身银红比甲的夏至俏生生的屈了屈膝,姿态美好如同新绽的木槿花。烛光下,两颊莹光粉嫩,眼底倒映着小小的火苗,一跃,一跃。   原先春分跟她说的时候,她只一笑置之,可是现在,阮玉看着夏至的喜不自胜,又看看立在一旁的金玦焱……莫非小夏还真的有那么一点意思?否则怎么欢天喜地的就把金贱人给放进来了?   的确,金玦焱是主子,确切的讲,是这个院名正言顺的主子,在这个男人就是天的时空,她一个小小的下人,有什么资格阻挡男主子来找女主子呢?   嗯,金玦焱……来找她?   立即睇向金玦焱,但见他正盯着自己,两道剑眉浓黑如墨。   她立即提高警惕。   “夏至,还不去给四爷倒杯茶?”   夏至立即屈膝应下,颠着小碎步的去了。   “四爷,请厅中就坐。”她特意强调了地点。   这个家伙是怎么回事?突然空降,还跑到她的卧房来,不会是想图谋不轨吧?   她立即再次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穿戴。   说实话,有时真不想劳烦霜降,可是古代衣裳这个带子那个洞的,她实在穿不明白,就像现在,她只是胡乱的抓了件袍子披上然后拿带子扎紧,自己都觉得不舒服。   金玦焱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有些晦暗不明,继而转了身,向中厅走去。   阮玉回味了一下他的目光……搞不懂,于是深吸了口气,慢步踱出。   刚进入厅堂,就见本应就寝的春分四人皆立在厅中严阵以待。   瞧瞧,这就是金四爷的威力!   而春分的神色尤其古怪……一会看看她,一会看看金玦焱,又是摇头,又是点头,面露恳求,欲言又止。   春分,你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吗?   见她不解,春分又露出焦急惋惜之色。   金玦焱似乎感觉到这对主仆之间的“互动”,回了头,睇向阮玉,却只在她脸上看到浅淡而平和的笑意,就如同他每次所见一样,而非……   不觉的,眼前又浮出那副仿佛能将心灵照亮的笑容……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竟是有些忘了自己所为何来,直到他听到一声轻唤:“四爷,请坐。”   眼前的淡笑渐渐清晰,她……还是那个她。   他也不由自主的笑笑,有些如释重负,然后转身,走向剔红雕花果纹扶手椅,坐了上去……   “我这次来,是……嗷——”   他一声惨叫,简直石破天惊,屋里的人齐齐吓得一跳,就连外面的小丫头也打织金回纹锦帘缝里探进个脑袋:“奶奶……四爷,您没事吧?”   金玦焱白着脸,手在屁股上摸了摸,咬紧牙,一用力……   一根两寸来长的针拈在他的指尖,半截白,半截红。   阮玉看着那半截红的顶端是针鼻,不禁想起下午做毽子时,她用了针,然后顺手插在……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的瞄了瞄椅上的鹅羽软垫。   “是你干的吧?”   半红半白的绣花针突然出现在眼前,红色的部分娇艳欲滴,大概流的是动脉血。   “禀四爷,是,是奴……”   “闭嘴!”金玦焱当即喝止春分,转头对向阮玉,目眦欲裂:“除了她,还有谁能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让我到厅中坐,你是故意的吧?你知道我要来?”   一时之间,竟有些怀疑下午那样灿烂的笑容就是为了吸引他上当的。   不对,他是奉母命行事,是来警告她,教训她的。   吸引?   呵呵,他怎么会被这样一个恶妇吸引?   沾着鲜血的绣花针就在眼前颤动,先前那丝莫名其妙萌发的旖旎早已烟消云散。   他瞪着她,似乎要透过她的眼睛看清她的黑心:“你难道不知,男人的屁股是很重要的吗?”   几乎所有的人都有要脱口大笑的冲动,但是此时此景,实在不能露齿,都在那忍着,唯有夏至,面现急色,眼角有泪光点点。   “我说四爷,”阮玉一开口,声音就带着笑意,于是眼见得金玦焱脸色一紧,急忙正色道:“咱们平日井水不犯河水,我如何得知您会大驾光临?就算我知道,我又如何能令您乖乖就范?您瞧,厅里这么多椅子,凳子,这个……可是您自己选的。”   “你……”   金玦焱就知道嘴皮子斗不过她。他捏着绣花针,一时间,真恨不能扎她一下,让她也尝尝这种滋味。   “哼!”   他一甩袖子,就要坐下。可是临坐下前,手忍不住在垫子上拂了一下。   噗……   也不知是谁不小心笑出了声。   他立即抬头,但见众人皆是一脸关切的看着他,而那个……他不知叫什么但是引他进门的丫头,她那个表情,大概叫做伤心吧?   毕竟还有正义的人。   心情终于好了点,但是仍旧拈着针,朝阮玉比了比。   阮玉尽量不动声色:“夏至,还不给四爷上茶?”   夏至正端着乌梨木雕的小茶盘呢,闻言,方垂了眸:“茶凉了,奴婢去给四爷换一盏。”   福身,飞快退去。   春分没有放过她的一丝细微,此刻盯着她的背影,眉心再次皱了起来。   阮玉则感谢夏至的“迟钝”,否则若是茶盅真的放在了两把椅子中间的黄梨小几上,哪怕是二选一,她也逃脱不了干系。   而此刻,金玦焱坐在椅子上,歪着半边屁股,捏着根针把玩,也不说把上面的血迹擦去,就好像得了什么把柄一般。   她不禁有气,不是说有事吗?现在怎么不说了?   夏至,茶呢?   夏至又颠着小碎步出来了,将茶恭恭敬敬的放在几上,表情、姿态、角度,无一不好。   春分的眉又皱起来了。   金玦焱终于放下针,端起茶碗,拿盅盖拨了拨浮茶,再吹一吹……就是不喝,眼睛只瞄着茶碗,指还在摸索,好像这样就能把茶运到肚里。   “建窑油滴盏。”   “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   金玦焱装模作样的喝了口茶,做出品味的姿态,眼睛仿佛寻找他过去生活的印记般打量屋里的摆置。   方才只急着去找这个恶妇,差点错过了这难得的机会。   嗯,青花竹石芭蕉凸瓜果纹大盘,这是元朝的,不错;龙泉青瓷粉青小花插,是弟窑的,不错;《松溪泛月图》,是夏圭的,真迹;铜珐琅嵌青玉的花篮……暂时看不出什么,希望能拿手摸摸。   这么想着,手指就不由动了动。   青花缠枝莲纹赏瓶……嗯,这个一定是皇上赐下来的,就不知是哪个皇上了。   玉桐荫仕女图摆件……   阮玉见他眼珠子咕噜噜的乱转,不说话,也不走,不禁心中不悦:“四爷……”   “嗯……嗯?哦,”金玦焱方回过神来,将视线从漆雕双龙戏珠盘上扯下:“我此番来……”   思及使命,迅速黑了脸:“太太说,让你每天早点去请安。你是新过门的,理应恭敬谨慎,怎么每天倒要一大家子人等你?”   阮玉腹诽,谁让你们起那么早?就好像晚上不睡觉专门守在那里等着请安似的。若是想早,干脆另定个时间。再说,是否孝顺,跟是否去得早有什么关系?   然而金玦焱已经摆出了一副训斥模样:“莫说起不得早。每天早点睡,也不至于让人看笑话。白日里什么做不得?非要在夜里点灯熬油?金家纵然有金山银山,也禁不住这等浪费!”   金玦焱将卢氏的一番话原样奉送,心里亦随之敞亮,若说女人,就得靠女人来治!   岂料阮玉抬起眼:“你偷窥我?”   金玦焱正借机研究那只景泰蓝小盆景,忽听得“偷窥”二字,顿想起下午站在墙头看她踢毽子的事,当即跳起来:“你说谁偷窥?谁会偷窥你?”   阮玉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吓了一跳,不觉抓住扶手,身子往后一躲,气势却不弱:“当然是你,咱们俩院只隔了道回廊半堵墙,自是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这么说,你没事就偷窥我了?”金玦焱眯起眼睛,逼近一步。   阮玉来了气:“哪个有工夫偷窥你?只有那些总想着别人偷窥他的人才会这么自作多情!”   伴着阮玉的愤怒,金玦焱的眸子愈发眯起,声音也跟着拉长,语气亦变得暧昧:“你,希望我偷窥你?”   “金玦焱,你别放肆!”阮玉大怒。   好像除了成亲那夜,还没有见过她生气的时候。   金玦焱非常得意,阴阴一笑,疾步走向门边。   却又回了头,举着绣花针示威一晃:“做梦!”   大步迈出门槛,正打算来个放声大笑,忽听屋内传来一声脆响。   笑容当即僵在脸上。   定了一会,露出痛色。   这个败家女人,不知又把什么给摔了。   不过听这动静,好像是那个最不起眼的花纹镂空小陶瓷鸟。 ☆、058温柔对决   阮玉为了争口气,不顾春分的劝阻,临睡前把第二天的衣物都穿戴好了,还绾了个飞天髻,将首饰也披挂上了。   可是这样就没法躺着睡了,便坐在圈椅上,让春分拿迎枕把她围起来,还要注意不要把衣服弄褶皱。   就这样睡睡醒醒的挺到了丑时末刻,霜降一敲门,立即梳洗上妆。   她的妆容一向简单,就是搽个面霜,所以寅时刚至,一盏幽暗的灯火便开始在黑暗中徐徐游走,所过之处,木石皆露狰狞,却又有几行稳而不乱的脚步声细碎响起,夹着划过树梢的风声,听起来分外阴森。   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阮玉裹了裹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心里像是有团火在燃烧。   每日卯时的晨昏定省,今天的寅时二刻,她已立在福瑞堂门口。   檐下的灯在风中打着转,上半截镂空雕花的木门关着,琉璃格里一片黑暗。   春分看了看阮玉,阮玉一偏头,她们便往泰安院而去。   福瑞堂距泰安院不远,就几步路,依旧是院门紧闭,里面鸦雀无声。   主仆对视一眼,春分便上前敲门。   咚咚咚的叩门声并不重,却震动了这个寂静的黎明。   很快,守门的婆子带着睡意的沙哑响起来:“谁啊?”   片刻后,大约清醒了,声音现出怒意:“谁啊?深更半夜的敲门,找……”   “是我们四奶奶,来给太太请安的……”   “……谁?”里面的声音迟疑了下,不可置信的发问。   “四奶奶……”   门打里面开了,守门婆子尚蒙着眼眵的小眼眨巴眨巴:“四奶奶?”   阮玉微微一笑,谦逊有礼:“我是来给太太请安的。”   “这个时辰……”   婆子不由自主的望天,又看她,好像在判断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阮玉再笑:“是我每日到得太晚了。”   她毫不隐晦自己的错处,面上恰到好处的呈现一点点的羞赧:“我在家中随便惯了,到了这,难免散漫,让太太费心了。所以我特意一夜未睡,就是为了弥补过失,还烦请婶子通报一下。”   这声“婶子”叫得张婆子分外舒服,可是这个时辰去通报,她不是找骂吗?   于是不好意思的堆起满脸的褶子:“四奶奶,不瞒您说,这个时候……太太正睡着呢。所以您若是有心,就到福瑞堂门口等等。往常大奶奶她们来得早了,都在那等。太太会明白您的一番心意的……”   “等?”   阮玉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张婆子望去时,只见一张颇为娇媚的脸。   相府出来的丫头就是不同寻常,方才那个,温和可亲,却是刚柔兼蓄,不卑不亢,而这个……   夏至已经挑起唇角笑了:“我们奶奶是什么人?在家里娇生惯养的,平日里大人都舍不得吹一丝风,有时树叶晃一晃,都是要病的。如今天寒地冻,你竟让我们奶奶在外面等?你安的是什么心?”   “这位姐姐,我……”   若是换了别的奶奶的丫头,张婆子一个巴掌就扇过去了。   不,别的丫头也不敢这么跟她说话,她眼前的,是相府出来的丫鬟。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   相府的丫鬟三品官。   她怎惹得起?   于是只是皱着一张老脸赔罪。   可是那丫头越骂越起劲,越骂越响亮,都不带重样的。从家事到国事,最终上升到居心不良,图谋不轨,大约就要定个谋反之罪时,正房的灯终于亮了。   卢氏的贴身丫鬟娇凤走出屋子:“外面谁在吵?”   张婆子就像看到了救兵,急忙抹了把大冷天被逼出的一脑门子的汗:“是四奶奶,来给太太请安的。”   四奶奶?   看样子,娇凤也是一怔:“我去回禀太太。”   张婆子腿一软,差点给平日瞧不上眼的娇凤跪下,可是不待转头,就听那个丫头又骂起来。   娇凤又出来了。   “太太说,请四奶奶进去。”   张婆子松了口气。   岂料那主仆三人刚进了门,那个骂人的丫头便转回身:“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仗着人势竟敢欺骗我们奶奶,若是放在我们相府,早就拿板子打死了!”   张婆子表面喏喏,心里狂骂,到底是哪个狗仗人势?   卢氏穿着石青色刻丝通袖袄,坐在太师椅上,脸因为没有上妆而显得枯槁暗黄,在跃动的烛焰下,皱纹隐隐。   她抿紧唇,拳亦攥得死死的,眼睛发直,而另一个叫做彩凤的丫头正在为她抚胸弄背的顺气。   可是待外面再次传来骂声,她的手忽然一动……玛瑙念珠就突然断裂,珠子叮叮当当的滚了一地。   彩凤正待拾捡,却听卢氏道:“出去,让人把张婆子打上二十板子!不,三十板……四十……”   彩凤听得心惊。   若说府里的板子,金家怕家大业大引得下人黑心,做得是又粗又重,还安了倒钩,打上去,就是一道血淋淋。张婆子身子虽结实,怕也挨不过十板。   卢氏是着实气着了。   夏至那一句句的刀子,看似在骂张婆子,实际岂不是在骂她?而且听起来好像还在讽刺她管教不严,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瞎管。   而张婆子也实在不够机灵,阮玉明显就是来找茬的,她不想着应对,倒让主子跟着挨骂,该打!   好你个阮玉,我刚使儿子说你好吃懒做,不懂规矩,你就给我玩阴的。   好,很好!   她将指节攥得嘎巴响,仿佛手里捏的不是剩下的那颗念珠,而是阮玉。   门外,阮玉正责怪夏至的多嘴。   今天,她算真正见识到了夏至的口才,可是再怎么着,她的对手是卢氏,而非一个替主子卖命见风使舵的张婆子。虽然打张婆子就是在打卢氏的脸,虽然最终打不打的也得由卢氏决定,而卢氏为了面子是必然要打的。   但今日之事又不同于前日之事。   前日是她不懂规矩提前动了筷子,还不知身为媳妇要负责伺候公婆用饭,是她的不对,她可以照规矩来,至于自己什么时候吃饭吃得好不好的,回了清风小筑尽可以补上,可是如今偏要挑她晨昏定省不够积极,而她明明已是提前到了,这不就是没事找事吗?   若是她此番又应了,卢氏指不定又想出什么新招子。后院的女人整日里没事做,闲得只会琢磨怎么折腾人了吧?   若要打压她,也得看理由站不站得住!   她不惧怕退让,就如同前日,那是因为尊敬,而今天……   至于张婆子,不过一撮炮灰,抬抬手,或许她还能记自己一个情。能在卢氏院里干活的,都不是一般人,倒也犯不着得罪。   于是令春分赶紧喝退前来拿张婆子的下人。   彩凤又进去报:“四奶奶说张婆子也是体贴太太,虽处事不当,可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是不是免了板子?”   你的面子,你的面子……   你的面子好大啊!   咔吧!   也不知是念珠碎了还是指甲断了。   那边厢,阮玉已经袅袅娜娜的进来了。   湖绿色妆花素面小袄,鱼肚白的杭绢挑线裙子,碧玉通枝莲带将那纤腰束得不盈一握。飞天髻梳得一丝不乱,仅绾一根玉兰花头的银簪,配两朵赤金镶珐琅的丁香花,耳上则两颗水分珍珠,真是要多清雅有多清雅,要多娇嫩有多娇嫩。   卢氏看着她,想起昨天嘱咐儿子……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儿子那不情不愿的样子,心里的火就更盛了。      那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还差点搭上我的性命,我把他养了这么大,只这两天,他的心就向着你了。   上天掉下这么大个便宜怎么就砸中你了呢?你以为你出身高贵就注定事事如意?   休想!   正待开口,阮玉已盈盈拜下:“给太太请安。”   卢氏绷着脸,不打算让她起身……不是来给我请安的吗?就这么待着吧!   阮玉也不提,只保持着姿势,半低着头,语气颤抖断续,仿佛下一刻就要泪如雨下:“媳妇今天是特意来认错的。太太也知,媳妇出身相府,虽有嬷嬷调教,可是生性顽劣,不懂规矩,家中又只我一个女儿,父亲大人亦是疼爱,从不苛求。而自打入了金家,才知什么是规矩,什么是方圆,媳妇此前所为,实在不堪。昨夜,四爷已同媳妇说了,媳妇深感愧疚,一夜未眠,赶早的就来给太太请安,只求太太能宽恕媳妇以前的罪过。本不应吵到太太休息,可若要站到堂外,稍后大奶奶跟三奶奶都来了,太太还要如何相信媳妇这一片反悔之心?没奈何,只得扰了太太安睡,渴望太太能看到媳妇一片赤诚。然若太太不肯原谅媳妇,媳妇,媳妇……”   她忽然哽咽得说不下去,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泪旋即倾泻而下。   春分备的洋葱,真给力!   卢氏气得鼓鼓的,胸口一起一伏。   彩凤要去给她顺气,被她一下子拨拉到一边。   说什么深受宠爱,到她这才知道方圆,不是表明了在说她刻薄吗?还特意点出了“苛求”。话里话外,好像金家比相府的规矩还大了,这不是在说她装腔作势吗?把自己形容得这般可怜,这般无奈,还说什么生怕她不肯原谅,这不是摆明了说她蛮不讲理吗? ☆、059凡事当先   偏偏阮玉泣不成声的又来了一句:“太太对媳妇的教诲,媳妇铭记于心,待有机会,便向父亲言明太太的言传身教。想来我朝,定是缺少太太这样贤惠明理之人。明珠蒙尘,实乃可悲之事。若圣上开恩,定能将太太的德行传遍天下……”   什么?你要记恨我?你还要告我的状?你还……要到处跟人说我如何的尖酸无理?   偏偏人家哭得情真意切,犹如梨花带雨。   卢氏气得就要厥过去,还是娇凤上前扶起了阮玉:“四奶奶,这说着说着怎么就哭上了?瞧这手冷的,在外面冻半天了吧?快坐下歇歇。若是累坏了,太太该心疼了……”   说着,将阮玉扶坐到一侧的凳子上,又冲卢氏使了个眼色。   岂料不待卢氏表态,阮玉又站起来,再福一礼:“媳妇有错在身,不敢坐。只望太太能够原谅媳妇,媳妇一定会痛改前非,凡事当先。”   卢氏没有听懂这个“凡事当先”,或者说她现在根本没心情听。她只觉得头痛,心痛,浑身都痛,好像长了无数只耳朵,到处都嘤嘤嗡嗡。   娇凤眼色使得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她方憋出一句:“知错就好……”   阮玉立即欢天喜地的屈了屈膝:“那媳妇这就去福瑞堂外等候大奶奶跟三奶奶……”   卢氏巴不得她赶紧走,怎奈娇凤借着给她捶肩用力掐了她一把。   卢氏方意识到,阮玉哭得跟兔子似的往福瑞堂外一站,这工夫,下人都该起来了,这一走一过的,谁还能不看个究竟?不议论纷纷?还有姜氏跟秦道韫……姜氏可是最好奇的,尤其是李氏走了,自己收回中馈,却是没有交到大房手里,正不满着呢,还不得借机发挥?   于是赶紧叫住阮玉:“既是一夜未睡,先回去歇着吧……”   “这怎么行?”阮玉急忙转回身:“孝顺长辈,恭敬兄嫂,这是太太教导媳妇的,媳妇牢记于心,怎敢违背?”   卢氏真恨不能抓起手边的景泰蓝香盒砸过去,却只能忍着。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我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吗?”   “可是……”   “没有‘可是’!”   “可是大奶奶跟三奶奶若是……”   “放心,我会跟她们讲清楚的。”   只要你不胡乱说话就行!   阮玉还在犹豫,欲言又止。   卢氏就要爆炸了,她没有想到阮玉竟是这般难缠的人,她只不过碰上一指头,人家就年糕似的粘上来了,甩都甩不掉,若不是她一直以来都力图维持一个贤良淑德端正宽和的形象,向传说中的前夫人看齐,她就要破口大骂了。   当然,此刻的她并没有想到,阮玉的“难缠”绝不止于此。   然而现在,她只不耐烦的挥挥手:“去吧。”   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彩凤,四奶奶身子不好,你跟那两个丫头送她回去。”   说着,还使了个眼色。   彩凤会意,热情的扶住阮玉:“说起来,自四奶奶嫁过来,我还没有去过清风小筑呢,这会可是要去走走。”   又回了头:“二位姐姐,不知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招待我?”   这彩凤也是个有眼力的,春分跟夏至便随着笑道:“纵使没有,只要彩凤姐姐说了,咱们现在就给姐姐弄去。”   “瞧你们这两张巧嘴,怪不得四奶奶爱重着呢。”   几人跟卢氏告了辞,说着笑着出去了。   果不其然,彩凤是引着她们走的另一条路。因为经此一番闹腾,请安的时间也就到了,姜氏等人怕是都在福瑞堂门外候着呢,若是打那过,岂非又是一场热闹?   春分跟夏至交换了下眼色,均是抿嘴一笑。   彩凤也只是说笑,到了清风小筑,仅坐了一会,就拿了夏至塞给她的两块芙蓉糕回去了。   霜降立即服侍阮玉除了衣服,散了头发,点上安息香,阮玉便美美的睡了过去。   中午的时候,金宝娇跟金宝婵来了,同来的还有姜氏。   阮玉估摸着,经历了昨天的一番热闹,姜氏也该出场了,不仅如此,还带来了金宝娥。   金宝娇兴奋的跟她说,自己已经能够拎着毽子连踢五次了。   金宝娥则目光闪闪的望住她,也不知姜氏跟这小姑娘说了什么,搞得小姑娘几次三番的欲言又止。   姜氏只好代言:“我们娥姐儿听说她四婶踢的好毽子,非要过来看看,还要拜师……”   金宝娇撇嘴:“大娘,怎么人家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啊?”   “噫,你这小丫头,怎么,就行你们跟着四婶学,我们娥姐儿就不成了?”   “四婶说,学这个要有天分!”   上下打量金宝娥。   金宝娥立即红了脸,低下头。   的确,在这宝字辈的姐儿们中,无论是样貌还是机灵劲,金宝娥是最不出彩的一个。   阮玉不喜欢金宝娇的刻薄,只拉起金宝娥的手:“我尝听人讲,若说天才价值一百两,那么天分占一两,另九十九两则是汗水。”   阮玉很喜欢自己改编的这条名言,因为对于做生意的人家,没有什么能够比拿银子打比方更恰当的了。   金宝娥平庸的脸便渐渐放出光彩,眼睛也有了精神。   姜氏本打算收拾金宝娇,听闻此言,也忙凑了过来:“对啊,娥姐儿,那天我听咱家的先生讲,说从前有个叫方什么什么的人,小时候可聪明了,从来没识过字,但是张口就能作诗,简直就是神童,可是因为不用功,后来就变得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了。”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比普通人还不如!”   说着,还瞟了金宝娇一眼。   把金宝娇气得小脸煞白。   “所以娥姐儿,听你四婶的话,准没错!”   阮玉觉得她在教导孩子们如何不务正业,竟是把个踢毽子拿要事办了,好在是古代,讲究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是今后,她还有消停日子吗?   不行,得想个办法。   姜氏见她站了起来,立即上前体贴的扶住她:“早上听婆婆说,你身子不舒服,所以……把我急的啊,可是婆婆让我帮着管家,我一时半会也分不开身。现在……弟妹,你好些了吗?要不,我让她们改日过来?”   原来卢氏是以她身子不舒服把早上的事遮掩过去了,如是,还显得自己这个做婆婆的挺大度的。   只是,纸包得住火吗?姜氏,还有这府里的人,当真会被蒙在鼓里?   冷笑,让春分管小丫头们拿毽子。   她就知道,经过昨天那一遭,小丫头们怕是已经人手一只鸡毛毽了。   春分刚一出门,金宝娇就跟阮玉告假:“四婶,我出去一下。”   也不等阮玉答应,就没了踪影。   阮玉拿了毽子,到院中给金宝娥做示范。   毽子刚踢出去,姜氏就拍着巴掌叫好,丫头婆子们急忙围过来,烈焰居靠近主院的书房的红棱雕花长窗也无声无息的开了半面。   “好,踢得太好了!”姜氏连连赞叹:“瞧这动作,瞧这姿势,瞧这身段,瞧这……来来来,大家都过来看看!”   阮玉的心情却远没有昨天来得轻松,姜氏这么吆喝,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街市上卖艺的猴。   于是踢了两下就收了工,给金宝娥讲解要领。   众人见没了看头,都散了。   那扇红棱雕花长窗也无声无息的合拢了。   于是院里最显热闹的就是姜氏,不断的问阮玉怎么踢得这么好,都是跟谁学的,自己小时也会踢,就是没她花样多。   说着,还拿起毽子来了两下。   果真是练过的,只是时间久了难免生疏,骨架子又硬了,动作便显得有些滑稽,偏她还不停的招呼人看,弄得金宝娥都抬不起头,却听得一阵大笑……金宝娇回来了,手里还牵着金宝姗,金宝姗又领着妹妹金宝姝。   三个小姑娘水灵灵的的站在那,金宝娇笑得放肆夸张,恨不能嘲笑姜氏是只狗熊才好。金宝姗抿着嘴,笑得温雅而端庄,见了阮玉,又屈膝行礼,小声细细:“给四婶请安。”   三岁的金宝姝则瞪大眼睛,看着踢得欢实的姜氏,口齿不清的问金宝娇:“三姐姐,这就是踢毽子吗?”   金宝娇不屑的撇了撇嘴:“是,这只叫‘踢’,若是你看了四婶的,这个……”   摇头,叹惋。   姜氏黑着脸,收了毽子,正打算训两句,金宝娇已经欢乐的扑向阮玉,一指三房的两位姐儿:“四婶,我又帮你收了两个徒弟。”   金宝姝立即道:“三哥也要过来的,三姐姐不让!”   金宝娇立刻反唇相讥:“就他那只皮猴儿,我怕他来了,咱们谁都学不成!”   金宝姝得意的背起小手:“你以为你能拦得住他?”   金宝娇就要瞪眼,阮玉急忙严肃神色:“都说要学,可是到了这就拌嘴,还怎么学?”   “是五妹不对。四婶,宝姗给四婶道歉了。”金宝姗福了一礼,得体又文雅。   金宝娇的嘴就撅起来了。 ☆、060收服人心   要不是为了对付大房,她才不会拉这个金宝姗来压自己的风头呢,不过……   她转转眼珠,挽住阮玉的手,极其亲热道:“四婶,你昨天教的我回去认真练了呢,我现在踢给你看……”   她就要显摆,阮玉拦住她,走向三房的那对小姐妹:“娇姐儿怕是说得不清楚,踢毽子这事看着好看,其实很累的,你们真想学吗?”   金宝姗眨眨眼,浅浅一笑,笑意就像是从秦道韫脸上拓下来似的,只可惜……   “母亲说,身为女子,既可静若处子,又可动若脱兔。宝姗不才,愿跟四婶学习。”   言罢,再施一礼。   阮玉看得出来,这孩子怕是拿秦道韫当偶像一样崇拜的。   金宝姝看看阮玉,再看看姐姐,仰起小下巴,细声细气却斩钉截铁道:“姐姐学,我也学!”   这对小姐妹,相比于金宝娥的木讷,金宝娇的过分灵活,着实让人喜欢。   阮玉便笑了,拿起毽子,再示范一番。   此番速战速决,众人刚要围过来,烈焰居东厢房的红棱雕花长窗刚开了一道小缝,就结束了。   然而三房那对小姐妹的眼睛已经放出亮光,金宝姗更是露出崇拜之色。   阮玉便叫过五个徒弟,正打算嘱咐两句,门外就响起一声高喊:“加我一个!加我一个!”   金宝娇回了头,立即皱起眉。   金宝姝则开心得又蹦又跳:“三哥!三哥……”   金宝锐像屁股冒了烟似的冲到阮玉跟前,嘻嘻一笑,小胸脯一挺,小拳头一拱:“四婶,宝锐也要拜你为师……”   “不行不行!”金宝娇叫起来:“四婶的徒弟都是女孩子,不收男孩子!”   “为什么?”   金宝娇转转眼珠:“三婶说,男女七岁不同席。”   “我才五岁。”   “我七岁了!”   “那你一边去!”   金宝娇就要哭。   阮玉连忙安慰,暗叹,怪不得古人说,家有三斗米,不当孩子王。   金宝锐则根本不管她,只一本正经的跟阮玉道:“四婶,你可劲训练我吧,我一定跟你好好学!”   金宝娇听这气势,一把抹了眼泪:“谁怕你?我已经学得很好了?”   “你那是笨鸟先飞……”   阮玉发现,跟着秦道韫的孩子的应变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明显要较别的孩子高出一个等级。都说秦道韫不大关心这几个庶出的子女,但是言传身教,潜移默化,也是一种非同小可的影响。   一向牙尖嘴利的金宝娇被噎得说不出一句,连眼泪都汪在眼眶里掉不出来,瞧得人心里都跟着委屈。   阮玉也不想看他们闹矛盾,正待劝解。   金宝锐忽然回了头:“二哥……”   这回阮玉可真的震惊了。   都说金宝锋是个比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的人物,除了晨昏定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一心读书,从不过问他事,务求一举成名,中个状元。   这样一个书呆……哦,不,学霸型的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清风小筑?   仅有六岁的金宝锋穿着淡灰色的小长袍,迈着方步走过来,小手一拱,斯文有礼:“宝锋见过四婶。”   面对这个幼年老成的小家伙,阮玉忽然有些无言以对,僵了半天方说了句废话:“锋哥儿,你来啦。”   金宝锋又再施一礼,然后背起小手,看着面前的几个娃娃。   方才的热闹因了他的到来,突然一片安静。   阮玉如有所感的回了头……   姜氏果然不见了,不过她知道,稍后,她一定又要多个男弟子了。   再回头时,金宝锋正环顾周遭的景致,一会点头,一会面露深思,似在回忆着什么。   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年龄……   阮玉注意到他看远处时会眯起眼睛,心中暗叹,学霸近视了。   她弯下身子,摸了摸金宝锋的小髽鬏。   金宝锋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的亲昵,偏了偏头,退开一步。   阮玉以为他会说……施主,请自重。却不想……   “四婶见谅,宝锋失礼了。”   不能不说,和这样的人相处一点乐趣也没有,阮玉不禁想象了下学霸之妻枯燥乏味的未来。而且这副做派,一点也不像他风流潇洒的父亲。   不过,好像秦道韫也不是很幸福……   她挤出个笑:“宝锋也是来学踢毽子的吗?”   本是一句正常的问话,岂料金宝锋红了脸,眼睛转来转去的不敢看阮玉,小嘴嘟囔着:“我就是来看看,看看……”   阮玉忍不住要笑,毕竟只是个孩子,却偏要装作小大人的模样,真是难为他了。   “是我拉着二哥来的。”金宝锐见兄长窘迫,急忙替他解围:“二哥说,他最近看东西总觉得模糊,我觉得,四婶的毽子到处乱飞,二哥若是能常看看,或许眼睛就好了呢。”   阮玉便捏了捏金宝锐的小髽鬏,别说,三房的这几个孩子还真可人疼呢。   偏偏金宝娇撇了嘴:“这么说,你跟四婶学毽子,是为了给二弟练眼神?”   “哪有?我是为了……”   金宝锋忽然闭上嘴,又好像生怕迸出个什么来,又紧紧抿住。   然而金宝娇已经盯住了他,眯起眼,拉长了声音:“你是为了什么?”   金宝锋见弟弟面露愤色,怕他跟金宝娇吵起来到时说不清楚,急忙挡在弟弟前头,摇头晃脑:“夫子云……”   “去你的夫子!”金宝娇怒吼,上前一步:“说,到底是为了什么?”   阮玉忽然后悔招了这么一群孩子。这个金家,从上到下都不让人省心,姜氏跟李氏碰到一起要干,现在孩子们又……   院子都闹成这样了,她都出格成这样了,怎么不见丁嬷嬷出来管管?当真打算修行悟道了?   “呦,这是怎么了?”姜氏的声音打耳边传来,洋溢着热情:“弟妹,你瞧,我又给你找了个徒弟!”   金宝钥别别扭扭的跟在她后面,满脸的憋闷:“娘,我都多大了?你让我学这个……”   “这个怎么了?这个学好了也是你的本事!”   阮玉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姜氏亲切。   她急忙上前,捡好听又不夸张的赞了金宝钥几句,直把姜氏美得就要拿她当亲妹子待了。   阮玉一边跟姜氏寒暄,一边偷眼瞅孩子们,见他们虽别扭,但好歹没有吵起来,不觉松了口气。   叫他们过来,嘱咐两句,没有毽子的发个毽子,皆栓了绳。   “先照我刚刚说的好好练,谁先踢满了一百个谁来找我,咱们再学下一式。然后找个时间,来场比赛,看谁这段时间最用心!”   “有奖品吗?”金宝娇立即眼睛发亮。   小财迷!   阮玉腹诽,依旧笑眯眯道:“当然有,不过……解释权归主办方所有。”   最后一句,金宝娇没有听懂。   别说她,姜氏也没有听懂,不过她不识得几个字,听不懂的话多了。   孩子们倒都高高兴兴,充满了斗志,尤其是金宝娇跟金宝锐,简直直接就成了对手。   送孩子们出门时,金宝姗忽然转了身,仰头望着阮玉,小小的脸蛋流淌着泉水一样的光辉:“宝姗出来时,母亲让宝姗问问四婶,赴宴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阮玉一怔。   这两天一事接一事,她竟是把那张帖子给忘了。   姜氏还在跟她唠叨,她有一声没一声的应着,待转身回屋时,余光中瞥见“隔壁”书房的红棱雕花长窗好像动了一下。   她不由自主的望了过去。   朱红漆,三阳开泰的图案,皆静默安然。   方才,是她的错觉吧……   ********   金玦焱屏气敛声的背贴着窗子,直到听见隔壁传来一声门响,方出了口气。   低了头,看向掌心被攥得有些蔫吧的毽子。   他走到门口,推开门,往外望了望,再听了听动静,方无声关上,小心上了栓。   有些缓慢的行至屋子中间,犹豫片刻,如同下了好大决心般丢了毽子,然后深吸了口气,拽着根小绳,笨手笨脚的踢起来。   ********   “姑娘,这回咱们得好好准备准备!”   自打听说阮玉明天要去赴宴,春分几人就忙起来。   立冬负责想新鲜的吃食,因为若是要去,总不能空着手吧,让一向自负又清高的秦道韫尝尝什么才是山珍海味,别具一格。   霜降负责安排明日的穿着跟首饰,而且每样都要多备出一套。   当然,这是外出赴宴的必要准备,因为若是衣物脏了,或是停留时间过长,都是需要有备用之物进行更换的,否则便是失礼,亦失了自家规矩。只是这不过是在府内,俩院不过一刻钟的距离。   春分说,这是为了显示郑重,亦是对秦道韫表示重视。   阮玉却觉得,他们不过是想让秦道韫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大家气派。   她外出时是要带上春分和夏至的。   夏至正在严肃备战,务必要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跟八面玲珑让三房的人认识到她们的奶奶是尊贵无比的,她们这些跟着奶奶的人亦是不可侵犯的。   春分则在东翻西找:“姑娘,你必须拿出一两样拿手的把她镇住。她可不同于大奶奶跟二奶奶,必须从这里……”   春分指着心:“把她镇住。”   阮玉不明白,若想征服一个人,不都是要征服他的心吗? ☆、061前去赴宴   可是春分摇头,若要细讲,又说不出。   “姑娘,认亲那天你给她的开箱礼是双面绣,这就是个震慑,你都没瞧见,当时她那表情……”   春分撇撇嘴:“秦道韫自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女红针黹,件件不凡,京城里的人也说她是才女,奴婢却不信。”   扬了头,万分骄傲:“我们姑娘可是大人请了京中最有名的先生教的,一样请一个。姑娘的才名,早在三年前就盖过她了……”   阮玉不禁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但凡能看到的地方,心道,如花,想不到你这么厉害,可是我,我该怎么办?   “对了,姑娘的琴艺可是最好的!”   说到这,春分忽然打住,担心的看向阮玉。   似乎自打过门,姑娘再没有提起过季桐,好像都不曾想过这个人,似乎他从来没有存在过,而今忽然被她贸然提起,万一……   可是阮玉怔怔的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露出这种恐怖的表情。   的确,对于阮玉而言,季桐不过是个名字,而且她早就把这个名字给忘了。   见阮玉没有什么特别反应,春分松了口气,然后转了话题:“其实若说出名,姑娘的绣艺可谓天下无双……”   阮玉恨不能砸烂了这双手,如是,什么琴棋书画,什么针黹女工,没了手,还能做什么?   可是春分突然扑到面前,万分诚恳道:“姑娘,咱们就来个绣艺,保证镇住她!”   阮玉看着目光闪闪的春分,忽然拍拍她的脸:“洗洗睡吧。”   姑娘又拍她的脸……   春分有一瞬间的失神,可是明天的事不能马虎,她还要继续让阮玉提高警惕,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你不睡?我可要睡了,明天……”   大家都知道这个“明天”指的是什么,可是春分不依不饶:“姑娘,你纵然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大人想想啊!”   阮玉本已背对着春分躺下。闻言,睁开眼,但只是看了看烛光将纱帐上的花影铺在墙上的摇曳,就又闭上眼睛。   ********   第二日,清晨,更或者说是凌晨,泰安院又迎来一阵敲门声。   张婆子开了门,顿时一个哆嗦。   屋里的人听了通报,亦是一个哆嗦。   阮玉施施然的进了门,给面色漆黑如锅底的卢氏请了安,又关切的问太太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小病也不能耽误身体要紧。   她越关心,卢氏的脸越黑,攥着念珠的手哆哆嗦嗦,似中风后遗症。   阮玉引经据典,还讲了蔡桓公讳疾忌医的故事,直到离规定请安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了,才恭敬起立,福了一礼,要去福瑞堂门口等候姜氏等人。   卢氏哪能让阮玉去现自己的眼?   昨天的事,她好容易遮掩过去了,今天姜氏若是看到阮玉从自己院里出来……她发现,阮玉其实很会说话,本来“不怀好意”的话从那小嘴里说出来,就成了一片赤胆忠心,她可不能放人去嚼自己的舌头。   于是只能暗自忍气,嘱彩凤将阮玉主仆送回去。   当然,自是昨天那条“蹊径”。   阮玉前脚刚走,娇凤就抹着卢氏的胸口,看着门口,有些忧心忡忡道:“看样子,四奶奶明天还会来呢……”   “啪”!   一只白瓷浮纹茶盅飞了出去,撞到门框,碎了一地。   ********   阮玉回到清风小院,照例美美的睡了一觉。   无惊无扰,直到中午方醒。   用饭,打扮。   今天的阮玉,穿了月白刻丝暗纹宝妆花长袄,嫣蓝的中衣恰恰在领围处透出道小边,显得极为淡雅。下方则配了鸦青色绣月白色梅花的综裙,系鹅黄绣花绸带,缀青玉蝙蝠为压裙,一切皆相得益彰。   霜降郑重的为她绾了凌云髻,簪钗挑了又选,选了又挑,终于敲定一支玉玲珑步摇,任细细的流苏簌簌的打在她的鬓角。再搭一根点翠白玉响铃簪,整体格调优雅而不张扬,又额外突显了贵重,正是体现了春分等人的用心。   当然也不能不说,霜降对秦道韫的心思亦把握得极准,即便……   在阮玉印象里,霜降似乎从未见过秦道韫,于是不禁又对她看重几分。   玉蝶豆绿细耳坠长长的垂在颈间,又戴上九叶玫瑰细银链子,正中的坠子正是一枚粉晶琢成的玫瑰花。花朵将开未开,蕊珠半露不露,煞有意境。   腕上则换了镶猫眼石的赤金镯子。   乍一看去,与这一套的素淡有些不搭调,可是仔细一想,这一身太过浅淡,还真需有个闪光的物件提提眼。而且镯子藏在袖子里,只有举手抬腕之间才能露出来,颇有惊艳之感。   霜降想了想,将备好的三只戒指收起,只给阮玉带上了一只玛瑙戒指。   阮玉对着落地穿衣镜打量一番,满意点头:“日后就照这个样子收拾吧。”   霜降受到肯定,只是垂眸屈膝,表示感激。   春分倒跟夏至对了眼色。在她们看来,主子这是要跟秦道韫宣战了。   临出门前,阮玉忽然回了头:“带上如花。”   二人面面相觑。   若说要表示高贵,一只雪白的小猫咪还差不多,如花……黑不溜秋,脑袋还秃了一块,怎么看怎么庸俗丑陋,简直就是个败笔。   阮玉想的却是,万一秦道韫吟一句诗,吃一口饭,喝一口酒,来一个对子,她总不能半点不表示吧?如花不是经由各方名师调教过吗?它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它的真身出丑吧?   没奈何,霜降只好把如花抓起来打扮,可是底子在那呢,怎么捯饬也不行,最后只得一只耳朵绑了朵绢花。   如花愤怒大叫,可是也没人管它。   前往兰若院的人倒多了一个。   立冬,笑眯眯的抱着如花,跟着主子前去赴宴。   ********   冬日午后的暖阳在地上撒下一片明亮,照得一切都仿佛通透起来。   阮玉一行人就在这样的通透中,迤逦往兰若院行去。   守门的婆子恭敬而不谄媚的迎了她们进来,小丫头又急而不慌的向内通报,阮玉便趁隙打量眼前的景致。   两株玉兰倚墙而立,枝干舒展,秀而不媚;一曲回廊绕水而行,渐去渐远,清而不淡;窗棂上别出心裁的挂着一串彩玉穿就的风铃,叮咚作响,轻而不佻;院墙新油了颜色,与满府的富贵中单单捧出一丛灰,雅而不俗。   古人所言的“文如其人”毕竟太狭隘了,其实只要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这个环境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哪怕是吹过的风,照进来的阳光,都会带着主人的气息。   阮玉不觉暗自点头,再打算欣赏一番潭中假山上的红顶小亭子时,听到一道淡淡的无法察觉欢喜亦非客套的声音传来:“四奶奶驾到,竟不事先知会一声,是想看我手忙脚乱吗?”   这是说她不知礼吗?或者不如她秦道韫知礼?亦或者,是在怀疑她的别有用心?   阮玉收回目光,扶着春分的手,笑盈盈的上前:“三奶奶只说邀我来,也没说定日子,当就是希望我随兴吧?而我实是来拜访三奶奶的,毕竟新人进门,还要请三奶奶多多指教,三奶奶若非要摆席设宴,我也推脱不得,可若以为阮玉上门就是为了讨口酒喝,三奶奶却是多心了。人生在世,不就是图个开心吗?无论是吃请还是邀约,这日子啊,有的是……”   说话间,二人已是走到对面,彼此施了礼,秦道韫便携着阮玉向屋内走去。   着小丫鬟上了茶,阮玉便捧着建窑玳瑁茶盏,呷了一口,目光又象征性的环视四周,既不轻慢,也不谄媚,然后点头:“三奶奶好雅致。”   但凡是人,没有不喜欢夸奖的,秦道韫也不例外,而对于这种自恃才高目空一切的女人,赞得好,不如赞得巧。   秦道韫便笑了:“上回四奶奶送的一套茶具,是宋朝的精品呢,可见四奶奶亦是个雅人。只不知若是四爷提前知晓,会不会舍得呢。”   说着,掩唇一笑。   这是在嘲笑他们夫妻不和吗?   阮玉觉得秦道韫的话似乎每句都暗藏机锋,又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完全不同于跟李氏或姜氏交往,她会轻而易举的知道她们想要什么。   理会浅了,怕人家笑你愚钝,理会深了,又怕人家笑你多心。   春分说得对,她不是一个人,她的父亲阮洵跟秦道韫的父亲秦淮在改朝换代的问题上格格不入,甚至间接导致了秦淮的丧生,所以她与秦道韫的交锋,就是一种观念与所谓世仇的交锋。   她忽然有点明白,春分说的要从心里把秦道韫镇住是个什么意思。   唉,有文化的人就是喜欢弯弯绕,她开始理解秦始皇为什么要焚书坑儒了。   阮玉于是笑了笑:“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反过来,若是送人家礼物,自是要送人可心可意的。金银珠宝倒是珍贵,然而于困在沙漠的干渴之人又有何益?东西无论贵贱、好坏,总要人喜欢才好。三奶奶只要喜欢,阮玉的心就没白费,四爷知道了也只有高兴的份,有什么能够比自家兄长宽心喜悦夫妻和睦更让人来得欣慰呢?”   她没有否认金玦焱的不知情,令人觉得其人坦白,但又指出三房夫妻离心让众人忧心就连她这个新妇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巧妙的把麻烦丢过来,是在告诉始作俑者,还是先管好自家的事再去操心别人吧。 ☆、062妯娌相处   秦道韫的目光不觉变得深沉,唇角的笑亦弯得郑重。   这个阮玉,她只以为是花房里养出的花朵,经不起风雨,除了跟阮洵一样作威作福,谄媚造作,什么都做不了。然而几次交锋后,秦道韫发现,你若不攻击她,她便和颜悦色,你若出招,她便将自己保护得很好,再温柔的刺你一刀,倒当真让人不能小觑了。   思及如此,不禁想笑。   若是没点本事,能把金玦焱那个混不吝气得暴跳如雷,竟是不得不搬出自己的小院,去东跨院安身?   有了四房的闹腾,大家对她与金玦淼的不合似乎不那么关注了。她与阮玉,都一样瞧不上自己身边的男人,可是几案对面的阮玉,活得从容而灿烂,而她……   望向窗外,却只见枝影横斜,割裂天空。   她,当也是轻松的吧……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她叹了口气。   阮玉笑意一僵……怎么,这就要跟她对诗?   她立即睇向如花,如花正伏在立冬怀里,貌似老实,两只圆眼却在瞪她。   知道你不满意这个造型了,可是有什么办法?还不赶紧来两句?你就忍心看着“自己”在对手面前栽跟头?   可是如花干瞪眼,不“说话”。   阮玉无法,开始搜肠刮肚。   这也不知道会穿越啊,否则一定使劲钻研唐诗三百首。   关键是,她至今不知道这个时空属于哪个朝代,从春分等人时不时冒出的诗词,根据她有限的所学,似乎已经历了唐宋,至于元明清……   她有点想拿纳兰性德的作品对付一下,可又一时不知该用那句,问题是她好像只记得了个“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用在此时,似乎不大妥当啊,也不够表现她的坚定豪迈。   再说,人家可能还会写呢,她会什么?   然而秦道韫忽的转过头来,冲她一笑,那笑意几许柔和,几许无奈,却没有了方才的清傲与试探,她不由略略放了心。   “四奶奶既是来了,就留下吃个便饭。只是你事先未约,这席面怕是不能尽如人意。”   这个秦道韫,针鼻大的事也不肯吃亏,抓着就不放下,真是……才女都这样吗?   不过只要不跟她对诗就好。   但偏偏不顺着秦道韫的话茬说,而是故作疑问:“三奶奶只想请顿饭就结了?”   秦道韫一怔,不禁思想,自己跟阮玉也没什么过往吧,不过是收了她一套茶具,莫非是想要回礼?好像没这规矩吧?   阮玉却是一笑。   这一笑,明显是说,刚刚在跟她玩笑呢。   秦道韫不禁松了口气,转而发现,自己怎么被这家伙牵着鼻子走了?   然而又听她道:“一顿饭自是不够,我尝听说,三奶奶藏书丰富,少有人敌,若是肯允我一观,便算你诚心相请。”   说着,还摆出一副讨价还价的姿态。   秦道韫被彻底逗笑了:“四奶奶若要看书,不妨直说。我这里别的没有,可若论书,我敢说,就连国子监,也未必有我的齐全。”   “那我倒真要见识见识了。”   二人起身,阮玉便让夏至送上两只红漆描金攒盒:“都是丫头们闲时弄的,三奶奶不妨尝尝,若是喜欢,我再叫她们弄去。”   秦道韫令贴身的丫头琴韵接了:“四奶奶的东西,自是好的,尽管让人送来便是。”   见秦道韫竟然开起了玩笑,琴韵跟书香对了对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奇。   而秦道韫已领着阮玉往书房去了。   秦道韫的书房是间单独的厢房,靠窗置一红木镶嵌大理石的大书桌,桌上笔墨俱全,还摊着月白色熟罗压纹纸,上面正誊着欧阳修的那阙《蝶恋花》。   书桌的左手边放着青瓷茶碗,里面的水还微微的冒着热气。桌后的红木太师椅略略偏斜,想必她们来的时候,秦道韫正在享受个人时光。   阮玉移到桌前,看着纸上娟秀中略带孤高忧伤的簪花小楷,赞道:“三奶奶的字果真名不虚传。”   话一出口,顿觉失言……万一秦道韫也让她来两笔,她该怎么办?   她赶紧转了身,睇向面前五大排书柜,提高了音量,表达无限惊叹:“这便是传说中的‘汗牛充栋’吧?”   她也绝非夸张或故意示好。   五排书柜,皆六尺高,丈余长,每排书柜旁都立有小梯,方便取用,而且无论是书还是柜,皆一尘不染,可见经常有人打扫并阅读。   阮玉难免有些激动。   一旁听了她赞叹的书香得意道:“可不是?这可都是我们爷从各地为奶奶寻来的呢。”   一句话,仿若冰块落在就要沸腾的锅中,使得水面顿时安静。   只听秦道韫淡淡道:“四奶奶慢慢看,若有喜欢的,只需同书香说一声即可。我去后厨看看下人准备得怎么样了。四奶奶想吃什么,现在就告诉我。还有这几位姐姐,平日里觉得什么可口,尽管让她们一并做出来。”   阮玉知其不悦,连忙笑道:“你尽管忙,我也不是外人,再说你留在这,我真怕我在这书上留个手指印都要挨你的白眼呢。”   琴韵觉得这位四奶奶说话实在风趣,人又极有眼色,不禁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秦道韫也不客气,转身出去了。   阮玉便在书架间行走,一行行一列列的看过去。   只是越看,喜悦越少,到最后已经有点垂头丧气了。   她本是想寻些有关历史或游记之类的书,好了解一下这个时空,可是这书架上摆的不是诗就是词,不是四书五经,就是诸子百家,稍微有点娱乐性质的,是元曲。   她暗想,原来元朝都已经是过去时了。   这是她唯一得到的信息,不禁慨叹,这秦道韫的生活也太枯燥乏味了,也便难怪金宝锋小小年纪就弄得跟个老夫子似的。   然而更让她震惊的还在后面。   最西方的一排书架,满满的都是经文,直看得她目瞪口呆,头晕脑胀。   而且她终于明白,秦道韫为什么有这么多书了。   因为每种书都有不同的版本,比如《四部丛刊》与《四部备要》性质相仿,但侧重点不同,就备了两套,皆装帧精美。   《金刚经》则摆了六个译本,还不算一本藏文翻译的。   阮玉想了想,抽出最上方的最早由后秦鸠摩罗什翻译的版本,目光落在“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合上,再抬眼望去时,发现摆放经文的这排书架明显有经常被光顾的痕迹。   “四奶奶喜欢经文?我们奶奶也常看呢。”书香殷切的凑过来。   阮玉想到的却是她说的那句“这屋子里的书都是我们爷从各地为奶奶寻来的呢”。   李氏曾说,秦道韫嫁过来时,无一文钱的嫁妆,是金玦淼出了自己的体己为她采办,而今再看到这满屋子不同版本但同样精致有些甚至还是孤本的书,阮玉不禁相信,金玦淼是真的很喜欢秦道韫。   可是既然喜欢,为什么还要弄这么多的姨娘通房?还跟李氏……   而秦道韫,一身傲骨,自认为清风明月,却不得不沦落到她可能最看不上的金钱粪土中,就像她喜欢这些书,却不得不忍受这一切的赠予皆来自于一个一身铜臭的男人,还要与这个男人共度余生,并接纳他那些各式各样的小老婆和庶出的子女,心里的痛苦可想而知。   只是好像没有人能看得到她的苦,而她,或许已经把自己的命运赋予佛家,并寄托于来世了吧。   然而来世,谁知道呢?   “四奶奶,选好了没有?席面已经备好了。我们奶奶说,待用过饭再选不迟。”   阮玉无法,只得凭兴趣拿了个话本子,就随琴韵走出书房。   ********   二十两的席面,既不能说贵,也不能说轻。   所上菜肴,一如秦道韫的为人一般清淡,却讲究品味。   春分和夏至被棋风引着下去做了,阮玉则由画意服侍着入了座。   岂料刚坐下,便忽然想起一事:“今儿来的果真不凑巧,稍后还要给太太请安,这席面,似乎吃不得了。”   秦道韫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那视线似乎有探究,又似乎带着对她明知故问的不屑:“方才太太使人来说,晚上就不必过去了,让咱们自行安排。估计这会通传的人已经到了你的院子了……”   顿了顿,仿似无意道:“这两日,太太的精神似乎有些不济,大奶奶说要请大夫,太太却不肯……”   说着,又有意无意的睇她一眼,目光中有一线的了然。   阮玉只是拿指尖摩挲着玛瑙戒指:“许是冬天来了,有些气血不足?”   秦道韫想了想,点头:“许是。我听说有些体虚之人一到冬天就爱犯老病,太太的身体一向不好。”   秦道韫竟然附和自己,令阮玉大感意外,然而转念一想,估计依卢氏那个脾气,平日里也没少折腾她。   于是颔首,郑重道:“稍后我送根人参给老人家补补。”   秦道韫看似还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跟阮玉就卢氏的病友好而亲切的谈起来。 ☆、063人家夫妻   三房的席面,虽说不上珍贵,但很可口,有种百吃不腻之感,就包括米饭,亦不软不硬,粒粒晶莹。   阮玉暗忖,秦道韫真是将属于自己的精致做到了极致了。这样的女人,当是用来欣赏,用来呵护的,金玦淼也并非不懂怜香惜玉之人,怎么就弄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酒过三巡的时候,金玦淼回来了。   见阮玉在,乐了,目光再移至席面,更乐。   搓搓手:“给老爷太太请安,却说不给备饭了,让自个儿回去吃去,我正琢磨着吃点什么,可巧!”   立即让书香添了筷子,然后也不问阮玉是否允许,坐下便吃。   看样子是饿了许久,简直有些狼吞虎咽,丝毫没有平日的风度。   待夹了一筷子藕鱼,乐:“这一定是我们家道韫的手艺!香而不腻,软而不化,好吃!”   我们家道韫?   阮玉不由睇了秦道韫一眼,但见她自金玦淼出现就不再说话,只唇角衔笑。   只不过那笑太轻太淡,就如初一的月牙虚虚的悬在柳梢。   “嗯,这剔骨鸡也定是我们家道韫做的!”他大大的吃了一口,点头,然后拿筷子点着盘中的菜,转向阮玉:“弟妹是有福之人,平日道韫都是不下厨房的。”   阮玉冲秦道韫感激的笑了笑。   秦道韫唇角一动,不看阮玉,亦不看金玦淼,也不知在瞧什么。   桌上很安静,只金玦淼不停的指出哪道菜是出自“我们家道韫”之手。   阮玉觉得气氛尴尬,连忙插了一句:“我早就知道,三嫂是入得厨房,出得厅堂的人物。”   这句评语似乎有些超前意识,但是金玦淼想了想,点头:“自是!我也就在刚成亲的时候享受过道韫的手艺……”   一句话,又冷了场,偏他笑道:“今天可是借了弟妹的光。弟妹,以后可要常来啊……”   阮玉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从新婚到现在,当是有几年的光阴了吧,他却还记得当年的味道。这个男人,当是真的很喜欢秦道韫的。   不觉就看向秦道韫,但见她只是垂了眸,唇角一弯。   阮玉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金玦淼撂了筷子,一本正经的睇向她:“我刚刚可是说错了。弟妹若是常来,我这兰若院岂非要被吃穷了?不行!道韫……”   大大咧咧的揽向秦道韫的肩头。   秦道韫微有蹙眉,但没有挣开,依旧是淡淡的笑着不知在盯着什么地方。   “咱们得让弟妹回请。对了,弟妹,回请的时候可别忘叫上我,自打四弟成亲,我好久没去福临……清风小筑了,到时找他喝两盅,关键是尝尝弟妹的手艺!”   她的手艺?   阮玉笑意一僵。   不过金玦淼似乎并不纠结于此,只低了头,额心轻触秦道韫的鬓角,阮玉只听他柔声道:“累不累?”   这个人,似乎的确风流成性,她还在这呢,而且彼此并不熟悉,他却居然当面做出如此亲昵之举。   是真情流露?还是要故意给人难堪?   果然,秦道韫微微怔了怔,清声道:“你打太太那边回来,可知太太身子怎样了?”   “这个嘛……”   金玦淼收回手,搭在椅背上,身子后仰,做出一副回忆的模样,目光却盯着阮玉,似笑非笑,好像知道卢氏浑身不舒坦就是她的缘故。   “据说请了大夫,大夫说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秦道韫便冲阮玉一笑。   金玦淼捕捉到这个笑意,立即坐直了身子。这回是无比认真的望住阮玉,语气亦诚恳非常:“弟妹,你当真要多来坐坐呢。”   阮玉不明其意。   可也不等她明白,门外就传来一声笑语:“瞧瞧,我来的多是时候?”   姜氏甩着帕子扭着粗腰的走进来,见了秦道韫,立即嗔怪道:“三弟妹请客,也不说通知我一声,是怕添我这双筷子?我可要生气了!”   秦道韫起身福礼,就要道歉,金玦淼却先她一步,做了个揖:“大嫂莫怪,实是弟弟见大嫂最近帮太太操劳家事,怕抽不开身,才让道韫莫要惊动大嫂。”   这条理由着实牵强,不管是否真的体谅姜氏,请不请,是你的事,来不来,是姜氏的事。他如此为秦道韫遮掩,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阮玉有些看不透了。   姜氏也不挑秦道韫的理,只冲着金玦淼使劲:“如是倒是三弟你的不是了,怕三弟妹辛苦,就要怠慢嫂子?”   金玦淼连连作揖:“是弟弟的不是,是弟弟的不是……”   又起身:“还不再烧两个好菜过来?要大奶奶最爱吃的黄芽驴肉跟鸡汤煨鸽子蛋……”   “行了行了,”姜氏连连摆手:“我还差这两口吃食不成?说什么驴肉?府里可没进,这个时辰,要上哪买去?有这个心意就成了。再说,我是用过饭才过来的,你现在就是弄了龙肉给我吃,也装不下啊。”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金玦淼再施一礼,就要离席。   “哎……”姜氏叫住他:“怎么我一来三弟就要走啊,莫非不欢迎我?”   金玦淼急忙告罪:“怎是不欢迎大嫂?大嫂可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呢。关键是我们家道韫怕是想跟大嫂和弟妹说说女人家的体己话,我一大男人在这,多有不便。是不是啊,道韫……”   秦道韫笑了笑:“油嘴滑舌!”   这并非是一句好的评语,但是如此自然而又有些亲切的打秦道韫嘴里说出来,阮玉看见,金玦淼狭长的眼睛顿时一亮。   他深深的看了秦道韫一眼,语气亦低沉而轻柔下来:“聊归聊,少饮点酒,你的胃不好。”   秦道韫低了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知道了。”   金玦淼再看她一眼,转了身,负手而去。   阮玉觉得那离去的背影较之来时的故作轻松,是真真正正的愉悦了许多。   不禁摇头,这对夫妻,还当真有趣呢。   见金玦淼走了,姜氏坐下来,喝了盅酒,寒暄两句,便直入正题。   “本想过两天再跟你俩商量这事,可是咱们妯娌,虽在一个院,可是想要聚齐却也难,所以听说三弟妹宴请四弟妹,我就厚着脸来了。”   又自斟自饮一杯。   “你们大概也知道,下个月初十就是老爷的生日。往年都是二奶奶在安排,可是今年,她去了乡下。”撇撇嘴:“倒会躲清静。”   姜氏大约忘了,李氏之所以去了乡下,还不是托她的福?   “太太这两日身子又不好……”看了阮玉一眼。   阮玉怎么觉得整个府里都知道她干了什么?既然如此,明天她还要不要继续?   “所以今儿个就把这事交给了我。”姜氏的神情变得郑重:“老爷五十四了,虽非整寿,可也不能差事,到时各方有生意来往的人都会前来道贺,还有一些八竿子打不到影的亲戚,这些都好应付。只是我记得这两年,来祝寿的还有一些官员,虽然品级不高,却也不能轻慢。而现在,咱们又有了弟妹,今年怕是……”   的确,看在丞相的面上,金成举这次寿宴怕也简单不了。   “所以我就愁啊,”姜氏苦了脸:“今天太太提起,说是就把这活儿派给我了,可是我哪成啊?我嫁入金家虽然年头长,可开始是太太管家,后来又是二奶奶管家,根本就不让你插手,我能知道什么?”   里外里都是李氏的错。   “不如……把二奶奶叫回来?”阮玉“提议”。   “那可不成!”姜氏瞪起眼睛:“她操办的是丧事,还是横死的,不吉利!再者,若是叫她回来,那边撂下的事,是你去?还是你去?”   眼睛挨个在阮玉跟秦道韫脸上逡巡,就不说自己献身。   “所以我就跟太太说,既然是老爷做寿,那就让咱们三个来合计,不是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么?”   二人顿时一惊,而后面面相觑,心里都明白,顶什么诸葛亮?姜氏无非是怕把事办砸了,拉她们一起受罚,更或者是关键时刻,拿她们顶缸。   二人就要拒绝,姜氏已经抓住了她们的手可劲摇晃:“好弟妹,你们就忍心看大嫂为难吗?你们说说,你们哪个不比大嫂强?三弟妹出身名门,知书达理。人家都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闻。按理,这事就应该交给三弟妹。太太也有这个意思,还是我帮你拦下的,我说三弟妹虽然看得书多,可平日是个淡泊的性子,而咱们这寿宴要的就是热闹,这不是为难三弟妹吗?”   秦道韫便不好开口了,只得望向阮玉。   岂料姜氏又把目光殷勤的投向阮玉:“要我说,这事交给四弟妹是最合适不过了。可是四弟妹刚过门,对家里还不熟悉,大嫂还记得,前段时间,二奶奶让四弟妹帮忙管家,四弟妹都推辞了,大嫂又岂是不识趣的人?可是话说回来,四弟妹是相府千金。丞相又是什么人?所以四弟妹自小就见多识广,这样的人才若是闲着,岂非是……抱着甜物舔(暴殄天物)?”   阮玉跟秦道韫当即就笑出来。 ☆、064妯娌齐心   姜氏也知道说错了话,顿抽了下嘴,露出一脸可怜兮兮:“你们瞧,就我这水平,我怎么好往人前站?也给咱们府丢脸啊。而咱们府要是丢了脸,你们也跟着没面子啊。人家会说金家放着能人不用,也可能说,咱们妯娌不和,这不成了笑话吗?”   姜氏说得也有道理。   不管怎样,她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躲是躲不过去了。   见二人不再反对,姜氏乐了。   “这就对了。他们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依我看,妯娌齐心,不断金也得断块银。”   不能不说,跟没有文化的人说话,亦有一种别样的乐趣。   二人笑后,不免以小卖小,求姜氏给分个轻松的活。   姜氏神秘一笑:“太太是今天才把事交代我的,我得去问问每年二奶奶都是怎么办的,到时再与你们说。三弟妹,你是嫁过来几年了,当是有印象,别忘了提点着我。”   秦道韫点点头。   气氛方方松快,姜氏就又皱了眉头:“这些还是后话,目前是大老爷这回走,本来咱们已经不打算出银子了,却偏偏赶上他家摊上了事,结果……”   看姜氏痛惜的表情,便可知金成事等人这回又拿走了不少。看来此前金家上下做的工夫,是白费了。   秦道韫早已见怪不怪,只淡淡一笑。   “前面又是四弟的婚事……唉,我方才去了账房,先生说账面只剩下三万两银子。若说操办寿宴,倒也够了,就怕稍后有什么事……”   阮玉皱眉,是要让各房分摊银子吗?   秦道韫弯弯唇角:“看来大奶奶当真是没有操心过这种事。既是寿宴,有出的,自然有进的,来的人非富即贵,哪个好意思让别人笑话?又何必多虑?”   阮玉不曾想,一向不食人间烟火的秦道韫竟是把人情世故看得这般通透,一下子便堵住了姜氏的嘴。她亦随之灵机一动:“老爷的寿辰是在下个月初十,也就是入了腊月了。到了腊月,各个铺子不是要收账吗?如此又是一笔进项。”   她想到的是查点庄子跟铺子时,庄头跟管事曾说,年底是收账的时候。   姜氏脸色一变,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阴阳怪气的来了句:“这顿饭还真不白吃啊。”   二人相视一笑,借着酒劲继续以小卖小:“是大奶奶当局者迷。”   “只有大奶奶这样整日里操心的人,才来不及去想太多,哪像我们两个闲人?”   几句话,说得姜氏又乐了。   这也是姜氏的一个好处,就是永远没有李氏爱算计,更难缠。   不过在喝了盅酒后,姜氏又来了个想法:“四弟妹,不知这回都有哪些官宦人家来贺,四弟妹在家时,都跟哪些府的小姐走得近呢?”   阮玉知道,姜氏这又是起了让她做媒的心思。   金宝娥这孩子的确挺可人疼的,但若让她做媒,好了坏了的,她可担不起那个责任。   她提了青瓷琢莲花凤首酒壶,给姜氏斟了盅酒,慢慢道:“其实我在家时也是少与人来往的,还是嫁到府中,才跟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多说了几句话。”   姜氏脸上便现出不满。   “不过人与人的交往,是个缘分。到时来的人多,大奶奶又是主事之人,自可多说说话,也可带着娥姐儿出来走走,让她跟着学着点。毕竟将来出了阁,就要担起一家的重任了,若像大奶奶这般临时抱佛脚,好在摊上了咱们这样好说话又体贴懂事的妯娌,否则岂不是太过为难?”   几句话,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就把事推了,却解决了姜氏的难题,又捎带夸奖了自己跟秦道韫,逗得姜氏去掐阮玉的脸:“让我看看这张嘴,怎么这么会说话呢?”   秦道韫陪着笑,看向阮玉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深思。   姜氏笑过后,又正起神色:“两位弟妹,别的事都可以往后放放,眼下我要说的可是迫在眉睫。”   姜氏准确用上了一个词,不仅没有令气氛紧张,倒现出几分轻松。   “老爷做寿,各房各人都要表心意,我想问问你们,要拿怎样的心意?”   话音落,姜氏跟秦道韫都看向阮玉。   其实秦道韫今天一直想问这个问题,然而问了便俗了,好在有姜氏,直性子的人倒也不必有许多避讳。   阮玉有些犯难。   早前查点嫁妆的时候看过两只盆景,后来定了蟠桃的那盆。   蟠桃祝寿最为妥当。   但是她睇向秦道韫……   秦道韫的一切都是金玦淼给的,按理,亦无可厚非,可是她的性子……   先前书香提及那些书的由来,她就已经很尴尬了,若是再要她拿个什么重礼……   阮玉皱了眉,看秦道韫认真又略显紧张的样子……莫非这个寿礼是想自己出?可是她能出个怎样的礼呢?   再看姜氏……   姜氏目光闪闪,明显是想知道她打算送什么,没准还要事先传扬出去,到时弄得尽人皆知,一是没了心意,一是会让人觉得她有多爱显摆似的。   事实上,作为新妇,阮玉送什么都不过分,但是她的身份决定此礼不可简单。   然而春分的教导亦非没有道理……今儿送重了,明儿又当如何?   而现在,那俩人都眼巴巴的瞅着自己。   她若送重了,又要她们如何?   想了想:“其实无论送什么,都是当儿媳的一片心意。家有万贯,拿出一千不算多。家徒四壁,哪怕是只拿一片鹅毛,亦是重如千钧。” 她这话,是对着秦道韫说的。   秦道韫飞快的垂了眸子,也不知在想什么。   阮玉又道:“其实送什么礼,怎么送,都是给外人看的。真正的孝心都是在平日,在一点一滴。平日如何,老爷太太都会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我想无论送上什么,老爷跟太太都只有高兴的份,是不会同咱们计较的。他们心里啊,比谁都清楚……”   然而不由暗想,卢氏会怎么想她呢?   姜氏一拍桌子:“我就爱听四弟妹说话。来,干一杯!”   姜氏当然爱听了,平日她在金成举夫妇跟前尽孝最多。   眼瞅着日已西斜,就要掌灯,姜氏喝得有点高,舌头都大了,精神却很好。见要撤桌,便嚷着要喝茶,还要秦道韫亲自泡。   “四弟妹,你可是不知,三弟妹泡茶可好看了,那手,就跟蝴蝶似的。关键是泡完茶后,茶汤上还有画儿。我记得上回是……梅花。对,就是梅花!”   阮玉也听说过这等绝技,只可惜没有亲眼见识过,身边既然有个高人,自然要一睹为快。   秦道韫被央不过,关键也是想跟阮玉展示一番,便“为难”的应了。   琴韵引众人到了茶室。   小小的一间屋子,竹风写意,竹帘飘香,甚是雅致。   书香得意道:“这是我们爷专门为奶奶建的呢。”   阮玉眼瞅着秦道韫的笑意便是一僵。   姜氏拉过她,在她耳边低语两句。   她便看向书香,心中对金玦淼的刚刚升起的好感散了大半。   偏偏书香又道:“爷最喜欢看奶奶分茶了。奶奶,要不要叫爷过来瞧瞧?”   琴韵见众人皆定在当地,不觉推了她一下:“就你话多,不知道分茶要安静吗?还不下去瞧瞧,看棋风几个喝得怎样了?别没轻没重的把四奶奶的人灌醉了,到时谁还敢来咱兰若院串门?”   书香撅着嘴下去了。   琴韵焚了檀香,给各位奶奶行了礼,就嘱咐小丫鬟拿茶具过来。   窗边的橱柜里,摆着好几套茶具。   “就用那套蝶舞豆青釉粉彩的茶具吧。”秦道韫抬了眸,睇向阮玉:“是四奶奶送的。”   阮玉便笑了笑。   三人围石案而坐,阮玉跟姜氏坐在秦道韫对面。   一时之间,室内鸦雀无声,就连喜欢聒噪的姜氏都现出一脸凝重。   琴韵摆上茶具,小丫头又抬来一小桶水。   “煮烘焙茶,用泉水最佳。只是现在这个季节,去玉泉山取水很难,只能暂用井水了。”秦道韫颇有些遗憾。   阮玉一瞬不瞬的看着秦道韫的一举一动。   纤纤素手将小小的茶饼炙干,用茶碾子碾成粉末,又往茶釜里放了水。   她的指翘得高而好看,仿若莲花,而水流则似莲花吐蕊,极细极柔。   过不多时,水面便浮出微弱的气泡,秦道韫旋即舀了一匙盐放进去,动作利落而干脆。   继而,水面四涌。   她舀了一勺出来备用,再拿竹夹在水中旋搅,顺将茶末放入漩涡中心。   茶末四转,浮动如飞。   然而只是眨眼之际,茶水沸腾,泡沫飞溅。   秦道韫将备用的水加入茶釜,在沸腾立止的同时以茶筅快速击打茶汤,有节奏的声响让人的心都跟着激动起来。   水面于是现出细碎的泡沫,而且聚于转为鲜白的茶汤上,渐渐显出形状。   “出来了,出来了……”姜氏开始发声,激动得颤抖:“是,是个字……吧?”   声音转为沮丧。   阮玉忍笑,她看得清楚,是个“茶”字。   只是字没一会就散了。   琴韵忙在一边解释:“都是这水不好。”   阮玉则叹,已经很精彩了。   秦道韫不语,将茶釜自茶炉上移开,往茶盏里分茶。   汤花分得很是均匀,不由再令阮玉心生敬佩。   然而指尖刚碰到茶盅,就听门口传来一声:“好!” ☆、065惊鸿一瞥   竟是金玦淼,想来书香到底还是通知他了。   姜氏便拿胳膊肘拐了阮玉一下,捎带使了个眼色。   秦道韫无动于衷,脸色变得比茶汤还要白。   姜氏急忙招呼:“三弟,要不要喝一杯?”   金玦淼笑着睇了秦道韫一眼,进门,撩袍坐下,端起茶盏,先是嗅,神色陶醉,再轻轻的抿了一口,却不下咽,眯着眼,只让人觉得他正在享受这份回味无穷。   姜氏乐了:“弟妹,你还不知,我第一回喝这茶,一口就灌了进去,她们都笑我是牛饮。”   秦道韫也忍不住笑了。   金玦淼透过氤氲的热气看着她,一瞬不瞬,眸色深深。   阮玉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了。   也顾不得是否牛饮,三下两下的喝了茶,就要告辞,偏偏姜氏说没有看够,要秦道韫再来一次。   阮玉无法,只得借口散酒,走出茶室。   姜氏随后赶出来:“弟妹,好容易得来的机会……”   茶室内,姜氏的茶色潞绸螺纹裙子刚从眼角处飘出,金玦淼就一下子捉住了秦道韫的手。   秦道韫想要抽出,可是他攥得死死的。   抬了眸,正对上他的深邃,不觉心头一慌。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孩子们的欢笑:“四婶……”   “四婶……”   金玦淼一分神,秦道韫便收回了手,鱼一般的从他身边溜了出去。   他看着空落落的手,有点苦涩,眼尾却浮着隐不去的笑意。      起身出门,正见金宝锐在跟阮玉汇报,而其余的孩子,除了刚满周岁的金宝钧,都跑来了这边,他的书呆儿子金宝锋也不例外,不觉让他额外盯了两眼。   金宝锐激动得几乎要蹦高,拽着阮玉的袖子:“四婶,我已经能够连续踢十下了!”   十下?   什么十下?   金玦淼皱了眉,然而依旧笑意不减的睇着儿子。   阮玉笑着弯了腰,捏捏他的小髽鬏:“十下不行啊,咱们不是说好了,要踢满一百下吗?”   金宝锐用力摇头:“不是那个,是……”   他一时说不清,索性退开几步,掂了手里的毽子。   阮玉注意到,上面的小绳已经解掉了。   难道……   而金宝锐已经行动起来。   三房的孩子们围了半个圈,兴奋而颤抖的数着:“一、二、三……”   金宝锋数得尤为认真,如父亲一样的狭眸睁得大大的,小拳头则攥得紧紧的,几乎要把袍子捏出水来。   “……十,十一……十六……”   “十六个,十六个!”   孩子们拍着手的叫起来。   阮玉知道,若非金宝锐的小腿儿还不够长,这第十六个也落不了地。   她一把将小娃娃搂过来,用力的亲了一下。   这孩子,怎么这么聪明呢?   院里的欢呼声顿时一滞。   金宝锐红着脸,想要挣扎,又贪恋阮玉身上的香软。   他有点模糊,母亲从未亲近过他,他知道,他不是母亲亲生的,可是姨娘……   好像从来没有人这样用力的抱过他,喜欢过他……   面对众人的异样,阮玉丝毫不觉。   金宝锋走过来,神色激动的望着弟弟:“三弟,你真棒!”   阮玉笑着睇向他:“锋哥儿踢得怎么样了?”   金宝锋立即羞赧的低了头:“一,一个……”   金宝姝在旁边插嘴:“是拎着绳踢的!\"   金宝锋的脸就更红。   阮玉摸了摸这个古代小学霸的脑袋:“一个也不错啊,今天是一个,明天可能就是两个、三个,甚至是一百个。”   金宝锋的眼中开始放出亮光。   阮玉笑了笑:“其实锋哥儿就是没有时间练习,都用来看书了,对不对?”   金宝锋红着脸点头。   “锋哥儿,”阮玉蹲下身子,认真看他:“用功是好事,但是一直使劲使劲的用功,就像把牛筋一直拽一直拽,待到放开的时候,它就无法回到原来的样子了,也容易断。所以时不时的放松一下,不是能用得更长一些吗?还有你的眼睛,总盯着书,晚上光线也不好,渐渐就该看不清东西了。没事跟大家玩一会,或者眺望一下远处的绿色、天空。不仅对眼睛有好处,也有助于学习。你说对不对?”   金宝锋仰头看着她,狭长的眸子光彩渐定,而后用力点头:“我知道了,四婶。”   阮玉便拍拍他的肩,笑着起身,准备告辞。   回了头,却见秦道韫一脸复杂的盯着自己。   她有些奇怪。   而转眼,复杂便消,换成平日的云淡风轻。   再闲话几句,阮玉就要出门了。   金宝姗自告奋勇的要送阮玉出门。   待到了门口,忽然有些犹豫的问道:“四婶,我明天可以去找你吗?”   “你也踢够一百个了?”   摇头,扬起小脸:“我找四婶是为了别的事。”   别的事?   阮玉目露疑思。   然而金宝姗也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已经端端正正的施了一礼:“四婶不反对,就是答应了。明天下午,未时三刻,宝姗会准时去清风小筑拜访四婶。”   如此郑重,倒真让阮玉推脱不得了,偏偏小家伙还抬了头,对她狡黠一笑:“四婶就先好好睡上一觉吧。”   阮玉神色一僵,莫非她对卢氏使的小伎俩连这么点的孩子都看出来了?   三房的这些小家伙,真是有够古灵精怪,倒是随了谁呢?   阮玉心情愉悦的往回走。   说实话,来之前她是有些沉重的,做了种种思量,琢磨着如何对付秦道韫,可是事情的发展似乎出乎她的意料,没有人逼着她展现才艺,也没有过度的剑拔弩张,这是不是该感谢意外归家的金玦淼跟突然冒出来的姜氏而且还给大家带来了那么大的难题呢?   想到那个难题,阮玉不觉陷入沉思。   她不知姜氏会如何安排,而这种安排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回了头,想跟春分、夏至讨个主意,正见俩人叽叽咕咕,对上她的注视,眼底竟然有些幽怨。   怎么,跟三房的丫头们闹得不愉快?   春分跟夏至对了个眼色,别别扭扭的走上前:“难得姑娘还这么高兴,却是被人家抢了风头了!”   什么风头?   见她不解,春分的脸色更加难看:“就算姑娘不想出手,也不能让她显摆啊。若说分茶,姑娘难道不会?凭什么就让她得意?”   阮玉明白了。   而此刻所明白的还不止这些。   她发现,自打她穿过来,就总是被告诫要跟人家比,人家也把她当做比较的目标,多方较量,势要压上一头。   可是人生,就只有比较吗?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这个世界,比自己强的人很多,不如自己的人也很多。这方面强了,那方面便有不足,而哪一方面弱了,便有别的方面来弥补。   人,本就是多面的,又如何较量出个高低?   若总是比来比去,人生岂非失了许多乐趣?   可是春分跟夏至似乎不明白这些道理。   或许在她们心中,她这个主子便是最优秀的,理应在各方各面独占鳌头,将所有人杀个落花流水。   她叹了口气,打算继续跟她们掰扯道理,却见春分忽然福下身去:“四爷……”      夏至慢了半拍,然而动作是飘然若举的,神色是惊怯娇羞的,声音是绵软动人的,结果引得春分直皱眉头,在请安后又附加了一句:“四爷是出来散步吗?”   金玦焱点头:“嗯。”   然后睇向阮玉,目光严肃。   他又要抽什么风?   阮玉暗忖,展开笑意:“四爷是又要传达太太的指示吗?”   又是这种敷衍的笑。   金玦焱暗恼。   这两日,他每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踢毽子,都会想起她的笑。可是那个仿佛携了冬天最金灿阳光的笑就如同惊鸿一瞥,再也不见了。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执着于那个笑意,而那个笑意,似乎并不属于他。   他有点烦闷,有点莫名其妙,有点摸不着头绪。   他听说她去了兰若院。   秦道韫虽然心思重,但不似姜氏般见利就上,更不似李氏打着见不得人的主意,无非是要探探她的虚实,再展示一番自己的才女风貌。   后院的女人,怎么都这么无聊?全不同温香,温柔可亲,谦逊有礼……   然而于眼前清晰的,是阮玉的脸,浮着无可挑剔的,却是透着几分讥诮的笑。   他就有些恼了。   他出来干什么?   大冷的天,又是这么晚了,他溜达个什么劲?   这也是春分的问题,而且春分已经找到了合适的答案。   于是不动声色的把夏至掩在身后,扶住阮玉,十分关切道:“姑娘不胜酒力,还是先上屋歇着吧……”   什么?   她又喝了?   是了,瞧这一身的酒味!   金玦焱立即想起上回被她吐了一身,眉梢直跳。   恶狠狠的盯住她……温香就从不饮酒,从不!   阮玉搞不懂他的脸色瞬息万变到底有什么寓意,而且春分……又是怎么了?   今天她的确喝了酒,但是不多,而且非常嗨皮,春分弄出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是什么意思?   然而金玦焱已经“哼”了一声,拂袖而去,临走丢下一句:“既是醉了,就早点歇着,明天不是还要‘请安’么?”   门声咣当一响,鼓动的风吹得阮玉鬓发横飞。   看来她的小伎俩还真是瞒不住呢。   那么他出现在这,就是为了同她说这个?   是卢氏的授意?   阮玉歪头想了想,唇角忽的一弯。 ☆、066斗法开始   卢氏头天晚上免了众人的问安就是为了早点睡,第二天好跟阮玉斗法。   可也不知是心里有事还是怎么的,她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倒好像做了几个梦,梦里全是阮玉的身影,睁开眼睛只觉牙关咬得紧紧的。   待到寅时,“如约”醒来,外面已经响起了敲门声。   卢氏气得牙根发痒,恨不能拿锉子磨一磨,厉吼一声:“给我梳洗!”   金成举这几天都睡在八月姨娘那,大约还不知道这边的状况。   都是老东西给她出的好主意,说什么儿媳妇的事,自是要儿子去说才对,她才找了金玦焱,琢磨着依阮玉那种不服管教的脾气二人非得吵起来,儿子也便更生厌恶。   可也不知他是怎么说的,那边没干起来,她这头倒热闹了。   越想越气,忍不住抡起枕头对着本应属于金成举的位子猛砸了一通。   这个老东西,今晚必须滚回来睡!   想躲清静?   不行!   然而就在她发狠之际,忽的灵光一现,嘴边顿时现出这两日难得的一丝笑意,只不过在跟随娇凤移过来的灯烛的映衬中,显得分外狰狞。   娇凤毫无防备的见了,当即吓了一跳。   这边方服侍着卢氏起床,那边阮玉就在彩凤的引领下进来了。   稍后,卢氏高坐太师椅,阮玉斜签着身子坐在隔了三个位子的下首,一副恭谨模样。   又命春分呈上一只金线锦盒:“昨日听说太太身子不好,便想着打兰若院回去后给太太送上只参好生补补。怎奈回得晚了,怕扰了太太安睡,所以现在才过来。”   起身福礼:“阮玉太过贪玩,有失孝道,恳请太太责罚。”   卢氏看着她年轻的面容,即便这么折腾,也不见一点憔悴,可是自己……难怪老爷现在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偏偏要宿到姨娘那去。   不过阮玉,你也没几天好日子了。   说什么“有失孝道”,谁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如今整个府里都知道了,我若是责罚了你,还不得被人说我是小题大做,公报私仇?   既然你让我有苦说不出,我也得让你尝尝打落牙齿往肚里咽的滋味!   于是摆出和颜悦色的模样:“我怎会责罚你?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   打开锦盒,露出更为欣慰的笑意:“这参怕是也有年头了。”   叹息:“你呀,不要什么都想着往外送,这过日子,难处在后头呢。”   “难处”二字咬得特别重。   阮玉长睫颤了颤……卢氏又要出招?   不过卢氏的确是前所未有的温和慈爱,就连在大太太、三太太跟前做戏都没有这般体贴过。   “我想大嫂也跟你们说了,老爷今年的大寿,就交给你们妯娌三人了。”   见阮玉似乎就要开口,急忙安慰:“我知道,你们都是没有经验的人。前些年都是老二媳妇操持着,大嫂跟老三媳妇只是打打下手,而你又是刚刚过门……”   有些忧虑,转而又笑:“可凡事都有个开始,将来这个家,终归是你们的。”   招呼阮玉过去,牵起她的手,拍了拍:“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阮玉温顺的垂了眸:“谢太太爱重。”   卢氏于是笑得愈发和蔼:“嗯。不过我得说两句,这操办宴席,最是忙碌。可是忙归忙,一定要小心身子,所以从今天开始……”   卢氏顿了顿,拉长声调:“就免了你们的晨昏定省……”   春分在旁边一听,险些笑出声来,偏偏卢氏说得一本正经:“该忙就忙,该歇就歇。否则寿宴过了,你们倒一个个的累倒了,岂非得不偿失?凡事三人有商有量,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阮玉认真的谢了。   婆媳俩又寒暄几句,气氛十分融洽。   然后阮玉告辞,回头时,卢氏正在灯光下笑得眉目慈祥。   而待帘子一撂,立即变了脸色。   “彩凤,中午的时候,叫璧儿那丫头过来一趟。”   彩凤目光一闪,知道太太是要拿四奶奶开刀了。   岂料卢氏又来了一句:“把娇凤给我叫进来!”   娇凤?   娇凤又跟这事有什么关系?莫非太太要把娇凤也许给……   这般想着,就忍不住问了句,当然,她没敢说出自己的猜测。   卢氏便冷冷一笑,笑意在烛光下跃动着阴险与诡异:“让娇凤给我娘家写封信……”   ********   出了泰安院,春分跟夏至都显得很兴奋,不断拿崇拜的目光打量阮玉。   主子真厉害,不费一兵一卒,亦不吵不闹,就把老妖婆给收拾了,瞧老妖婆笑得那个谄媚。   哼,当真以为相府是好欺负的吗?   忆及卢氏的尴尬,俩人不禁笑出了声。   阮玉却没有她们这般喜悦。   卢氏认输了?   怎么可能?   而她也没打算让卢氏认输。   这抬头不见低头见,是输是赢很重要吗?她只是想让卢氏知道,别动不动就没事找事,安静过日子不好吗?   而卢氏今天的表现,从面上看是让了一步,可是她怎么想怎么觉得透着古怪,卢氏的话里话外都似意有所指,而且还屡屡提到了寿宴……   该不是要在寿宴上给她找麻烦吧?   要知道,在金家跟卢氏走得最近的便是姜氏。   她不免有些紧张,开始思谋着可能会从哪个环节给她下绊子。可是她根本没经历过这种事,就算想找出问题也无从下手。   春分在后面唤了她两声,她都没有听见。   春分跟夏至对视一眼,上前查探:“姑娘,你怎么了?”   阮玉说出了自己的担心,那二人却是相互看了看,噗嗤一笑。   “姑娘倒是杞人忧天了,这事还没派下来,有什么好担心的?依姑娘的才智,还怕她翻出浪来?”   春分亦附和夏至:“是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姑娘不妨走一步,看一步。”   她们倒想得开,说得也不错,可阮玉自认不是她们口中的那种深谋远虑凡事都可全身而退之人,她是伤敌三千,自损八百的那种,就像这回对付卢氏,她不也是困得要命,每日里强打精神?   算了,不若回去问问如花,看看丞相大人历年的寿宴都是如何操办,需要哪些注意事项,可得小心不能把金老爷的寿宴办成“国宴”标准,那怕是杀头的罪。   只是如花自打昨天从兰若院回来就不大开心,自是因为被打扮成那种不伦不类的样子,伤了自尊。   看来首先要做的是得花点心思,逗如花小朋友高兴了。   用什么?   肉骨头?   ********   寿宴的任务分配下来了。   姜氏自言自己年龄最长,脸皮也厚,负责采买及人事一块。   秦道韫少言寡语,喜欢清静,就负责器皿收放一块。   阮玉出身高贵,交游广阔,就负责迎来送往。   姜氏还说,这是个俏活,因为……“你看哪家店铺不拿那最好的货色摆在面上?咱们府啊,就靠弟妹出彩了!”   阮玉心道,我还真不认识哪一个,要我同哪个联系?   偏偏如花又告诉她,每年相府的各种宴,都是管家在安排,它只负责露个脸。   她就发现,每当需要如花出手的时候,如花都能给她个意外。   阮玉叹息,思谋她这个活儿大约相当于现代社会的迎宾小姐,只是迎宾小姐是固定的,她是流动的。   姜氏还偷偷凑到她跟前,压低了嗓子:“弟妹,一定帮忙照应着点,嫂子拜托了!”   又是金宝娥的亲事。   阮玉暗叹,挤出笑意:“大嫂真是不够疼我……”   姜氏面色一冷,瞟了已经起身离去的秦道韫,掐了她一把:“我还不够疼你?”   其实这活计的分配,阮玉这个看起来的确是俏活,是露脸面的事,就是忙碌了点,费神了点,不仅要跟各方打好交道,亦要能说善道,就算不想拉拢谁,也尽量不要得罪谁。   而且来的人多而杂,认错了,把人领错地方了,都是大忌,所以整日里必须绷紧了神经,半点不得闲。   然而相比于秦道韫,她这的确是好活计。   她在前台露脸,秦道韫只能做幕后工作。干得好了,没人知道,干得不好……譬如打个碟摔个碗,这本是宴席上常有的事,但损耗是在规定范围内的,计入公中,若超出了规定,就只能自己掏腰包了。   金家是金玉世家,这回来的人怕是还有不少有头有脸的,就是同行,也不能在人前失了脸面,所以这些摆置器皿自然是要用最好的。万一有人故意想跟秦道韫过不去……   阮玉不禁为她捏了把汗。   秦道韫什么也不说就接了,也不知是喜欢这份看似安静的活计还是没有看穿姜氏的居心。   秦道韫得罪过姜氏吗?   不过又一想,金家的媳妇,只有秦道韫是个没背景的,或者说是个没娘家的人,不欺负她,又欺负谁呢?   而若说起姜氏的活计,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也不知道做得隐晦点。    ☆、067人心不足   论采买,这里里外外可有不少油水;论人事,经过这一番,姜氏完全可以将府里的人调换个遍,使唤个遍,让下人看准她这个主子,纵然李氏回来,地位怕也难如以往巩固,若想收复人心,可得费一番思量,而且姜氏拥有了自己的人手,正好可以跟李氏唱对台戏。   到时,姜氏就可不必像从前活得那般畏畏缩缩了。   哪怕是现在,腰板都粗了许多,枯黄的脸色渐渐显出白润,焕发起光彩来。   只是人得了一样,总想得另一样,就没有个止境。   阮玉不禁摇摇头,握住姜氏的手,以小卖小:“大嫂自是不够疼我。到了寿宴那天,该准备的早就准备好了,大嫂还要忙什么?还不陪我到前面去迎客人?你们也知道,我是新过门的,认得哪个?可不要丢了家里的面子。大嫂提点着我,我也好少犯点错……”   姜氏那天自然是要到前面显摆去的,好容易没了李氏,还不把自己摆上去?然而得了阮玉这句话,倒是得了个正当的理由,顿时露出喜色。   阮玉自知说中了姜氏的心思,暗自好笑,却继续苦着脸:“再说,无论是买是卖,总要自己看准了才好。我年纪轻,又没经过事,上当受骗在所难免,大嫂就当真放心?”   姜氏一怔。   的确,虽然想给女儿找个好人家,可是富贵人家里,不务正业的子弟多得是,眼前不就有一个?只不过占个嫡子的身份,任由他祸害。没办法,谁让金玦鑫没托生在太太的肚子里?   所以她的娥姐儿,不仅要找个好人家,还得找个好男人,这事若是单靠阮玉,怕是真不成,她自己还是孩子呢。   姜氏本已心动,仍旧假装犹豫:“你年轻漂亮,人都喜欢看,自是好的,而我……”   摸摸脸,露出真实的伤感:“我这老黄瓜就算刷了绿漆,人家看了也要笑的吧?”   阮玉握着她的手,笑得上不来气:“大嫂真会玩笑,刷什么绿漆?把黄瓜皮刮了,保准比新黄瓜还嫩呢。”   刮皮?   什么意思?   阮玉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听得姜氏的眼睛越来越亮,最后忍不住大笑出声:“就你鬼点子多!”   “什么鬼点子啊,大嫂试了就知道我说的好不好。”   “成!对了,太太说,老爷这回寿宴,咱妯娌三个辛苦了,一人赏身好衣裳。我方才去库里,看到匹迷离繁花丝锦,真漂亮,正适合弟妹这娇娇嫩嫩的模样。不过我眼光不好,怕不符合弟妹的口味。稍后弟妹自己去瞧瞧,看中什么,也无需让人回我,签了押拿了便好。”   姜氏这口气是当真掌家了。   阮玉便笑:“那就谢谢大嫂了。”   “瞧你还跟我客气……”姜氏拍着阮玉的手,不经意的瞥了眸,当即叫道:“四弟,正要找你呢……”   一袭宝蓝色的暗纹披风,匆匆行过院中。   身形挺拔,轮廓隽秀,气质飞扬,步履轻稳,当真一副好人才,只可惜……   阮玉暗想,都说男主外,女主内,好像女人只在家里闲着,而如今看来,却是琐碎而劳累。   还说什么,男人是做大事的,女人把小事做好就不错了。   可是世上有几件大事?还不都是七零八落的小事?   就像这场寿宴,她们忙翻了天,而金家的男人都在做什么?   二房不提了,在操持葬礼,金玦鑫跟金玦淼也不提了,不管谁有能耐谁没能耐,都在铺子里作坊里忙活,为府里增添进项,可是金玦焱,他做什么了?   自打她嫁过来,也有一个月了,整日里看他在院子里出出进进,不是找她吵架就是闲来抽风,就没做过一件正经事。   平日里请安或吃饭的时候,金成举也忧心忡忡,金玦淼虽然表面上关心,实际暗藏讥讽,可他就跟听不到似的,依旧我行我素。   金家家大业大,也不在乎养这么个闲人,可是作为男人,总不能碌碌无为,总要为这个家哪怕是为自己,承担一份责任吧。   而他呢?   除了花钱,还是花钱,除了吃喝玩乐,还是吃喝玩乐。   果真是没有最败家,只有更败家。   阮洵到底是瞧中了他哪一点,非要把姑娘嫁给他?这只混迹官场见过风浪的老狐狸怎会瘸了眼?难道是上天对他作为二臣的报应?   且看现在,他脚步匆匆,明明听到姜氏的呼唤也不曾停下脚步。   披风里鼓出一块,怕是又在外面弄了什么宝贝偷运回家吧?   “四弟,四弟……”   姜氏非常执着,也好在这个时空不流行缠足,所以很快赶上了他。   金玦焱仿佛才看到姜氏,立即拱了拱手:“大嫂。”   所谓的拱手,不过是披风动了动。   “呦,这又是打哪回来啊?这披风里……藏的是什么宝贝啊?四弟,不是大嫂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又成了亲,怎么还是这么……”把“不着调”咽回去,继续苦口婆心:“若是不想去铺子里,也多陪陪弟妹。刚成亲的小夫妻,还不多亲热亲热?”   金玦焱睇向阮玉,阮玉调开目光。   然而金玦焱已经在想,跟别人告状?让我亲近你?你是在做梦吗?   姜氏兀自唠唠叨叨:“要我说啊,三弟屋里的人虽多,可是三弟不亏待任一个,而且三弟的本事,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一大家子都指着他呢,所以他屋里的人不就比二弟屋里的人腰杆硬实?所以说,四弟,你就是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弟妹想想,这若是将来会个亲访个友的,让弟妹怎么跟人家说呢?”   姜氏可能是在为她着想,可是阮玉听着,却好像在打她的耳光。   其实她跟金玦焱并无关系,只是阴差阳错的被绑在了一起,她终有一天是要离开的,只是这样被人提起他的无能,她还是觉得如坐针毡。   金玦焱又看了她一眼,冷了脸色:“大嫂若是想说这些,这会也说完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哎……”姜氏一把拽住他的披风。   结果披风一歪,打里面露出个尺高的瓶子。   姜氏噗嗤一笑:“我就说嘛,怎么好端端的多出一块?四弟,大嫂是有正事找你。”   “大嫂请讲。”被人发现秘密,金玦焱有些不耐烦,更冷了脸。   “爹的寿宴要到了,家里得来不少人,还可能有达官显贵,所以为了撑撑门面,是不是把你那些宝贝拿出来给人瞧瞧?”   金玦焱点头一笑:“好说,爹的寿宴,自然要办得隆重,大嫂想要什么尽管提。”   姜氏笑道:“也不是都拿出来,大嫂对这个也不明白,四弟就自己挑一些,看摆在哪合适。然后把用上的都跟三奶奶录了册子,标好银子什么的。三奶奶是个妥帖人,出不了错。然而凡事不怕一万,就怕……所以到时也好说话不是?”   阮玉皱了眉,这些东西也归秦道韫安置?想来都是价值不菲的玩意,万一有个好歹……   那边金玦焱已经应下了。   阮玉不知该不该提醒秦道韫,然而,会不会只是她的多心……   ********   下午的时候,金宝姗过来了。   这回是自己来的,进门就给阮玉行了礼,小小的水蓝裙裾铺开,就像开在春天里的一朵小茉莉。   春分端来绣墩让她坐了,她很不好意思的推了立冬送上来的点心,腼腆道:“其实宝姗这回过来,是有求于四婶的。”   “哦,什么事?”   阮玉眼中带笑的看着她,说话也不敢大声,生怕惊道了这朵娇弱的小花。   金宝姗低了头,有点不敢看她:“就是四婶跟我母亲还有大娘最近要忙的事。祖父的寿辰要到了,宝姗想为祖父尽一番心意。可是宝姗的东西都是爹跟母亲给的,哪有一样能代表宝姗的心呢?可是就在几日前,宝姗看到了四婶送给母亲的帕子,真是精美异常,所以宝姗想……”   金宝姗捏着衣角,头愈发低了,眼睛试探而期盼的瞧着阮玉。   说实话,阮玉觉得三房的几个孩子个顶个的招人疼,也不知整日里不着家的金玦淼跟淡漠冷清的秦道韫是怎么教育出来的,只让人想满足他们的一切愿望,只是……   她揉揉额角,摆出和颜悦色的模样:“姗姐儿,若论绣工,你的母亲可在京中首屈一指呢……”   春分立即清了清嗓子。   阮玉知道,这是昨日没有在三房那边打击成秦道韫,要她借这个机会发挥呢。   她倒是想发挥,可也得有本事啊?   金宝姗咬咬唇,没敢说不敢麻烦母亲,只是小声道:“母亲说,这样的绣工,她也是第一次见。”   春分满意了,阮玉发愁了。   想了想:“可是双面绣很麻烦,要学很久,而祖父的生日就在下个月……”   “不怕!”金宝姗的眼睛立即闪出光芒:“三弟可以的,我也行!”   阮玉心道,这可不同于踢毽子,这是慢功夫的活!   转而又想,莫非这又是一个天才? ☆、068心灵手巧   但是很不幸,她不满足于促使金宝姗成才的第一个条件。   然而面对那样一双诚挚而清澈的目光,阮玉实在无法拒绝,春分也在一边跟着道:“奶奶,您就答应了二姑娘吧,再说,奴婢也好久没有看你动针线了,这么闲下去,手都要生了。”   阮玉明白,春分是想让她当场演示一番,好让金宝姗回去绘声绘色的跟秦道韫描述。   她便回头瞪了春分一眼,可是春分已经命霜降拿来了针线笸箩并花撑子,一副非逼她上阵的模样,还一个劲的给她使眼色。   阮玉看了眼笸箩里的五颜六色,哀叹,我真不是故意谦虚啊!   然而目光落在里面的几根鸡毛上,忽的一凝,转瞬大放光彩。   “立冬……”   立冬打门外跑进来,手上还沾着水……她正在给如花洗澡。   “去把如花的毛剪几撮过来。”   “哦……”立冬转身,眨眼又转回来:“剪毛?奶奶,如花的毛已经很少了。”   “我又没让你剪它头上的,要尾巴上的,挑卷曲的剪,别剪得太短了。”   立冬撅着嘴应下,离去时还能听到她嘟囔:“大冷的天,还要给如花剪毛,看来得给如花做件更厚实的棉袄了……”   屋里的人都不解的看着阮玉……绣花跟狗毛有什么关系?   不一会,几缕湿漉漉狗毛包在帕子里送上来。   阮玉又令霜降取了笔,再选了块素色的一尺见方的帕子,在上面描画起来。   “不是四婶不想教你,”她故作镇定,说得一本正经:“其实是绣花是个慢活,尤其是双面绣,怕是一个下午都绣不出个边角呢。我说的对不对,春分?”   春分不得不承认,绣花是个精细活。   “所以我要教你,你又要练习,然后还要绣成品,时间怎么够呢?”阮玉越说越有底气:“所以四婶教你个别的。”   众人的目光跟着细细的笔尖在帕子上移动。   “礼不分贵贱,关键是个心意,这个姗姐儿说得很好。而心意呢,除了要有诚意,还要独特……”   金宝姗用力点头:“所以三弟正拼命的练习踢毽子……”   话一出口,急忙捂住嘴巴。   阮玉看了她一眼,也不追问,只继续描画:“今天四婶就教你弄个独特的小玩意,保证谁也没见过!”   金宝姗立即亮起了眼睛。   阮玉觉得她也算会作画,只是她的画法这个时空怕是不大能接受。不过今天,她决定把从前在课上偷偷勾描的漫画人物光明正大的呈现于纸上。   于是很快的,众人看到帕子上出现一个她们从未见过的造型有些古怪的美女。   头大,身子小,衣着暴露。   其实阮玉已经很收敛了,她特意画了个穿着民族服装的小姑娘。   女工?   不行。   手工?   还可以。   于是接下来,众人便见她如何裁剪布块,如何穿针引线,如何把鸡毛拼成小裙子给美女穿上去,又如何用了如花的尾巴毛给美人镶上了头发,再拿丝带拧了小花簪到“头发”上去。   阮玉觉得,她这一生从未这般仔细对待过一件作品。   然后又命夏至缝了只比帕子稍小的袋子,往里装了棉花。   再拿一块帕子,跟先前的缝在一起,有些遗憾时间不够用,否则这块帕子也做个手工,就成“双面绣”了。   将抱枕塞给金宝姗:“瞧,是不是很漂亮?很暖和?很舒服?”   金宝姗摸着抱枕上的小美人,神色有些复杂。   虽然一切“创新”都要给人以接受的时间,阮玉还是不免心虚。   她做出疲惫的样子,看了看窗外。   金宝姗立即会意,谢了她,抱着新式迎枕回去了。   阮玉倒来了兴致,命霜降到嫁妆里选了几匹柔软鲜艳的料子,又裁又剪又缝,折腾到大半夜,然后给春分发了只“恐龙”,给夏至颁了只“沙皮”,霜降得了只“熊猫”,立冬则抱着“乌龟”哭丧着脸。   如花也没落下,为了安抚它的“失毛”之痛,阮玉特别用鸡毛给它做了顶小花冠,正好盖住缺了毛的头皮,而且歪歪的戴着,看去特别有精神。   立冬当即一扫沮丧,抱起如花:“如花,明天咱们就去看玦琳姑娘。她若是见到你这般漂亮,一个高兴,病就要好了呢。”   提到金玦琳,阮玉便不由想起八月姨娘。   她总觉得怡然院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古怪。   皱眉想了想,忽又笑了。   若说有问题,金家上下这么多人,这么多年就没有发现?要她多什么心?没准人家早就见怪不怪了呢。   伸了个懒腰,揉揉酸痛的脖子,心下又高兴起来……明天终于不用早起了!   ********   夜深人静,所有人都歇了,唯林栖阁亮着灯。   金宝姗半躺在被窝里,怀里抱着阮玉送她的抱枕,小手一会摸摸上面的“头发”,一会摸摸彩色的“裙子”,神色一忽喜,一忽忧,翻来覆去的捉摸不定。   门轻轻开了。   “不是说让你们歇着,不要管……啊,母亲……”   见进门的是秦道韫,金宝姗就要起身请安。   秦道韫笑了笑,上前按住她,随手接过她怀中的抱枕,目光有些闪烁:“这就是你从四奶奶那里学来的?”   金宝姗犹豫片刻,小声的说了个“是”。   秦道韫便拿着抱枕翻来覆去,也摸了摸上面特制的“头发”跟“裙子”。   “喜欢吗?”   金宝姗再次犹豫。   她隐隐能感觉到母亲对四婶的敌意,可是这种敌意又不像大娘跟二娘间的剑拔弩张,倒似水面下的小鱼,你明明看到它了,可是一伸手,就不见了踪影。   可是今夜,一向不曾给过她关心的母亲竟是来到自己的房中,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便开始明显起来。   于是她先是习惯性的点头,顿了顿,又摇了摇。   秦道韫便笑了,笑得如往日一般含蓄:“为什么?”   “这个做法,女儿从未见过,不过上面的小东西很可爱,就好像能跳出来一样,抱在怀里也很软和。母亲可以试试,把它垫在腰后靠上去,可舒服了。”   金宝姗笑起来,笑容是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   可是笑意很快消失,缓缓低下了头:“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的东西拿出去,大家会怎么看,怎么想……”   她的礼物是要在所有人面前献给祖父的,要是大家觉得不好,甚至嘲笑她,那……   秦道韫的指缓缓拂过“美人”的面颊,特别搔弄了一下那由鸡的尾羽裁制下来的再一根根细心缝上去的“睫毛”,又吹了吹。   “睫毛”颤颤,那双黑珍珠的“大眼睛”亦仿佛眨动起来。   “若是想知道,便不妨拿出去给他们瞧瞧。”   金宝姗抬起眸子,不解的盯着秦道韫,却见秦道韫在笑,是从未有过的温婉。   她的心境霍然开朗,旋即弯起眼睛。   秦道韫点了点她的小鼻子:“想好去给谁看了?”   金宝姗用力点头,眸子里尽是狡黠。   秦道韫便忍不住叹气,这几个孩子,眼睛都像极了金玦淼,若是自己也……   垂了眸,很快收起心思,将抱枕放回到金宝姗身边,小姑娘拿起来,就手抱在了怀里。   她不禁暗道,既是如此,又如何能说不喜欢呢?这孩子,怕是也在揣测她的心意吧?   这一天里,她一直在想,这些年,她对这些庶子庶女都做了什么。   的确,她从未苛待过任一个,可也从未亲近过任一个,谁也说不出她不好,倒也说不出她个好。   昨天,她看到阮玉跟孩子们玩得开心,那么自然而亲切的跟金宝锋说话,她忽然觉得,她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她想要捡起,可是那些东西已经落得太远,她还走得回去吗?   而且,她会转身回去吗?   所以今天,她来到这,一是想看看阮玉的手艺……毕竟她此前收得的双面绣虽然精致,可谁知到底是不是出自阮玉之手?而且她也发现了,但凡谈到她引以为傲的本事,阮玉都巧妙的回避了。可是今天,面对金宝姗的诚恳,却是避无可避了。然而自己此刻见了,竟也浮出跟金宝姗一样的复杂心思。   一是……她想同她的庶长女……她不知该不该说是“亲近”,可也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金宝姗……是她的长女。   是,她的……   她看着小姑娘花一般娇嫩的脸庞,忽然问了句:“姗姐儿,你喜欢四婶吗?”   金宝姗抚弄抱枕的手一滞,缓缓抬头,清澈的眸子倒映着她的……紧张。   “母亲喜欢四婶吗?”   她眸光一动,这个孩子……   可是金宝姗就那般看着她,带着一直以来的濡慕与小心,就像小草仰望着大树。   她忽然觉得自己无趣。   她一向是清高的,骄傲的,与世无争的,怎么单单对阮玉起了不平之意?此前是因为阮洵那个二臣,可是现在,她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情绪,一种她最讨厌的,女人所特有的,让人心烦意乱的情绪。   而她坐在这……她来干什么?   她立即站起身,脸色依旧保持着云淡风轻的笑意:“时辰不早了,还是休息吧。”   转身离去,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句轻语:“母亲今天能来跟女儿说话,女儿很开心……”   肩头一震,蓦地回了头。   碧丝青纱帐已经放了下来,笼着一个小小的微微蜷起的身影…… ☆、069别具匠心   阮玉正在浏览冗长的名单。   都是寿宴当日要到场的宾客。   她觉得这也不失为了解这个时空的一个好方法,因为上面不仅写出了宾客的姓名,还有年纪,身份,还标记了哪个可能出场,哪个可能只是送上贺礼,亦或者某户人家可能“替补”出场或额外出场的人物。   姜氏的工夫也算做得细致了,可见为这一天做足了准备,一力要把李氏比下去。   方才送单子的时候,姜氏还跟她抱怨,来祝寿的人怕是有上百,这还不算携家带口的,担心万一做错了位子,差了身份,比如当官的跟经商的弄到了一起,怕是要惹人不痛快,好像金家不懂规矩似的。而若是两个本就不对付的人凑做了一桌,比如隆兴钱庄的乔掌柜跟富余钱庄的宋掌柜就是冤家对头,到时一言不合,怕是更要热闹。   阮玉倒觉得前者不大可能。   名单上有官职的不超过十人,当是看在阮洵的面子上才凑了分子,这样的人多是送礼,人是不会到场的,若当真有人想纡尊降贵,不妨先备出两桌,单独安置。但是阮玉猜测,即便有人来,估计也是府中的管事,也便没那么多说道,没准管事们为了拓展下财路,愿意跟商户们坐一块也说不定。   而后者就需要谨慎了。   她给姜氏出了个主意,将每桌安排八或十人,并额外空出两三个位子,方便别桌的人过来进行“交流”。然后每桌都拿红纸写上前来贺寿的商家的店名或与宴者的名讳,提前将有矛盾的人物错开,而且万一下人忙不开或偏偏遇上“不开眼”的下人,自己也有个方向不是?   另外,既然已经做好了男客安排在前院,女客列席于后院,就是来人太多,需要分散若干院落,所以不妨每个关口附近备一机灵管事或媳妇子并几个手脚麻利的丫头小子,各负责各的院,见了安排在自己院的来人,便热情招呼进去。   更或者……   阮玉笑了笑:“就在大门口摆张桌子,一边收礼,一边把来人的名录在单独的帖子上,然后将帖子交给来人,或是搁手拿着,或是别在衣服上,这样更加一目了然。”   姜氏一拍大腿:“哎呀,弟妹,你可解决了我的大难题了!”   阮玉不忘提醒:“如此,那在各院守着的管事或媳妇子可都得是识文断字的。”   “那当然,那当然。”姜氏搓着手,兴奋得在屋里直转圈:“这样可是能省下一大批人呢,咱们也不至手忙脚乱。你可不知,这家里看着人多,一用起来,可是不凑手呢。”   正激动着,忽听阮玉问了句:“公中的钱还够用吗?”   姜氏顿时面色一紧。   阮玉唇角一弯,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也不知每年寿宴,有没有备份小礼……”   什么意思?   阮玉起身,走到窗前,看似在欣赏窗外飘飞的雪花。   第一场雪,是她穿越过来的第一场雪啊……   “我是想着,如果客人看着我们送出的东西,能够时时刻刻记着金家……”   姜氏的眼睛便亮了。   “依你看,送什么好呢?”   其实阮玉所说的,就是活动后的纪念品。   纪念品不用如何昂贵,且不说是不是送得起的问题,关键是一旦定下档次,日后便可小范围的上下浮动,若是起步太高,日子怕真的没法过了,人家也要说你炫耀。既然是“纪念”,有点意义便行了,主要是要让人们一看到这个东西,就想到送东西的人。   再说,有便宜不占……世上有这样的人吗?   “打一些小钱袋子,小金锞子,小银锭子,小荷包,小花生……一些吉利喜庆的东西,关键是……一定要空心的!”   姜氏一怔,当即捂着嘴笑起来,拿手指着她:“弟妹,你,你……”   阮玉偏还一本正经:“若要省,更可以只用铜铁,外面镀上一层银。若是怕没面子,就镀金。或者再狠狠心,里面用银子,外面镀金……”   姜氏笑得都要上不来气了,一屁股坐在绣墩上,敲梨花木圆桌:“弟妹,你哪来这么多鬼点子?”   阮玉倒若无其事:“做工一定要精致!若是嫌一个个送的太麻烦,就放到一个箱子里,上面开个只容一只手伸进去的洞,客人走的时候,就随手抓一个。这样方才无论是贵是贱的东西就可掺和到一块,抓到哪个是哪个,谁也说不出什么,就又省了一笔。而且这几天让丫头们也别闲着,给小东西们打个络子什么的,好好打扮打扮,看着也金贵不是?”   姜氏目光频闪,忽然冒出个问题:“若是多抓了怎么办?”   阮玉坐回桌边,狡黠一笑:“我都说了这么多了,大奶奶难道就没个法子?”   这个阮玉,有了功劳并不全占,倒真是个人物。   姜氏一拍桌子:“好,大嫂记你这个情!”   阮玉垂了眸。   她倒不是要向姜氏“投诚”,不过是在姜氏跟李氏的争斗中加上一个砝码。   看姜氏的反应,这送纪念品的事,在整个京城里,怕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如是,此举也算是为这次寿宴添光添色了。姜氏就算再怎么揽功劳,也得提一提她。如是,她的日子或许会好过一些,万一以后出了什么错,姜氏当也能为她说上两句。   她发现了,哪边也不靠的搞独立只能落到秦道韫的下场,被人黑了都没人吱一声。   但也不能跟哪一边走得太近。   如果李氏在,这次寿宴依旧归她办,若来问自己的主意,阮玉也会如实相告,可是谁让李氏不在呢?所以也怨不得她。   反正是姜李斗得越狠,她就算是池鱼,也比失火的城门强。   姜氏越想越乐,忍不住拍拍她的手:“我说弟妹,你不去做生意真是屈才了。只是咱们女人,若非活不下去,只能守在院子里。若是……”   她想说,若是金玦焱有阮玉一半的本事……   若是之前,她一定要口无遮拦的嚷出来了,可是阮玉刚刚给她出了个主意,还是李氏从未用过的,足以让她在金家上下亮堂一回,没准就此将李氏打败,她不由觉得,阮玉真不错。   于是生出几分真正的惋惜,又叹了几声,准备出去张罗了。   她刚走到门口,金宝娇就风风火火的闯进来,直接撞到她怀里。   “哎呦,小祖宗,怎么跟没头苍蝇似的?”   金宝娇也没理她,冲进来就跟阮玉开哭:“四婶,你不疼我……”   姜氏心里敞亮,又想着李氏回来发现府里改天换地结果悲痛欲绝,心情就更好,于是也不跟金宝娇计较,念叨了两句就匆匆出了门。   金宝娇就跟扭股糖似的扎在阮玉怀里扭,只把阮玉弄得心烦:“又怎么了?四婶怎么不疼你了?”   金宝娇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仿佛真的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就因我娘不在,你们就都欺负我,连个庶女都踩到我头上了,我不干!”   阮玉皱了眉,勉强耐着性子问:“谁啊,谁欺负娇姐儿了?”   “还不是姗姐儿?四婶,你干嘛给姗姐儿做那么个宝贝,让她到我面前耀武扬威?你既是给她做了,为什么没有我的份?难道我不够听话吗?难道我还不如一个庶女吗?”   阮玉很不喜欢她的这种自以为是,若是论嫡庶,金玦森不也是庶出吗?   春分在一旁听得明白,急忙拿了自己的“恐龙”:“三姑娘,快别哭了。你瞧,这是奶奶昨晚上做的,就等着你来呢。”   金宝娇瞧了瞧,一把打落在地:“真丑!”   霜降抱了“熊猫”出来:“这个好看。黑胳膊黑腿黑眼圈……你若不喜欢,夏至那里还有只脸上都是皱纹的狗……”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丫头的东西!”金宝娇一一挥落。   阮玉真的气了。   “啪”。   她一拍桌子,猛的站起身。   金宝娇吓得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阮玉,一时忘了哭。   春分在后面直拽阮玉的袖口……若是姑娘跟金宝娇打起来,可有热闹瞧了。   “这是怎么了?”门口传来金玦焱的声音。   紧接着门帘一掀,来人目光下落,看到阮玉脚边散落的两个怪物:“这是什么?”   “四爷有什么事?”   阮玉语气不善,不禁让金玦焱仔细的瞅了她两眼,想要询问,终是咽了回去,更绷起脸,视线若有若无的瞄着屋里的博古架:“待客的锦春堂需要一对赏瓶。论大小论气派,景泰蓝喜上眉梢鎏金翼龙双耳瓶最为合适。可我那只有一只,前几日在你这发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不知可否借来一用?”   做出无所谓的表情,笑了笑:“都是记档的,若是坏了,我那只赔你就是。”   “拿去!”   金玦焱没想到阮玉会这般干脆利落,正打算简单的谢了,自听到他的动静就出现在厅里的夏至疾步走了过来:“我帮四爷拿过去……”   金玦焱刚想说“我自己就可以了”,春分的声音就响起来:“立冬,帮四爷把瓶子送过去……”   金玦焱觉得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古怪,又说不出哪里古怪,目光看了看阮玉,又瞧了瞧地上的金宝娇,剑眉一竖,给了个警告,便转身出门。   立冬跟在后面,怎奈一手掀帘一脚迈步的瞬间,脚就绊在了门槛上。   帘子一落,外面响起立冬的惊呼跟金玦焱的怒喝:“小心点,瓶子碰坏了十个你也赔不起!”   夏至本自懊丧,听闻此言,唇角便是一勾。   春分看在眼里,火在心中。 ☆、070祸起如花   被金玦焱一打岔,金宝娇也不哭了,阮玉的气也散了些。   春分扶她坐下,夏至也将金宝娇搀起来。   金宝娇兀自抽噎,小心翼翼的觑着阮玉。   阮玉叹了口气:“去把针线笸箩拿过来。”   金宝娇立即眼睛一亮,溜下绣墩,讨好的拉着春分的袖子:“姐姐,你告诉宝娇针线笸箩在哪,宝娇去拿。”   春分也想给她个机会,于是金宝娇捧着针线笸箩,郑重的放在桌上,又冲阮玉甜甜一笑:“四婶……”   阮玉剩下的气也消了,不禁笑自己,跟个孩子生什么气?   然后翻看着笸箩里的东西:“娇姐儿想要做个什么?”   ********   晚饭之后,金宝姗又来了。   阮玉又做了一下午手工,不免庆幸,如今金宝娇开始惦记这些不值钱的玩意了,也好,省得她总打如花嫁妆的主意。   金宝姗规规矩矩的给她行了礼:“四婶。”   她点头应了,忽然发现,小姑娘的眼睛好像有些肿,正待询问,就见春分几不可见的冲她摇了摇头。   她就问了几句别的,然而话题难免转到抱枕上:“想好给祖父送什么礼物了吗?”   金宝姗低着头沉默片刻,忽然扬起脸:“四婶,昨天四婶教给宝姗的,宝姗很喜欢。”   阮玉有些不敢相信,她可还记得昨天金宝姗拿着抱枕时的表情,否则方才也不会拐着弯的问了。   岂料金宝姗用力点头,小脸笑得甜甜:“宝姗已经知道要送什么给祖父了。”   跳下地,认真一礼:“宝姗是特意来谢四婶的。四婶早点休息,宝姗回去了。”   阮玉忙让霜降给她带几块点心,金宝姗接过,再次谢了。   春分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金宝姗离去:“这个二姑娘,可真惹人疼。”   阮玉睇向她:“刚才你想说什么?”   春分扶着她往净房而去:“上午的时候,二姑娘把抱枕拿给三姑娘看,三姑娘就急了,趁二姑娘不注意,就把抱枕给……剪了个口子。”   阮玉立即回了头。   春分急忙安慰:“姑娘别急,三姑娘也是小孩子脾气,见人有了好东西,自然要眼红的……”   阮玉看着她,忽然有点明白金宝姗为什么会肯定的跟她说“喜欢”。这丫头,倒也有几分鬼主意。   正要笑,忽然想起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的?”   “立冬告诉奴婢的……”   立冬?   正说着,屋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霜降的惊叫:“立冬,你在做什么?”   霜降一向沉稳,叫出这种动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阮玉跟春分急忙冲出净房,但见立冬正慌慌张张:“姑娘,如花惹了祸,先放你这藏一会……”   如花惹了祸?   什么祸?   那边厢,霜降正跟被立冬塞到阮玉被窝里的如花战斗,这边厢,立冬语速飞快:“老爷要做寿,大奶奶不是要四爷拿出一些宝贝来吗?四爷就借机又在外面倒腾了一批往家里运。奴婢刚才抱着如花从怡然院回来,如花非要下地方便。当时院里没人,奴婢就想着先把如花送回屋再寻人打扫。可是就这会,四爷的小厮就踩上了,结果跌了一跤,把怀里的玲珑宝塔的‘塔尖’给碰折了。谁不知道四爷把那些宝贝看得比命还重?那小厮以为自己就要被四爷打死,却突然看见了如花的……”   立冬苦了脸:“千依哥哥让我赶紧把如花藏起来,否则……”   可怜巴巴的瞧着阮玉。   千依哥哥?   阮玉跟春分对视一眼:“你何时同那边的人这般熟悉了?”   金玦焱身边的人竟然会帮着立冬打掩护?   立冬便有些得意:“奶奶,你们可不知,现在这府里的人,奴婢可是全认得了呢。”   阮玉跟春分再次面面相觑。   春分虎起脸:“你可知奶奶曾经说过什么?”   “奶奶让我们时刻谨记……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该怎么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该怎么做。可是奴婢都知道啊,不该说的我一律没说,不该做的我一样没做……”   阮玉怎么觉得这话好像还有下文?   然而那边霜降已经跟如花打起来了。   立冬急忙赶过去:“如花,你可小点声,四爷正满世界寻你呢……”   ********   烈焰居内,千依摆摆手,让那个哭丧着脸的小厮先偷偷下去,顺便把倒霉的玲珑宝塔藏藏好,暂时别被四爷发现了,然后凑到金玦焱身边,一边看着金玦焱细心的研究品味这几样新进的宝贝,一边把长脸笑得圆圆。   “小的发现四爷老本事了!”   金玦焱拿细狼毛的刷子轻轻掸去双鱼耳式宣德炉上的浮灰,顺拿刷柄敲了下。   “噹……”   声音浑圆清脆,尾韵悠长。   金玦焱便得意的转了头:“宣德炉中的铜加了金,不仅不上锈,敲起来的声音还特别好听。是不是啊,千依……”   千依哪听得出好听不好听,在他的耳朵里,这一声跟敲盆敲碗没什么区别,却连连点头:“好听,好听……”   金玦焱便再得意一笑:“正德年间的。”   千依继续点头,跟着重复:“正德年间,正德年间……”   想了想,又凑前一步,将笑意堆起:“小的说的不是这个,小的说的是……四奶奶……”   “四奶奶?”   金玦焱皱了眉,然而想到她今天大方的把景泰蓝喜上眉梢鎏金翼龙双耳瓶借给了他,终于满足了他将宝物凑成了一对的想法,就姑且听上一听。   “她又怎么了?”   千依再往前凑了凑,蹲在金玦焱身边,小心翼翼的觑着他手里的宝贝:“太太不是把办寿宴的事交给三位奶奶了吗?今天,大奶奶跟四奶奶商量,四奶奶就给她出了个好主意……”   千依事无巨细的把“纪念品”的事说了一遍,还带上了表情跟动作,拍腿的时候,差点把地上的钧窑玫瑰紫釉菱花式花盆给碰翻了。   金玦焱顿时醒过神来,怒视他。   千依急忙搂住花盆,讨好的笑:“没坏,没坏……”   金玦焱自然知道没坏,瞪了他一眼,继续刷手中的宣德炉:“以后爷干活的时候,你最好给爷闪远点!”   “是,远点,远点……”   千依挪了挪脚步,却不出一尺的距离,继续口不停歇:“所以小的觉得,四爷老本事了,娶了这么有本事的四奶奶!”   金玦焱手下一顿,缓缓转过头。   千依兀自吐沫横飞:“就说这招,谁想得出来?连大奶奶都说四奶奶是巾帼不让须眉呢……”   “这话是大奶奶说的?”金玦焱拉长了声调。   “自然……不是,反正就那么回事!”千依依然很有兴致:“这回大奶奶将寿宴办得亮亮堂堂,众人交口称赞,待二奶奶回来,怕是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四爷心里也该痛快了……”   “我?心里痛快?”金玦焱眯了眯眼。   “当然,”千依口若悬河:“四爷不是最厌烦二奶奶了吗?还说她……”   急忙刹了口,小心的看金玦焱,见他没有黑脸,又放了心:“所以说,四爷捣腾了这么多宝贝,其实最称得上宝贝的,就是四奶奶!”   “哦?”   “可不?”   千依还要继续,冷不防见金玦焱的黑眸已经眯了起来,只光亮在眼尾一闪一闪,剑眉愈发显得浓黑,正在往中间聚拢,这是发怒的征兆。   “说,是不是那边出了什么事?”   “这……”   千依激灵一下站起来,捏着手,一下子变成了受气的小媳妇。   金玦焱冷冷的笑了笑:“那边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少打听吗?”   “是立冬……”   千依的声音越来越小,耳朵也跟着红起来。   “立冬啊……”金玦焱慢条斯理的清理着宣德炉:“那丫头生得不错……”   千依的耳朵更红了。   可不是不错?圆脸蛋,大眼睛,水嫩水嫩的,声音清清脆脆,还特别爱说话,一口一个“千依哥哥”,叫得他骨头都酥了。   老爷说,只要他事儿办得好,就给他说个好姑娘,他觉得立冬就不错。而且老爷若是给他找个不认不识的,哪有这样知根知底的好?到时四爷跟四奶奶好了,他跟立冬不也就顺理成章?偏偏今天,那不长眼的狗竟然拉了坨屎……   不,是圆子不长眼,哪不好踩?偏偏踩在狗屎上?   “我说嘛,弄坏玲珑宝塔的原来是那边的人。是不是就是立冬啊?”   “不是不是。”千依急忙摆手:“是立冬的狗!”   想了想,这不一样吗?   再想了想……   “四爷,您怎么知道玲珑宝塔……坏了?”   金玦焱一把丢下刷子,嗖的站起,指着地上的物件:“我这些宝贝都在,偏偏它不在,你说它不是出了问题是怎么回事?”   千依被震得耳朵嗡嗡响,小声嗫嚅着:“四爷……英明!”   “哼!”   金玦焱正待训斥,外面忽然传来璧儿怯生生的声音:“爷,四奶奶过来了……”   阮玉?   她过来干什么?   金玦焱不禁回了头,跟千依面面相觑。 ☆、071事有反常   “四爷,是立冬不小心,害得您的手下打坏了宝贝。东西坏了怕也不能……复生,您就不要责罚圆子了。”   金玦焱方知道,圆子竟然抱着宝塔跪到主屋那哭,让阮玉交出“罪魁祸首”,这样自己才能免除“一死”。   他气得如果有胡子就要翘起来了。   他有那么凶残吗?   上回千依打坏了一只宋代的定窑白瓷瓶,自己也不过是罚他跪了一晚,而这次不过是……   阮玉已经起了身,目光缓缓扫过屋中的琳琅满目:“既是弄坏了四爷的宝贝,就赔上四爷一件,也便不要再为难下人了。四爷不是刚刚从我那借走一只景泰蓝喜上眉梢鎏金翼龙双耳瓶吗?想来四爷看上的东西,也不是普通之物,就赔给四爷吧。”   语毕,还福了福礼,转身便走。   “等等……”   金玦焱只觉阮玉今天特别奇怪,平日里没理还要辩三分呢,何况今日之事并不能完全算在她头上?   他上下打量她……事有反常必为妖!   沉默片刻。   “既是你一定要赔,我还记得,你那虎皮……咳咳,就抵了这个吧。”他身形坚定,却偷眼瞧着她:“那瓶子,过后还给你。好好保管,别动不动……”   他突然打住话。   那个玲珑宝塔,只不过是见他买的东西多掌柜的当添头送的,就是好看,其实不值几个钱,而阮玉的景泰蓝喜上眉梢鎏金翼龙双耳瓶可是明时的宝物,贵重得很,她居然就轻飘飘的送他了。   是真不识货还是在试探他?   然而想到她平日手面就大,再加上今天毫不犹豫的就把东西借了他,他的心不禁隐隐作痛起来。   多少价值连城的宝物,就是毁在这种人的手里!   一时竟后悔没有接受她的“好意”,更生出若是有了钱,就把她的嫁妆全部接管,省得她暴殄天物,都白白的送了人。   可是阮玉没有再客气,而是笑了笑:“也好。如此,咱们也算两清了……”   两清……   金玦焱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很不好!   他很不喜欢!   但是又说不出为什么不喜欢,就是疙疙瘩瘩的难受,好像想要抓挠,又找不到地方。   他别扭了一会,小声嘟囔了一句。   “四爷,您说什么?”阮玉没有听清。   金玦焱立即抬起头,朗声一笑:“没什么。璧儿,送客!”   随同来的春分很不满的盯了他一眼,扶着阮玉转身离去。   璧儿倒露出喜色。   送客……   四奶奶是客人呢。   于是打帘子的动作都透着几分欢快:“四奶奶慢走。”   春分警告的瞪她,她也浑然不觉,眼角眉梢皆是春意。   今天,太太又找她了。   她捏了捏缝在袖口的纸包,面色忽而潮红,有些紧张而激动的期盼着寿宴的到来。   ********   金成举的寿宴很快就到了。   腊月初十一大早,便天降瑞雪,不多时,地面已是铺了厚厚的一层。   辰时,金府的下人便开始忙碌。   巳时,阮玉裹着大红羽缎紫貂皮的披风,在春分跟夏至的陪同下,立在院中,准备迎客。   不能不说,冬日里摆宴席实在是遭罪,她已经穿上了最厚的衣裳,兜了风帽,拢了袖笼,还抱了个青花玉瓷小手炉,依旧挡不住寒风凛冽。   春分已经开始抱怨:“说什么是俏活,她们倒出来试试?一个在屋里热闹,一个在后厅安坐,单我们姑娘出来受冻。不过都是些小门小户的太太姑娘,哪就要劳动我们姑娘大驾?倒会往自家脸上贴金,亏她想得出!”   说话间,已有马车停在门外。   车马是一律不得进院的,于是来人下了车,在丫头婆子们的搀扶下往这边而来。   阮玉瞄了下来人手中的帖子,笑着迎上去:“可是锦绣绸缎庄的袁三太太?”   袁三太太打量一番阮玉,带了笑意:“原来这就是金家四奶奶。”   阮玉福身行礼,袁三太太亦还了礼,又叫过身边一个穿蜜合色剪绒披风年纪约十三四岁的女孩:“这是我二女儿——珍丽。珍丽,还不见过四奶奶?”   二人又相对行礼,阮玉便要跟随的婆子将人引到馥芳园去。   下了雪,正好赏梅。那梅花也是个讨喜的,昨日不过开了两三枝,今晨起时,竟是满园飘香了。   袁三太太刚走,门外又停了两辆车。   阮玉看了她们新拿在手里的帖子,上前几步:“章二太太,冯六奶奶……”   安排来人手里拿着帖子,不仅是给姜氏解了难题,更是给了自己方便,否则那么一大张的名单,她要背到什么时候去?   如此,不仅自己轻松了,来人拈着做工精美如同花笺的帖子,亦是一种享受,更有一种备受尊重之感。   因为阮玉深知,这些被斥责满身铜臭的商人,是最渴望沾点书香之气的。   由于大家都是初次见面,不过是寒暄几句。众人对阮玉的身份亦是有所顾忌,谈论多是一些面上的事,年轻的姑娘则悄悄的打量她的首饰跟打扮,气氛倒也融洽。   阮玉正与李氏的三嫂说着话,便见卢氏裹着多罗呢灰鼠披风过来了。   “哎呦,太太,这大冷的天儿您不在屋里歇着怎么跑到外面吹起风了?”   李氏的三嫂跟李氏一样能说会道,还多了几分泼辣。   “虽说我那小姑子去了乡下,可是心里惦着太太跟老爷呢。半月前就接了她的信,让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抽出时间亲自来给老爷拜寿,替她在二老跟前尽孝……”   说着,从滚连续葡萄花边纹的袖口里掏出一张大红洒金的礼单塞到卢氏手中。   这份礼单,没有交给管事,也没有托付阮玉,却直接递给了卢氏。   阮玉垂了眸,淡淡一笑。   李氏在乡下当真是忧心如焚啊。   卢氏接过礼单,看也未看就交给身后的娇凤,握住李三奶奶的手,拍了拍:“三奶奶一向是个有心人,我这心里也惦着她呢。”   “可不是?本想赶回来给老爷拜寿,却又怕……”   从葬礼回来参加寿宴,的确不吉利。   李三奶奶叹了口气:“过年怕是都回不来了。可怜她那三个孩子……”   卢氏暗地里翻了翻白眼,怎么的,李氏不在,我们金家还能苛待那仨丫头不成?   立即把阮玉叫过来,堆起笑:“这你可要感谢她。这些日子,娇姐儿几个就跟着她们四婶在一块了,那感情好的……”   有些无神的老眼放出精光:“怕是亲娘回来都认不得了……”   李三奶奶的笑意顿时一滞,警醒而威胁的睇向阮玉。   阮玉皱了眉。   这老女人还真不让她得半点消停,如此不是摆明了她有不轨之心,意图“篡位”?   她也不急,浅浅一笑:“太太愈发会说笑了。二奶奶替老爷跟太太尽心,儿媳哪有不替她分忧之理?再说,骨血至亲,岂是我这个才到了没两日的外人比得的?就在昨儿个,娇姐儿还说想念娘亲,婵姐儿也说大家都在,偏偏她的爹跟娘不在,最后还捎带着妍姐儿一起哭起来,我哄了一个时辰才把她们哄好,累得嗓子都哑了。”   叹气,诚恳的望向卢氏:“太太,老爷的寿诞后便是年了。人常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还是让二奶奶跟二爷回来吧,至于那些说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李三奶奶的视线又调向了卢氏。   虽然说李氏是被姜氏挤兑走的,可是卢氏若不点头,姜氏又如何得意?而且听这意思,不让李氏夫妻俩回来过年,是卢氏的意思?   哼,庶子倒是不如亲子,若是金玦焱去了乡下,怕是用不到三天就招回来了。   不,人家根本舍不得亲生儿子受累!   亏得李氏还一个劲的巴结她,又让自己舍了脸面奉承她。当年,若不是他们李家关键时刻出手相助,金家这些个老老少少还不知道在哪要饭呢,这会倒猖狂起来了。   小人!   卢氏一听阮玉这话,再看李三奶奶的脸色,就知自己被恨上了。   本想给阮玉个眼罩,倒把自己兜进去了。   好你个阮玉,你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啊。   很好,你不仁,也便休怪我不义了!   她目光一闪,就要解释两句,却见门口停了一辆车。      这辆车不同于前面几辆的富贵气派,一看就是打街上租来的。   李三奶奶跟正往门里进的宾客还在琢磨着金家如何请了这样的穷客,就见麻黑的车门一开,下来个裹软毛织锦披风的姑娘。   那披风倒也是好东西,只是旧了点,这个时节穿又薄了点。而关键是,无论再怎么穷,一个姑娘家,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怎么就能放心出门?   然而卢氏已快步迎上去,丝毫不顾脚下打滑,一把捉住那姑娘的腕子:“忆柳,你来了,姨母可是想你了……”   来人未等做了全福,已经嘤嘤哭起来:“忆柳也想念姨母……”   姨甥俩执着手,相对落泪,还是娇凤提醒了句:“太太,今儿是大喜的日子……”   卢氏急忙擦干眼泪,握住钟忆柳的手,捏了捏:“这孩子,又瘦了。”   再看她的打扮,皱了眉:“怎么穿得这么少?”   钟忆柳便红着脸低下头。 ☆、072忆柳表妹   卢氏也觉失言,试想若是有好穿戴,谁能在这样的日子出来在众人面前现眼?还不是……   就这身,怕也是姐姐能给姑娘拿出的最好的装扮了吧。   想想她那年轻轻就守寡的姐姐,愈发想要给外甥女个好前程。   于是攥了钟忆柳的手:“走,跟姨母回屋!”   那边厢,李三奶奶正跟阮玉撇嘴:“总说金家大房跟三房来打秋风,这不,自个儿娘家也来了一个,可是隔了千八百里地呢,也能够得着……”   阮玉正在细细打量来人,但见她个头中等,身量苗条,低着头,一直拿帕子拭着眼角,卢氏说什么,她都仔细听着,时不时的点下头,回两句,声音亦是细弱,很柔顺的模样。   “你这婆婆倒是个有福之人,当年出身商户,不过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耽误到老大也没嫁出去。所幸金老爷娶了她,这才过上了好日子。她的姐姐命就不怎么样了,二十几岁就守了寡,虽然有子傍身,可是儿子不争气,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家里拿不出银子就挥拳头动刀子。有这样一个大舅哥,哪个还敢娶她家的闺女?这钟忆柳一耽误就是好几年,今年都二十了,想说个好人家,难哦……诶?”   李三奶奶忽然睇向缓缓走来的二人:“这几年都不来往了,今年……你婆婆该不是想借此给她找个人家吧?”   说话间,卢氏已经领着钟忆柳走了过来。   “这是李三奶奶,你二嫂的娘家嫂子。当年你还小,怕是不记得了。”卢氏介绍,又转向阮玉:“这位你是一准不认得了。她就是你四表哥新过门的媳妇,快叫四表嫂……”   “四表嫂……”   钟忆柳微微福了身,声音与动作皆是一副弱柳扶风之态。   阮玉急忙还礼,然而抬眸之际,正对上钟忆柳的目光。   那目光有戒备、有厌恶、还有愤恨。   阮玉诧异,这具身子应该是头回见过钟忆柳吧?怎么会碰撞出这么强烈的情绪?   然而钟忆柳很快收回视线,重现娇弱。   阮玉尚未回过神,就听卢氏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老四,快过来,看看谁来了?”   又拍拍钟忆柳的手:“怕是听说你今儿便到特意寻过来的。”   说着,又得意的去瞧阮玉的脸色。   可是没有看到意想中的灰败,因为阮玉也在望着金玦焱,心里纳罕,玦字辈虽然也要负责接待男客,可是男客跟女客是分开进门的,金玦焱怎么游逛到这边来了?他什么时候过来的?还一个劲的,有点心虚而期待的往门口张望,他是在等什么人吗?   春分的脑袋此刻却是转得比主子快。   温香!   姑爷一定是在等温香!   对了,听立冬打听回来的消息,这个温香是家里开钱庄的,如何跟金家没有往来呢?   她就要上前提醒主子,却见李三奶奶正一脸玩味的盯着钟忆柳,而钟忆柳则望着金玦焱,脸泛红光,眼泛春光,再联系李三奶奶方才的话……   事情严重了!   金玦焱听到有人召唤,转了头,一眼就看见阮玉,眸子一亮的同时又皱了眉。   他的眉又黑又俊,极为惹眼,所以竟让人只看到皱眉的动作而忽略了眼底一闪即逝的亮光。   他再往门口望了一眼,缓缓走了过来。   春分立即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一会看金玦焱,一会看钟忆柳,一会看卢氏,忙得不行。   “瞧这孩子,还傻乎乎的往外瞅呢。”卢氏呵呵的笑着:“你表妹在这呢。”   表妹?   金玦焱的眉心再紧了紧,然而待走进细看……   “忆柳?”   “四表哥……”钟忆柳盈盈的福了一礼,声音又柔又软还带着颤音。   再抬眸时,眼底水光四射。   阮玉就是再迟钝也看出来了,原来方才那副杀人的目光是为了……他。   她睇向金玦焱,露出好笑的表情。   这种表情让金玦焱再次升起昨天的感觉。   很不好。   他很不喜欢!   恰巧门外又来人了。   阮玉屈膝行了礼,便去迎接。   李三奶奶急忙跟上:“哎,四奶奶,等等我。这么多人,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呢?”   这话倒似说给卢氏听的,好像在嘲笑她不知心疼儿媳妇。   卢氏气得心疼。   不过是跟阮玉待了这么一会,就向着她说话了,可要小心被她咬一口!   心下恨着,声音便不免大起来,故意要让阮玉听到:“你们表兄妹几年都没见了,可算是青梅竹马长大的。老四,你还记得吗?当年你大姨母接忆柳回去的时候,你跟在马车后面边哭边喊……我要忆柳表妹,我要忆柳表妹。当年你们过家家,忆柳可尽当你的小媳妇了……”   “姨母……”   钟忆柳羞赧的低了头,摇晃卢氏的胳膊,眼睛却一闪一闪的睇向金玦焱。   金玦焱有一搭无一撞的听着,目光继续往门口瞟。可是阮玉待的也太不是地方了,害得他的视线一次又一次的落在她身上。   “当时我就问,老四长大要娶什么样的媳妇?老四说,忆柳表妹已经是自个儿的媳妇了,还要娶哪个?”   “说什么来给老爷贺寿,可是哪有拜寿不带寿礼的?我看八成是……”   李三奶奶见阮玉对她的好心提醒无动于衷,不禁偷偷掐了她一把。   阮玉仿佛浑然不觉,只迎上进门的华衣妇人:“方七太太……”   ********   事情果如阮玉所料,名单上的官员只来了两个,一个是与金家有生意上的往来,一个是受过阮洵的提拔,皆被奉为上宾,余下的则都派了管事。   礼单倒是丰厚,也给足了金家面子。   开宴的时候,两个官员单独坐了一桌,还拿屏风围起来,果然有点孤单。而管事也果然到处乱窜,或耀武扬威,或攀点交情。   席上亦是井然有序,推杯换盏,气氛融洽。   女宾这边就更不用说了,满屋子的脂粉香气,环佩叮当。   有关男人们的宴席就是比地位,比能力,比财力,比谁的女人漂亮,比谁的儿子多,谁的儿子有出息。   有关女人们的宴席则是一场选美大赛,比衣装,比首饰,比容貌,比家世,比谁儿子生得多,女儿生得乖,更嫁了个好人家。   后两样,阮玉过门时间短,暂且无法比较,可是头几样足以让人嫉妒得发疯。   此刻,客人都已落座,她则负责继续招呼。   卸了大红羽缎紫貂皮的披风,只穿葱绿色遍地金小袄,衬得那张小脸粉白粉白,下系了杏黄色绣梅兰竹襴边综裙,腰间是翡翠禁步,随着行动,玉光盈盈,更显得腰若纤柳,迎风欲折。   绾的是朝云髻,点翠镶珠凤凰步摇口吐两串十多厘米长的小珍珠,作为坠角的翡翠小葫芦摇摇欲坠的打在她的腮边,映得那肌肤莹光细嫩,吹弹欲破,映得那粉唇娇艳,如珠似丹。   耳上是金环宝石耳饰,哪怕只是她微微一笑,都要为那笑容增光添彩。   为人布菜或添酒,袖子微撩,便是一对银叶丝缠绕玛瑙镯子,又典雅,又精致。   虽说这些物件可能是陪嫁,也可能是金家的东西,可无论是什么东西,都得要人穿,要人戴,不同的人,打扮出来的效果也不同。   阮玉本就有十分颜色,这般一捯饬,更增了三分。   作为女人,哪个不注重仪容?哪个不想艳压群芳?一时间,以往都要比来比去的女人们全都拿自己,拿自己亲近的人跟阮玉比,无数炽热的目光把阮玉烤得鼻尖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卢氏满意的点了点头。   不能不说,阮玉这儿媳妇还是挺给她争面子的。   钟忆柳却在桌下攥紧了帕子。   姨母要她来做什么,虽未明说,她也清楚。   可若姨母真的想要她跟四表哥在一起,怎么早不说?难道当真惧了阮洵的权势?大不了,就说俩人早定了娃娃亲,阮洵还能如何?   还不是嫌她家穷,年龄又大了?   这会又想起她,是想她给四表哥做小吗?   她虽穷,可也是正正经经的嫡出,怎么就要给人家做小?   可是看了阮玉的风风光光,姿容出众,一颦一笑都带着亲切,她的心里就猫抓似的难受,只想将那副高贵的样子打下来,踩在脚下,看她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做小?   做小也分三六九等,如她这般的,是贵妾,弄好了还会是平妻……   平妻……   她眼睛一亮,如是,她就与阮玉平起平坐,不照阮玉差什么,而且姨母还站在自己这边……   她看得出来,姨母很不喜欢阮玉,若是自己能抓住这个机会……   四表哥,她是很喜欢的,否则这些年来提亲的人也不少,她亦不是只嫌人家穷,或者没有功名,或者不是嫡出,或者长得不好,或者年龄太大,或者要她做继室,或者……   她只是自觉不自觉的拿人家跟金玦焱比,越比越觉得比不上,越比越觉得差得远,而今日见了,只觉他比记忆中,比想象里更加英俊,更加照人,她的一颗少女心就这样“扑”的落在他身上,再也拾不起。   于是,她不免再次望向阮玉,望向她的往来穿梭,望向她的光芒熠熠,越看越心烦,越看越恼恨。 ☆、073以牙还牙   卢氏瞧出了外甥女的心思,叹了口气。   也是她忽略了,只想着把人找来,却忘了给孩子备几套衣服首饰。   女孩子,哪有不喜欢这些的?结果一进了门,就让人给比下去。再看这满屋华彩,愈发显得外甥女灰头土脸,像只落地的麻雀。   其实忆柳生得很好看,细眉细眼的温顺样子,还有那身材,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料子。   一想到生养,卢氏又想起另一件事,不觉眯了眼,露出笑意。   拾了外甥女攥成拳头的小手,将那拳头揉开:“这回来,就多住些日子。待今天忙过了,咱也做几套衣裳。你喜欢什么颜色?嗯,还是到时开了库房,喜欢什么,尽管挑。至于首饰,我那些都是老样子,你怕是瞧不上。明儿就让你四表哥带你去铺子里,好好的选几样!”   一看提到金玦焱,钟忆柳的腮边就红了,卢氏不由露出会意而满足的笑。   可是耳边却有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嗯,个子太高了,又不是要挑竹竿……”   “腰也太细了,能好生养吗?”   “唉,我听说……”   嘁嘁喳,嘁嘁喳。   都是讲究阮玉的。   卢氏初时还听得眉开眼笑,可是渐渐的……   讲究阮玉不就是讲究她儿子吗?不就是瞧不起金家吗?   她开始生气。   其中,尤以佟大太太最没口德。   也难怪,“金玉满堂”跟“金碧辉煌”是死对头。金家一有个什么事,佟家一准到,当然,佟家若有事,金家也不缺席,目标都是把对方气个半死,不气个半死也恶心个半死。   如今倒好,金家得了个丞相千金做儿媳,偏偏这儿媳名声不大好,正好给人来说道。   这工夫,佟大太太的嗓门已经高起来,势必要让满屋的人听到。   “我尝听说,蔺相如完璧归赵。正因为是‘完璧’,他才得封了相国,若是这‘璧’碎了一小块,可就不是‘完璧’,也就不值钱了,呵呵呵呵……”   众人皆知是影射金四奶奶大婚之际私奔一事,一时都住了嘴,等着看金家反应,心里既紧张又激动。   卢氏老脸挂不住,就要翻脸。   阮玉已经走了过来,执着梅花银酒壶给佟大太太斟了酒。   她微倾着身子,姿态美好而娴雅,胸脯子将合身的小袄撑得鼓鼓的,像两座圆润的小山丘。   钟忆柳的神色又阴沉了。   酒水泠泠,伴着阮玉轻柔的声音,不疾不徐,和谐而动听。   “‘璧’若是坏了,好歹是块玉,可若是破铜烂铁,即便镀了金,还是破铜烂铁。您说呢,‘佟’大太太?”   众人一怔,皆忍俊不禁,有人撑不住,笑出了声。   卢氏心里那叫一个敞快,头回对阮玉施以赞赏之色,看得钟忆柳心里没底。   佟大太太的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终于一拍桌子:“阮玉,小心祸从口出!”   “哦?”阮玉露出不解的神色:“晚辈怎么了?佟大太太论玉,晚辈就跟佟大太太讲讲金银铜铁,到底哪里不合适了?在座的各位倒是说说……”   在座的各位都等着看好戏呢,再说,也真没什么好说的,人家也没摆明了骂谁啊。   见众人装傻充愣,阮玉便又笑了笑:“可是佟大太太似乎就是认为晚辈错了。方才佟大太太叫了晚辈闺名,想来觉得晚辈还是阮家人,所以若是想教训晚辈,不妨跟晚辈的父亲相商。晚辈的父亲乃通情达理之人,一定会给佟大太太一个满意的交代……”   阮玉的父亲岂非就是阮洵?当朝的丞相?虽然被人不耻,但大权在握,哪个敢惹?佟家的金碧辉煌竞争不上皇商,竟然在人家的寿宴上出气,当真是昏了头了。   如此一来,保持沉默的也站在金家一边,指责佟大太太出言不逊。   佟大太太气得痰气上涌,一个劲翻白眼。   阮玉倒不急,只摇摇头:“想来佟大太太是喝得有些多了。大家可能不知道,为了招待各位,我家老爷把珍藏了二十年的西凤酒都拿出来了,也便难怪佟大太太有些贪杯。佟大太太,要不让丫头扶你到后面歇会去?”   佟大太太哪里还坐得住?如是也算给了她个台阶。   佟大太太起身,狠狠瞪了阮玉一眼,扶着小丫鬟的手,往外走去。   那气得头晕的步态,倒真有点醉酒的意思。   阮玉笑意不变,微屈了屈膝:“大家慢饮,慢聊。”   卢氏心情大悦,一拍桌子,亦前所未有的爽快笑道:“后院摆了戏,待会咱们用完饭,就去瞧热闹。我可是特别请了京里最有名的于庆班,你们喜欢哪个曲目,尽管点来让他们唱!”   看戏可是这些整日里活在院子里的女人们的大事,众人当即笑开了怀。   ********   堂会摆在菊英园。   戏子们在台上唱念做打,宾客则都坐在四围的回廊里,身边燃着火盆,怀里抱着手炉,兴致勃勃的看着,时不时还品评两句。   阮玉嫌冷,只想找个机会溜走,恰见姜氏来了,方要开口,姜氏便道:“丞相大人到了,老爷叫弟妹过去一趟。”   父亲?   阮玉当即眼睛一亮,立即就往点春堂赶。   行过几步回头看时,姜氏已经融入到太太跟姑娘们之中,与她们打成一片了。   ********   阮洵位高权重,本应坐在上首,可是他说,今天寿星公最大。所以推脱几番后,金成举只好坐在主位。   阮玉进门时,一眼便看见阮洵,当即眼底一烫,福身行礼。   心里则奇怪,怎么不过只见了一面,便真的有这种思念之情了呢?   阮洵没有胡子,虚空的捏了捏,对她点头,赞许笑笑。   她便退下,看了看秦道韫的位置,然后坐在金玦焱对面。   屋里还有许多人,除了金家人外,那两个官员也没走,又有不少行商之人,都在一起寒暄着。   目光扫了一圈收回之际,恰见金玦焱的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还带着不高兴的样子。   她歪了头,我又怎么惹到你了?   然而转念一想……   莫非是因为温香姑娘不曾驾到所以无法一解相思之苦?   此前忙活的时候,春分都抽空跟她说了,这回汇丰钱庄来的是温老爷,而不是温姑娘。   而这个精确而绝密的消息,是由立冬提供的。   立冬现在成了清风小院的小情报员,她打听情报的最好武器就是如花,如今整个金家已经没有不认识立冬跟如花的下人了,而且如花现在被喂得圆滚滚,就要成小水桶了。   她忍住笑,睇了眼金玦焱,却见他又瞟了过来,看起来更加不高兴了。   这时候,前方忽然传来大笑,金成举连声说好:“好,都呈上来,呈上来!”   阮玉知道,这是要献寿礼了。   金玦鑫跟金玦焱谦让一番,赶回来的姜氏掐了金玦鑫一把,他方不推脱了,将寿礼奉上来。   是黄金打作的“寿”字。   两尺长,一尺宽,三分厚,金光闪闪,不由令阮玉想起成亲当日那些充作柳叶的金叶子。   金宝娇却笑起来:“大伯去年就送的‘寿’,今年又是‘寿’,我要去祖父房里看看去年的还在不在!”   “胡闹!”姜氏绷起脸:“你没看到今年的‘寿’比去年大一圈吗?”   话一出,所有人都笑了。   姜氏也是脸大,顺来了一句:“这不就是祝老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吗?”   “好个‘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金成举拍案,算是为俩人解了围。   姜氏顺呈上自己的心意:“儿媳正想祝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呢。”   红绸一掀,果真是座碧玉山,高约一尺,翠色莹莹。   姜氏还不断强调:“是‘南山’,真的是‘南山’!”   众人又笑。   姜氏眼珠一转,睇向金宝娇姐仨:“今年你们爹娘都不在,你们要给祖父祖母送什么?”   金宝娇叉起小腰:“现在还没轮到我们小辈,一会大娘就知道了。”   金玦淼掸了掸鸦青色素面刻丝直裰,风度翩翩的上前,双手一拱。   未待开口,姜氏的嗓门已经亮起来:“三弟,你的寿礼呢?不会是空着手吧?三弟可是咱们家最能赚钱的人呢。”   金玦鑫拽了拽她的袖口,示意她还有外人,不要太放肆。   金玦淼依然翩翩的立着:“儿子听说,杀鸡取卵,不如买一只会生蛋的母鸡。儿子此番没有准备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礼品,只得了个小物,还望父亲笑纳。”   从袖袋里掏出个螺钿黑漆木匣子,着人呈上去。   姜氏的视线就盯着盒子,恨不能发出两道光,将盒子打穿。   金成举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页纸,眯起眼睛一看,一怔,然后喟叹:“老三有心了。”   原来金玦淼送上的是丽景街一家铺子的地契。   地段特好,生意兴隆。   原是佟家所有,也不知他是怎么弄到了手。   姜氏只恨此前多嘴,又恨金玦淼的明朝暗讽,于是分外想念李氏,因为若是李氏在,至少还有二房跟大房一块丢人。   阮玉则不禁看了金玦焱一眼……   金玦淼这般有心,他这个嫡子又该送什么呢? ☆、074心有灵犀   思量间,秦道韫缓缓走了上来。   天蓝色宝瓶纹夹袄,银白色绣折枝花的裙子,单螺髻,碧玉钗,即便在这样的日子也不改素淡,这般盈盈的站出来,倒似一股入室的轻风。   她端端一礼,接了琴韵手里的长条锦盒,打开……   “这是儿媳闲暇时画的一幅《梅竹双清图》,送给公公。祝公公梅竹平安春意满,椿萱昌茂寿源长。”   她身段柔美,声音动听,配上这梅竹双清,极为的写意,极为的动人。   可以说,目前这些寿礼,只有秦道韫是真的用了心的,虽说是闲暇所作,可依阮玉对她的了解,她定是精工细作,极尽心思,而这幅画……阮玉虽不懂欣赏,但也看得出笔韵流畅,意境脱俗,正是秦道韫的风格,可是……   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在拿银子衡量人?若是这幅画出自名家之手也便罢了,秦道韫虽有才气,但只是一个女子,顶多是作为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子被人欣赏欣赏,若说有人向她求一副墨宝,怕是……   秦道韫,该不会真的听信了自己的“心意”一说吧?可是她哪里能够想到秦道韫竟是这么的自信且超凡脱俗?   卢氏已然面露不悦,姜氏的话则立马飞了出来:“三弟跟三弟妹可真是夫妻同心,都送这样轻飘飘的东西,却是最不结实的,一扯,就碎了。”   金玦鑫拿胳膊肘戳她,她也不管,兀自笑得开心。   “大嫂倒是说笑了。”金玦淼忽然上前,面带笑意,看不出一点的不自在:“其实这不过是道韫的一个小小开场,后面还有重礼。”   又偏了头,温情脉脉的看着秦道韫:“你也是,不说清楚,让大嫂误会了不是?”   阮玉却见秦道韫的脸渐渐的白了。   金玦淼一挥手,一个青衣小厮已是捧着个托盘上前。   红绸一掀,现出一座玉雕。   众人顿时惊大了眼睛,因为这玉雕竟是跟方才的画一模一样,而且因为有了玉光,更显栩栩如生。   卢氏的脸终于露出笑意,姜氏则牵牵唇角,哼了一声。   秦道韫看了看玉雕,又看了看金玦淼,垂了眸。   金玦淼拉着秦道韫拜过。   秦道韫木偶似的,福了福身,便回到座位,整个人都仿佛于瞬间失了灵气。   阮玉暗叹,金玦淼此举大概是为了维护三房的面子,然而又何尝不是对秦道韫的关爱?   是的,金玦淼对秦道韫情根深种。   因为依秦道韫的性子,定是要偷偷的准备“心意”,打算在今日一鸣惊人,而金玦淼若非对她有心,如何得知她备了何礼,又如何着人打磨一座一模一样的玉雕?   而他的关心跟呵护,仿佛不动声色,仿佛细致入微,却大大的伤害了秦道韫。因为今天,无论是谁都可以嘲笑她,唯独他不可以。   他是想护着她的,可是他的举动,却说明他也对她的“心意”有所不满,而且早就不满。   他没有提醒她,是出于对她的爱护,可是在她眼里,却成了等着看她笑话再来救场以期众人都羡慕三房的富庶而她也会感激于他的关怀的阴谋。   他是爱她的,可是不得法,就像当年拿自己的体己为她办嫁妆,是给了她体面,又何尝没有伤害她的自尊以至于如今还有人拿此事来作为饭后谈资?   她是清楚他的心意的,可是一向自命清高的她屡屡都要被人用铜臭来维护颜面,她的一切都属于别人,她的所有都来自别人,她如何忍得?   这或许就是这对本应恩爱的夫妻走到今天这种地步的缘故吧。   阮玉收回目光,却不期然的对上金玦焱的视线,那双往日里星芒熠熠此刻幽深如夜的眸子竟好似有着与她同样的感慨。   他,竟会同她一样?   她不由又仔细看了一眼,恰见他也仿佛要确定一下自己的感觉般的望过来。   四目相对,一怔,一惊,又各自调开。   姜氏将一切尽收眼底,忍住笑,拍着巴掌:“四弟又是给老爷准备了什么?咱们都等着看呢。”   说着,又朝阮玉挤挤眼。   阮玉不明这眼色的用意,只是仿佛要掩盖般的将视线移向郑重端着硕大托盘走进来的百顺。   也不知那红绸下面盖着什么,竟是一片平坦。   众人皆不由睇向金玦焱。   金玦焱浑然不觉,就地换了身青莲色的锦袍,又不知打哪弄了根拂尘,画了个圈,便搭在左肘间,单手结印,施了一礼。   众人便笑:“老四,这又是唱得哪出?”   金玦焱的表情万分正经,也不答话,只垂了眸,口中念念有词。   不多时,房梁上开始往下飘细碎的东西。   细看去,竟然是一片片的花瓣。   花瓣渐多渐密,到最后是整朵的飘下来。   不是园中的梅花,而是本应盛放于春天的桃花,皆是真材实料,四散飘香。   阮玉不禁望向金玦焱……莫非这个时空也有暖房?或许是的。可这些花是怎么掉下来的?她跟所有的人都看了又看……房梁跟藻井皆空无一人。   恰在此时,只听“咒语”忽停,金玦焱大喝一声:“来也!”   手一伸,腿一抬,身子一转……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托盘已经由百顺手里转移到他手上。   他单手擎着托盘,上面的平坦莫名其妙的隆起一个圆圆的包。   这是什么?   “四弟该不会给老爷变出个寿桃吧?”姜氏一语打破静寂。   红绸一掀。   果然是一颗硕大的桃子。   姜氏忍不住乐起来。   只是这桃子是不能吃的。   此桃乃白玉所制,越向上颜色便越深,于桃尖汇成淡淡的粉色,仿若瑶池仙品,令人垂涎欲滴。下方则铺开三片翡翠的叶片,最难得的是还滚着“露珠”,这般水灵而鲜明的衬托着,仿佛已经带来了春天的气息。   其实这只桃子的寓意与金玦鑫的“寿”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难得的是这份“巧”。   前方的金成举已经大声道“好”,众人也交口称赞,皆言金四是用了心的。金宝锐几个则说四叔一定是在房梁上安了机关,非嚷着要去察看。   春分小心的瞧了瞧阮玉的脸色,见她微微颔首,亦有赞意,便略略的松了口气。   而阮玉也很快被姜氏点了名,阮洵便摸着本不存在的胡子,笑眯眯的望向女儿。   阮玉屈了屈膝,命春分跟夏至把她的东西抬上来。   便是事先定下的那只以玛瑙玉石和金银枝条打造的蟠桃盆景,不能不说是精工细作,富丽堂皇的,只是有了方才金玦焱的那一番用心还有秦道韫的难堪,她忽然觉得不大好拿出来了。   然而此刻也无法急中生智,她只得硬着头皮,将寿礼奉上。   可是还没等她说出那两句备好的吉利话时,姜氏突然怪叫起来:“四弟,你方才那只桃子,莫非就是从弟妹这偷去的?”   众人一怔,然而待看清悬在金枝玉叶间的一颗颗玉石玛瑙的蟠桃时,不觉大笑出声。   阮洵笑得最为夸张。   阮玉立在当地,一时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与金玦焱的礼物都是各自准备的,就是方才金玦焱一番表演后变出个桃子,她也未多想,却不料……   不觉就回了头,瞪了金玦焱一眼。   岂料金玦焱正在看她。   事先藏好的花还在一片片一朵朵的往下飘落,她就立在缤纷中,仿佛桃花微雨,吹皱了一池的春水,吹起了满天的迷蒙。而她斜斜的瞟过来,欲语还休,似嗔似怨,就好像飞燕翦柳,刹那破开眼前的阴霾,有什么东西霍然亮了一下。   然而这道亮光被姜氏的笑声击落在地。   “这叫什么?就是什么什么‘身无彩凤’……而‘心有灵犀’……弟妹,我这回说对了吧?”   阮玉知道,自打她给姜氏出了主意,姜氏就刻意处处抬着她,尤其此刻阮洵还在跟前。可是她不需要这种抬举,因为姜氏越抬,她将来的事就越麻烦。   金玦焱见她皱起了眉,心底刚刚不知因何跃上的轻松与喜悦渐渐沉了下去。   此刻,他方发现自己的背竟是跟椅背拉开了微弱的距离,而拳也莫名攥起,手心尽是湿意。   阮玉静静的行了礼,一言不发的回到位子上。   姜氏还在说着吉利话,金玦焱看着对面容色淡淡的阮玉,心中渐渐升起怒意。   前面不知是谁提到了金玦琳,说这样大喜的日子也不见出门,如何的不敬不孝。   卢氏慢条斯理的回了句:“还是让她歇着吧,她那身子,没人挑她的理,她只要没病没灾不让人操心,便是孝心一片了。”   卢氏对八月姨娘有气连带着不满金玦琳,但凡有心的都听得出来,金成举也不好苛责,只捋着胡子,清了清嗓子,十分慈爱的望向大房一方:“钥哥儿,你是长房长孙,今儿祖父寿辰,你给祖父准备了什么礼?”    ☆、075异彩纷呈   金宝钥低着头不说话,姜氏掐了好几下都不管用,最后只得使劲把他推出来。   金宝钥立在地中,已经开始抽条的个子却勾着腰,一眼看去,就是个小一号的金玦鑫。   二房的金宝娇已经捂着嘴乐起来,又跟金宝婵耳语两句,然后放了声:“大哥真是生得越来越像大伯了呢。”   金成举脸色也不大好看。   本来他强调长房长孙,是想给金宝钥壮壮声气,岂料倒把人压趴下了。这么多人看着,这让他的脸往哪搁?   姜氏也觉没脸,可也不能当场训儿子,只得气恨恨的瞪了他一眼,跟金家二老请辞:“客人们还在园子里看戏,儿媳离开太久,这会去照应照应。”   走出大门时,金宝娇脆嫩嫩的笑声又传出来:“果真是跟大伯一样呢,只不过今年抄的佛经比去年多了一本……”   姜氏便攥紧了帕子。   早前问他准备了什么礼也不说,掐捏打踹皆压不出半个字,这会倒好,让二房当众嘲笑。   她气得白了脸,恨不能转回去狠抽金宝娇俩大耳刮子。   金宝娥则奉上了一双棉鞋。   虽也跟去年是一样的贺礼,可是针脚明显更细密了,绣工明显更出色了,尤其是上面的“寿”字,令卢氏赞了又赞。再牵起了她的小手,看着上面的针眼,心疼道:“你还小,使不得力,日后鞋底就让丫头帮忙纳,也是你的心意。”   金宝娥也不应是,也不摇头,只是红了脸。   金宝娇牵了金宝婵的手,上前施了一礼。   “今年爹跟娘不在,宝娇跟妹妹想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思来想去,就想着排一出小戏,愿博祖父跟祖母一笑。”   俩人让丫鬟搬了小桌子小凳子,金宝娇还给金宝婵点了两个红脸蛋外加一红鼻尖,结果尚未开场,已是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至于唱得是什么,就很菊英园的戏曲一样,阮玉只听懂俩字……“咿”跟“呀”,但是胜在童音稚嫩,动作稍显笨拙但憨态可掬,所以也没人挑她们唱得好不好,不出盏茶时间,已是引来数次喝彩,就连金宝妍亦“喔喔啊啊”的跟着应和。   二人唱完,跪在地上郑重叩拜,然后蹦到金氏夫妇怀里:“人都说,笑一笑,十年少。宝娇跟妹妹希望祖父祖母笑口常开,青春永驻。”   话音未落,又博了个满堂彩。   阮玉不禁感叹二房的这两个女儿,不出一文,就能把两个长辈包括满屋子的人哄得乐乐呵呵,还不住口的夸她们孝顺,李氏的教导功不可没啊。   金宝娇美滋滋的偎在金成举怀里,小下巴一抬,冲着金宝姗得意一笑。   其实金宝娇的对手不是大房的金宝娥,一是金宝娥原本就资质平平,根本用不着比,一是金宝娥比她年长几岁,没有比的价值,她真正的对手是金宝姗,这个话不多却处处引人注目的庶女。   今日,她卖了好,又讨了巧,而且据她观察,金宝姗最近似乎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看她这回要怎么讨祖父祖母的欢心。   金宝姗一身水蓝衣褂的走出来,半低着头,神韵竟与秦道韫有几分相似。   立在地中,端端的行了礼,就从小丫头手里接过一个包裹,郑重的送上去。   阮玉也很好奇金宝姗会送给金成举什么寿礼,因为据说这份礼物还跟自己有点关系。   金成举打开包裹,见里面是一双青面棉鞋。   金宝娇当即就笑出了声:“原来二姐姐跟大姐姐想到一块去了……”   金成举单手举着两只鞋,眯着眼看。   卢氏也凑了上来:“噫,这是松针么?好像还会动……”   她急忙命娇凤拿了海水蓝的掐丝珐琅镜盒,取出玳瑁镜表,再接了鞋,仔细看去:“姗姐儿,这是怎么绣的?怎么好像毛茸茸的,跟活了一样……”   金宝姗腼腆一笑:“是四婶教我的,宝姗不才,就给祖父绣了这万年松的鞋面,鞋底是翠绣帮着纳的。”   她捏着小手,有些羞愧。   “好孩子,你有心了。”卢氏慨叹,将鞋子传给旁边的人看。   秦道韫接过,瞄一眼,再顺手递了阮玉。   阮玉接过,只一看,心中便是一叹。   金宝姗果真是用了心的。   枝干是拧了线做出粗糙而虬曲的模样,松针则是拿鸡的尾翎所制,皆裁的最外圈的硬羽,再分成细丝,一点点的镶到鞋面上,一眼看去,真的是蓊蓊郁郁。若是轻轻吹口气,“松针”便簌簌而动。   只是如此精细,怕是要很费眼睛吧。   前方金宝姝的稚声稚气一本正经的传来:“是我帮姐姐选的鸡毛,又剪得细细的,还帮她穿了针。这双鞋算是我跟姐姐一起做的……”   众人便笑着夸她能干。   阮玉不禁抬头,望向二房的那对姐妹,但见金宝娇正咬着唇,愤恨的盯着满面羞涩的小姑娘。   阮玉眉心一紧,调转视线,想着是不是要让金玦焱也看一看,结果发现金玦焱正盯着自己的缁色高靴,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那边厢,金宝锋跟金宝锐也站出来。   俩人跪地说了吉利话,金宝锐就扎到金成举怀里,猛劲把金宝娇拱了出去,气得金宝娇眼泪汪汪,碍着有人看着才没发作。   在祖父怀里扭了一会,金宝锐打衣襟里取出一物,放到金成举掌中:“祖父……”   金成举一看,乐了:“这不是你大爷爷的怀表吗?”   一怔:“这怀表……你没有还给大爷爷?”   金宝锐狡黠一笑:“给祖父了。”   金成举掂掂怀表,笑:“早不给晚不给,原来你小子是借花献佛啊。”   金宝锐摇头:“若是早早就给了祖父,祖父转手就要还给大爷爷……”   金成举笑意一滞,心里泛起说不出的滋味。   卢氏本自笑着,闻言瞧了金成举一眼,心道,这么大岁数了,还不如个小孩子。   又望向三房……怎么机灵懂事的孩子都出在三房了?   再看向金玦焱,目光落在阮玉身上时顿时一沉,然后拍了拍外甥女的手,也不知是想安慰谁。   “祖父,孙儿今天另有寿礼奉上!”   “另有寿礼?”   金成举收起复杂,摆出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   金宝锐用力点头,转头冲向金宝锋:“二哥!”   金宝锋老成持重的点点头。   也不知二人打算做什么,秦道韫却趁这档站起身,屈膝一礼:“后院那些器皿还需儿媳照料,儿媳便先下去了。”   经历了这一波又一波的热闹,她的那个小插曲实在不足为道,人也愈发显得黯然。只是她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赶在自己房中孩子要献礼的时候走,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卢氏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却也知道她的性子:“嗯,那你便去看看吧。”   秦道韫退下。   卢氏又往金玦淼那一睃,见他瞅也没瞅秦道韫一眼,只兴致勃勃的盯着两个儿子,方才郁闷的心情于是一松。   小哥俩走到地中间,站定,彼此拉开一定距离。   金宝锐龇龇牙,转手打怀里掏出个毽子。   阮玉一怔,所以没有注意到,金玦焱忽的微欠了身子,眼底光芒一亮。   小哥俩开始踢毽子了。   阮玉不觉瞪大了眼睛。   只见彩色的毽子于二人之间飞来飞去,半晌没有落地,听话得像缠在小猫爪子上的线球。   再看金宝锋,抿着小嘴,神色郑重,面对活泼的毽子,就仿佛在攻克一篇艰深难懂的古文。   人群中方有喝彩,就见金宝锋用力一踢。   毽子飞得老高,让人怀疑这场珠联璧合就此宣告终止,然而金宝锐已经站在了毽子下方,腿一抬,不仅稳稳接住了毽子,还就势一甩,表演起花样来。   阮玉也惊住了。   这段时间,金宝锐经常跑她的清风小筑,缠着她讲解踢毽子的要领,还要她进行示范。   她自觉不过是敷衍了他,因为每每他有要求,她便应允,从不检查课业,却不想……   三房的孩子,都是有心人,这小家伙背地里不知如何下了苦功,又瞒过了众人,只待今天一鸣惊人。   她不由得羡慕起秦道韫来,竟然一下子拥有了这么多聪明又懂事的孩子,若是换作她……   换她做什么?她在想什么?   她对这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念头大吃一惊,转而将它打落下去。   毽子依旧没有落地。   在这场表演中,金宝锐显然是主角,负责各种高难度动作,而金宝锋虽为配角,却并非一无是处,他负责监督毽子,一旦有脱离弟弟控制的嫌疑,就补上一脚,让它回归正轨。   气氛已经热闹非凡,尤以金玦淼最为兴奋,不时拍一下手,不时来一句赞:“好儿子!”   这是属于一个父亲的骄傲吧。   阮玉正在感叹,前方表演已经圆满结束,小哥俩还就势摆了个造型。   金成举手臂一张:“乖孙子,快过来,让祖父抱抱……”   小哥俩跑到金成举怀里,金成举一人亲了一口,“乖孙乖孙”的叫个不停。   卢氏的脸色便分外难看,方才的松快不翼而飞,此刻胸口堵得难受。 ☆、076弄巧成拙   “乖孙子,这是跟谁学的啊?踢得真好看!”   “四婶教的!”金宝锐立即把阮玉递了出来,未等阮玉反应,又来了一句:“四婶踢得可好看了,比孙儿的花样多多了。四婶,你也来两下,让咱们开开眼界!”   金宝锐本想着自己这两招都得了个满堂彩,一心想给阮玉个表现的机会,以示感谢。   岂料阮玉自打他把自己供出来,就紧张的睇向阮洵。   真正的阮玉,似乎不会踢毽子……   阮洵倒好像没什么反应,反正自打金宝姗的鞋面得了众人的交口称赞,他就摆出一副笑眯眯且骄傲的样子,那表情分明在说……看我闺女,看我闺女……   而此刻,一声怒吼炸出:“胡闹!”   众人一惊,立即望向金玦焱。   他似乎也没想到自己怎么弄出这么一句,坏了气氛,正想解释,一旁嫉妒得眼睛冒蓝光的金宝娇忽然来了一句:“三弟真不懂事。四婶怎么能踢毽子?万一把小宝宝踢掉了怎么办?”   小宝宝?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射向阮玉。   阮玉差点从椅子上栽下来。   金玦焱的目光尤为复杂。   他盯了阮玉一眼,又飞快垂下眸子,搭在扶臂上的拳开始攥紧。   钟忆柳则当即白了脸,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金宝娇大概也觉得自己这一嗓子喊得不对劲,急忙改口:“大庭广众,四婶是个女人,怎么好踢毽子?四叔,我说得对不对?”   这的确是金玦焱的初衷,而且当时他还有一种怎么可以让阮玉的灿烂被别人看到的古怪想法,可是此刻的他,心里翻滚的却是一种仇恨。   孩子……   孩子……   阮玉还没等进门就给他戴了顶绿帽,莫非她的肚子里真的有了野种?   屋子里特别安静,大家都在猜测金四奶奶是否真的身怀有孕,根本就没有想到阮玉私奔那档子事,他却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嘲笑他……   金宝锐嗫嚅着,说自己根本没想那么多,不过是为了……   金宝娇则得意的看着他。   她终于扳回一局了!   阮玉觉得自己早就应该离开了,方才她赖着不走,一是因为阮洵在此,她于情于理需要相陪,一是她实在不愿意去菊英园挨冻,还得听那些让人昏昏欲睡的曲目,再有便是她的礼本就安排在后面,顺便也想看看孩子们都有什么新奇的玩意,结果……   她起了身,准备施礼告辞,却听卢氏慢悠悠的来了句:“我倒觉得娇姐儿说得没错。”   睇向金玦焱:“老四,你当真该加把劲了。我倒想瞧瞧,你的孩子能鼓捣出个什么新鲜玩意……”   只说“你”,而非“你们”。   然而所有人好像都没有听出这其中的奥妙。   卢氏拍了拍立在身后的钟忆柳的手。   钟忆柳仿佛被拍出了心中的闷气,重新抬了头。   这边厢,阮玉已经告辞了,而金玦焱也站起了身,拱了拱手,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众人只看着二人离去,在骤然而至的冷场中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人注意到挨得非常近的金成举跟阮洵不约而同的交换了下眼色……   ********   这一天下来,可真是累得腰酸背痛,阮玉什么也不想做,就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客人尚未全部离开,姜氏心疼她,就让她先去歇着。   她也不客气,直接回了清风小筑。   春分几个今日也忙得不行,服侍她沐浴更衣后,便让后厨煲了羹汤,要给阮玉解解乏。   立冬端着麻姑献寿粉彩盅回来的时候,恰遇上千依。   千依拦着她说了几句话,特别强调了在如花惹祸一事中自己的英勇表现。   立冬着急回去,就小嘴甜甜的喊了几声“千依哥哥”,把千依乐得直摸脑门。   立冬转身离开,却没有看到千依回了头,冲她诡谲一笑。   ********   烈焰居内,穿着杏子红半透明的云绡小衣,系柳花裙的璧儿将一包粉末颤颤巍巍的倒进青瓷三彩小盅里。   她太过激动,以至于不少粉末撒到了茶托上。   她急忙拿手抿了,又用汤匙飞快的搅动茶水,使得那粉末终于溶解在水中。   她丢了纸包,将茶盅放在红木雕拐子纹大方桌的右手……平日金玦焱伸手端茶盏的位置。   今儿四爷喝了酒,定然口渴,而百顺传回来的消息,是正在返回的途中。   就是今天了!   太太听说上次她失了手,又把她好一通骂,说给她个抬举的机会她都抓不住。   这能怪她吗?   她是女孩子,又不会那些狐媚手段,四爷若是不动,她又怎么能……   于是太太大骂一番四爷也是个“不懂事的”,便决定让四爷“动”了。   太太给了她一包药粉,说只要下到茶里,四爷喝了,保准她一举成事。   她在红杏那里听说过这种药,一时间脸红心跳手哆嗦。   可是想想四爷的英俊,想想四爷的精壮,想想自己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成为半个主子,想想自己这么多年对四爷的渴望……   她深吸了口气,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忽然脸一红,掀开石音色的锦锻帐子,一头滚了进去。   帐帘一合,满室寂然无声。   ********   金玦焱大步而归。   进了门,就开始解领上的褡绊,口里喊着:“璧儿,璧儿……”   没人回应。   视线一扫,落在桌边的茶盅上。   一摸,还是热的。   脸上的恼色便不翼而飞。   端起茶盅,一饮而尽。   还觉得不够,正要添茶,千依在外面唤了:“四爷,老爷请四爷到四奶奶屋里去一趟……”   璧儿比金玦焱反应还激烈,险些从帐子里射出来……这个工夫,去四奶奶房里?四爷可刚刚喝了“茶”,万一……   她想出来阻拦。   可是她怎么出来?她这一身打扮……还有,她怎么出现在四爷的床上?千依还在外面……   金玦焱皱了眉,不过也知道老爷子为什么这么安排,无非是今天有关皇商的选拔终于毫无悬念的落在了“金玉满堂”,这不能不说是阮玉的“功劳”。   他冷笑一声,重新穿上袍子,大步而出。   ********   卧房内,春分拼力将阮玉唤醒,连说待劝的给她喂下了冰糖燕窝羹。   阮玉困得不行,闭着眼睛把春分打发了出去。   春分刚一出门,院里就进来一个看着面生的小丫头,说女客们要走了,大奶奶请四奶奶一同相送。   春分打量着阮玉刚睡下,如果叫起来一番打扮客人也该走得差不多了,再说,她也舍不得姑娘受累。   于是唤了夏至跟霜降,打算替阮玉圆圆场。   她们可是相府出来的丫头,能劳她们大驾,也是给这些人面子了。   留了立冬看屋。   千依瞧着人都走了,就凑过来跟立冬说在外面得了几样小玩意,给她看新鲜。   立冬自然高兴。   可是这档,金玦焱上门了。   立冬便有些犹豫。   千依道:“四爷是自家人,奶奶都不拦,你拦着干什么?况且有四爷在,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立冬想想也对,便开开心心的抱着如花跟千依去瞧新鲜。   期间,如花挣扎异常猛烈,可是千依一拎它的后颈皮,它就束爪无策了。   ********   金玦焱进了门,只觉满室安静,一脉幽香。   “阮玉……”   “阮玉……”   他唤了两声,没人答应。   不在更好。   转身欲走,忽听内室传来一声轻响,还有椅凳翻倒的声音。   循声走去,好奇的掀了海棠春睡攒珠的帘子……   阮玉正立在桌前,上穿蔷薇粉银线浣纱寝衣,下着白绫细摺裙,料子皆是单薄,恰到好处的勾勒出她优美的曲线。   金玦焱只觉脑子轰的一声,眼前像着了一团火,整个人都跟着烧起来。   恰在此时,阮玉手里的白瓷染青花的小矮壶又落了地。   她有些奇怪的看看自己的手……怎么手脚好像都不听使唤了,不是打翻了茶盅,就是踢倒了绣墩?而她,不过是想喝一口水。   真渴啊!   再抬了头:“你怎么在这?”   话一出口,惊觉这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了,软靡,轻柔,妩媚,还带着点点沙哑,很是魅惑。   她摸了摸颈子……她病了?   岂料这个动作落在金玦焱眼中就是严重的挑逗。   他只感到喉结艰难的上下滑动一下,然后放下帘子,脚步自觉自动的向阮玉移去。   阮玉觉得自己应该离开,可也不知是身子不归控制,还是想瞧瞧金玦焱要做什么,就那么定定的立在那,看着他走近。   一步一步,血液在体内奔涌,好像要冲出来呐喊。   金玦焱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想离开,可是偏偏要向阮玉靠近,他想调转目光,可是视线不停的落在她的精致的脸上,小巧的耳朵上,修长的颈项上,再,落到丰润的浑圆上……   那对浑圆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注视,竟颤了一下,令他的心也跟着揪紧,颤动,然后满身涌动的热流忽然“哗”的一下,直往身下冲去。 ☆、077中计了!   在这一瞬,他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中计了!      可他是怎么中的计?是何时遭遇的毒手?   对了……   香,一定是香!   他刚刚进门的时候,闻到一股非常好闻的香气,定是传说中的合欢散!   阮玉,你好卑鄙!   不,是无耻!   不,是卑鄙!   无耻!   卑鄙!   在这样的呐喊中,他已接近了阮玉,本想给她重重一击,可是不知为何,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用力一带。   怀中霎时感觉到了一种浸入骨髓的温软,激得他几欲怒吼,几欲撕破眼前这层轻薄的阻拦。   他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抓向那一直挑逗他视线的浑圆,只掐住了她的脖子。   然而触手温软,细嫩,柔滑,像是最好的瓷器,吸引人指尖的留恋。   “你干的好事!”   他凑近了她,却闻得幽香扑鼻,直入心肺。   不好,她的身上也有合欢散!   然而放不下,还使劲的嗅了嗅,鼻尖触到她细腻的肌肤,他竟有一种一品芳泽的冲动。   还有她的耳朵,那么柔软,那么细嫩……   手下发力,强迫自己清醒,却听她艰难的叹了一声。   指间急忙一松,对上她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水雾氤氲,烟气濛濛,似看得清一切,又似将一切笼在梦中,仿似烟花三月的江南细雨,只一眼,便让人沉溺其中。   他在心里默念……温香,温香……   可是不管用,那双眸子就像有魔力一般,形成了漩涡,绞碎了温香的影像,反要把他吞进去。   他挣扎再挣扎,咬破了舌尖,才从漩涡中脱身。   他恨恨吐了口浊气:“贱人!”   阮玉自打他接近就陷入一种混沌,仿佛浑身无力,仿佛灵魂在四处冲撞,却是冲不出,只在体内叫嚣,令她浑身战栗。   平日看起来讨厌的人此刻似乎笼着一层别样的光芒,分外的高大俊朗起来,将她心中的厌倦一点点的驱散,又注入一种奇特的期待,让她渴望接近,渴望燃烧,渴望融化在他火热的掌中。   指在她的颈间、耳畔游移,气息于她的唇边、腮旁徘徊。他的每一点触摸都好像带着远古的奥秘,令她想要探索,想要深入。他的每一丝轻叹都好像携来梦幻的幽境,令她想要前进,想要追随。   这真是一种古怪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就要醉了。   直到他一声怒喝,带着沙哑的沉闷,却足以惊醒她。   贱人?   他在骂她贱人……   可是他为什么还跟自己挨得这么近?为什么不放开她?他的唇为什么还要一点一点的摩挲着她的鬓角,眉梢……   “贱人!”   他再一声怒喝,想要推开她,反而更紧的抓住了她。   “解药,解药呢?”   什么解药?   她好像再次陷入混沌。   “贱人,你怀了别人的孩子,想拿我来顶包吗?你给我戴了绿帽子,如今还想让我一戴到底?别忘了,我是要休了你的,我要休了你!”   这一声“休”,顿令阮玉清醒。   她在干什么?她怎么会跟这人在一起?她这是……   天啊,他在干什么?他的手放在了哪里?   她立即推开他。   金玦焱没有想到阮玉会这般大力,更没想到她会推开自己,一时之间,一股无名之火自心中腾起。   “贱人,解药!”   “什么解药?”   阮玉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怎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贱人,你下了合欢散,竟然还装疯卖傻?”   合欢散?   阮玉听到了个新名词。   不,不是新的,她好像……   她立即瞪大眼睛。   怪不得她的感觉这么古怪,原来是……   可怎么会这样?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她开始四处打量,又看到翻倒在桌上的茶壶……   水,她想喝水……   金玦焱一把将茶壶扫落在地:“解药!”   他怒吼:“你还装什么无辜?别以为我不知你打的是什么算盘,你想赖在金家?赖上我?办不到!什么皇商?我金家不稀罕!任谁也休想把一个烂货塞给我!哪来的回哪去!我才不要帮别人养儿子,背黑锅,受尽嘲笑!阮玉,我金玦焱被人瞧不起,都是拜你所赐!你休想跟我在一起,你不配,不配!”   看着一地碎片,冷笑:“竟使出这种下作手段,你可真贱啊!我走遍天下,也没见过你这么贱的人!啊,你要干什么?”   金玦焱扑过去。   然而阮玉一把挥开他,雪白的手臂已经现出一道血痕,而她的右手,正攥住一块碎瓷,边缘染血,正滴着鲜红。   “你是想死在这?你想害了我们金家?”金玦焱再次恶狠狠的扑过去:“你想让我可怜你?逼我就范?”   阮玉毫无表情的看着他,那双如江南春雨的眸子渐渐泛出清冷,冷得他心头发颤。   “不想被我栽赃陷害就滚远点!”   瓷片一闪,臂上又现一道血红。   金玦焱抓住她的右手,怒吼:“你疯了?”   “我没疯!你以为你是谁,值得我用这种下作手段?告诉你,纵然你是天王老子下凡,你也不配!”   金玦焱惊愕的瞪大了眼睛。   阮玉要抽出手臂,怎奈无论如何也挣不开:“放开我!我没有解药,我也不想跟你在一起,我不想!”   声音依旧带着药后的软靡,却透着凄厉。   金玦焱看着她,不知道为何心生恐惧。   他放开她的手,渐渐退后,看着她一下又一下的割着自己的手臂。   她宁可死,也不愿……   心中的恐惧渐渐升腾,竟好似一种绝望,继而演化成蚀骨的疯狂。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奔向门口,可是惊恐的发现,门被反锁了。   往日的功力被药物化解丝毫使不出来,他只能拼命的拍打着,踢踹着,声嘶力竭的怒吼:“快来人啊!有没有人啊?要死人了……”   ********   主屋的门被打开了。   从里面抬出了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金玦焱。   出来的时候还浑身颤抖,口不停歇的咒骂。   春分等人打外面冲进来,一看到阮玉跌坐在地,又看到那血淋淋的左臂,顿时跪到地上,如同死了人般的哭起来。   也不知是谁吼了句:“大好的日子,号什么丧?”   里面顿了顿,倒哭得更响了。   璧儿穿着杏子红半透明的云绡小衣立在腊月的夜里,竟丝毫不觉得冷,只抹着眼泪。   四围乱哄哄,倒也没人注意她这身打扮的不合时宜。   是她见势不好,飞跑去找了卢氏,才“救”下四爷。   卢氏阴着脸看这一团乱,也不管外甥女涕泪盈盈,一个劲的问:“四表哥会不会有事?”   只盯着在明灭的火光中难以分辨脸色的金成举。   金成举负手而立,也不知在想什么,忽然给了千依一巴掌:“你就是再想着让四爷跟四奶奶好,也不能出这么下三滥的招子!”   千依委屈的跪在地上,心里道,我这还不是按照您老人家的吩咐吗?我还特意告诉您,太太给璧儿准备了药,璧儿动不动就摸摸袖口,我早就注意了。您就告诉我将计就计,怎么这会都成了我的错了?   可是他又不敢辩解,只得连连磕头:“是小的的错,是小的的错,小的一时糊涂……”   “滚下去!”   金成举一声怒喝,倒也没说如何惩治。   人们乱成一团,也没人注意。   然而卢氏盯了他一眼,脸色更阴。   ********   是夜,泰安院发生一场异常压抑的争执。   “妾身真没想到,堂堂的金家老爷竟能使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我也没想到,你竟然能给亲生儿子下药,还怂恿丫头爬儿子的床!”   “你,你为老不尊!”   “你,你见识短浅!”   “你荒唐!”   “你糊涂!”   “你……”   “你……”   ********   寿宴过后,金府恢复安静。   确切的说,是临近年了,要准备下一场热闹,所以每个人都忙忙碌碌,那夜的事倒好像没引起什么波澜,因为无论如何拼接,也搞不懂为什么四爷会被抬着出来,而四奶奶又为何弄伤了手臂。倒是千依,有人说他太过忠心,有人说他手段下作,定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搞得人人对他避而远之,就连立冬都不大跟他说话了。   他委屈得几乎要上吊,可是老爷私下里找了他,还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说他干得好,要继续努力,争取下次成功。   还有下次?   他还是上吊去吧。   寿宴过去了,所有的东西都要归还原位。   率先被送回来的就是阮玉的景泰蓝喜上眉梢鎏金翼龙双耳瓶。   不过据说两只瓶子一模一样,金玦焱也分不出哪只是她的哪只是自己的,就让她先挑。   阮玉最近足不出户,百顺在厅中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倒是春分绷着脸出来了。 ☆、078流年不利   以前还能说上两句,可是自打那事后,主屋的人就都绷着脸。   百顺立即说明来意。   春分面无表情:“我们姑娘说了,四爷留一只,剩下的自是我们姑娘的。”   自出了那事,当面也就不避讳称呼了。   百顺自是不敢挑刺,唯唯诺诺道:“可是我们爷说,让姑娘……呃,四奶奶先挑。”   春分的眼风凌厉的扫过来。   百顺打了个哆嗦:“要不把两只都拿过来,四奶奶先留一只?”   若不是这东西是姑娘的嫁妆还挺贵重,春分真想把这沾了晦气的瓶子打个粉碎。   于是也不应声,转身进了里屋。   百顺碰了一鼻子灰,想要走,却恰好看到立冬,想着立冬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就让立冬跟他过去拿瓶子。   立冬欢欢喜喜的应了。   ********   拿瓶子挡住千依可怜兮兮的小目光,立冬有些笨拙的抱着两只瓶子回了清风小筑。   怎奈一进门,如花突然冲出来。   她为了避免踩到小家伙,左躲右闪,然而脚步一乱,人就是一绊,身子一歪,便磕到了门框上。   只听嘎嘣一声,地上突然多了个物件。   她定睛一看……天啊,瓶子“耳朵”掉下来了!   春分闻声赶来,顿时神色一惊:“你是怎么回事?怎的这么不小心?百顺呢?他怎么不跟你过来?”   立冬抽噎着,委委屈屈:“他说咱们这太吓人,不敢过来。”   随后就要咧嘴哭。   春分急忙抱过另一只瓶子放到桌上……可别把这只再卖了。   然后看着立冬怀里的“一只耳”……这可怎么办?   阮玉听到动静走出来,见此情景,也是犯难。   然而想了想,招过春分耳语两句。   春分犹犹豫豫的去了。   稍后,拿了只鸡蛋进来。   阮玉将鸡蛋打破,挑了蛋清抹在瓶子的断口上,又把“耳朵”对上去。   她暗自庆幸,断得还挺整装,否则碎上几块就难办了。   让立冬过来按着,嘱咐她不要乱动。   过了一会,把手拿开……   立冬眼睛放光:“长上了!”   可是再轻轻一碰,又掉了。   顿时沮丧。   阮玉倒来了犟劲:“再来!”   经过几次试验,总结了经验,“耳朵”终于粘上了。   阮玉碰了碰,点头:“只要不用力,就没事。到时掉在烈焰居,就跟咱们无关了。”   春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个要给烈焰居?”   阮玉瞪起眼:“难道咱们还留个破瓶子?”   春分当即就乐了,自打那件事后她就总觉得胸口憋得慌,如今终于透了口气。   立即让立冬把瓶子送回去,特意交代了怎么拿着,怎么回复。   待立冬回来,急忙询问:“收下了?”   立冬眨眨眼:“收下了。”   “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   主仆三人对了对眼神,终忍不住噗嗤一笑。   ********   百顺看着放在桌上的景泰蓝喜上眉梢鎏金翼龙双耳瓶,忽然觉得此前成对的摆在点春堂煞是好看,如今却只剩下这么一只。   可他也不好说话,自那件事后,四爷的脾气越发古怪,简直是动不动就发火,连璧儿都不敢近前。这会又盯着瓶子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深吸了口气,壮起胆子,小声询问:“爷,小的这就把它放回库里?”   金玦焱一摆手。   百顺头一缩,以为就要挨打。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四爷的手落在瓶子的“耳朵”上,细细的摩挲,也不知那玩意冰冰凉凉有什么好摸的。   不过若是立冬见了,恐怕要惊叫,因为金玦焱摸的正是那只重新长上的“耳朵”。   “就放在这。”   这一句仿佛自言自语,然后百顺便看到金玦焱捧起瓶子,将它放到博古架的正中间,继续看。   四爷的脾气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他转转眼珠,继续小心翼翼:“那其余的宝贝……”   “还在三奶奶那呢?”   “是。”   “收回来,放进库里。”   “是……”   ********   然而事情偏偏出在秦道韫那。   传回来的消息说金玦焱的一尊竹根雕松树罗汉像跟景泰蓝青花海水江崖鼎式三足炉不见了,都是明时的古物。   阮玉对这两样东西的名字没记住,却是格外留心了“明时”。   明朝都过去了,那么现在是什么朝代?   清?   可是大家的装扮,怎么看也不像辫子头,花盆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立冬兀自在描述金玦焱变青的脸色,忽见主子有些发怔,不觉唤了她两声,希望她对此事发表一些看法。   她们虽不知那夜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都看到主子的左臂被割得血肉模糊,结果直到现在想起来还心惊肉跳。   而事情过去后,主子只字不提,但是主屋跟烈焰居一样弥漫着古怪的气氛。百顺说,四爷现在就跟着了魔一样,要么一言不发,要么暴跳如雷,谁也不敢招惹。   而那夜,只有主子跟金玦焱在屋里,不是他惹事还能有谁?   如是,立冬分外自责。   那夜,若不是她贪玩,主子怕是也不能……   往常她做错了事,春分就下死力惩罚她,可现在,没有人责怪她,她却愈发不安。   她只能不断的打探各处的消息,变着法的逗阮玉开心,小心翼翼的揣摩她的态度。   阮玉回过神来,对上立冬的惴惴不安,不由一笑:“大约四爷今年是流年不利吧?”   话一出口,便觉自己所言极是恰当。   可不是流年不利么?他的头半生她是没法参与,可是自从她穿越而来,就历经了他娶了不喜欢的人,还被戴了绿帽子,于是立志要休,但天时地利人和目前没有凑上一样,暂时休不得,结果与心爱之人分道扬镳等一系列事宜,人家八成是怨着他才没有来赴金家老爷的寿宴。   而这一阶段,他不断的跟她斗法,屡战屡败,还不得不搬离了自己的地盘,挤到偏院。   文不成武不就的,他这一辈子八成也就这样了,好容易有点爱好,先是瓶子被调包成了一只耳,这会又损失两件心爱之物,他能不发疯吗?   阮玉想着好笑,对着窗外的飞雪瞅了一会,忽然问道:“若是男人要休妻,女人到底要犯怎样的错误才能被休?”   春分一怔,再一琢磨,脸顿时一白。   那夜,姑娘把自己割得鲜血淋漓,该不会是姑爷又说了休妻的混账话吧?   阮玉等了半天不见她回话,抬了头,正见春分眼睛发直的盯着她,眼角还有点泛红。   “春分……”   春分立即跪下,抱住她的腿,泪如雨下:“姑娘千万不要想不开啊。夫妻俩吵架拌嘴,说什么都是气话,万当不得真。若是姑爷犯浑欺负了姑娘,咱们就去找丞相大人,让大人为姑娘做主!”   阮玉听得糊涂,半天才反应过来,顿哭笑不得:“你胡寻思什么呢?我就是好奇问一下。若是你这般胡思乱想,就当我没说。”   又劝了半天,春分方站起身,捂着手绢在一旁抽噎。   若说女人有这种担心,也属正常,关键姑娘是相府千金,哪个敢休?所以姑娘根本就没有必要去理那些个规矩。可偏偏遇到金玦焱那个混不吝,没等成亲就有了外心,这种诛心的话又提了不是一次两次了,姑娘能不犯难吗?   她哭了一会,也算想明白了一些,擦干眼泪上前,给阮玉换了碗热茶。   “若说‘七出’,无非是无子,不事舅姑,恶疾,妒忌,口舌,淫佚、盗窃……”   话一出口,再次面露惊恐。   姑爷跟姑娘尚未圆房,这第一条便是注定的了。   可若是金玦焱纳妾或收了通房,那么不管生男生女,姑娘都会是嫡母。   于是眼睛一亮,目光炯炯的盯住立冬。   立冬被这眼神瞧得打了个寒战,手足无措的站了会,找了个借口溜出去了。   春分的目光直送她走出门外,火辣异常。   阮玉则开始琢磨她头回听到的“七出”,挨排捋下去,觉得除了第一条,自己还真没有被休的危险,怪不得金玦焱只是瞎叫,却拿不出真章,八成就在等着第一条早日到来吧,但不知“无子”的期限会是多久。   她想了想,又择出个“淫佚”。   虽然是如花早年犯的“错误”,但若是按照金玦焱的说法,这条可是板上钉钉了,然而怎么不见他付诸行动?难道是等着眼见为实?   她又转了转眼珠,忽然站起身:“快去把霜降叫过来!”   ********   主仆四人在西跨院忙了一下午,将嫁妆再次彻底的清点了一遍,就连犄角旮旯都仔细的瞧了瞧,确认没有出现册子上不存在的东西。又再三询问看守的婆子丫鬟,终于肯定在七日之内,并无可疑之人接近院子。   “奶奶,您就放心吧,咱还等着过年吃十两一桌的席面呢。”管事的吴婆子笑道。   阮玉不放心:“如今不怕丢什么,就怕多什么。”   吴婆子不解,东西不是越多越好吗? ☆、079不白之冤   春分也不想跟她解释,只道:“你只管好看东西就成,若有闲杂人等,一律打出去。这几日尤其要留心,可记得了?”   春分隐约感觉到了阮玉的顾虑。   秦道韫一向是个仔细人,或者说,是个自视甚高的人,这样的人怎能允许自己犯错误呢?又怎能轻易出现失误呢?   这些日子,姑娘跟姜氏干的都是体面活,而她不言不语,却任务繁重。   听说这次寿宴,损耗的碗碟都是历年最少的,可怎么偏偏就丢了金玦焱的宝贝?偏偏那两样东西又是她所看管的器具中最为贵重的。   这说明了什么?   那边金玦焱要休妻,这边就丢了东西,万一……   “姑娘,那晚……”春分努力不想让阮玉忆起不快之事,却又不得不提:“当时屋里……”   她顿了顿:“稍后把丫头婆子们都叫起来,仔细看看自己的屋子里、柜子里、包袱里有没有多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若是有,打了撵出去。咱们院里也该清理清理了。屋里的事,我一会跟夏至、霜降一起瞧瞧。还有立冬……”   郑重的:“姑娘,最近最好不要让立冬乱跑了。”   阮玉皱着眉,点头。   她虽不想跟金玦焱凑做一对,可也不想被休,不仅是因为如花的嘱托,而是,她不甘心!而若被栽赃陷害成全小人的心愿,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对于这样一个男人,想休她?也得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春分,若要出夫,该怎么做?”   ********   这边厢,春分被阮玉的一问震得晕头转向。   那边厢,姜氏站在福瑞堂,冷冷一笑,抬了下巴:“三弟妹,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吧?”   秦道韫立在堂中,脸上无怒无恼,只淡淡一句:“该怎么办?大奶奶不是已经想好了吗”   姜氏眼睛一瞪,嗓门一提:“我想好了?我怎么想好了?我是预先知道东西会丢?还是预先知道丢到了哪?三奶奶,这可不是一般的事。若说那盘子碗的,碎了也便碎了,哪怕你一个不舒心,把我那春来院砸了烧了我都无话可说。可这是什么?是四弟的宝贝,是他的心头肉。且不说花了多少银子,光是心血……”   “那就请四爷出个法子吧。”秦道韫微转了身子。   金玦焱就要说话,姜氏急忙打断:“怎么能让四弟想法子?四弟是失主,你又是他三嫂,你让他怎么说?这不是摆明着……”   姜氏没有讲下去,不过那意思明显是说秦道韫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无非是找便宜罢了。   秦道韫倒笑了:“我让大奶奶说,但大奶奶不说。我让四爷说,大奶奶又不让四爷说。那到底该怎么着?”   “我觉得,当是哪个下人起了贪心,密了四弟的东西。”金玦鑫二二思思的开了口:“不如把前后门都看严实,进出都搜身,若是有挑泔水的,连桶都得仔细瞅瞅。然后再搜每个人的屋子……不过是这两天的事,料也没谁敢顶着风的往外送!咱再找当时跟三弟妹一块忙活的婆子丫头问问,瞧瞧谁最可疑。实在不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姜氏瞧着丈夫的滔滔不绝,心里的恨是不绝滔滔。   我说你平日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这会倒说得头头是道,怎么一遇了她的事你脑袋就灵光了?你对她有意思?还说什么搜屋子,你怎么不说连主子的屋子一块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金玦鑫对上妻子杀人的目光,顿时头一缩,不敢再出声。   “依我看,老大所言也不失一个好法子……”金成举拈着胡子开了口。   “那可不成!”姜氏尖叫,而后意识不妥,急忙堆起笑:“这主意我们都想过了,跟着三弟妹一块忙活的人早就审过了,有几个还挨了板子,可人家就是不吐口,想来跟这事没关系……”   说着,仿似无意的瞄了秦道韫一眼。   金成举默了默:“想是哪个下人不小心把东西给弄坏了,又不敢声张,就给丢了。老四那玩意我也见过,乌突突的,也就他拿着当个宝贝……”   “老爷,这您可就说错了。若论眼光,四弟是咱们家最有眼光的人,否则能娶了四弟妹那么精致的人儿?”   提起阮玉,金玦焱当即脸色一黑。   “不过老爷说得也没错,这院子里没眼力的人多的是,可偏偏有人,这也不瞧,那也不碰,却挑中了这两样,还真是巧呢……”   她捂唇而笑,然而谁都听得出,整个金家,若论见识,秦道韫若排第二,就没人敢说自己第一。   秦道韫自是也听得出来,也不反驳,只抬了眸,看着姜氏冷笑。   “行了,不就是两个不能吃不能穿的玩意吗?丢了就丢了!”金玦焱突然发话。   他实在不愿欣赏这场闹剧。姜氏为什么折腾,他心里清楚得很,丢了宝贝固然心疼,可他不想看到某些人无风起浪,令家中不合,让二老忧心。   “老四说得好!”金成举一拍案几,不无赞赏:“砸都砸了多少,还差这两样?”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些被阮玉毁于一旦的宝贝再次跃上金玦焱的心头,就好像活生生的在他眼前重新砸上一遍,砸得他眼角狂跳。   “那可不成!”姜氏再次出言,且上前一步,万分诚恳的对金成举道:“俗话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太太为这事,都气病了。若是咱们就这么掀过去了,那些得了好处的人会以为咱们是雷声大,雨点小,指不定要怎么高兴呢。老话说的什么?人心不足性,蛇都能把大象咽了,又何况人呢?”   说着,又往秦道韫身上瞄了一眼。   秦道韫也上前一步,略施一礼:“大奶奶说得对,这世上最难防的就是家贼。老爷太太还是仔细查上一查,莫要放过一个人,也莫要让道韫蒙受不白之冤。”   说到这的时候,姜氏牵了牵嘴角,极为不屑。   她便笑了笑:“儿媳那几日虽然不能说兢兢业业,倒也不离寸步,只不过在众人进献寿礼的时候于点春堂小坐,为老爷祝寿。儿媳记得当时大家都在,可是后来……”   “秦道韫,你什么意思?”姜氏顿时怒了。   谁都知道,那日,是她先行离开……   秦道韫弯弯唇角:“大奶奶何必动怒,莫非有什么不足为人道之事?”   “你……”   姜氏几步冲到秦道韫面前,劈手就要打。   “呦,这是怎么了?这么热闹?”门外,金玦淼优哉游哉的踱了进来,仿佛恰巧看到姜氏举起的巴掌,露出惊色:“大嫂这是……”   金玦焱已然不耐烦,跟金玦淼拱了拱手,就要离开。   “四弟……”金玦淼笑眯眯的叫住他:“四弟丢了宝贝,就想这么放过去了?”   金玦焱诧异转头。   怎么,姜氏不闹腾了,你又要开始闹腾?   金玦淼却只是笑:“也不知是哪个黑心烂肺的东西,偷了四弟的宝贝,竟是卖到何和堂去了!”   什么?   众人一惊,齐齐看向他。   他倒仿佛见怪不怪,只自在轻松的卷了卷袖口:“咱们只知道在家里找,却不知人家早就运出去了。”   拍拍金玦焱的肩:“我已经帮四弟寻回来了,四弟瞧瞧,可有差池?”   金玦焱将信将疑的跟他去了。   姜氏犹豫片刻,也跟了去。   就连金成举都动了心思。   毕竟谁都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而且来得迅速,来得突然,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他对着门口望了一会,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视线一动,落在依旧立在堂中的秦道韫身上。   秦道韫静静的立在那,只不过她也在望着门口。   她记得方才金玦淼轻松离去时,回眸瞧了她一眼。   那目光有安慰,有担心,还有许许多多她看不清也不想看清的东西……   ********   当金玦焱看到面前的两样宝贝时,心里顿时也明白了。   金玦淼小心的吹了吹景泰蓝青花海水江崖鼎式三足炉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如释重负的笑了笑:“四弟,可是你那两件宝贝?”   金玦焱眸子一闪,转瞬大笑:“可不是?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了呢?”   他甚至给了金玦淼一个大大的拥抱:“多谢三哥!对了,三哥花了多少银子?我……”   “噫,”金玦淼打下他的手:“咱们兄弟,谈银子就伤感情了。日后你要再丢个什么瓶啊罐的,只管找三哥,三哥保准帮你寻回来!”   兄弟俩大笑。   姜氏在一旁不尴不尬的,有心问上一问,可是那俩人叙上了兄弟情,还要喝两盅。   她只得退到一旁,费了半天劲,才挤出一丝笑。   ********   阮玉得了立冬快递回来的消息,一颗心落了地。   片刻后,她牵牵唇角,起身踱到窗前。 ☆、080煞费苦心   窗外正在飘雪,纷纷扬扬,让人看不清天地。   看来姜氏野心不小啊。   先是把李氏挤走,意图夺取中馈,现在又借口出了家贼,往三房身上泼脏水,目的当是令金成举将打理铺子的大权移交金玦鑫。纵然一时拿不到,恶心恶心金玦淼,将来再提这事也方便。   金玦鑫当是知道妻子的打算,否则也不能开口为秦道韫辩解。   她叹了口气。   原本她就觉得让秦道韫看管器皿暗藏玄机,可是这事谁也不能提前预料,且不说她是否多心,是否有挑拨妯娌关系的嫌疑,依秦道韫的心气,就根本不可能听她的提醒,没准人家事先早有提防,结果听了她的,倒反其道而行之了呢?   再说,秦道韫也不是个傻子。   只不过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手,是何时下的手。   秦道韫在点春堂时,姜氏是后至先走,如今失主都没说什么,却是她最先发难,她又有着那样的打算,容不得人不怀疑她。   可若真是她所为,为什么要自己跳出来?难道笃信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阮玉揉了揉额角。   这几日,她刚对姜氏生出几许好感,姜氏就挥起了大棒。虽然这一棒不是打在她头上,可是谁知道会不会轮到她?会在哪日轮到她?   原来,果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前世她已经吃过一次大亏,如今怎么又忘了?   她笑了笑,然而笑意一滞。   或许也并非定论,因为金玦淼,他又出现了。   她忽然很怀疑金玦淼找回来的究竟是不是金玦焱丢的那两样东西,又或者是真还是假?   但无论东西真假,一颗想要袒护妻子的心,当是真的。   望向窗外的目光不觉变得深沉。   她忽然想起秦道韫吟咏的那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天渐渐的暗了,雪花却依然在飘。   但不论是落在院里还是院外,终是要融化,然后回归天上,再降落到别处。   雪花是自由的,可是……她呢?   ********   金玦焱看着面前的竹根雕松树罗汉像,轻轻将底座上的指痕擦去。   屋里没有点灯,一切都显得静谧,静得仿佛能听到雪花落下的声响。   想到姜氏临走时的表情,他不禁想笑。   姜氏自然是不敢发问的,因为她不识货,只要他说是他的东西,她又能如何?而且一旦发问,她那点小心思就暴露无疑,岂非彻底得罪了三房?   如今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倒也能老实一阵子了吧。   李氏走了,她又起来了,这些女人真是让人半点不得消停!   眼前闪过秦道韫的淡漠,仍旧皱皱眉,随即又想到金玦淼,不觉弯了弯唇角,抬手抚上那只景泰蓝青花海水江崖鼎式三足炉。   三哥,真是煞费苦心了。   这两样东西,不论如何,也够他踅摸上一阵子,想来这两天都没着闲。   也不知他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思及他今日潇洒中隐现的紧张,金玦焱摇摇头,叹息,再笑,然后点了灯,抱着两样宝贝慢悠悠的走到博古架前。   撤了龙泉粉青青莲花盘跟青玉带瑕太白醉酒人,将它们摆上去。   目光定在那只景泰蓝喜上眉梢鎏金翼龙双耳瓶上……   “百顺……”   百顺无声走了进来,垂手而立。   “把这个……”金玦焱抬了抬手,又放下,仿佛自言自语道:“还是放这吧。”   百顺不答话,最近四爷自言自语的时候有点多。   然后按照四爷的要求把撤下来的物件收进了库房。   金玦焱继续立在博古架前,手不偏不倚的落在双耳瓶那只受过伤的“耳朵”上,细细的摩挲,仿佛这样就能摸出朵花来。   目光再次不知不觉的移到“失而复得”的两个宝贝上。   笑。   事到如今,谁是始作俑者,两样宝贝会有着怎样的经历倒不那么重要了,而眼前这两件……   怕是他今生唯一会珍藏在身边的赝品了……   ********   若说最近有什么开心的事,阮玉觉得无非是能够全程的亲历一下新年的古代风俗。   她最近恹恹的,整日里琢磨怎么出夫。   “出夫”跟“休妻”的条例相差甚远,而且被归总为“义绝”内的条目,概括起来只有一项,便是若夫妻间或夫妻双方亲属间或夫妻一方对他方或他方亲属有殴、骂、杀、伤、奸等行为,到时不论双方是否同意,均由官府审断,强制离异。只不过女方若是能争取到“出夫”,便可以获得更多的利益,面子上亦会好过许多。   若是真走到那一步,她想阮洵应是能够帮她获取到“出夫”的权益吧。   但那只是结果,结果之前呢?   原来无论到什么时候,法律跟人情都是站在男人一方的,而且直到现在,金玦焱再怎么叫唤也没动过她一手指头。   阮玉皱皱眉。   她这是什么念头,难道还指望那个混蛋把她或是阮洵暴打一顿?   至于别的,更不敢想象。   金玦焱倒是总骂什么“荡妇”、“恶妇”、“妒妇”、“贱人”……好像把有关女人所有的“最高荣誉”都冠给了她,可是这不痛不痒的,又没有留下证据,即便有证人……金家人会作证吗?而春分听到她问起“出夫”已经是一副遭了雷击的表情。   她们信奉的是男人就是天,女人应依附于男人,受点委屈理所当然,春分这两日甚至话里话外的透露是不是应该“关照”一下金玦焱,待他有了“后”,“七出”里最有威胁的“无子”一说就不攻自破了。   她们竟是做好了让她跟那个混蛋进行长期战斗的准备。   所以她但凡要计划什么,是一定不能让她们知道的,否则不但帮不上忙,还有可能搞破坏。   她忽然发现,她是多么的势单力薄啊!   她万分苦恼,只能去找如花。   可是如花蹲在地上,带着她做的花冠,抬着下巴,摆出一副睥睨天下的表情,让她“看着办”。   她顿时觉得,做一只狗狗是如此的幸福。   但心里是不平衡的,便诡笑着靠近如花:“若实在没有法子,我只能用你的身子色诱,看能不能让他‘破戒’……”   如花立即大怒,几乎要把心肝肺都吼出来了。   当然,她是不会犯傻的,只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到底该怎么办呢?   她坐困愁城的时候,外面已经热闹起来了。   春分几人欢天喜地的拉她出去看热闹,因为在她们看来,定是姑爷又要休妻结果伤了姑娘的心,于是想着法的让她开心。   她称病不动,于是一会便有一人进来向她汇报。   “姑娘,院里的杆子都立起来了,上面挂了天灯……”   “奶奶,更尽时就要祀灶了。奴婢去打听了下祭品,竟和相府里一样。不过羮汤灶饭、糖瓜糖饼的定是没有相府里的好吃,不知道灶王爷会不会开心呢?”   “奶奶,饲神马照例用的是香糟、炒豆、水盂。老爷跟几位爷正在那拜呢,还叨念着遏恶扬善的词儿,姑爷的嗓门最大……”   “奶奶,咱们院里也在打扫呢,奶奶不出去瞧瞧?万一有什么干得不妥当,也好教训教训。奶奶不知道,这阵子您病了,底下这些人可是有些放肆呢……”   “姑娘,奴婢刚打大奶奶那回来,她听说您还病着,急得不得了,已经着人请了大夫,就要过来呢……”   “奶奶,您若是再这么病下去,消息若是传到相府,大人会忧心的……”   阮玉其实是很有这样一番打算的,只要阮洵开口,还有什么办不成?只是现在,她要拿什么令阮洵冲冠一怒呢?   这工夫,立冬又捧着只甜白瓷碟跑进来:“奶奶,快尝尝,新出锅的灶糖。余婆子的手艺,又香又甜。我央了她好半天,让她教我。她说除非我给她当儿媳妇,否则绝不外传!”   春分瞪了她一眼:“你的婚事,只能姑娘做主,哪轮得到她一个婆子插嘴了?”   立冬再一次于她脸上看到那种热切又威胁的表情,不禁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了。而另一边,如花得了新出锅的灶糖,咬了一口,结果粘了牙,正在嗷嗷的叫。   阮玉被她们吵得不行,只得起身。   众人立即忙活的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扶着往院里走去。   一出了门,冷风袭来,顿令阮玉打了个哆嗦。   然而就是这一个哆嗦,仿佛是拉开了雕花窗下的插销,窗子一开,顿时神清气爽。   下人们忙忙碌碌,有端着托盘疾走的,有空着两手负责传话的,两个身强力壮的粗使婆子抱着一对拿红箩炭末塑成的仙童,金装画彩的,说是待到了三十,就放在门的两旁。   阮玉正瞧得新奇,几个小丫头又围上来,争着抢着要她看她们剪的窗花,等她夸奖哪个最手巧。   若是平日,春分是不允许她们这么放肆的,只不过看到阮玉唇角隐现的笑意,她便收起厉色:“若要论手巧,不妨就剪上一幅姑娘的小像,谁剪得最像,就赏谁一两银子。” ☆、081双管齐下   小丫头们欢呼着去了。   眼见得姑娘的精神渐好,夏至急忙提醒:“奶奶,老爷跟各位爷在祭灶,太太则带着大奶奶跟三奶奶在屋里扫除炉灶,又涂饰净泥,准备‘挂袍’呢,稍后就燃灯默拜,奶奶不过去瞧瞧?”   自打秦道韫出了事,阮玉就不大喜欢跟姜氏掺合了。她这边装病,也不过是找个借口,因为临到过年,迎来送往的,又是一大家子上下忙碌,谁知道会不会一不小心就被钻了空子?   不管秦道韫是个什么态度,金玦淼有时对她也挺不满,可是一旦出了麻烦,不管是为了三房的面子还是为了秦道韫,他会挺身而出,而自己呢,自己有什么?   人家那边,是经常不合,关键时刻同气连枝,而她这边,是随时随地的准备分崩离析。   靠别人?还是算了吧,不如自己提高警惕,省得被人算计了去。   不过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好缺席,反正事情都有下人去做,主子只是走个过场,而且姜氏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给她找了大夫,万一大夫说她仅仅是小病或者没病,倒落人口实。   她想了想,便扶着春分的手,往泰安院而去。   ********   听说秦道韫的那场风波把卢氏气倒了,不过阮玉今天一看,卢氏的精神好得很。   穿着石青色刻丝通袖袄,系蜜荷色棉罗裙,平髻拿赤金双寿簪绾着,又戴了银鼠皮昭君套,中间一颗翠玉亦闪着喜色。   脚上是一双石青色五福捧寿棉鞋,无论颠到哪,都不忘携着钟忆柳。   钟忆柳较初来那日,气色明显好了许多,人也胖了不少,足见京城水土养人啊。   此刻,她上穿桃花色掐牙丝棉软袄,将一张鹅蛋脸显得白里透红,莹润有光,下着葱绿色西番花刻丝综裙,走起路来,刻意的要将腰肢扭得婀娜又不大好放肆,于是裙摆就好像在风中开放的牵牛花,飘飘摇摇,乍一看去,一身的簇新娇嫩就仿佛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翡翠的头面亦是新制的,只不过富贵虽富贵,配上她这样年轻以及尚未出嫁的身份,依旧显得沉重了,却好像不觉,兀自将那垂到脸庞的流苏摇得叮叮作响。   几日不见,姜氏不知何时同钟忆柳相处得这般好了,但凡有安排,都要询问钟忆柳的意思。   钟忆柳的神色是矜持的,亦是谦逊的,总要思量片刻,才细声细气的说上两句,然后羞答答的去看卢氏。   卢氏也丝毫不以为忤,每每钟忆柳有了什么见地,都笑着睇向她,然后拍拍她挽着自己胳膊的手。   姜氏正赞钟忆柳不愧是太太的外甥女,见多识广,足智多谋,蓦地抬眼见了阮玉,立即堆起满脸的笑:“弟妹来了,方才还跟太太念叨你,说是这大过年的,若是病了,可怪让人揪心的。”   黄褐色印花绢四幅直裙裙裾迅速移动,上前携了阮玉的手,仔细打量:“是瘦了些。我已叫人请了大夫,不过特意告诉人下午过来。我下午才有空,正好去瞧瞧你……”   阮玉笑着谢了:“多谢大奶奶挂心。”   又给卢氏施礼:“见过太太,太太身子可是好些了?”   钟忆柳略回了礼,上下打量阮玉。   白鼠貂毛银袄,领口是出风的毛针,说话间仿若云气浮动,衬得一张小小的瓜子脸好似出云的月。于是那眉更翠,眸更清,唇更红,笑更媚,一丝一毫,都像是画笔精心勾描。   青绿色的水波纹裙子,一点不出挑,穿在她身上却别有风味,尤其她还较自己高了半个头,所以即便是立在那,亦如春日杨柳,碧玉妆成。   她好似并没有刻意装扮,只拿点翠白玉响铃簪虚虚绾了个堕马髻,再配上病后有些恹恹的神色,愈发显得容颜清透,超凡脱俗。   钟忆柳不由自惭形秽,却觉得姨母握着自己的手暗自用力,顿时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摆出大家闺秀的模样。   “老四媳妇既是来了,就帮着忙活忙活。你是相府出身,比咱们这些人都有本事,不妨瞧瞧还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也好叫他们改动改动,省得看着不顺眼心里憋屈,再生个病闹个灾。这大过年的,不吉利……”   听着是关心,好像是抬举,然而句句暗讽,字字诅咒。   春分已经皱起了眉。   这卢氏往日还懂得收敛,如今竟是要撕破脸皮吗?   再看卢氏,已经握了钟忆柳的手:“这孩子,这几日都忙瘦了,瞧这小手凉的。正好,你嫂子们都在这,跟姨母进屋歇歇去……”   经过这几日,姜氏已明白卢氏的心思,但是她也不好冷落阮玉,再说,钟忆柳是什么?不过是一个破落商户的女儿,就算想嫁给金玦焱,那么大岁数了,难不成还想当个平妻?到头来,还不是要矮阮玉一头?而阮玉,自己用得着她的地方多着呢。   于是也不帮着卢氏恶心阮玉,却也不得罪,连忙接口道:“我就一直说要太太回去歇着,这里交给媳妇就好,可太太偏偏不放心,连带着表姑娘都跟着受罪。表姑娘,还不赶紧扶太太进屋?”   又转了身,拉住阮玉,大南珠赤金簪晃得额角一片明润,示意着她这段时间过得不错,简直是春风得意:“弟妹也坐着,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你大嫂我别的不成,干活可是好手!”   又笑着睇向秦道韫:“三奶奶也忙了半天了,要不先跟着太太歇一歇?否则三弟见了,又说我不会心疼人了。至于这里,三奶奶尽管放心,有我跟弟妹呢……”   秦道韫从来就不会客气,她也本就在这应个景,听闻此言,就微施了礼,转身离去。   她方走到门口,金成举带着儿子们就打外面过来了。   甫一进门,也不知是心有所感还是事有凑巧,金玦焱一抬眸,目光就直接落在了阮玉身上。   眸底旋即一紧,竟似有微光波动。   在交睫的一瞬,他下死力的盯了她一眼,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垂了眸子。   这一瞬太快,快得谁都没有发觉。   阮玉也看见了他,只不过当她发现他时,他恰好收回了视线。   这还是打那件事后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二人的影响,所有的知情人都显得有点尴尬,场面霎时冷下来。   姜氏不知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见众人都脸色不虞,急忙打圆场:“我听说外面的铺子都歇业了,要出了正月才开张,咱们金玉满堂也要等到那个时候?”   金成举撩了靓蓝色淞江三梭布直裰往太师椅上一坐:“行有行规,咱们金玉满堂自也不能例外。不过老三新进的那个铺子需要拾掇拾掇,但是腊月不能动土,我看,待过了初五,你们就去铺子里瞧瞧,我总觉得中间那堵墙碍事,看能不能打通……”   儿子们拱手称是。   金玦焱刚要坐下,卢氏便叫他过去。   “正好,你现在也算闲着了。那日我跟你说让你带你表妹去铺子里瞧瞧,看有没有什么可心的首饰,可是你……”   盯了阮玉一眼,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错。   “我只得把我年轻时的首饰挑了给她。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式样老气横秋,真可惜了这样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如今铺子里打了烊,也没有外人,你就带忆柳去看看。也不用急着回来,慢慢挑。我听说外面的小吃还摆着,你们若是没逛够,就在外面吃。忆柳好多年没来了,也让她瞧瞧咱们京城的模样,看看你们当年特别喜爱的混沌摊还在不在……”   卢氏一人说得欢快,金成举在一旁撇了撇嘴。   这个女人现在就跟着了魔似的,就不想让儿子跟媳妇在一块,先是有璧儿,这会又扯上了外甥女,搞什么“双管齐下”,当真是老糊涂了。   金玦焱闻言,自觉不自觉的瞟了阮玉一眼,但见她自在悠然的喝着茶,仿佛根本没注意这边的动静,不禁怒上心头,语气也难免重了些:“若说要选首饰,我整日也不管这些事,三哥倒是常在铺子里,不如让三哥带表妹去……”      姜氏则不由想象了下金玦淼的风流,而钟忆柳的确有几分姿色,这万一卢氏给三房做了嫁衣……   她顿时笑出了声,惹得众人都看向她。   她急忙掩饰的站起身:“忽然想起灶糖还在外面晾着,可别叫猫叼了去,我得去瞧瞧……”   转了身,却越想越喜悦,越想越招笑,只得拿帕子掩住唇,飞快的溜了出去。   “这个姜氏,也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是这么不稳重。老大,你可得提醒着点!”   金玦鑫连忙起身,勾了腰应了。   卢氏便叹息,摸着钟忆柳有些粗糙的小手:“我就觉着忆柳这孩子,又懂事,又能干,这若是我亲生的闺女该多好……”   “姨母……”钟忆柳娇羞的唤了声,又抬起眸子,水汪汪的瞧了金玦焱一眼。 ☆、082夜半登门   “你这孩子,小时候跟忆柳玩得不依不舍,如今怎么倒生疏了?你们自小一块长大,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若是哪个敢嚼舌头,我第一个就不饶她!”   说着,睇向阮玉。   岂料阮玉只盯着外面的下人忙碌,对这边的动静丝毫不觉,那感觉就好像她使出一记重拳,却打在棉花上,心里那叫一个憋闷。   “还杵这干什么?还不带你表妹出去转转?”卢氏额角爆出青筋。   “娘……”金玦焱还要拒绝。   “别以为我不知道,整个京城你都玩遍了,带你表妹出去走走怎么了?你今天要是不想去,以后都别打算出这个门!”   卢氏用力过猛,开始气喘。   钟忆柳急忙给她抹胸口,金成举则不悦的皱了眉:“孩子忙了一天也累了,要不改日……”   卢氏立即瞪了他一眼。   金成举看她喘成那个样子,也不好多话,只叹了口气。   卢氏喘匀了气后,换了副语气:“你表妹背井离乡,想念你姨母,这几日都没睡好觉了。你带她走走,她也好散散心。你姨母最疼你了,比对亲儿子都好,你都忘了吗?若是她知道女儿在这里很开心,不也放心了?”   此话入情入理,又见钟忆柳红了眼圈,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金玦焱百般无奈,只得应了。   跟众人道别,走到阮玉身边时,脚步下意识的停顿了一下。   然而这一瞬的停顿实在太过短促,他没有得到任何他希望的或者是他也没有想明白的东西,那青绿色的水波纹裙裾便划出了视线。   钟忆柳简直是兴致勃勃的跟众人告了别,走到阮玉身边时,刻意慢下了动作。   她端端的福了一礼,动作优美又曼妙,然后微抬了头:“四嫂,忆柳告退了。”   顿了顿:“四嫂有什么需要的?不妨直说,忆柳帮四嫂带回来。”   听似客气,但那语气已经带着明显的挑衅与傲慢了。   春分恨不能上前给她一巴掌,金成举也沉了脸,朝这边望过来。   却见阮玉笑了笑:“不用惦记我,表姑娘玩得开心便好。”   钟忆柳的目光有些嫌长且不礼貌的盯着她的脸,意图从上面看出一丝一毫的气恼跟嫉恨。   可是,没有。   但心中还是喜悦的,于是再施一礼,起了身,欢欢喜喜的出门去了。   ********   自打回了清风小筑,春分便吩咐夏至三人轮流站在如意踏跺上向着烈焰居张望,就等着看金玦焱什么时候回来。   春分搓着手进门,见阮玉正歪在床上看《倩女离魂》的话本子,不觉急了。   “姑娘,难道你当真就这么任由他们去?若是奴婢说,早在泰安院的时候,姑娘就该拦着。凭什么一个未嫁的姑娘就随随便便的跟着爷们出去?她不要个脸面,咱们还要呢。说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男女七岁不同席,却是不避嫌的跟着乱走,又这么晚了,这万一……就算没什么事,可是名声要紧,到时不纳也得纳了。那老妖婆……呃,太太,不就打着这个主意吗?姑娘这才进门几天,她就忙着往姑爷屋里塞女人?这说出去,哪个不笑话她?偏偏姑爷也是个不知事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来?也便难怪那破落户嚣张成那个模样,还不是有人给她撑腰?”   走到床边,也不顾尊卑的一把扯下话本子,然后跪下身子,诚心诚意的睇着阮玉:“姑娘,他们是自小的情分,将来自是不同。可是姑娘有什么?姑娘若是再不为自己打算,将来怕是只有个嫡母的名头了!”   一个女人,身份固然重要,可是丈夫的宠爱亦不可缺。有多少人家,姨娘通房恃宠而骄,张扬跋扈,让男人干出那宠妾灭妻之事?而那个钟忆柳,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到时跟卢氏里应外合,这家里还有姑娘的位置吗?   阮玉看着她的泫然欲泣,忽然拍拍她的脸:“如果他非要做出点什么来,岂是我想拦就能拦得的?即便拦得了,可是他心里还那么想,又有什么用呢?这个世上,只要你不对人用心,就不会伤心。所以,想那么多干什么?”   每每姑娘拍她的脸,春分都觉得自己变成了小孩子,于是撅着嘴,打算跟姑娘撒个娇,再劝她回心转意。   岂料姑娘又道:“你也是杞人忧天了,别忘了,四爷心里还有个温香姑娘……”   春分一怔,眼睛开始渐渐发亮,转而又觉这是个更大的隐患。正欲开口,外面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立冬打起了海棠春睡的软帘,气喘吁吁道:“姑爷,姑爷回来了……”   春分立即爆出惊喜,可是回了头,姑娘又拾起了话本子,旁若无人的看起来。   ********   金玦焱有些沉郁有些疲惫的回了院子。   岂料刚走到烈焰居门口,就见主屋门外的如意踏跺上站着立冬。   见了他,气恨恨的跺了脚,还响亮的哼了一声,便趾高气扬的转身进了屋。   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如花也冲他吼了两嗓子,撅着尾巴钻了进去。   他只觉纳罕,平日里,立冬是最可爱最胆小对他最友好的丫头了,今天是怎么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   进了屋,本想梳洗一番躺下。   走了一下午,真把他累坏了,而且……   想到钟忆柳明亮而羞涩的目光,红如朝霞的两腮,时不时与他来个合理擦撞的身子,他就没来由的心烦。   若说儿时,俩人也的确玩得好好的,她被接回家,他还难过了好一段日子,可是现在……   重逢的确惊喜,却非那种,那种……   要他怎么说呢?   可是钟忆柳明显不是这般想的,就连娘……   他有点明白卢氏想做什么了,可是……娘,一个阮玉我还没撵走,你又给我弄了个表妹,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然而想到阮玉,就想到那幅平静的无动于衷的裙裾,想到她背对着他,一下一下切割着自己的手臂,心情更乱。   他用力砸了个茶盅,吓得璧儿赶紧跑过来。   他将人撵走,又叫回。   沉默半晌,方缓缓开口:“去看看匣子里,还有多少银子?”   ********   二更的时候,清风小筑的主屋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   金玦焱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刚刚放在檀木红矶上的建州兔毫盏,再瞅瞅围着他的四个丫头。   平日她们对他也不算友好,可是今日好像多了一种愤怒的情绪,他相信只要给她们一人发把刀,她们就敢抡着上来招呼他。   还有那个大约叫做夏至的丫头,就是她给他上的茶,可是态度也不似以往小心翼翼,而是欲说还休的睇着他,眼底满是委屈。   这是怎么了?   目光有意无意的瞟向海棠春睡软帘,“你们主子睡了没有”一句在嗓子眼里骨碌了很久,可是没有开口。因为一开口,就好像他大晚上的跑到这就是奔她来的似的,他才没有这么无聊!   不过这事也的确跟她有关。   他伸了手,打袖子里掏出一张暗色的纸,往桌上一放,示意春分过来拿去。   他看出来了,这里就属这丫头对他仇恨最大。   他怎么得罪她了?   春分板着脸,上前接过,一看,立即面露诧异:“银票?”   是的,就是银票。   金玦焱点头,面色也很郑重:“是那张虎皮的银子……”   “可是……”   春分还记得,那日姑爷已经跟姑娘商量好,那只损坏了的玲珑宝塔就充当了买虎皮剩下的银子。   姑爷该不会……失忆了吧?   金玦焱端起茶盏,吹了吹表面的浮茶,以不惊醒里屋的人又恰好能被屋里人听到的音量,缓慢又清晰的说道:“那只玲珑宝塔并非古物,所以也不值几个银子,若是拿它充了数,岂非是我在行欺骗之事?”   声音开始严肃,颇有义正言辞之感:“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所以还是按照原来的约定,每月我送钱过来,直到……”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卷了袖子起身:“把银票收好。”   他分外轩昂的走出门去,只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春分面色复杂的进了里屋,把银票递给阮玉:“姑娘,你看……”   阮玉的目光始终没有从话本子上移开:“既是给了咱,咱就收着。”   春分心里倒内疚起来。   姑爷如此坦然,那么她们要不要把那只景泰蓝喜上眉梢鎏金翼龙双耳瓶的秘密告诉他?   她睇向阮玉,阮玉则是一副更为坦然的模样。   春分垂了眸。   她果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金玦焱愿意当冤大头,她们为什么要阻拦他?姑娘说得对,有些事,拦也拦不住,得看人家怎么想,怎么定。   可是这银子,早不送晚不送,偏偏深更半夜的送了来,倒当真奇怪呢。 ☆、083除夕之夜   转眼,除夕至。   一大清早,金成举便将新的灶神像安置于灶台神龛上,敬以酒果点心,开始接灶。   用了早饭后,众人能够睡一觉的就赶紧休息,因为忙碌的事都在后面,还要守岁。   因为是在一起吃饭,所以阮玉又被卢氏叫去立规矩,伺候一桌子人用饭。   而今天是大好的日子,但凡姨娘都不得掺合主子的团聚,自己在小院里摆酒乐呵去,于是里外里的就使唤她一个人。   钟忆柳作为客人,又是卢氏的外甥女,就坐在卢氏身边,心安理得的品尝阮玉夹给卢氏又被卢氏放到她碗里的菜,时不时还说笑两句,仿佛已经成了金家的一份子。   结果虽是喜庆的日子,但屋子里的人有一大半的脸色难看。   金玦焱偶尔偷瞟阮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穿了湖色的锦缎小袄的缘故,面色显得很苍白,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   他垂了眸,眉心渐渐皱紧。   好容易折腾完,他有心嘱咐春分两句,却见春分扶了阮玉上外间用饭,那句话便咽了回去。   春分再次气得不行,阮玉却无所谓,她可不想让人挑她个不事舅姑的理儿,结果便宜了金玦焱。   于是三口两口的用完饭,便赶回清风小筑休息。   怎奈外面一直吵吵嚷嚷,孩子们也时不时的放个鞭炮,欢笑两声,而她忽然燃起过年的热情,这觉就始终没睡成。   到了下午,就开始忙碌,主要还是吃饭。   不过此番先拜了祖宗的画像,供上香烛果品茶点,听金成举痛说革命家史,教导子孙们励精图治,然后在泰安院摆了席面,一家人团团而坐。   从掌灯时分起,阮玉就立在一旁伺候着。   但是她并不觉得憋闷,她的心思全放在她从未经历过的繁琐与热闹的风俗上,兴奋而又好奇。   红木如意大圆桌上拿釉下五彩茶花和山鸟大碗盛着煮熟的猪头猪尾,寓意是做事有头有尾;朱漆菊瓣式盘上则是公鸡和鱼,只是这鱼是不能动的,因为代表着“富裕”和“年年有余”,所以当阮玉的筷子伸向那条糖醋大鲤鱼时,卢氏狠狠的咳了一声。   钟忆柳则奇怪的瞧她一眼……出身名门,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还是要同姨母作对?也便怪不得姨母讨厌她。   不过这点不快很快被孩子们打散了,他们正在抢着吃葱,因为吃葱聪明,金宝锐一口气吃了三根。   金玦淼则意味深长的给秦道韫夹了瓣蒜,结果被姜氏盯住,直接点出:“三弟妹,三弟是嫌你不会算计呢。”   众人大笑。   秦道韫面色不变,将蒜剔了出去。   金玦淼也不以为意,举了酒盅,要跟金玦焱拼酒。   热闹间,又上了盘大杂菜,在金成举“团结和睦”的祝福里,一人象征性的夹了一筷子,再彼此碰杯,吃得热热闹闹。   而这边厢,阮玉被卢氏支使得忙前忙后,专门给钟忆柳挑她爱吃的菜。   金玦焱的眉心越蹙越紧,忽然将象牙筷子拍在桌上:“阮玉!”   众人一阵心惊,想着金四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要发作?可今儿是除夕,就算要闹也该换个时辰吧?   金成举也瞪起了眼,打算儿子一犯浑,就一脚把他踢出去。   岂料金玦焱怒吼:“相公在这用饭,你不闻不问,这叫什么三从四德?”   众人一怔,连最爱挑理的姜氏都在心里抱不平,想着阮玉被卢氏折腾得够呛,他还赶着来凑热闹,这一家子都是什么人呐?   卢氏跟钟忆柳则心中暗喜,尤其是钟忆柳,早就听说金玦焱有休妻之意,而今看来,并非作假,若是阮玉被休……   她的唇角已经露出甜笑,给卢氏夹了一筷子美人肝,声音温柔又恭顺:“姨母,这是您最爱吃的……”   “好孩子,就你最懂姨母的心……”   秦道韫垂了眸,暗自冷笑。   金玦鑫跟金玦淼自是不好说什么,只继续拼酒,故意喊得大声。   金成举瞧了瞧满面怒色的儿子,再看看不明所以的阮玉,眼神一闪,急忙开腔掩住笑意:“老四媳妇,既是老四叫你,你就过去伺候着,你婆婆这边……太太,你没什么事吧?”   卢氏巴不得儿子跟阮玉干一仗,闻言岂能不说好?却偏偏要给阮玉添点堵:“嗯,有忆柳在就够了,你赶紧伺候老四用饭去吧。”   阮玉走到金玦焱身边,俩人大眼瞪大眼的看了一会,皆是脸色难看。   卢氏在旁边干咳一声,金玦焱就一拍桌子:“还不布菜?”   阮玉忍气,故意给他夹了一根葱,姜氏便笑起来了。   金玦焱也不说话,捡起来就大口的嚼了。   又上了瓣蒜。   也豪迈的嗑了,辣得眼圈通红,只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硬是把眼泪倒回去。   姜氏忍笑:“弟妹倒也真是向着四弟,不过这聪明的算计的都有了,是不是也得来点荤的?”   阮玉瞧了瞧,选了个鸡头。   姜氏急忙添彩:“这是想着四弟百事争先呢。”   金玦焱却盯着眯眼仿若诡笑的鸡头皱眉。   在别人那低眉顺眼,到我这就把牙跟爪子都亮出来了,给我弄了这么个没两口肉的玩意,你是当真跟我有仇呢。   于是仿佛泄愤般大嚼鸡头,嘴里咔吧作响,竟连骨头都吞了下去。   阮玉等着看他卡住,但是那碗很快就空了,金玦焱抱着臂,挑衅的睇着她。   她不动声色,筷子一闪,一截猪尾巴便现身于黄地珐琅彩兰石纹碗中,还是最接近猪玉臀也就是最粗的一段,不仅寓意美好,骨头还很壮硕。   来吧,小四,练练牙口!   姜氏噗嗤一声笑出来,众人也都忍俊不禁,就连卢氏,纵然板着脸,可是嘴角也一个劲抽搐。   阮玉只当是他们猜到了自己的心思,却见姜氏已笑得趴在了桌上:“弟妹,你今儿就把桌子都夹给了四弟,他怕是也能沾沾酱油吃了,唯有这个……”   她笑得上不来气:“我刚过门那年,可是发生了件大事。四弟因为吃了猪尾巴,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他,结果躲来躲去,掉进了池塘……”   “大嫂……”金玦焱难得的红了脸。   这一段,每年除夕都要讲一番的,大家笑,他也跟着笑,本来也没什么。可是现在,他特别不愿意别人提起他的糗事,尤其是在阮玉面前。   几个小的笑得尤其大声,还有人卡住,呛咳起来,结果惹得众人笑声更响。   金玦焱看看碗,又瞧瞧阮玉,神色渐渐变得懊恼,忽然一拍桌子:“布个菜也能惹出这么大的事,简直什么也干不好,还不下去待着!”   阮玉瞪大眼睛,我怎么知道你还有那么“纯真可爱萌”的一面?嫌我干得不好,我还懒得伺候呢。   索性丢下筷子,往外间去了。   金宝锐拍桌尖叫:“四婶,上这来,上这来。四叔还有许多好玩的事呢……”   众人见气走了阮玉,都以为是金玦焱因为被在媳妇面前揭了短,脸上挂不住,不觉笑得更热闹了,还纷纷回忆起金玦焱当年落水的惨状。   “大家都在这吃饭,偏偏他不见了,还想着,人哪去了呢?”   “可不是,后来在池子里找到了。寒冬腊月,捞出来跟个小冰葫芦似的……”   “这以后有相当一段日子都不敢碰水,就是现在,看到比缸大的一滩水都想绕着走呢,哈哈……”   钟忆柳笑得最为柔顺妩媚,这段她也知道,还是她发现表哥不见了呢。   于是斜了眸子,水波盈盈,含情脉脉的睇向金玦焱……   金成举亦笑了两声,喝尽杯中酒,然后把酒盅往桌上一顿,指挥金玦鑫给他满上。   然后眸子一斜,往金玦焱那边望去。   整张桌子,就属他最严肃,看上去是在没好气的自斟自饮,然而金成举瞧出来,儿子吃上两口菜,就有意无意的往孩子们那堆瞅瞅,而阮玉当真坐在金宝锐身边看他比划,金宝姗则仰着小脸,贴在她耳边说悄悄话……   老头一乐,再次端了酒盅,一饮而尽。   心道,臭小子,终于觉得心疼了?   ********   待供了拿大米和小米混合起来煮的“金银饭”,方撤了桌上的酒菜,换上茶点瓜果。   每样果品都有特殊意义,比如吃枣意味着春来早,柿饼则代表事事如意。   金宝娇抓了杏仁,要“幸福”,金宝锐给金成举和卢氏各喂了颗长生果:“祖父祖母长生不老!”   金宝娥手慢了点,为姜氏捡了块年糕:“娘,一年更比一年高。”   姜氏揽过女儿,重重的亲了一口。   金宝娇转转眼珠,抢在金宝姝前面捞了块柿饼,笑眯眯的送到阮玉嘴边:“四婶……”   姜氏便暗地里掐女儿,让女儿也跟阮玉献献殷勤,可是金宝娥瞧瞧阮玉,红了脸,任是姜氏这么推都不动。   金宝锋的目光在桌上逡巡一圈,捡了只苹果递到阮玉面前,目光有些闪烁,脸蛋涨得通红:“四婶,平平安安……”   金玦淼大笑:“弟妹,你才来兰若院坐了一回,我这几个儿女就好像都归了你了……”   金宝钧也咿咿呀呀的要往阮玉怀里扑,金玦焱就脸色难看,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拉起金宝娇到旁边耳语两句。   金宝娇仿佛受到惊吓,拼命摇头。   金玦焱便眯了眸,阴森森的看她。   金宝娇望了阮玉一眼,无奈的点点头。 ☆、084新年心愿   那边厢,金玦淼来了兴致,摇头晃脑的吟了首诗:“相邀守岁阿戎家,蜡炬传红向碧纱。三十六旬都浪过,偏从此夜惜年华。”   吟毕,瞧了秦道韫一眼。   秦道韫拈了颗果子,仿佛没有看到。   他便笑了笑,一掌拍在金宝锋肩上:“儿子,来一个!”   金宝锋站起身,有些腼腆的念了四句:“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   秦道韫便抬了眸:“这首诗说的是什么?”   金宝锋没有想到秦道韫会发问,方方坐下,忙又站起,胸脯激动得一鼓一鼓:“苏大学士在说,虽然时间总是有的,但可怕的是浪费光阴,虚度年华,所以要抓紧每一天,哪怕这一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   话音一落,便好像想起了什么,顿时面露羞赧,垂了头:“这些日子,宝锋多耽于玩乐,不够精于课业。”   秦道韫点点头:“虽然说业精于勤荒于嬉,不过学习也不差于一时,若是玩的时候想着学,学的时候想着玩,两样都做不好,这才是得不偿失。所以无论做什么,都要注意劳逸结合。古人的惜时如金固然好,但只有心情愉快,身体强健,才能更好的奋发进取,拼搏向上。明白吗?”   “儿子知道了。”金宝锋拱手行礼,神色郑重:“谢母亲教诲。”   或许这满屋子的人,只有阮玉不知秦道韫是第一回跟自己的庶子庶女说了包含有这么多的字而内容又十分具体的一番话。   阮玉只是连连暗赞,心道秦道韫不愧出身名门,知道凡事要张弛有度,不主张金宝锋一味死学。   众人则面面相觑,又觉得不妥,连忙拿了话遮掩。   秦道韫仿佛不觉,继续小口的抿着糕点。   金玦淼却唇角衔了笑意,眸色深深的睇向她。   ********   闹了一天,又是极度兴奋,挨到亥时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累得打晃,眼皮儿就要沾到一起了。   男人们便聚到一处谈天讲古,驱瞌睡。   女人们则凑到一块,姜氏开始张罗打麻雀。   阮玉不会,姜氏就笑她:“怎么,怕给四弟输银子?”   又扬声:“四弟,你怎么苛待我弟妹了?”   金玦焱看也没看阮玉一眼,只打怀里掏出个钱袋,“噹”的扔到桌子上,然后继续跟兄弟们聊。   此举倒是大大出乎阮玉的意料。   她睇向金玦焱,怎奈人家正聊得开心。   钟忆柳则变了脸色,咬紧了唇,连眼圈都跟着红了。   偏偏姜氏不自觉,撑开钱袋,继而大惊小怪:“弟妹,四弟还真疼你呢。”   阮玉只觉得古怪,坚决不肯上桌。   姜氏便冲那边喊:“四弟,弟妹就怕给你输银子。不如你过来,坐弟妹身后教教她。今儿大嫂我也豁出去了,你们敞开了赢!”   岂料卢氏睁开惺忪的眼皮:“老四媳妇不会,你们就别逼她了。让忆柳去。忆柳,正好你四表哥给你拿了银子……”   那边厢,金玦焱的语气明显一滞。   这边厢,姜氏暗地撇了撇嘴,却又热情的招呼钟忆柳上场。   钟忆柳这回开心了,坐在绣墩上,还谢了金玦焱。   姜氏就感慨:“往年打麻雀,只我跟二奶奶,三奶奶。太太若是来了兴致,就跟我们凑一局,可是太太总嫌我们合起伙来算计她。”   笑:“当时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们能有四个妯娌凑做一桌呢?可巧,今年弟妹就来了,却是个不会玩的,二奶奶又不在。不过这会呢,又有了表姑娘。只是算来算去,怎么还是三个人?”   卢氏就笑,推身边的彩凤:“每年都是你陪她们玩,今年也不例外。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不过可要记住了,若是被人算计了去,我可不出银子。”   姜氏立即叫起来:“太太这么说,还让我们怎么玩啊?”   屋里闹了一阵,困意减了不少,稍后便麻雀叮叮,姜氏非圈了阮玉在一旁看牌。   大人们在屋里热闹,几个稍大的孩子则跑出去放鞭炮。   最安静的是金宝妍跟金宝钧,这两个小的早就被奶娘哄睡了,小脸靠在一起,红扑扑的就好像两只大苹果。   金宝婵躺在卢氏腿上,睡得毫无形象。   金宝姝则偎在卢氏身边,头一低一低的啄米。   娇凤悄无声息的凑了过来,将手里的一个红皮包裹展开给卢氏瞧。   阮玉瞄了一眼,见里面皆是一串串的拿红绳穿了铜钱跟橘、荔、糕、枣之类的果点,热闹得喜人。   卢氏便拎起一串,朝炕头努努嘴。   娇凤抿嘴笑了笑,将那串压岁果子轻轻藏到金宝钧的枕下。   她正偷摸的往金宝妍枕头底下塞,门便被咣当一声撞开,惊得两个小的当即哭起来。   金宝锐射了进来,抱住金成举的胳膊使劲摇:“祖父,祖父,外面都开始接财神了!”   金玦淼肃起神色:“胡闹,这才什么时辰?瞧你弄的动静,把弟弟妹妹都吓到了!”   金宝锐立即从怀里拿出糖盒,挑了颗粉色的,放到金宝钧嘴边。   小家伙舔了舔,吧嗒吧嗒嘴,不哭了。   再给金宝妍的奶娘塞了块糖,让她哄着金宝妍,自己又蹦到金成举身边,开始扭股糖。   金成举掏出原本属于大老爷如今归了他的怀表,眯起眼睛瞧了瞧:“还差两刻钟。”   金宝锐却等不及了:“前面来的都是大财神,后面都是小财神。咱们若是再不开门,大财神就被人接跑了!”   金成举大笑:“你就是惦记你四叔买的烟花。好,咱们也去,迎大财神!”   金宝锐“嗷”的一声窜出门外,紧接着,外面也响起欢呼。   这种事,男人们都是要上场的,金成举临出门还叹了句:“可惜老五不在……”   金玦淼笑着帮父亲理了理衣领上的貂绒:“老五在外用功,不多时便能衣锦还乡了……”   其时,阮玉系了披风,也打算跟出去看热闹。   而金玦焱回了头,本要吩咐春分给主子多穿点,却见她已经打扮妥当,眼角眉梢皆是兴奋,不觉沉了脸,暗骂自己多事。   姜氏忙着赢钱,秦道韫则对外面的事不感兴趣,彩凤自是随主子们的意,只钟忆柳见阮玉跟金玦焱一前一后的出了门,急忙推了牌,也抓了披风跟出去。   姜氏撇撇嘴……不仅没有自知之明,还心比天高。   然而转眼就换了脸色,笑眯眯的上前扶住卢氏:“太太,咱们也去外面瞅瞅?”   ********   在屋里尚不觉,出了门,方发现外面简直热闹非凡。   在下人们的簇拥下,很快除了旧门神,然而在探讨由谁贴新门神时出了麻烦。   姜氏一力主张让金玦鑫上,然而金玦鑫虽是长子,心里却因为出身总有自卑,便要让给金玦焱,惹得姜氏一个劲瞪他。   金玦焱本来觉得谁贴都无所谓,这里又是他最年轻,理应多劳。但见姜氏的样子,仿佛贴个门神还能有什么讲究,心下生烦,便不肯接手。   金玦淼最为自在,因为不管论排行还是嫡庶都轮不到他,正好看大房跟四房的热闹。   最后还是金成举亲自贴上新门神,又换了春联。   “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金成举捋着胡子:“不错,老四的字又有长进了……”   “可不是?”姜氏接过话:“我早就说,若是让四弟科举,八成早就中了,哪像五弟……”   金玦鑫便瞪了她一眼,她却丝毫不觉:“如今有了弟妹,就更不愁……”   金玦焱转身就走了。   金玦鑫拿手肘拐了姜氏一下:“闭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氏正为刚才贴门神的事憋气,闻言不觉提高嗓门:“我本来就没说错嘛,四弟小时就聪明伶俐,连先生都说他是状元的料子。若是考了,也不能是今天这个样,都是爹……”   “你喝多了吧?”金玦鑫低吼:“小翠,给大奶奶熬碗醒酒汤!”   金成举仿佛依旧在欣赏那副春联,然而捋胡子的手早已僵住,还是金宝锐摇着他的袍摆:“祖父,放烟花!放烟花……”   老爷子堆了笑意,抱起这个最疼爱的孙子:“走,咱们去放烟花!”   ********   烟花次第升起,虽没有前世那般绚丽繁复,然而色彩缤纷,胜在热闹,又有孩子们在一旁尖叫欢笑,令人觉得整颗心都跟着欢悦起来。   不绝于耳的鞭炮声中,不知打哪传来钟响,浑厚而苍凉,霎时为这片喧闹渲染了一幕庄重。   金成举捋着胡子,望向南边被烟花染红了的天空,无限慨叹:“又是一年了……”   阮玉合了掌,闭眸默念。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每当新旧交替的钟声敲响,她都会伴着钟声许愿,至于能不能实现,倒并不介意,总归是有了希望,万一老天闲下来,忽然照顾到她了呢?   金玦焱看着天空的烟花于她脸上变幻颜色,看着她合掌默念,神色庄重,忽然很想问她许了怎样的心愿,而他的心愿……   他的心愿……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回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名字。   而后垂了眸,蓦地一笑。 ☆、085新岁风波   这一番热闹后便是彻底的乏了。   将孩子们撵回去睡觉,姜氏等人又拉开了牌桌。   令阮玉诧异的是,一向不食人间烟火的秦道韫竟是极爱打麻雀,玩得还不错,无论输赢,表情始终淡定自若,而身边的红漆匣子里已经攒了一堆的银瓜子。   金玦淼坐在她身后,捧了匣子数钱,一副财迷模样。   不过这会看起来,这俩人真像一家人,还是妇唱夫随的那种。   姜氏则比较倒霉,她张罗得最欢,还让人敞开了赢,果真输得最惨。这会也不大方了,一个劲嚷着让金玦鑫坐到她身边,说什么金玦鑫比金玦淼块头大,能够带来财运,发誓要捞本:“告诉你们,今天要是不把银子给我倒回来,谁也别想走!”   钟忆柳则不停的瞟着金玦焱,有心让表哥陪她打牌,怎奈阮玉实在撑不住,要回去睡了,而金玦焱一边抱怨她麻烦,一边让百顺取了披风,要送她回去。   阮玉很诧异,不知金玦焱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又觉有人拿目光使劲戳她,于是咧了咧嘴:“春分跟霜降陪着我,不会有事的。四爷不妨留下,我瞧忆柳表妹也输得惨呢……”   金玦焱立即瞪大眼,模样恶狠狠的仿若要吃人一般:“你以为爷真想送你?爷是困了,要回去睡觉!”   说完,也不管她,撩了帘子,大步而去。   阮玉对上钟忆柳的幽怨与幸灾乐祸,认真的瞧了一会,心道,这么复杂而矛盾的表情还真难把握呢,奥斯卡是没碰到她,否则早就金像奖了。   她忍住笑,盈盈一礼,就地跟众人道了别。   姜氏正忙着码牌,眼睛都要钻到秦道韫的钱匣子里去了:“去吧去吧,明儿咱再热闹!”   阮氏便领人出了门。   甫一掀了靛青色的厚绒毡帘子,忽有凉意簌簌,扑面而来。   “下雪了……”春分顿时惊喜,跟霜降抢着接最大的雪花。   阮玉看着团团飞舞的雪片,听着零落的鞭炮声,再望向一两朵孤单跃上天空的烟花,绽放间,将飞雪映得五颜六色,不觉唇角一弯,亦伸了手……   一枚六瓣雪花,乘着清风,曳着流光,飘忽着,翻转着,静静落在她的指尖。   ********   阮玉是将近五更才睡下的。   仿佛刚合了眼,就听鞭炮四起。   她努力把自己往被窝里缩,以达到自欺欺人的目的。   怎奈春分将她从被子里挖出来,好说歹说,道是任平日如何,这一日是一定要赶早给金家二老请安的。   阮玉任由她们将自己摆在妆台前,拿玳瑁抿子拢了鬓发,又用温凉的巾子抹了抹脸。   这番折腾,倒也令她精神几分。   然后便是匀面傅粉,还点了胭脂,贴了翠水梅花钿儿,一切正规而正式。   梳了飞仙髻,簪凿花金梳蓖珊瑚步摇并两支南珠珠花,还应景的在鬓角处压了两只以纸缠铜丝做的蝴蝶,俗称“闹嚷嚷”。   偏头察看之际,两只蝴蝶翩然欲飞,倒是给这身沉重的装扮增添了些灵气。   “奶奶与旁人不同,是新妇,所以这第一年的元旦,怎么也要打扮得郑重其事,一是给人瞧着庄重,一是给自己讨个吉利,可万万嫌不得烦。”霜降一边拿桂花油抚平她鬓角的毛躁,一边学着春分的唠叨。   阮玉皱了眉:“不喜欢这股桂花的味道。”   春分急忙上前:“这几日忙,竟是忘了去大奶奶那拿姑娘惯用的玫瑰油了,稍后奴婢就捎回来。”   阮玉想了想:“其实玫瑰油也不喜欢,都油乎乎的,以后这些东西能不用就不用了。”   春分还要说话,阮玉已经由霜降服侍着换了白绫缎里衣,外罩了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再配了松花色绣金鹧鸪拖泥裙,最后系了捻金线盘云纹裙带,饰翡翠禁步。   捡了赤金镶莲花纹的项圈坠着羊脂玉的如意锁,嵌明钻海水蓝刚玉镯加上金掐玉丹珠戒指,霜降还为她选了一副珍珠琉璃金莲耳环,长长的垂在颈边。   这样的阮玉叮叮当当的站在屋中,自我感觉像棵富丽堂皇的圣诞树。   正待出发,立冬从外面跑进来,瘪着小嘴,看见阮玉,那含在眼角的泪就要往外冒。   “可是别哭!”春分急忙拿帕子把她的脸挡上。   大过年的若是见了泪,这一年都不顺畅。   立冬一把扯下帕子,跑到阮玉跟前:“奶奶,咱们被人家欺负了!”   怎么回事?   原来立冬一夜没睡,就打算一大清早的去抢头水,在井边燃一炷香,讨个好兆头。怎奈有人比她脚程更快,待她赶去,钟忆柳的丫头刚刚点上一炷香。   她跟人家理论,又说不过,如花还被人踩了一脚。   众人皆是听得气愤,夏至冷了脸,就要去跟钟忆柳理论:“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破落户,吃了几天大米白面穿了几身绫罗绸缎就真拿自己当回事了?还总想着攀高枝,当主子,她也配?”   春分这些日子没少给夏至灌输钟忆柳想要与金家亲上加亲的理论,纵使她不说,一个女人若是恋上了一个男人,那么有关那个男人的一切都会在这个女人的掌控之中。   这个时期的女人,是最敏感,最通透的。   所以就算没有春分,夏至也将钟忆柳恨上了,而且定为头号打击目标,毕竟璧儿不过是个丫头,身份有限,就算收了房,顶多是个姨娘,钟忆柳却有做贵妾或平妻的可能,将来岂不是要压自己一头?   今天也算有个借口……阮玉是金家的正经奶奶,而她不过是个外姓之人,怎么能跟金家的人抢头水呢?于是就要撕破钟氏表妹贤良温顺的外皮,看她还有没有脸继续待在金家!   阮玉是丝毫不怀疑夏至的战斗力的,只是为了这么点事,就弄得天翻地覆,到头来,谁也不好看。若真的厮打起来,钟忆柳有卢氏保着,既是客人也算主子,而夏至不过是个丫头,是注定要落了下风的。   她赶紧命春分劝着夏至,又让霜降哄立冬过去歇着,折腾了好一会,才由春分服侍着,踩着厚厚的积雪,往福瑞堂而去。   ********   福瑞堂一片欢腾。   孩子们穿着新衣,毛线球似的在地上滚来滚去,抢着拾地上的铜钱,就连一向老成的金宝锋也加入了争抢。   娇凤手一扬,孩子们又是一阵欢呼,往钱雨密集的地方赶去。   “咚……”   “咚……”   “哎呦,疼死我了!”   “哎呀,三姐,你撞了二哥。母亲说二哥的头要用来读书,是不能撞的。二哥,她有没有把你昨天背的《滕王阁序》撞出来?”   金宝锐遇了金宝娇,俩人总是要吵的,金宝娇也不示弱:“二哥还撞了我的头呢,他比我年长,比我力气大,我的脑袋已经被撞出大包了,你怎么不说话?”   “你那脑袋能跟二哥比吗?二哥将来是当状元的料,你那脑袋……”金宝锐哼了两声:“顶多算个包!”   “你……”   金宝娇抡起小拳头就朝金宝锐打,怎奈手一松,刚刚捡好的铜钱撒了一地,还有个金锞子。   金宝锐眼疾手快,当即拾了金锞子,哈哈大笑。   金宝娇被气哭。   坐在堂前看热闹的卢氏摇摇头,朝红木几案努努嘴。   钟忆柳便弯起唇角,捧了红漆匣子走到堂中,将里面的铜钱、金银锞子尽数扬出去。   孩子们顿时不吵了,一窝蜂的冲过去抢。   阮玉赶到的时候,正见金宝娥在砖缝里寻落网之鱼,而金宝钥则展开自己的袍摆,将铜钱尽数倒给妹妹。   金宝娥推让,他绷着脸,死活不肯收回。   姜氏便看着这对儿女笑。   金宝姗跟金宝姝小姐俩凑到一块数钱,看谁捡得多,金宝姗还挑了一颗金瓜子,塞到弟弟金宝钧的手里:“钧儿哥,过年可就又长一岁了,要像爹爹一样能赚钱哦……”   金宝娇依然在跟金宝锐战斗,兜着鼓鼓的裙摆,跟金宝锐讨要那个金锞子:“你欺负我爹娘不在,呜呜……”   金宝锋看着自己钱袋,从里面挑出个小元宝,叫过金宝婵,要她给金宝娇送去。   金宝婵眨眨眼,把小元宝装进了自己的荷包。   金宝妍盯着眼前这团热闹,不停的“啊啊”着,可也没人理,只奶娘拿了帕子为她擦了擦口水。   金宝娇虽牙尖嘴利,却斗不过聪明狡黠的金宝锐,爹娘不在,又没人替她说话,姜氏瞧他俩斗得开心,还一个劲怂恿金宝锐把她的压岁钱都抢了去。   她气得不行,猛然间见了阮玉,眼珠一转,顿时跑上前:“四婶,压岁钱,压岁钱!”   阮玉笑了笑,让春分给孩子们一人发了一个红包。   金宝娇额外多讨了一个,挤挤眼:“我给三弟送去。”   结果自然送到了自己的腰包。   阮玉摇摇头,让春分再给金宝锐拿一个。   金宝娇装好了压岁钱,冲阮玉甜甜一笑:“四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转眼蹦到姜氏跟前:“大娘,压岁钱!”   姜氏正在笑着招呼阮玉,闻言绷起脸:“什么压岁钱?” ☆、086意想不到   “四婶都给了,大娘还不给?”   “我刚刚不是给你们发了吗?那,那,还有那……”姜氏指着方才扔铜钱的地方,又瞧瞧她的荷包,阴阳怪气道:“娇姐儿,今年又是你最多吧?”   这丫头别看年纪小,心眼最多,每年都是先捡金银锞子抓,哪像她那个傻闺女,就知道拾铜板?   “我哪有?”金宝娇捂住荷包,尖起嗓门:“再说无论多少,都是祖父祖母给的,大娘还没有给……”   “我怎么没给?如今是我掌中馈,这发不发,发多少,难道不是我说的算?”   一听这话,金宝娇急了:“你不过是代管两天,待我娘回来了,还是我娘说的算!”   姜氏最恨有人提起李氏,而且年也过了,出了正月,李氏是一准要回来了,到时可不就是“物归原主”了?而她,岂非又要被李氏骑到头上?   一时也怒了,叉起腰,就打算把金宝娇当李氏给办了。   金宝娥走过来,扯了扯她的袖口。   她正待怒斥,但见金氏夫妇正在看她,而阮玉也立在门口,要进不进的样子。   她顿时有些讪讪。   金宝娥又走上前,拉起金宝娇的手:“大娘是跟你逗着玩呢。你看,我这里有好多金瓜子,三妹若是喜欢,拿着玩去。”   金宝娇瞅瞅她,再瞅瞅姜氏,手一伸,下死力在那荷包里抓了一把,转身跑了。   这一下仿佛抓到了姜氏心上。   她揽过女儿,惊觉女儿几乎就要长得跟她一般高了。   是啊,过了年,女儿就十三了,很快就要谈婚论嫁了,将来就是人家的人了,大年初一,也不能再跟这些孩子们抢压岁钱玩,甚至按照规矩不能回娘家……   姜氏越想越伤心,好像与女儿的离别就在眼前,不禁摸着女儿的发心,红了眼圈,只因了年间不能哭,才拼命忍着。   金宝娥则以为娘是心疼钱,急忙将钱袋塞到她手里:“娘,你帮我收着。”   姜氏怎么能要?   娘俩推扯着,金玦鑫走到跟前,低声道:“一把年纪了,还不如闺女懂事!”   这档口,金玦淼跟秦道韫也来了。   孩子们立即围上去,金玦淼大大方方的派了红包。   钟忆柳瞧着这通热闹,又望着阮玉,心道,大年初一,人家都是夫妻双双驾到,偏偏她,只一人,想来四表哥跟她真是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   心下得意,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金玦焱,不禁有些急了。   卢氏看了外甥女一眼,皱了眉,向阮玉发问:“老四哪去了?怎么还没过来?”   阮玉还未等回话,手里拿着一张纸也不知在看着什么的金成举便开了口:“老四有事,一早就出去了……”   “大年初一的,他能有什么事?”   卢氏嗔怪,顺便拍了拍外甥女的手,以示安慰。   钟忆柳则气愤愤的睇向阮玉。   还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因为她?若她是个好样的,表哥一大清早的怎么就往外跑?   关于金玦焱这场婚事,她已知道了七七八八,于是更加瞧不上阮玉,却见她明艳照人的立在那,甫一现身,便光彩夺目,生生把她这身新作的鹅黄柳绿的锦缎衣裙比了下去,不禁揪紧了帕子,直把那帕子抠出了个洞。   好在没多久,金玦焱回来了。   伴着外面传来的“财门大打开,金银财宝滚进来”,金玦焱一身簇新的石青色银鼠皮出锋的锦袍,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   钟忆柳看着他那昂藏的身姿,飞扬的神采,不禁立即涨红了脸,连呼吸都跟着急促,有窒息的危险,却不忘目光追随,水波漾漾。   阮玉却想着方才那句吉利话里带着个“滚”,然后金玦焱就进来了,速度还挺快,就忍不住想笑。   而且越琢磨越觉得有意思,简直不可遏止,又不好被人发现,只得往后让了几步,竭力低下头,双肩发颤。   春分不知道主子是怎么了,但见金玦焱进了门,跟金家二老行了礼,又给在场的各位都道了好,连钟忆柳都没落下,却看都没往这边看上一眼,脸色便开始难看。   却没发现,金玦焱又额外赞了金宝娇一句,而金宝娇并没有像往日一般大呼小叫,四处炫耀,而是朝一边缩了缩,似乎极力不想被人看到。   ********   既是人已到齐,又各自拜了年,给孩子们派了红包,福瑞堂中一片其乐融融,卢氏便宣布开饭。   菜肴依旧丰盛,又添了五辛盘。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胡荽凑在一起,清白碧绿,煞是好看。   不管是否喜欢,每人皆尝了一点,以辟厉气。   此番饮屠苏酒,因为尚是清晨,稍后还要待客或外出拜访,所以不宜过量,皆点到即止。   这顿饭吃得快,所以阮玉也没遭到太多折磨,金玦焱也没抽风,但是春分注意到,他满面春风,和谁都能说上两句,可是跟阮玉却半句吉利话都没有,甚至连眼神都没瞟过一星半点,只把钟忆柳乐得眉眼乱飞,表哥表哥的叫个不停,都成绵羊音了,于是愈发气闷。   饭毕,阮玉独自去外间用饭,众人则在厅中说笑。   不多时,有人上门拜访,金家也派出金玦鑫跟金玦淼外出拜年,本来也想派金玦焱去的,毕竟他是嫡子,是最为体面的人,人家却称头痛,回烈焰居歇着了。   只不过路过正叽叽喳喳说笑的金宝娇身边时,不知为何脚步稍顿。   金宝娇立即没了动静,怯生生是目送他出门。   大家个忙个的,还有外客,阮玉不方便入内,便使个丫鬟跟卢氏说先回去了。   出门的时候,又见管家疾行而来,手里拿着个黑漆匣子,里面装的飞帖,皆是打门前贴的红纸袋上得来。   袋上书“接福”二字,想来这些拜帖便是送来的福气。   既是福气来了,人便不用亲至,倒也喜庆方便。   阮玉扶着春分的手,一边走,一边欣赏雪景。   若是往常,这些雪早就被打扫干净了。可是大年初一不动扫帚是规矩,于是雪海茫茫,颇有一望无际的架势。   昨夜的雪确实下得不小,直到现在,天空依旧零星飘着雪花,在仿佛蒙着层纱的阳光照耀下,如同撒下了碎晶,粼粼闪闪,分外喜人。   阮玉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又深吸口气。   冬天的空气本就带着丝丝的清甜,此刻又夹杂着梅的冷香,顿令人神清气爽,心情舒畅。   她握了春分的手:“走,咱们到馥芳园瞅瞅,选几枝梅花来插瓶。”   这一转头,才发现春分的闷闷不乐,正待询问,金宝娇从后面赶上来了:“四婶,四婶……”   扑通。   人小腿短,竟一下子扑倒在雪中,爬起来后,直接成了圣诞老人。   阮玉大笑,连春分都没绷住脸色。   金宝娇没有像往常那样又是撒娇又是气恼,只拍拍衣裤爬起来,上前牵住阮玉的袖子:“四婶,咱们玩打雪仗好不好?堆雪人也行!”   阮玉心动,可是这种小孩子把戏,她要是参加了,怕是又要给卢氏添话头。   金宝娇像是瞧出了她的心思,翘起脚跟神秘兮兮道:“咱们上后园玩,祖父跟祖母,还有大伯大娘都不去的,下人们也叫咱们驱散了,保证谁也看不到!”   见她犹豫,立即拉着她的手来回摇晃:“四婶,好四婶,你要是不来,咱们都没意思了,咱们最喜欢四婶了……”   阮玉终于略带矜持的应了,金宝娇便拉着她,兴奋的往后园而去。   路上,阮玉不忘发问:“都有谁在哪?”   金宝娇的回答分外干脆:“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看不到的!”   ********   后园一片宽敞,原是用来堆放杂物的,此刻所有的东西都覆了雪,如同座座雪丘,恰好用来躲避袭击并加以埋伏。   阮玉领着一大群孩子堆了几个丑不堪言的雪人,就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打雪仗运动。   雪人成了彼此的战壕及碉堡,顷刻便被削得面目全非。   阮玉跟金宝姗、金宝锐、金宝姝一组,金宝娥、金宝锋、金宝娇和金宝婵一组。   金宝娇说阮玉是大人,这样不平衡,又拉来了金宝钥组队,惹得金宝锐大叫不公平,俩人还没等开战就打作了一团,开战后,更是互不相让。   春分挨不住金宝锐的拉拢,亦加入战斗,跟他合力围剿金宝娇。   所有人都欢笑着,尖叫着,雪团飞来飞去,每个人都“中弹”,每个人都还击,打到后来,已不分彼此,但凡见了人,就捏个雪团丢过去。   于是打着打着,人就打散了。   金宝娇虽是个小姑娘,可是战斗力极强,而且现在,她集中全力攻击阮玉,还给阮玉的脑门砸了个雪团。   阮玉摇落碎雪,也不管什么长辈不长辈了,就地团了个雪团,向金宝娇追去。   经过这一番折腾,后园的雪几乎都被踩实了,穿着撒花小裤的金宝娇就跑得飞快,边跑边回头叫嚣:“来追我啊,来追我啊,你追不上我,追不上我……”   阮玉也起了不服输的念头,怎奈她长裙曳地,无论如何也跑不快,只能气喘吁吁发狠:“有本事,待我换了衣裳,回来重打!” ☆、087雪中邂逅   金宝娇怎会给她反攻的机会?   趁机又团了个雪球,正中阮玉鼻尖。   阮玉怒了:“金宝娇,你给我等着!”   提起裙子,发力狂追。   金宝娇做了个鬼脸,一转身,就跑到了一座仓房后面。   阮玉追过去,但见人影全无。   张望了一会,方觉手指疼得钻心。   她急忙把大雪团放到地上,暗骂自己发傻,竟是抓着个雪团跑了这么久,手上可不要生冻疮才好。   她一边搓手,一边张望,口里放话:“娇姐儿,快点出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可看到你了。看到了,看到了!在那里,在那里……”   她正在虚张声势,冷不防听到仓房里好像有动静。   转转眼珠,诡谲一笑。   然后猛的转身……   是她用力过猛了吗?   怎么一下子就摔倒了?   她想爬起,然而惊觉自己根本动不了。   她试着弹弹小手指……   没用。   恐惧袭上心头。   是不是这一下把脊柱摔坏了?结果感觉不到疼痛,也无法行动?   是不是说,她后半生就要在床上度过?连翻身都要人家帮助,弄得一身臭气,再起了褥疮,然后被嫌弃,被冷落,每天只能孤独而无助的看着窗外日出日落,还有无数的虫子在身上爬,爬……   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无助,忍不住鼻子一酸,就要落泪。   等等……   什么声音?   有踏雪之声,渐行渐近。   她方发现,此前的热闹早已不翼而飞,孩子们不知跑哪疯去了,连春分都不见了踪影,偌大而空旷的后园,现在只有她一人……   她还不能动,毫无抵抗之力……   于是另一种恐惧盖住了前面的惊惶,竟使她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所幸眼睛还能动,于是她竭力的往声音来源处望去。   听起来,那人距她并不远,可是不知为何走了好久,直到她眼睛都瞪得酸了,才看到两点黑色移进视线……   是男人的靴子。   然后是石青色的袍摆,边上镶着一圈银鼠皮。   她今天好像看到谁穿过这样一身袍子,是谁来着?   不用她把人挨个回忆个遍,那人已经停在她面前。   一双如星辰般的眸子,在浓黑剑眉的掩映下,暗沉的,居高临下的,看她。   金玦焱?!   他来干什么?   不过总比没人好。   阮玉准备摆出一副讨好的样子,拜托他把自己弄回去。   她想开口,怎奈惊恐的发现,方才并不是因为摔倒而使她暂时失去了声音,而是,她根本发不出声音。   天啊,你要亡我吗?   绝望间,面前的人已经蹲了下来。   星眸离她更近了些,然而依旧是居高临下的,看她。   她相信自己的眼神一定在这一瞬间轮番上演了讨好、哀求、忏悔、凄惶等一系列情绪,因为她看到自己在他晶亮而幽深的眸子里是那般可怜而无助。   可是他毫不动容,他的眸子仿佛冰面一般,将她的所有情绪一律封存。   他一瞬不瞬的看她,仿佛在研究,又仿佛……他只是在看。   混蛋,是想看我出丑吗?   阮玉怒了。   现在你得意了?我完蛋了,你正好可以休妻!   可怜的如花,我不能帮你完成心愿了,就连这具身体,如今都变成了废物。   她正在哀伤,忽见金玦焱动了。   他抬起了手……   天啊,他该不是要……   于是前世看到或听说的有关于碎尸、焚尸、甚至吃人肉的消息齐齐涌上心头,激得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叫喊出声,就要跳起来逃跑。   可是她依然沉默着,依然歪躺着,依然……无动于衷。   金玦焱抬起了手,似乎是想碰她一碰,结果挨了她警告而愤怒的一瞪,于是动作一顿,转瞬拾起她放在地上的大雪球,掂了掂,又捏了捏。   睇向她,冰封的眸子终于开裂。   “砸我的东西,嗯?”   “占我的地盘,嗯?”   “让我无处容身,嗯?”   “挑唆爹教训我,嗯?”   他每“嗯”一次,就从大雪球上抠下一块雪捏成小雪球,砸到阮玉脸上。   “拿针扎我的屁股,嗯?”   “给我摆脸色,嗯?”   “冲我大吼大叫,嗯?”   “给我夹猪尾巴,嗯?”   “支使丫鬟给我甩脸子,嗯?”   “宁可死也不愿意……”   说到这,他忽然语气一滞。睇向阮玉,眸光微微波动。   阮玉闭着眼,任他砸,心里将他恨上了千遍万遍,骂上了万遍千遍,斩杀了十万八千遍,只恨灵魂不能出窍,否则一定冲出来将他碎尸万段!   不,不能让他死那么痛快。   她要凌迟,把他拿渔网包起来,勒得紧紧的,然后拿刀割,一小块一小块的割!   三千片?   不行!   三千万片吧。   割不完,不准断气!   就是死了,也给他割活过来!   她要让他死去活来,活来死去,永无止境!   再下十八层地狱,烈火烧,热油烹,刀尖滚,拿锯子锯。   横竖,竖横……   他那边历数她的“罪状”,阮玉这边心里想着痛快,却忽听他不念叨了。   眼珠在眼皮儿下转了转……他有没有发现他的景泰蓝喜上眉梢鎏金翼龙双耳瓶成了“一只耳”?   如今,她也明白了这位金家四爷的独特嗜好,也便难怪他要恨她了,若是得知她还了他个“残废”,她的耳朵……   她连忙睁开眼睛。   然而这一瞬,她好像在他脸上看到难以言说的复杂,而见她睁了眼,立即变成尴尬,转瞬又换作恶狠狠,然后直接把剩下的雪都扣到她脸上。   金、玦、焱!   阮玉在心里怒吼,只觉血液就要把她给沸腾了。   然后有一只手迅速的把她脸上的雪抹平,还不忘给她留了个通气孔。   阮玉真要气炸了。   可是一口气还没上来,就觉得有一只手划开了她的软毛织锦披风。   愤怒立即转为恐惧。   天啊,他要干什么?   这里人迹罕至,他该不会要……   然而,他只拾了她的左臂,顿了顿,左臂突然一凉……   伤口初愈,正是敏感的时候,此刻只觉伤处猫咬似的痛。   金玦焱,你到底要干什么?   然而仿佛有一丝羽毛,轻轻的拂在伤处,有些痒,有些麻,有些……   她心中又气又急,却忽然心念一闪……   金玦焱,他该不会……   然而很快的,她听到他轻哼一声。只不过这一声,不知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只觉没有什么底气。   然后她的袖子被放下来,手臂也被放回到披风中,然后……   踏雪声渐渐远去……   哎,你干什么去啊?你不能把我扔在这不管啊!回来,快回来……   可是他显然听不到她的心声,或者说听到了,才故意跑得远远的,所以很快,她的周围又是一片寂静,唯风声划过树梢,沙沙的响。   但是很快,又有脚步声来了。   很小,很轻,似乎有些瞻前顾后,似乎有些蹑手蹑脚。   阮玉又开始激动,当然,也又开始想象。   有人蹲在她身边。   她感到有手指在拨拉她左眼上的雪。   很快,她能看到东西了。   是金宝娇。   小姑娘有些怯怯的。   “四婶,你不要怪我,是四叔……”她咬咬唇,左顾右盼了一会,方凑近,压低声音:“是四叔非要我引你来,我也不知道……”   什么?   金玦焱,你把我弄到这,就是想羞辱我?   那么她现在动不了……   忽然想起金玦焱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丝毫没有为她的不做反抗露出半点意外,莫非,她遭遇了武侠小说中的点穴神功?   她可是记得,她是莫名其妙的摔倒,当时身边没有半个人……   金玦焱的功力已经出神入化到这种地步了?   原来传说里的高手,就在她的身边?   心中升起膜拜的同时,是更深的恐惧,恐惧得让她只想逃跑。   不过也有个意外之喜,那就是她不用在床上度过后半生了。   可是金大侠,你能不能帮我解个穴先?   “四婶,你不知道,四叔可吓人了。我若是不答应他,他就说要把我砌墙里,反正我爹娘都不在,到时谁也找不到我……”小姑娘说着说着竟哭起来。   阮玉哭笑不得,又暗骂金玦焱卑鄙,这么点的小孩你也能使出下三滥的手段来威胁?   金宝娇哭了一会,开始摇她的胳膊:“四婶,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逼的,你能不能不告诉别人?你要是不告诉别人,我就叫春分来找你……”   嗯,你也学会威胁了,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而且四叔还说,若是今天的事让别人知道了,就是我没办好,他照样把我砌墙里……”   阮玉现在做不出表情,否则一定要大笑了。   “四婶,如果你答应,就眨三下眼睛,如果不答应……”   金宝娇已经开始往旁边看了。   阮玉知道,金玦焱是不会给她解穴了,但是据说穴道的封锁是有时间限制的,就是不知道自己这个要多久,她可不想在雪地上躺个三天两天,她现在就觉得身上冰凉,还有她的脸……   金、玦、焱!   贱人!   于是她怒瞪了金宝娇一会,委屈的眨了三下左眼,然后想到自己现在满脸的雪,唯露出一只眼,心里又将金玦焱斩杀千万遍。   金宝娇高兴了,立即蹦起身:“我这就去给四婶找人!” ☆、088机会来了   阮玉在雪地上躺了半个时辰,回来后被强制的灌了碗姜汤,被她吐出半碗,但很奇迹的没有感冒。   她捂着被子发汗的时候,春分就在一旁紧张的观察她,但见她能动能说能笑,方放了心,抹了抹眼泪,去瞧大夫开方子。   春分不大明白,为什么找到姑娘的时候姑娘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难道不冷吗?问什么都不说,只不停的眨眼,还仅一只眼。   脸上又蒙着层雪……这是谁干的?   问金宝娇,金宝娇只说她跑到这时就见四婶这样了,还神秘兮兮道,后园一直不大干净,四婶大约是撞了什么不该撞的东西,听得人心里发毛。   将人运回后,便赶紧请了大夫。   大夫也瞧不出这不能动又不能说话是个什么毛病,只说大概受了寒,气血阻碍。   正急着要回相府寻大人请个御医,姑娘忽然打了个喷嚏,然后便会动了。   众人急忙追问究竟,姑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倒当真怪了。   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就是这辈子,姑娘休想再去堆什么雪人,打什么雪仗了,而她本是陪着姑娘,却发生这种意外,于是自罚五两银子,又上门外跪了半天。   众人噤若寒蝉,不过有关阮玉撞鬼的消息却悄悄的传了开来。   大过年的,竟是出了这样的事,卢氏气得不行,说阮玉自打进门就只会惹麻烦,如今又给大家添晦气,简直就是个搅家精。   钟忆柳低眉顺眼的为卢氏捶着肩膀,时不时的插上两句,听似安慰,却将卢氏的火拨得更旺,就要杀到清风小筑痛斥阮玉了。   金成举坐在太师椅上,半闭着眼,右手两指轮流敲着案几,哼的是《空城计》,闻言睁开了眼:“外面雪大路滑,老胳膊老腿的摔了,这年可就更热闹了。老四……”   斜了眸子:“你媳妇受了惊吓,你这就过去瞧瞧吧……”   未等卢氏开口,钟忆柳急忙抬了头:“四表哥……”   见众人都望着她,她不禁红了脸,有些支支吾吾:“我跟你一同去吧。来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跟四表嫂好好说过话呢……”   “你四表嫂正病着,小心过了病气给你……”金成举皱了眉。   “不妨事的,我去瞧瞧就回来。病人这会正是需要关心的时候,若是四表嫂心情不好,忆柳还能陪她聊会天,说不定她一高兴,病就好起来了呢?”   这钟忆柳小时看着也是个乖顺懂事的孩子,怎么长大了倒这么不知进退了呢?   金成举眉头便皱得更紧了。   “她可不是病,是撞了邪!”金玦焱突然开了腔,面色正义凛然:“这会定是一惊一乍的,你若是去也行,只小心吓到。再说……”   他弯弯唇角,微倾了身子,眸中忽然现出一丝神秘:“后园似乎真的有些不大干净呢……”   “老四!”卢氏被他说得心里发毛,忍不住怒喝:“你现在就去,让她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不许再作妖!”   金玦焱起身领命。   金成举拿小眼角瞅着儿子,忽然觉得四房的事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   金玦焱来了。   春分发现,以往俩人见面就要吵,如今姑娘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把头扭了过去,神色看起来特别平和。   而姑爷似乎也心情不错的样子。   于是就屈了屈膝,退出去,却不忘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作为下人,偷听主子说话是大忌,可她不是担心俩人一言不合就掐起来吗?她还得保护姑娘呢。   可是听了半天,屋里只是一个字……静。   ********   阮玉故意不去看金玦焱。   自打得知他深藏不露,她忽然心生恐惧,怕他一个不顺就把她咔嚓了,而依他对自己的憎恶,她对他犯下的“罪状”,他能忍到现在,怕是因为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或方法,亏她在雪地里的时候还以为他在担心她的伤势。   他有那么好心?   八成是在想怎么把她弄成个自然死亡,到时他成了鳏夫,虽然名头不好听,可还不是自由身?她的嫁妆还不照样成了他的囊中物?万一再有个传说中的化尸水……   如是,就是想装睡也装不成了。   她转了头,怒视他。   金玦焱倒比她每次看到的时候都要轻松适意,不是故意装出来的,而是由内而外的愉悦。   的确,狠狠的捉弄了她,算计了她,还能不愉悦?   他现在当是正在享受猫捉老鼠的快感吧?瞧那表情,居高临下,宽容大度,肆无忌惮的盯着她,一副将她掐在手心里的得意。   她怒,但是她现在真不敢惹他。   俩人就这么无声对视了很久,金玦焱忽然开口道:“明儿初二,我陪你回相府。你早点歇着,有病就吃药,若是再让我看到……”   他挑了眉,仿佛无意的捏了捏臂上的护腕。   方才他进来时,正见她光着脚溜下地,将汤药往吉州窑花鸟瓶里倒。   那可是宋时的宝物。   这个女人可真败家!   不仅败家,还不肯吃药……   他忽然后悔,在后园的时候,他怎么就没好好的教训她一顿?   ********   回相府?   待金玦焱走后,阮玉的脑子里只回荡着这一句。   她发了会呆,忽的眼睛一亮。   机会来了!   ********   大年初二,按例,出嫁的女儿要回娘家。   姜氏代管中馈,刚刚品尝到权力的滋味,李氏回来的阴影就渐渐逼近,她有心惜时如金,怎奈礼不可废,于是带着金宝钥跟金宝娥,在金玦鑫的陪同下,赶回娘家。   临走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还要马车赶紧跑,就想着早点回来,展示主母的威严。   秦道韫父母双亡,又遭受婶子苛待,自打嫁入金家就等于跟那边断了联系,平日从不来往,也不闻她提起分毫。   阮玉以为她会留在府中,可是到了这一日,金玦淼一身簇新的带着她出了门,说是要去全聚楼吃鸽子宴,顺便看看谁家的梅花开得好,折回两枝。   秦道韫也没反对,于是俩人就地跟大伙告辞。   阮玉看金玦淼一副精神爽利的模样,秦道韫虽依旧神色淡淡,但是扶着金玦淼的手上了马车,金玦淼的唇角便牵出温软笑意。   阮玉忽然想,这一对要是总这样该多好?   “发什么呆?再不走,太阳都下山了!”耳边传来金玦焱的低喝。   这混蛋,自打在后园把她震慑了,说话的嗓门都大了,偏生她还不敢反对。   于是低眉顺眼的上了车。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看到金玦焱向她伸出手,可是她的手跟着心的指挥,扶住了春分的腕子,于是那只手便讪讪的收了回去,再抬眸时,他已经捞了如花开始逗弄了:“来,给爷笑一个!”   此番,是金玦焱非要带着如花的,如是,立冬便得跟着。春分注定随行,霜降要负责她的衣饰,所以留着看院的,依旧是夏至。   鞭子一挥,门口多了两双泪眼。   阮玉瞧着钟忆柳的恋恋不舍,夏至的欲言又止,忽然想起昨儿个“抢头水”的事,立即往车门一扑……   “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金玦焱横臂一拦,瞠目怒斥。   阮玉急着要下车。   钟忆柳或许还不觉,可是夏至早就跟她结下了梁子,若是稍后俩人有个不顺眼……   她有点担心钟忆柳的安危。   “奶奶,马车快着呢,你可要小心点。”立冬凑过来,把阮玉扶坐到位子上。   也不知春分是什么心思,竟把立冬塞到金玦焱跟阮玉的车里来,阮玉倒无所谓,更乐得有立冬相陪,金玦焱却有点不自在。   他敲敲前面的车壁:“老王……”   老王把车停下,然后车门一开,立冬撅着嘴从前面的车上下来,还不断的回头看。   然而车门很快关上了,里面传出如花的呜咽。   春分撩起秋香色团福窗帘,瞧着立冬:“你怎么下来了?不伺候奶奶了?”   立冬带着哭腔:“四爷不让我伺候。”   春分刚想问“四爷又抽什么风”?结果语气一顿。   她一拍脑门……糊涂了,与其让立冬去“继后香灯”,为什么不让姑娘亲自“以身试法”?   她可真是……唉,她是怎么想的呢?   她急忙开了车门让立冬上来,又往前面的青幔黑油车望了一眼……虽然姑爷有些不着调,可若是能跟姑娘相亲相爱,哪怕不是再这样一见面就跟仇人似的,那些让人糟心的事不就少了许多?卢氏跟钟忆柳的小算盘也就白打了。   只可惜了钟姑娘,过年就二十一了,若是再耽误下去……   若是再耽误下去,该不是直接就要给金玦焱做了小吧?   她立即坐直了身子,转而想起夏至还留在金家,而昨天恰好发生了“抢头水”的事,夏至这一肚子气还没出……   她重新靠回去,眯起了眼。 ☆、089给你好看   她是没有阮玉的担心,她倒希望俩人能掐起来。   夏至一个丫头,失不失面子不要紧,钟忆柳好歹算个主子,若是被人道破了心思,再扯了头发,可就忒丢人了。   到后面,夏至顶多是被打板子,罚银子,有姑娘在,吃不了亏,倒正好让她收收心,安稳安稳,而钟忆柳怕是没脸在金家待了。   她越想越得意,越想越高兴,只觉将夏至留在金家是她有史以来最为明智的决定。   立冬打量着她:“春分姐姐……”   “嗯……”   立冬动动唇,又摇摇头,躲到一边坐下,依旧偷眼瞅她。   若是往日,春分定要扭她来问个清楚,只是现在,她正在想象那场热闹,还不觉笑出了声。   立冬偷偷附到霜降耳边:“霜降姐姐,你觉不觉得春分姐姐有些古怪?他们说,后园不干净,那天,春分姐姐也陪着奶奶去了……”   霜降瞧了春分一眼,神色不变,然而立冬从她微启的唇角得出两个字:“思春……”   ********   “来,给爷笑一个,笑一个!”   金玦焱舞动如花的两只小前爪,如花嗷嗷的叫着,挺着胖胖的小肚皮,想要一跃而起,可就是起不来,那笨拙的样子惹得金玦焱大笑不已。   一边笑,一边偷瞄阮玉,于是笑声渐渐变得干涩,却更为响亮。   他就纳闷了,都把立冬撵下去了,他怎么觉得更不自在了呢?   想了想,觉得问题一定出在阮玉身上。   往常俩人一见面就要吵,就算不吵,她亦不怀好意的打量他,像只窥伺老鼠的猫一样,仿佛下一刻就会伸出爪子挠他一下,害得他总是提心吊胆。   可是现在,她不仅不跟他说话,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了,莫非昨天把她震慑了?她终于反省了?   只是他倒觉得没意思了。   真没意思!   戳戳如花的花肚皮,忽的心念一转……莫非昨天手下失了准头,导致她现在还不能开口说话?   “诶……”   “哎……”   “喂……”   他连唤了几声,方见她转过眸子。   他挑挑眉:“说话!”   又抽什么风?   阮玉瞟了他一眼,眼神继续放空。   “欸!”   金玦焱忽然有些紧张,她不会连脑子都变迟钝了吧?   “欸欸欸欸……”   他拎起如花的两只前爪悬到阮玉面前,不停摇晃:“嘿嗨嘿嘿……”   “病了就吃药!”阮玉一把推开他的胳膊。   他一怔……   “哈哈,来,如花,给爷笑一个!笑一个!”   笑声比刚才还要爽朗,仿佛原本有块大石挡在洞口,这会彻底被移开一般通透。   阮玉皱了皱眉,无视如花“出夫”的叫号,心道,笑吧笑吧,今天就让你好看!   ********   阮洵老早就等在相府门口。   为了迎接女儿女婿,整条巷子都被清扫得一干二净,阮洵一袭海水绿团蝠便服,捧着肚子,立在台阶上,翘首以盼。   “来啦,来啦,小姐跟姑爷回来了……”   管家李福乐颠颠的通风报信。   阮洵上前,亲自将女儿搀下来,抚着她的小手,仔细打量,仿佛忘了,上个月的初十还见过女儿。只是当时在金家,他不好对女儿表示宠爱,还得象征性的告诉她要孝顺公婆,恭敬兄嫂。   而今在自家门口,自是无需担心女儿难做,只拉着女儿,嘘寒问暖。   “老爷,刚下了雪,外面怪冷的,是不是先让小姐跟姑爷进屋坐坐?”李福提醒。   阮洵立即一拍脑门:“上车,快上车!”   又吩咐下人拆门槛。   阮玉挽住他的胳膊:“玉儿不想上车,玉儿想陪爹走一走。”   阮洵唇角一颤,眼睛顿时湿润,哑着嗓子道:“玉儿懂事了。好,好,就陪爹走走!玉儿,你还记得吗?你十岁那年看着朱学士家的绿萼好,说若是跟白梅栽到一起,定然好看得不得了。于是非吵着讨了两枝,不想还真被你种活了,只是不开花,你直嚷上当,可是今年……”   他大笑,白雾迷蒙了那圆团团的脸:“它开了,开了满枝。走,爹带你去瞧瞧!”   众人移至梅园。   阮洵不停的说这梅花开得如何好,朱学士家的绿萼都枯了,见了相府的,嫉妒得不得了。又说女儿如何有眼光,这绿萼可是名品,又难活,除了皇宫御园,现今只有相府才有,如今人都争相来赏,他偏不允,还问阮玉要不要移一株到金家。   却见女儿兴致不高,对着那满树冰绿轻盈也不见半分笑意,莫非有什么心事?   再一细看,眼角好像还藏着泪。   不觉收起笑意,睇向金玦焱。   可是金玦焱正在欣赏满园的雪白莹绿,不住赞叹:“岳父大人说得极是,小婿也是头回看到这绿萼梅花,果真‘百花魁中此为魁’。阮玉,稍后咱就折上两枝,就种在……你的窗外吧……”   他兴高采烈,气势磅礴,可是阮洵却发现,女儿一直低着头,听了这话后,眼圈更红了。   他渐渐肃起神色。   嗯,有问题!   ********   解决问题的最好地点就是在酒桌。   酒过三巡后,翁婿二人似乎又有点不分彼此了……   “老弟……”   “大哥……”   阮玉翻着白眼,再给他们倒上一杯。   “唉,这天下的事,无论恩还是怨,无论爱还是恨,都是缘分,缘分!”   阮洵拈着鸢尾纹白瓷小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拍拍女儿的手:“你俩的缘分,早在你出生百日就定了!”   什么?   敢情她这还是娃娃亲?   金玦焱也抬起醉眼。   宛如星光隐于层云之后,迷迷蒙蒙的瞧着阮洵。   阮洵叹息,拿过女儿手中的定窑紫釉盘口瓷壶,往盅里倒酒。   “你百日的时候,家里举宴,来的人那叫一个多啊。府里的下人都去前面忙着伺候,人来人往的,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结果这小子……”   他拿指点了点金玦焱:“四岁的小娃,也不知怎么就摸到了后院,摸到了你屋里……”   小色狼!   阮玉怒视。   “那时,你奶娘也不知哪去了,你大概是醒后没看到人,就开始哭。这小子就把你从摇篮里抱出来,竟是抱着来找我了……”   阮玉想象了下一个四岁的小豆丁抱着比他小不了多少的襁褓磕磕绊绊的穿过庭院……   途中他有没有把她掉地上?   思及当年,阮洵无限感慨:“当时我们都觉得这小娃真懂事,还知道抱着孩子找谁,而你在他怀里,竟然一声也不哭……”   阮洵讲到这,忽然拍着桌子大笑:“然后我把你接过来,结果你猜怎么着?”   阮玉跟金玦焱面面相觑,阮玉瞪了金玦焱一眼。   阮洵则笑得更大声:“这小子把你抱倒了,脸憋的那叫一个紫啊,再晚一会,怕是就不成了……”   敢情这小子从那个时候起就想谋杀她了?这是什么缘分?此恨不共戴天!   金玦焱偷瞧了阮玉一眼,为了掩饰尴尬,端起酒盅咕噜一下就灌了进去。   阮洵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阮玉幽怨的看着他……什么爹啊这是?   “偏偏这小子手里还拿着一块尿布……”   阮玉顿觉接下来的情景可能不大美妙,果真……   “我们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见你哭,一时没找到帕子,就只在脚下找到这个……”   金、玦、焱!   回去跪蚂蚁,死一只都别想吃饭!   阮洵捶桌大笑,金玦焱实在撑不住,说是醉了,阮洵就命人扶他下去休息。   阮洵又笑了一会,再自斟自饮一杯,放下酒盅,转向阮玉:“说吧,有什么事?”   果真是疼爱女儿的父亲,她只是少说两句话,蹭红了眼角,就知道她有心事了。   她犹豫片刻,挽起丁香色平金绣宝莲衣袖。   几痕青色,深浅不一,形状不一,布在雪白的皮肤上,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阮洵眸底一缩,仿佛醒了大半的酒,拾起阮玉的手臂,细细观看。   阮玉适时的红了眼圈。   阮洵瞧了一会,伸指蘸了酒水……   “别动!”   他握住女儿的胳膊,然后将酒水涂上去,轻轻擦了两下,青色就不见了。   抬了头,严肃的望着女儿。   阮玉有些讪讪的收回胳膊。   早知道,就给阮洵看左胳膊了,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伤痕,可是她怕吓到他,没敢。这倒好,她好容易把从书里看来的招子用上去……拿铜钱在身上刮,就会出现或青或紫的“伤痕”,结果就被识破了。   阮洵果真老奸巨猾!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小子,”阮洵又倒了盅酒,不过此番开口,不是宠溺,也不是醉醺醺的迷乱,而是清醒,带着洞悉一切的清醒:“可他是个好孩子……”   阮玉决定收回自己的判断。   阮洵醉了,醉大发了!   “你不了解他。季明是我见到的最聪明最仁义的孩子!”阮洵叹气,又笑了笑:“打小,他就过目不忘,先生讲了什么,他都能原封不动的背出来,谁也比不了,还能举一反三。先生说,他是状元之才!”   但凡推销总是要捡好听的说,广告就没一个可信的,我不听! ☆、090入戏太深   阮玉别过脸。   “其实若是他真的参加科举……”阮洵不知为何停了停:“金家老爷不让他去,他孝顺,就不去,然后就鼓捣他那些个宝贝,越鼓捣越痴迷,这性子,简直就是……”   又顿了顿,叹气,仿佛自言自语:“不过也好,省得招灾惹祸。”   阮玉倒不明白了,玩物丧志,无所事事,倒值得推崇了?   不过也是,干大事犯大错,干小事犯小错,不干事当然不犯错了。   “他这个人呢,若说有缺点,就是脾气暴躁,可是你发现没有,他不是总发火的,他一旦发火,一准是因为失了面子。这小子,就是爱面子,就像……”   第三次停顿了,这次停顿的时间比较长,已经足够引起阮玉的好奇。   “若不是因为面子,也不能……”这句就像是自言自语了。   阮玉觉得,阮洵真是醉了,他好像在说一个机密,一个谁也无法知道,也不能知道的机密。   “所以,他就是喜欢你,也不会说的,哪怕是为你好,他也会大吼大叫……”   有吗?   阮玉努力回忆,忽然想起今天她差点扑出车外,他拦住她,怒吼:“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他这是在……关心她?   阮洵知不知道俩人的初次见面他就大骂她是“荡妇”,那也是关心?   阮洵一定是醉了!   不,他没醉,他在努力的催眠她,要她跟金玦焱好好过日子。   可是她不想跟他过日子。   她过不了!   “这小子,就是个爱面子的人!你说他爱面子,别人能怎么办?也不是要你迁就他,你只要好好跟他说,让他明白你的好意,他是会记情的。若是你能让他……爹敢保证,他一定会对你掏心掏肺的好,你这一辈子,就真的有福了!”   阮洵……该不是金玦焱的爹吧?   怎么处处替他说话?   阮玉觉得今天回来搬救兵倒被救兵打一耙非常不合算。   她还想着,实在不行就和离吧,可是这个样子,怎么和离?   她在桌下绞帕子,忍了半天,方小声道:“我想在家里住几天!”   然后偷瞧阮洵的脸色。   阮洵往嘴里送酒的动作一滞:“问过季明没有?”      阮玉几乎要怒吼,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干什么要问他?   当然,每当她想跟阮洵发火,就会想到自己这具身体的不合法性,于是立即没了底气。   好吧,我问!   不过他一定巴不得我住这别回去呢。   现代社会夫妻分居两年就算离婚,也不知道在这个时空怎么算,反正她就算不出夫不和离不被休也不想再看他一眼,更何况自后园“邂逅”后她总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于是她没有回答阮洵的话,而是挽住父亲的手臂,将脸贴在他的肩头:“玉儿想在这陪着爹……”   此话也并非作假,她不知是因为自己的前世很少受到家人的关爱于是倍加渴望亲情还是阮洵对女儿的疼爱让她生出了贪恋,她真的很喜欢跟这个父亲在一起,仿佛只要偎在他身边,便好像躲进了避风港,再也不用烦恼任何风雨。   阮洵便抬了手,轻抚她的头,又叹了口气,透着无限孤凉。   阮玉心里不好受,踌躇半晌,方小声问了句一直存在心中的疑问:“爹,娘去得早,爹又只得女儿一个,为什么不找个上门女婿,一起孝敬爹呢?”   初时,她还以为阮洵是怕女儿受委屈,只等女儿嫁人再娶新人。可是听了如花的话,再看阮洵现在的样子,她觉得自己想错了。   只是金家人口众多,关系复杂,金玦焱又游手好闲,性情乖戾,绝非良配,阮洵怎么想着为女儿选了这么一户人家?   阮洵沉默许久,久得她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方缓缓开口,语音沙哑:“你跟秦氏……怎样?”   秦道韫?   好像从兰若院回来后她就再没机会跟秦道韫单独接触,偶尔见了,不过是相视一笑,彼此行礼。不亲近,倒也没再听她说那些含沙射影冷嘲热讽的话,阮洵是在担心她会为难自己吗?   她想了想,忽然道:“我觉得爹做得没错!”   阮洵气息一滞:“你说什么?”   “我觉得爹做得没错!”阮玉重复,坐起身子,目光坚定,神色肃然:“有人嘲笑爹,说爹是二臣,可是如果没有爹,他们可会活到今天?京城可会有今天的平安富庶?”   阮洵嘴唇发颤,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玉儿……”   “当年,启帝率兵三十万逼宫,城内只有五千人,城外东西大营倒是各有五万,可不是被人控制,就是倒戈,借不上半分力。启帝言,再不开城门就要屠城。其实他完全可以破门而入,却要讨个好名声,不想有人说他谋朝篡位,所以圣宗投降就是他最期待的结果。然而圣宗不降,启帝也没有耐心,更不能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他是要令行禁止的,否则将来还有谁会听他的号令,而建立一个新国,首先要靠的就是法治。所以屠城,就在旦夕之间。是爹……”   阮玉的语气忽然激动起来:“是爹打开了城门,保住了全城百姓的性命。他们只知道抱怨,只知道高谈阔论什么忠诚,却不知,若是没有爹,他们哪来的今天?哪有机会嚼别人的舌头根子?他们若是有那份胆略,为什么不去保护京城?他们如果有那份忠心,为什么不自杀殉国?是的,圣宗是殉国了,秦淮也被杀了,还死了一些忠臣儒士,可是相比于全城百姓的性命……爹,你救了更多的人!你不做愚昧之举,敢于变通,若论忠心,你才是忠,你不是只忠诚于一个人,一个朝廷,你是忠诚于天下,忠诚于每一个有生命的人!”   “玉儿……”   阮洵下巴抖动,只觉有一股热流直冲眼底。   一向以他为耻的女儿今天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一向最不堪他所为的女儿竟是最了解他的人,背负了这么多年的沉重,此刻,似乎可以轻松一下了……   他急忙拿起酒壶,却是抖得酒不成溜。   有人接过了壶,然而不是阮玉。   金玦焱执着壶,稳稳为他倒了一盅酒,又为自己满上一盅:“岳父大人牺牲了个人的名誉,却换来了十万人的安康。这一杯,小婿敬你!”   阮洵拈了酒盅,酒水却泼洒出来。   他握住发抖的手,将酒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阮玉有些复杂的看着金玦焱……他没去休息?不,他没醉?那么他是一直没有离去还是刚好路过?那么她刚才所言……他听了多少?   金玦焱睇向她,眸子是从未有过的晶亮,散发着她看着炫目亦看不清楚的光彩。   她忽然有些心慌。   她忙低了头,却听阮洵闲闲问起,语气虽好像恢复了平静,但还带着激动的余韵:“玉儿,你不是有话要同季明讲吗?”   有话?   什么话?   她怔了怔,方醒过神,清清嗓子,抬起头,正视金玦焱的灼亮,心头又是一虚:“嗯,是……我想在家住两天,陪陪爹……”   前面是通告,后面是理由,有了理由,想来金玦焱也不会反对。   阮洵也是的,若是他肯开口,金玦焱压根就不敢说个“不”。   金玦焱看着阮玉,看得她不得不反思自己是不是做了或者准备去做什么不光彩的事。   他眼中的光芒渐渐熄灭,阮玉开始得意,却听他语气轻轻,声音是异常的平稳且从容,再现了在皮草铺子时的深沉与磁性:“其实我是应该陪你在这住几日的……”   嗯?   阮玉目露惊恐……你还要阴魂不散?   “可是这不合规矩……”   阮玉松了口气,不过她很快失望了,因为金玦焱说的是她大正月的留在娘家不合规矩。   “我知道你惦记岳父,不过咱们可以经常回来看看,而且要不了十天,便是子婿日,到时……”   阮洵哈哈大笑,拍着金玦焱的肩膀:“好女婿!来,陪岳父再喝一杯!”   俩人又进入到混乱状态。   阮玉陷入苦闷。   这一顿酒就喝到了日薄西山。   临了,阮洵将金玦焱叫进书房,也不知道翁婿二人嘀咕了些什么,出门时,金玦焱拜别的神色又郑重了些。   阮玉还以为他是被阮洵教训了,等着看他蔫头耷脑,可是待见他直起了腰,简直就是意气风发,也不知被阮洵灌了什么药。   阮玉心情矛盾的跟着金玦焱往大门走去,想要再努力努力,争取留下,可是那俩人不停的高谈阔论,也不知有什么好聊的。   上车前,阮洵再次拉住金玦焱的手:“我这个闺女,自小娇养惯了,有些任性,你多担待着点……”   金玦焱点头。   “玉儿要是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你比她大,又是男人,要让着些……”   金玦焱点头。   “玉儿这两年的脾气有些急,我也舍不得说她,不过这女人,当了娘了就稳妥多了……”   金玦焱连连点头。   阮玉急了,这混蛋是不是入戏太深了些?   眼看得太阳就要落山,阮洵便催他们上路。   阮玉还不死心,想留下,怎奈二人压根就没给她发言的机会。   马鞭一甩,车子徐徐开动,她只能眼巴巴的看着立在门口的阮洵越变越小…… ☆、091谁在梦话   懊丧的靠在车厢里,眼睛无神的盯着角落。   金玦焱大约是喝多了,歪在位子上,也没有逗弄如花,闭着眼,仿佛入睡。   阮玉也累了一天,车厢微有摇晃,本就有催眠的效果,再加上鎏金塔式小暖炉散发着淡而甜的甘子香,愈发让人凝神定气。   她便裹裹大红羽缎紫貂皮的披风,沉沉的睡了过去。   迷蒙中,仿佛有浅浅的香气缭绕,那香气很是醉人,还带着丝丝的温热。   她不由自主的就往香气的来源靠了靠。   那香气似是一躲,转瞬又移了过来,稳稳的扶住了她的肩头。   她有些迷糊,怎么这香气跟人似的,还长了胳膊?   跟人似的?   神智顿时一清。   这香气分明是酒味,还混着某人身上据说叫做龙楼香的气息?   不知是被这瞬间的认知还是被如花的狂吠惊醒,她立即睁眼,随后便迎上一双星光般灿烂的眸子。   这双眸子前一瞬的情绪她并没有看清,此刻却是极其慌乱。   也不知是谁先推开了谁,金玦焱抢在她前面怒吼:“阮玉,你怎么说梦话?”   说梦话?   她有说梦话的习惯吗?   她说了什么梦话?   她这边思绪一转,那边已是气势陡扬:“好啊,竟敢喊别的男人的名字!”   别的男人?   什么男人?   阮洵?   她探寻的睇向金玦焱,金玦焱却飞快调转目光,只盯着关得紧紧的车窗,好像那有什么不同凡响的风景,还不断的从鼻子里放粗气,时不时的哼上一声,愤怒已极的样子。   阮玉去看如花。   如花蜷在银红色团花坐垫上,支着脖子,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嘲讽而冰冷的望着她,花冠上的鸡毛簌簌颤抖:“要么赶紧出夫,要么赶紧把身子还给我!这身子放你这,我真不放心!”   阮玉随着它的目光下落,落到脚边……   她的脚边什么时候多了一条蟒线金钱厚毛毯?此刻一半搭在腿上,一半逶迤在地,看样子是从身上滑下来的。   她立即看向金玦焱……   金玦焱正愤怒的敲着窗子:“还不快一点?太阳就要下山了!”   ********   下车的时候,每个人都没有好脸色。   金玦焱在前,春分扶着阮玉在后,霜降支使小丫头搬运车上的物件,立冬抱着如花进门,如花不满的冲阮玉低吠。   阮玉心慌意乱,进门的时候,差点绊在门槛上,惹得金玦焱回眸,似是想说什么,却只是重重一哼。   “呦,弟妹回来了……”姜氏赶上前,换下了早上的玫瑰金镶玫红厚绸的灰鼠袄,罩上了彩绣十团白色狮子绣球的锦袄,显得精神又利落:“快,老爷太太正等着你们吃饭呢。”   阮玉不想去鱼跃轩,一是刚刚用完饭,一是她现在有些心神不宁,万一稍后出了什么岔子,岂非又给卢氏添了话柄?   姜氏还要相劝,金玦焱忽然来了句:“刚从酒桌上撤下来,这会也吃不进去东西,大嫂就不必费心了。”   睇向阮玉:“一路颠簸,你身子不好,早点回去歇着,老爷跟太太那,我去替你说一声。”   语毕,头也不回的去了鱼跃轩。   姜氏瞧着他袍摆翻飞的身影,凑近阮玉:“弟妹,四弟还真疼你呢。”   阮玉被这话吓了一跳,再想起车里的一幕,顿时红了耳根:“大奶奶说什么呢,四爷不过是……”   “酒后乱性”四字差点脱口而出。   不过这四个字一跃上脑海,阮玉顿时为金玦焱的怪异行径找到了根据,立时眉也松了,头也不晕了,心情也畅快了,唇角就要往上翘。   姜氏则抿嘴笑了笑,拿指头戳了一下她的腰,神秘兮兮道:“不过你可要看紧点,你一日不在,清风小筑可是热闹起来了……”   什么?   阮玉心头一紧,夏至到底跟钟忆柳掐起来了?   她立即望向鱼跃轩的方向,心道,幸亏没去,卢氏这会不定琢磨了多少种酷刑,单等着招呼她呢。   她就要往清风小筑走,姜氏却一把拉住她:“弟妹是个仗义的,大嫂也不能眼看着你吃亏。”   左右瞧了瞧,往鱼跃轩努了努嘴:“那位……”   指的是钟忆柳。   “心大着呢……”   又将唇凑到她耳边:“不过我觉得最应该防的,还是身边的人……”   她还有意无意的朝春分瞄了瞄,顿令春分浑身不自在。   “你瞧瞧,这二房三房提起来的,哪个不是身边人?若是刚成了亲,这通房丫头或是你身边的人倒先有了孕,外面的人要怎么说?待你将来有了儿女,你说这长子嫡子,要他看重哪个?万一嫡子再比长子小上许多岁……”   姜氏摇摇头:“再说,有人还是打小的情分,纵是没什么身份,但架不住四爷疼她,到时,枕头风一吹,不只是你,怕是孩子都要跟着遭罪,这宠妾灭妻,立庶不传嫡的事还少吗?”   “金家的基业,迟早要交给四爷,你就忍心让自个儿的孩子一无所有,被人嘲笑?”   姜氏叹了口气,觑春分垂着眼睑,便往阮玉手里塞了个纸包。   “这是……”   姜氏急忙竖指唇边,嘘了一声,又攥紧了阮玉的手:“这是秘方。我是瞧你人好,又是个没心眼的,才给了你。本来是打算自己留着防身的,不过我这人虽然命贱,摊上的男人却是好样的,就是心眼太实了点。”   拉着阮玉走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趁着吃饭喝水,往她们碗里撒上点,一扣耳勺管一个月。你要是不生,谁也别想生!”   阮玉捏着纸包,半天才想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差点扔地上。   可是姜氏的严肃令她顿时警醒,急忙收起纸包,笑着给姜氏施礼:“大奶奶费心了,只是……”   现在想这些是不是太早了点?再说,金玦焱有没有后,跟谁生孩子和她有什么关系?但这话是不能跟姜氏说的,否则她一定以为自己是疯了。   阮玉知道,姜氏行如此非常之手段,无非是见李氏要回来了,想要拉着她同仇敌忾,可她对宅斗一点没兴趣,而且她目前最需要做的,是怎么跟金玦焱彻底了断。   “弟妹,我知道你心软,只是今儿你对人家心慈手软了,明儿人家可未必对你手下留情。大嫂虽没念过什么书,可是说句不谦虚的,走的桥也比你走的路多,吃的盐也比你吃的饭多。我这是掏心窝子的跟你说了,不像某些人,姨娘跟通房一个蛋都不下就她得了仨闺女,却捂着掖着当谁不知道这猫腻?”朝荣宝院挤挤眼,又推了她一把:“听我的,没错!”   阮玉一时没留神,差点被她推了个站立不稳,急忙顺势退后一步,匆匆谢了,便携了春分往清风小筑而去。   一路上,她只奇怪,怎么春分看起来好像比她还着急,竟是几次三番的赶到她前面去。   一进了门,就抓住事先被派回来的立冬:“怎么回事?”   立冬瘪瘪嘴:“夏至姐姐跟烈焰居的璧儿姑娘打起来了!”   什么?   阮玉跟春分面面相觑。   这又是怎么回事?   ********   原来早上阮玉跟金玦焱出了门,夏至与钟忆柳在门口相送,待转了目光,彼此对上一眼,关于女人的直觉以及在这种非常时期自然而然产生的敏感立即让钟忆柳明白了阮玉身边这个一等丫鬟的心思。   夏至也毫不示弱的盯着她。   火花交织,大战一触即发,只苦于没个引子。   她们一个觉得自己是主子,不能跟个丫头一般见识,否则让表哥知道了就失了她贤良淑德温婉柔顺的名头;一个有心犯上,又不想惹祸上身,琢磨着如何让对方先自出手她好借势还击,到时也有个说法。   结果就这么瞪了一会,战事烟消云散。   钟忆柳自是觉得自己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还想着等自己嫁了金玦焱,这丫头就算成了姨娘,也低她一头,到时可不是想怎么搓弄就怎么搓弄,谁能说出个“不”字?而现在,夏至怎么也是阮玉的人,她若伸手,可就越俎代庖了,也让人笑话……跟个丫头闹腾起来,还管上表哥屋里的事了,这算什么?   再说,留着这么个想爬主子床的,不也给阮玉添点堵?这可是窝里反呢。   于是越琢磨越觉得自己这事做得地道,旁人定是没有此等智慧。   夏至则有火没处发,气得不行。   回到院子,支使丫鬟婆子们干活,语气凌厉。   折腾了一会,冷风一吹,心思也就慢慢平静了。   偏巧浣洗处的王婆子来了,手里捧着一沓衣物。   夏至但凡有机会就打量金玦焱,琢磨他的喜好,什么天气什么心情喜欢穿什么颜色,如是,对他那几件衣袍如何不熟?所以哪怕包着衣物的蓝绸布只被风吹起个角,露出一痕孔雀蓝的平金缎,她亦一眼认出,这就是四爷的衣裳,是四爷在腊月二十四那天穿的! ☆、092祸起萧墙   于是三下两下的跃下台阶,几步就到了王婆子面前:“王婶子,有日子没瞧见您了,快进来坐坐。”   王婆子虽是负责浣洗的下人,可有些规矩还是明白的。   主子的屋能不进就不进。   要知道,金家做的是什么买卖,满地的金银,就等着你犯错呢。尤其是这金四爷,据说藏了一屋子的宝贝,到时丢一件坏一件的谁都赔不起,万一有人不小心打碎了,然后故意引她进去栽赃呢?   再说,老爷寿诞的时候他不就丢了两样宝贝?弄得鸡飞狗跳,现在还没个消停呢。   所以说什么也不进门。   夏至也不勉强,只笑着让她在外面等,然后进屋里转了一圈,捧了两件衣物出来。   王婆子认得,是四奶奶的衣裳,前儿才洗干净了送过来,怎么又要洗了?   不过主子的事也没法打听,到时说你洗得不干净要打要罚的也划不来,于是就想接了,怎奈手里还捧着托盘。   夏至自然而然的接了过去,又笑眯眯的让小丫头给她包了点心:“我们奶奶说,王婶子的衣裳洗得最干净了,还有一股子香味,特别喜欢。有心想谢谢婶子,不想今日回了娘家,所以奴婢就代奶奶谢过了。这些点心,算是奴婢的心意,想必奶奶日后还会打赏的。婶子先吃着,若是觉得好,只管说,我再使人给您送去……”   王婆子是个粗使的下人,平日也没谁对她这般客气,更何况眼前笑得眉眼弯弯的还是相府的丫头?旋即咧了嘴,只道四奶奶是个心善的人,又刻意露了口风:“洗衣服虽然要用水,用皂粉,但各有各的招儿……”   可也不说是什么招,夏至本意也不在此,便会意的笑了。   俩人竟有越聊越投机的架势,但王婆子不能多待,又见夏至捧了四爷的衣物,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姑娘,要不我先把四爷的衣服送过去,再……”   夏至臂一收,恰到好处的绕开了她,转头笑道:“不过是几步路,推了门便到了,婶子何必跟我这般客气?”   王婆子只觉得这丫头真是热心,于是又寒暄几句,便乐颠颠的走了。   夏至捧着衣物,深深的吸了口气,只觉皂角的清香亦盖不过金玦焱身上的气息。   她不觉耳红脸热,捧了衣物进屋,把小丫头支使出去,便掩了门,将孔雀蓝平金缎的衣裳罩在了自己身上……   不多时,夏至脸红红的出来了。端着托盘站在如意踏跺上吹了半天冷风,方往烈焰居而去。   烈焰居多是小厮,因金玦焱不在,此刻正拉帮结伙的在院里闹腾,见主屋的人破天荒的降临东跨院,还是丫鬟中最俊的一个,顿时瞪直了眼。   四奶奶那边的人自是不好得罪,而且巴结还来不及呢,于是夏至一本正经的说是来给四爷送衣服的,他们也就没烂。千依因为跟立冬相熟,还对人家有意,想着心上人的姐妹过来了,怎么也要好好招待,便狗腿的引她到了山月轩,外间是书房,里面就是卧室,金玦焱惯用的东西都在这。   夏至一个回眸,千依就退了,出门跟其他小厮热烈讨论起阮玉身边的丫头,环肥燕瘦的品头论足,顺带还谈起除夕时主院摆了几桌席面,对四奶奶的气度赞不绝口。   夏至站在金玦焱常待的屋子里,只觉到处都是他的气息,让她的身心涨得格外饱满,忍不住呼吸急促。   她放下衣物,手缓缓抚过他用过的桌子,坐过的椅子,饮过的茶杯,再拂过臧蓝金丝的窗帘,绽放清香的梅花,下了一半的棋局……   手触凉润的棋子,看着黑与白的星罗棋布,不禁想象,夜深人静,谁会与他对弈?   于是不知不觉的,情不自禁的就抚上了石音色的锦锻床帐……   恰在此时,璧儿进了屋。   虽然金玦焱不在,但是她作为他的贴身丫头,可以理所应当的出入他的所在。而且四爷不在,她的心里空落落的,想着四爷陪着四奶奶回娘家,想着四爷最近的偶有失神,在有人提到四奶奶时也不是横眉立目而是若有所思的微妙变化,她就不安,直担心这一路上可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   当然,她明白,自己再怎么努力顶多也就是个姨娘,而且看太太的意思,四爷将来还要娶那个表姑娘。   虽然太太说四爷小时是如何如何喜欢表姑娘,她瞧着却不像,而且现在无论怎么看,四爷都是对她极好的,于是纵然清楚自己的身份,可也不愿四爷把心思分给别人,哪怕只有一点也不好。   所以她焦灼着,无奈着,只想着天快点黑,四爷好赶紧回来。于是也坐不住,院里院外的走,自然就进了金玦焱惯常待的山月居。   先是看到搁在檀木书桌上的衣服,还想着王婆子怎么不知会一声就进来了?可不要丢了什么东西,而且这衣裳放得也太不是地方了。   抱了衣裳,便往里屋而去,却惊见床前立了个穿桃红锦缎夹袄,高腰十字瑞花条纹锦裙的女子。   且看高挑而窈窕的背影,她不禁失声叫了句:“四奶奶……”   那女子倏地回了头。   璧儿再次一惊,转念一想,四奶奶回了娘家,怎会在这?方才真是糊涂了,哪怕只看这身打扮,也不能认错,关键是这丫头跟四奶奶个头相仿,身段也相似……   等等,这丫头,不是四奶奶身边的夏至吗?她怎么过来了?还跑到了四爷的床边,她要做什么?   于是关于女人的直觉以及在这种非常时期自然而然产生的敏感又在璧儿身上上演了一番。   虽然女人总是疑心重重,但总有一两次是碰对的。   璧儿就碰对了。   于是立即冷了脸,提起了嗓门:“你在这干什么?这是你来的地方?”   夏至反应迅捷,拍拍袄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慢走过来,视线落在璧儿怀里的衣物上:“我是来给四爷送衣裳的。”   语毕,就要走。   “送衣裳?”璧儿冷笑:“送衣裳有王婆子,我倒不知,夏至姐姐什么时候到了浣洗处?是犯了什么错惹四奶奶不高兴了吗?那你应该去求四奶奶,而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往我们爷跟前凑!”   看着夏至青下去的脸,璧儿愈发来了气势:“再说你来得不是时候,看来真是不得重用许久了,难道不知今天四奶奶回娘家,四爷也跟着回去了吗?”   说到这,再次提起了担心,语气愈重:“你就算要卖乖取巧,也得看看时候。再说,能不能爬四爷的床,还得看四奶奶答不答应!”   “啪!”   璧儿只来得及听到一声脆响,待眼前的一切重新恢复平静,待她下意识的抚上脸颊,方意识到自己被揍了。   她被夏至甩了一耳光,从没人碰过一指头的她被个贱人给打了,脸颊跟心顿时都火辣辣的痛。   将怀里的衣物往地上一扔,伸手就向夏至抓去。   俩人你来我往,扯头发,删耳光,踩脚丫,踢肚子……打得不亦乐乎。   同样的身份,自是不用顾忌,而夏至在身高上就占优势,下手只往狠里招呼,尤其一早就知道了璧儿的心思,更将钟忆柳也算进去了,于是气上加气,直把璧儿打得滴流转。   璧儿先前仗着恨劲还能跟她支吧一两下,可她一直是被宠着的,院里的小子们也都让着她,哪比得上夏至有战斗经验?所以没一会就撑不住了,又哭又叫,却不求饶,只死力往夏至身上撞。   外面的小厮正聊得热火朝天,有几人还拿了主子的赏,开始掷骰子。   正月里,只要不耽误活儿,主子们是不禁赌的。   于是你叫我嚷,闹得不亦乐乎。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抬起头:“你们听,好像有什么动静……”   又闹了一阵,方静下来,山月轩的打斗便传入耳中,还有人哭叫。   众人顿时冲过去,于是……   ********   于是阮玉就看到了这个样子。   夏至已经收拾一番,虽然脸上有几道红印子,但是气势尤在,端端的跪在那,一副不屈不挠的模样。   璧儿则哭成了泪人,不仅眼睛肿得像桃子,两腮亦成了豆沙包,还露了“馅”。   金玦焱坐在厅中的太师椅上,眉心紧蹙。   他是听卢氏说起这段的,然后就急忙往回赶。   他不是很明白事情的起因,只知道两个丫头打起来了,百顺给他看刚刚洗过如今被踩烂的衣裳,现在就堆在阮玉的手边,可是她不说话,也没有表情,他的心里就憋了股气。   “看了大夫没有?”   问这话的时候,金玦焱的眼睛是瞧着璧儿的。   璧儿便嘴一瘪,哭得更厉害了,虽然被打得有点肿,却更有一种梨花带雨之姿。   夏至看得火大,只恨没把这小蹄子打得更肿些。   “你看这事怎么办?”   这话是问阮玉的。   阮玉抬了眸。   怎么,是要同我商量?我怎么知道这事怎么办? ☆、093这个女人   虽然两个丫头各说各的,又只说一言不合起了争执,璧儿强调是夏至先动的手,但是依她对二人心思的了解,这事的起源就在金玦焱身上。   夏至虽泼辣,但不是不讲理,也不是没有算计,定是璧儿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她才动了手。   而璧儿为什么会说话难听,还不是因为夏至莫名其妙的跑去了人家心上人的房间?   这简直,太不像话!   都说古代女子矜持羞涩,阮玉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按她的想法,就是各打五十,谁也别想推脱责任。   可璧儿是金玦焱的人,她现在惹不起这位爷,然而她也不能让夏至独自担当,这不公平!   所以她只能保持沉默,等着金玦焱下决断。   想来他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将罪过都推给夏至,否则也太对不起夏至的一片芳心了。   “既然是四爷的人伤得厉害,又哭得这么伤心,四爷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她淡淡道。   什么意思?   说是让我处理,却先说我的人伤得严重,哭得伤心,这不是摆明了我无论怎么处理都是偏袒璧儿吗?这还怎么处理?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金玦焱气得不行。   今日在门外听到她的独特见解,令他对阮洵的看法也大有改观,而且越想,越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而阮洵,虽然声名不佳,但从前朝到现在,也的确为百姓办了不少好事。他虽圆滑,但从不害人,有时遇事还能退让。不过这一切都在个“二臣”的名头下被人嘲讽为“沽名钓誉”,阮洵也只是一笑置之,这份气度……他觉得,阮玉有时便很有这种气度。   他忽然发现,阮玉能够将事情看得很通透,很彻底。她不随波逐流,也不因外物的得失而或喜或悲,她总是很淡定的面对一切,随情而举,随意而定。   她有点任性,但不自我,她好像在寻觅一种能够令自己更加舒适的所在。   她又总是能够让他震惊的,她的每一次的无意之举,都会让他有意外的发现,以至于他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她,想要有更多的发现。   所以当他不经意的看到她靠着车壁昏然睡去的时候,目光便自觉不自觉的凝在了她身上。   车内虽然燃着暖炉,她虽然穿着厚实,但依旧是有些凉的。   他悄悄移过去,为她盖上毛毯,就近打量她。   成亲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认真的看她,第一次想要认认真真的看她,就像在后园时,他认认真真的去看她手臂上的伤痕,又轻轻抚过,感受她当时的疼痛与决绝。   此刻,距离比昨日更近了些,近得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而她,竟然还向自己靠了靠。   他本应是躲开的,可也不知是怎么了……后来他想,应该是思及他一躲开,她就会栽到地上,于是他环住了她。   就像为她盖上毛毯……从未想过的动作,可是就那般自自然然的做了。   刹那间,与她相处的一幕幕雪片一般在眼前飞过。   他第一次发现,不过是两个月的时间,他们之间竟是发生了这么多事,每一件都是那般鲜活,那般生动,而他的记忆里,仿佛从未有过这般精彩。   他看着怀里的女人,看着她舒展的眉宇隐带一抹忧愁,便想起她意图留在相府的如意算盘落空,忍不住想笑。   她还是有些孩子气的,只是当时他也不知为何要将她带回来,是不想让她得意,还是想发掘一些他还不了解的有关她的一切?   是了,若说秦道韫是一种将自己隔离于俗世的孤高,阮玉就是一种真正超然于物外的自在。   他好奇且欣赏,还有点恐惧,是一种把握不住的恐惧。   就比如,她忽然醒了,令他大失颜面,仓惶逃走,情急之际,竟吼出了他一直说得很顺很理直气壮如今却后悔到现在的混话。   而此刻,他则是要被她的超然她的冷静她的淡定自若逼疯了。   他在怒视她,她却只打量那两件被踩烂的袍子,拿指尖拈着,翻过来,调过去,摇头,叹惋:“好好的衣服,就这么糟蹋了。四爷……”      抬头:“不若,那张虎皮……关于这个月的银子,就算了吧。”   什么?   金玦焱瞪大眼睛,忽然想说,他来送银子,本是想,他本来是想……   他想干什么?   他能干什么?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胸口突然堵得不行。   他起身,大步上前,一把拎起瘫坐在地上的璧儿就往门口走去。   撩起门帘的瞬间,猛然回了头,盯住阮玉,恶狠狠的甩了一句:“管好你的人!”   ********   阮玉再次击退金玦焱,春分却觉得有些郁闷。   因为此次对战并没有唇枪舌战的激烈,反而隐着莫名其妙的压抑,而且主子好像有点投鼠忌器。虽然春分不知道她忌的是什么,结果无法彻底发挥,导致即便己方胜利,也好像得了场大病虽然痊愈但是里面始终有一股热没有透发出来的压抑。   不过好在是把瘟神送走了。   她瞪了夏至一眼,走上前,看着阮玉指间的衣物:“姑娘,这些衣服该怎么办?不若奴婢把它丢了吧。”   阮玉没有反对,起身由霜降陪着去梳洗。   “姑娘……”春分跟上两步,有些犹豫的睨着一边跪着的人:“夏至怎么办?”   就这么跪着?   还是说不做处置?   早前只以为她不过是动了心思,可没想到如此大胆,竟然摸到姑爷屋里去了,多亏姑爷不在,否则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估计金家上下现在都在嘲笑姑娘御下不严,她这不是给姑娘丢脸吗?那么以后姑娘若是想出门,是不是得专派个人看着她?   春分越想越气,又忽的灵机一动……这个夏至,若是留着,将来指不定还要惹什么麻烦,今天胆敢越界,明天就敢爬床,到头来只会给姑娘添堵,不如就利用今天的事,撵了出去!姑娘当初就说屋里缺一大丫鬟,她看着寄南就不错,手脚麻利,做事勤快,也算能说会道,关键是姿色平平,为人稳重,就生不出那么多的歪脑筋。处置了她,也让院子里的丫头们包括烈焰居的璧儿瞧瞧,什么是当家主母的威力,警告她们趁早收起不该有的心思!   她打定了主意,就打算提醒一下阮玉。   阮玉则脚步顿了顿,偏了头,睇向夏至。   夏至跪得直直的,脖子梗着,颇有狂风刮不倒,大雪压不垮的架势。   她不禁冷冷一笑:“我看夏至跪得很好嘛,而且衣裙整齐,头发纹丝不乱,一看就知道是今天的赢家!”   夏至动了动嘴唇,但什么也没说。   她的心思本来还掖着藏着,姑娘就算有所察觉,但毕竟她没有行动,姑娘也没有说什么,对她似乎还比以前重用了。可是现在……   她忽然有点后悔怎么就脑子一热便做下了这种糊涂事,让人抓了现行?如今什么也瞒不住了,索性破罐破摔,姑娘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只不过……   她睇向那件宝蓝色平金缎锦袍……早上,她还将这件衣物裹在身上,感受他的气息,就好像他温柔的拥抱,可是这会,它皱巴巴的堆在那,上面是凌乱的脚印,袍摆还裂了道口子,一如她此刻的心。   若是姑娘撵她走,不知她可不可以带上这件袍子……   她所能拥有的属于他的气息,似乎只有这一件破碎而肮脏的袍子了。   却不想姑娘没有训斥她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更没有说要撵她出去,而是提起她打赢的这一仗。   只是听那语气,不像是夸奖。   不过她能够衣衫整齐的跪在这,的确存了输人不输阵的念头,想要给姑娘争口气,告诉那些人,相府的人不是好欺负的!也让姑娘看在她如此坚忍的面上,能够对她网开一面。   难道她做错了吗?   她百思不得其解,再抬头看时,阮玉已经进了净房。   里面细细的水声渐渐抚平她的躁动,她不禁重新思考阮玉留下的话。   衣裙……头发……   思绪不由自主的就转到璧儿身上。   璧儿自打被小厮们从她手里解救下来就一直哭,没有更换衣物,更没有梳头洗脸,一副窝窝囊囊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想上去再踹上两脚,也不知姑爷把她带回去怎么处置了,姑爷进门的第一句就是……看过大夫了吗?   她绞紧了手,却是牵到了臂上的伤口,顿时痛得吸了口冷气。   表面上看是她胜了,而璧儿伤得分外严重,实际上她们是势均力敌。她的巴掌专往璧儿的脸上招呼了,她要抽烂那张总是扮可怜的脸,看她还怎么勾引姑爷。   可璧儿不知是个子没她高还是胳膊短,基本够不着她的脸,就对她的胳膊连抓带咬,还一头撞到她胸口上,现在还闷闷的痛,不敢使劲喘气,否则就要咳嗽。   这个小蹄子,尽给我玩阴的!   夏至眼睛冒火,却又忽的一亮。   姑娘的意思,该不是…… ☆、094抬姨娘?   她与璧儿都跪着,她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璧儿却是受尽凌辱的委屈,打眼一看,就是她把璧儿欺负得遍体鳞伤,谁还去追究她为什么会动手?而璧儿的辱骂,就算有人知道了,在这身血淋淋的对比下,又让人同情谁?   她看似是赢了,为姑娘争了光,却不想是真正落了下风,给姑娘惹来了大麻烦。   一时之间,心潮起伏。   怪不得姑娘当着姑爷的面一直不说该如何处置,姑娘是没法开口啊。一旦开口,就目前的状况,怕是只能处罚她,而且无论怎么处罚在人看来都是轻的,必须拿出点非常手段,否则如何服众?而她,就算留条命,还有活着的价值吗?   所以不妨让姑爷开口,而姑爷就算恨透了她,也不好把手伸到主院来,毕竟二人曾经协商……井水不犯河水,再者,一个大男人又怎好管内院的事?   夏至忽然想哭,姑娘这是救她一命啊!   她膝行两步,颤颤的唤了声:“姑娘……”   净房里的水声一停,紧接着春分走了出来,面带复杂的看着她:“姑娘说,如果跪累了就回去歇着吧。”   她望着春分转身离去的淡漠背影,咬了咬唇,重重往净房方向磕了两个头。   姑娘,从今以后,奴婢这条命就是姑娘的。今后无论夏至究竟是为奴为婢,还是配了小子,亦或者……都不会忘记姑娘的大恩大德。   ********   听到门响,春分为阮玉擦拭的动作一滞,然后换了巾子,动作更加轻柔。   净房中只有轻微的水声,听起来比往日还要单调。   她沉默一会,终于忍不住发问:“姑娘,为什么不趁机……”   趁机把夏至撵出去,依她对夏至的了解,那丫头就算此刻大彻大悟,过后也是不会死心的。   阮玉闭着眼,头枕着厚厚的一沓巾子,神色平静,仿佛入睡。   过了很久,久到春分准备叫上霜降将她从黄杨木浴桶中扶起到床上安睡时,方听她幽幽的说了句:“你们四人,春夏秋冬具备,少了谁,都不是一个轮回啊……”   春分一怔,紧接着眼眶发热。   她低了头,颤声道:“姑娘对奴婢们真好……”   阮玉不语,这回,好像是真的睡着了。   ********   下人打架的事经常发生,主子也不例外,尤其是荣宝院的几个姨娘,经常被李氏挑唆着互殴,如今李氏不在,荣宝院安静了一段时间,于是清风小筑这场热闹就有些显眼。   当然,也不全是因为两个丫头掐架。   金玦焱是嫡子,与他有关的事自然倍受关注,如今又娶了丞相的千金,关键是俩人成亲的当日就大打出手,然后便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所以但凡清风小筑有个风吹草动,不需一炷香,就传得尽人皆知。   卢氏自然要行使婆婆的职责,新账旧账一起算。说实话,她非常高兴能有这场战役,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于是第二天早饭的时候,卢氏就发作了。   理由自然是御下不严。   “身为一院的主母,连个下人都管不好,竟然摸到主子房里去了。她想干什么?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敢打人,谁教她的?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听说还在屋里养起来了……”冷笑:“打人还打出理了?璧儿被她打成这个样子……”   睇向璧儿,顿时心疼得嘴角抽抽:“好端端的一个水灵俊秀的丫头,你这是安的什么心呐?”   说着说着,竟是朝阮玉支使夏至行凶的道上来了。   金玦焱听不下去,忍不住开口:“娘,当时我们……”   “闭嘴!”卢氏觉得儿子最近总跟她唱反调,竟然开始替阮玉说话了:“你们昨儿不在,那平时呢?若是没人教唆,一个小小的丫头,怎么就敢下死手?哎呦,让我瞧瞧,大夫怎么说的,能不能留疤?”   璧儿肿着脸,只是哭,卢氏便更加愤怒:“不就是个丫头嘛,怎的就容不下?你这心也太毒了!我告诉你,璧儿是从小便服侍老四的,谁若想动她,得先问问我!”   敲桌子:“嫁进门没几天你还想只手遮天了?今儿我就做主了,晚上就给璧儿开了脸,抬姨娘……”   “娘……”   “姨母……”   金玦焱急了,钟忆柳比他更急。   璧儿是打小便伺候他的,若论情分,要跟表哥更深一层,而且朝夕相处,哪像她,一别就是十几年?若是璧儿抬了姨娘,就算她将来成了平妻,或者嫡妻,怕也不如这丫头受宠,万一璧儿再生下个一男半女……   “姨母,这事急不得……”   “怎么急不得?”卢氏不去看钟忆柳,反怒视阮玉。   现在只要能给阮玉添堵,只要能出了心中的恶气,就是让她低三下四把温家姑娘娶进来都行!   这小子,不想纳妾,还不是为了温香?可就算娶了温香,难道就不纳妾了?身为男人,妻妾成群,理所应当,再说,她还等着抱孙子呢!   且看看这些年给她磕头给她问安给她拜年的,她抱过的亲过的,哪有一个是她的嫡孙?心里膈应着,表面还得装得欢喜,这叫什么事?尤其是三房的孩子个个出落得精灵,老四再没有个后,家业还能落到他手里吗?别忘了,三叔金成业之所以当年没有争过金成举就是因为膝下无子,她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悲剧重演,还落到自己儿子身上。   而且她这身子一年不如一年,若是再不赶紧点,也不知能不能看到孙子出世了……   璧儿的心里喜得不行,她没想到心愿就这样实现了,从今往后,她就是半个主子了,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如此说来,这顿打挨得也值。   她不禁偷瞧金玦焱的脸色,握在卢氏手中的指尖已经颤抖起来。   “姨母,我是说……”钟忆柳不知该怎么阻拦,忽然扭头睇向阮玉:“表嫂,你倒是说句话啊!”   阮玉始终在“聆听”教诲,却是听到这么一句,不觉吃了一惊,而后慢慢抬了头:“太太的决定,儿媳怎好置喙?”   她有点奇怪,早就木已成舟了,还商量什么?   对,是得补办个仪式,好歹是终身大事呢。   只是钟忆柳,你不同意就说你的,拉上我算怎么回事?这事跟我有关系吗?   “你……”金玦焱则是大惊,他没有想到阮玉竟会对此事不置可否。   不,他早该料到,她本就是没有心肝的女人,或者说,她的心从来就不在这里,本就当是无动于衷……   他想笑,却觉得心里冷飕飕的,好像外面的风全部灌了进来,往复穿梭,呼呼作响。   “哼,算你明白!”卢氏冷笑一声,准备继续发话。   钟忆柳急忙抢上前:“姨母……”   “忆柳,又怎么了?”   钟忆柳今天让她很不满意。她的确是有心抬举她的,若是她听话堪用,还打算给她个平妻当当,可是她对璧儿抬姨娘这件事左拦右挡……   说实话,今天谁拦着她收拾阮玉,谁挡着不让她抱孙子,谁就是跟她过不去!   她是明白外甥女的心思的,可是,这是不是太急了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难不成她想取代璧儿只当个姨娘?那对阮玉有什么用?而自己抬了璧儿,就是想给阮玉个下马威,让她知道知道,这金家谁说的算,谁才是真正的当家主母,她想称王称霸,还早得很!   于是便有几分不耐的睇向钟忆柳。   钟忆柳此时也不知哪来的机灵劲,脱口而出:“姨母,今儿个可非黄道吉日!”   卢氏皱眉:“抬个姨娘,要什么黄道吉日?”   “姨母,今儿是初三……”   “初三怎么了?”   钟忆柳做出为难的样子:“姨母忘了,初三可是老鼠娶亲的日子……”      老鼠娶亲?   阮玉立即瞪大眼睛。   岂料金玦焱正怒视她,见她对老鼠娶亲比对他纳妾的兴趣还大,顿生出一种哭笑不得的情绪,先前的怒火不觉消散了大半。   堂中已经有人笑了,是姜氏,还瞧了瞧金玦焱,弄得他很是懊恼。   钟忆柳则继续扭扭捏捏:“今儿老鼠娶亲,四表哥若是纳了妾,这是什么事啊?”   卢氏绷着脸:“那就明天……”   “明天也不成啊……”   “明天怎么不成?明天灶王爷来查户籍,咱家正好添人进口。忆柳,你可不要……”   正打算警告钟忆柳两句,姜氏笑着走上前:“太太也是心急,就算想要给四弟添个知疼知热的人也不差这一日半日。正月里就是忙,不是这个下凡就是那个升天,说道也多,冲撞了哪个都不好。再说……”   取代钟忆柳站在卢氏身边,力道恰到好处的揉捏着卢氏的肩膀,又冲璧儿那边使了个眼色,连说带笑:“璧儿姑娘还带着伤,这开了脸也不能圆房,否则不得有人说咱们四爷不懂得怜香惜玉?”   金玦焱皱眉,尴尬的别过脸。   姜氏又笑:“而若让四弟只能看却不能吃,也太不人道了些……”   如今这话茬倒冲着他来了。金玦焱再待不下去,拱个手便要告辞。转身之际睨了阮玉一眼,但见她无惊无喜,心中不觉憋闷。 ☆、095闹了又闹   姜氏一通说笑,总算把气氛缓和下来。   卢氏脸色渐松,但依旧没好气:“那就换个日子,不若等老二媳妇回来,一家人正好乐呵乐呵。”   姜氏顿时神色一垮,谁不知,她最不愿听到的消息便是李氏的回归?   卢氏感觉到给自己按捏肩膀的动作一滞,唇角便透出一丝得意……叫你们合起伙来让我不痛快?我也让你们堵堵心!   姜氏便幽怨的睇向阮玉,意思是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啊。   阮玉心道,又要拉上我跟李氏斗法,这女人之间的事怎么就没个完呢?   心下愈发厌倦。   璧儿却不知该怨谁,本来就要抬姨娘了,心愿就要实现了,结果突然就泡汤了。虽说是待出了正月再办,可谁知道这正月里又会出点什么事?人家红杏、天真、含巧说抬就抬了,哪个也没她这么费劲,她这是什么命啊?   越想越憋屈,就忍不住掉泪。   钟忆柳岂是不知她的心思,暗自冷笑,却做出关心的样子:“璧儿姑娘又是哪疼了?也真是的,被打成这个样子,还要跟在表哥身边伺候……”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她不要脸,生怕没有男人要。   璧儿这个气,可钟忆柳是主子,是卢氏的外甥女,她哪敢反驳,只好继续落泪,还得感激道:“谢表姑娘关心。”   钟忆柳撇嘴,抬了手,看似要抚摸一下璧儿的伤处,却惹得璧儿轻叫起来。   她急忙收回手,仔细观瞧:“璧儿姑娘伤得不轻啊,可别落下什么疤,否则就可惜了这副小模样了……”   璧儿虽然弄得满脸的伤成功博取了大家的同情,事后也心有余悸,若是这伤好不了该怎么办?若是弄了一脸疤该怎么办?而且她被夏至按在地上打,那副狼狈都被人看到了,结果她今天刚一出院门就有人指指点点,她以后还要不要见人了?   再说,谁会娶一个丑女人做姨娘?   她的泪越掉越多,终于惹得卢氏都看不下去了:“老四都走了,你也别在这待着了,回去歇着吧,听大夫的话,可别落了疤!”   璧儿行了礼,抹着眼泪去了。   钟忆柳看着她的背影,附到卢氏耳边,神秘兮兮道:“我看璧儿伤得不轻,这脸上还是次要的,万一……”   她没有说下去,但是她相信卢氏会听明白。   女人打架,可是专门下狠手的,哪是要害招呼哪,璧儿能不能……   果然,卢氏望向璧儿的背影也现出了忧心忡忡的神色。   钟忆柳便得意一笑,一个不会生育的女人要来做什么?璧儿,你当姨娘的日子怕是要遥遥无期了。   卢氏忧心了一会,望向阮玉的目光就凌厉起来,一句“贱妇”差点就脱口而出。   虽然她也觉得阮玉挑唆夏至痛揍璧儿不靠谱,而且据传回来的消息,俩丫头就是争风吃醋。   她就纳闷。爷们还没动静她们却闹起来了,这叫什么事?   不过她要相信这事就是阮玉怂恿的,也要让大家都相信,反正但凡能让阮玉不好过的,能让她身败名裂的,一律不要放过,她要将阮玉牢牢捏在掌心,想怎么搓弄,就怎么搓弄。   人一旦有了战斗的激情,精神就爽利起来,哪都不痛了,气儿也通畅了,于是挺起腰板,打算再教训教训阮玉,却见门外袅袅婷婷的走来一个人。   官绿色的褂儿,玄色的裙,虽是肃重,却遮不住内里妖娆,不是夏至又是哪个?   而若论阮玉身边的丫头,她最痛恨的就是夏至,她可是还记得夏至怎样训斥张婆子,怎样指桑骂槐,怎样害得她有口难言不得不处置张婆子,在阮玉面前落了下风。   于是再次狠瞪了阮玉一眼。   夏至上前,盈盈一拜,就直接跪到地上。   阮玉蹙起眉:“不是让你好生歇着吗?怎么出来了?”   夏至摇摇头,面色苍白:“奴婢犯了大错,不敢歇。”   春分不知她是要唱哪出,急忙道:“你又想做什么?”   卢氏立即抓住把柄:“老四媳妇,这就是你的丫头?这就是打你手里调教出来的下人?主子没让上前,她便上前,主子还未发话,她便发话。且看看哪家的丫头这般大胆?也不知这是什么规矩!”   阮玉起身,就要回话,夏至却抢先一步:“太太说得对,奴婢就是没规矩的人,从来不肯听从主子的吩咐。主子让往东,奴婢偏往西,主子让担水,奴婢偏要绣花,奴婢向来是不愿顺主子的意的,所以太太说奴婢受了主子的挑唆打了璧儿,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卢氏正听得乐呵,忽拾得这一句,顿时大怒。   可夏至是什么口才,根本就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实是奴婢不该给四爷送衣裳,实是奴婢不应该见了四爷的书滑落在地多事捡起,实是奴婢不应该跟璧儿姑娘还手,而是应该听其训斥,实是奴婢不应该意气用事给奶奶惹了麻烦,太太若是想惩罚,就惩罚奴婢好了,不要为难四奶奶!”   姜氏一听,嚯,这丫头心思了得,几句话,把风向全转到自己这边来了,成了她好心相助,璧儿却小气又多事,还出言辱骂,导致她最终忍无可忍动了手。而关键是最后一句……太太若是再拿阮玉说话,就是“故意刁难”。   妙啊,妙啊!   姜氏差点击节叫好,卢氏却气得脸色铁青,偏偏此刻又说不得一句,而夏至已经又膝行两步,抬了头,毫无顾忌的迎上她的目光,脸上皆是凛冽:“夏至虽出身卑微,亦知一人做事一人当,太太若要怪罪,也不用脏了手,奴婢自己了断便是!”   也不知怎么就变出一把剪子,直往胸口插去。   阮玉大惊,第一个飞扑上前,春分也扑过去,福瑞堂里但凡能挪动的都扑上去了,又喊又叫又哭又抢。   卢氏歪倒在太师椅上,只喊胸口疼,钟忆柳急忙替她抹着,又大叫“快请大夫”!   忙乱了一阵,终于把剪子抢下来了。   别人倒好说,阮玉的手因为拦挡被扎伤了一块,血流如注。   春分捧着她的手就哭起来:“姑娘这是什么命,没过门前好好的,过了门就浑身是伤,姑娘若是有个好歹,奴婢也不活了……”   夏至没想到自己毫发无损,倒弄伤了姑娘,顿时又悔又痛,放声大哭。   卢氏真恨不能自己晕死过去,可偏偏晕不了,钟忆柳拿手指甲掐着她的人中呢,掐得她这个痛。   “好了,”她怒喝,喘着粗气:“大过年的,你们给谁号丧呢?”   一声下去,哭得更响了,春分还嚷着:“咱们这就回去,请丞相大人做主。既是金家容不得咱们,姑娘,不管你是当姑子还是做道士,奴婢都陪着你!”   阮玉心想,这事好,瞌睡终于来了枕头,连忙就要起身回去收拾。   卢氏就怕她们提阮洵,这婆媳之间,关起门来好说,若是闹腾得外面都知道了,还不让人笑话她?   “呦,春分姑娘,这是说什么混话呢?大过年的,说什么走啊出家啊,你也不怕伤到你们奶奶的福气!”姜氏嗔怪的盯了春分一眼。   春分也没打算闹腾,顶多就是吓唬吓唬卢氏,于是见好就收,在一旁抽噎。   阮玉希望落空,有点茫然。   姜氏依旧在一旁叨叨:“都快别哭了,正月里见了泪也不好。唉,这都什么事啊,本来是丫头们打架,咱们主子跟着裹什么乱?太太,不是我说,您就是好心,怕弟妹管不好自己的小院,可也太急了些。年轻人,就该慢慢锻炼。我刚来那会,不是也什么都不会?还是太太手把手的教我来着,怎么到了弟妹这,就没了耐心了?”   几句话,把卢氏摘了出去。   卢氏这会不用晕了,但是也没法顺着说话,就歪在钟忆柳身边哼哼。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也别哭了。有了错就要认,认了就完了,至于是打是罚,谁的丫头谁领回去。”   姜氏将夏至往阮玉身边一推,夏至看着阮玉包了帕子依旧渗血的手,又哭起来。   这工夫,大夫也到了,与之一同出现在福瑞堂的,是金玦淼。   相比于福瑞堂的混乱与人人糟糕的脸色,他显得很是齐整,简直是意气风发。   进了门,还带着笑,本欲请安,见状却是一怔:“这是……”   “请问谁要看病?”大夫见前面一个歪着的,对面一团哭着的,脑子有点懵。   “这边这边,”春分急忙抢上前:“我们姑娘受伤了!”   “弟妹受伤了?”金玦淼一惊,就要上前。   姜氏不动声色的把他隔开:“我说三弟,你怎么才回来?三弟妹的娘家很远吗?”   金玦淼笑了笑,唇角衔着惯有的春情,只不过这春情今天更灿烂了几分。   向前方微一施礼:“本打算昨晚上赶回来的,可是道韫不大舒服,就留了一夜……”   姜氏撇嘴,什么“留了一夜”?怕是……   瞧这小子今天的风骚样!   “所以我就让她回去歇着了,若道韫有什么不是之处,还请太太恕罪,若要怪,就怪儿子好了……”   现在任是什么事,跟阮玉的事比起来都不是事,卢氏心道,又哼了一声。 ☆、096有心无心   金玦淼便紧张道:“太太可是有什么不妥?”   我不妥的地方多着呢!   卢氏现在只觉浑身是病。   大夫给阮玉包扎完毕,又去给卢氏诊脉,钟忆柳跟姜氏都孝敬的围在旁边。   趁这档,金玦淼凑到阮玉跟前:“我是奉命来解救弟妹的……”   说着,还挤挤眼。   奉命?   奉谁的命?   金成举?   不对,看金玦淼这副不着调的模样应该不是。   金玦焱?   他有这么好心?   那边,卢氏已经下令让阮玉回去歇着了。   阮玉便由春分跟夏至扶着往外走。   金玦淼瞧着阮玉被抱得粽子似的右手,连连摇头:“四弟若是见了,怕是要心疼了……”   心疼?   阮玉只觉自己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该不是她失血过多产生幻觉了吧?   ********   “什么?她又受伤了?”   金玦焱听了千依的汇报,在屋里转了两圈,冲着阮玉的主屋拿手恶狠狠的点着:“她就没个让人省心的时候!”   再转了两圈,就要往外冲。   又收住脚步,有些犹豫的睇向千依,薄唇动了几动:“严重吗?”   千依不敢抬头看他,只盯着脚尖,嗫嚅道:“听立冬说,是帮夏至挡了一剪子,扎到了这……”   千依比划着右掌内侧靠小指的地方:“就算留疤,也看不见……”   “你……”   金玦焱对千依的轻描淡写很不满意,可是他凭什么不满意?他难道希望阮玉重伤不治?   再转了两圈,终于挥挥手:“出去!”   千依如获大赦的溜了。   金玦焱终于转得自己都头晕了,才坐到椅子上。   他现在心思一片混乱,有心去瞧瞧,可是以什么理由?到那说什么?   他们现在不吵了,可是这种冷漠比吵架还难受,尤其是一想起她对他纳妾的无动于衷甚至乐见其成,他就恨得牙根发痒。   是的,当初分院的时候她就说过,他们今后“两不相干”,她又凭什么管他?   而他又凭什么生气?   是的,他最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心烦意乱,为什么经常左也不是右也不好,他一向是个潇洒的人,一向是个凡事不萦于心的人,怎么一碰到跟阮玉有关的事就想发狂?就想抓住她大吵一顿?   可是他又害怕她的冷漠,是打骨子里的害怕,他害怕他的发作只换得她淡淡一笑,而那笑意,也未达眼底。   他忽然将桌面的笔墨纸砚统统扫落在地。   在乒乒乓乓的乱响中,他抱住了头,死命的揪扯着头发。   痛,也未能让心底畅快。   他闭着眼,不断的问自己,金玦焱,你是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   清风小筑内,阮玉捧着粽子手,却不是愁眉苦脸,而是一个劲的催促春分安排“老鼠娶亲”。   她自是不好说自己不知这个民俗,于是只让春分安排。   春分苦着脸,心道,这屋里哪有老鼠啊?   却不敢多话,怕姑娘突发奇想跑到厨房或仓房去,于是在角落里象征性的撒上一些米盐、糕点做“米妆”,意味着要与老鼠打好交道,以求今年的鼠害少一些。   阮玉则悄悄溜下地,在米妆上又添了块大大的桂花糕。   “姑娘,为了不打扰老鼠娶亲的好事,今天可得早点睡。”   阮玉很听话,乖乖的盖上被子,闭上眼睛。   春分便无奈的摇摇头,睇向那块大个的桂花糕。   其实说穿了,姑娘也不过是个孩子。   她轻轻为阮玉掖好被角,放下了镂空刺绣银线花锦帐,方吹熄了案头的蜡烛,然后走到门口,擎了搁在花梨木小几上的烛台出去,又缓缓掩上了门。   ********   烈焰居内,金玦焱眼看着斜对过的雕花长窗黑了下来。   手自臧蓝金丝的窗帘移开,缝隙立即合拢。   他默立片刻,忽然开口:“璧儿……”   璧儿肿着脸的在门口出现了。   她有些恹恹的,因为若不是钟忆柳多事,若不是姜氏阻拦,她现在已经抬了姨娘了,说不准……   一想到这,她就想哭。   可是现在四爷忽然叫她了,这是不是说……   她几乎是欣喜的进了门,却听四爷道:“去拿点米和盐,还有糕点……”   四爷晚上从来不用点心的,而且米和盐,做什么?   不觉想起白天时提的“老鼠娶亲”……   四爷竟然愿意看“老鼠娶亲”也不愿意跟她……   当即红了眼圈,跺跺脚,跑出去。   金玦焱开始后悔。   璧儿还伤着,他怎么给忘了,还支使她干这干那。   立即喊:“百顺,百顺……”   百顺揉着眼睛,腰带也没扎好的站在门口:“爷……”   待听了金玦焱的吩咐,顿时睁大眼:“爷要看‘老鼠娶亲’?好啊好啊,还是小时候跟爷玩过呢,这几年爷都没玩了。我这就去拿,稍后跟爷一起等!”   “要什么一起?要玩自己准备去!”金玦焱呵斥,待百顺撅着嘴转了身,又道:“这几日别睡这么早,璧儿受伤了,你就在爷跟前伺候着!”   想了想:“回去排个班,以后也就你们几个小子在爷跟前伺候。璧儿大了,别弄得不清不白的,传出什么话来,将来找不到好婆家。”   百顺想说,其实璧儿就想嫁给爷,而且太太的意思也很明显,璧儿就是用来通房的。   可是主子发了话,他也不敢反驳,就闷闷的应了,跑出去。   屋里忽然又静下来。   他转了两圈,再次来到窗前,轻轻将臧蓝金丝的窗帘挑了道缝……   雕花长窗依旧黑着。   今天睡得倒早!   他哼了一声。   也不知看到老鼠娶亲没有……   这般想着,唇角便不觉勾上笑意。   ********   阮玉本是聚精会神的准备看“老鼠娶亲”,还想象成动画片的样子,可是屋子实在太静了,唯一的动静就是铜漏声声,她等着等着,竟是睡着了,待到春分唤她起床,她第一件事就是往墙角看去……   米盐都在,大大的桂花糕也在……   她便有些懊丧。   这时外边传来欢叫,说是金玦焱看到“老鼠娶亲”了,就在后半夜,那叫一热闹。   他们叫得太响,阮玉就是想不听都不成。   立冬耐不住……她昨儿个也摆了一堆东西,连最爱的蜜姜鼓都牺牲了,可是也耐不住困,结果什么都没看到。如今听得心痒痒的,就跟阮玉告假:“奴婢出去打听打听,看他们都瞧见了什么,回来跟姑娘学……”   也不等阮玉答应,就蹿了出去。   春分埋怨:“姑娘,你最近也太纵着她,瞧瞧,都成什么样子了?天天这样里出外进,还跟一群小子闹得欢实,莫要被人说出闲话来。”   在春分眼中,她们四人里最麻烦的就是立冬,偏偏立冬这两个月混了个好人缘,金家上下都很喜欢她,这倒也怪了。好在立冬没什么心眼,否则就是她的大敌。   不过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谁知道别人都安着什么心?就像昨儿个,卢氏想着法的往姑娘身上栽赃,而立冬最是闲不住,没准人家就摆了个套等着她钻呢。   不管怎样,她是不希望立冬出事,因为这小丫头,可是有大用处。   阮玉却不以为然,或者说是心不在焉,霜降给她打扮的时候,眼神也不停的往窗外瞟。   看起来真是热闹,百顺被她这院的丫头婆子再加个立冬团团围住,讲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眉毛都要飞起来了,不禁让她怀疑,老鼠在昨夜真的成了精?   偏偏又来一句:“我说得不好,四爷可是瞧得真真的,若要问,就去问四爷!”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百顺好像特意往这边望了一下。   她垂了眸,任霜降把一支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压到迎春髻上。   起身时,立冬已经蹦蹦跳跳的回来了。   眉毛上还带着白霜,进屋就开始眉飞色舞。   阮玉不禁要佩服这小丫头的口才跟记忆力,竟是与百顺讲得一般无二。   不,还有发挥!   立冬越讲越起劲,待到见阮玉套了杏色如意镶边的斜襟长袄时方眨巴眨巴眼:“奶奶这是要上哪去?”   春分白了她一眼:“哪个像你,一大早的就出去瞧热闹,咱们这是要服侍奶奶去给太太‘请安’!”   “请安”二字说得极不情愿,顺又翻了一记白眼。   “请安?”立冬瞧瞧阮玉:“四爷不是说不用早起请安了吗?”   嗯?   所有的人都看向她。   立冬有些结巴:“四、四爷说,奶奶受了伤,就在屋里歇着,他,他会跟老爷太太告罪……”   见人都瞪着她,神色不善,她咽了口吐沫:“奴婢没说吗?”   春分已经竖起眉毛。   立冬耷拉着肩,哭丧着脸:“奴婢记得进门就说了……”   “你这小蹄子,该记的事不记,不该记的事倒记得牢,看我不掐你!”春分追打出去。 ☆、097关心则乱   霜降吐了口气,白忙活半天了。   又瞧了瞧阮玉:“奶奶,既是已经打扮停当,不如……”   阮玉看着窗外的立冬在春分的“追杀”下躲躲闪闪,坐回到椅子上,卸下那支沉重的步摇:“既是有人愿意担着,咱就歇上一歇!”   霜降也不坚持,开始为她卸妆,换上家常的珍珠粉色素绒绣花小袄,并翡翠撒花洋绉裙,将头发绾了堕马髻,斜插一支玳瑁比目双鱼簪。   霜降见她一个劲瞧窗外的热闹,不由笑道:“最近春分姐姐好像不似以前那般总爱板着脸训人了……”   “那你是觉得她以前的样子好还是现在的样子好?”   霜降迟疑片刻,不动声色的觑了眼她的脸色,声音照旧平稳:“都好。”   这倒好,怎么说都不得罪人。   霜降八成是她身边最沉稳的人了。   阮玉又瞧了会热闹,微偏了头:“夏至怎么样了?”   霜降垂着眸,拿玛瑙梳子轻拢她已经光溜的鬓角,语气轻轻:“歇着呢。”   顿了顿:“胳膊伤得厉害,那日又没让咱们瞧见,也就没给她找大夫。昨儿晚上我瞅了眼,肿得老高,都化脓了。”   阮玉的眉心紧了紧:“那还不赶紧请大夫?”   “今儿初四,灶王爷要查户口的,轻易不能离家……”   阮玉已经回过头来。   霜降眼皮一抖:“稍后待暖和点,奴婢就遣人去。”   阮玉不置可否,但见外面闹得更厉害了,不由笑了笑:“丁嬷嬷不知在想什么,都吵成这样了,也不说管一管。”   霜降这回笑了:“初一那天奶奶不是也见了?供了佛龛,带着落桂、佳宁修行呢。”   阮玉思及那日情景,亦忍不住笑:“难道落桂跟佳宁不说婆家了?”   霜降来了调皮劲:“奶奶想把她们说给谁?”   “霜降想我把你说给谁?”转了头,眸子斜挑着看她,唇角衔一丝促狭:“好像过了年,霜降就十七了。你可别说要伺候我一辈子……”   “奶奶……”一向沉稳的霜降终于破了功,跺一跺脚,扭身就跑出去。   阮玉支起身子往外看,却见她寻了百顺,只说了一句,百顺就连连点头,一溜烟的出去了。   阮玉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这个早上很美好。   如花迈着猫步走进来,蹲下,歪头,冷冷的看她。   她的心情就不美好了。   可也没一会,金宝娇就哭着跑进来,后面跟着金宝婵,也是哇哇大叫,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呢。   春分跟在后面进了门,心里气得不行。   这大正月的,东家不走西家不去的偏跑这边添晦气,什么意思?李氏嘱咐的?   “怎么了?”   金宝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春分问了也不答,非要阮玉开口才说话。   原来昨儿个金玦淼回来,给三房的孩子们带了礼物,今天被金宝娇瞧见了,红眼病就犯了。   “是姗姐儿让你瞧的?”阮玉皱起眉。   上回她给金宝姗做的抱枕,金宝姗为了验证上面的绣工能否被人接受就找了金宝娇做实验,结果金宝娇便是一通闹。   金宝娇摇摇头,抽噎着:“是我去她的房里,看到的……”   阮玉明白了,依金宝娇的心思,定是猜到金玦淼给孩子们带回了好玩意,不瞧心痒痒,瞧了又嫉恨,这不是典型的没事找事吗?   “我要告诉我娘,他们都欺负我……”   这算不上欺负吧?这孩子,将来长大怕是比李氏还要难缠。   再说,偏偏找她来说算怎么回事?莫非……   她立即对屋里这些金贵的物件紧张起来。   “呃,三爷给姗姐儿买了什么?”   “泥人……”   “什么?”   金宝娇抽了抽鼻子,大声道:“泥人!”   阮玉怔了怔,忽然笑了:“我还当是什么呢,不就是泥人嘛,咱自己动手做!”   “四婶会做泥人?”金宝娇立即睁大眼。   “那当然!”   想当初,若不是考虑美术系不大好找工作,不出国镀层金跟没毕业一样,她也不会努力去考会计师。   阮玉立即下地,招呼春分:“去,叫几个小丫头挖点土。找土质细腻的,别掺沙子或石头,给我弄一面盆过来!”   春分不知这是要干什么,但见她兴致勃勃,连忙叫人去弄。   金宝娇则追上来摇她的袖子:“姗姐儿的泥人不是黑乎乎的,是有颜色的……”   阮玉已经迫不及待的要重操旧业了,闻言快速答道:“稍后把胭脂水粉都给它抹上……”   想了想:“如果有颜料更好!”   “颜料?”   金宝娇跟金宝婵眨眨眼,立即蹦了个高:“四婶,你等着!”   俩人飞也似的跑了。   不多时,又捧着一大堆瓶瓶罐罐的过来,金宝婵简直是满怀抱着,丝毫不顾水红色的锦缎小袄蹭得花花绿绿。   “这是哪来的?”   俩人也不答,只冲阮玉眨眼:“四婶尽管用便是!”   这工夫,两个粗使丫头抬着一大盆土进来了。   阮玉就要上手,春分急忙拦住:“姑娘,你是要做什么?你的手还没好呢?”   然后警告的扫视金宝娇跟金宝婵。   阮玉知道春分认起真来谁也说不动,是典型的金牛座,可是她又实在手痒。   “这样,我来说,你们来做!”   于是两个粗使丫头被留了下来,将土倒在地上,加水和泥,又打了几个鸡蛋清进去,一通搅拌,然后像揉面似的揉好,再猛劲往地上摔。   泥团砸在厅中的白石地上,咣咣作响,震得屋子地动山摇。   声音又传出老远,烈焰居内,有人皱起眉……这是干什么呢?   也没人回答他,他的小厮正让人家支使得团团乱转呢。   百顺被霜降支使出去找大夫了,其余的人则里出外进,一会找板子,一会又要什么铜丝。   他的眉不禁越皱越紧,不是因为他的人被人家使唤了,而是……到底做什么就不能跟我说一声吗?   ********   阮玉觉得金玦焱的手下在她的丫鬟们的指引下做事效率至少提高了一倍,值得发扬。   她拿铜丝弯了个“骨架”……见她动手,春分的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她只作不见。   把铜丝固定在木板上,有心想捏个人头像,又怕孩子们接受不了,到时吓着就麻烦了,于是睇向金宝娇:“想要个什么?”   金宝娇差点说出个“嫦娥”,又一想,怎么也得弄个比金宝姗的泥人更强的,于是就开始绞脑汁,又有些不信任阮玉:“四婶,你能捏好吗?别是……”   别是拿泥馒头泥元宵的糊弄她,她这可是要拿出去压倒金宝姗的。   阮玉赏她一记白眼:“立冬,把如花抱过来!”   立冬抱过如花,安置在地上:“如花乖,一会给你吃骨头。”   如花拿小眼角斜睨着阮玉,趾高气扬的仿佛是个公主,又不耐烦的要走开。   “如花……”   阮玉笑眯眯的,凑到如花耳边低语一句。   谁也不知道阮玉说了什么,但见如花身子一哆嗦,猛一回头,口里呜呜着,尖尖的牙也露了出来。   “姑娘小心!”   春分就要上前护主,却见如花愤愤在地上蜷了个团,闭上眼睛,还拿尾巴把脸挡住了。   阮玉也不管它,只往铜丝攒的“骨架”上添泥。   先是一团,然后削削减减,有的地方再添一块。   阮玉手使一枚簪挺扁如刀片的鎏金铜簪,尤觉不趁手,很怀念前世的雕塑刀,可是落在众人眼中,已是灵巧如飞了。   她们只看到铜簪光芒闪闪,就好像蝴蝶穿梭。刮、削、贴、挑、压、抹,动作敏捷,姿态曼妙,让人只顾着看那双手,都忘了留心手下泥巴的变化。   不多时,一只蜷成一团的小泥狗诞生了。   不待金宝婵惊叫出声,阮玉就拿了梳头的玛瑙梳子,只在泥狗身上刮了几刮,毛发顿现,栩栩如生。   最高兴的要数立冬了,一把夺过泥狗,不顾金宝婵瘪了嘴,就要大哭,只拍着如花:“如花,你有小弟弟了!”   如花懒洋洋的欠开眼皮,似是被眼前活灵活现的“同类”吓了一跳,立即弹了起来。      金宝婵也顾不得哭了,咯咯大笑。   “四婶,四婶……”金宝娇已经激动得两眼放光。   若是把这个拿出去,定是能吸引一大片目光,还不气死金宝姗?   她摇着阮玉的袖子,小心不碰到阮玉手上的泥,笑得谄媚:“四婶的泥狗比姗姐儿的嫦娥好……”   这点阮玉是不否认的。   虽然她没有见过那个“嫦娥”,但是清楚现代与古代制作手法的区别。古代讲究的是神,而现代的雕塑则承袭了西方的精髓,注重的是形神兼备,自是不一样。   以前她也并不很有把握,可是她留心过相府跟金家悬挂的祖先像与画作,心里就有底了。   “想好做什么了吗?”阮玉询问,又不忘嘱咐捧着泥狗跑出门生怕人抢似的立冬:“稍后再上色,别忘了放在阴凉的地方,时不时的掸点温水……”   省得开裂太早。   于是烈焰居某人桌上的墨被千依谄笑着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借了出去。   她到底在做什么?   某人要拍桌。   “四爷,大奶奶说今儿都不出门,要凑人打麻雀,一房出一人,请四爷……”   “不去!”   他怒喝,拳头终于砸到了桌上。 ☆、098不妨直说   清风小筑内,阮玉已经开始给金宝娇姐妹捏十二生肖了。   她捏得小小的,便不用木板跟铜丝,正好可以放在手里把玩。而且还把造型弄得特别卡通,逗得俩人瞧了哪个都觉可爱,争得不可开交。   阮玉捏了一会,忽然起了促狭之心。   她抓了团泥巴,三捏两捏的就成了人形,只不过……   “四婶,这是人吧?”   “你说是就是。”   “可怎么是跪着的?”   “因为犯了错误!”   “什么错误?”   “十恶不赦的大罪!”   很快,一只半尺高的跪地泥人诞生了。   身子微倾,双手向天,表情痛苦,仿佛呼救。   然后,一只挨打的泥人也应运而生,两边各站一个威猛“大汉”,手持狼牙棒,于是那屁股就肿得格外夸张。   金宝婵就捂着嘴笑。   接下来则比较血腥,因为有个泥人开始被五马分尸。   一只胳膊已经被拉变了形,虚虚的连在身上,大张着嘴,眼睛瞪得几乎脱窗。   金宝婵的脸有点发白,金宝娇则继续兴致勃勃。   春分瞅了瞅泥人脸上突出的眉毛,再瞅瞅阮玉一眼,脸色复杂。   阮玉还有个绝的,不过少儿在前,有些不宜。   她想了想,给那跪着的加了个“托盘”顶脑袋上,又让霜降去厨房讨了碗芝麻,撒了些,再覆了层土,喷点水。   也不大肯定能不能发芽。   剩下的时间则是给作品上色。   两个小家伙活跃起来,你画我一下,我给你一道,一会就成了花猫,阮玉也没好到哪去。   只是画在脸上立竿见影的颜料放到泥人身上不大见成效,令阮玉颇为失望。   日薄西山的时候,金宝娇跟金宝婵让丫鬟小心托着烘得半干的泥人走出了清风小筑。   然而刚出院门,就遇上了“散步”归来的金玦焱。   小姐俩本是兴致勃勃,可一看到他,金宝娇就往后缩了缩,偏偏四叔还就叫了她:“娇姐儿……”   四叔在笑,笑容很可怕。   她嗫嚅着:“我爹跟我娘就要回来了……”   “回来好啊,我正等着跟你爹喝酒呢,今年也没把他灌桌子底下去,总觉得缺点什么。”   金宝娇想表示愤怒,可是不敢。   金玦焱似乎兴致很好,一副不想为难她的样子,却不知为何,视线落在了蒙着红绸的托盘上。   红绸下点点起伏,星罗棋布,很不规则,倒更引人好奇。   于是金玦焱就要掀那绸子……   “是四婶给我的!”   金宝娇突然勇敢起来,声音还特别大。她记得,上回金宝妍的毽子只被四叔“瞧”了一眼,就没了。   岂料这一举动令金玦焱格外愤怒。   阮玉怎么了?她比我厉害吗?你竟敢用她来压我?不知道她再怎么强悍也是我的……嗯?   金宝婵见金玦焱突然瞪起眼睛,顿时“哇” 的哭起来,声音格外尖利,搞得院里的人都往外瞅。   一大两小。大的嚣张跋扈,小的凄惨哀嚎,两个丫鬟立在旁边,战战兢兢。   其中一个抖了一句:“四爷,姐儿们还小,您就……”   怎么,是想说我以大欺小吗?   我做什么了?谁又看到什么了?   金玦焱怒目,所有人都把视线缩了回去。   他愈发觉得憋闷。   一甩袖子,金宝娇急忙牵着金宝婵溜了。   唯他一人立在原地,欲显恶霸精神。   斗鸡一样的回到烈焰居。   璧儿上了盏茶,不知道主子为什么抑郁了一天,而出去转了一圈情况怎么倒更糟了?   “璧儿,看看匣子里,还有多少银子?”   璧儿发现,但凡四爷问到匣子里的钱,都是为了给霸占主屋的人送去。   主子一个月也不过百两的花销,铺子里固定拨到四房的分成是一百两,太太暗地里接济二三百两,所以也就五百两上下。   这个月稍多,因为过年,各房都是要打赏的。   可是自打四爷得了那块虎皮,银子基本就接济给隔壁了,四爷那么喜爱古玩玉器,就因为这个,最近都买的少了,那块虎皮有那么值钱吗?   于是嘟着嘴,不肯动。   金玦焱发了会呆,醒过神来后发现璧儿还在,手里却空空的:“银子呢?”   璧儿忍不住道:“四爷,您年前就给那边送了一千两,现在又……”   “什么‘那边’,是四奶奶……”   璧儿惊觉这一句纠正,而这一惊,足令她从头凉到脚。   四爷不会是,不会是……   当即急了:“四爷,四奶奶可是说,您坏的那两件袍子就顶了这个月的银子了!”   金玦焱立即转过头来:“她说顶了就顶了?这个家谁说的算?”   家?   四爷说这是“家”?   璧儿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只听说往里进银子的,没听说人家不要还上赶着要送的,四爷若是想去看四奶奶,不妨直说!”   此语绝对是大逆不道了。   璧儿意识到的瞬间,已经跪倒在地。   屋里特别安静,只听得屋角铜漏声声轻叹。   良久……   “璧儿,把柜子的钥匙交给百顺吧……”   “四爷……”   “不,”金玦焱缓缓的摇摇头:“给千依,千依更细心……”   “四爷……”璧儿仰着脸,泪水无声滑落,微肿且红紫交加的脸显得更加可怜。   金玦焱站起身,缓缓踱到门口,背对着璧儿,那俊挺的身影在璧儿眼中是那么迫近,又是那么遥远。   “好好养伤,待过了这年,四爷托太太给你找个好婆家……”   什么?   璧儿跌坐在地,呆呆的望着他。   只一句,就把她所有的希望浇灭,就把她十几年来累积的,不敢言说的,只敢在黑夜里偷偷向往的情愫打破。   明明,明明四爷是喜欢她的,他教她读书,教她写字,四爷的事,都归她管,不管多么忙,她犯了多大的错,四爷从来没有说要添丫鬟,更没有说要打发了她。   明明,明明太太还说,等出了年,就给她抬姨娘。她还忐忑的等着,而消息也传开了,红杏她们都来恭喜她,羡慕又嫉妒的说她攀上了真正的高枝,说四爷一定特别宠她,是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宠。可是……   “四爷……”   “嗯,”金玦焱的声音格外温柔,然而飘在没有燃灯的暗沉中格外清冷:“把灯点起来吧,我去看看千依他们在做什么。”   门声一响,一切陷入静寂,仿若永恒。   ********   金玦焱并没有走远,他就在梢间。   他看到他离开不多时,璧儿就出来了,低着头,肩膀抽搐,步履沉重。   ********   千依将门推开道小缝,见没有挨到想象中的呵斥,不觉大起胆,走进来。   “四爷……”   金玦焱看着放在手边的银票,眼角一跳,又移开目光。   沉默片刻:“璧儿,怎样了?”   “璧儿?”千依一副木然表情:“没瞧见啊。”   金玦焱忽然发觉,身边只璧儿一个丫头的确不妥当,因为若是丫头出了事,是要小子们去照应还是要他这个主子去伺候?   想了想:“稍后找个妥当的去兰若院,请三奶奶院里的红杏过来陪陪她,我看她们平时挺说得来的。”   千依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主子的事又不好多问,只好默默记下,准备稍后让老爷去费心。   “出去吧。”   “是,四爷。”   千依走了,屋子又陷入静寂。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又黑了一层。   金玦焱摸索着拿到火折子,吹亮,点燃了白玉对枝灯。   桌角折叠的银票便跳跃烛光,吸引他的注意。   他信手拈起,不期然的,璧儿的凄厉就跃入耳中……四爷若是想去看四奶奶,不妨直说!   指尖一抖。   他竟是想去看她么?   他在房里闷了一天,被主屋的动静吵得不行,却不想出门一步,又拿了仅剩的五百两银子,只是为了看她吗?   怎么可能?   他嗤笑。   她不过是一个……荡妇。   这个词有些轻飘飘的从心里游出来,不知为何没有从前的底气,倒令人更加憋闷。   捏了银票,拉开抽屉丢进去。   起身,在屋里转了两圈。   “璧儿……”   没有动静,他方想起,璧儿已经被他撵走了。   “百顺,百顺……你小子死哪去了?”   ********   乒里乓啷。   小子干这细致活就是不行。   百顺已经打翻了三盆水,在金玦焱的怒视下,又一个趔趄,将第四盆泼洒出大半。   “四爷,小的,小的不是故意的……”   他慌慌张张的将脸盆放到架子上,再将胰子递过来,结果手一滑,胰子落地。   他就撅着屁股捡。   怎奈那胰子就跟他作对似的,总是从他手里跳出去。   看着金玦焱铺在水磨青砖地面上的巨影在烛光下跳动,他哭丧了脸:“爷,就是不想用璧儿伺候,好歹也让太太拨个别的丫头过来,小的,小的实在是做不来啊……”   金玦焱将他踹到一边,自己捡起了胰子。   百顺急忙要服侍他洗脸,怎奈他将头插在盆里一阵扑腾,溅了他一身的水。   看着百顺的狼狈,金玦焱笑了,将巾子往他脑袋上一丢:“还不把水倒了?”   百顺端了石青色绘雪山垂钓面盆出去,又在门槛上绊了下,结果剩下的水也献给大地了。   金玦焱听着他在外面折腾,不禁摇头。   打楠木书架上抽出本游记,看了会,待到外面动静没了,便准备歇了。   只是歇之前,他下意识的划开了臧蓝金丝窗帘……只是一道窄窄的缝隙。   斜对过,雕花长窗还透着晕黄,在地上铺开一幅喜鹊登枝图。   他瞧了一会,合上窗帘,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右手边的抽屉上。   犹豫片刻,拉开,捡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银票,攥在掌心。   又过了一会,他走向门口。   临出门前,还不忘在柜面上的穿衣镜前照了照。 ☆、099自作多情   阮玉将春分等人都撵出去,关了房门兴致勃勃的捏泥人。   她的面前摆着好几个泥人,排了半圈,统一是受刑状,手里还在进行一个更惨烈的。   不过这个她不打算摆出来,要留着没人的时候“欣赏”。   经过这一日,她发现一定限度的YY是非常必要的,她觉得心情已经好了许多。   所以,她继续跟泥土奋斗,为了怕泥人们开裂,时不时的还得喷点水,忙得不亦乐乎。   所以她不知道,有人进了主屋,她的丫鬟想要通报,却被那人一记眼风喝止,更何况那个丫鬟还有着某种乐见其成的想法。      所以,她在不经意中,已经被纳入某人的视野。   门,无声的开了。   人,无声的走进。   走近……   ——————————   她折腾了一天,竟是在弄这么几个玩意?   某人看着毫无形象坐在地上双手都是泥巴的阮玉……这哪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柔荑,分明是爪子!   继而暴怒,手上不是还有伤吗?丫头们是怎么伺候的?就任她这么折腾?   不过她的手还是蛮灵活的……   不过若是能拿根针,而面前的不是一堆黄泥而是绣架或许会更相称些。   目光便不由自主的移到那几个有形有状的物件上。   捏得还不错,如果换做陶土再刷上釉彩烧出来应该会更好看。   于是便拿着平日在古玩铺子里,在散乱的地摊上寻找宝物的眼光端详起来。   他渐渐皱了眉。   这些人物的表情怎么都这么痛苦?动作怎么都这么扭曲?刑罚怎么都这么残酷?   她是怎么想到的?她的心里怎么这么阴暗?这是个什么女人?   然而再看下去,又有新发现了。   他发现这些泥人不管姿态如何各异,看起来都很像一个人。   像谁呢?   眉梢不禁挑了挑,然后便觉泥人的眉毛也动了动。   目光凝重,深思,忧愤……   “阮、玉!”   阮玉正在聚精会神,冷不防听到一声炸响,当即抬了头。   “你怎么进来的?谁让你进来的?”   你还好意思说!   脚一抬……   阮玉立即护住泥人,其实她关键是想护住正在精工细作的那个。   金玦焱见她不管不顾的一扑,急忙收回预备销毁被五马分尸的泥人的脚,但见背对着他又是离他最近的泥人被阮玉漏下,当即抄起。   这是个跪着的泥人,双手还擎着个托盘。   他将托盘拿下,果不其然的看到一双酷似自己的眉毛。   “阮、玉!”   整整一天,他都等着某人问他“老鼠娶亲”的事,可是没有,感情人家正弄了泥人在诅咒他呢。   “你,你……”   他拿手指着阮玉,半个字也说不出。   而后袖子一挥,愤然离去。   ——————————   自金玦焱进门到屋里爆出怒吼不超过一盏茶的时间。   春分万分后悔,她怎么可以指望这俩人能和睦相处?真是自作多情!   正往里屋赶,金玦焱已经出来了,脸色难看得就像方才一进门就扎进了姑娘的泥堆里。   二人擦肩而过。   春分奔到屋里:“姑娘……”   阮玉抬眸:“他把我的泥人拿走了……”   春分一见摆了满地的泥人就明白了。   春分哀叹,又拎着裙子往外赶。   阮玉吁了口气,慢慢移开手臂。   好在这个受宫刑的……   天啊!   阮玉发现因了这一压,准备受“宫”的部位已经被“宫”掉了。   这这这……这该不会一“宫”成真吧?   ——————————   金玦焱愤愤的回到烈焰居,愤愤的摔上门。   他都不知该骂自己什么好。   待要换衣,发现手里还掐着个泥人,顿时火大,就要砸到地上,可是当他对上泥人“求乞”的神色……   将泥人慢慢放到桌上,慢慢眯起眼睛。   阮玉,你不是想诅咒我吗?我偏要活得好好的给你瞧瞧!   “百顺……”   “百顺!”   百顺扑棱一下出现在门口:“爷……”   “去把‘托盘’拿过来……”   “托盘?什么托盘?”百顺不解。   金玦焱一指泥人。   百顺一瞧,再瞅瞅金玦焱,就要笑,赶紧捂住嘴。   “还不快去!”金玦焱大怒。   百顺忙一溜烟的跑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金玦焱还是觉得自己好像听到百顺漏下的笑声。   他坐在椅子上,端详着对面的泥人。   别说,虽然夸张,还真是形神兼备。   一腿在前,一腿在后,两臂高举,十指大张,再配上无助的目光,干裂的唇瓣,仿佛在向苍天呼救。   身上穿着的好像就是他那件被踩烂的袍子,竟是连花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想不到你还挺在意我的哈。   他哼了两声,心情略略平静。   然而当视线再次触及泥人的痛苦,心里就火冒三丈,阮玉,你得恨我恨到何种程度?我怎么得罪你了?我不就是……   他一怔,剩下的抱怨皆卡在胸口,蹦不出来。   看着泥人,他不觉努力回想,方才,他好像没有说出不该说的话吧?   不该说的话?   什么是“不该说的话”?      金玦焱正自怔忪,百顺回来了。   端着个“托盘”,连里面的浮土都没漏下,小心翼翼的送了上来,小心翼翼的觑着他的脸色:“爷,四奶奶说,让您好生‘保重’……”   保重?保什么重?   她有那么好心?   他怀疑的睇向百顺。   百顺摸摸脑袋……四奶奶的确只是交代了这么一句,不过四奶奶说这话的时候,很是郑重其事,甚至是有些悲壮的样子。   四奶奶应该是……好心吧?   ——————————   正月初五,俗称破五,要“赶五穷”——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   黎明未至,金家上下便都起床了。   鞭炮声立即响起,瞬间交织成一片,竟比除夕还要热闹。   怕将福运扫走而堆积了五天的垃圾就要清理了,闲了多日的下人开始忙碌,里里外外,一片热闹。   这种情况,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睡了。   阮玉起了床,春分让立冬盯着丫鬟婆子们打扫,自己跟霜降服侍着阮玉梳洗。   阮玉听到鞭炮声正在从里往外走,似乎往门口去了,据说如此就能将一切不吉利的东西都轰将出去。   在这样的隆隆声里,还夹杂着剁饺子馅的声音。   咚咚咚,当当当。   阮玉忍不住要笑:“乔婆子再这么剁下去,咱们晚上可能就要吃带木头屑的饺子了。”   春分笑着上前:“就是要剁得响,让他们都听见,咱们把小人剁得稀烂,看她们还怎么逞能?”   阮玉不明白春分话里的“小人”都指的哪个,倒是想到了自己昨儿个捏的泥人。   一个残了,害得她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一个被金玦焱掳走,也不知是个什么下场。而他已然发现了自己就是泥人的原型,稍后又会怎么折磨她呢?   正琢磨如何见招拆招,乔婆子端着小面板进来,后面跟着个粗使丫头,手里捧着小瓷盆。   “呦,奶奶忙着呢,老奴还来早了……”   “不早不早。”春分连忙迎上,亲手接了面板,想了想,就放在花梨木妆台上。   “姑娘,来,亲手包个饺子……”   阮玉不解。   春分已经拿了个面皮儿将馅舀上,放到她手中:“姑娘只管捏就行,咱们把小人嘴都给她捏上!”   语气恶狠狠。   阮玉想到金玦焱,将那饺子狠狠的捏了捏。   小厨房的剁馅声依然连绵不断,春分说,已经嘱咐她们剁上一天。   阮玉默然。   在这种快节奏下,霜降手下的动作也跟着加快了速度,只两刻钟,就为阮玉穿戴完毕。   阮玉立在落地穿衣镜前,打量里面那个穿通袖织金膝襕立领长袄,系朱墨色绫裙,髻带花冠的女子,想到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继续多久,不觉轻轻的叹了口气。   春分为她裹了件大红轧边火狐狸毛出风的披麾,便跟霜降服侍着她出了门。   ——————————   烈焰居内,金玦焱小心的拿杯子给托盘里的芝麻浇了点水,指又蘸了温水,细细的给泥人掸了掸。   见百顺瞧着,顿时狰狞了神色:“我定是要叫它好好的,不让某些人得意!”   百顺瘪嘴,我也没说什么啊。   不过这泥人还真难处置。它“长”得这样像四爷,毁了吧,好像对四爷不利,供着吧,你瞧瞧那表情,那姿势……   眼见得四爷将泥人摆摆正,还拿书挡上了。   百顺不由往博古架上瞅了瞅……照这架势,过几天不得把小四移到这上面来啊。   是了,他偷偷给泥人取了个名字叫“小四”,没敢让金玦焱知道。   金玦焱扭了头,见他还盯着,顿时冷了脸:“不许任何人接近,若是碰坏个一星半点儿,为你是问!”   百顺诺诺的应了,然后见金玦焱拉开柜门,对着里面的袍子左挑右拣。   平日里,都是璧儿备好了服侍他穿的,可如今……   他看了看金玦焱的背影,有些犹豫的开了口:“爷,璧儿好像病了……”   “好像?”金玦焱转了头,微拧了眉。   “就是病了!红杏早上说的,她说璧儿哭了一夜,又不肯吃药……”   金玦焱停下动作,沉默片刻:“那就让红杏多陪她几日,三爷那边……”   也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就让她放心在这待着吧。”   百顺忍了忍,终于道:“爷,您不去看看?”   金玦焱瞪了他一眼:“什么时候由你安排爷的事了?” ☆、100小心着点   百顺急忙缩了缩肩。   终于,金玦焱从柜子里翻出件深紫暗花广绣袍,往身上比了比:“这件怎么样?”   百顺暗道,我怎么会看?   脸上却笑得谄媚:“爷穿什么都好看。”   金玦焱白了他一眼,往柜里瞧了瞧,还是决定穿这件。   可是上身之前,忽然问了句:“四奶奶今天穿什么?”   百顺差点尖叫……我怎么知道?   好在金玦焱也没有再问,自顾自的将袍子穿好,又在穿衣镜前照了一会。   百顺发现,主子今天好像又添了个毛病……爱照镜子。   金玦焱又整理了一下领子,往后退了一步,眯起眼打量,然后点点头:“把千依叫进来。”   百顺面色古怪的低下头,将千依叫了进来。   千依拿着犀角梳子,动作轻柔的给金玦焱梳理又黑又密的长发,然后拢起,麻利的绾了髻。   百顺注意到千依将手指翘得高高的,状若兰花,就忍不住想笑。   急忙埋下头,却不停的在那吭哧。   那对主仆齐齐扭了头,千依还瞪了他一眼。   他忍不住爆笑出声。   “爷,说句掉脑袋的话,若是有朝一日,您坐了龙椅,正好把千依收进去当个大总管。哈哈,爷,您瞧瞧,像不像?像不像?”   百顺指着千依,金玦焱也望过去,主仆二人顿时大笑。   千依气得不行,追着打百顺。   细高的个儿,白皙的皮肤,秀气的模样,此刻又气得脸蛋绯红,更添了几分妩媚。   金玦焱跟百顺笑得更欢了。   咚咚咚……   “什么声啊?”   百顺揉着肚子:“是四奶奶那边在剁饺子馅,从睁开眼睛就开始剁,都剁了半天了。”   金玦焱却觉得不像,可也未等他细听,外面的小厮就跑了进来:“四爷,宫里方才来人传了旨,要宣金府的主子,即刻进宫……”   什么?   屋里顿时没了动静。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过是句玩笑话,这么快就传进了宫里?若被人添油加醋就是谋反的大罪,是要杀头的。   可即便“原汁原味”,依宫里那位的多疑和残暴……      这可怎么办?   ********   待第二道消息传来时,三人方松了口气。   瘫软的百顺直接趴在了地上,他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什么是“祸从口出”。   原来是年前金家送到宫里的一批金器很是受贵人喜爱,又因为是新封的皇商,所以皇上想要见上一见,于是着金成举夫妇,金家四房统统入宫。   这消息来得突然,当是启帝临时起意,否则丞相阮洵怎么也会通个风报个信。   不过现在倒是遣人去告之阮洵了,只望朝廷休沐,丞相大人能够安守府中,以便讨个主意,比如进宫应穿什么衣物才合适,注意点什么才不致冲撞圣颜,而且宣的是金家满门,可是二房目前在乡下,来回的路最快半个月,这要怎么算?   早上“破五”的热闹转眼被另一种热闹取代,竟是忙的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只四下奔波,也不知该忙些什么,因为这对金家上下而言,毕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于是未待阮玉出门,已经被姜氏堵在了房内。   她是府里出身最高的人物,又是相府千金,自是有进宫的经验,而且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   可是阮玉还真就没见过。   她命立冬将如花抱来,然而如花一到关键时刻,就上演“沉默是金”。   春分倒是不停给她使眼色,又拽她的袖子,但是她始终不解其意。   终于,姜氏不满的走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故意不肯说,就想看大家的笑话,还说:“弟妹,如今咱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这边蹦不高,弟妹还能高到哪去呢?”   结果出门的时候,撞上了刚刚走到门口的金玦焱,又是一阵阴阳怪气:“我当弟妹怎么藏私呢,原来是等着跟四弟单独交代呢。行了,我也不打扰你们了,祝你们步步高升……”   金玦焱便睇向阮玉。   阮玉心烦意乱,调转了目光。   春分见金玦焱立在那,堵在嗓子眼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   如花倒睁开了眼,哼唧了一句:“小心着点!”   小心?   小心什么?   ********   卯时末刻传的消息,辰时三刻,金家上下好容易准备停当,便开始启程了。   阮洵也赶了来。   看那意思,启帝果真是一时兴起,而且但凡宫中有宴饮,都是提前几日甚至一月便下旨,此番只说“见上一见”,想是不多时便可归来,不禁令金家上下略松了口气。   可是阮洵却不轻松。   他到的时候,金家人已经出了大门。   他一眼瞧见了女儿,便奋力挤了过来,圆滚滚的身子微有沉重,到了车前时,已是气喘吁吁。   阮玉有些感动。   虽说只是进宫打个照面,可是伴君如伴虎,既然能突发奇想的召见,又如何不能突发奇想的降罪?平日里纵然众人为免祸从口出不甚谈论这个启帝,可是从他谋朝篡位一事看,这便不是个省油的灯。而且位高权重,年深日久,再没脾气的人也要滋养出几分烈性,又何况他本就暴虐狠戾?   阮玉也很是忐忑,更何况她本就不是这个时空的人,总是有太多的不合时宜?   阮洵似是想说什么,可周围人太多,便总是说不出口,只是抓了金玦焱的手:“季明,小心照顾,小心啊……”   又是小心……   阮玉看了看阮洵的欲言又止,又睇向金玦焱……   金玦焱似乎也有些费解,但是对上阮洵焦急的目光,又看向阮玉,忽的眸子一沉,好像明白了什么……   ********   在阮洵的安排下,金家的哥儿姐儿都留在府中。   孩子小,正是惹事的年龄,就算老实待着,怕是也有别有用心的家伙坏了事来栽赃他们,到时有口难辩,得不偿失。   二房缺席自是可以告罪,圣上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只是姜氏忽然觉得,以往有个什么事,能跟李氏搭个伙,一唱一和,而跟阮玉……   阮玉的性子蒸不熟又煮不烂的,你对她好了,她表示感谢,却不格外热情,你对她不好,她又好像无所谓,但不知什么时候会反过来给你一下子,就像对付太太……就因为她,太太落了个夜梦惊恐的毛病,总觉得有人敲门,正拿安神的药调养着呢。   所以这个人,姜氏一直没看懂。   倒是李氏,一直是极要强的,关键时刻把她往外一推,自己自是可当没事。   可如今,李氏不在。   姜氏还是头回如此迫切的思念李氏。   可以说,自打接了旨,金家人便是在喜悦而又恐惧的心情中度时如年。   得蒙天子召见,是求也求不来的荣耀,试想京城的普通百姓,能有几人?可是又怕到时说错了什么话,办错了什么事,或者是遭了无妄之灾,或者天子一个心情不好,结果就……   卢氏不停的转动着念珠,希望平安去,平安归。   不求富贵,只求安然。   按说金家人如此忐忑,却偏有人迫不及待。   便是钟忆柳。   按理,她算不得金家人,自是不能跟着进宫面圣。   然而能够进宫,怕是几辈子都求不来的事,可是别人都去了,单单漏下了她。   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已经产生无数绮念,比如说在拜见时被皇上窥见真颜,自此难忘……   或者当场留下,到时金家人若再进宫,可就要尊称她一声“娘娘”,还要拜倒在她的脚下。   比如说,宫中宴饮,自是才子佳丽众多,她若能脱颖而出……   听说御史大夫的三子尹金人才一表……   再比如说,赏园游乐,邂逅皇子皇孙……   三皇子印致远可是跟四表哥同称为“京城四美”,而且至今尚未娶正妃,若是……   岂非比只做一个商人的平妻更或者是贵妾强得多?   自打重逢,表哥便对她不冷不热,到时,让他后悔去吧!   她满脑子都是恨嫁的念头,到了她这个年纪,也便真的着急了。可是天不遂人愿,不想去的人都去了,想去的人却被剩了下来。此番又不允许带服侍的人,否则就是扮个丫鬟也好啊。   她懊恼得几乎把指甲抠进门框里了,可是有什么用?还不是看着众人上了车,然后热热闹闹的离开?      四表哥跟阮玉同乘一辆车。她注意到,上车的时候,四表哥似是想扶一下阮玉,却是被阮玉避开了。   于是指甲再次把门框刮下一条木屑。   “表姑姑,轻着点,我们家的门框就快被你抓烂了。”   低了头,却是金宝娇,正斜着眼睛看自己。   这个孩子,平日里就耍尖卖快,惹人讨厌,如今竟学着挤兑起她来了。   她正准备回两句,金宝娇已然牵了金宝婵的手:“走,妹妹,咱们给泥人上色去!”   边走还边说:“妹妹,待娘回来,可得让娘给你定个好婆家。”   “为什么,宝婵年纪还小。”   “正因为年纪小才要抓紧,否则像表姑姑这般大了,便只能盯着别人的男人下手,多丢人!”   “哦。”金宝婵似懂非懂的点了下头。   “金宝娇!”钟忆柳怒气冲冲的冲了过来:“你说谁呢?” ☆、101入宫面圣   金宝娇毫不讳言:“表姑姑难道没听清吗?难道表姑姑不是打算嫁给我四叔做小吗?”   “你……”   “表姑姑不用不好意思了,”金宝娇笑得甜甜:“我们全家都知道了……”   什么?都知道了?那么表哥……   金宝娇已经牵着妹妹走远了。   钟忆柳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定是阮玉,平日孩子们都喜欢去清风小筑,定是阮玉挑唆这两个孩子给她难堪!   好啊,阮玉!   她眯起了眼,狠狠的扯断了帕子。   既是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   车马是不允许入宫的,于是众人在太华门下了车。   一见了铆着黄铜钉的朱红门,顿令人气息一滞,所有的紧张与激动都仿佛遇到无形的重击,刹那消散,只余寂静无限蔓延,于是所有的动作不由自主的带上了小心与庄重,竟是连四围景物都不曾睇上一眼,更不敢去看执戟荷枪的软甲侍卫,任人搜了身,然后目不斜视的随着引领的褐衣小火者趋步入内。   金氏夫妇在前,阮玉跟金玦焱排在最后。   阮玉正要跟上秦道韫的脚步,却发觉金玦焱立在原处不动,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   但见他盯着宫门,又瞧了瞧四周,脸上露出困惑,却什么也没说,只快步上前。   这片刻的停顿不过一息,看起来并无异样,所以也没人出言呵斥,只阮玉收回视线,继续向前。   汉玉雕砖的地面在脚下无声蔓延,让人觉得自己好像迈入了一个诡异的时空,不知下一刻要飘向何方。   四围连呼吸声都不闻,若不是一星雪悄悄飘过她的面前,又落在她的唇边,她几乎以为自己堕入了一个静止的梦。   旁边有一双目光投过来……   她撇了眸,那双星辰样的眸子便又瞟开了。   她转回视线。   今天的金玦焱很奇怪。   “各位稍等,咱家进去通报。”   小火者的怪腔怪调响起,顿令人心神一定,阮玉仿佛听到有吁气声次第响起,又齐齐一顿。   前方,金成举的声音低低传来:“有劳公公了。”   紧接着,小火者的话音快乐响起:“不劳烦,不劳烦。各位稍后,咱家去去就来。”   阮玉估计,这语气的瞬间转换定是因为金成举趁机给小火者来了个价值不菲的“孝敬”。   她皱了皱眉,却见金玦焱身形岿然不动,眼珠子则在四处打量,面色愈加古怪。   旁边有太监宫女不断往来,若是被人瞧见,便是不敬之罪。   阮玉有些急,觑前方两个把门的太监正在低眉顺眼,便伸了手,拉了下他的袖子。   金玦焱似是一惊,转了头,正见她飞快收回的手。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的手一翻,便扯住了她的袖子。   “你……”   阮玉惊呼出声,又闭上嘴,紧张的朝前望了望,但见秦道韫飘在颈间的发丝似是一定,而后继续飘飞,方稳了神,恶狠狠的睇向金玦焱。   然而此刻,金玦焱也不东看西看了,而是目视前方,表情很是得意,而他的手,始终钳着阮玉的袖子。   阮玉挣了挣,没有睁开,于是继续拿目光砍杀他,唇抿得紧紧的,却咕噜出两个字:“放开!”   不过大约因为发音含混,导致对方没有听清,袖子依然被拿捏着,还往那边拽了拽。   阮玉大急,脸色已然变红,鼻尖也渗出细密汗珠,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很不相宜。   这个混蛋,就是他不想活,难道还要把别人也捎带上吗?   可是人家丝毫不觉异样,脸色倒显郑重,且严肃的看了她一眼,似是在责怪她的不守规矩。   阮玉几乎要爆炸了。   所幸衣袂宽大,这样“粘连”到一块,就好像被风吹起,无意的搭到了一处,而且一宝蓝一水绿,一团绣云纹,一百蝶穿花,这样的飘飘摆摆,那蝴蝶便好像飞到了云彩中一般,煞是相映成趣。   好在不多时,前方传来高昂唱和:“宣‘金玉满堂’金氏一家入殿觐见——”   金玦焱此刻方放开了她,一家人伏地叩谢。   再次搜了身,进殿,又行叩拜:“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声音齐整,在金砖漫地的大殿中久久盘旋。   良久,前方传来一个似乎带着未醒的倦意但不无威严的声音:“平身。”   “谢皇上!”   众人起身,依旧低着头,阮玉开始数金砖上的水草有多少条叶子。   却听前方传来一声笑语,是个年轻女子:“哪位是阮相的千金?我只听说阮千金容貌出众,竟是连我们这些千挑万选的佳丽都比不上呢。如今可是来了?快快上前让本宫瞧瞧……”   “爱妃……”   “荣贵妃!”   一男一女齐齐出口。   男的是当今圣上,女的……阮玉估计,应是皇后。   果真,皇后出言,语带训斥,但又顾及皇上的面子,不好过分,只道:“阮姑娘是个女儿家,怎好抛头露面?”   荣贵妃立即反驳。想来此人十分得宠,于是语气利落,声音清脆:“都已经站到这了,还说什么不‘抛头露面’?再说,皇后娘娘可是出了错儿。这阮氏千金如今已嫁入金家,成了金家的四奶奶,又怎能叫人家‘姑娘’?”   前方传来几声娇笑,想来“参观”他们的有不少妃嫔。   皇后不再作声,当是愤怒已极。   想想也是,启帝今年五十岁,皇后是他的结发妻子,当已人老珠黄,她唯一拥有的,不过是占了先机,得了皇后这个名分,又怎能同正当妙龄的妃嫔们争风斗俏?最适合她的,是保持威严,而若一旦开了口,便已落了下风。   嬉笑声中,阮玉听到荣贵妃跟皇上撒娇:“皇上……”   那语气,那腔调,真正是山路十八弯。   于是曾经的铁马金戈瞬间化成了绕指柔情。   皇上低笑两声,有些无奈的开了口:“阮氏,既然荣贵妃说了,你就上前给她见上一见吧……”   阮玉不知是否听到一阵骨节的轻响,就在她瞥眸睇向身边人的同时已然端端的福了身子,轻轻道:“是。”   在这一刹,她好像看到金玦焱宝蓝色的敞袖一动,似是要拉住她……   不过后来她想,大概是殿中的风恰好吹过吧。   盈盈上前,盈盈一拜:“阮玉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阮玉,抬起头来……”   上方的声音似是有些急切,有些气急败坏,更有些傲慢。   阮玉便缓缓的抬了头……   这一瞬,她算是把这个大殿看清楚了。   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彩绘描金,穷尽天工。   尤其是面前阔达数丈的高台,飞龙翔凤,金碧辉煌。   不论是端坐着的皇上皇后,还是陪侍在一旁的荣贵妃等人,皆金玉加身,珠翠环绕,呼吸间光芒四射,仿若腾云驾雾,乘霞御烟,又有香气阵阵,环佩叮叮,真好像“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阮玉不得不眯了眼,仍觉彩光熠熠,刺得眼角生痛。   前方却为之一静。   众女不再嬉笑,亦不再言语,目光穿越横横竖竖的四散金芒,无一例外的落在玉阶下的人身上。   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本是富贵喜庆的样式,偏偏是水绿色的,带着几分清冷,又透着几分明丽,仿佛有春色穿过了殿外的寒风白雪,悄然绽放在繁丽之中。   牙色滚云纹边的湘裙,同样的素淡,却摇曳出别样的风姿,仅是缓缓而来,端端一拜,便真似那行云流水,细雨飞花,是一种说不出的曼妙。   祥云髻,翡翠簪,丁香坠,赤金圈……无一奢华,但无一不写意高雅,俊俏风流,只这么静静的立在那,却已夺了满殿风华,仿佛她们的珠宝璀璨倒成了她的陪衬,她们的锦绣成堆,细心描画的妩媚精致反成了世间最可笑的俗物。   她半低着头,这是觐见贵人的规矩。可是那仿佛可以让人囊括掌心的小脸,两腮精致的弧度,雨燕双飞的纤眉,如同羽扇的长睫,尖尖的鼻尖,无不令人心动。尤其是小巧的下巴,说不出的我见犹怜,就好像吸引人去触摸,去抬起,然后对上一双微波荡漾的眼。   一时之间,殿里静得可怕,也不知是谁哼了一声,打破了沉寂。   殿中忽然松泛起来,唯金玦焱攥紧了拳……一个请安的动作,阮玉在前面已经保持了半天,却无一人出言免礼。她表面上看起来神色如常,然而搭在耳边的流苏却在簌簌碎闪,额角也微有汗湿。   这一瞬,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烧得他必须咬紧牙关方能制止一不小心就会脱口而出的怒吼。   终于,皇上微带沙哑的声音响起:“爱妃,叫了人过来,也不说让人平身,如此怎么看得清楚呢?”   此言这般轻佻,顿令金玦焱挑起了剑眉。   又过了会儿,荣贵妃方不情不愿的甩了一句:“起来吧。”   阮玉佯作不觉,只再福一礼:“谢圣上,谢贵妃娘娘。”   又是一阵沉寂,荣贵妃起身拜别:“既是陛下请了人来,臣妾就不留在这扫兴了,还望陛下尽兴,臣妾告退。”   荣贵妃这一走,众妃嫔都悉数告辞,殿中顿时少了大半的光彩,连香气都淡了许多,阮玉终于可以痛快呼吸了。   然而她刚喘了口气,就感到一双目光落在她身上,自上而下,带着威压。   她不觉敛了神色,微低了头。 ☆、102伴君伴虎   寂静只是片刻,就听启帝慢声道:“赐宴……”   身为商人,能够进宫,能够面圣,更能够与圣上共进一宴,这是何等的荣耀?足够几辈子的人拿出来炫耀了。   于是金家人无不谢恩,心怀感激而忐忑的走向早已备好的紫檀木雕花食案。   转身的时候,阮玉看到秦道韫意味深长的睇了她一眼,正待深思,金玦焱迎了上来,很是不动声色的,却是不容拒绝的将她掳到食案前。   他力气太大,又突如其来,害得她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她无声的挣开他,有些尴尬的睇向众人时,发现无论皇上还是宫人,都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也难怪,金玦焱这一动作做得极是巧妙,外人看起来,怕只是他担心她失礼于御前所以含蓄而有礼有节的扶了她一把。   各色菜肴鱼贯般的送了上来,皆盛在金光闪闪的碗盘中。   皇上笑道:“这便是金玉满堂呈上的金器。你们尝尝,是朕的赐宴因了这金器而分外美味,还是这金器因了朕的赐宴而显得分外精巧?”   金玦鑫的位子位于皇上的左下手,说到此处时,皇上的目光恰好移向他。   他一个激灵跳起来,拱手连道:“都好都好……”   此言一出,满殿哄堂。   姜氏在后面死劲拽他的衣角,金玦鑫却觑着皇上的脸色,思谋着皇上不开口,他怎好落座?   皇上笑够了,手一抚案面,睇向金玦鑫:“这是……”   金成举就要起身禀奏,皇上已然开了口:“金家长子,金玦鑫?”   “是,正是犬子。”金成举想要借机奉承两句,怎奈一字也说不出,且皇上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好!”皇上点点头:“面对龙威,亦能不卑不亢,丝毫不贬低自家的手艺,堪为众子表率!”   微欠了身子:“你在铺子里都做些什么?”   金玦鑫先是有些结巴,然而受到皇上赏识,于是越说越流畅,谈到监督匠人们如何加工,简直有些眉飞色舞了。   先有皇上玩笑,后有金玦鑫的回话,殿中的气氛渐渐不那么紧张了。   金玦鑫汇报完毕,皇上允他坐下,又赏了一盘浑羊设。   “这是新近的一个维族御厨所做,先用五味禽肉置于肥鹅肚中蒸熟,再把肥鹅放在一只全羊内烤熟。都说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这浑羊设一刀下去,汁流味溢,怕是玉皇大帝也要跳墙了……”   众人见皇上身边的宦官笑了,便也跟着笑,气氛十分愉悦。   姜氏便要切那浑羊,却有内宦上前,拾了金炳的小刀,熟练的切开。   果然香飘阵阵,分外诱人。   也不知姜氏是被这味道醉倒了,还是有意夸张,央请伺候的宦官将肉切上几块给对面的金氏夫妇以及金玦焱跟阮玉送去,请家人品尝,于是又得了皇上赞赏:“长嫂如母,可敬可敬。”   姜氏更为得意,请宦官又给相隔三尺的金玦淼夫妇送去,还额外道了句:“承你大哥的福,咱们都跟着借光了。”   那意思分明是要压三房一头,一舒往日之气。   精明如金玦淼,如何不知?却丝毫不显,朗声道谢,然后接过,拿刀割下一小块,递与秦道韫。   皇上见了,不觉眯了眸,抚须颔首:“这位公子便是三子……金玦淼吧?”   金玦淼不慌不忙的拿帕子拭了手,一抖花青色银鼠皮出锋的素锦袍,风度翩翩的行了礼:“正是草民。”   皇上点头,目露赞赏:“听说如今的金玉满堂主要是交由你打理,年纪轻轻,有才有为啊!”   “陛下过奖。在下不过是在家父的训导之下,略尽绵力,而一个铺子乃至一个家族之所以能够兴旺,能够绵延,需要的是众志成城,同舟共济,岂是草民一人之力可为之?”   “好,说得好!”皇上提高了音量,声如洪钟。   转头睇向金成举:“有子如此,金家若想不兴旺,难!”   “陛下谬赞,三子精于世故,老于商事,一向能说善道,陛下可不要被他哄骗了去。”   “哈哈,你说他哄骗朕,朕倒看是你在哄骗朕。怎么,怕朕瞧着你的儿子好然后夺了去?”   “不敢,不敢……”   金成举连称不敢,面色恭谨,心里却很轻松……陛下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难于接近嘛。   那边厢,金玦淼已经就皇上赏赐的翠盖鱼翅谢了恩,方方坐下,秦道韫便夹了片云腿放到他的碗中。   他抬了眸,冲妻子微微一笑。   此中魅惑,难于言表。   启帝见了,又是一阵大笑:“夫妻和睦,方是兴家之道。”   一句话,惹得一向孤冷的秦道韫都红了脸。   金玦淼却淡定自若,亲为妻子舀了羹汤。   启帝又瞧了会夫妻恩爱,方转了头,睇向金成举的下首:“这位是……”   金玦焱陡然站起,敛衽为礼:“草民,金玦焱。”   启帝眯了眸,让人看不清眼底神色,只能看到他在微微点头:“金玦焱,金家嫡子。嗯,不错,不错……”   也不知有什么不错。   卢氏已经对皇上给予大房跟三房的称赞与赏赐心生不忿了,暗想若是二房在,看皇上要怎么说,而若二房在,自己的儿子或许就不那么“显眼”了。   于是一个劲的拿胳膊肘暗杵金成举,示意他为儿子说上两句。   阮玉看金成举那样子似乎也想表扬下儿子,可是要他从哪说起?夸他脾气坏?花钱多?是事不管?油瓶子倒了也不扶?   不过若说胡打乱凿,游手好闲,那倒是首屈一指。   如今要是“变废为宝”的为儿子来一番说辞,倒真犯了欺君之罪了。   场面一下子静下来。   皇上只是看,只是捋须,不说话,想必在也艰难寻找金家嫡子的闪光点。   金成举脑门子上沁出了一层汗,一会抬眼看看皇上,一会瞄瞄儿子,唇角紧绷,脸色死灰。   此时时刻,有谁会知道他心中所顾虑的远不止阮玉或者在场的其他人所担心的那么多?   金玦焱就在那站着,既不开口,也不抬头,好像就等着皇上发掘他的长处。   此等僵持,令阮玉都有些不自在了。   她不觉抬了头,却只看到金玦焱的下颌。   方正,刚劲,犹如刀削。   有这样一个下颌的人,应该是意志坚定,勇往直前,誓要有一番作为的人物吧,可是为什么……   “金玦焱,‘京城四美’……”   皇上拈着须,叹出这么一句,顿令众人一惊又一松。   的确,身为“京城四美”也是一处长项,而且这种长项自出生便已注定,是许多人修炼一辈子也无法达到的,这就是那百分之一的“灵感”。   卢氏便露出欣欣然来,与有荣焉的瞧了瞧儿子。   这么帅的儿子,可是出自她的肚子。   阮玉低了头,努力忍笑。   金玦焱似是知她心中所想,撇了眸,威胁的瞪她一眼。   皇上则大笑起来:“京城四美,朕如今得见其三……朕的三子致远,御史大夫尹旭的三子尹金,再有一个,便是你。”   摇头,叹:“致远的样貌其实不如你二人,不过因了是朕的儿子,才把他勉强算了进去。至于另一个……”   眯眸,做思考状。   金家众人已是脸色难看,皇上却好似不觉,反而恍然大悟:“是季桐。有名的琴师!对了,小……阮玉,朕记得季桐是你的西席,教了你两年,听说你的琴艺在他的调教之下已是天下无双。不过朕对弹琴不感兴趣,朕想的是,这四美,你嫁了一个,瞧过一个,亦不过是两个,比朕还少了一人呢,哈哈……”      启帝的笑可谓声振寰宇,就连盘在红漆柱子上的金龙都仿佛被震得鳞片簌簌,长须颤抖。   旁边的人也跟着笑。   金家人想笑,可是笑不出来。   谁不知道阮玉跟那季桐早有私情,大婚当日还曾私奔,此番提起,无非是将金家的伤口撕开血淋淋的给众人看,也不知皇上是真不知情还是假不知情,偏偏在此刻提起,还笑得这么开心。   金玦焱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态,然而动作已然僵硬。   卢氏脸上臊得慌,忍不住转了头,怒瞪阮玉一眼。   阮玉皱了眉,思及此前种种,不觉怀疑启帝用意,便抬了眸,向前望去。   恰见启帝笑得开心,亦睇向她,那目光……   阮玉心神一震,似有什么就要跃然而出,却见一片宝蓝于面前一闪……   金玦焱上前一步,恰恰挡住启帝的视线,身子微躬,语气却不见丝毫谄媚:“皇上过誉。在下无德无能,只生了一副好皮囊,亦得赐于父母,无甚夸奖。而且皮囊虽好,终有老去一日,不若陛下江山一统,千秋万代!”   这话往好听了说,是赞美启帝文治武功,然而若往坏了说,岂非影射启帝谋朝篡位?   一时之间,满殿为之一静。   阮玉不禁望向自己面前的背影……   他离自己很近,以至于这个背影显得特别的挺拔高俊,配上宝蓝的颜色,仿若巍巍青山,不可动摇。   很多时候,她都要被他的“好皮囊”打动了,因为虽是人不可貌相,但又无法不貌相,大约在很多人的潜意识里,样貌好的人,都是容易有一番作为的,否则聘任单位为什么也要考量应聘者的外貌?而许多人下大力花大钱整容,难道单单是为了好看,难道不是为了谋求更好的发展?   所以,她有时也会想金玦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通过她对他不甚多的了解,她觉得他并不像别人口中传言的那般不堪,他有着这个时空的男子的共性……浮华,虚荣,但也有着他的骄傲,他的坚守,只是她不明白,他明明有个聪明的头脑,却为何不肯帮家里做事?正如现在,明明知道伴君如伴虎,这一刻的欢愉,下一瞬便可能会是风雨,大家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他却为什么要说这些引人遐思的话? ☆、103贵人有请   金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要起身请罪了。   启帝却突然大笑:“老金……”   金成举没有想到自己竟得了这样一个亲热的称呼,一时不知是祸是福,胡子都跟着抖动了。   卢氏压根瘫软在位子上,想站也站不起来了。   “朕发现你这三个儿子个个出色,各有千秋,但不知二子……金玦森,是吧,又是怎样的人物。待有机会,朕定要见上一见。”   “犬子不才,令陛下见笑了。”金成举暗自抹了把汗,庆幸此劫大约就这么过去了。   卢氏则翻了翻白眼,若说金玦森不才,倒当真是实话了。   也难为她,这么紧张的时刻竟然还有闲心想这些没用的。   于是气氛又欢悦起来。   金玦焱这桌也得了赏赐,却是比金玦鑫跟金玦淼还要郑重,至少表现在体积上。      笼驴。   在铁笼中早早备下一只盛满五味汁的铜盆,将驴用草木灰水清洗干净肠胃后放入,再于笼中生起炭火,让驴绕着火盆走,渴极便饮五味汁,一直到被生生烤死,烤熟为止。   阮玉听宦官绘声绘色的讲述完毕,便对那只庞然大物再也不感兴趣。   她不是素食主义者,只是人们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或者是举足轻重的地位,想出各种残忍方式对待动物……   然话说回来,无论是哪种手段,结果与平时的吃鱼食肉又有什么不同?可她心里就是不痛快。   金玦焱则仿佛对这新鲜玩意格外满意,不仅大口朵颐,还徒手扯了块驴肉丢到她碗里。   启帝便感叹:“金家的小儿女,个顶个的恩爱非常啊。”   皇后似是身有不适,起身告退。   皇上也未挽留,于是一行宫人随着皇后退下,殿中又空出一片。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阮玉却已生厌,不停的觑着珊瑚长窗,打量天色。   “注意点你身边的宫人,小心有东西溅到衣服上。”   正在神游,忽听耳边传来一句叮咛。   转了眸,金玦焱仍在投入的吃喝,方才的话语仿佛幻觉。   又有宫人接近。   不过这回不是打两侧,而是从对面。   金玦焱依旧在埋头苦吃,直到那个宫女开腔,他的动作一顿,而后自然而然的扯掉了一块驴肉。   “贵妃娘娘对金四奶奶一见如故,想着与金四奶奶多聊两句,于是特遣奴婢请金四奶奶于幼月宫一聚。”见阮玉面露疑色,垂眸补充道:“皇上已经允了……”   阮玉不由自主就要往御座上看。   皇上允了她不意外,因为谁都看得出,荣贵妃正当宠,否则当初也不能提出“让本宫瞧瞧”那么有失身份的话将众人陷于尴尬,而皇上也果然纵容了她的无理。   只是“一见如故”……   她看不出来。   如果“一见如故”就是给人个下马威或者难堪,她宁可不要。   只不过这边的动静已经被殿中人知晓,她正待拒绝,姜氏便突然插了嘴:“弟妹,既是荣贵妃对你青眼有加,你便过去赔个礼,讨贵人个欢心。”   赔礼?   她做错了什么?   不过眼见得姜氏面露恳求之意……   这又是什么意思?   卢氏也道:“咱们这次进献的金饰,荣贵妃赞不绝口。你陪她好好聊聊,若是再做了笔大生意,我给你做主,分你……三成银子!”   阮玉皱了眉,难道大家都看不出荣贵妃此举有所异常?   环视四周,但见秦道韫在看她,眼底隐有担忧,不觉疑虑更甚。   姜氏拿胳膊肘捣了金玦鑫一下,金玦鑫忙抬了头,憨憨的笑着:“弟妹,这是好事,大哥还不曾得贵人召见……”   殿中开始有人笑了。   的确,他一个大男人,要什么“贵人召见”?   姜氏恨铁不成钢的拧了他一把。   不知是不是秦道韫也使了什么动作,金玦淼缓缓抬了头,睇向她,目光复杂又歉意,却是开起了玩笑:“弟妹放心,三哥不会偷吃你的笼驴的。”   一句话,将大家逗得更是开心,然而秦道韫的脸色却慢慢冷下去。   阮玉回了眸,正对上金成举的目光。   金成举动了动唇:“嗯,速去速回……”   这么说,她是非去不可了?   她还犯了拗脾气了!   而皇上的声音又飘了下来:“金四奶奶是不打算给朕的爱妃这个面子喽?”   你爱妃的面子好大,大得抵得上金家上下几十口的性命了!   阮玉皱了眉,却不得不应了。手撑着桌子,就要起身,可是中途又坐了回去,低头一看:“你压到我的裙子了……”   金玦焱恍若未闻,也不知那笼驴是否真的那般好吃,直吃得满嘴流油。   阮玉怒视他。还“京城四美”呢,就美得跟油炸果子似的?   “你压到我的裙子了!”她抬高了音量。   金玦焱好像刚刚听到,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脚,“哦”了一声,收起。   但是滚云纹边的裙裾已然多了一只不深不浅的脚印。   阮玉当即竖起眉毛。   金玦焱又瞅了一眼,竟直接拿手去擦,结果她的裙摆又添了几个油乎乎的手印。   阮玉气得眼角直跳。   说什么让她小心身边的宫人,别把东西溅到身上。她还以为他是提醒她留意遭人算计,趁着她换衣服的当儿出点什么岔子……比如绯闻,比如误闯。   毕竟这是皇宫,谁知有什么禁地或隐秘?牺牲她一个也就罢了,再拖累了全家。   可是你看他,他做了什么?   金玦焱仿佛根本理会不到她的愤怒,也不觉这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冲着对面的宫人道:“贱内的裙子脏了,这般去见贵人,怕是有失体统吧?”   “老四!”卢氏在一旁低喝。   金玦焱浑然不觉,只定定的望住宫人,唇角勾一丝谦恭但不谦卑的笑。   阮玉忽的提起了警惕……这里面,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   宫人亦是笑了,声音轻而动人:“金四爷真是说笑了,偌大的王宫,还怕找不到一条金四奶奶能穿的裙子?恰好荣贵妃年前刚做了两条蜀锦的拖泥裙,金四奶奶这腰段穿上去定然好看极了!”   话已至此,便再无推脱的余地。   阮玉起身谢了,便随那宫人去了。   临走时,她下意识的看了金玦焱一眼,他正紧蹙着眉在望她,眸底是说不清的情绪,见她回头,又垂下目光,继续享受美味。   阮玉便低眉顺眼的跟着宫人走了,脚步刚刚迈出高高的门槛,就听见皇上似乎说了什么,然后满殿的人都笑起来。   ——————————   现在,阮玉可以无所顾忌的观察周围的一切了。   在她心目中,皇宫便是北京的故宫,但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去过,因为那时她只埋头赚钱,想着赚够了钱,再把天下游览遍,只可惜……   所以,她观赏着周围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此际,虽然百木凋零,冰雪覆盖,然而皇宫固有的辉煌却在这等肃穆中更显庄重,让人不得不心生敬畏。   阮玉的目光划过浮雪浅铺的太湖石假山,扫过沐风而立的红顶亭子,再转向屈曲蜿蜒的画廊,圆融精巧的镶福连环窗,又眺望瑞兽静默的殿宇,龙凤云纹的楼台……   她忽的停住脚步。   前方的宫人如有所感的转了身子,但见她正对着两扇被烟火熏得半面焦黑的殿门发呆,便含笑道:“这是明露宫。当年圣上入京时,百姓夹道而迎,声可震天。昏君羞愧难当,就跟宠妃自焚于明露宫……”   昏君?   夹道而迎?   据阮玉所知,圣宗是个文武全才,又酷爱书画游猎的人物,且不说那无一丝损伤的白虎皮,单说丹青,至今还在民间偷偷流传,价值不菲,然他却非一个合适的帝王。可虽不合适,倒也没有做出半分有害民生之事,顶多算是个守成之君,怎么倒成了昏君了?   而若说启帝,直到今天,人们尚在谈论他是如何谋得的皇位,却说什么“夹道而迎”,难道以十万众之性命相挟乃是空穴来风?   不能不说,历史总是为胜利者服务的,而经了多番的改写,书写,若干年后,是不是圣宗真的成了桀纣,而启帝逼宫倒成了正义之举?   冷笑。   却听宫人又笑了声:“那时灵妃刚刚生下小皇子,也一并烧死在火中,若是活到今日,怕也是个荒诞不堪的人物呢……”   阮玉努力压下心中厌恶,冷冷道:“斯人已逝,还是不要妄自谈论吧……”   宫人自是会审时度势,很快转了话题:“若说阮丞相,倒是个识时务的俊杰,陛下常常夸奖他呢,说……”   “不是说要去见贵妃娘娘么?怎么还不走?”   宫人四处一看,笑了笑:“前方就是仙都苑,贵妃娘娘正在里面等着您呢……”   阮玉往前面望了望,但见两道红墙像一只银镯般弯在一起,开口便是雕饰着福禄寿喜图案的垂花门,从这个角度,隐约可见里面红梅绽放,甚至有一两枝探出碧瓦墙头,吐露芬芳,细细一嗅,空气中还飘着梅花的清香。   见她迟疑,宫人上前微施一礼:“贵妃娘娘想着梅花开得正好,要折两枝献给皇上,顺便邀金四奶奶逛逛园子,稍后再去幼月宫饮茶。”   阮玉再看了看那园子。   方才她一直担心这里面有什么阴谋,到时门一关,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要怎么办?仙都苑虽然僻静,好歹还是露天地,若是喊一嗓子,当是会有人听到吧。   尽管心中忐忑,还是在宫人的引领下进了园子。 ☆、104英雄救美   梅花四放,衬着皑皑白雪,仿佛是一个个在雪地中舞动的仙子。   随着脚步的移动,花影绕身,花瓣轻颤,花香、蕊粉、细雪纷纷飘落,如同行走于仙境,又偏偏在最繁盛处捧出一池温泉,伴着泠泠的水声,泉水打着旋的在白玉池子里跃动,搅碎了满池的落红。   水面雾气漂浮,热与冷交织成一幅幅移动的起伏,融化了飘入的碎雪,又凝成细碎的冰粒,于氤氲中飘动,如缤纷雪霰。更将梅香卷入其中,再挥洒其外,于是雾气亦好像带了瑰丽的曼妙,观之,嗅之,皆是心旷神怡。   阮玉出神之际,宫人已经悄然退去,待她回了头,正见一株绿萼斜倚池边,临水照影。   不由想起相府的梅园,那日阮洵只是一提,她满怀心事也没有在意,却不想临走时,金玦焱真的折了两枝绿萼梅花,不过没有种到她的窗下,而是放到了花房,说是待长得好了再移出来。   她对此不置可否,心里却道,八成是要拿了这稀有的物什去讨那温姑娘的欢心吧。   她不觉叹了口气,望向迷雾聚散的天空,任清雪落入眼中,亦恍若不觉,只感到这无限的苍茫,飘飞的水雾,就好像她的命运,飘忽而不可捉摸。   冷风吹过,在眼里积攒的雪花终于化作一点清露,缓缓划出眼角。   眼波颤了颤,依旧执着的向上望着。   头一回,这般郑重,又这般无望的想,她的未来,会在何方……   “小玉,小玉玉……”   静寂中,忽传来一声呼唤,沙哑又带着调笑,但绝不是荣贵妃,因为,这是个男声!   她立即回了头。   一个男人,从假山后转了出来。   身材高大,气势宏伟,虽面容略显苍老阴鸷,但依旧不改狂戾霸悍,尤其此刻面带喜色,更透出几分睥睨天下的雄浑。   阮玉眯起眼睛,这个人,是……   偏偏他又唤了声:“玉玉……”   这个声音……   心中顿时一惊……   只因九龙彩绣黄袍换成了妆花缎衬褶袍,除了挡住容颜的十二旒冕冠而改了紫金冠,导致她一时没有认出这个人居然是……皇上。   他怎么跑这来了?   “玉玉……”   震惊间,启帝已是走至面前。   阮玉不是不想避开,而是她的身后就是温泉池,虽然水流湍急,但是池子并不深,然而她跳进去又有何用,岂非更落入了笼子?   情急之际,她急忙屈了膝,垂下眸子:“给皇上请安……”   她的声音还很镇定,因为她知道,此刻绝不能慌乱,越乱越没有法子,而且女人若乱了,作为男人,已有的心思便会由三分升至七分,即便没有也要生出几分,然而她已经看到,自己搭在牙色湘裙上的手抖得有多厉害。   “玉玉,何必行此大礼?”   启帝就要伸手相扶,阮玉往后退了退,再施一礼,便起身,打量四围……并无可以防身的物件。   心中一凉。   目光又落到池沿……   这上面差互如犬牙的石头也不知能不能抠下一块……   “玉玉,小玉玉……”   启帝竟好似看不出她的抗拒,又凑了过来,酒气伴着一股裹了龙涎香的体味逼至面前:“你对朕何至于此?倒显得生疏了……”   “皇上……”阮玉大急,避至一边,手痉挛的抓住虬曲的梅枝,才使自己没有因绊到树根而跌倒。   花瓣并清雪簌簌而下,一同飘落的还有她的战栗:“请自重!”   “自重?”启帝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有趣的事,哈哈大笑,摸着胡子,阴鸷的眸子上下打量她:“多日不见,玉玉好像又漂亮了……”   阮玉无暇跟他废话,只急忙屈膝一礼:“贵妃娘娘招民妇有事,民妇告退……”   她方转了身,便听启帝大笑:“贵妃娘娘?难道玉玉不知,将你约至此处的正是朕么?”   什么?   阮玉蓦地回了头。   其实在看到启帝的那一瞬,她已猜到是这个结果,但是她没有料到的,是启帝接下来的得意。   “他们都知道了,单单你不知……”   他们?   他们是谁?   见她迷糊,启帝再次大笑:“金家人。他们个个都知道是朕要找你,难道朕宣了一家子低贱的商人进宫,只为了赏他们口饭吃?”   什么?   阮玉只觉眼前一黑,然而待她感觉到手上传来的痛意,发觉自己还好好的立在那。   什么,他们,都知道了……   刹那间,姜氏的“赔个礼”,卢氏的“大生意”,秦道韫的担忧,金玦淼的推拒,金成举的“速去速回”,还有金玦焱的……   是雾气更重了吗?她怎么觉得一切都在转?   是了,早在荣贵妃蓄意挑衅,启帝宠溺纵容,他们就已经知道了,不是吗?所以姜氏会“恳求”她,恳求她以“一己之力”来换得金家上下的平安无恙,更或者,还有富贵荣华么?   她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空了,空得她仿佛变成这里的一缕水雾,一粒冰晶,就要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之中……   “……朕喜欢你好久了。可是阮洵,什么都很听话,却偏偏不肯把你给朕,又急急的把你嫁了出去。金玦焱……”启帝不满的冷哼一声,踱到仿若呆滞的阮玉面前:“他怎么配得上你?不过有个好皮囊,又怎及得上……”   骨节粗大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颌,对上一双空洞但足以动人心魄的眸子,气息暧昧的落在她的腮边,唇畔:“一个青涩的毛头小子,怎比得上朕……”   人已经贴了上来,身下坚挺顶住了阮玉,令那双眸子内的水波顿时一颤。   指爱惜的摩挲着她柔嫩的肌肤,鹰眸浮出愈发炽热的情欲,一寸一寸的灼烧着眼前的人:“能叫你欲仙欲死,欲罢不能……”   手缓缓滑向她的颈间,唇也挨到了她的耳珠:“小玉玉,朕日里夜里,都在想你。因为梦里都是你的名字,朕的妃子们都吃醋了……”   “皇上!”阮玉用力推开他,人亦狠狠撞到了树上,但她顾不得疼痛,很快绕到树后:“皇上喝醉了酒,还请快快回宫!”   她的声音比方才提高了不少,还带着凄厉,启帝倒笑得更加开心。   “想喊人过来?你也不想想,朕怎会安排人守在这?就算有,见了朕与佳人,又怎好唐突?也不怕掉了脑袋?”   阮玉的脸一分分的白下去,与雪无异,衬得一双水眸分外大,分外黑,如同养在白雪中的墨玉,甫一打眼,便是触目惊心。   却令得启帝愈加兴奋。   他一步步的逼近:“小玉玉,不要白费力了。过了今天,朕就将你留在宫中,然后让金家给阮相报个丧,看你那爹要怎么说?”   笑容一点点的在眼前放大:“放心,小玉玉,朕不会让你为难的。封号朕都想好了,就叫……”   一道绿光忽然划过。   启帝警醒的往后一退,看着阮玉手中的碧玉簪,冷了眸,又带一丝戏谑,上下打量她,不无轻蔑:“想行刺朕?”   阮玉望着面前高大魁梧的启帝,又看看他那一身的煊赫贵重,摇摇头,忽的拿簪子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玉……”   启帝大惊,就要出手阻止,一阵说笑声突然传了过来。   “偏说仙都苑的梅花开得好,吵着要看,却又不见人……”   说话间,一袭雪青绫缎袍服的青年男子领着两个小太监笑容自若的走来。   见了启帝,大吃一惊,敛衽为礼:“父皇……”   又四处打量,口中喃喃:“人呢?”   启帝绷了脸……他一旦严肃起来,神色就特别恐怖,仿若泥塑一般,尤其是脸上的褶子,坚硬得好像能直接夹死蚊子。   他就这样睇了阮玉一眼,怎奈阮玉定定的站在那,脸上木木的,仿佛根本就不知道有人到来。不过手里的簪子倒是放下了,下垂的敞袖飘飘摆摆,使她看上去就像个精工细作的假人。   启帝回了眸:“你怎么到这来了?你在找谁?他在哪?”   说着,鹰眸犀利的四下一扫,然后便见一个穿宝蓝色云纹锦袍的人打垂花门处翩翩而来。   一见了这个人,启帝的眼睛顿时一眯,浑身散发出冷飒之气。   “季明……”青年乐了:“叫我带你游园,偏偏人又不见踪影。”   金玦焱走近,见到启帝,似是颇感意外,似是又觉在情理之中,敛了衽:“草民拜见皇上。”   又转向雪青袍服的青年:“见过三皇子。”   启帝唇角一抽,冷冷一笑:“免礼。”   印致远好像丝毫不觉异样,走向金玦焱:“怎么还同我客套起来了?”   启帝睇向三皇子:“你们认识?”   印致远一笑。   相比于启帝的阴沉,他的笑足以同晴空媲美了,本是不甚惊人的面容,经了这一笑,顿生出潋滟微光,就好像美玉落于水中,激起了层层涟漪,生动而惊艳,也便不难理解他亦被称为“京城四美”之一的缘由了。 ☆、105两难之间   “儿臣常出去游玩,入过他们的春日社。”笑:“儿臣还是副社长呢,其实我却知道他们那群人……”   转向金玦焱:“还不是指望我出银子?还可以仗着我的名头?其实我去或不去,倒是没什么不同的……”   金玦焱亦是一笑,笑容俊朗明洌:“三皇子谦虚了,三皇子之才,人所仰之……”   “哈哈,季明,你一贯喜欢打趣我……”   二人仿佛自顾自的说笑了半天,印致远方发现立在树下的阮玉,不由露出深思:“这位是……”   阮玉半垂着头,也便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声音淡淡的游出:“民妇是阮相之女阮玉,听闻贵妃娘娘召见民妇,便随宫人前往幼月宫。岂料迷了路,宫人也不知所踪,才误闯到此……”   此刻方屈了膝:“阮玉见过三殿下。”   一番说辞,思路清晰,口齿伶俐,言谈举止,不凌不乱,倒似一派闲雅。   金玦焱看着她,剑眉不着痕迹的紧了紧。   的确,有些事,即便曝露于天下,即便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也永远不能指出那就是真相。   阮玉,她很清醒,清醒得让他心口憋闷。只是他也无力打破,无力……   印致远露出恍然之色:“阮相之女……听过,听过,只是未曾见过,今日得见,果真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好像想到了什么,立即睇向金玦焱:“秋天的时候,阮相之女不是嫁给了季明?”   金玦焱敛衽:“正是拙荆……”   印致远怔了半晌,忽然大笑:“这真是……”   竟然郑重给阮玉行了礼:“姑娘大名,致远久仰久仰。”   阮玉回礼,不惊不燥。   印致远却是兴奋:“竟然把如此佳人耽搁在园中,究竟是哪个宫人干的好事?姑娘,不,金四奶奶,你说出来,我一定给你出气!”   启帝看着三人,面上阴沉渐渐敛去,露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既是如此,你们且在此玩耍,朕先去了。”   “儿臣恭送父皇。”   “草民恭送皇上。”   阮玉屈了膝,什么也没说。   启帝走出垂花门,还听见儿子的兴致勃勃:“季明,你说阮相府也有两株绿萼。你快来瞧瞧,是不是跟仙都苑的一样?告诉你,仙都苑的绿萼可是有年头了,说不好,还是相府里那两株的老祖宗呢。”   印致远大笑,却见听者无一动容。   转了转眼珠,忍不住敲自己的头:“瞧我,你们夫妻相会,外人怎好打扰?告辞,告辞……”   印致远行了礼,转身便走,没几步,又回了头,见那二人不动,不觉又笑。   笑声一路而去,震落枝头积雪簌簌。   待人走远了,待一切归于沉寂,只有风声萧萧,只有流水潺潺,金玦焱看向垂着头,也不知在瞧着什么一动不动的阮玉,抿紧了唇,缓缓走去……   视线内出现一角宝蓝绣云纹的袍摆,仿若明空般,飘入眼前的苍白,徐徐的动着。   它定了定,继续接近。   很近了……   它似乎不想停下,她已经闻到了他惯用的龙楼香,就飘在耳畔,就飘在眼前,他还伸出手臂……   她忽然一把推开他。   他猝不及防,竟被她推得倒退两步,然后便见她绕过他,飞快的向垂花门跑去。   “阮玉!”   他几步追上她,拉住她的胳膊。   可是她用力挣扎。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疯狂,几次将他的阻拦隔绝在外,也不顾能否伤到自己,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她了。   “阮玉……”他低喝,声音不觉放得轻柔,连钳住她臂弯的手也松了松。   停了片刻:“我送你出去。”   又停片刻:“我们一起出去!”   她渐渐安静下来,却不看他,只盯着面前的雪地,仿佛一个失去了灵魂的偶人。   他暗自叹息,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却只有一丝能够辨别,便是愤怒。   他捏紧了拳,半晌方将那涌动的怒火压下,而后拾起她的风帽,为她罩在有些凌乱的发上。      ——————————   金玦焱没有带她回瑶光殿,而是直接奔向宫门。   这种地方,他不想停留,更不想让阮玉多待片刻。   出来的时候,金家人居然已经等在门外。   见了她,姜氏爆出一声惊呼,又急忙冲了过来,拾起她的手,上下打量,而后话就跟开了闸的水宣泄而出,说的都是宴席的美味,边说边冲秦道韫使眼色,有探寻,也有幸灾乐祸。   秦道韫却只瞧了阮玉一眼,就低了头。   金玦淼要扶她,她躲过了,也不管金家二老还在地上站着,自顾自的上了车。   卢氏亦盯了阮玉一眼,神色万分复杂,但有一条可以明确,便是厌恶。   金成举倒是高兴:“回来就好。你也没吃上什么东西,待回去,让后厨给你做!”   金玦鑫也搓手憨笑:“爹最惦记弟妹了。本来咱们都要走的,是爹非要在这等……”   姜氏便瞪了他一眼,转脸又笑着拉阮玉,下死眼瞅:“弟妹,咱们是想着若是贵妃娘娘跟弟妹聊着开心……”   金玦焱不动声色的拂开她的手,将阮玉扯到自己身边:“外面冷,大嫂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吧。”   话音未落,已是携着阮玉往马车走去。   姜氏被晾到一边,满肚子的八卦得不到个究竟,憋得够呛,只能盯着二人的背影跺跺脚,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   ——————————   车帘一撂,隔绝了外面的光亮。   眼前突然变得昏暗,却没有人点灯,只如来时一般,相对枯坐。   所不同的是,阮玉微侧了身子,向着前方紧闭的车窗,也不知那木头窗子有什么好看的。   车厢内很静,静得只能听到车轮碌碌,静得让人觉得时间无限漫长,仿佛行驶在一个圆形的轨迹上,静得人五识俱明,对一点不该属于这场枯燥的声响都格外敏感。   于是金玦焱听到一声细微的声响,好像飞雪,轻轻飘落枝头,与此同时,他看到那条牙色滚云纹边的湘裙出现一点圆痕,紧接着,又是一点。   车厢依然很暗,却有一点晶莹自她的眼角无声滑落,碎光一闪,便没入黑暗,然后裙裾便多出一点深痕。   他的心忽然一坠,竟好似有一双手拧搅一般的疼痛。   那一刻,他好像看到一只手臂伸过去,将她揽在怀中,可是当神思回转,他见到的是自己的左手紧紧握着右手,竟仿佛生怕它会不听话的飞过去。   而他的目光却像是粘到了她的侧脸上,粘到了她的泪珠上,随着坠落,一点点的下落,下沉。   不知看了多久,他生生调转了视线,如她一般,盯着前方紧闭的小窗,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说,她伤心了……   如何能不伤心?纵然她不喜欢金家,不想把自己当金家人,有人惹恼了她,她不高兴了,会恶作剧的捉弄人家,可是在心里,她还是有金家的,否则怎能在启帝故意骗她出去的时候,她明明已经有所察觉的时候,依旧决定离开?她已是自觉不自觉的,想要保护金家人的性命。   那一刻,她期待的或许是挽留,可是在座的金家人,有谁替她说过一句话?   她,就这样被无情的牺牲了,这便是商人的“重利轻别离”吗?   是了,若是出了什么事,阮洵也说不得什么,谁让那个觊觎者是皇上?而金家人大可装作一无所知,纵然他身为丞相又能如何?   他提醒过她,让她小心身边人的阴谋,却不想,阴谋换了张皮的来了。他也想了法子,可是,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远去,在她身影消失的时候,暗暗攥紧了拳。   他是要去找她的,或许是为了完成对阮洵的承诺,不让她受辱,也或许是不能令金家蒙羞。   他们虽是商人,但不能任人践踏,予取予求!   而且他一堂堂男子,竟护不住自己的女人……   等等……他的,女人?   他按下烦躁,一路跟随,看着她进了仙都苑。   风冷,雪寒,让他的怒火渐渐趋于平息,有一线清明浮了出来。   “七出”中,有一桩罪为“淫佚”。   如果她今天……   他可以有理有据的休了她,任谁也阻拦不得。   他不否认,他曾经慢下脚步,甚至想转身离去。可也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启帝从假山后绕出后,他就藏身在那。   他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分辨她的心意是真是假。他不是没有见过欲迎还拒,不是没有见过前倨后恭,可是当她拔了碧玉簪对准自己的咽喉时,他仿佛看到那一夜,她背对着他,拿碎瓷一下又一下的切割自己的手臂。   是了,一根小小的随时可以折断的碧玉簪,的确刺不透启帝的铜墙铁壁,她只能伤害自己。   那一刻,他几乎要飞射出去,好在他事先遣人去寻的三皇子终于驾到,冲散了这一幕惊险。   他长吁一口气的同时,竟觉掌心尽是冷汗。   然后,他很自然的立在她面前,打量她的时候,亦不由去想,她如此决绝,究竟是不忍贞洁受辱,还是为了,那个人……   也就在那一刻,他的心里忽然起了不一样的别扭。   而他当时所能做的,是遮挡她凌乱的发,带她出去。   他知道,时间越短,供人猜想的机会越少,而他只有陪着她,才能将这种猜想降到最低,甚至,消失。   如是,突然格外讨厌姜氏的试探。   如是,只恨不能将她护在怀里,不让任何人伤害她。   于是,被紧紧握住的右手又动了动。 ☆、106桃色事件   然而,依旧攥在左掌中,两手皆是青筋暴露。   他又移目向她。   泪水还在无声滑落,似珠似雨,裙裾上的圆痕已经连成一片,暗色沉沉。   他不由得恨自己,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   他左右挣扎,已经做好了即便她会推开她亦要给她以安慰的准备,可就在这时,车停了。   他看到她抹了泪,罩上风帽,将帽边压得低低的,然后起了身。   在这一瞬,他的心忽然一松……终于不用纠结了,可是瞬间便充满懊恼,也不知在烦什么,只想寻到什么痛痛快快的打一顿。   见她就要打开车门,他连忙起身,赶在她前面下了车,又转身扶了她。   她没有推拒,而是史无前例的挨紧了他,这不由让他生出一丝疑虑并窃喜,但是他很快明白,她只是想借自己挡住别人探寻的目光。   阮玉脚步匆匆,金玦焱竟是有点跟不上她。   他们一路疾行,忽略了下人的请安,直奔清风小筑。   二人在烈焰居门口分了手,满脸担心的春分等人迎了上来,簇拥她进了主屋。   自始至终,她没有看他一眼。   金玦焱直看到主屋的门关了,方回了烈焰居。   甫一进门,他就一拳击到墙上。   血,盈满右手的指缝,又顺着指缝滑下,落到地上。   一滴,又一滴……   像极了她落在裙裾上的泪痕。   ——————————   四奶奶病了。   自打从宫里回来就病了,据说是着了风寒。   已请了大夫,可是几天过去了,病却不见好。   金玦焱却知,之所以不见好,就是因为她不肯吃药,那只吉州窑花鸟瓶怕是要喝得饱饱的了吧?而真正不见好的原因,怕是她不想见任何人,她已经对金家人失望了。   那么,他呢?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有些焦躁,有些坐卧不安。   按理,他过去瞧瞧是理所当然,谁也说不出什么。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每每走到门口,都会突然止住脚步,然后转回,然后一拳砸在墙上或桌上,所以他右手的伤,也始终不见好。   百顺听到动静跑进来,见他的右手又开始冒血,不禁拍了大腿:“我的爷,就算有什么事,您也不能总跟自己的手过不去啊?”   百顺就纳闷了,自打从宫里回来,四爷的右手便总带着伤,如今都包成粽子了,还能被他打得沁血,您说您倒是换一只来虐待啊!   四爷还不许他找大夫,他便只好自己拿来绷带,解开被砸得模糊的,再一圈圈的缠上新的。   刺目的殷红激得他心惊肉跳,便不由得红了眼圈:“爷心里要是烦闷,就打小的出气,别再糟践自己了……”   烦闷?他能有什么烦闷?   金玦焱一听就来了气,挥开百顺,将绷带草草裹上,开始在屋子里转圈,于是那绷带便松下来,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飘着。   百顺转转眼珠,凑上前:“爷若是觉得闷,不妨出去走走。小的听说珍翠坊进了一批新货,都是哥窑的,爷要不要去瞧瞧?”   金玦焱眼睛一亮,便向门口开动,却又脚步一顿。   百顺跟上来,笑得小眼眯成了两条缝:“爷是不是担心没银子?也是,爷的银子可是都给了四奶奶……”   阮玉?   金玦焱神思一恍。   不过百顺说错了,他手头还有五百两银子,是那日他打算还给她,结果却发现……   目光不自主的移到那个跪着的泥人身上……   忽的眸光一闪,一步便蹿了过去。   小小的托盘上,正捧着一层新绿。   也没有完全出土,有的顶着“黑帽”,有的则半弓着腰“挣扎”,然而打眼一看,就是一团毛茸茸。   他忽然有点明白阮玉为什么要弄这么一个玩意。   本想拿起来仔细观赏,手已到了跟前又放下,拣了一旁的水壶,轻轻的浇了点水,绿意于是更显青翠,还沾着“露珠”,分外喜人。   又含了水,给泥人做了番“保养。”   百顺撇撇嘴。   自打这泥人过来,便供得跟祖宗似的,连博古架上的宝贝都比不得了。还添了火盆,既不能离得远了,也不能太过靠近。   我说四爷,你是想把它烘干还是怎的?若想烘干,还喷什么水?就算小四跟您长得忒像了些,也不至于这般伺候吧。   这工夫,又对着小四左右端详得爱不释眼,不就是芝麻发芽长了一层“绿毛”吗?   呃,绿毛……绿帽……   “百顺,四奶奶在做什么?”   百顺正自遐想,忽听金玦焱发问,眼睛一翻,半晌方答了句:“爷不是让小的少打听那边的事吗?”   金玦焱正自喜悦,闻听这句,一口气顿时堵在胸口。   转头怒喝:“我什么时候说的?”   百顺旋即瘪了嘴:“爷,不是您说的……”   但见金玦焱怒目,百顺委屈的低了头。   是不是主子说的又怎样?他承认,便是说了,不承认,你又能如何?左右,你不过是个做奴才的……   百顺想明白了,方小声嘟囔:“小的跟那边也不熟……”   “哦,那叫千依进来吧……”   千依跟立冬来往密切,看那样子,怕是早就把立冬当媳妇了。   百顺愤愤。千依不过是个狗腿子,伺候主子的年头也没他长,怎么就这么得主子器重?还把管钱匣子的重任交给了他,若是他再跟主子汇报两句,自己还有活路吗?   他也不出去,只蹭着鞋帮,欲言又止,又故意被金玦焱看到。   金玦焱见他还在磨蹭,不由皱了眉:“还有事吗?”      百顺心头一喜,却做出愁眉苦脸的模样:“小的倒听说一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讲!”   百顺往前凑了凑,小眼兴奋得放光:“是有关四奶奶的……”   金玦焱正在给芝麻摘“帽子”的指一顿,徐徐转过了眸子。   百顺凑得更近了,表情跟语气皆带着一股神秘:“小的听说,四奶奶进了宫,趁机跟皇上……”   挤挤眼,那后面的意思不言而喻:“所以就‘病’了……”   “谁说的?”   金玦焱的眸色已经渐渐变冷,可是百顺正在兴奋,兀自不觉:“还谁说的,大家都在说啊,还说四奶奶不是病,是有了……”   “啪!”   金玦焱手边的建窑鹧鸪斑盏被他狠狠砸到了百顺的脚边,茶水四溅。   这可是宋时的古物,主子连这个都砸了?   百顺惊得跳起来:“爷……”   领子却已被金玦焱揪住,斑斑血迹从绷带里渗出,然而更为恐怖的是主子的眼睛,目眦欲裂,血丝迸现。   “爷……”   百顺哆嗦着就要跪下,怎奈金玦焱攥得死死的,他几乎要两脚离地了。   “到底是谁说的?谁造的谣?”   百顺的耳朵几乎要被吼聋了。   他本是把这事当喜讯跟主子说的,想着主子知道了一准高兴,因为主子不一直想要休了四奶奶却苦于没有法子吗?这淫佚一罪可是“七出”的一条,最是忌讳,却不想……   “不不不……小的也不知道啊!”   百顺觉得一股热流好像顺着裤腿往下流,差点哭出来,而门口已经聚了许多人,个个不知所以的盯着金玦焱,竟是吓得无一人敢于上前解救他。   “爷,爷……”百顺哭起来,泪眼里,瞥见璧儿亦立在人群中,顿时挣扎起来:“是璧儿,小的是听璧儿说的……”   璧儿……   百顺“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紧接着,一阵风划过面前,仿佛还裹着一个人影,然后门口便爆出一阵惊叫。   “璧儿!”金玦焱大吼:“千依,带人把她抓回来!”   门口一阵忙乱,然后那阵风又卷了回来。   百顺忙往角落缩了缩,省得阻挡主子来回转圈的愤怒脚步。   也不知那股旋风刮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   百顺欠开眼皮儿,但见主子正立在桌旁,前方,就是擎着“绿毛”的小四。   “百顺……”   主子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带着冷意与沙哑:“把这个……拿去给四奶奶瞧瞧。”   百顺急忙应了,连滚带爬的赶到桌边,小心的捧了小四。   “爷,”他怯生生的开了口:“小……这个,还要拿回来吗?”   金玦焱望着窗外,也不知在看什么,好像没有听到他的问话,过了良久,方道:“她若是喜欢,就留下,若是……就拿回来吧。”   百顺觉得这个指示很含混,也不好再问,往门口挪了几步,又鼓起勇气回了头:“爷,小的可不可以先去换条裤子?”   金玦焱睇向他,目光冰冷。   他赶紧头一缩,跑出了门。   门一关,就听屋里传出一声闷响。   百顺就知,主子的那只右手一定又皮开肉绽了。   他想着,还是先回去换条裤子吧,否则被那几个丫头瞧见太丢人,凭什么千依在她们跟前混得风生水起,我百顺就得被嘲笑?再有……   看主子那意思,当是也不想让自己在那边出丑。他是主子的贴身小厮,代表的是主子的门面。只是主子现在在想什么,他可是一点也琢磨不到。   他又琢磨琢磨,还是迷糊。   索性回了屋,将小四小心翼翼的放到桌上,走了几步,又回头瞧了瞧,生怕小四一个不顺心跳下来自杀。   小四啊小四,你如今可是主子的……   嗯,什么声音?   他只套上一条裤腿,就这样连蹦带跳的蹿到窗前,然后便见金玦焱风风火火的出了院门。   怎么,亲自捉拿璧儿去了? ☆、107别有所图   “四爷……”   “四爷……”   泰安院内,一阵鸡飞狗跳,众人齐齐出马,可是也没有拦住金玦焱的怒气冲冲。   院门处刚传来动静,待钟忆柳忙忙赶出来时,一袭石青色银纹薄绉缎家常袍子的金玦焱已经卷进堂中。   高直俊挺,仪表非凡,甫一见,钟忆柳的心就砰砰乱跳,激动的差点晕过去。   岂料金玦焱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往里闯:“娘,娘……”   卢氏在娇凤、彩凤的搀扶下从里面走出来,满脸急色:“老四,这是怎么了?”   眼神一抖,连忙上前,拿了帕子去按儿子的额角,满脸心痛:“瞧瞧,青筋都蹦出来了。谁把你气着了?是你媳妇?”   不提阮玉倒好,这般一提,金玦焱便额角狂跳:“娘,是谁在说阮玉的坏话?传得这么厉害,你怎么不管一管?”   卢氏手一滞,缓缓收回,又缓缓走到紫檀描金软椅旁,在钟忆柳的服侍下坐到椅子上:“你说的是这事啊……”   见了卢氏的轻描淡写,金玦焱急了:“娘,你早知道了?可是你怎么……”   卢氏抬了眸,眼底尽是冰冷,唇角一掀,竟是嘲笑:“怎么,做下了事,还怕别人说?”   “娘……”这一刻,金玦焱只觉五雷轰顶。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淡定自若的卢氏,几乎不相信声音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你明明知道,她没有……”   “哼,她走了,皇上也走了,俩人消失那么久,还能出什么事?”   “难道你还不相信儿子吗?我一直……”   “老四,”卢氏嗔怪的瞪他一眼:“你糊涂了!现在大家都这么说,你能怎么办?再说,也正好让她收收那嚣张的气焰。要知道,她是在金家,就算是相府千金,如今也是金家的媳妇,少给我张牙舞爪!”   金玦焱几乎想笑了。就是为了拿捏阮玉,为了打压她的身份,就要把这么一顶丧德败行的帽子扣到她身上!她们难道忘了,当初阮玉就是为了金家的安危,才不得不离席遇险?她们更忘了,金家如今能成为皇商,也是借了阮玉的光?她们……   她们……   “老四,”见儿子不语,卢氏只气他不明事理,看得不够长远,不禁继续苦口婆心:“这对你也有好处,依她那拔尖要强的性子,如何能同意你纳妾?璧儿就……”   想到金玦焱至今不得将璧儿收房,卢氏把一切罪过都归咎于阮玉,于是冷冷一笑:“如今我看她要怎么说!你们成亲这么久,还没有圆房,你不是也在嫌弃她?可是你不能没有后,我也不能没有孙子!老四……”   放缓了神色,招呼金玦焱过去:“等这事过去了,娘就托人去温家。你不是喜欢温家姑娘吗?娘把她讨来给你做平妻!”   什么?   大吃一惊的倒不是金玦焱,而是钟忆柳。   姨母竟不是要她,而是要温家姑娘……   温家姑娘是谁?表哥喜欢她?   怎么可能?   怎么可以?   钟忆柳的脑子轰轰作响。   初五,日落时分,金家人从宫里回来了。   不同于她想象的兴奋十足,也不是疲惫不堪,而是沉默,沉默中又透着难言的诡异。   她很好奇,而她的好奇很快便得到了满足。   卢氏不是会对她隐瞒的人,或许这种不隐瞒是别有所图。   于是她顺利的知道了阮玉曾经离席,而皇上也消失了……   这意味着什么?似乎并不难想象,何况此前还有阮玉被叫到殿前“瞧上一瞧”来做铺垫。   她很兴奋。   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然后她收到了卢氏的意味深长。   虽然与这个姨母多年不曾相见,可是卢氏心中所想她竟可全部洞悉,更摸透了卢氏的性子,所以很快的,阮玉中途离席,与皇上不清不楚的消息就散播了出去。   对于圣上,不过是添了一笔风流帐,而且这些年,坊间也曾流传他招幸臣妻,于宫中留宿。而对阮玉,那可就不一样了。   说实话,这个阮玉,她不喜欢,非常不喜欢!   竟敢撺掇孩子来挤兑她,她正想找机会修理这个金四奶奶,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与之一同来的,就是她的希望。   阮玉名声坏了,金家定然不会看重她,就算不休了她,那么她也无法再只手遮天,那么自己嫁给表哥,就会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而阮玉,哼,就让她躲在角落里哀嚎吧!   却不想,中途又杀出个温家姑娘,这老妖婆到底做的什么打算?   “……听说那温家姑娘性子柔顺,所以若是不打磨打磨那悍妇的性子,一旦进门,还不被她欺负死?”卢氏瞧着儿子,目光愈加慈祥:“到时,岂止是温家姑娘,你喜欢谁,娘都帮你娶进来。”   回了头,拍了拍钟忆柳的手。   钟忆柳白着脸色,勉强一笑,心里分外别扭。   金玦焱长出一口气。   若是再这么憋下去,他可能真要疯了。   他看着卢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因为这个人,是他的母亲……   沉默片刻,他开了口,声音依然嘶哑:“娘句句都说在为儿子考虑,可是这般诋毁她,究竟想过儿子没有?”   “你个傻孩子,娘是为了谁?”卢氏拍着胸口,就要落泪。   金玦焱冷冷一笑:“为了我?那我的名声呢?娘就把这样一顶绿帽子活活扣在儿子头上?你让儿子以后如何见人?”   卢氏一怔。   当时她只想着借钟忆柳的手打压阮玉,却没有想到,这也关乎儿子的利益。   这可怎么办?   她一急,立即睇向钟忆柳。   金玦焱看得明白,不觉眯了眼,他就觉得这事卢氏一人也不能成,关键是不好出手,果真是还有帮手……   方才,金玦焱闯了进来,劈头就为阮玉讨公道,钟忆柳还以为……   不想听了这一句,顿时放了心,立即转向卢氏:“这些下人太可恶,随意谈论主子是非,险些坏了表哥的名头。姨母,这事必须严办,为表哥伸张正义啊!”   卢氏经由提醒,一时怪自己气急攻心,竟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于是支使娇凤:“去,把那说得欢的绑了几个,狠狠的打!”   顿了顿,睇向彩凤:“你也去!”   两个大丫头领命而去。   卢氏才长出了口气,端起早已冷掉的茶盏,慢慢拨弄浮茶:“你放心,待打了几个,再发卖出去,就没人敢再说道了。”   顿了顿:“不过也给了阮玉个教训,她想翻身,难!”   金玦焱眉心紧了紧,拱手行礼,就要离开。   “表哥……”一身水粉色春衫的钟忆柳蝴蝶一样的飞到身边,捧起他的右手:“你的手怎么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卢氏欠了身,就要过来。   金玦焱已经抽回手,冷冷道:“不劳表妹关心!”   他竟然看都没看她一眼,便拂袖而去。   钟忆柳站在原地,遥望他的背影穿过庭院,迅速消失,不禁咬紧了唇,汪了两眼的泪。   ——————————   金玦焱看着摆在檀木桌原处的泥人,一时喉间堵塞,心底竟有一种百转千回的空茫。   “四奶奶没说留,小的就把小……把这宝贝给爷带回来了。”百顺双手贴身,微弯了腰,规规矩矩的立在地中汇报。   金玦焱看着无一丝改变的翠绿,就好像它从未离开,更或者,她根本无心睇上一眼。   其实把泥人送过去,一是因为这嫩绿惹眼,或许可让人心情愉悦,一是……她不是恨他吗?这泥人这么像他,表情又这么痛苦,她心中的闷气会不会为此疏散一些?而且泥人恰好是跪着的……她是不是,能够理解他的苦心?   赔罪。   他想向她赔罪,也替金家,赔罪……   “她,怎样了?”   百顺觉得此语问得实在太过抽象,要他从何说起?好在这回他长了个心眼,多留了一会,多看了几眼,多问了几句。   “日里多是躺着,也不说话,倒也没哭。”他斟酌着用词:“不过看去还是好好的,就是立冬说……”   他睃了金玦焱一眼,见主子好像竖起了耳朵,拨弄“绿毛”的手也是一顿,立即垂了眸,小声道:“总做梦,梦里大喊大叫,醒来后就是坐着,谁问什么也不说……”   捏着芝麻壳的指甲泛着白色,良久,方缓缓松开。   金玦焱本以为自己的动作已经很轻了,可是那根幼苗还是粘在了他的指头上,从土里拔了出来。   他拈着这条小东西,不知该怎么把它放回去。   百顺瞅了瞅主子,不知要不要把自己在主屋受到冷遇唯有立冬肯搭理他却还受到威胁的事情告诉主子。   想了想,还是算了。   末了又道:“明天就是子婿日了,爷理当是要去相府的,可是四奶奶这样……”   金玦焱忽然想到,初二那天,她就磨磨蹭蹭的不想回来,若是早知今日,还不如就让她留在娘家。   不过倒是提醒了金玦焱,他拍掉手上的浮土,大步迈向门口:“我去看看她!” ☆、108丫头凶猛   如此倒不失为一个正当的理由,只是他暂时还来不及思考,不过是去探望,为什么需要理由呢?   只是到了门口,又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停下了。   转了头,对上了百顺的探寻。   视线只一碰,百顺迅速垂下目光,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他便有些心虚。   奇怪,他为什么要心虚呢?   “嗯,四奶奶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回去,若是她不回去,我一个人怎么好回去?若是都不回去,丞相大人定要担心……”   百顺听了一段绕口令,心中纳罕,这不正是自己的担忧吗?四爷怎么才想起来?还翻来覆去的念?四爷到底去不去看四奶奶?看样子是打算去的,刚刚也说了,怎么还站在门口不动?   金玦焱立了一会,慢慢踱回桌边,慢慢坐下,手又开始抚弄那个泥人。   百顺彻底糊涂了。   过了一会,他试探的问了句:“爷,璧儿回来了,要不要传她过来?”   “璧儿……”金玦焱正在出神,忽的眸光一定,转了头:“传!”   ——————————   璧儿跪在地上,玉色水田小夹袄配藕荷色的缎子比甲,将身段裹得玲珑有致,墨绿色的裙子在地上铺开好看的圆形,衬得她仿佛出水的芙蓉,顶珠带露的水灵。   也的确带着“露”。   璧儿捏着小手绢,哭得梨花带雨,声音不高不低,语气欲说还休,音量嘤嘤嗡嗡,调门曲折婉转,总结起来便好像是黄莺在鸣唱。   感觉到金玦焱投来的目光,璧儿不觉哭得更悲戚了,还只拿帕子挡了一半的脸,露出另一半的水眸盈盈并娇颤双唇,时不时再抬眸一望……红杏说,这样的表情最让男人心动,不用开口,人便先软了。   红杏说,她之所以这般费力,全是因为金玦焱不开窍,一旦开了窍,什么都不用愁了。而只要是男人,都挡不住女人的温柔。以前她就是太青涩了,所以金玦焱才总拿她当孩子看,如今她显露女人的本质,还怕他不动心?   “璧儿,我看着你都嫉妒,又何况四爷?你放心,一旦四爷知道了你的好,你以后就是想拦着他不让碰,都拦不住呢……”   所以她最难过的就是第一关,只要她闯过去……   对,她要闯过去!   于是她愈发卖足了力,还微倾了身子,这样能够使她胸前的两团酥软如同待采撷的桃子,颤颤巍巍。   只是金玦焱这窍实在难开,璧儿再悠着劲,再有平日的哭功打底,亦是哭得有些头晕了。   她想着,要不就晕过去吧。红杏说,只要四爷抱住了她,就该知道女人的滋味是如何美妙了。   于是她抽噎了两下,就要往地上倒。   “璧儿……”   忽听金玦焱叫她,璧儿哭声一滞,立即抬了头,眼睛不知不觉的就带了期盼。   岂料她的一番柔弱他全然不解,这点期盼却被看得通通透透。   确切的讲,是自打卢氏拉着璧儿的手说要给璧儿开脸抬给他做姨娘的时候,他就已经通透了。   他一直拿璧儿当小姑娘,或者是妹妹,可是当璧儿盈盈的睇向他,脸带羞涩,唇衔喜悦时,他忽然发现,自己错了。   无论是金成举,还是金玦森、金玦淼,身边都有姨娘,通房更是不计其数,只不过这些人,对他而言只是个概念,他还没有想过自己身边也会出现这样的概念。   所以那一刻,他是震惊的,更是反感的。   在他看来,两个人若想在一起,就应该彼此喜欢。   在这个家里,他比较欣赏的是三房那一对。   他知道金玦淼是很喜爱秦道韫的,不说掏心掏肺的可也差不多了,只是金玦淼的有些做法跟秦道韫的想法和性格相左,所以俩人总是弄不到一块去。   而秦道韫是怎么看待金玦淼的,他至今也没有看清楚,想来没有感情也不可能,毕竟这么多年了,金玦淼怎么对她,她又不是石头,怎么体会不到?只是这感情有多深,却是没法说了。   但是俩人偶然的小温馨还是挺让他羡慕的,否则也不会将那么两个赝品摆在他的宝贝当中。有时他也会想,要是这俩人能够琴瑟和鸣,绝对是美事一桩。   意识里,他也希望能有这么一个人,跟自己一起,或许不会惊天动地,但是相知相守,相濡以沫,一直走到最后就好。   既然有这么一个人了,又何必多出别的人来?   只是有一次,他说出这个想法,却被那些朋友嘲笑。   那天温香在场,他不否认这话就是说给她听的,他想要她放心,跟着自己,一定不会让她有如别的女人一般的烦恼,他们会很幸福的。   温香就坐在他三尺开外的地方,他的声音不小,想来她也听到了,可是她只垂着眸,淡淡一笑,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是不相信他吧。   他不觉来了气,他还偏要做起来给她看看!   只是天不遂人愿,他娶了阮玉。   阮玉……   “璧儿,四奶奶的事,是你说出去的?”   璧儿没有想到,劈头盖脸的竟是这么一句。   不,她知道,四爷把她叫来为的就是这事,只是她都努力这么久了,他怎么一点改变都没有?她就那么没有魅力?   一想到此,也顾不得柔弱了,据理力争道:“怎是奴婢说出去的?现在大家都在传这事,四爷为什么偏偏找上奴婢?”   “你还敢嘴硬?”   “四爷!”璧儿挺直了腰板:“璧儿做错了什么,要四爷这般责罚?可那真正做错事的人呢?却还好端端的待在那。璧儿又说错了什么?四爷难道不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主子们都出去了,为什么大家不说大奶奶,三奶奶,偏偏要说……”   “璧儿!”金玦焱已经暴怒了,一掌拍在桌上,直把那泥人手上的托盘震落在地,当即碎成几片。   土屑撒了一地,刚刚萌发的翠绿掺杂其中,就好像经历冰雹袭击的幼苗,就好像……   思绪不由自主的落在那人身上时,他已经蹲下了身子。   此际已忘了生气,只忙忙道:“快叫人拿只碟子,再抓点土来……”   璧儿见他随手抓了桌边的一本书下来,将那堆乱糟糟捧了上去。   璧儿看得清楚,那是《洛神赋》,四爷初得时,还跟她炫耀,说是赵孟俯的真迹,只此一本,自是格外钟爱,就放在案头,每晚睡前都要看上一遍。   却不想,竟被那团脏乱玷污。   而那怪模怪样的东西,她清楚,是出自阮玉之手。   她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四爷,四爷怕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   半晌不见东西送到。   金玦焱转了头,见璧儿还跪在身后,不禁冷笑:“我现在支使不动你了。”   起身,拉开门:“千依……”   转了身,见璧儿将他收好的东西打落在地,正在拿脚踩。   “璧儿……”   他大吼,一把扯住她的手臂拎过来,手一举,就要落下。   璧儿忘记红杏嘱咐她,一定要珍惜每一个与金玦焱“肌肤相亲”的机会,万不要错过,力争投怀送抱。   她只是拼命挣扎,尽全力去踩那一片翠绿。   刚刚萌发的小苗,又怎经得起这般践踏,早就烂了一地。   金玦焱死死的拉住她,眼睛瞪得通红:“璧儿,别逼我……”   璧儿抹了把泪,决绝的迎上他:“奴婢逼爷了吗?好啊,爷就打奴婢一顿板子,将奴婢发卖出去!”   “你以为爷不敢?”   金玦焱拖着她,就往门口去。   璧儿死命的去拽每一样可能拦住自己的东西,结果屋里乒乒乓乓乱成一片。   金玦焱打开门,正见千依立在门口,白着一张脸。   他听到动静,不知该不该进,此刻又见璧儿衣襟微散,头发凌乱,立即低下了头。   “四,四爷……”   “千依,璧儿疯了,把她关到柴房!”   “四爷!”璧儿凄喊:“奴婢要见太太,奴婢要见太太!”   “见太太?可以!”   金玦焱扯着她的手臂往前一送,璧儿就身不由己的一扑。   千依一躲,手顺势抓住璧儿。   璧儿已经失了力气,只能哀哀的哭。   “璧儿,我不妨告诉你,那些说闲话的,已经被打了板子,有没有命等到发卖就不知道了。就算有命,也得割了舌头再卖。因为但凡惹祸的东西,都留不得!”   璧儿一个哆嗦,惊恐的看向他。   他厌恶的调转目光:“璧儿,你我主仆之谊,别因了你的糊涂彻底葬送!若是你能想得明白,我之前说过的话,不变!”   之前说过的话?是要等了开春,给她选一个好人家吗?   不……   可是已经有小厮进来将她堵了嘴拖出去了。   璧儿连踢带打,丝毫不顾形象,连马甲都挣开了。   “千依,”金玦焱迅速转了身:“去跟大奶奶说,往这院拨两个粗使婆子,以后就专门负责‘照料’璧儿!”   千依忙忙的去了。   金玦焱在屋里转了几圈,走到桌边,习惯性的想砸下去,却看到那一堆黑黑绿绿的交错,皱了眉,忽的转身,走出门去。 ☆、109好女婿!   第二日,正月十一。   金玦焱一夜未眠,一大早的收拾停当,思谋着是去主屋叫上阮玉一同出发,还是自己前去相府……阮玉无法同行的理由他都想好了,只是……   他还是想带上她。   其实这般举动太正常不过了,可是每每迈向门口,他都不由自主的收住脚步。   他与她,不过两墙之隔,他只需站在桌前就能望到她的窗子,然而为什么若要跨越却是这般艰难?他有一种莫名的惧怕,是害怕她的埋怨,还是担心她受到流言的中伤?是恐惧她对金家的失望,还是不想看到她在这一系列打击下的漠然?   他不知道。   然而就在他打算遣人去相府言明四奶奶身体微恙,他亦无法拜会之际,有人通报,丞相来了。   阮洵来了?   他觉得奇怪,可又在情理之中。   这么多日过去了,阮洵那老狐狸自是把一切弄了个清楚,此番前来,是兴师问罪还是另有图谋?   他无法得知,只能重新换了衣裳,准备出门迎接时,又听人报,阮洵已经过来了,都进了主屋了。   他迈出门槛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原来只是看女儿的……   可是他很快意识到一个巨大的问题……他跟阮玉并没有住到一起,他可是答应过老狐狸要照顾阮玉的,万一……   只是他刚刚冲出门口,又转了回去……   百顺守在门外,随时听候召唤,所以便有幸见到主子自起床后就这般出出进进,门扇开开合合,不禁开始心疼起这扇雕花锦纱的木门。   只不过这一回关上后,便再无动静。   他支起耳朵听了一会……   主子该不会睡着了吧?也是,昨晚床板吱嘎了一夜,害得他都跟着没睡好。   于是他靠着墙壁,闭着眼,头一啄一啄的开始打盹。   “嚯,睡得挺香啊!”   不能不说,无论处于何时何地都能够自动补眠是身为下人的一项本事,而随叫随醒,也是身为高等小厮训练有素的标志。   百顺正自好眠时,忽然听到一声打趣。   他还以为是千依,伸懒腰的同时不忘回敬:“哪里哪里……”   然而待睁了眼,看清面前的人,顿时一怔。   揉揉眼睛,再看……   “丞丞丞丞相大人……”连忙站直。   又想起了什么,拳头猛然在门上砸了下:“丞相大人来了!”   几乎就在他砸门的同时,门开了。   不用说,主子就在门口,也不知是及时赶到还是一直在此守候。   阮洵进门前,仿佛逗趣似的冲他笑了笑。   其实阮相长得慈眉善目,眼睛虽小,却是笑眼,一笑起来就弯得像月牙,只是百顺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笑容像狐狸。   他激灵一下,不觉站得更直。   ——————————   百顺却不知,房间里,金玦焱比他站得还直。   手垂在身侧,眼睛瞧着脚前一方青砖,神色素着,带着一番慷慨就义的凛然,挺秀的身形便显得有些孤单和落寞,一任比他矮了一个头的阮洵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东看西看,时而点头,时而“哦”上一声,仿佛在给人时间准备,好承受他的雷霆震怒,又仿佛故意要引人遐思,让人沉入他制造的恐怖气氛中,不断战栗。   不多时,那双缁色绣山水纹的官靴终于停在面前。   金玦焱视线一抖,不觉挺了挺胸,等待阮洵的痛斥。   他骗了阮洵,他跟阮玉并不和睦……他也没照顾好阮玉,使得她险入虎口,受了惊吓,至今噩梦连连……他还没有保护好她的名誉,以至于金家上下,流言纷纷……   垂在身侧的手不禁越攥越紧,忽然想跪倒在地,跟这个一心爱女的老狐狸请罪。      岂料他刚动了心思,就见前方赭色卍字纹的袍摆一动……   阮洵竟然双袖敛衽,郑重给他行了一礼。   “岳父大人……”   金玦焱顿时不知所措,先前的一切准备都派不上用场,他只来得及侧了身,避开受这一礼,然而一时不知是该回礼还是该扶阮洵起来。   阮洵倒是自己直起了身,再抬头时,已无了往日笑眯眯的和颜悦色,而是现出几分苍老,一向饱满光滑的眼角也透出两道细痕。   金玦焱顿觉心酸,忙搀了他坐在太师椅上,又走至他面前,袍摆一振,就地跪倒:“参见岳父大人。”   “好女婿,快起来!”   阮洵虚扶了他,二人相对无言,而后分长幼落座。   沉默片刻,阮洵开了口,声音微带嘶哑:“那日的事,多亏了季明了……”   金玦焱又要起身:“是小婿办事不利,让阮玉……”   阮洵摇头,止住他,又笑了笑:“玉儿都跟我说了……”   什么?阮玉都跟他说了?说了什么?   金玦焱脑门冒汗,却见阮洵笑着看他,手一下一下的抚着并不存在的胡须,还不断点头:“好女婿!”   这回声音倒响亮了些,透着愉悦。      金玦焱虽不知自己到底有了什么贡献,但是阮洵没责怪他,也让他如释重负,连忙唤百顺进来奉茶,此刻方想起问道:“岳父大人怎么来了?”   有点明知故问,但今天是正月十一,明明应该是他去拜见阮洵的,阮洵若是有什么事,大可到时再说,也不至于……   阮洵大笑,笑中很有几分朗阔:“子婿日子婿日,只要翁婿见了面,管它是谁去了谁的家?”   金玦焱便摸摸脑袋笑了。   说起来,阮玉往日的开阔与不拘一格,还真挺像这位不走寻常路的岳父。   想到阮玉,便忍不住要问上几句,不是在阮洵眼前要故意表现的体贴跟做作,而是,他真的想知道她怎样了,毕竟,百顺跟千依是小子,不好经常往那边跑,唯一个丫鬟,却……   可是他几番想要开口,又几番咽了回去,就跟总是无法迈出门的那只脚一样,全失了以往在阮洵面前的从容自若,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而且就连寒暄都忘记了。   阮洵倒好像瞧出了他的心思,摸着“胡子”,笑了笑:“玉儿……”   他本在盯着雕刻缠枝花纹的案角琢磨如何开口,闻言立即抬了眸子。   阮洵的小眼一亮,旋即弯起:“她挺好的。”   挺好的?这是什么话?她怎么会好?   金玦焱就要反驳,说她是不是瞒下了什么,故意表现轻松?百顺就进来了。   前方坐着一只笑眯眯的胖狐狸,弯弯的小眼好像一眼就能看穿你的心思,于是百顺不敢抬头,唇角挂着尽量得体的笑,小步挪了上来,将丹漆小茶盘放在案上,翘起兰花指,把净瓷描金茶盏送至阮洵面前,细声细气:“丞相请。”   再给金玦焱端了一盏:“四爷请。”   俩人皆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弓着腰,柔顺微笑的后退。   阮洵再四处看了一眼:“季明,你身边怎没个使唤丫头?”   “这个……”又睇向百顺,拿尾指戳戳金玦焱的手背:“宫里……”   他是想说,也没听说宫里放了太监出来,太监一般都是要老死宫中的,有得了体面出宫的,岁数也是极大了,这等年龄的,若是犯了错,也直接被打死了,哪有逐出宫的道理?   话虽没有说全,那主仆二人却是听明白了。   百顺立即涨红了脸,心道你是没看过千依,那家伙生来就是个太监胚子!   金玦焱也不明白百顺怎么突然间就柔顺成这种模样,此刻又不好发问,只得瞪了百顺一眼,清清嗓子:“本来是有个丫头的,不过这两日……病了。”   他心里思谋着,要不要再让姜氏拨个丫头过来,不要那种有姿色的,心思活泛的,只需实诚,手脚麻利就好,否则一旦来了客,也真是不像样子。   他正自打算,那边阮洵已经大笑起来,笑声朗朗道:“好女婿!”   阮洵今天进门后已经夸了他好几次“好”了,也不知他好在何处。   金玦焱牵牵唇角,笑得费力。   时近中午,他便命脸红得跟煮螃蟹的百顺下去让后厨张罗饭菜,心里还有另一个想法,若是留阮洵用饭,阮玉定会出现。   这般一想,心底竟是欢悦起来。   却不料……   “老夫只是过来走走,府里还有事,下午亦有友人前来。季明的心意,岳父领了,改日,岳父请你到府一叙。”   金玦焱刚刚跃动的心就被泼了瓢冷水,满是懊丧,可又不死心:“岳父大人这便走了?要不要跟玉……呃,跟她说一下?”   他就不信阮洵少有前来,阮玉就不能留她爹吃顿饭?   岂料阮洵呵呵一笑:“方才便跟玉儿说要走了,只顺道来你这瞧一瞧。”   说着,目光又是一扫,格外在桌角的跪姿泥人身上停留片刻,再瞧瞧金玦焱,大笑。   金玦焱哪有心情顾及这些?只又跟阮洵寒暄两句,便送他出门。   走出烈焰居的时候,金玦焱情不自禁的往主屋那边望了一眼。 ☆、110心事难言   雕花门紧闭,琉璃窗格内也没有人影晃动,就连院子里的丫鬟跟婆子都不知跑哪去了,只余满眼空空。   他神思一恍,竟好像看到另一幅的空茫,如同是将眼前景物拓下,只在窗前多了两株绿萼,孤单的开着……   “季明……”   耳边有人唤他。   他急忙转过头,然而又不由自主的回望……一切照旧。   他只觉奇怪,一路思量,也没听清阮洵又跟他说了什么。   待行至大门时,他方想起,好像自始至终,没有看到金家人出来招呼阮洵。   细想也是,出了这种事,怕是都不好意思跟阮洵照面吧。   阮洵是个老狐狸,也不提起,仿佛没事人似的,谈笑如常,然而待出了门,就要踏上钦赐四轮马车时,忽然转了身,握住他的手,郑重的拍了拍:“季明,玉儿是个明白孩子……”   金玦焱一时没转过弯,直到阮洵上了车,直到马车驶出老远,他的脑子还在盘旋着这句话。   明白?她明白什么?   皱眉想了半天,忽的忆起阮洵今天一连夸了他几个“好”字。   莫非她对他的苦心已是心知肚明?   这般一想,在心头压了好几日的阴霾顷刻消散。   今天是个阴天,还飘着清雪,他却觉得,天也蓝了,太阳也亮了,寒风也不凛冽了,即便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身上,也是愉快的节奏。   于是转了身,负起手,意气风发的迈进门去。   ——————————   正月十五雪打灯,证明来年是个好年景。   所以没有人因为下了大雪而埋怨,而是喜气洋洋,不断的出来进去,于是泰安院旁的福瑞堂就格外的热闹。   金玦焱也在这里。   元宵节,团圆节,金家上下,欢聚一堂,却单单少了一个人。   不知是大家没有发现,还是故意不肯提起,他也不好开腔。   谁都知他跟阮玉势同水火,若是他开了口……要人怎么看他?   可是心里总感到不舒服,再看眼前的热闹,只觉这不过是一幕能移动有声响的富贵背景,在等候一个该出场的人,于是总不由自主的往门口瞅。   猩红的毡帘密密实实的遮挡着,但是他知道,外面正雪花飘飘。   不禁安慰自己,这么大的雪,她不来也好。   然而卢氏的声音偏偏在此刻响起:“老四媳妇怎么没来?”   阮玉不在,卢氏早该知晓,却过了这么久才提起……   阮洵来过后,府中很是消停了几日,这是见没有什么危险,又要兴风作浪了?   金玦焱皱了眉,也不好忤逆,正待替阮玉说上两句,卢氏的话头又转到他身上:“老四,你也很久没瞧见你媳妇了吧?”   如是,他便不好开口了。   卢氏便露出满意笑意,钟忆柳也笑着半垂了头,却拿眼角睃着金玦焱,两腮飞起羞涩。   自打有了璧儿的事,金玦焱看见她就心烦,于是调转目光,打算跟金玦淼说话。   “说是病了?”   卢氏的话音又响起来,屋里的热闹便又低了低,好像所有人都在等着听下话。   “到底是什么病?这么久也不见好?”   姜氏急忙趋步上前:“儿媳昨儿个去看过了,好像就是吃睡不大好,人清减了些,但精神还是好的。”   金玦焱便怨怒的盯了她一眼……看似在安太太的心,可是反过来听,岂非是挑阮玉的错?   不过又庆幸,她的情形似乎好了许多……   “哦,既是精神还不错,怎么不到福瑞堂来?她拿自己当什么?给了三分颜色就开染坊。就是免了她的晨昏定省,怎么过节还缩在屋里?怕见人么?她还是不是金家人?”   使劲拍扶手。   卢氏忽然大发脾气,堂中皆是一静。   姜氏有点摸不透卢氏的心思,只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于是后悔,更不敢做声。   偏生钟忆柳殷勤的为卢氏抹胸顺气:“四表嫂许是嫌天寒地冻,所以……”   “这就是她不敬公婆的理由吗?”卢氏更怒:“单她是个娇贵的,我们就都是粗笨的不成?娇凤,去把四奶奶请来。若是她怕冷,就拿轿抬着。我倒要看看,这个病西施到底娇贵到哪去?”   娇凤忙领了命去了。   金玦焱开始坐立不安,一边担心阮玉这一路吹了风寒,再生了病,一边又想着终于可以见到她是否安泰,有点喜悦。   于是不停的往门口瞅,更不知何时起了身,在地上踱了两步。   待神思回转,正见金玦淼眼带促狭的看他。   他顿觉尴尬,立即回到位子,正襟危坐。   金玦淼更觉有趣,不禁想跟秦道韫会上一眼。   可是秦道韫明明也在关注金玦焱,也遇上了他的目光,然而很快调开,就像不曾见到一般,脸上的表情淡淡的。   自打从宫里回来,她就这样了。   以往她样子冷淡,他要是做点让她开心的事,还是能换得一笑的,可是这回……   或许也是他不够努力。   他知道她在怨什么,只是……那一刻,他身为金家人,为了金家的安危,没得选择。   堂中渐渐恢复了热闹,又小心翼翼的压抑着,好像在对即将发生的难以预料有所期待。   终于,外面传来娇凤的通报:“四奶奶来了……”   金玦焱好像觉得自己“噌”的站起,然而定了神,不免庆幸自己还坐在位子上。   厚重的毡帘一掀,一袭香色八团喜相逢锦镶银鼠皮披风缓缓移了进来。   金玦焱顿时抓紧了扶手,目不转睛的看她。   阮玉卸了披风,他的眼波便是一颤。   她的确清减了,更或者说,是苍白了,在姜黄色素面小袄的映衬下,白得几近透明,于是那双眼睛就分外黑,黑得让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阮玉半低着头,在春分的搀扶下,移步上前,端端福礼:“给老爷请安,给太太请安。”   又微转了身子,行同辈礼:“大爷,大奶奶……”   姜氏疾步上前,一把捉住她的手:“哎呦,弟妹,这大冷的天,你怎么不多穿点?”   金玦焱忽然想问,那只手冷吗?而直到此刻,他方才发现,自己的呼吸自打她进门的那一刻便好像停止了,于是松了扶手,轻轻的吐了口气。   阮玉没有答话,只微微一笑。   姜氏便继续聒噪:“药还在吃吗?若是觉得不好,咱们就换个大夫。现在的大夫多是挂羊头卖狗肉,可千万不能让他把弟妹的病耽误了……”   阮玉又是一笑。   金玦焱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然而来不及细想,卢氏便淡淡的来了句:“既是来了,就找个地方坐下,这样不当不正的站在这,你不嫌累,我还嫌挡光呢。”   此话可谓极其不客气,不过想来卢氏对阮玉如今的低眉顺眼很是满意,所以也只说了这一句,就拉了跑过身边的金宝娇说话,瞅也不瞅阮玉一眼。   阮玉丝毫不恼,不管卢氏看不看得见,照样端端一礼,然后走到金玦焱对面,坐下。   不对劲,一定不对劲!   金玦焱上下打量她,可是她只盯着那朵盛开在鞋尖一寸处的牡丹,唇角衔着一丝浅笑。   金宝锐拉着金宝锋跑过来:“四婶,宝锐一直想要去看你,可是母亲说,你正病着,怕打扰你休息……”   金宝锋皱着眉,睇向弟弟:“不是祖母说怕四婶过了病气给我们……”   金宝锐捏捏哥哥的手,使劲的使眼色。   金宝锋好像明白了什么,立即转身跑开:“我去给四婶拿点心……”   丫鬟前来上茶,阮玉只是扫了一眼,任由她把茶放在小几上。   金宝锐凑上前,附到阮玉耳边,神秘兮兮道:“四婶,你有没有发现我二哥好像变了许多?”   是变得活泼也机灵一些了么?   阮玉笑着,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   金宝锐丝毫不觉她的一言不发有何不妥,兀自叽叽呱呱,还问她的病什么时候好,他还想跟四婶继续学踢毽子呢,而且金宝娇带回的十二生肖也很棒,只在他们面前炫耀了一圈,就收起来当宝贝。他打算跟四婶学习捏泥人,将来给二哥二姐三妹四弟都捏一大堆泥人,看金宝娇还怎么显摆。   无论他怎么说,阮玉都只是笑。   金玦焱的眉心就越蹙越紧。   “好了,”卢氏在前面笑着:“我知你们在闹腾什么。好歹晚饭也用过了,若是想去看花灯,就尽早去。回来咱们煮元宵!”   自始至终,她没有问过阮玉吃饭了没有。纵然阮玉的衣食用不着她费心,可是连一句客套她都分外吝惜。   阮玉浑然不觉,只保持微笑,一任金宝锐欢呼一声从她身边跑开,挨到金玦淼旁边,蹭啊蹭啊的请求被带出门。   金玦焱的火便渐渐烧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一进门就一副任劳任怨认打认罚的模样,她做错了什么?怎么这般没骨气?原来的厉害劲都哪去了?她就想这么耗着?耗一辈子?   他突然不敢想象。   他宁可看到一个张牙舞爪将他气得暴跳如雷七窍生烟的阮玉也不愿面对一个麻木不仁任人随意拿捏的木偶人!   于是他霍然站起,准备走向她…… ☆、111真有心!   “老四……”卢氏的声音慈爱的响起:“今儿十五,忆柳在家里闷得慌,你领她出去走走,省得她总缠磨我……”   “姨母……”钟忆柳不好意思摇着卢氏的肩膀,又含情脉脉的瞧金玦焱。   堂中顿时一静,大概大家都觉得元宵佳节金四不带着媳妇而是带着表妹出去有些不地道。   金成举开了口:“咳咳,老四,你媳妇病了多日,都说正月十五走百病,你带你媳妇出去溜达溜达,那病气兴许就扔到路上了……”   金玦焱一听,立即睇向阮玉。   可是阮玉恍若未闻,只盯着脚前的牡丹,唇角的笑意像是定住一般,既不消失,也不扩大。   金玦焱慢慢捏紧了拳。   “那可不行!”那边厢,卢氏立即反对:“老四媳妇正病着,怎好再出去吹风?从福临院到福瑞堂,怎么也超过一百步了,何必上外面找那个麻烦?再说……”   上下打量阮玉,冷冷一笑:“谁不知金家四奶奶是个金贵人儿,可不能跟外面那些个杂七杂八的人挤到一处,若是被冲撞了,亲家怕是又要打上门来了……”   金玦焱发现他娘现在越来越歪,阮洵到来,只是为了看女儿,而且人家什么也没说,怎么就被她编排了这么一大套?   他不觉睇向钟忆柳,然后目光锁定,恶狠狠的盯着。   不料此举却让人误会了。   卢氏大笑:“哎呀,老四都等不及了。也难怪,他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如今在家里闷了这许多日……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事,还不是看他表妹来了,不想出去游逛?今儿个正好。老四,带上忆柳,随便到哪去走走。对了,那个庞七,好久不听你提起,还有贾十六,自打你成亲就没到府里串过门……”   瞥了阮玉一眼,好像这一切的不同寻常都是拜她所赐。   而阮玉依旧不为所动,就那么定定的瞧着那朵牡丹。   “你就领你表妹去跟他们聊聊,让她多认识几个人。说起来,忆柳在京里也没什么朋友,可就全指望你了。诶,我想起来,这眼瞅就要春天了,你们不是有个什么春日社吗?到时带着忆柳去玩玩。年轻人,这一来二去的,就熟了。老四,别怪我说你,你可不能只顾着自个儿,让你表妹孤单着。在这家里,你不跟表妹亲,还能跟谁亲呢?”   得,连爹娘都靠边站了。   姜氏撇了撇嘴。   她就纳闷了,卢氏岁数也不算大,怎么越来越糊涂了?就算想抬举自己的外甥女,可是做得也太明显了吧,阮玉还在跟前呢,她把人家置于何处?这可不是像抬璧儿做姨娘那般简单,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不过卢氏如此嚣张,这位钟姑娘可谓功不可没。   她没来之前,卢氏只敢端着婆婆的架子给阮玉为难,如今竟是当面锣对面鼓的干上了,除了她,还有谁有这本事?   若是换了别人,姜氏或许会乐见其成,可偏偏是钟忆柳……   她看得出来,钟忆柳或许没阮玉聪明,但绝对是个狠角色,前几日的谣言是谁放出来的?当她不知道?把阮玉打倒了,你钟忆柳好做四奶奶?岂非是给她找麻烦?   一个李氏已经够她头痛了,结果又来一阮玉。   不过阮玉虽本事,却无意于中馈,这倒让姜氏意外。不过就算中馈落入阮玉手中,她也只得服气,谁让人是嫡子嫡媳?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何况阮玉本就出身高贵,谁又比得过她去?更何况她的确有些本事……   然而若是换了钟忆柳……   姜氏暗自“呸”了一口。   一个寒门小户,竟做起美梦了,将来她要是过了门,李氏怕是也得乖乖的把钥匙交出来,她的背后又有卢氏,这个家岂非就是她钟忆柳的?别说自己不答应,李氏更要气个半死。但她拿了中馈就是名正言顺,她们又能说什么?   虽然事情没有发生,姜氏已经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了,偏偏金玦鑫又在旁边来了句:“既然如此,我们跟表妹也是亲的喽?”   关你个屁事!   姜氏恨不能脱了鞋敲他的脑壳。   这个金玦鑫,自打在殿上被皇上表扬几句,这段时间一改木讷,变得分外“活泼”,什么事都想插上两句,偏偏又是驴头对不到马嘴上。   你瞧那金玦淼,听了这话,笑得贼眉鼠眼的。   卢氏则是大笑:“自是亲,自是亲!”   拍着钟忆柳的手臂,转头寻彩凤:“表姑娘就要出去了,怎么还不把披风拿过去?就拿那件大红轧边火狐狸毛出风的披麾,刚做的……”   又睇向姜氏:“年前我拿了老四媳妇给我的狐狸皮,想着这么好的东西给我老太婆用了可惜,就给忆柳做了件披风……”   拿阮玉送您的心意伺候外甥女,您可真‘有心’!   姜氏腹诽,表面还得笑着:“是啊,年轻人就得好好打扮打扮,像我这岁数,若是穿个貂啊狐的,可不糟蹋了?”   说话间,披麾已经拿来了,彩凤服侍钟忆柳,就地穿戴起来。   卢氏慈爱的看着,连声啧啧:“我就说这大红色,配忆柳最是好看!”   大红相当于正红,只能正室穿着,卢氏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说句实话,您这外甥女虽然有几分姿色,也算白皙,可还真压不住这颜色!   “老四,还愣着干嘛?”转向姜氏,笑:“瞧,老四瞧着表妹漂亮,都看傻了!”   姜氏翻了个白眼,老四哪是在瞅您外甥女,他分明是……   金玦焱死死的盯住阮玉。   从开始到现在,她就像被点了穴一样,保持着一个姿势,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周围的一切对她而言都仿佛虚设。   那么我呢?   岳父大人说你“明白”,你明白在哪?   耳边又传来催促:“老四,还不赶紧换衣裳,待会街里人多了,把你跟忆柳挤散了就糟了。对了,我可告诉你,你牵着点你表妹,若是把人弄丢了,看我饶不饶你!”   金玦焱依旧死死看住阮玉,心里呐喊,只要你说一句,我就留下。不,我带你出去,走走……   他不知为何如此作想,他的去留,又与她何干?可他就是想得她一句话。   可是她……无动于衷。   久久的望着,久到卢氏都不知该怎么继续了,姜氏更没法打圆场,因为她正在幸灾乐祸,钟忆柳则红了眼圈,委屈的唤了声:“表哥……”   卢氏只得清清嗓子:“老四媳妇,既然身子不舒坦,就回去歇着吧。”   然后颇有人情味的加了句:“仔细吹着风。”   于是金玦焱发现,阮玉动了,原来,她并不是什么也不曾听见……   阮玉屈膝告辞,方转了身,金玦焱便“哼”了一声,然后袖子一甩,大步而去。经过阮玉身边的时候,停也未停,也不知这声“哼”是甩给谁的。   钟忆柳亦急忙告了辞,拎着裙子去追金玦焱。   “表哥,等等我,等等我啊……”   脸皮真厚!   姜氏暗骂,却依旧赶上两步,挥着帕子,声情并茂的呼唤道:“早点回来啊……”   ——————————   阮玉刚踏进清风小筑,夏至便迎了上来,帮她卸下披风的同时,跟春分交换了下眼色。   春分十分不冷静,愤愤道:“见过不要脸的,可是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   夏至面露疑思。   跟随同去的立冬自行除了外罩,摘下襟上的帕子,挥舞着做奔跑状:“表哥,等等我啊,等等我……”   霜降忍不住想笑,被春分瞪了一眼,连忙肃了神色。   夏至则是冷笑。   春分瞧着她,一时在心里飞快盘算,如何撺掇夏至去跟钟忆柳干上一仗,最好直接挠花那张讨厌的脸!   然而余光却瞥见阮玉往里屋去了。   自打从宫里回来就是这样,除了吃饭,就往床上一躺,闭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在睡觉。不过一旦惊叫着醒来,便一准是睡着的。   “姑娘,”春分叫住阮玉,顿了顿,继续道:“今儿十五,姑娘不出去走走吗?”   阮玉回了头,脸上带着她们最近看惯了,已经感到恐怖的浅笑:“太太不是说,从清风小筑到福瑞堂,怎么也有百步了,咱们还走了个来回呢。”   虽是玩笑,可是谁也笑不出来,还平白生出一股怨气。   春分一扯帕子:“她说不出去,咱就不出去了?她以为她是谁?姑娘,奴婢发现你现在变得软弱了,想当初,咱们可是把那老妖婆折腾得有苦说不出,如今倒是要让那老妖婆欺负了去?若是如此,这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啊?”   以后?   阮玉笑了笑,自打从宫里回来,她对“以后”真的迷茫了。   春分说得对,她现在的确没了斗志,可就算有斗志能怎样?她终究只是,一个人……    ☆、112万事俱备   春分朝立冬使了个眼色,立冬立即蹦蹦跳跳的出去了。   霜降便上前拦住阮玉意图除去簪子的手,尽职尽责的抽掉那根点翠卷荷簪,为阮玉散了头发,拿梳子慢慢的理着,然后又徐徐上卷,竟是绾作了个男髻。   阮玉惊奇的看着镜中的自己,而春分已经凑了上来,代替霜降为她选了支简洁的白玉簪插上,神秘一笑。   立冬也进来了,抱着个巨大的包裹立是一旁,也抿着嘴笑得诡异。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阮玉终于好奇了。   春分睇向立冬,立冬就将包裹打开,自里面取出样东西一抖……竟是件男子的袍服,浓紫的衣料一看就很贵重,在光下有微微变色的效果,做工也极精细,领口袖边袍角皆滚着银丝,窄窄的一条,仅是这般一抖,便在晕黄中划出数道光烟。   春分的脸色便有些复杂:“你怎么拿了这件?”   立冬却很得意:“姑娘要穿,自是要拣最好的!再说,这是四爷没上身的衣服,他不会记得的!”   金玦焱的袍子?   这群丫头要做什么?   夏至已经开始围着袍子打转,又瞧瞧阮玉:“衣服倒是不错,不过姑娘若是穿,还是长了些。”   的确,阮玉较普通女子身材略高,可是跟金玦焱一比,还是差了大半个头。   “这有何难?”   未等夏至阻拦,立冬已经手起剪子落,金玦焱新袍的下摆很快就被剪掉了一大块。   “你,你瞧瞧你……”   夏至心疼的抢过袍子,也不知是因为立冬太过鲁莽还是因为有人擅自剪了心上人的衣物而双手微颤。   “袍子虽长,可是如果收进去一块,还是可以的,到时再放出来,烫上一烫,也看不出针眼,然后偷偷放回去,谁也不知道,可你看看现在……”   春分也绷了脸,戳了立冬一指头。   立冬苦了小脸:“那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夏至嗔怪的瞪了她一眼。   那边,霜降已经捧来了线笸箩。   夏至便拿袍子披阮玉身上比量一下,然后坐在桌边,穿针引线,熟练的打了个结,开始缝补被剪得参差不齐的袍摆。   烛光下,光滑优美的鹅蛋脸显得分外圣洁而凝重,脸上绒毛都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她的表情很仔细,眼底情意流淌,就像是一个等待良人晚归,无聊之际拿针线打发时间又将满心爱意秘密缝入每一丝细微的妻子。   春分心底的厌恶又涌上来,不过论针线,她们几人中夏至是最好的,针脚又快,不用她还能用谁呢?反正这袍子……也还不回去了。   这般一想,心里略略好过了些。   果然,不出半柱香的时间,袍角已经勾好了,虽没有银边,却也工整细密。   春分接过袍子一抖:“姑娘,快来试试!”   见阮玉不动,不由犹豫:“姑娘……”   这番折腾,阮玉要是再猜不出她们想做什么,那真是白活了。她只是郁闷,这种女扮男装的事难道不该是穿越女凭借智慧身先士卒吗?怎么倒被几个丫头给抢先了?   谁说古代人就笨笨的?她看她们精得很!   如是,她若是再死气沉沉,似乎真有点对不住这颗来自高科技时代的灵魂了。   她立即站起身,春分便将衣袍为她披上,霜降则跟着打理细节。   “哎呀,腰带!”立冬一拍脑门,就要往外跑。   “算了。”阮玉开口,指了粉紫柔丝串明珠带,霜降便为她系在腰间。   “别说,虽然衣带太妩媚了些,但是配上姑娘这气度,正合适!”霜降啧啧称赞。   阮玉往穿衣镜前一站,眼前立即现出一长身玉立的公子。自是较男子纤细了许多,但是更有一种翩翩风采。   眉目如画,似含情,似含笑,微微勾了唇角,立即面生桃花。   再抬了手,徐徐一转……   衣袂翩跹,似柔且刚,似动还静,此等风华,谁人能及?   “早前听说个词,今儿用在姑娘身上正正合适。”春分拍了拍手,睇向大家:“浊世佳公子。你们说,是不是?”   立冬则捂着胸口,小脸红红,大眼闪闪:“完了,今儿见了姑娘这模样,将来若是寻不得姑娘这般风采的人,奴婢还要不要嫁了?”   霜降便笑着去捏她的嘴:“依我看,什么‘京城四美’?是没有见了姑娘的模样,否则,‘四美’全变成了‘四丑’,看他们还到哪美去?”   春分给她递了个眼色,霜降才意识到,这“四美”中还有个季桐,立即担心的看向主子。   但见阮玉只是立在镜前拂了拂衣袖,不觉松了口气,转念又想,若姑娘当真嫁了季桐,怕是也没有今天这些烦心事了。   可是,什么事能够假设?又有什么事可以重来?   她正自叹气,那边,立冬已经从包裹里又拿出一套小厮的衣裳,穿戴起来。   “立冬……”   屋里顿时热闹起来。   可是衣裳只有两套,立冬已经穿了一半,死抱着裤子不让夏至抢了去:“是我想的主意,是我借的衣裳,我必须去!”   夏至却好像听不见,跟霜降一起把立冬按在地上收拾。   这工夫,什么矜持什么规矩都没有了,众人乱作一团,又喊又叫,东西乱飞,其中也不知是谁的白缎绣灯笼纹棉袜被扯了下来,丢在一旁。   而就在袜子的旁边,春分不紧不慢的换了剩下的小厮衣裳,扶了阮玉:“姑娘,不,公子,咱们该走了,再晚,街里的灯该被别人抢光了……”   什么?   三人回了头,顿时傻眼。   立冬急忙爬起,将衣物扣整齐,又把地上的袜子穿上,就要往外跑,结果被夏至手疾眼快的拉住。   “放开我!姑娘,姑娘……”   “立冬,你不能出去,你走了,如花怎么办?”   “我已经把她放在玦琳姑娘那了……”   阮玉一回忆,这一下午果然没有见到如花,难道这几个丫头是早有打算?只是可怜的如花,这会不知要怎样抓狂。   “好了,别闹了。”阮玉出言阻止:“这回,就让立冬跟着去……”   “啊……”   霜降跟夏至立即现出失落。   “明年换你们两个!”   两个丫头的眼睛只是亮了亮,又暗下去。   阮玉连忙补充:“而且咱们有了这条路子,以后还愁没有机会?”   俩人互看一眼,终于露出点笑模样。   春分上前正了正霜降的衣襟:“而且我们出去了,屋里也需要人照应,你们任重而道远啊。”   阮玉钦佩的看着春分,心道,不愧是她的“领班”丫鬟,这番思想工作做得很是到位。   于是立冬忙忙的改了发型,因为着急,弄得毛毛躁躁的,像个愣头小子,倒也符合她的性格。   其实阮玉选中她也有自己的理由。立冬跟府里的下人都熟,又同烈焰居的小子们走得近,应该听说过不少外面的事,所以带着她,诸如哪有好吃的好玩的地方,是不是就不用犯愁了?   只不过临出门,她还是有点犹豫:“咱们就这么出去了,万一太太知道……”   春分立即用打量天外来物的目光看她,就连其他三人都露出古怪表情。   “姑娘,你现在还打算看她的脸色?她不让咱们出去,咱们偏要出去,看她能怎样?”   另三人也表情严肃,郑重点头。   看来,此番举动倒不一定是单纯为了让她出门散心,更是不满卢氏的压迫吧?否则一群在相府长大的,受过最为正统训练的丫头哪来这么大胆子?   其实阮玉也不是害怕,她只是想确定一下此事有无后果,性质如何,既然大家众志成城,她就更义无返顾了。   如是,也不由庆幸丁嬷嬷信佛“归隐”了,否则老太太一声咳嗽,丫头们还敢嚣张?就连她,怕是念头都不敢动上一动。   于是拔步就往门外走。   可是就在她朝院门开动的时候,立冬赶上来拉住了她。   怎么,变卦了?这番忙碌只是为了逗她玩?   立冬也不说话,拉着她就跑到屋后。   后院外墙,千依正跺着脚搓手,见了她们过来,连忙上前请安:“四奶奶。”   又转向立冬:“怎么才来,都要把人冻僵了!”   春分一听这等语气,立即盯了立冬一眼,又扫了扫千依。   立冬跟烈焰居走得近,她并未在意,因为立冬跟谁都自来熟,但见千依这语气,明显透着亲昵,显然二人感情不一般。   这怎么行?立冬可是丞相大人给姑娘定下来的通房。   千依,你小子倒挺有眼光,欺负立冬缺心眼是不?   不过眼下又不好理论,毕竟姑娘在这呢,于是只严肃的瞧着二人,不说话。   阮玉却觉得这几日的封闭真的让自己变笨了。   金府的下人,彼此都是相识的,更何况守门的小厮,早就把人背得滚瓜烂熟,她却偏往门口赶,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到时出师未捷身先死,卢氏不知还要抽什么疯。   还是立冬想得周到,知道收买千依做内应,打入敌人内部,不禁就要夸上两句。 ☆、113一起偷欢   却见立冬噌噌的就爬上了竖在墙上的梯子。   千依仔细的把着,不停小声嘱咐:“慢点……小心点……”   立冬蹲在墙头,四下张望,然后对阮玉比了个手势。   阮玉会意,就要爬梯子。   千依依旧要把着梯子,却遭了春分一瞪,想着这般“瞻仰”四奶奶着实不妥,于是赶紧让开,春分就学着他的样子扶着梯子,又怕不妥,索性抱住。   爬树翻墙等活动,对于前世的阮玉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何况她现在还有一种一起去“偷欢”的兴奋,脚步便不觉加快,完全忘了应当藏拙,竟是以比立冬更敏捷的身手上了墙头。   春分有些意外,但是并不多想,在阮玉的鼓励以及立冬要换夏至来爬墙的威胁下颤颤抖抖的上了梯子。   坐在丈高的墙头,春分差点放声大哭。   阮玉看着她碎闪的眼波,颤抖的唇角,暗想,这就是登顶成功的激动吧。   墙外也竖了梯子,阮玉不禁要赞千依想得周到。   “千依,明儿个到我那领赏去!”   “谢四奶奶!”   千依面上喜悦,心里忐忑。   今天这事,他不仅背叛了四爷,亦辜负了老爷的期望,万一被告发……   他急忙回忆一番……他的最大劲敌,最近总贼溜溜的盯着他的百顺被他拿一钱银子贿赂了安子,拉着那小子斗酒耍乐去了,这会工夫没准都被灌倒了。   他阴阴一笑。   即便事发,但是,为了爱情……   对,为了爱情!   他的心上人已经率先顺着墙外的梯子爬了下去,然后是四奶奶,然后是战战兢兢仿佛要去就义的春分。   墙头很快没人了。   他又听了一会,确定人已经走远了,便爬上去将外面的梯子收进来,同墙内的放到一处,盖上了草席。   再四面张望一下,方蹑手蹑脚的回了烈焰居。   他跟立冬说好了,顶多一个时辰,必须回转,否则……   ——————————   华灯满街,若星落人间。   游人如织,似仙人临凡。   阮玉三人穿梭其中,一会在这个摊子上瞧瞧,一会又去那个棚子下买了炸圆子吃,再围着木扎子选了闹蛾跟玉梅,不分彼此的簪上,拿对方的眼睛当镜子照,再捧着油炸圆子,边走边瞧,一会你拉着我去瞧你觉得新奇的玩意,一会我扯着你帮着挑中意的物件,时不时的品头论足,不管满意不满意,都买了下来,美滋滋的抱着,继续游逛。   阮玉终于找到了前世逛街的感觉,而且她被“圈禁”了两个多月,而今觉得这掺着这各种廉价食品与各色香气的空气即便冷冷的,即便沾在身上便去不掉,依旧使劲的闻了又闻……自由啊。   却是忘了,她们是女扮男装,初时还有意的端着样子,结果兴奋起来,原形毕露,便引来诸多目光。偏生都生得唇红齿白,明眸善睐,尤其是阮玉,简直就是容颜如月,眉目如画,眼波一闪,顾盼神飞。丹唇一弯,既有男子的明润,又有女人的妩媚,难言难描,端的是无限魅惑,已是引得不少女子绯红了脸,借着熙攘的人群,就往她身边挤去。   其时,她们正停在一组彩灯前。   彩灯样式各异,多是动物或植物的形象,略显粗糙,只胜在色彩缤纷。灯悬在上面的绳子下,远远望去仿若珠链,阮玉就是这样被吸引过来的。   看了一圈后,再低了头,顺手捞起飘飞的纸条。   密密麻麻的纸条颜色俗艳,长长的系在绳子上,约巴掌宽窄,拿不甚标准的楷书写着灯谜。   摊主见了来人,喜气洋洋的开始叫卖:“猜灯谜啊猜灯谜,猜中就可将灯笼拿走,若是连中十条,我就把这盏……”   他挑了只琉璃走马灯挂上去。   琉璃徐转,讲的是八仙过海的故事。   这只灯笼做工精细,人物栩栩如生,夹在那些彩灯中,就像杂七杂八的野花中偏开了朵白芍药,让人看着便喜欢。   阮玉三人便急忙浏览绳上的灯谜,意图抱得美灯归。   街市上,悬挂彩灯的摊子并不少,又都辅以灯谜,相比下,八仙过海的走马灯并不显眼,可是这个小摊因为有阮玉,所以姑娘们都争先恐后的围上来,外围则是一群小伙子,紧鼻子瞪眼的表示不满与嫉妒。   小贩见机行事,觉得发财的机会到了,于是又搬出个木头盒子:“丑话说在前面,各位也不能让我太吃亏是不?咱们定个规矩,猜中,灯笼归您,猜不中,嘿嘿……”   他率先往盒子里丢了枚铜钱:“一次就舍一文钱。大过年的,咱们都图个吉利。”   虽然小贩有点望风使舵,不过一文钱并不多,倒更激起了围观者的好胜心,何况还有那俊美公子在前面立着,哪个姑娘不想得了他的青眼?   于是更加闹闹嚷嚷的围上来,就连过路的、聚在别的摊子前的人都被这边的热闹吸引,也跟着围拢过来。   小贩大乐,心想着今儿无论如何得把这公子多留一会。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这是……”阮玉默念。   “风!”   耳边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是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生着一双大眼睛,调皮的瞅了眼阮玉,还挤了挤眼睛。   “呦,这小妹妹真聪明!”摊主赞道,连忙将头顶一排灯笼拨了拨:“来,挑一只吧。”   小丫头又瞧了阮玉几眼,方选了只兔子灯,却不离开,就在原地站着,结果惹得后面的人不满:“诶,猜完了就走,在那挡着算什么事啊?”   “谁说我猜完了?”小丫头白了她们一眼,转头冲阮玉一笑:“这位哥哥,咱们一起来猜吧?”   阮玉跟春分、立冬对了对眼神,礼貌的回小丫头一笑,又捞了条红色的灯谜。   “此花自古无人栽,每到隆冬他会开。无根无叶真奇怪,春风一吹回天外。”   春分刚要开口,脆生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是雪花!”   “啧啧,这小姑娘,真厉害!”摊主连忙又挑了盏莲花灯递给她。   “哥哥……”阮玉正拈了条粉色的灯谜,就听有人唤她。   说实话,她并不适应这个称呼,她是觉察出一双亮闪闪的视线,方转了头。   一盏莲花灯送至面前:“给你。”   “给我?”阮玉指着自己,不可置信。   小丫头点点头,又把灯笼往前递了递:“我觉得这盏莲花灯特别适合哥哥。”   周围顿响起一阵嘘声,姑娘们开始抱怨。   阮玉尴尬的瞧瞧四周,再对上小丫头的目光,忽然觉得有些不妙,这个小丫头该不会……   对了,她现在是男人!   天啊,这小丫头也太早熟了吧,她才多大点啊?   可是那莲花灯就执着的举在面前,后面已经有人起哄:“就收下吧!”   “最难消受美人恩!”   “哈哈……”   阮玉想逃,可是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仿佛铜墙铁壁,她根本逃不出。   偏偏小丫头又道:“莫非哥哥不喜欢莲花?”   于是低头去看兔子灯。   周围笑声更响了,还夹着唿哨,很是有些不怀好意。   “是了,哥哥喜欢兔子灯,喜欢兔子……”   “哈哈,兔爷儿,兔爷儿……”   “长得细皮嫩肉,不是兔爷儿是什么?哈哈……”   阮玉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却见春分的脸都紫了。   “姑……公子,我们走!”   然后发现,她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小丫头神色黯然,咬咬嘴唇,却没说话。   摊主有些着急,这要是把美貌公子得罪走了,他今天的生意还做不做了?可是他能怎么办?势单力薄的,要是开腔,还不让那群混小子给揍一顿?   可也不用他发愁,姑娘们自发的组织起反抗武装。   “什么兔爷儿,你才是兔爷儿,你们全家都兔爷儿!”   “诶,你怎么说话呐?”   “我怎么说话?你也不瞧瞧你那个德性,獐头鼠目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嘿,你是欠揍吧?兄弟们,给我上!”   大家都是出来看热闹的,谁也不想将事情闹大,况且这招呼大家一起上的,本就是一个人出来瞎溜达。   于是有人喊,有人笑,有人怂恿,却没一个真正上手的。   姑娘们没有被这阵仗吓到,嚷着要去找京兆尹,请他老人家主持正义。   还有人说,京兆尹今天带着衙役微服私访,就是等着抓闹事的人呢。   无人能够辨识真假,然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几个挑事的又骂了几句,撂下狠话灰溜溜的跑了。   但是这边已经闹腾了不小的动静,街头街尾都听到了,不少人望了过来,亦包括一双如星辰般灿烂此刻却有些恼怒的眸子……   不能不说,当女人们面对爱情,就会爆出惊人的力量。   阮玉被这力量吓到了,她有点后悔穿了这身男装出来,于是怨怒的瞧着春分跟立冬。   那二人也没有想到这种效果,如今可怎么办?    ☆、114蓦然回首   身边的小丫头郁闷了片刻,又抬了头,笑得灿烂:“既然这两盏哥哥都不喜欢,我就再给哥哥赢一只喜欢的!”   一指高悬的琉璃走马灯:“我要把这只送给哥哥!”   身后顿时响起姑娘们的不满,眼瞅着又要发生“民变”。   阮玉给春分二人使了个眼色……既然暂时无法脱身,就把灯谜猜中,总不能让一个还不及肩膀高的小丫头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来“恩赐”她们,实在……太丢人!   当然,她的目光还另有含义……瞧瞧你们两个,加一起都超过三十岁了,还不如个小丫头!   那二人对了对眼神,心里同时冒出一句,身为相府千金,学富五车,怎么也不及个小丫头?   一时间,主仆三人斗志昂扬。   “自小生在富贵家,时常出入享荣华。万岁也曾传圣旨,代代儿孙做探花。”   春分话音刚落,小丫头便开口接上:“是蜜蜂!”   周围有赞有叹,更多的是愤怒。   小贩挑了盏菊花灯下来,笑容有些勉强的递给了小丫头。   “千条线,万条线,落在水里看不见。”   立冬话音方落,阮玉几乎要狂叫,这个她会,是……   “雨。”小丫头的声音抢前了一步。   阮玉立即怒冲冲的盯向她……小姑娘,你这样好强男人可是不会喜欢的哦。   然后又瞪春分跟立冬一眼……给我争气点!   “下面是字谜。”   春分换了组字谜,冲阮玉挤挤眼,心道,姑娘平日足不出户,那些谜底不知也……算正常吧,不过书看了不少,若论这些字,谁还能比姑娘熟呢?   “武……”   “斐。”   “刃……”   “昭。”   “再……”   “变。”   “灰……”   “尘。”   ……   几乎是春分每说出一个,小丫头便随即跟上,若不是看摊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拿灯笼的动作越来越迟疑,阮玉几乎要以为这小丫头是托儿了。   而身后的抱怨由不满到暗叹,现在则成了满口称赞,阮玉便有点冒汗。   三个大人,敌不过一个小丫头,方才她还人所瞩目,这会小丫头倒成了焦点,这种落差……   关键是没面子。   此前,她还将结果归咎于这纸条上都是繁体字,她识不得几个,光猜上面都写了什么字已经很费时了,只能听春分念,可是现在……   她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智商真的有问题。   “矮……”   “射。”   “日……”   “畔。”   “痴……”   “保。”   “哎呀,我说小妹妹,不,姑奶奶,您可别猜了,再这么下去,老汉可要赔光了!”摊主先熬不住了。   也是,这么半天,灯笼送出了不少,木盒子里却只有几个铜钱,倒也多亏了这位中看不中用的公子执钱有声,可这么下去也不行啊。   小丫头不理他,又顺手捞了条蓝色的灯谜:“头尖身细白如银,称称没有半毫分。眼睛长到屁股上,光认衣裳不认人……”   眉心方一皱,春分已经叫起来:“这个我知道,是针!”   终于扳回一局,阮玉赏了手下一个大大的笑脸。   小丫头不悦的盯了春分一眼,一指上方的琉璃走马灯:“不管怎样,我已猜中十条,这灯是我的!”   “十条?”摊主眨眨眼,极其无辜:“老汉说的可是二十条!”   “什么?你骗人!”小丫头怒了。   “我怎么骗你了,不信你问问这位公子,问问大家,我说的是不是二十条?”   不能不说,这个摊主极会把握人的心里。此刻,大家虽然对小丫头的聪明赞不绝口,但人都是有嫉妒心的,况别人还一次未试,怎能让她拔了头彩?   于是纷纷点头,还有人说:“我怎么听是三十条?”   小丫头却只盯着阮玉,盯得她都有点心虚了。   但是她必须承认,这个摊主也拿住了她的虚荣。   “我说是吧?”摊主露出得意洋洋:“你也说,要把这灯笼送给这位公子,这样的便宜事,他如何不肯?可是他也没说是十条,是不是?所以说,你听错了?”   小丫头想想,似乎是这么个道理,脸上便不由露出犹豫。   摊主急忙招呼众人:“快来猜灯谜啊,只要中了二十……不,三十条,这琉璃灯就归……”   “慢,”小丫头抬了眸:“我要继续!”   “啊?”摊主一惊,很快堆起笑意:“老汉可是说,要连中……小妹妹,你知道什么是‘连中’吗?”   “你……”小丫头终于急了:“你骗人!”   “我哪有骗人?不信你问问……”   小姑娘再不肯听,拨拉开人群就往外走。   其实也用不着她费力,姑娘们自觉自动的给她让出条道。   她走出圈外,就把灯笼都丢在地上,使劲踩。   然后过来几个人,当是熟识的,劝了她几句,她方不情不愿的跟着走了。   摊子又热闹起来,摊主热情的招呼着,猜谜声此起彼伏,盒子里的铜钱撞击声彼伏此起。   阮玉怀疑,都是自己贡献的。   这会工夫,连春分跟立冬都猜中了三条,手里拎着灯笼,笑得美滋滋的,也不去管她的情绪,继续大呼小叫。   她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分外失落。   此等失落落在某个人的眼中,使得唇角牵出丝丝笑意。   其时,此人身边还有个穿大红轧边火狐狸毛出风披麾的女子,借着人群的挨挤偎在他身边,两团酥软有意无意的蹭着他的胸口,眼睛斜斜向上的睇着他,眼底映着五彩的灯光,亦是美妙动人的,而且还盈着一层氤氲的雾气,更显楚楚可怜。   她再次弱不胜力的“哎呦”一声,抱住他的胳膊,瘪着小嘴,万分委屈道:“表哥好像对我不好了……”   金玦焱的笑意便瞬间收了回去,眼底重现阴霾。   今天他一出门,钟忆柳便跟了过来,简直是一路相随。   他想撵她回去,她便站在那,眼泪汪汪的看他。他都走出很远了,回了头,她还在那。   十五人多且杂,他还真担心她会有个好歹。结果见他一停步,她便立马追了上来。   他感觉像是抓个烫手山芋,不是舍不得丢,是怕丢出去砸了人。   依他的本事,想甩掉她并非难事,可是,可是他总不能把她扔下不管吧。   他自是不会带她去友人家串门,一是不合适,再有人家都出去游逛了。他也不能怕被别人看到往偏僻处走,然后她回去说点什么……他现在非常怀疑甚至肯定钟忆柳干得出来,到时他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若是回府……他倒是很想知道某人现在怎样了,可是一想到那人漠然无视的表情……   再说,他为什么要回去看她?   心下烦闷,便愈往热闹处走。   钟忆柳跟得紧。   而一到了街里,人愈发的多了,他的行动便不得不慢下来,钟忆柳也不再追得费力,而是伴在他身边,气也喘匀了,就开始问这问那。   他知道她不过是跟他找话说,意图吸引他的注意,他就不信她不认识那悬在架子上一排排闪亮的就算形状多种多样亦是叫做“灯笼”的玩意。   她穿得惹眼,嗓门又亮,还将声音放得甜腻,集市上吵吵嚷嚷,竟也没压过她的动静,已是引得旁边人看过来,那眼神就好像他领的是个傻瓜,而他则是能解答傻瓜所有蠢问题的大傻瓜。   偏偏钟忆柳还不自觉。   当然,她是在享受能跟表哥享受众人瞩目的美好时光。   金玦焱实在是烦了,就要往回走。   钟忆柳拖住他:“表哥,姨母说,正月十五出门,是要走个圈才圆满。我们这样原路回去,就不圆满了。”   又往前望了望,惊喜道:“表哥,你瞧那里围了好多人,我们要不要去看看热闹?”   听似询问,却已扯着他往那边走了。   他不是不想挣脱,只是人都往一边涌,浪潮一样裹挟着他,而他也起了好奇心,想要瞧瞧那与其余摊子无异的地方到底有什么稀奇。   他们原本位于街口,这般挤过去时,已经站到人群外围了。   人群里多是姑娘,都卯着劲往一个地方瞅。   他亦循着望去,但见是三个男子,其中一个个头稍微高一些,但比之他,还是差的远。   他不禁嗤笑。   京城里这些女人平素还算规矩,一到节日就很是疯癫,遇到个稍微平头正脸的男子便忍不住要跟上去,还频频制造“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邂逅。   自己往日也颇受欢迎,每每出门都会收获不少荷包手帕,谁让他是“京城四美”呢?   于是便起了不平之心,倒想看看是哪里冒出来的男子吸引了姑娘们的注意,又到底生得是何种模样?   只是那三人只顾着猜灯谜,头也来不及回,然而都被一个小丫头抢了先。   他不由得想笑,看来是这仨家伙是虚有其表啊。   一时没了兴趣,便四处张望,忽见人群外围有几个普通打扮的男子在转来转去,不时警醒的往人群里面看。   他记起,每年的元宵佳节,京兆尹都会“微服私访”……   再联系那几个男子的紧张,里面小丫头的对答如流……   他再次想笑了。   十五观灯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出了灯谜的,除非是个人家,否则每个商户都要提前几天将灯谜连带谜底上交京兆尹,美其名曰是检查有无谋反迹象,有无不当言辞,其实是发给了熟识的人,在猜谜时出一出风头。   如是,这个小丫头来历不小啊。 ☆、115还不快走   他眯了眼,不过能够将所有灯谜及谜底记得滚瓜烂熟,倒也是个本事,就是张扬了些,到底年纪小啊。   于是又起了兴致,打算看看前面如何收场。   钟忆柳却不让他安生,不停的问他这条灯谜的谜底为什么是“蜜蜂”,为什么这个字要猜作“变”……   他初时还有心情答对,毕竟这几个问题有点技术含量了,可是随着前面的猜谜越来越快,他就没了耐心。   钟忆柳便开始抱怨,说什么他对她不在意了,想当初如何如何。   人群熙攘,前面的对答传到这边本就没多大动静了,到是钟忆柳,嗓门又响又亮,引得周围的人不时的转头打量,再死盯住他,那模样就像认定了他是个始乱终弃的混蛋。   金玦焱觉得今天最大的败笔就是被钟忆柳黏上,正打算走时,前方忽然乱起来,然后一个穿粉衣的小丫头气势汹汹的从人缝里挤出来。   他一瞧,乐了。   这小丫头,他认识。   不过据他所知,京兆尹的女公子虽然年纪小,眼界却高,平日少有看得上眼的人,那么这个让她拼力而搏还以灯相赠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呢?   闪开的缝隙瞬间合拢,人群呜呜泱泱的挤了上去。   他的眼睛便死盯着那个个头稍高的男子,但见其还是一个未中,他已是笑得肚子都痛了,结果一阵风吹来,吹起那人手中的绿色灯谜,那人忙转了头,抬手捞回了纸条……   五色流光,缤纷的映在她脸上……   绿色的纸条如柳枝般打脸上拂过,她不觉眯了眼,微偏了头,复又睁开,见了手里的灯谜,面露欣喜……   这一切,不过是一瞬,却无比清晰的印在金玦焱的眼中。   他一时忘了呼吸,忘了眨眼,仿佛周围嘈杂皆陷入空寂,眼前只有那张脸瞬间绽放的光华,就好像一滴清露悬在柳梢欲坠未坠,而今终于落进心湖,“叮”的一声轻响,荡起层层涟漪。   偏偏钟忆柳又在抱怨,一下子打碎了所有的幻境。   他的心情顿时跌入谷底,几乎要暴怒了。   钟忆柳自是感觉到了他的巨变,不由一惊,然而女人的敏感又促使她很快觉察了他情绪改变的因由,并在同一时刻向着前方望去……   阮玉正有些沮丧的转了头……   这个人……钟忆柳皱起眉,好像有点眼熟,然而一时记不起来。再说,她来京城才几日?平时又不出门,能认得哪个?   她立即丢开这不切实际的的感觉,然而另一个念头却涌上心头……表哥居然盯着个男人发呆,还笑得那么暧昧,莫非……   她记起姨母曾说,表哥虽娶了阮玉,但至今没有圆房,她还暗自高兴,因为只要他们两个感情不好,她就大有机会。可是璧儿伺候他多年,他对璧儿也是宠爱有加,璧儿那小模样也是招人怜的,却也没有收了房。   像他这样的年纪,哪怕是她那不成器的哥哥,都收了两个偏房,还整日里花街柳巷的逛,表哥又怎么能……   况且自己都这般挨着他了,他依旧无动于衷,还对个男人看了又看,他该不会……   这可怎么办?   身边忽然没了聒噪,金玦焱丝毫不觉,只盯着阮玉,心中的喜悦渐渐被愤怒取代。   好啊,在家装病,不肯跟我出来,弄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倒跑到这来疯了,还打扮成个男人,到底意欲何为?还有你身边那两个男的,是怎么回事?   这般一想,就打算上前把她揪出来。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混乱,回了头,但见京兆衙门的衙役怒气冲冲的赶了过来。   “府衙听报,有人在此行阴谋诡骗之事,我等特来捉拿!”   人群顿时乱了。   金玦焱心知,是那被父母宠坏了的小丫头回去告了状,京兆尹着人来替小女儿出气了。   若只是出气还好,若是把阮玉当男人抓了去……   一时心急,别人都往外散,他倒往里冲。   钟忆柳也正待逃跑,冷不防发现金玦焱“逆流而上”,顿时大急,不顾推挤,不顾被踩痛了脚,踩掉了鞋,只奋力扬手:“表哥,等等我……”   “表哥,我在这……”   她被挤得陀螺般的转,脸上淌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   这叫什么事?她不仅要跟女人抢男人,如今还要跟个男人抢男人。   她真要欲哭无泪了。   人群这般混乱,衙役一时也冲不上去,便出声怒喝。   岂料他们越威胁,人群越乱,有人还趁机揍了其中一个衙役一拳,气得他嗷嗷大叫。   金玦焱趁乱挤到摊子附近。   摊主正在忙手忙脚的收拾东西,里面圈层的人一时半会无法散开,都在鬼哭狼嚎。   而乱事一起,阮玉便带着俩丫鬟钻到了摊子里面,于是任是外面拥挤,她们这边倒很安全。   你倒是找了个好地方!   金玦焱暗恨,又恶狠狠的扫向另两个“男子”。   见是春分和立冬,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转而又怒,只恨不能把这两个跟主子一样不着调的丫头痛揍一顿。   他正打算继续靠近,后面的人忽然一阵惊叫,撞了他一下,他不由自主的往前一扑,而那群衙役已经张牙舞爪的冲上来。   “还不快走?”他怒喝。   阮玉虽目前躲在摊子里,可是眼见得人东奔西跑,呼叫连连,也不免心惊,忽听得这一句,也没来得及看清人,恰好街头一组舞龙耍狮队伍敲敲打打的走来,街尾又是一队,还伴着高跷,各色人物浓妆艳抹,衣袍鲜丽,顿时吸引了无数目光。   两支队伍似要较劲,你踩高跷招摇,我便把龙舞得更猛,把狮子耍得更欢。   于是相对而来,裹挟着跟随的观众,这边混乱的人便借机掺合进去。   眼瞅着封闭的人墙开了道口子,阮玉一拉春分,三人便溜出摊子,挤进人群。   金玦焱被撞得趴到摊子上,再抬头时,只见一袭浓紫的袍子一闪……   他顿时神色一凝。   虽然街上彩光缭乱,难以辨识袍子的颜色,但这布料他是看得清楚的,而且他敢肯定,这种在光下可以变幻色彩的料子整个京城也只有一匹,做了两件袍子,分属于他与尹金。   一想到尹金,不禁有些气郁。   尹金是御史大夫尹旭的三子,生得风流倜傥,骨俊神清,亦是“京城四美”之一。   倒也巧了,他跟尹金的生辰只差了一天,但是命运却天差地别。   人家家世好,才学好。别人科举要么几十年不第,要么出了贡院就跟走了回刑场似的,可他呢?三年前,他方年满十七,就轻飘飘的拿下第四名。   据说,是他爹怕儿子高中让人弹劾他官德不修,特意寻了考官将儿子从三甲里刷下来。   所以“京城四美”虽在外貌上并驾齐驱,印致远则排在首位,全因了三皇子的身份,而人们日里常赞的,却是这个尹金,就连温香……   当时在织锦楼见到这匹缎子时,尹金也在。   他一瞅那小子的模样就是看中了这匹布料,当即就要拿下。   尹金虽然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君子气度,却毫不相让。   织锦楼的掌柜冒了一脑门子汗,一个是御史大夫的三子,一个是丞相大人的快婿,他一个也得罪不起啊。   好在这料子比平常衣料分量多,于是跟二人商量好,各取一半。   俩人身材差不多,正好可做两件袍子。   金玦焱自是答应了。   拿了衣料,立即交与裁云坊,要她们一定要精工细作。   他对穿着本无讲究,有时做了衣物都忘记取回,还是人家给送上门来的。可是这件袍子,他三天两头的往裁云坊跑,可谓是监督了整个工程,还不断的指指点点,终于做出件令他满意的袍子。   他一直没舍得穿,只想象着待到春日社聚会时,再跟尹金比上一比。   不论如何,他自认是比尹金要多一分帅气的,到时,看温香的目光停留在谁身上!   所以这袍子他是亲自取回,还收得很好,可怎么就到了阮玉手里?她照自己矮了一大截,她该不会是把这袍子……   待想到这一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正打算奋起追击,摊主却扯住他:“啊呀呀,我这灯笼都被你压坏了,你赔我,赔我!”   金玦焱眼瞅着他的袍子混入人群,眨眼就不见了,恨不能飞过去,可是摊主却揪住他不放,一个劲嚷着“赔钱”。   而这档口,衙役已经包围上来,钟忆柳也一瘸一拐的跑来了。   “涉嫌欺诈,带走!”   领头的衙役一挥手,摊主就被抓了起来,连呼“冤枉”。   领头的寻了一圈,皱了眉:“人呢?”   金玦焱一听便知他要找谁,只做没听见。   京兆尹的女公子此刻也换了装束一身隆重的来了,粉团团的脸上柳眉紧锁:“人呢?”   人高马大的领头衙役立即矮了一截:“回八小姐,属下刚刚到此,人已经不见了……”   “废物!”八小姐怒斥。   领头衙役也不敢申诉自己是多么艰辛的冲到了摊前,只连连点头哈腰:“八小姐说得是,八小姐说得是……”   八小姐视线一扫,睇向金玦焱:“金四?” ☆、116太不像话   金玦焱敛衽:“八小姐有礼。”   八小姐哼了一声,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盯得靠在金玦焱身边的钟忆柳极为不悦。   正准备拉他走,就听七小姐来了句:“这就是你的四奶奶?”   钟忆柳立即大喜,脸泛红晕,娇羞毕露。   金玦焱皱眉,就要开口否认,却听八小姐又来了句:“我当是什么国色天香,阮相的女儿也不过徒有虚名嘛。”   再“哼”了一声,扭身便走,临了还发号施令:“给我找,就是翻遍京城也把他给我翻出来!”   众衙役连声称喏,稀里哗啦的跟去了。   钟忆柳的脸色红了白,白了红,终于一跺脚。   然而光着的那只脚恰好踩到一只灯笼破碎的骨架上,顿时疼出了眼泪:“表哥……”   金玦焱见她披头散发,连鞋子都丢了一只,只觉胸中郁气上腾,直想把她一掌拍飞。   再看街上龙舞狮忙,高跷林立,足足吸引了一大群人。   不知是谁又放起了烟花,于是火光四射,欢笑连连。   金玦焱的目光自人们兴奋的脸上一一掠过……   她不在……   心下忽而烦闷,转瞬惊慌。   她去了哪?这没头没脑的乱闯下去,可别是真的被衙役抓了去。   不过转念一想……   抓了又有什么了不起,她是丞相的女儿,谁还能把她怎么样?搞不好,再掉了自己的乌纱!   可是念头又一转……   谁又能证明她是阮洵的女儿?方才八小姐不是把钟忆柳当做了金家四奶奶吗?万一……   顿时心急,不知是要去京兆府守着还是回府瞧瞧她回去没有,亦或者也去寻找……   可是茫茫人海,她又不是根柱子肯老老实实的呆着,要到哪找去?   一时之间,只恨刚刚没一把揪住她,否则……   “表哥……”钟忆柳吸了吸鼻子:“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金玦焱看看她满身狼狈,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揍人的冲动,扯着她来到一旁的摊子,捡了双棉靴往地上一扔。   钟忆柳急忙穿上,一边提鞋一边仰头朝他笑:“表哥对我真好,这双鞋正合适!”   金玦焱哪有心情搭理她,袖子一甩,就要离去。   “表哥,”钟忆柳忽然红了脸:“人家的脚被你看到了……”   金玦焱一愣,旋即想到女孩子的脚是不能随便被人瞧的,有失贞之嫌。   钟忆柳这是要赖上他了?   他眯了眼,语气旋即变冷:“你这一路走来,看到的当不止一人吧?你难道是想……”   不用他继续,钟忆柳已然明白了,正打算声明她的贞烈,忽听旁边响起一声诧异:“前方可是金四哥?”   金玦焱转了头,正见庞维德的脸由迟疑转为惊奇,再化作欣喜:“哈哈,我就说嘛,看着真像,可是谁能想到四哥会在这种摊子上买东西?”   说着,鄙夷的扫了扫摊上鲜艳却俗气的物件,又移目钟忆柳:“这位是……四嫂?”   钟忆柳立即面露喜色,金玦焱则气得要大吼……他才没有这么丢人现眼的媳妇!   “不,这是我表妹。”说实话,他现在连表妹这个称呼都不想承认。   “哦……”庞维德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上下打量钟忆柳。   金玦焱则回了头,四处张望……到处都是热闹,到处都是喜气洋洋,可是那个人,跑哪去了?   该死的女人!   再转回头时,庞维德已经叫来了不远处看热闹的两人,笑眯眯的上前邀请金玦焱:“四哥,好久不见,前方就是醉仙楼,咱们上去喝两盅。哦,这是我的两个朋友,刚从岳夏而来,也是喜欢玩古董的,你们正好能说到一起去!还有这位……哦,表妹……”   再略打量,深深一揖:“不知可否赏光?在下,庞维德……”   钟忆柳自入得京城,还是第一次跟金家以外的男子打交道,但见对方虽不及表哥漂亮,倒也仪表堂堂,风流俊秀,只不过……   她说不好,就是觉得他的言谈举止间总有一种滑不留手的感觉。   不过她就打算应了。   姨母不是说要多跟表哥的朋友接触吗?这个庞公子大约就是那个庞七吧,似乎跟表哥很是要好,若是能跟他打打交道,由他在表哥面前美言几句……   虽然表哥似乎喜欢男人,但不更好吗?自己可以成为他第一个喜欢的女人,或者是唯一的一个,她就不信以她的魅力征服不了他!   方才表哥不是还给她买了一双鞋吗?这鞋可真暖和啊,就像表哥的手……   正自窃喜,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好像表哥的心里还有个叫温香的姑娘……   如果表哥真的喜欢男人,这个温香又是怎么回事?   方冒出疑问,就听金玦焱道:“还是不了,家中有事,改日再聚……”   “表哥……”钟忆柳急了。   就在刚才,她还设想让庞七三人都为她所惑来促使表哥吃醋呢。   怎奈金玦焱已经跟三人拱手告辞。   表哥走了,她也不好多留,忙对三人屈了屈膝,便追赶而去。   身后传来庞维德的自言自语:“四哥自打成亲,就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   金玦焱气急败坏的回了府。   进了门,就丢了钟忆柳……反正已经到家,也不怕她有个闪失。于是任由她在后面哀怨的直叫“表哥”,渴望他再送上一程,于众人面前露一露脸以示对她的宠爱,也不肯回头,而是直奔清风小筑,打算看看那个该死的女人回来没有。   这一路,尽忙着找她了,可是哪有她的踪影?   他心下想着,就该让京兆尹把她捉了去,然后再找阮洵对质,让阮洵狠狠的教训教训她。   太不像话了!   如今想来,被京兆尹捉去还是好的,否则……   他还记得当时那群围观灯谜的男子在高喊“兔爷儿”,她长得那般惹眼,那般细皮嫩肉,万一真叫人当兔爷儿给堵在哪……   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真是个混账女人!   他怒气冲冲,大步流星的赶往清风小筑,心下想着这是最后一线希望了,若是她当真不在,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岂料他刚进了院门,就见千依从烈焰居里溜出来,贼眉鼠眼的东张西望。   他身手敏捷,就势躲到了柳树后面。   千依见四下无人,便蹑手蹑脚的往主屋房后溜去。   金玦焱觉得奇怪,也运了功力,无声无息的跟上去……   ——————————   主院房后的墙边竖着一架梯子,梯子很长,直搭墙头。   千依就在墙根底下溜达,一会停步听听动静,一会急得转圈,还自言自语:“说好了一个时辰,怎么还不回来?”   藏身暗处的金玦焱眯了眸……感情阮玉“出逃”,这小子是帮凶啊!想必他的袍子也是这小子献给阮玉的。   不过也难怪,人家正卯着劲的想要把立冬娶到手,还不得可劲的给人家主子献殷勤?   都说女生外向,可他的小厮怎么这么没出息?这胳膊肘都要拐到长安门去了吧?   臭小子,阮玉若是没事,我扒你一层皮,她若是有事……   金玦焱整整衣襟,又拍拍袍袖,故意弄出声响,然后大模大样的走了过去……   千依闻声回头,顿时魂飞天外,差点就跪下,却急急忙忙迎上来:“给四爷请安。四四四爷,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街上没什么意思。”金玦焱轻描淡写,然后目光直接瞟向墙边的梯子:“这是怎么回事?”   “这这这……”千依一时想不出主意。   因为金玦焱回来的太快了,往年可是要在外面玩个通宵达旦的,所以他根本就没准备遇到金玦焱该说的词儿。   他“这”了半天,终于冒了句:“梯子发潮了,小的拿出来晾晾……”   晾晾……   金玦焱望望因为“雪打灯”而朦胧在厚重云层中的……月亮。   千依出了一脑门子冷汗,方才还冻得跺脚,这会是头发梢都烫得冒火了。   “四爷,外面冷,您还是先回屋歇歇吧……”他说出了心里话。   “没事,我走了一路,出了不少汗,我也晾晾,晾晾……”金玦焱说着,还夸张的揪起衣襟抖了抖。   千依只觉得有一股暖流顺着裤腿淌了下来,在脚边汇成了一小滩。   刚刚他还担心四爷见了梯子再把他当家贼办了,可是如今想来,协助四奶奶跳墙似乎比成为家贼更可怕。   他心里道,四奶奶,你可千万别回来,千万别在这会回来,否则,千依的小命……   “是这吗?”   “是,你没看见,梯子还在那竖着呢……”   就在这工夫,墙外忽然传来动静。   千依腿一软,就要栽倒。   金玦焱在听到声音的瞬间,眼睛顿时一亮,脚不受控制的疾步上前,似乎就要一步迈上墙头。   可是他停下,回头,威胁而阴险的冲千依挑了挑唇角。   千依还哪有胆量跟外面的人打信号,他的舌头都打了结,连呼吸都不利索了。   墙外开始有人爬梯子了。   金玦焱阴阴一笑,立在梯旁,一手在前一手在后,摆出一副望月吟诗的模样,等着看那人露出头来。 ☆、117阮玉落网   一个小脑袋冒出来,警惕的四下打量,却偏偏不肯往正下方瞅,结果看到了千依,兴奋低唤:“千依……”   千依瞅了她一眼,没敢回话,只一个劲的使眼色。   立冬顺着他的目光一瞧,顿时僵住。   金玦焱笑得极为温润,还冲她招了招手,心道,立冬,你的目光以后可不要放得太“长远”哦。   “立冬,怎么了?”   墙外的人见立冬挂在墙头不动,不觉低声提醒。   立冬能说什么?   让主子跟春分逃跑?可是能逃到哪去?外面人多且杂,刚才她们费了好大劲才甩掉了几个看似不怀好意的家伙,难道她还要让姑娘跟春分陷入魔爪吗?   可是下面也是“魔爪”,不,是魔窟。瞧姑爷笑得贼兮兮的样子,分明是告诉她不要多嘴。   她犹豫片刻,慢吞吞的翻过墙头,慢吞吞的从梯子上爬下来,慢吞吞的走到千依旁边,站好。   “看来没什么事。姑娘,你先上,奴婢在后面瞅着。”   听闻下一个要“落网”的是阮玉,金玦焱不知为何心跳加速,竟有些呼吸困难。   他稳了稳神,眼睛一瞬不瞬的盯住墙头,隐在敞袖中的拳不觉攥紧。   阮玉很快出现在墙头,速度之迅疾超乎金玦焱的想象,他感觉自己还没准备好,那张脸就冒出来了。   阮玉跟立冬一样,视线只往远了放,结果一眼就看见并排站在一起的千依和立冬,还在纳闷俩人那是在干什么,怎么站得老老实实的,还不停的给她打眼色?   然而心思飞快一转,目光下视,结果……   金玦焱冲她礼貌的呲呲牙,她仿佛看到了他的犬齿在熠熠生辉。   他还点了点头,做出一副“需要我帮助吗”的绅士派头。   阮玉告诉自己要镇定,然后深呼吸,利落的翻过墙头,顺着梯子爬下。   春分只是纳闷,姑娘跟立冬倒是进去了,可是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然而待她战战兢兢的爬上墙头,张目一望……   远处,千依跟立冬站在一处,弓腰低头,一副认罪伏法的模样。   近处,姑娘跟姑爷四目相对,一高一低,俯仰生姿。   若是看地上的影子,衣袂飘摆的,简直美妙和谐极了,还颇有仙姿,可若是看表情……   一阵风过,卷着清雪划过鬓角。   春分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   就在钟忆柳跟众人炫耀表哥专为她买了双鞋,对她是如何体贴,如何温柔,而他们在路上遇到的人,又一律的将她认作金四奶奶,她感到很不好意思,然而闪闪的目光又在毫无遮掩的诉说她对这一称呼是如何期盼如何满意如何觉得是实至名归之时,金玦焱正得意洋洋的坐在主屋正厅的正座之上。   细想来,自打二人“各立门户”,他还是头回这么理直气壮的进了门,头回理直气壮的坐在这,于是摆出一副久别而归的架势环视四周。   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又仿佛变了,变的自然是摆置,自然是桌椅橱柜的位置,可还有些他瞧不出的感觉,有些古怪,有些奇异的环绕着他。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阮玉身上。   阮玉与他隔案而坐,旁边,四个节气一溜排开,统一一副忐忑模样,春分还时不时的拿眼瞄阮玉。   相比于他,这主仆五人的气势较之从前实在太过虚弱,他忍不住想笑,然而看到阮玉始终没有脱下的那袭袍子,再看看那被实实在在剪短了一截的袍摆,气就上来了。   “说,今儿这事打算怎么办吧?”他翘起了二郎腿。   阮玉垂着眸:“已经这样了,就把这个月……不,这个月的你已经拿过来了。就下个月吧,关于虎皮的银子就不用拿来了。”   想了想,抬眸,睇向他,目光平静:“我也不知这袍子值多少,若是很贵重,那么下下个月,或者……总之你觉得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   阮玉忽然庆幸,多亏有了那张白虎皮的过往,她一旦有个什么不妥,就可以拿“利息”抵债。   这般一想,顿时轻松起来。   金玦焱初时听得糊涂,待到后来明白她说的是要把这袍子算进了下月甚至下下个月的利息里……她怎么总这样?怎么总是一有个什么纠葛就拿那张虎皮说事?就好像那张虎皮是万能的。她如此慷慨,究竟是觉得愧对于他的袍子,还是不想见到他?   这般一想,顿时大怒。   然而方方起身,又坐了回去。   他都被她气糊涂了。要知道,她今天犯的错可不仅仅是毁了件袍子,却避重就轻,意图就此打发了他?   想得美!   于是重新坐好,还抖了抖袍摆,摆出一幅悠闲模样:“这事就这么完了?”   她的目光甩过来,那意思明显是说……那你还想怎么样?   他自得一笑,右手两指轮流叩击梨花木案面:“未经允许,私自出府,此乃一;女扮男装,有伤妇德,此乃二;威胁下人,不计后果,此乃三……”   他似是觉得她的罪行罄竹难书,一边数落,一边还掰着手指计算。与之配合的是烈焰居传来的板子声,伴随着千依有节奏的惨叫:“小的错了!啊!小的错了!啊……”   除了清风小筑的人,怕是谁也不知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他每叫一声,立冬的肩膀就跟着一个哆嗦,好像那板子全打在了自己身上……说不好,一会就要轮到她了。   于是立即怯生生的睇向金玦焱,又眼泪汪汪的瞧了瞧阮玉,然后垂下头,很没出息的抽泣一下。   算了,姑娘现在还自身难保,哪有功夫管她呢?   那边厢,金玦焱还在津津乐道,就今儿晚上这点破事,都数完第八条了:“翻墙越脊,意图不轨,此乃九;夜竖高梯,置全家安危于不顾,此乃十……”   他还想继续,怎奈一会瞧瞧左手,一会瞧瞧右手,摇摇头,似是在抱怨自己怎么只长了十根手指头?   “你到底想怎么样吧?”阮玉没了耐心。   金玦焱冲她潇洒而宽厚的一笑,目光落在丫鬟们身上。   立冬立即往后缩了缩。   他正待开口,忽听阮玉冷冷笑道:“不就是休妻么?你只要写了休书,我立即走人!”   金玦焱闻言,差点拍案而起。   他还没有想到这事,她怎么可以……   话说,他似乎很久没有想到休妻这茬了……   转头,对上她眸中冷意,他渐渐皱了眉。   小摊一别,她就失踪了,这期间到底做了什么?而且她假装生病,不肯随他出门,却是暗地里男扮女装,外出游逛,到底是为了什么?她遇了谁?见了谁?为什么之前他说休妻,她虽不恳求,却也不搭茬,可是今天却主动提起,就好像……   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越来越冷。   想要休书,想要自由,想要同那个人……   我偏不让你如愿!   心中冷哼化作唇角一丝笑意,他点点头:“事情没那么严重,‘七出’你尚未触犯一条,为夫怎么好休你呢?说出来,倒显得我金家刻薄。若说今天的事,也好解决,我只要……   这一刻,他心中忽然冒出个想法,差点就脱口而出。   然而在对上阮玉的嘲讽时,他吃了一惊。   他想干什么?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于是他一挥衣袖,似是要扫除这个想法,却是手一指,直指向四个丫鬟,就势吐出一个字:“她!”   他与她们之间尚有距离,粗粗一看,也分不清指的是哪个。   立冬却仿佛被流矢击中般,晃了晃,跪在地上:“四爷饶命……奶奶,救救奴婢……四爷,奴婢再也不敢了,呜呜……”   立冬开始哭。   其实在爬墙时被金玦焱抓个正着,他当仁不让的跟她回屋,还走到了前面,就跟他是主人似的,他一项一项的历数她的“罪状”,语气糟糕,表情可恶,阮玉都没有生气,可是他突然说要立冬,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立冬已经开始磕头了:“四爷饶奴婢一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金玦焱,你太过分了,立冬还是个孩子!”   她还是个孩子,那你是什么?你比她大哪去?摆出一副长辈腔调,是想教训我吗?   还说我过分,我怎么了?你觉得我要把立冬怎么着?你那脑子想什么呢?我是会杀了她,还是会……   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样一个……不堪的人?   心中怒火翻腾,却是化作笑声,震得桌上青瓷三彩小盅内的茶水战栗波动。   他起身,踱到立冬跟前,好像要伸手拉起她。   立冬急忙往后挪了挪,带着哭腔:“四爷饶命……”   “哈哈……”金玦焱大笑,似是很有些意外的看着阮玉的愠怒,丫鬟们的惊恐与敢怒而不敢言:“爷不过是要叫立冬到烈焰居使唤……”   所有的愤怒和恐惧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众人面面相觑,交流的是同一个信息……他有这么好心? ☆、118强扭的瓜   金玦焱觉得自己若是再这么待下去非得叫她们气死,他什么时候在她们心中成了恶魔?尤其是阮玉,对着他上下打量,即便他已露出和颜悦色,还是那么不肯放松警惕。   他便竭力显得更为诚恳,呵呵笑道:“璧儿病了,我那边就缺人使唤,虽然百顺跟千依……毕竟是小子,不如丫头细心,那天岳父大人来了,还闹了个笑话……”   特意提了阮洵,示意阮玉可以“网开一面”。   “再说璧儿年纪大了,开春怕是就要放出去了……”   说到这,他有意无意的睇了阮玉一眼。   其实他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一句,又为什么要看她。   然而不看不要紧,一看更是火冒三丈……那是什么眼神?就好像他对璧儿做了什么惨无人道的事然后要始乱终弃。   阮玉,我在你心里,我在你心里,就是……   春分倒是奇怪的瞅了瞅他。   烈焰居那边的事,因为有了立冬,她们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不过那段时间,正赶上姑娘“病”着,所有人都对烈焰居同仇敌忾,所以关于璧儿的事也是听得东一耳朵西一耳朵的。据说先是病了,然后金玦焱找了她,之后就闹腾起来了。   具体原因不清,只金玦焱好像气够呛,然后就着人把她看管起来。   由于一事连一事,姑娘又恹恹的,她们也就谁都没跟姑娘讲,这会倒又不好说了,而且金玦焱突然提起,似是示意着什么。然而见姑娘不忿的盯着他,他虽脸上带笑,可那拳攥得紧紧的,分明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又能示意什么呢?   金玦焱看着阮玉,忽的神色一松:“其实本是打算跟大嫂要人的,偏偏这几日又忙,就给忘了,结果恰好……”   他又望向立冬,立冬连忙把自己缩了缩。   阮玉皱眉,正待开口,夏至突然出列,端端的福了一礼,桃红的细褶裙子每道纹路都条条绽放,均匀又恬静,衬得她如初开的海棠,美好而娇艳。   “既是四爷那边缺人,便让奴婢去吧……”   春分正在奋力猜测金玦焱的心思,猛听到这一句,顿时大惊,怒视夏至。   怎么,刚从地狱爬出来就又打算作妖了?   你去,你去干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想乘虚而入,没门!   转而后悔,刚刚金玦焱提让立冬去伺候时,自己怎么就犹豫了?   立冬是内定的通房,虽然这时候早了些,也突然了些……也就是这样,她犹豫了,当时还暗恨金玦焱花心,竟一眼就看准了立冬。可是现在想来,选择立冬怎么也比挑了夏至强。   立冬单纯,又一心为了姑娘,到时便是姑娘一大助力。就算先生下个一男半女,也可顺利养在姑娘名下,也就不怕金玦焱出什么幺蛾子。   于是一个劲给阮玉使眼色,可是阮玉的怒目已转为沉思,看样子是准备成人之美了。   春分大惊,正要阻止,一个声音先于她飞出:“不可!”   定神看去,竟是金玦焱。   夏至激动得有些颤抖的双肩一定,不可置信的睇向他。   自打她跟璧儿打了一架,阮玉说任由金玦焱处置,金玦焱却不发一言,事后也没有找她小脚,好像完全把这事忘了,她就觉得,四爷是对她有意的,于是便对四爷更加上心。   尤其是谁也不知璧儿怎么招惹了他,就被他痛骂一顿,还叫人看管起来,她更是自觉不自觉的把这事跟自己联系起来,认定四爷是在替她出气,否则,像璧儿那种备受宠爱的丫头,怎么就会碍了他的眼?怎么就会遭受这无妄之灾?   而此番,四爷说是要在她们中间挑个丫头,那个丫头明明指的就是她。而且那手指头只往这边一指,谁都可以说选的是自己,也可以推脱挑的是别人,偏偏立冬跪下了,还哭得梨花带雨似的,那心里指不定怎么美呢。   立冬被定为通房如今只瞒着姑娘跟她自己,可谁知是不是有人露了风声?   这丫头,年纪虽小,心思可大着呢,否则她们这些人,怎么就她跟烈焰居联系密切?还不是打算搭上千依,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如今得了这一指,更顺水推舟了,真难为姑娘还要替她说情。   像立冬这样看似没心机却一切门儿清的丫头最会讨男人欢心,到时,让姑娘怎么办?   所以,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姑娘,她必须挺身而出。   却不想,得了这样一句“不可”,还斩钉截铁,她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四爷……难道不喜欢她?   金玦焱是没有夏至想得多,他现在只想要一个实诚肯干没许多想法的丫头。的确是跟姜氏说了,可是姜氏送来那几个,他都不满意,那眼神往他身上一瞟一瞟的,还打扮得花枝招展,分明是安着旁的心思。   自打经了璧儿这事,他也曾捋过此前种种,惊觉璧儿竟是对他早有了想头,若是他当时提前知晓,是不是就不能……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所以他对长得有几分姿色的丫头自动提起了警惕,而夏至偏又是阮玉身边最出彩的,结果他想也没想的就拒绝了她。   话音一落,方记起夏至又跟璧儿闹了那一出,若是他当真要了她回去,要人怎么想?要阮玉怎么想?   不不,和阮玉有什么关系?   他急忙将目光从阮玉身上收回,却暗自庆幸自己这个决定实在英明。   立冬哭得几要绝倒,夏至也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她不明白,自己照立冬差在哪,还是金玦焱对她另有安排?可是选她在身边,难道不是最好的安排吗?   阮玉看了看自己的丫鬟,均是一副遭了雷击的样子,忽然想问老天能不能不这么作弄人?   不想去的,偏被看上了,想去的,倒不让人得偿所愿,这是什么事啊?   她扶了扶额,撑着扶手坐下:“四爷,你看,强扭的瓜不甜,是不是……”   什么是强扭的瓜?她这是什么比方?   金玦焱就发现,每当他松了口气,她就要给他上劲,是跟他有仇还是怎么的?   他阴阴一笑:“那是没扭明白。这边扭不下来,可以从那边扭,也可以拧、拽、薅。实在不行,上刀砍。待弄下来了,放上两天,也就甜了。”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   主仆几人皆被震惊。   立冬听说要用刀,又听到千依叫得惨烈,瞧了头痛的阮玉一眼,哆哆嗦嗦的跪好:“奴婢……奴婢愿意伺候四爷。”   一句话,尘埃落定。   夏至脸色霎时惨白,跟雪差不了多少。   霜降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春分脸色极为复杂,有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的轻松,又觉得这石头落得不是时候的纠结,结果扭着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阮玉则是目瞪口呆:“你,想好了?”   怎么可能?   然而一声惨嚎适时飞出。   立冬白了脸,咬唇,用力点头。   阮玉不禁怒从中来。可是当事人都答应了,她也不好说什么,思索片刻,有些犹豫道:“立冬是要照顾如花的……”   “没问题,如花也跟着过去。”金玦焱很爽快,唇角一弯,手指还跟着动了动:“正好许久没有逗它玩了……”   这话一出,阮玉有些动摇了。   毕竟真正跟他成亲的应该是如花,虽然如花现在恨他入骨,可是谁知在日后的相处中会不会转变了心意?   所以,这或许是好事,自己也就不必费心出夫或者义绝,只需将这具身体还了就是。   于是她垂了眸:“只是如花……上次那宝塔……”   可别再闯了什么祸,金玦焱那屋里屋外可全是宝贝。   见她突然神色黯然,金玦焱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动了一下,语气不由放软:“我会让人仔细瞧着的……”   自己也觉得这等语气有些意外,于是直起了腰背:“既然如此,爷就回去了。立冬……”   立冬抽搭着站起,给阮玉行了礼:“奶奶,奴婢跟您道别了。”   嘴一咧,未敢出声,泪倒流了满脸,弄得阮玉几人都不好受。   阮玉只得安慰:“不过是两墙之隔,常回来看看。”   立冬点头,哽咽不能语。   霜降上前,脸有戚色:“你先过去,稍后我把东西收拾一下给你送去。”   觑金玦焱正在往外走,似是无暇顾及这边,掐了掐立冬的胳膊:“若是想早点回来……”   已经走到门口的金玦焱突然停住脚步,仿佛想起了什么,只头也未回的说道:“对了,爷还得说一句。爷那屋里的都是宝贝,哪怕是张纸,都可能价值连城,所以若是损了坏了……”   “小的错了!啊……”   千依再一声惨叫,把他后面的话全省了。   让立冬弄坏点东西然后被打发回来的阴谋失败。   霜降白了脸色,抿紧唇,只看着立冬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119眉来眼去   金玦焱心里这个得意。   今天不仅教训了阮玉,捞回了往日尽失的颜面,还得了个合心意的丫鬟。   心意有三。   老实能干没有乱七八糟的心思也就不说了,只说她跟千依。   这俩人倒似真有那么点意思,至少千依是很有意思了,如今把立冬摆在烈焰居,也就不愁千依为了讨好人家而胳膊肘往外拐,他这边的事也就能少漏出点。   这么一想,又觉得不妥,若是那边不知道他的动静……   她想知道他的消息吗?   脚步不觉一停,又继续向前。   若说心意三……   今天他差点就说出要搬回去住的话。   这个念头一起,他立即被自己吓了一跳。   搬回去?他要做什么?监视她吗?   对,他是要休了她的,她今天私自外出,他满可以给她冠上“淫佚”一罪,可是他没有说出口,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想到,他只是想……吓吓她,看着她的脸色变来变去,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受的窝囊气终于发泄了一些。而且她神色变幻,目光闪烁,那个样子……   他假装不在意的偷瞅了好几眼。   其实他不是要真的气她,他是看不惯她总是对他毫无温度,即便看似热情实际却是拒人千里的笑,所以,他宁可看她生气的样子,因为他觉得,这样真真切切的她,最是让人……   他不想用那个词,他只是忽然怀疑,若是她没有那桩往事,若是他没有先遇到温香,心里装了温香,会不会……   摇头。   他怎么可以这样想?他怎么可以……对不起温香?   恼怒的快走几步,听到身后的踉跄,不由又慢了下来。   立冬如今是他的丫头了。这丫头对阮玉知之不少,而且嘴又没个把门的,整个一天真烂漫,他是不是可以……   思及他可以把立冬拿来就像立冬诱使千依叛变那般使用,顿觉损失一件心爱的袍子也没什么了,却丝毫没有考虑他为什么如此的想知道有关那人的一切。   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他于是停住脚步,抬起头,感叹了一句:“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而头顶,云层密布。   月光费力的透出一丝半缕,却很快被风卷了去。   空中,又飘起了清雪,冷冷细细……   ——————————   李氏是过了二月二回来的。   当时,金家人正欢聚一堂。   孩子们在堂中跑来跑去,撒下欢声阵阵。   金家二老在前方正坐,时不时交流两句。   姜氏没有在自己位子上待着,而是立在金玦鑫身后,脸色有些灰败。确切的讲,离出年越近,她的脸色越不好,想来是知道自己执掌乾坤的日子为时不多了。那天春来院还请了大夫,说是姜氏最近有些睡不好……   金玦淼跟秦道韫相对而坐,一个风流蕴藉,一个淡若初雪,皆是沉默不语。   秦道韫一向目中无物也便算了,往日,金玦淼还看她一两眼,可是今天,金玦淼还时不时的跟金玦焱玩笑一二,拍拍跑过身边的儿子,却与秦道韫连半点眼神的交流都没有。   阮玉自龙抬头那天被卢氏叫去立规矩,伺候饭局的时候忽然晕倒,大夫诊曰是气血两亏,不宜劳动。   清风小筑的丫头闹着要去丞相府告状,声音大得都把丁嬷嬷惊动了。   老太太一身青衣走了出来,正赶上卢氏名曰探病实际是来兴师问罪。   丁嬷嬷只往那一站,一言不发,卢氏一句“装病卖乖”就卡在嗓子眼,把脸憋得比丁嬷嬷还僵硬。   于是阮玉最近便得了清闲,只坐在位子上,心情愉悦,但是动不动就能感到对面扫来的目光,令人颇不自在。   可是每当她调动好情绪,有力的回视过去时,金玦焱的视线便飘了开去。而当她收回目光,视线又飘了回来。   坚决不与她对视,却又坚定骚扰。   阮玉只觉奇怪,不知他又抽什么疯,打算搞什么阴谋。   立冬虽去了烈焰居,倒也经常回来,问起,亦没听说金玦焱如何虐待她,每日不过端茶送水,至于扫榻铺床,更衣换袍,根本不假她之手,所以她的日子倒比在这边还要轻松,反让阮玉怀疑金玦焱的用意,只觉事有反常必为妖。   而反常的还有一人,便是春分。   每每立冬诉说那边的自如时,春分总是脸色复杂,欲言又止,最近似乎多了不少心事。   阮玉想着,春分的婚期便在今年秋天。   原本去岁就该嫁的,却为了陪着她而要多留两年,可是马家不乐意了。因为俩人年纪都不小了,若是春分再不嫁,就弄个丫头开了脸,先生个一儿半女。   其实春分也是想不开,她做管家娘子是板上钉钉的事,就算成亲也顶多离开一个月,还犹豫什么呢?前几天马家又来人了,也不知都说了什么,春分回来后就躲房里半日,出来时虽是梳洗了,还能看出眼角红红的。   这种事,她也不好劝,春分虽表面看着温顺,实际脾气拗得很,最近情绪又起伏不定,难道是得了婚前恐惧症?   此种症状在听到立冬提起金玦焱特别要她照顾那个跪姿泥人时体现得特别严重。   金玦焱也是莫名其妙,把那泥人拿走了,前阵子又送来给她看,也不说看什么,她倒是见到“托盘”里的芝麻发了一层绿茸茸的芽。   立冬说,原有的托盘不见了,换了个新的,而且这新的托盘一看就不是出自姑娘之手,只不过有个托盘的样子,手工粗糙得很。不过已经发出了绿绿的小苗,看去特别喜人。   有次,她趁金玦焱不在,想要把托盘拿下细瞧,结果托盘“长”到了泥人的头顶,怎么也拔不下来。   她也不敢用力,因为她发现金玦焱好像特别宝贝这个泥人,上回有个叫庞维德的公子来拜访,因为好奇摸了一下,他便怒了,弄得人家好生尴尬。   立冬还说,她知道百顺偷偷的管泥人叫“小四”。   屋里的人都笑,唯春分神色古怪,不断追问金玦焱还有哪些奇异之举。   立冬撅了嘴:“你们怎么都这样,一个问我四爷如何如何,一个总问我奶奶平日都喜欢做什么,立冬是你们两边的人,你们这样,要立冬如何做人嘛……”   听闻此言,连夏至的面色都变得诡谲起来,想说什么,但终究低了头。   阮玉不禁提高了警惕。   金玦焱如此“关心”她,是不是意图找她的小脚?他就要对她下手了?那么她是不是也应该给予有力的反击?可是她对这个时空的一切依旧不熟悉,又无一人能赞成她的想法,她该怎么办?   话说回来,如花算是她派到那边的卧底。纵然金玦焱要立冬过去是不怀好意,但还是有所顾忌的,如花则不同,因为谁能防备一只小狗呢?   可是她很久没有见过如花了……   提起如花,立冬便眉飞色舞:“四爷可喜欢如花呢,只要在家便逗着它玩,连奴婢都快近不了身呢。而且……”   她眨眨眼,凑上前:“四爷每晚还搂着如花睡觉呢……”   什么?   金玦焱跟如花……   也不知如花是个什么心情,想到如花曾经的宣誓:“我要出夫!出夫——”   阮玉的心情也复杂起来,转念又想,如此算不算同床共枕?更或者是,肌肤之亲?   两个彼此讨厌的人,如今却阴差阳错的走到了一起,也不知金玦焱若是得知真相,会是个什么心情。   想到这,不由抬了眸,睇向金玦焱。   恰在此际,金玦焱的目光也飘了过来。   甫一撞上,金玦焱竟发现阮玉在冲他笑,不是平日的敷衍,而是发自内心,直达眼底的笑,如停在枝头久候阳光的蓓蕾,沐风而绽,刹那芳华,瞬间惊艳得让人不忍移目。   他不觉心底一颤,简直怀疑是自己的幻觉,又不由想自己做了什么得她心的事让她忽然对自己改变了情绪。只不过若是细看,那笑意里好像还隐着一点点的诡谲,一点点的神秘……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正待细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报:“二奶奶回来了……”   堂中的热闹霎时一静。   金氏夫妇截住话头,更加正襟危坐。   金玦鑫也挺了挺身板,双手搭在膝上,做出大伯哥的样子,姜氏则猛的直起身子,目光直向门口,恼怒、愤恨、担心、阴沉等情绪在脸上缤纷闪过。   金玦淼则摆出一副更为悠闲的姿态,唇角衔上不知是喜悦还是嘲讽的笑意,狭眸则已溢出春色,好像很随意的往门口看去。   秦道韫则仿佛周围一切与她无关,别说是李氏回来了,就是玉皇大帝来了,她也照样淡然自若,只唇边一丝嗤笑忽现又忽消,即便是有人见了,也会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阮玉则忙忙的收回视线。   方才她只是觉得好笑的睇向金玦焱,颇有些戏谑的意思,不想他转过眸子,初时似是惊异,然而转瞬就冲她弯了弯唇角。   那一刻,就好像浮云移过,于是日光乍泄,瞬间照亮万物。   而她恰好抬头仰望,亦被这光刺了眼,就仿佛有什么直达心里,让满心的阴霾也跟着“嗵”的一亮。   那一刻,她的心猛然一颤,似乎有什么瞬间明晰。   她被这闪亮吓了一跳,急忙低下头,手不由自主的攥紧了帕子。 ☆、120明争暗斗   正自纳罕,金玦森跟李氏已经走进堂中。   “爹,娘……”   “父亲,母亲……”   “老爷,太太……”   “捏捏妮妮……”   眨眼间,正玩得开心的金宝娇跟金宝婵已经张着小手扑过去,小脸霎时哭得通红。   金玦森跟李氏一人接了一个,也是眼角微红。   金宝妍在奶娘怀里伸出两只小手,口齿不清的唤着爹娘。   小家伙已经快一岁了,正是冒话的时候。   姜氏再怎么不愿,如今她是家里的掌事人,且也不能让人看出她不高兴的样子,于是挤出一脸笑,迎了上去。   “二弟,二弟妹,你们可是回来了。老爷太太这两天就念叨着,就连我……”   李氏瞧都没瞧她一眼,放开金宝娇,擦了擦眼角,上前几步就跪了下来。   金玦森也跪在她身边,此番是正式请安。   卢氏也有些激动:“起来,快起来,这舟车劳顿的,可别再折腾了,咱家也不兴那些个虚礼。彩凤,快扶二奶奶坐下。老二,你也坐。唉,本来人就瘦,瞧瞧现在,又瘦了一大圈……”   说着,拿帕子擦眼角。   二房夫妻俩的确是瘦了,金玦森还添了一层黑,再穿了身土色的袍子,打冷眼一瞅就像个猴子,而且一双不大的眼睛滴溜溜的乱转,瞅什么都放蓝光。   李氏也瘦了,依她的样貌,这般瘦下去就显得有点面相尖酸,形容刻薄。   临走时虽然一身素服,但好歹料子是精贵的,首饰虽是银质,但是做工精致,很符合二奶奶喜欢张扬的个性。   可是现在,蓝衣布裤黑棉鞋,再无初见时的风光,头上一丝发饰也无,只拿一根筷子样的东西绾着平髻,人都跟着老了几岁,然而却更显凌厉了,很像是鲁迅笔下细脚伶仃的圆规。   “你大伯来信了,说事办得不错。嗯,你们辛苦了!”   金成举捋着胡子,冲二人肯定的点了点头。   金玦森刚落座,闻言又站起身子,弓了腰,对父亲郑重一揖,样子很是有些诚惶诚恐。      而李氏则一改往日的伶牙俐齿,只福了一礼,贤惠的道了句:“都是老爷太太教导有方。”   她一直站在卢氏身边,此刻又将丫鬟给她端上的茶奉给卢氏,低眉顺眼道:“太太请用。”   李氏如此温顺,不仅阮玉觉得意外,就连卢氏也感到不同寻常,不过她很受用,接了茶放到案上,又拉起李氏的手:“办丧事就是操劳,吃不好睡不好,迎来送往,还得留心着家里不要出乱子,想当年老太太过世……”   金成举适时的清了清嗓子。   卢氏知趣的打住话头,顿了顿:“肃儿媳妇娘家那边……没闹腾吧?”   听似关心,亦不过是八卦。   八卦是女人的天性。阮玉暗道,就连她这个局外之人都忍不住竖起耳朵,打算听听有什么热闹,却没注意,金玦焱的目光再次飘向她,久久的停留。   若是从前,李氏一定要拍腿跺脚的多方表现,加重色彩,可是现在,她半低着头,一副贤良模样,声音亦很温和,失了往日的软靡:“我们到的时候,就已经闹上了。肃侄子赔了银子,又挨了一顿拳脚,也就罢了。却不想出殡的时候,又闹腾起来,说侄媳妇死得不明不白,要报官,还真把官差找来了。大太太气得晕倒,大老爷也抖着手,说任他们告,哪怕告御状,金家都受得起!可是咱们哪能眼瞅着大老爷一家为难呢?于是二爷就出去劝解,又许了银子……”   卢氏立即瞪起了眼:“许了多少?”   李氏垂着眸:“十万两……”   “十万两?”卢氏惊叫,随后发觉自己有失太太身份,急忙平静了语气:“就算再买一百个闺女都够了!哪就用得到那么多?”   睇向金玦森的目光就有些埋怨:“你们也是,在家大手大脚惯了,还以为你大伯家也这么富裕?”   一语既出,周围仿佛静了下来。   金玦森本就挺得不太直的背又勾了勾,简直就是曾经的金玦鑫,只不过是减肥版的。   李氏则低着头,不说话。   卢氏顿觉不妙,环视四周一眼,压低了嗓门:“这银子,你大伯父出了?”   沉默。   不过是片刻,却因为等待与恐惧而显得漫长,虽然那个答案早已在每个人心中敲响。   李氏不说话,只微微的摇了摇头。   静。   卢氏简直连呼吸都停止了,半晌方尖着嗓子,也顾不得风度了:“那要谁出?”   李氏顺顺利利的跪了下来,那边,金玦森身子一溜,也跪在了地上。   “你们,你们……”卢氏点着二人,眼前一阵阵发黑:“老爷,您瞧瞧这是什么事啊?他们那头办丧事,怎么是咱们这边又出人又出银子?”   金成举捏着胡子,皱眉不语。   姜氏倒想说上两句,被金玦鑫一瞪,只得暂时咽下。   不能不说,自打从皇宫里回来,金玦鑫的夫纲很是振了振,让姜氏感觉到真正的男人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模样。她的话,金玦鑫虽然不再全然听从,还时不时的斥她两句,在老爷和太太跟前也敢说话了,这让她心中涌出一种欣喜,就连脸色都跟着好起来。可是现在,若是不让她说话,她真怕憋死在当地。   前方,彩凤跟娇凤还有钟忆柳正忙着给卢氏又是抹胸又是拍背又是寻药,还打算请大夫。   可是卢氏坚挺的不肯晕倒,只指着金玦森跟李氏,浑身哆嗦。   金成举开了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庄重,只额外多了分冷厉:“你们一路风尘,既是事已办妥,就先回去歇着。孩子也好久没见了,都想着你们呢。嗯,先回去,等晚上张罗桌好菜,给你们接风……”   “十万两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还接风……”   卢氏歪斜着眼睛看他们,嘴也吊着,有中风的前兆。   “这事,太太就不要操心了。忆柳,还不扶你姨母回去?”   金成举发了话,钟忆柳不敢不听。   卢氏别着不想走,可是身子不听使唤,被人架了下去。   金成举又问了两句,都是有关大老爷身子是否康健的话,便走了。   二人拜别,然后金玦鑫兄弟围上金玦森,互诉别情。   金玦淼落后一步,经过李氏身边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停了停,李氏也仿佛恰好转了头。   二人眼神一对,立即电闪火花,又旋即分开。   然后金玦淼继续上前,跟金玦森问长问短。   金玦森方才还跟猫似的,这会亮开了嗓门。因为办丧事可是个大活,虽是累,但自觉干得不错,就连金成举都夸了他,于是不多时,众人的寒暄便只剩下他一个人称赞自己于丧事上如何出工出力,废寝忘食,如何受到金成事的倚重以及众人的赏识了。   堂中正热闹之际,秦道韫无声无息的走了。   阮玉也想跟着离开,姜氏却迎了上来,亲亲热热的牵住她的手……   自从宫里回来,姜氏就跟她离得远了,即便她“病”了,她也只是派了身边的丫头前来探望,说是大奶奶事忙,心里可是一直惦记着四奶奶。   阮玉却知,姜氏这是觉得她在金家要失势了,所以没有必要太过上心,当然,也是因为发现她当是觉察出了在宫里时大家的用意,于是不大好意思来看她吧,不过到底还是顾及着她是相府千金的身份,不想断了这份牵扯,所以便先不冷不热的联系着,而自此之后,大房跟清风小筑便再无了来往。   所以此刻,姜氏如此的亲热,顿令阮玉分外不自在。   她不是没有体会过人情冷暖,其实相比于她前世的经历,今生的金家人还算客气的,毕竟她们的算计都摆在面上,不似她的继母跟女儿,总暗地里使绊子,还只针对她一人。而且,与亲人的背叛、冷漠、嘲笑比起来,这些无亲无故的人的伎俩又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既是看到了,体会到了,还是觉得不舒服。   金玦焱看似在听金玦森的高谈阔论,可是眼睛一直瞄着阮玉,见她要走,却被姜氏拦下,就清楚姜氏要做什么了。再看阮玉一脸的别扭还强自压着,便知她亦是心知肚明,就不觉皱起了眉。   “二奶奶,”姜氏拉着阮玉来到李氏跟前,喜笑颜开,似乎看不出此前的不愿与嫉恨,就好像她多盼望着李氏回来似的:“我跟弟妹可是天天的念着你呢。”   又打量李氏的憔悴,心疼的皱了眉:“二奶奶这回可是辛苦了……”   李氏微微的笑着,目光渐次自姜氏与阮玉的头发挪到脚尖。   相比于金家“留守”奶奶们的光鲜,自己的确显得寒酸了些,就跟那些乡下的泥腿子差不多,不过她会把一切都拿回来的!   不,不止一切,还有更多!   等着瞧吧! ☆、121宴无好宴   她扬了脸,捋了捋鬓角散发:“这还是多亏了大奶奶的‘提携’啊……”   声音低细而柔软,好像又回到了临去乡下之前的语气,却有杀气,自软靡中透出来,令姜氏面皮一紧,转瞬又化开:“瞧二奶奶说的,若论能干,咱们家除了二奶奶还能有谁?你可是不知,你走后,太太就把事情都交给了我,把我忙的呦……”   做出愁眉苦脸疲惫不堪的模样:“关键是正赶上老爷做寿,二奶奶不在,我们妯娌几个差点没了辙,还是弟妹……”   拾起阮玉的手,满是感激的拍了拍:“给我出了好主意,要不我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李氏的目光便飞了过来,虽是笑的,但颇见凌厉。   阮玉就知道,姜氏从开始就拉着自己,无非是要自己给她壮胆,长气势,让李氏看到,自己跟她是一条战线的,最好能分担了李氏对她的仇恨,更或者让李氏转移目标,她好再做行动。      一时之间,不觉后悔当初只图给自己方便,却为姜氏出了那几个主意。   正自懊恼,一袭茄紫色方胜玟的袍摆移入视线。   “二嫂,”金玦焱斯斯文文的行了个礼:“二嫂远道而归,辛苦之极,晚上摆宴接风,怕是又要闹腾一阵子,还是早些歇息为是。”   又转向阮玉:“二嫂一路劳顿,你还要缠着她说个没完……”   摇头,神色认真:“你跟我来一下,我有事要同你讲……”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住。   按理,在金家,男人说男人的事,女人说女人的事,彼此不掺合,若有什么别的想法,也是关起门来说道,从没有这样突然插上一脚的。   可是金玦焱好像丝毫不觉,只盯着阮玉。   阮玉也觉得奇怪,而且他这般语气生硬的叫她回去,就好像……   然而心里再百般别扭,总比被姜氏拿来当挡箭牌的好。   于是就势福了一福,转身离去。   李氏看着那一前一后渐渐远去的身影,神色由疑虑变作复杂,待转向姜氏时,已是冷笑了:“大嫂煞费苦心想要得到的东西,怕是要白费力了呢。”   语毕,甩着帕子,扭扭的走了。   姜氏剩在原地,望着李氏的背影,满脸疑惑。   ——————————   晚饭果然丰盛,比年夜饭差不了多少,充分体现了久别重逢的欣喜以及对“功臣”的慰劳,当然在某种程度上,还突显了李氏的地位。   于是姜氏的脸色分外难看,却要表现出欢迎热情的样子,看上去特别别扭。   如今李氏回来了,作为金家的“掌权人”,要拿回权力,自有一番理所当然的派头,而姜氏作为“代理掌权人”,为了表示自己尽忠职守甚至更胜一筹,自然要更为得体。   于是饭桌上虽是喜笑颜开,推杯换盏,可是那眼神中的刀来剑往,言语间的暗藏机锋,当真像高人过招一般带着森森的煞气。   阮玉暗自环顾众人神色,也不知他们是果真不见还是自己的多心,把一切想复杂了。   据说今天的菜式是卢氏亲自定的,都是李氏平日爱吃的,阮玉便不禁有点怀疑卢氏是故意让大房两房斗得欢快,因为她们想要什么,卢氏心知肚明,但是中馈归谁掌管,得她说的算,遂成了观鹬蚌相争的那个渔翁。再看李氏虽是远道而归,可是这顿饭一直在卢氏身边站着,属于自己的接风宴却是没有吃上两口,倒把卢氏伺候得服服帖帖的,如是,姜氏怎么能落后?   于是卢氏左右各立着个孝顺媳妇,脸上一改上午的灰败,尽是满意的笑。   席间,无人提及那十万两银子的事,金玦森灌了几杯酒后,也忘了父亲就在席上,扯开嗓门唠起来。   阮玉却觉得,卢氏心里定是恨得不行,此番弄得这么丰盛,除了表示自己作为婆婆的体贴,岂非是要让姜氏看着眼红,借她的手打压李氏?否则怎么李氏暗示了半天,卢氏也不说让姜氏把代表中馈掌管权的那盘钥匙交给李氏?   且看姜氏时晴时阴的脸,就可见她心里在盘算什么,八成以为自己真能把那盘钥匙挂在腰间一辈子吧?   看来,若论斗法,卢氏才是真正的高手啊。   她不禁想笑,可就在垂眸的瞬间,忽觉金玦焱的目光瞟了过来。   今天他说有事要找她商议,也算替她解了围。可是回去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她便忍不住发问。他却挑了眉,斜了眸,以一副看傻瓜的表情睨着她,还“哼”了一声,大步的往前去了,只是没走多远,又慢下脚步,转了头,不悦的看她,直到她跟上。   这贱人到底怎么了?如今她怎么摸不到他的路数?   金家还真是复杂,一面是虎视眈眈想要拉她入伙又时刻予以防备并意图重击她的妯娌,一面是变幻莫测阴晴不定怪招频出的金玦焱,令她有一种是先射狼还是先射鬼的难以抉择。   更可恶的是,他的目光又瞟过来了。   她不觉捏紧了帕子,思及白日里他那令人说不出感觉的一笑……   回去后,她琢磨良久,倒是有一个念头在心中缓缓升起。   他该不会……   怎么可能?   别的不论,一个温香就足以令他坚定信念。   再说,她对他也不可能……   只是那目光……   以往,她还可以毫无顾忌的回视过去,或嘲讽,或挑衅,可是现在……   “弟妹……”   一只鸢尾纹白瓷小酒杯突然出现,惊得她差点碰翻了琉璃碗,惹得卢氏皱了眉,而李氏正端着酒盅,笑盈盈的立在面前。   “我这段时间不在,亏得弟妹代我孝敬老爷太太,刚刚大嫂还跟我夸你呢。咱们妯娌,也不兴那虚的。来,我敬弟妹一杯!”   李氏睡了一下午,可谓养足了精神,又特意换了月柳色的织锦妆花褙子,描画了眉眼,点了绛唇,搽了胭脂,气色一下子就上来了。再加上她明显的瘦了,这般一点缀,颇有点我见犹怜的味道。   这样的李氏较从前别有一番婀娜风韵,已是引得斜对过的金玦淼看过来,那狭长的眸子满是笑意。他甚至还举了杯,冲这边一敬。   阮玉先是一惊,不动声色的撇眸看金玦森,见他正缠着金玦鑫聊得开心,吐沫星子都要飞到面前的南炒鳝里了。再看别人,也是各做各的。   原来是她闲操心了,就算有人看到,依金玦淼的性子,人家也会以为他不过是瞧着这边有趣而已。   于是垂了眸,亦拈了手边的酒盅站起:“二奶奶客气了,孝敬双亲是我们身为晚辈应该做的,又何谈谢字?”   李氏大笑。   因为饮了酒,靥生红晕,竟比那胭脂还要娇艳几分,此刻又笑得花枝乱颤,染白海棠绵裙也跟着簌簌抖动,若有若无的突显美好腰肢。   “既是如此,弟妹就多喝两杯,也不枉这一片孝心……”   话至此,眸子却飞快的睃了金玦焱一眼。   金玦焱也果真睇了过来。   李氏得见,心中更加透亮,捏着酒盅的指却不由得收紧,脸上倒更见灿烂,索性将自己的杯递到阮玉嘴边:“来,喝一个!”   阮玉不防,一盅酒便灌了下去,顿呛得她满脸通红,咳嗽不止。   李氏却不放过她,又夺了她手里的酒盅凑过去:“好事成双……”   阮玉摇头拒绝,李氏哪能答应?   “弟妹,这酒若是不喝,方才那话可就不做准了。哎,大嫂,你还在那瞧热闹,弟妹耍赖呢,还不帮我灌她?”   李氏一喝酒就有些放肆,也算一种真性情吧,众人早就习惯了,更何况大家都在高兴着?卢氏还指着她笑:“大嫂,你还记得吗?当年她就拿这招对付老三媳妇,老三媳妇是怎么答她的?”   众人的目光便都对向秦道韫。   席上这么热闹,秦道韫依旧是淡淡的,阮玉觉得,自打从宫里回来,她好像更加安静了。   “说什么?”倒是钟忆柳开了腔,一副好奇模样。   姜氏笑了笑,走过来,顺接了李氏手里的酒盅,放到一边,那意思明显是在给阮玉撑腰,李氏便嘲讽的撇了撇嘴,然后余光瞥见,金玦焱若无其事的调开了目光。   “三弟妹,是让我来说还是你自己招认?”姜氏笑着询问秦道韫。   秦道韫依旧是淡淡的:“都是过去的事了,搁在那也跑不了,谁说不是一样?”   不能不说,秦道韫很不幽默,而且有冷场的天分,此言一出,不仅姜氏僵住,钟忆柳也红了脸,卢氏更是尴尬,而关于她的那句“至理名言”,倒也无人问津了。   气氛凝滞了片刻,因了金玦森的一声大笑而被打破:“爹,儿子今儿是刚刚进门,不过下个月,想来爹就要出门了……”   什么意思? ☆、122精打细算   众人都被吸引了过去,当然也有借此免除难堪的缘故。   金玦森见得到了关注,更为得意,手揽着椅背,坐也没个坐相:“我这回,是去办白事,可是爹,却是要去喝喜酒呢……”   “喜酒?”卢氏初初听说,顿时诧异,然而转念一想:“你是说,你肃侄子……”   金玦森笑眯眯的点头,端起酒盅,潇洒饮尽。   然而状况并没有因为这件喜事而变得愉悦,反倒更加诡异。   李氏轻声一笑,拿了酒盅,自斟一杯,扭扭的去了。   姜氏揪着帕子。   她也是初次听说,不禁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恨恨的哼了一声。   金玦焱注意到,阮玉也垂了眸子,因呛酒而泛红的两颊渐渐苍白。   沉寂中,秦道韫轻轻叹了句:“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   她没有说下去,即便如此,卢氏的脸色也变了,若是算起来,她可不就是那个“新人”么?   秦道韫今天真是将人得罪个彻底。   可令阮玉钦佩的是,秦道韫一直是这个性子,开口便不留情,连卢氏的颜面都不给,可除了寿宴那回,姜氏借着她弄丢古董的由头打压金玦淼反倒失利之外,这些女人还偏偏不能把她怎么样,这倒也怪了。   好端端的一场接风宴,进行到此,颇有点鸡肋的味道。   得意忘形的金玦森也觉出不妥了,忙收了姿势,规矩坐好。   又有一搭无一撞的聊了会生意,金成举便说大家都累了,让回去早点歇着。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且说完就率先走了。   众人都心知肚明,金成举定是觉得愧对前夫人,今夜怕是又要到永安堂对灯枯坐吧。   大家都拿眼瞅金玦森。   金玦森更不得劲了。   他今天一进门就诚惶诚恐,好容易捞了点面子,这会又……   可这怨得着他吗?那新人旧人的也不是他说的,干嘛都盯着他?   实在耐不住,可是别人不走,他也不好动。   好在卢氏也说“散了”,起身,由钟忆柳扶着去了,脸色颇难看。   钟忆柳临走还不断的睇着金玦焱,眼含春水,欲言又止。   要知道,自打正月十五过后,她再没得着机会跟表哥相处,表哥一见了她就跟见了鬼似的,而且身边又添了个丫头,模样虽比不得璧儿,却十分耐看,据说还是从阮玉那讨来的。   哼,表哥怎么会管她要人?还不是她见表哥对我有意,派了人看着表哥,打算随时搞破坏?   阮玉,你最好不要太过分!   她这番怨怼,恰好落在李氏眼中。   其实今日一进门,她就见卢氏身边多了个姑娘,人都唤她表姑娘。   她只一打眼,就觉得这表姑娘不简单,那双眼睛就跟钩子似的,直往金玦焱身上搭。   卢氏这是要闹哪样?   阮玉可是丞相之女,她就是再不满,当初干什么了,这会倒要自掘坟墓?   这老东西,一时精明一时糊涂。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不就是想借着姜氏打压我吗?为了十万两银子?   可笑,若是你得知真相,怕是更要早登极乐吧。   一把年纪了,虽说将中馈交予我掌管,却总是指手画脚,就是不肯放手。姜氏本还有点自知之明,可为什么这么嚣张,还不是你暗地煽风点火?你是唯恐天下不乱是不?   好,我若不祝你一臂之力真对不起你这番心意呢!   唇角衔一丝冷笑,因醉酒而微眯的眼睛看着大家都动了,阮玉亦准备离席,却不小心绊了一下。   金玦焱自然而然的伸了手,扶住她。   李氏便大笑,笑得敞亮而放肆,余音带着靡靡的酒意。   “四弟跟弟妹好恩爱呢……”   一言既出,钟忆柳立即回了头,目若闪电。   金玦焱则像被火烫了似的松开手。   阮玉还算颇有酒量,但是今天的酒不知怎的,就是上头,否则她刚才也不能绊在桌腿上。好在得了支撑,可是此刻又突然撤离,她身子一晃,连忙拿手撑住桌面。   金玦焱见了,不由又想伸手,可是想起李氏的话,急忙捏紧拳头,但见阮玉慌慌的撑住身子,又有些后悔。   此际,悔意只是一点点,他尚不知,他终有一日要对此刻的收手而追悔莫及,而且时间越久,悔恨越深。至少这一刻,一切尚未明晰的情绪已被羞恼所盖。   他奋力一甩袖子,负手身后:“哪个跟她恩爱?”   其时,厅中有些乱,可是这一句,却着实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就像小孩子赌气般的语气,众人不禁失笑。   钟忆柳笑得格外妩媚,含情脉脉的睇了表哥一眼,扶卢氏走了。   这声怒吼炸在耳边,阮玉白了白脸,却也笑了,她就说嘛,怎么会……   金玦焱见了她笑得轻松,笑得嘲讽,忽然心生惧意。可是说出的话无法收回,他只能攥紧了拳,“哼”了一声,拔步而去。   行色匆匆,也不知是为了抛开让他“受辱”的阮玉,还是为了甩掉那句不该出口的话,只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李氏倚着柱子,身子如绵软的柳,在风中荡漾,笑得醉人又旖旎。   金玦淼仿似无意的路过她身边,又仿似无意的捏了她的腰。   她回了眸,妩媚一笑。   ——————————   “我说你,老四跟他媳妇刚有点那个意思,你怎么棒打鸳鸯呢?”   荣宝院主屋卧房,金玦森穿了绫缎里衣,打被窝里钻出来,猫着腰,有些心急的望着李氏。   李氏则拍了拍在摇篮中熟睡的小女儿,甜甜的亲了一口,然后摸着女儿的小脸,怎么看都看不够。   “诶,我说你怎么还不睡觉?”   金玦森又往炕边凑了凑,一脸的气急败坏,似是恨不能将李氏一把抓过来。   他当了三个月的和尚,在那边不好“开荤”,弄得他嘴都烧起泡了,怎么到家了还让他只能看不能吃?   李氏乜了他一眼:“瞧你那急色的样儿!”   金玦森嘿嘿的笑了笑,又拍炕沿:“还不上来?”   方才那回眸一笑百媚生,可把他的心逗得痒痒的,真恨不能将李氏捞上来就直接入港。   李氏为金宝妍盖好了团花蝙蝠小锦被,又亲了一口,方慢腾腾的起身,慢腾腾的坐在妆台前,拆卸钗环。   “就你那眼力都瞧出老四那点意思,我不给他一棒子,这怎么行呢?”   “你说什么?”金玦森听得糊涂。   李氏白了他一眼,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不禁感慨自己跟金玦淼可谓心有灵犀,只需一个眼神,就可明知对方心意。   你说老天是不是错点了鸳鸯?否则……   想到他仿似无意碰到她腰间的手,她就忍不住心口发烫,再回头瞧瞧金玦森的尖嘴猴腮,更是没了兴致。   “你想啊,若是老四跟他媳妇联合起来,咱们岂不是又多了个对手?太太多疼老四你也看到了,到时他只要一张口,那中馈还不乖乖的交到阮玉手上?你还能捞什么?还有什么银子给你挥霍?”   金玦森一听,也是,只不过李氏一句话当真就那么好使?老四会不会表面硬实,回头就给媳妇洗脚?   呃,就跟他似的……   李氏得意一笑:“放心吧,就老四那好面子的样儿,今儿又被我当众戳破,怕就是心里想,也不敢再动作了。就算他敢动,阮玉那性子……”   她哼了一声。   阮玉虽是相府千金,又一副温婉,凡事皆好商量的样子,可实际极是硬气,否则也不能跟卢氏闹到今天的地步。   金玦森挠挠头皮。   他虽自认聪明不凡,当然,就像金成举说的,就是不往正地方用,但是这些年,他也觉景了,他的确比金玦淼差一大截,可是相比于迟钝的金玦鑫、游手好闲的金玦焱,还有书呆子金玦垚,他还算不错。   如此又挺起了腰杆。   再说,架不住他有个聪明能干的好媳妇,就像这回……   他又往前蹭了蹭,结果差点掉地上,急忙稳住:“老四那是小事,我倒担心那十万两银子。我说你也太大胆了,开始咱们不是合计要三万两吗?你也不说跟我商量一下,当时吓得我……”   但见李氏突然斜了眸,睇向他,他便没了动静。   李氏便收回目光,继续摘赤金灯笼坠子:“说实话,若不是怕你难做,十万我都嫌少了呢……”   “什么?”金玦森一声尖叫,而后压低嗓门:“你疯了?”   李氏白了他一眼:“你才疯了,出殡的日子,若不是你非要出去赌……”   “我那不是耐不住了吗?”   金玦焱搓着大腿,想着不让碰女人,还不让摸牌了?   李氏就暗恨,她怎么嫁了这么个男人?   唇角却勾着冷笑:“不管你耐不耐得住,这笔银子,我是一定要的!”   拿了玳瑁梳子,敲打着妆台,语气不觉尖利:“你也不想想,咱们怎么就去了那种到处猪粪味的地方,受那份辛苦?只辛苦也便罢了,还要受人家的气……”   说着,李氏的眼圈就红了。   金玦森也开始咬牙。 ☆、123各自心思   一到了地儿,三太太刘氏就跟李氏作对。李氏说东,她偏说西边好,李氏说劈柴,她偏说这会该烧水,李氏一旦说她这般不妥,她就拿长辈的名头来压李氏,还叫来了娘家人助阵。   不过无论是在他眼里还是心中,李氏都是能干的,也是正确的,而刘氏整个儿一胡搅蛮缠。   所以开始时,他们简直是举步维艰,本是帮忙操办丧事,却被人使唤得跟下人似的,还不落好,连下人都敢给他们眼色看。大老爷跟大太太又是不管事的,里里外外弄得乱糟糟,结果每天晚上李氏都气红了眼圈咬牙。   也都怪刘氏逼人太甚,李氏不得已出了狠招。   刘氏为了折腾李氏就住进了大老爷金成事家,金成业自是也跟这混。   虽然操办丧事乱哄哄的,但是吃食为了排场为了大老爷的面子是一定要精细的,而金成业跟刘氏又一向是喜欢贪便宜的人,连带着刘氏的娘家也轮着班的来打秋风。   想着他们每次从这边拿回的银子竟是如此挥霍,就连经常赌得裤子都要当了的金玦森也恨得牙痒痒。   不过也就是趁了这机会,李氏结识了刘氏娘家的一个什么堂姐的侄女的三姑的表妹,总之是个寡妇,颇有几分姿色,或许说风骚更对。若不是碍于丧期,他都想下手了,更何况那女人又冲他频抛媚眼?   是了,他是金家二爷,往那一站,就是财神爷啊。   可是李氏却把她“引荐”给了金成业。   那日正是雪落梅花,花衬美人,而金成业吃饱喝足在后园闲逛,结果就……   又恰恰被刘氏堵了个正着。   当然,也是李氏特别寻了人,说是不见了一支赤金长簪,请人帮着找,结果就找到了这边。当时那二人正干柴烈火,鸳鸯戏水,淫浪之声直传窗外。   刘氏一脚,破门而入,当即就打起来了。   那寡妇也不是善茬,刘氏揪了她两绺头发,她给刘氏的脸添了三个红叉。   俩人从屋里打到屋外,连滚带爬,个个衣冠不整,可叫人看足了热闹。   最后刘氏跟娘家闹翻,骂她的堂姐“什么人都往这领,自己也不是个好货色”,于是又被堂姐的两个儿子一顿胖揍。   自是管不了事了,被抬着回去。   他跟李氏关了门,笑了半夜。   第二日,李氏就收拢大权,丧事的操办也渐渐有了模样。   以往,他总在外面混,看不到李氏管家,可是此番,他也算自头跟到尾,眼见了媳妇的厉害,不由心悦诚服。李氏说什么,他都照做,然后李氏决定此番借肃儿媳妇的娘家来闹事的机会,管家里要笔钱,他犹豫片刻,也应了。   李氏抹了把泪,兀自不忿:“虽说是姜氏鼓捣咱们去受罪,可是太太若不点头,难道人家能把咱们掳了去?我三嫂都说了,咱们这边一走,茶就凉了,她送了那么厚的礼,也不受卢氏待见。这老妖婆!这回的十万两,就是咱们应得的辛苦钱,她倒以为一顿饭就能把咱们打发了?她当咱们是叫花子?还有姜氏,这三个月,大房的屋里指不定都添了些什么呢。凭什么她有,咱们就不能有?”   金玦森咬了咬牙:“你说的对,我还真后悔要少了!”   转而又迟疑道:“万一太太问了那边怎么办?”   “你傻啊?”李氏撇撇嘴:“太太一向只会装贤惠,烂事都让咱们做,又怎会开口?老爷自然是不会问的,至于别人……”   想到姜氏,嗤的一笑:“她若是敢问,还是那么个数儿,看你大伯母还能不能撑住劲,还不得喷她一脸吐沫星子?看到时谁吃亏。而且,肃儿媳妇娘家那边就算死活不承认收了这么多,谁信?谁让他们当时就只顾着数那箱子银子?我只写了几个字告诉他们自此两清,他们看也不看就按了手印,那上面的数还不随我添?若敢反口,我就告他们诬陷。白纸黑字的,看衙门怎么判!也难怪他们高兴得什么都忘了,一千两呐,一群泥腿子,三辈子也赚不来,却靠个死人得了,还不美飞了?再说,你以为姜氏真是个傻的?她也想得通透,才不会自找没趣呢。如今我倒怕她不怀疑。她这边怀疑,那边又担心我把事铺平了一旦问起就是打不着狐狸惹身骚,还不憋死她?”   “对啊!”金玦森恍然大悟,又捶床:“要少了!”   李氏见他懊恼的样子,禁不住噗嗤一笑,卸了另一只耳环,方脱了外衣,扭扭的走到床边。   金玦森听到动静,抬了头,立即看到李氏风情万千的睇着自己,顿时情动,哑了嗓子:“小环……”   李氏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抬手去摘帘钩。   品色暗纹的衬裳一滑,露出一截藕臂,嫩得让人想咬上一口。   金玦森喉结一动,再耐不住,将李氏一把搂过,直接就压到身下,褪了裤子就入了港,立即驰骋起来。   李氏旷了这许久,也极动情,俩人折腾得帘钩自动调转,于是姜黄色的细葛布帐子“扑”的滑落下来。   帐子抖动,里面传出李氏断续的话语:“从今以后,你可得……嗯,都听我的……”   金玦森气喘吁吁:“都听你的……”   ——————————   “唉,我说你怎么还不睡啊?”   春来院,金玦鑫睡醒一觉,翻了个身,发现姜氏还半躺在床上,双手抱膝,没好气道:“你少管我!”   “还惦着李氏的事儿?”   金玦鑫果真通透了不少,若是过去,定要傻头傻脑的问,要不就默不作声,留她一人生闷气。   于是她便打算跟他说道说道心事。   金玦鑫也看出来,坐起身,盘了腿,拿碧绿色博古妆花缎面被子把自己裹了,准备听姜氏唠叨。   可是他等了半天,姜氏也没开口,不禁叹了口气:“不就是中馈的事吗?既是她回来了,就给她,也省得操心。你瞧你,最近都瘦了。还记得爹寿宴那几日,你每天晚上都不停的翻身,唉声叹气。就当真爱遭这份罪?”   “你懂什么?”姜氏极少听金玦鑫说这般体己话,不觉像小孩子般撅起了嘴:“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大家都是庶出,她却拿着大事?倒是受累,可是想起她瞧着咱们的眼神,我这心里……”   转了身,正对金玦鑫:“你可不知,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不过是掌管了三个月,便知厨房、采买、针线,就连库房,都有不少油水可赚,亏她每回都哭穷。哪里穷了?还不是落了她的腰包?连下人的月钱她都要刮一层皮。咱们自是穷了。钱是大家赚的,老二又好吃懒做,只会赌钱,凭什么他们却要占大头?你心里就舒服?”   金玦鑫眉头皱成了疙瘩,默了默:“你操那份心干啥?爹娘心里都有数……”   “有数?有数?”   姜氏掀了被子就要起身,被金玦鑫按住:“你消停会吧,这中馈的事,自是由爹娘做主……”   姜氏挣扎:“就你会做孝子,也不知都给了你什么,让你这般死心塌地!”   “各有各的福!她爱操心就让她操去,你好好当你的大奶奶不成么?”   “不成!”姜氏的泪水夺眶而出:“娥姐儿一天天的大了,将来出门子,嫁妆单薄了要夫家怎么看?难道日子要像我一样难过吗?可是我有什么?有什么能给她?还有钥哥儿,他也要娶媳妇的。都是一样庶子嫡出的孩子,凭什么我的就不如她的?”   相伴多年的妻子哭得这般伤心,金玦鑫也难过。   他笨拙的为姜氏抹泪,轻声安慰:“放心,娘不会让咱们难做的,不论是娥姐儿出阁还是钥哥儿娶亲,都是爹娘的门面,你……”   “门面?”姜氏冷笑:“门面和门面可差得远了,就是同样的三十六抬嫁妆,表面看着光鲜,可是里头呢?钱家老大嫁女的时候,那嫁妆可是插不进手去,可是轮到老五呢?后三抬嫁妆装的全是铜钱……”   越说越气:“还有今天,说什么肃儿媳妇的娘家人讹去了十万两银子。我还不知道肃儿媳妇娘家都是什么人?都是乡下人,除了庄稼,他们知道什么叫‘万’?怕就是李氏给自己整的捞头,亏得老爷还同意了。这就是你说的‘有数’?”   话至此,真恨自己当初怎么就放李氏去占这份便宜,否则这十万两不就进了自己的腰包?   金玦鑫脸一暗,压低了嗓子:“这话你可不能往外说!”   “我是不能往外说,谁信我呢?别打不着狐狸倒惹身骚。李氏也就是算准了这点才这般大胆,真亏得这帮人,怎么就没个出来撕了她那层假模假样的皮?”   莫名其妙的,她就把这样重大的使命加诸在了阮玉身上。   可阮玉总是一副退避三舍的模样,如今更是装傻充愣,不由让她气愤难言。   “唉,你就别多想了,瞧,白头发都出来了……”   姜氏的发质并不算好,无论怎么伺候都是毛毛躁躁的,可是这根白发却又滑又亮,衬在鬓角的黑发中,格外刺眼。 ☆、124孤枕难眠   金玦鑫想到姜氏是为了给卢氏冲喜才嫁了他,因为自己没用,连累她也被人瞧不起,这些年真是受了不少苦。   她还给他添了一双儿女,纵然不是最出色的,但都孝顺懂事,他就很知足了。其实许久以前,他真没想到自己这样一个尴尬身份也会有今天。   如是,看着姜氏的目光也不由得温和:“咱虽比不得人家,但是我保证把我赚的银子都交给你,让你给儿女置办婚事。而且我保证不纳妾,不要通房,只对你一个人好,咱们就过咱们的小日子。他们有的,咱们虽然没有,可是咱们有的,他们也未必有。你别只盯着眼前,依我看,三弟妹的性子虽然冷,但就比你想得开……”   姜氏又要怒。秦道韫自然想得开,金玦淼可是金家的顶梁柱啊,她哪用得着像自己这样发愁?再说,儿女都不是亲生的,她也只需做个样子就好了,而金玦淼一向也不为难她。   思及金玦淼,不由联想到李氏,又开始琢磨怎么把俩人的事捅出去,让李氏身败名裂,看她还怎么好意思抓着中馈不放。到时,怕是休妻都是轻的。   金玦鑫哪知姜氏这番心思?兀自说道:“四弟妹也不错,只不过我看今天的样子……”   他亦觉出金玦焱跟阮玉之间的诡异,却说不出个道道来。   姜氏又想,若是阮玉能够执掌中馈,自己的日子当是会好过许多。   一时竟生起助她一臂之力的念头。   可是阮玉要掌中馈,前提是她得跟金玦焱夫妻恩爱,否则卢氏怎么会把家业交给一个外心人?   只是金玦焱今天也说了……哪个要跟她恩爱?   看来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她叹了口气,感到金玦鑫今日不同寻常的温存,心思又动了动,然而绷着脸,做出受气的样子:“我也不要跟她们比,若是咱们分门单过,我自是不会操这份心!”   话音方落,她便气鼓鼓的瞅着墙角,余光却溜着金玦鑫。   见他不似往日那般一听分家这茬就恼怒,让她“想也别想”,而是神色复杂的盯着她。   良久,方叹了口气,放开她:“睡吧。”   金玦鑫躺到了一边,再不说话。   她倒激动起来。   如此,金玦鑫是不是也动了这个心思?   但她不敢再问,只是躺下,将锦被拉到下颌,眸子盯着头顶的绿色底蓝色方格子承尘,闪着兴奋的光。   只要金玦鑫不反对……   不过在走之前,她一定要狠狠整一顿李氏。   不过若是此番中馈没有回到李氏手里……   卢氏至今未提,自己也正好装傻充愣。再说,二奶奶远途劳顿,又刚刚操办完丧事,正累着呢,又怎能不让人家好好歇歇?   她越想越是这么回事,终于放宽心的睡着了。   梦里,李氏正趴在她脚边向她求饶,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而身后的金玦鑫却是一夜未眠,翻来覆去,直到天亮。   ——————————   一夜无眠的还有金玦焱。   他先是在床上躺着,然后又下地溜达,也搞不清为什么事而心烦意乱,眼前不断浮现他收手放话时阮玉渐白的脸色,低垂的双眸,微弯的唇角,可是那笑意……冷冷的,也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他。   他做错了吗?   他本来就不可能跟她……   他不过是强调了个事实,以前比这更重的话都说过,可是为什么现在,他惴惴不安,他辗转反侧,只想去瞧瞧她是不是一样深夜难眠?或者,只是想瞧瞧她在看到自己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怎么,她的反应对他很重要吗?这怎么可能?她算什么?可是……   他踱到窗前,一把拉开臧蓝金丝的窗帘。   以往,他只是将窗帘挑开一小道缝隙偷偷的看,可眼下,一切一览无余。   主屋的房檐上,灯笼高挂,暖融的光于静夜中亦显得冰冷,而喜鹊登枝纹样的窗口一片漆黑……   她竟然睡了!   她怎么可以就这么睡了?她……   金玦焱突然莫名的气恼,只想冲过去砸门。   他还醒着,她怎么能睡?她怎么可以……无动于衷?   他忽然发现,如今有关她的一丁点小事都可以让他动怒。   她初初过门时,俩人也总是吵,不过他都是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让她感觉到自己对她的嫌弃,让别人意识到他对这门亲事的不满。二人交锋,她也屡屡惹得他大动肝火,可是那时的怒跟现在的怒不一样。   那时的怒是窝火,是痛恨,是自己无法改变命运偏要娶一个不贞不洁不喜欢的女人在身边的羞愤,现在的怒是失落,是懊恼,是想要达到一个他至今也不甚清楚的目的却屡屡不得屡屡撞壁的憋闷。   而如今,他们不吵了,于是这种憋闷多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脑子里全是她的影子,从初时的算计与勾心斗角,到后来的怀疑与揣摩,再到现在的捉摸不定与匪夷所思,她就像那些穿过“托盘”扎入泥人脑袋里的芝麻苗的根,不知不觉的,深深植入他的脑中。   根还会继续生长,那么他……   他忽然感到恐惧。   他退了一步,冲到门口大喊:“立冬,立冬……”   这个新讨来的丫鬟有个不同于其他丫鬟的特点就是睡得极死,晚上若是唤她,不喊破嗓子她是听不到的,真怀疑阮玉是如何容忍她到现在。   就在他声贯九霄即将声振寰宇之际,立冬揉着眼睛出现了:“四爷,找奴婢什么事?”   金玦焱也不知为何要叫了她来,不过似乎在烈焰居里,她是同那边同那人联系最密切的人。   可是他叫了她来……要做什么?   他看着立冬一副哪怕站着亦可睡着的模样,皱了皱眉:“你……把如花抱过来吧。”   立冬大眼睁了睁,“哦”了一声,迷迷糊糊的去了,临转弯时还撞到了墙上。   金玦焱不觉摇头。   可是半天不见人回来,他只得大吼。   终于,立冬又出现了,一看那睡眼朦胧的样子,一准是回去就直接栽到了床上。   好在她此番把如花带了来。   如花最近不知怎么了,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总想找个洞钻进去。   他哪能让它如愿?   治不了阮玉,还治不了一条狗么?   于是一把抓过如花。   立冬正站着打晃,忽觉一阵劲风扑面,紧接着“咚”的一声巨响。   她睁眼看着紧闭的门板,短暂的思索了下金玦焱为何如此不正常,便准备回去继续睡。   刚转了身,就听到里面传出低语。可是细听去,又不见了。   她打了个呵欠,半闭着眼睛往回走。   路上还想着,要不要跟阮玉汇报一下四爷的古怪呢?   只可惜,脑袋刚挨了枕头,就把这事给忘了。   ——————————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鸟语花香,蜂舞蝶忙。   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样子。   哪怕隔着窗子,外面的欢声也能一阵阵的投进来。   丫鬟婆子们里出外进,身上穿着新裁的春衫,脸上挂着灿烂的笑,看着就让人心情喜悦。   阮玉也不禁跟着笑起来。   支起窗子,属于这个季节的气息裹着杏花春雨扑面而来。   她深吸了口气,扬眸睇向枝头的玉雪梨花。   昨夜,下了薄薄的一层春雨,仅湿了地皮儿,早上起来,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倒是这梨花,留了几滴雨露,俏生生的立在风中招摇。   “奶奶,你快看……”   立冬穿着水粉的衫子,外罩靓蓝色比甲,欢天喜地的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只硕大的蝴蝶风筝:“四爷给我做的!”   春分的脸便沉了沉,小心瞄向阮玉。   可是阮玉丝毫不觉,只瞧着那只风筝,笑赞:“真好看!”   立冬便很得意:“百顺他们都没有呢!”   阮玉笑了笑,摸摸她的发髻,只觉小姑娘就像那顶珠带露的花苞一般水灵,看着她,怎么就觉得自己老了呢?而这具身子,方方十七岁啊。   春分看着她目光有变,又往远处一望,顿时虎了脸:“立冬,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立冬正跟阮玉描述这只风筝的美妙,四爷是如何精心制作,又是如何上色,保证这只风筝绝无仅有,只需一出场,便艳冠群芳,却冷不丁听春分一声低喝,又顺着目光一瞧,顿时吐了吐舌头:“奶奶,四爷让奴婢告诉奶奶一声,到福寿堂去一趟……”   春分真恨不能掐她一顿。   她就发现,自从立冬去了烈焰居便愈发的惫懒了,可见金玦焱平日是如何的娇纵她,这不就是第二个璧儿吗?   如是,春分真有些担心立冬在那边不但起不到半点作用,怕是还要坏阮玉的事。   只是立冬如今是人家的丫鬟,她也不好抓过来训斥,只能替阮玉提心吊胆。   阮玉倒一点也不发愁的样子,目光越过立冬头顶,望向穿淡竹叶青色袍子,袍角被风吹得轻微摆动,立在烈焰居门口,好像一直往这边瞧的金玦焱。 ☆、125一起走!   对上她的视线,似乎有点紧张,仿佛还笑了笑。   她收回目光,也不知是在跟谁说“我稍后便去”,便转身离开窗边。   立冬还扒着窗框叫喊:“奶奶,奴婢先去放风筝了,跟玦琳姑娘一起。奶奶稍后记得跟我们一起玩啊……”   春分冷了脸,把撑杆一收,窗扇便“啪嗒”一声,将立冬隔在外面。   立冬这个没心没肺的,一点也不恼,举着风筝便跑了,还不忘气百顺:“我有你没有,我有你没有……”   金玦焱的目光自飞快跑过的立冬身上收回,再次望向窗子。   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阳光筛下花影,摇摇的打在上面。   好像自打那日,他与她之间就隔了一层窗子,窗子上镶了琉璃,可以看见彼此,却是两个世界的人,各行其是。   她原本就对他冷冷的,现在则是更冷了,若非要说出这冷与冷之间有什么区别,那便是不仅视而不见,甚至有退避三舍之意。就像方才,一见了他,所有的灿烂都消失了,还掉头就走了。   他做错了什么?他不就是……   以前他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她都无所谓,反倒把他气得暴跳如雷,现在倒为何如此在意?她若是在意,大可以来骂他,来打他,这般不声不响,不冷不热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本是打算,既然她不死不活,他也不理不睬,看谁能抗得过谁?   可是刚刚看到她的目光打他脸上一晃就视若无睹的移过去了,他的火又冒出来了。   如今就拿喷火的视线对准门口,打算冶炼阮玉。   也便在这时,阮玉打门里出来了。   杏花白的纱衫,丁香色的挑线裙子,堕马髻,斜斜的簪两根玉兰花簪。清清爽爽,简简单单,就像这拂面而过半冷半暖的风,瞧着特别怡人,连他的火气都被灭了三分。   只是卢氏是一向不喜人装扮得特别清淡,因为金玉世家,如今还是皇商,即便是在家里,亦要格外隆重。   所以姜氏跟李氏都拼命的往身上穿金戴银,走起路来叮叮当当,为了就是彰显富贵。哪怕是秦道韫,虽看似素淡,但是也不忘拿一两样金饰作为点缀,而且她的首饰,都是店里最新的样式。   哪个像阮玉?   他就发现,自打从宫里回来,她便摆出一种破罐破摔的架势。若说秦道韫是骨子里的孤高,她就是故意跟众人作对,尤其是跟他作对。   他怎么了?他不是……   “劳四爷久等了……”   他只顾着拿眼睛盯着她,只顾着愤怒,却没意识到,她已经走到身边,屈膝一礼。   礼节端端正正,态度恭恭敬敬,声气规规矩矩,怎么都挑不出毛病,可他就是生气。   是了,她不是要跟他保持距离吗?   他也会!   于是将目光自她脸上拿下,却不知为何,顺着她精巧的下颌直滑到半露的嫩黄色肚兜上。   后来他想,他的目光之所以会停留在这么尴尬的位置,定是因为这嫩嫩的黄色是她身上唯一的鲜亮。   然而当时,他只留心到那露出的部分是一支带露莲花花苞,衬着翠绿的茎叶,粉嫩娇艳,令他不由自主的想象整个画面的精细。   而且那支花苞恰恰斜在她的左胸,伴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仿佛下一刻就要一个撑不住,将花瓣层层打开。   而那花苞之所以鼓鼓胀胀摆出一副要迎风绽放的模样,全是因为……   这般一想,只觉眼角一跳,心里轰隆一声,整个人都烫起来。   他急忙调转视线,可是那花苞仿佛就印在了他的眼中,正一片又一片的开放……   “其实四爷不必等我,”她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在耳边响起:“只需知会一声,我自会去的。”   他被一声巨响轰散的思维在她的清冷中一丝丝的聚拢起来,便又听她道:“免得耽误了四爷的事……”   他的事?   他蓦地回头,对上她的笑,然而那唇角却是淡淡的嘲讽。   怒火顿时上涌,霎时冲淡方才的躁动。   他一甩袖子,“哪个在等你”一句就要脱口而出,却不知为何,眼前浮现出那日他收手出言后,她微白的脸色,冷笑的唇角。   一句话就这样卡在喉间。   他定定的看着她,她静静的迎着他的注视,好像在说,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无所谓。   心里万分憋闷,只想掐着她的脖子,一边怒吼,一边将她的镇定全部撕毁。   可他只是盯着她,然后转了身,甩落一声“哼”,便拂袖而去。   ——————————   园中春色好,处处花红柳绿,女孩子们像是飞舞在春光里的蝶,笑意盈盈的往来穿梭。   远处的天空上,是几只争奇斗艳的风筝。   它们飞得是那样高,仿佛可以鸟瞰人间的一切,但无论如何高远,终是有一根线拴住了身子,无法自由。   阮玉觉得,自己就像那风筝,一心想拥有自由,可是拴着自己的那根线,看似纤细,却怎么也扯不断。   时间已经过去小半年了,她仍旧只有打算,没有进展,难道真的要老死在这里吗?   ——————————   金玦焱快步向前,袍摆翻飞,见者无不知他们的四爷又生气了,于是纷纷躲得远远的,又忍不住回头张望,看会不会有哪个格外倒霉,撞上四爷,然后被揪住泄愤。   可是他们忽然看到四爷停住脚步,恶狠狠的转了身,连飞旋的袍摆都带着喷薄的气势。   他们也跟着望去,但见四奶奶领着两个丫鬟,穿花拂柳的悠闲前行,仿佛根本没有瞧见四爷的愤怒。   不过看四爷的眼神,那惹他发火的目标明显是四奶奶。   众人皆知这二人不合,更听说了成亲之日的“精彩”,之后也龃龉频生,只可惜无缘得见,那么这会是不是又要开战了?   于是纷纷慢下步子,有的人甚至已经拉开架势,只待俩人一开打,就飞奔禀告泰安院。   金玦焱见阮玉一个劲往天上看,而他一个大活人竟还没只风筝好看么?这身袍子,这身袍子可是他新做的……   直到视线的边缘压上一片阴霾,阮玉才如有所感的转了头,于是对上金玦焱的阴沉,笑了笑:“四爷怎么站在这?不是要去福瑞堂吗?”   我怎么站在这,我怎么站在这……   金玦焱气呼呼的盯着她,忽然也想问一句,他怎么会站在这?   “爷……”他顿了顿,眸光一闪:“爷是不想让人家说闲话!”   这句转折太大,阮玉一时没转过弯,待想明白,不觉弯了弯唇角:“只是四爷站在这,倒容易让人‘闲话’了。”   垂眸,旁若无人的走过去了。   金玦焱一股气赌在胸口。   就因为那天的事吗?可他也不是故意的,他也不知怎么就冒出那么一句混账话。   混账话……   他一怔,他怎么会以为那是混账话?   看着阮玉的背影优哉游哉的远去,还不时跟春分、霜降点评一下园中景致,好像根本记不起身后还有他这么个人,他不觉又是气恼又是窝火。   大步上前,怒吼一声:“阮玉!”   本以为是虚惊一场准备散去的下人再次站住脚步,然后就见他们的四爷追上四奶奶,拿猎狗终于逮住兔子的眼神怒视四奶奶,咬牙切齿了半天,他们也跟着捏了半天的冷汗,却听四爷很是生硬的“和蔼”道:“一起走!”   不就是想并肩而行嘛,至于弄得这般剑拔弩张吗?   春分跟所有的下人都在腹诽,春分还额外瞧了瞧金玦焱的脸色……这位爷的心思,她现在是一点也摸不到了。   阮玉倒没想那么多,还乖顺的屈了屈膝:“是,四爷。”   看着她的低眉顺眼,金玦焱是有火发不出,他怀疑阮玉是故意的,就想憋死他。   可他偏不让她如愿,于是做出满意而得意的样子昂首前行,只不过走了一会后,余光瞥见伴在身侧的人,那唇角便真的弯上笑意了。   ——————————   福瑞堂两侧植着松柏与樱花。   此际,樱花开得正热闹,粉融融的一片,引得蜂蝶忙不胜忙。松柏倒显得黯然,只坚定的立在那,就像一个沉默的丈夫守候着招摇的妻子。   大敞的雕花锦纱门屏内不断传来笑声。   是李氏。   就在半月前,她终于顺利拿回了中馈大权,姜氏出乎意料的没有为难她,只不过在交钥匙的时候,笑得不大自然,而此刻,她正陪在李氏的笑声后面,时不时的也笑上两下。   似乎除了季节的变化,并没有什么不同。姜氏和李氏还是时不时的去找她,拉她入伙,然后时不时的“偶遇”,一碰面就是冷嘲热讽,唇枪舌剑。   曾经,阮玉还怕二人的矛盾连累到自己,一味的劝解,现在,她们要打便打,只要不在自己的屋子,她倒乐得看热闹。   如此一来,她们倒打不起来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何况还有此前的流言?李氏当时虽不在府中,可是依她的本事,还不知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于是话里话外的影射姜氏胆小怕事,明哲保身。阮玉却知,若是李氏在场,依她见风使舵的性子,怕是还要推波助澜吧。   只不过一切都过去了,她对这家人已不抱任何幻想,仅认准一条……只要你不犯我,我便不犯人。 ☆、126搬石砸脚   于是当穿着樱红绣梨花绸缎春衣,系累珠叠纱粉霞茜裙的李氏迎出门时,她便弯上不深不浅的笑,纤指一抬,轻轻搭在李氏伸来的手上。   李氏就手捏住,仿佛第一次见般打量阮玉,口中啧啧:“瞧我这弟妹,什么衣裳穿在身上都好看。这要是换了我,就成了一棵大白菜了!”   屋里顿时传来笑声,卢氏的声音格外响亮:“你们这二奶奶,最会逗人开心……”   “我哪有?”李氏回眸嗔怪的瞪了一眼,颇有百媚丛生的味道:“我是实话实说。”   又睇向金玦焱:“所以我说,四弟就是好福气呢……”   语气很是耐人寻味,那笑盈盈的瞧着金玦焱的目光又好像在探寻着什么。   的确,二人今日竟是联袂而来,似乎透着什么不同寻常。   而金玦焱却是笑了笑,也不看她,只转头瞅阮玉,微皱了眉:“怎么还站在这?还不快去给老爷太太请安?”   阮玉垂眸一笑,抽出手,款款往屋内走去。   柔软而清媚的请安声自身后传来。   李氏转了身。   春日的明媚被她半挡在身后,使得她的神色一时有些晦暗难辨,而待走到堂中时,已是满面笑意了。   “知道弟妹身子不适,可再过三日,就是三月三,按规矩,是要好好办一办的。大奶奶说,弟妹有的是好主意,所以才特特请了弟妹过来。四弟,你可不要心疼哦……”   李氏很希望金玦焱能甩出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可他只是笑笑,一言不发。   李氏觉得有些不妙。   阮玉倒开了口:“我哪有什么好主意?就算有,老爷寿宴时也用过了,如今可是什么也想不出来。不如三位嫂子来安排,让我只做那个享福的人吧……”   “那怎么成?”姜氏立即反对,甩了帕子走过来:“我们能有什么安排?左不过是老腔老调,弟妹见多识广,又是个识文断字的,更出自高门大院,可不能藏私,只看着我们闹笑话哦。”   “大奶奶真是说笑了,若是我指手画脚,倒真成了笑话了……”   这般推拒,在卢氏看来就是不识抬举,于是不再跟钟忆柳说话,而是转了头,脸色已经不好看了。   阮玉也不等她们再劝,只站起身,端端一礼:“老爷寿宴时,是二奶奶不在,阮玉才斗起胆子班门弄斧,如今二奶奶回来了,一切自是当归二奶奶做主。方才二奶奶还说四爷不心疼阮玉,现在看来,倒是二奶奶不够心疼我呢……”   “瞧这张巧嘴,就是偷懒也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李氏大笑,作势要去捏阮玉的嘴。   阮玉笑着躲了。   众人也跟着笑,卢氏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   姜氏却沉了脸。   她跟李氏推举阮玉,无非是想打压李氏,让她别那么嚣张,另外也不想李氏大权独揽,要借机插上一手。   若她直说,哪怕只表现出一点意思,李氏定会断然拒绝,可若是拉上阮玉,效果就不同了。   李氏有求于阮玉,亦想拉拢阮玉,能不给阮玉面子吗?   偏偏阮玉死活不同意。   我说你是不是傻了?这样一来,你也可摸清她的底细,你就愿意看她拿着本应属于你的东西?我是在帮你啊!   李氏则暗自松了口气。虽然她估计阮玉不会接手,但到底还是忐忑的,因为若是阮玉应允,谁也不好说“不妥”,而且有一便有二,将来这个家还能归她掌控吗?   如今见她拒绝,李氏虽是释怀,可又不免怀疑……她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面对中馈,姜氏虎视眈眈,她却可淡定自若,这可能吗?还是说,她的嫁妆已经多得无需在意这座金山,那么……   想到阮玉的嫁妆,李氏心头一跳,却是转了身,万分委屈的抹着眼角:“太太,弟妹不肯帮我,这当真是要了儿媳的命了!”   “怎是要你的命?”   卢氏对阮玉不肯插手没什么感想,反倒是阮玉若敢伸手,她当是该提高警惕了。   关于姜李二人的心思,她也摸得清清楚楚。   她不反对她们斗,她们斗得越欢,她越开心。   因为身为婆婆,不就是应该做那个操纵木偶的人然后坐山观虎斗吗?   她拉过李氏的手,慈爱的拍了拍:“老四媳妇身体不好,也的确不能累着。若是你觉得忙不开,不妨让大嫂帮忙。要知道老爷这回的寿宴,大嫂办得相当不错呢。”   成功的看到李氏露出十分不自然的笑,卢氏很满意:“还有老三媳妇,她也可以……”   秦道韫已经起了身:“还是别抬举儿媳了,上回的事,儿媳可是心有余悸呢……”   她直言不讳,顿令姜氏脸色难看,可又说不出什么。   卢氏也不好再继续,眸子一斜,仿佛很意外的瞧见钟忆柳,顿时眼睛一亮:“这不还有你表妹?你姨母也是身体不好,家里上下都是她在张罗,论主意,可不比老四媳妇少。你若有事,不妨同她商量。再说,咱家也不能平白养着一个大活人不是?”   卢氏这话可谓一语双关。   说钟忆柳不比阮玉差,是什么意思?还说家里不能平白养着个人,又是什么意思?   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好说破。   姜氏便偷瞄阮玉脸色,却见她好像无事人似的。钟忆柳则红了脸,推着卢氏的肩膀,语带娇羞:“姨母……”   谁也没有点破,倒是她,自己捅破了。   卢氏只是笑,众人便赔笑。   轮到李氏暗恨了。   若钟忆柳当真嫁了金玦焱,她手里的钥匙可是攥不牢了,看来卢氏想要对付的不仅是阮玉,还有她。   如是,她倒应该跟阮玉联手。   只是若设计了钟忆柳,便成了阮玉一家独大,再跟金玦焱来个夫妻和睦,这中馈还得拱手相让。   这般一想,倒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而那边厢,卢氏已经敲定了:“就这样,还是老二媳妇主持春宴,大嫂跟忆柳都跟着帮帮忙。老二媳妇,忆柳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你可要多教着她点……”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李氏是搬起石头,不知该砸哪只脚,只心不在焉的应了,脸上还得挂着笑。   在此期间,金玦焱一直在观察阮玉的神色,但见她轻而易举的就推拒了姜李二人,这会又若无其事的坐在那,仿佛屋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他便不禁皱起眉。   她若无本事,若是摸不透姜李二人的心思,如何能顺利脱身?   他不是不知她在寿宴上的表现,这样的人,若想掌一府中馈,当是不难,可她偏偏是一副游离在事外的模样。   若是不了解她,还当她是在欲擒故纵,然而他却知,她根本就毫无兴趣,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打算把自己当作金家人。   想到这,心里顿时一阵烦躁,而卢氏的声音偏偏在此刻传来:“也好,就按老规矩办,你们都精心着点。还有你们……”   睇向坐成一溜的玦字辈:“也不能都让咱们忙活了。到时就由你们安排车马,拉上媳妇,到野外挑荠去!”   话音未落,丫鬟们先高兴起来。   要知道,她们一年之中难得有出府的时候,而三月三陪主子出行挑荠,不仅可遍赏春光,还能在野外游玩,是难得的自在机会。   钟忆柳也很开心,她想象着自己蹲在草地上采摘又鲜又嫩的荠菜,雪白的柔荑如蝴蝶般轻盈飞舞,然后有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过来,抓住了这只蝴蝶。   她抬了水盈盈的眸……“表哥?”   表哥冲她一笑,然后二人手拉着手站起,快乐的飞奔在原野上。   她这边想得脸红,那边金玦焱已经站起了身:“儿子刚刚接了春日社的帖子,说初三那日打算聚上一聚,所以就不能送母亲跟各位嫂子出行了。”   “春日社……”一直只听热闹的金成举捋着胡子眯起眼:“就是你们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学社?”   金玦焱皱眉,不过这么解释似乎也没错,于是只答了句“是”。   金成举刚要开口,卢氏已经喜出望外:“既是如此,就带你表妹去开开眼界!”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金玦焱飞快的瞟了阮玉一眼,但见她正瞧着门外的桃花出神,根本就没留意这边的动静。   钟忆柳却已激动得胸口起伏,两眼放光,又一幅浪漫奇景在眼前扑啦啦的展开。   “这,不妥吧……”金成举拧了眉:“忆柳毕竟是未出嫁的姑娘,这般抛头露面……”   要的就是抛头露面,先坐实个身份,元宵节的时候,不就有人管她叫“四嫂”了吗?   钟忆柳立即把期待的目光对准卢氏。 ☆、127名正言顺   “怎么不妥?忆柳初来乍到,让老四带她出去开开眼界,多认识几个朋友,难道不好?再说,温家姑娘亦是云英未嫁,却也经常出入春日社呢……”   温家姑娘……   温香?!   钟忆柳立即瞪大眼睛,如是,她是非去不可了,正好可以看看那个温香是怎样的三头六臂,竟是能让表哥对她动心动情,非她不娶?   阮玉正看着两只蜜蜂争抢一朵桃花,听闻温香这个名字,长睫不觉一颤。   这一幕细微纹丝不差的落在金玦焱眼中,他心中一动,竟是冒出一股说不清的喜悦。   他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可是还未等开口,就听金成举道:“那怎么一样?温家是温家,金家是金家!”   不知为何,金成举总是对温家很不喜。   钟忆柳的泪已经盈上来了。   她轻轻推了推卢氏的肩膀,欲言又止。   姜氏低了头。   老爷总认为温家姑娘心思重,不检点,依她看,这位表姑娘才是真正的不要脸,爷们还没表态呢,就上赶着倒贴,什么东西!   而金成举已然放了话,语气又很严厉,就连卢氏也不好再说什么。   钟忆柳便红了眼,巴巴的望着金玦焱,渴望他能为自己求情。而且只要表哥开了口,她的身份便算定了。   可是他就站在那,对金成举的决定毫无置喙,而这工夫,金成举倒将语气放缓,慢悠悠的说起来:“若是非要带人去,就带老四媳妇去吧……”   什么?   此语惊得阮玉都回了头。   金玦焱的唇角不觉上翘,是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老四带着媳妇,名正言顺。再说,老四媳妇的身子一直不见好,八成就是在家里闷的,所以……”   “不成!”卢氏断然拒绝。   钟忆柳立即将希冀的目光投向卢氏。   “怎么不成?那群家伙都带着媳妇去,难道就让老四孤零着?以前没成亲也便罢了,如今成了亲,让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我说过,忆柳可以……”   “据我所知,那群人若是不领着媳妇,便带了青楼女子助兴……”   此话只说了半截,然而任谁都能听得出,若是钟忆柳非要去,那不就成了……   姜氏李氏假意不闻,一个给卢氏倒水,一个把已经摆得很正的茶托摆摆正,弄出很忙的样子,钟忆柳的脸渐渐白了。   “你也不想想,若真碰了那样的人,有老四媳妇在,还能管管他,可若是忆柳……太太,你糊涂了!”   可不是糊涂了吗?   姜氏暗道,旋即抬了头:“忆柳妹妹怎么能去呢?太太刚才还说要忆柳帮着咱们办春宴呢,她若一走,咱们可怎么办呢?”   李氏也反应过来,暗恨此番竟是让姜氏抢了先,忙堆起笑意:“太太刚刚说心疼我,给我添了帮手,怎么转眼就反悔了呢?儿媳不依……”   二人一个推,一个揉,终于把卢氏抬下了台阶。   卢氏叹了口气,只恨老头子贼心不死,总想把儿子跟阮玉拧到一块,而她这回就算放阮玉一马,也不能让她太过得意。   于是立即绷了脸,叫过阮玉,夹枪带棒的提点了一顿,无非是让她严于律己,恪守妇道,顺便还挑剔了她今天的装扮太过素淡,而她现在是金家的人,走出去是金家的脸面,所以绝不能给金玦焱丢脸,也绝不能坏了金家的名声,要知道……   “你可是名扬在外呢……”   卢氏以这句含沙射影的话作结,无非是想提醒她也提醒大家阮玉曾有婚前私奔的壮举。   阮玉笑了笑:“若是太太实在不放心,阮玉便不去了。”   “那怎么行?”说话的却是金玦焱,一脸急色,见众人都望向他,又连忙敛了急切,正色道:“这是爹娘的命令,你若不听,便是不孝!”   表面听来好像在教训阮玉,可卢氏怎么琢磨怎么觉得这话有些古怪。   金成举忍不住要笑,却也绷起脸:“老四说得是,三从四德乃女子本分,老四媳妇可要记住了。”   阮玉对金成举还有几分尊敬,于是恭顺的应了。其实更重要的是,这是她难得的出门机会,正好借此了解一下这个时空。   这是不是上帝看她憋得够呛,于是给她打开了一扇窗呢?   金成举又补充了几句,无外乎是让她管好金玦焱,不要多饮酒,不要到处乱转云云。   阮玉都一一应了,直到卢氏听得不耐烦,端了茶,她方告退,众人寒暄两句,也跟着告辞。   钟忆柳看着表哥跟阮玉“相携”离去的背影,气得抠烂了帕子。   ——————————   回去的路上,金玦焱简直心情大好,只觉那些在眼前晃动的柳枝也不心烦了。   斜眸看阮玉,但见她仍旧是一副不惊不喜的模样,喜悦便不由一淡,然而还是忍不住装腔作势的清清嗓子:“爹跟娘既然交代了,就照他们说的做,总归不会有错的。”   阮玉“嗯”了一声。   皱眉:“到时你穿得……”   眼前莫名划过温香的影子,语气便不由一顿,兴奋劲也没那么足了。   他忽然想到,不知温香有没有接到帖子,春日社的家伙都知道他的心意,平日亦有撮合之意,而今他成了亲,他们还会邀她参加吗?若是她来了,自己身边却多了个阮玉,到时……   在福瑞堂时,他初初根本没有带上阮玉前去聚会的打算,而就在他刚刚冒出这个念头,金成举开口了。   爹一向是他喜欢什么,便要反对什么,此番俩人倒是想到了一处,可是这会,他不由得怀疑爹如此“通情达理”,是不是就是想让他带着阮玉证明点什么?让他死心,也让温香……   这么一来,顿觉愁云惨淡。   他一把拨开挡眼的柳枝,又记起方才的话只说了半句,只是现在,他没了高兴的心情,再开口,便带着火气:“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吧,总之把自己包规矩点,别让人笑话!”   春分听着都生气了,什么叫“把自己包规矩”点,他把姑娘当成什么人了?他以为姑娘是那种衣不蔽体,只靠卖笑为生的秦楼女子吗?   正要反驳两句,阮玉却已淡淡的回了个“嗯”。   这么简单?   金玦焱不由睇向她,见她正将目光从移动着的绣荷花的碧绿鞋尖上挪开,望向天空的几只风筝,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心中顿时气恼。   她怎么不能,她怎么不能像温香那样温柔婉转,娇美可人?温香一笑,半羞半怯,简直能甜到人的心里,软到人的心里,可是她……她能把人气个半死!   一时气急,忍不住快走两步,但又停住,回头,正对上她稍带诧异又无所谓的目光,心里顿时又是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顿了顿,语气稍沉:“到了那日,跟紧我就是。”   “嗯。”   “若是有什么不懂的事,可以问我。”   “嗯。”   “这两日好好准备一下,若有什么需要,也可找我。”   “嗯。”   金玦焱说了半天,均被这几声简单的“嗯”给打发了。他自觉好心,可是人家不领情,不禁大吼:“你就不能多说两个字吗?”   阮玉立定脚步:“四爷想听什么?”   “你……”金玦焱拿手指着她,点了半天,最后气得笑了:“好,你好……”   一甩袖子,大步离去。   可不是“好”吗?刚刚姑娘多赏了他好几个字呢。   春分暗哼一声,上前扶住阮玉:“姑娘,咱们去哪?”   她可不想姑娘回去对着金玦焱那张臭脸。   阮玉看看天上的风筝,回眸冲春分一笑:“去找立冬,跟她放风筝!”   ——————————   三月初三这一日,仿佛就是为出行准备的,是个绝好的天气。   一大清早,朝阳便牵着金色的纱走进了清风小筑,将它挂在树梢,晾在房顶,随着风动,铺开满院的清透光影。   霜降卯足了劲要将阮玉打扮得光彩照人,被阮玉婉拒了。   “出去踏青,弄得那么隆重,不仅连路都走不动了,更要小心吓到人。”见霜降欲言又止,她笑了笑:“不要去管别人,自己开心就好。你想想,无论我怎样,总归没有伤到别人的筋骨不是?所以,又何必让自己活得那么累呢?”   霜降发现阮玉自打从宫中回来后变了不少,刚刚嫁过来的时候,姑娘虽也活得自在,却也是在意别人的看法的,否则也不能一再被卢氏刁难,还坚持立规矩。可是现在,姑娘是洒脱了,只是洒脱得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究竟是好是坏?她说不清,她只是按照姑娘的要求,选了白绫缎的里衣,外罩古烟纹碧霞罗衣,下系洒金榴花裙,看起来清新又轻盈,还不失雅致华贵,就像那挑在树梢的一缕晨光。   再捡了玲珑白玉银丝簪,配一对鎏银南珠的珠花,以紫瑛石坠子点睛,用珞金玲珑玫瑰环为饰,然后戴上姑娘最喜欢的绞丝坠珍珠翡翠葫芦银镯。整个人素净又清高,就仿佛春天里的最后一场雪,让人回味无穷,让人流连忘返。 ☆、128心上人?   阮玉将玲珑白玉银丝簪往发髻里压了压,余光瞥见霜降一脸犹豫,遂放下手:“怎么了?”   霜降唇动了半天,方吐出一句:“姑娘是不是打算放奴婢出去了?”   “这话怎么说?”   “姑娘轻轻松松的就打扮得这样好看,奴婢觉得自己都无用武之地了。”   霜降很少说这样抱怨的话,阮玉怔了怔,忽的想起日前曾提到春分的婚事,又感叹了一句,身边的丫头都大了,不知什么时候就都飞走了。   她瞧着霜降微红的眼角,不禁起了促狭之心。   她拈了枝点翠点蓝的珠花,仿似悠闲的在指间转动:“如此说来,你是想出去了?但不知瞧上了哪家的男子,说出来,我跟春分也好帮你相看相看。”   霜降是四个丫鬟里唯一的家生子,她从不言婚事,大家拿春分开心时她也只是跟着笑,不过阮玉料想,她的老子娘怕是早已为她定下了。   岂料霜降摇摇头:“奴婢不嫁!”   “不嫁?难道还要我养你一辈子?”   霜降摇头:“不,若是奶奶需要奴婢,奴婢就伺候奶奶,若是奶奶不需要奴婢,奴婢就跟了丁嬷嬷,即便不出家,也要当个居士。”   不等阮玉发问,霜降已然跪倒:“奶奶,奴婢如今求奶奶个事儿。若我娘跟老子来跟奶奶说要接奴婢出去成亲,还望奶奶务必帮着挡一下。否则,奴婢就,奴婢……”   阮玉正待诧异,春分冲她使了个眼色,她便咽下了话。   春分上前扶起霜降:“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   霜降的情绪出乎意料的激动:“此时不说,还待何时,难道非要等到上了门,才……”   她忽然哽咽得说不下去。   夏至听到里面的动静走进来,见此情形,神色略一犹豫,随即噗的笑了:“霜降,想不到你这般小气,十五那日没捞到机会跟奶奶出去,这会非要讨回来不成?可是四爷说了,此番谁也不带,咱们也别争,都在屋里头待着。所以你也就别委屈了。来,咱们出去洗洗脸,瞧这花猫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偷偷把奶奶的胭脂都涂脸上了呢……”   夏至连说带笑,挽着霜降出去了。   春分听着人走远了,方上了前:“还是半月前的事。姑娘当时去了福瑞堂,霜降的娘老子恰好来瞧她,就提起了她的亲事。”   踌躇片刻:“说的是东庄的一个员外,良田万顷,想要抬霜降为贵妾。她娘老子就想,当贵妾,怎么也比配个小子核算,而且人家还许了聘礼,正是一座小庄子,还添了一百亩地,待霜降过门生了儿子就立刻送上地契。这当真是咱们这等做奴婢的求也求不来的好运,只是那个员外……”   顿了顿,声音渐渐小下去:“已经六十开外了,家里的小妾数不胜数,哪怕是贵妾,也已经有了三个,还不包括……姑娘,你怎么了?”   阮玉在冷笑,是不是只要是男人,对于女人的需求,就永远不会满足?他们以为自己是什么,是主宰世间的霸主?所有女人都得对他们俯首称臣?   单许一个贵妾的名头,一个小破庄子,就敢要她的霜降?   做梦!   春分还在哀叹:“姑娘以前也不大同咱们说话,所以不知,霜降是咱们这里头心气儿最高的。她说哪怕要配个小子,也要是个能干的,将来能当管事的主儿,而且家里的事必须她说了算,而那个人不管发达成什么样,要是想娶个妾在屋里摆着,哪怕是拈花惹草,她二话不说,立马和离!”   阮玉想不到,在这样的时空,还有这般前卫的女子。   如今看来,即便秦道韫亦是不如霜降的,因为她虽不喜欢金玦淼,到底还是没有想过离开他,不过也或许是因为……   她垂了眸子,将珠花丢进金嵌珐琅花饰的首饰匣里:“告诉霜降,让她不必担心,若是她娘老子再来……如果是看闺女,咱们欢迎,如果是要人,就让他们直接找我。我就不信了,我的丫头,我不开口,谁敢替她做主?”   春分吓了一跳。她今天提起这话,本来是想让姑娘帮着劝劝霜降……心高气傲是好事,可也得看看身份,既能干又有前途还得年轻漂亮更不花心的男人上哪找去?再说霜降岁数也不小了,做梦能做一辈子?   可是没想到,姑娘竟然……   她是不是哪说得不对劲?   正要解释,立冬已经跑过来:“奶奶,快着点吧,四爷都等急了!”   “立冬,你到底是哪边的人?”春分怒了。   立冬吐吐舌头,转身跑了。   阮玉顺窗一望,果见金玦焱立在烈焰居门口,一副锅上蚂蚁的模样。   急什么?还不是因为就要见到心上人了?   阮玉心里窜上一股莫名之气,转瞬消失。   她暗自诧异这股气来得奇怪,也未多想,接了春分递来的芙蓉团花纨扇便走了出去。   心里还道,这是什么规矩?才是春天,就要扇扇子。   可是看到金玦焱在外面转圈,还是忍不住气狠狠的扇了两下。   夏至上前为她披了件茜纱披风:“奶奶,虽是春天了,可是一大清早的,外面还是有些冷。”   顿了顿,压低声音:“霜降洗了脸,正在屋里给奶奶纳鞋底呢。奶奶尽可放心。”   阮玉赞许的点了点头。   夏至像是要抚平披风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一般低了头,唇角却不由露出喜色。   阮玉便不由想笑。   其实她很欣赏夏至的周到体贴,在很多时候,夏至行事要比春分来得恰到好处,只是这丫头的心思……   唉,草木到了春天尚且要发芽,何况人呢?   她又嘱咐两句,方走出门去。   金玦焱一脸急色,待见了阮玉,方稍稍缓和,又上下打量她一番,目光不由自主的停在她的胸口。   他不是故意的,他并没有别的想法,他只是在想,她怎么没有穿那条嫩黄色绣翠绿莲瓣抹胸?其实她穿那个颜色很好看,可如今真如他所交代的包裹得严实,倒让他觉得有些气闷。   “四爷不急了吗?”   他正自恼火,冷不防听了这么一句,顿时瞪起眼:“急,当然急,只不过遇了你这种连根眉毛也需描半个时辰的人,再怎么急也是白费!”   阮玉似笑非笑的看他,他脸上挂不住,哼的一声,转身就走。   他也知自己是强词夺理了,因为阮玉,根本不施粉黛。   阮玉瞧着他气呼呼的背影,心想,这是要去见心上人了,心里没底,所以上蹿下跳,惶惶不安,总要找什么发泄一番才能让心里平静。   如是,不由起了捉弄之心。   话说,她好像很久没有逗这个家伙“开心”了。   于是眯了眼,却发现金玦焱今日穿了件深紫暗花广绣袍。   她不得不承认,金玦焱很适合穿深色的衣物,尤其是紫色,因为他本就生得棱角分明,刚劲酷烈,这种颜色能显得他的身姿更为秀挺,容色更为清傲,举手投足之间更隐现华贵之气。   她也纳闷了,虽然都是金家人,虽然金玦鑫有些木讷,金玦森有些猥琐,金玦淼有些放浪,但统一在眉宇间有着金成举的精明世故,可是金玦焱……   莫非这是因为他不曾“染指”家族生意的缘故?   然而当她歪了头,仔细琢磨时,又有了个新发现……这身袍子,虽质地有别,可是样式,还有那精绣的银边,怎么这么像……   一时之间,她顿时明白了十五那夜,金玦焱为何一见他那袭袍子被毁便开始暴跳如雷。   而前面的金玦焱走了几步,霍然转身,见她还站在原地,顿时火了,正要怒斥,却发现她在打量自己,脸色一副了然之色,立马红了脸,差点跳起来:“看什么看?”   阮玉笑眯眯的上了前:“自是看四爷潇洒倜傥,风度翩翩……”   金玦焱的视线随着她的接近而下移,目露疑色,那意思是说,你有那么好心?   可是她就那么看着他,微抬了头,一任树枝筛下光影在她的脸上摇晃。   于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便显得有些晦暗不清,好像是在笑,又好像是……   他忽然怀疑,此番带她出门,会不会是一个错误?   ——————————   三月初三的清晨,金家的大门口正发生着一场热闹。   “下去,下去……”   “如花,你不能……”   “这狗怎么这样?”   “哎呀!”   “算了,”金玦焱开了口,看着拿前爪扒着车底努力往车厢攀登的如花:“想来它天天跟我待得惯了,离开一会都要想念呢。”   如花梗着脖子,吊在车板悠荡了一会,吊在车板悠荡了一会,爪子挠啊挠,终于使一条后腿“登陆”成功,紧接着,另一条也收了上来。   它趴在箱底,哈嗤哈嗤的吐着舌头,还不忘回敬金玦焱一句:“我是要看着我的肉身!”   不过这两声“汪汪”落在金玦焱耳中就是如花在对他表达“爱意”。 ☆、129温香来了   如花吼叫完毕,转过脑袋怒视阮玉:“你也不说把我拉上来?你是不是觉得你就是我了?你是不是想取而代之?你是不是还琢磨什么阴损的招数把我人道毁灭?这么长时间,你也不把我要回去,你揣的是什么心思?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给我说,说——”   阮玉被这一串连珠炮轰得目瞪口呆。   说实话,这段时间如花不在,她的确有点忘记了它的存在,而且见不到如花,她感觉压力还小点。而方才,她刚坐上车,就听见外面一团热闹,紧接着一只毛茸茸的比二碗小不到哪去的脑袋就从车门处探进来,没等她反应过来,如花就爬进了车,肥肥壮壮的一条趴在地上喘气,真让她怀疑这家伙最近都吃了什么,怎么跟充了气似的大成这种模样?   都说上车费劲,肉多啊!   她张了张嘴,正要解释,车门一开,金玦焱坐了进来。   伸手就在如花屁股上一拍:“那是四奶奶。怎么不认识了?竟敢这样跟四奶奶说话?就算爷再宠你,你也得懂规矩,知道吗?”   如花“汪”了两声,语气很撒娇,内容很暴力。   金玦焱摸摸它的脑袋:“知错就改,这才是好狗!去,跟四奶奶认个错!”   如花摇摇尾巴走到阮玉身边,瞪圆了眼睛:“汪汪……”   阮玉明白,前两声是“滚开”,这两声是“出夫”。   她哀叹,但见金玦焱又拍了如花屁股两下,急忙转过头去看窗外,耳听得金玦焱还在称赞:“瞧咱如花,就是聪明!”   阮玉忍笑忍得脸都要抽筋了。   唉,瞧瞧人家那夫妻相处模式!   她不敢回头,怕一个忍不住就要爆笑。就这么待了一会,忽然觉得车厢静了下来。   她又坚持片刻,悄悄瞥了眸……   金玦焱靠在车厢上,两眼放空,神色有些迷茫。如花卧在他身边,目光炯炯的盯着她。   别说,金玦焱待如花还是不错的,将一条尺长的小瘦狗活活撑大一倍,浑身的卷毛也梳洗得溜光水滑……听立冬说,都是金玦焱亲自动的手。   如花,你是怎样的“享受”呢?   不仅如此,还不知打哪讨了药,现在就连脑袋上缺的那块都长出了一层毛茸茸。此刻,一只修长的手正有意无意的摩挲着那一层短毛,一声游移不定缓缓出口:“如花……”   金玦焱似也被自己吓了一挑,抬了眸,正见阮玉惊异的看他。   他仿佛被窥见了心事,脸当即一红,想要怒斥一番遮掩过去,却抄起如花,肚皮朝上的放在腿上,使劲搓弄:“笑一个,给爷笑一个!”   车厢顿时充满了如花凄厉的出夫宣言。   阮玉转过眸子,不由自主的回想起那梦幻般的一句……   金玦焱,到底想说什么呢?   ——————————   车外的声音由喧嚣到寂静,又由寂静到有稀疏的人声,还能听到水响,等到水声渐近,欢笑也多起来,其间还伴有琴音。   “瞧,四哥来了!”   立即有脚步声围了上来。   金玦焱临下车前睇了阮玉一眼,目光刻意在她身边的帷帽停留片刻。   车门一关,外面立即笑声连连。   阮玉一边听他们寒暄,一边跟如花较量眼力。   她还以为,金玦焱不在了,如花定然又要找她麻烦,不想竟然一言不发,直到有人笑着起哄:“既是带来了新嫂子,怎不下车让咱们瞧瞧?”   “是啊,难道还要在车里坐上一天?那咱们可是要把金四带走喽……”   “对,带走,带走!哈哈……”   阮玉知道,是到了该出去的时候了。   她身子一动,不由自主的睇向挂在身侧的帷帽。   犹豫片刻,直接下了车。   临推开车门的瞬间,她听如花道:“若不想我恨你,不想自己将来没好报,你必须出夫,尽快!”   阮玉皱了皱眉,推开车门的时候,已是满脸平静。   耳边的喧闹忽然一顿,鸟语水鸣陡的清晰起来,就连风,亦在轻轻吟唱。   阮玉眼也未抬,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只看着视线内的各色袍摆一一福礼:“阮玉见过各位。初来乍到,请多关照。”   又静了静,有人笑起来。   阮玉记得这个声音。   回门那日拦住马车,以及今天第一个跟金玦焱打招呼的,都是他,似乎叫庞维德,是丰泽饭庄的七公子,人称庞七。   庞氏的丰泽饭庄开得很是声势浩大,且颇具现代的连锁模式,在这个被叫做大盛的国家设有数十分号。而庞七,就是庞家嫡出的最小的儿子。   “今日终于得见嫂子真颜,果然名不虚传。唉,归宁那天没有见到,十五那日又……都怪四哥将嫂子藏得太深,过分,过分啊!”他连连摇头,而后敛衽,深深一揖:“既是如此,小生这厢……有礼了……”   后面简直是唱着说出来的,引得众人哄笑。   阮玉也象征性的勾了勾唇角,再一屈膝,算是回礼。   似乎只有庞七稍显活泼,大约是跟金玦焱特别熟的缘故,其余人只是施了礼,有个名唤蒋佑祺的人倒是笑着陪了一句:“早闻阮相千金大名,只可惜那等高门大院,哪能得以一见?好在金四哥有福气,咱们也跟着沾光,哈哈……”   余人也笑,但见阮玉只是弯着唇角不说话,又碍于她的身份,还是初来乍到,便不好造次,只又玩笑两句,然后将话题转到此番春宴。   阮玉觉得站在一群男人中间有些别扭,想要找个地方坐坐,更或者……怎么这些男人没有带女眷过来吗?   于是打算征询一下金玦焱的意见。   岂料她刚一抬眸,就对上金玦焱的愤怒,那目光死死的盯住她,估计若不是顾忌旁边有人,就要暴跳如雷了。   阮玉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只下定决心,若是他敢抽风,她也绝不示弱,反正笑话也不是被人瞧了一回两回了。   再说,如花不是要出夫吗?就让大家看看他是如何的精神错乱,无事生非,还省得她到处收集证据了。   还要“尽快”?   好,就“尽快”!   如是,便开始做战前准备。   怎奈还没等她酝酿好情绪,金玦焱便低声跟那群聊得热火朝天的人说了句“内子有些累了,我先带她去休息”,然后就钳着她的胳膊,简直是挟持一般将她拎到丈外的红顶亭子下。   “我不是让你戴上帷帽吗?”   “你什么时候说过?”   “你……”他的身子近了近,居高临下的看她:“你是故意跟我作对是不是?让人家上下打量瞧个仔细很高兴是不是?你这个……”   “金玦焱,你是不是有病?若是不想让别人瞧见,根本就不必让我出现!”   怒视他。   此刻是当真愤怒了。   她不过是不小心穿越过来的人,凭什么要替她人承受莫名其妙的怒气?还接了个莫名其妙的任务?待到后来,她有什么?连这具身子都不是她的,她凭什么这么倒霉?   越想越气,一下子甩开他:“我要回去了!”   他一把抓住她:“你敢?”   “有什么不敢?你以为你是谁?放开我!放开我……”   “阮玉,你疯了?”   金玦焱一边制止她,一边还要小心被人看到,于是转过身子,背对那群谈笑风生的家伙。   怎奈阮玉一通拳打脚踹,他几乎要支持不住了。   阮玉平时虽也跟他不和,可是除了成亲那日,她还没闹过这么凶,而且她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人前总是要跟他维持和平的,今天是怎么了?      “阮玉!”   他低喝,脑中忽然冒出个念头,仿佛茅塞顿开。   正沉了眉,想要质问,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笑语:“温香来了……”   “温二姑娘,好久不见……”   这个念头倏地就不见了,待他看到那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马车轻盈驶来时,方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回转了头,更不知阮玉何时停止了对他的攻击,他只是定定的看着,看着那辆青帏小油车由远及近,在绿草茵茵水光莹莹中向他而来。那清脆马蹄,就好像小小的鼓槌,一下又一下的敲击在他的心上……   阮玉也眯了眸,望着那辆仿佛从云端降落的马车,再移目金玦焱唇角的淡笑,眼底的柔情与复杂……   她就是想不对这个温香好奇都不行呢。   马车终于停下,男人们纷纷上前为来人打帘子。   阮玉注意到金玦焱动了动……想来,曾经的他也是那争先恐后中的一员吧。   “温香……”   “温二姑娘……”   “二妹妹……”   “哈哈,可是好久不见了。”   “是啊,你一躲,就是小半年,害得我们都以为……”   “哪用得着以为?分明就是……哈哈……”   说什么的都有,阮玉虽然猜不出那些被省略的都是什么内容,却也可知,这个温香跟众人极熟,更是极受欢迎的人物。如是,更加让人想一睹芳容了。 ☆、130女配驾到   先是露出一只茜底缎面的绣鞋,其上杏花两三朵,只一闪,便收入浅粉红绣梅花的八幅湘裙内。裙裾轻摆,仿若花朵层层绽放,又有烟霞色的薄绡袖子翩然而出,抬手之际,恰恰挡住了脸,然而人就这么袅袅娜娜的下了车,就好像一片轻盈的桃瓣,悠然飘落。   不能不说,这是个极精致的女子,每一丝的举动,每一点的细微,都恰到好处,于轻柔温顺中露出一种淡淡的,却是勾魂摄魄的魅力,也便难怪金玦焱心里眼里的放不下,就连做梦都要喊人家的名字。   温香……   也的确恰如其分。   仅看身段的玲珑娇柔,想必那张脸即便不是倾城之姿,亦是动人心魄的。   于是便等着露出真颜。   可阮玉注定是要失望的,因为温香,戴着帷帽。   她怔了一会,忽然想笑。   且看众人方才的热情,大家当是熟得不能再熟了,而且春日社成立了有三四年了,如此,还至于用轻纱覆面吗?   而恰在温香初初迈出一步,自早上便风和日丽的天气不知打哪吹来一股风……   其实她只是看到温香的身子微微一斜,又拿了袖子遮住半面容颜,一眼看去就好像弱不胜力的小花儿于风中抖动。   其时,阮玉还在找风的所在,还在想,这么点的风当真能把一个人给吹歪了?   可是不仅人歪了,帷帽上的轻纱也飘飘而起,恰到好处的露出尖尖的下颌,红艳艳的小嘴,就像开在雪中的梅花,勾起人无限采撷的欲望。   于是阮玉便见金玦焱笑了,眸中满是欣赏与恋慕。   她不禁摇摇头,原来贱人喜欢的是这种装腔作势的女人,不过也当真是鱼找鱼,虾找虾,天生的一对呢。   那边厢,温香已经忙忙的拢了面纱,身边人急忙安慰,她只是摇头,零星的说了两个字,语带颤音。   阮玉也不禁要笑了,这个温香,看来不但能“呼风”,还能“唤雨”呢。   事到如今,已是了无兴趣。   她四处望了望,打算找个地方先歇一歇,可是那群人已经嚷起来,其中以庞维德的声音最为嘹亮:“香妹妹,你可来了,四哥跑了好多地方,花了重金为你备了张飞泉琴。四哥说了,唐琴基本有名,没名的不真。你放心,依四哥的眼光,绝对不能辱没了你,我都试了,那音质……”   庞维德连连咂舌,似是不知该如何形容琴音之美妙:“总之你一试便知。要知道,这可是四哥的一片‘心意’啊……”   “心意”二字,意味深长。   阮玉见那帷帽一低,想来温香姑娘是笑了,那笑容定是极淡极雅吧,因为金玦焱唇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温香已经款款上前:“香儿谢过金四哥……”   声音轻轻软软,仿佛落花飘在水上,打了个旋,顺流而下,而水涡还在原处转啊转,直转到人的心里。   金玦焱不由自主的走过去,很是自然而然的虚扶了她一下:“香儿不必多礼。”   他一手在前,一手负在身后,行动之间,衣袂翩跹。   阮玉不禁歪了头,原来他也有这般风度翩翩引人遐思的时候啊。   眸子再一转……   香儿……   好怜惜好亲昵的称呼啊!   而且阮玉注意到,即便是虚扶,那修长的手指依旧碰到了温香轻薄的衣袖。   是情之所至,还是风的捉弄?   但见长指一震,似是要收回,但依旧带着留恋,一任衣袖如一抹香般,拂过指尖。   金玦焱的脸上便浮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   阮玉不知自己在其中充当着怎样的角色,她只觉得她应该尽快的……消失。   刚动了心思,温香已经移步近前:“这位是四嫂吧?温香有礼了……”   阮玉正待还礼,也不知打哪跑出个小男孩,手一伸,恰好抓住温香因为施礼而几乎垂到膝上的面纱,使劲一拽……   温香一声惊呼,引得阮玉连忙抬头,正正对上温香略显惊惶的脸。   董贞?!   刹那间,已经淡若秋水的前尘往事化作无数刀片呼啸着向她飞来。   毕业……进入公司……偶遇……示好……友爱……一起外出吃麻辣烫……同睡一张床,说着悄悄话……   “阿欣,这几张单子消一下。”   “这不是……”   “是旧账,已经抹平了,就是要你盖个章。”董贞说得轻松:“你就是不信我,还不信经理吗?公司要选一个人出国深造,他只推荐了你,上面已经同意了。”   “……好吧。”   但还是留了个心眼,所以在董贞将三千万的亏空扣到她头上时,在她得知她能够顺利进入公司不过是董贞跟秘而不宣的经理丈夫的设计就想找人背这个黑锅时,她立即带了证据要去上司面前对质,结果路上遇了车祸……   她忽然想笑,世界果真是个圆吗?兜兜转转,原来竟是在这里,相遇!   刹那间,她根本没有想到无限的恨意已经溢出眼底,她的唇角虽弯着,但是弯得狰狞,弯得恐怖。   金玦焱不过是无意的睇了她一眼,当即一惊。   而温香从被扯掉了帷帽的惊惶中回过神来,对上这样一副表情,也吓了一跳。   不过二人不约而同的以为,甚至是所有留意到这一幕的人都认为,定是阮玉得知了金玦焱的心思,所以才会对温香这般虎视眈眈。   温香急忙垂了眸,长睫飞快的扇动几下,娇羞、惶恐、无所适从等需要同情怜爱的表情霎时浮到脸上,让人见了就心疼。   金玦焱已经心疼了,更怕阮玉突然发疯,弄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   “阮玉!”他低喝。   是了,就是这样,董贞总是会弄出无辜的样子来让她可怜,让人不由自主的满足她的所有需求,却原来,那副楚楚可人的模样都是装出来骗人的,都是响尾蛇的诡计!   金玦焱已经开始扯她的袖子了,可是阮玉什么都忘了,她只是对着面前瑟瑟发抖,似是极力忍受委屈的温香冷笑。   庞维德见气氛不对,连忙出声打哈哈:“我就说嘛,大家都这么熟了,还戴什么帷帽。瞧,把四嫂吓到了不是?”   “瞧你这话说的,”一个细高个的青年说了话:“今儿来的女眷,可就香妹妹一个云英未嫁。你还当是三年前呢?香妹妹如今可是越来越漂亮了,若不遮挡着点,还不被你这家伙给看化了?”   “就我看了?也不想想上回,是谁瞧着香妹妹目不转睛,不肯吃烤羊腿,倒把个酒盅夹起来放嘴里了?”   “你还说?我那不是……”   可是他没有机会说出来,因为旁边人已经开始起哄了。   阮玉垂了眸子。   她知道是众人瞧着事情不妙,故意缓解气氛,可是……   她缓缓攥紧了拳。   金玦焱有些诧异的看她,只觉她今天当真失常,若说她在吃醋,他自己都觉得不可信。   然而若非如此,又是因为什么呢?   他正自纳罕,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欢笑,庞维德的大嗓门也嚷嚷起来:“我说你们跑哪去了?咱们已经等了大半天了……”   惹庞维德不满的,是一群穿着各色鲜嫩春衫,摇着轻罗小扇的女子。   统一的青春靓丽,统一的梳着妇人发式,正是这群男子携带的家眷。   “你们等什么了?离了我们,岂不快活?”一个穿湛蓝百合如意暗纹短襦的圆脸女子快言快语,声音清脆,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可不是?你们说你们的,咱们玩咱们的,两不相干!”一个着淡粉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的细眼女子帮腔。   另一个系松花色绣油绿色缠枝纹综裙,绾事事如意簪,看上去年纪稍长的女子走了过来,对着人群中同样年长的穿藏蓝直缀的男子屈了屈膝,仰头笑道:“得知子元今年选了这流芳汀,大家都一致叫好,因为听说这里有眼清泉,你若声高,它便流得欢快,你若声低,它便会低声呜咽,跟小孩撒娇似的,若是你投了铜钱,它还会跟你说话,于是我们早就惦记着要去瞧瞧……”   “瞧见了吗?”男子身量颇高,此刻俯脸对着妻子,眼底唇角皆是宠溺。   他本就生得儒雅,此番一来,更添温厚。   妻子的容色本属一般,可是被这样的目光笼罩着,平淡无奇的脸蛋顿生光辉,竟有了几分小女儿的羞态:“自是瞧见了,我还投了两枚铜钱呢。”   “哦,那泉水都说了什么?”   俩人自顾自的聊着,全当他人不存在。   庞维德受不了了:“喂,都晓得你们两个恩爱了,就不要在我们面前卿卿我我了。知道的是咱们春日社今天聚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牛郎织女七夕相会呢……”   “说什么呢?”先前的圆脸女子上前就拿泥金合欢扇拍了他的头一下:“乌鸦嘴!”   庞维德正要还嘴,又被拍了一下,顿引得众人哄笑。 ☆、131尹三公子   众人越笑,那女子越来劲,庞维德只能连连告饶:“我错了还不行吗?错了还不行吗?我想说的是年年有今日,天天是七夕!”   众人又笑,人群中年纪最小,看去就好像一根竹笋猛的窜了高,长成竹子,却还来不及抽枝发叶的瘦弱少年带着尚未褪去粗噶的公鸭嗓说道:“庞七哥,你可别拽了,方大哥可是书局的掌柜,你竟有胆量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我怎么不敢?”庞维德抹抹湖色的杭绸道袍,挺起胸脯:“我特意为今天饱读诗书,不信你问小圆……”   他一指圆脸女子:“咱们春日社有多久没聚,我就用功了多久……”   “是,每天晚上红袖添香,自是要‘久’……”伴着一声油腔滑调,一个圆溜溜的脸泛油光的脑袋探了进来。   “老贾……”公鸭嗓尖叫:“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哎哎,让一下,让一下……”被叫做老贾的男子挤进人群。   一身大红色丝直裰,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于是脸便显得更加油亮。其上一双小眼眼泡虚肿,在微塌的鼻梁两侧骨碌碌的乱瞄,总让人觉得心里不妥当,所有的女眷都皱了眉,躲在各自的男人身后。   他却毫不以为意,手里摇着一把描金玉骨折扇,大约是想体现一下玉树临风,可是粗短的身材,鼓出来的肚子,怎么瞅怎么不伦不类。   “咦,刚刚不是说得挺热闹吗?怎么不说了?”他摇着扇子,四处打量。   “贾经,三皇子不是说了吗,春日社……”方卓见他的眼珠子在妻子身上转了一圈,顿时不悦开口。   “诶……”贾经扇子一竖:“三皇子不是不在吗?就算在又如何?他毕竟还不是皇上,哪能管得了我去哪不去哪?再说……”   冷笑,掸了掸袍摆:“别看咱是个平头百姓,可是只要我找人到皇上跟前说上两句……嘿嘿,有句话你们可都知道,落配的凤凰不如鸡啊,哈哈……”   阮玉只觉此人甚是嚣张,可看周围的人虽是面露不满,竟是没有一个出言相斥。   他若当真是一个普通百姓,如何能让人忌惮如此?   正自思量,贾经已经合拢扇子,朝那年轻人一指:“贾十六,你我本是同宗,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别总老贾老贾的叫,告诉你多少次了?怎么总记不住?”   贾焕珠还要还嘴,被蒋佑祺揽了肩,拿话岔了过去。   一时之间,没人搭理贾经,倒是那个揪了温香帷帽的小男孩摇摇摆摆的走过来,抓着他的袍摆,闻了闻,然后一使劲,擤了一串鼻涕。   “你这臭小子!”贾经气急败坏的抽了袍摆,掏出帕子可劲的擦,嘴里叫嚷:“我这是皇上赏的料子啊!方卓,还不管管你儿子?”   气急败坏的回头找方卓算账,倒是瞧见了温香,顿时金鱼眼一亮。   金玦焱立时就要发怒。   贾经却拿扇子一敲脑袋:“哎呀,坏了坏了,其实本来今天是来看金四他媳妇的。哎哎哎,我说你们,别以为我爱凑你们的热闹,我是来瞧新媳妇的。新媳妇呢,新媳妇在哪?”   话虽这般喊着,眼睛却朝金玦焱这边溜过来。   金玦焱本是挡在阮玉前面的,可是刚刚要去护花,便迈出一大步,结果就把阮玉露了出来。   贾经一眼搭上,立即直了。   金玦焱只觉有一把火苗嗖的舔到了头顶。   他回身护住阮玉,正要怒喝,一道清清朗朗温温润润的声线悠然响起:“在下尹金,给各位见礼了……”   众人本不爱搭理贾经,正凑到一处各自聊着,听闻此言,忽的一静。   来人见此情形,面露诧异:“怎么,在下又来晚了?”   “哎呦,你小子!”庞维德简直是蹦了个高儿,猛一拍他肩膀:“你怎么才来啊!”   人群忽又热闹起来,相比于贾经出现的冷场,简直是天上地下。   阮玉偷偷探出了头,但见人头攒动中,一张清隽的脸格外引人瞩目。   其实今天聚在这里的人,也算俊男靓女了,而不管她愿不愿意,金玦焱的确是首屈一指,然而与此人相比,却少了一股飘逸之气,尤其是他总红眉毛绿眼睛的。而这个人,举止温雅,神色和煦,浑身气度高贵而不凌厉,风流俊逸而不张扬。   一颦一笑,皆收放自如,一行一动,皆张弛有度,就彷如明月,可观可叹又可亲。   恰在此时,他亦往这边望了过来。   见了阮玉,眸中闪过惊艳之色,但很快敛去,随之谦和有礼的微微一笑。   金玦焱给阮玉的是后脑勺,所以阮玉没有看到他的眉毛已经拧了起来。   阮玉只觉这一笑明朗而不刺目,温软而不阴柔,看去极是舒服,不禁暗叹世上果真有书里所描绘的那种让人见之便赏心悦目忍不住一看再看的男子。   对了,他说他叫尹金。   京城四美之一?!   她听见金玦焱“哼”了一声,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她的心声,但可知的是,她看见温香正目不转睛的望着尹金,两腮微红,眼波碎闪。   据她观察,那应该是属于一个怀春少女的憧憬,爱恋,期待,与绝望的混合产物。   绝望?   她眨眨眼,于是那种情绪不见了,因为尹金也瞧见了温香,冲她微微一笑。   于是温香有些慌乱的低了头,睫毛飞快的眨动了几下,又忍不住抬眸,再次望过去。   经过方才的意外,阮玉被往事激怒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她不禁重新打量温香。   董贞也穿越了的结论被否定了,因为眼前的女子较董贞矮了一截,当然,也不保证是经了她这种魂穿。   但是回想方才见面的情形,哪怕再会表演,董贞也不可能真正演出那种受惊过度,弱质纤纤。   而且,听那些人的意思,春日社似乎自金玦焱成亲就再也没聚过,其间,据她所知,金玦焱似乎也没有跟温香私下接触过,否则他今天不可能是这种表现。   由此可知,此女不是董贞。   就算这些都不考虑,她穿过来的那日,董贞可是活得好好的,又怎能……   可是真像啊。   只不过脸小了一圈,下巴尖了一点,但是弯弯的眉,细细的眼,尤其是楚楚可人的眼神……   点了朱唇,嘴便小得樱桃似的,还时不时贝齿轻咬,完全就是董贞的习惯。   还有即便不甚出众的五官经了精心描画,服帖而真实的突显了她想要突显的优势,掩藏了不想为人知的隐秘,又有着娇柔的神态,弱柳扶风的身姿……   一切的一切,真的是董贞的PS版啊。   阮玉生硬的调转目光,捏紧了拳。   她的前世,可能真的付诸风中了。   她忽然感到很无力,身子不由晃了晃。   耳边一个声音关切传来:“妹妹是累了吧?”   回了头,见是方卓的妻子芸娘在看她。   见她望过来,不由笑了笑,移步上前:“妹妹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所以不知,这群男人,见了面就聊个没完,全不顾咱们女人的心思,所以我们刚刚才去那边玩耍。只可惜你来晚了些,若不然……”   纤眉微蹙,忽的一笑:“不若一会要他们把宴摆到那边去?说实话,若不是怕他们担心,我们才不想这么早回来呢。可是你瞧,他们根本就当咱们不存在嘛……”   芸娘一边安慰一边抱怨,既像一个温柔的姐姐又像一个被丈夫宠坏了的妻子,而且她虽看着柔顺,却是有什么说什么,说话间,目光不断的追寻着方卓的身影,眼底是毫不隐藏的爱意与依恋。   仅看那小毛头的年纪,便知他们已经成亲多年,却依然这般相偎相守,恩爱非常。   其实在许久许久以前,或者在寂寞无助的瞬间,阮玉也渴望能有这样一份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感情,只可惜……   “好了,让他们男人折腾去。据我估计,他们还要聊上好久,也不知有什么好说的。”说着,嗔怪的瞧了方卓一眼。   恰恰方卓也如有所感的转过头,二人相视一笑,情意尽在不言中。   “来,顺哥儿,”她叫过围着方卓腿边打转的儿子:“别打扰你爹,你爹有‘大事情’。跟娘去那边亭子坐坐,还有新婶婶。你快过来,瞧新婶婶有多好看!”   小毛头跑过来,这会工夫,脑门都忙出汗了,芸娘忙拿帕子擦他的小脸蛋。   阮玉看着那结合了芸娘跟方卓优点的小脸,莫名的喜欢,就要摘了身上的白玉平安无事佩给他。   芸娘急忙拦住:“咱们这些人,不讲这个,否则就是见外了。”   然后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挽着阮玉,还不忘跟金玦焱打声招呼:“金四爷,你媳妇我可是带走了。”   又挤挤眼:“放心,保证原样奉还!”   金玦焱顿时红了脸,想要辩解,然而见了阮玉,又抿紧嘴。    ☆、132新鲜八卦   芸娘拉着阮玉走了两步,俯唇到她耳边,低声笑道:“我真没想到,金四成了亲,竟也会知道疼媳妇呢……”   金玦焱?   心疼她?   阮玉只觉听到了天方夜谭,却不由回了眸,正见金玦焱目送她,见她转头,急忙调转目光,而那目光不偏不倚的落在温香身上。   温香侧身而立,捏着帕子,视线含羞带怯的睇向人群中的尹金。   尹金所受的欢迎不同于金玦焱。   众人对于金玦焱,是仿佛兄弟般的打趣,不分大小,而对尹金,热情中透着一股敬意,更或者说是小心,就连嚣张的贾经,此刻也没了动静。   但是没人搭理他,仿佛借故疏远他似的。   他孤零零的立在一边,一身的红彤彤,此刻看起来更是显眼。   众人的说笑声不时传来,尹金只是含笑不语,偶尔点头。   似是感觉到了阮玉的目光,于是遥遥睇来,温雅一笑。   阮玉亦礼貌的弯了弯唇角,转了眸。   于是没有看到,金玦焱的剑眉又拧了起来。   ——————————   ……“此番聚会竟是隔了半年,是从未有过的事……”   “可不是?往常至多一月一聚,有时,三天两头就是一场。但自打金四成了亲,就跟改了性子似的。以往多是他张罗,可是这回,若不是维德上门去找他,他还猫着不肯见人呢。也不知在搞什么鬼……”庞维德的妻子小圆快言快语。   阮玉垂眸,心道,还不是因为结了门不满意的亲事?怕人笑话他,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心上人,又怎好意思出门?   “依我看,金四是成了亲,才收了性子。你得跟妹妹学学,看人家是怎么管教相公的,再看你……”   芸娘刚携着阮玉在亭中坐下,其余女眷也便跟了过来歇脚。男人们远远一望,只觉是塞了满亭的花团锦簇,还不断的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此刻,芸娘正在给小圆倒茶,唇角挑着一丝逗趣:“维德自打娶了你,比从前还疯了……”   “怎能怪我?你瞧他屋里那几个姨娘跟通房,没一个省心的,此番若不是我跟着,他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蒋佑祺的妻子裴若眉点了点她的鼻子:“依我看,若不是你,庞七怕也不能这么疯。你们本是好端端的青梅竹马,可是你瞧瞧你屋子现在那堆花花草草,还不是你给他折腾出来的?”   “哪能怪我?”小圆打掉裴若眉的手:“也不知谁给他出的馊主意,吵一回架,他就弄个女人在身边。大吵抬姨娘,小吵收通房。你说夫妻俩哪有舌头不碰着牙的?可是谁像他那样?早前三天两头的上我家提亲,踩得我家门槛都换了好几条,如今还不是见把我娶到了手,就忘乎所以?我看就芸娘好,方大哥身边只一个通房,还是芸娘的陪嫁丫头,只在芸娘身子不方便的时候才伺候方大哥。而且方大哥不用芸娘操心,就吩咐通房用避子汤,人家可只要嫡子……”   原来,这就是夫妻恩爱……   阮玉假装看风景般的斜了眸,但见芸娘正给裴若眉斟茶,唇角轻轻淡淡的弯着,恬静得就像停在远山上的那一抹云。   “你还说我,”小圆去捏裴若眉的鼻子:“上回你负气回了娘家,蒋六虽去接了你,可是回家一看,屋里便多了两个开了脸的……”   “那也比你强,你若是再不管着自己的脾气,小心庞七把府里的丫头都收到青澜院去!”   “我要你咒我,要你咒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小圆张牙舞爪,跟裴若眉闹作一团。   芸娘笑着拿扇子拍了二人:“瞧瞧你们,没个姐姐样,小心让妹妹看了笑话。依我看,咱们这里目前最有福的就是妹妹了,金四至今可是没有一个通房,就连仅有个丫头璧儿,都被撵了出去……”   裴若眉挣扎着从小圆的魔爪下抬了头:“竟有这等事?”   “那当然!”小圆狠狠的又掐了她一下才满意放手:“是维德回去跟我说的。”   众人都不可置信的盯着阮玉,阮玉有些尴尬:“他那边的事,我也不大清楚……”   外人都知道了,她这个身边人尚不清楚,好像说不大过去。然而既是把烈焰居的事打听得门儿清,也当知她与金玦焱分庭抗礼之事吧?   “哼,你知道什么?”裴若眉坐直身子整理发髻:“金四可不是不要通房,人家是等着……”   “咳咳……”   不仅是芸娘,另两个阮玉至今分不清是哪家家眷的女子也跟着咳起来。   的确,当着她这个正主的面,提起人家夫君的梦中情人的确不大妥当。   小圆不屑的嗤了一声:“温香的心可是高着呢,就凭金四,功不成,名不就,哪能成呢?”   纵然是在人家妻子面前贬低人家夫君,但是无一人出言反驳,反倒不约而同的向远处望去。   就在她们方才停留的草地上,唯温香一个女子茕茕孑立,一身粉红的衣裙,孤单而寂寞的翩飞着。   贾经试着上前搭讪,她一个瑟缩,就像亟需被保护的小兔子,然后金玦焱作为猎人上前,赶走了大灰狼。   无人关注阮玉神色,只裴若眉低叹:“只可怜金四这一番心思了。以往,他张罗聚会,挑的都是上好的地儿,就是为了温香开心。还各处寻了有趣的玩意,也是为了她。我听说这回又弄了张飞泉琴,是唐朝的古物?”   摇头:“只是温香一直不冷不热,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思……”   “能是什么心思?”小圆冷笑,听语气很是不屑:“她看上的未必看上她,她看不上的又不想放手,这个女人……”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阮玉忽然发现自己很没有存在感。   正在这时,一辆轻便马车沿溪疾行,打断了草地上的热闹,也惊动了亭子里的人。   马车一停,下来一双男女。   男人们一见,立即笑着围上去:“窦八,八嫂,今天可是你们迟到了……”   窦晗连忙作揖道歉。   又说笑了一阵,方卓便朝亭子招手。   芸娘起身:“咱们过去吧。”   又冲坐在石凳上一直没开口的长眉细眼的女子笑道:“听说流芳汀不仅有会说话的泉水,还有个奇处。这可是你家子元寻的地儿,素娘可知到底奇在何处?”   聂子元的妻子素娘懒洋洋的摇了摇扇子:“谁知道呢?神神秘秘的,只说今年的曲水流觞就摆在那,要到时给大家个惊喜。”   众人便笑:“如今金四消停了,倒是他开始折腾了。也好,看他能弄出什么花样?”   众女下了台阶,向男人们走去。   一路上,小圆的嘴还不停:“瞧,尹金一来,贾经就没动静了。哼,靠出卖义士发的家,虽得了皇上的赏,可是哪个看得起他?”   与她相好的裴若眉便拿胳膊肘拐了拐她,示意她看阮玉。   她自知失言,却也只是哼了一声。   启帝建立的新朝大盛,宝座却并不安稳,时不时有前朝落网的忠臣义士,当然也有趁机作乱的,说是得了传国的玉玺,要复立明国。   说来也怪,启帝攻占皇宫,宫中物件除了宫人混乱打破撞碎的,无一不在,只单单少了传国玉玺。   无玺,则得位不正,即便新做了一个更大更重的也不大管用,所以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便民心浮动,启帝也坐立不安,誓要找到玉玺。   可是偏偏不见。   有人说,圣宗自焚的时候,抱着玉玺同归于尽了。   只是玉玺那种物什又怎会烧得踪影全无呢?   于是,又有人说,定是有人趁乱裹挟了玉玺出逃,意图复辟。   于是这些年,启帝明里暗里的寻找玉玺,但凡遇到举旗复国的,皆大力打击,轻则凌迟,重责诛九族,就是那些稍稍受点怀疑的人,都没有逃出启帝的天罗地网。   而小圆所提到的义士,据说是真真正正的前朝余孽。   被追杀,受伤严重。   逃亡中,正遇了躲避被高利贷追债的贾经。   义士出手相救,临昏倒时,贾经信誓旦旦的说要送他出城,以报救命之恩。可是转首就去了京兆府。   义士被捕,当众凌迟。   贾经的债务全部取消,皇上还赏了他座大宅子,而他赌钱输出去的三个铺子都被朝廷勒令无条件退还。不仅如此,还赐了他的御前行走的闲职,时不时的就有赏赐。   其实启帝此番作为无非是鼓励百姓举报隐患,巩固皇位,而贾经也当真经常去宫里行走。   只是据三皇子说,贾经经常是见不到皇帝的,却与皇上身边的太监混得极熟,这若是经由太监递了什么话……   也便不难得知三皇子为什么也会如此忌惮他。   早前,贾经虽是春日社的成员,但是因为总对女眷动手动脚,被三皇子怒斥,勒令他不准再出现在春日社。可是自打贾经一年前立了“功”,这条规定就形同作废了。   好在贾经得了银子,不是扔在赌场,就是挥霍在青楼,谁让人家的靠山是皇上,有着花不尽的金银?也便不怎么出现在春日社了,可是今天…… ☆、133东施效颦   难道真是因了阮玉?   众女不由要偷偷的思量,而且,贾经出卖义士,与阮洵献城投降,甘为二臣,似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如是……   只是这种念头只能放在心里,毕竟阮玉是丞相之女。   不过似乎也不用太过顾忌,毕竟有尹金……   尹金之父尹旭是御史大夫,专门负责弹劾官员,最看不上的就是贾经,只可惜贾经不过挂了闲职,弹劾他也没什么意思。   但贾经最怕的就是他,因为俩人曾经在皇宫内院起了争执,尹旭还叫来侍卫痛揍他一番,直在床上趴了一个月。   而尹旭的脾气,启帝也无可奈何。   人都道尹旭正直,更何况他为了避嫌,生生找阅卷官把自己的儿子尹金从科举前三甲剔了出来,又不许他三十岁前出仕,更受人敬佩。   结果,贾经哪怕见了尹金也难免哆嗦,而尹旭跟阮洵也不对付,否则当初京中传说什么“金玉良缘”,据说不少大臣想要把两家做了亲,据说尹旭严词拒绝了,所以……   既然涉及到尹金,又何况,尹金还是这样一个无论出身还是人品才学皆是出人意表的人物,于是话题自然转到了他身上。   “贾经这等货色,咱们惹不起,也就尹金能治得了他!”   “可不是?不过尹金自打两年前撞了头,如今性情可是大变了……”   “是啊,早前,还是三皇子把他带到了春日社,那时候看咱们,简直是……”小圆做出了个鼻孔冲天的模样:“不过自打撞了头,昏睡了一个月,尹夫人都以为他要死了,哭得昏天暗地。好容易醒了,也是痴痴傻傻,不肯说话。你们还记得吗?”   小圆来了兴致:“当初尹大人不喜欢他跟咱们这些商户混在一起,可是见儿子傻了,那么严肃个人竟央着三皇子带儿子跟咱们折腾。可是尹金那时……”   小圆摇摇头。   裴若眉接过话茬:“就在一边立着,那眼神……”   裴若眉学不上来,只连连叹惋。   “当时还以为他真傻了,不管他以前多么骄傲,总归是个出色的人,可是若这么毁了,着实让人叹息。好在慢慢又好了,不仅好了,还能同咱们说笑了,跟以前简直判若两人!”   “所以,尹大人说这是咱们春日社的功劳,不仅设宴款待了咱们一顿,还鞠躬道谢。”   “尹大人最看重的就是这个儿子了。”   众皆点头。   顿了顿:“不过尹金还是有什么不同了。以前他屋里可是有不少通房,自他病好后,都打发了出去。你们说,会不会……”   小圆那意思,显然是尹金有了什么不能为人道的病症。   裴若眉皱眉,然后摇头:“应该不是,八成是有了心上人吧?难道是,温香?”   她大惊失色。   小圆不屑撇嘴:“温香?她倒是想。凭什么一个开银号的商人之女嫁入三品大员之家?你以为哪个都像金四一样好命?”   说来说去,又绕到了阮玉身上。   小圆一时语塞,阮玉则假装在欣赏风景,还拉了拉芸娘的衣袖:“你瞧,那边山上开了好多花呢……”   那边有山不假,可是离得老远,一眼望去只是起伏的青色,哪看得到花?   裴若眉拐了拐小圆,又瞧了瞧前面的阮玉,做了个鬼脸。   这个阮玉,不高兴就不高兴嘛,干嘛说这些听起来就很假的话?还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过,倒是挺有趣的。   俩人又叽咕了两句,小圆抬了头,有些犹豫:“呃,金四奶奶……”   阮玉回了头,一脸粲然,好像当真看到了百花盛放。   小圆略略放了心,也不由挂了笑:“稍后曲水流觞,你准备了什么?”   曲水流觞?   什么是曲水流觞?   阮玉怔住。   芸娘笑着回头:“你当妹妹如你们这般野得没个样儿?妹妹可是大家闺秀。”   拾起阮玉的手,柔声道:“想必你早就知道了,无非是古人传下来的游戏,只不过今天他们又弄出了新玩法……”   “不是风流名士,非要装作风流名士,也不知吟几句酸诗到底能风流到哪去?难道就能掩了一身的铜臭?”小圆摇着团扇自嘲。   “你就别管他们了。”芸娘总是那么贤惠,说什么都轻声轻语:“他们爱玩,咱们也跟着瞧个乐子。对了,妹妹,早就听说你家三奶奶是个有名的才女,如今金家娶了你们二人,真是有福气呢。”   “还不是想让后辈人当真出几个名士?不过也怪,金四学识也是蛮好的,金老爷怎么就不让他科举呢?倒是送出个有些呆笨的金五……”   “就你话多,可一句说不到正题。”芸娘嗔怪的瞪了小圆一眼:“我是想说,若有机会,把金三奶奶叫出来,要她们瞧瞧,如今世上,可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哦……”   “什么女子无才?”小圆急了:“实话告诉你,维德看书的时候我也看来着,今天就让你们瞧瞧,什么是学富五车!”   “谁学富五车啊?”窦晗转了头,见是小圆,顿时笑了,指着庞维德:“真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刚刚庞七说他学富五车,如今又来一个学富五车,你们夫妻俩加一起,正好凑了个车队。我说方卓……”   拍拍方卓的肩:“你那书局的书都烧了算了,只需把他俩摆那就好,每天管三顿饭,还省得晾晒了……”   众人大笑。   窦晗夫妇是后来者,这些人不论怎么相熟,礼节是少不了的。   于是又是一番作揖屈膝,阮玉跟窦晗的妻子阿袅行礼时,只觉阿袅鹅蛋脸上那双丹凤眼极是犀利而意味深长的盯了她一眼,不由引起了她的注意。而待她意图探寻时,阿袅已经转了身子,跟温香攀谈起来。   “哎呀,别聊了别聊了,”庞维德叫起来:“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为了今天这一顿,我早上都没吃。再说,再这么耽搁下去,我肚子里的五车就被消耗没了……”   众人狂笑。   连方卓那般成熟持重的人都笑得呛咳:“好,既然庞七这么迫不及待,就让子元带咱们去他找的那个宝地!”   穿石青色杭绸直裰的聂子元立即跳出来:“咱们还真得赶紧。你们可是不知道,最近京城又成立个青莲社……”   “青莲社?”有人惊异。   “还不是看咱们春日社办得热闹,尽人皆知,所以跟着东施效颦?”聂子元很是不满:“主办青莲社的是华声书局的少东家,上回就为了刊印宋梓默的新书跟方大哥的东林书局抢生意。其余那几个,霍之力,杜佳康、佟昕宝……可都是咱们各家生意的死对头,典型是要跟咱们对着干。而且他们还拉了季桐壮声势……”   季桐?   聂子元大约说得兴奋,却没意识到,季桐才是他爆出的最大威胁。谁不知,金玦焱成亲当日,新娘是打私奔的路上被抓回来的?而那个勾引新娘不顾礼法一心想要与之私奔的人物,就是季桐。   京城四美之一,有名的琴师。   聂子元怎么把他给抖出来了?还嚷得那么大声?且看金四的脸色……   贾经则爆出一声怪笑,金玦焱便面色更沉。   小圆倒特意瞧了瞧阮玉。   阮玉一副浑然无觉的样子,而且对于聂子元的气愤,似乎还有些不解。   这个女人,倒当真有趣。   阿袅也在留意阮玉的神色,见此情景,垂了眸,冷冷一笑。   好在季桐只是作为一个知名人物被提了一嘴,聂子元继续吐沫横飞:“你们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我是月前到福运楼吃饭,隔着墙板听他们说的。他们是偷偷起事,就想打咱们个措手不及,可惜啊……”   背着手,得意的哼了两声:“我还听说,他们就要把第一次聚会的地点定在流芳汀,所以……”   “所以你就先下手为强?”窦晗接了一句。   “可不是?”聂子元还要表功,被蒋佑祺拍了一巴掌:“既是如此,还不快去?否则即便你跟丁权定了地方,怕也要叫青莲社抢了先!”   聂子元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立即带着众人往溪边走去。   此刻,春日高照,溪水粼粼的闪着光,晃得人眼花,如此就有些不易看清摆在其中供人涉水的石头。   而石头经了溪水的冲洗,滑得要命。   小圆逞能的第一个踩上去,险些摔倒,便死活不肯迈步了。庞维德吼了她两句,她便嚷着要回去。   无法,庞维德只得弯腰弓背,无奈的瞅了小圆一眼。   小圆不闹了,往上一窜,就趴到了庞维德的背上。   “我这是什么命哦!”庞维德哀叹,又冲各位点头:“见笑,见笑啊……”   这夫妻俩总是闹,大家也看惯了,于是任由他们折腾。   小圆趴在庞维德背上,还煞有介事的指挥他该怎么走,气得庞维德要把她丢水里,她就拼命拿扇子敲他的脑袋。   方卓抱起儿子,冲芸娘笑了笑,牵了她的手,自己在前,芸娘在后,一步一步,小心的踩着石头过溪。   途中偶然相视一笑,便是情意绵绵,衬着潺潺的水流,是说不出的自然与和谐。   有方卓夫妇在先,其余小两口也是这般牵着手,一前一后的踩上石头。   一时之间,笑声惊叫声不断。 ☆、134不做灯泡   贾焕珠最年轻,背着手,昂着头,非要摆出飘然风度,迈上石头。   头两步还好,后两步就开始晃了,终于一脚踩进水里。   贾经笑得比谁都响,呱呱呱的把路过的飞鸟都惊得掉了头。   贾焕珠偏又好强,也不用人扶,索性就淌着河过去。待上岸方脱下鞋袜,甩得水珠四溅的冲贾经示威。   贾经气不过,在岸上踱了几圈。   怎奈他身子肥胖,还真走不好这石头墩子,刚踩上去就滑了脚。   偏贾焕珠又喊又叫:“老贾,你那袍子可是皇上钦赐的,千万不能弄脏了。实在过不来,就回去吧,回去吧……”   贾经一咬牙,一跺脚:“臭小子,你等着!”   他踢了黑绸缎的绣福字鞋子,又脱了白棱袜子,拿手拎着,又把袍摆往上一撩,一双白胖的脚丫子直接踏进水里。   “嘿嘿,这水真凉啊,好舒服,好舒服!”   贾经夸张的叫着,还跳了跳脚,怎奈鹅卵石更滑,他身子一歪,直接就往水里栽去。   好在他也算练过几式,一个晃身,及时站稳,只不过鞋子袜子都落了水,袜子还优哉游哉的顺水飘走了。   贾经想去追,又怕滑倒出丑,只能干瞪眼。   对岸,贾焕珠已经笑得要断气了:“子元兄,你真找了个好地方,让咱看了这一场好戏!”   贾经气得扑过来打他,肥硕的身躯一路扑腾,弄得水花四溅,就仿佛一个大红球在乘风破浪。   笑声中,温香拭去溅到脸上的水珠,有些期盼的睇向尹金。   尹金却只看着眼前这团热闹,唇角衔笑,负了手,向溪边走去。   温香的眼中便露出失望,她咬了唇,泪光也浮了上来。   金玦焱看看她,又看看瞧热闹瞧得兴致盎然,不时笑出声的阮玉,皱了皱眉,上前低声道:“我先送你过去……”   阮玉正在欣赏尹金过溪。   一袭云白长袍,不见点缀,然而风度翩然。湿滑的石头在他脚下如同变成了泥丸,水面的折光则变成了漂浮的烟雾,他就飘飘洒洒踏雾而行,逍遥自在得仿若山中之仙。   对岸已经传来溢美之词,皆是对此等风姿的赞赏。   她也觉得尹金当之无愧,就像所有艺术作品里最后出现的那种以供压轴的翩翩公子,待听到金玦焱的声音转过眸子时,却是对上他的愤怒。   她回了回头,发现岸边只剩他们三人了,再见温香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不觉笑了笑:“不好吧,留温姑娘一人在此……”   金玦焱本想说“我再回来接她”,可是看着阮玉唇角的嘲讽,忽然说不出口。   阮玉见他怨怒更深,自然而然的以为金玦焱是认定她拖了他的后腿,阻碍他与心上人亲热。   的确,她这个灯泡是太亮了些。   于是也不多言,转身便踩上石头。   若当真指望这具从来足不出户的身体,阮玉不知要摔倒多少回了,可是谁让这个灵魂在前世酷爱运动,还曾获得中学生跨栏比赛的季军呢?   所以当阮玉自自在在如同行云流水般走过那滑溜溜的一串石头时,对岸已经沸腾了,小圆一个劲拍巴掌,连裴若眉也连连扯着蒋佑祺的衣袖,激动得不能自已。   一时之间,阮玉竟似成了所有女眷的偶像,唯阿袅低了头,唇角牵一丝冷笑。   原来金四奶奶是个爱出风头的人呢。   阮玉走得自在,只觉水光山色,尽在心中,是穿越以来从未有过的畅快,就连那拂过鬓角的风,都仿佛带着颜色,让人忍不住想采撷一束,尽情舞蹈。   她忽然希望这条滑溜溜的路能够一直走下去。   可总归是有尽头的,她好像刚刚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就到了岸边。   也不知摆石头的人是怎么想的,溪水中的石头疏密有致,恰好是一步的距离,可是到了岸边,突然断了。   不过若是纵身一跃,想来也不是难事。   于是她微提了裙裾,足尖一点……   身后的岸上,金玦焱正在看着她,看着她悠然自得的走在石头上,真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只怀疑她是跟他较劲,担心她下一刻就要摔倒,想着她要是掉水里,他一定冲过去大骂她一顿。   可是她顺顺利利的过去了,却停在距离岸边三尺之处。   他看到,那段溪水没有垫脚石。   他顿时幸灾乐祸,又莫名生出一丝暗喜。   可就在他打算过去祝她一臂之力并告诉她女人不要逞强时,她忽然一跃而起……   就像一朵骤然绽放的茉莉花,虽然花朵微小,然而层层叠叠,不遗余力的一瓣瓣抖出风华,顿时芳香袭人。   他不觉失神,有那么一瞬,他想到了他铺在画纸上的那朵菡萏花苞,是斜在她嫩黄抹胸上的将开未开的荷花,他不知为何要将它画得那般鼓胀,鼓胀得仿佛下一瞬就要喷薄而出,而此刻,那花苞扑啦啦的在他眼前打开。   花瓣飞旋,耀目非常。   耀目中,他看到她水泡般的轻轻一跃,要跳到岸上,那等姿态,仿佛落花自枝头翩跹而下,就要飘落水上,又仿佛她踢飞的毽子,凌空而起……那一瞬,他好像又看到她的笑靥灿如霞光。   然而偏偏有一只手,接住了落花,阻挡了毽子降落,于是她的手臂不期然的落在一幅云白的敞袖中,那袖子的主人似是觉得意犹未尽,长臂一伸,好像就要将她纳入怀中。   一时间,金玦焱感到自己似乎瞬间杀到了对岸,将阮玉从那人手里抢过来。   而待回过神,他依然站在原地,而尹金只是扶了阮玉一把。   对岸,阮玉正对尹金施礼道谢,紧接着就被一群女眷包围起来。   数小圆的声音最高,叽叽喳喳的,就连庞维德都跟着帮腔,好像阮玉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似的,不就是过了条小溪么?   可是敞袖内的手却攥起,缓缓收紧。   对岸热闹了半天,才想起了这边。   庞维德招手:“四哥,怎么还不过来,太阳就要落山了……”   众人便笑。   金玦焱也弯了弯唇角,向前迈了一步,方想起温香还在。   该死,他怎么把她给忘了?   而此刻的温香早已收了楚楚可怜的委屈之姿,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金玦焱,目光有一瞬间的复杂。   金玦焱忽然感到尴尬,如今就剩下他跟温香,他要怎么办?   若是以前,这种两人相处又可亲密接触的机会,他简直求之不得,也曾屡屡创造这种机会,但总是因为各种的出乎意料错过了,便只能在梦里牵牵佳人的柔荑。而今天,可以说是天赐良机,合理又合情,可是他为什么觉得不自在?   他还不由自主的望向对岸,可是阮玉俨然取代了芸娘成为女人们的中心,大家簇拥着她,而她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竟是跟着人说说笑笑的往前去了。   她,她什么意思?   他,他被丢下了?   “四哥,”庞维德大笑:“你要再不快着点,四嫂就走了……”   蒋佑祺也跟着起哄:“金四,你该不是不敢过溪吧?”   “对了,金四怕水,怕水,哈哈……”   竟敢嘲笑他?   他刻意看了看阮玉,可是她好像根本没听到,也不知小圆附到她耳边说了什么,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惹得贾经一个劲瞅她,就连高贵得好像谁也放不到眼里去的尹金也冲着她露出微微笑意。   他心里像是装了二十五只猫,简直百爪挠心,撩了袍子就要踏上滑石……他必须把她揪回来,狠狠教训一顿!   脚刚落到石头上,猛的想起什么,瞬间回头……   温香似乎一直站在那。   此刻,太阳愈发的暖和了,甚至让人生出些微汗意,可是她的脸却白得吓人。黑黑的眸子望着他,手捏着帕子,摇摇欲坠。   “香儿……”他急忙退回她身边:“你病了?”   温香摇摇头。   “不若,我送你回去吧……”话虽如此,目光却不由得在锦绣堆里寻找阮玉的身影。   她已经走得远了……   咬牙。   这个女人!   温香露出一丝牵强的笑:“香儿没事……”   然后仿佛梦游似的往前走,脚刚踏上石头,便是一滑。   金玦焱连忙上前,扶住她,再看阮玉一眼……那群女人已经化作点缀在草地上的花边了。   抿唇:“走,我扶你过去!”   如是,倒像是宣言了,而且声音极大,只是那群女人没有一个回头张望。   心中怒火翻腾,也不管温香是真心推辞还是假意客气,抓了人家就往前走。   温香个子娇小,身体柔弱,“携带”并不困难,可也不知怎的,几回回的要滑入水中,区区十尺的距离,竟是走得分外艰难,看得人心惊胆战。   金玦焱不得不随时预防她落水,她又偏偏摇晃不休,惊呼不休,于是俩人便产生了数次的合理冲撞,有一次,温香胸前的柔软恰恰就撞到了他拦腰扶住他的指尖,令他的心绪有一瞬间的激荡,却不由自主的望向阮玉,只可惜,那条花边已经走没影了。    ☆、135所谓伊人   怒。   待上了岸,众人纷纷围了上来,连道惊险,语气却透着耐人寻味。   庞维德还冲他挤了挤眼。   他方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揽着温香的腰。   急忙收回,再放目一扫……贾经不见了!   顿时大急,正想去追赶阮玉,温香细细弱弱的声音打身后传来:“香儿谢过金四哥。”   转了头,但见一张小脸红云密布,映着水面折光,朝霞一般的鲜媚。   不觉心间一动,仿佛小草拱了冻土,就要探出头来。   风过,衔去了方才的焦躁与懊恼。   此刻,金玦焱对着温香的羞怯与想要看他又不敢抬眸以致不断翕动犹如蝶翅的长睫,神色渐渐和缓,语气亦是柔如水波。   他弯了唇角,星眸簇亮:“不谢……”   ——————————   一路上,金玦焱依旧想着要怎么收拾阮玉,只不过心情没有刚上岸时那般迫切了,而且他刻意放慢脚步,落在后面,只为陪伴羞涩尚未褪去的温香,感受这种他只敢想,却始终未得机会拥有的悸动。   一阵属于女子的欢笑传来,待他抬眸望去,那群“失踪”了的女眷此刻正围着一条闪亮的溪流相互泼水玩,个顶个的没有个贤良淑德样,尤以阮玉最为张狂,不仅能阻挡各路进攻,还能反击,把小圆和裴若眉弄得一头一身的湿漉漉,就连芸娘都没好到哪去。   纵观下来,除了袖手旁观的阿袅,也就是她不够狼狈了。   她倒会玩!   金玦焱暗哼。   视线一甩……贾经果然跟了过来,目光痴痴的缠在阮玉身上,嘴失态的咧着,就差没流口水了。   刚刚消下的火就上来了。   阮玉,你是不是就故意抖擞着给他看呐?你这个……   正要怒喝,尹金忽然大笑:“莫非这就是‘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众人皆笑。   金玦焱很是看不惯大家处处捧着尹金的谄媚,回头瞧温香。   她正低着头,脸上红晕未消,只不过此刻他却不知这等羞涩是为了他,还是为了……   “别说,子元还当真找了个好地方!”小圆笑着起身,往溪水上游一指:“你们瞧,这水是倒着流的……”   金玦焱这才发现,细细的一条溪流,仿若铺在草地的一匹银缎,弯弯曲曲,闪闪烁烁,却果真是缓缓向高处流去。   “刚才金四奶奶还说,要不咱们今天就别曲水流觞了,改打水仗?咱们男女分伙……不不不,”小圆立即摇头改口:“那我们岂非太吃亏了?咱们按家来分,反正不管怎么分,我要跟阮玉一起……”   说着,还挽起了阮玉的胳膊。   金玦焱暗自皱眉。   这俩人什么时候这般要好了?因了什么?小圆可一向是个嘴不饶人又要尖儿的主儿,这么会工夫竟然对阮玉俯首帖耳,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转念一想,阮玉似乎也的确有拉拢人心的本事,家里的几个孩子,都跟她要好,就连金宝钧、金宝妍那两个不懂事的娃娃,隔了几日见不得她,也闹着往清风小筑的方向伸手,嘴里咿咿呀呀。   只是这样一个玲珑人,怎么就跟太太弄得关系僵硬?   不过细细一想,似乎也不是她的问题。   只不过现在……   想打水仗?你是怕贾经的眼珠子掉不出来是不?还有你把自己弄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湿淋淋……你瞧瞧,你的衣襟都沾胸口上去了!   一时之间,只觉所有男人的目光都在盯着阮玉的那一处突起。   他急忙扬声:“那怎么行?春日社的规矩不能破。再说,若是这么疯闹下去,庞七的五车学富还怎么往出抖落?”   他特意拉了庞维德说话。   庞维德本对打水仗心动,听闻此言,立即站到金玦焱一边:“四哥说得对。打水仗,现在为时尚早,着了凉怎么办?咱们还是安安稳稳的坐下,好好探讨一下诗词。没听说又冒出个青莲社吗?那是要同咱们打擂台的,如今不好好演练演练,难道到时要等着给人瞧笑话?”   见小圆还要开口,连忙阻止:“你可不要跟我说到时跟他们比打水仗!”   众人大笑。   庞维德心里却道,阮玉出的主意,她怎么不出来提议,偏要你多嘴?你看你们一个个弄得落汤鸡似的,可是便宜了贾经。你就没瞧见这群爷们儿虽笑得爽朗可实际在磨牙么?小圆啊小圆,亏得你还总认为自己聪明绝顶,无人能及,跟阮玉一比,你就是个不能再笨的蛋!   庞维德只顾着编排小圆,却不知,自己这般说辞倒也是替金玦焱出了头,气得小圆直瞪眼。   这两口子算是被那小两口提溜出来当了马前卒,还都只以为对方愚不可及,在那大眼瞪小眼。   阮玉自知金玦焱就是要同她做对的,也不恼,反正也没抱什么希望。   其实她想到打水仗只是不想玩什么曲水流觞,她本就不是文学爱好者,可是外面偏偏盛传她富有才名,这不是给如花出丑吗?   只不过现在,她别无选择。   金玦焱正得意的瞅她,眸里有她瞧不明白的火焰,那边小圆跟庞维德就要开战,她可不想因为自己闹得人家夫妻不合。   她拉了小圆一把,小圆还嘴硬的扬着小拳头:“回去再同你算账!”   庞维德才不管她,此刻他已迫不及待的要展示自己的五车财富。   以往,都是他张口结舌,败下阵来,今天就让这群人瞧瞧什么是脱胎换骨!   于是虽然聂子元做东,他却张罗着让地界上的下人摆上了条案及茵席,沿着溪水两侧,每有弯道,便置上一处。   又支使人抬上预先备好的酒席,一大桌子的往那一摆,热菜冷了随时撤换,冷盘则做工精细得彷如艺术品,让人一见便忍不住食指大动。各色菜点皆拿编得细细的纱笼罩了,免得落灰,又可朦朦胧胧的看着,更添诱惑。   桌子四角再各置一个美婢伺候着,皆青衣素裙,垂眉颔首,衬着蓝天白云,绿草碎花,仿若一幅流动的古画。   若是平日见了,阮玉定要开怀不已,可是现在,她随着金玦焱坐在上游,望着远处那一大桌子美味,叹了口气。   位次是抽签决定的,这不算什么,可恶的是庞维德定了个规矩,说是只有对答如流,方可自行取用桌上佳肴,一轮一次,数多为胜。   阮玉后悔,出门前,怎么就没多吃些早饭?而方才一番运动,她已是有些饿了。   溪水潺潺,斜对过的尹金独坐一案,见她与金玦焱落座,礼貌的冲这边弯了弯唇角。   她回以一笑。   金玦焱脸色难看,而后身子微微后仰,隔了她,睇向更高处的,亦是邻桌的温香。   和以前一样,夫妻俩为一组,未成家的单坐。   曾几何时,他在梦里与她比肩,接了那顺水飘来的酒杯,相酌共饮……   琴声响,和着轻风,若有若无的飘荡在一望无际的碧野中,让人的心顿生出一种幽渺空寂之感。   他不禁想,若是温香弹起来定是更有意境,而他,还为她备了张飞泉琴……   伴着琴音,一只长着俩耳朵好似漆碗的羽觞坐在荷叶上,摇摇摆摆的沿着曲折的小溪,向上游而来。   河水逆流,阮玉前世只是在书里看到过,今日亲见,她跟所有人一样惊奇了半天,她只希望这水流立即改了方向,永远不要把那杯子送到她面前来。   与她的恐惧相反的,庞维德拍着条案,不停的喊:“过来,到这来!”   又冲着背向这边弹琴的美婢呼喝:“停下,就停在这!”   可是游戏的规则是不容破坏的,什么时候弹琴的人想要罢手,乐声方停。   于是庞维德眼睁睁的看着羽觞晃晃悠悠的飘过眼前,又飘过蒋佑祺与裴若眉一桌,再绕过贾经……   贾经拍案大笑。   庞维德瞪了他一眼……只知道拍马逢迎出卖忠良不学无术活该千刀万剐的王八蛋!   羽觞在方卓面前也没有停下,又游向贾焕珠……   贾焕珠一双眼瞪得圆圆的,结果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若无其事的经过,连声叹气。   接下来是段比较顺畅的溪流,羽觞便一路向上。   庞维德捶了下桌子:“怎么回事?今天还不打算停了?我不干,我要换位子!”   结果就在此时,乐声忽止。   而羽觞转了个弯,流过了窦晗与阿袅的身边,恰恰停在尹金面前。   “好啊,一只杯子也知道察言观色,专挑那俊气的人卖好哦……”   话虽如此,庞维德的眼睛却恶狠狠的盯向那个弹琴的婢女,结果被小圆狠狠拧了下。   话说曲水流觞的开局停在何处是有讲究的,预示着此人在这一年里将会顺风顺水,无往不利,更或者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当然,也不过就是那么个说法,可是谁不想讨个好彩头呢?    ☆、136才女诞生   庞维德气鼓鼓,贾经也不忿,然而谁也不敢跟尹金叫嚣。   尹金倒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捞了还想往上飘的羽觞搁置案上,又自早已备在案角的黄竹大笔筒里拣了支扇子簪型书签,凝眸一睇,唇角便是一弯,然后将签正面向上放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日长雄鸟雀,春远独柴荆。”   众人便知,此番的题面是“春”,倒也应景。   阮玉开始祈祷那玩意千万不要看自己顺眼,而尹金已经换了羽觞,重新斟了酒,放在荷叶上。   羽觞便又摇摇晃晃的上路了。   此番,乐声没有持续多久,待到羽觞飘到温香跟前时戛然而止。   如是,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因为为了以示公正,乐师是背对着这边弹琴,如是,似乎更印证了“缘”之一说。   如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阮玉松了口气的同时,金玦焱的剑眉已经拧起来。   也是,方才羽觞就恰到好处的停到了尹金案边,现在又是温香,难保不让人怀疑其中有猫腻。   温香的脸红起来,起伏的胸脯颤抖的指尖证明她现在很激动。   玉手捞起羽觞,也不敢看尹金,只拿柔细的声音轻轻吟道:“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阮玉一面暗赞温香巧借诗词表达自己的深闺寂寞,暗传情愫,一面哀叹,这些诗她怎么一句也没听过?难道都是临场发挥?   古人,真是太了不起了!   可是古人,咱们能不能不总整这些诗诗词词,你们平日就没别的好做了么?   羽觞继续前行,此番是轮到了那对阮玉至今也叫不出名字的夫妇。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金玦焱看到阮玉抿起嘴,似是面容严肃,可是肩头一个劲打颤,不觉怀疑她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他自是不知阮玉在庆幸这些人也不过是现学现卖,如是,她似乎有希望了。   羽觞从头来过,这回是方卓捞起了酒杯:“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阮玉准备了一首杜甫的《春夜喜雨》,只待羽觞光顾,岂料庞维德宣布此轮到此结束。   原来每轮只一曲,一曲既终,流觞便止。   婢女为通过者上了酒菜后,新的一支乐曲开始了。   看来那位女乐师实在忍受不了庞维德的目光追杀,就将曲子停在此处。   庞维德几乎狂笑着抓起酒杯,然后双手合十,方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签子,眼睛一瞄,当即脸色一僵。   贾经拍桌笑得打跌。   庞维德的脸色便愈发涨红,仿佛就要沁血。   小圆瞪了他一眼,一把夺过签子。   “春山暖日和风,阑杆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好!”庞维德一拍条案,抓住小圆的手,几乎热泪盈眶:“原来我的五车,都跑到了你的肚子里。”   小圆气急,啪的给了他一巴掌。   众人大笑。   笑声中,羽觞悠悠漂浮。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贾焕珠摇头晃脑的吟道。   “昔我来者,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菲菲。”素娘有些不好意思的轻轻启齿。   “柳树得春风,一低复一昂。”窦晗端着酒杯大笑。   “薄红梅色冷,浅绿柳轻春。”尹金依旧云淡风轻。   “杨柳萦桥绿,玫瑰拂地红。”不知名夫妇将羽觞交给身后的婢女。   这首曲子很长,以至于阮玉几乎遍览了有关“柳”的诗句,只是羽觞已经走了三回,却从无一回停在她的面前,让她不禁怀疑老天听到了她的祈祷,可是……她的肚子怎么办?   她所有能想起来的有关柳的诗句似乎都被大家用过了,不过想来这轮也就快结束了。   贾经捞起羽觞,大笑饮尽:“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然后酒水就淋淋漓漓的在他胸前垂下万条“丝绦”。   肚子“咕”的叫了一声。   金玦焱打温香身上收回目光望向她,脸上带一丝夸张的惊讶。   她有些懊恼,别过了头,却听庞维德拍案大叫:“四嫂,到你了!”      她一回眸,恰见羽觞乘着荷叶停在面前,而琴声就在这一刻消失了。   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立即盯住金玦焱。   金玦焱淡淡一笑:“看我做什么?它在你对面。”   顿了顿,补充:“虽然咱们坐在一处,可也要看羽觞离谁最近。再说……”   白牙一闪:“你不是饿了吗?”   这个混蛋,强调他与她同桌而异梦,无非是说给温香听的,可是她仅存的最后一句有关柳的诗词都被贾经给消费了,而这玩意偏偏在此刻停下,是要同她做对吗?而且即便水流依旧向上缓流,可是它就在她跟前打着旋,一副你不捞起我就我跟你耗到底的架势。   阮玉被逼不过,找不到出气的地方,只能怒视贾经。   贾经本就在注意阮玉的动静,但见美人望来,一双眼睛水波盈盈,身子顿时酥了一半。   那边,庞维德还在叫喊:“四嫂,若是答不出,可是要学狗叫哦……”   坐在不远处的阿袅垂着眸,唇角弯得诡异……堂堂相府千金学狗叫,说出来可不要太丢人哦!   小圆狠敲了一下庞维德的脑袋:“金四奶奶,你别听他胡说。你若一时想不起,还有金四哥……”   “哪个……”   金玦焱就要脱口而出,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抿住了唇,搁在案边的手紧攥成拳。   阮玉自是知道他想说什么,不觉冷冷一笑:“不必了。”   沉思片刻,缓缓吟道:“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一时之间,只闻水声潺潺,荷叶又开始飘动,载着阮玉来不及或者说忘记拾起的羽觞缓缓流走。   流过温香身侧,流过那对不知名夫妇的脚边……   可是没有人拾起羽觞,就包括专门负责伺候的婢女,大家的呼吸仿佛都在刹那间停止,只一瞬不瞬的看着阮玉。   阮玉捏紧拳。   她就知道,这阙不行,因为此番要的是包含“柳”的……   “妙,真是妙!”尹金率先击掌,微狭的眸子闪着不明所以的光:“咱们都只局限于‘柳’形,‘柳’态,‘柳’意,却不知柳絮更能表现柳的风姿。金四奶奶,果真名不虚传……”   起身,郑重一礼。   阮玉被赞得有些迷糊,糊里糊涂的也跟着起身还礼。   众人开始活泛了。   小圆扬着手:“金四奶奶,你是在哪得的这阙《如梦令》?我跟维德翻了自古至今的书,都没瞧见……”   当然瞧不见,这是《红楼梦》里的史湘云所作,如今只能感谢一到寒暑假电视台就轮番播放的四大名著,她就是再没有文学细胞,也记得七七八八了。   方才听众人的吟咏,她虽不甚懂,可也能感觉到这个时空似乎明明白白的经历了许多朝代,她尚自怀疑这到底是个怎样的时空,却不想……   “当然瞧不见,”尹金淡淡一笑,目光睇向阮玉:“在下以为,这阙词当是金四奶奶即兴所作……”   什么?   众人立即将视线投向阮玉,其中两束最为犀利,一是来自上游的温香……这个处处都要展现精致步步都极具匠心的女人定是难以容忍别人出色于她吧?一是来自下游的阿袅。   阮玉将今日所为翻来覆去的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得罪了这个阿袅,怎么一见了面就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莫非又是阮洵结的仇?   但这些眼下都不重要,关键是这阙《柳絮词》怎么就成了她的作品?万一他们认定了她是个能人没事就找她吟诗作对怎么办?   她急忙辩解,可是人声鼎沸,根本就没人听她的。   她心中懊恼,不禁瞪了尹金一眼……谁让你自作聪明?   尹金却笑着冲她举了举酒杯,眸光闪闪,意味不明。   只是这一举动倒令金玦焱瞪起了眼。他忽然觉得,今天带阮玉出门,的确是个错误。而且贾经的蛤蟆眼至始至终就没有离开过阮玉,这会更是热切了,身子还向前倾着,好像阮玉只需动上一动,他就会伸出舌头如同卷起个小虫似的将阮玉吞到肚里。   他这边如坐针毡,那边庞维德连呼什么“才女”、“名不虚传”、“不虚此行”,又指挥着开了新一轮的游戏。   阮玉暂且按下一切心思,专门进攻她挑选的彩头——龙井虾仁。   可是这游戏规矩可恶得很……应对得体,便只得一食。如今只有菜,没有饭,要她怎么充饥?   她正自懊恼,忽听庞维德拍案叫道:“四嫂,又到你了!”   什么?   她大惊,然后见羽觞果真坐着荷叶滴溜溜的在她跟前打转。   莫非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可是她的祈祷分明不是这么回事……    ☆、137邀仙共奏   众人兀自催促,皆拿期待的眼神看她,小圆尤其迫切。而那两束各怀心思的目光又瞟了过来,如芒在背的难受。   此番吟咏的是海棠,而她所知的仅限于语文课本。面对诸多复杂,面对齁咸的虾仁,她咬咬牙:“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静……   欢呼。   “才女”之赞不绝于耳,偏偏流芳汀的主人闻讯又遣人送来莲房鱼包,指明是要呈给阮玉,更坐实了才女之名。而像这等宴客游乐之所,惯是人来人往,估计要不了几日,阮玉便会名震京城。   交口称赞中,阮玉几乎要把头埋进新端来的饭碗里了。   金玦焱回头看着她,目光变幻纠结。   尹金则端了酒杯,又冲这边遥遥一敬。   接下来,无论是咏菊还是咏梅亦或者是随意指一味佳肴比如说螃蟹,羽觞都会光顾到阮玉,阮玉索性全拿《红楼梦》来应对,心中万分感激曹先生。   一回生,二回熟,也不觉得脸红发绕了,反正她觉得既然如此,就干脆将不要脸进行到底了。   春日社的曲水流觞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庞维德跟聂子元还商量着如果青莲社要跟他们叫板就让阮玉以一敌十。   金玦焱听闻,立即反对。   庞维德还批评他没有集体观念,倒是窦晗冲激动的庞七丢了个眼色,庞七方记起青莲社还有个季桐……   阮玉将一切兴奋都置若罔闻,只冲面前满满的美味使劲。   她要把它们都吃光,这是用她的脸皮换来的!   尹金没有参与这番热闹,他歪斜着身子,一边浅酌慢饮,一边瞧着阮玉,眼底满是明明暗暗的兴致。   阮玉忍了又忍,终于将筷子拍在案上……看什么看?要不要把你眼珠子挖出来?若不是你,今天的事还闹不了这么大,这让我以后如何收场?你是不是就等着看热闹呢?你个表里不一道貌岸然的混蛋!   众人很快发现这边的异样,但见两个出身不凡的人物杠上了,顿觉不妥。   庞维德跟方卓对了下眼神,庞维德便扯开了大嗓门:“四嫂今天让我等大开眼界,小七着实佩服佩服,想来我跟内子就是再加上十车也比不上……”   庞维德反复提及他的“学富”,顿令众人捧腹大笑。   “而此刻日已高照,咱们若是再在溪边待下去,估计就要被晒成鱼干了。我倒是无所谓,就怕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圆若是不露牙,我就找不到她了……”   小圆气得跳起来敲他的头。   众人笑得不行,于是起身,说说笑笑向着远处的林子走去。   小圆特意跑过来挽住阮玉的手臂,亲热得如同姐妹,还妄图独霸阮玉,对凑过来的裴若眉张牙舞爪。   金玦焱跟在后面,看着前面三个女人亲亲热热,不时低语,然后爆出大笑,庞维德与蒋佑祺也动不动就上前插话,独独他被晾在一边,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又回头瞅瞅温香。   太阳是有些热了,她的脸浮起好看的红晕,就像上了釉的白瓷。   他忽然记起,阮玉方才也热得沁出了汗珠,细密的点在腮边的绒毛上,亮晶晶的,让人忍不住想要触摸,想要轻拭,想要……   “到了!”庞维德一声欢叫。   面前,是蓊蓊郁郁的一片树林。   并非古木,也不算浓密,可见不过是主人为了给游客纳凉新植的草木,但也用了心,因为每棵树都各有姿态,仿佛修剪,又似天然,就如同一个个逗趣的孩童,处处透着可爱。   中心则设了两座亭子,树木环拱,特意让枝叶疏疏密密铺在淡红的亭顶,洒下一片细碎的明暗。   走进亭子,但见桌凳皆是树墩所制,而且还在抽枝发芽,摇曳新绿。   众人皆赞主人心思巧妙,可以想见多年后此处的景致将更为诱人。   阮玉也不禁歪了头四处打量……原来旅游业在这个时空就已经存在了,但不知还有多少奇妙景致,自己何时才可遍览一番呢?   小圆挽着她的手坐在树墩上,便有美婢上前奉茶。   大家饮茶消了会暑,就有人提议:“如此良辰美景,却无琴音相伴,岂非暴殄天物?”   庞维德立即招手:“快把四哥备下的飞泉琴拿来!”   小圆当即瞪了庞维德一眼,只可惜为了跟阮玉相处,她把庞七撵得远远的,这会没法敲他的头。   美婢已经恭恭敬敬的抬了琴出来。   据说是唐时的古物,可是阮玉望去,只是一条红彤彤的又有许多斑痕造型古怪仿佛旧得不能再旧的木头。但她是不会轻易发表感想的,她方得了个“才女”的名头,怎好这么快就砸手里?   思及至此,不由又狠狠瞪了尹金一眼。   尹金正摇着折扇欣赏那架被仔细安置的琴,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某女痛恨的目标,倒是贾经看过来,肿胀的眼泡一弯,冲阮玉谄媚一笑。   “香妹妹,香妹妹……”庞维德又开始叫了:“这是四哥特意为你准备的琴,你还不赶紧过去试试?可别浪费了四哥的一片心意……”   这种类型的玩笑,早前大家总是要讲一讲的,因为谁都知道金玦焱的心思,每每如此,金玦焱只是笑,温香则低了头不说话,众人便乐得更欢。可是此际,金玦焱飞快的觑了阮玉一眼,唇角紧绷。   庞维德还要发挥,被蒋佑祺给了一胳膊肘,方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刚刚定是太过兴奋所以得意忘形,否则他这么个聪明人怎么能犯这么严重的错误?   可是说出的话收不回来,他顿时急了一脑门子汗,正想转个弯的让阮玉出场……阮玉可是受过名家季桐的调教,琴艺早已名满京城。只不过他暗自提醒自己,一错再错可不能三错四错了,要怎么发挥才能让众人避免想起季桐这个敏感的人物?   正思量着,温香已经站起身,淡粉的衣裙在葱绿中轻移,无风自动,颇有一种飘渺欲仙的风姿。   “既是金四哥的心意,香儿就却之不恭了。”   众人惊异,小圆也皱起了眉。   以往,但凡金四为温香准备了什么,温香总是要三催四请方能动上一动,一副矜持羞涩的模样,有时甚至把大家都惹急了,她也未必瞧上一眼,今天却是怎么了?   然而在睇向阮玉时,顿时明了,可是这种事,她要如何安慰阮玉?偏生阮玉还是一副看热闹的模样。真不知她的心怎么这么大,相公心里念着别人,那女人又不要脸的跟相公暗通款曲,若换了自己,就算庞七把人收了进来,亦要作得个天翻地覆。   你不让我好过,大家就都别好过,什么三从四德,什么夫为妻纲,都滚远远的,可是阮玉……   那边厢,温香已是坐在琴旁,却半天没有动静。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已经开始催促,倒是裴若眉恍然大悟,碰了碰小圆:“她该不是等着邀仙共奏吧?”   “什么邀仙共奏?”阮玉立即睇向裴若眉。   小圆暗自摇头,搞不懂阮玉哪来的好兴致。   裴若眉撇撇嘴……不论何时,她都是以小圆马首是瞻的。小圆不喜欢温香,她亦如此。其实不止她二人,这里所有的女眷都对温香客气有加,亲昵不足。其中原因,除了她们的相公对温香过于照顾之外,还有一点她们自己也说不出来,那就是温香总给人一种古古怪怪的感觉,虽然表面看去柔弱,笑起来也甜美可人,但就是仿佛隔着几重纱似的让人看不透。   于是裴若眉很是不以为意的说道:“温家说,温太太在生温香的前一夜,曾梦见一仙人。仙人弹着琴,琴声特别美妙。温太太在睡梦中还闻到一股香气,然后就生了温香,自也以‘香’为名。温香抓周的时候什么也不选,只挑了琴。而随着温香年纪渐长,温太太发现女儿生得愈发像梦里那个仙人,尤其是温香弹琴,兴起之至,旁边的琴亦会跟着和鸣,人便道是有仙共奏。”   还有这等奇事?   阮玉立即坐直了身子,准备欣赏。   小圆便又叹了口气,心想若是自己能修得阮玉的好性子,庞七也就不会往屋里划拉那么多女人了吧。   然而再看看金玦焱只盯着温香的目光,笑,怕也不尽然吧……   任是何时,贾经也不会放过向女人献殷勤的机会。仅这会工夫,已经呼呼喝喝摆足了架势的让人给温香对面再置了张琴,又不忘对前来伺候的美婢进行自我吹嘘,于是大家很快就知道了他就是那个背信弃义残害忠良的混蛋,连带看春日社的人都没了好脸色。   还是尹金轻咳一声,他方有所收敛,而温香的琴音就在这时轻轻切切的响起来。   阮玉怀疑自己就是焚琴煮鹤的手儿,怎么她觉得这琴音跟弹棉花没有什么区别?偏偏大家都听得如痴如醉,神色迷离,也不知是被琴声吸引,还是为温香那种半羞半涩又郑重圣洁的神色所动。她也不好显得太突兀,只得以手支腮的两眼放空。偶尔有鸟洒下两声啁啾,她的长睫方能颤上一颤。   不知走神了多久,突然感到胳膊肘被人碰了一下。   裴若眉眼望前方,头却凑近她,嘘声道:“下仙了……”   她立即瞪大眼睛。 ☆、138牛要弹琴   但见温香身子微斜的面向众人,神情姿态无一不美。轻风拂过,牵起她的衣袂,飘飘摆摆,隔着时隐时现的光影,宛若画中仙境。   距离她三尺左右之处,一张琴亦同样斜对这边,两方呈现“八”字排列,只不过那张琴后空无一人。   然虽则无人,琴弦却在微微颤动,细听去,竟发出低弱声响,与温香的弹奏别无二致,竟似专门为她应和。   一时间,赞声不已,就连守在一旁伺候的婢女都惊异的睇向温香。   众人激动,又不敢高声,生怕惊扰了好容易下凡的仙人。   等到一曲既终,温香的手缓缓从琴上移开,而旁边的琴依旧带着余韵悠响,似是意犹未尽。   温香半低了头,唇角含一丝浅笑,虽羞涩,但也不难看出志得意满。   众人惊赞,仿佛第一次见到此种奇景般议论纷纷。   小圆嗤的一笑:“不过是看金四奶奶才高八斗,就又使出了这套把戏。这个女人,看去不声不响,可是从来就容不得别人强过她一星半点!”   想到温香“默默无闻”的引得庞维德为她鞍前马后的忙活,金四成亲那天,庞维德竟然替温香惋惜了好久,连觉都没睡,小圆就怒火中烧。   “不过她倒也真本事,我也曾试过,可就引不来神仙。”裴若眉有些心虚的睇向温香。   小圆正打算讽刺两句,一个女子的话语已经轻飘飘的从后面传来:“温二姑娘的琴艺果真精妙绝伦,竟是能引得神仙下凡,令咱们大开眼界。不过我倒听说,金四奶奶的琴艺师传季桐。想那季桐是何人,乃名满天下的琴师,圣上召他弹奏一曲尚不可得,真难为金四奶奶有这样的福分。如是,我们岂非亦是有福之人?金四奶奶,何不弹奏一曲,一偿我等渴慕之心?”   是阿袅。   这个女人!   小圆攥紧了拳头。   不过转念一想,阿袅虽是有意为难,又何尝不是给了阮玉一个压倒温香的机会?   温香,她就欠教训!今天阮玉在曲水流觞中大获全胜,又得了尹金的青眼,她便憋着一股劲,打算在这捞面子。   这个女人,就是离不开别人的关注,尤其是男人!   尹金至今瞧不上她,还不就是因为看穿了她的心思?亏得她还使尽了手段巴结,又拉上金玦焱那个冤大头。   哼,也好,这回就让她尝尝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立即睇向阮玉,却见阮玉面色发白:“金四奶奶……”   “四嫂……”庞维德已经站起身,向这边挥手:“咱们都等着聆听芳音呢……”   这个家伙,乱用什么词?大家已经开始笑了。   不过小圆是了解相公的,定是庞七觉得方才太过捧着温香,又偏要将金四跟温香凑做一处,感到对不起阮玉,想要来个弥补。   不过庞七的脑子是一根筋,想来也是认为阮玉不错,否则他才不会这般好心呢。   小圆于是更加急切,简直是将阮玉从树墩上拔了起来。   而众人亦望向阮玉,又说又笑的把她往才女的高度上捧,阮玉就是想下都下不来。   如今的急中生智,怕是只能抓起杯子把手指砸烂,可是……痛。   于是在众人的期待中,阮玉举步维艰。   人都道她谦虚,然而只有她知道自己脸上的笑绝非谦虚,而是心虚,此刻只恨不能天降灾难,一下将她砸晕了去。   可惜的是她一直平安无恙的走到前方,清清醒醒的立在琴旁,再稳稳当当的坐下。   落座时,衣袖不觉扫过琴弦,顿响起一串铮音,纵然她再如何驽钝,亦知这是一张绝佳的好琴。   金玦焱,果真是费了心思的……   周围的声音嘈嘈杂杂,庞维德还在给阮玉造势,说她的琴音如何美妙,可沉鱼落雁,可闭月羞花。   一旁的侍女也听闻了她的“才名”,此刻皆满目崇拜的望着她,有人眼中已经浮出了激动的泪水。   阮玉也几乎要哭了,她的手在袖子里紧了又紧,袖口都被冷汗浸湿了,却始终没弄明白要让两只爪子以什么样的姿势出现在琴弦之上。   金玦焱离她最近,此刻见她盯着琴弦发呆,还以为她是得知飞泉琴乃为温香所备,心里犯别扭。   他想了想:“若是……家里还有一张玉玲珑琴,亦是唐代佳品。不若,我现在遣人为你取来?”   他也不知为何要如此迁就她,其实若是她不喜欢,旁边就有现成的琴。他只是看她怔忪的样子心里没来由的难受,竟有一种想将这张辛苦寻来的飞泉琴砸碎的冲动。   阮玉摇摇头。   现在如果能变出张电子琴,她或许还能摁上一曲“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然而……   嗯,有电子琴也白费……没电!   庞维德已经迫不及待了,不停的呼喊:“四嫂,来一个!四嫂,来一个!”   又鼓动他人跟上他的节奏,简直闹洞房般欢快。   林子里的气氛目前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她感觉自己好像成为了某明星,在迎接各种闪光灯的追逐。可是明星还可以假唱,她呢?   叹气,将手抖抖的拿出来,心中悲愤……别叫了,牛要开始弹琴了!   可就在她的指尖刚刚触动琴弦,阿袅的声音又响起来。   此番带着笑,似是有什么愉快的事:“金四奶奶,若是不能引得神仙下凡,我们可不依……”   神仙下凡?那是温香的绝技,更或者,是人家的缘分,岂能人人可得?这分明是难为阮玉。   阿袅,你可不要太过分!   小圆跟裴若眉立即秀目圆睁,怒视阿袅。   阿袅却只是掩着唇笑:“人家是想金四奶奶人品好,才学高,是天仙般的人物。咱们尚且如此喜欢,神仙又如何不喜呢?”   喧闹渐渐静下来。   人们面面相觑,然后向前望去,却不是看阮玉,而是在瞧金玦焱。   窦晗脸色难看,将青瓷三彩小盅往阿袅手边推了推:“浑说什么。神仙刚刚来过,这会走了,难道你非要折腾人家不成?神仙也忙,你当谁都跟你似的,天天吃了睡,睡了吃?”   这话说得巧妙,逗得端庄持重的芸娘都笑了起来,素娘则偏了头,拿绣鸢尾的帕子掩住唇。   众人也跟着笑,气氛稍稍缓和。   阿袅端起茶盅轻啜一口,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那就看金四奶奶有没有这个面子了……”   “哦,是只要引来神仙就可以了么?”阮玉缓缓开口,唇角衔笑。   她的唇角本来就是微微向上翘的,于是笑起来特别的可爱妩媚,此刻又歪着头,一瞬不瞬的望着阿袅,眉眼弯弯,端的是一副乖顺温婉模样。   然而比较熟悉她的金玦焱却觉事情不妙,阮玉定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他不禁再次后悔此番竟带了她出门。   他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就忘了乖巧的小猫同时还生有尖利的爪子?   可是阿袅丝毫不觉,听闻阮玉出言叫号,还轻描淡写的架势,顿时来了精神:“当然。只不过神仙可不过谁都能请来的,就看金四奶奶的本事了。”   “好……”   阮玉低了头,似在欣赏精贵的琴弦,又似是在思考弹奏什么曲子。   众人的嬉笑渐渐低落,在她将手放到琴弦上时,已是鸦雀无声,唯听风声划过林梢,窸窣作响。   纤指轻勾……   叮……   这是寄指起势,仿若春鸟鸣涧,清脆悦耳。   咚……   这是举指起势,仿若流泉击石,汩汩有声。   好琴,真是好琴,众人颔首。   好琴艺,真是好琴艺,众人微笑。   当……   这是……   众人心神一凛   咣……   这是???   众人笑意微收。   紧接着,叮里咣啷稀里哗啦噼里啪嚓……   一串“流音”倾泻而下,仿若飞瀑高落,仿若冰雹狂蹦,仿若山洪暴发,仿若飓风袭来,仿若泥石飞走,仿若……   人们已经不知该如何形容了,但见阮玉以一副十分投入的姿态尽情弹奏,双手在琴上飞速扫动,竟一时让人看不清那正在飞舞的是几根手指,更遑论要分辨那指法如何,是否优美标准,简直如同着了魔一般。   对了,就是“琴魔”。   这该不是……走火入魔了吧?   有人暗惊,睇向金玦焱,却也有人惊道:“动了!看,动了,动了……”   庞维德口中的“动”说的就是与阮玉三尺之距的那张琴琴弦跳动,仿若痉挛一般奏出嗡鸣之音,竟比给予温香的和鸣响亮激动得多,而当阮玉演奏到激昂之处,整张琴都在琴案上碎步移动,大有要跳下琴案粉身碎骨以谢知音之意。   众人皆惊,一瞬不瞬的盯住琴弦,猜测究竟是哪路神仙下凡。 ☆、139大错误!   温香的脸色愈见苍白。   此际,阮玉似乎进行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   右手中指不停的揉弄拨动一根琴弦,那根琴弦尖啸着发出不可承受之音,而对面那张琴的琴弦亦在颤抖嘶叫。   众人的心像是被穿到了琴弦之上,来回穿梭得难受。   小圆已经捂住胸口,痛苦的向阮玉伸出手去……   可就在这时,只听铮然一声弦响,那根被蹂躏到极致的弦终于崩断,而那根为之响应的弦亦跳跃着爆出一记强音,但是完好无损,只嗡嗡而鸣。   一时间,所有人的耳中心中皆是这种嗡鸣之音,整个人亦好像被震得粉碎,只徒留其形,若是稍稍吹一口气,就会灰飞烟灭。   良久……   “敢问金四奶奶,此为何乐?”有人发问。   阮玉收了手,睇向观众,微微一笑:“群魔乱舞。”   静……   “哈……哈哈……”   不知是谁,迸出几声大笑,紧接着,笑声不可遏止,惊飞了想要到枝头栖息的云雀。   “哈哈哈……”   竟是金玦焱,笑得肆无忌惮,笑得畅快淋漓。   众人对视了一眼,似是瞬间了悟了什么,也跟着大笑。   小圆笑得直不起腰,一个劲的捶打裴若眉。芸娘也失了矜持,跟素娘对着抹笑出来的泪。   贾焕珠年轻气盛,一边大笑,一边拍手高喊:“好一个群魔乱舞!”   阮玉谦逊的垂了头。   不就是共振原理么?温香既然可以呼“仙”,我自然也能够引“魔”。   众人津津乐道,阿袅却笑不出,只端了茶杯打算润润喉,却听阮玉清声道:“如此,可算神仙下凡了?”   “算,算!”庞维德拍着大腿,指着金玦焱想要说点什么,却噗的又笑起来。   笑声中,温香幽幽道:“只可惜了这张好琴……”   金玦焱笑意一滞,正打算说什么,尹金端了茶盅:“弦断可以再续,只要琴还是那张琴便好……”   温香的脸色便更白了一层。   金玦焱止住笑声,睇向尹金,脸上的不悦显而易见。   尹金却只望着阮玉,二人相视一笑,似是心有灵犀。   金玦焱就更不开心了。   正热闹着,庞维德挥挥手:“这回不算,不算!四嫂,你引来了群魔,可把咱们折腾得够呛,你怎么也得想点别的招儿,抚慰一下兄弟我受伤的小心儿……”   “可不是?”蒋佑祺接话:“这等魔音想必只有神仙听得懂。四嫂初一见面就这般捉弄我们,我们可不依……”   贾经高叫:“再来一个!”   金玦焱淡淡道:“琴坏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不是琴坏了,而是……   聂子元要说话,被素娘扯了袖子,只得咽下。   倒是窦晗含蓄的来了一句:“弟妹莫非是在家里跟金四兄弟商量好了,要给咱们个下马威?”   话音未落,金玦焱已经变了脸。   庞维德瞧事情不妙,急忙打哈哈:“这就是妇唱夫随,呃,夫唱妇随……反正一回事!窦八,难道你不是一样?你可别逼我露你的底。上回是谁巴巴的到我家讨了螃蟹,说是嫂子想吃?你们可知道,那是十冬腊月。堂哥好容易给我带回十斤,也不知他哪得了信,结果全给我要走了……”   众人便笑,这场小风波便算遮掩了过去。   只庞维德还是不依不饶,非让阮玉展现才女之风不可,还强调她是新人,入社都得遵循这规矩。   庞维德并无恶意,阮玉也能瞧出他是想帮着她,打击某些人的嚣张气焰。因为这回的确是她第一次出场,以后聚会的日子可能多得是,若是不能一举“歼灭”,弄得零零碎碎的折磨人,总归是落了麻烦。   所以她也不好推拒,只是,她会做什么呢?   身着青蓝衣裙的美婢托着青玉壶鱼一般游进欢笑的人群,玉腕轻提,茶水便泠泠注入杯中。   阮玉眼睛一亮:“还有多余的茶盅吗?”   ——————————   一溜白瓷茶盅,共十二只,排在琴案上,而那张唐代古琴已经被冷落到一边。   众人皆盯着阮玉,看着她手持茶壶,将清水徐徐注入杯中,时不时的拿筷子敲上一敲,再倒进一点或泼出一些。   大家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唯有尹金,笑意微微,目光簇亮。   这种关注令金玦焱不舒服。   很不舒服!   过了好一会,众人方在一声“好了”中,面面相觑,将自己重新安回到木墩坐下。   阮玉又试了试音。   筷子一扫,一串清脆。   贾经就拍手叫好,惹得众人哄笑,金玦焱脸色微青,盯了贾经一眼,又调转目光,搁在膝上的拳缓缓攥紧。   阮玉再零星敲了两下,忽然手一顿,略一沉吟,再落下象牙箸时,已是流音串串,欢畅如溪。   阮玉的手轻轻移动,象牙箸便欢快的在茶盅上跳跃,奏出点点清音。   这是一支他们从未听过的曲子,不同于以往音乐的舒缓婉转,或忧伤凄迷,而是清越和煦,悦耳轻灵,就好像立在水边,于月色下欣赏荷叶田田,菡萏吐香。   身边,有薰风送爽;心中,有佳乐相伴。   一切,是那么悠然自得,让人不忍离去,只想醉梦其中。   金玦焱的眼前又现出画纸上那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仿佛看到它在风中摇摆,不知怎么就摇到了阮玉的身前,缓缓绽放芬芳……   唇角便不觉衔上一丝笑意,然而偏在此时,一道优美的声线在耳边徐徐响起。   “剪一段时光缓缓流淌,流进了月色中微微荡漾,弹一首小荷淡淡的香,美丽的琴音就落在我身旁。萤火虫点亮夜的星光,谁为我添一件梦的衣裳,推开那扇心窗远远地望,谁采下那一朵昨日的忧伤。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游过了四季荷花依然香,等你宛在水中央……”   乐音轻轻,如水滴轻叩玉石,溅起无数晶莹。   歌声悠悠,如雨燕剪开春水,划开一片潋滟。   那个一身素淡又不失贵气的女子手执润泽的象牙箸,击打着可能是最为简单的乐器,却丝毫不见鄙陋,仿佛世间一切皆可在她手下演绎曼妙,轻唱华歌。   她的神态是自在的,愉悦的,好像不是在演奏音乐,而是漫步荷塘,欣赏一幅月下荷田,看那淡粉莹白如何铺展芬芳。   风过,衔起她散落在额前的碎发,飘飘洒洒。她眯了眼睛,似是沉浸在月色之下,驾一扁舟,酌壶美酒,无桨无篙,任意西东。   “……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游过了四季荷花依然香,等你宛在水中央……”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种闲适的意境中,悠然自得,却忽听一道笛音响起,仿若平静的水面突然甩过一条鱼线,于光下划出耀眼金芒。   阮玉身子一震,立即望过去。   众人的目光也循声而望,但见一袭云白长袍的尹金手抚玉笛,神态逍遥,一边吹奏,一边缓行至阮玉身侧,微一欠身,目中含笑,端的让人神摇魂动,再长身玉立,笛音飞扬。那一刹的潇洒写意,无人能及。   温香眼中闪着激动的光,又溢出莹莹的泪……那个能令他以笛音相伴的人,不是她……   金玦焱的眉毛已经拧了起来,再听身后众人愈发纷杂的窃窃私语……   什么“心有灵犀”……否则人家金四奶奶怎么才唱了一回尹三公子就能恰如其分的和上?这难道不是“珠联璧合”?   什么“金玉良缘”……自又是提起了当年京城传得最为热闹的右相与御史大夫的联姻,“一‘金’一‘玉’,这才是真正的金玉满堂啊,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金玦焱怒火满腔。   还说什么“郎才女貌”、什么“门当户对”、什么“比翼双飞”……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再看阮玉,自打尹金掏出那个屡试不爽可以让所有怀春少女投怀送抱的破笛子,她的目光就再没离开过那小白脸。   还有那眼神……喂,你那是什么眼神?是粘在他脸上了吗?你还知道什么是妇道吗?你还知道什么是三从四德吗?   你还笑?你竟然对着别的男人笑?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妻子?你还知不知道自己已经嫁为人妇,不能再对别的男人乱抛媚眼?你还知不知道你是谁?   可是无论金玦焱如何在心中呐喊,那俩人就像看对了眼一般,目光自始至终没有从对方脸上移开。   阮玉不仅傻笑,眼底还有泪光浮动,就好像经历了千山万水,百转千回,终于觅得了心中的良人。   尹金还对她微微颔首,她激动的抿了唇,执着象牙箸的手轻轻颤动,然而很快扫过一排茶盅,随后流出汩汩清音。   有了笛子的应和,乐声显得更加美妙。   阮玉不再歌唱,只与尹金悉心合奏。   不多时,微有的凌乱渐渐和上了彼此的节拍,就好像在流淌的溪水中投入细石,虽是打断了水声的流畅,却更加相得益彰。   一曲既终,掌声四起,皆言从未听过如此动听之乐,堪称天籁之音。   也不知是谁还迸了句:“如今才知什么是真正的琴瑟和鸣!”   金玦焱只觉脑袋上冉冉升起一盏绿灯,此际“叮”的一声,亮了。   他发现,今天带阮玉出来,果真是个大错误! ☆、140穿越同仁   阮玉已经被小圆迎回座位,小圆兴奋得有些不能自已,连话都说不通顺。   裴若眉替她表达:“金四奶奶,你真有面子,尹三公子平日可是跟谁都少言寡语,还有他那支笛子,我就听他吹过一回。我说句实话,你也别不乐意。都说季桐的琴艺天下第一,其实尹三公子的笛子亦是独步天下,只可惜他很少吹奏,所以知道的人不多。今天可是……”   裴若眉连连咂舌,阮玉却望向已经落座的尹金,脸上带着尚未退却的红晕,满心的激动与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尹金竟然也是……   那曲《荷塘月色》,打死她也不相信是古人所作,然而若非如此,尹金又怎么会……   恰好尹金也望过来,对上她的目光,淡淡一笑。   她急忙收回视线,将今天发生的与他相关的细节一一想过,细细排查。   难道从她吟出《红楼梦》的《柳絮词》开始,他就已经得知了她的秘密?此番以笛音暗示,是为了……接头?   那么他是怎么来到的这里?对了,小圆好像说过尹三公子曾经撞坏了头,昏迷了一月之久。   难道是在那个时候?   那么他是谁?他是做什么的?他们认识吗?   金玦焱见那俩人都分开了还在眉目传情,恨不能大吼一声。   他还想拔腿就走,把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丢下,可也不知怎的,依旧牢牢的坐在位子上,只拿眼睛死死的盯住那二人。   尹金感觉到了他的注视,转过头来,以茶代酒,对他遥遥一敬。   那神色是悠然而闲适的,激得他肝火更旺。   那边厢,小圆已经平静了心情。因为心中的崇拜又多了一层,开始对阮玉掏心挖肺:“知道阿袅为什么总是针对你吗?”   她瞥向斜后方的阿袅,撇撇嘴:“她一心想要嫁给金四,可是金四没看上她!”   还有人看上金玦焱?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阮玉立即望向金玦焱,正对上他的愤怒。   “其实金四……”小圆眨眨眼:“怎么说呢?反正他若是看上的,定然死心塌地的对人家好……”   小圆本打算拿温香举例,想想还是算了:“他若是看不上的,说出大天来也不行。也不知你嫁了他……”   是祸是福……这一句,小圆依旧没说。   顿了顿,叹气:“早前我只听说你是个不爱搭理人的,可是今天见了你,倒觉你像极了一个人……”   她逐一将今天到场的人介绍个遍,于是阮玉终于知道那对始终默然无语的夫妇叫做康显与十三娘。京兆尹是十三娘未出五服的叔父,她是庶女,所以会嫁给做米粮生意的康家嫡次子康显。   “都说咱们做生意的身份低,不配与官宦人家交往。可是这般通婚,倒也没有太多的讲究了,只要不官商勾结就成。若说这十三娘,也是个命苦的。她本有个同母姐姐十二娘,五年前病得快要死了。虽是庶女,但叔父是京兆尹,也不能不拿了重视,否则有碍京兆尹的官声。于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要找人冲喜。恰好丁穆然此前听了贾经的怂恿,将家财全压在船货上,结果遇了风浪,血本无归。正打算上吊呢,就被找上门来。”   小圆呷了口茶:“话说丁穆然也是一表人才,此番算是委屈了,只等着当鳏夫,好歹能得笔银子,可以东山再起。怎成想,成亲第二日,十二娘就好了。只不过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谁都不认识了。要说丁穆然真是个好人,处处宠着她,时时照应着她,于是俩人渐渐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第二年又生了一对大胖小子。”   小圆叹了口气,语气忽而兴奋:“若说十二娘,跟你是一样的鬼主意多,咱们在一起的时候,别说多有趣了。她的话也多,咱们都插不上嘴,只不过……”   神色黯然:“前年,咱们去西山上玩,十二娘非要到林子里转悠,结果一去不归。丁穆然寻了三天三夜,亦不见踪影,回来大病一场。大家好说歹说,他方相信十二娘不会回来了。然后家里又给他说了门亲,如今正准备下个月成亲,所以今天就没来。否则咱们春日社九君子,少了谁也不成席啊。不过想来他也是怕触景伤情,毕竟十二娘是……”   叹气,示意阮玉看向默不作语的十三娘:“十三娘自姐姐失踪后也没了精神,如今听说姐夫要续娶,更是……”   摇摇头:“此番是我把她拉来的,让她瞧瞧热闹也好,可不能把活着的人闷坏了。”   想了想:“我听维德说,前儿个他去看了丁穆然,瞧起来挺乐呵的,这大概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也是,只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只可惜了一对孩子,平安和保险……”   阮玉正听得昏昏欲睡,忽然拾得这两个词……   “你说那两个孩子叫什么?”   “平安和保险……”   阮玉的心轰隆轰隆乱跳:“怎么取了这么两个名字?”   “咱们也觉得奇怪,可是他家的事一向由十二娘做主,既是丁穆然不反对,咱们又怎能……”   阮玉强压激动,望向尹金……难道这个十二娘,亦是穿越同仁?还有可能是个保险推销员?   尹金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微微点了点头。   这么细微的动作,落在金玦焱眼中,就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同样心情不平静的还有温香。   她搅着帕子,满心满眼的委屈,可是大家正对方才的合奏兴致勃勃,根本没人关注她,就连金玦焱……   她垂了眸,眼底闪过一丝恨意。   阮玉兀自激动。   她几乎要狂叫了,她被困在金家近半载,以为就要这么老死其中了,却不想,出来仅半日,就获得了这么重要的信息。   而且她才认识几个人?她的活动范围才多大?可是就在这么有限的空间,竟然让她遇到了两位穿越人士,这让她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对了,你说她……就是十二娘,在哪失踪的?”   “西山……”   “再没找到?”   “没有……”   “尸骨无存?”   小圆奇怪的瞅了她一眼……她还是头回遇到听到这等悲惨消息竟然能兴奋到如此地步的人。   阮玉自觉失态,急忙摆出一副忧伤模样:“我是觉得古怪,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能不能是遇了什么,或者是,有预谋……”   小圆跟裴若眉面面相觑。   但女人的想象力总是无穷尽的,阮玉不过是略一点拨,二人就自动沿着那条线索发挥了无数个可能。   阮玉尽量的参与了她们的讨论,不时的以“嗯”、“啊”、“是这样的吗”,来调动她们的兴趣,避免她们注意自己,而她的思绪却在天马行空,开始进行一个大胆的构想。   西山……   嗯,西山。   十二娘会不会就是打那里穿回去了?否则无惊无险,好端端的人怎么就凭空不见了?而且为什么别人出入皆平安无恙却单单在她身上发生这种怪事?偏偏她本身就是穿越者。   若当真可以穿越回去,她要不要试试呢?   若是成功,什么金玦焱,什么如花,什么出夫,都一并解决了,她还可以回去找董贞算账!   思及此,不觉恨恨的盯了温香一眼。   结果对上金玦焱的目光,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凶什么凶?老娘就要不赔你玩了!   收回视线,继续琢磨。   西山……   嗯,西山。   她要找个什么理由去西山探一探呢?   ——————————   今天本打算捉弄一下金玦焱的,只可惜自打阮玉得知这些惊天动地的消息,就再没了心情。   剩下的时间里,她一心想要找个机会跟尹金聊聊,最好是单独,她有太多好奇和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了。可是每每刚搭上线,金玦焱就出现了,好像就是在那预备着似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还阴阳怪气,仿佛她就是那不顾一切廉耻要在众人面前红杏出墙的花痴。   她真懒得理他,而且亦失了这些日子的小心翼翼,与之针锋相对。   的确,她都要穿回去了,还怕他做什么?   一时间,二人剑拔弩张,旁人都瞧出来了。   有的暗讽阮玉水性杨花,其中以阿袅为代表,而且因为金玦焱的缘故,她一直对温香分外抵触,而今却走到一处,嘘寒问暖,竟是生出几许惺惺相惜之意。   有的怀疑金玦焱翻了醋坛,以庞维德牵头,不断的劝诫他“大丈夫当能屈能伸”,还说什么“有容乃大”。而且他们还纳罕……金玦焱不是对温香有意吗?这会把人家晾在一边,尾巴似的跟着阮玉是怎么回事?   小圆跟裴若眉则是只要看人好,便什么都是好,虽觉阮玉的言行不妥,还是一力支持她,结果差点跟阿袅吵起来。   于是这场春宴由开始的愉快到最后不欢而散,临别时,小圆还跟阮玉约好,哪日单聚,不带某些没事找事的人,惹得阿袅又要扑过来。 ☆、141来日方长   男人们都各携了妻子上车,阮玉迟迟不动,只想着如何跟尹金互相留个联系方式,结果落在金玦焱眼中,就是恋恋不舍,就是眉来眼去,气得抓起她直接塞进了车里。   在车帘撂下的一刹那,阮玉见尹金淡淡一笑,对她做了个手势。   他是说,来日方长……   阮玉放了心,扭过头来,恰恰迎上金玦焱的怒目。   她眨眨眼,嫣然一笑,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根肉骨头,放到如花嘴边:“如花一整天的待在车里,哪也不去,真是乖,所以这根骨头就奖你了!”   如花呜呜了两声,说的是:“我堂堂一相府千金,怎能同那些满身铜臭的家伙凑热闹?”   然后按着骨头开啃。   咯嘣咯嘣。   阮玉就笑眯眯的抚摸它的脑袋。   金玦焱哼了一声:“你今天得意了?”   阮玉抬了眸。   金玦焱发现,经了这一日,阮玉好像“活”过来了。   其实这段时间,她不仅死气沉沉,更对他退避三舍,甚至还揣了些小心翼翼,让他很是无趣,于是分外怀念先前吵架的日子。而现在,那双溪水般清澈的眸子如同被晚霞点亮,重新焕发出光彩,仿佛又回到了初初成亲的那段时光。只不过……似乎还有什么不同,仿佛多了几分不屑,几分无所谓,几分天高云淡,几分……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法把握的东西,好像她随时可以将他弃如敝履,潇洒转身,而他再也不能看到她,不能再忍受或享受她的可恶。   这种感觉他不喜欢,很不喜欢!   而眼下,那双充满了复杂但光辉熠熠的眸子冲他弯了弯:“怎么,因为我邀来了神仙共奏以至于无法让温二姑娘一枝独秀所以你打算找我算账了?”   “你……”他眸光一闪。   他几乎忘了这件事,确切的讲,他是忘了因为阮玉的出乎意料导致温香受窘一事,他唯一记得的,不过是……   他一把抓过她的腕子。   阮玉一惊,急忙挣扎:“金四,你要恼羞成怒?你要丧心病狂?你……”   然而金玦焱只是将她的袖子撸下,把手露出来……   纤纤的指,每根指尖都顶着血泡,以拇指最为严重,因为上面的泡已经破了,肉皮儿翻卷,血迹模糊,乍一看去,很是惊人。   他知道,这就是她反复折磨那根琴弦的结果。   “你倒是不遗余力!”他咬牙切齿,也不知气从何来。   阮玉一哼,抽回手:“怎么,心疼了?”   这句心疼自不是为自己讨的。   阮玉将手指细心藏好,却不小心碰到,顿时嘶了一声。   金玦焱就眼角一跳。   其实阮玉也不知当时为何那么卖力,直到琴弦崩断,方有一口气自心中透出,而这手,是过了好久后才发现伤得如此严重,当时一见,自己也吓了一跳。   金玦焱皱眉看着若无其事的阮玉,感觉她是真的变了。一开口就直言不讳的向他挑衅,句句直戳他的软肋,还叫他“金四”,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难道是因为尹金……   可是他今天看得紧,俩人也没机会在一处。   然则若非如此,她怎会如此嚣张?   尹金有什么好?不过是有个好出身,不过是生得比他白了点,不过是早早考取了功名,不过是会吹两声笛子,不过是……   可是怎么人人都喜欢他?先是温香,现在阮玉又……   他想将她抓过来问个究竟,可是她已经靠着车厢闭目养神了,平静的脸上微带疲惫,手就那么随随便便的放在身侧……   她是相府千金,一向娇生惯养,怎么会对自己的伤势毫不在意?自始至终,她连说带笑,竟是丝毫感觉不到痛的样子。   难道这也与尹金有关?   然而女人若想吸引男人的注意,多是要假扮柔弱的吧?就像温香……   心忽的一顿。   温香……   温香会假扮柔弱,吸引他吗?   想起今日之事,想起曾经过往,心绪忽然有些乱。   他再次将目光凝在阮玉身上。   她似是已经睡着了,唇角微翘,带着一丝得意,也不知在做一个什么梦。   他看了一会,又想起她今天的“群魔乱舞”,也不禁弯了唇角,将拿阮玉大腿当枕头的如花轻轻抱过来,全不顾如花的反抗,把它死死扣入怀中。   ——————————   “四爷,四爷……”百顺兔子似的从屋里蹿出来,迎上走进院子的金玦焱:“玩得开心吗?小的都听说了,四奶奶一曲琴音动京城,不仅引得群魔乱舞,还引得尹三公子跟着合奏。如今京城都传遍了,直说……”   “说什么?”   消息倒传得真快。阮玉,我就不该带你出去!   见金玦焱面色不善,百顺将“金玉良缘,天作之合”咽回去,陪了笑:“小的初时听说,也气得够呛,后来一想,这是好事啊。四爷不一直就想要休……嘿嘿,所以有了尹三公子,四爷的心愿怕是就要得偿了……”   金玦焱一拍桌子:“谁说我要休了……”   话音卡到半截。   可不就是他,成亲第二日,就在众人面前宣布休妻,此后又屡屡提起,只是最近……   他攥紧了拳,顿了半晌:“以后休要胡说!”   百顺连连称是,心里只以为主子是面上过不去,毕竟,四奶奶大婚当日就传出私奔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又跟尹金不清不楚,现在外面说什么的都有,他都没好意思跟四爷学。不过不论如何,四爷脑袋上的绿帽如今扣得是结结实实的。   所以他消停了片刻,觑金玦焱的神色稍缓,又小步上前:“爷,您也别犯急。今天传出这事,老爷跟太太都知道了,八成这会四奶奶已经被叫去问话了……”   什么?   金玦焱一怔,急忙冲出门外。   ——————————   阮玉果真不在屋中。   金玦焱在霜降沉默的注视中转了两圈,又跨出门去。   走到院门口的时候,遇到一对中年夫妇。看穿着打扮,应是哪个官宦府中体面的管事。   他心里着急,也没多问,大步疾行,与那二人擦身而过。   ——————————   福瑞堂,晚霞斜映,端的是一幅黄昏美景,然而气氛却一片诡异。   卢氏阴着脸,怒火隐隐的盯住阮玉。   男人们都不在,只姜氏在跟前伺候着,李氏作为掌管中馈的人物,自是要忙,所以也不在堂中。而秦道韫……似乎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婆媳二人僵持之际,钟忆柳端了茶盅走进来,命里面服侍的人都出去,彩凤跟娇凤也不例外,还嘱咐道:“把门都守好了,可别放那些眼皮子浅舌头倒长的人进来。家丑,可不能外扬呢……”   心里却道,还说什么不能“外扬”,这里面的动静可都是打外面传进来的。   阮玉,你倒真是好本事,出去才一天,就名扬在外了,还当着表哥的面跟人家私相授受,我看你这回怎么办!   她甩了个眼色,门就吱扭扭的关上了。   堂中顿时昏暗起来,也没人掌灯,大家就在阴沉里或坐或立。   移步上前,将茶盅恭恭敬敬奉上:“姨母,消消气,小心气大伤身……”   卢氏一听,更来气了,手在案上一敲,怒喝:“老四媳妇,临出门前,我是怎么交待你的?”   阮玉立在地中,不语不动。   卢氏便将檀木案敲得山响:“我让你别给老四丢脸,别给金家丢脸,你都忘了?”   阮玉终于抬了头:“阮玉怎么给四爷丢了脸,又怎么失了金家的颜面,还请太太明示。”   “你……”卢氏一指阮玉,忽然眉头一皱,拿手捂住胸口:“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咱们金家怎么就娶了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媳妇啊……”   阮玉眉心一紧,只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钟忆柳跟姜氏急忙为卢氏顺气。   姜氏扭了头:“弟妹,不管出了什么事,只要跟太太认了错,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太太也是个宽宏大量的,你又何必……”   “敢问大奶奶,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这……”姜氏语塞。   今日,外面的消息接二连三的传进来,一拨比一拨难听,要她怎么说呢?说了就得罪阮玉,不说又得罪卢氏,那姨甥俩正拿小眼角瞄她呢。   哼,自己不想开口,偏要拿她当枪使。   姜氏气不过,转转眼珠,忽的一甩帕子,笑道:“还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是一些爱嚼舌头的,说了些不着调的话,惹了太太生气。弟妹只消认个错便是,到时……”   “既然是有人‘爱嚼舌头’,咱们又何必替他嚼那个舌头?既然是‘不着调’的话,又何必当真?既然不必当真,又何须我来认错?”   “弟妹,你怎么……唉,我也是……唉,你瞧,这……”姜氏绞着帕子,一会看卢氏,一会看阮玉,一副为难模样。   “反了,反了……”卢氏哀嚎:“当婆婆的还没开口,当媳妇的倒质问起婆婆来了,这是什么道理?我不管你是谁家千金,有多高贵,嫁入金家,就是金家的媳妇,就得守金家的规矩。万不能因为你,就让人说我们金家家门不幸,教导无方!忆柳,你来告诉她,不守妇道,顶撞公婆,触犯了第几条家规?该受什么惩罚?” ☆、142别有用心   姜氏为难的表情一滞。   按理,她身为长媳,于情于理,都应由她宣布家规,却是换了钟忆柳……   再一细想,她明白了。   卢氏怕是铁了心的要把外甥女嫁给儿子,而且会尽快筹办。且不管名分如何,也不想让阮玉压着钟忆柳,便由她来宣布家规,捎带监视惩治,打开始就把阮玉狠狠制住。   将来四房怎么闹,卢氏倒不十分上心,她想的是如果钟忆柳嫁了金玦焱,自己将是得是失,然可以想见的是,李氏的钥匙怕是要拿不稳了。如是,自己是不是要推波助澜一番呢?   钟忆柳已经上前一步,得意洋洋的瞅了阮玉一眼,便扬了下巴:“按照家规,顶撞公婆,责藤条五十。不守妇道,掌嘴二十,免三日水米,罚跪祠堂三日,送白云寺清修……”   “四爷,四爷……”   “四爷,你不能……”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未及听清,福瑞堂的门咣的被踹开了,一大片霞光随着门扇的大开铺洒进来。   霞光中,金玦焱长身玉立,高大而挺拔,深紫的袍摆翩跹而动,衬着脚下腾起的微尘,仿若天将下凡。   钟忆柳当即心头一荡:“表哥……”   金玦焱上前两步,看着立在堂中的阮玉,又望向前方:“娘,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刚刚回来,就闹了这一出?”   “不用你管!”卢氏一挥手,喘息不已,完全是一副被气得不行的模样:“我今天必须好好管教一下你这个媳妇,竟敢顶撞长辈,她也不想想她在外面都做了什么……”   “阮玉都做了什么?我跟她在外面游玩一日,我怎么不知道?”金玦焱皱了眉,目光不偏不倚的落在钟忆柳身上。   钟忆柳本要辩解,然而垂了眸,露出一副委屈之态。   金玦焱便冷哼一声。   卢氏不悦:“怎么,你也要忤逆我吗?好啊,你们一个个……”   她指着金玦焱跟阮玉,一捶扶手:“老四,你一向听话孝顺,怎么自打娶了媳妇,就变得不可理喻,处处跟长辈作对?是你媳妇挑唆的?好,好啊,忆柳,再看看,挑唆相公,致使家宅不安,该如何惩治?”   “不用了。”阮玉打断她的愤怒,缓缓抬了眸:“不妨一纸休书,一切作罢!”   什么?   卢氏的咳嗽顿时止在中间。   休妻?儿子倒是没少提,可是她从没认真考虑过。因为无论怎么看,有个相府千金做儿媳,到哪讲都是体面。当然,这个儿媳必须完全臣服于她,否则被个小辈骑在头上,她这几十年也就白活了。而且有这样一个儿媳对她做小伏低,那得是何等的风光?   所以她要打压阮玉,要借钟忆柳来克制阮玉。   家里的事嘛,还不是她怎么说怎么是?也不怕阮玉回去告状。阮洵那么精的人,如何不明白一个“孝”字?再说,阮玉过门前本就德行有亏,若论起来,也是他们相府有错在先,而且她无论怎么罚,毕竟没有让阮玉伤筋动骨,谁又能说她个不是?   可如果休了阮玉,事情就不简单了,别说阮洵不会放过金家,就是刚刚到手的皇商……   没得这牌子之前,也没觉得有什么,可自打接了旨,再到宫里走了一圈,这来拜访她的人就多起来,送的礼也比以前丰厚了,说的话,还有说话的态度,都透着小心翼翼,带着巴结与谄媚。   她很享受。   她不得不承认,这都是阮玉带来的好处,然若没了阮玉,不仅到手的一切没了,更要忍受别人的嘲讽,这种落配的凤凰不如鸡的滋味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亦不想忍受的。   所以当阮玉脱口而出一句“休书”,她当即怔在当地,也忘了该怎么耍威风了,只可怜巴巴的望向儿子。   金玦焱则如被五雷轰顶,身子竟是晃了几晃。   怪不得,怪不得她一路就怪怪的,说话语气还那么冲,原来是找机会等着被休呢。   得了休书有什么好处?   一个被休的女人,处处要受人鄙视,遭人践踏,纵然她是相府千金,又如何能够免俗?   她怎么就下了这样的决心?   自始至终,只是他在嚷着休妻,而今天,竟是被她脱口而出。   是因了尹金吗?   区区一面之缘,竟有如此大的威力?   他不信,打死他也不信。   再说,以尹金的身份,断不会娶一个被休的女人,就算纡尊降贵,依她的脾气,依阮洵的地位,又怎能给人家做小?   那么,是为了季桐?   这个人,自始至终,他无缘得见,因为季桐果真如闲云野鹤一般,游离在世外,今日竟听说他要加入青莲社了。   是为了阮玉吗?   所以,阮玉又要奋不顾身了?   这般一想,顿时心口剧痛。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有如此反应,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要我了,他竟然被嫌弃了!   一时之间,怒火中烧。   “休书这等事,总该由为人夫君者出具,怎能凭一时之气,口不择言?”   卢氏立即满怀希冀的盯住儿子。   阮玉则带着好笑的表情看着他,那意思是在说,这不是你一直想要达成的心愿吗?   金玦焱心头的火被她勾得一鼓一鼓的,只恨不能掳了她回去狠狠教训。   然而此刻,他只能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无论她使什么手段,都绝不答应!   钟忆柳急了。   这是多好的机会,由阮玉自己开口,相府那边也说不出什么来。再说,表哥不一直想要休妻吗?这是怎么了?因为是阮玉提议,所以抹不开面子?   她正要提醒,可是卢氏紧紧抓住她的手,她只能抿住唇,委屈而期待的望着表哥。   金玦焱出了口恶气,只觉心情好了许多,转了身,意识到自己尚对阮玉的去留有绝对的控制权,不由露出微微笑意。   阮玉肃了神色,别过头去。   一时之间,天高云淡了。   金玦焱沐着从门窗吹进来的风,方发现后背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层冷汗。   “娘,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终于有机会发问了。   卢氏见气氛缓和,也不好再上纲上线,只得嗫嚅了几句:“你们今天出去,外面就传来了有关……老四媳妇的一些事……”   边说,边下意识的觑着钟忆柳。   金玦焱看得清楚,眉心不禁拧紧。   又是你,上回的事还没有记性?此番又兴风作浪,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打算。你也就是我的表妹,否则……   他朗声一笑,做出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都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说阮玉多才多艺,不仅能够出口成章,还能引得群……仙下凡?”   屋里的人顿时抬了头,就连一直当摆设的秦道韫也惊奇的睇向阮玉。   “还不止如此,”金玦焱的语气不无得意:“阮玉还即兴做了一支小曲,自弹自唱,就连尹三公子都赞不绝口,以笛音相和……”   阮玉开始脸红了。   作为一个剽窃者,她感到深深的自责与自卑,也真难为金玦焱居然把那些让他横眉怒目暴跳如雷的事描绘得这般如诗如画,到底意欲何为?   而金玦焱则似乎更加兴高采烈:“咱们这一天玩得开心着呢,也不知你们打哪得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真是扫兴!”   目光瞥向钟忆柳,隐含警告:“不过也难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总有那么一些人,别有用心……”   钟忆柳垂了眸,咬牙暗恨。   “我倒觉得,阮玉今天可是给我赚足了脸面,也给金家增了光,现在庞七他们都羡慕我怎么得了这样一门好亲事,真是天上掉了个馅饼,却单单砸中了我。哈哈……”   阮玉终于满腹疑思的睇了他一眼。   不论他是处于真情还是假意,亦或者只是为了他的面子,相比于卢氏先前的责难与惩罚,这一番说辞莫名的让她鼻子发酸。   她急忙低了头,只看着鞋尖上的一朵梅花。   然而他浓紫的袍角却一次又一次的飘进她的视线。   他竟连袍子也没有更换,这般匆匆赶来,难道就是为了……   金玦焱又兴致勃勃的讲了春宴上的许多趣事,仿佛他这一番当真不虚此行,待到李氏闻讯赶来,准备再给卢氏的怒气添一把柴时,福瑞堂内已是笑声不断,传说中的剑拔弩张早就不翼而飞。   她站在门口愣了愣,甩了帕子,堆了一脸笑容进来:“这是说什么呢,这么开心?呦,弟妹回来了。瞧瞧,这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出去走了一圈,气色好了许多。唉,真是羡慕弟妹啊,像我这一天,只能房前房后的打转,累个半死,有时还得被人戳脊梁骨,这日子……”   擦了擦眼角,又笑:“我来晚了,也没听到你们说热闹,待会闲了,弟妹可要给我讲讲外头的趣事……”   姜氏是一向不肯落于李氏之后的,闻言立即插嘴:“这怎么行,弟妹已经答应稍后到我院里坐坐……”   “亏大嫂想得出!”李氏嗔怪的瞪了她一眼:“弟妹累了一天,怎好再劳动她?弟妹,等我收拾完了,就去你那瞧瞧。话说,自打我回来,咱们妯娌俩还没好好聚聚呢……”   “那怎么行?”姜氏还要说话。 ☆、143为谁做主   卢氏手一扬:“干什么那么费事?今儿三月三,一会老爷他们也要回来,正好咱们摆上一桌。老二媳妇,你这一天不就张罗这事吗?怎么忘了?是舍不得把好东西给咱们吃?”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卢氏倒不是为了她们高兴,今天的事能偃旗息鼓,她已经很满意了,此刻只想赶紧把这页掀过去。而众人在一起热闹热闹,正好。   李氏一拍大腿:“瞧我这脑子,一见了弟妹,什么都忘了。我这就让后厨再加几个菜去……”   李氏扭了身出门,冷不防和一个人撞了满怀。   “这谁啊?没头没脑的?”李氏正待扬手教训,然而见是阮玉屋里的夏至,立马装作要抚平鬓角的样子。   卢氏已经不悦的皱起了眉。   夏至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扑向阮玉:“奶奶,不好了,您快回去看看吧。霜降,霜降要自尽了!”   什么?   众人当即大惊。   ——————————   “这是怎么回事?”   阮玉赶回院子时,只见清风小筑乱成一团。   一个中年女子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号,管事婆子的官绿色妆花褙子上满是灰土,看起来此前当是在地上滚过了,任人怎么劝,哭声只是愈响。   而一个中年男子则负着手转圈,动不动还要往屋里冲,被千依跟百顺抱住。   再一细看,烈焰居的人几乎都跑主院来了,而她这边的下人则一会忙这边,一会跑那边,端的是个热闹。   屋里忽然爆出一声惨叫,直让人心惊肉跳。   春分从门里冲出来,满脸泪痕,直接跪倒在阮玉脚边:“姑娘,你快去看看吧,霜降,霜降她……”   阮玉疾步进门,但见三个二等丫鬟制住了霜降,而霜降的半边头发不仅散了,还短了一大截,墙角是一缕缕的碎发,随着卷进来的风,痉挛般的飘动着,旁边还甩着一把剪子,上面隐现血迹。   阮玉的眼睛当即就红了。   霜降是多么稳重自持的一个人,到底什么事能把她逼成这样?   “春分,外面到底是什么人?”   春分跑进来,来不及思考阮玉怎么连霜降的爹娘都不认识了,只当主子是要加以震慑,急忙如实禀报。   阮玉一想便是如此,再思及早时春分所言,顿时怒火万丈:“都给我撵出去!”   春分连连称是,赶出去传话。   外面的于婆子却是一声嘶吼:“小姐,四奶奶,你不能就这样赶咱们走啊。霜降不孝,你要替咱们做主啊!”   于连富也跟着哭喊。   方才他们只顾着闹腾,根本没注意阮玉回来了,这会连忙跪好,连哭带叫。   阮玉冷冷一笑,本是快步出门,而到了门口,放慢速度,由春分扶着,缓缓步出门外。   见阮玉出来了,脸上不见怒意,还带着笑,于氏夫妇赶紧往前膝行两步,扯开哭嗓:“四奶奶,你要为我们做主啊……”   “做主?做什么主?”   “霜降不孝,不仅不跟咱们回去,还把我们老两口给撵出来了。我们白生了这个女儿,如今不仅不给咱们养老,还敢违抗父母之命啊……”   “这我倒不明白了,”阮玉让春分支使小丫头给她搬了把楠木交椅,安安稳稳的坐下来,大有长谈一番的架势:“霜降是我的丫头,为什么要跟你们回去?还有什么父母之命……这都是怎么回事?”   “四奶奶有所不知,”于婆子抹了泪,急忙再往前挪了两步:“也是老奴之前没有跟四奶奶说明。老奴是想着,既然是好事一桩,四奶奶只有高兴的理儿,哪能不成全呢?”   阮玉轻声一笑,这是给她打预防针来了?若是她不同意,就是不明事理?   “奶奶身边这四个丫头都是跟着奶奶出嫁的,除了立冬,年纪都不小了。春分是早定了亲,自是不着急,可是霜降……”抹泪:“她还当自己小,可是跟她同岁的,都生了俩娃了。我自是替她急的。这不,前一阵子,有个善人,也是从前见过霜降一面,就看上了,想要娶她回去。若说她不过是个丫头,哪有当奶奶的命?可是人家的聘礼丰厚,不照一个普通官宦人家娶正室的差。我琢磨着,这也是霜降的福分,就应下了。上回就想跟奶奶说这个事,跟奶奶讨个恩典,可惜奶奶不在,所以咱们今天又来了,可是这丫头……”   又哭起来:“还没说上两句,就把咱们撵出来,还寻死觅活的……”   于婆子正自哭诉,屋里忽然爆出一声怒吼:“我就是死,也不给那老棺材瓤子当小老婆!”   于婆子扯高了个调门,哭得更大声。   阮玉接了小丫头递来的茶盅,拿盅盖拨了拨表面浮茶:“这老棺材瓤子是怎么回事?”   于婆子急忙眨眨眼:“奶奶别听那丫头胡说,赵员外虽然年纪大了点,可是年纪大,知道疼媳妇。而且身体棒着呢,再活个百八十年没问题!”   “哦,”阮玉将茶盅交还到小丫头手里,拿帕子拭了拭唇角:“这么说,我还活不过他呢……”   众人一怔,有人笑出了声。   金玦焱站在人群中,一直在观察阮玉的神色,听闻此言,也不禁勾了唇角。   于婆子今天骨碌了一身土,就想弄霜降个没脸,好乖乖跟她回去。不想事情完全不按照她预定的发展,而她又急于达成目的,于是不顾于连富拽她的衣角,连声道:“这怎么可能?四奶奶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还有人笑,于婆子便有些懵:“四奶奶,咱也甭说旁的了。霜降这丫头是一定要跟咱回去的。人家说,就看她好,八字也合,便不讲那些个虚礼了,三日后就抬她过门!”   “若是我不肯放人呢?”阮玉瞥了眸,慢条斯理。      “不肯放人?”于婆子傻了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四奶奶,你可不能坏人姻缘啊!”   “霜降的姻缘,我自有主张,就不老您二老费心了!”   “怎么不让我们费心?父母之命,天经地义!”于婆子叫唤起来:“我养她这么大,难道还不能给她做主了?四奶奶……”   “没错,霜降长到这么大,的确有您二位的功劳。但是二位别忘了,霜降是家生子,自打她出生,就是我们相府的奴婢。而今跟了我,就是我的丫头。试想,若是我不能为她做主,还有谁敢越过我去?难道比我这个主子还有能耐了不成?”   “四奶奶,话不能这么说……”   “好,那就换个说法。”阮玉干脆利落的打断了她:“敢问霜降的卖身契在谁手里,你们二人,卖身契又在谁的手里?我只听说主子能给奴才做主,倒没听说奴才要给奴才做主的。既然我是主子,霜降是死是活是打是卖都有我说了算,哪个敢多嘴?没有王法了不成?”   “四奶奶,老奴并非想越过四奶奶,只是事情来得急,一时来不及跟四奶奶商议。如今婚事已经商量妥了,若是霜降不肯嫁过去,那边就要拿我们老两口是问啊。四奶奶,求求您开开恩吧!”于连富连连磕头,大放悲声。   “婚事商量妥了啊,”阮玉歪着头,一副不解模样:“那不是您二位的事吗?和我有什么关系?”   于婆子只觉阮玉蛮不讲理,以前在相府见了,不过是个矜贵得目中无尘的官宦小姐,怎么如今跟个破落户似的胡搅蛮缠?   一时之间,也不讲什么尊卑了,霍的站起:“四奶奶若是不放人,我们就……”   “你们就怎么着?告我啊……”阮玉噗嗤一笑:“想来你们今天来到这,我爹还不知道吧?”   二人神色一变。   阮玉就笑了笑,掸掸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站起身:“估计你们也是不怕他老人家知道,因为得了金银,又得了小庄子,谁还甘心做奴才?到时赎了自身,过快活日子,我爹就算想找麻烦,也得顾及官声不是?”   “四奶奶……”   “还是别叫了。既然你们有这么好的打算,不妨就照着打算走下去。反正人是我的,你们要是敢硬抢,也得看官府答不答应。金家虽然是商家,亦是奉公守法,如今又是皇商,也不知若被惊扰了会是个什么罪过……”   “四奶奶,”于婆子忽然跪地,爬到阮玉跟前,抱住她的腿:“霜降若是不肯嫁,小栓他……他就保不住了啊!”   小栓是谁?   阮玉眨眨眼,不过估计是于婆子的儿子,不知是个怎样的人物,又犯了怎样的错,竟要牺牲了姑娘的终身来成全。   “你二人生为父母,如何不知手心手背都是肉?霜降虽是个丫头,可是你们不疼,我还疼呢!”   阮玉转身进屋,丢下于婆子的嘶喊:“老奴可就这一个儿子啊……”   阮玉恨恨的摔上门。   往里迈进一步,又叫了夏至过来:“告诉春分,立马把人撵出去。再查一查,今天是谁当值,怎么什么人都往里放?日后不经我允许,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在大门外等着!还有那些粗使婆子都是做什么的?就任由他们这么闹腾,是想给谁看笑话?整天就这么点活,也干不明白,还能不能办事了?不能的话都给我滚蛋!”    ☆、144下不为例   夏至见她真动怒了,急忙屈了膝,就要往门外赶,可是一个声音恰在此际传来:“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赶出去?今天守门的是谁?今天当值的管事又是谁?都给爷叫到后院领板子。以后再这般门禁不严,谁都往里放,加倍处罚!”   夏至偷偷瞅了瞅阮玉,见她身形不动,头也未回,只攥着帕子的手缓缓收紧。   夏至连忙转身出去了。   院内,任于连富跟于婆子如何闹腾,说什么“金家的下人还敢管咱们相府的人”,都被堵了嘴拖出去。   于婆子腿踢得老高,鞋都甩飞了一只。   百顺瞧了瞧金玦焱的脸色,拿棍挑了那只鞋跟着送出去。   春分打量今天金玦焱也是帮了阮玉,便走上前,打算施礼道谢。   金玦焱已经转了身。   此刻,他居高临下,而暮色四合,便映得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阴气森森,煞是骇人。   “据我所知,你们姑娘已经嫁为金家妇,再这么姑娘姑娘的叫着怕是不妥吧。你伺候四奶奶多年,资历跟年纪都是最长的,这点规矩都不懂?今儿幸亏是我听到了,若是……”   冷笑,甩了一句:“下不为例!”   就返身离去。   春分哪见过这阵势?平日里就是阮玉生气了,也是和颜悦色,或是委婉的提点她,这般被劈头盖脸的训了一顿还是头一遭。   她不禁有些懵,直到金玦焱进了烈焰居才回过神来。   这工夫,阮玉的第二个决定又下了,提三等丫头穗红为一等丫头,补立冬的缺。   因为她进院的时候,只有穗红行事得法,就越级提拔了她,顿令对这一位置虎视眈眈许久的众丫鬟哀叹连连,可也不敢抱怨,因为主子正火大着呢。   立冬则颇为失落,因为这意味着,她再也回不到阮玉身边了……   霜降终于被解放出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谢奶奶搭救!奴婢不想连累奶奶,奴婢已下了决心,绞了头发当姑子去!”   阮玉看着她左半面乱七八糟的碎发,叹了口气:“说什么连累?你是我的丫头,好生在院里待着就是……”   她还开了句玩笑:“你若走了,谁来管我的嫁妆?”   霜降摇头,咽下两眼的泪:“奶奶,你有所不知,他们是不会罢休的。我爹跟娘已经接了聘礼,都用了不少了。小栓又……”   “小栓是怎么回事?”阮玉由夏至扶着坐到椅子上。   这一落座,方觉满身疲惫。   霜降咬咬牙:“也不知是在哪轧了坏道,才十三岁就进了勾栏院狎妓,跟人争风吃醋打起来,偏那人还是赵员外的庶子……”   阮玉明白了。   这不能不让人怀疑是个圈套……诱了于婆子的独子入瓮,然后恩威并施的求娶霜降。   阮洵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事,只要霜降点头就行了。   可是霜降不同意。   阮玉默了默:“霜降,你跟我说实话,我今天这样对待你老子娘,你恨不恨我?”   霜降犹豫片刻,摇摇头,眼泪却掉下来。   阮玉便叹气。   当时她只顾着一时之气,要把霜降解救出来,其实也是因了她前世的经历。   她刚考上大学的时候,家里忽然打电话要她回去一趟。她不明所以,以为是父亲出了什么事。结果到家才知道,继母托人给她找了门亲事,那男人据说是什么公司的老板,已经四十好几了。离过一次婚,儿子几乎跟她同年,而她当年,刚刚十八岁。   她当时气得不行,可是家里根本就没有给她做主的,还反锁了门,若不是她打窗子爬出顺着四楼的排水管跑了,不知会出什么事。   也便自那时开始,她就跟家里断了来往。   这本已是尘封的往事,今天一并被勾了起来,看着于氏夫妇,就好像看着她前世的……   然而霜降并不同于她,或者,霜降永远不会像她这般对仇恨耿耿于怀,对欺骗她背叛她的人毫不留情!   霜降哭了一会,抽泣道:“我只是担心小栓,他还那么小……”   阮玉垂了眸:“这个,我帮你问问大人……”   霜降一怔,连连磕头:“谢谢奶奶,谢谢奶奶……”   阮玉疲惫的挥了挥手。   她能理解,依霜降的脾气,若不是被逼到今天的份上,是绝不肯吐露一个字的。于氏夫妇也不好去求阮洵,毕竟是自家做了丑事,一旦被人传开,丢的是相府的脸,他们也休想待下去,所以就打算拿了霜降牺牲。   这就是女人的命运吗?   她揉揉眉心:“你先歇着吧,明日我就回去一趟……”   霜降再次磕头,却不肯离去,嗫嚅道:“奶奶就别罚那些人了。我爹娘说是来探奴婢,大家都知道奴婢是奶奶跟前的人,如何敢拦着?再说……”   她咬了咬唇,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了:“他们是相府的人……”   是了,不管姑娘出身何处,如今是花落金家……   阮玉冷笑:“相府么……”   霜降便磕头:“还请奶奶饶他们这次。他们生养我一回,我总不能来不及报恩,就……”   春分进了门,见阮玉神色不虞,忙着人把霜降扶下去了。   阮玉坐在椅子上,以手扶额,出了半天的神,是两道类似笛子的声音将她惊醒。   尹金?   然而抬了头,只见春分立在面前,欲言又止。   而就在她回过神思之际,笛音又不见了。   大约是幻觉吧。   阮玉忽然意识到,若是她真的能回到现代,霜降怎么办?春分怎么办?还有……   她今天算是把霜降的麻烦解决了,可是以后呢?   心思有些乱,转念又想,不是还有如花吗?   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对了,穿越的时候她得把如花带上,好把这具身子还给它。   于是又笑了:“今天真是累了,霜降不在,就麻烦你帮我梳洗了。”   春分只觉主子怪怪的,又不好说话,只扶着她往净房而去。   刚走了两步,就见立冬抱了如花闯进门来,眼睛发红,小嘴抿抿着,一副委屈模样。   “立冬,怎么了?”春分只觉头痛。   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事?是不是冲到了什么?是不是该去庙里捐点灯油?   立冬小嘴瘪了瘪,终于哭出声来:“四爷他,他不要我了……”   ——————————   金玦焱闭着眼睛,听着外面渐渐安静了,方从荷叶托首上抬起头。   他又在黑暗中坐了许久,对着隔道的喜鹊登枝花格窗出了会神,方吹亮了火折子,点了灯。   黄花梨木的书桌上,铺着的是一纸荷花,最上面的花苞鼓胀得厉害,似乎下一刻就要喷薄绽放。   他瞧了一会,收起,重新铺开一张宣纸,凝神片刻,饱蘸了墨,落笔其上。   紫檀木的琴案,芳香古雅。   素朴的飞泉琴,曲调悠长。   旁边坐着个人,粉色的衣衫随风飘摆,一双柔荑飞舞如蝶。她垂眸敛眉,神色安静而愉悦,似是沉浸在优美的乐声中。   于是他的唇角也不觉漫起温软,更加细心的笔墨勾描。   是了,每每同温香相处,他回来都要画上一幅,如今已经积攒了两只大箱子,跟他那些宝贝摆在一起,偶尔翻阅,便仿佛回到了当初那段岁月。   ……“你就是金四哥?”长睫飞快扇动,一双水眸便忽明忽暗,含羞带怯的睇着他:“常听他们提起,如今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似是想起了什么,腮边一红,福身一礼。   姿态曼妙,举动轻盈,刹那便灿烂了满目春光。   他急忙伸手虚扶,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衣袖,就仿佛托起一个水泡,娇娇柔柔,令人不敢妄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破了。   而那双眸子忽然抬起,冲着他,水波盈盈的一笑……   他亦笑了,换了画笔,轻点淡墨,探向纸间,细心勾画一双如水双眸。   屏息,凝神,落笔,收回,细看……   他一怔,再凑近了些……   温香的眉,温香的唇,温香的脸,然而单单一双眼,怎么那么像……阮玉?   不羁的,妩媚的,含笑的,挑衅的,甚至有些不怀好意的看着他。   他一惊,再一看……   因了这双眼,整个人看着愈发的像阮玉,她就那么端坐面前,指在琴弦拂动,唱的是他从未听过的一首曲子,仿佛夜风幽眇,仿佛莲送芬芳……   他倏地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习惯的踱到窗边,撩开窗帘……   对面,晕黄的光在地上铺开一副静谧而喜庆的图景。   他看了一会,拉开书桌右侧的抽屉,自里面取出一个小叶檀木长盒,打开……   一根紫玉笛正静静的躺在里面。   停了片刻,将笛子取了出来,有些迟疑的放在唇边。   人家吹笛皆是将笛横在右侧,唯独他,喜欢放在左侧,怎么也纠正不过来。   他就这般犹豫着该不该吹响它时,笛子爆出两声单音。   他被吓了一跳,连忙将笛子塞回抽屉。   侧耳倾听了一会,好像没什么动静,方松了口气,然而心中懊恼起来。   又转了几圈,走到书架前。   稍有迟疑,从上面拿下一本《大学》,摸了摸粗糙的书皮,缓缓翻开…… ☆、145出尔反尔   ……“金老爷,令公子聪明绝顶,老夫前所未见,将来参加科举,定可高中!哈哈……岑老夫子捋须大笑。   金成举赔笑:“我不过是想让他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哪是要他考什么科举?”   “不考科举?”秦老夫子像是听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话,眨巴着小眼:“令公子的本事……不是我夸口,这怕是状元之才呢!”   金成举只是笑。   ——————————   “爹,为什么不让我考科举,却让弟弟去读书?岑老夫子说他不及我一半聪明,何必把工夫跟银子搭在他身上?”   “住口!”金成举扬起巴掌,却重重落在桌上:“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弟弟?”   “那爹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科举,连学堂都不许去了?”   “你……”金成举哆嗦着手指:“这是命令。身为子女,遵循父命,这是孝道!”   他看着父亲,捏紧了拳。   ——————————   纸上的墨字打过去的幽黄光阴中浮出,重新排列在眼前。   金玦焱盯了片刻,合上书本,重新放回书架。   一时之间,忽然不知该做点什么。   走到桌边,看着完成了一半的画,目光落在那双眼上,不知不觉就想起她击打着茶盅,自在逍遥的歌唱。   “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   头半句还正常,到了“白月光”,忽的往上一挑,往日醇厚的嗓音顿时显得特别怪异,就像公鸡打鸣。   他急忙收了声,心虚的往四处张望。   门口似乎有动静。   他立即回了头:“谁?”   ——————————   立冬抱着如花,抽抽搭搭:“就是院里乱的时候,看管婆子也出来瞧热闹,璧儿就趁机跑出来了。方才我遇到她,她就说,如今四爷原谅她了,用不着我了,反正我又懒又馋,用着也不顺手……”   立冬嘴一咧,又要大哭,被春分瞪了回去。   春分试探的睇向阮玉。   阮玉正支着额,仿佛入睡。   默了默,阮玉闭着眼睛道:“回来就回来吧,先歇着,有事明早儿再说。”   “可是奴婢该做什么?”   想到主子今天刚提拔了个穗红,自己就被从烈焰居撵出来,只觉是流年不利,顿时瘪起了嘴。   而刚刚走马上任的穗红亦战战兢兢,生怕立即被打回原形,受人嘲笑。   “自是原来做什么如今还做什么。穗红先跟着春分学学,早前不是说了,咱这屋里还缺个一等丫头?”   一句话,安了两个人的心。   穗红感激不尽,自打升职就怕讨了原来大丫头的嫌又怕什么也不做让主子厌恶的她急忙上前:“奶奶,奴婢服侍您梳洗吧……”   阮玉点头,任由她扶着去了。   春分本想跟上,又停住。   若是从前,她定要给穗红个下马威,可是这会,面对被“退货”的立冬,不知是喜是忧。   这是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呢?   立冬没有成功,璧儿倒“起死回生”了,真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璧儿那丫头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然而再思及金玦焱那一番话……   这是……出尔反尔?还是……   春分真的搞不懂金玦焱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   阮玉今天很累,累得什么都来不及想就睡着了。   她应是没做什么梦,可是睡着睡着,忽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阮玉……”   好像是金玦焱。   她一下子惊醒过来,然而入目的只是满眼的黑。   心口狂跳,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她翻了个身,白日里的事渐渐浮现。   西山……   或许真的有通往现世的捷径?   此番一想,却没有初初得知时的兴奋。   再思及霜降等人,兴奋又减了些。她还说,要送春分出嫁的……   虽然未必肯定就会别离,可是离情别绪已在心间。   她忽然发现,这短短的半年时光,已经让她有些难以割舍了,不管是她喜欢的还是讨厌的人,此番一旦离开,就不会再见了吧,哪怕是……   车厢里,金玦焱抓住她的腕子,露出她手上血泡的一幕跃然眼前。   即便知道他是在为温香不平,可是莫名其妙的,她觉得他当也是想关心她,否则她将伤口藏得好好的,他怎么会发现?   还有在宫宴上的阻拦,在御花园的搭救……   还有他点了她的穴,查看她臂上的伤势……   手不自觉的抚上左臂。   是不是鸟之将亡,其鸣也哀?否则她怎么会如此心平气和的想起他,想起与他之间的过往,还会有那么一些些的感动?   否则,她怎么会听到他在唤她的名字?   这当真是做梦了!   可笑,难道她真的渴望那个人的关心?就算真的关心,又同她有什么关系?   她,本来就不是阮玉……   ——————————   第二日清早,是要去福瑞堂请安的。   阮玉打扮停当,由穗红服侍着出门。   穗红只觉自己升了大丫头,是前所未有的顺利,而且春分等前辈也没有给她难看,于是心里满是燃烧的三把火,一心想要报效主子,服侍起来格外卖力。   “奶奶慢点……”   “奶奶,前面是台阶……”   “奶奶小心着些……”   阮玉只觉又来了个唐僧。   正头痛着,烈焰居的院门也开了。   金玦焱出了门。低调打扮,小媳妇一般殷勤而温顺的璧儿跟在后面,一路柔声嘱咐着,还帮金玦焱扯了扯衣角。   这一幕落在阮玉眼中,不知为何是如此刺目。   金玦焱习惯的扭过头,恰见阮玉,顿时有些尴尬。   璧儿还在温柔的替他整理衣领,那模样,活脱是……   他急忙拉开璧儿的手。   然而在阮玉看来,就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肌肤之亲。   璧儿也见了阮玉,恭顺的屈了屈膝:“四奶奶……”   动作与表情均无可挑剔,若不是经过改造而悔改了,就是经过历练而升级了。   金玦焱想要迎上前,不知为何站立不动,只能看阮玉走来,冲他福了一礼:“四爷早啊。”   “早。”   他点头,忽然发现,阮玉似是有什么不同了,可一时又找不出是哪里不同。   阮玉已经自顾自的走了,他急忙跟上,身后传来璧儿的软语:“四爷,早些回来……”   这句话,实在太过暧昧。   金玦焱回了头,璧儿福身敛眉,一副柔顺模样。   而仅是这回头的一瞬,阮玉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他疾赶两步:“其实璧儿,那个,我……”   他也不知为何要跟她解释这个。   昨天晚上,他推开门,就见璧儿站在外面。   衣衫褴褛,形销骨立,乍一打眼,简直鬼一般。   他吓了一跳,待认出她来,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不论如何,璧儿总归是自小在他身边伺候的丫头,他一直拿她当妹妹看待的,那种感情,竟是胜过玦琳。因为玦琳毕竟有爹娘疼爱,可是璧儿……   他目光复杂的看着她,她低低的哭着,听到点动静就一个哆嗦,惊惶四顾。   他知道,那些看管婆子都是厉害的,璧儿定没少在她们手下吃苦头。她虽是丫头,然而一直当姑娘似的娇生惯养,心气又高,如何受得了?   璧儿不断的重复“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还一个劲的念叨“四奶奶”。   问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摇头,神智好像都不大清醒了。   他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千依过来了,很委屈的说立冬回主屋了。   璧儿便大喊一声,晕了过去。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在跟前候着了,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让他什么也说不出,然后就……   他这边正自纠结,阮玉则跟那个新提拔的他叫不出名字的丫头欣赏春光,还指点着哪一树的花开得好看。   “阮玉……”   阮玉又笑了两声,走了两步,方好像听到他的声音。   回了头,满脸粲然:“四爷叫我?”   金玦焱迟疑。   阮玉眨眨眼,又笑:“方才四爷好像要说什么事……”   金玦焱顿时一点说的念头都没有了。   阮玉目光一闪:“是关于璧儿吗?”   金玦焱别开目光,望着远处的一株桃花:“没有……”   阮玉便淡而冷的一笑,继续向前。不多时,又跟穗红说笑起来。   ——————————   自三月三后,阮玉的清风小筑就热闹起来。   三天两头的往里送帖子,都是小圆跟裴若眉,总要约她出去玩。   她是很喜欢这两个心性单纯的女子的,怎奈金玦焱也不知抽什么疯,一律不准,害得庞维德亲自上门来替小圆说情,可仍旧没用。   以往他还出去走走,可是现在,经常往窗前一戳,门神一般。   富家公子就是好啊,什么都不做也有钱花。   阮玉感慨。只是如今天气暖和了,柳绿花也红了,人总是习惯往窗外张望,结果一抬眼就望见他,身边还经常伴着个璧儿,嘘寒问暖的。   他的窗前有柳有桃,端的是一幅人面桃花的美景,但是总让人喜欢不起来。   阮玉便让人把那窗子钉上,只去别的屋子闲坐。 ☆、146此中心思   又过了几日,小圆跟裴若眉杀上门来,一进屋就嚷嚷着阮玉不给面子,要她赔偿她们的相思之苦,今天的晚饭就在她这吃了。   正赶上孩子们堆在阮玉这玩泥巴,两个女人脱了鞋袜卷了衣袖就加入进去,大呼小叫,全没有为人妇的贤淑样子。   阮玉索性让人担来了一堆沙子,领着大大小小到院里塑“城堡”。   庞维德跟蒋佑祺自是也来了,挤到烈焰居,听到院里热闹,便立到窗前张望,恰见绿柳扶苏,如烟如雾,一群女子不顾形象的或蹲或坐,白白的小手跟小脚就在黑乎乎的泥巴里穿来穿去,一层层堆叠着不知道叫什么的东西,时而抓起一团捏吧捏吧,时而往别人的脸上身上抹上一把,引得人尖叫,结果被反攻。   庞维德瞧得心里痒痒的:“四哥,咱们也过去瞧瞧?还记得小时候,咱们一起去河边,你抹了我一身泥巴,还把我衣裳扔水里,害得我就只好光着跑回去,恰好被小圆看到。她直到现在还笑我呢……”   蒋佑祺大笑:“维德一直思谋着报仇,只可惜之后你见了水就跟见了鬼似的,他就一直没捞到机会……”   庞维德搓手:“四哥,给我个机会吧,让我一雪前耻!”   那俩人都兴奋得不行,唯有金玦焱,盯着阮玉光着的两只脚丫子,像小白鱼似的在泥巴里兴奋出没,眉毛气得都要飞起来了,只恨不能冲过去抓起她裹吧裹吧塞回屋里。   阮玉,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什么叫廉耻?   庞维德已经兴奋的跑向门口,回了头,却见金玦焱岿然不动,而蒋佑祺则不断给他打眼色。   他眨眨眼,涎着脸凑上来:“怎么,还跟四嫂冷战呢?你们也是,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你怎么还被打到这边来了?男子汉大丈夫,该低头时就低头,别抹不开面子。再说,给媳妇认个错算什么?你不知道,以前我也是死犟的,还故意纳妾气小圆,后来我爹告诉了我这个法子,我试了拭,真灵!你都不知道小圆她……”   意识到将夫妻间的小秘密说出来有些不大合适,庞维德急忙打住话头,然而金玦焱已经眸光一闪,溢出自己也无法察觉的复杂。   “所以说呢,趁此机会,咱们掺合过去,说说笑笑的,不就把事情遮过去了?有我跟蒋六在,保准让你吃不了亏!还有小圆跟蒋六媳妇,那都是盼着你们好呢。再说,四嫂弄出这阵仗,八成就等着你去呢。女人嘛,面子矮,你只要给她个坡,她就借着下驴了……”   本来金玦焱被庞维德拖着已经往门口开动了,听了后面的话,再想起阮玉的脚白花花的在人眼前亮着,顿时脸一沉,不仅甩开庞维德,还把窗子给关上了。   庞维德瞅瞅蒋佑祺,后者做出一副闲话少说之态。他只得叹口气,大喇喇的往醉翁椅上一坐:“既是要在屋里闷着,没有酒怎么行?来人呐,上酒上菜!”   窗外,几个女人正忙得欢快,孩子们闻讯则全赶到了院里,把自己涂得泥猴似的,就连金宝锋也不例外,不过他比较斯文,只给弟弟金宝钧抹了个花脸。   小家伙张着小泥手乐得咯咯的,逗得金宝妍又喊又叫的几乎要从奶娘怀里窜出来。   小圆瞧了瞧热闹,拍了拍手下据说叫做“城堡”的底座,拿胳膊肘拐了拐正忙着掏“窗户”的阮玉,示意她看向烈焰居忽然紧闭的窗子:“诶,你俩还僵着呢?”   阮玉目光一闪,似是就要望过去,然而下一瞬,她依旧只执着于修理“窗框”:“你听谁胡说呢?我们……”   这个词似乎不妥,她急忙更换:“我跟他没什么……”   小圆撇撇嘴:“咱们虽认识不久,但是你的脾气,我多少还是看出一些的。不是我说你,女人嘛,脾气太硬总归不好。金四本就是个犟种,结果你硬他也硬,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就快到头了!   阮玉心道,她要如何跟小圆提议到西山走一趟?   自从三月三,她就被金玦焱限制出门。本来是想去相府求阮洵替霜降的弟弟想想办法,可是金玦焱正义凛然道:“岳父大人为官清正,你却做这种勾当,这不是给人弹劾他的机会吗?”   如是她还真反驳不得,想了想:“我去看看庄子。”   他双脚一叉:“我陪你去!”   见她望过来,继续正义凛然:“外面人多事乱,你又极少出门,庄子里的事你也不甚懂,有我在,省得你被人看笑话!”   又补充:“否则以后就不好管理了。”   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而且他果真帮她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将下人威慑了一番,而她又从中学会了不少打理庄子的法子,对农时耕种也了解了一些。   只是这种受益有什么用吗?她就要走了。   想到这里,忽然心思复杂。   “嗳,”小圆又碰了她一下,唇角浮着神秘:“其实我觉得金四对你挺好的……”   手一抖,“窗户”出了个豁口,阮玉有些幽怨的睇向小圆。   小圆似是怕人听到,伸手笼住嘴,要凑到阮玉耳边说悄悄话。   阮玉见她一手的泥,急忙躲避。   结果一个不小心,碰到了小圆的胳膊。   小圆的手当即在自个儿脸上拍了个黑月牙,逗得阮玉跟裴若眉大笑,连金宝妍都跟着咯咯笑起来。   ——————————   烈焰居内,三个男人已经开始推杯换盏。   庞维德呷了一口金华酒,瞄了眼紧闭的窗子,听着外面的欢笑,有些愁眉苦脸,转而又露出诡秘:“嗳,你托我的那件事,已经办妥了……”   金玦焱的神色正跟着外面的热闹忽松忽紧,闻言,拎了白玉酒壶,给庞维德斟了杯酒。   “不敢,不敢……”庞维德做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其实那个赵员外不过是仗着有靠山,就是户部侍郎罗胜。所以御史台参了罗胜一本,他自然就嚣张不起来了。那个小玩意已经被放回家里,叫他爹娘一顿好打,可也舍不得,又拿了金贵的药跟补品养着。不过人虽放回来了,姑娘不给赵合,彩礼总得还吧?这可到哪都说得出理去。可是那于家两个老的,把彩礼都花了大半了,还等着住庄子呢,这会拿什么还呐?”   瞅了瞅金玦焱的脸色,凑上去:“你若看上那丫头,跟四嫂讨了就是,何必费这份周折?再说,不过是个丫头,难道还要你去填那窟窿?有替人还彩礼的钱,聘个贵妾都绰绰有余。我就纳闷了,你怎么总是捡人家的……”   “剩儿”还未出口,蒋佑祺已经拿鹅腿堵了他的嘴:“还不快吃?不是说就想吃烧鹅吗?”   庞维德还要辩解,蒋佑祺一使劲,顺给了他个眼色。他稍一愣神,结果被鹅腿杵得嘴痛,忙捂着“哎呦”。   金玦焱一听他说自己对霜降有意,心里就不痛快了,结果后面又跟了那么一句,纵使只说了半截,他岂是不知其意?顿时倒了盅酒,一饮而尽,只觉外面的笑声分外刺耳。   庞维德缓过了疼,发泄的啃咬鹅腿,含混不清的抱怨:“你不想牵连岳父是一片孝心,可是这参人的活儿岂非就是御史台的职责?他们没事还要奏上一本呢,更何况真有其事?只要跟尹金说上一声,他乐不得给他爹递话。你倒好,偏把这事托给了我。不是我说你,尹金那人看着傲气,其实平和着呢。不就是因为温香,可你也不至于……”   “咳咳,咳咳……”   蒋佑祺拼命的清嗓子,递眼色,心里抱怨,怎么跟庞维德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凑在了一起?他那媳妇小圆也跟他是一样的有什么说什么,真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捎带着老实腼腆的若眉都快变话痨了。   他决定起身透透气,便踱到窗边,见珐琅雕翠大瓷瓶里插着几幅卷轴,便随意抽出,展开观看。   那边厢,庞维德还在絮叨:“说实话,我一直很奇怪。按理,嫂子出身名门,又受过各路名师的教育,应该是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可是我怎么觉得,觉得……”   搔搔脑门,不知该怎么说,最后憋了句:“难道这才是大家闺秀?”   外面又传来一阵欢笑,也不知是得了什么趣事。   “你瞧瞧她玩的那些东西,比咱们小时还热闹。对了,她就差上树掏鸟蛋了吧?”   金玦焱端了酒盅,横了他一眼。   他嘿嘿一笑:“也难怪你不满意。其实若说娶妻,还真得娶温香那样的。只可惜我跟小圆认识得早,是青梅竹马,否则……”   蒋佑祺正在观赏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弹琴的女子,姿态神韵都像极了温香。   金玦焱这点秘密,他们是早就知晓的,只不过那一双眼睛……   “呀,金四奶奶,你把我的‘宝塔’都坐烂了!”裴若眉惨叫。   他眼皮儿一跳,再看那女子旁边还虚虚的画着个男子,没有填五官,只手持玉笛,然而看那持笛的姿势……   一时之间,心里通亮。 ☆、147太不像话   然而却还有两人糊涂着,一个问:“香儿……温香这几日还好吗?”   一个答:“那天回去后就病了。也是,她这边仙人共奏,嫂子那边就群魔乱舞,真是……”   蒋佑祺将画收好,真恨不能给他们一人一下。   庞维德明显是喝多了,拉着金玦焱的袖子,醉眼朦胧:“如今你们也见了面,那天咱们也看到了,香妹妹并没有怨你的意思,而且我瞧着……”   嘿嘿一笑:“她似乎对你比以前热情了……”   金玦焱露出一丝喜色,端了酒盅,一饮而尽。   “所以说,不吃一堑,不长一智啊。”庞维德慨叹:“她要早能这样,你也不至于摸不清她想的是什么,就不会犯难,更不至于……”   拍金玦焱的肩膀:“唉,如今你成了亲,她若嫁了你,最好的结果就是平妻,只是……”   “我不会……”   不会什么?   金玦焱一时阻住。   庞维德很了然的叹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四哥,你已经成亲了。阮洵的女儿,岂是你想休就能休得的?还是不要……”   金玦焱摇头。   至于为什么摇头,或许在这一刻,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未知。   “对了,差点忘了说。”庞维德呷了口酒:“华声书局的老五端木秀不是偷偷成立了青莲社吗?最近终于在人前露面了。我想着,咱们春日社怎么也不能叫人家比下去。过两日,咱们找个地方聚一下,叫上丁穆然,春日社的九君子要让那群小子瞧瞧,什么才是京城风流!只可惜三皇子不好出宫,否则……”   “他不过是在咱这挂个名,咱也借他个势,不过他最好还是少出现,否则咱们真的闹出什么麻烦连累了他,那皇位……”点到即止,金玦焱拎起酒壶,仿似无意的问:“尹金也去吗?”   “就知道你最忌惮他!”庞维德嗤的一笑:“他岂能不去?京城四美,春日社就占了仨,仅这一项就压倒青莲社。他们仅有个季桐,不妨事,不妨事。而且尹金有个御史大夫的爹,三皇子不在,就得靠他压场子了。”   金玦焱便皱了眉。   庞维德则不忘提醒他:“温香也会去的,到时一曲仙人共奏,直接将他们压倒。对了,让嫂子也去,来个群魔乱舞,哈哈……”   “她不会去的!”金玦焱冷冷的打断他。   “为什么?”庞维德急了:“你知道吗?嫂子的才名在这短短几日已是把京城烧开了锅。我敢担保,只要嫂子往那一坐,青莲社立马垮台!”   “我说过,她不会去!”   “为什么?四哥,为什么啊……”   “咳咳咳咳……”蒋佑祺恨不能将庞维德一巴掌拍扁。   依金玦焱的心思,此刻绝不会允许阮玉抛头露面,更何况她颇负盛名,人人都想一见?   即便不论这个,前有季桐,后有尹金,金玦焱可是都把人家记心上了,又岂会允许她“前缘再续”、“款曲暗通”?   当初或许是因为温香态度不明,所以他对尹金还没那么大醋劲,可是现在……   偏偏庞维德还在那拍案大笑:“是我思谋不周。若是嫂子去了,四哥还怎么跟香妹妹……哈哈,不过话说回来,你若是娶了香妹妹,嫂子会不会同你闹?成亲那天我看她可是生猛得很,什么都敢砸。对了,她知道你跟香妹妹的事吗?呃,若是将来你享了齐人之福,我管她叫嫂子,那么管香妹妹叫什么?小四嫂?”   ——————————   回去的路上,庞维德需要让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走曲线,嘴里还嘟囔着:“小四嫂……嘿嘿,小圆,你看这个称呼怎么样?”   蒋佑祺看着他那烂醉如泥的样子,摇摇头:“庞七,作为兄弟,别说哥不提醒你。你啊,小心枉做小人……”   “什么小人?什么枉做?蒋六,你什么意思?”   蒋佑祺懒得搭理她,携了裴若眉上车去了。   庞维德还在后面歪歪斜斜的追赶:“蒋六,你站下,站下!我叫你呢,你听到没有?你站下,给我说清楚——”   ——————————   出游的日子定在三月十八。   春日就跟孩子一般,一天一个样。虽则仅过了半月,然而柳更绿,桃更艳,又新开了不少的花赶趟,还有那初初冒头的小骨朵在风中招手,处处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只消一望,便心情大好。   金玦焱换了身宝蓝色茧绸直缀,自觉正合春光,而那身他补做的浓紫衣袍已被压到箱底,自己也不知为何再也不想看上一眼。   璧儿殷勤的为他整理衣襟,他则不自觉的望向主屋,心里隐隐有一些期待,希望某人能看到自己玉树临风的样子,让事实告诉她,即便京城有四美,他也位列第一,比另一个金不知强上多少,他与她才是真正的金玉……   神思一顿。   他在胡琢磨什么呢?什么“金玉”,他跟她不过是……   主屋的门吱扭一下开了,似是听到了他的心声,阮玉一眼就望向这边。   目光相对,他的心神有那么一瞬的一荡,紧接着对上璧儿的委屈。   原来不知何时,他竟是拂开了璧儿在他衣上忙碌的手。   他在怕什么?   他略略一想,璧儿怨念深深。   只不过这一刻,他的注意已经转移到了阮玉身上。   她穿着轻烟淡柳色系襟纱衣,露出浅浅一线抹胸。   仅凭颜色,就知不是他最爱的嫩黄色绣菡萏的那条。   呃,为什么要说“最爱”?   他短暂的想了想,目光又移到了月白色绣竹梅兰澜边的挑线裙子,落在翠绿白梅厚底绣鞋上。   看样子,她是打算出去。   出去?   上哪去?   皱眉间,阮玉已经行至面前,看样子是做好了跟他擦肩而过的准备:“四爷早啊……”   他“嗯”了声,叫住她:“要出府?”   她点头,继续前行。   胳膊被抓住。   她诧异转头。   金玦焱尴尬收手,璧儿脸一白,垂了头。   “上哪去?该办的事不是早就办完了吗?”金玦焱尽量表现出和颜悦色的模样,可心里的火苗仍旧在探头探脑。   “自是去参加春宴……”   “什么?”金玦焱大惊。   阮玉万分不解的看着他:“难道四爷不知春日社今天聚会吗?小圆可是早早遣人给我送来了帖子……”   一张勾画燕尾剪柳的请柬出现在金玦焱面前,金玦焱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开始冒烟了。   小圆!   真该让庞七好好管教管教她,竟然自作主张,太不像话了!   阮玉已经施施然往前走了。   金玦焱跟上,咬牙:“不准……”   “去”字还没有出口,就听阮玉淡淡的唤了声:“霜降……”   霜降从一边绕过来,行至金玦焱面前,跪在地上,郑重的磕了个头:“奴婢谢四爷出手相助。”   他记得,霜降极少随阮玉出门,此番莫不是专程来谢他?可是他那事,办得极隐秘,阮玉怎么会……   对了,定然又是小圆!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阮玉便出了院门。   顿足,急忙追上去,可是阮玉的小轿已经摇摇的走了。   阮玉,你是铁了心的要去会尹金?   然而方追出二门,另一顶小轿也急急而来。   钟忆柳挑了帘子:“表哥……”   金玦焱皱眉:“你怎么来了?”   目光却瞟向闻声停住的阮玉。   “姨母说你今天出去玩,要我跟你一同见见世面。”   金玦焱的脑子轰的就大了。   钟忆柳露出谄笑,又不屑的瞟了瞟阮玉的轿子,意有所指道:“姨母说,表哥只顾着玩,有些事怕是‘照应’不到,万一被人瞧了笑话就不妥了,于是让忆柳帮忙照顾着。”   望望天,表情享受:“今天天气真好,表哥,咱们赶紧出发吧,可别让人等急了!”   金玦焱只觉有一串火苗滋滋的舔着脑门。   如今,阮玉是非去不可了,否则他带着个钟忆柳,像什么样子?   可是带上钟忆柳,似乎又要询问阮玉的意思,虽然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如此作想。   而阮玉的小轿只是顿了一顿,再次往大门去了,金玦焱好像听到那吱扭扭的轿音里掉落一声“哼”。   ——————————   此番聚会的地点是一挂通天而下的巨大瀑布旁边的一溜水榭厢房。   阮玉有点失望,因为不是西山,便想着要不要跟小圆建议一下。   而众人都很兴奋,大约是由于瀑布气势磅礴的巨响与节奏还有激起的水花与烟雾吧。   观了会瀑,吟了几首诗,便合了雕花纹锦的窗,一任声响在外喧嚣,颇有种超然于世的悠然。   不管阮玉满不满意,也不得不赞同,这个地点选得极妙。   一边是银河高悬,飞落九天,一边是遮阴密林,幽深百转。开窗便是瀑声轰鸣,启门便是松涛阵阵,很是相得益彰。 ☆、148天赐良机   此际,尚未到饭时,众人便个忙个的。   小圆张罗着去瀑布边捉鱼:“金四奶奶,你是不知,这聚云潭里有好多银鱼,味道极美,只是平日少见,总要到瀑下生了彩虹才出来‘鱼跃龙门’,那等情景……”   连声啧啧:“咱们现在就去守着,带着网兜,到时你就等着银鱼往里蹦吧。上回在你那里吃了鳜鱼片羹,真是美味。你也别嫌我小气,今天我就给你做个小圆鱼汤……我娘的拿手好菜,传女不传子的哦。咱们还可顺便打水仗,上次在那小溪边,水流细细的,实在不过瘾……”   越说越高兴,抓了阮玉:“走走走,现在就去!”   “不许去!”一声怒喝暴起。   屋里人顿时一惊,循声一望,竟是金玦焱。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金玦焱有些尴尬:“那个,呃,我说的是她……”   指了指阮玉。   小圆拍了拍胸口:“金四哥,你不要突然这么大声好不好?会吓死人的。真不知金四奶奶是怎么忍受你的……”   “我表哥怎么了?”钟忆柳就要挺身而出。   庞维德急忙打圆场:“小圆,你也是的,这才三月,水还冷着呢,你把嫂子带过去,着了凉怎么办?依我看,你们若是呆不住,就去林子里走走,采点蘑菇回来,也给中午加个菜……”   小圆本是不满,但见庞维德一个劲冲她挤眼,只得接了相公随手抓来的篮子,携了阮玉跟裴若眉,往外走去。   临出门时,庞维德还听小圆嘟囔:“金四往常也不这样,今天是怎么了?嗯,定是因了他带来的那个什么表妹。金四奶奶,那人是怎么回事,咱们一起玩,她来做什么?”   庞维德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回头对横眉怒目的钟忆柳一笑,便要拉着金玦焱离开。   岂料他方一动,钟忆柳就跟上来。   他头痛不已,只得招呼芸娘:“嫂子,不是兄弟说你,你不能只顾着自己聊天呐。这位新来的钟表妹,怎么也给照应着点啊……”   芸娘等人岂是没有瞧见钟忆柳?只是这样的聚会,携带的女眷都是妻子或妾室,这个钟忆柳,算什么?   然而既然庞维德出声了,她们也便假意应承:“不是咱们不照应,只是咱们这些都是做了人家媳妇的,怕聊了家中的琐碎,钟姑娘不习惯……”   钟忆柳面上笑着,心里却道,什么不习惯?温香不是也未出阁吗?   其实她今天跟着出来,也是有心会一会温香,谁让她是表哥的心上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阮玉威胁更大。   甫一见,她就下死眼打量人家,非要在那从头到脚的精致中挑出一点错。   在钟忆柳看来,温香就是会打扮,模样也就一般般吧,但是特别会拿乔,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子媚劲。   只是她自打现身就一直孤零一个,钟忆柳看得出,这里的女人都不喜欢温香,可是男人都很照顾她,跟她说话都慢声细语,温情款款,还主动请求上前服务。表哥虽然不怎么搭茬,但是眉眼里的关心与情意是掩也掩不住的。而且就是因为他不说话,方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个狐狸精!   庞维德趁钟忆柳出神,急忙拉了他到一边去:“四哥,这回我可给你安排妥了。把嫂子支出去,再把表妹丢给她们,稍后,她们就要去湖心亭观‘白龙过江’。只剩香妹妹一个,如今就看你的了!”   说着,还朝温香那边挤挤眼。   这的确是天赐良机,四处都轰隆轰隆响,即便面对面,也很难听清对方说什么。若是他表白,温香拒绝,他可当她什么也没听见,而若是同意……这震耳欲聋的声响大约会掩盖她两靥的羞红吧。   这等时刻,这等情景,他筹谋了很久,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得以实施,而今,机会就在眼前。   他攥了攥拳,看着凭窗而立,一身霞粉衣裙仿若描画的温香,心情有些激动。   只是似乎总有些不对劲。   他望了望敞开的门……方才阮玉就是打那走的。   再看看温香……   她一直看着窗外,面带忧伤,她的忧伤……   对了,尹金!   目光一扫。   方卓在跟聂子元对弈,窦晗与康显还有丁穆然神色沉重,想来又是提起了十二娘,蒋佑祺和贾焕珠则逗着顺哥儿玩,除了不知聚会消息的贾经,只有尹金不在!   庞维德正打算把金玦焱引到温香身边就撤,冷不防被金玦焱推了一把,然后就见他往门外冲去。   “四哥,四哥,你去哪?四哥,四哥——”他在后面狂叫,又嘟囔:“这人是怎么了?”   蒋佑祺一直在关注这边的动静,见状,摇头:“庞七啊庞七,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   裴若眉拎着篮子,嘟着嘴,眼睛四处张望:“庞七是不是糊涂了,这个季节,哪有什么蘑菇嘛。”   小圆撇嘴:“还不是故意支咱们出来?”   “啊,他骗咱们?为什么?小圆,庞七越来越不像话了,你可得收拾他!”   小圆想着相公这些日子一直念叨的要把金玦焱跟温香凑做一对的“大计划”,忧心的瞅了阮玉一眼:“金四奶奶,要不咱们回去吧……”   “回去做什么?”阮玉欣赏着四围美景:“水榭里闹吵吵的,还是这里安静。虽然没有蘑菇,保不准能采到别的野菜呢。”   “对啊,三月三那天,我娘派人给我送了好多野菜呢,可比下人在集市上买的好吃!”裴若眉立即赞同:“而且说不准,咱们一会还能抓到只小兔子……”   “兔子?”阮玉立即回了头。   “对啊。住在附近的人多是喜欢在林子里下了夹子埋了陷阱什么的,说不准就被咱们碰上,去年夏天的时候,我就捡了只现成的!”裴若眉兴奋得目光闪亮。   “可别光顾着捡现成的,再把自己绊夹子上!”小圆提醒。   “你不说我还忘了。这山上怕是有蛇,咱们可别……”   此言一出,三个女子顿时一怔。   “不如咱们……”   正思谋着回去,一道笛音忽然划破起伏的松涛,乘风而来。   裴若眉转了头:“尹三公子……”   阮玉也看过去,但见层林尽染的绿中,立着一袭雪衣白袍的尹金。   风过,树摇,影动,衣袂翩翩,端的是一副仙人踏歌而行的美景。   尹金上前一步,敛衽为礼:“尹金唐突,惊了三位佳人。”   “尹三公子总是这般客气。”裴若眉对这位彬彬有礼的公子很有好感:“大家都在聚仙亭观瀑,尹三公子怎么到这来了?”   尹金眉目一扬,微露诧色:“三位佳人又因何来此?”   裴若眉跟小圆面面相觑,她们总不能说自己是来采蘑菇的吧?   岂料尹金大笑:“实是尹金想避湿寒,便来此处走走。”   二人想起,尹金当年晕迷一个月,就是因为头部受伤,又在雪地里冻了半宿的缘故。   尹金笑毕,望住阮玉,眸色深深:“恰好遇了金四奶奶,不知尹金可否有幸,与金四奶奶聊上几句?”   其实早在看到他的刹那,阮玉就想扑过去,抓住他询问她想知道的一切。只不过经了这半月的休整,她比初时冷静了许多,而眼下,小圆和裴若眉正拿古怪的眼神将她望着,让她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是金四奶奶家奴的事,怕是有些麻烦,所以想跟金四奶奶商量一下。”尹金微笑解释。   小圆跟裴若眉松了口气。这件事,她们也是知晓的,只不过尹金这般提起,便是阮玉的家事了,她们不便贸然跟过去。可也不好离开,因为阮玉是同她们出来的,万一出了什么事……总之孤男寡女,被人传出去有损清誉。她们跟阮玉要好,自是不能看她吃亏。   于是在阮玉随尹金离开的时候,她们就立在原处。   那二人也没有走远,保持着彼此能看到的距离。   “霜降的事到底还有什么麻烦?”阮玉有些担心的看着尹金。   尹金回了头,盯了她一会:“其实是我要找你。”      阮玉疑惑的看她。   尹金笑了笑:“你不是有事要问我吗?”   阮玉的眼神立即活泛起来。   尹金点头:“霜降的事,不过是个借口。”   “那么你……”阮玉强压激动。   尹金深深的望住她,缓缓吐出一个字:“是。”   阮玉几乎要欢呼,一系列问号立即涌上心头,咕嘟咕嘟的冒泡。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尹金淡淡一笑,然而看起来更像叹气:“我们边走边聊吧。”   于是小圆跟裴若眉便拿余光瞄着那二人在林间小路上散步。      裴若眉拿手肘碰了碰小圆:“诶,其实我觉得,早前人们说的‘金玉良缘’还真不错。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可怎么就让金四……”   “别胡说!”小圆瞪了她一眼,又望向远处那二人。 ☆、149并非传说   其实她也心有同感,只不过庞维德跟金玦焱关系好,她总不能……   也不知那“计划”实施得怎么样了。她不是对金玦焱放心,而是对温香放心,因为温香……除非金玦焱比尹金家大势大,否则他这辈子,都休想娶到温香。   只恨金玦焱娶了阮玉这么好的媳妇也不知道珍惜,偏偏要那水中月镜中花,若是阮玉跟尹金……   她心中顿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感。   “知道现在是什么年月吗?”   尹金在前,一步一步的踩着厚重而潮湿的枯叶。   冬去春来,几度轮回,旧的会掉落,而新的总要萌发。   阮玉跟着他的足迹,听着枝叶在脚下发出碎响。   “好像是开元二十一年吧。你知道,我对这些是不懂的……”   尹金回了头,睇了她一眼,又转回去:“不止如此,还有个时间,是公元20**年四月二十三号……”   “你说什么?”   阮玉如被巨雷击中。   20**年四月二十三号……若是按照她穿越的日子并停留在这个时空的时间,可不就是……   尹金的声音毫无起伏,仿佛在诉说着一个习以为常的事实:“这个时空有两种计时方法,这种,是前朝倒数第二位皇帝发明的……”   阮玉的脑子依旧在轰轰作响:“你是说……”   “这个时空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会接收一些来自咱们那个世界的人。有电脑工程师,不过因为无处施展所长,抑郁而死;有房地产推销员,因为炒作房价被捕入狱,被利用他的人毒死;有城管……”笑:“非常‘敬业’,结果被暴怒的百姓打死,还有我跟你说的这位皇帝,还有十二娘……”   “你见过她?”   尹金摇头:“你是我能够确认并遇到的第一位穿越人士,而她出事那会儿我刚过来,正昏迷着,所以……”   “那你说,她是回到原来的世界了吗?”   尹金想了想:“不知道,可能是吧。或许这边与那边有扇咱们看不到的门,一个凑巧,就会穿过来,或者走回去……”   阮玉捏紧了拳。   “知道明朝建文帝朱允炆吗?”   阮玉摇头,又点头。   尹金只是遥望满目翠色,仿似叹息道:“朱元璋将皇位传给孙子朱允炆,惹朱棣不满,于是便有了靖难之变。攻入京城之际,宫中爆发了一场火灾。这么说来,倒有点像启帝当年攻占皇城了,所以说,历史似乎总是在重复。”   顿了顿:“只不过靖难之变后,一说朱允炆死在火中,一说他得了朱元璋的锦囊妙计,顺着暗道逃走。还有其余说法,莫衷一是。朱棣是不相信他葬身火海的,有生之年一直在寻找。所谓的郑和下西洋,便是听说有人在海外看到了朱允炆。”   笑:“然而传说归传说,事实是……”   他转了身,盯住阮玉的满脸复杂:“建文帝确实得了朱元璋留下的一个锦盒,里面写着如何来到这个时空,避免被朱棣所害,还可建立自己的王国。而这个时空,就是朱元璋当年打天下时偶然所得。所以我想,这大概就是这边和原来的世界为何联系如此密切的缘故吧。这个秘密,载于《新明史》。建文帝过来后果真重建明国,不过在前面加了个‘新’字,只是大家习惯了,依旧唤它明朝。”   “新明存在了近六百年,似乎穿过来无数人士。他们都想谋图一些改变,还有一位人士想要建立清朝。可是事不凑巧,又势单力薄,而人们对于习惯的依赖是很可怕的,所以他们的行进可以说是举步维艰。最成功的,怕就是倒数第二位皇帝永康帝的‘新历’了。对了,他还解除了缠足,所以我怀疑,他的前身大概是个女人。也正因有了他,废除了不少对于女子的禁锢,开放了风气,如今你跟小圆才能同男人一起畅游宴饮。”叹息:“但不管他到底是什么人,不管做了什么事,也只有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为所欲为啊……”   阮玉觉得这叹息中似乎透露着什么,却无暇多想,因为她找到了个疑点……若说这位皇帝很是关照女人,为什么不废除一夫多妻?女人最痛恨的怕就是男人的不专一吧,这位皇上为什么不制定法律?谁若敢花心,直接让他做太监!难道是他自己当惯了男人,寻到了此中乐趣,所以……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说,我能穿回去吗?”   尹金认真的看了看她,笑:“谁知道呢?”   “你难道不想回去吗?”   转过去的身影顿了顿:“我也曾经彷徨,也像你这样无助过,只是……我刚刚说过,人们对于习惯的依赖是很可怕的……”   阮玉默然。   初初得知可能会回到原来世界的时候,她很兴奋,可是渐渐的,就有些犹豫了,甚至有点恶意的希望失败。   她是怎么了?她也对这个时空习惯了吗?还是……   “阮玉……”   她猛的回了头。   “怎么了?”尹金注意到她的异样。   她摇摇头。   奇怪,最近怎么总是听到金玦焱喊她的名字,不论附近有没有他的身影?尤其是夜里,经常要被他“叫”醒许多次。   她是怎么了?幻听了?   的确,自打穿过来,她偶尔会听到一些常人不可能听到的东西,但也有个距离限制,而且时灵时不灵的,她又不能控制。只是现在,金玦焱分明不在,可是那一声声呼唤就在耳边响着,还夹着咒骂,骂她是“该死的女人”,“死到哪去了”。   他是在找她吗?   她不禁再次回头张望。   “对了,我见你对《红楼梦》里的诗词很熟悉,平日非常喜欢这本书吗?”   阮玉收回神思,笑了笑:“谈不上喜欢,电视里总是演,不知不觉的就记住了。对了,还不知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怎么来到的这里?我是因了车祸……”   “我也是。”尹金收回目光:“我以前是个律师……”   律师……   阮玉歪了头,不由自主的联想到出夫一事上去了。   若是回归不成,她是不是可以……   “其实我跟你一样,关于古典名著的了解,都是通过电视剧……”   “呵呵,不知道从咱们那边过来的人会不会都是如此,那可就方便相认了。不对,按照时间顺序,也只有《红楼梦》作为暗号比较可靠。你说,到时咱们要不要也成立个什么社呢?‘红楼社’?‘梦红楼’?‘脂砚斋’?‘穿越社’?对了,‘来自红楼的你’!”   “哈哈……”   ——————————   金玦焱赶到的时候,正见阮玉跟尹金立在树下。   郁郁葱葱幽深静远中,一个白衣飘飘,闲适写意,一个春衫娇嫩,妩媚雅致,真真是一对璧人,看得他眼睛直冒火。   本想立即冲上去抓住二人,痛骂一顿“奸夫淫妇”,怎奈那二人只是站着,谈笑风生。   他便强压怒火,调整气息。   方才,他几乎寻遍了整个山头,又不敢喊阮玉的名字,否则叫人听到了成什么样子?她还要不要做人了?他只是在心里怒吼,顺便咒骂这该死的女人,结果等到寻来这边,他已经累得口干舌燥了。这会运气调息,因为愤怒,气息不稳,竟是直攻肺腑,勾起一股腥甜顶上喉间。   他强力咽下,心道,阮玉,你这个该死的女人,我迟早被你气得走火入魔!   那边,阮玉回了头,目露疑思。   “怎么了?”尹金的声音柔如轻风,带着此前没有的关切。   阮玉皱眉,摇摇头。   真是怪了,她怎么又听到金玦焱唤她的名字?自然后面又是在骂她“该死的女人”。   金玦焱藏身树后,捂着胸口,屏住气息。   这么安静下来,便看到小圆跟裴若眉立在不远处,时不时的往这边瞄着。   算你们有良心!   只不过依他刚才下来的路径,她们当是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否则此刻会这么淡定?   他暗哼,又想,其实他根本无需担心,有小圆在,难道还能让阮玉吃亏不成?可是……   我说你们聊什么聊?还偏偏要找这么偏僻的地方,什么意思?   可是那俩人越聊越开心,竟是笑起来。   听内容,似乎谈的是一本书,里面有个叫贾宝玉的男子,二人就在那争论他后来到底出没出家。   你说一个故事里的人物究竟是死是活跟你们俩有什么关系?你俩是不是在那没话找话呢?   还怀疑那本叫什么梦的书到底是一人所写还是有人续写,这有什么意义吗?   嗯,那个叫贾宝玉的男子出身富贵,却不慕名利,超凡脱俗,视金钱如粪土,视权势如浮云,这点倒比较像我……   刚听出点滋味,身后便有声音传过来了:“表哥,表哥……”   钟忆柳“披荆斩棘”的跑了过来。裙子脏了,头发乱了,发钗也斜了,见了金玦焱,大喜过望:“表哥,可找到你了……”   视线一斜,正见阮玉回了头,顿时秀目圆睁:“阮玉,你这个……” ☆、150权宜之计   然而下一瞬,她便看清了被她视为“奸夫”的尹金,顿时心神一荡,瞳孔放大,收了狰狞,端端的福了身:“钟氏忆柳,见过……”   她顿了顿,阮玉提醒:“是尹三公子。”   钟忆柳乖顺行礼,心里却道,阮玉身边怎么会有这般出色的男子?难道就因为她是丞相之女?一个好的出身的确助益良多,也便怪不得姨母虽然对阮玉恨得要死,却也不得不投鼠忌器。   再想到自己……若非父亲早丧,家境衰落,又如何沦落到寻不着一门好亲事的地步?而今寄人篱下,虽然下人明里都叫她“主子”,“表小姐”,恭恭敬敬的样子,背地还不是笑话她狗仗人势,拿了别人的名头给自己贴金?就连姨母,表面对她照顾宠爱,实际还不是想利用她对付阮玉?而转了头,就是一副晚娘嘴脸,拿腔作调,支使她干这干那,若不是她有所企盼,怎能忍受这份气?   可是即便心中有那个人,想要嫁了他,亦要赔尽笑脸,不顾女儿羞涩的上赶着,却得不到半分眷顾,将来就算过了门,身份也未必如意,头顶还要压个正牌奶奶。   思及至此,不觉黯然,对阮玉更是恨上几分。   于是便于唇角噙了甜笑,抬了头,神色无辜,目露不解:“表嫂怎么会在这?忆柳遍寻不到,却原来……”   后面的话不言自喻。   小圆跟裴若眉已经走了过来。   她们不是没看到钟忆柳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但是女人的心思何其敏锐,如何不知她的想法?   作为人家的表妹,莫名其妙的跟到了这,于情于理皆让人不耻,所以都懒得理她,只想着若是她敢挑事,她们必要为阮玉讨个公道。如是,她们还怕她不作妖呢。可是眼前居然多了个金玦焱,倒令二人不解。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见这二人气焰一短,金玦焱恶狠狠的瞪了她们一眼,转头笑道:“听尹三公子跟贱内谈古说今,真令人大开眼界。阮玉,尹三公子博学多才,今后要多多向他讨教才是。只不过现在不是时候,因为时近正午,‘白龙’就要过江了,若是迟上一步,可就看不到鱼跃龙门了……”   阮玉奇怪的看他。   按理,他不是应该跳出来痛骂她吗?多好个机会,正可定她的淫佚之罪。哪怕没有确凿证据,嚷嚷出来也能有个效果。可是……他是在为她解围吗?他有什么目的?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仔细的看他的眼睛,却见夜星般璀璨幽深的眸子映着一双小人儿,亦是满脸不解的盯着自己。   而那双眸子竟是弯了弯,凑过来:“娘子……”   所有人齐齐一惊。   阮玉则直接打了个寒战。   “瞧你,”金玦焱的声音柔得几乎要滴蜜,令阮玉努力要从其中探寻隐藏的怒意:“即便盛夏,山里亦是风寒,这会可是着了凉?你啊,就是这么粗心。还站着干什么?咱们快点回去吧。”   说着,很自然的拥住已经僵化的阮玉,往来路而去。   小圆跟裴若眉面面相觑,不知金玦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钟忆柳绞着帕子,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又说不出什么,只得跺跺脚,跟了上去。   尹金倒是立在原地,仿似饶有兴致的盯着前面那一对,唇角弯得浅淡而魅惑。只是浓荫遮住了他的双眸,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阮玉走了两步,忽然醒过神来,却不是要挣开金玦焱的束缚,而是回了头……   方才,他就藏在那里吗?   藏了多久?   那一声声呼唤,到底是……   然而落在金玦焱眼中,就是她回望尹金,恋恋不舍。   手依旧揽着她的肩头,可是手臂已然僵硬,在她听不到的地方,轻微作响。   ——————————   日子似乎陷入了一种诡谲的状态。   俩人从开始的一见面就打,到后来的金玦焱挑衅,阮玉沉默,再到如今的俩人都拿对方当空气,真真是相敬如宾的程度,春分只觉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而窗外的春色却愈发浓烈,浓烈得几乎胀满了眼,于是夏天便来了。   院子里开始更换夏季需要的物什,从桌椅到窗纱,从摆置到被褥,重要的是帘幔和床帐。   阮玉挑了银条纱帐子。   春分嫌太素,再说,这是成亲头一年,再怎么着,也得有点喜庆。   阮玉便笑:“是不是要做新娘子的人都希望看到点鲜艳的颜色以便成亲那日不会太过紧张?而且见到周围都喜气洋洋的,心里便很高兴,就好像……”   春分便捂了脸。   她现在是说不过阮玉的,只要她一开口,阮玉就拿她的亲事堵她的嘴。   的确,入了秋,她就是马家的人了。最近为了商谈婚事,马肖没少往这跑。说是爹娘没有空,实际还不是想来看她?   俩人也算是青梅竹马,定的还是娃娃亲,只是早年都小,根本就没往那上面寻思,而今见了几回面,心里便总好像揣着这个人似的。   她觉得又害臊又开心,便不由自主的想到阮玉,又不由自主的叹气。   主子当年对季桐……当就是这种感觉吧,只可惜……   金玦焱又开始往外跑了,每每回来都带着这样那样的“宝贝”。   卢氏又开始阴阳怪气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阮玉管不好相公,于是纳妾一事又提上了日程。   钟忆柳自是更加活泛,三天两头的往烈焰居跑,有时到了掌灯时间还不出来,也不知在忙什么,只把那影子在窗前晃来晃去,花枝乱颤,还不时大笑,笑声能惊跑房顶上的夜猫。   璧儿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又变得水葱般的娇嫩,再换了夏天的薄衫罗裙,水灵得如同一朵待摘的小花。看着金玦焱的眼神,含羞带怯,水波盈盈。还有一双小手,总是在金玦焱前后忙碌,细心又妥帖,男人再怎么心硬如铁怕也承受不住吧。   再看主子的冷漠淡然……   春分叹了口气,看来是到找立冬谈谈的时候了。   回了身,正见立冬抱了如花往门外而去。   “要去做什么?”   立冬将如花竖着抱起,如同对待孩子一般:“如花想玦琳姑娘了,带它去瞧瞧。”   春分便虎起脸:“如花想的什么你都知道了?本事不小啊。”   立冬得意的扬了脸:“那当然!”   春分哭笑不得,这丫头真是天真到一定程度了,好赖话都听不出,还当自己是在夸她呢?不过这样的性子,正好!   “你给我过来!”   立冬瘪了嘴,摸了摸如花的脑袋:“如花,你只能自己去了。不是认得路吗?我不在,没人帮你敲门,你就打东墙那边的狗洞钻进去。现在天气暖了,玦琳姑娘的窗子也能开一阵子了。你就拼命叫,八月姨娘就能给你开门了。”   春分皱眉忍着她絮叨,然后见她将如花放到地上,如花果真一溜烟的跑出院外,往怡然院方向去了,不禁分外惊奇。   转了头,见立冬眼巴巴的望着,不禁冷了脸:“你跟我过来!”   夏至正往屋里来,无意听到这一番话,顿了顿脚步。待到春分领人进了西次间,方蹑手蹑脚,跟了上去,耳朵贴在门板上,屏住呼吸。   所以没有人看到,如花又溜回了清风小筑,躲过丫头婆子们的视线,偷偷进了阮玉的房间。   ——————————   “立冬,你说,自打你到了姑娘身边,姑娘对你怎么样?”   “姑娘对立冬自是好的,尤其是现在!”立冬弯了大眼。   是的,姑娘现在都不大支使她干活了,简直是拿她当孩子养。   春分心里有气,立冬却有些忐忑,因为她看到春分给她倒了杯茶,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   “那你应不应该报答姑娘,听姑娘的话呢?”   “立冬是姑娘的人,自是姑娘让做什么便做什么!”立冬立马站起来表决心。   “这便好。”春分笑了,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如今是有一桩事,也不是难事,办好了,便是一场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门外的夏至捏紧了帕子。   “当真?”   立冬瞪大了眼睛,心道,若有这等好事怎么能落在她身上?她是那么的……没用……   春分关切的拍了拍她的手:“自是真的。这件事,除了你,谁也不成……”   “到底是什么事?春分姐姐你快说啊……”立冬彻底的好奇了。   现在大家表面不说,可是暗地里谁不笑她白占了个一等丫鬟的位子,有几个丫头见穗红被提拔了,正鼓着劲的想把她挤下去,若是她再这么无所事事,将来怕是真的要不成了。   于是拉住春分的袖子,催她快讲。   “你别急啊,”春分笑得甜蜜:“听我慢慢道来……” ☆、151陌生男子   如花闪进阮玉的房间,阮玉正拿着一卷书,对着窗外出神。   “你倒悠闲!”如花迈了猫步,端坐在阮玉脚边三尺处。   阮玉将书一丢,靠在椅上:“我有什么办法?该想的我都想了,可是……”   “坐直身子!”如花怒吼。   阮玉一个激灵坐起来,东张西望了一会:“你疯了?”   “你才疯了!不,你就是这个样子!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吃没吃相,穿没穿相,想说就说,想笑就笑……也不说拿扇子遮着点,腿动不动就上桌子,走路比人家跑步还快,我的贤名都被你败光了!”   阮玉暗道,你还有什么贤名?你唯一的“贤名”现在被扣在我头上,害得我时时要替你挨骂,你也好意思?   可如花就这么好意思,还振振有词:“告诉你,我说的事,你必须立即给我办妥。而我答应你的,绝对办到!而且我已经……准备好了。”   龇了龇尖牙:“保证超出你的预料。现在就差你了,快着点,否则,时间可是不等人啊……”   丢给阮玉个神秘的眼神,转了身,以波斯猫的骄傲往外走去。   岂料中途一停,翘起一只后腿弹了弹耳朵,大约又觉得屁股痒痒,蹲在地上使劲蹭了蹭。   阮玉大笑。   如花回头瞪了她一眼:“笑什么笑?若是你办不好事,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你!对了,下回出门带上我,休想一个人出去闲逛!”   忽的折转回来,仰着毛脸,严肃对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阮玉摸摸鼻子,我打什么主意了?今天怎么这么古怪?不仅如花溜进来说了一番没头没脑的话,一直影子般不离身的春分也不见了。去绣嫁妆了?不是把霜降跟夏至都派给了她?如今人哪去了?稍后铺子里的掌柜就要来报账,这边没人怎么行?   于是站起了身,走到门口:“春分,春分……”   ——————————   立冬从屋里冲出来,满脸的惶恐,眼睛里还有泪,只是因为害怕,没有掉下来。   她有些慌不择路,往院外跑的时候正好撞上金玦焱。   金玦焱对这个服侍过自己一段时日,老实得有点笨拙的小丫头很有好感,再加上璧儿一回来,她就一声不响的走了,心里很是愧疚,于是非常热情的叫住她:“立冬,做什么这般慌张?”   岂料立冬见了他,神色更慌张了,还差点坐地上。   她什么也没说,连礼也未行,只是咬紧唇,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跑了。   金玦焱摸摸鼻子,他目前的样子很恐怖吗?   不由得睇向主屋,但见春分立在门口,表情古怪的将他望着。   他忽然觉得很不自在,恰巧璧儿出来迎他,他便调转目光,回了烈焰居。   春分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刚同立冬说了丞相大人的安排,她便撞上了金玦焱,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   她暗叹,又气立冬……多好的事,偏她跟见了鬼似的,有人求还求不来呢。   再转了身,见夏至在屋檐下摇着扇子煎药,便冷冷的哼了一声,就往阮玉的房间走去。   “春分姐……”   春分假装没听到,只加快了脚步。   “春分姐……”夏至疾赶两步,拦在她面前。   “夏至,你不是在煎药吗?怎么跑过来了?不怕药糊了?我早就说过,煎药这等事让小丫头去做,你这般,当真是大材小用了!”春分故作惊奇,实是话里有话。   “春分姐……”夏至为难的咬住了嘴唇。   春分皱皱眉:“有话待会说,没听见姑娘叫我吗?”   “春分姐,四爷说,如今姑娘嫁了他,要称为奶奶了。”   春分顿住脚步,缓缓回了头,目光冰冷:“这你倒记得清楚。不过我记得这是四爷跟我说的话,你如何得知?”   夏至将嘴唇咬得几乎通透,忽然跪倒在地:“春分姐,刚刚……我都听到了。立冬不愿做的事,我去!”   春分见她在外面煎药,就知她定是偷听了谈话,方才也只是故意装糊涂想把事情糊弄过去,却不想她竟然直接提了出来,真是……   “你这个不要脸的小蹄子!”春分一巴掌甩过去,气得浑身发抖:“你怎么知道立冬不愿?她还小,什么也不懂,待想明白,就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是在为主子尽忠!”   “立冬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夏至扬了头,索性将话说到底:“立冬小,能办明白什么事?而我,不用说,姐姐也知道我比她强百倍,否则怎么会像防贼似的防着我?我是主子的奴婢,自是要为主子尽忠,而主子救了我一命,我更是要死心塌地的为她着想,报答她的大恩,可是春分姐为什么就不给我一个机会呢?”   春分几乎要被她气笑了:“报答主子,有的是法子,犯得着去爬爷们的床?说得冠冕堂皇,仿佛要去就义似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如今,我给你个颜面,咱们只当这事没说过,否则……”   “姐姐既然如此想,夏至也没有办法。夏至也不用姐姐给什么颜面,咱们现在就到奶奶面前说理去,让她决定怎么办!”   “你敢?”春分拦住她:“你当真是不打算要脸了吗?”   “姐姐是要出嫁的人了,总把个脸面挂在嘴上,可若是奶奶知道你背着她做了什么,这份主仆的情意还会剩下多少?”   “你威胁我?”   “姐姐以为呢?”   “你……”   “春分……”   “嘿,姐姐们在做什么呢?”   俩人正自纠缠,忽听两道声音一前一后的发出。   立在门口的阮玉,旁边跟着穗红,而出现在身后的……   一个陌生男子,穿一袭蓝色松江棉布直裰,发束纶巾,脚踩黑布鞋。年轻,朝气,白皙,清瘦,风尘仆仆。   “你是……”春分目露疑思。   自打霜降的娘老子闹过之后,但凡进入清风小筑的都要事先通报,这个人……是怎么冒出来的?还是个男子,看样子也有十七八了,难道不知道不能随便闯进内宅后院吗?   正要质问,夏至一下挣脱了她,微笑上前:“这位公子,是来找四爷的吧?奴婢带您过去……”   夏至的确反应机敏,来到这院的男子,不是找金玦焱的还能是什么事?不过她引着过去?怕是别有用心吧?   春分忙要阻拦,男子已经朝夏至做了一揖:“这位姐姐说得是,我正是来找四哥的。”   说着,也不往烈焰居进,确切的讲,是看都没看一眼,直奔立在门口的阮玉而来,惊得春分跟夏至急忙赶上去。   上下一打量,小眼一弯,如同两弯月牙:“玦垚见过嫂子。”   阮玉怔了半天,方反应过来:“你是,五爷……”   金玦垚连连摆手:“别这么叫,就叫我五弟好了,或者就称呼我的名字。四哥四嫂大喜之日,弟弟因为在外求学,来不及给四哥四嫂贺喜,弟弟在此给嫂子赔礼了……”   阮玉心道,幸亏你不在,否则那场面……   嘴里却说:“五弟真是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何必多礼?”   金玦垚立即拍了巴掌:“刚刚进京就听说嫂子才名,而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的确不是那等矫揉造作虚情假意的闺秀可比,玦垚佩服,佩服……”   阮玉只觉这清秀少年极会说话,几乎让她搭不上茬,只得赔笑:“五弟既是远道而归,可曾拜过老爷太太?”   “自是拜过了,只是爹跟几位哥哥都在铺子里,要晚上才能见了。弟弟此番是特来看望嫂子的。怎么,嫂子不高兴?”   “哪里?哪里?”阮玉讪笑,只觉金家老五跟金玦淼一样是个滑不留手的家伙。   “既是如此,嫂子就不请弟弟进去坐坐吗?”又故作炎热的揪着衣襟扇风:“我这离了福瑞堂就到这边来了,连口茶都没得喝呢……”   阮玉急忙命穗红引了人进去坐。   夏至要跟进去,春分怕她不分时候的说话给阮玉难堪,就提示她:“药还在炉子上架着呢。”   夏至果然急匆匆的走了。   阮玉酌量着掌柜们也快到了,不过看今天的样子怕是要劳他们久等,不如先打发了回去,明日再见。   春分便领命而去,临走时叫了霜降出来伺候。   金玦垚兴致勃勃的打量屋里的摆置,不时点头:“果然还是四哥的风格,不过比之从前更加雅致了,不愧是成了亲,变得不那么浮躁了……”   听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如此老道的评价自己的兄长,阮玉只觉好笑,然而又有些不舒服,也不知这种异样从何而来。   金玦垚点评了一番,往里屋的方向探了探头:“怎么,四哥不在吗?”   阮玉一怔。怎么,还有人不知道自己跟金玦焱“分居”了吗? ☆、152就赖在这   “我记得太太说,四哥刚刚回来,所以我才立马赶了过来……”   恰在此时,春分回来了:“掌柜们已经来了,正跟四爷聊着……”   阮玉瞪大眼。   春分满面的纠结:“说是出门时碰上的,就请了人家到东厢房说话。”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看了看金玦垚,打住了话头。   金玦垚瞅瞅她,又瞧瞧阮玉,笑道:“都说嫂子出口成章,怎么自打见面到现在,嫂子却惜字如金,莫不是……”   阮玉正了正神色:“其实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金玦垚神色一滞,转瞬大笑:“嫂子不仅才高八斗,还很是幽默风趣呢……”   阮玉无语,她觉得这个在外求学的金玦垚就像她当年大学里的那些同窗,不仅少年不识愁滋味,还很是有些挥斥方遒呢。   正觉得无话可说之际,忽听外面人报:“四爷来了……”   几乎就在话音落地的同时,金玦焱大步走了进来。   他的动作很急,以至于湖色的杭绸道袍直到他站定脚步还在微微飘摆。   进了门,先警告的瞪了阮玉一眼,以至于阮玉莫名其妙的反思自己究竟哪得罪了他。   金玦垚则立即起身,热情洋溢的迎上去:“四哥……”   “嗯,”金玦焱严肃的点了点头,又盯了阮玉一下,方眯了眸子,摆出长者派头:“怎么想着回来了?”   “人家不是想四哥了吗?”金玦垚涎着脸,很像一只打算跟主人撒娇的小狗。   可是金玦焱毫不领情:“学业怎么样了?”   金玦垚微有正色:“夫子说,我最近很是用功,又考了我文章,觉得大有进益,所以才放了我回来。人家可只有一个月的假……”   金玦焱似是松了口气,转而又拧起剑眉:“一个月?一个月的散漫你那点进益岂非要就饭吃了?”   “怎么会?”金玦垚露出急色:“我会每日攻读,定不会落下半分!”   金玦焱点头:“那就好,稍后我要考考你!”   阮玉立即不可置信的望向他。   一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玩物丧志……不,他压根就没有什么“志”,这样的人,竟然大言不惭的说要考别人?考什么?   怎样才能花更多的钱?败更大的家?   岂料金玦垚神色郑重的点头:“我就等着四哥考我呢。四哥,有些内容,夫子讲的我不大懂,而且夫子还说,书本上的东西,各人有各人的理解,最好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可是我只能死背前人的想法,稍后你给我讲讲吧。”   金玦焱应了,金玦垚立即大喜过望。   阮玉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一个不可思议的梦,然而更不可思议的事还在后面。   “用过饭了吗?”金玦焱发问。   “没有,一回来见过太太就直奔你这来了。一是想看看四嫂,一是想……四哥,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冲金玦焱挤挤眼。   金玦焱面无表情:“既是还没用饭,就先在这吃点吧,反正接风宴也是在晚上,小心饿坏你小子。”   金玦垚大喜。   阮玉也大喜,因为她跟金玦垚这么跳脱的性子有些无法交流,而且一见面他就分外热情,她亦不大适应,而最重要的……不知为什么,现在见了金玦焱,她总有些不自在。   她忽然记起,自打过了正月十五,金玦焱还是第一次踏进主屋,伴随着这种疏离,他似乎很久没有对那张虎皮进行分期付款了。   嗯,有三个月了。   这个家伙,是想赖账吗?   当然,也算不上,是她提出将虎皮赠送,又说剩余的银子就拿那件被残害的袍子抵消了。   只是这家伙竟然当真了么?真是……   “春分……”   正打算吩咐“送客”,金玦焱也唤了春分的名字,一手在前,一手负后,很是有兄长及一家之主的架势:“摆上桌子,让后厨拾掇两个菜,我跟五爷喝上两杯。”   阮玉和春分以及屋里的一众丫鬟都在这一瞬间将视线对准金玦焱,目光划破空气仿佛带出了古怪的声响,就连脸上的表情都诡异万分。   金玦垚正要欢呼,见这架势,脸色一僵:“四哥,这是……”   金玦焱不等他把话说完已经提高了嗓门:“怎么,没听到爷的话?”   也没人敢反驳,春分神色复杂的瞅了阮玉一眼,屈膝领命。   金玦垚又恢复了活泼,四处转悠,饶有兴致的打量屋里的摆置,不断的询问这叫什么,又是四哥打哪淘来的。   阮玉靠近做出一副兄长宽和与欣慰笑容又不失严肃的金玦焱,不好发声又必须以他能听到的音量龇牙咧嘴:“怎么要摆在这?”   金玦焱居高临下的斜睨她,脸上依旧保持着综合表情:“不可以吗?”   “这是我的地方,你应该回烈焰居!”   “这里哪一草哪一木写着你的名字?你叫它答应吗?”   “你……”   阮玉刚瞪起眼睛,金玦垚就回了头,脸上带着快乐的笑意,然而见他二人跟斗鸡似的对着,立即充满好奇:“四哥,你们……”   金玦焱马上和煦的笑了:“呵,你嫂子第一次见到你,不知你的口味,正问我你喜欢吃什么呢……”   金玦垚顿时充满感激:“谢谢四嫂。”   阮玉抽了抽唇角,挤出个艰巨的笑,待金玦垚转身,又开始跟金玦焱掰扯。   可是金玦焱时不时的就爆出一声笑,或是一两句来自阮玉对金玦垚的关心与夸奖,仿佛他多么高兴,而阮玉又多么贤惠,完全跟他们的交流两拧。   阮玉气得说不出话,金玦焱却在那一声声爽朗后露出真正笑意,看着阮玉的眼睛有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闪闪发亮。   ——————————   席面到底摆在了主屋。   席上,兄弟俩推杯换盏,谈古说今。   阮玉不得不承认,金玦焱还是挺博学的,但是也不服气的想,反正她什么也不知道,他就是胡说八道她也发现不了,自是可以让他尽情显摆。   然而通过金玦垚羡慕而崇拜的星星眼,又让她不得不压抑并打消这种不满与怀疑。   金玦垚的确对他的四哥充满濡慕之情,不论金玦焱说了什么,都击节叫好,连道“就连岑老夫子也没有四哥讲得透彻,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金玦焱毫不谦虚,全部理所当然的受之无愧了。   她则听得昏昏欲睡,偏偏金玦焱今天跟抽了风似的,兴致大好,不时的教育或点播幼弟,语重又心长。   他的身姿本就笔挺,肩膀宽阔,如今往那一坐,再配上煞有介事的语气,颇有封建大家长的做派,就差没长把胡子让他捋一捋了。   阮玉撇撇嘴。   在金成举面前,他被威势所压,在卢氏面前,又被孝道所压,金玦鑫、金玦森、金玦淼三人,不管为人如何,才能如何,性情如何,都是兄长,都要礼敬三分。金玦琳是这一辈中最小的,可惜病着,还是个女子,自是没法让他耍威风,如今碰上金玦垚,可是有机会得瑟了,阮玉觉得他今天说的话简直比这半年来她所听到的都要多。   而随着酒坛空得越来越多,二人的话也越来越啰嗦,越含混不清。阮玉怀疑,他们可能已经无法理解对方跟自己都在诉说什么了,偏偏又不肯醉倒,就在那撑着比精神,害得她也得跟着作陪。   卢氏遣了人来,说是大家都回来了,要给金玦垚接风,结果见二人喝成这模样,只得告辞离去。   阮玉就气,让丫鬟把俩人扶回去。可是俩人都嚷嚷着自己没醉,还要继续比拼,不禁让阮玉萌生了干脆加点蒙汗药直接放倒了比较好的念头。   金玦垚酒都倒不明白了,哩哩啦啦的洒了半桌子,仍旧坚持着给金玦焱满上:“四哥,说实话,这世上我最敬佩的人就是你。夫子也一直念着你的,对你不肯科举连连叹惋,说从未教过你这样聪明的学生。真不知爹是怎么想的,让你在家胡混,却送我这样一个榆木疙瘩去读书,考功名。那天,夫子给我出了个题目,让我以‘中庸之道’作文。你说什么是‘中庸之道’?”   又给自己满了酒,端了酒盅摇头晃脑:“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朱熹道:中庸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而平常之理,乃天命所当然,精微之极致也。又道:君子之所以为中庸者,以其有君子之德,而又能随时以处中也。小人之所以反中庸者,以其有小人之心,而又无所忌惮也。我就以这个意思作了文,可是夫子看了,连连摇头,说太过守矩,难登大雅之堂。可是‘中庸’不就是守规矩么?怎么就不行了?四哥,你告诉我,什么是‘中庸’,如何为之‘道’?”    ☆、153酒后乱来   金玦焱醉眼迷离,似是看着酒盅,又似是看着别处,唇角衔一丝同样迷离得让人分不清悲喜的笑:“中庸者,喜怒衰乐之末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依我看,所谓中庸,就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你做什么,她也不知道,不明白,还要怨恨你,离你越来越远。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日复一日的等着,看着,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对她的心思,想知道,又怕知道,就这么猜啊猜,可是怎么也猜不中……”   阮玉看着那酒盅摇摇晃晃,终于找到嘴,灌了进去。   她垂了眸,金玦焱说的该不是……温香?!早就知道他对温香痴迷,却不知痴迷到这种程度,每每醉酒,都要念起……   金玦垚却呵呵的笑了:“四哥,听你这意思,倒好像看上了哪家女子。对了,是那个温……温……”   皱眉,指一点一点的协助思考,终于一顿:“对了,温香!通汇钱庄的二姑娘。好名字,一提起来就感觉香香的,嘿嘿……”   金玦焱也笑,又灌了一盅。   阮玉再次垂了眸……他没有否认……   也无需否认,这本就是人所共知的秘密。   “不过这个解释好,回头我就说给夫子听。”   金玦垚大概什么也看不清了,提起壶,结果将酒全倒进了菜里,却准确无误的抓住阮玉的手:“嫂子,嫂子才思敏捷,怕是比七步成诗的曹植也不遑多让,那阙《柳絮词》,我们同窗都交口称赞,当真跟四哥是天生一对。还有这‘清风小筑’,这名字真好听,哪日嫂子给我那及第院也换个名字,忒俗!如今,有四哥指导我文章,有嫂子教我吟诗作对,我就是想不进益都难呐……”   金玦焱正拎着酒壶找嘴,忽然见阮玉的手上多了一只手。   眨眨眼,摇摇头……   真的多了一只手。   再循着看去……   “你小子……”一巴掌拍开金玦垚,趁人没落地又揪着衣襟拎起:“你敢调戏她?你竟敢调戏她……”   说着就要开打。   “四哥,我,我不是……”   金玦垚被勒得脸通红,话都说不全。他开始挣扎,可是他一介书生,怎敌得过五岁就开始练功的金玦焱?   见势不妙,屋里的人齐齐上阵。   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碗碟饭菜挤了一地。   怎奈无论如何哄劝,金玦焱就是不撒手,一双眼瞪得血红,哪还有为人兄长的关爱?   穗红见势不妙,就要去请金成举跟卢氏,因为若是俩人在这出了事,阮玉可逃不了干系。   阮玉见屋里乱成一团,顿觉头痛。   “够了!”   忍了许久的气终于爆发,地中那两个一个我要掐死你一个我偏不让你掐死的家伙当即怔住,皆半是朦胧半是清醒的看她。   阮玉看他二人胸前湿淋淋的跟山水画似的一片更加恼怒,一脚将只扣在地上的碟子踢到墙角。   一声脆响后,俩人的眼睛顿时又睁大了几分。   “不能喝就别喝,想喝就不要胡闹!你瞧瞧你们,一个个成什么样子?还有没有点为人兄为人弟的模样?还讲什么诗词歌赋附庸风雅,倒搅得一屋子人都跟着你们不得消停,你们也好意思?还是主子呢,哪有个主子的身份?如今还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滚回去睡觉?”   众人紧张的看着地中那二人,心里都替阮玉捏了把汗。   都说喝醉的人是最不讲理的,金玦焱又是个混不吝,早前就跟阮玉不对付,这会可别一时暴怒把四奶奶给……   就算四奶奶逃过这一劫,可是下一劫呢?   当面教子背地训夫,这可是大庭广众啊,还弄出个“滚”。只希望四爷清醒后可别想起这一出,否则……   再说,四奶奶这般大吼大叫是不是也太失体统?这就是经过宫里嬷嬷调教过的相府千金?这若是传出去……   岂料那二人如同被醍醐灌顶,相互看看,又不约而同的松了手。   金玦焱还好说,摇摇晃晃的屹立着,金玦垚则直接萎在了地上。   “还不快把人扶回去休息?”阮玉下令。   众人忙七手八脚的上前。   春分眼睛闪了闪。   她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金玦焱醉了,正是毫无防范之心的时候。立冬那丫头,今天跟她说得明明白白的,怎奈她别扭得很,若是平日要她使什么手段跟钟忆柳或璧儿争抢,就凭她那脑子跟心思,定是弄巧成拙,不如就趁今晚……   正好也省得害羞了,待到天明,一切事成,将计就计的跟卢氏讨个恩典。   立冬那模样一看就是好生养的,也不怕卢氏不同意。   心中计成,然而张目一望,立冬还没回来。   顿时跺脚,这丫头,天上就算掉个馅饼,她也想不起来接着。   于是赶紧趁乱着人出去寻立冬,却见夏至踅踅磨磨的向金玦焱靠近。   就凭春分对夏至的了解,夏至此刻定是同她想到一处去了。   然而她怎能让这小蹄子得了便宜?   立即推了一个丫头一把,那丫头便不偏不倚的撞向夏至。   阮玉没工夫看这团混乱。   她只觉满身满心的疲惫。   转了身,扶额,叹气,准备找个地方坐下。   “四爷……”   “四爷……”   “四爷……”   身后忽然传来一迭连声的呼唤,转了头,正见金玦焱大模大样的往里间走。    “金玦焱……”她急忙追上去,拦在他面前:“你要做什么?”   金玦焱半闭着眼,看似已经进入睡眠状态:“自是要去睡觉……”   又将右眼睁得稍稍大了些:“不是你说的吗?赶紧去睡觉……”   他这般斜睨着她,嘴角还翘着,不像要挑衅,倒似在调戏。   阮玉的心顿时轰隆轰隆的狂跳起来,估计是被气的。   她涨红了脸,一手支在他胸前,阻止他前进,一边冲旁边叫喊:“还不过来帮忙?”   金玦焱微倾着身子,看似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纤细的小胳膊上了,还在一味用力,仿佛要把她撅折再拍倒在地。   她支撑不住,在众人赶来之前闪了身。   金玦焱晃了晃,倒是站稳了,然后大摇大摆的进了屋。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阮玉憋了半天,怒吼:“醒酒汤呢?不是早就备下了吗?赶紧给我把他灌起来!”   金玦焱趴在床上,听着她的气急败坏,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甜蜜。   将脸埋在被褥间,深吸了口气,满心满腑都是她的幽香。   他强撑着精神,等着她来灌他。可是外面在这一声怒吼下忽然变得安静,所有的声响都距离他越来越远,他仿佛飘在一个无意识的时空,不知不觉的滑向了远处……   迷蒙中,好像有人扶起了他的头,然后一股微酸的味道流入口中。   是醒酒汤。   他贪婪的喝着,就在那人将他放好准备离去时,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而微带恳求的唤了句:“阮玉……”   ——————————   次日醒来,艳阳高照。   阮玉被折腾了一天,又受了场惊吓,躺在临床大炕上,翻来覆去的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下人们不敢吵了她,都轻手轻脚的干活,直到听见她有了动静,春分等人才急忙赶紧来服侍。   没喝酒怎么也会头疼?   阮玉皱着眉起身,想起昨夜的事,腮边一烫,却冷起脸:“去看看四爷起没起床,还要去福瑞堂问安呢。”   众人只在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提请安的事?再说,一大清早的,泰安院就来了消息,说是知道四爷喝多了,今早的安就免了。   按理,四奶奶是从不出这样的错的,今儿是怎么了?被四爷气到了?   可见她绷着脸,也没人敢问,春分就横了立冬一眼……这丫头,昨天找她回来成就好事,她倒好,半路遇了金玦垚,倒是送人家回了及第院,这是哪根筋错乱了?   心里有气,眼神就更发了狠。   立冬一个哆嗦,忙溜进里间叫金玦焱起床。   “四爷,该……啊——”   外面的人一惊,急忙赶了过来,然而瞧见里面情景,有人就要尖叫,却急忙捂住了嘴,有人脸色一白,下意识的回了头。   春分想要阻拦时已经来不及了,阮玉就立在门口,而众人为了表示恭敬,正好给她让开了条通道,于是里面的一幕扑啦啦的刺入眼帘。   帐子歪斜,被褥凌乱,上身赤裸的金玦焱趴在床上,抱着鸳鸯戏水枕头,脸面朝外,睡得香甜,想是听到了动静,正眉宇抖动,准备醒来。   杏子红绫被一半搭在他身上,一半垂到地上,夏至就缩在那一半里。发髻倾散,眼神惊惶,见了众人,露在被子外的白嫩小脚猛的缩了回去。   静。   只是静。   能听到鸟儿撒下啁啾,甚至能听到梨花花苞绽放发出的一声轻响……啪。 ☆、154都滚出去   在这一声轻响下,金玦焱缓缓睁开了眼。   因为酒劲未消,他微感头痛,又觉光线刺眼,便又把眼闭上,顿了顿,方睁开,声音亦带着宿醉的沙哑与慵懒:“怎么都站在这?”   瞧见阮玉,顿时想起昨夜那只停留在掌心的手。   关于昨夜,他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唯记得那触手的凉润与柔滑。   心中顿时一动,就好像花儿恰好开放,缓缓流出甘甜的蜜。   黑睫一颤,想要说点什么,可是见了一屋子人,又咽了回去。不过眼神却是渐渐清亮的看着阮玉,只看着她。   可她那是什么表情?还有她的脸色,怎么那么白?她的嘴唇……她的手……   金玦焱越看越觉得不对,正待起身,阮玉已经掉头走了出去。   他连忙坐起,这才发现被子几乎掉到了地上,随手一拽……   “夏至?你怎么在这?”   对上夏至的泫然欲泣,环顾众人的神色异样,再转回目光,落在死死抓住被角,却也遮不住白皙肩头的夏至……   那上面,还有斑斑红痕……   他的脑子顿时轰的一声。   ——————————   走到外面的阮玉听见里面大吼:“滚,都滚出去……”   有人在叫“四爷”,夏至在哭,不知是谁又爆出一声惨叫,简直一片混乱。   她脚不停歇,可是又一声大吼响在耳畔:“阮玉!”   脚下顿了顿。   可笑,他怎么会喊她的名字?这种情况,他喊她有什么用吗?再说,这样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冷笑,却发现不知该往何处行进。   停住脚步,忽觉茫然。   春分赶到她身边。   她能理解阮玉的愤怒,毕竟不论男人是睡了丫头还是被丫头爬了床都发生在主子的床上,而那个丫头,还是主子最信任的一力担保的丫头,这是俩人一边一下的打主子的脸啊!   一时之间,恨不能把夏至抓出来嚼个粉碎。   怎么就没看住她?她是什么时候溜进去的?   还有立冬,多好个机会,却是白白被夏至给占了,看她今后怎么办?而主子,主子又该怎么办?   她攥着拳,汪着两眼泪,颤抖着嘴唇:“姑娘……”   阮玉微仰了头,对着明媚的阳光闭了眼,深而静的吸了口气。   “把东西收拾收拾吧……”   收拾东西?收拾什么东西?   身后,金玦焱套了袍子,衣带也未系,正衣襟散乱气急败坏的往烈焰居奔,见阮玉立在院中,脚步微有一顿,然而攥了拳,一脚踹开烈焰居的门。   人影消失的瞬间,烈焰居响起一阵鸡飞狗跳。   夏至的哭声不大,却足以传到阮玉耳中。   阮玉眉心动了动,春分倒气得眉毛倒竖:“这个不要脸的……”   正要转身,阮玉的声音徐徐在耳边响起:“不论如何,跟了我一场,总要给她个名分……”   春分猛的转了头,泪差点掉出来:“姑娘……”   阮玉对她微微一笑:“也真要感谢她,给了我个在太太面前表现贤良淑德的机会……”    心里却道,本还在担心离开后如何安置这些丫头,如今倒好,有人已经给自己找好出路了。   她想笑,然而心里……   这滋味真古怪。   春分见她笑得平静,也不知她到底如何作想。出了这种事,她就算不肯大度,又能怎样?   春分捏紧了帕子:“姑娘,太太那边,我去说!”   她已做好了打算。夏至,你不是想当姨娘吗?那么就让你这姨娘当得舒坦又快活!   阮玉倒没反驳。   此刻,她什么也不想说,只觉喘气都累,就任由春分扶着她往回走。   进了门,霜降正扯着夏至的头发打:“你这个贱蹄子!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夏至被扯得像根葱似的,也不反抗,只护着脸,任霜降拳打脚踢。   最近她的屋子还真是热闹啊,每个人都跟平常不一样了。   阮玉想笑,并不管那团热闹,径直往里走去。   “奶奶……”   夏至瞥见那双罗地绣花女鞋打眼前飘过,一把挣开霜降,扑上去,抱住阮玉的腿:“奶奶,夏至不会辜负奶奶的!”   春分的气又来了,揪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拽,抬手就是一耳光:“下贱的脏货,你还好意思跟奶奶说话?你也配?”   夏至倔强的跪着,眼睛顺着乱发直直的瞅着阮玉:“不管奶奶怎么想,夏至都是一心为了奶奶……”   连刚刚提升的一直想低调做人做事的穗红都想上去抽她了。      阮玉没有看她,只笑了笑:“你想多了……”   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一句,也完全是琢磨不透的一句,一时之间,屋里的人都怔住了。  立冬对上春分的目光,急忙往后缩了缩,生怕被抓去出气,却见阮玉笑着对她吩咐:“把东西都收拾收拾吧。”   又是收拾东西?到底要收拾什么?姑娘该不会是要……和离?   春分顿时大惊。   可是立冬却比任何时候反应都快,一步冲进里屋,眨眼就抱了被褥出来,丢在外面,又返身去拆帐子。   春分明白过来了。   可不是,这些东西被贱人沾染过了,又怎么配得上主子?   连忙吩咐人,要把里面的桌椅摆置全部更换,更唤了人进来擦洗。   金玦焱隔着雕花窗,见主屋一件件的往外扔东西,最后连黄花梨月洞门架子床都抬了出来,仿佛泄愤般重重砸在地上。那座月前被垒起的叫做“城堡”的半人多高的土堆,一直被她保护得好好的,可是在这一声下,轰然倒塌,简直是土崩瓦解,就像某个在心中尚不明朗的事件,经了这一下,彻底的灰飞烟灭。   指,深深的陷入墙内,沁出了血尚不觉。   春分奔出又奔进,足下带风。不一会,李氏和姜氏就进了院,身后还跟着两个穿得喜气洋洋的婆子。   他知道她们做什么来了。   一时之间,心口闷痛。   他用力的捶了下墙,雪白的墙壁顿时模糊出一片血迹。   李氏的说笑声很快出现在门口,他大吼一声:“滚——”   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顿了顿,李氏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四弟这是觉得不好意思呢。这有什么的?依我看,四弟这屋里早就该添几个人了。是不是,璧儿?”   璧儿自打知道主屋发生了什么事,就脸色灰白,此刻只是木然的应着。   李氏却笑得更加开心:“我倒忘了,四弟是最疼璧儿的,自是舍不得你伤心。放心,四弟不会亏待你的……”   她的嗓门很响很亮,还带着点唱曲的调子,金玦焱就知道她到底是要说给谁听。   他一下踹开门,怒目而视。   李氏丝毫不恼,还拉着姜氏上前给他道喜:“太太听说了,高兴得不得了。虽说夏至厉害了些,可那身段一看就是好生养的,想来清风小筑不久就要热闹起来了。太太还夸弟妹贤良大度,以前还真没瞧出来,如今将自个儿的贴身丫头送了四弟,那小模样,满府里也找不出第二个,还望四弟珍之重之,不要辜负了弟妹的一片心意……”   夏至是阮玉送的?   金玦焱的脑中有一瞬间的恍惚,转瞬想到阮玉苍白的脸色,顿时清醒,不由仔仔细细观察李氏……她这般卖力的挑拨自己跟阮玉,到底居心何在?   姜氏见金玦焱脸色不善,少有的没有跟在李氏身后卖弄,而是四处打量一下,吩咐璧儿:“稍后人就要过来了,怎么也得拾掇出间屋子。”   拍了拍璧儿的手,语重心长:“勤快着点,四爷会记得你的好的。”   璧儿含着泪的下去忙活了。   俩人又跟着张罗了一会,李氏的拿腔作调简直逼得金玦焱发疯。   末了,李氏留下两个婆子:“这毕竟是四爷第一次纳妾,上回的亲事……我不说你们也都知道,所以此番虽是抬姨娘,可也要办得隆重些,不能让人小瞧了咱们新姨娘,这也是给四爷长脸不是?”   说着,斜着眼角乜了金玦焱一眼。   俩婆子连声称是,请二奶奶放心。   待李氏跟姜氏一走,就殷勤的问金玦焱:“别的院抬姨娘,都置办一桌席面,有的悄不声的就纳了,给个名头就是。可四爷是金家嫡子,又是第一回纳妾,怎么也不能草率,要不办……两桌?四桌?”   金玦焱唰的甩过目光,吓了俩人一跳。   他冷哼一声,用力将门关上。   然而隔着门板,又听俩婆子嘀咕:“这是咋回事?”   “还能咋回事?不就是面子过不去吗?在媳妇的床上跟人家丫头办事,还被人家抓了个正着,相府那头知道了还不知要怎么办他呢。夏至那丫头你也见过,整个府里都是出挑的,哪个男人见了不动心?这会他跟咱们甩脸子,背过身去,还不知怎么涎脸赖皮呢……”   声音越来越远,金玦焱的拳却越攥越紧。   他想砸点什么东西泄愤,结果一回头,就见了那跪地的泥人。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托盘里的芝麻已经长得郁郁葱葱,一派生机。平日里无论做什么,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的落在那片翠绿上。   他抓起泥人。   托盘已经取不下来了,他对着眼前的茎叶舒展,却仿佛看到了泥人仰天哀告,满脸的痛苦与迷茫。   看着看着,唇角浮上一丝苦笑。 ☆、155另有隐情   春分快步进屋,瞥了眼在地上跪着的夏至,附到阮玉耳边:“事情都办好了。”   阮玉笑了笑,端起茶盅,拿盅盖轻轻拨了拨表面浮茶。   春分便直起身子:“夏至,从今往后,你便是烈焰居那边的人了。太太赏了恩典,抬你做姨娘,你有福了。这会已派了人过去收拾,你也赶紧的吧,就今晚上办事。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你跟立冬不同,立冬可以随时回来,我们欢迎,而你……”   冷冷一笑:“你好自为之吧!”   夏至长睫抖了抖,垂眸,恭恭敬敬的给阮玉磕了头。   阮玉抬了抬手,霜降便捧着只锦盒过来,满脸的不忿,但还是打开盒子,在夏至眼前一晃。   一支景福长绵簪静静躺在盒中。   虽然样式对于夏至而言成熟了些,但寓意深重。   夏至唇角一抖,伸了手。   霜降不等她接,便没好气的将簪子塞到她手里。  “夏至,你我主仆一场,本来是打算给你张罗门好亲事的。但是人各有志,自己的选择,总归不要后悔。”   “奴婢不后悔!”   阮玉便弯了弯唇角:“既是如此,事有匆忙,也便来不及准备。这支簪子是我陪嫁之物,就送给你了。愿你事事如意,早日为四爷开枝散叶……”   春分听得心都疼了,想着如果换做自己,马肖若是敢纳妾,她就算拦不住,也要戳那狐狸精几十个窟窿,真难为姑娘,怎么能忍下这口气。不禁又想,若是换了季桐,定是不忍姑娘这般伤心吧?也怪自己,昨天怎么就没拦着金玦焱,让他歇在了这?竟然还幻想他借着酒劲能跟姑娘成就好事,却是被夏至得了便宜。   越想越气。   不过也不用急,今天她去福瑞堂说了这事,大家都震惊了,尤其是钟忆柳。人家都开始高兴,开始给卢氏道喜了,就她在那咬牙切齿,春分完全可以想见夏至未来的幸福生活。   夏至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丝难看得不能再难看的笑:“奶奶也不必忧虑,将来如何,且看夏至怎样去做吧。”   春分最恨她这副自私自利却又装作高大无私的模样,真想撕烂那张专门迷惑人的嘴。   她忍了又忍,终于平静了语气:“既是如此,姨娘就请吧!”   夏至再一叩头,后退至门口,方转身出门。   “立冬,”霜降立即叫上立冬:“咱们去送送夏至姨娘!”   立冬自昨晚起就失魂落魄,闻言连忙点头,跟了出去。   “姑娘……”春分担心的望着阮玉。   纵然再对金玦焱无情,面对这份背叛也是伤心的吧?真难为姑娘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怨言。   “姑娘,要不……咱们回相府住两日?”   逃避么?   阮玉想了想,笑,她有什么好逃避的?   “我只是累了……”   春分连忙扶住她:“奴婢伺候姑娘歇一会。”   屋外,霜降跟立冬“送”夏至出门,却没有送到烈焰居门口。   霜降转了身,就站到被丢在院中的被褥旁边:“点火!”   小丫头不敢违背,急忙去取火油。   霜降就一样一样的烧。   先是枕头跟坐垫等小件,然后是床帐,再然后是被褥。   夏至听到身后火焰噼啪作响,闻到焦糊刺鼻的气味,只是皱皱眉,继续向前。   烈焰居院门紧闭,她敲了半天,百顺方开了门,见了她,顿时一怔。   然而今早上发生在主屋的事谁人不知?   百顺不知该做出个什么表情,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倒是身后传来一个婆子的喜悦:“呦,这不是新姨娘吗?快请进来。屋子都给您拾掇好了,您看看合不合适?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霜降恨恨的将被子丢到火中。   阮玉跟金玦焱关系僵硬,虽是正牌奶奶,却也不见有人来巴结,倒是夏至,得了一夜恩宠,这些人就跟见了臭肉的苍蝇,都扑了上去,也不想想,她就是爬得再高,也是一只变不了凤凰的乌鸦!   手气恨的一甩褥子,却发现火焰被压灭了。   “拿剪子!”   小丫头不敢违背,急忙奉上。   她就恶狠狠的剪,扯……   手突然一顿,抓起褥子,里里外外的翻看。   又将被子拖出来,仔细查看。   立冬不知她在忙什么,只赶紧帮忙把边角的火苗踩灭。   霜降抓着被褥,神色变幻,眼波闪烁。   忽的将东西一扔,转身就往屋里跑去。   ——————————   “嘘,嘘……小声点!”春分忙拉了霜降出来,往临窗大炕上努了努嘴:“才睡着。”   又叹气。   霜降急得不行,附在她耳边低语两句。   春分眼睛一亮:“真的?”   又连忙压低嗓子,朝里面瞅了瞅,再将霜降拽出两步:“你可看清楚了?”   霜降用力点头,脸有些红,目光有些闪:“虽然咱都……可是也听那些婆子媳妇们说过,所以我琢磨着……要不要告诉奶奶?”   春分想了想,就要往里走,又停住,望向烈焰居……   门口已经空空荡荡。   “就算是……又怎样?人已经进去了,难不成还能拉出来?这姨娘的名分,是太太定的,她可是如了愿了,她会想要出来吗?出来了又做什么?没准人家早有准备呢,且看今天早上……”冷笑:“再说既然已经去了,谁能保证四爷……”   其实春分还有个打算,既然夏至要跳火坑,若是留在这边,有阮玉保着,她也不能把夏至怎么样,她出嫁的时候,夏至没准还会取代了她。而如今,危险已去,她便可松口气,接下来就要看钟忆柳跟璧儿如何整治夏至了。   有人代劳,何乐而不为?   况且……姑娘对金玦焱本就没什么意思,更别提好感,他到底如何,于姑娘而言,有什么意义吗?   于是吩咐霜降:“别多此一举了,赶紧把东西烧了就是。”   霜降也就不多言。   不一会,外面的烟气便浓重起来。   ——————————   烈焰居虽然是在院里张灯结彩,可是入了夜,看去依旧红彤彤的,尤其是对着阮玉卧房的书屋,灯笼高悬,更加耀目。   果真,嫡子纳妾也是郑重其事的,任何一院都没有这般排场。   相比于这边的红火,主屋那里静悄悄的,好像所有下人都提前完成了活计,又早早的歇了,此际是一片鸦雀无声,就连把窗户瞧热闹的人都没有。   金玦焱立在窗前,遥望阮玉黑洞洞的窗口,想着她早上把里间的东西都丢出来,差点就没拆房子了,也不知此刻会不会睡在这边,若是没有,又会歇在哪里?   这个女人,脾气真坏!   他有些憋闷,又挺了挺胸……不就纳个妾吗?至于吗?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平常,干嘛这么较真?哪有身为主母的样子?   虽然不断给自己打气,强迫自己认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到底心虚,紧接着又心烦意乱起来。   视线的一角,是叠得板板整整的大红喜服。   纳个妾,还做什么穿红着绿?   不,纳什么妾?他根本就不想纳妾,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凭什么……   可是他抬起右手,久久的望着。   昨天,他抓住了一只小手,至今仍能感受它留在掌心的柔滑,莫非他所握住的,不是阮玉……   他实在是记不清了。   从事发到现在,他竭力冷静,努力回忆昨夜点滴。   他记得他是醉了,但并非不清醒。他是故意要留下的,虽然他也不知留下要做什么,可就是不想走。   阮玉拦住他,他只觉好笑,然而睇向她时,在她腮边发现了一丝可疑的红晕。   他心中一动,差点就要做出非分之事。   这些他记得,都记得。   然后他就进了门,倒在阮玉的床上。   那床可真香啊,直到现在,香气好像还充盈着肺腑。   他有些忐忑有些期待的等待着,也不知在等什么。   接下来他就睡着了,于是就抓住了那只手,那只手是……   眸底一缩,急忙将手在袍子上蹭了蹭。   今天他洗了三次澡,皮都搓掉了好几块,可还是觉得脏。   然而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他怎么能……   揪头发。   有人敲门。   “谁?”   “四爷,那边都准备好了,单等着四爷过去呢……”   “让她等!”   外面没了动静。   被打断思路,金玦焱颓然的坐到椅子上,又弹起,望向窗外……喜鹊登枝的窗格一片漆黑。   他为什么要在意她的感受?她算什么?他又做错了什么?   他几乎要暴跳,然而心念一转……   阮玉把他们撵了出来,又烧了那些东西,这是不是说,她在意他?   她,在意他……   狂躁的心渐渐平静,又渐渐狂跳起来。   他站了一会,突然向门口冲去。   门扇一开,一脸谄笑的婆子顿时吓了一跳。她收回准备拍门的手,重又堆起笑意:“老奴就说嘛,四爷怎会将新人撂在那不管呢?四爷快随老奴来吧,姨娘都等急了……”   金玦焱推开她,往主院便跑。   “四爷,你要上哪去?”婆子在后面大叫。   是了,他要上哪去?他要跟她解释什么?他又想知道什么?他……   脚步就这样停下。   他站在红光盈盈的喜气当中,怔怔的对着院门。   四围有欢笑声,然而一切是那么静谧,那么空旷。   昨晚,他还离她那么近。而今夜,他与她,隔着两扇门,两堵墙…… ☆、156新姨娘?   夏至坐在新收拾好的西厢房里,穿着属于姨娘的银红,头上挂着繁复的首饰,在烛光下折出金灿的光芒。   屋里有各房来的丫头跟姨娘,也有金玦焱身边伺候的人,都说着恭喜的话,就连璧儿,也道了两句“姨娘吉祥”,声音极小,表情也别扭。   但她是不会计较的,只要没人给她找麻烦,她就不找别人的麻烦。如今让她尴尬的是,这声声贺喜中,唯一没有最该庆贺她的人。   主屋那边,自始至终不曾过来一个人,就包括平日跟她交好的霜降。   是不是她只要做了金玦焱的姨娘,就跟那边断了关系?   还有阮玉,作为主母,就是再不愿意也应假装大度,即便不亲自来也该传个话,可是,竟是连面子上的功夫都懒得做了吗?   而她,她并不全是为了自己啊,她们怎么就不理解呢?她们可知,她到底做了什么?   “四爷来了……”   “四爷……”   “给四爷请安……”   “给四爷道喜……”   一迭连声的热闹打门口传来。   她脑子一空,霎时揪紧了手中的帕子。   余光中,人们在散开,只是迟迟不见属于男子的身影走上前来。   她是姨娘,又提前圆了房,所以是不扣盖头的,可是此刻她多么希望能有一样东西遮住她发烫的脸,让她做好如何面对他的准备?   早上的时候,他只是惊呼了她的名字,便沉默了,这种沉默让人压抑,让人恐惧。   然后他便走了。   她知道,不论怎样,她都将是他的人,只不过那一瞬实在尴尬,她希望,也是曾经的无数次幻想,能够在盖头掀起的刹那,给他一个最娇媚最动人的笑,等到他七老八十的时候,依旧能鲜活的忆起她此刻的灿烂。   屋里的欢笑不绝于耳,她却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   一个声音滑溜溜的蹦出来:“哎呀,咱们还是别在这挤着了,瞧四爷都不好意思上前了……”   “可不是?咱们还是快走吧,否则一会四爷就要拿扫把撵人了……”   众人又笑,再说了几句吉利话,便撤了。   璧儿有些不愿,被三房的姨娘红杏拉走了。看得出,俩人关系很好,而那个红杏当是个难斗的,今后她要小心了……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因为屋里骤然的安静让她的心顿时一提。   她能感到他的视线灼灼的笼罩着她,她便把那帕子揪得更紧。   她听到他走来了。   她不敢抬头,只是盯着一点点出现在视线中的青蓝袍摆,黑色鞋履。   怎么,他没有穿那套喜服吗?为什么?   她有些迷糊的想。   他站定了。   她揪帕子的动作顿了顿,血液一下子升到头顶。   不管她到底想如何尽忠,心里还是有所期盼的啊。   这是她看上的男人,她想了那么久,努力了那么久,终于找到机会取代了立冬。她背负了所有人的指责,忍受了表面恭贺背地里嘲笑的讽刺,步履艰辛的走到他身边。   从今以后,她就是他的人了,她一定一定会做好自己的本分,而他,可不可以宠爱她?温柔而体贴的对她……   这般一想,心跳震得指尖都颤抖了。   她艰难的抓紧帕子,一双本就白皙的手在银红裙裾的映衬下更显莹润。   她这个姿势,当是极美的,她打对面的穿衣镜偷偷瞧过,若说宛若画中人,毫不为过。   她深吸了口气,打算抬头,给他一个最贤惠最温顺的笑。   “既是如此,你便待在这吧。”   他说话了,声音低沉,好听得就像琴弦拨动的余韵。   只是她的心跳太响了,她不得不屏住呼吸,努力捡拾他的一字一句。   “有什么需要的,这里的下人随你使唤,若是有人不听话,只需告诉百顺……”   告诉百顺?为什么要告诉他?为什么不是……   “时辰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视线中的袍摆一闪,她心头的血一漾。   可是下一刻,她就听到门声一响。   屋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烛火偶尔爆出一声“噼啪”。   她又等了一会,也没有等到那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   缓缓的抬了头……   烛影,桌凳,象征多子多福的喜帐,捧着花生栗子的果盘……属于洞房花烛夜的一切皆默默的立着,唯独少了一个人。   夏至坐在铺红着锦的床上,攥紧了帕子,指尖冰凉……   ——————————   依旧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金玦焱出了门,恰见阮玉那边也有了动静,立即转了身,一瞬不瞬的盯住门口。   阮玉出来了,桃花云雾烟罗衫,漩涡纹纱绣裙,绾堕马髻,斜簪一根翡翠七金簪子,恰与腰间的翡翠禁步相配。   这身打扮若是放到金府,委实平淡了些,但是较她平日的素淡,还是亮堂了不少。他不禁要想,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也想着打扮得娇艳些了呢?   他便仔细盯她的脸,意图看出个究竟,负在身后的手随着她的接近一点点的收紧。   依旧是色如春花,看来昨夜睡得不错。   金玦焱的心里就有点别扭,不自觉的抿紧了唇。   目光看似在欣赏这艳阳天,欣赏满院又浓上一分的景致,终于很赏脸的捡到了他。   那一瞬,他好像在她眼中看到一股怨气,可是柳枝一动,浓淡相宜的阴影在她脸上拂过,立到他面前时,已是唇角微翘。   “四爷可歇得好?”   台词变了,是不是透露着某些信息?可是那眼底分明是嘲讽而好奇的。   心情没来由的不好,他皱了眉,闷闷的“嗯”了声,视线却始终不肯从她脸上移开。   她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淡淡一笑,目光一移,落在他身后。   他突然记起,夏至是跟他一道出来的。   一身玫瑰红新妇装扮的夏至款款上前,姿态柔婉的行了个礼:“奶奶吉祥。”   阮玉身后立即飞出一声“嗤”。   夏至脸色不变,姿势端正。   “夏至可歇得好?”   依旧是这一句,不过变了个称呼。金玦焱眉毛抖了抖,夏至则温顺道:“还好,谢奶奶关心。”   这不过是很平常的回答,金玦焱却拧紧了眉。   还好?什么还好?这是什么意思?还有那张脸,红什么红?他做了什么?   脚步微动,竟有上前解释的冲动。   阮玉倒好像不过是随随便便问上一句,表示一下礼貌,至于对方如何回答,回不回答,好是不好,根本不在她心上。她只是点了点头,便垂了眸子,等着跟金玦焱一道出院去福瑞堂。   金玦焱很是憋闷,看了看她低眉顺眼的样子,一甩袖子,大步向前。   阮玉跟上,夏至在后,耳边传来春分的寒暄:“璧儿脸色怎么这么差?累到了?也是,四爷娶姨娘,里里外外都要你忙活。瞧这可怜见的,这才一天,就瘦了一圈。正好我那有燕窝,昨儿奶奶赏下的,稍后给你拿一些。别看院里只添了一个人,可是要多出不少事呢,不好生补补怎么行呢?”   话说得动听又在理,可是那“多个人便多出不少事”怕不止是关心吧?而春分,又何尝关心过璧儿?平日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呢。   夏至低着头,唇角微微抿起。   金玦焱则不满那声“姨娘”,脚步一顿,走得飞快。   金家下人就看着四房一行人虽是人数不多,但拉了好长一支队伍往福瑞堂前进,都觉古怪。   倒也有人听了昨天早上的事,纷纷赶上来瞧夏至,想着四爷没有收了屋里的丫头,倒把手伸到四奶奶身边来了,都想瞧瞧这丫头到底是何等绝色。平日也是见了的,可怎么就没想到她有这等本事?   再说,金家嫡子哪怕只是纳个妾,那也是轰动事件,于是纷纷上前祝贺。   当然,自少不了向阮玉道喜。   阮玉只是笑,金玦焱却听得火大,那一声声“姨娘”让他恨不能把这些人全部踢到九霄云外。   福瑞堂外,李氏以十二万分的热情恭候着。   见了他们,急忙一拍大腿:“哎呦,可是来了,太太就等着看新姨娘的俊模样呢……”   上前拾了夏至的手,率先打量一番,连声啧啧,然后便拉了脸红红的夏至进去请安。   照例是给长辈行礼,同辈见礼,然后各自落座。   金成举今天也在,捋着胡子不说话,脸色有点难看,倒显得卢氏格外的喜笑颜开。   “呦,瞧瞧这肉皮儿,嫩冲的,比个官家小姐也不遑多让。再瞧这长相……唉,也是没托生个好人家,否则就是个正牌奶奶的命啊……”   一句一句,直戳阮玉肺腑。   金玦焱瞅了她一眼,但见她只是唇角含笑,大有颇感赞同之意,心里便开始窝火。   卢氏又赞了几句,仿佛终于想起阮玉,冲她笑道:“你也是个大度的,知道我最操心什么……”   阮玉起身行礼:“谢太太夸奖。”   她竟然大言不惭的受了,金玦焱的火“噌”的就上来了。 ☆、157喧宾夺主   岂料卢氏上下一打量,笑意又渐渐收起:“不过你这个样子,倒好像不大乐意呢……”   众人皆往阮玉身上瞧去。   金玦焱看了两眼,发现问题了。   阮玉笑得恰到好处:“今儿是夏至大喜的日子,我总不好喧宾夺主……”   好一个喧宾夺主。   金玦焱瞪起了眼,几乎要在阮玉身上打两个窟窿。   “你倒是明事理。”卢氏冷笑:“昨儿不过办了仪式,不管他俩人如何恩爱,这茶要敬了主母才算作数。”   娇凤便端了茶盘上前。   夏至拾了牡丹穿蝶的粉彩瓷盅,向阮玉走去。   卢氏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在后面响起:“纵然她从前是你的丫头,如今亦是姐妹了,就不要再唤什么名字,好像你多不情愿似的,也降低了人家的身份,以后要叫‘姨娘’才是……”   说话间,夏至已行至阮玉面前,端端跪下:“奶奶请喝茶。”   阮玉笑了笑,抬手去拿茶盅。   金玦焱握住扶臂的手越攥越紧,越攥越紧,就在阮玉的唇即将挨上茶盅时,他突然暴起,只眨眼就冲到阮玉跟前。   大家都还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一声脆响。   茶盅粉碎,茶水溅了一地。   一时间,所有人都惊住了。   阮玉也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夏至咬了唇,精心描画的脸一片死灰。   在一切仿若定格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心花怒放。   是钟忆柳。   表哥不让阮玉喝夏至贱人的茶,是不认她这个姨娘呢。   她立即疾步上前,前所未有的关心起阮玉:“表嫂怎样了?有没有烫到?有没有伤到?”   在钟忆柳的大呼小叫中,众人终于活泛起来。   卢氏一拍几案:“老四,你在做什么?”   一直一言不发的金成举意味深长的看着儿子。   金玦焱立在当地,攥着拳,只死盯着阮玉。   李氏赶了上来:“四弟,你在做什么,你这样,让姨娘以后可怎么做人?”   姜氏眨眨眼,忽然意识到此语的奥妙,连忙喊了句:“夏至姨娘,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阮玉立即精神一凛,腾的站起了身。   金玦焱目光一闪,然而什么也没说。   李氏眸中划过一道恨色……这个姜氏,怎么总跟她做对?   沉默片刻,卢氏跟娇凤使了个眼色,娇凤重端了茶盏,再次上前。   夏至含泪起身,哆哆嗦嗦去拿茶盏。   金玦焱眉心一皱,转身离去,眨眼便消失在门外。   夏至的手便顿在茶盏边,泪如雨下。   钟忆柳见状忙扶了阮玉:“表嫂,表哥的样子看起来是有急事,你要不要去瞧瞧?”   阮玉望望门口,又瞅瞅夏至。   她不明白金玦焱此举到底为何,当是面上过不去吧,就算她足不出户,就算立冬再如何隐晦,她亦知,从昨天到现在,府中上下谈论的都是这事。   有惊奇的,有嘲笑的,也有不以为然的,且看这一路上他黑着的脸,就知有多恼火。   果真是个爱面子的人呢。   可既然做下了,为何不敢承认?这让夏至情何以堪。   她看看新新端上来的描金珐琅的小盅,真想拿起来喝了算了。   可是金玦焱那一砸,方才这一停顿,她忽然觉得,这似乎不是她一个人的事。   金玦焱不乐意,她如何代他决定?弄不好,还要以为她要硬塞人给他?人家八成就是觉得对不起温香姑娘才这么不顾一切呢。   再说,还不知如花是怎么想的,万一……   此际,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点小小私心。   她只是将目光从茶盅上收回来,睇向夏至:“不过是一盏茶,也未必要在这里敬……”   的确,这是四房私下里的事,卢氏摆到面上,无非是想让阮玉难堪罢了。   阮玉也够滑头,如此一说,好像是认了夏至的身份,堵了众人的嘴,可是回到院里,谁知那茶是接还是没接呢?   然而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因为此刻若非要继续,实在是太没眼色。   春分很高兴,冲夏至冷笑。   夏至噙了泪,恭恭敬敬的给阮玉磕了个头。   一时间都有些无趣,停了一会,卢氏便让人散了。   钟忆柳殷勤的送阮玉到门口,说了许多动听的话,令春分大感惊奇。   阮玉道笑了笑:“她不过是觉得跟我交好会比较容易达到目的吧。”   春分想了想,觉得主子说得很对。斜眸跟在身后脸色较来时差了不止一个档次的夏至,忽然想劝主子就遂了表小姐的意吧,好给这种背主的贱人再加点滋味。   但是她忍下了,觑四周无人,扶着阮玉加快了脚步,又瞅了瞅失魂落魄的夏至,低声道:“姑娘,有件事奴婢早就想说了,只是这两日事赶事给耽误了。”   踌躇片刻:“姑娘最近视察庄子,姑爷偏要跟着,前儿个姑爷又找了铺子的管事说话,好像是对姑娘的嫁妆……”   阮玉怀疑的睇向她,她连忙道:“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如今夏至成了那边的人,谁知道这其中是怎么回事?”   嗯,那件事,她还是不要同姑娘讲了。   “屋里这么多人,怎么偏偏就是她……姑爷怕是早就看出夏至对他有意了吧?所以……再说,这事怎么就做得这么顺当?咱们怎么一点都没觉察?”   是了,阮玉也奇怪,临窗大炕跟里屋只一厅之隔,她怎么什么也没有听到?   不过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吗?   她继续向前,顺便欣赏夏日美景。   “姑娘,夏至可是清楚咱们这边的。今天姑爷给她撂了脸子,依她的心思还不得赶紧巴结着?可是拿什么巴结?姑娘,咱们可要提早……”   “春分……”   阮玉忽然打断她的话,随手摘了支月季,可是上面的刺将她的手直接扎出了血。   春分惊呼一声,赶紧拿帕子包扎。   阮玉却浑不在意,只将殷虹的月季簪到她的发间,歪头一笑:“新娘子真漂亮!”   春分一怔。   阮玉又笑:“霜降她们已经帮你把嫁妆绣得差不多了,回头穿上给我瞧瞧,让咱们看看新娘子有多好看!”   拍了拍她的脸:“如果你愿意,就让她们都穿上试试。你们出嫁的时候,我怕是无法观礼了……”   “姑娘……”春分鼻子一酸。   阮玉抿唇一笑,转身走了。   春分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方才的话很不寻常,至于古怪在哪里,又一时说不出。   她站了一会,结果夏至游魂似的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顿时脸一沉,噔噔噔的赶上阮玉。   ——————————   各府之间的下人要么趁外出采买的时候有过联系,要么就是得了个节日聚会或陪主子赴宴唠上两句,再不就是京城大虽大,可是彼此之间都沾点亲带点故,下人之间也不例外,所以金玦焱纳妾一事很快就传出去了。   庞维德跟蒋佑祺前来道喜,进门却见了金玦焱坐着圈椅,腿斜架在书桌上,一脸灰败的对着长草的泥人出神。   俩人交换下眼色,嚷着要见新人。   庞维德还说:“还以为你是将璧儿收了房,结果却是嫂子的丫头。想来这相府出来的人果不寻常,嫂子已是那样一个标志的人物,丫头定然也错不了。听说还有三个,不如都收了吧,否则摆在嫂子那,咱也没机会一睹芳容啊……”   金玦焱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蒋佑祺便捅了捅庞维德的腰眼。   庞维德顿了顿,却领会到另一层意思上去了:“你这样……该不会是嫂子……”   但见金玦焱眼波一闪,料是自己猜对了,嘿嘿一笑:“小圆也是,可是人已经进来了,又能怎样?别扭几天就好了。而且她虽是不乐意,却对你更好了。为什么?还不是怕你被旁人拢了去?所以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将来她要是想闹腾,也有所顾忌不是?”   腰眼又被捅了捅,庞维德不乐意了:“干什么不能说?我说错了什么?依我看,嫂子那边倒不足为虑,反是香妹妹……”   温香……   金玦焱肩头一震……怎么出了这样的事,过了这么多天,他竟一点没有考虑到温香得知此事的心情?要知道,他一直不肯收人,可不就是在等着她?如今……   “你不仅成了亲,如今又纳了妾,香妹妹若是知道……”庞维德连声啧啧。   金玦焱起了身,习惯的望向窗外。   主院人来人往,新上任的穗红接管了夏至的差事,正干得起劲,将小丫头使唤得脚不沾地。   只是外面越热闹,里面越安静,也不知她领着一群孩子在做什么……   “春日社最近怎么不举宴了?”   庞维德正咂舌叹惋,忽听他这么一问,顿时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正事,正要同你说呢。青莲社已经跟咱们正式宣战了,非要拼个什么京城第一社。你说论时长,论人才,他们哪比得过咱们?这回定要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158摊上大事   “什么时候?”   “还没定呢。不过我想着,这回咱们把人都叫全……众人拾柴火焰高嘛。贾经也不能落下!这个小人,虽说讨厌,但也还顾着咱们这边的,而且谁不知,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把他往那一摆,青莲社也不敢出幺蛾子。尹金挑唆他老子明着弹劾还可以,可是那群人哪有做官的?也使不上力啊,所以还真得靠着贾经。本来还想叫嫂子跟季桐比一比琴艺,可是……”   瞧了瞧金玦焱的脸色:“上回的事我听小圆说了,只怕你二人再生什么罅隙,此番就……不是还有香妹妹么?再说,上次观瀑的时候好容易有个机会,结果给搅了,这回你正好跟她……”   “问问她,想上哪?”   庞维德正唾沫横飞,冷不防被打住,眨眨小眼,顿时一拍大腿:“对,如此正好可以表明心意,也算赔罪了,到时……”   语气忽然一顿,睇向以怪异目光看着自己的二人……蒋佑祺还哀其不幸的摇摇头。   金玦焱掉过视线,重新望向窗外:“让小圆问……问问阮玉,她想去哪?”   庞维德迷糊了。   金四做下这么大的事,伤害了温香,却不想着跟温香赔罪,反顾着阮玉……   他难道不知道,自打那次的“群魔乱舞”,外面把“金玉良缘”都传成了什么样子?只说阮玉是一朵鲜花插在了那啥上,全忘了她曾经的私德有亏。还有上回,虽然小圆说俩人只是站在一块说说话,可是尹金那等傲气,连温香都看不上眼,如今却对她情有独钟,据说聊得还挺投机……   金四是糊涂了吗?偏要把俩人往一块凑?   而且阮玉若是去了,他跟温香的问题怎么解决?这一事连一事的,若是再不说个明白,俩人可就真没戏了。   蒋佑祺见他一副钻牛角尖的样子,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可又不好说什么。恰好见了金玦焱桌角的泥人,顺手捞起:“这是什么?怎么还长了草?”   金玦焱余光瞥见,立刻转头大吼:“别动!”   蒋佑祺一个哆嗦,泥人霎时一滑……   金玦焱扑过去抢救,怎奈泥人磕到了桌边,弹了一下,导致他的手只抓到了一片芝麻叶。   金玦焱目眦欲裂,瞪着地上的碎块。   蒋佑祺瞧瞧庞维德,似是询问又似是自言自语,但语气很没有把握:“这应该不是古董吧……”   庞维德本被他的故作深沉折磨得恼火,此刻见他手足无措,顿时大喜,拍着手:“蒋六,你摊上事了,你摊上大事了!”   ——————————   聚会的地点定在西山。   是阮玉的意思。   小圆初初知道时还有些忌讳,因为自打十二娘失踪以后,西山就被他们圈定为不祥之地,再也没有去过,如今阮玉偏挑了这么个地方,难道忘了十二娘的事?就算好奇也要有个限度,偏偏金玦焱还一力担保,结果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金玦焱纳妾的事,她也听说了,感觉跟庞七如出一辙,认定金四愈发把温香得罪狠了。   温香如何她不管,她想的是阮玉……被自己的丫鬟给算计了,得是什么心情?虽说陪嫁丫头就是干这个的,可是不等主子发话就迫不及待的爬床也太过分了吧?   金玦焱也是,再怎么着也不能往阮玉身边伸手啊,还是在阮玉的眼皮子底下,这是不打阮玉的脸吗?   阮玉如今颇负盛名,结果人家连带着把这事也算进去了,背地里没少笑话她。   也便难怪此番阮玉说什么金四都张罗着给办了,还差点把最恐惧出现什么自然灾害的庞七捆吧了抬过去,怕是有赔罪的意思在里面。但事情已经做下了,阮玉那脾气……   她不由担心的望向阮玉。   阮玉正跟尹金在聊天,颇开心的样子,丝毫看不出在为家里的事烦心。   今日的确是大聚会,除了三皇子,人都到齐了。丁穆然一听说要来西山,简直是举双手赞同,也不知是想要缅怀十二娘还是希望她能像莫名其妙的消失一般奇迹的蹦出来。   不过十二娘现在要是出现怕是有些麻烦,因为丁穆然已然又成了亲,新媳妇今天也到场了,正被芸娘等人拉着问东问西,一副腼腆的模样,如当真十二娘从天而降,这谁是正房该怎么算?   当然这都不是问题,都是她在瞎想,关键是阮玉……今天人这么多,她跟尹金自不是单独相处,可是聊得这么热火,是不是有点不妥?金玦焱已经屡次望过来了,脸色难看。   为了打败青莲社,春日社可谓卯足了劲,但凡能拿出来显摆的都摆出来了,于是弄了几件古董,让金玦焱品评。   这是金四一向最拿手的,可是此番连错了好几回,惹得贾经夸张大笑,还嚷着“喝点酒,灵感就上来了”,结果被金玦焱严词拒绝。贾经便惊叫连连,然后也去看阮玉。   小圆垂了眸。   就算生金玦焱的气,也不至于糟践自己,女人跟男人,能一样吗?   阮玉则根本不去想这么多,反正她就要离开了,还怕什么?   “你说,能成功吗?”她问尹金。   尹金遥望那片郁郁葱葱因为十二娘的消失而愈发显得神秘的林子,若有所思的摇着扇子:“谁知道呢?这世间的事,总是变幻莫测……”   正说着,贾经爆出一阵大笑:“你们说那人傻不傻?大雨天的偏要放什么风筝去捕捉闪电,还说抓了闪电以后就不用点蜡烛了。结果咔嚓一个大雷,给劈了,可真是点了天灯了。哈哈……”   阮玉跟尹金面面相觑……他们似乎又少了一个穿越同行。   “好像这个时空,是挺特别的……”阮玉望向天边:“也不知是哪里就开了扇门,可以走进来,也可以走出去。就好像哪怕是崴了下脚,身子一斜之际,便消失了……”   尹金合拢扇子一击掌心:“这你倒说准了。那个十二娘据说就是崴了下脚,然后便不见了。丁穆然当时掘地三尺,几乎要把山头翻遍,也没找出这个人……”   阮玉立即疑思的睇向他,他笑了笑:“小圆大概没有告诉你实情。也是,若是说出来,跟十二娘有关的人怕都是要被官府拿了去,不是定个妖言惑众,就是被认定为妖孽。事实上也不止是十二娘,京兆府中有关失踪人口的记录,出事地点大多是在西山,可就是没人敢提。因为谁不知道,但凡改朝换代的头几年,对这种事都敏感着呢……”   阮玉替他补了一句,恐怕也是因为她是阮洵之女,而阮洵又深受启帝器重……   她沉默片刻,抬头一笑:“不论如何,总要试试。”   尹金望住她,云淡风轻的眉宇渐生恼意:“你这人,若是不撞南墙,怕是不能回头。其实这里有什么不好?你如今出身高贵,是这个时空的白富美,又嫁了个有钱的老公,什么也不用做就金银满山,这在现代社会当是很难实现的吧,有多少人奋斗多少年亦不可得?我常见人遇了逆境,总抱怨自己没有投个好胎,如今上天给了你个机会,你为什么要放弃呢?凡事可遇而不可求,而最关键的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回去,过了这么多天,那边的事已经定下来了,你是打算享受牢狱之灾吗?那笔巨款你陪得起?人已经没了,是否清白还很重要吗?再说,你要如何解释你这持续了七月之久的失踪?畏罪潜逃?”   阮玉弯了弯唇角,其实这些她不是没考虑过,只是皇帝有皇帝的苦恼,乞丐有乞丐的欢乐,尤其是自打发生了那件事……她只要在屋里待上一会,只要想到那一幕,就恶心,就憋闷,就恨不能逃得远远的。而且,她这身体总归是别人的,她的一切都是别人的,为什么要白占个名分,让所有人都不开心呢?   更或者说,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只是想找个事情,做一做……   如花在脚边低吠。   她没有跟它商量过自己的决定,它自是要愤怒的。只好在它无论吼什么别人都不懂,自己也权当没听见。   “你……”她顿了顿:“是不是也是因为很满意现状,亦或者想逃避什么,所以……”   尹金飞快的转了身,望向天边。   风过,滚绣竹纹的袖口猛的一动,似是在诉说无法言喻的愤怒与伤痛。   然而只是片刻,袖口静垂,轻轻飘摆,仿佛无力,又仿佛释然。   他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悠然而空寂:“不会游泳的人掉到河里该怎么办?拼命挣扎?大多数人都会这样做,可是这会使他们更快送命。正确的做法是……随遇而安,随波逐流,只有将自己当作水,溶于水,才能获得生存!”   阮玉沉默。   良久,抬了头,粲然一笑:“我说过,总要试试。如果成功了,自是好的,什么麻烦都解决了。如果不成功……”望向尹金:“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    ☆、159不祥之地   尹金不待她开口,已是袖子一甩:“真是冥顽不灵!既是打算走了,还有什么好托付的?你要试便去试。我方才也说了,这个林子的确失踪过不少人。十二娘是不见了,但是她到底去了哪里,有没有回到原来的世界,谁也不知道,因为再也没有一个人打那边回来告诉别人他所经历的一切!”   这一点,阮玉自然也想到了,只不过她一旦认准了什么事,当真是无可救药的。   她冲着尹金的背影屈了屈膝:“不管怎样,你是我在这个时空唯一的朋友。谢谢你,你……保重!”   尹金微仰了头,只觉阳光刺目,眼前霎时蒙上了一层模糊。   阮玉慢慢后退,临转身时看见穿天青窄袖长衣的金玦焱立在人群中,正低头瞧着什么。   他的个子很高,在哪都是一副鹤立鸡群的模样,让人想不注意都困难。   她在心里默默的跟他道别,不管怎样,他在一些时候还是顾着她的。   这般一想,鼻子顿时开始发酸。   急忙睇向小圆。   小圆大概怕她以为自己是在监视她,连忙转了目光,挽着裴若眉说笑。   她倒忘了,其实她不只尹金一个朋友,还有小圆,还有裴若眉,还有……   她一一掠过去……   这或许是她最后看到他们了……   金玦焱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就要回过头来,可是贾焕珠打远处跑过来,说是青莲社的人已经到了。   这边立即热闹起来。   她便趁机拎起裙子往林子奔去。   如花狂吠,可是根本就没有人听它的。   尹金转了身来时,只见到她没入林中的一角湖绿裙裾……   ——————————      许多年以后,阮玉终于得以确认,西山的确是个“不祥之地”,她有关于女人的直觉和判断没有错,错只错在,并非条条大路通罗马,她看准了目标,却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向。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阮玉弓着腰,拄着棍儿,一身的灰土外加树叶,眼前一缕碎发来回飘着,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状如疯魔。   这都是她以跌、摔、爬、滚、扑等一系列高难动作造成的,期间还辅之以数次崴脚,导致她的脚踝真的开始不舒服了。   每次她倒地,闭眼,趴一会再睁眼,看到的都是这一片望不到头的葱绿,耳边传来的都是如花的咒骂。   “说你蠢你还当真蠢呢,你以为这样你就不是你了?你瞧瞧你,你把我弄成什么样了?这要我出去还怎么见人?我这养了十七年的娇嫩肉皮儿如花美貌跟超凡脱俗的气韵都被你给毁了!若不是看咱们现在还无法调转过来,我真恨不能咬死你……”   “闭嘴!”阮玉气喘吁吁的吼了一句,又艰难的咽了口吐沫。   真是失算,早知这么难穿回去,她就应该带点食水,这会是又饿又渴,身边还跟个提前步入更年期的如花,别提多遭罪了。   凡事可遇而不可求。   果真是的。   是不是她穿回去的心太迫切了所以天不遂人愿?她似乎应该调查清楚十二娘到底是在哪个地点发生的消失,这么大的林子,遮天蔽日,漫无边际,她要到哪去找一扇通往现世的门或是通道?   她有点后悔了。   然而后悔之后是恐慌,因为她现在既不能穿回去,也不能返回去。   她,迷路了!   如花几乎要破口大骂,丝毫不顾它培养了十七年的风度。   在阮玉一屁股坐在一棵树下,它亦蹲坐下来,开始幸灾乐祸:“怎么,失败了吧?我早就说,你不要有什么异想天开的念头……”   你什么时候说了?阮玉腹诽。   当然,你说了我也不会听。我一定要试试,你等我再歇一会。   这工夫,忽的灵机一动,使劲往树上一撞。   树干悍然不动,倒是有叶子摇了摇,掉下个绿幽幽的东西。   四只眼睛瞬间瞪圆,六条腿齐齐蹦起,一人一狗开始尖叫。   而在尖叫声中,那只指长的毛毛虫一拱一拱的若无其事的爬走了。   如花缓过神来,冲上去就对阮玉的裙裾又撕又咬……它舍不得对自己下口。   折腾了一阵,一人一狗继续坐着喘气,可是这会谁也不敢待在树下了。   然而这里是林子,哪能没有树呢?   结果歇也歇不安生。   如花气狠狠的盯着阮玉:“这会知道厉害了吧?据我所知,这里还有狼、豹子、狗熊、老虎,到了晚上还有鬼,看你怎么办!”   阮玉知道它在吓唬自己,可是处在这样的境地,想不害怕也难。   这般纠结了一会,掉了滴泪,把脏兮兮的小脸冲出一道沟。   “还不把我的脸擦干净!”如花怒吼。   阮玉的帕子早就摔没影了,这会她拿了袖子,胡乱的在脸上抹了抹,看得如花直咧嘴,但好歹有些干净了。   “我早就说,让你不要着急,我不会亏待你的,可是你……”恨铁不成钢的摇头。   “现在该怎么办?”阮玉万分脆弱。   “你不是很有主意吗?”如花气恼。   被一只拥有着十七岁灵魂肉体却只有一岁狗龄的卷毛黑狗训斥,阮玉这个二十五岁的灵魂很挫败。   她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幼稚了?怎么会相信天方夜谭?   如花又盯了她一会,终于觉得她是真的反悔了,方放缓了语气,但仍没好气道:“你在这待着,我想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我这个拥有现代智慧的人物都无计可施,你又能……   眼见得如花瞪了她一眼,颠颠的往回跑去,没跑几步,就凑到一棵大树下闻一闻。   阮玉眼睛一亮,旋即大笑。   她怎么就忘了,如花是只狗啊,狗狗是靠什么识途的呢?   “你还有心笑?”如花气得一蹦,转身龇牙:“还不是因为你?告诉你,老实在这待着!还有,趁有人过来之前,把我收拾得像样一点,要是我回来发现我的肉身受损,看我不把你……”   阮玉笑得上不来气,连声咳嗽:“快去快去,林子里可没水……”   想到那种尴尬境地,不由捶地。   如花脸上的黑毛都要涨红了,可也无法,只得怒吼两声,一路嗅着树根回去。   阮玉见它的样子,再回想一番国色天香艳绝天下的理论,又笑了半天。   如花不见了,四围顿时空起来,各种属于静寂时的声响渐渐围拢过来。   阮玉本忙了一身汗,这会风一吹,开始凉了。   她在原地等了一会,只觉时间分外漫长。试着喊了两声如花,亦没有回音。   不是说狗的听觉很灵敏吗?   她懊丧的站起身,准备运动一下。忽然转了身……   如花该不会……   如花若是穿到了别的地方,那她可就糟了。   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她往回走了几步,又怕错过了如花,只得站住。   就这么又待了一阵,只觉身上更冷了,而且林子昏暗,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不禁更加让人焦躁不安。还有那需几人合抱的大树……   她已经数次绕过去查找,她总感到有什么东西躲在树后。   不过她在树根处发现了青苔,顿时大喜过望,可是很快就沮丧到极点,因为在这种深山密林,根本无法通过青苔的旺盛或有无来辨别南北,哪怕是经由树冠的疏密进行判断,且看这枝连枝叶连叶的,又怎瞧得清楚?   她颓然的站在树下,此刻方是翻江倒海的后悔,想着上天如果给她个机会,定不这么折腾了。早前多好啊,虽然金家人很麻烦,但好歹有吃有喝有睡觉的地方,可是现在呢?   人一到了难境,对生活的要求就降低了。   但人也注定是欲求不满的。她只是这么哀怨了片刻,又想着是不是因为如花的跟随,所以时空的大门不肯向她敞开?于是……   她决定再试试。   但又不敢远走。   她目测了下距离,决定就试到丈外的那棵参天古树下好了。   于是她继续保持着摸爬滚打加崴脚的状态,可是……没效果。   气喘吁吁。   要不,再试试?   反正如花是狗,自己也走不多远,它应该是能闻到味道寻来的……如果它没穿越的话。    所以,她又走了几步。   就这么坚持不懈的努力,直累得头昏眼花,只觉满眼的绿都在颤动,仿佛要滴下水来。   水,水……   她喃喃着,忽见眼前有白色一闪,好像是只兔子。   她下意识的一扑……   “啊……”   脚下忽然一空,眼前旋即一黑,无数混着青草味土腥味的东西扑啦啦的盖了下来。   ——————————   虽说是两社对垒,却彼此不照面,只时不时拿话语琴音传递挑衅,含沙射影,勾得人火大。   依庞维德的话来讲,春日社的人几乎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   金玦焱就搞不懂,为什么要把家里的玩意都拿出来,还从集市上淘来了不少,装点在这有什么意思?比谁家有钱?贾经更夸张,直接把宋记古董店搬来了,要他挨个鉴定。   当然,这些人也有打废物里寻宝物的心思,结果包围了他,弄得他从早上直忙到现在。   温香的琴音悠悠的在周围回荡,为这个微有炎热的午后平添一份清凉,亦抚平了他心里的浮躁。   然而又生气,庞维德还说要他跟温香解释一下,可是这么多人围着,他哪有机会?   正想撂挑子不干了,一阵狗叫从外面传来。    ☆、160阮玉失踪   “这是哪来的野狗?快滚开!滚开……”   “撵它做什么?正好稍后来个狗肉汤,好久没有吃狗大腿了,这玩意可补了……”   “诶,瞧这狗胖成这样,不像是没主的……”   “管它有主没主,炖了再说。若有人来要,给他银子就是。你不懂,这偷来的才香呐……”   没有人听得懂如花的“你才是野狗”、“吃我就咬死你”、“你知道我是谁吗”、“王八蛋”等一系列理论,只听狗叫惨烈。   金玦焱耳朵动了动,忽然转了头:“如花?”   如花正被贾经倒提着研究是烧烤还是火锅,闻言,粗腰一扭,登时从贾经手里挣脱,又伏地撅腚的一顿狂叫,几乎要把肺子吼出来了,浑身的毛都蓬蓬着,面目格外狰狞。   “如花,怎么回事?”   金玦焱打人群里挤出来,抬眼就往阮玉的方向瞅。   他倒忘了,打早上到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天,阮玉是个大活人,能死定定的在那待着?   当然,那里的确有一个人,是尹金,正歪在茵席上,摆弄他那支破笛子。   他再四下一扫,又往人群里打量。   阮玉哪去了?   今天就算如花不吵着跟来,他亦要带上它的。他发现这只狗似乎听得懂人话,出门前特意嘱咐它要看紧阮玉。   可现在狗倒是在,阮玉呢?   小圆也跟着张望,阮玉呢?金四奶奶呢?   金玦焱冷着脸,直奔尹金:“阮玉呢?”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金四奶奶在哪,似乎不应该问尹三公子吧?如此一来,倒好像……   尹金缓缓抬了眸,一向云淡风轻的神色里竟似隐着某种复杂:“阮玉在哪,似乎不应该问我吧?”   起身,离开两步,微偏了头:“你是干什么的?”   尹三公子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即便金玦焱因了温香的事没少明里暗里的跟他挑衅,而此刻,明显是生气了。   为什么?因为阮玉?   不轻不重的一句令所有人都震惊了,就连金玦焱也怔在当地。   然而他很快目光一扫。   小圆忙往后缩了缩,避免被没头没脑的质问。   她有些后悔,今天因为不知该怎么安慰阮玉倒忽略了她,结果现在……   她不由自主的望向那片通往山间的林子,心头莫名一紧,阮玉该不会……   如花一直在狂吠,吼声已经不间断的听不出是哪国方言了,终于成功的让金玦焱注意到了它。   金玦焱一把揪住它的颈皮,直接从地上拎起来:“阮玉呢?”   如花“嗷”的一声惨叫,一个扭身,实实惠惠的拍在地上,肥硕的身躯直接压趴了一大片青草。但是一个骨碌过后迅速起身,直奔林子而去。   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呼,因为大家不约而同的记起,那是个不祥之地,十二娘就是在林子里消失的。   一时之间,有喊的,有跟着跑的,金玦焱则早已在如花飞身之际拔步追去。   而这里面只有金玦焱练过功夫,于是连人带狗,一眨眼就没了踪影。   余人只好四散回来,一部分留下驻守,一部分回家搬救兵,打算再回来搜山。   如今丢的可不是金四奶奶,也不是阮玉,而是相府千金,若是阮洵发起怒来……不可想象。   这边正乱着,前去探听消息的贾焕珠回来了。   “季桐来了,那边正大呼小叫,生怕咱们不知道似的……”   见了眼前乱象,神情一滞:“这是怎么了?”   谁还管你季桐还是几筒?找人要紧。   贾焕珠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嚷嚷:“你们听见了吗?咱们就要被人家比下去了!”   没人理他,倒是贾经肃重了神色:“堂弟,我记得你四婶的六舅的三侄的姑老爷跟阮丞相有点交情?”   ————————————   金玦焱本是紧跟着如花,怎奈如花个子小,身体灵活,见缝就过,得空就钻,只一会就把他落了老远。他就是喊,如花也只是回头瞧瞧,继续狂奔,看那样子似乎只要不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就算给他面子了。   不过它如此迅疾,不禁令金玦焱怀疑阮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心下更急,也便不敢让如花停下等他。   他边追边发狠,若是阮玉有什么事……不,不管怎样,他定是要把这片林子砍光!   他心中着急,所以丝毫没有听见一缕琴音悠悠然的传了过来,穿林过隙,自在且空灵。   正在狂奔的如花突然停住脚步,循声望去,目光痴迷。   如何能不痴迷?   这琴音,陪伴了她七载岁月,日里夜里,醉里梦里,皆飘飘渺渺,逍逍遥遥。   她在琴音里长大,在弦声中幻想,几回回,就嫁了那神仙样的人。   他从未给她许诺,她也从未向他表明心意,但是他们朝夕相处,她觉得,他应该是明白的,因为他看着她的目光,是那么温柔,那么动人。   于是她约了他,在她的人生即将走向另一个起点的前夜。   她想,既然是重新开始,不如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开始。   作为一个女子,作为一个受过严格礼教的女子,这个决定是多么不易啊。   可是她,义无反顾。   于是,她带上了所有喜爱的物件,要同他建立一个她向往中的家。   星夜,她激动而忐忑的奔跑着。一向胆小的她生出无尽的勇气,竟不觉那些追随她的黑影可怕了,因为那幽眇的琴音,不知在耳边还是在心中,但就在前方召唤……   就像现在,她痴痴迷迷的转了身,向着悠然自得的琴音,飞奔……   ——————————   金玦焱拨开碍眼的树枝,往前奔了两步,忽然发现,如花不见了。   他喊了两声,没有回音。   一时之间,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恐惧。   该死的如花!   他恨。   该死的女人!   他怒。   ——————————   阮玉坐在一堆废土乱草上。   初时,她还以为自己穿越了,可是等她从暴土扬长中爬起来,发现自己竟穿到了沟里。   不,不应该是沟,应该叫做陷阱。   她怒。   好端端的挖什么陷阱?挖了也要给点提示嘛,这让她怎么办?   陷阱足有三丈深,看样子是为了猎捕大型猎物而准备的。   大型猎物?   这是不是说,它们随时会出现?而她……   她试想一只狗熊从天而降然后与她对视……   打了个哆嗦。   她试着站起,又很快跌倒。   经过她的努力,她的脚是真正的崴了,此刻不用动都疼。她摸了摸,已经肿得快成象腿了。哪怕她练过攀岩,一条腿也蹦不上去吧?   就不由得想哭。   可是强力将泪咽回去。   如今已不仅仅是后悔了,简直是绝望,这就是她不肯随遇而安的下场吗?   如花倒是回去了,可是过了这么久,也不见有人寻来。   如花是跑丢了吗?还是替她穿越去了?倒是没人跟她抢着谁来当人了,可是……   还说十二娘是一闪身就失踪了,八成这才是传说吧?没准也是掉在哪个陷阱里,无人搭理,于是……   想象那种恐惧,那种崩溃,然后在孤寂中渐渐成为一具白骨,即便多年之后被人发现,亦不知她身为何人,只能哀叹,当年,十二娘当是很希望能够遇到一双帮助她的手吧……   不由自主的,就想起某个人。   夕颜殿内,他醉眼迷离,目光又透着几分清醒:“贱内的裙子脏了,这般去见贵人,怕是有失体统吧?”   福瑞堂中,他不遗余力的夸赞她:“阮玉还即兴做了一支小曲,自弹自唱,就连尹三公子都赞不绝口,以笛音相和……”   她吸了吸鼻子。   怎么会想起这个人?就因为他帮了自己几回吗?谁知他是什么目的?他所做的,无非是怕自己给他丢人吧?因为他是那么一个爱面子的家伙。   只是她,她怎么可以莫名其妙的就对他产生了依赖之心?   她忽然心生恐惧。   当一个人可以放下一切的时候,他自然无所畏惧,可是一旦有了依靠,便不由自主的想要把难题转嫁到他人身上。这时的他,便不再自由,不再没有顾忌,行事开始畏首畏尾。   可是如今,她不依靠他还能依靠谁呢?纵观那些人,似乎只有他跟自己算是亲近的了。   然而即便是他,她又如何依靠?   纵然林子遮天蔽日,此刻也能感到天暗下来了。   她该怎么办?   终此一生,还从没有这般无助过。   她抱住膝,头伏在上面,无声啜泣。   她已经发不出声来了,刚掉进来的时候,为了保存实力,她时不时的还叫上两句,可是自打发现回应她的始终只有枝叶窸窣,她放弃了。   她真的要死了吗?在这里?   死……   她好像又听到金玦焱在喊她的名字,还骂她“该死的女人”。   她又幻觉了。   他怎么会找到她?他怎么会来?他现在,当是陪在温香身边吧。一个高大挺拔,一个娇小温顺,是那么的般配。再说,时间这么晚了,他们该是早已散了,家里还有夏至……   而最关键的,他那么的想摆脱她,如今她自然消失了,有关相府的威胁与阻碍也将不复存在,她终是要同十二娘一样,成为这个时空的一缕空气…… ☆、161找到你了   “阮玉……”   “阮玉……”   这个混蛋,这个该死的女人!   任是金玦焱如何练了童子功,此刻亦是累得脚步踉跄。   她到底跑去了哪里?跑了多久?林子这么大,亏她想得出!   就算要玩,要散心,也该叫上几个人,至少告诉他一声。   可是她拿他当回事了吗?   是的,对于她,他是讨厌的,可恶的,多余的,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   这倒好了,关键是,她现在拿他当空气,尤其夏至的事之后……   他用力捶了下树干。   他怎么就那么……   那天到底是怎么发生了那一切,他一点也不知道。   都是酒害人,若是他没有喝那么多酒……   可是那天,他分明是想……   这个混账女人,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他一推树干,继续前行。   “阮玉……”   “阮玉……”   “阮……”   声气忽然一滞。   他疾奔两步,自枯叶碧草间拾起一支珊瑚绿松石珠花。   他记得,阮玉今天穿了一身湖绿的衣裙,配的就是这样一支珠花。   心情开始激动。   转瞬又气,她往日就只是随便弄个簪子一绾,也不说多插几支,这要是满头物件,一路掉下来也好让人知道怎么去寻她。   然后又怒。   偏偏穿了绿色,是彻底打了主意让人找不到吗?他不由开始怀疑阮玉为什么非要跑到这片不祥的林子里。   不,打开始她就认准了西山,似乎是……   而他……早知道她这样胡闹,他就不该答应她,还帮她说服众人,他就应该打断她的腿,把她关屋里,看她上哪折腾。   而且他找了这么久,除了听到枝叶在头顶闹心,就没捡到她半个动静,她……   不敢再想,握紧珠花,仔细搜寻地面,终于在昏暗的光线下寻了一条似乎有人踩过的痕迹,追上去。   ——————————   金玦焱觉得自己都要绝望了。   光线愈发阴暗,已经很难辨清本就轻浅的痕迹,看这样子,太阳就要落山了。   这片林子很是幽深,到了夜间多有猛兽出没,有时还会出来伤人。   前些年官府倒是组织人大力捕杀了一阵,听起来是太平了,可是谁能保证没有漏网之鱼?万一……   阮玉,你这个……   正要怒骂,忽然觉得前方有块地方似乎有些异样。   别处都是碧草青苔覆着枯枝败叶,而那里却是黑乎乎的一片。   当年猎杀猛兽他也参与过,看得出那是陷阱坍落的迹象,而且是崭新的迹象,因为他这一路也发现了两个废旧的陷阱,边缘已是长了草,他还往里张望了一下……阮玉不在。   而此刻,他突然忐忑,攥了攥掌心的湿汗,走上前去……   ——————————   阮玉有些迷糊。   她怀疑自己是发烧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冷?   也是,又累又惊又吓又在这阴森森的地方待了这么久,不病才怪呢。   也好,昏昏沉沉的死去总比清醒的面对死亡来得幸福些。   可是真冷啊……   她抱紧了臂,将自己缩得更小些。   有东西掉落头顶,她没有睁眼,反正这陷阱在不断的修饰自己,似乎觉得终于不孤单了,于是想把埋葬猎物的坟墓弄得好看些,她已经被砸了多次了。   于是当又一个土块滚落脚边时,她只是挪了挪脚尖。   “呦,让咱瞧瞧这是什么猎物呢?花豹?野猪?狗熊?母狼?”   伴着再一块土坷垃的掉下,阮玉听到有人这般说道。   那人的声音有些嘶哑的戏谑。   不会是山中的猎户吧?   我被发现了?   阮玉立即兴奋抬头,结果……   “哦,原来是阮氏千金啊。哦,不,是金四奶奶!”   其实在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阮玉是分外惊喜的,差点跳起来,只是这腔调,这表情……还有她,此前还有点期待他的出现,但是自己这么窘迫的样子,怎么就被他看到了?他可是个……讨厌的家伙!   “诶,你还要在里面待到什么时候?你若是喜欢这,我可就走了!”   阮玉将头更别过去一些。   废话,我若是能出去还待在这?还等着你来找我?   虽然她迫切的想要出去,可是这会偏要别扭着,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金玦焱是被她这脾气打败了,就像是吃准了他不会把她丢下离开,于是皱眉瞪眼的瞧了她一会,终于没好气的甩下一根藤条:“给你三个数,抓住它,我把你拉上来!”   藤条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还一窜一窜的,像是在故意跟她开玩笑。   她埋了头:“我的脚坏了……”   “你说什么?”   金玦焱是真没听清,因为那个声音……   心不觉紧了紧,往前凑了一步,于是陷阱边缘的土块就哗啦哗啦往下掉。   “我的脚坏了!”阮玉怒吼,声音粗噶诡异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而且嗓子拉锯似的疼,差点把眼泪锯出来。   金玦焱还是没听清,只明白有什么“坏了”,而看她现在的状态,的确是“坏了”。   他本是想急她一急,省得以后傻大胆似的乱跑,可是见此情景,连忙跳下来。   陷阱是上宽下窄,结果他一下就落到阮玉身边,差点把她踩底下。   “我看看,哪坏了?”他就要“动手动脚”。   阮玉一把将他甩开,别过头去。   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怎么今天一看到他,就有哭的冲动?   金玦焱拗不过她,生了会闷气,但还是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背转了身子蹲下:“来,我背你出去。”   坑底狭窄,阮玉看他姿势艰巨的半撅在她面前,不禁想笑。   “你还笑?”   金玦焱恼火,感觉自己从没有这么难看过,还不是为了她,可她还笑!   忘恩负义!   阮玉笑了一会,见他虽是生气,却还是保持着姿势,心底一暖,费力的站了起来,往他背上一趴。   金玦焱掂了掂:“还好,饿了一天,轻了不少,否则我还真担心怎么把你弄出去!”   女人最忌讳被人说胖,何况阮玉并不胖,于是立即就要进行反驳,可是见他东张西望,又咽了回去。   金玦焱选好个方向,郑重告诉她:“抓紧我,再掉下来可就不管你了。”   于是阮玉等着他的纵身一跃,然后重见天日,但是……   “唉,你不是练过功夫的吗?怎么跳这么矮的坑还用爬的?”   金玦焱正手足并用的挂在陷阱壁上,身上还背着个阮玉,若是能打远一看就像个瓢虫。   “少废话!”他龇牙咧嘴,额角青筋条条绽出:“你以为你是听评书呢?我一个大活人,还背着你。要不你下去,我跳一个你看看!”   阮玉还要发话。   “闭嘴!”他已经暴怒了。   他得憋足了劲爬上去,可是她偏要让他浪费力气,就这么一句话的工夫,他的脚就是一滑。   阮玉也就不再多话,可又觉得没面子,于是以旁观者的眼光还有攀岩的经验指点他该如何行动。   她一个劲在耳边聒噪,声音还哑哑的,逼得金玦焱几乎要发疯:“你明白,你来背我!”   阮玉就没动静了。   陷阱挖得粗糙,土壁也有些疏松,金玦焱简直是一步一滑挪到了洞口,正打算攀住边沿爬出去,结果边沿一塌,俩人旋即一沉。   阮玉的伤脚突然触到了土壁,顿时痛得一叫。   “没事吧?”金玦焱连忙询问。   阮玉咬牙,摇摇头。   金玦焱的手死死抠住土壁:“别急,再忍一会就出去了!”   他于是更加小心,一步一探,终于艰辛的爬出了洞口。   俩人趴在洞外歇气。   而此刻,天已经全黑了。   金玦焱歇了一会,坐起身:“是伤了脚吧?我看看?”   阮玉腿一缩。   金玦焱就不高兴了,站起身,大着嗓门:“天色不早了,还是尽快赶路,否则家里人要着急了。”   阮玉也努力站起:“麻烦你给我根棍子……”   金玦焱更生气了,随手撅了根树枝给她。   阮玉借着夜光仔细看了看。   金玦焱不满了:“怎么,我还能害你?”   阮玉瞪了他一眼,她不过是瞧瞧上面有没有虫子。   金玦焱看她那个样子,气得转身就走。可是没两步就回了头,然后见阮玉拄着棍,一瘸一拐的跟着。   剑眉就是一皱,大步上前,抓过那根棍就是一扔,然后扯过阮玉,往背上一撂。   当然,他还注意没有碰到她的伤脚。   阮玉挣扎:“放下我,我自己能走!”   “你是能走,可是我等不起!”   金玦焱没好气的吼了句,背起她就大步向前。   他以为她定是要逞强,要聒噪,可是走了半天,她一点动静也没有。   正自疑思,忽觉一点温热落在颈间,耳边旋即传来一声抽泣。   他的心立即就软了,不觉放慢脚步,又将她挪了挪,让她趴得舒服些,可是这一动,她的眼泪更多了,把他的脖子弄湿了一大片。   “这是怎么了?”他终于忍不住发问。   “别管我!”她哑着嗓子。   金玦焱又好气又好笑,都这种时候了,她怎么还嘴硬?   “好,我不管。”   他拉长了调门,慢悠悠的走着。    ☆、162相依相偎   其实他是觉得这样走很舒服,她就在他身后,软软的,热乎乎的,像一只听话的小猫,再不见往日的尖牙利爪,让人的心情都跟着舒畅。   她要是总这样该多好?   于是居然有些庆幸她跑到了林子,还跌伤了脚。   于是不由自主的更加慢下了脚步。   “金玦焱……”她在叫他,带着浓重的鼻音。   “嗯,”他回了句,声音里有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宠溺:“什么事?”   她又不说话了。   许是累了吧。   他便更放轻了脚步:“你要是困了,就睡一觉,醒来咱们就出去了。”   她没有回音。   过了很久……   “金玦焱……”   “嗯……”   “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嗯?   金玦焱脚步一顿,继续缓缓向前,可是接下来,就开始变得沉重了,每一步都踩着怒气。   “其实我也不愿意跟你在一起。只不过……”阮玉抽了抽鼻子。   怎么搞的,今天的眼泪这么多?   “如花不在,我也不妨告诉你。我本来是想出夫的,不过,咱们和离也行……”   关如花什么事?   金玦焱短暂的想了想,紧接着就被她的“出夫”与“和离”击中,胸口顿时憋闷。   “也算我报答你吧。”她又吸了吸鼻子:“你救了我,我不想欠你的情,我没有欠人情的习惯。当然,这样咱们只能算各取所需,我真正的报答是可以帮你达成一个心愿,你不是喜欢温香吗?我帮你追她!”   欠我的情?还达成心愿?   金玦焱心里的火一鼓一鼓的,自己也不知火从何来,只想将她直接扔地上。   偏偏她还追问:“听到了吗?”   “嗯!”他恨恨的回了声。   她便没了动静。   心情不再惬意了,只埋头狂走,待重新抬头时,忽然脚下一顿。   打量一番,继续走。没多久,又停住,神色严肃。   “怎么了?”   她的声音依旧嘶哑,然而带着慵懒,想来方才的沉默是因为她……睡着了。   她竟然睡着了!   本来他是打算让她好好歇一歇的,可是她没头没脑的说了那么一大堆话,把他气得够呛,她居然还睡得着?   是了,他记得,不管他什么心情,她房间里的灯总是按时熄灭。   一时之间,郁卒满腔,不由起了幸灾乐祸的心思:“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咱们似乎出不去了!”   “什么?”她惊叫。   然而配上她现在的嗓音,比乌鸦强不了多少,惊得枝头的鸟都扑棱棱的飞起。   “是的,大约是因为天黑了,还有……你没看到这雾气吗?我想,我们大约遇上了鬼打墙……”   “鬼打墙?”   她的声音比鬼叫还恐怖,金玦焱无奈的偏了偏头。   可是她瞬间抱紧了他,有两团柔软而有弹性的东西就压在他背上,令他的心莫名的跳了跳。   耳朵怎么有些烫?   越来越烫……   他连忙甩甩头。   “怎么会这样?你一定是在骗我!”   “我怎么会骗你?刚刚走了好几回,可还是回到原处。你以为你很轻是吗?我愿意背着你原地打转?”   一提到体重,阮玉又恼了。   她已经很瘦了好不好?   不过她就算是一缕空气,他怕是也嫌重,若是换了温香……   火气开始大了:“还不是因为你笨?现在我来说,你来走,看能不能走出去!”   这个女人,永远不会听人劝。   不,是永远不会相信他的话!   顿时也火了:“好!”    为了让事实说话,他让阮玉帮他解下束发的金扣:“后腿坏了,前腿还能用吧?”   阮玉气得捶了他一下,没好气的揪那发扣,扯得他直叫。   发扣被扔到树下,临出发时,阮玉还留恋的看看:“要不换别的吧,这东西怪贵的……”   金玦焱本在生气,闻言几乎要笑了……真是舍命不舍财啊!   使劲把她往上抬了抬:“放心,它丢不了!”   阮玉一听他跟自己叫号,又来了精神:“快走!”   左左左,右右右,左右左……   阮玉一本正经的指挥着,没过多久,金玦焱就停下了脚步。   “你怎么不走了?”   金玦焱歪头,示意她看旁边。   阮玉一看……光线虽暗,可是金子依旧闪着独特的光。   心里开始发虚了:“要不,我们再试一次?”   金玦焱不说话,只直接走到树下,把她往地上一放。   “哎……”   “我不能像个傻子背着头猪在林子里转一夜!”   金玦焱叉着腰,东张西望,也不知在找什么。   “你才是猪!”阮玉反抗,然后发现这不是重点:“林子里很危险的,有老虎,有狮子,还有狼,你连个陷阱都飞不出来,要怎么跟它们搏斗?狼都是成群的!再说,可能还有鬼……”   说到这,她小心的往四处瞧瞧。   岂料金玦焱忽然扑到她面前,顿令神经紧张的她吓了一大跳。   “你知道你为什么讨厌吗?自私、贪财、逞强、暴力、冷酷、坏脾气……但凡女人该有的优点你一样没有,不该有的缺点你一样不差。做事不够圆滑却不知避让,酒量差劲还偏要往里灌。整天里只想着别人有什么毛病好挑三拣四,动不动就摆个脸子好像天下人都要指望你活着。别人的好心你只当驴肝肺,搞不好还倒打一耙。凡事都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从不管别人心情如何,境况如何,就那么想当然的胡乱折腾……怎么了?我说错你了吗?你想怎么着?你想咬我啊?来啊,来啊……”   “金玦焱,你这个混蛋!”阮玉怒吼,眼泪随即迸了出来。   “我这么为你,怎么混蛋了?”   “你……”   阮玉要抓了东西打他,怎奈到手的只有草叶和枯枝,不痛不痒的砸到身上,有的甚至中途就落败了,金玦焱还气她:“打不着!嘿,打不着……”   阮玉急了,抬脚就踹出去。   怎奈她习惯用右脚,伤的也是右脚,结果直接尖叫一声。   金玦焱眉心一紧,顺手将她的脚捞过来。   她还要挣,金玦焱已经把鞋跟袜子脱下来了,搭手一摸,立即怒了:“说你还说错了吗?你这脚都脱臼了,还折腾什么?亏你忍了这么久,还不让人看,你是想当瘸子吗?”   “不用你管!”   阮玉又拿另一只脚踹她,结果直接被点了穴。   “金、玦、焱!”   “叫我什么事?”   他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握住她的脚踝,又仔细查看了伤处,然后用力一推。   阮玉惨叫。   “行了,狼听见也不敢过来了。”   他摸了摸骨缝,很满意自己的手艺,然后拾了袜子。   白缎绣灯笼纹棉袜折腾了一天,此刻的颜色跟味道皆有些可疑。   他皱了皱眉,仍旧仔细为她穿上,又轻轻把那只伤脚放下。   阮玉的目光跟随着他的动作,垂下,鼻子一酸,顿落了一串泪。   金玦焱还打算继续教训,见她哭了,语气不觉放软:“鞋就不要穿了。等到回去,让后厨炖点骨头汤补补,歇上些时日,可千万不能再碰到了!”   想了想,发狠:“也好,看你还怎么乱跑。别人怎么说都不听,偏得吃个亏,这回有教训了吧?”   阮玉动不了,只拿目光拼杀他:“你还说?你还说……”   金玦焱故作中招的左躲右挡,终逗得她笑了。   他顺手解了她的穴,站起身:“我去找点水……”   “等等……”阮玉急忙呼唤,见他回头,又赶紧调转目光,也不知该看哪里:“你刚刚说,是鬼打墙,只能在一个地方打转,你也……出不去吧。再说,就算出去了……”   她没说下去,只捋着身边的小草。   是怕我回不来吧?金玦焱心想。   我果然是自私的,阮玉暗道。   低了头:“再说,我也不怎么渴。而且,等到天明就可以离开了吧……”   声音很低,金玦焱几乎听不到,可是他看着她,一种被她依赖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对于她,原来并非透明……   慢悠悠的走了回来,在她身边的树旁坐下,靠着树干,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也好,咱们就等天明吧。”   安静了一会,也不知打哪传来一声怪响。   他自然而然的欠开眼皮儿,正见她在惊惶四顾,然后便睇向他。   他连忙装睡。   却听她道:“金玦焱,你能不能……坐过来一些?”   他假装听不到,于是她又重复一遍,当进行到第三遍时,已是有些恼了。他才仿佛被惊醒,“茫然”的看了看她,好像有些不情愿的移到她身边。   俩人闭目休息。   不多时,金玦焱感到有个身体软绵绵的向他倒来了。   他肩膀一抬,恰好接住她的头。   她还很不满的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方沉沉的睡了。   抱着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好像纵然有再多抱怨,亦在这平稳的呼吸声中烟消云散。而岁月就像这片林子一样,很安静,很美好……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被一阵怪声惊醒了。   具体的讲是枕着他肩膀的阮玉在说梦话。   她的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了,他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听清涌出她嘴边的气流说的是……水。   再看看她干裂的嘴唇……   环顾四周,忽的眼睛一亮。   轻轻托起她的头,轻轻靠在树上,又解了袍子轻轻盖在她身上,然后,缓缓移开…… ☆、163我会报答   阮玉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搂着个巨大的热水袋。   可真暖,于是她越搂越紧,越靠越近。   可是也不知打哪垂下个钓钩,把热水袋勾走了。   抬头一看,是金玦焱,还冲她得意的笑:“你咬我啊?你来咬我啊……”   她一着急,醒了。   直接睇向身边……金玦焱不见了!   这回是真真正正的清醒了,连忙四处一扫,但见一个穿月白中衣的人姿态诡异的跪在不远处,两手前伸,也不知在做什么。   她再定睛一看,眼底忽的一烫。   金玦焱听到动静,回了头。   夜色昏暗,却依然可见他笑得温暖:“你再睡一会,很快就有得喝了。”   然后阮玉便看到他端着一片颇大的树叶,小心翼翼的挪到另一株草下,接露水。   ——————————   不多时,他弓着腰回来了,将叶片送到她唇边:“快喝!”   她张开嘴。   水实在太少,好像到了嗓子眼就没了。   他拿开树叶:“别急,露水还有很多……”   很快,他又跑开了。   这回稍远了些,她听他叫道:“这里有很多……”   又回头:“你能看见我吗?别怕,我就在这……”   枝叶茂密,不曾透过一丝月光星影,可是那身蒙着青色的不断移动的白就这样深深的,深深的刻在她的记忆中。   原来,他也是关心她的。   原来,她也有人关心。   在某一瞬,她也在想,或许他是怕她死在这,阮洵会找他算账吧,而且还会怂恿启帝剥夺了金家皇商的称号。   从高处摔下来的滋味可是不好受的。   她知道这么想不应该,但她还是想了,因为金家……有那么一群唯利是图的人。   只是,有什么关系吗?   这一刻,很美好……   他又回来了,很是惊喜的擎着树叶。   的确,这回的露水很多。   露水大约是甜的,喉间的干涩很快被细细的水流滋润。   他看着她将水咽下,不自觉的舔舔嘴唇。   她推开他的手:“你也渴了吧?”   点头,又摇头:“我之前已经喝了……”   看着他干裂的唇瓣,忽的头一扭,开始流泪。   “哎呀呀,我怎么今天才发现你这么爱哭啊!”金玦焱慌了:“我好像,好像也没说什么吧?你快别哭了。好容易喝点水,这会都跑出来了,我弄点露水容易吗?”   他说得可怜巴巴,阮玉又忍不住想笑。   “行了,其实你倒真该反省反省,今天这事,可不就是你在瞎闹腾?”   阮玉思及之前他的疾言厉色,只觉他所例举的一切罪状都是他的真实写照,不过她只敢在心里偷偷对付,不想惹恼了这家伙再把自己丢在这。   虽然,这似乎不大可能。   金玦焱见她很安静,以为受训成功,又放心的去接露水了。   回来的时候,发现阮玉已经睡着了。只不过眉心微锁,很不舒服的样子。   手轻轻搭上她的额头。   烫……   发烧是难免的,又是奔波又是惊吓又是受伤,出去怕是要大病一场。   焦急的望望四周,又看看“天空”。   什么时候才能天亮呢?   想了想,揽过她,尽量的将体温传递给她。   她很听话的窝在他怀里,还抱着他的一只胳膊。力道不小,像是怕他溜走似的。   她还嘟囔了一句什么。   他将耳朵凑过去……   没听清。   ——————————   阮玉再醒来的时候是在金玦焱的背上。   其实她此前是在做一个梦,梦到自己骑在马上,怎么催促,马也不肯快走。她气不过,就捶了一下。   “醒了……”一个声音沙哑的响在耳畔。   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见的只是满眼摇晃的绿色。   她被晃得头晕,于是又闭上眼睛。   “再睡一会,我们很快就要出去了……”   她“唔”了一声,手无力的搂着他的脖子,脑袋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我会报答你的……”   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息,她病得更严重了,这是意料之中的,因为后来他又喂了她几回水,她都是昏昏沉沉的喝了。这会虽是醒了,可嗓子哑得不行,他根本就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也不想她费神,只含混道:“嗯,睡吧……”   可是她不肯睡,就跟困得不行然而无论怎么哄依然不停闹腾的金宝钧一样,在他身后揉搓着,嘟嘟囔囔道:“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说到做到!”   这回他听明白了。   想到她昨天的“宏愿”,心情立即变糟。   “嗯,我等着!”   身后马上没了动静。   他以为她睡了,便打算瞧瞧路线。   经过一夜,昨天留在枯枝败叶上的痕迹早已不见了,只恨当时着急,没想着在树上做记号。   正自心烦,背上的人嘤嘤嗡嗡的哭起来,眼泪落在他的脖子上,滚烫。   他开始着急,照这么烧下去,即便出去了,也变成了傻子。   不过他似乎想错了,她现在就好像已经不清楚了。   “可是万一出不去怎么办?你不知道,我现在不是我,如花才是我,可是我们换不回来,我也不想换回来,否则我该怎么办?我想走,可是走不了,唯一的希望都断了,断了……结果现在又这样。我是做错了什么?要死在这?我要是死了,如花能换回来吗?我和你的约定,它不知道,到时如果它办不到,你可不要怪我,我也不想的……”   哭:“不过它答应我,只要我能出夫,它不会亏待我的。等你出去了,就答应它吧,反正你也不想跟我在一起,到时告诉它我跟你的约定,让它把欠我的还给你,也是我对你的报答了。呜呜呜……”   金玦焱听得迷糊加冒火。   这是怎么了?不过是病一场,不过是暂时寻不到路,怎么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往日的爽利劲哪去了?还胡说八道……他跟她的事怎么又扯上了如花?就因为他对如花很喜爱?可也不能把他跟一只狗放到一起吧?她这么不清不楚,真让人想把她扔地上,由她哭去。   手下却紧了紧,忍了一会,终于道:“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丢在这的!”   哭声一顿,继而放大。   金玦焱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结果又听她抽泣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金玦焱懵住了。   他对她好吗?背她出去就是好了?她的要求还真低。既是如此,她会不会认为那些对她献殷勤的人就更加的好了?   开始生闷气,半天方回了句:“自是等你报答我!”   哭声一顿,继而有些恨恨道:“我自是会报答的!”   “那就好好活着,别再哭了……”   原来是嫌她烦了,阮玉心中犯堵,想反驳两句,又闭紧嘴,只泪不听话的掉。   金玦焱听她哽哽咽咽,只觉有团棉花堵在了胸口,心道,生病的女人都这么麻烦吗?   转瞬又想,她这么晕头转向,他要不要趁机敲诈几个“报答”?   敲诈什么好呢?   只这么会工夫,身后的人又睡着了,偶尔会醒过来,模模糊糊的吐出句“我会报答你的”,跟宣誓似的,再沉沉睡去。   金玦焱摇头,失笑,已经发麻的手又将她往上托了托,继续向前。   就在他双腿打晃,步履沉重,头晕眼花,几要绝望之际,阮玉又醒了。   “我听到有人在说话,我们是出去了吗?”   “嗯,快了……”除了枝叶窸窣,他什么也没听到,但是不想让她失望:“再睡一会,醒了就到家了。”   这句话,这一路,他不知说了多少次,每次她都是默不作声的睡了,脑袋歪在他肩头,灼热的呼吸烫着他的皮肤。可是这会,她支起脖子,四处张望:“是真的,有人说话……”   她是不是……   他开始着急。   她则更急,拍着他的肩:“那边,那边,我听到那边有人声……”   她所指的方向与他的选择完全不同,他真担心她烧糊涂了,也不好打击她:“咱们先往这边走走……”   “不,就那边!那边有人!”她很执着。   金玦焱真想怒吼,你知道我现在每迈一步有多费力吗?你还让我背着你闲逛?   然而阮玉见他不动,竟要从他背上跳下来。   他急忙抓紧她:“你疯了?”   “快,快,就去那边!我听到了庞七的声音,还有方卓……”   不提庞七还好,一提,金玦焱就是一肚子气。   他们失踪都一天了,那群家伙竟没一个进来找的,看他出去不一个个找他们算账!   “快,真的,相信我!”   好吧,就信她一次。   金玦焱犹豫片刻,朝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左左左,右右右,左右左……   又是昨天的路子,金玦焱几乎要崩溃了,可是她不停的给他打气:“有蒋佑祺,有康显,有贾焕珠……小圆也来了……”   他简直不知到底是谁疯了。   “十三娘在哭,贾经在说风凉话,阿袅……”她顿了顿,换了个人:“庞维德揪住尹金的领子,要他调御林军过来……”   金玦焱恐惧……果真是病严重了。   不过他发现,随着他们的行进,树木好像变得稀疏起来,信心不由大增。   再走了一阵,他也听到人声了。   他不敢猜测这是不是幻觉,只加快了脚步。    ☆、164旧爱重逢   当他背着阮玉走出林子时,只见远处聚着一群人,看起来正在激烈的争论。   他感到自己在一步步的接近人间,然后发现,他们在讨论如何寻找并拯救他跟阮玉。   他们列了若干个计划,用这个反对那个,再用那个驳倒这个,其中还包括如何能保存实力不至于重蹈悲剧。   这一天一夜的时间,他们就在忙这个?   金玦焱觉得自己陷入了梦境。   不知是谁发现了他,然后爆出一声女人的尖叫,紧接着所有人都看向他,怔住,欢呼并惊叫,然后轰的围上来。   声浪霎时将他跟阮玉淹没,他根本就听不清每个人在说什么,只觉这些混乱让人无比烦乱。   “让开!”他怒吼。   人群一静,继续兴奋。   他几乎要发疯了,若不是现在精疲力尽,真想将他们一腿扫开。   “季明当是累了,大家还是别围着他了,让他回去歇歇,待日后再去探望。”   说话的是尹金,他是唯一没有过来凑热闹的人,可是金玦焱发现,话虽是对自己说的,那双凤眼却瞧着阮玉,目中隐现忧色。   心里开始不痛快。   身子一转,挡去尹金的视线,却对上贾经的阴阳怪气。   “我就说嘛,金四没事,就是跟媳妇去林子里耍了耍,嘿嘿……”   小圆很不满他的油腔滑调,上前一步:“还不是你,咱们说什么你都要瞎搅合,还不让尹三公子插手,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我安的自然是好心……”贾经转了转泥金折扇,小眼一闪,忽的凑到小圆面前:“咱们若是贸然闯进去,可就打扰了金四爷的‘好事’了……”   借了人群的拥挤,贾经好像绊了一下,往前一抢,油乎乎的嘴就要戳到小圆脸上。   小圆惊叫,庞维德往前一挡,一把推开贾经:“贾经,你少放肆!”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说的有错吗?”   贾经摇头晃脑,丝毫不认为自己方才的轻薄有何不妥,倒觉得庞维德搅了自己的好事很没有眼力,全不顾那是小圆的相公,只上上下下来回扫量金玦焱跟阮玉的狼狈:“这不明摆着吗?庞七,你是过来人,可不要跟我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女人嘛,只要不是头上长角,男人还不是……呵呵,更何况金四奶奶这脸蛋,这身段,这股子媚劲……唉,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金玦焱见他肆无忌惮的打量阮玉,言语表情还这么龌龊,顿要冲过去揍人。   众人急忙拦住。   这么撕来扯去,金玦焱怀里的一样东西掉了出来。   众人知道金玦焱的脾气,都只挡着他劝着。   贾经倒被隔离在外,趁人不注意,把那被踩得灰突突的物件捡了起来,藏进怀里。   在劝架、询问他如何寻到阮玉、在林中有何奇遇、又如何脱险、俩人怎么弄得如此狼狈的混乱中,金玦焱发现,阮玉不知何时没了动静,头软软的垂在他肩上,即便隔着衣物,亦是热得烫人。   他大吼一声,成功将众人镇住,然后突出重围,也不顾他们在后面狂呼乱叫,背着阮玉,大步奔向一辆马车。   也不管是哪家的车驾,只将阮玉往车里一放,就亲自执鞭,急急往山下赶去。   ——————————   季桐每走几步,就回一次头。   身后跟着一只小黑狗。   自打昨天,它就跟着他了。   当时他正在林中弹琴。   端木秀等人成立了青莲社,因为自己与佟昕宝相识,硬被他拉来充门面,要与春日社对抗。   他对这些社啊团的都不感兴趣,他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待着,尤其是……春日社有金家四公子金玦焱,是他曾经的弟子亦是唯一的弟子的相公。   关于阮玉……   事情既然过去了,他便不愿去想。想又有什么用?他早就知,一切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他只需看着,从没有奢望过拥有。   因为她是天上仙,是要匹配神人的,而他……空有才名,家徒四壁。   不是没有想过参加科举改变命运,进而飞黄腾达,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可是就跟中了魔咒似的,他的文章分明是极好的,是众所公认的,可是主考官就是看不上,连同进士都没有中过。要么就是临考前大病一场,只能躺在床上,默默的听外面的人谈论这场科举。   久了,心思便淡了。   或许他就是这个命吧。   只是家中本无营生,父亲又早丧,母亲靠给人洗衣维持家计,他作为名扬京城的琴师,虽然经常会被邀请参加各种宴会,于人前演奏,可那些人都是他不喜欢的。   庸俗,市侩,势利,低劣。   仗着有几个臭钱或在朝堂上当个一官半职,对被誉为京城四美的他很是挑剔嘲笑并为难。   他能怎么办?   他有数次拂袖而去,转瞬人家就打上门来。索性拒绝赴宴,可是银子从何而来?难不成让他二十几岁的人还要老母养活?   这都是小事,他慢慢就学会忍了,可是令他作呕的是,那些达官贵人中竟有极其卑劣者,居然把他当作……   肥胖的手去摸他的脸,油腻腻的嘴就要凑上来……   为了摆脱这些屈辱,他投靠了阮洵。   其实他是很不耻阮洵的,一个二臣,但凡有些骨气的人都要鄙弃。   只是有时,骨气不能当饭吃,只有放下,才能活得像个人。   阮洵待他不错,抛除不堪的名声,那是个和蔼的人,月例也很丰厚。似是知他家境困难,逢年过节,不仅给红包,还使人往家里送菜,就好像非要大家知道,他是他阮洵的人。   当然,名头都是很好听的,无非是他教习用心,天下难得。   有人便笑他,亦有探听之意:“阮洵只一个女儿,该不会要招你做了上门女婿吧?”   他也这么怀疑过,可是,谁要做那二臣的女婿?纵然不是入赘,仅凭那个名声,就不可能!   阮洵虽夸他教得好,可是开始时,他并不用心,原因无非在此,但渐渐的,他的女弟子让他无法再硬起心肠了。   她总是那么温顺,总是那么听话,还很胆小。   初时,他常因为她一个指法的不正确而大发雷霆。   她想哭,可是泪就悬在眼角,然后低了头,手指颤抖的,却是拼命的练习。   当时,他只是关注于自己的心情,叹英雄气短,好汉折腰,从未想过她的感受,直到有一天,她的丫鬟哭着对他说,小姐练了一夜的琴,手指都弹破了。   可笑的是,他还以为她娇气,直到他看到她破损的指尖。   她叫阮玉,名字很好记,软玉温香……   她的人也的确如一块阮玉,润泽而清透,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光艳起来。   其实她在学琴方面没有什么天赋,全凭了苦练,竟也在京中小有名气。   而她为何这般刻苦,他知道,可是从未挑明。   因为,她是相府千金,是天上月。   因为,她是阮洵的女儿。   他慢慢开始纠结,这种纠结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严重,在听说她跟金家定亲的那一刻,他弹断了一根琴弦。   断弦不吉。   不过,一切该结束了。   一想到结束,先是感到解脱,而后是惶恐,是空茫。   但是他不敢表露,因为他是季桐,是人们心中认定的飘然于世的谪仙。   只是她的目光屡屡让他几乎撑不住这种伪装。   那些日子,他竟暗自祈祷,让她出嫁的日子快快到来吧。   可是就在她出嫁的前一日,她忽然来到琴室。   他正在抚弦,确切的讲,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手指习惯的放在弦上移动。   然后一个折成方胜的纸条落在了琴弦上,随着琴弦的拨动,一跳。   他下意识的接住,再抬头时,只看到她消失在门口的一角粉蓝裙裾。   收回目光,展开纸条,顿时一惊。   那夜,月光如水,将柳枝尽染。   眼前,是通往院门的小径。   身后,是母亲的轻咳,还有映在窗上的剪影。   现在日子好过了,可母亲还是忘不了过去的习惯,正翻找了衣裳缝补。   即便不回头,亦知母亲眯着眼,动作缓慢的穿针引线。   他对着院门望了好久,想象她是不是一时冲动。   女孩子在这样的年龄是很容易产生幻想的,他已经习惯了。   又想她是不是被禁足家中,为明日备嫁。   还曾想,她或许真的去了码头,但见他不在,失望折转。   攥紧了拳。   他是不想让她失望的,但是他怕自己赶往码头的时候,会失望。   是啊,她是他的水中月,又怎会……   更何况,他怎能为个二臣之女折了气节?   还有,若他们当真出逃,她能忍受同他在一起的贫困吗?她能像他的母亲一样为他含辛茹苦,浆洗针线吗? ☆、165难言之隐   是了,她也会女工,但她的手是用来簪花绣朵的,而非缝补旧裳。   而且,他还有母亲,他走了,母亲怎么办?私逃的名声不止会加于他,更何况,一旦被追回,他便是个拐带管家女眷的罪名。   于是他只对着满院月色,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是她出嫁的日子。   他在家里呆不住,然而出了门,便听说阮相的千金凌晨在码头被捉,其时正打算同他私奔。   他没想到她竟会在那里守了那么久,一时后悔他的失约,如果他前去码头,对她说明一切,她或许会放下心结。可是当时,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可是接下来,就是恐慌。   因为他不知人们是怎么把他跟她联系到了一起,这本是秘密的事,他们怎么会知道?还张扬得到处都是?   但也不用他解释,因为人们很快就看到了他,讶异的同时痛斥阮玉的不知廉耻与自作多情。   可是他,无法为她辩驳。   因为,他是季桐,是超凡于世的人物,是不与任何污浊同流合污的人物。   可是自那日,她的一双眸子便总是浮于眼前。   那是双极美的眸子,清澈,明亮,水波盈盈。   那本应是双快乐的眸子,可是对着他时,总是欲语还休,情意勃发又暗隐。   然后,那双眸子又出现在梦中。   梦里,他将唇印在她的眸上。   他听说她过得并不开心,担心的同时还有一丝窃喜,亦不无内疚。   他开始疯狂的想象,若是那夜他去了码头,今日会如何?   明知不可能,明知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可还是无法遏制的想。   然后,她的才名在一夜之间就像院中的春草一样萌发了。   他感到陌生。   阮洵倒是为她延请了不少名师,各方各面,可她从不是一个出挑的人,早前的名头,无非是因为父亲的丞相身份罢了。   当然,她也有值得称道的,譬如双面绣。   只是这一回,势头实在迅猛,迅猛得让他好奇。   加入青莲社也有她的原因,因为她的相公,是春日社的人。   那个家伙……   他轻轻一笑,多少有些不屑,而因了她,更为不屑。   他想见她,又怕见她,但还是借了个由头来了。   他穿了新制的青色长衫,临出门前打量了下自己。   他到得比较晚,然后听说春日社的人早来了,只跟他们隔了两个土丘,可隐约听到那边的吵嚷。   他们要他弹琴。   其实他弹琴是有讲究的,若非谋利,总要看心情。   当然,佟昕宝为了“收买”他,是许了他银子的。   而现在,他虽然心情忐忑,但还是坐在琴旁。   琴也不甚好,全是因为青莲社的人不懂行,被人给骗了。   不由得想起金玦焱得的那张飞泉琴,听说她用那琴弹了支“群魔乱舞”。   他从不记得何时教过这支曲子,似乎半载不见,她变了许多。   那么她的心……   心头一紧,指便不由自主的碰触了琴弦。   伴着熟悉的一声琴音,心忽然静了。而随着琴音缓缓流淌,往日的一幕幕就浮现在眼前。但不管是欢乐的,还是忧伤的,是愉悦的,还是矛盾的,总有那么一双眼,亦喜亦悲的注视着他。   众人在赞叹他琴音的绝妙,他已无所谓了,惟愿琴声乘着风,飘到她的身边……   这只小狗是何时出现的,他真没有留意,他是听到了大家的惊奇,才循着望过去……   这种黑狗随处可见,但见其肥胖体态,即便沾了不少枯枝草叶依旧光可鉴人的卷毛,就可知此狗极受主人喜爱。可是随行的人没有一个带宠物前来,这一地带又少人烟,这只狗是从何而来?莫不是……   想到阮玉,不由自主的对它多了一分关注。   而这一定睛,便觉这只狗的眼神特别熟悉,就好像……   不不不,他怎能将月亮跟一只狗放在一起?可是……   真的很像,就如同他每每抚琴,或指点她某个指法时,她抬眸睇向他的目光……   他有一瞬间的晃神。   晃神过后,便听到人们对此狗大感惊叹,竟说它有什么灵性,能听懂他的琴音。也有人说,春日社的温香能邀仙共奏,金四奶奶亦可引得群魔乱舞,可咱们季桐琴师才是真正的琴艺高超,竟连小狗亦痴迷至此,不肯离去,不愧是天上谪仙。然后又指着飞过的鸟,说什么百鸟都来朝凤了。   他们这边闹腾着,黑狗丝毫不为所动,只痴痴的看着他,那目光竟让他的眼底微有湿润。   他急忙垂了头,专心弹奏,可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不停的在眼前晃来晃去,一忽又化作阮玉的眸子,哀怨而忧伤的将他望着。   之后,这狗就没有离开过他。   春日社不知出了什么事,闹腾了一阵,人散了不少。   青莲社便幸灾乐祸,说什么东风压倒了西风。   他无所谓,只想着不能见到阮玉,有些遗憾。   当然,即便春日社的人都在,他就能见到她吗?   黑狗跟在他身后,他去哪它便去哪,安安静静。   吃饭的时候,有人故意丢给它一根青菜,正是阮玉平日喜爱的菜肴,它亦默默的吃了。   众皆称奇。   然后便到了黄昏,一天的聚会要散了,而这只狗的去留便成了问题。   既是有人家的,自然不好贸然带走。可是当他们上了车,马车启动,它就跟在后面跑,还只跟着他这辆车,一路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嘴角都跌破了,依旧锲而不舍。   如此便不止是惊奇了。   “季桐,这只狗该不是认识你吧?”   “莫非是前世的因缘?”   “难道是二郎神的哮天犬?”   “哈哈,若当真如此,咱们青莲社就更出名了。春日社纵然能邀仙共奏,可也不能把神仙带回家吧……”   他擦了擦黑狗嘴角的血,黑狗对他“呜”了一声,极委屈的样子,然后又躺在地上,露出小肚皮。   众人便笑:“季桐,这狗是真的喜欢你,就带回去吧……”   “是啊,这也是缘分……”   他是想收养它,可是……   不过看到黑狗眼巴巴的看着他,就好像她那种欲语还休的眼神,他便鬼使神差的将它抱上了车。   路上,它一直偎在他身边,下巴搁在他的腿上,不睡觉,就那么定定的将他望着,无限的依恋。   他不禁想,毕竟是不同的,他与她当初,怎会如此亲昵?他记得最亲近的一次接触,不过是她指法有误,他出言纠正,示范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   似乎感觉到了那凉滑的触感,心中一荡。   手不自觉的抚着黑狗的卷毛,忽的一笑,他怎么又把狗跟阮玉放到一起比了?   一路轻松,而待到了家门,他方想起,他是不能带它回家的。   他很抱歉,可是如今该怎么办?送它回去?   于是他托佟昕宝帮助照管,佟昕宝道:“既是缘分,不如晚上拿了炖汤。不仅滋补,还省得不知如何安置。”   见他动了怒,还以退出青莲社为胁,佟昕宝大笑着说不过是玩笑。   他便走了,而黑狗一直追到门口,最终被佟府的下人拦住。   他决定了,以后每天都来看看它。   一向少与人联系的他竟然想着要串门,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第二日,他刚打开院门,就见黑狗蹲在门口,冲他眼巴巴的望着。   不知遭遇了什么,它身上的毛掉了好几处,此刻光秃秃的,有些可笑。   他却怒了,要去找佟昕宝算账。   可是走到半路,他停住了。   他是季桐,是谪仙一样的人物,怎能因为一只狗跟人龃龉?   他转回身。   黑狗就在他身后,他去哪,它便去哪。他停步,它就仰着头看他,还摇摇尾巴。   只不过那尾巴摇得很不确定,似在猜测他的心思。   他叹气,弯了腰,看着那双圆圆的眼睛,那里面正倒映着自己,很是清澈。   “我不能带你回家,娘会不高兴的……”   黑狗眼波一闪,竟有悲戚之色。   他于心不忍,仍旧负手往回走去。   到了门口,看到它依旧在身后跟着,他便故意板起脸:“你回去吧,或者……”   不好说出让它就守在门口等待的话,就像对于阮玉,他始终不好对她表明他难以言说的心意。   他狠心关起门。   它竟然没有冲进来,只定定的看着门扇在面前合拢。   门扇合拢之际,竟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夹断了,心分外难受。   转了身,没有离开,耳朵捕捉着细微声响,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一只狗有负疚感,难道仅仅是因为带回了它却不能为它负责吗?   就像他对阮玉,他知道自己不能给她什么,也不知该怎么面对她的家世,所以,拒绝一切。   他在门里站了很久很久,想了很多很多,当他再次打开门扇时,那只狗,不见了…… ☆、166悲情如花   如花飞奔在人流穿梭的街道上。   五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她不得不张着嘴,吐着舌头喘气,毫无形象。   而它也不需要形象,它现在只想躲个角落大哭一场。   泪从眼眶里涌出来,飘落风中。   他还是喜欢穿青色的长衫,一尘不染……   他的气度还是那么迥然出群,超凡于世……   他的背影还是那么秀颀挺拔,令人心动……   他的手指还是那么温柔,如在每一个梦里,拨动她的心弦……   还有他的声音……   他的语气……   他的关切……   视线一次次的模糊,以至于一辆马车迎面而来,几乎将它拦腰轧过。   周围响起一阵惊叫。   马嘶鸣一声越过了它,将车上的人颠得火大。于是撩了帘子,对它破口大骂。   它什么也听不见,竟也不知道害怕。   茫然中,听到一声叹息。   似是要故意传到它的耳朵,调子拉得长而怪异。   它下意识的看过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道靠在墙角,一边搓身上的泥球,一边叹气,他的脚边,蜷着一只脏兮兮的小黄狗,见它望过来,突地跳起身子,汪汪狂叫。   它没工夫搭理那个脏东西,转了身就往前奔。心中默念,阮玉,阮玉……   身后又传来一声叹息。   ——————————   立冬拿个小马扎坐在门口,神情万分沮丧。   主子说是出游,出去时兴高采烈的,可是回来时满身脏污,人昏昏沉沉,鞋也掉了一只,脚还肿得那么大,看得人心惊肉跳。   姑爷背着她从院门直冲进清风小筑,谁也不让接,谁拦就骂谁,直弄得鸡飞狗跳。   他们前脚刚进门,后脚大夫就来了。   白胡子老头抚着胸口气喘吁吁,据说是被姑爷半路直接从医馆里揪出来的。   姑爷将主子放到床上,转头就奔向大夫,只一拎,就把老头提到床边,怒吼:“看病!”   老头都要吓出病了,搭在阮玉腕上的指哆哆嗦嗦,也不知脉号得准不准。然后就是取药、熬药,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大奶奶跟二奶奶都来了,太太也遣了表姑娘……不是探望,也不是瞧热闹,而是责骂,说主子弄得这么狼狈,定是遭了什么人的手段,八成清白都不保了,结果都被姑爷轰了出去,表姑娘还差点挨了砸。   姑爷就跟疯了似的,真应该让大夫看看他是不是得了什么毛病,或者中了邪。   好容易安静下来了。   姑爷被老爷太太叫去问话,春分不知道主子发生了什么,又无人可问,只能守在床边掉泪,霜降默默的把换下的脏衣服拿出去丢了,穗红则在大家皆情绪低落的情况下支使下人做事,即便压低嗓门也能让屋里的人知道她很忙碌,很尽责,然后时不时进来瞅瞅主子好些没有。   立冬在不知自己该干点什么的同时忽然发现好像少了点什么,仔细寻思一番方发现,如花不见了!   如花是跟着主子出去的,主子都回来了,它怎么还不回来?   还是因为大家忙碌,所以不知躲到了哪里?   她于是开始找如花。   可是她把清风小筑都翻遍了,也几乎问遍了府中所有人,都说没有见过如花。   她懵了,如花该不会……   要知道,如花可是她最好的伙伴。   不知为什么,自打夏至去了烈焰居,大家好像都不大爱搭理她了,只有如花,始终不离不弃。每日里,她都会带着如花去玦琳姑娘那,她们三个现在是最好的朋友。玦琳姑娘如果知道如花丢了,还不知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有些事,金家人秘而不宣,可是她知道,玦琳姑娘没有多少日子了。   她该怎么办?只愿消息不会很快传到偏僻的怡然院,实在不行,她要不要求姑爷帮忙再要一只小狗,安慰安慰玦琳姑娘?至于自己……   她正自发愁,忽然打院门口一路传来惊呼。   循声望去,但见一道黑色闪电直奔主屋而来。   “如花?!”她惊喜。   岂料如花根本瞧都没瞧她一眼,带起的风卷起她的裙裾,转瞬消失在里屋。   卧房传来春分的惊叫,待她跑进去时,正见如花趴在主子身上,放声长嚎,眼泪把脸上的毛都打湿了。   真是条忠义的狗啊!   立冬顿时捂住嘴,连一向不喜欢如花的春分也含了热泪。   霜降红了眼圈:“我去给如花弄点吃的……”   立冬这时才发现如花是一身的狼狈。   心细如发的春分自是也看到了,立即收起感动:“立冬,带如花出去收拾收拾,这么脏,小心把姑娘……”   如花立即转头怒视,张口狂叫,森森獠牙把春分吓得倒退两步,直撞上紫檀木闷户橱才停下。   她摸摸胸口,恐惧又惊讶的盯着如花:“都说它能听懂人话,想来是真的……”   如花又掉头冲她怒吼。   春分惊得一跳,连忙跑到门口:“我去看看霜降准备得怎么样了……”   然而刚到门口,就见湘妃竹细帘一掀。   她止步不及,差点撞到金玦焱身上。   正要开口谢罪,忽想到阮玉就是跟他在一起才出了状况,如今人事不省,也不知他做了什么。难道是被夏至那狐狸精迷住,想要害了姑娘然后把姨娘扶正?这可是宠妾灭妻,定要向丞相大人告他一状!   又一想,姑娘自打嫁了他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如今还差点连命都没了,当初神算子掐了两人的八字说什么天作之合,不是金家给了他好处就是虚报了金四的生辰,现在看来,他简直就是姑娘的克星!   于是,闪开的身子抢上一步,叉了腰,不肯让金玦焱进门。   金玦焱就要发怒,可是看到春分喷火的眼睛,顿想起不久前发生在这个房间里的一幕……   心中一堵,当即有作呕的感觉。   他身为当事人尚且如此,更别说护主如命的春分了。   脚步一顿,但仍往里面望去:“她……四奶奶没事了吧?”   这句就是废话,大夫已经说了,吃了药,再歇一歇,就好了,不过脚确实需要好生休养。   可是,还是想问一问……   回答他的,是一声长嚎。   如花?   他方想起,在寻找阮玉的路上,如花突然不见了!   顿时瞪起眼睛:“如花,你给我出来!”   说着,便往里走去。   如是,他也不知是要找如花算账还是想借机去瞧阮玉。   春分则比他动作还快:“托四爷的洪福,我们姑娘现在好着呢,不过若是见了四爷的面,可就说不好了……”   试想府中下人,哪个敢跟他这般讲话?   他捏紧了拳头,很想教训一下这个胆大包天的丫头,可是瞥见七翅漏九蝠碧纱屏风后隐隐露出的那张沉睡的脸,又渐渐松开了手。   再盯了盯,生硬的调转目光:“好好伺候四奶奶!”   转身就走,生怕再多留片刻会掀了那碍事的屏风。   身后传来春分的慢声细语:“不牢四爷费心!”   这个刁钻的丫头,有朝一日,他一定要……   手一抬,将气全部撒在帘子上。   春分看着掉了一半的竹帘,冷冷一笑。   “立冬,好生守着姑娘,若是有人胆敢擅闯……”打五彩团花纹瓷瓶抽出根鸡毛掸子:“就给我狠狠的抽他!”   立冬回望她的背影……春分姐姐真聪明,自己不敢揍四爷,就让我动手……   如花又是一阵长嚎。   立冬不由暗想,这般嚎法,就好像主子已经……   然后便见如花转了头,冲她龇牙。   相处这么久,立冬自认跟如花也算是心有灵犀,于是立即收了鸡毛掸子:“好,我现在就出去。你在这里好生守着姑娘,若是有人胆敢擅闯……”   想起春分方才的表情,立即也摆出一脸狰狞:“就给我狠狠的咬他!”   语毕,猫腰钻出了房门。   如花转动着耳朵,发现周围果真没有人,便开始拿鼻子拱阮玉:“快醒快醒,别装死了,她们都走了!”   阮玉不动。   如花开始用爪子挠。   阮玉还是不动。   如花急了,张了口……   从头到脚打量阮玉,选了选,将头钻进被子……   “嗯……”   阮玉在昏沉中觉得屁股痛,脑海中自动播放了落入陷阱的瞬间,精神顿时一震。   可是她太累了,又烧得迷糊,很快再次陷入昏睡,然而唇瓣微动……   如花从被窝里爬出来,恰好听到那个名字,当即定住。   它腾的站起,蹦到阮玉耳边,也顾不得保护自己的肉身了,大吼一声:“阮玉!”   阮玉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一切都在转,转。   重新闭眼,抿了抿唇:“我想喝水……”   她想呼唤一个人,因为只要想到水,就会记起有人一身月白的中衣,姿势难看的半蹲半跪在地上,一手捧着叶片,一手轻拈草叶,认真而专注的扫下草尖上的露水…… ☆、167红杏出墙   眼睛有一些湿润,但是很快干涩,因为她实在是太烫了。   “阮玉,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耳边是如花的怒吼。   阮玉一下子清醒过来。   如花?   当即睁开眼睛,努力把面前的数个狗头并成一个。   待看准了那个毛脑袋,火立即上来了:“你这个混蛋!说是去找人,人呢?人呢?你又哪去了?哪去了?”   她伸出手,要去掐它。   可是手太无力,根本不听使唤。   如花跳开,又蹦回来:“你还好意思怪我?是你自己偏要去林子里游逛,怎么劝都不听,把我弄得青一块紫一块,脚也坏了……是怎么坏的?你是不是故意的?你不就是想拐带我的肉身逃跑吗?看吧,这就是报应!可是不应该报应在我身上,你这个混蛋!”   阮玉经这一番折腾,精神了不少。   四下一打量,发现是自己的卧房,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旋即闭上眼睛。   如花跳到她身上:“阮玉……”   她沙哑着嗓子:“请珍惜你的肉身……”   “你……”如花咬牙,但还是蹦了下来。   看着她的眼珠在眼皮子底下乱转,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继续睡觉,如花就有气,转而悲从中来。   蹲到她身边,颓然道:“我看到他了……”   阮玉心头一颤,自然而然的想到金玦焱。   方才她扫了一圈,他不在。   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他把她从林子里背出来,又是一夜的心急如焚,不眠不休,当是累坏了吧?他现在……   “四爷他……还好吗?”   如花正自伤悲,猛的听到这么个词,再想到阮玉初醒时那句呼唤,顿时跃起:“阮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阮玉收起黯然,挑衅的看着它:“自是说你的夫君。这回你还真要感谢他,若是没有他,你的肉身怕是堆在陷阱里,被蚂蚁啃,被老鼠磕,被各种虫子钻,咬……”   她说得瘆人,如花满身的毛都跟着打了个哆嗦。   “还不是你?定是你到处乱跑才掉进了陷阱。我这肉身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抬爪指她的脚:“要是瘸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阮玉没心情搭理它,闭上眼,又想起金玦焱咬牙切齿为她接骨的一幕,随之而来的,就是对她“罪行”的控诉。   她是怎么了?竟然想着要如花感激他,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吗?   她穿越失败,如今似乎要耽搁在这个时空了,今后,又要与他如何相处?   “我见到季桐了……”   “季桐是谁?”   她随口问了句,旋即睁大眼,对上如花的悲愤:“你是说……”   如花点头:“否则我也不会……我实在是……”   实在是无法控制对他的思念是吗?   倒真是一个痴情的……人儿,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我会死?你的肉身也只会剩下白骨?就算你有机会变回阮玉,又拿什么面对他?   她一直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对男女之情痴迷到昏天暗地物我两忘的境地,若是在电视上看了,也会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编剧在胡说八道,因为现实她见了太多,往往都是前一刻还指天指地的发誓,没有谁就活不了,转头就跟别人浓情蜜意非你不可了。就算是分手时难过得要死要活,沉寂了一段时间,还不是投入了下一个春天?她在那个世界的父亲,可不就是这样?   感情?不要太奢侈哦。   不过如花这般也可理解,毕竟是青春少女,情窦初开,在最为懵懂最适合憧憬的时期遇到了季桐,还是那样一个超凡脱俗几乎满足了女孩所有幻想的人物,于是心里满满的装了人家,想倒都倒不出来,倒也真是件难事。   于是她准备开导开导如花,告诉她“树叶诚可贵,森林价更高”的道理。   “他现在怎样了?”   “还是那般卓尔不群……”   “会老的……”阮玉翻了翻白眼。   “我也会老!”   还挺执着。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喜欢他?”   自是一番溢美之词,阮玉就不信世上会有那么好的人,尤其是男人!   思维不听话的就跳到了金玦焱身上。   当然,这个家伙浑身都是毛病,不过是救了她一回,她怎么就跟在土坷垃里发现个玻璃碴子般捧着放不下了呢?   摇摇头,结果把自己晃得头晕,忙闭了眼:“你现在看到的都是表象,一旦你嫁了他,真正的朝夕相处,什么毛病都来了。比如说他爱吃蒜还不刷牙,比如说他睡觉打呼噜还磨牙,比如说他从里到外的衣服都要你洗还指手画脚,比如说……”   她挑了个像如花这种养尊处优又爱面子又傲娇的女子最忌讳的事:“他还会放屁,会上茅房,正常人有的他都有,因为他不是神仙他是人,到时你会发现,原来孔雀尾巴的后面居然是这么的……”   “我不怕!”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呢。   像如花这种已经入了魔的看来只有拿血淋淋的现实教育了。   “可是你现在的样子……”阮玉拿小眼角打量它:“再怎么着,他也不会……嗯,你明白的。而且,你见到了他,他认出你了吗?”   如花摇头。   眼睛大,眼泪也大颗,就那么大滴大滴的掉。   阮玉最看不得眼泪,虽然如花目前是只狗。   “那你想怎么办?”   眼泪流进了朝天鼻孔,如花立即打了个喷嚏,喷了阮玉一脸水。   “我想见他!”   阮玉无奈的看着它。   “我想跟他在一起!”   阮玉无语了。   “就靠你了!”   阮玉瞪大眼睛。   如花的眼睛比她的还大,还圆,目光炯炯,闪着奇异的色彩:“把他找到这里来!”   “什么?”   阮玉差点坐起来,又重重倒在枕头上。   她一定是病糊涂了,一定是!   如花则趴上来,毛乎乎的脸对准她:“我都想好法子了,你就说,金玦琳总是闷在屋里,对身体不宜,应该找个事来疏解胸怀,而弹琴正好可以怡情养性……”   阮玉拿胳膊挡住眼睛,不想看如花抽风:“你大约忘了,为什么我继承了你的肉身至今在金家抬不起头,似乎就因为这个季桐……”   “那有什么关系?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把他请过来,正好可以证明你光明磊落,心不藏私,而且有这群人看着,能出什么事?反要赞你贤良淑德,上敬公婆,下睦姑嫂呢……”   你倒真会想!   阮玉冷笑,若是她当真把季桐请到金家,她便真的要死翘翘了。   “就算这些都不论,以你现在的状况……”示意如花找个镜子照照自己:“你们怎么可能……”   如花动动耳朵,立正姿势:“我只要把他放到眼前看着,省得他总跟那些不着调的人在一起,迟早会学坏的!而且我要让他记得我,想着我,时时刻刻念着我!”   对上阮玉的眼神:“你要时不时到他跟前晃一晃,让他知道我的存在……”   这真是在找事了,金家那群无风三尺浪的家伙可是要兴奋了!   “别做出这种表情,只要你看到他,就会发现,为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是,京城四美我就要看全了。   “但是你绝不能对他动心——”如花怒吼,身子跟尾巴扯成一条直线,毛发战栗。   阮玉嗤的一笑:“放心……”   如花收起紧张,蹲在她身边:“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阮玉默叹,想起了她对金玦焱的报答。   就这么报答他?把“情敌”请回家?然后跟情敌眉来眼去?   她可以想象他如听天书的神态,然后定是暴跳如雷吧?再然后,便是要在她的罪行上再加上一条“不守妇道,红杏出墙”吧。   对了,这番历数罪状似乎没有这一条……   也是,早前骂都骂过了,她什么妇都当过了,自然不用再重复了。   心下忽然烦闷,抓起被子,盖在头上。   如花的声音隔着被子闷闷的传进来:“我没有骗你,我是守信义的人。只是目前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我们是怎么换过来的?必须尽快找到这个答案,否则,可能真的来不及了……”   阮玉翻了身,背对如花。   什么事啊?人家穿越不是忙着开天辟地,就是忙着跟各路皇上王爷谈情说爱,顶不济的也种种田,书写平凡人生,偏偏她上不上下不下的……好出身坏名头,不仅担罪受过,挨罚挨骂,还要替一只狗勾引男人,再帮助人家恢复自由身……   她怎么就为别人忙活了?她呢?她的存在就这点价值?   真想把这具皮囊丢给如花,让它自己折腾去,可是她要怎么“脱壳而出”?而这之后,她要上哪呢?她会变成谁?她,还会存在吗?   纵然再有《十万个为什么》,怕也解答不了这种难题吧…… ☆、168再生嫌隙   金玦焱回到烈焰居,一路虽未摔盆砸碗,倒也弄出了摔盆砸碗的动静,下人见他脸色不善,皆噤若寒蝉。   他将房门重重一关,方想起阮玉尚在病中,需要静养,这番折腾不知有没有惊醒她,开始后悔。   有心遣人探上一探,可是……   胸口又闷起来了,走到窗前,一把扯开窗帘……   主院里安安静静,只几个小丫鬟偶尔走过,大约是因为距离远,听不到丝毫脚步声,更不闻人语。   他便盯着那喜鹊登枝纹样的窗子,感觉目光都要把窗户穿透了,却看不到里面的人。   这是什么事?这是他的家,他的房子,他的地盘,他的……那个不省心的女人!可是他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给拒之门外了。   这叫什么事?   他在屋里转了几圈,再次恶狠狠的盯向窗外。   不行,得找个机会杀回去!   这般一想,满心的烦闷顿时透亮了。   对,杀回去,看着那个女人,看她还怎么折腾!   心情大好,开始兴致勃勃的筹划。   耳边传来敲门声:“四爷,水已备好,要不要先梳洗一下?”   是夏至。   他皱眉,正要回答,外面又传来璧儿的声音:“姨娘,伺候四爷是奴婢的事。”   夏至的语气柔中带刚,若不是个姨娘的身份,当真有正牌主子的派头:“四爷是咱们的主子,说什么是谁分内的事?我是四爷的身边人,自是要多担待些……”   “自小到大,四爷的事一直是奴婢张罗着,姨娘初来乍到,怕是不熟悉四爷的习惯……”璧儿不甘示弱。   “正是不熟悉才要熟悉,否则要如何才能熟悉呢?”   “姨娘这嘴皮子真顺溜,不愧是四奶奶调教出来的人……”   “璧儿姑娘才是个可人儿,难怪四爷总是照应着,脏活累活都用不到,院里又只你这一个丫头,吃穿用度不比姐儿们差,就算出了什么错,只要哭一哭,饿一饿,四爷心一软,就什么都放过去了……”   “夏至,你……”璧儿气急:“姨娘要顾着自己的身份!”   “哦?”夏至笑了:“我是一向顾着的,只是怕有人看不清自己。对了,上回璧儿姑娘解了禁时到底跟立冬说了什么?我们立冬可是哭着回去的,据说连四爷的面都没见上。不管怎么说,也伺候四爷那么久了,道个别总是应该的……”   “姨娘说得可是真亲热,还‘我们立冬’,奴婢却是不知,这个‘我们’从何而来?奴婢只知,姨娘过来的时候,四奶奶那边可是没有一个人到这边来瞧瞧姨娘呢……”   “你……”这是夏至心头的刺,这般一提,顿时大痛。   璧儿得意起来了:“也是,这得一样,便得舍一样。世上的事哪能都尽如人意呢?如今满府的人都在说姨娘是‘舍身成仁’,只不知丞相大人若是知晓会如何作想,哦?”   “璧儿!”   耳边爆出一声怒吼,不是来自夏至,而是金玦焱。   璧儿身子一震。她怎么就忘了?这是在四爷的书房门外……   都是夏至,定是这个贱人故意引她上钩,定是她故意的!   夏至已经掏出了帕子,即便隔着门板,依旧哭得梨花带雨分外娇:“四爷……”   “都给我滚——”   夏至哭声一噎,抬眸便看到璧儿幸灾乐祸的笑。   最初那一声她还以为是金玦焱护着她,要给璧儿好看,毕竟璧儿作为一个奴婢实在太过放肆,可是这一会,竟是一人一百大板,而且她身为姨娘,似乎挨得更重些。   她收了帕子,恨恨的瞪了璧儿一眼,甩袖而去。   璧儿得意的抿了抿唇角,敲门:“四爷……”   “滚!”   璧儿吓了一跳,忙提着裙子跑了。   金玦焱的好心情已经不翼而飞。   真是多个人多车事,来了个夏至,跟璧儿俩人在他门口就掐起来了,一时只恨怎么就做下这糊涂事!   目光一扫,落在博古橱上的饶州窑梅瓶上。   酒。   对,都是酒,都是喝酒惹的祸!   “千依,千依……”他大叫。   百顺跑进来:“爷,有什么吩咐?”   “把这只梅瓶,还有钧窑尊、定窑紫釉盘口瓷壶、摩羯纹海棠形金杯,还有这个……这个……都给我拿出去!”   百顺不敢多言,忙出门去寻盒子安置,过会又进来,开始忙乎。   只是忙着忙着,忽然觉得有根刺在后面戳他,回了头,正见金玦焱目光灼灼的盯着他,顿时吓得差点掉了手里的东西:“爷,小的有什么不妥吗?”   金玦焱眸子闪了闪:“你出去时,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消息?”百顺愣了愣:“爷想听什么消息?”   “就是……嗯,主屋那边……”   金玦焱努力启发他告之阮玉的事,岂料百顺停了手,哭丧了脸:“爷,你都知道了?”   一见他这副模样,金玦焱的心立即提起来。   大夫不是说没事吗?怎么又……   “到底怎么回事?”   百顺规规矩矩跪好:“还不是爷那天醉了酒,四奶奶让人扶爷跟五爷回来,可是五爷偏要自己走,结果出了院门就找不到路了,倒是撞见了立冬,由立冬扶着回去了。于是最近五爷总来找立冬,千依都忧郁得病倒了……”   金玦焱听了半天,不觉这跟他有什么关系,然而百顺后面的话足足把他震惊了。   “其实立冬是那边定给爷的通房,本打算那晚……却不想让夏至抢了先……”   百顺想着,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夏至过来的时候主屋才没有一个人前来撑面子,也不见主子宠她,这真是……   眼前忽然一花,再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被金玦焱提了起来。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百顺上牙磕下牙,好容易又复述一次。   眼睛对着金玦焱的眼睛,只见里面波澜翻滚,几乎要把自己绞碎了。   “爷,爷,四爷……”他哆哆嗦嗦的要去掰金玦焱的手。   岂料金玦焱已经手一松,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然后便见金玦焱走到桌前,袖子一挥,满桌的笔墨纸砚书册宝鉴包括那只硕大的珐琅雕翠大瓷瓶都被扫落在地,惊天动地的一声裂响后,里面的画轴滚了一地。   “爷,四爷……”   四爷生气了,可是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立冬?   那丫头是挺好看的,就是有点傻,莫非四爷就喜欢这调调?怪不得璧儿一直没捞到机会,新姨娘也不受待见,就是精过头了。   可也不对啊,这事……难道四爷不知道?否则也不至于生这么大的气,这可怎么办?   都是他嘴快,真是该死!该死!   他战战兢兢的上前,东一下西一下的去收拾那些画轴。   有一幅半打开的卷轴滚在地面,画的是个弹琴的女子,猛一瞅,是温二姑娘,可是再一细看,那双眼睛怎么那么像……   女子的旁边站着个吹笛的男子,不用看脸,只看那笛子的方向便知是四爷无疑。   眼珠定了定,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了。   天啊,他是犯了一个多么巨大的错误?如今要如何弥补?   金玦焱双手撑着桌案,气得浑身发抖。   好啊,阮玉,不是立冬就是夏至,我就那么让你讨厌?我也没说要把你如何,你为什么……   顿时想到他们中了合欢散的那夜,她背对着他,毫不吝惜的拿碎瓷划开手臂……   闭了眼,只觉额角直跳。   怪不得,怪不得我说要带立冬走时你那么痛快,原来你早有打算。亏得我还以为对立冬好什么也不让她做你就会高兴,感情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如今可是如愿了?那还做出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干什么?因为爬床的人不是你预先定好的?   方才我还在想,夏至跟璧儿吵得那么厉害,当也是在为我拈酸吃醋,可怎么总不见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心下剧痛,一拳击在书桌上。   阮玉,我就应该让你在陷阱里喂狼!   百顺连滚带爬的跑过去,抓起主子的手,立即瞪圆了眼:“主子,流血了……”   “滚……”   “主子……”   “滚!”   金玦焱怒喝,于是百顺“滚”出了屋子。   隔着门板,听着里面又是噼里啪啦一通乱响。   百顺狠抽了自己俩嘴巴。   都是这张嘴,那么快做什么?你不会过过脑子?   这可怎么办?   老爷布置给千依的任务他隐约知晓,如今府里虽是太太掌权,可是说话好使的还不是老爷?他正想着怎么向老爷靠拢呢,结果……   再给了脑袋两下。   可是这两下像把自己打开窍了般,眼睛开始慢慢放大。   大家都觉得四爷跟四奶奶不对付,千依也觉得这俩人没戏,最近都不大活跃了,可是那幅画分明说的是四爷对四奶奶有意,只是四爷那性子,怕是不能承认,而且,四爷大概自己也没意识到吧,否则怎么能把那女子的脸画得那么别扭?而今,知道真相的只有他一个,他是不是可以……   心情开始雀跃,似乎已经看到大管事的位子在向他迈近。   可是他,要怎么做呢? ☆、169别有用心   阮玉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只有拜托金玦焱最为妥当,否则她若是跟卢氏说延请季桐入府,不管是教哪一个吧,都会让人联想到她身上,她已经可以想象卢氏拿脱了窗的眼睛瞪她。   还有李氏,姜氏……哪个是省油的灯?   既然暂时或者永远无法离开这,她还是低调一点,安安静静的把婚离了是正经。   这么一想,又觉有些对不起金玦焱。   若是以前,她是毫无愧疚之心的,还会大感快慰,可是现在……   谁让他救了她一回呢?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报答就又给他添了麻烦,还是个不小的麻烦,也不知他能不能答应。   不过据这段时间,或者说是据俩人相处的那一天一夜的了解,她觉得,他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而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类型。   阮玉再次慨叹,真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啊,现在怕是他无论做什么,她都会把他往高大尚方面领会了。顶不济……报答他的时候再使点力,让他把温香直接娶回来做正房奶奶!   这么一想,顿时有些不舒服。   她压下心底异样,继续权衡利弊。   这次,若是他能代她去跟卢氏提议,后院这群女人定翻不起什么风浪来,而她,也只需过他这一关而已。   可是她要怎么跟他说?   关键是她这样,又将金玦焱置于何地?   如花,你真会给我出难题!   她站在烈焰居门前犹豫,跟随的春分却已当仁不让,上前敲起了门,那动静那架势好像她是杀上门的土匪恶霸。   开门的是百顺,一见了她,短暂的错愕后便是惊喜:“四奶奶……”   居然忘了请安,掉头就往回跑:“四奶奶来了,四奶奶来了……”   这动作,这速度,阮玉感到把“四奶奶”换成“鬼子”似乎更为合适。   不知是门响还是有东西掉在了地面,阮玉只觉得里面的空气霎时紧张起来。   然后百顺又打里面跑出来,跟踩着风火轮似的:“四奶奶,四爷请您进去。”   百顺前所未有的谄媚令春分都觉得异样,扶着阮玉进门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回头瞅了他一眼。   雕花的门扇一开,一袭月白葛布道袍直接映入眼帘,瞬间将阮玉带回到了七日前的那个夜晚……林色幽深,月白中衣,半蹲半跪在草丛边……   而此刻,这身衣服的主人正歪在太师椅上看书,姿势很是惬意。   听闻响动,头也未抬,只慢悠悠的翻过一页书,拉长了调门:“什么事?”   春分对他这种态度很不满,阮玉却发现他的额角青筋突起,捏着书卷的指尖也有些泛白,看来这个姿势是刚刚摆好的,也不知方才在忙些什么。   不由抬目四望,惊觉这屋子似乎有什么变化,至于哪里变了,她还说不出,毕竟在此之前她也只来过一次。   目光再次移到金玦焱身上。   这回她可以肯定的说,书桌是变了的,由紫檀木换做了黄花梨,看着很是雅致。   “四奶奶好容易来一趟,四爷难道不肯赐个座儿吗?”春分语气颇为挑衅。   她现在就恨不能阮玉跟金玦焱掐起来,她一定不会像以前一样总劝着姑娘,一定要把主屋的人都叫过来将烈焰居猛砸一场,尤其是得把夏至那贱人拉出来暴揍。虽说她一直寄希望于璧儿和钟忆柳,可是等待总是让人焦灼,哪有自己下手痛快?再说人荒马乱的,那贱人是死了还是残了,找哪个算账去?如今相府始终没有动静,怕是还不知道这边的事吧?正好闹腾开来,到时让丞相大人给姑娘做主,好好整治一番金玦焱,他要是舍不得打发夏至,就让丞相大人出手。还有卢氏那老妖婆,也该收拾收拾了!   她这边想得欢快,那边金玦焱又慢悠悠的翻了一页书:“无事不登三宝殿。四奶奶贵足临贱地,有事但说无妨。”   阮玉诧异于他的阴阳怪气,所以没有注意到,金玦焱的桌边摆着一面镜子,她的神色无一例外映在镜中,而金玦焱只需微微斜了眸,就可一览无余。   还有她的……   金玦焱不自在的皱了皱眉。   自打背阮玉走了这一路,他这几日总觉得后背好像长了两块肉,软而充满弹性的贴着他,害得他总想摸一摸,明知那里什么也没有,可是就跟得了病似的,洗澡的时候还特意叫了百顺看他那里是不是真的长了什么,如今只能用力的抵着坚硬的椅背方能稍稍缓解这种异状。   而此刻,他见阮玉睇过来,急忙转了目光,将视线落在书上。   阮玉早已对他的无规律抽风习以为常,或者说,自打他救了她,她对他的心境都放宽了,更或者是因为她今天所提的要求,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可是自始至终,她似乎从未对他要求过什么,他……会答应吗?   金玦焱见她迟迟没有动静,不由看向她,竟见她脸色微有泛红,呼吸也好像有些急促,顿时急了……该不是身子还没好就出来溜达吧?她的脚……不是告诉她要静养吗?从主屋到这虽说不算远,可是……   偏偏她又站了这么半天……   她偏要逞强吗?他不过是……   就在他差点蹦起来之际,阮玉开口了:“四爷,我想求你一件事……”   求?她怎么用上了这个词?而且她的脸怎么更红了?目光怎么还开始闪了?她要晕倒?   “你……”   不待他发话,阮玉飞快的把话说完:“我想求四爷跟老爷太太说请季桐先生入府教习。”   就在这一瞬以前,她还想着这话该怎么说好,可是千算万算不如直截了当,如今终于把折磨了她多日的包袱扔出去,阮玉觉得轻松了不少。   然后屋子一下子就静了。   金玦焱保持着手撑扶臂准备站起的姿势,春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颗鸡蛋,俩人都看着她,如同看一个怪物。   春分心里还念叨,虽说是指望打一架,可也不能弄这么一个蹩脚的借口,这说出去也不占理啊。   阮玉就知道他们得是这个反应,不过金玦焱表现很好,没有她想象中的暴跳如雷,这让她有了进一步跟他洽谈的信心。   “你看,事情是这样的。”她尽量让神色表现得很诚恳:“我刚从怡然院回来,觉得玦琳的病似乎又重了些。想想也是,几年如一日的闷在屋子里,天气这么好也不能开窗透风,更别提出去走走了,别说她,好人也会闷出病来的。而且她整日只是待着,只有如花去了才能有一丝活气,这还是一个姑娘家该有的日子吗?她才十六岁,人家十六岁的女孩在做什么?她在做什么?想想都觉得可怜,我就想给她请个先生。琴棋书画,都能够怡情养性,可是下棋费心思,她本来身子骨就弱,书画又费神费力,只有琴,闲来拨弄几下,便是个乐事,哪怕听个曲儿,心情也跟着愉悦。这病啊,就得三分治,七分养,而这‘养’,一是养身,再是养心,所以……”   “你上怡然院做什么去了?”   她口若悬河说了一大堆,金玦焱只用一句就堵住了她的嘴。   “我不是说了吗?去看望六妹妹……”   金玦焱吊了一侧嘴角,视线特意瞄了瞄她的脚,神色很是别有用心。   阮玉忽然有些心虚,声音变小:“病中的人,总是会生出惺惺相惜……”   金玦焱“笑”得更开心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教六妹?你不是会‘群魔乱舞’吗?”   阮玉倒忘了这茬了。   也是,她本身就不会弹琴,自是没把自己算进去,这可怎么办?   春分看着她垂眸沉默,心里跟着着急。   姑娘这是怎么了?摔傻了?烧傻了?她怎么能跟姑爷提季桐?这个名字在金家,简直就是过年不能提“死”字一样的忌讳。   这工夫,阮玉倒叹了口气:“我也是想的,怎奈我琴艺不精,不好耽误了玦琳……”   “你也说了,不过是个怡情养性,开心解闷的玩意,用不着太计较……”   “可是我要管家啊,清风小筑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我不操心,能行吗?”   “据我所知,春分替你掌管月钱的发放以及内外洒扫的人事,霜降照料你的首饰、衣裳,顺带看管嫁妆,立冬管小厨房,新提上来的穗红负责春分手下之外的其余人事并监督,我倒真看不出你还要操什么心!”   阮玉发现,此番斗法似乎打一开始她就落了下风,以前全不是这样子。以前都是她把金玦焱杀得落花流水,今天是怎么了?是因为觉得他还算个好人结果对他手下留情?   然而她很快发现个问题,立即提高警惕:“你怎么对我那边的事这么清楚?” ☆、170混账女人   金玦焱噎住,继而涨红了脸,提高了调门:“自是立冬说的!”   一般以音量压人的,多半心虚。   但是阮玉现在没意识到这点,她正认同人家的辩解呢,理由是立冬的确在这待了三四个月。   金玦焱见她没了动静,心中得意,但更气恼。   怎么着,是嫌我脑袋上的帽子不够绿,要把人弄家里给我加色?   “若是你实在抽不出时间……”看她的脚:“反正你这样子的确行动不便。如果实在着急,不如让三嫂……”   “不行!”阮玉当机立断的拒绝。   春分发根都竖起来了。   其实金玦焱此举已算是给了姑娘个台阶或者是试探,姑娘只要顺势下来就好,却偏偏一口回绝。   姑娘是怎么想的?难道看姑爷收了夏至于是决定跟季桐来个比翼双飞好还之以颜色?   金玦焱的眼睛已经瞪圆了,拳头捏得咯嘣咯嘣响。   好你个阮玉,你是逼我拍死那小子吗?   怪不得你把这个或那个丫鬟塞给我,原来心里有人。   那么我又是你什么人?你怎么可以……   “春日社什么时候还有聚会?”   转折太快,愤怒中的金玦焱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是有一个念头第一时间蹦出脑海……怎么,连尹金你也想收入麾下?   然而阮玉认真的看着他,一字一顿:“我会报答你的!”   金玦焱眨眨眼……   他真的要暴跳了。   阮玉,你是怎么想的?拿这种报答来交换我的尊严,我的骄傲,我的名誉,我的……你这个混账女人!   该死的,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否则……   深呼吸。   这一瞬,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山崩海啸、地动天摇……所有的自然灾害均已发生数遍。   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后,一切风平浪静。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子的。   他静静的看着她,不错过她的一丝波动,然后淡淡吐了句:“好。”   如同被雷劈中的不是阮玉,而是春分。   姑爷答应了?   姑爷太大度了!   但这怎么可能?   不是什么计谋吧?   对,事有反常必为妖!   于是立即目光炯炯的盯向阮玉。   岂料阮玉眸中立即迸出光彩,是毫不掺假的兴奋,看那样子,几乎想抓起金玦焱的胳膊摇一摇了。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   金玦焱含蓄的笑。   是,只要你说“报答”,我自是会答应的。   你是不是就是这么想的?你这个混账女人!   不过看阮玉激动的样子几乎就要哭了,还要给他福一福礼,结果腿脚不好,差点跌倒,气得金玦焱真想一巴掌直接把她扇回到床上去。   她架了拐杖,由春分扶着,一瘸一拐的向门口走去,看得金玦焱心惊肉跳。   到了门口,还不忘对他回眸一笑。   当然,是感激的一笑,却也看得金玦焱心神一晃,不由自主的想起“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韵致。   岂料她一句话就把他打回现实:“我会报答你的!”   就好像一盆墨水哗啦啦的扣在头上,弄得他满心满眼的黑。   阮玉,你知不知道,你的这句已经成为我平生最痛恨的话?   可面上却是笑了:“我会记得的。不过你也别忘了,你所说的报答,可不止这一件事!”   不止这一件?还有什么?我又答应了他什么?   阮玉笑意一滞,可见他笑得温雅又和煦,不禁又放了心。   再难的事,还有帮他追求温香困难吗?   这般一想,不由加快了脚步。   到了院里,心里还在琢磨,她到底又答应了他什么?   ——————————   阮玉本以为金玦焱会单独跟卢氏洽谈,却万万没有想到,请季桐入府教习的事竟然被提到了日程,金家还专门为此召开了一次圆桌会议。   当然,具体提出者是金玦焱,把阮玉的一番话都说成是自己的想法,然后丢出来,让大家表达意见。   既然是他大包大揽,所以众人便不好与阮玉为难,阮玉是领情的,但也怀疑他的用意……如此是不是因为他不好当面回绝她所以想利用群众的力量进行阻止?因为他发言完毕,很是有些得意的看了他一眼。   可是事情完全没有按照金玦焱的预计或者说是所期待的发展,因为李氏第一个拍起了巴掌:“好啊,娇姐儿、婵姐儿也大了,琴棋书画的也该有个启蒙的先生了,若学得出挑,是不是也能跟弟妹一样名扬京城?而季桐先生,那可是等闲人都见不到的主儿,若是能够成为他的弟子……”   姜氏冷笑,你是想借机给姑娘找个好婆家吧?   于是,自不甘落后:“可不是?娥姐儿也该学些雅事了,反正季先生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教,大家一起热闹着,还能比着学。那个踢毽子的事……”   睇向阮玉:“可不就是这么比出来的?而且六姑娘有侄女们陪着,也就不寂寞了。再说……”   有些为难的看看卢氏:“六姑娘虽然身子不好,可毕竟大了,这孤男寡女……”   一句话,倒把李氏的说辞给省了。卢氏本是不乐意,可是她们这般一讲,不由也做起打算。   毕竟出身商户并不是太光彩的事,即便成了皇商,也不过是镀了层金,瓤子是变不了的,将来孩子们要想得门好亲事着实不易,如是,贴金挂彩的事可少不得。   虽然这些孩子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但她们若是嫁得好了,她脸上不也跟着光彩?将来出来进去的,也多些人奉承,如今有这个机会,何乐而不为?   姜氏一见卢氏的脸色,就知这事成了,于是兴奋,话也跟着多起来:“再叫上姗姐儿跟姝姐儿,人多热闹……”   “那可不行!”李氏断然拒绝。   本来她见姜氏把自己想说的都说了,将来不管事好事坏,都由姜氏担着,心里正自高兴,却听她要拉上三房的两个姐儿,立即不乐意了。   不管她是否承认,金宝姗跟金宝姝无论怎么瞅,都比自己那俩闺女强,而且两个丫头安安静静的,却能博得所有人的喜爱,不声不响的就盖过了宝娇和宝婵。   心思又灵巧,不论说话办事都极是贴心,虽非秦道韫亲生,可是那股子媚人的劲倒随了她,如今但凡来金家串门的,都会打听这对小姐妹,全忘了她才是招待她们的正主,这若是再让俩人得了季桐的真传,她的闺女在金家还有立足之地吗?有她们比着,她的闺女还能找到好婆家吗?要知道,这对姐妹跟她那两个可是相仿的年纪。   当然,就算不计较这两房的儿女,只单看着金玦淼,这口气她就不能不争。   可是话一出口,就觉太过操切,卢氏跟姜氏已经看过来了,姜氏还带着一脸的幸灾乐祸,明显是给她下了套,就等着她钻呢。   李氏攥了攥帕子。   她发现,自打这回从乡下回来,她的性子似乎急躁了不少,总是迫不及待的想给姜氏好看。   她是要复仇的,谁让姜氏撺掇刘氏折腾她?可是大约因为太过急切,导致已经数次着了姜氏的道,结果勾得她火更大,于是错处便越多。   她诧异于姜氏的“觉醒”,原先可不是这样,莫非得了高人指点?而那个高人……   她不由自主的睇向阮玉……姜氏正冲阮玉讨好的笑着。   是了,她不在家的这段时间,这俩人就搅合在一起,阮玉没少给姜氏出主意,如今虽是表面上少联系了,谁知道背地里是怎么回事?   好你个阮玉,说是对中馈不感兴趣,还不是偷着下手?这个请季桐入府教习,八成就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否则京城琴师那么多,为什么不请别人?还让金玦焱来说辞……   最近感情不错啊。   也难怪,据说阮玉迷了路,还掉进了坑里,是金玦焱给背回来的,感情能不好吗?   不过金玦焱也太让人意外了,就算再情比金坚,还能把情敌请回家摆着?到底是谁脑袋摔了?这个家里的事还真让人越来越看不懂了呢。   但她不会让任何人得意的!   于是冲始终游离于事外的秦道韫抱歉一笑:“三奶奶别多心,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关键三奶奶本身就是个高人,若是换旁人来教姗姐儿跟姝姐儿,岂非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再说,我听说两位姐儿最近就在跟三奶奶学弹琴,这一个师傅一个教法,学杂了可不好……”   金宝姗跟金宝姝最近是鼓捣琴玩呢,可秦道韫不过是丢给两个孩子一本琴谱,是好是赖全由她们自己琢磨,你说能琢磨出个什么来?   也是,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哪知道疼呢?   所以李氏眼睛虽是看着秦道韫,态度诚恳,那话可是说给大家听的……不是不待见三房的姐儿,而是怕拂了三奶奶的面子。 ☆、171前狼后虎   姜氏哪能不知她的心思?不阴不阳的一笑:“弟妹也会弹琴,还能引得群魔乱舞呢,可是弟妹也没说要教姐儿们,还不是因为要操持家务?三奶奶也是个忙人,兰若院哪里不需要她操心?如何能顾得上两个孩子?我听说……”   “这你就不懂了。”李氏截住话头:“弹琴是件雅事儿,弄了一大帮子人来,又都是爱说爱闹的年纪,季桐先生是个男子,如何去管?六妹妹身子又不好,再小心烦着。依我看,娇姐儿、妍姐儿正是学习的年纪,若是再大些,听说手指头都硬了,怕是即便花了银子也打了水漂吧……”   “你什么意思?”姜氏急了。   怎么着,直接把三房的姐儿拨拉下去,现在又想动我们宝娥了?   “大奶奶急什么?”李氏笑得妩媚又动人:“我是想着,这么一大堆孩子,若是都跑到怡然院,怕是挤不下呢……”   “这有什么?”姜氏拍着胸脯:“到我春来院,我就是把主屋腾出来也要让姐儿们好好学琴!”   李氏掩口一笑:“大奶奶可真会说笑,你也别忘了,这教琴的先生,可是为六姑娘请的呢……”   姜氏眼神一瞥,发现卢氏已经面色不善了。   这个李氏,到底是挖了个坑让她跳!   她气得攥紧了拳,只恨卢氏在眼前,否则非要暴揍这娘们一顿。   然而眼珠一转,姜氏又笑了:“二奶奶既然这么上心,有件事不知想到没有……”   见李氏一副愿闻其详的表面谦恭实际不屑之态,姜氏冷冷一笑:“既是为六姑娘延请的西席,这束脩是用公中的还是打怡然院的月例里出?”   “六姑娘尚未出阁,自是公中拿银子……”   “那么娇姐儿跟婵姐儿……”姜氏摇摇扇子,眼睛望天,仿佛不愿多言的样子:“刚刚二奶奶也说了,先生是为六姑娘请的,姐儿们不过是陪读,那么这份银子……唉,也是我操心了,想那季桐先生也是有名气的人,可是再有名气,也不能拿一份束脩却教三个弟子吧……”   李氏虽笑着,可是脸色已经青了。   这个姜氏,现在就像只蚂蝗,逮着机会便咬她一口。   姜氏则依旧无奈的摇着扇子,心里却道,有便宜,谁不占?可我也要看看,这个便宜你要怎么占!   事关金家下一代人的命运,金家的主子都聚到福瑞堂商议了,可是自始至终,只是姜氏跟李氏在过招,其余人都成了布景。   男人们自是不好插手内院的事,对之付与关心的只有一个金玦焱,可是他的算盘明显的落空了,此刻在金玦淼洞若观火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只能装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心里却早已气得七窍生烟。   阮玉,你是不是料到今天这个结果才让我去说这件事?如今就是不成也成了,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阮玉坐在秦道韫身边,虽是拿不出秦道韫那种从里到外漠不关心的架势,但是她只要知道这事成了就万事大吉,于是满心轻松的喝着茶水,偶尔冲金玦焱感激一笑。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场争论的最终矛头竟会指向她。   “唉,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咱们说要请季桐先生,季桐先生也得肯来啊。正如大奶奶所言,季桐先生可是有名气的人……”   阮玉正眯着眼睛看门外的风景。   时近盛夏,这院子里的花开得可真好啊……   本自感叹,忽然听了这么一句,顿时一惊,偏偏还有人软软的唤了声:“四奶奶……”   回了头,两双期许的目光已经刷刷的向她投过来,带着烈日般的炽热,属于李氏的那双还略有那么一点点的讽刺与幸灾乐祸,然而转瞬被谄媚掩盖。   她立即求助的睇向金玦焱,却直接对上金玦焱的愤怒。   ——————————   “还以为你不能来了呢……”小圆剥了颗荔枝放到阮玉手边。   阮玉拿宝蓝色掐丝珐琅的果叉毫不客气的叉了,放到口中,目光一瞟,掠过周遭的树木葱茏,溪水潺潺,欢声处处,直接落到不远处的红顶亭子内。   亭下,石桌清凉。   对面二人,一坐一立。   坐的那个,身着绡绣海棠春睡的轻罗纱衣,茜红的颜色将她粉嫩的脸蛋衬得仿佛涂了霞光,更显得靥生红晕,娇媚可人,此刻正微抬着脸,几分仰慕几分恬淡几分娇怯的望着面前的人。   立的那个,一袭靓蓝色杭绸袍子,仿若山顶青松昂然挺拔,傲岸俊秀。而此刻却微倾了身子,目光专注而深沉的睇着眼前的人。   这一幕打远处一看,无论是从配色还是姿态,端的是梦幻而温馨的美景,偏又离人群稍远,便又有了一种隔世的迷离之感。   阮玉的目光重又落到温香脸上。   她不得不承认,温香能够把纯粹或综合的情绪拿捏并按比例配备得恰到好处,不愧是女人中的极品,也不枉这些已婚女子都拿她当危险品对待,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只是这张脸,这神情,这对于男人的把握……真像董贞啊。   她厌恶的别开目光,所以没有看到金玦焱已经视线一移,看似欣赏湖光山色,却是不知不觉的落到她身上,先前的温情脉脉早已不在,只余愤怒。   “那有什么,脚好了自然就来了……”   阮玉为了证明伤势恢复得不错,还翘起脚转了转,给小圆看。   岂料这一动作又引来了另一双早已窥伺许久的目光,看着那只紫色缎面小头鞋,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   小圆拍了阮玉一下:“以后可不要乱跑了,上回可把咱们急坏了,金四就跟疯了似的,也不叫上咱们,直接就冲林子里去了。依我看,他那事……”   指是自然是夏至爬床一事,可也不好明说,怕刺激了阮玉。   小圆顿了顿,凑近阮玉:“男人嘛,难免一时疏忽。你也是,身边存着那么个人,怎么没及早打发了?”   小圆一直以为,阮玉上次是因为心情不好才到林子里散步结果迷了路,所以要防患于未然。   阮玉弯弯唇角,像握匕首一般攥着果叉,唰的一下,准确无误的刺中了小圆刚刚放到粉彩桃枝小碟中的荔枝。   小圆吓得缩回手:“你疯了?”   阮玉冲她得意笑笑,大模大样的将荔枝送进口中。   红润娇艳的唇,鲜嫩的荔枝肉,这般相映成辉,真让人忍不住想要……   贾经的喉结动了动,捏了捏怀中的物什,再瞧瞧原处正跟佳人相会的金玦焱……   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啊!   他感叹,然后试探着向阮玉靠近。   延请季桐的事到底还是托金玦焱办了,阮玉再次将目光自那一对璧人身上收回。   若是当真照李氏的说法由她出面,金家可就热闹了。   她也不指望有谁感谢自己,反正这事是帮如花办的,与他人无关,只要别有事没事的借此说三道四就行。   金玦焱最近很好说话,当然,也全是为那句“我会报答你的”,他立马就应了,可见温香的魅力果然非同凡响啊!   而且这事还成了!   其实她倒希望季桐那边有个什么借口把事推了,这样如花也没办法,否则这么个人待在金家,又跟这具身子的主人有着段那样的过往,就算别人不排揎她,她心里也不舒服。   可是季桐竟然应了。   听金玦焱的意思,答应得还挺痛快。金玦焱当时那语气,那眼神,就好像她跟季桐事先串联好了似的。   她莫名的心虚,想要解释,可是金玦焱已经甩袖去了。   她追了两步,停下。   凭什么解释?她又不欠他的,再说,他们不是“互惠互利”么?况且怎么算,都是她吃亏,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而春日社的人听说季桐到金家做西席,还撺掇着金玦焱把季桐争取到这边来,好给青莲社迎头一棒,这可就不是她的意思了。   又吃了颗荔枝,眯眼远眺,忽的眸子一亮:“尹金来了!”   小圆正打算再开导她几句,岂料她已站起身,朝尹金迎去了。   贾经刚走到半道,只觉一阵香风扑面,顿时骨头一酥,待望去时,阮玉已立在尹金跟前,开心得简直眉飞色舞。   他心里不忿,又不好跟尹金较量,只去瞅金玦焱,但见亭子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金玦焱正在仰头大笑,若不是亭子上有个盖,怕是就要声震九天了。   他冷冷一哼。   这对小夫妻,男的负责勾搭,女的负责出墙,谁也不耽误谁,可真有意思!   他却是不知,或者说每个人都没有发现,就在金玦焱看到阮玉奔向尹金时,差点就要飞出去把阮玉揪回来,然后抽两个耳光,丢进仓库关小黑屋。   他开始万分后悔怎么心一软就带了她出来。   不,他是怕她离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作什么妖,才特意带在身边,因为季桐已经在金家教习了。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啊!   季桐,本以为你是个多有气节的人,还不是要为五斗米折腰?除非……你为的不是银子!   如今倒好,前有季桐,后有尹金,他倒把自己陷入这种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的地步。   阮玉,你还真是个不消停的主儿! ☆、172再遇尹金   他这边磨牙,那边阮玉对尹金喜笑颜开,身边还有温香柔软而迟疑的唤他:“金四哥……”   他忽然大笑起来,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笑。   攥紧的拳想要重重击在石桌上,却只是收起,深深藏在敞袖之内。   尹金收回目光,看着阮玉,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存:“早时听说你病得严重,却又不好去探望,你也知,这边比不得咱们从前……”   阮玉无所谓的摇摇头,也打亭子那边收回视线:“我早就好了,只是外面传得厉害,好像我病得要死了似的。”   听她语气不善,尹金不由自主的再次望向亭子,试探问道:“金四是怎么了?你们难道不是……”   尹金隐隐猜到,阮玉执意要离开怕是与金玦焱纳妾一事有关。一个来自现代社会的灵魂,怎能容忍男人左拥右抱?可是他又看不出阮玉对金玦焱有多用心,这前后的矛盾导致他这些日子颇费思量。而金玦焱亦跟阮玉有仇似的,即便别人不说,他也瞧得出来。可是那天阮玉出了事,金四又比谁都着急。本以为经了一场磨难,俩人会尽释前嫌,但看现在……   “他啊,”阮玉瞟了瞟那边,轻轻一笑:“自是开心的。”   如何能不开心?现在正按照她说的“对心上人既不要表现得太过亲近亦不要刻意疏远,若即若离的状态最好”而按部就班的操作着。这般张狂的大笑,当是又听从了她的“表现自然,不可局促或紧张,时不时的展现一下男性气概,让她充分了解并欣赏你的全部”吧。   他倒真听话!   可也得看是为了谁!   尹金见她情绪不高,也不再追问,吐了一口气,语气反而轻快:“不过你计划失败,我很高兴!”   阮玉抬眸,见他认真的看着自己,那眸底的确是毫不掺假的开心,不由回之一笑。   笑容很浅很淡,满是感激,又有着一丝无奈,却足以动人心魄。   尹金只觉心神一晃,再开口时,声音不觉变得轻柔:“你是我在这个时空真正遇到的来自那个世界的人。都说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一喜,以前尚不觉,直到见了你……那种喜悦真是无以复加。”   阮玉了解这种感受,就像她初初证实尹金的身份时亦是无比的狂喜。   于是目光中更充满了真诚:“也不知以后还会不会遇到跟咱们一样的人……”   尹金深深的望住她:“以前我不信天不信地,可自打来到这,自打遇见你,我方知,缘分这回事,不信是不行的。你不知道,那天你说你要走,我气得……”   他皱眉抿唇,做出生气的样子。   可他这般风采卓绝,即便发怒,亦是温润儒雅。   阮玉不禁一笑:“所以我那般狼狈的回来,你当时是不是特幸灾乐祸?”   “可不是?”   尹金兴奋起来,哪还有在人前的稳重?他挥了挥拳头:“当是冥冥中自有天定。你如果真的走了,我在这还有什么意思?我都想过,我若早知你的身份,无论父亲怎么反对,我也要把你娶过来……”   此话一出,俩人顿时一怔。   对视一眼,各自尴尬的撇开视线。   望了一会天与地,假设风已经把那句不该出现的话吹走了,阮玉方清了清嗓子:“还记得那天我临走前曾说,如果我失败了,希望你帮我个忙……”   尹金眨眨眼。   他是不记得了,那天他气得半死,想着好容易碰到一个同仁还挺谈得来结果非要离开,自此之后这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异类,又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去阻拦她,虽然不知她是否能够成功,可哪还有心思听她说什么?   不过今天自是不同。   看着她,心情是穿过来这三年里从未有过的愉悦,只觉天更蓝了,水更清了,风牵来的阳光就像金丝织就的薄纱一般轻盈曼妙,深吸一口气,便是充满肺腑的香。   “我能帮你什么忙?”他的声音带着自然而然的快乐。   阮玉睇着他,微微一笑:“你说你曾经是个律师,当是对法律很有了解,但不知咱们那个世界的法律跟这个时空是否不同,有何不同?”   见问到自己的专业,尹金缓缓严肃了神色:“概括的讲,大同小异。同,是有罪必罚,至于异,比如说,有人杀了人,在咱们那里,因为缘由跟认罪态度不同,会定为死刑、死缓、无期或有期徒刑,而且咱们那这几年正在探讨是否该废除死刑。而在这里,杀人偿命乃天经地义,只不过死法不同。有斩首、绞刑、腰斩、弃市、车裂、磔刑……也就是千刀万剐,还有炮……”   “停!”阮玉手一抬,及时制止了他。   她艰难咽下胃里的翻腾,抬了眸,冷静对他:“我说的是离婚,有没有……”   “你要离婚?”尹金惊叫。   其实这一声并不高,但问题是发出惊呼的是一向云淡风轻的尹金,这就不得不引人注意了。   众人都觉得奇怪,金四两口子是怎么了?好像在变着法的吸引别人的注意。   阮玉急得掐了尹金一把。   这一下恰恰拧在胳膊上,若是在现代,实在算不了什么,可是落在这个时空的人的眼中……   众人面面相觑,又急忙调转目光,提高了嗓门,谈论着彼此听不懂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的话。   金玦焱的剑眉随着阮玉的动作抖了抖,又拧紧。   阮、玉!   阮玉看了看众人的态度,终松了口气,原来他们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离婚”。   转了头,怨怒的瞪了尹金一眼,却见尹金双目放光,就好像一个律师看到了一张数目可观的支票。   “你要离婚?”   这回,他压低了声音,有些不确定却十分兴奋的问道。   阮玉点点头。   “为什么?”这回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个……”阮玉皱皱眉:“暂时也没法细说。总之,我想有一个将双方损失都降到最低……最好没有,两方家长也不会极力反对,然后好聚好散又不至于结仇的法子。”   尹金凝重了神色:“你知道,没有人可以讨好所有的人。所以这个要求,有点难。”   他一瞬不瞬的睇着阮玉,希望从她的脸上看出点端倪,却只见到沮丧。   “我就知道,世上根本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其实我原本是想出夫的,可是……”   念在金玦焱救了她一回,她总不能让他太吃亏。   “这样吧,这其中关联太多,咱们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我若约你见面,你怕是也……”   试探的看看阮玉,但见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心里就升起一股失望:“不若我找几本这个时空的律法,你先看着,毕竟你对金阮两方的状况比较了解……”   他是见她似乎不愿细致谈起这其中的事,所以也不便多问,但是作为律师,要想打赢一场官司,是必须知己知彼,方能获得胜利的。   时至此刻,他已不知不觉的想要帮她赢得这场官司,至于原因,是职业使然,还是……   他皱皱眉,有点说不清,不过根据他的直觉,帮助她,有利无害。   “你将与自己有关的内容画下来,与对方有关的用另一种线条或颜色的笔标注出来,交给我,然后咱们再找时间商议。”   阮玉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仰脸一笑:“如今我倒真相信你是个律师了。”   这一笑,又令尹金一阵恍惚。   他微攥了拳,已是坚定了赢的心思。   他觉得,那个因为穿越似乎已经远离了的自己,又回来了。   “这事能私下里解决最好,毕竟闹上公堂,双方都不好看,可若实在不行……”认真的看她,笑:“我现在的身份,自是不能亲自出任状师。不过我会为你寻个最好的状师,你尽可放心!”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困扰了好几个月的大麻烦居然就这样迎刃而解,虽然只是商议,不过看尹金的样子,已是十拿九稳,阮玉心里忽然有些发空,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她急忙调转目光,却直接落到亭子里的人身上,恰见金玦焱也望过来。   来不及看清他的表情,她就转过脸。   为了掩饰不安,她开始拼命扇扇子,又卷了袖子,连连说道:“这天气真热,真热……”   金玦焱眼见得她挽起袖子,白生生的手臂就在尹金眼前晃来晃去,只觉一股火嗖的直冲脑顶,烧得他险些晕过去。   而尹金眉心一紧,视线不由自主的就落在她的左臂……那上面有数道伤痕,深深浅浅,完全破坏了整条手臂的美感。   “这是……”   怀疑间,他已握住了阮玉的胳膊。   按理,一个相府小姐,养尊处优,一根汗毛都比金丝还贵,又怎会落下这么可怖的伤疤?   阮玉已觉不妥,立即收回手臂:“这个嘛……”   “在说什么?这么开心?”   视线边缘飘进个靛蓝色的身影。 ☆、173明晰心意   金玦焱,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阮玉立即转了头,但见温香也站了起来,向这边望着。   “你怎么……”   她睇向金玦焱,然而金玦焱狠狠瞪了她一眼,目光旋即下滑,见她已然放下袖子将胳膊藏好,稍稍松了口气,紧接着就想怒吼……你到底是想怎样?你怎么可以把手臂给别人看,那分明是……   想到露宿在森林那夜,他趁她昏睡之际,曾悄悄捋起她的衣袖,去看那几道伤疤。   阴暗中,看得不甚清楚,可是那触手的浮凸或凹陷,就好像一件精美的玉器遭到了意外的损伤,让人惋惜,让人痛悔,让人想尽心将它抚平。   于是他的手就轻而缓的抚过那一道道起伏的褶皱,指尖的触感像刻刀一样刻在了他的心上,以至于他一闭了眼,就能描摹出那疤痕的形状。   她怎么可以把这么隐秘的东西给别人看?给别的男人看?那分明是他的……   这一瞬,他仿佛被巨雷集中,一切的一切在耀目的电光下于瞬间明朗通透。   这段时间,他的百般纠结,千般思虑,他的坐卧不安,他的辗转反侧,他的喜怒不定,他的暴跳如雷,都是因为她,因为,她是他的……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变得如此在意,以至于她的一喜一怒,一颦一笑,都魂梦一般的牵着他的心?因为她的愉快而开心,因为她的失落而忧虑,因为她的伤心而寝食难安,因为她对自己的不解和背叛而恨不能砸碎这个世界,因为她的莫名其妙捉摸不定而屡屡伤害自己……   原来她,早就进驻了他的心。   她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她到底做了什么?   这个女人,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金玦焱攥紧了拳,剑眉倒耸,星眸圆睁的瞪着阮玉,看得人心里发慌。   尹金是知道金玦焱的脾气的,早年因为跟贾经一言不合,曾经暴揍了人家一顿,导致贾经一个月没下来床。   当年贾经家业远不如金家,自无法跟他对峙,如今虽有了皇上做靠山,可皇上也不是整天能见的,更没工夫替他出头,而金家后面的人是阮洵,也不是好惹的,更何况皇上怎会不相信自己的丞相而去帮助一个小混混?   贾经再招摇,也知道自己的分量,所以二人也算相安无事。   不过金玦焱的性格经常抽风,他打原有世界穿越到此苏醒过来听到的第一个重磅消息就是金家四爷跟人发生了口角,把人家按到街头揍。   这以后,但凡关于金四的动静,多是把谁谁谁给打了,反正金家有的是钱,只要不惹到当官的,都能把事平下去。   这两年,或者说自打他成了亲,的确消停了许多,不过……   尹金想到阮玉手臂上的伤疤,分明是新伤,该不会……   眼角狠狠一跳。   怪不得不出去招灾惹祸了,原来是……   身为一个男人,竟然对女人出手!   尹金血液中的雄性分子开始沸腾了。   他手臂一抬,将阮玉护到身后,自己上前一步:“金四爷有何贵干?”   金玦焱正被他喜欢上阮玉这个认知给轰得晕头转向,一心只想把阮玉掳到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研究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会见尹金挺身而出,还问他“有何贵干”,他一时不解……我跟阮玉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继而大怒,你是个什么玩意?竟然敢动我的阮玉?   金玦焱是个行动派,自打明确了自己的心意,立即把阮玉扯过来,很想折吧折吧揣袖子里,让所有人都看不到她。   他眯了眸,不无威胁的盯视尹金:“敢问尹三公子,有何贵干?”   他二人身高相等,但是论体魄,金玦焱明显强上一个型号,而且相比于尹金云白的衣袍,金玦焱的靛蓝色似乎更有压力。可是尹金不避不让,静静的回视他。   这边的异样霎时引来了众人的注意,大家不觉捏了把汗,生怕二人打起来。   一边是丞相的乘龙快婿,一边是御史大夫的爱子,这架该怎么拉?   当然,论实力,金玦焱必胜,可尹金也不是好惹的,到时他那正直不阿的爹到皇上跟前告阮洵个纵婿行凶,阮洵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尹金这事今天也不占理。阮玉怎么说也是金玦焱的媳妇,人家想跟媳妇说句话,他给护到身后算什么?金玦焱若是告他个勾引有夫之妇,尹金这辈子就毁了,他爹也落不到好,因为这就是个教子无方之罪。   一时之间,众人左右衡量,不知该如何是好。   贾经捏着拳头,瞪着鱼泡眼,只等着俩人打起来好看热闹,顺带坐收渔人之利。   阮玉见这俩人对上了,一时弄不清到底哪出了问题。   她想到方才尹金抓住了她的胳膊。   按理,若放到现在,或许不算什么,不过二人毕竟相识不久,她也感到不自在,金玦焱怕是见了这一幕觉得自己身为男人的尊严受到侵犯才跑过来的吧?而尹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是做出了一副阻拦姿态,这不是等着金玦焱抽风吗?   想通了关节后,她急忙拽了拽金玦焱的袖子,往亭子那边努嘴:“温姑娘还看着呢……”   言外之意,你要是抽风可就不好看了。   金玦焱的视线落在她扯着自己袖子的指尖上,神色不由自主的一松。   这一幕被尹金看在眼里。他忽然发现,有些事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不可捉摸,然而正在往一个理所当然的方向发展,而他方才的愤怒在这种发展面前显得特别可笑。可他笑不出来,只攥紧了拳,连唇角也跟着抿紧。   金玦焱本想着仅凭这一下,便代表阮玉是跟自己亲近的,正自高兴,却听了这么一句……   是了,温香……   这一瞬,他自然而然的回了头。   可是在回头的刹那,他忽然意识到,阮玉还没有喜欢自己,否则不会把他往别的女人身边推,这若是让她得知了自己的心意,该是件多没面子的事?   可是她不喜欢自己要喜欢谁?   季桐?   尹金?   他捏紧了拳。   她怎么可以喜欢别人?她本来就是他的女人!可是她要如何喜欢上他?他该怎么办?   一时之间,心念电转,忽然就想到她的《追香三十六计》之“欲擒故纵”。   ……“一味的热情,只能让人避之犹恐不及,也不要让她充分的感觉到你的心意,她会骄傲的,进而看轻你。所以热情要适度,时不时的也可向别的女人献献殷勤,让她吃吃醋,感觉到你并非非她不可,提起她对你的兴趣和关注。其实这人呢,就是你越冷落她,轻视她,她就越愿意跟你套近乎。一句话概括,就是‘人性本贱’!当然,你理解得不用这么深入。总体而言,就是若即若离,才是最佳之境。这条规律,男女通杀,随时适用。”   现在,他很想将这招用到阮玉身上,可是思及阮玉对他的感觉……怕不是他已经练得出神入化了,她也无动于衷吧,而且她现在,似乎很希望他赶紧走开。   我走了你想干什么?跟尹金眉来眼去?让他对你动手动脚?   顿时就要生气,却灵机一动,手一抬,轻轻搭在了她的腰上。   真细,真软……   金玦焱顿时心神一荡。   阮玉直接打了个哆嗦,立即转头怒视他。   他则低了头,眼神柔和得几乎要滴水:“温香看着呢……”   然后扬了眉,示威的盯着尹金。   尹金眉心一动,面无表情的转开视线。   阮玉脸色难看,不过想想也是,他如果不跟自己献殷勤又要找谁献去?这里除了温香都是已婚女子,他若是敢献,人家相公还不捶死他?可是他跟自己……   那只搭在腰间的手怎么那么烫,跟着了火似的?而且看似动作温柔,却是死死的卡住她,一副拿她出气的模样,难道又在温香那里碰了钉子?   不可能啊,她的《三十六计》可是纵横古今结合中外又提炼了无数实例的精品!   还有他刚才的语气跟表情,怎么那么暧昧?温热的气息撒在她的脸上,她的心里怪怪的。   她不自在的动了动,想要摆脱他的掌控,可是他的手跟钳子似的,让她感觉她好像是被螃蟹夹住的小虾米。就算要表现给温香看,也不至于这么投入吧?   “别忘了,你说过要报答我的……”   他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说不出是咬牙切齿还是幸灾乐祸。   她皱了眉,亦挤出一句:“下回让钟表妹过来!”   金玦焱一怔,立即手下发力。   阮玉疼得差点叫出声,顿时也不合作了,借着袖子的遮掩开始掐他。   众人见气氛缓和,自是庆幸,立马又你吵我嚷的热闹起来。 ☆、174出乎意料   温香打远处看二人斗得起劲,不觉微蹙了眉。   今天金玦焱表现得从容大度,全不是从前模样。   他本是风度翩翩一人物,样貌气宇甚至较尹金还高上一筹,再加上性格放浪张扬,若说不吸引人的注意也是不可能的。可是一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般小心翼翼,畏首畏尾。   她知道他喜欢自己,否则不可能她今日心里想的,他明日就带来了,哪怕她没有露出什么风声,但凡他觉得好的,亦弄了给她。   她闺房里那些个玩意,价值千金者有之,稀奇古怪者有之,都是他送的。   曾有个明白人掌过一眼,说是里面有不少宝物,简直无法用金银来估量。   他凡事照顾她,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她很受用,也很享受这种宠爱。   阿袅极是眼红,也幻想能够拥有这份殊遇,可是也不瞧瞧自己那副尊荣,如何能让男人垂爱?   本来阿袅跟她关系不错,可就为了金玦焱,俩人闹掰了。   女人的友谊是不值钱的,男人的关爱才是最重要的,可她就是不想嫁给他。   这个商户的身份她实在是够了,不管你多有钱,照样被人瞧不起。家里人也是这个意思,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以及女儿的后代再遭人白眼。   她美丽,年轻,完全可以找个好归宿,自己可以高人一等,家人也跟着腰板挺直。   她看中了尹金,不仅因为他样貌不凡,才华出众,初初一见,就让她怦然心动,更是因为,他是官宦子弟,是御史大夫之子,将来更有入仕并位列重臣的可能。   她使出浑身解数令他关注自己,甚至使人授意,即便是做妾,亦不妨事。   可是尹家一直没有回应。   为的什么?还不是因为她的身份?   只是她不甘心!   可是年纪一天天的大了,再耽误下去,怕是普通人家的正妻都难做了。   她不禁急了,正好金玦焱过来跟她说话,她便要借着他去刺激尹金。   这个法子她也不是没用过,可是尹金就像块老牛皮,怎么都打不动。   但是金玦焱今天的表现却很不俗,足以弥补她的懊恼。   而她无论多不待见他,亦不会赶他走的。   谁会嫌喜欢自己的人多呢?她甚至相信,即便她今后嫁了人,他依然会对自己不改初衷,依然会有求必应,甚至……若是她被男人抛弃了,只要对他掉两滴泪,他就会立刻全心全意的接受她。   她有这个把握!   可是今天的金玦焱有些不同。   他跟自己说着话,眼睛却一个劲往外溜。   初时,她还以为他在看风景。   的确,春日社每次聚会都会选择景色绝佳之地,譬如这回,就是个繁花遍布的山岗。   但无论怎样的美景,它的存在,也不过是为了成为她的布景。   可是渐渐的,她发现金四总往一个地方瞅,而那个方向,是阮玉。   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佩服阮玉,初到春日社,就慧眼识“金”,然后几次三番的跟尹金搭讪,全不顾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全不顾自己的相公就在旁边,不愧是传说中的荡妇。   她看到金玦焱的神色渐渐绷紧,隐有怒意,心里不禁高兴。   若是金玦焱能够痛斥阮玉一番更或者是暴揍她一顿,看她还有没有脸再出现在春日社,再觍着脸勾引尹金!   说来也怪,尹金这个谁也看不上眼的傲慢人物竟是对阮玉青眼有加,如今看来还情有独钟,瞧那表情,简直是眉飞色舞。   她是不会承认阮玉比她出色的,她唯一能认可的,是阮玉的身份。   丞相之女,足够贵重。   想来尹金也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   然而,她怎么能让他俩摆在一块刺她的眼呢?她又怎能允许阮玉坏她的好事呢?   于是她轻轻一笑,轻轻的说了句:“从未见尹三公子这般开心过……”   金玦焱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   而就在阮玉露出手臂勾引尹金之际,金玦焱咻的一下,从亭子里消失了。   待她眨了下眼之后,他已站在阮玉身边。   她来不及惊异他的速度,只是激动的捏紧帕子……阮玉要倒霉了!阮玉要倒霉了!   可是事情完全没有按照她预料中的发展,金玦焱反倒跟尹金对付起来了,难道现在不是惩罚荡妇的时间?   出乎她意料的是,尹金竟然当起了阮玉的护花使者。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果真对这个女人动了真情?   而更加意外的事出现了,金玦焱居然跟阮玉……   呵,她不禁望天,今天是怎么了,竟然连对她矢志不移的金玦焱都变了心,变心的目标还是他原本不屑一顾甚至是深恶痛绝一心想逐出家门的阮玉。   阮玉,你到底有什么本事,竟然在一夕之间夺去了所有男人的关注?   她深吸一口气,不禁仔细打量起这个她从未当成对手的人物,却见金玦焱恰好向她看过来……   她急忙露出楚楚动人的一笑。   以往,每每如此,金四都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带着傻笑,梦游似的飘过来了,可是现在……   她看着那二人继续掐架,不自觉的弯了唇角……如是,倒更有意思了……   ——————————   按照规定,今天是她到季桐眼前晃悠的日子。   阮玉很是愤怒。   已经按照如花的要求把人请过来了,为什么还要她去引人注意?   她为什么一定要去?她欠它的?   可是她又不能不去。   第一个规定的七日,她就死活赖在屋里,结果如花回来,嚎了一夜,谁也别想睡。而且那号声特别凄厉,特别瘆人,传播得特别遥远,跟鬼哭一样。而因为她对如花的“尊重”,谁也不敢管。   于是第二日,卢氏就叫她过去问话,姜氏跟李氏也黑着眼圈抱怨,还说这叫声不吉利,要把如花宰了消灾解难。   她咬咬牙,真想借刀杀狗了,然后什么事都了了,可是到底没狠下心。   于是她只好履行约定。   如花还指挥她该穿什么衣裙,梳什么发式,竟是要她弄个纯情少女的造型。她若是这个模样跑到怡然院,还不被人当了妖怪?这就是不安于室的典型代表啊,它是嫌金家最近太安静了吗?   她死活不同意,如花就要伸脖子,她就威胁它:“你要是再敢嚎,我就把你灌了哑药!”   如花立即没了动静,它觉得不能太过逼迫阮玉,否则她怕是真的能干出来。   阮玉便嘱咐霜降为她备一套最素朴的衣服。   霜降只顾看主子跟如花“对话”,还一本正经的样子,猜测阮玉是不是发了疯……似乎自打主子摔了腿发了烧,精神就有些不大正常了,否则能把季桐请到金家来摆着?   这工夫,她转了身,浑浑噩噩的去螺钿漆木大柜拿衣服,又听阮玉叫住她:“等等……”   阮玉想着,若是打扮得太过寒酸,落在别人眼中,就好像她跟季桐诉苦似的,到时又不知要传出什么闲话来。   她将金簪丢到桌上。   她本是个怕麻烦的人,只希望过简单的生活,可是偏偏不能如愿,她这是得罪谁了?   “就拿昨天那套碧湖青色襦裙吧……”   “奶奶,那套襦裙正要送去浆洗……”回头对上阮玉的严肃,霜降急忙屈了膝:“奴婢这就去。”   主子最近很不好惹。   阮玉换好了衣裙,又梳了个平髻,被如花痛斥“老气,卢氏那老太太都比这少兴”。   阮玉不管,又开始挑簪子。   金银铜玉珍珠翡翠玛瑙水晶……   一样样看过去,半天选不出来。   如花就要急疯了,因为季桐的教习时间只有两个时辰,再这么磨蹭下去,人就走了。   阮玉就是要磨磨蹭蹭,见不到人才好!   可到底出了门。   此刻,接近正午,季桐也留不了多一会了。   她慢悠悠的往怡然院走去,如花等不及,早一溜烟的跑了。   “都说季桐先生貌若谪仙,风采不凡,当是不假,奶奶你看,就连如花都跟着了魔似的……”   穗红轻声一笑,两颊泛着好看的红晕。再抬眸时,很是期盼的看着前方绿柳扶苏的夹荫小道。   她虽被提为了一等丫鬟,可是阮玉出来进去的从不带着她,她也知,是因为自己跟主子没有打小的情分,所以干活更加卖力,以期得到主子的认可。   也的确是功夫不负苦心人,主子昨天还赏了她二两银子。   今儿主子要去怡然院,春分千般阻拦,可也不好越了主子去,霜降一副修身养性要皈依佛门的模样,也不肯跟来瞧热闹,立冬则早就跑没影了,如是便只剩了她……   季桐的名头实在太响,早在听说他要进府教习就引起了极大轰动,如今金家上下都在谈论这个非同凡响几乎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寻找各种机会与之邂逅。 ☆、175捉奸捉双   许多丫头只远远的见了一眼,便脸红心跳,呼吸急促,还有当众昏倒的,就连那些媳妇子,亦是目光闪烁,心如撞鹿。   现在墙根下,甬道边,时不时就会听到季桐这个名字。   也不知是谁,在后园最大的那棵松树上刻下“季桐”二字,旁边又画了个牵手的女人,害得大家这几日一直在猜,这个女人是谁?这个女人是谁?   真不要脸!   相比下,只有清风小筑最为安静,大约是因为季桐在相府教习多年,不管见没见过的多少都听说过这个人,所以没那么大的反应,倒是有不少别处的小丫头最近总往清风小筑跑,无非是打听季桐的喜好,所以立冬近来特别的忙。   而她……   作为曾经的下等丫头,她不过是远远见过季桐飘然而过的淡青色袍服,从未产生过任何幻想。可是花总要开的,再加上那些丫头们的追捧,她的心也不禁蠢蠢欲动。   她下意识的扯了扯银红的焦布比甲,想着为了不越过主子,也不好穿新制的衣衫,同屋的绿翘说藕荷色的丝绸衬得她就跟新开的凌霄一样娇艳。   阮玉的目光瞟过来,她急忙收回心思,往前一指,脆声道:“奶奶,怡然院就要到了呢……”   阮玉转了眸子,但见怡然院外面挤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是情窦初开的丫头,嘁嘁喳喳,也不知隔着门窗更或者说隔了整个院子,能看到什么,个个兴奋得小脸通红,窃窃私语,有人甚至流下了激动的泪。   阮玉摇摇头,这大约就是古代的追星族吧。   也不知是谁先看到了她,喊了声“四奶奶来了”,然后众人纷纷转身,给她请安。   这时候,李氏也来了,带了几个粗壮的婆子和媳妇子,一过来就大呼小叫:“都在做什么?手里的活也不去干,等死么?”   一蓝衣婆子随手抓了个近边的丫头,啪啪就是两耳光,丢给旁边的媳妇子:“捆起来,打二十板子,关柴房里,明天发卖出去!”   那丫头就要磕头求饶,可还没等跪下便被人堵了嘴拖了下去。   余人见状不好,纷纷逃散。   婆子们作势去追,又喊又叫,跟撵鸭子似的,只一会,就噼里扑棱的跑了个干净。   李氏忙了一通,仿佛才看到阮玉,连忙收了狠色迎上来,满脸的笑意:“弟妹,你可是做了件大好事,如今大夫来瞧过六姑娘,直说六姑娘的精神可是好多了。这人的精神一好,身子也就跟着好了,如今八月姨娘可是到处都夸弟妹是个好心人,老爷也格外高兴呢……”   笑了会,拿帕子抹了抹唇角:“不过这话说回来,自打季桐先生过来了,这些丫头可就不听使唤了呢,你刚刚也瞧见了,我现在是想找人递个话都抓不着人影。弟妹,你不当家是不知道,我这一天忙得陀螺似的,如今更是……可这也不能都打了卖了,否则谁来干活?只是这么下去……”   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太太最近可是很生气呢……”   这么说,她请季桐过来教习,是功过相抵了?   不,应该是过大于功,因为她已经影响到府里工作的正常运转了。   阮玉垂着眸,声音不冷不热:“二奶奶大可以把丫头们都召集起来,制定严明的奖惩制度。不过听二奶奶的意思,如今‘惩’是不奏效的,所以不妨‘奖’。至于奖什么,很简单。丫头们不都喜欢往这院凑吗?那就奖她们谁最近活干得好,便到怡然院来伺候。无须固定人选,采取选拔制。如此有了激励,还怕丫头们不听话?再说……”   她顿了顿,唇角不觉衔上一丝嘲讽:“六姑娘这边总没有人伺候,倒是姐儿们带了丫头奶娘出出进进,说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话!”   如此,岂非说她治家无方,只会拜高踩低?   李氏变了脸,就要反驳,可阮玉又是冷冷一笑:“出了问题,不想着怎么利用资源解决,只会叫苦连天,只会抱怨推诿,如是又怎么能怪下人不听使唤呢?”   李氏被噎得目瞪口呆。   她不得不承认,阮玉这个法子极奏效,也便不难理解姜氏为何会对阮玉言听计从了。只是这么个简单的法子摆在面前,她怎么就没想到?她方才的幸灾乐祸也不无苦恼之意,这都折腾了半个多月了,她简直是什么手段都使了,可就是不管用。姜氏还在背地看笑话,到卢氏跟前落井下石。却不想,难题就被阮玉三言两语的解决了,而且还训了她一顿,这让管家多年的她情何以堪?   她倒奇了怪了。她去乡下之前,阮玉虽然不喜欢她,面上倒也过得去,可是她走一趟回来,阮玉就变得跟藏在麻袋里的锥子似的,你一使劲,她就钻出来刺你一下。   这是怎么了?因为姜氏?   见李氏吃了瘪,跟来的婆子和媳妇子都暗地解恨。   她们早就受够了李氏的飞扬跋扈,还动不动就克扣她们的月例,跟雁过拔毛似的,只可惜身为下人,又不能跟她作对,太太那边也说不上话,有心联系姜氏,可是姜氏蠢得没几天就卖了她们,到时只能自己倒霉。如今有身份尊贵的四奶奶教训李氏,还说得头头是道,听得她们心服口服,心里这叫一舒坦。   于是任由李氏在那咬牙,也没有人像姜氏跟李氏叫板时上前“点拨”姜氏那般点拨阮玉。   李氏沉默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说话,感觉就好像被丢在了荒郊野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立时恐慌,却不肯失了声势,只攥紧了帕子,将头扬得更高:“弟妹所言不差,二嫂在此谢了。不过二嫂此番来也算给弟妹清了场子,弟妹可是要谢我哦……”   意味深长的冲阮玉飞了个媚眼。   阮玉一怔,立即想到“清场”的深刻含义,正要开口,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笑语:“我道是怎么还不来,原是在跟二嫂聊天。”   走到近前,微施一礼:“二嫂。”   李氏皱皱眉,看看金玦焱,又看看阮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尤其是……给他戴绿帽子的人就在面前,他怎么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阮玉则是震惊了,他在说什么?他怎么会在这?他……“捉奸”来了?   金玦焱给了她个眼色,示意她免开尊口。   她也就闭了嘴,不再说话。   李氏再瞧瞧二人,冷冷一笑:“既是如此,二嫂就不打扰了。”   回视金玦焱:“四弟好有‘雅兴’!”   金玦焱迎合一笑:“二嫂过奖。”   李氏领着人走远了,阮玉转过头:“你……”   “我自是在这等你!”   的确,自打季桐进入金家,金玦焱就严防死守,只不过自打明晰自己的心意后,这种严防死守的意义就不同了。   他自是不好亲自守在这,便给小厮排了班。百顺也不知怎么了,还跟他表了决心,比谁都积极的站岗放哨,还会打掩护,否则让人瞧见他的人经常出没怡然院附近,还不被人笑死?   今天的风就是百顺通报的,小眼贼亮的对他说:“四奶奶行动了!”   他立即从太师椅上弹起……阮玉,你终于忍不住了!   他先她一步来到怡然院,躲在暗处,远远的便看见她了,开始磨牙。   想冲出来阻拦,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可若继续监视……难道让他眼睁睁的看着她跟旧情人互递相思,眉目传情?   不过这时,李氏带人来了,一通的鸡飞狗跳。   他本想着,这一番当是能让阮玉折转回去,却不料俩人杠上了。   还在担心阮玉吃亏,可是她三言两语就让李氏闭了嘴。   她反应机敏,处理事情井井有条,不禁让他刮目相看。可是细想来,早在金成举的寿宴上,她已是崭露头角,如此倒也不算意外,只不过……   他忽然产生个大胆的想法。   可就在这时,李氏又开始阴阳怪气了。   旁边还有人,是最愿意嚼舌头根子的婆子跟媳妇们,若是让她们传出去,阮玉还要不要做人了?   心中一急,便从藏身处走出来。此际一想,这种出现方式实在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他几乎要为自己鼓掌了。   只不过思及阮玉此番的来意,又忍不住动怒。   见她目光一闪,忽又觉得不能让她发现自己的心思,而且以前他在她面前的表现实在太糟了,如今想来真是捶胸顿足,所以他一定要保持良好形象,改变她对自己的看法,尤其是在有“谪仙”之称的季桐面前……   好小子,今天就让你折在这!   “既是来了,还不进去?”   他睇着她,自觉把怒意隐藏得很好,因为阮玉已经露出疑色了,于是粲然一笑:“走,一起进去瞧瞧。”   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掐了胳膊就往里走。 ☆、176与君重逢   相比于院外方才的热闹,院内很安静。   阮玉随着他过假山,跨小桥,眼睛还打量着风景,丝毫没有觉察他的手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臂而往她的腰间运行。   只不过温香没在跟前,金玦焱也不好拿了她来“演戏”,于是那手就虚贴着她的腰上下浮动,忽远忽近,一副不知要不要搂上去的犹豫。   跟在后面的穗红见到这一幕,歪头琢磨半晌:“四爷,你在做什么?”   金玦焱的手立即火烫了似的收回:“嗯,你看,那朵花开得多好?”   阮玉顺着他的手望过去:“那么远,你指的是哪朵?”   “就是那朵……挨着粉色的那个……”   “都是粉色的……”   “那朵比较大的……”   “哪朵比较大?”   穗红听得头晕,她现在觉得阮玉跟金玦焱都不正常。   金玦焱比划了一通,终于没了耐心:“就是那朵。唉,真笨!”   他收了手,有些懊丧。明明是自己的媳妇,怎么碰上一碰就跟犯罪似的?阮玉这几个丫头都是怎么调教的?真没眼力见!   面对“真笨”的评价,阮玉没有做声,金玦焱是过了一会方觉不妥。   按理,阮玉都是要跟他斗嘴的,不把他斗得哑口无言七窍生烟不肯罢休,今天是怎么了?   “阮玉,其实我……”   “我没有生气。”阮玉转了头:“今天的事,还要谢谢你,否则我一个人来到这……”   笑了笑,低头,走到前面去了。   金玦焱怔了怔。   既然知道不妥,为什么还要……   琴音已经幽幽渺渺的传了过来,时断时续,不知是哪个新手在弹奏。   阮玉顿了顿脚步,穗红已经赶到前面叫门,金玦焱急忙跟了上去。   站在阮玉身侧,忽然发现阮玉的表情很奇怪,脸色也不大好看,正要发问,门已经开了。   八月姨娘满脸感激的出现在门口。   阮玉一见,不由自主的往金玦焱身后一躲。   动作幅度不大,但还是引起了金玦焱的注意。   她也意识到不妥,勉强的笑了笑,也不再看八月姨娘,只往屋里走去。   为了练琴,怡然院专门辟出了个房间,装了满满一屋子人,甫一推门,便是一阵香风扑面而来,与之一同扑来的,是钟忆柳的娇呼:“先生,你快过来瞧瞧,这个音阶我怎么总弹不好?”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紧接着,一道男声温柔响起,像涧中溪水,像空谷流风,闻之即心动。   阮玉抬眸一望……   有一种人很神奇,那便是不论周遭是怎样的热闹,怎样的繁花似锦,你只要一搭眼,一准能瞧见他的所在。   季桐就是这么一个独特的人物。   满屋子的人,满屋子的花团锦簇,其间还隔着数张琴案,可是阮玉只一抬眼,目光便不由自主的落在一个淡青色的背影上。   那背影很颀长,略显消瘦,但骨架清奇,举动飘然,一身稍稍显旧的长袍穿在他身上,即便无风,也似临风飘举,有乘云欲去之态。   仅是一个背影,便已经将颇有仙人之姿的尹金击败,不由让阮玉喟叹,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不枉如花思之念之爱之恋之,不顾一切的要跟他在一起。   于是不由有些渴盼的看到他的正面。   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正在指导金玦琳的季桐蓦地转了头,就像阮玉于万千人中一眼发现他一般看到了她。   一时之间,时间似乎为之静止。   打破这种静止的金宝娇:“四婶,你来啦……”   阮玉的心轰轰乱跳。   她不明白,怎么那张脸会如此眼熟,就好像深刻在记忆中,可是她分明从未见过这个人,难道是如花残留的记忆在作怪?可是如花,如花不是已经……   阮玉浑浑噩噩的望向金宝娇,吓了一跳,顿时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这孩子,脸怎么涂得跟猴屁股似的?   金玦焱紧密的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从她与季桐目光对接瞬间睁大的眸子,到仿佛怦然心动的肩头一震,皆历历在目,手便不由攥紧。   季桐有一瞬间的恍惚。   其实来金家这种铜臭之地教习,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   他也知道这很可笑,她已嫁了,即便不嫁他也做不了什么,可是为什么……   来邀请他的是她的相公。   他真奇怪于怎么会发生这么诡异的事。   他有些冰冷有些挑剔的打量面前的年轻人。   身姿昂藏,样貌明烈,神色张扬,气宇轩昂,往那一站,似乎恨不能把所有的优势都抖落给人看。   当然,阮玉私奔一事,如今已是尽人皆知,想必金四很在意,所以才摆出这么一副架势。   不过话说回来,若换做自己,如何能不在意?否则也不会看了金四半天,亦不发一言。   他不明白金四延请他去金家教习的用意,俩人心照不宣的谁也没提起阮玉,只是金四说自己有个妹妹,身体不好云云。   他从未想过要教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弟子,或者说他从未想过收徒,入相府做西席不过是为了糊口或者是躲避麻烦,那么现在……   或许是很不满金四看似诚恳实则暗藏机锋的态度,他只沉吟片刻便应了,然后就看到金四一副被雷劈了表情,想发火又得强忍还得对他道谢的咬牙切齿,他顿生出幸灾乐祸之感,心情是自阮玉出嫁以来从未有过的痛快。而奇怪的是,他从不肯与人为难,亦从不会有任何不平静的情绪,然而这一刻,他做到了。   于是他来了。   他没有想过会跟阮玉见面,或者顶多是偶然相遇,还得是那种远远望见,他看得见她,她看不到他的那种,却不想……   自打进了金家,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她的气息,那花那草那假山那湖水,仿佛都牵过她的手,拾过她的帕子,擦过她的裙裾,照过她的衣裳……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也愿意陶醉在这种想象中,然而他今天如有所感的回了头,便一览无余的见到她。   那一瞬间,好像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虚无,只余一个她,而他跋山涉水,穿越了光阴,一下子站在了她面前。   他从未想过自己原来是如此的思念她。   然而也只能是思念。   因为神思清醒之际,他还立在原地,而她的身边,站着个金玦焱,正神色不善的看他。   “哈,内子听说我延请了季桐先生教习琴艺,一时好奇,我便陪她过来看看。”倒是金玦焱开了口,做出一副大度模样。   阮玉便抬头感激的看他,还笑了笑。   俩人这种自然而然的互动落入季桐眼中,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只是他能说什么?她,早已是别人的妻子。   方才那一眼,他发现,她似乎瘦了些。也难怪,不过入府半月,他便发觉,金家这些女人,从大到小,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她一向不谙世事,又怎能斗得过这群人?   这么一想,心又痛起来。   可是他能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表哥这话可是说错了!”钟忆柳突然开口。   她一身柳绿绣粉红月季的短腰绣罗襦,碧玉通枝莲带将腰束得细细的,端端的坐在那,把胸脯子挺得鼓鼓的,又露出锦茜红明花抹胸,看得金宝娇直撇嘴。   “我记得表嫂出嫁前便师从季先生,如何称得上‘好奇’?该当是……”纤指一勾,拨出一个单音,然后挑了眸,风情万种的望向这边,想要说什么,似是又临时改了口,只唇角勾起一个妩媚的弧度:“故人重逢吧……”   “瞧表姑姑这话说的,季先生是教过四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四婶过来看看也是应该的。”金宝娇没好气的瞪了钟忆柳一眼,又招呼阮玉:“四婶,你过来瞧瞧,这段曲子该怎么弹?我总是连不好。可也真是的,明明说季先生只教六姑姑、我跟婵姐儿,还有大姐的,表姑姑偏要跟来凑热闹,还什么也听不懂,整天缠着季先生问,害得我们都学不好。又弄了一身的香气,把六姑姑熏得一个劲咳……”   “娇姐儿!”钟忆柳顿时羞红了脸。   可是偏又不能说什么,金玦森虽是庶出,可是李氏在当家,金宝娇再小,也是金家的正经主子,而她……   “四婶,你快过来嘛……”金宝婵也在琴凳上扭起了小身子。   阮玉哪敢接话?她一开口就得露馅。   好在季桐匆匆赶来,声音在这一瞬间竟是变得有些喑哑:“哪里不会?”   这一声,直接让端坐一旁始终垂眸苦练的金宝娥红了脸,而那边,金玦琳的咳声又响起来。   阮玉忽然发现,季桐的存在除了在丫头们的心里激起了重大波澜,似乎还隐藏着某种深远的影响…… ☆、177交出来!   她垂了眸子,再四下一扫……   “立冬呢?”   “立冬根本就没过来。”金宝娇抽空回了句,不忘仰头冲季桐甜甜一笑:“她都好几天没来了……”   阮玉皱了眉,望向如花。   如花已经进入忘我状态,一双目光只痴痴的追随季桐的身影,见金宝娇笑得太过谄媚,还“汪”的低吼一声。   想当初,如花极为抗拒怡然院的药味,如今整天泡在这享受美色,以解相思,倒也不觉得心烦了,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啊!   季桐指导完毕金宝婵,再也没有往这边瞧上一眼,就往回走去。   如花自金玦琳榻边站起,拼命的冲他摇尾巴。   “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金玦焱在耳边低语,也不等她回应,就扬声道:“这里倒是一派书香琴韵的好意境,我们就不打扰季先生教习了。”   说着,还冲金宝娇点点头,表示对她方才的行为很是欣赏。   岂料金宝娇大约会错了意,转头大声道:“四叔,季先生是你请来的,教导我们又非常认真。四叔是不是应该摆一席酒,谢谢季先生?”   金玦焱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就算要谢,也不应该是我来谢吧?你可真会算计,难不成下一步是要把席面摆到清风小筑?   果真,金宝娇已经冲前面喊道:“季先生,我四叔说,今天散了学要请你去清风小筑小酌几杯呢……”   死丫头,我什么时候说过?   可反驳是来不及了,因为季桐已然转了身,朝他微施一礼:“谢过金四爷了……”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金玦焱今天算是真切体会到了。   好你个季桐,你还想登堂入室?   再怒视金宝娇。   金宝娇乖巧的冲他笑了笑,那意思是说,我既是帮了四叔,四叔怎么也得还我个人情吧?   这丫头,跟她娘是一样雁过拔毛的主儿!   金玦焱怒火中烧,偏偏阮玉又很歉意的对他低语:“席面的银子,我来出……”   金玦焱气得几乎要发疯,转头睇向阮玉,自齿缝间挤出几个字:“这点银子,为夫我还出得起!”   旋即向季桐拱了拱手:“稍后便请先生到小院一聚,略备几杯薄酒,还望先生笑纳。”   季桐还礼:“客气,客气……”   金玦焱笑得风度翩翩,然而待转了身,就变了脸色,而等到出了门,已是大踏步的往前去了。   阮玉叹了口气,懊恼季桐的刻板,怎么就不知道避嫌?而看今天满屋子女性的表现,她已可以预知自己的前景不甚乐观。   当时怎么就听了如花的请求把他弄来了呢?   她郁闷的揪了片柳叶,在手里揉了揉,就要丢出去,却见金玦焱停在前面,正跟立冬说着什么。   对了,立冬……   每回都以为她去陪金玦琳,结果……   今天自己若是不去怡然院还不知道呢,这个丫头,没心没肺的,可不要惹出什么麻烦来!   她急忙赶上前,正听金玦焱低喝:“交出来!”   立冬拼命的把东西往身后藏,仰着头,眼泪汪汪的看他,一副想走又不敢走的模样。   见了她,顿时高兴起来:“奶奶!”   阮玉缓下脚步:“怎么回事?”   金玦焱立即清清嗓子,往前方眺望:“稍后还要请客,得回去准备一下。”   然后便走了,只是没行几步,又转了头看。   阮玉收回目光,睇向立冬,绷起脸:“到底怎么回事?”   立冬看了看远去的金玦焱,犹犹豫豫的把手从身后拿出来:“奶奶……”   立冬的手上拿着个金镂花嵌松石长方盒,上面还有一封信。   阮玉接过来,先打开了盒子,一见里面整齐摞着几本书,立即明白东西是谁送过来的,正要拆信,又不由自主的往金玦焱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   手打信封封口处收回:“是你取回来的?”   立冬连忙摇头,眼睛不敢看她。   阮玉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作为内院的丫头,除非采买或告假外出,平日里是不能到大门处晃悠的,尤其是像立冬这样的一等丫鬟。她倒不怕别人说她御下不严,关键是……   此番一见,竟好似藏着心事似的,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立冬这一辈子怕是就毁了!   “是千依?”她眯了眼:“好,我去问问他,怎么好端端的不把东西交给我,倒要你送过来……”   又望望四周:“还转了这么大个弯子?”   “不,奶奶,不是……”立冬急忙拦住她:“是,是五爷……”   “五爷?”阮玉皱了眉。   立冬点头,脑袋垂得更低:“是五爷让我拿回来的……”   “你在哪碰到的五爷?他都说了什么?”   立冬扭手摇头,腕子一抖,一样亮闪闪的东西打袖口里露出来。   阮玉一见,脑子轰的一声。   丫头们的打扮都是有定制的,若是身上有一两件出挑的物件,都是主子赏的,可是在她的印象里,从未赏过立冬这样一只金丝镶粉红芙蓉玉的镯子。   她强压住慌乱,挡住穗红的视线,趁立冬扯了衣袖盖住镯子时,仿似无意的问了句:“早前听说五爷在家待一个月就走,可是怎么没了动静?”   立冬动作一顿,阮玉便见一颗水珠打她眼角滚出,顺着鼻梁滑到了鼻尖,随着鼻翼的抽动,颤颤落下。   看着这样的立冬,阮玉心里的疑虑已然明了。   按理,情窦初开乃属正常,只是这二人的身份太过悬殊。   且看金家能把金玦垚送到当代名儒岑承宪那,就知道对他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那是将来要出仕的人物,立冬若是跟了他,顶多是个妾室。哪怕金玦垚现在不名一文,也好不到哪去。   在阮玉心里,女人若是要嫁,就一定要成为男人唯一的妻子。妾室算什么?金成举的十一个月,二房的那几个,还不是被人呼来喝去,想打发就打发了?命都在人手里攥着,怎么抬得起头?而且谁能保证金玦垚只立冬一个服侍的人?立冬那性子,估计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当然,若是立冬非要跟着人家,她也没办法,只是看目前的情形,这点都很困难。   而且金玦垚她只见过一次,还是颇显轻狂的少年,如何能给立冬一个稳固的依靠?   再说,谁知他揣的是什么心思?   这个时空,男人觉得一把茶壶配几个杯子乃是天经地义,万一他只是逗立冬玩玩,更或者……   到时他甩手走了,立冬怎么办?她就是再倚仗丞相之女的身份,立冬又是什么?她不过是个丫头,若再被人倒打一耙……   阮玉越想越心惊,可是见立冬噼里啪啦的掉眼泪,她又于心不忍。   待了一会,只得平稳语气道:“你这丫头,怎么总长不大?我不过问你两句,看你哭的……”   掏了自己的帕子递给立冬。   若是换了春分,是死活不肯接的,可是立冬自然而然的接了过来,瘪着嘴擦了,还抽抽搭搭道:“四爷见我拿了这个,非要看。五爷说,来人交代,要亲自交到奶奶手里。所以奴婢宁死也没有交给四爷……”   这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向她卖好?   阮玉哭笑不得,忍不住戳了她的额头:“好,你做的对,记一大功!”   立冬噗嗤一笑,转瞬想起自己的心事,又要掉泪。   阮玉看不下去:“行了,外面风吹日晒的,小心皴了脸。咱们先回去,有事晚上再说。”   又思及金玦焱已经留心到这些物件,顿了顿,把东西交给立冬:“你就看着它,谁也不准碰!”   再望向金玦焱消失的小径,无声的叹了口气。   ——————————   席面摆在清风小筑,金家上下都震惊了,不知金玦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席间,阮玉只出来晃了一圈,给季桐添了酒,说是感谢他往日的教导之恩,便进屋去了。   季桐的现任弟子倒欢聚一堂,连主家金玦焱都成了配角。   钟忆柳恨嫁恨得严重,两头忙活,照春分的话说,就是累得跟狗一样。阮玉便想象如花一会摇尾巴一会露肚皮的在季桐脚边忙活,将季桐丢了无论什么东西都收纳腹中,然后再扒着季桐的腿,吐出舌头,一副巴结模样。   然后顺口问了句:“如花呢?”   春分一愣,随后答了句:“累得跟表姑娘一样。”   主仆对视,顿笑得上不来气。   外面也在笑,笑声还挺大,听起来是金宝娇跟金宝婵,但是俩人年纪小,自是怎么做都显得活泼可爱。   谁都没想到一向腼腆的金宝娥也会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头垂得极低,饭菜都没吃上几口,谁若跟她说上一句,她的脸就会更红上一层。   春分见了很是担忧,不时的睇阮玉一眼。   阮玉估计,她一定是在金宝娥身上看到了如花的当年。   阮玉叹气,金家这些未婚女性的表现迟早是个事,也迟早得怪在她头上,所以赶紧跟金玦焱脱离关系乃当前要义。 ☆、178就是不滚   她又翻了一页书,努力摒除外面的欢声笑语。   匣子是尹金送来的,不仅有当朝律法方面的书籍,还有一些人物轶事、史书跟游记。   当是知她急于了解这个时空又不知该跟谁商量生怕被人发现异样的苦处吧。而他做得最周到的,是将那本律法书拿拼音翻译过来了。   初初打开时,阮玉吓了一跳,还以为这个时空已经先进得都用英文写书了,可是再一细看……   想来是怕被金玦焱发现,故意弄成这副样子。她不禁忆起金玦焱虎着脸跟立冬要书,若是见到这么一串字母……   想象他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又是一通狂笑。   尹金不愧是律师,心思就是细密。   她暗自赞叹,开始细细研读律法。   她只看和离部分,虽然拼音不似繁体字那般难懂,可是没一会,她亦是觉得头晕眼花,而且心烦意乱。   她估计这是因为自己一向对干巴巴的律条不感兴趣,就包括她以前应聘签订的合同,每一条她都要看上好几遍,还觉得自己完全不懂上面在说什么,更何况现在,手边还有几本她早已向往多时的书在勾引她?   于是她放下律法……反正这种东西还得细致研究。她安慰自己,然后心安理得的拿起了一本游记。   也不知是早就做好了标记还是只是为了给她注解,尹金在许多段落都写了眉批,其中不无自己的感想。在他觉得有些要表达的内容不大适合被这个时空的人看到时,就写一句……你懂的。   阮玉就忍不住笑。   想不到尹金这个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的家伙也有这么调皮的一面,她甚至可以想象他在写这几个字时,先是一本正经,然后觑四下无人,便像周星星一样咧嘴狂笑的模样,但不知他目前那位以严肃著称的老爹若是见此情景会是如何感想。   她舒服的靠着妆花缎大引枕,眯着眼,将书又翻了一页。   这一页讲的是发生在溯柳溪的一个故事。   溯柳溪旁有块大石头,在某一天,上面忽然多了一行字……到此一游。也不知是拿什么写上去的,经历了百年的风吹雨打,一直不肯消失,就像印上去的一般。   尹金在旁注释:我怀疑,这也是个……你懂的。而且若是你将这几本书看完,会发现,有许多人都和我们……你懂的。只不过他们仅在记录里留下个影子,作为一个特殊的存在,而且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时间段又特别分散。或许他们跟我们一样,在努力隐藏着自己,同化着自己,终于成为……你懂的。有时我想,某个与我擦肩而过的,或者就生活在我身边的,会不会就是这样一个人?   阮玉的思路不由自主的就移到了金玦焱身上……他会是这样一个奇特的存在吗?   “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吧。”   阮玉仿佛看到尹金在写到这里时笑了笑:“自打遇到你,我就发现我经常会多想……”   这最后一个“想”字的最后一笔似乎点得格外意味深长,而后又像掩饰般写了一大串:“你慢慢看吧。你会发现,某段似乎被落下的历史,正在这个时空选择性的上演。譬如军机处,譬如珐琅彩……这可是清朝才有的机构和物件。所以我想……”   外面的声音忽然大起来。   阮玉不耐烦的朝紧闭的窗子看了一眼,春分就慌慌张张的奔进来。   阮玉急忙合上书:“怎么了?”   “奴婢也不知道怎么了,季桐先生让姑爷喝酒,姑爷不喝,就吵起来了。”   阮玉皱眉。   “姑爷说他已经戒酒多时,百顺也出来作证,可是季桐先生不依不饶。说起来,还从未见过季桐先生这般不顾风度……”   说到这,春分偷偷的瞅了阮玉一眼。   阮玉已经坐起身。   说什么不喝酒?上回还跟金玦垚一杯再一杯,结果……   “其实姑爷也是的,若是不高兴,当场回绝了就是,干嘛偏把人请回来又不给面子?如此倒是小家子气!”   在春分眼中,季桐是娘家人,而金玦焱自始至终的一系列表现她都不满意,便不由自主的要偏帮季桐,而且最近,她心里老在想,若是姑娘当初跟了季桐,该多好……   这工夫,外面乒里乓啷一阵乱响,还有惊呼,金宝婵已经哭起来。   阮玉正要起身去看,春分按住她:“姑娘别动,让奴婢出去瞅瞅……”   阮玉对着门瞧了半天,重又拿起书。   若是打起来了也好,正好有借口让季桐离开,否则这么下去,迟早要出乱子,这些未嫁的怀春少女呦……   湘妃竹的门帘一响,阮玉头也未抬:“怎么样了?”   没有回声。   阮玉听外面的动静也小了,有收拾碗碟的声音,于是又问了句:“都走了?”   还是没有动静。   她不由斜了斜眸子,忽的坐起来:“你怎么进来了?”   金玦焱就站在距离她三尺的地方,摇曳的烛光将他的影子长长的铺在墙上,颤颤的动。   “我怎么不能进来?”他语气冰冷,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   “我是说……”   阮玉一想到他救了自己一命,底气就有些不足,于是暗恨自己,知恩图报的心也太强烈了些。   “外面还有客人……”   “都走了。”   “都走了?”   “怎么,舍不得?”他的语气忽而凌厉。   阮玉就有些动怒了。   但想了想,还是忍了。   “既是散席了,你怎么还不回去?”   “你撵我?”他往前逼近一步。   “你,你发什么疯?”阮玉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   金玦焱冷冷一哼,目光下划,落到她手里的书上:“哪来的?”   “问尹三公子借的。”阮玉觉得没有必要瞒他。   身正不怕影子斜。   再说,她怕什么?   金玦焱闭了闭眼,捏紧了拳:“你想看什么,大可以跟我说,为什么要管别人去借?”   “不过是偶然提起……”阮玉翻了一页,头也跟着偏了偏。   说谎的时候她不习惯正面面对对方。   “只是‘偶然提起’他就巴巴的送了来?倒真上心呢!”   阮玉啪的把书一撂:“金玦焱,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金玦焱捋胳膊挽袖子的就要上前。   阮玉急忙抓起迎枕挡在身前:“金玦焱,你不要撒酒疯!”   想想不对:“你没喝酒?!”   提到酒,金玦焱眼神一黯,紧接着又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依我看,借书是假,传情是真吧?”   “什么‘传情’?传什么情?金玦焱,你……”   “信呢?”金玦焱目光四射。   “什么信?”   “心虚了吧?自是夹在这书里的信!”   阮玉眨眨眼,顿时想起随书而来的那封信。   提起那封信她就生气,当即将迎枕砸到床上:“烧了!”   “烧了?你可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金玦焱,你不要没事找事!”   “我找什么事?你跟人鸿雁传书还有理了?”   “我鸿雁传书?”阮玉怒极反笑:“金玦焱,你管得也太宽了吧?我们早就说好……”   “只要你一天是金家人,我就得管!”金玦焱急忙堵住她后面的话。   “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偏要管!你能怎么样?还反了你了!”   阮玉跳起身,抓起软枕。   金玦焱躲开一步,做出逃跑架势,一手却不甘的指着她:“你你你……你说过要报答我的!”   即将飞出的迎枕就这样粘到了手上。   阮玉怒视金玦焱,半晌:“给我滚出去!”   “不滚!”金玦焱叉了腰,得意洋洋。   “那你要怎样?”   “自然是……”   金玦焱很想说,他要留下,这样就可以贴身监视她。可是今天没有喝酒,有些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上回,他本就是想借酒装疯留下的,却不想……   如今他特别后悔,当初中了合欢散的时候,怎么就没借机办了她?他也就不用这么患得患失了。若是如此,什么尹金,什么季桐,什么书什么信,都给他滚远远的,竟敢惦记他的女人,真是活腻了!   可是……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老爷子最近怎么消停了呢?   金玦焱分外懊恼。   还有刚才,在酒桌上,季桐就跟抽风似的拼命要给他灌酒。可是自打出了夏至那事,他就认为酒不是好东西,否则也不能……   试想那日若不是……而是……   阮玉也不能恨他入骨吧?   于是下定决心,今生今世再不沾酒!   季桐那等平日里装得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此际完全不顾仪态,说话还夹枪带棒,倒是借酒装起了疯,无非是在吃醋,还处处嘲笑他让阮玉受欺负。   他让阮玉受了欺负? ☆、179有求必应   说的是钟忆柳么?可钟忆柳还非常不懂眼色的说都是阮玉的不是,指责她任性妄为,满身都是贵女的骄傲,想来季桐当年也没少忍受她的坏脾气,然后对其他人大加赞赏,说她们宽容大度不跟阮玉计较,包括她自己,都得了个温柔贤良的好名头,甚至把自己包装成了金镶玉,只是有人不识货。   他忍无可忍的拍了桌子,于是一通乱,不过好在人都走了,世界安静了。   他走进来,本是想同她好好说的,可是一见那书就来气,立冬的左挡右支,分明就是说这东西来路不正,原来竟是……   于是他又生气了,如今又开始后悔,怎么在她面前就保持不了风度?   想了想,到底没有说出那句话,人也没了方才的气势,眼睛不敢看她,语气也支支吾吾:“你说过,对我有求必应的……”   “我说过这话?”阮玉懵了:“什么时候?”   他来了精神:“就是在林子里的时候,你趴在我背上,说什么都答应我……”   话音一落,脑子顿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   “我,对你有求必应?”阮玉指着自己的鼻尖。   这还是她吗?   “当然,”金玦焱有点语塞:“你晕晕乎乎的,生怕我把你丢林子里,自然是我说什么你答应什么了。”   “你威胁我?”   “我哪有?你好好想想,这一路上,我威胁过你吗?”   阮玉想了想:“可是我也不记得我说过这种话……”   “你自是说过,我还能骗你吗?”金玦焱的眼睛开始瞄一旁的五彩团花纹瓷瓶。   阮玉目不转睛的盯他。   “行了行了,”金玦焱撑不住了:“反正你当时烧得迷迷糊糊的,说了什么大约都不记得了,我以后只当你是个不守信用的人好了。”   转身要溜。   “等等……”阮玉拦住他,仔细察看他的神色:“你是篡改了我的话吧?”   “篡改?”   阮玉点头,面色严肃:“你一定是在夸大其词!”   夸大其词?   金玦焱眨眨眼,目光开始放亮:“哈哈……这个,这个……”   阮玉瞪了他一眼:“我一想你就没安好心!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好像阴沉沉的天空忽然透出一道阳光,金玦焱整个人都跟着发亮了。   “当然,你也没答应我许多,只说……”他皱眉想了想,咬牙,伸出三根手指:“会许我三件事!”   “温香……”   “这个不算,这是你报答我的!”金玦焱立即否认,手指晃了晃:“是另外的三个……”   “我当时是怎么说的?”   你怎么那么麻烦?   金玦焱心里暗道,然后开始紧锣密鼓的编词:“我不是说了嘛,你烧得晕晕乎乎的,一个劲的在我耳边嘟囔,说对不起我,然后就……”   “我还说‘对不起你’了?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你……”金玦焱一怔,忽然一摆手:“算了算了,不记得就算了,本来也没想着要你兑现……”   “等等!”阮玉叫住他。   背对着他的金玦焱做了个鬼脸。   阮玉皱眉思考。   按说,金玦焱提的这有关三个心愿的事她的确没有印象,不过或许也真是因为烧得糊涂了。记得那天在烈焰居,他就提醒过她,所谓的报答,不止是她应下的那一件……   垂眸:“好吧,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扬眉怒目:“可不要太过分!”   金玦焱心花怒放,立即转了身:“放心,又不是让你做奴隶……”   “那你说……”   “我……”拳在身后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于没有说出那一句,只是小心翼翼的问:“我可以看看你的嫁妆吗?”   什么?   阮玉瞪大眼睛。   金玦焱连忙摆手:“我可没有别的意思。你也知道,我这人,就有那么一点小爱好,嘿嘿……我只看一眼,就看一眼!”   阮玉看着他,那眼神直令他发慌:“那个……你要是不乐意,就算了……”   “不,”阮玉想了想,轻出一口气:“什么时候?”   金玦焱几乎乐疯了。   他忽然发现,只要他凡事退一步,阮玉都会满足他的需要。   原来与她相处也不难……   她还蛮可爱的,嘿嘿……   傻笑过后忽然想捶自己的脑袋,多好个机会,就应该把情书要过来,当然,欣赏一下阮玉的嫁妆一直是他的心愿,可是……   不过他要是现在提出来,就等于没了两个心愿,这也太快了吧?刚才怎么那么笨,没多报几个数?十个?三十个?   “你还有别的事吗?”阮玉突然发问。   他下意识的摇摇头。   “那就回去吧。时辰这么晚了,我也该休息了……”   什么?这就要撵他走了?   他又开始后悔,怎么刚才就没直接提出搬回来住?   他皱眉瞪眼,忽然一指桌上的一只玉鸭:“就从这个开始吧!”   阮玉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扑过去捧起那只圆润的玉鸭摆件:“瞧这制式,这皮色,当是宋时的作品……”   不等她说话,又拾了一旁的珐琅彩碗,端详一下,摇摇头:“这个可就没什么说头了,不过是宫里流出来的物件……”   然后又向一旁的三足黑石小鼎开动:“这是时人做的玩意,仿的是周时的款式。嗯,你燃了金凤香?这是异国的贡品,倒也不错,不过我觉得白檀更适合你。”   “这个嘛……”他又拿起绿地套紫花玻璃瓶的黄杨木雕仕女。   “奶奶……”立冬怯生生的站在门口,两手攥得没了血色,一双大眼泪水汪汪。   金玦焱皱了眉。   阮玉身边的丫头好像都很没眼色,没看他正跟阮玉相处融洽么,捣什么乱?   阮玉一看立冬的样子,估计她是打算向自己敞开心扉了。   她瞅了眼金玦焱,见他没有走的意思,不禁皱皱眉:“四爷若是喜欢,就先在这瞧着,我出去一下。”   金玦焱捧着黄杨木雕仕女,僵硬的点点头。   阮玉身影一消失,他就忍不住想叫,你不在这我待着有什么意思?   他转了几个圈,忽然灵机一动,蹿到黑漆螺钿花蝶纹架子床边,一把将书捞起。   《云川游记》。   尹金,你倒涉猎颇广!   想了想,阮玉经常足不出户,当是对外面的世界分外好奇,每次出门,都能看到她开心的样子……   尹金,你倒真会投其所好!   又不由恼火,怎么他就没想到?   你还写了批注,该不是暗号吧?   再翻……   《新明人物志》、《天盛三杰》、《徐谦外传》、《宣帝野史》……   阮玉,既然你这么喜欢研究人,怎么不研究研究我?   抓起书抖了抖……情书没在里面。   目光一扫,又见了一本怪书。   说它怪,是因为封面上什么也没写,一看就是自己订上去的。   拿过来……   瞪大眼睛……这是什么?   符号?咒语?梵文?异域秘术?   尹金,你想干什么?   再将目光定在封面……   他突然开始翻找。   但只找了一会,又开始咬牙,阮玉,你平时都不写字的么?   终于,在妆台上找到半只螺子黛,将书上奇怪的文字照样写了一串在中衣上。   因为着急,螺子黛断了。   他连忙拉开抽屉打算再找一只。   目光一顿,缓缓从里面拿出一封信。   就是这个!   上面那朵并蹄莲的图案看了就让人想把尹金揪出来打。   还弄了个粉色的信封,还熏了香……   他已经在心里紧密筹划如何将尹伪君子合理而合法又不声不响的通揍一顿了。   阮玉,你竟然还骗我说把信烧了,你这个……   本想即刻拆看后再放回去,可是指刚触及封口,又怒了。   凭什么放回去?难道就让她睹物思人?让她跟尹金私相授受,暗通款曲?   这般一想,简直是没好气的将信塞进袖子里。   ——————————   烛光下,金玦焱缓缓放下飘着香味的信纸。   他对着烛光凝了眸,半晌不动。   烛影微摇,闪闪烁烁的映在露出袖边的信纸的一角,那上面写着个歪歪扭扭的“欢”字……   ——————————   春分在后面一个劲扯她的衣角,阮玉只做不知,还是把金玦焱领进了西跨院。   “东西都在这了,让霜降……”   “那怎么行?”金玦焱严词拒绝了由霜降为他做解说员的可能:“这是你的嫁妆!”   “可是我……”   我还没有霜降对它们熟悉。   霜降自打领了看管她嫁妆的任务,每天都要来检视一番。   要知道这可是十里红妆啊,可是霜降能生生在一个时辰内过上一遍,连哪只箱子多了星灰尘都一清二楚,不可谓不认真,而她……   这些东西根本不是她的,所以她也只是在初见的时候表示了一下兴奋,便再也没有进过这个门,省得被诱惑。   金玦焱已经卷了袖子进去了,春分急忙捅她的腰眼,她也只得跟进去。   春分便令婆子好生在外守着,若是听到什么动静便即刻冲入,万万不能让阮玉及阮玉的嫁妆受到丁点的损害。   姑娘这是怎么了?明明知道金玦焱对她的东西觊觎得不行,还要引狼入室,莫非是真的跌坏了脑子? ☆、180心慌意乱   金玦焱不让别人进屋,她只得在外面探头探脑,但见金玦焱略略一扫,唇角挑上一抹嗤笑,似是很不以为然,心里就开始不忿,竟忘了曾经暗示阮玉不要“露富”,只恨不能把箱箱柜柜都打开,晃瞎金玦焱的眼。   金玦焱负了手,在屋里转了一圈,时而眯眼,时而皱眉,然后弯了腰,随手掀了一只雕着事事如意图案的樟木箱子。   里面摆着四只瓶子。   他打量一番,挑了只贯耳瓶,点头:“这个是好东西,南宋官窑的。”   摸了摸,再点头,放回去,又转了身,打开另一只铁皮包角榉木大箱,看着里面码得密密麻麻的盘子,皱眉,从里面抽出只青花麒麟纹盘,捧在手心,连声啧啧:“哎呀,这么宝贵的东西怎么同这些俗物放到了一起?”   话音一落,再四处打量:“阮玉,你这嫁妆该整理一下了,这般良莠不齐,我真担心你哪天把宝贝裹到破烂里卖了!”   想到新婚那夜,她跟捣蒜似的砸了他一堆古玩,他觉得非常有这个可能。   阮玉慢悠悠的走过来,看看他,又看看里面成沓的盘子,从中挑出一只金光闪闪掐丝珐琅黄底红花的碟子:“这是破烂?”   金玦焱的手只不断摩挲那只青花麒麟纹盘,眼里满是赞叹:“你手里那个虽然长得漂亮,却是没什么价值,不过是宫里烧造,皇上闲时赏下来的,若是过上千八百年,或许能让人趋之若鹜,可是现在……”   摇头,然后献宝似的把自己手里的盘子捧到她面前:“知道这个吗?元青花,很难得的……”   见阮玉一脸懵懂,不禁摇头。   将盘子轻轻放在一个阮玉即便飞起来也砸不到的位置,再过来拉起她:“看来我今天有必要帮你整理一下嫁妆了!整天里让霜降跟防贼似的看着,还每天过上一遍,累不累啊?你只要把重要的保护好,其余那些随时都可以置办!”   也不管阮玉回头跟春分对眼色,直接扯着人走到了螺钿漆木大柜前。   拉开柜门,目光一扫,打里面捞出个天青釉紫斑瓶跟一只孔雀绿釉罐。又打开一个封得严实的小叶檀木盒,把人家待得好好的脂玉夔龙雕花插瓶拿出来,将前面那只瓶子放进去。   阮玉急忙阻拦:“这只是瓷的吧?原来那个是玉的吧?你不是疯了吧?”   还说自己识宝,瓷跟玉都不分,该不是故意来坑她的吧?   “你懂什么?”金玦焱将瓶子小心翼翼的安置妥帖:“这只瓷瓶是宋代的。宋代五大名窑——官哥汝钧定,没听说过?这只瓶子就是钧窑的。人常说,家有万贯,不如钧窑一片。这么完整的钧窑瓶子,就那么危险的摆在外面,你傻不傻啊?”   “可这个是玉的,羊脂玉……”阮玉提醒他注意银子。   金玦焱直接拿指戳了一下她的脑门:“那不过是今人的仿品,除了大点,精致点,跟那些摆在街头糊弄人的有什么不同?你要是舍不得,一会找个盒子装了就是。”   视线一落……得,栀子花纹罐也委屈的给那只绿幽幽的罐子腾了地方。   “这是……”   “这是元时的宝贝……”   见她来了兴致,金玦焱放目一望:“依我看,你这里最好的物件也不过是宋元时期的。其余虽然瞧着是金光灿烂,珠光宝气,可是都没什么意思,就算摆出来,也是唬人的,若是摆得到处都是,那就成了暴发户了。看来岳父大人的眼光不怎么样嘛……”   一听这语气,阮玉来了气,唰的站起,跑到她那几张被春分认定最值得炫耀的大床跟前,拍着床架子:“这是我的……”   把“劳斯莱斯”咽下去,下巴一扬:“我的……最有价值的!”   金玦焱蹲在地上,见她那急于显摆的模样,只觉此刻的阮玉极是可爱,心头便不觉漫开柔软。   他慢吞吞的站起身,慢吞吞的走到她身边,慢吞吞的打量她的“最有价值”,忽的一指:“这是什么?”   阮玉拿看傻子的眼神看他,那意思是说,这是床,你不认识?   金玦焱忍笑:“我问你这是什么材质的?”   阮玉翻了翻册子,一字一顿的念道:“紫檀雕月洞门架子床。”   “紫檀木?你肯定?”   “当然,这上面写着呢!”   金玦焱终于笑了,拽着她蹲下,她不明所以的跟着他看床底。   “要想知道一样家具真正的材质,多是要看底下。因为人常关注表面好不好,美不美,做工是否精细,所以只有底下最真实,最容易露破绽。”指着牙板:“你去摸摸它的背面。”   阮玉见那地方距离自己颇远,不觉怨怒的瞪了他一眼。   他一笑,拉着她趴在地上,一起向里面移动。   阮玉觉得俩人跟探雷似的,忍不住要笑。   金玦焱回头瞅她:“有什么好笑的?把手给我!”   阮玉不明所以,他看似很不耐烦,一把抓了她的手,向床腿伸去。   “摸到没有?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阮玉将两处对比了一下:“这里有块突起,好像是后粘上去的。”   金玦焱满意点头:“想来定是那人只刮了这一块紫檀木屑给岳父大人看,岳父大人便信了。不过也难怪,岳父大人的肚子,自是不好像咱们这样亲力亲为……”   见他又取笑阮洵,阮玉就要怒斥,结果头一抬,直接磕到了床板上。   “咣”的一声闷响,把金玦焱吓了一跳,急忙去摸她的脑袋:“怎么撞到了?”   阮玉疼得直想掉泪,甩开他的手,气鼓鼓的从床底下爬出来就往外走。   “唉,我还没看完呢。”金玦焱扯住她。   “改日再说!”   “改日?哦,我就说嘛,你就是不诚心!算了算了……”作势要走。   “嗳……”阮玉顿了顿,没好气道:“要看就看,以后不要麻烦我!”   这招以退为进果真好使。   金玦焱心里乐开了花。转过身,做出严肃的样子:“不是我非要看,你要知道,有些人请我看,我还不肯看呢。”   阮玉撇嘴。   他上前一步,低头看她,手轻轻落在她的头顶:“还疼吗?”   语气的温柔就像春风擦过耳畔,阮玉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人莫名的心慌意乱,她急忙身子一闪,躲开他。   眼睛不知道往哪放,转了半天方支支吾吾道:“呃,那个……依你看,这床到底是什么做的?”   “是黄花梨木,染了黑,不过你也不算太吃亏。”   金玦焱一瞬不错的望住她,发现她的脸渐渐漫上一层晕红,就好像夕阳的光打身后升起,斜斜的扫在她的腮上。   屋子忽然安静下来,阮玉顿感不自在,好像她无论怎么待着,都无法逃开他的视线。   心轰隆轰隆的跳着,眼前一阵阵的发花。   她是怎么了?   “呃,嗯,你还有什么要看的?”她急于逃离这种古怪。   她似乎有些窒息,一定是刚才起身过猛导致的,一定是的!   金玦焱正看着她发呆,听她发问,不由自主的“嗯”了一声,而后醒过神来:“不是说要帮你整理嫁妆吗?快点吧,不过我估计你这里也没什么好整理的。”   阮玉又要发火,他已经开始行动了,打开一只香樟木箱子,乐了:“这就是你的收藏?”   里面是一卷卷的画轴,都拿锦盒装着。   阮玉曾听说,如花出嫁前很喜欢收集古画,想来就是这些了。   金玦焱一样样的展开,点头,露出赞赏之色:“你的眼光比岳父大人强多了……”      阮玉心里忽然不是滋味。   “展子虔的《游春图》,不错,是真品,花了不少银子吧?”   “北宋张先的《十咏图》?此人擅于填词,一生只画了这一幅作品,竟然落在你的手里!啧啧……”   “嚯,宋徽宗的《珍禽写生图》你也有?”仔细一看:“只可惜是仿品……”   “你怎么知道?”阮玉奇怪的睇向他。   “你看这……”指尖轻点画上珍禽的小尖嘴:“这里应该是纯金点就的。可是这作伪的人大约想省钱,就用了做假画的金箔。可那怎么能一样?结果好容易仿制的画,只差这一个细节,便毁于一旦。”   “如果它这里用了金子,你是不是就看不出来了?”   金玦焱睇了她一眼,笑:“也不一定。但凡模仿,总是想入骨入髓,不是为名就是为利,更或者是名利双收。可是他并非画者本人,又如何能体味画者的心境?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微妙,都会相差千里。更何况,还有身份,境遇,可能还关乎当时的天气……而且模仿者总是太过刻意,生怕有一丝细微的差异,这等紧张,就容易使笔下的线条生硬,失了自然,也便失了原画的灵性,总是让人觉得别扭。当然,也有仿得特别逼真的,若当真能够传世,倒也是一幅佳品。”   “我发现你懂得还挺多的……”阮玉将目光移到他脸上。 ☆、181神秘画卷   她是实话实说。今时今日,她的确觉得,他并非是人们口中那种一无是处的混世魔王,而且他在谈到这些他所认定的宝贝时,整个人都焕发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光彩。   不似与她吵架的剑拔弩张,不似同她一起外出视察店铺与庄子的成熟稳重,亦不似面对温香时的紧张与略带伤感的风度翩然,而是一种自内而外,自然而然的自信与从容,只不过……   金玦焱抚摸着卷轴,慢慢把画卷起,笑了笑,却极具讽刺:“有什么用?吃不当吃,穿不当穿,既不能走马疆场建功立业,也不能高中科举光耀门楣。我这点本事,是最不值一提的玩物丧志……”   “怎会?”她急了:“花有千种,各领风骚,即便是草,也有自己的姿态。或许今时不被承认……就像那些瓶瓶罐罐,当初它们也不过是普通的东西,可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经历了人们的认可,现在岂非价值连城?所以不要太早的否认自己,什么走马疆场,什么高中科举,世上的人为此汲汲营营,又真正成功了几个?而你所会的,却不是旁人轻易可得的,又何必妄自菲薄?要知道,在你羡慕别人的同时,他们也在羡慕你呢……”   看着他的眼睛:“是真的。就在刚才,我还不以为然,可是现在,我就很羡慕你,想着若是能如你这般博学该多好?但我知道,这些本事,是我一辈子都学不会的……”   她说的是实话,即便是站在一条起跑线上,哪怕是率先起步,也未必比得上那些才能天纵之辈。这点,她认输,也从不勉强自己。   金玦焱本是若无其事的听着,本是以为她在安慰自己,因为他被人嘲笑了太多,哪怕是偶有夸奖,转过头来,依旧是对他的不屑,他早已习惯,可是此刻,他望向阮玉的目光郑重起来。   这个女人,她总是能发现腐朽之下的神奇吗?总是能无所保留的表达对他人的真心实意吗?譬如对阮洵,譬如对他……   这么多年来,他在人们的嘲讽中,在家人的失望与责骂中摸爬滚打,由开始的不忿到如今的不羁,很有些破罐破摔的架势,他以为他就这样了,所以愈发放旷。   从来没有人肯定他,支持他,相信他,赞赏他,他一直踽踽独行,可是今天……   “阮玉……”   “嗯……”阮玉正打开一幅画轴,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会,笑着对他:“这幅画是真品!”   “你说真的就是真的!”他只目不转睛的看她,仿若初识般的细细打量。   阮玉怀疑的扬起眸子:“你在敷衍我?”   “哪有?”长指一抬,轻轻拭去她脸上的一点灰尘。   轻柔的触感,就像细石落入碧湖,咚的一声,在她心底荡起层层涟漪。   阮玉的心神忽而恍惚。她有些迷蒙的看着他,就仿佛隔着水面,于是他的脸一漾一漾,连声音都跟着微微波动:“这是南宋山水画第一神作,为与李公麟同乡的李姓画家所作,价值不可估量……”   气氛忽而暧昧,俩人就默默的望着彼此,除了微尘悠悠飘过眼前,一切都仿若静止。   然而一阵风吹来,微尘忽的一卷,就好像蚊蚋的足拨动蛛丝,发出一声根本听不到的却足以震动心弦的轻响。   不知是谁率先动了一下,暧昧陡然飘散,二人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看天看地的乱瞅了一会,其中数次目光交接,都跟被什么扎到般吓了一跳。   尴尬了半晌,不约而同的睇向对方。   “你……”   “你……”   “咳咳……”   “呃……”   “你还……”   “你有什么……”   声音再次不由自主的撞到一处,俩人怔了片刻,又不谋而合的想笑。   “咳咳,”金玦焱以拳捂唇,清了清嗓子,眼睛装模作样的打量其余箱柜:“时间不早了,还是继续整理吧……”   阮玉两颊发烫,只低头“嗯”了一声。   接下来便有些诡异,金玦焱无论说什么,阮玉都只简单回以一个“嗯”,直到金玦焱望向她,她方醒过神来:“嗯,那个,呃,你怎么这么快就做出了判断?是欺我不懂行吗?告诉你,这不仅仅是犯罪,还是在砸自己的名头!”   话一出口,她立即找到了平时的感觉,连调门都跟着高了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壮大声势。可是对上他的眸子,又莫名其妙的心虚,于是嗓音更提升一节,色厉内荏的瞪视他。   奇怪的是,金玦焱此番竟没有生气,只静静看她:“非要翻来覆去的看才算认真吗?有些东西,一旦太过熟悉,便已了然于心……”   似是在说古董,又似是在说她听不懂的话,却令她再次心慌。   她今天是怎么了?   她急忙调转目光,站起身,又不知该往哪去,只顺手掀开乌木梨花雕漆的妆奁大箱笼。   里面是清一色的绫罗绸缎,触手凉滑,她就下意识的翻弄,借此掩盖不安,结果折腾出了一股子樟脑球味,呛得她直咳。   金玦焱也站起身,见了箱笼里的东西,顿时笑了:“这些可留不得,还是早用为妙。”   也伸手翻了翻:“让咱们看看四奶奶穿什么颜色最好看!”   说着,倒当真帮她认真挑选起来。   “大红?现在天太热,穿着发闷,水红倒不错……葱绿?倒挺水嫩,可是太过轻佻,不好!诶,这蜀锦不错,就是不适合这个季节穿……唉,我说你们相府是怎么弄的啊,怎么质地不同的料子都装到了一起?这没个当家主事的是不行!”   他啧啧了两声,继续翻腾:“绮罗纱、鲛纹缎、迷离繁花丝锦……阮玉,我看你一会还是先把这些收拾一下吧。我真纳闷了,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对衣服首饰这么不上心?你瞧瞧……”   他本想拿钟忆柳打比方,可是皱皱眉,又咽回去,转念一想,阮玉不事装扮倒也挺好。   嗯,挺好。   他正偷着乐,忽的眉心一动,手在箱底摸了摸,缓缓拿出个物件。   是一只嵌螺钿的沉香盒子,一尺来长,拿黄金的暗扣扣着,很是精致。   “是画?怎么会在这里?”阮玉盯着盒子,心里纳罕。   金玦焱无可奈何的瞅了她一眼,那意思是说,这种事怎么能问我?   不过经过这通折腾,他也发现了,阮玉似乎对这些东西很不精心,虽然里面的确有些好玩意,摆放也算整齐,照顾也算周到,可是良莠不齐堆在一处,就好像把珍珠跟土坷垃穿在一起当项链,让他这个视宝如命的人有一种英雄扼腕之感,他觉得他有必要找机会给阮玉上一课了。   “看样子,还是珍品呢,否则你怎么能把它藏在这?连盒子都这么精致,这到底是谁的神作?”   阮玉白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   金玦焱将盒子打开,还做出准备膜拜神品的样子深吸了口气,逗得阮玉想笑,亦随之好奇起来……如花究竟藏了怎样一幅佳作?   金玦焱的动作很郑重,阮玉的目光也跟着紧张,然后便见盒盖慢慢开启,现出一卷画轴,拿红绳系着,安静的躺在里面。   俩人都不由自主的吐了口气,阮玉还在开玩笑:“该不是藏宝图吧?啊,万一你见财起意把我灭口怎么办?”   金玦焱简直被她的天才想象力打败了,没好气的回了句:“若是藏宝图,我倒要小心你了,成亲第一天就被你打了个大包,如今还不知要把我怎么样呢……”   “你还说?要不是你先骂我,我怎么会打你?”   “哎呀,要不是你先砸我的东西,我又怎会发火?”   “金玦焱,你是失忆了么?你好好想想,我为什么要砸东西?”   就这会工夫,俩人便拌起嘴来。   金玦焱正打算继续揭发她私奔一事,又猛可里打住。   他对着画轴看了半晌,方幽幽道:“阮玉,若是当初……”   思及当日之事,阮玉又委屈又窝火,忽听了这半句,没好气道:“当初怎样?”   金玦焱顿了顿,笑:“没什么……”   忽然想起一事,睇向她:“这不是你的嫁妆吗?你怎么不知道这是什么?”   阮玉差点脱口而出“我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好在打住了,一把夺过盒子:“要看就看,啰嗦什么?”   毫不客气的掏出卷轴一把扯开。   “慢,慢点!”金玦焱急忙夺过来。   阮玉再这么粗心大意迟早将他吓出毛病。   结果卷轴就这么唰的展开,俩人不约而同的将视线落在上面。   不是藏宝图。   阮玉有一瞬间的失望,转瞬又笑自己,真是小说看多了,哪来那么多的藏宝图?   却见金玦焱一边看一边点头:“好像是武功秘籍。你弄这个做什么?打算防身?你打得过我吗?” ☆、182风流绝畅   “金玦焱……”   “还是让本大师指点指点你。你看这两个人,一俯一仰,这是在过招。再看这两个,一盘一绕,这是在对坐练功。还有这两个……”   “怎么都两个两个的?”   “你懂什么?两个才好见招拆招,日后才好打群架。喏,看到了没?这不有三个吗?还有这里,一群人……呃,这个招数是……”   “这好像是个丫鬟吧?她的样子也不像是在练功,画出来做什么?”   越看越奇怪,而且更奇怪的是,画上的人穿的越来越少,到最后……   “啪!”   也不知是谁先合上了画卷。   阮玉脸红得像滴血,转身要逃,结果一头撞到了墙上,方想起这只箱笼就靠着墙壁,而身前身后不是柜子就是箱子,若要跑,唯一的出路在左侧,偏偏还堵着个金玦焱,可是她现在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金玦焱只盯着卷轴发怔,捏着画轴的指尖都发红了,还在颤抖。   “呃,是唐寅的《风流绝畅图》。他一生穷困潦倒,有时就靠画春……呃,这套图很有名,据说早已失传,却不想,在你这……”   阮玉抬眸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赶紧调转目光,心跳砰砰,再加上方才那剧烈的撞击,有昏厥的趋势。   “这套图共有24幅,十分有名。别看它年代近,可是你这些嫁妆加起来都比不上它。想来岳父大人也算有眼力,这么难找的东西都被他……”   “你还说,你还说……”   阮玉这边窘得不行,偏偏他还在那如数家珍,就跟文物鉴定似的,还表扬上了阮洵,简直是……   “你……我要回去了!”   也不管他应不应,推了他就挤出去。   金玦焱要追她,迈了两步方想起手里还攥着画轴,急忙放回去,小心翼翼的压在箱底。   “阮玉……”   春分见他二人一前一后的奔出。   阮玉脸红红,金玦焱则目闪闪,俩人身上还都沾着灰……   嗯,什么情况?   阮玉谁也不敢看,埋头就走。   “阮玉,阮玉……”   金玦焱追在后面。   春分怔了怔,急忙跟上,一路狂想……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阮玉!”   金玦焱追上她,一把扯住她的胳膊。   阮玉要挣,没挣开。   春分停住脚步,但没敢上前,她隐约觉得出现了什么变化,只是这变化是好是坏,她暂时没看清。她的心里有些乱,她得捋捋,捋捋……   “干什么?”阮玉见挣不开,压着嗓子低吼,又拿眼睛往两边看,一副做贼模样。   金玦焱只觉手下的肌肤即便隔着罗纱都能感觉到它的凉滑细腻,像玉一样,而他的掌心火烫,正好拿着降温,于是愈发不想放手,尤其是见了她这种躲闪的样子,心里不知是恼还是喜,只轰隆轰隆跳得眼前发花,就这么僵持了一会,手心已渗出丝丝的汗。   “放开我!嫁妆你也看了,心愿不是实现了吗?快松手,我要回去了!”   金玦焱死定定的看着她,就是不放手。   阮玉觉得自己要发疯了,看了那种东西,还是跟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还是金玦焱……上帝啊!她现在只恨不能刨个坑把自己埋了,想到方才俩人还瞧得认真,一个一本正经的分析,一个虚心受教的聆听……   天啊!   嗯,金玦焱不会早就见过那种玩意吧?   没准,大学里的男生不是经常躲在宿舍里看岛国动作片?更何况他已经……   他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他解释。   “你还说,你还说……”   阮玉回了头,见春分试探的望过来,满脸疑思,那几个守门的婆子也探头探脑。   她的脸几乎要着火了。   “放开我!”   不管怎样,看了那种东西,他们难道不应该分道扬镳回到屋里各自冷静若是再见便假装失忆吗?怎么现在还抓着她,他想做什么?该不会……   “放手!”   “那个……你的头痛不痛?”他忽然抬手,要去摸她的脑门:“这里都红了……”   “啊,救……”   阮玉就要喊“救命”,冷不防他扯过她:“去我那里,我给你上药……”   “我不要,我自己有……”   可是人已经被抓着走了。   阮玉频频回头向春分求助,可是春分能做什么?在自家院子里嚷嚷姑娘被姑爷劫持了?也得有人管呐。   于是只能抿紧唇,寸步不离的跟在身后。   烈焰居门一开,百顺恰好站在门口,一副要外出的模样,见此情景,顿吃了一惊。   再一看,小眼立即弯了。   “四奶奶大驾光临,小的给您请安了……”   结果两位主子皆面色严肃加诡异,金玦焱也没有追究他越过自己跟阮玉套近乎,扯了人就去了书房。   这是怎么回事?   百顺挠挠脑袋,抬眼见了春分就要跟进,急忙伸手拦住:“春分姐姐……”   春分一把推开他。   金玦焱把姑娘掳走了,也不知要做什么,她得去保护姑娘!   “春分姐姐……”百顺又绕了上来,嬉皮笑脸:“春分姐姐可是稀客,快过来坐坐,小的这有上好的碧螺春……唉,人都哪去了?快给春分姐姐上茶……”   他扯着嗓门喊,然后连拉带拽也不管男女大防的就把春分鼓捣到了东次间。   此刻再思想方才,忽觉四爷跟四奶奶的脸都红得不正常,四爷还显得格外急切,莫非……老爷又“出手”了?如今四爷对四奶奶的心可非比寻常了,若是能借此成就好事……   所以他说什么也不能让春分进去坏了主子的好事,一定要想方设法的拖住她。   这工夫上茶的人来了。   百顺连忙亲自端了釉彩青花绿竹盅子,殷勤的给春分奉上。可能也是因为茶水实在太热,他手一抖,连茶带盅一块砸到了春分的碧水色绫裙上。   “哎呦……”百顺比挨烫的人叫得还惨烈:“春分姐姐,这可怎么好?小的不是故意的。哎呀,姐姐的裙子脏了,还是新的呢,都怪小的,小的日后定要赔上姐姐一条!可是现在……哎,去叫璧儿……呃,不行,璧儿那丫头哪及得上姐姐尊贵?可别辱没了姐姐。对了,找夏至姨娘借……诶,不行不行,她那人……”   百顺嘴撇得烂柿子似的,极力表现对夏至的不满与不屑,谁让主屋那些人都很不耻夏至的行径?他得让她们觉得他跟她们是一伙的。   嗯,不对,本来就是一伙的!   春分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些,但仍不放心的往书房张望:“四爷跟姑娘……”   “姐姐放心,爷跟四奶奶能有什么事?姐姐忘了,前段时间四奶奶崴了脚,还不是四爷给背回来的?我们爷可稀罕四奶奶呢……”   对上春分的怀疑,用力点头:“姐姐相信我,百顺打小跟四爷一块长大,若说对爷的了解,说句不客气的,怕是老爷跟太太也不及我。四爷就是……”   瞧瞧四周,将手拢在嘴边,冲春分低声道:“爱面子。特爱面子!所以咱们都别跟着掺合,让他自己忙活去……”   见春分依旧犹豫,不禁叹气:“像爷这样的,咱们越着急越没用,若是点破了,他那脾气,只能适得其反,所以咱们就在一边看着。嗳……”   捅捅发愣的春分:“你没事跟四奶奶渗透一下,别就我们爷剃头挑子一头热,她若是能给爷个笑脸儿,爷保证尥蹶子往前冲……”   “这……”春分的思绪有些混乱。   金玦焱看上姑娘了?她怎么没发现?不过最近他表现是不错,也不跟姑娘吵了,没事还往这边走走,可他难道不是惦记上了姑娘的嫁妆?   不过回想起来,姑娘似乎也对他不那么讨厌了,偶尔还有说有笑的,莫非……   再思及俩人方才打西跨院跑出来时的异样……   眼角跳了跳。   她大约猜到是什么缘故了。   一定是那卷画!   姑爷说是要帮姑娘整理嫁妆,结果……   本是每个出嫁女儿的嫁妆里都要必备的,丞相大人还特别准备了最好的,当时还神秘兮兮的说,姑爷看了一准喜欢!   可是眼下,姑爷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姑爷喜欢的是什么?   她猜不出,但是可以想象姑娘在见到这幅画时的惊悚。   本来出嫁前夜得由丁嬷嬷照图训导的,可是谁让姑娘出逃了呢?   如今这算不算阴差阳错?   如今这算什么?   “春分姐姐,你的脸怎么红了?该不是病了?来人,给春分姐姐请大夫……”   “不,不用。”春分急忙拿帕子擦脸:“想来是天太热了……”   “可不,都快六月了,估计这会正憋着雨呢……”   “呃,百顺,我们姑娘……”   “噫,春分姐姐,该叫四奶奶……”   春分心不在焉的点头:“他们……”   指指书房:“不会有什么事吧?” ☆、183你的人?   “能有什么事?”   百顺大惊小怪的瞪起眼睛,心里想着,不对啊,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按理应该……   “想来我们爷正跟四奶奶说事。春分姐姐就甭担心了,没动静岂非是好事?”   春分还是不放心,打算凑过去瞅瞅。   百顺鱼似的游过去,不动声色的拦住了她:“我说春分姐姐,方才我跟你说那事你可得上点心。早上的时候,泰安院可是派了大夫来了……”   “派了大夫能有什么事?”   春分依旧朝书房张望,只是大敞的花格长窗里看不到半个人影。   “唉,春分姐姐都过来这么久了,还不知道这点事?每个月,泰安院都会请大夫给各位奶奶跟姨娘诊脉……”   春分初时没有领会是什么意思,待神思回转,顿时瞪大眼睛,然后便见百顺冲她心领神会的点点头。   “那么夏至……”她的声调都变了。   百顺高深莫测的笑笑:“若是……能这么安静?”   春分一见四周,果然没有异样,不禁松了口气。   “可是这事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啊,万一……”百顺没有说下去,直冲书房努嘴。   春分绞着帕子,终于使劲一捏:“唉,我这裙子也脏了,得回去换换,若是姑娘……若是奶奶问起,你说我稍后就来……”   “嗳,小的保证将话带到,春分姐姐走好了……”   春分临出门前再次望了望书房的窗子。   她没有忘记阮玉之前求助的目光,只是……   咬咬牙。   姑娘,奴婢也是为了你好!   攥紧帕子,坚定的迈出了门。   百顺笑眯眯的送她到门口,转了身,恐吓各小厮:“都长点眼,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该说的少啰嗦,否则有你们好果子吃!”   他是怕璧儿跟夏至知道阮玉在这找麻烦,提前让小厮们封了口。   待打发了人,他望着头顶的艳阳,长出了口气。   此时方觉后背汗津津的,正准备去换件衣裳,又不由自主的往书房望去。   的确是太安静了,四爷在干什么?   恰在此时,里面传出阮玉的一声轻呼:“痛……”   ——————————   “痛,你轻点,轻点……放手,我自己来!”   阮玉要去夺金玦焱手里的青瓷小药瓶。   金玦焱急忙避开:“药自是要由别人来上,因为它必须晕开,渗入肌肤,才能有效的止痛消肿,而自己是下不去手的……”   阮玉对着镜子瞧了瞧。   就这么会工夫,自己被他治疗得脑门又肿了一层,油亮油亮的,活像个寿星公。   “金玦焱,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哪有?”   “我不管,还是让大夫来吧……”   “要什么大夫?又不是什么大毛病?对了,你后脑勺也磕了吧?我给你看看……”   阮玉可不敢让他看了,否则稍后还不得“前凸后翘”?她可不想变成智慧的象征。   “算了,我要回去了……”   “别,再待会!”   再待会?   阮玉怀疑的看向他。   金玦焱急忙调转目光,四下乱扫:“哦,那个,我觉得你对古董一无所知,不是鱼目混珠就是暴殄天物,这不大好。我这正好有几本书,你拿回去看看。你跟我在一起,总不能让人笑话我的人对这些宝贝什么也不懂……”   跟你在一起?   你的人?   “呃,那个……”金玦焱蹿到书柜前,借找书遮掩慌乱:“本来就是嘛,你问问百顺,千依,他们哪个对我屋里的这些物件说不出点门道?就连……”   他把“璧儿”咽下去:“所以,你身为金家四奶奶,总不能连他们都比不上吧?”   “我又不指望这个赚钱,”阮玉嘟囔:“有人懂就好了……”   “那怎么行?”   金玦焱一下子逼近面前,吓了她一跳。   紧接着,手里就被塞了几本书。   “拿回去看,好好学习学习。”   阮玉捧着书,皱了眉,刚要转身。   “等等!”金玦焱忽然道。   “还有什么事?”   金玦焱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什么来。其实他就是想留她在这,就是想跟她在一起,他甚至觉得,就算他回不去主屋,她若是能搬来跟他在一起,也不错。   “那个,你等等,等等啊……”他一时想不出该用什么理由,于是一头钻进了里屋。   靠着门,抬起手,发现手指乱颤,即便攥紧了拳都不能抑制它们的兴奋。   他是怎么了?以前跟温香在一起都没有这般慌乱,而今阮玉是他的妻子,他们本应就在一处的,怎么他倒紧张起来?   他便攥着拳,靠着墙壁,深呼吸。   阮玉教他的三十六计都有什么来着?他怎么一条都想不起来了?他该怎么面对阮玉?怎么让她……喜欢上他?若是她能对他开这个口……   心跳狂烈,他费了好半天劲才使它稍稍平静,而汗已湿透夹背。   他长吐了口气,拉开柜门,打里面拿了件天青窄袖长衣准备换上。想了想,又仔细瞧了瞧,然后慢慢挑了件南海鲛丝长衫,再洗了脸,对镜瞅了半天,方捏了捏拳,端了个架势走出去。   阮玉立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副画卷,瞧得认真。   他风度翩翩的上前,准备说上两句,却见她看的正是那幅俩人合奏的画。其上女子的一双眼睛,就是她……   他的脑袋“嗡”的一声……糟了,被她发现了!   人立即僵在一边。   阮玉缓缓抬了眸,看他。   他的意识微有松动……她看起来并不生气,也无喜悦。   他稍稍放了心,又觉奇怪,可她那是什么眼神?冷冷的,好像带着股厌恶,全不像他方才离去时那般目光闪闪,而且她的脸……怎么白了?   她怎么了?   “我要回去了。”   她的声音也很平静,就好像对面的他是个陌生人,然后将画轻轻放在桌上。   “等等!”他急忙拦住她。   她往后一躲,仿佛他身上散发着什么难闻的味道似的,可是他方才明明换过衣裳了。   “你怎么……”   他想发问,但见她别开脸,一副免开尊口的模样,又咽了回去。然而心渐渐凉了……难道他对她的心意,就这么让她难以忍受?   为什么?   因为季桐?   因为尹金?   目光下落,看到她抱在怀里的几本书,心又稍稍定了,只是依旧不明白她为何有这么大改变,不过是他转个身的工夫,便判若两人,莫非是不满他的离开?   心头不禁有些雀跃,试探道:“时辰还早,回去做什么?既然你请我欣赏了你的嫁妆,我也邀你看看我的收藏。”   话一出口,金玦焱只觉自己真是聪明绝顶,这么好的主意都被他想到了,刚刚他干什么来着?   岂料阮玉垂了眸子:“我累了……”   “累什么累?就算再累,待你看了我的宝贝,包你一身轻松!”   也不管阮玉乐不乐意,拉了人就往外跑。   此刻似乎不适合以退为进了,还是主动出击吧。   门突然打开,趴门板上听动静的百顺一下子被拍在墙上,待他从晕头转向中醒过来,只见金玦焱拖着阮玉已走到西厢房,然后门扇一开,俩人就没了踪影。   ——————————   阮玉本在赌气,可是当她站在西厢房里,看到面前一排排的博古架时,登时睁大了眼睛。   金玦焱背着手,得意的看她,胸脯不自觉的挺了挺。   阮玉缓缓走在博古架与博古架之间,只觉是行进在琳琅满目的博物馆,只不过博物馆里的东西都是拿玻璃隔着,不允许触碰,而这里的古董却是活生生的摆在眼前,近得可以感觉到它们的呼吸……如果它们有呼吸的话。   她的手伸向一只骑着马的玉人,然而中途一顿,犹豫的望向金玦焱。   “没事,你可以随便看!”金玦焱出言鼓励,又补充了一句:“这屋我平日是不让任何人进来的!”   只有你。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阮玉明白了,于是收回了手。   金玦焱眉心一紧,大步走过来,拿起那古董就塞进了她手里。   阮玉急忙抓紧了。   “是西汉的玉人骑马。你瞧马蹄下踩的东西……看着是块平板,实际是云……”   阮玉生硬点头,像供祖宗似的将那宝贝又放回去。   金玦焱瞧她那紧张的样子,忍不住嘟囔:“想当初砸了我那么多好玩意,这会怎么倒小心起来?”   一提当初,阮玉就生气:“你若是现在敢胡说八道,我就把这些都砸了,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金四奶奶,快饶了我吧!”金玦焱急忙举手做投降状,终于逗得阮玉一笑。   见她笑了,金玦焱心情一松,不觉握了她的手:“这里的物件,你随便看,我的不就是你的?”   此言寓意深刻。   其实金玦焱本不想让她明白他的心意的,还等着阮玉跟他表白呢,可是不知怎么就说出了嘴,还极自然。   阮玉想的却是那幅画……   二人合奏,那个弹琴的女人,是温香…… ☆、184不分你我   心情没来由的低落,抽了手,顺手摸了摸旁边一只怪模怪样的小罐子:“这是什么?”   “熊形尊,西晋的宝贝。”   阮玉弯弯唇角,走向下一个。   “这是琉璃珠,战国时的物件。你瞧上面做成很多眼状,俗称‘蜻蜓眼’……”   “这是舞马衔杯银壶,唐朝的。你瞧这马,是不是很有趣?”   “这是玉鸭衔荷叶的摆件,宋代的。来,咱们打这边开始看,我一一说给你,让它们也认识认识咱们四奶奶。”   拉着阮玉走到靠南墙的博古架。   “这三趟主要是瓷器,咱们先来看唐代的。唐代的瓷器讲究南青北白,南青指的是越窑,北白指的是邢窑。你看,这是越州瓷茶瓯。早期的越窑青瓷偏黄,不过也别有特色。邢窑中如果有写“盈”字款的,入大盈库,专供皇上欣赏,亦可送人,很珍贵,只可惜我至今也没找到一个。”   语带惋惜,手自刻莲花纹越瓷茶瓯移开,落在雨过天青色的杯盏上,拿起:“这是汝窑的瓷器,照前面的晚了个朝代。不过宋代的瓷器是最有名的,汝官哥钧定乃五大名窑。其中汝窑是魁首,特别稀少,因为以玛瑙为釉,太过昂贵,所以只烧了二十来年。你瞧,这种蟹爪纹,还有鱼鳞状的开片……”   指给她看:“汝窑的瓷器多是素的,看起来异常淡雅。不过汝窑虽说珍贵,可是它之前的柴窑更加名贵,只是……”   叹气。   阮玉知道这又是身为收藏家的一个遗憾。   “你再看这套喜鹊登枝薄胎粉瓷茶具,还有这只贯耳瓶,有什么不同?”   阮玉瞅了瞅:“一边是茶具,一边是瓶子。”   金玦焱一怔,直接被她逗笑了:“这倒是真的,不过我是让你看它们在制作上的区别。”   眯了眼睛,提醒她按照自己的指示观察:“都是官窑烧制,都是紫口铁足,但是这只瓶子比茶具要明显。再瞧这质地,北宋时期比较厚重,而南宋瓷器比较轻薄。”   阮玉瞪得眼睛发酸,好容易弄清紫口指的是瓷器口部由于釉薄而露出的紫色胎骨,铁足则是圈足露胎部分呈现出的铁褐色。   她将一切默记于心,待见到一只琮式瓶时,拿手一指:“南宋的!”   金玦焱点头,笑得眉目闪亮:“聪明。这只琮式瓶外圆内方,是因为当时工艺还不算先进,瓷胎拉圆尚算容易,待过了南宋,就有外方内方的瓷器了。”   大约是因为受到表扬,阮玉也不禁对这些沉默的物件起了兴趣,学着金玦焱的样子轻轻的抚摸着它们。   触手凉滑,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舒适。   她方要发问,冷不防手下传来一声轻响。   她立即缩回手,惊得脸色都变了:“我只是碰了它一下……”   此刻,她想到的是那只摆在金玦焱书房的一只耳瓶子。方才,她见那瓶子好端端的立在架子上,心里还偷笑了半天,而现在,她好像是第一次真正了解了金玦焱对这些宝贝的热爱,若是得知那瓶子已经毁了……   “别怕别怕,它是在唱歌呢……”   “唱歌?”阮玉疑惑的瞧瞧瓶子。   恰在此时,瓶子又爆出一声轻响……“啪”。   “是,它看到你很高兴。”   见阮玉愈发疑惑,终于忍不住笑,拍了拍博古架:“小胆,别唱了!”   果真,再无响动。   “小胆?”阮玉将好奇的目光调向他。   “我给它取的名字。”环顾满屋的宝贝:“他们都有名字。”   一时静默。   阮玉亦慢慢四顾。   这里,没有金光灿烂,有的却是中华五千年的文化积蕴。它们或黯淡,或憔悴,或内敛,或深沉,然而随便拿起一个,便是一段悠久的历史,便是一段美丽的传说。   它们有价值,但价值无法估量;它们有故事,但故事不为人知。   它们在这世上生存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风来雨去,或许还曾经深埋在土中不见天日,而今却一尘不染有条有理的立在这,整间阴暗的屋子都因了它们而熠熠生辉。   而这一切,都是缘于一个人,一个懂得它们热爱它们珍惜它们的人。若是没有这个人,它们如今是碎片一堆,还是作为一种彰显富贵彰显品位的工具成为他人的炫耀?   她不是没有去过博物馆,不是没有见过目不暇接的展品,不是没有听过娓娓动听的讲解,却从未像这一次,被触动心灵,生出无限感慨。   震撼中,一个声音依旧在耳边徐徐回响。   “……哥窑的瓷器都是金丝铁线……”   指引她看黄黑相间的开片:“出窑之后要这般唱上一两年。这只胆瓶还是我早年买的,带回来时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好在没有碎,却是变酥了。为了表达对我的不满,动不动就要哼上两声。”   笑:“也正是因为它,日后我对这些宝贝都分外精心……”   阮玉默了默,忽的抬了头:“那天砸了你许多东西,很心疼吧?”   他神色一滞,然而很快笑了:“其实你也没砸了多少,那天摆的,有古董,也有如同你嫁妆里的那些瞧着好看又贵重的物件,不过是用来充场面,只图个喜庆……”   他说得轻松,但阮玉没有忽略他眼中飞速闪过的一丝痛色。   她咬了唇,慢慢垂下眸子。   “你看这个……”金玦焱做出兴奋的样子,打架子上取下一只茶碗:“南宋的珍品——曜变天目茶碗,做斗茶之用。你拿去,回头跟三嫂斗茶,她只要一见这茶碗,怕是直接就要败给你了。”   阮玉瞄了瞄茶碗,没说话,只缓缓的走了过去。   “不喜欢吗?”金玦焱将茶碗放回原处,又扬目一扫:“也好。你四处走走,看有没有中意的,我送给你!”   阮玉停住脚步,回头瞧他:“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我不是说了吗?我的就是你的。再说,若是我想它们了,去你那里瞧就是了……”   金玦焱意图为将来的常来常往打下个良好基础。   阮玉抿了抿唇,继续往前走。   “你现在看的都是书房里的用具了。对了,你不妨凑套文房四宝拿回去。那天我在你屋里找纸笔,可是死活没找到,我说你作为大家闺秀也太不书香了些……”   “你在我屋里找纸笔?要做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金玦焱立即闭紧嘴。   糟了,说漏了!   好在阮玉只是奇怪的盯了他一眼,就继续专注他那些宝贝,着实令他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怎么看起来怪怪的?而且很……”   “很粗糙,是吗?”   金玦焱走到她身边,拿起那个小东西:“这是说唱俑,东汉时的物件,自是不够精致。”   “说唱俑……”阮玉默念,忽的眼睛一亮:“你这有秦始皇兵马俑吗?”   面对金玦焱的怔忪,阮玉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   正想着如何纠正,金玦焱已经激动起来:“你见过?”   阮玉点头,又急忙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   阮玉的指尖已经冒出汗来,索性豁出去,下巴一扬:“就许你博古通今,我就不能来个一知半解?”   金玦焱看着傲娇的她,只觉此刻的阮玉分外可爱,都想去捏捏她的脸了,只强行忍住,掐了掐自己的胳膊。   “秦始皇虽是暴君,却是废除了活人殉葬制,改用陶俑。只是他的陵墓至今不知埋在何处,若是有朝一日发现,我定要弄回个兵马俑给你瞧瞧!”   阮玉吓了一跳。   此刻方意识到,他们所身处的种种价值连城中,可能很大一部分都是从死人身边刨出来的。他会不会还弄了套金缕玉衣?依眼下他的热度,会不会强迫她试穿?而依他对古董的热爱跟艺高人胆大,会不会自己没事就试穿试穿?或者稍后就披挂起来,请她欣赏?   这般一想,顿时汗毛直竖,偏偏厢房又阴森森的,让她直直打了个冷战。   “我要回去了……”   金玦焱大惑不解:“为什么?还没看完呢。再说,你还没有挑一样呢。”   “我不挑了……”   “那怎么行?”   “改日再说。”   “不行,就今天!”   阮玉拗不过他,碍于对一个收藏家的尊重,她随手拿了个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小玩意。   “这是玉蝉。西汉时专门放死人嘴里,有重生之意……”   阮玉差点把东西丢出去。   赶紧换个物件。   “这是三彩女子,唐朝的,摆在你卧房的床头小几上很不错。”   据说唐三彩都是用来陪葬的。   阮玉吐了口寒气,连忙抓起块嵌螺钿的金属,翻过来一看,恰见自己的脸,黄橙橙凉幽幽的,直接吓了一跳。   “这是铜镜,也是唐朝的。对了……”金玦焱一拍脑门,见她睇向自己,急忙道:“忽然想起件事。你继续挑,继续……”   阮玉实在不敢动他这里的东西了。   金玦焱则不忘继续调动她的兴趣:“你猜这是什么?” ☆、185凑成一对   “是西汉的错金银铜弩机,很厉害的。这里不方便,稍后我拿出去给你试试。”   “你猜这又是什么?我赌十两银子你一准猜不到。”   “这是玉臂鞲,是辽人用以驯鹰的,只有辽代才有。”   他将瓦片样的东西放到一边,又捡了个腰配宽柄器玉跪人,看了半天,方慢慢道:“这是我这里年代最久远的宝贝了,来自商朝的妇好墓。现在有不少仿制的,但只有这个才是真的。阮玉……”   阮玉正盯着玉臂鞲出神,想着桀骜的雄鹰被一点点被磨去尖利的爪牙与脾性驯服得跟听话的家鸡似的,完全失去了自我,变得越来越依靠它曾经的敌人亦是现在的主人。   是不是一切终要随着环境改变?那么,她呢?   忽听金玦焱唤她,她有些迷茫的抬起头……   她好像第一次发现,他竟然比她高出这么多,以至于她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下颌,方方正正的停在面前,喉结还艰难的滑动了一下。   “你能……再给我捏个泥人吗?”   “什么?”她迷糊。   “就是上次,我从你那拿走的那个……”金玦焱几乎要将手里的玉跪人攥出水来。   他琢磨着,他送她一个,她送他一个,这算不算交换定情信物了呢?   阮玉盯着他骤然红起来的耳根,有点纳闷他的腼腆,然而此刻想到的只是那个被她不小心变成太监的泥人,顿生出一股歉意。   “好,你想要什么样的?”   金玦焱顿时眼睛一亮:“那个就很好!不不,最好捏个精神点的,不能比我差,摆个帅点的姿势,表情也不要那么痛苦。对了,最好再捏个女的,凑成一对!”   阮玉本听得有趣,忽得了这么一句,顿时想起温香。   她垂了眸子,慢慢走过他,再放眼满屋的古董,轻轻吐了口气:“那一个要什么样的?”   金玦焱差点脱口而出“自是要同你一样的”,可是这般一来,岂不是让她发觉了自己的心思?那多没面子?   他赶紧转过身,跟上她:“你觉得怎么捏好看就怎么捏。”   心道,庞维德曾说过,每个女人都觉得自己就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即便口说自己不漂亮,心里却会认为其余的女人更不漂亮。   阮玉……应该会明白的吧?   阮玉的脚步顿了顿,忽然道:“这算不算第二个心愿?”   “那怎么行?”他立即绕到她面前:“你不要歪曲我的意思!”   想了想:“算了,你要是不想捏,我也不会勉强你,这句话就当我没说!”   阮玉看着他的懊丧,忽的笑了:“我自是不会食言的,我说过,我会报答你的!”   金玦焱纳了闷,这跟她的报答有什么关系?她难道不知道,他现在最讨厌听她讲这句话?   阮玉则只是笑,随手拿了一把耀州窑倒流壶,瞧了瞧,皱眉:“这是壶吧?可是水怎么放进去?”   金玦焱乐了:“不知道吧?来,说句好听的,我就告诉你!”   阮玉白了他一眼,将壶一放,继续往前走。   “嗳,你别走啊,你求求我,我立马告诉你!”   阮玉不理他。   他又追上来:“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你能少块肉是怎的?”   阮玉已经改为欣赏宣德炉了。   目光打光洁的香炉身上缓缓划过,神色渐凝。   宣德炉始于明宣德帝,宣德帝是明朝的第几位皇帝她不清楚,但一定是建文帝之后,那么这个时空怎么会有宣德炉呢?莫非真的如尹金在批注上所言,某段似乎被落下的历史,正在这个时空选择性的上演?   就如同这只香炉,就如同唐伯虎的真迹……   他真的是四大才子里与秋香有着浪漫传说的唐寅吗?亦或者仅仅是同名同姓的人……   阮玉真有点不明白自己到底身处在怎样一个时空了。   “真是没劲!”耳边又响起了金玦焱的抱怨。   他打架子底下拖出一只木桶,掀开盖子舀了瓢水,然后卸了倒流壶的底座,将水灌进去:“看见没?看见没?”   阮玉瞧着他不情愿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忽然发现,金玦焱其实蛮有意思的,有时暴跳如雷的像个魔王,有时又一本正经得像个翩翩公子,有时无恶不作得简直是个不能再混的蛋,可是眨眼又变得成熟稳重,细心体贴……   她真不好定义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就像现在,他瞪眼抿嘴的样子如同个赌气的孩子。   其实他还是个不错的人,因为无论怎么讨厌她,怎么可以不动声色的解决掉她,都没有把她丢在荒无人烟的林子里,再怎么跟她生气,怎么恼火,也从没有动用自己的武力伤害过她。很多时候,他明明可以轻而易举的摧毁她……很简单,他只需保持沉默,只需做出一个厌恶的表情,可是,他选择了站在她的身边。   他,应该是个好人……   “金玦焱……”   金玦焱正想着她怎么就不能说句软和话来逗他开心,就听她唤他的名字,当即手一歪,水就灌到了壶外。   她怎么忽然叫起了他的名字?生气了?   阮玉望住他的紧张,弯弯唇角:“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既然你对这些古董都很擅长,为什么不发挥你的优势呢?”   优势?   金玦焱没听懂。   “其实你完全可以利用你所掌握的知识去帮助别人鉴定宝物,要知道,这可是一门难得的学问呢。”   阮玉自是想到了前世的鉴宝节目,还特意想象了下年轻的金玦焱跟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头坐在一起对着古董品头论足,想必一定会吸引不少女人的目光,到时,他怕是比古董还要抢手呢。   这回金玦焱听明白了,却是笑了,还长出了一口气,语气不无落寞与嘲讽:“难得?或许是,可是有什么用呢?”   “怎么会没用?难道你不想让别人认识到你的本事?不想让更多的宝贝不埋没于庸人之手,不成为一堆连瓦砾都不如的碎片?而且,你就想这么过一辈子?你是金家的嫡子,大家都看着你呢……”   目光复杂的看着阮玉,忽然大笑:“看我做什么?金家有大哥、二哥、三哥,更有爹,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如今都成了皇商了。当然,这里面少不了你的功劳。就算这些都不论,还有五弟,将来就指望他光耀门楣呢……”   阮玉见他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不禁急了:“那你呢?”   “我?”金玦焱似乎头回想到这个问题,眨眨眼:“他们都那么能干了,要我做什么?”   “可是……”   “你不是也说了,那个什么梦里有个贾宝玉,愤世嫉俗,颇受赞誉,我就是要做他那样一个富贵闲人!”   见阮玉瞪大了眼睛,忽的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阮玉,我不是……”   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你跟尹金说话的,只是……   只是阮玉笑了笑,目光渐冷:“你以为我很欣赏他?那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只扎在脂粉堆却自命清高的人我会欣赏他?”   摇摇头:“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欣赏他。不事生产,挥霍着父母的血汗,然后又以家人的所作所为为耻,然后各种苦闷,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心理?试想一下如果没有家族,他是什么?这也看不上那也瞧不起,所谓的超凡脱俗其实不过是为自己的不求上进找借口。身为家族中的一员,既然享受了家族带给自己的丰厚待遇,就应该为自己的享受付出相应的代价。因为这个家不止是你一人,这个世上不止是你一人,若是所有人都只知索取不肯奉献,我们每个人,又怎会有今天?”   “阮玉……”   阮玉停住脚步,微偏了头:“其实我是想,如果你……想必你与温香不会是今日的境地。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是能干的,出色的,让人仰慕的。每个女人,都希望收获别的女人羡慕而嫉妒的目光。因为没有一个人,不会虚荣。所以,你想想吧……”   “阮玉……”   金玦焱上前一步,却没有拦住她。   看着她的背影,他攥紧了拳。   阮玉,你也是这般想的吗?你也希望身边的男子卓尔不群,无人能及吗?就像季桐,就像尹金……   那么我在你心里,是不是就是那种手高眼低一无是处只知道长吁短叹饱食终日的废物?   光线渐渐暗下来,所有的古董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金玦焱立在静寂中,一动不动,直至黑夜袭来,将一切尽皆淹没。   ——————————   阮玉有些心烦意乱。   她手里捏着封信,想把它同上一封放到一处,可是原有的那封说什么也找不到了,她明明记得收在了妆台右边的抽屉。   丫头们是不会动的,动了又有什么用?其实她本来也没把信里所说的当回事,而且她完全不懂上面说的是什么,但是最后一句她看明白了,气得直咬牙。    ☆、186有事登门   这回来信又重申了一遍,搞得她有点迫不及待的想知道贾经到底拿了她的什么物件,值得这般炫耀并要挟?   立冬站在门口,几回回的欲言又止,可是见她神色不善的东翻西找,只得撅了撅嘴,满腹心事的走了,阮玉抬头时,仅见到她一个背影。   那日打烈焰居回来的时候,春分神秘兮兮的跟她说,有人看到李氏叫住立冬,叽叽咕咕的说了半天,立冬的脸都白了。   能是什么事?   如今让立冬为难的就是金玦垚的事。   这个臭小子,怎么还不走?难道非要闹出点事来才甘心?   立冬这死丫头,头天晚上哭天抹泪的说自己千不该万不该,然后死不悔改。   这倒要她怎么办?   她是不是应该找金玦垚谈谈?   话说这种事还是交由他崇拜的四哥来谈比较好,可是她要如何跟金玦焱说起立冬跟金五爷的这段不该发生的情愫?没准他还要以为自己小题大做。   对了,阮玉直起腰。   信该不是金玦焱拿走了吧?她可是记得请季桐吃席面那天,她去安抚立冬,而他单独留在她房里,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他是这种小人?   说不好。   不过依他那性子,若当真拿了,第二天一准要拿她问话,跟得了什么天大的把柄似的,可是他只字未提。就算他能忍住一时,那么这几日……   不过这几日她也没见到他的人影,也不知在忙什么。难道是那天她把话说得太重,伤了他?   他的自尊有这么强?   其实她也不过是想他认清自己,不要整日里碌碌无为,东游西逛,也算是她的报答吧,难道就跟她生气了?   她有些郁闷,转而更气自己,不就是几天没见到人吗?以前一月半月的都见不着,也没觉有什么不妥,难道真是……   不可能!   她摇头,又笑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没准是去找温香了,阮氏出品的爱情三十六计,哪能不奏效呢?   捏紧了信,继续翻找,将东西弄得咣咣响。   丫头们听到动静,只敢探头瞧瞧,却不敢进来。   阮玉再次拉开了妆台的抽屉,甚至把抽屉卸了下来,看看那封信有没有夹到缝隙里去。   可是她注定失望。   难道真是自己失忆了?还是梦游?亦或者信也穿越了?   正当她折腾得焦头烂额,门外有人报:“大奶奶来了。”   话音方落,姜氏已经一阵风的卷了进来。   最近的姜氏光润了不少,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也敢挑战颜色鲜嫩的衣裳了。   此刻,她穿着一件藕荷色枋绢右衽衫,见阮玉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己,忍不住抹了抹鬓角,一脸殷切:“弟妹那蛋清加牛奶、蜂蜜的方子真不错,不过我又掺了点珍珠粉,这脸滑得,连我家大爷都说放不住手呢……”   阮玉见她一张成熟过度的脸笑得娇羞,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急忙问道:“大嫂来此有何贵干?”   姜氏收了笑,往身后看了看,就好像有鬼追她似的,然后拉着阮玉的手往里走了走:“我说你这个糊涂!李氏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太太正对她不满呢,偏偏你,给她出了个什么主意,结果现在……”   撇撇嘴,戳了下阮玉的脑门:“你可真抓不住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取代李氏掌管中馈吗?可她本就不是长待的人,为什么要掺合别人家的事?   目光不觉瞟向床头,那本律法看来该好好研究一下了。   然而视线又落在打烈焰居带回来的几本书上,停了片刻,垂下眸子。   姜氏兀自喋喋不休,阮玉却没了听的心情,也不知她都唠叨了什么,直到提起立冬,才眼角一跳,看向她。   姜氏见吸引了她的注意,不禁心中暗喜,又做出急切的样子:“你可不知,下午的时候,立冬姑娘好端端的在路上走着,就被李氏给叫住了。俩人也不知说了什么,立冬姑娘差点昏倒,然后李氏就鼻孔朝天的走了……”   姜氏对自己能够为阮玉提供这么一条重要信息很是兴奋,密切关注阮玉的神色。   阮玉果真凝重起来。   可是李氏三番两次的为难立冬做什么?她到底跟立冬说了什么?有关于金玦垚?但是细想来,这在金家也不算大事,李氏根本犯不着大动干戈。不过姜氏既然特意提起,莫非还有什么隐情?   “弟妹,你还年轻,不知道这人心啊,总有你想不到,没有她做不到。所以凡事别太心善,该踩一脚,就踩一脚。能踩上一脚,就千万别放松,否则,吃亏的只有自己。”   拍拍她的手:“弟妹,我也不妨跟你说实话。这个家,我是待不了多久的。但是走之前,我得把这些年的气出了。所以弟妹,你完全不用担心大嫂会给你下绊子,大嫂就是……”   瞧瞧四周,凑近她:“到时候,你多照应着点咱们就成!”   姜氏说的,阮玉有些听不懂,但是琢磨片刻……姜氏该不会是意图分出去单过,希望自己在关键时候,能支持她,甚至多拨给大房一些财产?   这般一想,顿时吃了一惊。   要知道,金成举很是有封建大家长的做派,早前便在饭桌上就着别人家兄弟阋墙闹分家的事大发雷霆,又怎么会同意大房出去单过?不过看姜氏这架势,打算做了不是一时半日了,她怎么又想着拉自己淌这趟浑水?   这个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出点什么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还偏要扯上她,真是让人烦不胜烦。   姜氏一看她那样子,就知她心里不乐意,也不恼,只继续语重心长:“金家是好,可是你看到那栽到一块的树苗没?挤挤插插的,怎么长得好?搞不好,就被人给挤死了。当然,你是不用想着出去了,这个家迟早是你的,可是李氏不交权,或者等她把公中的东西都挪用得差不多了,你能怎么办?你又拿什么去贴补?”   见阮玉皱了眉,不禁冷笑:“你还别不信,这里里外外的帐,只有李氏最清楚。我好容易安插进去个人,他跟我说,李氏一年至少能从公中刮去这个数!”   她伸出手,比划了两下。   阮玉瞪大眼睛。   姜氏便笑了:“所以我想着,趁这棵大树的根还没烂,赶紧能分就分出去。否则到了将来,一旦老爷……太太是拿不了事的,到时还得分。你瞧你大哥那样子,我们这房还不就干等着吃亏?我可是还有两个孩子呢。跟你说,也是跟你交个底,这个家,你最不用防范的就是大嫂,若你需要,大嫂一准帮着你!至于李氏,你一定要多提防些。你这屋里的丫头,我瞧着就立冬最没心眼,怕是李氏要拿她下手,你可得看着点……”   姜氏这般,的确算是跟她投诚了,而且关于大房想分出去单过一事,阮玉是深信不疑,只担心姜氏这般交代,怕也是有联合她对付李氏的意思,因为李氏一倒,中馈无论是落在自己手里还是移交姜氏,对姜氏都只有好处。   只是她不想被人利用,更何况,谁知这利用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   不是她胆小,只是这个金家……太高深莫测。而且……   她也是要出去“单过”的人呢。   姜氏见她沉默,只当她是需要考虑,也就不再多话,只道:“你只需知道,大嫂没有害你之心,关键时候,还能帮你一把。若是你真有了过不去的坎,来找大嫂,大嫂这心里……有数……”   她冲阮玉一笑,笑容很是有些诡秘莫测。   阮玉便屈膝一礼:“那便先谢过大嫂了。”   “瞧你这话说的?”姜氏眼尾笑成了半朵菊花:“大嫂还有事求着你呢。这阵子有人给娥姐儿提了几门亲事,我左挑右选也拿不定主意,今天特来找你,想你帮我参谋参谋。告诉你,这可是你大侄女,可不能马虎了,不仅是她一辈子的事,还关系到后面这一串姐儿的前途呢。她起步高了,后面也低不下去不是?而且她若嫁得好,咱们也跟着借光呐。快来,坐下,咱妯娌俩商量商量。告诉你,这事我可没跟别人说过,就信得着你了。若是你有更好的人选,可得赶紧告诉我。唉,早前不就是把娥姐儿的婚事托付给弟妹了吗?”   姜氏正扯着阮玉畅想嫁给哪个人选会有怎样的美好前途,再顺便对各个人选挑三拣四,苦恼着怎么也不得两全其美的时候,李氏上门了。   “呦,大奶奶,今儿可真是早啊……”   姜氏收了笑,拿袖子捂住桌上的一沓纸片。   动作虽快,但李氏依然看到那上面写着的字,顿猜到了姜氏的用意,唇角黑痣便是一动,让姜氏的心里很不痛快。   “早什么早啊,这都中午了,天这个热。对了,弟妹,刚说的事你帮着好好琢磨琢磨,都是自家人的事,到时我再谢你。” ☆、187证明真心   笑容可掬的起身:“得,我还得回去张罗饭菜。本想找机会跟弟妹唠唠,可是这阵子太太身子不好,也不招咱们过去吃饭了,我平日还忙,结果一直没凑到一块去。今儿好容易得了空,二奶奶又上门了。二奶奶可是忙人,咱就不耽误了……”   转身之际,将纸片尽数收入袖中。   李氏当做不见,只笑着拉起阮玉的手:“弟妹,此番我是给你道喜来了……”   道喜?   什么喜?   不仅阮玉惊奇,姜氏也停住脚步。   李氏就知她伸着耳朵听,于是故意不将话说明白,而且,此刻也不是说明白的时候。   “就是跟你提个醒,保证是好事,好事!你就等着听消息吧!”   阮玉愈发好奇这到底是什么事,只是姜氏在,李氏定不肯说。   想了想,八成也是李氏故弄玄虚,逗着姜氏玩呢。   瞧姜氏,就卡在门口,进不进退不退的,仿佛一张立体相片。   叫丫鬟上了茶,李氏故意视线一扫:“怎不见立冬?”   又是立冬。阮玉隐隐觉得李氏这事八成跟立冬有关,莫非东窗事发,金家打算将立冬给了金玦垚?她不敢保证这是好事,但绝对是成全了立冬的心事了。   如此,不觉对李氏亲近了些,想要套她的话。   岂料李氏刚一坐下,就好像才看到姜氏一般,惊讶道:“大奶奶,不是有事吗?怎么还不走?”   姜氏心里跟猫抓似的,可是只得“哼”了一声,悻悻离开。   刚走到窗下,就听李氏笑得张扬:“弟妹,我还要谢你呢……”   姜氏脚步又是一顿,有心听上一听,可是这个时辰,正是忙碌的时候,院内院外,丫头穿梭不停,她只好捏紧了帕子,领着丫头走了。   屋内,李氏仿佛瞧见了姜氏的懊恼,笑得更开心,直到阮玉将茶往她跟前推了推,方收住笑意。   端起茶盏,却是往阮玉面前一送:“弟妹,我说过,我要谢你的。弟妹这招真好使,以前那些丫头支使都不动,动了还要给你偷奸耍滑,可是现在,个个的问我有什么活可以派给她们,都想着去怡然院伺候呢。”   掩唇一笑:“我管家这么长时间,都没弟妹一朝看得通透,我算服了!只是今天来得匆忙,只好借弟妹的茶来表谢意,等哪天闲了,我单请弟妹喝几盅。”   阮玉满心都是立冬的事,想要发问,又怕李氏是故意要引她上钩。   如今她在面对金家这些人时,能少说就少说,能不说则更好。她必须承认己方战斗力不强,万不能被人糊弄了去成了炮灰,如今只要她平平安安,能够全身而退就万事大吉。   如此一来,便不由想到金玦焱。   现在他倒成了能让她卸下防备,说上几句心里话的人了,只不过……   “只不过……”李氏语气一转,唇角笑意变得意味深长,就连那颗黑痣都跟着高深莫测起来:“方才我去了趟怡然院,六妹妹……病了。”   “病了?什么病?大夫不是说这阵子好多了吗?”   阮玉想了想,自打自己给怡然院送了对已成人形的何首乌,八月姨娘总是念念不忘,这一不忘,她嫁妆里的补品药材便时不时的流入怡然院,所以……   “是不是需要什么药?我这里……”   李氏按住她的手:“这个病啊,药不管用。”   指指胸口:“是心病……”   心病?   阮玉一怔,紧接着意识到,她又犯错了。   真有意思,每当她动上一动,总是在收到一定成效的同时需要承受它带来的副作用,不知是自己考虑不周,还是这个世界偏要跟她做对,然后便有人看似同情实则幸灾乐祸的告诉她……白费力气。   李氏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可也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因为身子不好,就这么耽搁在家里。倒也有提亲的,可那都是什么人?不是老的就是瘸的,要么就是续弦,咱金家就算身份再低,可也不能受那个屈。再说,六妹虽是庶出,却是这辈唯一的闺女,老爷又宠着,那嫁妆还不……”   撇撇嘴:“只是到最后便宜了谁,还不明摆着?咱哪能做这亏本的买卖?所以一来二去,总觉着不妥。如今她十六,可再过两年呢?再说她那身子……”   叹了口气:“这女人若是没个夫家,将来只能做孤魂野鬼了……”   的确,在这个时空,或者说古代,一个女子若是不出嫁,或者是被休回家,是无法葬入祖坟的。   只是李氏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弟妹,有些事你考虑不周啊。”李氏摇摇头,呷了口茶水:“你请了季先生席面,这是弟子的,不是弟子的,都到了,可咱们原本是为六妹妹请的西席,正主却没到,这边反倒热热闹闹的……”   阮玉皱起眉,莫非金玦琳是为这事气出了病?不过话说回来,哪个有心要请季桐吃饭,还不是你那宝贝闺女金宝娇想借花献佛,这边被白白宰了一刀,反倒怪起我来……   “弟妹,这病人呢,久病在床,心思跟咱们不一样,若是悟上什么,那就跟着了魔似的。到时,谁知道能闹出点什么事?六妹妹可是不禁折腾。我今天来,也是给弟妹提个醒,看看这事该怎么办?也算还弟妹个人情。”   这叫还什么人情?纯粹是添堵来了!若说要还,你倒是想个辙啊?   可是李氏已然起身:“时辰不早了,我也还得去太太那边瞅瞅。”   回头:“这事,太太还不知道呢……”   那意思是,我替你瞒着呢,你可得记我这个情。   如是,倒成了阮玉欠她的。   阮玉这个憋闷,在屋里转了几圈,猛一转身,见如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此刻正蹲坐在地,歪着头,若有所思的看她。   她立即找到了出气的目标,几步冲上前:“看你做的好事!非要请他来,结果呢?结果呢?现在,金家上下大大小小都对他跟着了魔似的,到时若是出了什么事,你要我怎么办?”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如花的语气很淡定。   “你……”阮玉气急:“敢情他们将来要责怪的人不是你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在前世替人背黑锅,到这边还替人背黑锅,我难道就是背黑锅的命?可若不是你,我哪能混得这么惨?你说说,从开始到现在,什么事不是我在做?你倒好,四爪一摊,一身轻松,动不动还心血来潮。你也不想想,就算你重新变作了阮玉,这么折腾岂非也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等我重新变回来,我也就不在这了……”   阮玉怔了怔,更怒:“你是说,这段时间我要一直替你遭人埋怨,甚至……”   “那是你蠢!”   “我蠢?你倒说说,如今这事该怎么办?”   “这就是你要操心的事了,为什么要问我?”   如花迈着猫步进来,翘起后腿,掸了掸耳朵,然后纵身一跃,上了太师椅。   如果狗类有社会,如花的坐姿就显示了它是这个社会的大家闺秀。   “你怎么总是这样?告诉你,我不干了!”阮玉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如花头一甩,看向她:“不干了?说得轻巧,你以为你说不干了她们就会消停了?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你变了,你看上了金玦焱!”   “你……”阮玉腾的从位子上弹起:“你胡说!”   “我胡说?”如花眯起了眼:“你的脸怎么红了?眼睛怎么闪了?心还狂跳了吧?我这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阮玉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又急忙放下:“我怎么会看上他?虽然他救了我……更或者说是救了你一命,我对他态度稍好,也是看在这份恩情的面上。而且我已经答应他,帮他追求温香。我若是看上他,又怎会把他让给别人?而且我若是看上他,他心里却胆敢有别人,我就把他……”   她立即想起了那个太监泥人。   如花一瞬不瞬的打量她,冷静的目光盯得她心虚,几乎要以为自己真的对金玦焱有意了。   怎么可能?   “你想得太多了。实话不妨告诉你,”深吸口气,重新恢复镇定:“我是不会跟任何男人在一起的。将来把这具身子还给你,不管我变成了什么,我都只想一个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如花又审视她半天,点头:“姑且当你说的是真心话。”   “自是真心!”   转念一想,她凭什么要对一只狗表决心?看来果真够蠢,怪不得不是李氏的对手。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我跑还不行吗?稍后一定要努力钻研婚姻法。   “既是真心,就证明给我看!”   如花挺起胸脯,昂起头。只不过目前的状态,依旧照阮玉矮了半截,但气势不容忽视:“去告诉季桐,你喜欢他,让他将来娶你过门!” ☆、188好妹妹?   阮玉一愣,大怒:“你怎么不去说?”   如花优雅的舔了舔爪子:“我现在又不是阮玉……”   在阮玉大爆发之前,如花放下爪子,调整了一下指甲的状态:“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一时之间,阮玉恨不能掐死它。   反正掐死一只狗又不犯法,而且她什么后顾之忧都没有了,也不用再被一只狗辖制,尽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念头只是一闪。   如花跳下地来:“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已替你找好了肉身……”   什么?   阮玉气息一阻。   如花龇了龇牙:“就是金玦琳。所以我奉劝你,别对金玦焱动心,你们不可能的!”   “可是金玦琳……”   “她活不了多久了,所以你要尽快找到能让咱们更换的法子。而且你没事多去看看她,熟悉熟悉她的一举一动。”   想了想:“反正也没什么好熟悉的,她整天躺在床上,你只要记得到时慢慢好起来就成,我想这点我是不用教你的。如此说来,你倒是应该好好跟八月姨娘交流交流……”   八月姨娘?   想起这个人,阮玉就不舒服。   “总之我说不会亏待你就不会亏待你。如今是近水楼台,而且金玦琳虽为庶出,但李氏说得对,金家这辈就这一个女儿,自也不会亏待她。我的眼光不错的,也早早替你做了打算,因为若是你当真换了别人的身子,若是个寒门小户的女儿,一无所有,你要怎么活?所以你现在好好干,将来就等着享福吧。”   “哦,对了。”如花转了头:“你借这个机会正好也可以跟季桐会会面……瞧,我都给你想到了,你怎么能说我什么也不做呢?至于金玦焱……”   如花的表情大约叫做严肃:“你离他远点,那小子没安好心!”   语毕,施施然的走了。   阮玉呆在屋中,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未来会变成金玦琳吗?依然是金家一员,依然脱离不开这群讨厌的人,而且还成了金玦焱的……妹妹?   心里顿时一通翻江倒海。   可是她有别的选择吗?   既然如此,她从今以后的目标就是等着金玦琳的……   心里有些不好受。   她安慰自己,这样就等于金玦琳把全部器官移植给自己,而自己则是在延续她的生命,只不过……   她转了几个圈,忽然一跺脚。   这还是没影的事,她纠结什么?目前迫在眉睫的是,如何解决金玦琳的单相思以及由此可能引发的一系列危机。   这本是如花弄出来的问题,结果人家倒跑了,又把难题丢给她。还说什么都替她想到了,结果还不是为了它自己?   这个狡猾的家伙!   她刚要追出去,霜降就拿着一只紫檀百宝嵌拜匣走进来。   “这是什么?”   霜降的神色有些凝重:“是宫里人给奶奶的帖子。”   一提到宫里,阮玉立即心头一跳,什么烦恼都记不得了,眼前只来回晃动启帝色眯眯的老脸,仿佛听他在恶心的叫她:“小玉玉……”   “奶奶……”霜降担心的看着她。   “没事,没事……”   她摇摇头,不期然的想起金玦焱……   不,她怎可以想起他?   不,她怎可以连累他?   不,她怎可以……   脑子一团混乱。   她一把抓过拜匣,在看到里面那封杏黄贴金帖子的瞬间,心突然安定下来。   若是启帝有令,定是下旨或者派人传口谕,怎会用帖子?   可是既然他可以不顾礼法,随意调戏有夫之妇,又如何不能……   闭了闭眼,终于将帖子打开。   忐忑的心随着上面字迹的展开渐渐平静,手也不抖了。   “是三皇子的帖子。说是有草原上的朋友远道而来,请春日社的人负责接待。”   话到最后,已是开心起来。   霜降也松了口气,双掌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阮玉忍不住笑,戳了下她的脑门:“怎么,还真的想出家当姑子了?瞧瞧你这身,不知道的,还以为清风小筑改吃素了呢。”   霜降少有的露出调皮之色,扶了她,慢慢坐回到椅子上。   “其实当姑子也没什么不好。这段时间,我经常跟丁嬷嬷请教,才发现,她老人家虽是看着严肃,却是个热心人。她跟我说,人之所以有烦恼,又给他人制造烦恼,都是因为有‘欲’。但是何人能无欲呢?就是佛亦要争一炷香。所以凡事不要苛求,只顺其自然便好。若是心里想要清静无为,也不必非要做那个样子去庙里了却残生,只需心中有菩提,那么处处都是菩提。”   阮玉便笑:“霜降如今说话真有几分禅味了。”   霜降淡淡一笑,给她换了盏茶:“不过我还是去庙里捐了身子了。”   见阮玉露出诧异,垂了眸:“将来,我总得有个落脚之处……”   不出嫁的姑娘无法葬入祖坟,如是,倒也算有个着落。   阮玉不由得想,如果将来自己变成了金玦琳,若是一直孤身一人,百年之后,岂非也无葬身之地?   她并不迷信,可是这样总归太可怜了些。   “不若你也帮我……”   “奶奶可不要这么想。”霜降立即阻止了她:“奶奶是有大富贵的人,这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今生若不享受,佛祖会怪罪的。”   “霜降,你这般来讲,倒有点老气横秋了。”   “奶奶这话说得也不错,人只有活到最后,回过头来看时,才会更加通透。奶奶若是信得过奴婢,奴婢就多说两句。”   拿起搁在桌边的六菱纱扇,为阮玉轻轻的扇着。   “人生在世,无论是孝敬父母,还是成为夫妻,都是缘分。无论这缘分是好是坏,只要是碰到一起了,便是命中该遇到这个人。姑爷……”霜降顿了顿,弯了唇角:“还是不错的……”   “霜降,我听说你弟弟进了学堂?是有人跟他打赌,结果他输了,只好服气,最近还颇为用功,连先生都说,这孩子比以前好管教多了。”阮玉眯了眼睛,打量霜降:“我想知道这是谁干的?”   霜降垂眸含笑:“奶奶既然提起,自是知道是谁做的。”   “你要背叛我了?”语带威胁。   “奴婢只有一心向着奶奶的理儿,所以才跟奶奶说这些话。”   “哼,看来我也得跟丁嬷嬷学学,否则就要说不过你这丫头了!”   “那是因为奴婢说得不错,而在奶奶心中,也觉着姑爷是个不错的人……”   “你……”   阮玉要狡辩,却莫名红了脸,只干瞪眼,又怕被人瞧出端倪,于是一把抢了霜降手里的扇子,拼命的扇。   真是奇怪,自己最近似乎很容易心虚。   霜降只做不见,依旧四平八稳的说道:“若说这人,哪能没有缺点呢?而且很多时候,人的缺点都是在不了解的情况下表现出来的。这倒也好,省得掖着藏着,反是麻烦,一下子看得通透,岂非好事?而只要是人,又哪能没有优点呢?姑爷对奶奶的关心,奴婢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是说他背我回来的事?”阮玉立即想起上次不成功的穿越。   “岂止?其实姑爷是很在意奶奶的,要不怎么总惦着往这边跑?我看他八成……”试探着看阮玉的神色:“是想搬回来。”   阮玉噌的从椅子上蹿起来:“怎么可能?”   觉得声高,有些不妥,连忙压低嗓音:“你不要胡说!”   霜降捂唇一笑:“那就等着姑爷亲自跟奶奶说便是!”   “你……你个死丫头,拿我消遣不是?”   阮玉觉得自己就算战斗力不强,平日也还精明,怎么最近智商有下降的趋势,竟被霜降给捉弄了?   看不出啊,一向少言寡语的霜降隐藏得还挺深。   “我看你是被他给蒙了,不就是做了两件好事么?”扇子扇得飞快:“正如你所言,人都有缺点跟优点。优点多的人若是犯一点小错,都会被人抓着不放,好像这就十恶不赦了似的。可是满身缺点的人若是有一丁点不错的表现,就跟土坷垃里拨拉出个珍珠,被人争相传颂,完全忘了他曾经的不堪,就要把人捧上天了。你可别忘了,他跟夏至……”   语气忽的一顿。   她提这个干什么?他跟夏至如何,和她有什么关系?再说,还有温香呢,这几天不见踪影,八成就是……   提到夏至,霜降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违背春分的嘱咐告诉阮玉。   她们虽是忠于主子,可是丫头之间也存个义,况且春分单单瞒下这件事,保不准是有别的安排,不过她实在看不出什么安排比让阮玉知道真相更好了。   正在犹豫的当儿,外面传来一迭连声的通传:“四爷来了……”   “四爷吉祥……”   屋里的二人一怔,阮玉又额外加上一拍心跳,然而待转了身,已是一切照旧。   金玦焱进了屋,对上彼此的眼神,均是一闪,而后又各自调开。   霜降很有眼色的告退了,她那主子居然连声“嗯”都省了。   屋内依旧是二人,只不过气氛不如先前欢快,而是显得有些诡异。 ☆、189非常需要   停了停,阮玉清了清嗓子:“三皇子遣人送了帖子,大约是见你不在,所以送我这来了。”   这句话说得多有水平,交代了事件原委,重点强调了“你不在”。   嗯,你不在,你上哪去了?你做了什么?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哇啦哇啦。   “那帖子是专门给你的。”见她转过视线,金玦焱有些不自在的勾了勾唇角:“科沁草原的赫答王子跟苏儿敏郡主来了京城,他们跟三皇子交好,而三皇子是春日社的人,所以以往都是由春日社做东负责招待,总比宫里那些个宴会自在有趣得多,这回也不例外。如是又等于向青莲社证明春日社是京城独占鳌头的社团。当然,这里面还有别的意思……”   顿了顿,声音略沉道:“皇上至今没有立太子,嫡出的二皇子又为人暴虐,所以朝廷有不少人建议立仁厚的大皇子跟聪明伶俐的六皇子,当然三皇子的呼声也不少。只是在皇上眼中,他并不出色,而且还不大用心政务。我却知,这不过是层掩护,因为汲汲营营的四皇子跟五皇子,一个被表面仁善的大皇子构陷了,一个被皇上自己给杀了,所以三皇子为了保身,只好韬光养晦。但是因为他为人开朗,朋友也不少,这个赫答王子就是他随皇上北上时交好的。赫答王子将来会成为草原大汗,对三皇子也是个助力,所以春日社此番可谓任重而道远。”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跟她解释这些,这些话,他平日是从不肯对人讲的。   “为了表示热诚,三皇子要求春日社的人集体参加。你又颇具才名,所以单独给你下了帖子……”   阮玉脸一红。   她哪有什么才名,她分明是……   “你若是不想去,我可以找个理由帮你推了他……”   “不必。”阮玉摇摇头:“他救过我,我理应帮他一回。虽然……”   笑:“我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金玦焱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又是报答,她对帮过她的人都力求报答吗?她就那么怕欠别人的人情吗?那么她对他……   细细打量。   那天她说的话,他还言犹在耳,这几天一直不敢见她,一是有事要忙,一是……他真的很害怕他在她眼中就是那样一个饱食终日无所作为的人。   他该怎么办?   阮玉半晌没听到他的动静,不由掉过头瞧他,但见他正瞅着自己发呆,顿时心头一跳:“你,你来有什么事?”   这叫什么话?我非得有事才能来吗?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可是怒火刚冒了个头就偃旗息鼓了。   他发现自己最近生不来气,尤其是面对她。   阮玉看他神色不善,也觉得自己方才的问话挺没水平,于是补了句:“天都这么晚了……”   好像更没水平了。   金玦焱懒得跟她生闲气,只眉头一挑:“呃,我给你的那几本书看了吗?”   试探试探,看看我跟尹金在你心中到底谁更重要。   “哦,你要拿回去?”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的书还碍了你的眼吗?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金玦焱实在要爆发了。   他攥紧拳,语气生硬:“不,我是想着问你借几本书。”   “管我借书?”阮玉发了懵:“我这里哪有……”   “就那几本!”   金玦焱直奔临窗大炕,尹金的书正齐刷刷的码在那,旁边还摊开一本。   待他细看,发现那摊开的一本是他借给她的《髹饰录》,专讲漆器的,心情便是一悦,然后将旁边一摞书拿起,装模作样翻了翻,发现那本“咒语”正在其中。   “那天你不在,我便看了两眼,觉得有趣,这几日就惦着。你先借了我,待你把我那几本书看完了再来换。”   说着,就往外走。   什么?这本就是我的,却要跟他交换?这是什么道理?   “金玦焱……”   阮玉追出去,见他停住脚步,也便立在门边。   金玦焱便等她说话。   阮玉绞了半天帕子:“那天我屋里有封信,不知四爷见到了没有?”   好啊,终于问上门了是不?   金玦焱阴阴一笑,回头时,已是一副惊奇表情:“信,什么信?难道是……”   见他的剑眉夸张挑起,阮玉立即转身进了屋:“没看到就算了!”   金玦焱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再一笑阴阴。   转了身,大步往烈焰居走去。   边走边把手里的书捏得吱吱响。   如今开始连名带姓的喊我了,还喊顺嘴了是不?   好你个阮玉,你好,好……   ——————————   “四爷,四爷……”   金玦焱刚一进门,百顺就跟从耗子洞里钻出来似的突然蹿到他面前。   “小的等爷多时了。”   “什么事?”金玦焱心里有事,也不耐烦搭理他。   百顺继续老鼠似的猫着腰,紧跟他的步伐:“今儿下午,有人往那边送了封信……”   “我知道,三皇子的帖子……”   “不是那个,”百顺加紧脚步,绕到他身前:“是另一个……”   另一个?   金玦焱停下步子。   百顺见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急忙凑上前,踮起脚尖,压低嗓子:“在三皇子之前送过来的……”   金玦焱皱了眉。   百顺正等着领赏,冷不防听主子道:“你没事总关注那边的事做什么?那边全是女人,你是要讨打吗?”   百顺吓了一跳,想着我这不是帮您关心四奶奶么?再说,您不也是……   然而抬了头,对上金玦焱的眼神,忽的笑了。   两手一掬:“谢四爷教诲,小的知错……”   金玦焱点了头,眯了眼,严肃了神色:“嗯,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百顺鹦鹉似的重复着,跟在金玦焱身后,岂料主子又停住脚步。   “千依呢?最近怎么这么消停?”   千依是老头子安排在他这的奸细,专门汇报自己跟阮玉的一举一动,时不时再搞点“阴谋”,可是这些日子突然没动静了。   这叫什么事?   爹,难道您不知道您的儿子非常需要您的帮助吗?做事要有始有终啊!   百顺挠挠头。   四爷,其实您有我一个就够用了,至于千依……   “他最近正病着……”   “病了?”金玦焱偏过头:“病了别撑着,不是有专门疗养的庄子吗?先过去养几天。这大热的天,别过了病气给别人,太太知道又要发火,到时打了卖了就不好了。你们几个没事就给他稍点东西,告诉他安心养病,养好了再回来……”   “爷,不是那个病……”   “那是什么?”   “是……”   百顺挠挠脑袋,想着即便把千依的事说出来也算不得什么,没准四爷还能给千依做主呢,到时那小子还不得领自己个人情?   于是立即正色道:“是心病。”   “心病?”   百顺再次踮起脚尖,拿手指着关着的门板,门板的那一边就是阮玉的主屋。   “还不是因为立冬?本以为事就要成了,就等着时候跟主子讨个恩典了……”   若是四爷跟四奶奶夫妻和睦,千依这事怕是也不能生变,只可惜……   “只是最近立冬姑娘跟五爷走得近,千依这心……”   “老五?”金玦焱忽然转了身,眨眨眼,大笑:“老五这小子居然还有这心思。哈哈,眼光不错,不错……”   百顺傻了眼,愣愣的看着金玦焱进了书房,而后一拍脑袋。   他可真是自作聪明,相比于千依,四爷自是跟五爷要亲厚,没准还要帮着五爷呢,他岂非是弄巧成拙?   左右一看,估计方才的话没人听到,否则被千依那小心眼知晓,到老爷面前告他一状,他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还有五爷,这事秘密着呢,若非千依没事总盯立冬的梢,怕是也发现不了。万一五爷知道是他漏了底……   于是赶紧脚底抹油,开溜。   ——————————   金玦焱在书房转了两圈,又笑了一会,目光落在桌案上的几本书时,渐渐敛了神色。   坐在檀木太师椅上,将“符咒”拣出来放在面前,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本比巴掌大一圈的足有一寸厚的书,深吸一口气,翻开……   ——————————   “这位爷,您瞧,您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他惯常去淘宝且每每都有意外发现的黑屋子里传出一声低哑。   他向着那豆大的光亮走过去。   那个仿佛与屋子里的黑溶在一起的佝偻掌柜手里擎着一本厚却小的书,枯瘦的手为破损而陈旧的边页做了很好的注解。   “这是……”   “这可是宝贝。”掌柜咧了咧嘴,牙间的缝隙好像填着宽宽的黑灰:“十年前到的货,只是少人问津,不过小老儿知道,它终会遇到识货的人……”   金玦焱望着送到自己面前的书,犹豫片刻,缓缓拿过。    ☆、190姨娘来了   “是不是?”   掌柜也凑了过来,看着金玦焱扯起袖子跟书上的符号对比。   “这上面的字……”金玦焱一页页的翻着,皱起了眉。   “缺胳膊少腿?”掌柜一笑,牙缝漏风:“你可以看后面被俩月牙扣着的字,是不是跟咱认识的差不多?”   “这到底是哪来的?”   “英雄莫问出处,古董也莫问来源。”掌柜嘶哑着嗓子,高深莫测:“您来的次数也不少了,做咱们这行的,还不知道规矩么?”   盯着金玦焱,浑浊的眸子爆出点点光芒:“再说,咱们圣祖来到这建立了新明,这其中的事……”   他没有再说下去。   圣祖指的就是建文帝朱允炆,当年通过朱元璋留下的一条秘道逃出朱棣的追杀,来此建立了新明。   后人曾寻找过那条密道,然而再不可得,朱允炆也闭口不言,于是便成了个秘密。   有人曾怀疑,此处大约就是陶渊明文里那个世外桃源。   只是晋人再不可得,而今天的人,偶尔便能见到一些奇怪的物件,于是有人怀疑,那条密道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是建文帝不想与那边有任何联系,才将秘密带进了棺材,如今可能又有人顺着密道过来了。   于是人们对密道那头充满好奇,再遇到什么不可解的事,也自然而然的归结到那边去了。   只是阮玉,她怎么会认识那边的“咒语”?还有尹金,他难道知道那条密道?   “对了,我上次在您这看到一块圆圆扁扁可以照人的东西,还在吗?”   “在,当然在。”   掌柜在粗糙的木头架子间窸窣了片刻,再出来时,手上就多了个亮晶晶的物件。   金玦焱眼睛一亮,立即拿过来。   这个据说叫镜子,却是同平常用的镜子不同。平常用的镜子都是铜的,耐摔得很。这个则是薄薄的一片,一面包了层锡箔,拿在手里轻飘飘的。   而且特别怕摔。   原本是两块,他初次见到的当天就碎了一块,还被扎了手,然后才发现似乎是琉璃做的,想着不值什么钱,还寻不到来头,也就没下手,不过那天见阮玉拿了块唐朝的铜镜,忽然觉得,她若是见了这个能将人照得清清楚楚的小玩意一定开心。   “多少钱?”   他将镜子小心包起,揣在怀中。   ——————————   此刻,镜子依旧在怀里,硬硬的贴在胸口,就像那个脾气硬硬的人。   方才他几次想掏出来给她,可是不知该以什么理由,一路上他想了好多,每条都不够自然,然后她又屡次打乱他的阵脚,竟有一种不愿意让他在主屋多留片刻的架势,他一生气,就……   感受那点生硬,心里酸酸的。不过眼前的事最为要紧,他倒要看看尹金到底给她下了什么咒。   这咒语真讨厌,他到底要怎么看?   心里烦闷,捧着那本若是阮玉见了便会管它叫做字典的小书唰唰的翻,逐字逐页的对,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每个符号都对应着好几个字,从头翻到尾,再从尾翻到头,运气好的能找到,运气不好的还得重来。   他把所有找出来的字都分类排在纸上,挨个组合。   一下午的工夫,他只翻出了题头上的四个字,拼出来大约是《大盛律法》。   他怀疑自己出了错,阮玉研究律法做什么?   不过这半天的时间没白费,他渐渐摸索出这本小书上符号排列的规律,速度开始加快,到最后,已经无需对照,可以自行翻译熟练阅读了。   是了,尹金都能自如运用的东西,他怎么可以不会?   百顺敲门:“爷,该吃晚饭了,是送进来还是……”   “滚!”   百顺吓了一跳,主子把自己关屋里大半天难道是憋出毛病来了?   不过也不敢再问,忙缩起脖子跑了。   屋内,金玦焱重重将“咒语”掷在桌上。   阮、玉!   咬牙,牙根生痛。   是《大盛律法》没错,却只截取了婚姻部分,上面详尽记录了休妻、和离、义绝、出夫,还举了不少案例,详细分析成败原因。   他只看了一半就明白阮玉要做什么了。   阮玉,你就那么迫不及待的想离开我?我就那么讨你的厌?你以助我追求温香为报答究竟是想帮我还是想帮你自己?   你还跟尹金计划起这事来了,还自以为秘密的拿“咒语”有商有量,那一句句写在眉批上的“你懂得的”是什么意思?你懂得了什么?   一时之间,真恨不能将咒语扯个粉碎。   他怒视那勾画得风度翩翩一如那个云淡风轻的人的咒语,暗中发狠。   尹金,你又算什么?你难道不知“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做的是什么打算?你是想让我跟她劳燕分飞,然后你再带着她比翼双飞?   你做梦!   拍桌,起身,在屋里转了几个圈。   再次怒视“咒语”……你以为你写得歪歪斜斜弄得人眼花缭乱的我就认不出了?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爷……”   “不是说让你走了吗?”   外面顿了顿:“爷,是我……”   门扇吱扭扭的开了,夏至端着托盘站在门口。   金玦焱的眉就皱起来,但是什么也没说,只不悦的看着夏至缓缓走进来。   还未到跟前,他就闻到股香味。   熏了香?   不由细细打量。   平日里夏至穿什么他也没注意,反正自打她进了烈焰居,他就没正眼瞅过她,或者说,他基本记不起这个人,一旦想起就是心烦,所以今天只发现她的发式变了。   由丫鬟的螺髻改作妇人的发式,又不能越过阮玉,于是只梳了个斜髻,上面插了两根金簪。   式样不出挑,但很别致。   坠了长长的金耳环,细细的几根丝,长短不一的垂在脸旁、颈边摇曳,显得脖子修长,细致白嫩。   他看了看她露出的一大片后颈皮肤,又衣领微竖,将更多可供想象的旖旎隐藏在樱红的细纱罗之后,不由得想,现在女人们的衣服都流行这种款式了吗?却不见阮玉穿过。   今天的阮玉穿着轻烟淡柳色系襟纱衣,系着月白素缎细褶的裙子,整个人清爽得就像夏日里的冰,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摸……   见金玦焱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夏至微低的脸不禁红了红。   中午听到他在院里笑,料是心情不错,于是赶紧梳妆打扮,因为她的事,不能再拖了。   前几天,到府里诊脉的大夫来看过她了。   这是金家每月一次的事,就是为了瞧瞧哪房的奶奶跟姨娘有孕了,听说三房的钏儿有了喜脉,于是姨娘们纷纷去道喜,可是她……   丫头爬床而被主子收了房,各府都不少见,金家也不例外,可不知为什么,大家似乎对她“另眼相待”。   抬了身份后,她也曾出去走走,但是总觉得别人当面对她热情,她一转了身,她们就嘁嘁喳喳。   她也知,大约是因为金玦焱不甚宠她,于是让人笑话。   姨娘就是这么回事,专门用来传宗接代。受宠的,可大过妻,不受宠的,连个下人都不如。   而至于为什么大家都知道她不受宠,八成跟璧儿脱不了关系。   这个小蹄子,整天就想着怎么抬姨娘,可是既没有胆量,又没有手段,难道还等着主子上赶着她么?   可笑!   不过璧儿就像一根刺,在人前,她软软的,好像毫无杀伤力,人后就亮出了锋锐,狠狠的扎上一下。   这回大夫走了,卢氏就把自己叫过去敲打,话里话外是说她中看不中用,都过门这么长时间了,还没个动静。   她倒是想有动静,可是有什么法子?金玦焱根本就不进她的房,简直当她不存在。   她知道,是她的突如其来让他失了面子,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也该消气了吧?   还有卢氏,急什么急?她不过才过门两个月,秦道韫这么些年都没动静,卢氏怎么不说话?   都是璧儿那贱货!   此番卢氏说了,若是下个月还没有,就要给金玦焱再收个通房。   至于收哪个?不明摆着吗?   所以她不能再等了。   今天收拾完毕,就坐等天黑。其间又数次修整,务必使自己看起来完美无缺。   其实无论放在哪,她都是不落于人后的美人,差的不过是个出身罢了。   以前她是丫鬟,他是为了避嫌也好还是瞧不起她也好,对她不屑一顾,可是现在她好端端的在他身边,软玉温香的,他怎么就不懂欣赏呢?   心底升起不服之气。   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事做成,到时她怀了金家的嫡孙,看谁还敢瞧不起她!   只不过……   就算被发现又如何?左不过事情已经成了,他还能说什么?   再说,到时自己软语温存,再柔情蜜意…… ☆、191温柔之乡   温柔乡,英雄冢。   任他是铁也得化了,还怕什么?   而此刻,他又是如此含情脉脉的看着她,不禁令她信心倍增。   男人嘛,哪有不为色所迷的?   于是柔滑的指挑了青瓷酒壶,媚态万千的给金玦焱倒了盅酒。   酒水泠泠,响在空寂的屋子里,别有一番感受。   夏至只觉有汗渗了出来,薄薄的贴在身上。于是她微倾了身子,让两团雪峰在乳黄底绣着草绿色梅花的肚兜儿上轻轻的颤动。   酒水移到金玦焱面前,又端了碗,上了菜。   “四爷忙碌一日,怎能不用饭呢?身子怎么受得了?来,先别喝酒,吃两口菜垫垫底再说。”   金玦焱收回神思,有些怀疑的看她,但见也没什么异样,而饭菜又都是自己平日喜欢吃的,关键是,他饿了。   也便坐下来,夹了一筷子八宝肚,刚要往嘴里送,忽的停住,睇向她:“你不吃吗?”   夏至正把那花红兔丁往外端,闻言噗嗤一笑:“四爷是怕我下毒吗?”   拿了金玦焱的筷子,挨个吃了一口,又饮了半盅酒,再把筷子递给他。   金玦焱便拧了眉。   夏至又是一笑:“是妾身的错了,妾身怎能让爷吃妾身的口水呢?”   此语极暧昧,又暧昧的递上一双象牙箸。   “爷若是还不放心,妾身就陪你一同用饭如何?”   金玦焱不说话,只眉皱得更紧了。   夏至倒觉自己成功了一半,因为金玦焱平日里对小厮呼来喝去,但很少见他对丫头发火,所以,就算他再不愿,也不能把自己怎样,更何况,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啊?   “四爷不开口,妾身便当爷是应了。”也不等金玦焱表态,直接坐下来:“鸡茸金丝笋,爷爱吃的……”   金玦焱看着送到面前的菜,不由得想,阮玉,你可知我爱吃什么?你对我……   你何时才能……   剑眉低垂,绕过放到碗中的菜,自去夹了晶玉翡翠笋。   夏至也不恼,拣了单笼金乳酥,慢慢的嚼着。   “你来有什么事?”金玦焱开始发话了。   此前金玦焱大吼着撵走了百顺,夏至心里就突突着,生怕自己撞到气头上,慨叹自己的命怎么这么不济,中午还好端端的,晚上就变天了。不过既已下定了决心,就不能再变了,否则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而现在,对面的人心平气和,她便觉得,自己来对了。   他那边一发问,她也不回答,只低了头。   一会工夫,一滴水珠就从眼角掉了下来。   金玦焱觉得这饭没个吃。   他愤愤的吞了口饭,将碗一顿:“有话就说,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烦了?   烦就说明你心里有我,否则还不是无动于衷?   夏至加深了信念,抹了泪,露出一个梨花带雨的笑:“没什么。来,妾身给爷倒盅酒。诶,爷,你怎么不喝酒呢?”   “行了,没事就回去吧。”金玦焱有些不耐烦。   “妾身等爷吃完了就走。”   金玦焱皱眉,想要撵人,可是对上夏至楚楚可怜的眼神,那眼角还镶着滴泪,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只得抓起饭碗刨饭。   “爷怎么干吃饭呢?来,再加点菜。”夏至殷勤的起身。   窈窕有致的身影忽隐忽现的映在窗上,打外面看去,随着烛影的摇曳,朦朦胧胧,煞是动人。   于是有人停住脚步,冷冷的瞧着。   “这蝴蝶虾卷是妾身特意吩咐小厨房做的,爷尝尝味道可好?”   金玦焱被她忙叨得心烦意乱,就要开口撵人了,可是嘴刚一动,那只递到他面前的虾卷便掉了下去。   他立即起身避让,但那油乎乎的东西还是在湖色的杭绸道袍上留了个印。   夏至大惊失色,扑过去抢救,结果带翻了酒盅,再次泼在金玦焱的袍摆上。   “四爷,恕罪。四爷,妾身不是故意的……”   夏至要去拿搁在桌上的巾子,可是袖子一扫,青铜镀金的烛台一下子倒了。   屋里忽的一亮,紧接着,一片漆黑。   金玦焱正要去找火折子,冷不防一个香软的东西撞进怀里。   他自然而然的接住,判断了一下是个什么物件,随即就像被开水烫到般要把人丢出去。   可是那人已经缠了上来,肩上多了双手,而一小点温湿正正好好触到他的颈子上。   他脑子轰的一声,身子顿时僵住了。   “四爷……”   手已滑到他的喉结处,轻轻一扫,自然而然的落到领口的褡绊,柔荑慢慢,缓缓解开。   金玦焱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整个人都开始嗡嗡作响。   “四爷……”   耳边的声音软靡而甜润,勾魂又摄魄,他仿佛浸在微凉的水中,随波荡漾。   “四爷……”   仿若香葱的手指继续运行,在解开他的外袍滑进中衣的时候,忽然碰到一点硬硬的东西,正贴着他的胸口。   她想要把那碍事的玩意拿开,冷不防手被攥住,一道声音低沉而沙哑的在耳边响起:“你要做什么?”   她挣了挣,挣不开,可是那掌心的热度与战栗让她明白,她就要成功了!   于是更放软了身段,往他怀里偎去:“自是要服侍四爷……”   人忽的被用力一推,几乎要飞出去,只好在那只手还紧紧攥着她。   “四爷……”她惊叫。   于此同时,屋子忽然亮了起来。   她回了头,惊见璧儿扶起了烛台,点燃的火折子正从蜡烛上移开。   腕子一甩,一松,她后退几步,差点跌坐地上。   “带人下去休息!”   金玦焱转过身子,语气跟背影一样冰冷。   他连她的名字都不肯唤一声。   夏至的泪顿时溢了满眼,偏偏璧儿的声音平静的响起:“夏至姨娘,爷要休息了。”   夏至咬唇,忍泪看了金玦焱一眼,转身,昂头,向外走去。   璧儿乖顺的陪在她身边,但是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幸灾乐祸。   待门声一响,金玦焱立即怒吼:“谁在外面?”   不多时,百顺溜溜的颠了进来:“爷……”   “既是你当值,怎么不把门守好,任谁都往里放?”   百顺转转小眼……又不是外人,我干嘛挡她?再说,我一个奴才能挡得了姨娘?她也得听我的啊?   “告诉你,你也去告诉其他人,若是再犯,我不管你们娘老子都是谁,统一打了发卖出去!”   百顺连忙称是,再看金玦焱转了身子在桌上找水喝,那大敞四开的前襟随着动作来回忽打,顿时心知肚明,忍不住要笑。   金玦焱一瞪眼,他赶紧行了礼就往外跑。   “把这些都收拾出去!”   金玦焱本想将东西扫落在地,又怕脏了手,站得远远的指挥,只恨不能将刚才吃进去的全呕出来。   百顺都要憋出内伤了,边收拾还边殷勤的问:“要不要给爷备洗澡水?”   提醒:“凉些的?”   金玦焱气得已经冒烟,百顺却还打趣他,正要怒斥,但见百顺端着托盘要往外走,立马想起另一件事:“告诉她,以后不要穿黄色的东西。什么鹅黄、乳黄、娇黄、杏黄……统统不要,若是被我看见……”   他顿了顿,袖子一甩:“她就等着被撵出去吧!”   百顺一怔,这穿什么颜色碍着主子什么事了?若是不喜欢,自己去下令,或者让璧儿去说,他一个小厮,去管一个姨娘的衣服该穿什么色,这叫什么事?   不过金玦焱在盛怒之下是很有可能把城门之火烧到他这条小池鱼身上的,于是急忙应了,退到门口,一忽就不见了踪影。   金玦焱灌了一壶水,还觉不解气,打案角的五彩团花纹大瓷瓶里抽出一卷画,展开。   嫩黄的底儿,画的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正是阮玉抹胸上的图案。   他闲时经常偷偷欣赏,只觉此景甚美,然而此刻却感美景被玷污,不禁眼角狂跳,忽然将画撕个粉碎,随后一拳砸在桌上。   ——————————   六月初三,天高云淡,阳光明媚。   只不过实在太热了些,随着太阳爆出愈发强烈的光芒,原本悬在天空的那几丝云“滋啦”一声就被烤没了。   阮玉拿帕子拭了拭汗,再抓了扇子拼命扇。   金玦焱斜着眼睛看她:“这么热的天,好好在家待着不成?偏吵着要出来,也不知是想见谁?”   阮玉乜了他一眼:“三皇子的盛情,我岂能辜负?而且算起来,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救命恩人,救命恩人,你是不是对每一个救过你的人都要进行报答?那还不如在家里待着,就你这脾气,指不定还遇到什么七灾八难,到时你报答得过来吗?   阮玉见他瞪眼,不由好奇:“你这是怎么了?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谁得罪你了?那天你不还说三皇子是个好人,要是能帮一把就尽量帮一把吗?这会反悔了?嫌热?若是不舒服就回去,我会跟他们解释的。”   我回去,留你在这跟人眉来眼去,休想! ☆、192就是缘分   顿抖了抖肩膀:“你怎么这么多话?”   “这不都是你逼的吗?莫名其妙,摆一张臭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   “你能把我怎么着?笑话!哈哈,依我看,你是做贼心虚。最近总往怡然院跑,到底想做什么?就算你要……跟我和离,也不至于急成这样吧?跟季桐联系好了?打算出了金家门就做季家妇?季桐答应了?当初他能把你丢在河边,如今倒能娶你过门?不要太天真哦!”   “金玦焱,你怎么这么……”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金玦焱不依不饶,一副晚娘嘴脸。   阮玉忍了忍,一甩袖子,快步向前,又停住,半晌幽幽道:“你以后,要对玦琳好一点……”   “什么?”金玦焱怀疑自己的耳朵,追上前:“你说什么?”   见她遥望天边,神色怅然,眼底似乎还有泪,急了:“你怎么了?”   “没怎么。”   垂了头,往前走。   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虽然成为金玦琳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可是她已经开始伤感了,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尤其是在面对金玦焱时,更为复杂。就像刚刚他的口不择言,要是以往,她早就把他打得溃不成军了,如今手下留情,不仅因为欠他个人情,还因为思及可能要发生的改变,让她对诸如此类的斗嘴全没了兴趣,只满心的难受。   金玦焱看着她的样子,慢慢走过去:“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听说什么?”她望着天边,努力让声音变得清晰。   “就是……”金玦焱犹豫片刻:“就是她们合计要把玦琳嫁给季桐的事……”   “什么?”   阮玉飞快转了头,镂空兰花珠钗上的流苏飞起,正正扫在金玦焱的鼻子上。   “哎呀,”金玦焱捂住鼻子,怒视她:“就算你的老情人要娶别人你也不必急着谋杀亲夫吧?”   阮玉已经抓住他的胳膊,疯了似的摇:“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这一时间,一个念头跃出脑海……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兜兜转转,“阮玉”还是注定要跟季桐在一起?那如花怎么办?它知道吗?   她的疯狂让金玦焱心里分外恼火,恨不能抓住她也猛摇一通,将季桐什么的都从她心里抖落出去。   “你激动什么?”他语带嘲讽:“计划落空了?打算继续留在金家做你的四奶奶了?”   “金、玦、焱!”   金玦焱一瞬不瞬的看了她半天,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然而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她:“她们打算让季桐娶六妹,只是为了让六妹将来有个安身之处……”   “什么?”   金玦焱嗤的一笑:“真是关心则乱。六妹的身子,你也知道,将来……也算是对她一个安慰吧。再说,六妹喜欢季桐,谁都看得出,所以,不妨遂了她的心愿……”   “那季桐……”   “季桐怎么了?”调门忽然高起来:“金家不会亏待了他,只不过要了他家祠堂的一个地方。你也可以放心,六妹那样……能做什么?你将来嫁过去,依旧是嫡妻!”   “金玦焱……”   “怎么了?”回头,唇角挑一抹不屑:“别总这么连名带姓的喊我,否则我还会以为你舍不得我呢。”   走了两步,停住:“不过这只是她们商量着,季桐可能还不知道,至于他知道了会做怎样的决定,还未可知。依他的气节,自是要愤而慨之,可若告诉他这是一桩积福积德有助修身的事……所以你也大可趁这段时间,把事情安排安排。要车有车,要船有船,还可以提前帮你安顿。我也不是不讲究的人,好事做到底,若是他此番不肯跟你走,我就把他敲晕绑了给你带过去……”   “金、玦、焱!”   “又怎么了?”   不耐烦的转过身去,发现她已经哭起来,而且掉过头,往回就走。   他慌了:“你要去哪?”   急忙拉住她:“你怎么哭了?跟我生气了?你不挺厉害的吗?不高兴可以跟我吵啊?”   他是想要劝她的,可是阮玉哭得更厉害了,还偏要把自己从他手里挣出来。   “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吗?错了还不行吗?快别哭了,别哭了……”卷袖子给她擦泪。   阮玉别过脸:“我要回去了!”   “回去干什么?”   金玦焱紧接着的下一句本想吼“难道要回去找季桐”?   不过他很快发觉这将会导致阮玉更加愤怒,于是连忙软声安慰,还加了点威胁:“你不是要报答三皇子吗?若是回去,还怎么报答?”   “以后再说!”   “以后可未必有机会了。”他放下袖子,意味深长:“咱们平日相聚,你见过他几次?而且赫答王子也不是随时都有空来中原的,所以这次会面,至关重要……”   他有效的抓住了阮玉知恩必报的决心,果见阮玉犹豫了,赶紧继续诱导:“再说,这会咱们帮了他,将来……”   “我只不过是还他的人情!”   “好好好,你还,你还……”小心翼翼的看她:“不生气了?”   阮玉不理他。   叹气,半真半假道:“上回我就发现了,你原来是个爱哭精!”   阮玉不是爱哭,她是最近心里憋闷,总找不到由头,这会发泄一场,感觉好多了。   她吸了吸鼻子,瞪了金玦焱一眼:“以后少惹我!”   “不敢惹,不敢惹……”   金玦焱连连保证,终逗得她一笑,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走了一会,金玦焱摸摸胸口……小圆镜还好端端的躺在那。   瞧瞧阮玉……因为刚刚哭过,眼角跟鼻尖都有点发红,两腮也透着微微的粉,愈发显得光洁细腻,如脂如玉,让人很想将手覆上去感受那份柔滑。   他的指尖动了动,心中懊悔怎么没趁刚才她哭的时候把东西送上去,如今要他怎么给?   阮玉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斜了眸子:“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呃,我……”他一时忘了反驳,然而很快想起一事,顿时理直气壮:“我的泥人呢?答应了我这么久,如今连影都看不到……”   阮玉垂了眸子:“早就捏好了……”   “为什么不给我?像我吗?是一对?”   阮玉脚下顿了顿:“那个女的,碎了……”   “什么?”金玦焱怪叫:“多不吉利!”   阮玉立即睇向他,眸子隐有怒意。   他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改口:“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哈哈……”   却是弄拧了。   他是听说象征阮玉的那个泥人碎了,觉得忌讳,自是要“破解”一番,而阮玉则是认定了那个泥人代表温香,如是,金玦焱对温香的这番心意……   “这泥人就是第二个心愿了!”阮玉突然道。   “什么?”金玦焱急了:“不是说好了……”   见阮玉瞪了眼睛,顿时气息一阻:“这么说,我只剩下……一个了?”   睃了他一眼,举步向前。   “哈哈,没关系,反正……”   “休想把最后一个心愿变成无数个!”阮玉及时阻止了他的幻想。   金玦焱的笑容僵在脸上,想跟阮玉辩驳一番,又怕她哭,心里万分懊恼,只恨怎么仅图一时痛快,惹得阮玉生气,居然就这样浪费了一个心愿,如今只剩最后一个,要他怎么办才好?   俩人一个赌气一个沮丧,一时竟是无话,只听见鸟偶尔飞过,撒下几声嘀哩。   此刻,已经能看到春日社的人了。   其实距离他们下车的地方并不远,只是俩人一路斗嘴,耽搁了时间。   阮玉意识到自己刚刚哭过,这会也不知弄成了什么样子,正拿手指检查着自己。   “给。”   一面镜子出现在眼前。   她抓过,习惯的照起来。   然而只是眨眼之际,便定住。   这镜子……   “金玦焱……”见金玦焱转头,皱眉,急忙改口:“四爷……”   眉梢跳了跳……他怎么觉得叫他四爷倒不习惯了呢?   “这面镜子……”   “我买的。”金玦焱背起了手,望天,隐在敞袖内的指尖激动的抖,抖。   “我是说……”   她见惯了这个时空的铜镜,无论打磨得如何精细,照出来的人依旧是黄黄的,而她手里的这面镜子,与在前世用的梳妆镜没什么不同,难道说,还有人是囫囵个穿过来的?亦或者,东西也会自己穿越?   不过这是没法询问金玦焱的。   她照得很仔细,或者说她对镜子观察得很仔细,摸了又摸,一副爱惜的样子。   而这副样子落在金玦焱眼中,心里漫起一层欢喜。   “四爷……”   镜子又出现在他面前。   皱眉:“干什么?”   “还给你……”   “呃,你若喜欢就收着……”   “那怎么行?” ☆、193各有难处   阮玉认为,这东西能够流落到这个时空,还落在他的手里,那么对他而言绝对属于珍贵的宝物,虽然就在刚刚,她还觉得一个大男人竟然随身揣着面镜子真是……不好说,不好说啊。   岂料金玦焱急了:“本来就是给你的!”   袖子一甩,大步向前。   阮玉怔了怔,急忙追上:“给我的?”   “嗯。”   “真的?”   又怒了:“你怎么这么麻烦?那天你什么也没挑,我自是过意不去,此番只当谢礼。我可不像有些人,只会食言……”   他对莫名其妙的就丢了一个心愿依旧耿耿于怀。   阮玉攥紧了镜子,跟上他的脚步,笑得讨好:“谢四爷……”   “嗯。”   他草草的应了声,步伐加快,然而唇角已经翘了起来。   “四哥……”   “金四……”   “四爷……”   “四嫂……”   “金四奶奶……”   远处有人看到他们了,他刚露出微笑,就见人群一动,打里面滚出个大红球,他的笑容一下子就定住了。   贾经,他也来了……   当然,若是依三皇子印致远的“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说法,定是也给贾经下了帖子,可是贾经虽然脸皮厚,倒也不愿意在外人面前丢脸,按理,今天的聚会他是不会参加的,但既然出现了,莫不是为了……   余光中,阮玉已经慢下脚步,蹙起纤眉。   他对她这个表现很满意,只是他也很好奇,贾经到底得了阮玉什么物件,要给她写那样一封无耻至极的信?若说阮玉将心爱之物送给尹金还差不多,难道是尹金又转送了贾经?   可能吗?   “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阮玉对贾经是否能够出现没有什么概念,她只是诧异贾经到底得了她的什么,隔着这么老远都能看到他耀武扬威的表情,却忽然听到金玦焱发问,条件反射的摇了摇头。   金玦焱皱眉:“没有就好。”   阮玉刚把心思转移到他身上去,他就大踏步的走了。   “庞七,听说你有喜了?”   只一句,那群人便笑炸了,结果他们又说了什么,阮玉一句也没听清,她只看到贾经站在人群外,一边瞧着她,一边打衣襟里摸出样东西。   但只露了个头,就塞回去,然后冲她暧昧一笑。   莫非那就是她的物件?   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倒当真起了好奇之心了。   “金四奶奶……”   裴若眉穿着一身新制的藕荷色绣银线荷花纹边的衣裙跑过来,硕大的裙裾令她的行动踉踉跄跄,不得不拿手拎着:“你怎么才过来?眼睛怎么红了?金四欺负你了?”   正在同众人寒暄的金玦焱耳朵立即抖了抖。   裴若眉说着,还威胁的睇向金玦焱,大有他若是真的欺负了阮玉就要替阮玉出头的架势。   “哪有?是草原上的风太大,有些吹到了。”阮玉解释,不自在的瞅了瞅金玦焱。   金玦焱看似聊得正开心,可也只有他知道,在听到这句话时心里是怎样的感受,就像化开了一滩水似的。   阮玉为了不让裴若眉继续追究,急忙转换话题:“你怎么穿成这样,不热吗?”   裴若眉没好气的白了蒋佑祺一眼,只不过那一眼满含蜜意:“还不是他,听说三皇子邀咱们共迎贵客,非从他娘那抠来了银子,给我做了这一身,说是以显隆重。”   又扶了扶繁复的鎏金点翠蝙蝠簪,打量阮玉的月白底子雪里红梅襦衫,水红挑线裙子,再瞧瞧绾发的白玉簪子,皱了眉:“金四怎么这样,舍不得给你花银子吗?”   金玦焱的耳朵又抖了抖。   怎么回事?学会挑拨人家夫妻关系了?小圆不在,一个裴若眉顶十个小圆在聒噪。   “是我自己怕热,跟四爷没关系。”   金玦焱的心又软了软。   “也是,反正你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裴若眉抿紧了唇,有些幽怨的瞧着阮玉。   那是!金玦焱心里得意的想。   “小圆怎么没来?还是跑到哪里淘气去了?”阮玉四下张望。   “她来不了了。”裴若眉语气幽幽:“她……”   附在阮玉耳边……   “有了?”阮玉惊叫。   “嘘,小声点!”裴若眉连忙瞧瞧四周:“还不到三个月,不能声张……”   阮玉记起,方才金玦焱就恭贺庞七有喜,可是接下来谁也没有谈论这事,八成就是……   “你也别怪她,小圆这胎怀得艰难。咱们女人,生活在一大群女人中,若是没个子嗣傍身,还不被脂粉堆给埋了?你看小圆平日里笑嘻嘻的,心里却是难呢,她婆婆总拿话敲打她,若不是小圆心大,早就被那老太婆挤兑死了。只望小圆此番一举得男,也便算熬出头了……”   裴若眉叹息,不由自主的去看自己的肚子。   阮玉知道,裴若眉成婚三年,亦是一无所出。蒋佑祺虽不像庞维德那般胡闹,可也顺着母亲的意纳了两房姨娘,如今蒋老太太下令,若是裴若眉今年再怀不上,就要停了姨娘跟通房的避子汤。   裴若眉,也难啊。   阮玉心里暗叹,牵起她的手:“放心,这事急不来。有的时候,你越急越没有,可是等你不急了,他倒来了……”   裴若眉噗嗤一笑,戳了下她的脑门:“听起来就好像你是过来人似的,你可比我小四岁,过门还不到一年呢。怎么,着急了?”   阮玉登时红了脸,她这套理论也是前世在午休时听那些妈妈们闲谈得来的,本是想安慰裴若眉,可是她……   “好心当作驴肝肺,不理你了!”阮玉一跺脚,就要甩开裴若眉的手。   裴若眉一把将她拉住:“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莫非金四给你气受了?”   金四金四,今天无论说什么怎么都离不了他?   阮玉瞧了金玦焱一眼,拉了拉裴若眉:“咱们到那边去说。”   “也好,我正要跟你说件事呢。听说华严寺的送子观音很是灵验,小圆的娘带她去了一回,求了道符水,喝了就有了。要不咱们也去……”   “我才不信那种事呢……”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那婆婆就没催你?”   阮玉想到夏至,没说话。   裴若眉就掐她:“你跟我还不一样,金家就一个嫡子。你瞧瞧,蒋六好几个嫡亲兄弟,可他娘还不是逼得紧?生怕这一脉断了。所以你得抓紧,可不能让旁的人抢了先。若是金四下不了决心,你就给她们用避子汤,反正那院归你做主,还让她们翻了天不成?你这才刚成亲呢。若是实在不行……就让人先生了,挂在你名下,到时可不是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然后你再有了,还是嫡子为重……”   金玦焱皱眉,这都在教些什么乱七八糟?   不过阮玉要是真有给他生个儿子的想法……   “唉,我跟你说的,你听见了吗?”   “这种事,随缘吧……”   是啊,以后怎么样还不知道呢。   “唉,平日看你机灵得很,怎么这事倒拿不定主意?若是你不喜欢到庙里,我还有一招。”拉着阮玉走远:“元宵节去有钱人家偷灯,准成!”   “哎呀,不行不行,”裴若眉又急忙否定:“如今除了你们金家,还谁够有钱?皇宫?”   金玦焱把耳朵伸了又伸,不过人已经走得远了,什么也听不到了。   余光瞥见,一身赤红绸袍子的贾经如被开水烫得没了毛的耗子跟过去了。   “贾经……”金玦焱叫住他,转了身:“多日不见,你又胖了……”   阮玉听到这边的动静,回了头,恰见贾经一脸懊恼,但是对上她的视线,又诡谲一笑。   如果她是时迁就好了,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探探他怀里到底藏的什么物件。   “真热!”裴若眉扇着泥金合欢扇:“三皇子偏要定在这没树没水也没亭子的地方,是要把咱们烤熟了直接送给赫答王子吃吗?”   “大约是因为赫答王子来自科沁草原,所以也寻了片草原让他宾至如归。”   阮玉环顾四周,一指远处:“谁说没有树?就是少了点,矮了点,咱们可要过去那边歇歇。”   裴若眉张望了一下:“算了,要走好远。”   又捅了捅她,示意她往男人那堆望去:“你没发现,贾经看你的眼神有点不对?咱们还是别往远处去了……”   又拿扇子遮头,望天,哀叫:“再这么晒下去,我就要变成黑土豆了……”   “是不是怕你家蒋六晚上找不见你?”   “你在说什么呢?定是金四教你些下作玩意,如今来戏弄我,看我不打你?”裴若眉红了脸,自然而然的想到夫妻之事上去了。   “我倒要问你在想什么?蒋六平日又教了你什么?我是想说,”阮玉一本正经:“若是蒋六真的找不到,你只需把牙一露,他就瞧见了。”   裴若眉眨眨眼,顿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即又羞又恼的捶打她。 ☆、194遭逢情敌   这边正闹着,那边一迭连声的喊:“三皇子来了……”   “三皇子来了……”   二人循声望去,但见三匹骏马正如追风逐日,飞奔而来。   奔跑在最前方的是一匹白马,御马者是一莲青湖绸袍服的青年,样貌不甚出众,但是神情专注,眉宇间凝着一股势在必得的执着,使平淡的五官顿现出几分英挺。见了众人欢呼,又一扬鞭,唇角一弯,容色立即像天空一样明朗灿烂,便是阮玉只见过一面的三皇子印致远无疑。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骑着黑马的蒙古人。   具体而言,是他的服装打扮很接近古代的蒙古族。   即便身子微倾,亦可见其身形高大。一身暗红镶黑边的袍子,虽然隔得尚远,依旧可感觉衣料粗沉,就跟他的人一般,现出厚重之感,而随着马蹄疾驰,袍摆翻卷,猎猎作响,如旌旗飞扬,有横扫千军之势。   甫一打眼,便知这是个英雄人物。但英雄粗犷不粗心,依他的骑术跟体魄,完全有可能轻而易举的超过印致远,却始终落后半个身位,还做出奋力策马的模样,此等程度的把握,常人难及啊。   阮玉暗赞,如是倒也不算虚伪,无非是给身为东道主的三皇子一个面子罢了。   目光不由后移,落到与他们相隔不到一丈远的紧追不舍的红马身上。   那当是一匹好马,阮玉想。   虽然她来自现代,而现代已经找不到几匹马了,她也没有学过相马术,但是仅凭直觉,仅看那匹马的光泽,奔跑时突显力度的肌肉,以及动作的流畅舒展,还有那快乐而有节奏的蹄声,她可以断定,这是一匹好马!   随着马的接近,看着那飞扬飘舞仿若旌旗的鬃毛,她觉得手跟脚都开始痒起来。   她以无比热切的目光迎接着马的到来,这种对马放电的感觉令金玦焱很不爽,他不明白身为大家闺秀的阮玉怎么会喜欢这种粗野的东西。   阮玉只盯着马,完全没有注意到马身上还有个人。   也怪那个人,为什么穿着和马一样颜色的衣服?   马上的小姑娘见所有人都惊赞的看着她,男人流露欣赏,女人流露艳羡,唯有一个女人傻不拉几的盯着她的火龙驹看。   难道马比她还好看吗?   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种冷遇,顿时怒气一涨,扬鞭一甩……   “小心!”   阮玉好像看到一道黑影向她袭来,正条件反射的要躲,一只手臂已经揽过她,与此同时,一股阴风扑面而来,却在触及的瞬间戛然而止。   她睁了眼,正见金玦焱挡在她面前,手紧紧抓住鞭稍,而那鞭稍,就停在自己的鼻尖。   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统统冒了出来。   “苏儿敏郡主,你的鞭子长了眼睛吗?”   “焱哥哥……”苏儿敏郡主扁起了嘴:“是她……”   “苏儿敏,不许胡闹!”   赫答王子从马背上跳下来,上前跟金玦焱行礼,终于把鞭子从金玦焱手里解救出来。   苏儿敏收回鞭子,不满的瞪了阮玉一眼。   阮玉这才有心思打量她。   圆脸圆眼圆嘴巴,两颊还肉嘟嘟的,是明显的婴儿肥,显得人很可爱。因为常年的塞外生活,皮肤呈小麦色,但绝不粗糙,还有一层油润的光泽,一看就是个健康的孩子。只不过无论是举止、神情还是高高扬起的下巴,就包括她身上挂着的不知叫做什么但统一叮当作响的物件都标志着一个词——刁蛮。   或许应该再来一个……任性,也可补充一个“娇纵”,还可以……   不过她犯不着跟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置气,于是笑了笑,打算走开。   “这位……夫人,”赫答王子打量了一下她的发式,行礼:“小妹不懂事,让夫人受惊了。”   “不妨事。”她还了礼。   金玦焱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脚步一挪,将她挡在身后。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看到了赫答王子。   只怪他体魄太过雄健,往那一站跟山似的。脸部轮廓深邃而刚劲,每一丝线条都好像拿粗硬的炭笔极致勾描,微微一动,整个表情都显得遒劲有力。   金玦焱即便用后脑勺也能感觉到阮玉在偷瞄赫答,气得眼角直跳。   这个女人,怎么就不知道避嫌?   不过阮玉已经准备避让了,岂料她刚转了身,就听苏儿敏问道:“焱哥哥,听说你娶了亲?是哪个女子?今天来了吗?让我瞧瞧!”   想必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阮玉身上,于是阮玉听到一声尖叫:“是她?!”   想来苏儿敏郡主汉话说得还不够好,这声惊叹直接爆出一种古怪的调门。   紧接着,这位草原郡主从马背上跳下来,直奔向她,到了跟前,挺胸扬头还翘了脚,鼓唇瞪眼了半天,终于泄了气,变回原来的长短,但仍不忘恶狠狠的瞪着阮玉。   这等眼神让阮玉明白了,她当是遇到了情敌。   情敌?   她想笑。   此刻,方开始环视众人。   因为大家越来越熟悉,所以这几回见面便没了以前的客套,显得格外随意。   阮玉隔着人群跟芸娘对上视线,彼此点头示意,便又继续张望。   尹金不在……   他这人总这样,动不动就迟到,只不过今天是三皇子做东,如此倒有些不妥了。   再一看,温香也不在。   她不由自主的就睇向金玦焱,恰见他也在看她,好像要说什么,可是苏儿敏忽然蹦过来,挽住他的胳膊:“焱哥哥,这回咱们去什么地方玩?对了,要不去吃烧烤?上回你烤的是什么鸟来着?真好吃!”   金玦焱觑着阮玉,把胳膊抽出来:“这回没空!”   “怎么没空?你又不做生意,莫非是你媳妇看着不让出来?这还了得?什么时候女人管起男人的事来了?若是搁在我们草原,还不拿鞭子抽死她?”   说着,示威的看向阮玉。   “郡主,你可不知,咱们金四奶奶是阮相的千金呢,我们平日都要让着敬着,又有哪个敢管她?”阿袅突然来了一句。   阮玉方一皱眉,苏儿敏已经蹦了过来:“阮相怎么了?一个二臣,你们还怕他?我们草原儿女都笑话死他了。像这种叛徒,剥皮拆骨也不为过!”   “苏儿敏!”   三道声音一同响起。   阮玉迈步上前。   没事拿她开涮她已经不满了,如今还捎带上阮洵。   无知的蠢货,你们可知若是没有阮洵,今天这些人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沐浴阳光,享受太平,说些不三不四的风凉话?如今锦衣玉食,就开始反攻倒算了?殊不知这些个满口仁义道德之辈心里会是怎样的肮脏龌龊!讲究别人口若悬河,遇到危难抱头鼠窜,这就是你们的高尚情操?   她正要怒斥,赫答王子已经一把抓住苏儿敏的手腕:“你若是再胡说八道就给我回草原去!”   “哥……”苏儿敏奋力甩开胳膊:“人家不过是……”   “住嘴!”赫答怒斥,转头对阮玉一抱拳:“舍妹失礼,请夫人看在她年少无知的份上,宽恕她这一回,赫答在此赔罪了。”   言毕,就要单膝跪地。   纵然苏儿敏有错在先,可是对于阮玉一个商人之妻,哪怕垫上相府千金的名头,依他的身份,这礼依旧是重了。   阮玉正要避开,苏儿敏已经一跺脚:“你竟然给她赔礼,给这个……”   “三皇子,想必我夫妻二人此番来错了,就此告辞!”   金玦焱突然出言,也不管任何人的脸色,象征性的拱了手,拉了阮玉便走。   阮玉暗自使劲,她还没有收拾这个嘴贱的丫头,怎么可以走?   众人自是不让,于是赫答又转过来给金玦焱赔罪,就连印致远也上前讲情,连连说自己的不是,可是金玦焱下定了决心,只冷着脸,非要带阮玉离开。   苏儿敏急得眼泪汪汪,一个劲叫“焱哥哥”,结果金玦焱的脸更青了。   庞维德见状不好,若是再这么拦下去,金玦焱怕是就要揍人了,到时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好使。而且金四自打成了亲,还未跟任何人发生过暴力事件,这回还不得彻底爆发啊。   于是急忙“披荆斩棘”,先拦了三皇子:“还是让四哥走吧,日后若有机会……”   “诶,尹三公子,你怎么才来?”   “咦,温二姑娘,你竟然也来迟了……”   众人均循声望去,这边的紧张顿时一松。   阮玉不由怀疑,尹金似乎专门是为救急而生的。   众人故意大声寒暄,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欢迎后来者。   金玦焱捏了捏阮玉的手,低头看她,薄唇微动,不知是想要安慰还是打算道歉。   苏儿敏溜过来,牵住他的手:“焱哥哥……”   金玦焱皱眉,然而就在他甩开苏儿敏的拉扯时,阮玉已经转身离去。 ☆、195柳暗花明   “阮玉……”   “焱哥哥,人家好容易来一回,你就别生气了,好不好?”   这边,苏儿敏锲而不舍的抓住金玦焱撒娇,那边,阮玉渐渐走远了。   “阮玉……”   “……本来早就该到的,只是路上遇到温二姑娘,她的马中了暑,温二姑娘不忍离去。我们只好先将马车移到马厩,找人看着,我就带着温二姑娘过来了……”   “你们……同乘一辆车?”庞维德惊问,有些结巴,然后就转头去找金玦焱。   尹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温香倒低了头,两颊恰到好处的浮上红晕,细声道:“还要多谢尹三公子了。”   微微一礼,目光却瞟向金玦焱。   金玦焱正跟阮玉着急,根本就没注意这边。   温香眼神一黯,紧接着又笑自己。以前是拿金玦焱做垡子来吸引尹金的注意,如今怎么反过来了?还真把这满身铜臭的家伙当回事了?   抽了帕子,掩住唇角冷笑,再抬头时,依旧是水波盈盈楚楚动人的面对大家,待瞧见一个身形异常高大魁伟面目黝黑深邃之人时,眼神一滞。   此人她头回见到,不过看情景,以及听那有些生硬的汉话,此人是赫答王子无疑。   赫答王子,科沁草原未来的继承人,与三皇子的关系非比寻常,将来无论是谁登上高位或者同是居高临下,与之交好,对于她,怕是只有好处。   对了,草原王的正妻大概是叫做“大妃”吧,于是望向赫答王子的视线又多了重审视与度量。   赫答王子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被纳入某人的视线,他此刻正黑着脸,教训他那个怎么也不听劝告兀自飞扬跋扈缠着金玦焱不放的小妹。   印致远亦在跟前,一边调解矛盾,一边安慰兄妹俩,一边自责,忙得不可开交。   金玦焱只恨苏儿敏怎么不是男人,否则早就一拳将她打飞,而待他焦头烂额的脱了身,却发现尹金不知什么时候跟阮玉跑在了一处,阮玉还拿出自己刚刚送她的小镜给尹金看,尹金更看得仔细,俩人的脑袋都要凑到一块去了。   光天化日,你俩也太不知避嫌了点!   金玦焱只觉烈日将他的脑袋烤得滋滋冒烟,眼瞅着就要着了。   阮玉,我说你方才怎么死活不走,原来竟是在等他!   怎的,要把我送你的东西给那小子做定情信物?   袖子一卷,就要过去把阮玉揪回来,身后传来一声软软的呼唤:“金四哥……”   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待看清眼前的人,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转过了身,而一身葱黄色撒花襦裙的温香正弱柳扶风的向他走来。   又是黄色……   他的眉心微皱了皱。   这工夫,温香已然走到面前,仰了头,脸上含羞带怯:“金四哥……”   他方回过神,有些尴尬道:“香儿……温二姑娘……”   称呼的瞬间改变,顿令温香神色一变。   金玦焱丝毫没有意识到此等变化,只向着阮玉的方向张望,口里还溜出一句:“有什么事?”   温香在心里狂骂,面上却表现得更为温顺:“金四哥有事吗?”   金玦焱回了头,视线还牵牵扯扯的留在那边:“没……你有什么事?”   温香真想掉头走了。   但这不是她的风格,纵然对金玦焱不感兴趣,可是一件属于自己这么久的而且已经注定是自己的东西,怎么可能就这么拱手让给别人?   于是笑得腼腆而羞涩:“香儿是想跟金四哥说,上回你送我的那两只小黄猫生了一窝小猫,足有四只呢,个个毛茸茸,金四哥要不要看看?”   是我带来给你瞧还是你到我家……   只要金四搭茬,事情就可以扭转了。   金玦焱的视线终于彻底的落在了她的脸上,这竟让她生出小小的兴奋。   有些事真奇怪,当他在你身边不离左右时,你不屑一顾,可是当他有了去意,你又千方百计的想要留住他。   一场魅力与耐力的考验就此拉开序幕,温香便摆出更为可人的姿态,期待征服目标的回答。   金玦焱看了看她:“我记得你上回跟我说,其中一只猫因为祸害鸡,结果被打死了?”   温香脸色一僵。   我有说过吗?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事实是……   但无论是怎样的事实,若是放在从前,即便他发现她说了谎……这种事似乎也不少,可也会认定那是善意的谎言,是女儿家的小心思,又怎会揭穿呢?   场面有些诡异,而金玦焱丢了句“有事再说”,便往阮玉那边开动了。   其实去找阮玉只不过是个借口,他是觉得跟温香在一起有些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早前也是有的,不过那时是紧张,是小心,是生怕她有一点不高兴,是担心自己哪一点做得不好有失风度又被她看轻,是处处考量她的想法大气也不敢喘的不自在,可是今天,忽然多了点厌烦,多了点莫名其妙,多了点奇怪的想法……明明在她面前是不舒服的,可他怎么就忍耐到了现在?还每日里想要到她跟前重复这种不自在?他是有病么?   如今想来,爹的说法倒真没错,他就是没事找事!   在刚刚见到她时,自己的确有那么一点恍惚,但是一闪即过,竟有些诧异怎么会这样。他难道不应该对她牵肠挂肚吗?他难道不应该对她小意赔情吗?他难道不应该有一种捧她在掌心怕摔了含她在嘴里怕化掉的忐忑吗?为什么那一刻他会想要离开?以前那些旖旎与憧憬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在这些念头产生的瞬间,他是有所愧疚的,觉得自己对不起温香。但是很快的,他明白过来了,他是有娶她的意思,可是从来没有明说,温香更是没有对他流露过半点男女情意。   当然,有时他感觉她是有那个意思,让他心情雀跃,让他跃跃欲试,但是很快,他便认为那是错觉。所以,他为什么要觉得愧对于她呢?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约定啊。   忽然间,一身轻松,仿佛一场做了多年的梦骤然清醒,顿时天高地远,山明水秀,连呼吸都畅快了,而眼前,正有另一个梦等待他去追寻。   他必须加快脚步,因为她就要跟别人跑了。   阮玉正捧着镜子跟尹金抒发她对穿越的看法并感慨这是个奇异的时空不知会不会遇到比这更古怪的事,尹金则只是含笑听着,在她兴奋到极致时,淡淡的说了句:“咱们既是留在这了,原来的世界就再与我们无关,若是一直牵着不放,只能徒增烦恼。”   阮玉虽然觉得他说得对,但心里放不下,摩挲着小镜,爱惜不已。   “金四送的?”尹金突然发问。   阮玉点头,唇角浮出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笑意。   尹金便渐渐皱了眉。   “我给你的书看了吗?”   他指的自是《大盛律法》。   阮玉指尖一顿,头也不抬的答道:“看了。”   然而尹金凭借自己多年的律师经验可以明确判定阮玉在说谎,可也不揭穿,只平静的看她。   阮玉有些不自在了。   其实她也不是没看,不过游记杂记看得多,那本律法看得少。   当然,她对自己说,这种专业知识,需要慢慢研究,哪能一口气吃个胖子呢?于是每每看上两行,就忍不住把手伸向别的书。   被她捡到手里的往往都是金玦焱借给她的书。她怀疑她之所以会选择它们,全是因为他给她下达了死命令,要按时看完,他还要考查。   这叫什么事?   她一边腹诽,一边皱眉苦读。   其实这也是专业知识,甚至如果没有天分的话根本就是鸭子听雷。   而可悲的是,她就是那只鸭子。   只是如今鸭子要上架,她有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金四逼成这样?   此刻,又有一人历练她,平静的目光把她的脸都烤红了。   “其实,是因为……”   “你是不是……不想离开他?”   “哪有?”   阮玉立即反驳,声音高得就好像她有多心虚似的。   紧接着低了头,指尖缓缓拂过小镜的边缘:“我跟他,不可能的……”   是的,不可能。万一她真的成了金玦琳……   如今,卢氏她们又有了可怕的打算,万一金玦琳真跟季桐成了一对,如花即便变回阮玉,又能如何?   不过,这好像是如花该犯愁的事了。   对,谁让它总拿这句话挤兑她,待她回去,定也要它尝尝这滋味!   尹金见她的神色由失落转为狡诈,不觉倍感惊奇:“你……”   “阮玉……”金玦焱几步赶上来,在阮玉循声抬头的刹那,将她往身边一扯,然后对上尹金的不悦,装作兴味盎然的样子:“在聊什么?”   又睇向阮玉手中的小镜,笑:“送内子一个小玩意,她就稀罕得什么似的,恨不能显摆给所有人看。你说好歹是阮相的女儿,什么稀奇物没见过?偏她,孩子一样,让尹三公子见笑了……”   尹金配合的弯弯唇角,但见金玦焱明显的言不符实下却是满满的幸福与宠溺,心底有一角不舒服起来。 ☆、196凭什么?   其实无论是在现代社会还是在这个时空,金玦焱这等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他是永远不放在眼里的,他们的存在,不过是为了充实他的荷包。可是现在,他忽然嫉妒起金四,只觉他的得意分外刺眼,恨不能移动鼠标把他屏蔽掉。   金玦焱看着尹金的强作欢笑,心里分外舒坦,于是自然而然的揽住阮玉的腰。   阮玉顿时浑身一僵,警告的睇向他。   他唇齿微动:“温香看着呢……”   阮玉微偏了头,果见温香孤零零的立在不远处。   于是金四方才的怪异便可得解了。   尹金看着他们眉目传情,举止默契,暗忖,这就是传说中的“琴瑟和鸣”?   于是心底更加不舒服起来。   金玦焱本打算借机将阮玉带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哭叫:“干嘛你们都向着她?她是丞相之女,我父王还是草原之王呢,凭什么比不过她?凭什么?”   苏儿敏哭着跑远了。   印致远要去追,赫答拦住他:“让她去,不会跑远的!”   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冷了神色,使得脸上棱角仿若刀刻:“我就不该听她的央求,带她来京城。待回去,就让父王准了葛罕的提亲,看她还怎么闹!”   袖子一甩,走到阮玉面前:“妹子无礼,我代她赔罪,还望夫人能原谅她一回。”   他几次三番的赔礼,阮玉也觉过意不去,况且此事本就同他无关,而她也绝不会迁怒别人。   苏儿敏,这个初次见面的小丫头实在讨厌。虽然在心理上,她要大上这丫头好多,按理不应该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否则倒显得自己小气。可是现在,这具身子才只有十七岁呢,为什么不能拥有发火的权力?可是她,要怎么才能找个机会教训教训这个臭丫头呢?   眯眼一扫,恰见贾经出现在视线范围内,又将怀里的东西抽出一截给她看,笑得诡异又得意。   火噌的就上来了。   她发现,相比于今日,以前她真是过得太顺风顺水了!   她深吸一口气,正打算接受赫答王子的道歉,金玦焱已经挡在她面前:“赫答王子客气了。不过说句不敬的话,郡主实在需要好好管教一下。今日之事暂且作罢,各位尽兴,我要带内子回去了……”   “这怎么行?”印致远阻拦:“好容易聚到一处,怎么能说走就走?就算不看我的薄面,赫答远道而来,将来还不知能不能再相见,你就忍心让他遗憾而去?这回赫答可是特意说了要见你,还给你备了新婚贺礼。赫答,还不把你那礼物拿出来?”   赫答一笑,连忙从衣襟内取出一物。   是一个坠子,当是骨质,镂空花纹,纹样古怪,下方则拴着红穗子,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金玦焱却眼睛一亮。   印致远背起了手,无限感叹:“想当年我成亲的时候,都没得到此等重礼。季明,我要嫉妒你了……”   “这是什么?”阮玉不禁好奇。   “首先,这是一个古物,是三百年前,草原大王从狼神身上得来,共有三块,有吉祥之意。而关键的是,持有者有自由进出草原还会受到草原各部礼遇的待遇,而且若有所求,草原王必会鼎力相助。只事不过三,季明,你可要好好想想喽。”印致远意味深长。   金玦焱看着那在风中旒苏轻摆的神秘物件,微蹙了眉:“为什么给我这个?”   “哈哈,给你你就收着。这狼神骨可是认主的,既是选了你,即便你把它丢出去,它都会找上你!”   阴魂不散?阮玉暗道,莫非赫答王子已经打算助印致远夺得皇位?但是这种敏感物件若交给印致远必会引人猜疑甚至对他下杀手,所以转赠金玦焱,让他借此物在关键时刻祝印致远一臂之力?   那么金玦焱,岂非身陷险境?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送给他,到底意欲何为?   她便在后面偷扯金玦焱的衣角。   这一幕落在尹金眼中,心头又是一乱。   他微低了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神色。   当然,大家也没工夫关注他,都在等着看金玦焱对那有着无限蕴意的物件倒是收还是不收。   金玦焱沉默片刻,将狼神骨郑重接过。   赫答王子便大笑,搂住他的肩膀重重一拍,比对三皇子还亲热。   印致远顿时又吃味了,也挤上去拍拍这个,拍拍那个。   顿时笑声传来,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   金玦焱笑过,回头瞧阮玉。   印致远就跟着溜缝:“赫答,你这不对啊。新婚贺礼新婚贺礼,怎的只送新郎不送新娘?”   赫答一怔,醒过味来,连忙向阮玉拱手:“是我思虑不周,夫人……不,弟妹若是喜欢什么,尽管跟我说。我虽不能上天入地,但穷尽所能,一定要满足弟妹的心愿。”   赫答王子是个实在人。其实这种事,他完全可以随便找出个玩意,说是正打算送给她,也便解了尴尬。别人也不会讲什么,毕竟他是个王子,身上哪会有便宜货呢?他倒好,直接承认了,倒也证明他的爽直憨厚,可也不正是这种爽直才一不小心的就把金玦焱置于危险之地?   阮玉看看他,别过头,面上虽然没有表情,但谁都看得出她不高兴。   因为赫答王子没有预先备下她的礼物?   阿袅如是想。   想不到相府千金竟是这般小气的人。   也不是小气,是傲娇。一向被人捧惯了的人,哪能受得住一点冷遇?   可赫答王子不是说了吗,想要什么随便说。这是多大的面子?难道人家一个王子还不如你一个二臣的闺女?你还当全天下的人都得看你的脸子?   不止是阿袅这么想,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阮玉闹起了脾气。   金玦焱也看向她。   他知道她一向不是不识大体的人,更知她为什么生气,心里在不安的同时涌上一股甜蜜……阮玉,你是在担心我吗?   场面再一次僵住。   阮玉这般不语不动,谁也没办法。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三皇子,可是印致远能做什么?阮洵那只老狐狸滑不留手的,他现在不适合得罪任何人。   赫答王子的笑容已经有些挂不住了,正打算大笑两声解嘲,苏儿敏跑回来了,圆脸兴奋得通红,跟打了蜡的苹果似的。   “焱哥哥,那边有条小河,咱们抓鱼去!”上前就扯住了金玦焱的袖子。   “苏儿敏,不得胡闹!”赫答冷起脸。   “我哪有胡闹?真的有河。”环视众人:“我真不知咱们来这是要做什么,我走时你们站在这,回来你们还站在这,是在晒太阳吗?”   众人面面相觑。   别说,这丫头说得还真对,他们是干什么来了?   顿时大笑。   阮玉也绷不住笑了一下,对这个心直口快的郡主少了几分厌恶。   可是苏儿敏不高兴了,因为阮玉笑起来的样子简直……太讨厌了。   当即拉了金玦焱的手就往外走。   “苏儿敏!”   赫答的怒吼还没有落地,金玦焱已经抽出了手,顺跟赫答与三皇子行礼:“内子看起来有些不舒服,我先带她……”   “不舒服?什么不舒服?她就是看不得我跟焱哥哥在一起!她是故意的!要是不舒服就回去,焱哥哥留下!”   “苏儿敏!”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中原的女人就会装疯卖傻,矫揉造作,还不是想把男人捆在身边?哪像我们草原儿女,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草原人的心,就像天空一样宽广。而你们,一个个小肚鸡肠,虚伪善变。看去人模狗样的,其实就是个绣花枕头!”   “你说谁呢?”   裴若眉第一个发难,其余女人也面色不善,就连挑拨苏儿敏给阮玉难堪的阿袅都面露不悦。   “我说谁,谁心里清楚!”   目光一扫,落在阮玉身上,轻蔑一哼。   有人亦随之一哼,但不知是哪个,待阮玉望过去时,只见温香垂着头,好像在欣赏地上的草叶。   再移了目光,对上裴若眉担心而愤怒的眼神,便冲她弯了弯唇角,以示自己的无所谓。   “真不要脸!”苏儿敏气狠狠的骂了一句。   阮玉真要生气了。   “苏儿敏!”   金玦焱跟赫答王子齐齐怒喝。   赫答王子朝金玦焱拱一拱手,再转向大家:“今天都是我的不是,托三皇子将大家约出来,结果……”   睇向金玦焱,诚恳道:“苏儿敏疏于管教,我这就带她回去,等到下回……”   “我不要回去!”苏儿敏尖叫:“凭什么因为她一人就要我回去?凭什么因为她一人就让所有人不开心?凭什么你们都护着她?”   “苏儿敏!”   “我不听,我不听!”苏儿敏捂住耳朵,一指阮玉:“凭什么你们都喜欢这个女人?凭什么她说什么你们都信?凭什么我就不如她?凭什么?凭什么?” ☆、197自不量力   “苏儿敏!”赫答已经暴怒了,上前钳住她的胳膊:“你给我回去!”   臂一扬,直接将苏儿敏丢上马,又在马屁股上狠狠甩了一鞭子。   红马嘶鸣一声,扬蹄而去。   赫答匆匆一抱拳,也骑上黑马追赶而去。   阿袅见人都走远了,嗤的一笑:“其实郡主说的也没错,果真是因为一个人而扫了大家的兴……”   金玦焱皱眉,他没有忘记,起初就是阿袅挑拨苏儿敏对阮玉的不满,否则事情也不至于闹到这种地步。   他正打算提醒窦晗,好好管教一下自己的妻子,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怒吼:“苏儿敏!”   原来就在赫答追上苏儿敏后,苏儿敏出其不意的拿鞭子在黑马屁股上狠捅了一下。   结果黑马一个蹦高,载着赫答跑远了,她却一扯缰绳,重新杀回来。   “阮玉!”挥鞭一指,气势汹汹。   “你到底想做什么?”   金玦焱当真怒了,想着如果赫答舍不得教训他这个妹妹,他就要出手了。   “还能做什么?”裴若眉终于看不下去了:“自是想给你做小老婆喽。”   众人纵然再顾忌苏儿敏的郡主身份,也忍不住要笑。   “不过郡主,若是想进金家门,可是先要过金四奶奶这一关呢。试想谁家小妾不可着劲的巴结主母?你倒好,先把人得罪了,稍后不知要说多少好话才能哄得人金四奶奶回心转意呢……”   “你……”苏儿敏圆脸气得通红:“谁要给他做小老婆?”   “难不成你还想当平妻?不管你当什么,金四奶奶都是先过门的那个,你永远强不过她去!”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   金玦焱脸上挂不住,怒视蒋佑祺,让他管管他家裴若眉,怎么比小圆还能胡说八道?   “谁要强过她?”苏儿敏气急,而后意识到失言,急忙道:“我本就比她强,是她自不量力!”   阮玉斜了眸:“我怎么自不量力了?”   “你……”苏儿敏拿鞭子指着她。   “苏儿敏,你不要太过分!”金玦焱走过来,一把扫开她的鞭子。   “焱哥哥……”   苏儿敏眼泪就要掉出来了,她死活不明白,怎么一向对她疼爱有加的焱哥哥突然变得这么冷若冰山,还冲她发火,她做错了什么?   一定是因为阮玉!   自打焱哥哥娶了这个女人,就对她不好了。一定是这个女人跟焱哥哥说了她的坏话,一定是的!   “阮玉,你敢跟我比试吗?呵,”居高临下的打量阮玉:“你该不会只长个傻大个吧?哈哈……”   “比什么?”   “如果我赢了,你就要乖乖听我的吩咐。如果你输了,你就立即离开焱哥哥!”想了想:“不,是离开金家!”   “苏儿敏,你在说什么胡话?”金玦焱急了。   阮玉本就急三火四的想要跟他散伙,如今不是天赐良机吗?   众人则琢磨着这话听来听去怎么好像只有一个结果?   苏儿敏已经转向印致远:“三殿下,你正好做个人证。”   印致远心想这是什么事啊?这回出来一准是没翻黄历。他一向行事小心,今天是失误啊,失误!   求助的望向金玦焱,期待他能爆发奇迹。   可是阮玉已经上前一步,仰脸瞧着苏儿敏,神色无比认真:“郡主还没有说,比什么?”   “自是骑马!”   众人轰的一声。   怪不得只有一个结果。这些草原上的人,刚落地就生活在马背上,三岁可策鞭,五岁能骑射,七岁就可以跟着部落去抢地盘,去杀人了,论勇敢论狠辣论野蛮,谁及得上他们?即便是女人,且看苏儿敏虽然身量尚未长足,但是体魄已经很健壮了,跟文雅的三皇子粗细差不多,阮玉如何是她的对手?   苏儿敏见众人的表情,便知胜券在握,于是更加得意,一边将马鞭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掌心,一边拿小眼角得意的觑着阮玉。   金玦焱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只恨不能一拳把她揍下马来。正想痛斥她欺人太甚,若是要比,不妨跟他比个高下,或者跟阮玉比……比弹琴!   岂料阮玉点了点头:“好。”   众人轰然。   金玦焱则是脑袋嗡的一下。   他不可置信的睇向阮玉……你就那么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我?   阮玉的目光从他脸上平平移开,毫无表情,令他的心情一落再落,直沉谷底。   他攥紧了拳,目眦欲裂的瞪着她。   她要离开他了……   他要挽留吗?   怎么挽留?   他若是跟她说……她会不会笑话他?大家会不会笑话他?   他的脑子里像有千万只苍蝇在飞,直飞得他昏昏沉沉,摇摇欲坠。   恍惚中,他看到阮玉走向印致远,不知在说些什么。而有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伴着赫答的怒吼:“苏儿敏,你又在搞什么鬼?”   对,赫答来了,他可以阻止……   金玦焱满怀希冀,没有看到温香走过来,关切的为他擦拭头上的冷汗。   若是他此刻能稍稍转移下注意力,或者换成从前的他,他会发现,这是温香从来没有过的大胆举动,而且是主动的,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的脑子有点乱,只见阮玉的唇瓣开合,也不知说了什么,赫答忽然大笑,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坐骑:“若是你能赢了苏儿敏,我就把黑电送给你!”   黑电是赫答一年前套得的一头小马驹,是草原马王的后代。虽然是匹小马,可是当时的围猎特别困难,上万匹马都在马王的指挥下形成一个硕大的保护圈协助小马突围,所以赫答等于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了它。   据赫答回忆,当时马王站在一个小坡上,长长的鬃毛随风飘扬,久久的凝望着自己的儿子,而后嘶鸣一声,带领马群狂奔而去。   赫答讲到这里时,一向朗烈的汉子亦有些动容。   于是对黑电照顾得更加无微不至。   黑电初时不受驯服,因为失亲加失群,郁郁寡欢,病了一场,险些死掉。   赫答衣不解带,就睡在马棚里。   就是这样,黑电渐渐认了他这个主人,进而忠贞不二,若是有谁想动一动它,那人便要小心自己的性命了。   如今,阮玉竟要拿黑电跟苏儿敏比试吗?   她疯了?   赫答什么意思?他该不是表面对妹妹疾言厉色实际却是苏儿敏的帮凶吧?   “阮玉……”   就在他冲过去的当儿,阮玉也不知跟黑电交流了什么,具体就是她给黑电喂了样东西。   黑电吃得津津有味,她则捎带上了马。   她的脚方踩上马镫,金玦焱便打了个寒战……他怎么会愚蠢的想到阮玉根本比不过苏儿敏?他应该想的是,她会骑马吗?她怎么可能会骑马?   可是他的这个念头刚刚爆发就在阮玉稳稳的坐上马背之际戛然而止。   他迅速的回忆了下方才的一幕……动作流畅,举止自如,神情潇洒,容色淡定。   她,是老手?!   然而就在这工夫,他已扑到马前。   “阮玉,”他拉住马缰绳,怒喝:“下来!”   阮玉皱眉,那边苏儿敏已经“哼”了一声,开始安排人手做证明了。   男人们从阮玉方才的干脆利落中醒过神来,短暂的爆出一阵喝彩,结果被苏儿敏一瞪,于是反应过来,应该给暴躁的小姑娘留点面子。   唯有尹金,冷冷一笑,避开人群。   苏儿敏指挥他不动,气得狠狠赏了踊跃听从吩咐的贾经两句臭骂。   女人们则惊叹不已,芸娘等人完全失了一直以来的矜持,激动得语无伦次。裴若眉则负责发挥讲解,就好像跟阮玉认识多少年似的,简直把她夸成了天上无双地上难寻的文武全才。但见苏儿敏一次次的瞪过来,圆脸红得要爆炸,她的声音便愈加兴奋。   阿袅跟温香交换下眼色,然后意识到,彼此已经许久没有交流了。   阿袅掉过视线,温香则望着阮玉,目露深思。   当然,这只是表面的冷静,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手紧紧拧在一起。   其实,她本应该绞帕子的,只是她的帕子,现在在金玦焱手里。   他一直盯着阮玉,连她给他擦汗都不知道,更不知他在看到阮玉要上马的同时甩开她的柔荑反将她的帕子抓到了手中。   这么多年来,他送了她无数的礼物,可是她,除了道谢,除了给他几个让他心猿意马的眼神,除了拿几句话吊着他的心思,让他欲求不得,辗转反侧,又不能放手,愈加沦陷之外,什么也没有给过他。   她是有理由的……女儿家的东西,怎能随意送人?万一人家得了,偏要说是你的心意,你该怎么办?嫁了他?   纵然百般解释,谁又会相信?   纵然金玦焱似乎不是那种卑劣之人,可谁又能保证他不相思成狂? ☆、198狠狠一鞭   女儿家的清白,是最重要的。而且,身为商人之女,她若是没了清白,还有什么?   可是今天,她故意靠近他,故意将帕子塞到他手里。   她是决定要他睹物思人的,她甚至有些后悔,这个心思是不是用得晚了些?   她以为什么都不会变,谁料中途杀出个阮玉?谁又承想,金玦焱竟然会对阮玉动了心?   他们不是不合吗?他们不是成亲的当夜就闹得不可开交吗?难道一切都是假的?   还是,自己太过大意了?   不过……   阮玉,你在马上跟苏儿敏比试,可知马下,还有我,在同你较量?   “阮玉,你给我下来!”金玦焱怒喝。   阮玉看看他,又眯着眼眺望苏儿敏以人做标杆圈出的比赛范围。   座下的黑电似是有些不安分,正喷鼻又颠小步的打算把她掀下来。   她忙从荷包里掏出个东西填进它嘴里。   金玦焱看见了,是豆酥糖,小厨房早上做的,阮玉便随手装了几块。   一向桀骜的黑电居然被这两块玩意给收买了?真是个吃货!   赫答却看得惊奇:“想不到黑电竟喜欢这种小玩意,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至于费那么大的力气了。弟妹,你真行!”   行个屁!   金玦焱暗骂,把缰绳抓得更紧。   黑电不满的晃晃脑袋,还要管阮玉讨吃的。   阮玉便又给了一块,顺便拍拍它:“乖,待咱们跑完一圈,我把一袋子糖都给你吃!”   黑电像听懂般点点头,还喷了个响鼻。   “阮玉!”   “怎么,你也要吃糖?”   金玦焱快被她气疯。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想着开玩笑?   “阮玉,黑电再怎么尚未长成,也是匹烈马!”   “我知道,要是不烈,怎么能驯服那匹‘胭脂马’呢?”   她意有所指的睇向苏儿敏,那表情看得金玦焱想要怒骂。   “比赛中会有意外……”   “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你尽可放心!   我是怕她会把你怎么样,笨蛋!   金玦焱发现今天的阮玉又变成了他初识的那个阮玉。   不,比当初的阮玉还要不可理喻,还要可恶!   “你为什么一定要逞强呢?不过是几句话,不过是……”   金玦焱觉得就是把脚都举起来也跟阮玉掰扯不清,索性也不掰扯了:“总之,你给我下来!”   女眷们都望着这边,包括一直站在一旁的赫答跟印致远,他们都觉得眼前这一幕有点像决战前的送别,不过人家都是女人攀着缰绳将男人深情的望着,而金玦焱像个小媳妇似的吊在那算怎么回事?   阮玉的目光也转了过来,然而一滑,落在他的右手上,当即眼波一震。   金玦焱顿觉出异样,可还没等他明白过来,一道金光已是劈面而来。   他条件反射的一缩手,阮玉纵马一跃,就脱离了他的掌控。   “阮玉!”   他怒吼,忽然反应过来去看自己手。   即便躲闪迅速,手背还是被她抽出了一条血道子,火辣辣的痛。   本来说得好端端,阮玉也是心平气和的样子,可是怎么突然……   他陡的望住受伤的右手,翻转过来。   这是什么?   粉红色的帕子,边角绣着杏花,旁边还缀着个“香”。   “金四哥……”温香奔过来,见了他的伤口,顿时捂住唇:“痛吗?”   她眼泪汪汪的望着他,欲语还休的表情把握得恰到好处。   她对着镜子练过多次,这种泫然欲泣的模样最是楚楚动人,金四不知被她融化过多少次了。   可是他此刻看着她,一点没有被打动的意思。   或者她只来得及对上他的视线,这一瞬的一瞬实在让她无法判断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活动,她只是看到一个物件向她丢来,她想要伸手接住,可是一阵风吹来,那物件倏地就偏离了她的方向。   她看到了,是她的帕子,被风吹着去追金玦焱。   可是金玦焱头也没回,大步奔向印致远的白鹤马,也不跟主人打声招呼,翻身跃上,便直追阮玉而去。   ——————————   “驾……”   阮玉马鞭一甩,紧追前方连连叱马的红色身影。   苏儿敏回头一望,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而后,叱马更急。   相比下,阮玉则显得比较轻松,更或者,她不像是在参加比赛,而是在御马驰骋。   阮玉的确是这么想的,这个念头在看到苏儿敏那匹漂亮的枣红马时就产生了,而且蓬蓬勃勃的燃烧起来。   在前世,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或者说,她对一切能够挑战毅力、体力以及技巧的活动都感兴趣。比如踢毽子,比如攀岩,比如游泳、跳水……   确切而言,是幼年的经历让她总有一种危机感,所以她必须多多的学习,才能临危不乱,才能在与各种困境中做斗争。   若说以上这些是她为生存做的准备,骑马却是她格外喜爱的一项运动。   坐在马背上,纵横驰骋,御风而行,就像古装片里的大侠一样。而且伴随马蹄嗒嗒,疾风扑面,再多的烦恼都被踩碎了,吹没了,整个人就像被从里到外洗涤了一番,别提多轻松痛快了。   只是骑马实在太烧钱,骑马场一个小时二百大洋,而场地太小,总觉得施展不开。      她也去过草原,以为终于可以尽情狂奔了,岂料收费加倍,还配了个牵马人。   你想狂奔?   “女士,您若是摔了、跌了、伤了、残了,更严重的……我就不说了,我们赔不起啊!”   不管她如何保证,还打算签协议,人家就是不答应,于是狂奔改成了观光。   而她已在这个时空“观光”了大半年,今天突然有机会让她重操旧业,她如何不开心?   其实就算苏儿敏不抽风,她也想找个机会捞匹马解馋,如今岂非正好?   至于输赢……   反正她钻研《婚姻法》已经头痛,若是能就此跟金玦焱一刀两断,岂非一举两得?   不过这样似乎太仓促了些,她和如花还来不及商量,而她,似乎也没有机会变成金玦琳了……   呸,谁要做他的妹妹?看着他娶别人?   想到那方在他掌边、指缝探头探脑的粉红帕子,一角还绣着个“香”,心里就没来由的憋闷,不由猛抽了下鞭子。   黑电吃痛,身子一纵,便赶上了苏儿敏。   苏儿敏吃惊不小,赶紧马鞭连挥,几乎要将枣红马的屁股抽烂,终于又将阮玉落下一截。   有嘘声远远近近的传来,皆是大感失望。   金玦焱则皱起了眉。   他看得出,阮玉不是追不上苏儿敏,她是根本不想追上。   且不论黑电是难得的宝马,仅是阮玉的骑术便出乎他的意料。他想象不到她是如何练成此等本事,是师从于季桐?   的确,作为当今名士,六艺不可或缺,可是……   他不想继续追究这二人还有哪些私密是他所不知,他只是紧紧盯着那个悠着力气不肯超越苏儿敏的身影。   阮玉,你当真想离开我吗?你当真要离开吗?   一时之间,恨不能将她揪回来。   可是他不敢凑得太近,怕惊了阮玉,亦不敢慢下速度,就这样不远不近的缀在后面。   阮玉当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回头瞅了他一眼。   他立即张嘴,准备说点什么,可是她很快又转过头去。   该死的女人!   不不不,他怎么能咒她死呢?   恰在此刻,阮玉的马最后一次经过贾经身边。   这里的草场虽比不上科沁草原,但也算阔大,为了不至于迷路或者出了状况来不及救治,特意圈定了范围,就让俩人绕圈跑,然后以人做标记。因为男人不够,于是连女人也算上了。   可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玩意,还设置了障碍,把几道灌木丛也圈了进去。当时见阮玉直通通的向着灌木冲过去,他的嗓子似乎被人掐住了,怎么也叫不出声。   他记得,方卓的四弟就是这样从马上栽下来,险些丧命……   那一瞬,仿佛无限漫长,又仿佛掀睫而过。   伴着黑电的马蹄安全落地,他的心才回到了原位,然后开始狂跳。   站在那个位置的正是尹金,也不知他怎么想通了,跑出来做标记。   金玦焱没有忽略那张俊逸出尘的脸在那惊险而精美的一跃之际露出的惊艳,心里大感不快,只恨不能怒吼一声……都把眼睛给我闭上!   眼下,就要到最后一道灌木丛了。   过了这道,十圈就要结束了,他跟阮玉……   可是就在这时,他不明白这么关键的时刻阮玉为什么要突然偏了头。   而这一偏头,明显就是失神了。   黑电是匹好马,然而也需人的驾驭。这般一来,已冲到灌木丛前的节奏明显就乱了。   前蹄过早抬起,以至于后继无力,后蹄在越过灌木时刮在了枝干上,马身明显一歪,就要倾倒,而阮玉的脑袋竟然还扭着往后瞧。   金玦焱也不知自己是发挥了怎样的神力,十丈之距,顷刻赶到,在黑电嘶鸣之际,一脚踹在马屁股上,竟然将马踹正道了,而后纵身而起,坐在了阮玉的身后。 ☆、199马赠佳人   阮玉丝毫不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或者说她意识到马要摔倒,却尚未来得及恐惧之际,金玦焱已经从天而降。   他的力度似乎有些重,导致她差点从马鞍上弹起来。   可是一条铁臂拦腰一箍,就把她固定在胸前。而后,一道叱马之声霍然响起,黑电载着二人,以光一般的速度,奔苏儿敏而去。   在苏儿敏刚刚意识到有一股劲风自后方袭来,感到不妙之际,风已经卷过身边,直插向终点。   因为战线拉得太长,人与人太过分散,欢声虽说不上雷动,但也足够刺耳。   苏儿敏愤愤的跳下马:“这场不算,他们两个欺负我一个!”   看着那条紧箍在阮玉腰间的手臂,怒火更盛,抬鞭一指:“我要跟你重新比试!”   “够了,苏儿敏!”赫答大步上前:“你还输得不够彻底吗?整场比赛,金四奶奶一直让着你,你怎么偏要无理取闹?”   “你就知道帮着外人,我不理你了!”苏儿敏大叫,扔掉马鞭,转身就跑。   赫答皱眉看着她的背影,再转头时,已换上一脸钦佩笑意。   他走向由金玦焱扶着下马的阮玉,郑重拱手:“弟妹骑术精湛,真令在下刮目相看。”   金玦焱冷着脸,对这句赞誉不以为然。   赫答也不介意,只目不转睛的看着阮玉,黑如子夜的眸子簇簇发亮:“实不相瞒,其实在下……也曾觉得中原的女子就像花瓶,中看不中用,所以当年,陛下有意将公主赐婚和亲,在下拒绝了,若是早知中原有弟妹这样的奇女子……”   嗯?   金玦焱警醒的抬起头。   你什么意思?   对上金玦焱的视线,赫答也觉自己太过心直口快,爽朗的笑了笑,拍拍黑电:“黑电,你就要有新主人了……”   阮玉急忙推辞:“此前所言不过是玩笑,其实我就是……”   就是想骑马过过瘾,又怎能真的讨要别人的心爱之物?   “不,”赫答摇摇头,指尖缓缓拂过黑电眉心仅有的一线雪白:“你们中原人尝言,一言九鼎。我虽不是君子,但草原人说出来的话,是永远不会收回的!再说,此番竟忘了给弟妹准备新婚贺礼,如是,弟妹也就不会怪我了,哈哈……”   阮玉语塞,转头去看金玦焱,指望他帮忙说上两句,岂料金玦焱手一拱:“既是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阮玉怒视他,他则拿出个荷包,打里面掏了块豆酥糖。   阮玉摸了摸腰……她的荷包什么时候落到他手里了?   金玦焱已经把糖喂马嘴里了。   赫答大笑:“我就喜欢金四这脾气,从不做假!”   阮玉还打算推脱:“可是黑电生于草原,长于草原,若是放到这,怕是水土不服吧?再说,马跟人有很深的感情,若是离了你,我怕它……”   “没关系,”赫答手一挥:“反正我还要在这逗留段时日,没事我就去看看它……”   嗯?   金玦焱立即把头扭了过来。   送马不过是表面意思,原来还有别的企图?   黑电已经吃完了糖,正拿鼻子拱他的手,舌头一伸一伸,企图将荷包里的糖勾出来。   苏儿敏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回来,在一旁阴阳怪气:“哥,你还不如说去看金四奶奶。反正在咱们草原,谁力气大,谁有本事,女人就是谁的,管她嫁没嫁人?”   “苏儿敏,你在胡说什么?”赫答怒喝。   苏儿敏看看阮玉,再瞅瞅金玦焱,“哼”了一声,扭身走了。   几声碎响过后,金玦焱将荷包丢在了地上,大步过来要带阮玉走。   阮玉却绕过他,蹲下身子,捡起荷包,小心的拍了拍,收在怀里。   黑电原本见荷包落了地,正自欢喜,岂料脖子刚一低,荷包就没了。   再一抬头,被人揣怀里了,于是探头探脑的,就往阮玉胸口踅摸过去了……   “畜生!”   脑袋挨了一下。   金玦焱恼火,这马怎么跟它的主人一样不怀好意?看我回去不教训它!   不由分说的拉着阮玉走了。   黑电回头瞅瞅赫答,赫答冲它笑笑,又摆摆手。   它大约以为是要去做客,就扭了头跟着阮玉走了。   可以说,黑电虽然是匹宝马,却是宝马中最没有气节的马了。   赫答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目光若有所失。   印致远上前,亦眯眼目送金玦焱等人,然后拍拍赫答的肩膀:“还是舍不得吧?”   赫答笑了笑,长叹一口气:“只愿有所失,必有所得。”   印致远点点头,遥望天边,亦长出一口气。   ——————————   回来的路上,金玦焱一直想问阮玉那工夫看见了什么,怎么会在那么紧要的关头东张西望?还有……她是不是打定主意输给苏儿敏,就为了离开他?   一想到这个,金玦焱觉得心里有把火在烧。   而且现在,她靠着车厢,闷闷不乐,是诡计没有得逞所以郁郁寡欢吗?   对了,还有赫答……   搞了半天,黑电难道是来自草原的定情信物吗?怪不得两块糖就把黑电给收买了,早就商量好了吧?今天我要不是带着你超过苏儿敏,你是不是就要跟人家走了?   他这边气得鼓鼓,那边阮玉正皱眉苦思。   在越过最后一道灌木丛的时候,她其实正在琢磨,稍后要不要追上苏儿敏。   可是她为什么要追上苏儿敏,为了……他?   她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就见站在灌木丛旁的贾经冲她诡谲一笑,从怀里抽出个物件。   这回她看清楚了。   是一只鞋,一只属于她的绣鞋。   不过脏兮兮的,几乎难以看清上面的花纹,真难为他一直保存在怀里,还深情的吻了下鞋尖。   她当时差点吐出来。   也便就在这一瞬,失了方寸,险些酿成危险。   多亏了金玦焱……   想到当时那一幕,她是事后才晓得害怕,又串联起各种折颈而亡的案例,吓得腿都软了,不得不扶着他的手臂才下得了马。   至于他为什么会一直跟在她身后,又为什么会在关键时刻出现,她不想深究,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只鞋上。   作为来自现代的她,丢三落四的毛病虽不严重,但偶尔也会发作,可只要不是丢钱、丢贵重的物品,她基本都没有印象,更别提衣物了,不喜欢的就扔了,哪想得了许多?   她之所以会对这只鞋有印象,是因为那次从林子里受伤回来,她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霜降在收拾她换下来的衣裙,结果东翻西找,后来,连春分也进来跟着找。   她听她们说,在找一只鞋子,她还见了霜降手里抓着的一只,就是绣荷花花样的绣鞋,脏兮兮的。   当时她们就在小声嘀咕,不知另一只鞋落在了哪,丢了倒好,可若是落到有心人的手里……   事后她们也问过她,只是她死活记不起鞋子跑哪去了,想来是丢在了林子里,还觉得又脏又破的,谁会稀罕,也就没当回事。再说,林子又大又深又容易迷路,谁又能那么准确无误的捡到那只鞋?待下过几场雨,鞋子怕是就被泡烂了,想那么多干嘛?   然而事实证明,她的确少虑了。   只是她不明白,难道贾经真的去林子里找鞋了?就那么运气爆棚恰好遇到?是仙人指点还是有人关照?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时空的物件,但凡属于有点身份的,总要弄个记号上去,就跟品牌效应似的,譬如温香的帕子……   为了彰显她的身份,春分等人在她的衣物上都绣上了相府的徽记,正好让贾经顺藤摸瓜,否则她不是就可以打死也不承认了吗?   她不大明白一只鞋子能证明什么,可是看贾经的郑重其事,分明预示着很严重的后果,她该怎么办?也就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教训,她刚刚才把金玦焱丢在地上的荷包捡起。不管上面有没有记号,因为她实在无法预料还会碰上怎样的“有心人”。   她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落在金玦焱耳中,就是预谋离开他结果失败的沮丧,心底于是更加气愤。   “阮玉!”他怒喝。   阮玉斜斜的看过来。   他忽然就没了底气,嗫嚅了片刻,声气就柔和了不少:“累了吧?”   阮玉不吭声。   他心里窝火,又发不出来,却见阮玉忽然笑了:“今天高兴了吧?”   他一怔。   她怎么能觉得他在高兴?他这是高兴的样子吗?他怎么高兴得起来?   阮玉弯弯唇角:“我说过要报答你,我做到了……”   他再一怔,转而想起温香的帕子,急要解释:“其实我……”   阮玉已经调转目光,顺着葱绿色撒花窗帘开合的缝隙看风景,嘴里幽幽叹了句:“可惜了……”   可惜什么?   这几句话跨越度太大,金玦焱一时没反应过来,待他明白阮玉话里的可惜指的是如果她输了这场赛事,彼此就自由了,顿时气冲牛斗。 ☆、200流鼻血了   “阮玉!”   “不知苏儿敏郡主还要比试什么?什么时候比试?哎,你们什么时候……”   “你休想!”   “发什么火嘛,其实我不过是要为中原人争口气……”   “争什么气?气有命重要?”   “自是不重要,不过若我当真没了命,你不正好顺其自然么?”   “顺什么其?自什么然?阮玉,你……”   “我怎么了?”阮玉漫不经心,回头,看着他的横眉怒目:“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还想问你……”顿了顿,忽然产生好奇:“你今天怎么阴阳怪气的?”   “有吗?”阮玉目光一闪,转过头,继续看风景。   金玦焱凑上前来,皱眉观察她的脸。   阮玉把脸再扭了扭。   下巴被捏住,强迫她转了头,于是对上一双如星辰般璀璨的眸子,连同那双如墨染如刀裁的剑眉,如此迫近的逼在眼前。   他是帅气的,她承认,可是如今这等帅气忽然放大数倍的落在她眼底,顿令她气息一阻。   面前的他,眼神仔细又认真,当是真的在研究她为何这般古怪,竟丝毫没有意识到二人的距离太近了,近得她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温软的落在她的脸上,一息又一息,吹得她两腮的茸毛簌簌颤栗,一个劲的发痒,偏偏那两片薄唇微微翕动,于是属于他的龙楼香味道便轻而柔的点在她唇上:“阮玉,你怎么了?”   心轰的一跳,她像被火烫了般一躲,手顺势一推。   金玦焱猝不及防,坐到了地上。   “阮玉……”   阮玉转了头,再不看他,手抓着帘子,不过瞧那力度,似乎有将帘子揪下来的可能。   “阮玉……”金玦焱站起身,试图去拍她的肩。   “离我远一点!”阮玉低喝,心止不住的狂跳。   指就在距离她肩头一寸的地方停住,收回。   金玦焱看看她,默不作声的坐回到原处。   阮玉对着迎面而来的热风深呼吸了好几次,方觉得心情略略平静。斜眸睇过去,但见金玦焱歪在车厢的角落,垂着头,好像很难过。   她的心里忽然不舒服起来。   其实刚刚,她只不过……   不,她为什么要对他感到愧疚?   “那个……你手上的伤口裂开了,赶紧包一下。”   金玦焱不动。   她火了,手一扬:“听到没有?”   帕子就这么气势汹汹的飞了出去,却没有击中想要教训的人,而是中途展开,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   看着绣在帕子一角的芙蓉花,阮玉突然想到,他手里不是有温香的帕子吗?要她献什么殷勤?   立即就要去捡回来。   岂料一只手比她更快,提前将帕子抢了去,然后又缩到车厢的角落,一副受气模样。   阮玉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又把头扭向窗外,然而余光中看到,他拿了帕子,轻轻的裹在右手上。   气似乎消了,可是转念一想,他手里明明有帕子,却单单用她的,难道是怕脏了温香的心意吗?   于是火又上来了。   金玦焱则没有想那么多,此刻他心跳剧烈,有些头晕。   就在刚刚,就在阮玉把他撵到一边,他坐回到位子之后,方意识到,二人此前挨得有多么近,他能清楚的看到她的长睫轻轻颤动,像湖边柳一般倒映在眼波中。而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明亮,像水,像冰,像琉璃,像世间最澄澈的一切,而他就在这澄澈中,仿佛被清凉的溪水包围,是那么舒适,那么惬意,让人想永远的沉醉其中。   还有她的唇,因为震惊而微启,红润的唇瓣像最娇嫩的芙蓉花在风中战栗,他甚至能感到它散发的清香,让人很想再贴近一些,去啜饮它的甜蜜。   不过那时,他仅是在想,直至回到座位,渴望才蓬蓬勃勃暴涨起来,就如同饮了醇酒,入口时甘甜,绵软,极赞其妙,而待入腹许久后,渐感回味悠长,继而神游魂荡。然后方觉,醇酒之妙,妙于后劲十足,甘冽无穷。   可是,他已经被“驱逐”了。   他恨不能敲自己的脑袋,怎么就这么后知后觉?   然而即便……他又能怎样?且看她方才的愤怒,定以为自己不怀好意吧?他该怎么办?   他想跟她解释,可是他的目光只要瞟过去,心里就有团火噌的烧起来,烤得他浑身滚烫,就像被油煎一般,而且身体的某个部位一蹦一蹦,一副要脱离他寻找幸福所在的激动。   他怀疑,自己若是稍稍动个念头,身子就会不受控制的向阮玉飞扑而去。   他什么时候变得……   这大约叫做……“急色”吧?   他是怎么了?   他只得绷紧身子,紧贴着车厢,不去理会阮玉的召唤,然而心底一个小声音却恶魔似的鼓励他:“快过去,她在叫你呢。快扑过去,抱住她……”   可是他不能,他还记得他们中了合欢散的那夜,她是如何背对着他,拿碎瓷割伤手臂,一下又一下……   他抱紧手臂,眼前雪片般的划过唐寅的《风流绝畅图》,一幕又一幕,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他想要仔细观看,可是它们飞快的逃走了,只留他心如火烧,喘息艰巨。   指尖还残留着她下颌的细腻,他不自觉的摩挲一下,就听到“滋啦”一声,冒烟了。   “哎呀,你流鼻血了!”阮玉惊叫。   他顺手一抹,嫣红的血便在薄荷绿的帕子上洇开,绽放般的绚烂。   阮玉扑过来,被他一把推开,而后掀了帘子,跳下车。   阮玉犹豫片刻,跟着跳下,方发现,车子就要到金府了。   二人一前一后,往金家的黑漆大门疾赶。   黑电颠开小碎步的跟在后面。   守门的下人纷纷行礼:“四爷,四奶奶……”   待人走过去后,方面面相觑……怎么有车不坐,追着跑回来了?又打起来了?   一大把带着土骚味的东西“啪”的糊在脸上,抽得人晕头转向,待看过去时,方发现一匹马,正甩着尾巴,兴致勃勃的往门里颠去。   怔了怔。   “马,马,快把它拦住——”   百顺打斜刺里窜出来:“四爷,四爷,大……啊,四爷,你鼻子怎么出血了?”   视线一歪,瞄到阮玉气急败坏的往这边跑,连忙小声关切:“被四奶奶给打了?”   “你胡说……”   “姑娘……”   “奶奶……”   “你可回来了!”   金玦焱正欲发怒,忽见阮玉屋里的春分跟穗红齐齐奔了出来,个个面容失色,他心里顿时一紧……发生了什么事?   “姑娘,”春分噗通一声跪倒在阮玉跟前:“快去救救立冬吧,她就要被打死了!”   什么?   阮玉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春分哭得泣不成声,还是穗红把话说明白了:“她们说立冬偷了主子的东西,要把她拿去问官!”   什么?   “对了,四爷,”百顺立即换上一副哭相:“二奶奶拿住了立冬,可是千依偏说,那镯子是他送的。可是问他从哪得来的,他又死活不说,如今俩人都要被打死了!”   什么?   俩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震惊。   ——————————   “如今就奴婢跟穗红出来等奶奶,霜降则去了后院求情。清风小筑乱作一团,丁嬷嬷都被惊动了,出来坐镇,还算好了些。奶奶,咱们是先去后院还是先找二奶奶说情?”   “千依这个笨蛋,就说镯子是爷给他娶媳妇用的,或者说是自己买的,到时让她们来找爷,干什么自己顶缸?非等着被打死吗?打死了还有什么用?”   阮玉的耳边跟脑子都乱嗡嗡的,不停的响着“镯子”,“镯子”,“镯子”……   她蓦地停住脚步。   眼前闪过许久前的一幕……立冬将书匣子交给她,然后小心翼翼的拿袖口掩住手腕上的一圈金灿。   镯子……该不会就是那只金丝镶粉红芙蓉玉手镯吧?否则她实在想不通,立冬身上能有什么东西可被当做贼赃?   “五爷在什么地方?”   金玦焱见她突然停步本就觉得意外,如今听她问起金玦垚,不禁更加奇怪,正待发问,百顺溜溜的上了前。   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他竟然还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回四奶奶,小的不知。”   这工夫,金玦焱联系早前百顺跟他的汇报,心中顿时将前因后果想了个通透。   唇角一绷,眉毛也竖起来了,厉声喝道:“去把他给我揪出来!”   百顺心想,五爷再怎么庶出,那也是主子,哪能是我“揪”得的?   可是金玦焱已经袖子一甩,大踏步的往后院去了。他只得回身去找院里的人,让他们四下去寻金玦垚。   说来也怪,下人私下里说五爷对立冬如何如何好,八成是有跟四奶奶讨了去做姨娘的意思,可是始终不见跟四奶奶开口,而且以前五爷回来,总爱往四爷屋里头钻,如今,倒也不大过来了。 ☆、201危机突发   或许是因为四爷成了亲不方便,而且上回喝酒又闹出夏至那档子事,不好意思见四奶奶,可是今天,立冬遭了难,全家上下都知道了。五爷这回拖延着不肯去东凌学院读书,整日里待在及第院,可是怎么不见来瞧立冬一眼,更别提替那丫头求情了。   倒是千依,傻啦吧唧的跑出去,非说东西是他拿的,至于从哪拿的,要拿了做什么,还说不清楚,只会“帮帮”磕头,说要打要杀要卖要送官都任凭主子决断,他什么都认。   想不到,千依还是个痴情种子。只可惜,人家看上的不是你啊!   百顺感叹,虽然对千依时常跟他争宠,手头又阔绰而感到不忿,此刻也不禁钦佩几分,于是更加卖力的去寻金玦垚。   其实千依背后的靠山是老爷,他早就知道。可是老爷去乡下喝侄子的喜酒,至今未归,而今儿这事打早上就开始闹腾,估计千依怕是等不到他老人家回来了。   再说,这本是内宅的事,老爷又如何插手?   更或者说白了,千依再怎么得宠,终不过是个奴才,即便拿出确凿的证明清白的证据,只消主子一句话,就什么都没了。   这般一想,顿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他揉了揉鼻子,对回来汇报不曾得见金玦垚踪影的小厮们下令:“再去找,找不到就别回来!”   ——————————   纵然在电视上见过血腥的厮杀,有些恐怖片的特效做得比现场还逼真,可是当阮玉看到眼前这一幕时,还是忍不住腿一软,若不是金玦焱伸手及时,她可能就要跌坐在地。   金玦焱扶住她,目光关切一瞥。   他的腮边绷得紧紧的,薄唇抿得如同一道直线,可是她却知道他想说:“你没事吧?”   这一刹,她想,有人在身边,真好。   后院没有主子,只有几个负责拷问的粗使婆子,见她前来,忙起身相迎:“四爷,四奶奶……”   那边,立冬跟千依一个被捆在石凳上,一个被绑在树上,被两个壮汉拿鞭子抽。   千依还能发出点动静,立冬已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鞭子抽打在皮肉上,发出单调的脆响。   她记不清早上出门时立冬穿的是什么衣裳,这会,衣裳已经破成了条条,身上、地下,到处是红印子。   “住手!”   鞭子依然在响。   “你们都聋了?四奶奶让你们住手呢……”   果然,两个壮汉放下了鞭子。   不听主子的吩咐反倒遵从奴才的话,金家当真要翻天了!   阮玉攥紧了拳。   “四奶奶,你可来了!”   一个穿姜黄上衣的婆子上了前,褶子里的油光写满了无奈:“这立冬姑娘也不知是怎么了,什么也不肯说。奴婢也是没有法子,您看……”   阮玉看也没看她一眼,直奔立冬而去。   身后,那婆子还谄媚的跟金玦焱解释:“四爷,咱们知道千依小哥是冤枉的,他跟了您那么多年,哪能干这种事呢?只是他出来乱讲话,还不让我们审问,不罚也不行啊。只是奴婢吩咐了,让人轻着点打。不信您去瞧,都是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   这群奴才,但凡能得了主子眼的,或者自觉得了主子眼的,有时都不把年轻的主子放在眼里。这话听起来是给了金玦焱极大的面子,然而若是细追究,却是在敲打他呢。   金玦焱也不多话,只负了手:“如今两个奴才的主子都来了,也就不劳各位费心了。”   那婆子还要说话,金玦焱却没给她机会:“这会就劳烦你们把主事的人请过来,我有话要说。”   婆子依旧磨蹭,金玦焱怒吼:“还不快去!”   几个婆子一溜烟的跑了。   阮玉扑到立冬面前,连声急唤她的名字。   春分跟穗红哭着,帮立冬解身上的绳子。   “奶奶,你让她们……”立冬有气无力,被汗水和血水泡肿的眼皮勉强掀开,扫了春分和穗红一眼。   “你们先下去。”阮玉的声音都跟着颤抖,又回了头:“等等,霜降呢?”   早上时,立冬一被带走,霜降就追了去,可是这都过了这么久了……   春分和穗红面面相觑。   阮玉不欲再问,只一边低声吩咐:“下去,去找大夫!”   一边继续解捆在立冬身上的绳子。   绳子是喷了水的,这会因为受伤发肿,绳子更深的勒进肉里,一动就冒出一股血,她怎么也弄不开:“拿剪子来……”   她哭喊。   金玦焱不便上前,听闻此言急忙呵斥呆站在原地的壮汉去取剪子。   “没用的,”立冬摇头,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奶奶别忘了帮我告诉他,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告诉别人……”   “你个傻瓜,你为什么不说,那镯子是五爷送的?你这样为他,他可过来看你一眼,为你说上一句?”   立冬眼皮一跳,血痕模糊的唇角露出一丝无奈:“奴婢……只是个奴婢……”   阮玉当即就哭了出来。   她还记得月前的那夜,立冬壮起胆子跟她坦承一切。   当时的立冬,一身碎花的衣裙,青春又靓丽,可爱得就像动漫里走出来的小姑娘。捏着衣角,抿着小嘴,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但语气却坚定:“奴婢,不后悔!”   如是,她还能说什么呢?   她原以为,立冬将来不过是金玦垚的众多姨娘之一,人单纯又憨直,怕是被其他姨娘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而今想来,她还是太乐观了,因为金玦垚,是个毫无担当的男人!   “我不管你是什么,咱们既是一块来的,就谁也不能有事。你等着,我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奶奶,奶奶……”立冬徒劳的伸着手。   可是她还哪有什么力气?只喊了两声,人就晕了过去。   金玦焱拦住阮玉,刚要说话,门口就呼啦啦的进来一大群人,一身茜素红牡丹晓月襦裙的李氏赫然走在前方。   阮玉觉得自己似乎有段时间忽略她了,怎么此番一见,人较平时光亮了不少?神色亦有一种势在必得的气势,就连唇角黑痣都透着股胜券在握。   姜氏自然跟在身边,虽穿着琵琶襟大镶大滚银枝绿叶衣裙,还较李氏高了半个头,但气场明显低弱,表情还有些气急败坏,不停的给她使眼色,就好像被大家认定的贼不是立冬,而是她。   细想也是,若立冬真的犯了什么错,她这个做主子的也脱不了责任。   不过见二人这副做派,阮玉倒不急了。   大不了,鱼死网破。李氏,你也不是没有把柄在我手里!   然而目光一划,又落在秦道韫身上。   依旧是一身不染尘俗的蓝,夹杂在各色表情各色心情的人群中,浅淡却醒目。   阮玉真没想到,今天的事竟然连秦道韫都惊动了,是不是打算来个全家总动员?稍后卢氏也要现身了吧?   只是秦道韫在这,她要如何控诉李氏跟金玦淼的奸情?即便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秦道韫,怕是也经受不住这种离奇的背叛吧?而且,如此这般,不管是成是败,她就等于得罪了金家所有人,当真是再留不得!   她不由自主的睇向金玦焱,正见他亦在看她,眸底是满满的关切与紧张。   她的心忽然一酸,急忙调转目光,却见霜降亦出现在李氏身边,顿令她吃惊不小。   李氏见她看过来,不由得意一笑,拉过霜降的手:“二嫂可是要给弟妹道喜了。唉,其实这喜本来是……”   遥望昏倒在石凳上的立冬,咂舌:“还记得上次二嫂跟弟妹说的那个事吗?唉,都是我,没本事,没法给二爷生个儿子,而屋里那几个,偏偏是不生蛋的,只能当花瓶供着。原本瞧上了夏至,却不想弟妹贤惠,结果是归了四弟。又见立冬姑娘是个好生养的样貌,就想替二爷讨了来,只可惜……”   摇头:“好在霜降姑娘今日去找我,也恰好我们爷在家,结果,就看上了……”   李氏拍了拍霜降的手,笑得夸张。   阮玉隐约觉得这其中隐藏个巨大的阴谋,却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好被人算计的,若说管家之权,她从未向往过,想必李氏也应该看到她是如何的“淡泊名利”,还有什么不知足?竟是丝毫不顾她丞相千金的身份了?   也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阮洵再怎么能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也不能上女儿的夫家来逞威风。就算想探一探她,都得先跟金家打招呼。因为这个时空无论是怎样的与现代并行,依旧是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她所能借助的,无非是个名头,未来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争取。   可她实在太过疏忽,或者说她总是惦着离开,从未想过要将什么攥到手里,所以才被人无所顾忌的欺负到头上,而立冬……纵然没有那只镯子,亦会被人做了筏子。即便今天不是立冬,明天也可能是别人,只要是她身边的,因为人家最终要对付的,是她! ☆、202撕破脸皮   只是,李氏到底想要什么呢?   然而金玦焱一见李氏跟阮玉要霜降做小,就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阮玉的嫁妆,霜降可谓知根知底,纵然是守口如瓶,谁知李氏还会耍什么手段?今天她可是就用立冬做饵,钓了霜降,而明天……   再说,日久天长,谁又能保证人心不变?   他立即捏了捏阮玉的手,示意她千万不能答应。   阮玉本也不可能答应,但这一幕落在李氏眼中,只换了一声嗤笑。   她一扬帕子:“得了,既是霜降姑娘……呦,既是霜降妹妹跟我求情,我也不能不给这个面子不是?王婆子,你怎么还站在这?还不快去给立冬姑娘松绑?你们这些皮糙肉厚的,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点,瞧把个好端端的姑娘折磨成什么样了?”   又转向阮玉:“弟妹,你也别生气。丫头年纪小,要好生管教,否则将来不知会出什么乱子?不过我看这回,立冬姑娘也受了教训,当是不会再……”   阮玉冷笑。受了教训?这是怎样的教训?好像是宽容大度的放过立冬,可是让她今后怎么活?让别人怎么看她?这是把立冬往绝路上逼啊!   “不过弟妹,二嫂有句话,你想听,我得说,你不想听,我也得说。你们那院,人太多,弟妹又年轻,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再说人多嘴也多,这吃穿用度……”   见阮玉瞥了眸,忙掩了唇笑笑,语气却一点不放松:“这每月拨给清风小筑的用度可是按人头的。偏又都是女人,衣服胭脂什么的都少不了,又偏都是相府出来的人,自是不能用那孬货。结果昨儿我一查帐,啧啧……”   李氏摇头:“就不跟弟妹说了,省得吓你一跳。不过这才不到一年的工夫,今后日子可长着呢,若是再这么……”   “我那院子的事,不劳二奶奶费心。二奶奶只需按照各房的惯例拨发月例,其余的,我自有办法。”   阮玉才不想那么高风亮节大包大揽,既是众人平等,她自是不能放过她应得的那份。   你有办法么?   李氏擦了擦唇角。左不过是用你的嫁妆养活一群废物,只是这嫁妆进了金家,又怎能由你做主呢?   正准备继续说点什么,阮玉已经转向金玦焱:“不是说遣人找五爷去了吗?怎么还不回来?”   金玦焱眉心一紧,立即扬目四顾。   百顺正猫在人群后瞧热闹,因见千依被放了,心里便松了口气,此刻听主子唤他,连忙小跑上前。   霜降听说要找金玦垚,一直面无表情的脸当即活泛起来。抬眸对上阮玉的目光,阮玉还冲她点了点头。   她立即低下头,咬住唇瓣。   主子没有放弃她们,没有放弃任一个!   李氏则不以为然,就算金玦垚来了又能做什么?一个奴婢,还不是主子让死就死,让活就活?更何况,自打出事到现在,金玦垚连个人影都没露,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不明摆着吗?不过既是你不怕丢人,咱也乐得奉陪!   于是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等着看热闹。   百顺的礼行得周全,每个人都照顾到了,然后方冲金玦焱道:“都找遍了,没找到……”   李氏差点笑出声,忙牵了阮玉的手“安慰”,顺把拿作赃物的镯子塞过去:“其实今儿这事也凑巧了。我本要同立冬姑娘说那事,却不小心看到了她手上的镯子,还以为是你赏的,就赞了两句,岂料那丫头捂着腕子就跑了。我这才生了疑,唤人把她叫回来。可是越喊,她跑得越快,这事才瞒不住了。”   叹气:“唉,丫头手脚不干净,也是难免的。弟妹回去再瞧瞧,是不是还少了什么?正好把院子归置一下。二嫂也是为你好……”   是要她顺口承认立冬的确拿了她的东西好把事圆过去吗?因为即便金玦垚做了什么,也是主子,还是前程远大的主子,所有的人都会向着主子说话,而她若是坚持,就是与群众为敌。   当真要继续吗?   阮玉用行动做了诠释。   “霜降,去相府,请大人派五百府卫过来。我就不信,将全府上下翻个底朝天,不行就掘地三尺,还找不出个人来!”   这事可弄大了!   众人一惊,急忙去看阮玉脸色……不似作假。   这当真是要逞丞相千金的威风了?当真是要耍小姐脾气了?为了个丫头?   唯姜氏偷乐,摩拳擦掌的准备随时拨火添油。   “哎呀,弟妹,这……这也太过了吧?若是老爷跟太太知道……”   “老爷大太太大还是丞相大人大?”   “这……”李氏语塞,赔笑:“丞相大人日理万机,还是不要让他为琐事费心吧?”   “常言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丞相大人可是一直这么教导我的。再说,立冬是相府出来的人,如今出了这等事,相府自然有责任。不论是黑是白,总要弄个清楚,而相府也不能跟着背黑锅。若是她当真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我就亲自……打死她!”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震惊了。   阮玉朝霜降丢了个眼色,霜降立即屈了屈膝,转身便走。   “哎哎哎……”   李氏要去拦霜降,又要劝阮玉,忙得不可开交。她想不到好端端的一步棋,怎么走到今天这步?阮玉,她怎么就这么拧呢?   “哎呀,不过是只镯子,金家就算拔根草都抵上它十倍,至于吗?”   “至于吗?”阮玉冷笑,示意她去看立冬。   春分已经请来了大夫,正在察看伤势。   “春分,让大夫先别忙着治,咱们得让人看看……‘至于吗’?”   李氏立即没了脸,心中忿然,嘴上还得劝着,又回手揪过了穿姜黄衫子的王婆子,上去就是一耳光:“不是告诉你们好好问吗?怎么把人打成这样?”   这一巴掌等于扇在了阮玉脸上,因为李氏又露出得色。   阮玉无动于衷,只催着霜降动身。   王婆子又不敢说话,她总不能把李氏“往死里打,留口气就成”的话交代出来吧?李氏可是有名的翻脸不认帐。   那边,金玦焱细细询问百顺都寻了哪些地方,皱眉思索,忽的眼睛一亮,带着百顺就往外走去。   阮玉一怔,紧接着垂下眸子。   他走了?当真去寻金玦垚了?还是……   纵然他表面上对金玦垚严厉,可是她看得出,他是很疼爱这个弟弟的。立冬一个丫头,怎抵得上这骨肉之亲,兄弟之情?更何况……   他当真会帮她吗?   最近,他们的关系似乎是缓和了,但也建立在她“报答”他的基础上。如今他与温香好事将成,她,似乎该“退隐”了……   见金玦焱丢下这边走了,阮玉也忽然没了嚣张,李氏的精神头又来了,揪打着王婆子指桑骂槐。   姜氏听不下去,说了两句。   李氏立即嘲讽姜氏没安好心,之所以同情偷东西的贼,是因为自己没本事,也靠吸别人的血过活。   姜氏说不过她,卷了袖子要揍人,被大家忙着拉开。   秦道韫皱了眉:“芝麻大点小事,弄得全家上下不得安宁,哪多哪少?”   李氏尖着嗓子笑道:“自是比不得三奶奶超凡脱俗,只喝风饮露就能活得自在,咱们这一大家子可是要吃饭的。这贼都是从小养大的,今儿敢偷针,明儿他就敢偷金,后儿他就敢杀人。敢问金三奶奶,你可担得了这个责任?”   秦道韫诗书子经读了不少,吵架可是不在行,顿时被李氏呛得粉脸煞白。   姜氏冷冷一笑:“我看她杀人不敢,偷人还差不多!”   “你说什么?”李氏被戳中心底隐秘,当即变了脸色,失声尖叫:“你说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我不过是随便说一句,二奶奶为何要心惊呢?”姜氏慢条斯理,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危险。   李氏知道是自己反应过度,然而此刻又收不回,再说金玦淼这两年愈发没有遮拦,当着人的面就敢对她眉来眼去,动手动脚,结果被总想捉她小脚的姜氏发现也未可知。于是越想越心惊,浑身都跟着哆嗦。一时之间,各种后悔,只想着若是过了这关要如何如何积德,而稍后又要如何如何证明清白。   姜氏则愈发镇定,还坐在一旁粗使婆子监刑时用以摆谱的交椅上,摆了个主事人的姿势:“不过既然二奶奶如此好奇,我就……”   “道韫,道韫……”   人群外忽然传来几声急唤,紧接着,金玦淼冲了进来。   也不看其他人,直奔秦道韫,拉着她的手臂,上看下看:“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看来立冬这事闹得不小啊,稍后是不是金家的男人们也要逐一现身了?   阮玉冷静的打量突然出现的金玦淼……一向极为注重仪表的金家三爷的青绸绫缎缺胯袍是歪斜的,发髻也有些散乱,玉簪子就要从上面滑下来了。鼻尖上还带着些微的尘土,满脸的急色。 ☆、203天生一对   这副模样,的确是一个关心妻子的丈夫典范,只可惜……   她瞥向李氏。   阮玉没有想到,姜氏竟也会知道李氏跟金家三爷的奸情……不,亦或者,还有别人……   这么想实在太邪恶了,但是李氏也实在太可恶了。   本来觉得姜氏突然出手,自己便省事了,因为她从没想过拿这事要挟或整治李氏,也就一直没收集证据,若是擅自出口,倒容易陷自己于不利,不如眼下也拿别人当枪使使,自己落个清静。   却不想金玦淼恰到好处的冲了进来,也不知救的是谁的场。   秦道韫微蹙了眉,不动声色的将金玦淼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拂下去:“我没事。”   金玦淼在放心之余便有些讪讪的样子,于是转了头,严肃了神色:“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来见他突然出现,李氏各种情感齐齐涌上心头,而眼下见他进门就关心秦道韫,结果碰了一鼻子冷灰,而自己这般心心念念的对他……   或许刚刚开始的时候,她是有利用他赚银子的心思,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假的意也有了几分真情,而且她愈发的嫉妒起他身边的人,尤其痛恨秦道韫。   凭什么,凭什么你对他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他还掏心挖肺的对你?你有什么?你不就是有几分清高吗?清高算什么?当饭吃?屁!   激动的神色渐渐被恨意取代,然后对上金玦淼的目光。      金玦淼的表情立即恢复了平日的风流,冲着她暧昧一笑:“二奶奶,这是怎么了,摆了这么大的阵仗?”   李氏冷冷一笑,刚要说话,院外忽然一阵混乱,好像还有人哭喊,随即,人群一开,金玦焱押着金玦垚走了进来。   阮玉眼波一闪……原来他,没离开……   金玦垚的左脸肿得高高的,上面还有个大红印子,中间已经开始发紫了,唇角也隐现血痕,全没了初见时的年轻气盛,意气风发。他耷拉着脑袋,被金玦焱一推,就站在众人面前。   “说,是怎么回事?”   金玦垚睇了阮玉一眼,又把视线别开,抿着嘴,不说话。   金玦淼看看这状况,回望金玦焱:“四弟,是怎么回事?”   李氏扭扭的上前,偏偏要打金玦淼面前经过,像是嫌他碍事般撞了下,金玦淼便笑,姜氏则无限鄙夷的撇了下嘴。   “四弟,你把五弟叫过来做什么?哎呦,瞧这脸,这是在哪撞的?快找大夫……诶,这就有一位。快过来给五爷瞧瞧!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嘛?赶紧扶五爷回去,收拾收拾还得读书,将来咱们金家可就指望五爷了……”   “慢!”金玦焱手臂一拦:“我这话还没问呢……”   “哎呦,四弟,那不过是个丫头……”李氏一个劲冲金玦焱挤眼,然后提高了音量:“何必伤了兄弟的情义?”   “情义?我没有这样没担当的兄弟!”金玦焱怒吼,转头向外:“把七月姨娘送回洪熙院!”   这嗓子一出,外面的哭号顿时没了动静。   不仅是外面,就连院子里的人都噤若寒蝉。   金家四爷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还是个练家子,谁能经得了他几拳头?瞧五爷那脸肿的。平时心平气和的倒好说,这么一瞪起眼睛,只消看上一看,就让人浑身打哆嗦。   李氏也不敢再多话,虽然没听说过金玦焱打女人,自己好歹也算他的嫂子,可谁知这个混不吝抽起风来会怎样?   想不到为个阮玉,他把亲兄弟都豁出去了,竟然放在一群下人面前审判,这俩人的感情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金玦焱看了阮玉一眼,阮玉别开目光,睇向霜降:“你领着五爷过去瞧瞧。”   霜降领命,可是金玦垚站着不动,倒似发起了倔劲。   “咳!”金玦焱冷哼一声。   金玦垚肩膀一颤,开始向里开动,只是越接近立冬,步子越慢,在看到立冬一身血污的趴在石凳上时,他站住不动了。低着头,也不肯看人,只攥紧了拳,一个劲发抖。   阮玉走到立冬旁边,蹲下身子,撩起立冬的袖子,露出右腕至手背的一道血痕,那是被强行褪掉“赃物”时刮出的痕迹,也不知是谁那么心狠,竟活生生的刮掉一层皮,如今整只手肿得馒头似的,再不见了平日一翘手指便会露出的几个小肉窝。   她冷笑,打开帕子,拈起那只金丝镶粉红芙蓉玉的镯子,对着光瞅了瞅。   盛夏黄昏的日光照在镯子上,随着她的轻微转动,折出炫目的光彩。   “真是只好镯子!”阮玉感叹,比量了下立冬的手,摇头:“可是立冬再也不需要了……”   不等金玦垚反应过来,手向下一掷,镯子撞在石凳上,上面的芙蓉玉或裂或碎或脱落,顷刻面目全非。   有人发出惊呼。   他们记起,新婚之夜,四奶奶就是把新房砸了个稀巴烂,还把四爷撵了出去。   这俩暴脾气,还真是天生一对!   立冬听到动静,迷迷糊糊的醒来,睁眼便见了镯子,手就向镯子伸去。   眼角淌着泪,唇瓣翕动,却说不出一句。   金玦垚见了,顿时腮帮一紧,牙齿咬得咯嘣响。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一回来,立冬就这样了。这只镯子是哪来的,我想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可是无论别人怎么问,甚至把她打成这样,立冬都一个字也没有说,也不知图的是什么。其实事到最后,她应该看出来,她所以为的,都是泡影,可是她为什么还缄口不言呢?是因为自己是个下人,人微言轻?若是下人都人微言轻的话,为什么千依要跑出来,非说镯子是他偷的,要一力承担?还挨了打,伤得不比立冬轻。于是我知道,这世上本无贵贱,真正能分出轻重的,是良知,是担当,是敢于承担责任的一份心意。可是世上哪有称量这些东西的秤呢?所以就因为没有这杆秤,那些哪怕读过圣贤书,满口仁义道德的正人君子就可以翻脸不认人,就可以在信誓旦旦后拂袖而去,不管他人生死。因为只要事情过了,他还是他,还可以继续装腔作势的糊弄人,可能还会当官,成为万人膜拜的典范。我只不知,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可会扪心自问,他曾经辜负了怎样一片真心!”   笑了笑,让春分跟穗红扶立冬起来。   这一动,立冬立即痛得直哼哼,金玦垚额角的青筋就痉挛般的蹦,嘴唇也不听话的抽搐。   “经了今天这事,立冬将来如何显而易见。不过我不会让她受任何人的欺负,看任何人的脸色。她是我的人,我会对她负责,不会牵连任何人,所以不管是谁,都尽可放心。我也不会徇私,为了自己的丫头,断了别人的好前程,所以,更无须担忧。待再过两年,我会找个妥帖的人,将立冬托付于他。我要让立冬看看,一个肯实心实意对她的人总比她痴心枉付的那个要强得多!春分,咱们走!”   金玦垚抓紧了袍摆,唇角狠狠一抽,似乎就要开口,金玦焱已抢步上前,拦住阮玉。   正要说话,外面奔进个人,连连呼叫:“二奶奶,不好了,不好了,太太把七月姨娘给打了!”   众人齐齐一惊,转而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若是七月姨娘把太太给打了,这般大呼小叫的还有情可原,可如今是太太动了手……难道主母惩治姨娘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就算打死了又有什么好惊讶的?   阮玉的脑子倒转过弯来。   今天借立冬打压她的事卢氏怕是少不了干系,否则李氏也不至于这般猖獗,而今她就要把事情翻过盘来,至少让大家知道立冬是冤枉的,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要丢人,大家就一起丢个干净!所以卢氏定是心有不快,憋着口气稍后指不定还弄出什么麻烦,可若是……   她不由睇向金玦焱。   难道一切都是他一手安排?他知道卢氏因为金玦垚将来若是中举便可光宗耀祖会压过了他这个嫡子的风头,更怀疑金成举故意抬举七月姨娘,所以一直对七月这对母子心有不忿,如今正好得了个可教训七月的机会一出在心底积压了十几年的恶气,卢氏又岂会不痛快?如此,似乎倒应该感谢她的“不依不饶,多此一举”呢。   想通这一切,她不由感激的朝金玦焱会心一笑。   金玦焱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   她明白,她都明白的……   一时间,一片海阔天明。   他冲她点了点头,制止了正在往外赶的那些不是准备劝架就是打算去看热闹的人,也只用了一句话:“既是如此,老五就把立冬收了房吧。”   什么?   不仅是蜂拥到院门口的人停住了脚步,纷纷回头,就连阮玉主仆都吃了一惊。 ☆、204你还有我   不过阮玉转念一想,如是,倒不失一个最好的安排。   立冬……在这样的时空,这样的家族,难道她还指望这丫头给金玦垚当正房吗?而且她再怎么瞧不起金玦垚,也得看立冬的心意。   更重要的是,今天的事就算平了,立冬……且不论将来能不能嫁个好人家,单这个人就怕是再也无法像以往那般天真烂漫了,这朵实心眼的小花,可能真的就要凋谢了。所以,不妨顺了她的心意,也不枉她遭这一番罪。   再说,经此一回,金玦垚也该有个教训。她故意不让大夫诊治立冬,就是要让他看看立冬的惨状,其实不也是存了让他回心转意的心思吗?今后,哪怕他再有几个姨娘,哪怕娶了正妻,对于立冬,也会始终留有一番愧疚。   女人多了,又能对哪个格外真心呢?不论如何,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好。   而立冬也不是得理不让人的主儿,这二人,将来也会和睦的吧?   只不过现在,阮玉不能就这样把立冬双手奉上,好像她是上赶着似的,更好像她们演的是出苦肉计。再说,太容易得来的东西,又哪会珍惜呢?   于是假装没听见,只催着春分等人快走。   金玦垚倒急了,想拦又不敢拦,只频频去瞅金玦焱。不过金玦焱方才气势汹汹的冲到七月姨娘的洪熙院,进门就给了他一拳着实令他害怕,所以只敢着急,却不敢做声。   金玦焱见阮玉做戏做得认真,也忍不住好笑,然而只得绷着,直到阮玉等人快挪到院门口了才回头睃了金玦垚一眼。   金玦垚如临大赦,急忙追了上去:“四嫂……”   阮玉不悦的回了头。   他抖着唇瓣,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我我想……”   阮玉眼一瞪,他忙闭了眼睛,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说道:“我想娶了立冬!”   立冬本自昏昏沉沉,听闻此言,立即睁大眼睛,竭力的扭头看他。   金玦垚心中难过,鼻子一酸,忽然大喊道:“我不是想负她,是姨娘,她说我是要中举的,是要娶高门大户的千金的,所以不能跟丫头纠缠不清,不能让人看不起。所以,所以……”   立冬转了头,流下泪来。   阮玉明白,这个时空遵循的是古人的惯例,尤其是他们深受儒家学说的影响,信封的是“忠孝”二字,如此,要他如何违背孝义?而年轻的心,又要如何抗拒对心爱之人的向往呢?   他或许是给了立冬许诺,待将来如何如何,可满心都是幻想的少男少女又如何会想到自己会成为别人利用的对象,如何会想到危险不在将来,而在当下?   她是痛恨金玦垚没有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却忘了,他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孩子。   阮玉默了默:“那你想怎样?要立冬等你?今天出了这种事,你就避而不见,谁又知将来……”   金玦垚又接了他尊崇的四哥的一个眼色,顿时胆气陡生,话也流利了,重新变回了初见时的意气风发……如果忽略掉那半边愈发肿的脸和因为脸肿而歪斜的唇角的话。   “事情宜早不宜迟,我今天就娶了她。立冬从今以后就是我的人,是府里的半个主子,我看哪个不长眼的奴才还敢招惹她?”   这话有许多可挑剔的地方,比如“不长眼的奴才”,那是不是说,主子就可以随便招惹立冬了?   不过想来,有了今天这事,暂时也没人敢再扎刺儿。而若立冬真的有了身份,再得了一儿半女,的确也便在府里站稳了脚跟,至于将来金玦垚又娶了谁,那便只能看立冬的造化了。当然,金玦垚的心也很重要。只是……   今天就娶,太急了点吧?立冬还伤着呢。   金玦垚已经开始搓手,目光频闪,语焉不详,但阮玉还是听明白了。   他是想说,趁家里正“热闹”着,七月姨娘也不敢出来反对,卢氏就是想反对,这会把七月给揍了,怕是也不能顺了七月的心思。   真难为金玦垚这孩子,老娘挨了揍,他不急着去抢救,倒忙着在这娶媳妇。   另外,金成举不在家,若是回来知道这事,再为了儿子的前途一搅合,这事就彻底利索了。所以不如快刀斩乱麻,来个先斩后奏。   但阮玉依然得端着架子……她就不能让金玦垚觉得太过顺利。   岂料金玦垚就跟脑袋开了窍似的,凑上前,先是做了个揖,然后神秘兮兮,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一定好好对她!我保证,今后就立冬……”   他背着众人,冲阮玉比出一根手指。   就立冬一个……姨娘么?   阮玉苦笑。不过,这当真是最好的结果了。   但她还是面无表情的走开了:“也行,不过我得先让立冬养养伤……”   金玦垚急了,感觉立冬一被带回去,这事就一准告吹了。   他只得求助的望向金玦焱。   金玦焱觉得自己上场的时候到了。   他走过去,以拳掩唇,轻咳一下:“阮玉,既然五弟这般诚心,也就别为难他了。至于立冬的伤……”   金玦垚立即把跟着立冬走的大夫抓到自己身边,拿胳膊挎住:“上我那治,上我那治……”   穗红几乎要被他逗笑了。   见这边事要成,李氏醒过味来,急忙上前:“四弟,弟妹,这五弟收房的事,怎么也得跟太太商量一下。再说,老爷还没回来呢……”   不待阮玉搭腔,姜氏就插了话:“老爷什么时候管过爷们收房的事?难不成二爷屋里那几个都是跟老爷禀报之后才收的?若是去问太太……”   她嘲讽一笑:“我就先替太太把这份礼出了。”   自头上取了根金枝双头虎睛珠钗:“弟妹,你先帮忙收着,我的那份,稍后就到。不管怎么说,是咱们五弟头回办喜事,可得风风光光的。”   金玦垚满脸喜色,就连肿起的半边脸都跟着冒红光,瞧着立冬,喜滋滋的笑。   立冬激动得流了泪,非要给阮玉磕个头,被阮玉拦了,结果碰到伤处,又是一通哼哼。   众人见这俩人都伤着,还要办喜事,都不知是该愁还是该笑。   李氏见事情眼瞅着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了,心下一恨,眼神一扫,忽然瞅见了霜降,一把扯过来,笑眯眯道:“既是喜事,就要成双成对,我们荣宝院今儿个也要添人进口了……”   阮玉笑意微微,仿佛不动声色的,却是坚定不移的将霜降拉回来:“二奶奶,别忘了,霜降可是因了立冬的事才卷进来的。如今立冬已得了清白,还将成为金家的半个主子,霜降似乎不应该再‘以身抵债’了吧?”   “那怎么行?方才明明答应了我的……”   “答应你了?”阮玉转向霜降:“我怎么不知道?当时谁看见了?谁听见了?”   霜降屈了屈膝,低眉顺眼的立在一旁,不言不语。   李氏气得手直哆嗦,指着阮玉:“你,你不讲理!”   “世上的事,跟讲理的人讲理,跟不讲理的人就无需讲理。二奶奶若非要个理,不妨等老爷回来,咱们当面锣对面鼓的把今天这事说个清楚,让老爷来断这个官司。对了,大奶奶,今天你可是全都瞧见了,别忘了到时帮忙作个见证……”   “好咧……”   姜氏为了将来多分一份家业,给儿女多捣腾点聘礼嫁妆,早就把自己绑阮玉这条船上了,听闻此言,如何不应?更何况早点斗倒李氏,她的愿望就能早一天达成?   姜氏突然加盟,顿令李氏觉得天昏地暗:“你,好你个阮玉……”   “谢二奶奶夸奖。”   阮玉理所当然的受了,还给她福了一礼,然后就领着人要走。   金玦垚急忙扯扯金玦焱的袖子,露出一副无比可怜的表情。   金玦焱便扯了嗓门:“都愣着干什么?五爷今天娶亲,还不帮着忙活忙活?”   众人看了场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好戏,尚自发着懵,听闻此言,方断定是嫡系获胜,顿呜嗷一通欢呼,帮着到及第院张灯结彩去了。   金玦垚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往前赶了两步,又停住,回身给金玦焱作了个揖,然后跑到前面,小心翼翼从春分手里接过立冬,又喊人抬担架,仔细的护着人走了。   ——————————   今天真是丰富多彩又让人目眩神迷,无限疲惫又无比兴奋的一天。   直到阮玉从热闹喧天的及第院回来,坐到床上,看看四周全不同于及第院的静寂,一时之间,只觉自己是在做梦。   金玦焱坐在隔着花梨木案几的椅子上,一瞬不瞬的看她,待她望过来,方轻轻说了句:“忙了一天,累了吧?”   阮玉笑了笑,叹气,再次环顾四周,仿佛是跟他倾诉,又仿佛是自言自语的说道:“想不到,我身边的人如今一个一个的都成了金家的人了……”   是觉得孤单了吗?   金玦焱往她跟前凑了凑,想告诉她……你还有我。 ☆、205爷不走了   阮玉睇向他,笑:“真快。先是夏至,再是立冬,不知以后……”   “不要提夏至!”   想到那件事他就恼火。   阮玉一怔,垂了眸,弯起唇角:“说起来,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我说了,不要提她!”   金玦焱腾地站起,本打算在屋里踱两圈,却不知为何,一下子坐到阮玉旁边。   阮玉吓了一跳,竟忘了躲,只瞪大了眼睛看他。   穗红端着红漆海棠花托盘,上面是一盅蜂蜜樱桃羹,边走边叨叨:“往常都是立冬给奶奶备着夜宵,如今她去享福了,这屋里竟没一个记得的……”   正欲去跟阮玉表功,冷不防一只手打后面绕过来捂住她的嘴。   她呜呜着,差点把托盘扔地上。   待回头见了春分,顿松了口气,仍不由跺脚埋怨:“春分姐,你吓死……唔……”   春分捂住她的嘴:“别出声……”   往里看,阮玉跟金玦焱正相对无言,不过那距离是她所见到的俩人自从相识以来所出现的最近距离,关键是即便距离这么近也没有吵架。   看来事情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她可不能让人扰了这好事,于是急忙把穗红连拖带拽弄出来。   “告诉她们,把这屋子给守好,千万不能让人进来!”   穗红委屈的瞧了瞧雪瓷盅,低头应了。   春分又往里瞅了一眼,也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门口出现的小小骚动,屋里的人都听见了,于是不约而同的睇向门口,又不约而同的转过眸子。   视线一对,恰好烛焰爆出一朵火花。   细微的声响,竟好像惊到了二人,不由齐齐往后退了退。   阮玉站起身子,走了两步,也不敢看金玦焱,只装模作样的望向窗外:“忙了一天,四爷累了吧?赶紧,赶紧休息吧……”   金玦焱是累了,尤其是坐在阮玉的床上,闻着被褥帘幔间散发的属于她的馨香,更觉满身都软得不想动,听闻此言,恨不能就地倒下……爷不走了!   可是他努力再努力,期间还想过装睡,到时任她怎么叫也不醒,可是最终也未能完成。   他望着阮玉的侧影,清楚的看到她的两只手紧张的绞在一起,手背上淡青浮现。   她倒是愿……还是不愿?   他不敢肯定,他怕他话一出口,她就会抓个什么东西自残。   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们本应是很好的一对。   就像今天,他发现他们还挺心有灵犀,整场戏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应该是他的妻的,可是怎么会……   都怪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骂她?为难她?还处心积虑的要休了她?   若是没有那一出,他们现在是不是就可以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若是早知今日,他当初就不会那么犯浑。   他所有的不好都被她看到了,他要如何覆水重收?他与她这样的相望不相亲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阮玉……”他忽然开口。   “嗯……”阮玉应了一声,依旧盯着窗外。   她现在心跳混乱,她也不知是怎么了。不,她是有所明白的,只是……   可能吗?   她不能动心的,不能!   她不是真的阮玉,她将来会成为另外的人,到时要怎么办?   再说,他喜欢的是温香,他对她……   或许是有什么被她误会了。不过是从混不吝变得体贴一些,帮了她几回,她怎么就开始自作多情了?   不行,她必须……   “阮玉……”   她应了声,旋即转过身,准备正色对他。   “我借你的书呢?”   她一怔,然后露出标准的微笑:“在这里。打算拿回去吗?”   她走到床头。   书都是放在枕边的,不管躺着看书有多伤害视力,她还是喜欢这个姿势。   “给。”   金玦焱接过书,翻了翻,点头:“来,我考考你。”   阮玉的标准微笑顿时碎了一地:“什么?考……”   金玦焱抬头,正色:“当然,否则要你看它做什么?”   “可是我……”   “既是做事,就要认真……”   “可是我也不打算……”   “尹三公子的书你还想不想拿回去了?”   “……”   “今后还想不想出门散心了?告诉你,小圆现在可顾不得你。”   “……”   “还有黑电……”   “对了,”阮玉当即想起一件事,顿惊出了一身冷汗:“金玦焱,今天我骑马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见金玦焱抬头,探寻的望过来,她只得道:“那个,我怕她们担心,还有我爹……”   这具身体从前学没学过骑马,她是一点不知,万一被他们得知今天的事,可真的是要“担心”了。   金玦焱便看着她,也不说话,只长指有意无意的从书页中缝的一端划到另一端,再划回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阮玉皱了眉,气鼓鼓的坐在他方才坐过的椅子上:“考吧考吧,反正不会别怪我!”   “不会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   他要的就是这个“慢”。   也不知怎么就想了这么个主意,他都要为自己叫好了。   阮玉不会没关系,不会更好,他就可以慢慢慢慢的教。至于他留下要做什么,要留到什么时候,现在都不在考虑范围内,反正他就是不走了!   在整个受试期间,阮玉一会渴了,一会饿了,一会肚子疼,一会累了要睡觉,就是不肯好好答题。   金玦焱目睹阮玉穷尽耍赖之能事,面色严肃,心里却甜甜蜜蜜的。   他喜欢这样的阮玉,不似平日里总绷着脸,小小的年纪弄出一副老气横秋深沉无比好像随时随地都可教训他几句的样子,现在的她,娇俏动人,脸上的每一丝细微都在诉说她有多可怜,却又不肯开口求他放过,多可爱啊。   他唇角隐着笑意,又见她噌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奔到他跟前,无比关切的望着他的右手:“对了,你的手还伤着,这样下去可不行,我让丫头帮你包扎一下。”   皱眉:“你也是,那会大夫还在,怎么不说一声?”   转身要去唤人。   “这么晚了,丫头们当是都睡了。”他看着她的背影,柔声提醒。   她回了头。   此刻是真的歉意,她当时也不知是怎么了,一看到他攥着温香的帕子,就脑子一热,一鞭就抽了下去……   “那……我帮你弄吧。不过我不大会,你可别嫌疼……”   她打开樟木面条柜的柜门,翻了一会……她记得这里是有绷带的。   又跑到左侧的面条柜前,折腾了一阵,自里面掏出个剔漆圆盒,兴奋道:“找到了!”   话音刚落,漆盒就从她手上蹦出来,骨碌碌的直往床下去了。   “我来……”金玦焱止住她,蹲下身子,往床里探去。   他身材高大,这般弯在一个低矮的空间里,姿势很有些可笑,阮玉却是记起,他们被困在西山的那夜,她昏昏沉沉的醒来,看到的就是他这样半跪半趴在草叶边,为她接露水……   心里有一角柔软起来,就好像露珠滴落水面,先是一点,渐渐化开涟漪,不可遏止的荡开去。   唇角露出笑意,忽然就想看他这么费力而难受的待下去。可是……   他怎么不动了?   床虽阔大,但是床底下并没有多少空间,那个漆盒也不算小,应该不难找吧?   她皱了皱眉,走向桌边,打算拿蜡烛给他照亮。   可是手在触及蟠花烛台的瞬间忽然一滞……糟了!   她立即回头。   金玦焱依旧待在那,一动不动。   她心里开始擂鼓……那个,你就“镶”在那吧……   然而金玦焱开始动了。   她后退一步,手不自觉的扣紧桌沿。   果真,金玦焱手里捧着个“宝贝”,在看清整个物件的同时,剑眉皱了起来,越皱越紧……   “那个……”   阮玉想要解释,可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怎么就忘了,那个受宫刑的“金四”就被她藏在床下?上回屋里出了他跟夏至那档子事,一切家具都换了。抬床的时候,春分等人也看到了这东西,自是面面相觑,然而当时她正恼着,她们也不敢烦她,然后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竟把这玩意又放回去了,结果,结果……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怪只怪那个漆盒,哪不好跑,偏偏要往床下滚?   她等着他发火。   这事的确是她理亏,他说什么她都认了。   可是等了半天,只听见烛焰又爆出一朵火花,屋子依然静悄悄的。   她不觉抬起头,正见他在仔细端详不幸的泥人,目光似乎集中在……   她的脸腾的红了……他该不会以为她思想不健康吧?   恰在此时,金玦焱缓缓抬了头。   她吓了一跳,急忙垂下眸子。   “阮玉,你就那么恨我吗?我变成太监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终于开口了,可是话音一落,阮玉就觉得有一股风打面前刮过。 ☆、206棒打鸳鸯   她急忙上前,却只来得及抓住他的袍袖。   “其实那是很久以前做的了,就是那个泥人……你知道的,你拿走的那个……”   阮玉语无伦次,难过得只想哭。   而且她还很慌张,好像金玦焱此番一离开,就不会再回来了。她从未试过会如此害怕的失去一个人,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了恐惧。却没有想到,依她的本事,若他当真要走,她怎么可能抓住他,拦住他,而他就静静的立着,等她开口……   “那时总吵架,你没事总找我麻烦,我很心烦。可是现在,现在……”   金玦焱背对着她,肩膀不动如山,心里却在狂跳。   她要向我表白了?   他的耳朵轰隆作响,然而努力的捡拾她的一字一句。   其实初初看到那个泥人时,他真的是震惊了,愤怒了,可是就在她冲过来拦住他,仅在那么一瞬,他改变了主意。   他是不是可以借机要求些什么?比如……   却不想,她要向他表白了……   来不及思考自己是如何打动了她,而她明明很讨厌他,为什么突然转了心意?他也觉这会自己应该做点什么鼓励她,可是他就像被点穴般的定在原地,静静的等着她。   于是……   “那个,我帮你包扎吧……”   什么?这就……完了?   金玦焱眨眨眼,回了头。   阮玉垂着眸子,牵了牵他的袖子。   他就木头桩子似的被她牵着走。   俩人重新坐回到床上。   阮玉去解他缠在手上的帕子,可是帕子已经被血粘住了。   她便咬了唇,拿巾子蘸了水,一点点的湿润,再慢慢剥离。   看着他的手在微微战栗,她想,应该是很疼的吧?   当初怎么就给了他一鞭子?可是自始至终,他没有怨过她一句……   视线突然就模糊了。   她低了头,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伤口上。   腮边忽然多了一只手,轻轻拭去她的泪珠,语带埋怨:“你怎么这么爱哭?”   泪便更不听话了。   手托着她的腮,感觉那份细腻的柔滑,正好盈满他的掌心,还在微微的发烫。   他有些不忍释手。   指尖摩挲着她的柔软,心里的欢喜像开锅的水泡,开始雀跃,进而翻腾。   她没有拒绝他……   她居然没有拒绝他!   这是不是说……   他往前挪了挪,身子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   他又咽了口吐沫……仅是这么会工夫,竟觉得喉间干涩。   “阮玉……”   他想告诉她,他的真实感受。   他想告诉她,他有多喜欢她。   他想告诉她,他也不知道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只是现在,他希望她能忘掉曾经的一切,忘掉他所有的不好。他们从今天开始,好好过属于他们的日子。   他还要告诉她,他不是突发奇想,他已经考虑了许久,酝酿了许久。他是有过顾虑,可是此刻,他也不要再维持什么面子了,他只要她,而且他一定会对她好的,一定……   “阮玉……”   指尖和声音是一样的战栗,终于令阮玉抬起头来,泪水朦朦的看他。   视线甫一对上,烛火就好像亮了亮,晃得人眼前发花。   “阮玉,你是不是把那三十六计都用到了我身上?”   “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笑,往前凑了凑,舔舔嘴唇,认真看她:“阮玉,我……”   “四爷,四奶奶,你们在干什么?”   屋里忽然响起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生硬,冰冷,惊得二人齐齐一跳。   “咣”的一声,水盆扣在了地上,可也没人管,因为俩人正忙着分开,各自滚向床的一头,然后像被抓了现行的贼一般缩着身子,战战兢兢的抬了眸……   “丁嬷嬷?”   “丁嬷嬷……”   “你怎么在这?”这句是异口同声。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   丁嬷嬷一身中规中矩的青色衣裙,完全是一副居家修行的模样,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显得方块脸更加严肃,此刻正居高临下的盯视他们。   “四奶奶,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休息?”   “四爷,这都几更了,您怎么还在这?”   “据老奴所知,四爷是住在东跨院吧?这么晚了还不回去,逗留在四奶奶的香闺意欲何为?”   “四奶奶,不管是当闺阁小姐还是出嫁的妇人,都要遵个妇道,守个规矩,这才是做女人的本分。有什么话,难道白天不能说?眼下这深更半夜的,就算四爷忘了时辰,您也不能忘啊,否则让人瞧见成什么体统?四爷,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丁嬷嬷开口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训,受惊的二人正心慌意乱,根本无力反击,这会回味过来……好像她说得条条是道,可是,可是他们难道不是夫妻?夫妻难道不应该在一起?这有什么好被人笑话的?可是她话里话外,竟好像他们是在偷情,所以她要棒打野鸳鸯,这又是什么道理?   而且她训完之后,眼珠一轮,目光如有实质般“啪”的一下直接抽在横卧在案边的宫刑泥人身上。   阮玉脑袋“轰”的一声……天啊,他们刚才在做什么?   屋内静悄悄,听到水盆扣在地上以为俩人又打起来于是一边叫苦一边赶来拉架的春分悄无声息的退出房门。   想了想,瞪了一眼守在门口的丫鬟:“不是让你们守着门,谁也别放进来吗?”   小丫头瘪瘪嘴,虽然没有反驳,春分也看得出,她是在说,你都不敢拦,咱们敢吗?   春分语塞,旋即暗恨。   平日猫在屋里是事不问,想找她帮个忙都以“世外之人,不问凡尘之事”为借口推辞,有时直接给个后脑勺,别人就知难而退了。   姑娘说,她是来养老的,不要为难她。这会倒好,莫名其妙的就冒出来了,还“下凡”到了姑娘的房间,她是在梦游吗?   可恶!   多好的事,就被她这么给搅了,真是……   春分恨不能冲进去揍老东西一顿,可是一看那挺得溜直的背影心里就发憷。   偏偏这时,老东西又说话了:“四爷,我说的话,您难道没听见吗?”   被点了名的金玦焱实在坐不住了,噌的站起,往门口便走。   走了两步,停住,就要回头……   阮玉的指尖扣着床沿,想说点什么,又不好开口。   丁嬷嬷便闭了眼,拉长了声调:“四奶奶……”   阮玉就咬紧了唇。   于是金玦焱的头只转了半截,又生生扭了回去。经过丁嬷嬷身边时,加快了步子。   春分看到,他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待得东跨院的桐木门传来一声闷响,丁嬷嬷才仿佛完成任务般长出了口气:“时辰不早了,四奶奶赶紧歇着吧。”   然后生硬的屈了屈膝,转身走了。   春分朝着她的背影做口型,她如有所感的停住脚步。   春分立即闭紧了嘴。   丁嬷嬷只是停了停,根本没有回头,直到那笔直的背影消失,春分才出了一身冷汗。   她拍拍胸口,喘匀了气,然后赶紧跑到屋里去。   阮玉依然坐在床边,也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春分收拾好地面,过来服侍她梳洗才回过神。   屋里很安静,洗漱完毕的阮玉重新坐回到床上。   视线一扫,落在翻了一半的《古玉图》上。   方才,金玦焱就是捧着这本书刁难她的。   拿过来,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书页。   春分问要不要给她上夜,她拒绝了。   她想静一静。   春分便吹熄了灯,屋子果真一下子静下来。   真是夜了,这样就能听到夜虫呢喃,细碎而嘈杂,让人困倦,又让人难以入睡。   阮玉翻了个身,看夜光透过冰纹的帘子,在桌上洒下斑驳。   不知道他睡了没有,被丁嬷嬷训了一顿,一定很窝火吧。   再翻了个身,手臂习惯的搭在腰间,忽的记起,方才沐浴的时候,春分指着她腰间的一圈青紫,惊恐得瞪大了眼睛。   而此刻,指缓缓的拂过那圈略带痛意的紫,闭了眼,就好像看到他怒目圆睁的赶来,飞身落在自己身后,铁臂一箍,就把她揽在胸前……   心口猛的一跳,脸颊开始发烫。   她踹了冰蚕丝的被子,只穿了梨花白素锦寝衣毫无形象的仰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头顶模糊的承尘。   躺了一会,更觉得热了。   起身倒茶,却鬼使神差的走到窗口,向着对面望去……   与这边相对的是东跨院书房的花格窗。   阮玉忽然发现,自己至今不知他睡在哪个房间,而此刻,他会不会……   仿佛就在她走到窗前的同时,那扇花格窗的里面也有人走过来,高大的身影映在窗口,即便背着光,亦好像看到他在向这边张望…… ☆、207难解相思   她噌的一下蹦回到床上,拿被子把自己包起来,直到捂了一身汗,方意识到,她这边没有光,那边根本看不到她。   可是既然看不到,为何还要张望?难道……   “阮玉,我……”   那时,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呼的掀起被子,脑袋从床头移到床尾,还是不舒服,这是怎么了?   她开始心烦,继而冷笑。   你还当真动心了?别忘了,他可是心有所属,为了那个人,屡屡羞辱你,还要休了你,而且今天,他还收了人家的帕子,他能喜欢你?别逗了。   不过是因为你帮了他,他也在想着法的回报你。   的确,互不相欠嘛,否则,将来怎么算得清?   再说,就算……就算他对你有什么亲密举动,男人嘛,有几个不花心?有几个不想着左拥右抱?你离他最近,当然想要对你动手动脚了。   对,以后不能让他这么随便!   不,以后要跟他拉开距离!   阮玉胡乱的想着,越想越烦。   她忽然想到如花。若是如花在,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多的乱七八糟,因为如花可以随时提醒她。可是自打季桐来了金家,如花就跟着了魔似的长在怡然院,连晚上都不见踪影。   莫非它已听说金家打算将金玦琳许给季桐?   哪怕金家为的只是块牌位,依如花的性子以及它对季桐的执着,怕是也无法忍受吧?所以要近身监督,随时准备搞破坏?   可是一只狗能起什么作用?   而且然后呢,然后该怎么办?找她想办法?   阮玉觉得她自打穿过来长了不少本事。一个是超级听力……虽然时灵时不灵,一般总是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出现,等到她需要就消失了。而现在则多了预测的能事,因为她刚想到这,门就吱扭一声,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   一连几日,一向处于“闭关”状态的丁嬷嬷都在清风小筑活动。   她也不管什么事,就是来回的走,因了那身“仙风道骨”和方块脸,院子里安静了不少。每个人走路都静悄悄的,说话都细声细气的,表情亦透着庄重,就连油腥儿都吃得少了,用百顺的话说,就是“一边是尼姑庵,一边是和尚院”。   金玦焱那日深夜方归,又把院门摔得震天响,百顺第二日就打听到了事情的始末。   虽然小喇叭立冬成了五爷的人,但不代表没人给他通声气,而且近来……他发现主院似乎有意要跟这边搞好关系,只不过仍端着矜持。   他也不客气。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于是这段时间,主院和烈焰居的互动频繁了许多。   其实是这边的小子都是光棍,主子对自己的事尚迷迷瞪瞪,哪有心思给他们张罗?人家别院的小厮都生娃娃了,他们可倒好,真要当和尚了。   不过既然对面给了咱个笑脸,咱就接着,再回个更大的,然后私下里的碰头亦多起来,多是对主院的丫鬟品头论足,想着能把哪个许了自己,而且一定要分配公平,因为这八字还没一撇,已经有人由于看上了同一个打了好几仗了。   但不管怎么折腾,事儿也得四奶奶拍板,于是这帮人就琢磨着跟四奶奶套套近乎,可是“老尼姑”在院子里来回游荡,谁若是动了点心思,立刻就会对上她的眼神,他们立即就觉得自个儿好像犯了多大的错误似的,恨不能念阿弥陀佛来超度一番。   百顺见兄弟们愁眉苦脸,主子更是苦脸愁眉,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决定要正义一把。   于是就冲到金玦焱的书房哇啦哇啦的大发感慨,简直是义愤填膺,连说带比划的将老尼姑大卸八块,结果“罔顾人伦”一句一出,丁嬷嬷的眼风就顺着敞开的窗扇射进来,当即就把他定在了耻辱柱上。   百顺半晌没缓过气,直到丁嬷嬷面无表情的走了,他方蹿到金玦焱桌前:“四爷,您瞧瞧,您瞧瞧……”   金玦焱自是都瞧见了。   这两天他就一直在观察丁嬷嬷。她也不是总出来游逛的,不过基本上是你不需要的时候,她出现了。   那夜的冲动过后,他已经平静了,这几日一直在思考,那句话没有来得及出口,他是该庆幸还是该后悔?然后就开始想阮玉。   初时是翻江倒海,折腾得人坐卧不安。渐渐归于静寂,不过总好像有个什么东西长在了心里,摸不到,但能感觉硬硬的,时不时的翻滚一下,很不舒服。这两日则好像发炎了,产生放射性疼痛,每一根丝缕都仿佛能捞起来般牵扯不断。   有心过去看看她,然后丁嬷嬷就恰到好处的停在窗外,看他。   他便望天。   青天白日的,怎么就不说打个雷呢?   百顺兀自聒噪,他被吵得心烦意乱,忽然一拍桌子,愤然起身。   百顺眼见得主子撩起袍摆如唱戏的花脸直往主院杀去了,差点高呼万岁,可是没敢,只在屋里“哇呀呀呀呀”的扯开架势转圈。   金玦焱杀到一半,迎面见霜降端着托盘过来了。   他停住脚步。   霜降向他屈了屈膝:“千依小哥伤得重,奶奶说,要常来探望。”   他点点头,霜降便低眉顺眼的去了。   停了停,继续杀。   院里的丫鬟见到他,纷纷行礼,他一律严肃点头,然后众人便见他一阵风似的进了主屋。   那日,金玦焱被丁嬷嬷从阮玉卧房里撵出来,大家都知道了。虽然丁嬷嬷时不时的露露脸,但众人私下里也传得欢,都说丁嬷嬷不近人情,自己吃斋念佛也就算了,竟还要绑着主子当尼姑,这叫什么事?主子跟四爷虽然闹得欢腾,她们也跟烈焰居泾渭分明,可是大家私下里谁不希望俩人能好好过日子?   于是有人说,听说前朝的时候,公主出嫁后要想跟驸马在一处,就得先贿赂陪嫁嬷嬷,跟嬷嬷搞好关系,否则……   四奶奶该不是得罪了丁嬷嬷吧?可是好吃好喝供着,老家伙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她还想怎么着?如今竟阻碍四爷跟奶奶合房,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天啊,老东西该不会被夏至收买了吧?想让那头先生下长子?   金玦焱杀进来的时候,阮玉正由春分服侍着用茶。   四目一对,当即就觉得四围好像都空了,只余他们二人,只余对面的人。   这种感觉只是一瞬,因为春分向着金玦焱屈了屈膝:“四爷。”   便往门外去了。   她必须出去,不是为了给俩人腾地方说悄悄话,而是……她必须看着丁嬷嬷,不能让她来搅局。   可是已经晚了。   金玦焱刚进门,丁嬷嬷便往这边来了。这不由令春分怀疑,丁嬷嬷是不是练了什么功,刚才还瞧见她在院门口转悠呢。   丁嬷嬷进了门,阮玉立即低头喝茶,丁嬷嬷便严肃的看金玦焱。   “哈,哈哈,”金玦焱干笑两声,清清嗓子:“那个……今儿是十二,赛珍园有个鉴宝会,四奶奶可否跟我去瞧瞧?”   屋里人面面相觑。   金玦焱正起脸色:“那日我考你,你有许多答不上。我回去思考了一下,想是你只看书,却缺少对宝物的真正了解。这东西是要看,要摸,甚至是要闻闻味道的。今天正好有这个机会,我带你去走走,若有什么不懂的,我也可讲给你听……”   再次面面相觑,是否了解宝物与做金家四奶奶有什么关系吗?   阮玉垂了眸,指尖摩挲着粉彩盖碗的边沿,结果金玦焱一个劲的跟她使眼色,可是她一个也没看到。   或者说,她是故意不去看的,因为……   金玦焱已经急了:“春分,怎么还不给四奶奶准备,车在外面等着呢……”   什么?   屋里的人一时没法适应节奏,倒是春分反应过来,就要扶阮玉进去换装。   阮玉推脱:“大热的天,我还是……”   “姑……奶奶,还是出去走走吧。都说这几日无精打采的,原是这屋里闷得很,人岂能有精神?”   外面比屋里更晒好吧?   可是一向温顺的春分比什么时候都固执,偕同穗红就把她架到了里屋。   其实若是她一意反对,她们也没办法,只是……   金玦焱见人进去梳妆打扮了,顿松了口气,转头对上丁嬷嬷,还笑了笑。   须臾,阮玉出来了。   芽黄的轻衫,银白色绣折枝花的裙子,斜斜的堕马髻,简单的玉簪,整个人清清爽爽,让人眼前一亮。   这颜色,果真她穿最好看!   只不过,她好像瘦了些。   金玦焱皱了眉,记起春分刚才的话里有句“无精打采”。   是苦夏么?一会带她去吃老纪头的酸梅汤,好好解解暑,开开胃。    ☆、208完美计划   心情开始雀跃,表面还得装作一本正经,他甚至还转了身,笑微微的邀请丁嬷嬷:“嬷嬷要不要同去?”   一个小丫头正站在他身后,眼瞅着他负在后面的拳一紧,忍不住扑哧一笑。   春分瞪了小丫头一眼,不过即便金玦焱的诚恳展现得再完美,她亦在上面发现一道裂痕。   金家四爷,当真对姑娘动心了……   一时之间,春分高兴得直想哭,如今只担心丁嬷嬷倚老卖老的非要跟着去。   丁嬷嬷瞥了金玦焱一眼,微闭了眼:“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四爷跟四奶奶早去早回……”   屋里几乎要爆发欢呼,但是看在丁嬷嬷的方块脸上,只强自忍着,内心狂拍巴掌。   春分偷眼瞅了瞅阮玉,但见她亦是露出一丝喜色,转而便是黯然。   姑娘是怎么了?   如今看来,她也不是那么讨厌姑爷了,甚至也有点喜欢的意思,可是为什么……   ——————————   阮玉站在大门口,东张西望了一会,将怀疑的目光对准金玦焱,那意思是……车呢?   金玦焱神秘一笑。   其实他当时是一股怒火冲到了主屋,根本就没想什么理由,又怎么会有安排?直到见了丁嬷嬷,才灵机一动。   他发现自己最近越来越聪明了。   阮玉见此情景,就知是怎么回事了,转身要回去。   他急忙上前拉住她,又走得离大门远了些,期间频频后看,生怕丁嬷嬷会跟出来瞧个究竟。   待走到路口,方兴奋道:“走,我带你去喝酸梅汤!”   阮玉抬眸:“不是去赛珍园吗?”   金玦焱表情一僵。   阮玉皱眉:“你骗我?”   “哪有?”   金玦焱发现阮玉今天十分不可爱,还一副要找茬跟他干仗的模样。他到底怎么了?这几天又发生了什么?   他想不通,仔细瞧阮玉的脸,也瞧不出什么。   顿了顿:“我这不是怕你热,想带你去解解暑吗?”   阮玉看他一眼,低头向前。   他想问个究竟,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恰好一辆马车经过。他叫住,扶着阮玉上了车。   车内空间狭窄,光线昏暗,俩人相对而坐,半晌无语。   金玦焱看着一身芽黄的她安静的坐在对面,只觉这种颜色极适合她,看起来柔柔软软,想必抱起来也是软软柔柔。   他的手便动了动。   他们距离很近,他只要一伸手,就可将她捞过来。   这个念头蓬蓬勃勃的在心底燃烧,他忽然发现,此生此世,还从未这般渴望把一个女人抱在怀中。哪怕是温香,当时只是想娶了人,之后……之后好像就没什么事了。   可是阮玉拿后脑勺对着他,也不知那黑乎乎的车厢有什么好看的。   大约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回了头,瞅了他一眼,又垂下眸子:“怎么了?”   他能明显感觉她有心事,但又不好发问。   现在的阮玉,就像是一个刚刚摆在眼前的瓷器,需要观察,需要揣摩,需要他赔进一切的小心翼翼。   “你……稍后只需跟着我便好。”   他也没细说,便听她“嗯”了一声,很是有些心不在焉,他便皱起了眉。   “那个……”他又试探的往前凑了凑,仔细观察她的神色:“丁嬷嬷喜欢清修,不如把她送出去……”   见她抬了眸,急忙解释:“我是想说,院子里的人多,来来去去的怕吵着她,我不是对她有意见……”   如此倒是欲盖弥彰了。   阮玉理解他的心情。时到今日,她发现,金玦焱是个挺不错的人,不仅为人仗义,能够承担责任,还简单直接,就算偶尔耍个小心眼,也很快就暴露了,跟他在一起,虽然时不时的需要经受狂风暴雨的洗礼,但他发过火也就算了,从来不跟她真正计较,如今还学着谦让她,小意赔情,努力令她开心。若她是真的阮玉……   呵,想什么呢?你不是一直抱定独身的念头吗?就算这个男人如何好,也不过是一时,而非一世。再说,他的一世是属于别人的,和你有什么关系?而且……   那夜,如花跟她说了,必须尽快跟金玦焱分开,不论用什么手段,如今被休它都认了。因为金家已经跟季桐露了口风,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许给他大笔的银子,只希望在季家祠堂给金玦琳留个位子。   其实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有害无利,不仅做了善事,还有利益可图。如果放到现代社会,估计要被人打破脑袋的抢,可是季桐……   季桐是清高的,这种清高比秦道韫的程度还要严重,在他看来大约应该叫做风骨,否则他跟如花早前怕也不仅仅是因为身份悬殊的关系才没凑成一对。   事实上,所谓的身份悬殊不过是幌子,若论声誉,季桐明显是士大夫的主流,如何配不上相府千金?这其中的原因,怕是因为阮洵的名头……   如是,季桐又怎能为银子而婚娶一商人之女?但若是为了“救死扶伤”、“深明大义”……   莫非真叫金玦焱说中了,季桐正在为该修炼哪方面的气节而纠结?   可又能纠结得了多久?因为金玦琳,似乎没有多久了……   如花说,让她赶紧离开金玦焱,因为季桐对原主是有情意的,这样就能再多纠结一段时间,然后她再赶紧跟季桐求婚……   如花,你真把我豁出去了!   这期间,抓紧找能换回来的法子,然后如花顺利变回阮玉,至于她……先在狗身子里委屈一下,等金玦琳翘了再“附身”……   堪称完美的计划,只是这样,她跟金玦焱……   金玦焱见她看向自己,连忙继续道:“月阳山有座庵堂,最适合清修了。如果丁嬷嬷愿意,我就跟那里的人说说,让她当主持!”   阮玉听他说得煞有介事,忍不住一笑。   金玦焱见她笑了,心里顿时轻松了,大起胆子捉住她的手:“阮玉,我们……”   “公子,到了。”车夫粗噶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金玦焱忍不住懊恼,怎么早不到晚不到偏偏这会到?   见阮玉缩回了手,急忙抓住了她的胳膊,对上她的疑问,有些结巴道:“我……我扶你下车!”   ——————————   因为金玦焱是直接从烈焰居杀出来的,所以身上只是件淡青葛布道袍,期间又怕事情有变,不敢回去更换,结果就这么随随便便的立在了赛珍园外。   不过纵然如此,他昂扬的身姿,俊朗的容貌依旧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大家纷纷过来跟他打招呼,就连长胡子的老头都对他恭敬有加。   阮玉看得有些发呆。   她是见识过金玦焱的本事的,却只是见识而已,而今见这么多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她忽然发现,她还是不够了解他。   温香也不了解,否则若是见到此景,是不是就不用她出什么三十六计了?   是了,恐怕也根本就不会有她的存在了。   而金玦焱也不知是习以为常还是对自己的优势同样不了解,他的脸上有着明显的不耐烦,还时不时的转动身子,挡住别人投向阮玉的视线。   阮玉不知,他正在后悔他的“聪明”……他怎么就忘了,赛珍园出出进进的多是男人,而阮玉,连个帷帽都没戴。   待打发完一干人等,又对偷瞧阮玉的最后一人狠瞪一眼,犹豫片刻,转了身:“咱们回去吧。”   “为什么?”阮玉不解。   金玦焱哪能告诉她那群人打量她的目光让他发疯,他担心再这么待下去,他会忍不住揍人,而他已经决心改掉以前的坏毛病,让她看到他的好的。   阮玉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改变初衷,却是深知他对古玩的喜爱,不禁笑了笑:“既然来了,就到里面瞧瞧,你不是也希望我能够真切感受一下它们的妙处吗?”   其实她只是想陪他一会,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   金玦焱见她坚持,也不好多说,他现在已经慢慢养成听从她的习惯,于是往里看了看,又以威胁的目光一一警告了往这边张望的人,方携了阮玉,脸色不善的走了进去。   赛珍园看起来就像一个庭院式的博物馆,院中植有古木,间种奇花,又设了假山流泉。   流水汩汩,腾起薄薄的雾气,沾衣欲湿,相比于之前的炎热,此地颇有清凉之感。所以来往的不仅有古玩爱好者,还有纳凉的人士,不过统一的温文尔雅,气质不俗。   古玩的摆置也仿似屋宅内的陈设,但是据金玦焱所言,这里哪怕是一个垫脚的小板凳,都可能是难得的古物。   阮玉于是更加小心翼翼,不肯轻易触碰一物,就连看,都离得远远的,生怕一个用力,就把东西看化了。   金玦焱倒笑了:“这些玩意你不亲自感受一下,如何区分它们之间的不同,又如何辨别真假?”   “我又不打算像你一样本事!”阮玉扭头。   金玦焱皱眉,忽然牵了她的手:“来,敲一敲,这声音脆得很。”   阮玉要抽回手,金玦焱死抓着不放,俩人正在较劲,一个声音打身后传来:“这位是……金四爷?” ☆、209妇唱夫随   一个身穿佛头青色杭绸直裰的中年男子立在面前,见二人回了头,便瞪大了小眼,做惊喜状,然后作揖:“果然是金四爷。”   又移目阮玉:“这位是……温二姑娘?”   二人脸色齐齐一变。   金玦焱上了前,伸手就推了他一把:“说什么呢你?”   那人踉跄着后退几步,龇牙咧嘴的揉肩膀,还不忘细瞅阮玉:“那么是……”   “闭嘴!”   阮玉垂了眸子。   想来金家四爷对温二姑娘的痴情早已尽人皆知,而与相府千金的不合亦是街知巷闻,又恰逢俩人在这“打情骂俏”,否则又怎会产生这样的误会?   金玦焱担心的睇了她一眼,又怒视来人:“滚!”   来人偏不滚,只连声道:“恕鄙人眼拙,但不知这位是……”   此人倒是有刨根问底的精神,莫非是打算重写金四爷的风流韵事?   “这是我妻子!”   金玦焱怒喝,嗓门大得令所有的人都纷纷看过来。   阮玉心头震了震,没有抬眸,只捏紧了帕子。   来人不知是被这一声吓到还是被阮玉的身份惊到,连连道歉。   金玦焱怒不可遏,拉起阮玉就走。   此人急忙追上前:“金四爷请留步。”   他郑重作了一揖:“鄙人是赛珍园的新主人齐诚,这两日进了一批货,但苦于无识货之人,无法估价,本想着上门去请金四爷,可是园子刚到手,有太多的事需要张罗。可巧,金四爷今天就来了……”   “等等,”金玦焱打断他:“你是说,赛珍园易主了?”   齐诚连连点头:“曹先生年迈,早有退意,于是就将园子交给了我。就是上个月的事,金四爷不知?”   按理,像金玦焱这种对古玩异常感兴趣的人,这个圈子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逃不出他的法眼,可是怎么对这么大的动静一无所知?也便难怪齐诚拿那种眼光看他。他这阵子都在忙什么?   见金玦焱不说话,齐诚赶紧上前,万分诚恳道:“这大约就是缘分吧。金四爷能不能随在下移步后园,瞧瞧那几样宝贝?实不瞒金四爷,这阵子我也没少找人,可是他们说法不一,都把我弄糊涂了。我一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全是凭着一腔热血兑下了这赛珍园。虽是初初涉猎,可早前就听说过金四爷的名头,真是如雷贯耳。还望四爷不要嫌弃在下鄙薄,随我去瞅瞅,如何?”   金玦焱就看阮玉。   齐诚见状,使劲给阮玉作揖:“金四奶奶,方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得罪……”   不过是脚上的泡,自己走的,怪得了谁?   阮玉便淡淡一笑,齐诚顿时目光大亮,将手头的事交给下人,亲自引着二人往后园而去。   ——————————   后园比较僻静,仅几间砖瓦房,沉默在芳草碧树间,偶尔听到鸟声嘀哩,更添清幽。   齐诚引着二人来到房前,挥了挥手,守门的小厮便退下了。   齐诚躬了腰,亲自开门,阮玉便随金玦焱迈入房中。   屋内有规有矩的陈设着桌椅板凳,还有瓶盘香炉以及叫不出名字的摆置,看起来就如同住家一样,不过根据金玦焱此前的提醒,她估计这些貌似平常的物件当就是齐诚口中所言的新近之物了吧。   金玦焱打量一番,唇角露出笑意。   齐诚点头哈腰:“金四爷,您看这……”   金玦焱转头睇向阮玉:“你来瞧瞧……”   阮玉立即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开什么玩笑?   他便牵了她的手臂,直拉到一张紫檀大桌前:“随便看,不是还有我么?”   这是要考她吗?   齐诚堆了一脸的笑,不断点头:“金四奶奶随便看,随便看……”   虽然他也不知道金玦焱拉了阮玉要她看什么。   阮玉垂下眸子,手在桌面上摸了摸,又扳着桌角抬了抬:“这好像不是紫檀的……”   “为什么?”   “因为它比较重,而且桌面只有两拼,紫檀桌面多是几块板拼起,不过个别紫檀倒是有超宽的……”   屋子里很安静,只几只苍蝇飞来飞去。   怎么会有苍蝇?嗡嗡乱叫的好像在嘲笑她,讨厌!   阮玉挺了一会,终于坚持不住了:“不是还有你嘛,我就是随便说说……”   金玦焱忽然大笑,拍着她的肩:“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阮玉一怔……难道她蒙对了?   心头一喜,转瞬……   什么孺子?谁是孺子?你才孺子呢!   齐诚看了半天,终于瞧明白了,不由激动上前,又作了一揖:“金四奶奶亦是非比寻常,果真是……”   呃,虎夫无犬妻?有其夫必有其妻?   他该怎么夸?   他愣到那,金玦焱倒高兴无比,拉着阮玉到处走,到处看,简直如同在自己家一般。   “这个你瞧瞧?”   “你再看看这个?”   “还有这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同?”   阮玉答错了,他就纠正,细心解释,答对了,他比阮玉还高兴。   齐诚看着他们在各色物件中穿梭,谈论,先是默记,而后命人取了纸笔,也不敢打扰二人,只走笔如龙的录下。   金玦焱带着阮玉转了一圈,意犹未尽,还打算出去走走。   齐诚连忙拦住,他方记起,他这是在帮别人瞧宝贝呢。   齐诚满脸崇拜,连连道谢,又示意他去看摆在窗边的一张大漆的案子:“这件……金四爷,您还没看呢。”   金玦焱回了头,淡淡一笑:“这件,不看也罢。”   “您是说……”齐诚的心思直接飞到价值连城上面去了。   金玦焱一手在前,一手负后,环视了番四周,气定神闲道:“你这屋子里的物件虽不能说都是上佳,但至少是真的,唯有这案子……”   “我这可是花……”齐诚转转眼珠,按下银子的数目,只道:“这可是五百年前的古物……”   “古物?”金玦焱瞅了他一眼,笑:“怎么个古法?”   齐诚跑到案子前:“您瞧这颜色、这质地、这裂纹……”   金玦焱也走到案子前:“若说一样家具如何做旧?泡,暴晒,再泡,再暴晒,每个环节持续半个月,这样颜色跟裂纹都会显得很均匀。或者刷上漆,褪掉,再刷,再褪。更或者染色、用火烧……方法多的是。你这大漆的做法当是披麻挂灰,砖灰是拿猪血调制的,若是经历了五百年,什么味都散了。可是你瞧瞧现在,你想没想过你这屋里哪来这么多的苍蝇?这么多的苍蝇为什么单单往这张案子上落?”   齐诚四处张望,又瞧瞧案子,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哎呦喂,我这是,我这是……”   他实在不忍心说出那个令他浑身疼痛得直抽抽的钱数。   金玦焱无限同情:“初时都这样,教训是拿银子买来的,以后你保证不会再出这样的错!”   他语重心长,仿若长辈般的拍拍齐诚的肩膀,再加上身材高大,把齐诚比得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看得阮玉直想笑。   他则嗔怪的瞪了她一眼,再环顾四周:“这屋里的物件若是卖得好,倒也不算损失太多。”   齐诚擦擦湿润的眼角,正要点头,然而动作一顿,猛的抬起:“金四爷,我想到一个好主意。若是您能……我保证不亏待四爷!”   金玦焱皱了眉,刚要开口,齐诚已经扯了他躲到一边,明明没人,还偷偷摸摸的张望一番。   “四爷,到时我将东西摆出去,您只需围着它转上两圈,临了再回头瞅上一眼,我就……”   金玦焱立即甩开他,掉头就走。   “四爷,四爷……”齐诚在后面追。   回头拦住阮玉:“四奶奶,求您帮我跟四爷说说……”   阮玉绕开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齐掌柜的切肤之痛,难道要加诸于他人吗?”   齐诚直恨不能撞墙。   好容易把俩人劝住了,连连作揖:“是在下的错,请金四爷跟金四奶奶莫怪,莫怪……”   俩人也不好太过坚决,又寒暄几句,气氛缓和过来。   齐诚擦擦脑门上的汗:“其实方才也是一时想不开。这案子再如何,如今我就把它摆在这,传上几代不也成了古物?”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再聊了一会,齐诚就请金玦焱随便挑样可心的玩意带回去。   金玦焱便看阮玉:“你喜欢什么?”   阮玉自是不好拿人家的东西,再说,她对这些物件还真喜欢不起来。因为这些东西首先就需要妥善保管,而她偏偏不喜欢操心。   金玦焱便推辞了。   齐诚连连摇头,然后从怀里掏出张银票递给他,他看也没看就收了。   阮玉不禁瞪大眼睛。   待告别齐诚,出了后院,阮玉就盯着金玦焱瞧。   金玦焱笑,打怀里取出银票。   五百两!   阮玉的眼睛又大了一圈。   她还以为他无所事事,原来他早就在捞外快了。 ☆、210我媳妇!   金玦焱则分外得意,将银票故意细细折好:“这是这行的规矩。否则你以为我每个月都给你那虎皮送一千两……那银子除了月例,还能打哪出?方才你若是选一样,这银票就省了。不过你若是眼光好,他怕是又要心痛了。”   见阮玉依旧傻傻的看着他,忍不住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阮玉低了头:“其实那虎皮是送你的,你不用……”   “那怎么行?”   那可是我好容易找到的一个能够名正言顺去看你的机会。   其实,我们本来就是名正言顺,可是为什么……   阮玉抬眸,望向远处的葱绿:“都这么久了,再贵的东西也有尽头,所以……”   “阮玉……”金玦焱只觉这话分外不祥,似乎在透露着什么信息。   阮玉已经转过话题,示意他回望刚刚走出的房子:“你说,他给你出的那个主意,你没应,他会不会找别人……”   金玦焱冷冷一哼:“左不过又成了别人的教训。只是他若敢……这个赛珍园他也开不了多久。如果他够聪明……”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们已经走出了后园,而正有几人迎上来。   “金四爷……”   “金爷……”   “嘿,金四爷在这,你们不是有宝贝拿不准吗?还不快过来?”   “呦,金爷来了,可巧,您瞧我今天这站着的,比你去年那蹲着的,如何?”   “四爷,我新入手了套金壶金杯,说是唐朝的,您给掌一眼?”   眨眼间,俩人就被包围了。   阮玉退出人群,看着被裹在人中的他不断的为人解答,与人探讨。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时而点头,时而叫回某个人,再把人手里的物件看上一看。   他本来个子就高,如是更有鹤立鸡群之态,阳光筛过树影落在他脸上,暗的清幽,明的耀目。   阮玉看着看着,不觉歪了头,缓缓露出笑意。   时间慢慢流淌,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   人群渐渐散了,金玦焱拿袖子当扇子扇了两扇,视线一扫,看到守在一旁的阮玉,一怔之下,猛的一拍脑门,一步跨过来:“你怎么一直站在这?是不是累坏了?怎么不找个地方歇歇?唉,都怪我,这一忙,就……”   他无比歉意,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急忙抓起她的手:“是不是饿了?走,我带你去……”   阮玉抽出手,看了看他满头的汗,将帕子递给他。   他接过,胡乱的擦了擦,重新握住她的手:“走,咱们吃饭去!”   他还是没有用温香的帕子。   阮玉垂了眸。   注意到她的失神,金玦焱立即停住脚步:“怎么了?生我的气了?其实我……”   阮玉本想问问那帕子的去向,又觉得自己无聊。心爱之人的东西,自是要妥善收藏。   于是摇摇头,仰脸一笑:“我是觉得如果温香见到你今天的样子,定是会怦然心动,不能自拔呢。”   话音未落,已暗骂自己,这不废话吗?还用等到今天?不是已经送了定情信物了吗?她这是……找什么毛病?   金玦焱一怔,心不在焉的笑笑:“她啊……”   温香从不喜欢他做这种事,她和所有人一样,认为他玩物丧志,不务正业。亦或者说,他做的事她就没有一样喜欢,她喜欢的是,功成名就,高士风流。而他,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唉,提她做什么。”   如今,他不愿想起这个人,他想的是,在他忙得焦头烂额浑然忘了时间之际,有人在身边默默的等他。   在他看到她的那一刹那,满身的疲惫都不见了,或者说是愈加疲累,只想抱着她,静守日落。   这一刻,虽无红袖添香,却暗香悠然。   赛珍园的人也开始散场,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匆匆的应了,但不再停下脚步。   快步走出园外,遥望半卡在天边的落日,只觉今天的黄昏分外美好。   “阮玉,”他转了头,目光簇亮:“你想吃什么?”   ——————————   他们来到了老纪头的汤水店。   所谓的汤水店,更像一个小窝棚,不过桌凳都很干净,就是很低矮,阮玉就跟金玦焱窝在靠门的一侧,一边喝汤水,吃糕点小菜,一边看外面人来人往,享受前世大排档的感觉。   “金小子,知道带人来了?”在一旁跟婆娘一起洗碗的老纪头笑眯眯的问。   大约是因为年纪大,耳朵有点背,说话特别大声。   “我媳妇!”   金玦焱的嗓门更大,说完,还甜蜜蜜的瞅了阮玉一眼。   阮玉低了头,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碗沿。   这是今天他第二次这样跟别人介绍她了……   “嚯,成亲了,什么时候的事?”   看来老纪头不认识大名鼎鼎的金四爷,还在那兴致勃勃的问。   “就是……”   “就是去年秋天的事。”   金玦焱刚要回答,就有人抢了话,那语气……   “老纪头,你不知道?多著名的事啊……”   金玦焱的眼神就杀了过去。   那人也不再多话,嗤的一笑,哼起了小曲。   金玦焱的脸色开始不好看,见阮玉只专心用饭不说话,勉强压下怒火,又后悔当初自己怎么那么混,将事情弄得尽人皆知,如今倒让阮玉忍受难堪。   有心给她夹菜赔罪,可是行动落在筷子上便恶狠狠的。   阮玉依旧低着头,声音淡淡的,但是足以让棚子里的每个人听到。   “有个老和尚救了个女子,不过救的时候,女子衣襟散乱,二人难免有所谓的肌肤之亲。于是便遭众人非议,就连他的弟子也觉得脸红。后来有一日,弟子终于忍不住问师傅,为什么要那么做?老和尚不以为然,我都放下她那么久了,你为什么还放不下?”   棚内一片静寂,忽而爆发大笑。   老纪头笑得额外响亮。   金玦焱目光闪闪,所有的怒火均一扫而空,扬眉吐气的给她夹了块蘑口菇,又冲老纪头喊:“再来一碗酸梅汤。”   再转向阮玉,殷勤道:“我就说他家的酸梅汤好喝吧?”   那得意的模样就好像这汤是他做的似的。   阮玉只是抿嘴笑。   那个挑事的人坐不住,扔了银子就走了,棚里于是又爆出一阵大笑。   “老婆子,瞧,金小子的媳妇真俊!”老纪头大声夸奖。   纪婆子本生得慈眉善目,这会一笑,更显慈爱:“人也聪明!”   “夸你呢……”金玦焱在一旁画蛇添足。   其实他不过是凑近了阮玉,将暖呼呼的气儿吹在她耳朵上。   阮玉就红了脸,瞪了他一眼。   ——————————   汤足饭饱,二人走街串巷,开始逛夜市。   金玦焱总想买个什么东西送给阮玉,可是左看右看,就没有一样合适的。   他记得刚才跟阮玉说话时,发现她的耳朵很好看。白白嫩嫩,一口气吹上去,上面的茸毛就像小草丛一样卧倒一片。这样的耳朵,一定很软很细腻,不知咬上一口会是什么滋味……   身上某个部位跳了一下,他急忙收回不该有的心思,然而目光依旧落回到她的耳朵上。   若是能配上一副漂亮的耳坠,当是更美吧……   阮玉感觉到他注视自己,转了头。   他急忙收回视线,正好瞧见对面一个摊子,顿时拿手一指:“瞧,布袋戏!”   可是当俩人赶到那时,收市的云板敲响了。   金玦焱瞧了瞧阮玉,笑:“赶明我再带你出来看!”   他的笑容很温和,隐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味道。   阮玉含笑,垂了眸。   赶明……   谁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呢?   摊子在一个个的撤离,可是二人没有一个说要回去,好像都在等着对方开口,偏偏又迟迟没有等来那一句。   街上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   灯光也幽暗了许多,只几家店铺悬着阴森森的纱灯,看去有点恐怖。   阮玉便忍不住往金玦焱身边靠了靠。   金玦焱感到阮玉离他近了近。   他环顾四周……   没人。   此刻似乎应该是牵手的好时机,只是没有什么引子,不能像白日里说抓就抓了。   他的眼睛装模作样的看风景。当然,风景就是一扇扇关起的门和参差不齐远近不一的灰灯笼。然后小指勾啊勾,意图搭上阮玉的手。   阮玉的手就在他指头边晃来晃去,都能感受到温度了,可就是搭不上。   他心里猫抓似的,一个劲给自己鼓气再鼓气,可是越鼓越没底气。   阮玉又看过来了,他急忙清清嗓子,抬头欣赏月色:“嗯,今天天气不错。”   阮玉也抬头看。   今天不是十五,月亮缺了一小块,只盖了半片薄纱似的云卧在空中。   月亮已经这么高了,夜应该很深了吧……   “时辰应该不早了,家里……怕是已经落了钥了……”金玦焱继续望天。   嗯,什么意思?阮玉怀疑的看向他。 ☆、211揉不揉?   “呃,这个时候回去,怕是进不了门了。”金玦焱目光闪烁。   其实这句和前面那句意思差不多,就是表达得通俗了点。   “进不了门”是什么意思?难道打算去开房?   男人真是……给他几分颜色就开染坊!   阮玉立即提高警惕,停住脚步,与他拉开距离。   “街道上也没有人,都是因为宵禁。可若要不宵禁,只能等到八月十五了……”   想到元宵节那夜远远的看她猜灯谜,然后又守在墙头等她自投罗网,金玦焱不禁弯起唇角。   “阮玉,我们……”   金玦焱本想说,既然如此,我们就走上一晚上,或者找个地方坐下聊聊天,否则一回去,丁嬷嬷就要冒出来。   他现在很喜欢跟她在一起的感觉,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   可是一回头,发现阮玉站在不远处,歪着头看他,脸色很严肃。   “你怎么了?怎么站在那?累了?”   他快乐的走向她,心里为即将到来的美好一夜而雀跃。   阮玉退后一步,警醒看他:“你还打算去哪?”   金玦焱只想俩人在一起,其余还真没考虑,听闻此言,顿了顿,忽的笑了:“你想去哪?”   “我想回去了……”   “那怎么行?”金玦焱急了,就要伸手拉她。   阮玉背过手,神色冷冽。   金玦焱觉得不对劲,试探问她:“怎么想要回去了?”   咱们不是相处很融洽?   “累了。”   “累?我可以背你。要不,咱们找个地方歇歇……”   “不,我就要回家!”   “可是门已经落钥了……”   “我们可以爬墙。你忘了,上回……”   金玦焱当然记得,正月十五嘛。   可是怎么好端端的就要回去了?他有些懊丧。   “你不走我走了!”阮玉转身就走。   “哎……”他忙赶去拦住她:“方向错了!”   但见阮玉“嗖”的一下离他老远,防贼似的,他不由纳罕,他怎么了?   俩人继续走路。   这回气氛很不祥和,阮玉时不时的就偷瞄金玦焱,那目光完全不是含情脉脉,弄得他莫名其妙。   “这边这边,唉,那边那边……右转。我说你认识回去的路吗?”   “不认识。”   “哦。”金玦焱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抿嘴偷笑。   就在他指挥阮玉七拐八拐结果就是拐不到家的时候,迎面过来一队人马。   “什么人,站住!”   伴着一道厉喝,兵刃在月光下亮成一片寒芒。   金玦焱臂一伸,直接将阮玉护在身后,而后上前行礼:“各位官爷,在下是……”   “金四。”   队列里传出一声清脆,紧接着,一个巡差打扮模样的人挎着刀,自队伍里走出来。   阮玉打金玦焱身后偷偷探出半个头,心中奇怪,这个巡差的个子怎么这么小?   岂料金玦焱见到来人,身子动了动,把她挡得更严实了些。   “金四,好久不见。”来人语气快活,又特意往他身后瞅了瞅,忽的冲他挤挤眼:“这是哪个?”   哪个?金玦焱,你到底有几个?还有这个……女娃娃,她又是哪个?   金玦焱笑了笑,不自在的动了动肩膀……阮玉正在掐他。   “八小姐莫要玩笑。”   “怎是玩笑?深更半夜,不肯归家,到处游荡,该不会……”凑上前:“也如同你三哥在外养了个小,可是又怕家里的母老虎发威?”   “胡说!”金玦焱大怒,转而努力收敛怒气:“八小姐莫要玩笑,此乃贱内。”   “金四奶奶?”八小姐瞪大眼睛,立即转到金玦焱身后:“让我瞧瞧……”   金玦焱立即挡住阮玉:“贱内容貌鄙陋,怕惊到八小姐……”   “怎会,我胆子大得很,哪怕她长得像钟馗,也休想吓到我!”   你才是钟馗,你才是钟馗!   阮玉拼命在后面掐金玦焱。   金玦焱不动如山,就是不让八小姐瞧见阮玉,仨人开始上演老鹰抓小鸡的游戏。   八小姐转了几个圈,终于不耐烦了。   “算了,不就是阮相的千金么,你今儿不让我见,我日后找机会见。”神秘兮兮的上前:“我跟皇上请旨……”   “八小姐!”   不仅是金玦焱,阮玉更是大吃一惊。   启帝,那个老色狼?   这一声怒喝,八小姐当真吓了一跳,仔细瞅瞅金玦焱:“金四,你怎么了?”   随行的巡差又把兵器亮了亮,利刃铿锵,顿令人毛骨悚然。   “八小姐,是金某无礼,向八小姐赔罪!”金玦焱说着,竟是要单膝着地。   “行了行了,”八小姐急忙拦住:“跟我你还玩真的,以后还要不要当朋友了?”   这八小姐倒是个仗义人。   又回了头,命人收回兵器:“别动不动就拿那玩意比划,若是当真动起手,十个你们也不是他的对手。”   “金四……”八小姐撒娇般挽住金玦焱的胳膊。   阮玉当即瞪圆了眼睛,金玦焱腰间的软肉顿时一紧。   “金四,我又得了几样小玩意,哪天你帮我瞅瞅?”   金玦焱脑门冒汗,神色严肃,拱了手:“改日定当上门拜会!”   “行了,别改日了,就明天吧!”   腰间又是一紧。   金四拧起了眉。   “好,就明日!”他咬牙切齿。   那块肉好像掉下来了。   八小姐顿时高兴了,转身走回队伍,还不忘挥手:“那我就等着你喽……”   “好!”   失去知觉了。   “对了……”   八小姐又跑回来,立在原地的二人齐齐精神一凛。   “差点忘了告诉你,刚才我们又端了个赌窝,你二哥就在里面。他可是欠了不少银子,我们去的时候,正在那签字画押,喏……”   金玦焱接过,见上面赫然写着一万两,顿时眼角直跳。   “只是我只抓过了一张借据,也不知道他到底签了多少,而那些放印子钱的,一见了我们就跑了,不过你依旧欠我个人情哦……”   飞了个媚眼,返身往队伍走去,还扯开了嗓门:“今晚金四爷跟金四奶奶夜游,见者不许打扰!”   叱马扬鞭,一队人转瞬离去。   阮玉见金玦焱就立在原地,对着那张借据,知道他心里生气,也不便打扰。停了会,小声道:“我们是不是该……”   金玦焱忽然跳起来,一边揉腰,一边龇牙咧嘴:“痛死了,痛死了……”   阮玉吓了一跳,半晌回过神来,顿时竖起纤眉:“这会才知道痛?”   刚才干嘛了?明明是装的!再说我力气大吗?大吗?   岂料金玦焱的表情愈发痛苦,到最后有濒临灭绝的征兆:“不行了,太痛了,走不动了,你自己回去吧。对了,别忘了叫人过来抬我回去……”   阮玉又好气又好笑:“得了,至于么?就是掐了你两下……”   “两下?”金玦焱伸出两根手指,翻来覆去的看,不可置信得夸张。   阮玉红了脸,眼睛一瞪:“那你想怎样?”   金玦焱便露出委屈加可怜兮兮的表情。   阮玉脸更红,左右看看,小声道:“要不我给你揉揉?”   眼睛一亮,表情更加可怜。   阮玉犹豫片刻,又张望了一会,磨磨蹭蹭的走向他,看着他捂着的腰:“哪疼?”   “掐哪了你不知道?”   阮玉一瞪眼:“你到底揉不揉?”   “揉!”   小手落在他的腰上,即便隔着衣物,亦能感觉那份柔软与细腻。   金玦焱觉得,掉了的肉又长回去了,还化了。不仅肉化了,心也化了。虽然开始她很没好气的又掐了他几把,可是他哼哼了两声,她动作就放轻了,如今这滋味,真是……   “诶,你也是,为什么死拦活挡着人家,你在怕什么?难道是……”   阮玉对他方才的阻拦很不解,而且从八小姐的举动,她能看出俩人关系非比寻常,这心里……   “我在怕?”金玦焱扭了头:“你难道不认得她?”   “我认得她?”阮玉眨眨眼。   金玦焱哼了一声:“当只是一面之缘。不过你不记得她,她倒未必忘了你!”   “你在说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上元节那夜,你偷偷跑出去,在一个摊子前猜谜?”   阮玉想了想,忽然拧了他一下:“你竟然跟踪我?”   金玦焱痛得蹦起来:“哪个跟踪你?我不过是,不过是……”   京城这么大,那天又十分热闹,卖花灯摆灯谜的摊子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偏偏让他看见了她,这是不是缘分?   “算了,懒得跟你解释。”金玦焱揉揉腰,再吸了口冷气:“八小姐是京兆尹大人的女公子,特别得宠。你没见,都能带着衙差出来巡逻了?她啊,就是那天晚上跟你抢灯谜猜的人……”   “是她?”阮玉立即记起那晚反应特别灵敏又对她频频示好的小女孩:“她很聪明!”   “聪明不假,但没达到你认为的程度。”走近她,很自然的为她拂了拂鬓间的乱发:“若是明年我先拿银子把所有的灯谜买下来,我保你能当个灯谜状元!” ☆、212美好一夜   “你是说……”   “不对。”金玦焱皱起眉,摸着下巴,上下打量她:“估计我就算是买下来了,依你的本事……”   “金、玦、焱……”   “哎哎,讳疾忌医,讳疾忌医啊……”   “你……”阮玉追上他,顿了顿,仍忍不住问:“可是为什么要我藏起来呢?也算久别重逢,难道不好?”   金玦焱转了身,猛拿手指戳她的脑门:“说你笨你还不信,你那天是什么打扮?人家看上你了知道不?若知道你是相府千金你晓得会闹多大乱子不?你这边跑了,那边她就叫了人四处搜,要不是我……”   忽的凑上前,仔细看她:“你……该不是在吃醋吧?”   阮玉目光一闪,急忙推开他:“哪个在吃醋?”   金玦焱后退一步,看她气哄哄的往前走,也觉阮玉为他吃醋这件事不可能,不免有些失落,转而追上去:“跟你开玩笑呢……”   “以后少开这样的玩笑!”   “那我开什么样的玩笑?”   阮玉白了他一眼,加快脚步。   “唉,还真生气了?”   “这有什么好气的?你看你把我掐成这样,我都没气……”   “行了行了,别生气了,我错了还不成吗?我错了,我错了……”   “你要怎么才能不生气呢?来,你看我一眼,我就告诉你个秘密。”   “不想知道吗?真的不想知道吗?到时后悔别怪我……”   “看我一眼吧,就当我求你,看一眼……”   阮玉赏了他个白眼。   金玦焱瞧瞧这路走得也差不多了,再走就撞墙了,于是停住脚步,眼见得阮玉继续奋勇向前,方慢条斯理道:“你的方向错了。”   阮玉嘎的停住脚步,转头看他。   他郑重点头,重复:“你的方向错了!”   “金、玦、焱!”   “哎,哎,你不能怪我啊,我已经提醒你了,可是谁让你没有看我?哎呀,别打了别打了,这事真不怪我。哎,哎……救命啊,有人行凶了……”   旁边一扇窗子忽的推开:“谁啊,深更半夜,号什么丧?”   “就是。谁啊,谁啊?”   又一扇窗子打开,紧接着,好像有无数的灯光亮起。   俩人一怔。   金玦焱一把抓住阮玉的手:“还不快跑?”   俩人撒丫子就开溜。   身后好像有许多人在追,俩人不敢停步,丝毫没有意识到两只手越攥越紧,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丢失了彼此。   追赶的人似乎越来越远了,他们却没有停步,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也不知是谁先笑出声,紧接着另一个也笑起来,然后便不可遏止。   俩人停住脚步,回头,不见追兵,再彼此看上一眼,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这一来,又是下气不接上气。   金玦焱看到阮玉眼泪都笑出来了,月光下,脸蛋娇艳得如同蒙着晨雾的玫瑰花。   他停住笑,忽然很想摸摸她的脸,再……亲上一下。   亲……   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可是这个念头就像一点火种,落到棉花堆里,嘭的一下就着了,简直把他的心弄得火烧火燎。   喉结艰难的滑动一下,再开口时,嗓子就有点冒烟。   “阮玉……”   “四爷,是你在外面吗?四爷……布谷,布谷……”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的低语,还伴着布谷鸟的鸣叫。   金玦焱只觉这声音有点耳熟,再一看……   他们怎么停在了自家的墙外?   阮玉也觉奇怪,再对上金玦焱的目光时,便有些讪讪的。   “布谷,布谷……四爷,是你吗?四爷,布谷,四爷,布谷,四爷,布……”   “深更半夜布什么谷?还不把梯子给我递出来!”   里面霎时没了动静。   不一会,一架长长的东西从上面顺下来。   “你先上!”   金玦焱试了试梯子,又左右挪了挪,认为稳固了,方回头召唤阮玉。   阮玉有些犹豫。   纵然她来自现代,纵然她的裙子够长包裹得足够严实,依旧不习惯走在上面,让男人在下方瞻仰。   “还是你先来吧。”   “这怎么行?”金玦焱瞪起眼:“万一你被人抓走了怎么办?”   阮玉眼神古怪的瞅他。   金玦焱有些尴尬:“反正你先上去,要是有什么事,我可以挡着!”   阮玉心里涌出一股暖流,嘴里却要强硬:“能有什么事?这么晚了,除了你,还有谁在外面游荡?”   想了想,放柔声音:“就算我先上去,那边没有人接,墙这么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下去。”   金玦焱想想也是,但还不放心:“那……我先上,你就跟在我后面。”   阮玉想,让我看着你的那个在我脑袋上晃也不大好吧?   不过还是应了,否则不知道金玦焱会磨蹭到什么时候。   金玦焱点头,瞧了瞧墙的高度……   阮玉好像听到一道风声,再睁眼……金玦焱不见了!   “唉,你还磨蹭什么呢?”金玦焱蹲在墙头,恼怒的看她。   她怎么把这茬忘了?他可是高人。就这本事,即便有人把她抓走了,也能第一时间把她揪回来,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他倏地飞上去了,倒要她在他眼皮子底下慢慢的爬……   阮玉觉得特别懊丧,偏偏他还不断的催促:“你能不能快点?”   她简直是赌气加窝火的爬到了墙头。   里面还有架梯子,她正打算顺着下去,就听他道:“你是不是胆小鬼?”   “你才是……”   她话方说了一半,就觉腰间一紧,紧接着身子往下一沉。   还没等叫出声,脚已经落到了地面。   她不可置信的抬抬头,又望望四周。   百顺赶忙捂住眼,不过显然捂晚了。   有人也觉得自己出手晚了,若是他早点灵机一动的话,是不是可以多抱一会?   阮玉反应过来,连忙挣脱他:“嗯,天色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阮玉……”他上前一步,却不知该说什么。   阮玉停住脚步,咬了咬唇,转过身:“你明天还是要去的吧?”   “去哪?”   “京兆府。”   “你跟我一起去?”金玦焱眼睛一亮。   百顺几乎要捶胸顿足。   纵然他缺失了前面的大部分情节,但就这么两句他也听明白了,四奶奶明明是不想让四爷去,四爷在搞什么?糊涂了?当局者迷?   可是金玦焱已经兴致勃勃的开始明天的计划了:“……到时我们就去柴家铺子,他家的小米粥京城一绝,香得你都合不拢嘴。或者去醉云楼,那里新来了个南方的厨子,手艺特棒,最擅做河豚。红烧、清炖,你想吃哪种?要么就去彩八仙,他家的菜以鲜辣著名,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还有……”   我的爷,您能不能不一个劲报菜名?就算民以食为天,也不能这么折腾,四奶奶的心思不在这啊。   百顺打了个呵欠。   看来这菜名还得报一会,他是不是应该消失一下下?没准待会出来,四爷跟四奶奶也“消失”了?否则他留在这,那俩人也不好行动啊。   不过似乎只有阮玉有消失的意愿。   “既是如此,四爷明天就忙着吧,妾身先去休息了。”阮玉说着还屈了屈膝。   等等,她现在若是叫他的名字,那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没准还有点意外惊喜,可一旦客客气气的唤他“四爷”,这会还冒出个“妾身”,就说明她心情很不好。可是他哪得罪她了?刚才不还好好的么?   百顺的第二个呵欠打了一半就卡到嗓子眼,噎得他直冒眼泪。   眼见得金玦焱开始麻爪,想留人又不知该怎么留,他几乎要再一次捶胸顿足。   我的爷,您怎么就不往点子上说?人家还要以为你故意敷衍呢,这下坏事了吧?   百顺连忙上前,给二位鞠躬行礼:“四爷,四奶奶,天也不早了,外面蚊子又多,有什么事,咱们屋里商量行不?”   阮玉撇眸睇了眼金玦焱,见他一副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心里没来由的犯堵。   一甩袖子:“我累了,有什么话赶明再说吧。”   金玦焱在后面喊了两声“阮玉”,也不见她回头,眼瞅着人被主屋的丫头们迎进去了。   胸口顿时憋得难受,于是转了头,怒视百顺。   百顺打了个哆嗦,生怕自己这条小池鱼被怒火烤干,急忙转移金玦焱的心思:“爷,白日的时候,赫答王子又来了……”   金玦焱的火顿时烈焰熊熊了,不过成功的烧到了赫答身上。   这个赫答,自打把黑电送给阮玉,隔三差五的就来探望,说是担心黑电水土不服,思乡心切,需要陪伴,然后整日里不走,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每次来还要拜访阮玉,说什么要跟中原的女中豪杰“会须一饮三百杯”,都被他拦了。   他觉得明天有必要跟三皇子通通风,问赫答到底什么时候回去,若是事情都办完了,赶紧让这家伙收拾收拾滚蛋! ☆、213神秘来信   再往主屋望了一眼,卷了袖子,大步回房。   百顺小跑的跟在后面:“爷,小的还没说完呢。”   “还有什么事?”金玦焱停住脚步。   百顺隔着门板,朝主屋努努嘴:“白日里,有一封信送进去了……”   信?   金玦焱眯了眸,一拳砸在门框上,惊得百顺抖了两抖。   定是贾经那个混蛋,他到底得了阮玉什么,要求那“一夕之欢”?   他曾经怀疑是不是阮玉早前跟贾经有过勾连,可是这么多日子相处下来,他觉得阮玉并非水性杨花之人,但也足够招蜂引蝶,关键是她从不肯韬光养晦……不,她哪怕是个随意之举都能引来男人的注目,实在是太不安分了!   不过按理说,他现在应该算是她可以信赖的人了吧,但这么大的事,她始终没有漏半句口风。   几回回,他都忍不住要问了,只生生忍下,他就要看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跟他交心!   其实他心里还有个想法,若是阮玉当真跟他交代了,这是不是说,他们的关系又近了一层?   于是他就等着,可是阮玉……你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他在屋里转了几圈。   实在不行,干脆把贾经装麻袋里暴打一顿算了!   不,这样贾经的确不知到底挨了谁的揍,自是也没法跟皇上递小话,给金、阮两家带来危机,可正因为不知道,万一还要找阮玉麻烦怎么办?   而且他拿不到贾经用以威胁阮玉的物件,就算再多揍贾经几次,又有什么用?   他在屋里急得直转圈,看得百顺直头晕。   “爷,四爷……”百顺按按发胀的额角:“其实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你知道什么?”金玦焱凶狠的看过来。   百顺吓了一跳,想着主子着实被四奶奶折磨疯了,这刚过门的时候,俩人不对付,主子很凶恶,如今感情见好,主子看起来倒更凶残了。   百顺搓搓手,捎带措措辞:“其实小的觉得四奶奶对您……”   纵然金玦焱距他还有三步,他依旧感到一股强势的气流压过来。   他急忙往后退了退,弯了腰,堆起笑:“四爷,不管您在与不在,小的都帮您看着呢,就比如今天……”   他指的是那封信,不过他自然而然的把信算到季桐头上了,因为金家想要将金玦琳许配给季桐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连外面的人都知道了,季桐这几天便有些精神恍惚,所以他估计,怕不是季桐给阮玉写了什么东西,求她帮着想办法,或者是,再续前缘?因为无论怎么看,一个相府千金都比一个病秧子强百倍。   谁愿意一成亲就当鳏夫啊?   于是他努力的挤着笑:“虽然过去有那么一段……可不是也过去了?四奶奶是明白人。而且小的在脚上心里都不闲着,所以,小的看得出来,四奶奶对您也不是……”   “你是说,她对我……”金玦焱一步跨了过来。   又觉太过急切,露了心思,于是负起手,不去看百顺,只清清嗓子:“那又怎样?”   百顺暗自撇嘴,都急成这样了,还顾着面子,这人……   不过面上却更加谄媚:“只是四爷您……有些事却是不妥。”   “爷怎么了?”金玦焱恼了。   “比如方才,四奶奶那意思分明是不喜欢您去,您却偏要去,还说什么要带四奶奶吃河豚,这都哪跟哪啊?”   有吗?她不喜欢我去京兆府?他怎么没看出来?而且她为什么不喜欢?   琢磨片刻,忽的想起她对八小姐的顾忌,还不断追问……   眼睛一亮。   可是她分明说没有吃醋,又怎么会……   百顺不知道他的眉头在那时松时紧的寻思什么,只跺跺脚,语重心长:“四爷,您爱面子,可四奶奶是个女人,而女人,又有哪个不爱面子?”   金玦焱的眼睛便越来越亮,简直要目光如炬了。   百顺急忙再煽风点火:“虽说季桐是风流名士,可四爷您也不差啊,都是‘京城四美’,又如何比不过他?”   金玦焱方要点头,转而严肃盯着百顺。   百顺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是小的说错了,四爷您不是‘不差’,而是非常之好,简直是艳冠群芳,独占魁首!”   百顺举起手指头,做出个差点把天捅漏的姿势。   金玦焱想要笑,转瞬又锁了眉:“这不过是你一家之言,她的心思,我尚摸不透,你又如何得知?”   百顺撇嘴,不就是想问个探知四奶奶心意的法子吗?偏要绕来绕去。四爷,你迟早要栽到你这面子上!   不过依旧殷勤献计:“四爷若是不信,明儿个临走前,去四奶奶屋里转一圈,问四奶奶有什么想要的……”   金玦焱的唇角便弯了,而后转了头。   百顺接到他的目光,就要跪地谢罪,却见他走到桌边,坐在太师椅上,端起茶盏,悠然的呷了一口:“百顺,好像很长时间没有涨月钱了吧?”   百顺心中暗喜,但依然做出恭顺的样子:“小的是金家的奴才,即便没有银子,亦会为主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滑头!”金玦焱笑了,转了转茶盏:“从即日起,爷我每月再给你添五两银子。不走公账,就从爷这里出!”   百顺大喜,忙跪地谢恩。   “嗯,只要你一片忠心,爷是不会亏待你的……”   “小的一定尽心尽力!”   百顺磕了头,蹦起来,跑到金玦焱的身后,轻重适宜的为他揉捏起肩膀:“爷,走了这一日,累坏了吧?”   “嗯……”   ——————————   阮玉回到房中,春分等人便按部就班的为她更衣,伺候梳洗。   阮玉心情很不顺,瞧着面前的三人……其实少了一个,尤其是最爱唧唧呱呱的立冬,便显得空寂了许多,却令她更添烦乱。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开心,也暗骂自己无聊。   他要去哪,去做什么,跟她有什么关系?再说,他们迟早都要……   可就是放不下。   心情不好,语气就难免有失轻重,穗红被她训了两句,垂着头立在一边不说话了。   春分瞧着事情不妙,怎么出去的时候还高高兴兴,回来就赌气窝火了?又跟姑爷吵架了?   但也不敢问,只劝阮玉进了一盅雪梨羹,就要服侍她睡下。   霜降上前,双手捧着封信奉上。   阮玉一见那假作风流实则歪斜的字体就眼角一跳,一把抓过,就要撕碎。   可是手忽然停住了。   她抹平褶皱,貌似无意的问:“千依的伤怎样了?”   霜降微垂的眸子黑睫一颤:“好多了。”   “嗯,不管怎么说,他对立冬有恩,仅从这一点,就知这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只可惜……”   她也不禁要为千依的痴心错付而惋惜,只是男女之间的事,还真说不准,这或许就是冤孽吧。   “立冬现在是五爷的人,纵然有心,也不好前来探望,所以咱们这边不能怠慢了千依,也算为立冬尽到了心意。而且,对这样的人知恩图报,也是会有福报的。”   霜降郑重点了头。   “唉,只不知将来……”   阮玉还在感慨,不知千依能不能从这次失败中爬起,将来又会遇到怎样一个女子。   转念一想,她操心这个干什么?这个家,就要与她无关了。   “明日你再送些药过去,若是他见好了,能下得地了,便要他到这边来一趟。”   霜降屈膝应了。   又嘱咐几句,阮玉便叫她们散了,然后拿起信,裁开信封,展纸一看……   果真还是那套说辞,不过此番明确点明他得了她的鞋,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为了以解相思,吃饭就把鞋放在碗边,睡觉就将它摆在枕边,想她了,就闻上一闻,亲上一亲,只觉甘之如饴,回味无穷,看得阮玉直想吐。   贾经,你是看我心情不好特意送上门来给我解闷的吗?   如是,我还真不好辜负你的一片心意呢。   阮玉盯着跃动的烛火,将信死死揉作一团。   ——————————   这夜,似乎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荣宝院的主屋,灯光摇曳,时而跳动一下,在这个虫鸣四起的漆黑里,显得格外诡异。   光中,李氏穿着杨桃色蝶纹寝衣,在地中转来转去,时不时的往某个角落瞅上一眼,愤愤的哼上一声。   角落里,窝着金玦森。即便是坐着,也好像是堆在那,整个人如同被鸡刨了一样,乱七八糟,无精打采。   早上刚上身的上好的湖绸袍服,此刻裂了一道口子,左边的袖子就虚虚的连在肩上,满身的皱皱巴巴,沾了不少的泥土还有水渍,头发上还插着几根草棍,发髻上的金簪子也不知道掉哪去了。   李氏又看了一眼,只觉那浑身的脏污都堵到了胸口,让她忍不住又哼了一声。   “你哼什么哼,倒是想个法子啊?”   金玦森刚一张嘴,就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忍不住嘶了一下。 ☆、214名正言顺   李氏顿时冲到他跟前:“想什么法子?你倒是要什么法子?你说说看!”   李氏拍拍手:“我这边放印子钱,你那边借高利贷,还拆了东墙补西墙,越补越大。你说你,你要我怎么办?”   转了个圈,又冲到金玦森面前:“你以为我这钱赚得容易?官府抓得紧,哪个衙门口不得疏通?哪个年节不得打点?到头来,还能剩下几个子儿?你倒好,嘴一张,手一伸,就齐活了。我呢?姜氏那泥腿子整天盯着公中那点银子,就等着抓我的小脚,我把银子捣腾出来,容易吗?如今咱得感谢这几年那个来历不明的没惹什么祸,否则拿什么去填窟窿?如今若是姜氏出什么坏点子要查账,我就得两眼一抹黑。可如果不动用这些,银子打哪来?你那赌债拿什么还?你倒是能给我点银子下崽啊?如今公中就剩了个空架子,只我在这撑着,若是我倒了,你说,到时该怎么办?”   “总说我花了多少银子,我还不知道你,这些年,你把咱家的钱往娘家填了多少?可别把这些都算到我头上!”   “金玦森!”李氏伸出手指点着他,气得指尖发抖:“好,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想办法!”   “自己想就自己想!”金玦森嗵的站起来,撕破的袖子在胸前晃荡,还义正言辞:“到时你可别后悔!”   “我后悔?”   李氏气得想笑,心道,嫁了你,才是真的后悔!   屋里霎时安静了下来,虫声重又占领了这个盛夏的夜晚。   ——————————   金玦焱穿着一身宽松的泼墨流水云纹白色绉纱袍,意态风流的立在厅中,看得一众小丫鬟红了脸,纷纷低了头,又忍不住拿眼角偷瞄。   他想着这身衣服果然选得没错,单看阮玉稍后是什么反应了。   不多时,春分等人陪着阮玉出来,然而令金玦焱想不到的是,丁嬷嬷竟然也出来了,结果原本的潇洒倜傥,顿时被打击没了一半。   阮玉见了他那个样子,眉心一皱。   以前看古装片时,男主角或者是最招桃花的角色都是一身白,惹得各色女子纷纷回顾,所以说,这么一身打扮的金玦焱今天是要出去泡妞了?   这般一想,顿时没有好脸色。   任由春分扶着,看也不看他便往外走。   “阮玉……”   金玦焱剩下的一半良好感觉也被打击没了,就连昨天跟百顺合计好的,又被他加工了一夜的计划都没影了,只急忙上前几步,又在丁嬷嬷的转头注视下刹住脚步,呐呐道:“我要出去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阮玉回头,挑眉,那意思很明显……你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   金玦焱硬着头皮,舍弃一切添枝加叶,直奔主题思想:“我就是去给她看几样东西,就像咱们昨天那样,一会就回来。”   阮玉垂眸,那模样是在说,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金玦焱又有些麻爪了,拳紧了松,松了紧,后背冒了一层汗。到最后,挤出个笑:“你想要什么,我帮你捎回来。”   “不必了,”阮玉弯了弯唇角:“四爷早去早回。”   金玦焱的神色便放松了些,高兴的应了句:“好。”   岂料刚一转身……   “四爷也不必急着回来,玩得开心便好。”   待他回过头,阮玉又添了几句:“对了,四爷日前从我这拿了几本书,也不知看完没有。不过既是四爷今日要出门,想必是看不上了,我稍后便使人取了来,先跟四爷知会一声。”   你又要研究什么《大盛律法》了?是想同尹金比翼双飞还是打算跟季桐双宿双栖?   金玦焱气得差点暴跳,但是考虑到他方才表现欠佳,已经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了颜面,实在不应让阮玉太过得意,于是卷了袖子,大声道:“好,我这就让百顺送过来!”   “还是让千依送过来吧。”对上他的疑惑,笑:“千依受了委屈,我本应亲自探望,可是总归不方便……”   你有什么不方便的?还是我一在,你就不方便了?   “昨儿听霜降说他大好了,所以不妨让他走动走动,这无论是身上的还是心里的伤,总需透透气才好。”   金玦焱仔细打量她,半天方道:“好。”   阮玉便笑了:“多谢四爷。”   四爷四爷,这是吃醋了还是没吃醋?百顺,你小子竟敢骗我?!   怒气冲冲的回了烈焰居,一眼就看到摆在桌上的《大盛律法》,忍不住一掌拍上去。   跟我分开?   想都别想!   ——————————   金玦焱出门时尚在痛恨阮玉,他已经做到这般田地,都低声下气了,可是她看都不看他一眼,还处心积虑的要离开他,凭什么?既是她这般想走,就走好了,爷绝不勉强!   然而当从京兆府出来后,看着烈日炎炎,气焰不知为什么又消了。他想到昨天跟阮玉在一起很开心,她还拿了帕子给他擦汗……   手摸向胸口……那帕子他还贴身带着。从开始到现在,一共两块,他都存着呢。   这般一来,心就软了,而待路过一家首饰店前,不经意的看到柜台内摆着的一对珍珠时,他不自觉的停住了脚步。   算不上品相极好,个头又小,只半个小指甲大,但剩在圆润,光泽,摆在那里,莫名其妙的吸引人的眼目。就像阮玉,莫名其妙的就占据了他的心,而且愈加相处,愈觉出她的好,让人不忍释手,总想与她近一些,再近一些……   他便不由自主的走了进去。   原来是一副耳坠,因为连在珍珠上的银链特别纤细,丝一般的若有若无,所以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对尚待镶嵌的珍珠。   这种含蓄而不张扬却处处透着精致的东西,她是会喜欢的吧?   他想到她圆润莹白的耳朵,若是配上这样一副坠子,定然美不胜收,而且他还情不自禁的想象了一下亲手帮她戴上耳坠的情景……   于是指了那对珍珠:“给我包起来!”   ——————————   金玦焱踅踅摸摸的进了主屋,见者无不对他屈膝行礼,非常安静。   他正自纳罕,春分走了出来,亦是屈膝一礼。   这丫头,如今倒对他恭敬起来了。   既然如此,爷也不是不识恭敬的人,于是就要关心人家秋天的婚事。   岂料他刚一张嘴,春分就竖指唇边,神秘的朝里屋指了指。   他往里一看,但见阮玉坐在桌边,头枕着手臂,似在看书,可是半天不曾翻动一页,显是睡着了。   果真是不爱读书的人呢。   阳光现已移到她的脸上,她皱着眉,显然睡得很不舒服。   竟然连头都不肯转一转,真是个懒丫头!   他便忍不住弯起唇角,再回头,春分已经不见了。   方要迈步,又警醒的往四周瞄了瞄……丁嬷嬷不在。   的确不在!   心中大喜,忙蹑手蹑脚的进了门。   走到跟前,发现她果然在研究那本“符咒”。   的确是符咒,他现在想到这本书就浑身难受,恨不能一撕为快。   今儿早上明明被他拍裂了,可是这会看来,她已经细心的将书补好,于是便累到了?睡着了?   好,不论你用什么法子,反正这符咒我也全看了,咱们就见招拆招,看你如何逃出我的掌心!   可能是他瞪视的目光太过用力,阮玉如有所感的醒过来。   见她长睫抖了两抖,就要睁开,金玦焱有想逃走的冲动。可是转念一想,他为什么要逃?他怕什么?他是名正言顺,名正言顺!   于是阮玉睁开眼睛,就见一个人影背光立在面前,很庞大。   她吓了一跳,待看清是金玦焱,连忙瞧瞧窗外。   时值正午,他回来得还真快……   心中有一点点喜悦,可是转念想到他去会了另一个女人,喜悦便一点点的撤了下去。   金玦焱见她本来笑了,可是又瞅了瞅窗外,他也不禁望了望,待回头,便对上一张冷漠的脸。   怎么,外面有人?还是把我当成了什么人?结果发现货不对版,失望了?   对了,尹金就爱穿白颜色,符咒又是尹金借给她的,枕着入眠,莫非是在睹物思人?   心里开始恼火。   “回来了……”阮玉坐起身子,仿佛无意的顺手收起“符咒”。   金玦焱假装没看见。   方才那句还是令他很满意的,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废话,这本来就是他的家么。   他大大咧咧的坐下,见阮玉奇怪的瞅他,顿清清嗓子:“有没有人,给爷上杯茶!”   春分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人一盏莲花镏金翘碗,谁也别跟谁抢。   穗红也听到屋里的动静,捧了红漆描金海棠花托盘进来,上面是两只水晶大碗,分别盛着桃子和葡萄。 ☆、215姑爷护食   “姑娘睡着的时候,相府来人了,说是有人进了时鲜的果蔬给圣上,圣上龙颜大悦,便赏了臣子,丞相大人便遣人给姑娘送来些……”   见金玦焱睇过来,忙屈了屈膝:“实是各房都有,四爷的那份已经给送过去了……”   “这么说,我在这边是吃不得了?”金玦焱板起脸。   “怎会,四爷真会开玩笑。”春分赔笑,又瞪了穗红一眼……往日瞧着挺机灵的,今天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穗红也委屈,我这不是怕他挑理吗?   阮玉倒是急着问:“我爹来了吗?”   穗红应声:“丞相大人没有来,只是遣了管事送过来的。”   阮玉便有些失望。   金玦焱放柔了语气:“你若是想家,不如哪天我陪你回去瞧瞧?”   春分见此情景,便给穗红使眼色,意思是咱们退下吧。   岂料阮玉瞅着碗里的桃:“这是怎么回事?”   穗红便苦了脸:“这桃子上面毛乎乎的,怎么都弄不干净。还有这葡萄,一下子白霜,洗了还有,洗了还有。没办法,只好把皮剥掉了。姑娘快吃,一会可就不好吃了……”   阮玉看着那碗流汁淌水的没皮果子皱眉,忽然道:“拿两个盆,再拿些盐和面粉,把剩下的桃子跟葡萄都端过来。”   春分不解,穗红倒是听了吩咐去办了。   金玦焱瞅着桃子咽了口口水。   在外面奔波了半日,急着赶回来见她,结果到现在水都没得一口,她也不说关心关心,这又是要出什么幺蛾子?   不多时,穗红领着两个小丫头进来了。   阮玉挽了袖子,拣了两只桃子,刚要动手。   春分急忙拦住:“姑娘,哦不,奶奶,您有什么吩咐,奴婢来做。”   阮玉便看着她,不说话。   她便讪讪的收回手。   阮玉先用清水淋湿桃子,然后抓了把盐涂在桃子表面,轻轻搓一搓,再将桃子放在水中泡一会,最后用清水冲洗。   “看。”   丫头们瞪圆了眼睛:“果真,毛毛都不见了!”   阮玉笑了笑:“也可以在水里加一些盐,将桃子泡一会,再轻轻搓洗,毛毛也会掉的。”   几个小丫头忙端了盆子去试。   阮玉又拎起一串葡萄放入水中,另抓了一小把面粉撒进去,将葡萄在里面来回倒腾,再拿水反复筛洗。不多时,葡萄上的白霜跟泥土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再取出来时,一颗颗水灵得跟琉璃珠似的。   “奶奶真是太棒了!”小丫头们拍起手来。   春分亦满心崇拜,却不忘绷起脸:“奶奶已经教过你们了,还不拿出去清洗?难不成还要奶奶反过来伺候你们?”   丫头们赶紧捧了东西出去了。   阮玉提了葡萄,正打算招呼春分尝一尝,眼前忽的一花,再一看,金玦焱把她洗的那只桃子捞到手中,吭哧便咬了一口,还赞不绝口:“真甜!”   阮玉皱眉,春分倒掩了掩唇,姑爷这是怕姑娘亲自动手洗的那个落到别人手里。想不到姑爷这人还挺“护食”……   “霜降呢?怎么不见人影?”阮玉抬头张望。   “她送千依回去了……”   “送千依回去了?”      早上见的时候,千依的确已经大好了,犯不着再拿人护送吧?而且送便送了,怎么还不回来?   她这边方犯了寻思,那边金玦焱便又抓了葡萄,生怕人抢似的塞到嘴里:“我说你倒真厉害,下人们都不知道的法子你却想到了……”   阮玉心里顿时一惊……她怎么总是这么不小心,这哪是一个大家闺秀该知道的窍门?   她急忙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回头嘱咐春分:“稍后告诉她们东西洗完了先别忙着送过来,放在井里湃一湃,凉了吃更好。”   金玦焱塞了满嘴的葡萄,还不忘咕哝:“是怕我吃还是怎的?小气!”   春分忍不住想笑,阮玉绷起脸:“四爷这是做什么来了?”   春分一听这口气就不善,有赶人意思,正要圆场,金玦焱已经收工,将手往身上蹭了蹭,雪白的袍子顿时多了两片黄绿混杂的痕迹。   主仆几人咧了嘴,阮玉突然明白,他为什么喜欢穿深色的衣服了……   金玦焱却浑不在意,再抹了抹,然后小心从袖子里取出一物。   是一只珐琅镶金盒子,一寸见方,小巧精致,递到她面前:“打开瞧瞧。”   阮玉揿开边缘的暗钮,缓缓打开盒子。   是一对莹润无比的珍珠,虽然小,却仿佛萦着七彩的光,轻轻一晃,便牵出飘渺的光烟。   春分眼睛一亮,不由自主的要跟穗红交换下眼色,可是穗红只瞅着珍珠歪脑袋:“怎么只有两颗?若是再多一些,就可以穿一条项链,正好配奶奶新置的梨花白笼烟岫云衣裳。”   春分就掐了穗红一把,穗红便又来了一句:“若是不成,手链也行啊,奴婢刚跟米兰姐姐学了几个络子的花样,正好编给奶奶瞧。”   春分仰天悲叹,这在外面干活的就是没有眼力见啊。   阮玉扭了头,睇向金玦焱:“这是什么时候的宝贝?我还真看不出。”   春分几乎要代金玦焱怒吼了……那是我送你的耳坠子!   金玦焱清清嗓子,瞧瞧春分,又瞅瞅穗红,想让这俩人消失,可又不好开口,只道:“你只说,好不好看?”   春分见他憋够呛,便寻了个理由,拉着穗红要出去。   恰在此时,百顺来了,说是老爷回来了,要招金家几个兄弟过去商量事。   金玦焱起身就走。   阮玉在后面喊:“四爷,你的东西……”   “先放你那。”金玦焱头也不回的走了。   阮玉看着手里的盒子,合拢:“把百顺叫进来。”   百顺进来了,低眉顺眼,比个丫鬟还规矩。   阮玉使春分将盒子交给他。   春分一怔,为什么要还回去?姑娘不喜欢?不过刚刚姑娘看到这对坠子的时候明明眼睛一亮……   但主子的话是不能违背的,尤其是当着下人的面前,于是春分便将盒子交与百顺。   百顺自不知这是什么物件,只小心收了,还说了一番吉利话。   待他走了,春分睇向阮玉,那眼神便有些埋怨:“那坠子分明是姑爷送给姑娘的,姑娘为什么不要?”   阮玉揪下藤上剩下的最后一颗葡萄,又放下,转而端起茶盏:“他送的我就一定得要么?再说,他也没说要送给我。若当真是送我的……”   顿了顿,垂眸,拿盅盖轻拨水面浮茶:“自是会拿回来的。”      ——————————   百顺将东西放在金玦焱的柏木书桌上,想了想,又摆到蕉叶纹素池端砚旁,这样,金玦焱一进门便可看到。   这可是四奶奶交给四爷的,万不可怠慢!   于是又将小盒挪了挪,方才出去。   不多时,房里进来一个人。   是夏至。   胭脂色刻丝桃叶的罗衣也未能把没施粉黛的脸显出几分好气色,若是细看,人还消瘦了不少,圆润的鹅蛋脸如今小了一大圈,下巴尖得像锥子,倒多了些我见犹怜的味道。   早上她出去时,又遇了旁院的几个姨娘。   这人都是分等级的,姨娘往往就跟姨娘在一处唠嗑,然后抓了几个丫头挑挑刺,教训一番,来抖抖半个主子的威风。   她本是想走过去的,可是她们偏偏叫住她,一味的说她瘦了,她只道自己有苦夏的毛病。三房的红杏却是笑道:“怕是四爷疼你疼得紧吧,连晚上都睡不得觉,可不就瘦了?”   众姨娘就笑。   红杏跟璧儿要好,自是知道她至今独守空房,说出这话就是要刺激她,拿她给别人当笑话。   若是早前,她定然回击了去,可是现在……一个失宠,不,一个没有宠爱的姨娘算得了什么?她所有的构想都在洞房之夜破灭了,所有的梦幻都在被金玦焱赶出书房时粉碎了,如今的一切都好像是她在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啊。   于是她也笑了笑,准备走开。   可是有人不肯放过她,问大夫有没有到烈焰居去,因为每月诊脉的时间又到了。   然而不待她开口,众姨娘立刻对她展开关心。   “什么,还没到烈焰居?这怎么可能?要知道,你这肚子可是全府的重中之重。这可得跟太太说说,实在不成,换个大夫……”   “可不是?夏至姨娘,如今全家上下都盯着你的肚子呢,若是你……到时虽然是个姨娘身份,不过也只差个身份,待遇保准比奶奶们都强,你一横眼睛,看谁敢说个不字?将来你就是咱们金家的功臣,咱们这些人呐,谁也比不过你……”   “就是就是,夏至姨娘,咱这厢先给您请安了……”   “夏至姨娘,妾身今后就请您照顾了……”    ☆、216妻妾之争   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说得好听,还有人给她出主意,要她跟大夫讨个方,先怀上一个是要紧,管他是男是女,总比……咳咳。   看似好心,可谁不知道她们?   二房那几个姨娘也是下不了蛋,倒算平分秋色,金玦森隔三差五的也去热闹一番,虽有受宠的,但也不额外冷落了哪个,所以她们都腰杆笔挺,可也比不过三房的姨娘。   因为三房那几个孩子都是姨娘所出,就连目前没出屋的两个都揣着胎。   暂不管旁人,单说红杏,第一次爬床就一举中的,得了个金宝锋,简直成了全家的宝,连带着她都跟着拿下巴瞅人,动不动就去找璧儿说小话,鼓动璧儿挤兑自个儿。   夏至就纳闷了,秦道韫也真沉得住气,就任姨娘们一个劲的生?瞧瞧李氏,二房的姨娘为什么一无所出,大家心知肚明。自己若是秦道韫,早就把这些妖精给做了,尤其是红杏。   夏至一心想修理红杏,怎奈她没有底气。   是啊,一个没有儿女又不得男人宠爱的姨娘能有什么?还不是任人拿任人捏比个丫头都不如?这就是她选择的路?她就这样了吗?   红杏见夏至强撑着笑,脸色白得差不多了,方妖娆的弯弯唇角,说是后园子的花开得好,要采回去给三房待产的两位姨娘瞧瞧,这样生出来的孩子才漂亮。   其余姨娘忙连连称是。   夏至冷笑,让人家瞧花,是巴望人家生不出儿子吧。   但见人都走了,她也甩了帕子返身回去。   本指望躲过大夫诊脉的时辰,省得卢氏拿她训话,却不想碰到这群妖精。   心情反倒憋闷,进门的时候,摔门的声音就大了些,正好璧儿路过,仿佛猜到她的遭遇似的,冲她娇俏一笑,还屈了屈膝。   她真恨不能把这小蹄子抓过来抽一顿大耳刮子。   人家姨娘出门,身边都跟个使唤丫头,烈焰居就一个璧儿,如今也不受金玦焱重用了,却也不肯归她,而自始至终,这院子上下就没有一个生出跟太太或李氏提议给她拨个丫鬟的觉悟。   她果真冷板凳做得实成!   越想越气,见璧儿扭扭的走了,想着若是让这小蹄子落到她手里……   对了,别人没觉悟,她也没觉悟不成?金玦焱是个男人,粗心健忘,她难道就不能提醒着他?他不能给她宠爱,难道连个璧儿都舍不出?还真打算留着做通房?   卢氏上回便说过,再怀不上就要抬举璧儿了。   她就捏紧了帕子。   贱人,你休想!   四爷对我这般冷落,怕也少不了你的挑唆。   还想着勾引爷们么?如今就要你落在我手里,看如何教你生不如死!   她便大踏步的进了书房。   金玦焱不在,没关系,她可以等,反正她的后半生可能就都要靠等了,或许等也不成,但能让他看上一眼也好,万一他善心大发……   夏至忽然觉得今天这身打扮不够新鲜,头发也没好好梳,脸上也没涂脂抹粉,这还没人老珠黄呢,怎么就奔着老树枯柴去了?怪不得那些姨娘一个个的阴阳怪气,轮样貌,轮身段,她娇嫩着呢。   正打算回房捯饬捯饬,一道光亮忽然刺痛了她的眼。   转了头……   一只珐琅镶金盒子,包金的棱角在树枝筛下的光影中时不时的折出金芒。   她不是第一次来到金玦焱的书房,这里的物件虽不能说耳熟能详,倒也见了七七八八。这只小盒子明显不是书房用物,或者说,明显不是男人该用的东西。   心头一动,便伸了手,将盒子拿过来,轻轻打开……   一对莹润的珍珠安安静静的躺在金丝绒上,如同两点沉睡的星,将她朦胧的望着。   有一种感觉,无论你信或不信,譬如一件衣服,甫一亮相,便知它该属于谁,再无人能够穿出他所能展现出来的惊艳或雍容,就仿佛是专门为他打造出来的独一无二。   夏至好歹在相府待过十几年,又为成为一等丫鬟受过专门的训练,在穿着打扮上的造诣虽不如霜降,却也练就一双慧眼。   这对坠子,她只一打眼,就知是为谁所备。   那个女人,从前是柔柔弱弱的,伤春悲秋的,为了一个男人可以抛下一切的。那时的她,很美,美得就像一朵随时可以凋谢的小花。   如今的她,大约因为长大了些,非但满意凋谢,反倒愈发昳丽起来。而且在她身上,总好像蕴藏着什么说不出的东西……很危险,也很诱惑。   这种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渐渐绽放光芒,使得她的美有点让人不可逼视,让人无法遁形,自惭形秽。   夏至捏紧了盒子,笑。   什么自惭形秽?无非是在她身边做久了奴才,对主子的敬畏而已。   不过璧儿的一句话适时的响在耳边。   那次,她被金玦焱从书房赶出,璧儿送她回去的时候,半真半假的冲她说了一句:“我劝你就别费心思了,四爷如今的心里,只有个四奶奶,谁若是不知好歹的瞎琢磨,只能是无事讨丑现!”   什么,四爷的心里只有个四奶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这怎么可能?如果这是真的,她该怎么办?她难道不是,难道不是……   那一刻,她是真的慌了。   她愿意成为四房的姨娘,一是因为对金玦焱有意,一是想凭着女人的本事促使金玦焱跟阮玉关系融洽,如是也便报答了阮玉,还能有个贤良的名头,就算是个姨娘可也让人尊敬。可是如今,人家俩人好上了,她算什么?   不对,若是他俩好了,她怎么一点看不出?定是璧儿那小贱人使的诡计,让别人知难而退,然后好乘虚而入吧。   夏至自是不拿这话当回事,可是今天……   这对珍珠,就像那个人,初时以为柔顺软弱,温婉可欺,却有莹光,坚韧不休,渐渐夺人眼目。   原来你们早就暗度陈仓了……   原来你一直在等着看我出丑……   原来你们一直瞒着我,让我成为璧儿那贱人,成为全府上下的笑话!   我怎么得罪你了?我不就是生得好一些吗?我不就是对四爷有些非分之想吗?可这难道不正常吗?我们这些陪嫁丫头不就是用来给主子当通房的吗?这也碍到你的事了?你的妒心也太盛了吧?所以你把立冬处理给金玦垚,还当了回好人?所以你顺着我的心思把我弄到这来,又扮成一个为奴才所欺的可怜相,却是打定了主意让我守活寡吗?   夏至攥紧了盒子,一任坚硬的棱角刺入掌心。   她忽然眼波一闪,收起盒子走出书房。   ——————————   穗红支使小丫鬟拿托盘端上湃好的水果。   经过井水的浸润,果子更显鲜亮,摆在那就跟水晶雕就似的。   阮玉见小丫头一个个在那咽口水,就招呼她们一起吃。   丫头们不敢,她便使春分拨出一些,让她们捧出去分了。   小丫头连连谢恩,欢天喜地的端着果子走了。   阮玉顺便往门口一瞧:“霜降怎么还不回来?”   春分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却见阮玉忽然神色一滞。   她循着望过去,顿时也愣住了。   夏至穿着团锦琢花衣衫,配翡翠撒花洋绉裙,乌油油的发绾了斜髻,交叉着插了一对仁风普扇簪,袅袅娜娜的走了进来。   门外的小丫头大约也是呆住了,竟忘了通传,还是夏至自己立在门口,盈盈一拜:“夏至来给奶奶请安。这屋里的规矩奴婢还没忘,若是奶奶不愿见着奴婢,奴婢这就回去。”   春分就要代阮玉发话,对于这种背主忘恩居心不良的小人,才不要她脏了清风小筑的地面!   岂料阮玉弯了弯唇角:“既是来了,哪有回去之理?进来坐坐,正好有新湃的果子,清凉得很。”   夏至笑着进门,又福了福礼,正要接过,春分凉飕飕的来了句:“夏至姨娘似乎不大适合吃凉物吧?否则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咱们奶奶可担当不起!”   是要讽刺我一直没有怀胎吗?平日里一口一个“姑娘”的叫着,当着我的面倒唤起“奶奶”来了。奶奶又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让她生个儿子给我瞧瞧?   夏至心中不忿,面上则笑得恭顺:“春分姐姐又说笑了,莫非是舍不得把这好东西给我吃?细想来,自打我跟了四爷,还是头回来拜见奶奶,姐姐不会介意这口吃食吧?”   夏至还是那个夏至,即便绾了妇人的发式,即便做派更行端庄,依旧是那个话里藏锋见伤不见血的夏至。   阮玉拈了颗葡萄,细细的品。   一时无话,曾经和睦的主仆,如今相对无言,使得这个闷热的午后仿佛渗进了果子的凉,透着丝丝的寒意。 ☆、217空喜一场   阮玉一向不是个喜欢没话找话的人,尴尬就尴尬,反正也不是她一个人尴尬,尤其是今时今地今刻的心境,再想到那个人,让她势必要将尴尬进行到底,倒好像在跟自己赌气一般。   于是慢悠悠的吮了葡萄的汁液,将皮儿放到一边,然后再拿一颗。   只一会,甜白瓷的小碟就攒了一堆葡萄皮。   春分就纳闷了,夏至一向是个聪明伶俐的人,绝不是看不出眉眼高低的蠢货,难道就没发现这屋里的人都不待见她吗?若是对她的所作所为毫无芥蒂,为何这边的人从不去看望她,从不同她讲一句话,见了她出门都要低头装作不认识?而她自己今日也是第一次“回门”,还不明白个究竟吗?为什么要守在这假装若无其事?是为了给人添堵?还是……   对了,听霜降带回来的消息,好像自打夏至过去,金玦焱就没碰过她,连个好脸色都没有,前段日子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还被从书房里撵出来了。   也就是说,夏至失宠了。   一个没有宠爱的姨娘,算得了什么?   春分几乎要狂笑。   夏至啊夏至,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吧,这就是人心不足争强好胜的下场!   你今天来到这,是为了见四爷?   你是不是也听说,四爷跟姑娘感情见好,所以你这个声称要牺牲自己为主子谋幸福实际是给自己求富贵的心思落空了吧?   告诉你,你将来的下场会更惨!   春分得意非凡,心里有种报复的快感,不仅是因为自己的地位由于夏至的角色转换而变得稳固,亦是替阮玉扬眉吐气了一回。于是那得意便不由自主的流露到脸上,下巴也扬了起来,往外张望的目光也迫切了许多。   姑爷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夏至依旧是不动声色,动作慢慢悠悠,可是成果显著,桃子核葡萄皮的拢了座小山。   春分皱了皱眉:“我说夏至姨娘,这外藩进献的水果,丞相大人自己舍不得吃,都给我们奶奶送了来。奶奶心善,又给老爷太太还有各院都分了些,轮到自己,就剩这么点了。你也不说悠着点,难道送去烈焰居的果子没有夏至姨娘的份?”   春分是摆明了要刺她一刺的。   夏至也不恼,摆好了刚出口的一个桃核,拿绣菱花的帕子擦手指,视线却落在阮玉的嫩黄缎面翘头鞋上。   春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感到夏至对那鞋子使劲的盯了盯,眼底闪过一抹妒色。   然后便敛了目光,面色有些不好意思道:“实是奶奶这里的果子太可口了。”   叹气:“其实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我坐在这,就想起当初,便觉得更好吃了些。”   想什么当初,是要给姑娘找不自在吗?   春分的眉毛竖了起来。   夏至又叹:“最近我一直怀念过去的日子,虽然身为奴婢,可是跟奶奶在一起,跟姐妹们在一处,总有说不完的话,不像那边,只璧儿一个丫头,又跟我……”   露出为难的样子:“所以总归是寂寞。四爷又不常见……”   腼腆的笑了笑:“不过任是什么都没有短了我的。这衣裳裙子都是这回新置的,颜色艳得很,可是四爷说,他喜欢新鲜的。还有首饰,这还是最简单的,别的怕戴出来叫人家挑理,说我逾越,惹太太生气。可是又不能不戴,否则岂非给四爷丢面子?我就跟四爷说,能不能弄点不大打眼的,于是四爷就给我带了这个……”   仿佛无意的捋了捋耳边发丝,于是春分一眼就看到戴在她耳上的珍珠坠子。   也难怪,那珍珠本就小,又是拿银线穿着,正常戴着都不显眼,更何况夏至将银线拽到底,只让珍珠在耳垂上嵌着?   春分立即睇向阮玉。   阮玉当然看到了,长睫飞快的颤了颤,垂下。   春分有一拳将夏至打飞的冲动。   “那本是我们奶奶……”   春分本是想说,那是阮玉不要了的破玩意才轮到了她,岂料阮玉已经慢慢的开了口:“四爷的眼光总是不错的……”   不错个屁!   春分几乎要怒吼了。   别看阮玉平平淡淡,但瞧春分的怒目圆睁就知主子有多生气了,夏至只觉心情大好。   目的已然达到,多留无益。再闲话几句,夏至就告辞了。   “穗红,让后院的丫头把井里的果子都提上来,咱们今儿就把它吃了,谁也不给谁留!”春分发话。   阮玉就知这果子才上了一半,另一半依旧在井里湃着,是给金玦焱留的,眼下见出了这事,自是要将果子消灭了出气。   春分又叉了腰,向着门口啐了一口:“什么玩意!”   也不知是在骂谁。不过春分能想到一旦出了这种事应该把责任归咎于男人,阮玉很满意。   丢了手上的葡萄皮,准备起身。   春分立即过来扶她,嘴里唠叨个不停:“什么破烂玩意,咱还不稀罕呢。个头又小,品相又不好,跟鱼眼珠子似的,也好意思拿出来糊弄人?我们姑娘,用的都是东珠南珠夜明珠,那种小米粒似的东西,只配给贱人顶在脑门炫耀……”   “春分,”阮玉停住脚步,认真看她:“四爷并没有说那东西是送我的……”   春分一怔,转而更怒:“那为什么要给姑娘看?是拿姑娘玩笑么?”   阮玉笑了笑,望向窗外:“他也只是问我,好不好看……”   屋子一下子便安静下来。   ——————————   金玦焱回来的时候,晚饭的时间已经过了。   他换了身湖色的杭绸道袍,大步流星的进了主屋。   气氛有些古怪,白日里见他还毕恭毕敬的丫头们此刻对他爱理不理的,就是屈膝也显得敷衍。   这是怎么了?   四下打量,丁嬷嬷也不在啊……   步子便不由放轻放缓,简直是蹑手蹑脚的进了里屋。   阮玉正侧卧在床上,背对门口躺着。   他不禁露出笑意,走到床边。   “诶,刚吃完就睡了,不怕积了食?”   阮玉一动不动。   他便弯了腰,在她耳边呵气:“我回来了……”   阮玉还是不动。   他看着她的耳朵,只觉那小小薄薄又圆润白皙的样子真是可爱,藕片一般,只是……她为什么没有戴他送的耳坠?不好意思?不喜欢?还是……   抖了抖袍摆,坐在离床最近的太师椅上,清清嗓子:“爹回来了,为的是金矿的事。以前我们都是打晋蓼那边进货,他们提供的矿石纯,炼出的金子成色好。只是自从前年,就说矿采得差不多了,有时挖上一整天也未必能得一块矿石。爹这两年一直在踅摸好矿,可是难啊。给金碧辉煌供货的都覃倒是不错,只是已经被佟家包了,咱们插不上手,再说行里也没这规矩。爹说实在不行,只能用沙金了。只是咱们这边没有那样的条件,要从很远的地方运货,且不说成本,就这路上便有不少风险……”   说到这,一直不关心家里生意的金玦焱也难免沉默。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阮玉讲这些,只是打账房里出来,心情就一直郁郁,就想跟她说道说道。   “那边已经跟爹说了,矿山顶多支撑到年底,要咱们快点想办法。他们也在找矿,只是一直没遇到可心的。他们也不愿意失去咱们这个大主顾,毕竟有‘皇商’跟着呢……”他笑了笑。   自始至终,阮玉不发一言。   金玦焱心里没底,又凑到她耳边:“怎么了?病了?”   阮玉忽的坐起,倒把他吓了一跳。   呆怔片刻,笑:“我还没吃饭呢。”   阮玉乜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跟你很熟吗?   金玦焱就觉得不对劲。怎么他走了这半日,大家就好像变了个人?比他跟阮玉冷战时还别扭,就像对他憋着股气似的,他倒是怎么了?   阮玉冲外面喊:“四爷饿了。”   春分领着人进来,个个冷着脸,把那碗筷往桌子上摆。   也不知是桌子太硬还是怎么着,声音咣咣的。   要是从前,金玦焱早就发火了,可是今天他心里犯了寻思,就想知道阮玉这边在闹腾什么。   春分布好菜,屈了屈膝:“四爷回来晚了,奶奶又唤得急,来不及做新的,四爷就将就一下。若是觉得不好,就回烈焰居吃去,想必暖酒热菜的正等着呢,可不要叫人空欢喜一场。”   说着,皮笑肉不笑的弯了弯唇角。   金玦焱只觉这话大有文章,但一时无从作想,只拾了筷子,埋头开吃。   阮玉要出去,被他叫住。   主仆几人皆脸色不善的看他。   他咽下梗在喉间的饭菜,笑:“我跟四奶奶还有话说。”   又睇向春分等人:“你们都出去。”   春分瞧了瞧阮玉,但见她点了头,便带了人不忿的走了。 ☆、218他的心意   金玦焱觉得他早就该这么干,这一大群人杵在跟前实在碍事。   他又扒了几口饭,试探的问阮玉:“可还合适?”   阮玉睨着他,带着好笑的表情:“四爷问的是什么?”   自是耳坠,金玦焱心道,装什么糊涂?   不过他不得不“提醒”阮玉:“就是那副坠子,你中午看到的。”   “哦。”阮玉低了头。   我自是“看到”了!   “可是喜欢?”   金玦焱,你不要太搞笑好吧?如今我是该说喜欢还是不喜欢?合适还是不合适?   我只是觉得,你把送给夏至的东西交由我过目,是想抬举我的主母身份么?你觉得你这样做我会喜欢还是不喜欢,你这种画蛇添足的举动究竟是合适还是不合适?   我就说,你怎么会送我东西?   当然,我还是想差了,因为我以为你是给温香准备的,却不料……   金玦焱,你还真是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啊。   可笑的是,她竟然还有那么一丝丝的等着他拿回来送给她的希望。   真是可笑,太可笑了!   她暗自冷笑,语气却很柔顺:“只要四爷觉得好,自然就是好的。”   金玦焱便笑了,心里很受用,然而又想问,既然觉得好,怎么不戴上?   但是阮玉的目光总不跟他对到一处,他就始终没问出来。   正憋得难受,丁嬷嬷来“查房”了。   见了他,自然又是一顿“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的大棒。   金玦焱简直是落荒而逃。   出了门,仍旧不由自主的回头。   可也就在视线触及阮玉窗子的一瞬,里面的灯忽的灭了。   她还从未有睡得这般早过……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一定是!   ——————————   回到书房,甫一打眼,就看到蕉叶纹素池端砚旁的珐琅镶金小盒。   眉梢一抖,一步跨将过去。   莹润的珍珠耳坠正安静的躺在里面。   眉心越皱越紧,忽的一拍桌子:“百顺!”   百顺颠颠的跑进来,见了他手中的盒子,笑弯了眉眼:“小的就知道,爷你一打眼,就能瞧见这盒子。”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四奶奶送给您的心意吗?”百顺说着,还挤了挤眼。   “心意?”   她的心意就是把他的心意送回来再对他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吗?   百顺瞧着气氛不对,不觉收了玩笑,小心上前:“四爷,这到底是……”   金玦焱将东西拍在桌上。   盒子碎了,里面的耳坠蹦出来。   “哎呦……”   百顺心道,四奶奶若是要送,也不至于送这么个玩意吧,这是把四爷当什么人了?   不对,难不成被人调了包?   可是再瞧金玦焱的脸色……   “难不成,是您给了四奶奶,四奶奶又给送了回来?”   金玦焱的脸黑得可以刮下一层锅底灰,下巴硬得只需看上一眼就觉着砸得慌。   “四爷,其实这也没什么,许是四奶奶不喜欢,您赶明送她个喜欢的不就完了?”   见金玦焱仍旧不开晴,百顺只得劝道:“这女人心呢,就是海底针。四爷您要是想弄明白,得多跟她身边的人打听打听,这么贸贸然的送了上去,万一碰了什么忌讳,四奶奶能高兴才怪呢……”   金玦焱依旧绷着脸。   百顺都要黔驴技穷了。   他咽了口吐沫,继续搜肠刮肚:“其实您可以这样想,四奶奶这是给您送回来了,若是她随便的赏了哪个,岂不是……”   “这盒子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金玦焱忽然发问。   百顺眨眨眼:“就是您刚走,四奶奶就把小的叫了进去,然后把盒子给了小的。小的看都没看,否则一定说服四奶奶收下,也不至于……”   “把璧儿给我叫进来!”   百顺一愣,急忙领命出去。   ——————————   西厢房里,璧儿正在顾影自怜。   多好看的一张脸,多窈窕有致的身段?在丫头们中数一数二,就是放在年轻主子们的堆里,也不比谁差到哪去,唯一差的,就是个出身罢了。   她叹了口气,爱惜的摸了摸脸蛋。   红杏说,趁夏至失了宠,她正好可以补上去。四爷既然能收了夏至,说明他也不是水泼不进的,就看身边人有没有手腕了。   手腕么……   说得倒轻松。   自打她回到四爷身边伺候,四爷就不让她近身了,如今要想到他常待的地儿,都得靠人通报,竟比个外人都不如,让她的心越来越冷。   本指望夏至一直怀不上,太太能为她做主,可是自打来了表姑娘,或者说,自打她被四爷罚了,太太对她也不大上心了,就好像知道四爷不喜欢她,于是打算抬举别人了。   她该怎么办?难道将来真要稀里糊涂的配个小子?   她急得掉了眼泪,几乎要铤而走险了。   只是这险也没处让她走去,近来主屋的霜降总是过来,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四爷跟四奶奶感情日好,四爷当是很快就要搬回主屋了。   搬回主屋?   那她怎么办?   四爷跟四奶奶的事,她也不是看不出来,以前还指望着能做个通房,然后顺理成章的抬姨娘。可是现在,夏至的下场她也看到了,她就是得了个名分,怕也是……   也难怪府里人瞧不起夏至,刚当上姨娘就失了宠,还有什么出路?倒真不如个丫鬟,至少丫鬟还有个选择的机会。   只是她的机会,在哪呢?   她正惆怅着,忽听有人敲门:“璧儿,四爷让你去一趟。”   四爷?   叫我?   璧儿顿时眼睛一亮。   ——————————   百顺也纳闷,这么晚了叫璧儿做什么,莫不是四爷想“通”了?那四奶奶怎么办?这好容易化了的冰岂不是又要冻上?   他心里猫抓似的,于是贴在门板上听动静。   也不知里面说了什么,就听璧儿凄喊:“四爷,你冤枉我……”   四爷的声音很低,他就是把耳朵再拽长一截也听不到。   然后璧儿就开始哭,哭声很大。   再然后,脚步声传来。   他急忙闪开,可是那门板就追着他的鼻尖过来了,到底还是拍了一下。   晕头转向中,见为了此番“传召”而梳洗打扮了小半个时辰又换了身新衣的璧儿冲了出去。也不知跑去了哪,不多时便听到东厢房一通乱响。   璧儿高叫:“你这贱人,做了不干不净的事却要赖到我头上,我跟你拼了!”   另一个女声也在叫:“你这小蹄子,竟敢以下犯上,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叮叮咣咣。   百顺听得心惊,急忙往屋里张望。   但见金玦焱稳稳坐在太师椅上,见他张望,还问了句:“动静够大吧?”   百顺茫茫然的点了头。   心道,咱这院里就一个姨娘一个丫头,却是闹得比哪个院都热闹,都赶上唱大戏了。   却见主子唰的拉开湖蓝软绸的薄窗帘,只往外看上一眼,唇角便露出微微笑意。   百顺有些明白了。原来这戏是唱给主院听的,不用说,四奶奶屋里的灯一准亮了。虽然他不清楚四爷在那边遭遇了什么,璧儿跟夏至姨娘又结了怎样的新梁子,这期间又省略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但总归这俩人没干好事。而四爷不好亲自修理女人,就借了女人的手。   这边闹得欢实,明儿自是有人把话递过去,譬如他……   到时四爷跟四奶奶……   四爷这招,妙啊!   他正自搓手,就听金玦焱道:“去把千依给我叫过来。”   叫千依?   什么事?   东厢房又爆出一声女人的尖叫。   百顺打了个哆嗦。   四爷今天该不会是要进行大清洗吧?   千依往常就跟自己不对付,若是被四爷“提点”两句,稍后还不得找他拼命?就算现在有伤在身,然而这人若是急了可说不准。别看千依长得瘦,可是往常掰腕子,他就从来没有赢过这瘦竹竿……   “百顺……”见百顺迟迟不动,金玦焱皱了眉。   “呃,回四爷,千依睡了。”   “爷都没睡他睡什么睡?再说,这么大动静,我看谁能睡得着?”   后一句是意有所指了。   百顺苦着脸,只好去叫千依。一路上是亲自把人扶来的,明明人家千依已经可以好好走路了,可是仅凭这点关心,稍后你还能忍心对我下手不?   将人送进门后,在是留下听壁角还是逃之夭夭避过此劫之间跳来跳去,终于艰难的选了前者。   这回四爷没有压着嗓子说话,俩人声音都挺亮。他听四爷问,早上四奶奶叫千依过去干什么了。   千依答,四奶奶说了什么都不重要,关键是问了他哪有蜂窝。   蜂窝?   百顺眨眨眼,他没听错吧?   显然,四爷也有此疑问,还重复了下:“蜂窝?”   “是的。四奶奶说,最好是野蜂的那种,个头大点的。让帮她踅摸着,找到了不要动,告诉她就成。”   沉默。   四奶奶这是要做什么呢?百顺在门后翻着白眼掐手指。   “嗯,就照她说的做。”良久,金玦焱开了口:“找到后,也告诉我一声。” ☆、219我相信他   阮玉最近出了一趟门。   以往,金玦焱都是不许的,可是这回,他什么也没说,似乎打那夜被“驱逐”出主屋后,俩人又陷入了冷战状态。   春分在心里把夏至骂了个半死,若不是有人拦着,就要冲到烈焰居把另一半的夏至也打死。   那天的事,霜降第二日去了趟烈焰居,把什么都弄明白了。   是夏至这贱蹄子戴了金玦焱送给阮玉的耳坠出来炫耀,故意给阮玉不自在。   她就说嘛,姑爷怎么可能给那贱人买东西?就算买了,又怎会给姑娘看到?   可事情既然清楚了,俩人却没有好转的迹象,这回出来,姑爷也没说跟着。   春分这心里老大不得劲,想着夏至这般作妖,必须得给她点颜色看看,若是被姑爷跟姑娘得知了她的诡计,她还当什么姨娘?定是要被发卖出去。   只是这事一旦说了……   春分偷瞧了眼阮玉。   阮玉靠着车壁,顺着细竹窗帘的缝隙打量外面的景色,神色很是安静,安静得让人心凉。   春分便捏紧了帕子。   这事若是说了,自己也落不到好。因为早前她便知道了,还是在当日,却没有告诉姑娘,结果被夏至那小贱人得了势。而今若是姑娘知道自己欺瞒她,会不会……   而且这事,霜降也知道,还是她发现的呢,若是自己告诉姑娘,霜降也得不了好……   这般一想,便有为霜降担着罪过的悲悯,心情宽松了许多。   可是姑娘跟姑爷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这好容易化开的冰,哪能让它再冻回去?   于是带着恕罪的想法,打算卯足了劲劝一劝阮玉。   可是阮玉忽然竖指唇边,冲她“嘘”了一声,又将细竹窗帘往上卷了卷。   她顺着看过去……   天啊,那是什么?   满天的蜂子,嘤嘤嗡嗡,雪霰一样在上方飞来飞去,而在高高的大树上,悬着一只竹筐般大小的蜂窝,上面正有数不清的虫子爬进爬出,一眼看去,身上心上就好像起了一排排的红疹子,麻痒得难受。   春分龇牙咧嘴,却见阮玉瞧得兴致勃勃。   一只蜂子吹着喇叭的冲过来,就要钻进车厢。   “姑娘,快,快……”春分失声尖叫。   阮玉的动作比她还快,唰的撂下了帘子。   春分只听“嘭”的一道轻响,那只蜂子不满的哼了一声,又撞了几下,方怒气冲冲的走了。   春分透过缝隙望了望跟车的护卫,发现他们也是目瞪口呆。   “姑娘,”语气便不由带了埋怨:“说好了是去庄子跟铺子瞅瞅,可是怎么跑到这种偏僻的地方,还……”   野蜂此刻已发现了这个外来之物,正兴致勃勃的对车厢、车窗不停撞击,似乎在测试此物的坚硬程度。   春分艰难的咽了口吐沫,转为哀求:“姑娘,咱们走吧。”   “嗯。”阮玉拿指嵌在竹帘缝隙处,又仔细往外瞧了瞧,点头:“走吧……”   春分急忙令车夫赶车,直到走出老远,还能听到蜂子的哼唱。   姑娘在这种念经声中仿佛格外兴奋,见她时不时的打个寒战,还笑着安慰:“蜜蜂这种东西呢,只要你不惹它,它是不会来招惹你的……”   姑娘的声调拉得有点长,总让春分有种意有所指的感觉,只是,姑娘到底想说什么呢?   ——————————   一路无话,待听到集市上的人声时,春分开始活泛起来。   “姑娘,你想不想喝酸梅汤?”见阮玉睇过来,急忙解释:“天这么热,车里的冰盆又快用没了,奴婢担心姑娘中暑。”   阮玉笑了笑:“那你便买些过来。”   春分高兴的应了一声,下了车。   阮玉靠着车壁,想着就在不久前,她跟金玦焱去老纪头的铺子喝酸梅汤……   “姑娘,姑娘……”春分敲着车窗。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卷起竹帘。   “不是……”   集市上人来人往,喧闹异常,根本就不会有人留意这边的动静,可是春分依旧压低了嗓门,还往一边瞅了瞅:“我瞧见姑爷在那边……”   金玦焱?   阮玉立即探头望向那边,但见一袭靓蓝色淞江三梭布直裰的金玦焱立在一堆瓶瓶罐罐间,正跟人说着什么。   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过于急切,阮玉收回目光,放下帘子:“许是姑爷又相中了什么宝贝……”   “不是,”春分摇头,继续压低声音:“姑爷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阮玉顺着竹帘缝隙望过去,果见金玦焱面色不善,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当是又在鉴定什么宝物吧,有些争执在所难免……”   阮玉记得那回在赛珍园,金玦焱与人争论时,也是这样一副急赤白脸的模样。   “别多事了,上车吧……”阮玉收回目光。   春分也忘了自己下车是要干什么,再往那边瞧了一眼,便上了车。   马车开始启动了。   可是这时,也不知是打车窗吹来一阵风,还是阮玉的“超能力”又灵光了,那边的争论穿过重重熙攘,清清楚楚的落到她耳边。   “……元人重九恶七,不会有七层的瓷器,可你这个罐子是七层的……”   “这位兄弟,你凭什么说我这罐子不是元时的宝物,你看这图样,这牡丹……这是正儿八经的元青花。我说这位客官,您可不要听他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元世祖忽必烈宽容刑罚,若罚十鞭,则‘天饶他一下,地饶他一下,我饶他一下’,所以元人认为‘七’不吉利,根本就不可能造出含‘七’的物件,就算无法避免这个数字,‘七’的弯亦会向左拐。你看你这个,这分明就是今人的写法……”   “这位兄弟,古人云,尽信书不如无书。你还是带着你那点学问一边玩去,别耽误我做生意,也别耽误客官买宝贝……”   “若只言有买有卖,那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一个赝品……不,连赝品都不是,却要卖出个真品的价钱。你是欺负他是外地人么?”   “怎么说话呢?怎么说话呢?”摊主生气了。   动静太大,已经引来不少围观者,冲着场中的三人指指点点。   金玦焱谁也不看,只拉过直搓手的买主:“这位老先生,您可得看好了。这所谓的元时的罐子,如今它有七层,可是它总共这么大点,你说它有什么用?东西造出来是要用的。您再看上面的龙……这种规制的图案必不能放在小的物件上,这一定是假的!”   “诶,我说你这人是哪来的?成心不让人做生意是不?我卖的是真货你偏说是假货,你到底想干什么?合着把我挤兑走了你好占地卖假货是不?”   摊主向着周围一拱手:“乡亲们,咱们做点生意不容易。我家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儿,如今老母病了,缺钱抓药,已经把能卖的都卖了,连过冬的棉被都当了,可是不管用啊。我是狠了老大的心才把这祖传之物拿出来卖,可他偏说我这是假的。他赶走一个客人不要紧,若是传扬出去,哪个还敢买我的东西?这不是要我老母的命吗?这不是要绝了我们一家人的活路吗?呜呜呜……”   “说的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唉,这一家子凄惨啊……”   “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可不是?人家买卖做得好好的,他偏出来插一杠子,我都瞧了半天了,他可不像个好人!”   “依我看,怕是他自己瞧中了这物件,怕人家买,自己又不想多花银子,所以弄了这一出。缺德啊……”   “缺德!”   “真缺德!”   “也不知是哪家的祸害……”   “啊,我认识他,金玉满堂的四爷……”   “啊,金家老四?”   “原来他就是金四,怪不得……”   “诶,我听说他可是搜罗了不少值钱的玩意,莫不是都这么骗来的吧?”   金玦焱立在中间,百口莫辩,而那个买主也疑思的看他,站得离他远了些,虽不去拿那个罐子,可也不走,挨个打量起其余的物件来,然后拎了一样,装模作样的跟摊主讨价还价,眼睛却依旧不放过青花罐子。   周围议论纷纷,个个都在指责他,话说得越来越难听。   他的头上开始冒汗,眼前也一阵阵的发花。   他冷冷的看了那个愚昧的买主以及面露愁苦与诚恳却难掩狡诈的摊主一眼,甩了袖子,准备离去。   可是就在这时,一个清越的声音传了进来:“我相信他!”   众人的议论顿时一止。   人群不自觉的让开一条小道,于是一个穿着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的年轻女子领着个着碧色衣裙的丫鬟走了过来。   那女子的身量较普通女子要高,相当于一个中等男子,却是纤腰如柳,走起路来,更显步态婀娜。   明眸皓齿,玉面香腮,唇角含笑,顾盼神飞。 ☆、220情动于衷   虽是普通打扮,可是通体的贵气挡也挡不住,就连她身边的丫鬟亦有着寻常女孩没有的气度,更不要说不远处还立着几个装束严谨的护院了。   阮玉睇了金玦焱一眼,又扫向呆愣在原地的小贩与买主,郑重强调:“我相信他!”   金玦焱的拳忽然一紧。   他用力的瞅了阮玉一眼,抿紧唇,垂了眸。   阮玉再不看旁人,只走向金玦焱,微抬了头,唇角衔一丝嗔怪:“又不需你花银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着的什么急?这兴许就是两个人在抬价呢,一个是卖的,一个是托儿。瞧,这不就引了大批的人过来瞧热闹?谁知道稍后会不会带一两件‘宝贝’回去?人家有眼没眼的,咱只图个乐儿,你怎么还当真了?这会工夫,汗都出来了……”   掏了帕子,细细为他拭去额角汗珠。   金玦焱的拳又紧了紧。   “好了,快回去吧。大热的天,春分准备了酸梅汤,就等着你了……”   金玦焱没有说话,默默的跟着她走。   “哎,哎哎,你什么意思啊你?”   摊主才反应过来,周围的人也反应过来。   这女人说什么呢?怎么几句话把大家伙都骂了?她什么意思?   “哎,你站住!”   摊主追上来,就要拉扯阮玉。   金玦焱猛回了头。   他吓得后退几步,差点坐地上。   “我没什么意思啊,您有什么意思?要不要咱们去官府把咱们的意思都意思意思?”阮玉丝毫不恼,笑得笃定又亲切。   摊主怔在当地,一任阮玉三人扬长而去。   阮玉跟金玦焱上了车,撂下帘子,霎时隔绝了外面的喧闹。   不多时,春分敲了敲车壁:“姑娘,人都散了。那老头也没买那罐子……”   阮玉瞅了瞅默不作声的金玦焱,转头靠近细竹帘:“真够操心的,别人如何,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春分回了句“是”,车子便缓缓开动了。   车厢微有摇晃,金玦焱于昏暗中抬了眸,睇向对面的阮玉。   她似乎是累了,又似乎是对方才的事当真不以为意,只闭着眼,靠着车壁假寐。   拳又紧了起来。   他想做一件事,一件自打她说“我相信他”就想做的事。   那一刻,他就想将她抱在怀里。   这是他的女人,纵然她如何的对他的欣赏毫不掩饰,如何的对他的爱好表示羡慕并赞赏有加,可是他从未想过她可以在众人面前,在所有人都怀疑他,鄙视他,嘲笑他的时候,选择义无反顾的跟他站在一起,肯定他,支持他,不动声色的还击每一个非议他的人。   那一刻,他可谓势单力薄,可是那一刻,他仿佛拥有了世上最宝贵的财富,他富有得只想抱住她,再也不放手!   于是此刻,手动了动。   她的头随着车厢一晃一晃,打细竹帘的缝隙透过的光亮就一摇一摇的映在她脸上,明媚得仿佛可以用手捡拾。   他抿紧了唇,一瞬不瞬的看她,手臂僵硬在身侧,轻微作响。   阮玉如有所感的睁开眼睛,正对上他的眸子,那眸中有道光芒一闪即逝,令她的心莫名的跳了下。   “你……”她坐直身子,打量了他一下:“这样恶狠狠的瞪着我干什么?”   我?恶狠狠?   阮玉,你能不能照顾一下气氛?   金玦焱的手臂又紧了紧,这回是想将她捞过来,狠狠惩罚一通。   只是,要怎么惩罚呢?   他盯着她,恶狠狠。   “说好的酸梅汤呢?”   “酸梅汤?”   阮玉一怔,紧接着想起在众人面前说过的话。   其实她本不愿再谈方才的事,只怕他尴尬,可他却自己提起来了,还是这么一副认真的语气。   她瞅了瞅他,他亦瞧着她,俩人都是一本正经的严肃模样。   可是看着看着,不知是谁的嘴角一抽,紧接着一阵笑声打车厢里传了出来。   车夫甩了记响鞭,直把那阳光都牵成一条圆润的亮线。   春分抬了抬头,望向头顶烈日,再拿帕子擦了擦汗湿的脑门。   虽然因为姑爷的加入她不得不改为在车外行走,被太阳晒得滋滋冒油,估计回去就要脱层皮了。   可是这笑声让她心里敞亮。   姑娘跟姑爷和好了。   这多好,省得以后无聊得只想着去看什么蜂窝了。   她又抹了把汗,耳听得姑娘带着笑的吩咐她:“春分,四爷渴了,去给四爷买碗酸梅汤。”   “哎!”她脆生生的应了。   手搭凉棚眯眸远眺,然后快乐的往前面跑去了。   ——————————   这是一片高低不齐,略显杂乱的树丛。中有几棵大树,不过看样子不是什么好材质,其中一棵最粗的还被虫子蛀出个硕大的空洞,依旧执着的用半边身子表现苍绿。   阮玉就躲在这颗大树背后,穿着“迷彩服”,戴一顶帷帽,同样“迷彩”的薄纱将她从头罩到脚,她却还嫌不够,拿绿丝巾将脸捂了,只露出两只眼睛,满含热切的注视着远处的另一片杂乱。   那里也有几棵高树,其中相邻的两棵都挂着箩筐样的蜂窝,上面是密密麻麻爬动的野蜂,天空也“乌云密布”,看不出是如何出发,也看不出如何归来,只发出如空降机般的轰鸣,带着股气势汹汹的压力。   阮玉屏住呼吸,尽量往远处张望,手不由拢了拢袖子,那里正藏着她的“不时之需”。   来了,来了……   阮玉急忙又缩了缩身子,心情紧张而兴奋。   “阮玉……宝贝……小乖乖……”   一道呼唤颤巍巍的打远处传来,结果被轰鸣的蜂声打得凌乱。   大约觉得此处僻静,不觉放开了音量:“小乖乖,小心肝,你在哪?我的亲亲,想死你了……”   即便时值酷暑,又烈日高照,阮玉依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攥紧了袖中的物件,瞪圆了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个移动的花里胡哨的物体,心道:“近点,再近点,我的小亲、亲!”   贾经又动了几步,大约是觉得情况不对,因为按照信里的约定,阮玉就在此处等他。可是这里偏僻异常,是一条山野小道。虽然有树,但也不至于看不到人影。他怀疑是阮玉设了计,只待他上钩,虽然一个女人……   贾经嗤了一声。   一个女人能有什么本事?   不过还是要小心,万一落到个什么陷阱……阮玉上回不就掉里去了吗?   想到这,他摸了摸衣襟。   这里原本应该有只绣鞋的,就是金玦焱背她出来时,众人一通忙乱,他在地上捡到的那只。   真是天降桃花运!   美如阮玉,他平日里是只敢想的,然而若是有了这只鞋……   于是属于阮玉的丰挺的胸,纤细的腰,还有那看起来是微翘的但一定是弹性十足的玉臀,他就觉得身子里有一股火在烧,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两步。   瞧那走路的姿态,想必金玦焱还没有碰过她吧?   那个蠢货,还说什么识宝,却只会暴殄天物,一个阮玉,可不比十个温香都要强?若是能让自己睡上一回,那可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所以这回,他特意留下了那只绣鞋。   他才不会这么轻松的还给她呢,有了这只鞋,阮玉再怎么骄傲,还不是乖乖的送上门来?   只是他的乖乖,在哪呢?   欲火烧得难耐,若是再不让他泻一泻,就要爆炸了。   于是粗噶的喊了一嗓子:“亲亲,你再不出来,我就走了!”   反正有鞋在手,不怕你不到手!   阮玉急了。   精彩尚未上演,主角怎可退场?再说,她岂非白计划了?   她连忙从树后走出来。   此际无风,这边的异样自然很轻松的落在了贾经的眼睛里。   虽然阮玉太过“迷彩”,看起来就像树枝摇动,但是好在她及时发出了一声“啊”。   且不论这个“啊”是否美妙,但足以证明是个女声。   贾经已被烧得只要是个母的就可以奋不顾身了,闻声就往这奔,口里不停的喊着:“小乖乖,我的亲亲,心肝宝贝儿,我来疼你了……”   最后一个“了”不知是否完整出口,总之是成功转化成“啊”,而且是由惊叫到惨叫再到嚎叫到最后已不知是什么摇滚唱法了,阮玉只见一团野蜂忽的压了过去,铺天盖地,直把那团花花绿绿罩上一层毛茸茸。即便离得老远,阮玉仿佛依旧可以看到一只只黑黄相间的野蜂扇动着翅膀,抖动着肚子,时不时拿毒针“关照”一下那朵不听话的大野花。   阮玉都忍不住跟着哆嗦几下,心道,经了这么一回,贾经怕是要变成一只油氽的肉丸子了,还是拿荤油炸了又炸的那种。   她想象了一番,密切关注一边惨嚎一边扑打野蜂最后彻底转成连滚带爬不分方向乱转的贾经,只等着他昏倒在地,她便上前搜找那只被他用作威胁的绣鞋。 ☆、221天降桃花   “经哥哥,一定要穿得鲜艳无比哦,人家最喜欢看花花草草的东西了……”   “经哥哥,一定要搽‘香香’哦,你身上有股子味道,会熏死人家了啦……”   阮玉想到自己写在书信里的那些话,不禁龇牙咧嘴,汗毛再次根根倒竖。   稍后若是他倒了,自己一定要狠狠踹上两脚!   可难道是因为皮太厚?一层又一层的蜂子糊上去,贾经的叫声愈发惨烈,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但就是不肯晕倒。   她攥紧了拳,拉低了帷帽,再次检查了下装备,准备上去“帮”他一把。   岂料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这等好戏,怎不叫上我?”   她“嗷”的一声尖叫,耳听得那边贾经的惨嚎明显的顿上一顿,然后继续。   也便是在这一瞬,她转了身,袖里的东西飞快出手……   “干什么?谋杀亲夫?”   腕子当即被架住。   阮玉是看到他右手上的伤疤才认出来人是金玦焱。   “你怎么来了?”   即便隔着帷纱,阮玉依旧可见他瞪了自己一眼。   她又上下打量了他:“你怎么弄成这样?”   其实阮玉是想说,你怎么弄得跟我一样?看上去就像一棵圣诞树。   金玦焱没好气的卸下她手上的匕首:“你以为你怎么就会那么轻松的让丫头扮作你蒙混过了关,又是怎么那么顺利的爬出墙来到了这?”   瞧了瞧,把匕首揣自己袖里。   “我关注你很久了!”语气恶狠狠。   阮玉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立在那不语,金玦焱却拽了她一把:“快看,要不一会演完了!”   贾经在那边翻翻乱滚,嗷嗷狂叫,俩人在这边看得津津有味,偶尔还点评两句,比如野蜂的覆盖不太均匀,两只蜂巢出动的野蜂不一边多云云。   于是金玦焱咋舌,摇头:“他到底得了你什么物件?代价也太惨重了点。”   话音未落,便觉阮玉的眸子斜了过来。   “那个,我……”他开始语塞。   “信是你拿的?”   金玦焱想要挠脑袋,转而把脸色一正:“你打的什么主意?那种信,连我看了都……”   他做出一副恶心模样,然后严厉训斥她:“你竟然收了起来,还放在妆台里……”   头挨了一下,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你懂什么?他本来就要威胁我,我要是把证据毁了,到时他到处胡说八道,我拿什么洗刷清白?”   金玦焱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冷不防头又挨了一下。   “你,你打人还上瘾了是不?”   阮玉瞪了他一眼:“你若不来,我也不说什么了,而今你在,还不把鞋给我要回来?”   “鞋?”   金玦焱眨眨眼,猛的想起他背着阮玉从林子里出来时,原本把她的鞋好端端的揣在怀里,可是当时一通混乱,鞋子什么时候不见了也不知道,结果直接就把这事给忘了。   此刻忆起,思及贾经竟然拿那只鞋子威胁了阮玉如此之久,拳就不禁攥了起来,眼睛也开始喷火。   “我真没想到,一向口无遮拦的你,竟能把事压这么久……”阮玉乜了他一眼,语气轻描淡写。   “我也没想到,你竟然一个人就想把事摆平。”同样斜睨着她:“你以为你可以吗?”   阮玉语塞,然后装模作样的眺望远处:“怎么,他不是叫得挺欢吗?”   金玦焱笑了一声,缓缓抱起手臂:“你以为他会把那物件带在身上?轻轻易易的交还给你?”   阮玉皱了眉,怀疑看他。   金玦焱轻蔑一哼:“你以为他当真求的是‘一夕之欢’?”   “你是说……”   金玦焱眯了眸:“不过你今天提醒了我,我们或许可以想个更好的法子……”   “你……”阮玉张张嘴,垂眸:“其实你不必,这终归是我的……”   “怎么不必?”   金玦焱怒了,这个女人,怎么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怎么总想着单枪匹马?关键是抛开他的单枪匹马……   他忍了忍,沉声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若不是我太不小心,也不能留这么大个祸害在他手上,否则哪个愿意凑这热闹?”   明显的口不对心。   阮玉假意瞪眼,心里却是暖暖的。   咬唇,偷看他:“那你有什么法子?”   金玦焱目送贾经哭嚎着远去,刀削的唇角邪恶一挑:“自是一个让他更加‘欢乐’的法子!”   ——————————   夜深深,月光光,星寂寂,心慌慌。   然而要的就是这种刺激。   贾经把女人绑在床上玩弄过,路上拦截调戏过,霸王拉弓硬上过,利用迷药放倒过,可就是没有在墓地里亲热过。   七月十四,神鬼出动,玩的就是个心跳。   贾经有些激动。   他搓搓手,四处张望了一下,心想丞相千金果真不同寻常,能想到这种好地方。   的确,若论僻静,哪比得了乱坟场?简直是偷情的天然宝地。而且他这么玉树临风,稍后若是遇了个风流艳鬼……   他打了个哆嗦,嘿嘿淫笑,眼睛一转,就朝一棵歪脖树走去。   昨儿他到街上闲逛,因为阮玉在信里说,想要一条风情的肚兜,到时穿给他看。   想想就兴奋啊。   于是他立马溜到了街上。   在青楼女子出入频繁的珠翠坊买了条半透明的云绡抹胸,仅透过薄薄的料子看着对面若隐若现的人就觉得心中欲火难耐。   他匆匆的出了门,恰好跟一个算命先生撞了满怀。   那老头一把拉住他:“贵人,你桃花天降啊!”   “要你废话?”   急欲离开,可是老头三言两语就让他心服口服。   老头说他上个月遭逢大难,始作俑者非人非鬼,乃是一群野蜂。   他立即瞪大了眼睛。   按理,他被蜂子蛰了的事没几个人知道,因为当时滚回来已经肿得连他娘都认不出他了,还是请了宫中的御医方捡回一条小命。   伤养好后,他第一件事就是要质问阮玉。   岂料阮玉的信先来了。   信中哭诉他见了她被蜂子围攻也不肯出手相救。   他皱了眉。   其实那天,他并未看到阮玉。可是阮玉说,她瞧见他了,只是她刚一动,蜂子就围了上来。   他倒是记起,在蜂子攻来前,他听到一声女人的呼唤,难道就是……   阮玉在信里还说,那天她是费了多大的劲才逃过身边人的耳目,又是绕了多大的远还差点迷路才来到了约定地点,结果却得了这么个下场,她都恨死他了。   于是一切似乎都得到了解释,还挺圆满,不圆满的地方贾经也用想象合理的填满了。   面对佳人的哭诉,他的心都碎了,连忙回信安慰,但没敢提自己受伤……太丢人。只说那天实在是没看到她,否则一定会奋不顾身,舍命相救。   二人自此书来信往。   一来二去,贾经竟然萌发一种旖旎的情绪,偶尔还会伤春悲秋,对着雨后的落花愁眉苦脸,然后轻轻叹气,于是开始有些不满足于露水偷欢而是生出长相厮守的打算。   所以当这位算命先生说,能有一计可保心上女子身心相许,他立即就许了重金。   老头便问他可有此女贴身之物。   他想了想,把绣鞋从怀里掏出来:“这算不算?”   如今这绣鞋,他是真心实意的带在身上了。   老头极言“妙”,说什么女人的脚是离心最近的部位而鞋则是脚的灵魂等一大堆他听也听不懂的废话,只道:“绝招是什么?”   于是他按照老头的指示,寻一棵歪脖树,将鞋埋下。   坟场这种地方,树并不难找,因为当地的习俗是每有人去世,就在坟头上栽棵树,树长得越高越直,这家的后代便会愈加兴旺。   所以歪脖树在坟地极少见,估计是这家人中道没落或者是……   管它呢?反正老头说,歪脖树象征女子的心,长得越歪,她越爱他爱得不能自拔。   于是他一边念叨老头教他的咒语,一边焚了与阮玉来往的书信,然后把鞋放到挖好的坑里,上面就覆着纸灰……老头说,与那女人有关的纸灰越多女人就对他越难分难舍,如胶似漆,就是他想甩都甩不脱呢。于是他把书信全烧了,再压一层土。   正在他念念有词之际,感到有谁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待他转过头去,好像看到一道白影。   头发方方竖起,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另一侧唤他:“贾公子……”   声音有些发颤,所以他一时无法判定这是否是阮玉,而且他回过头时,什么也没有瞧见。   心里开始害怕了。   他不断扭动着粗短的脖子,豆大的小眼在厚重的眼皮下叽里咕噜乱转。   七月十四,鬼门大开。   来时,他便看到荧荧的鬼火,时起时灭,还觉得有趣,想着阮玉见他这般风姿昂扬的向她走来定会欢喜得不行。   可是现在,他瞧见一团鬼火,倏地一下就划过去了,吓得“妈呀”一声,坐到了地上。 ☆、222玩个心跳   夏季衣料单薄,他很容易的就感到有什么在屁股底下拱动。   随手一抓……   “妈呀……”   一只半尺长的耗子扭头龇牙,眼珠子竟是红的。   他都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地上窜起来的,直着嗓子叫:“阮玉,乖乖,你在哪里?”   喊了半天,眼瞅着一朵鬼火移过来了。   他就要跑,可是再一瞧,好像是只灯笼,还有提灯笼的人。虽然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但是瞧那步态,应该是个女子。   “宝贝,亲亲,是你吗?”贾经几乎要哭了。   没有人回答他,只是人影越走越近。   不是白衣服,但颜色青青的,也不大好看。   贾经松了口气。   当然,不管来人是不是阮玉,总归是个人。   贾经觉得,似乎不应该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至于阮玉……   他一定得跟她说,就算要找背人之处,也不要再选这种地方,还有蜂子特别多的地方,其实他家就不错,他可以把所有人都撵出去,就他们两个……   那人走近了。   “心肝……”   他急忙迎上去,手一伸……   那人似乎一直看路的头忽然抬起。   贾经一看,嗓子扯得简直不是人声。   对面的人竟长着一张老鼠脸,眼珠子红彤彤,还闪闪发光。   “耗子,耗子精!”   贾经尖叫,掉头就跑。   可也不知是腿软还是怎么的,没两步就脚下一绊。   当他从臭烘烘的地上抬起头,但见面前停着一条青青的裙子,裙下露出一双脚,一只穿着青鞋,一只穿着……阮玉的鞋。   不敢再继续往上瞄,只闭了眼嚎。然后爬起,埋头狂奔。   结果一路跑,一路跌,每每睁眼,都会看到一幅青色的裙裾停在面前,时而有脚,时而没脚,偶尔还会听到有人急唤:“贾公子,贾公子……”   可是待他回了头,看到的只是耗子精。   他觉得全身都湿了,尤其是裤裆,简直是在淌水,那水顺着裤腿流到鞋上,淋淋漓漓的跟了他一路,到最后都变成了黏糊糊的东西。   而那耗子精就像得了狗鼻子,顺着味的追他。   他狂呼乱叫,一通疯跑,也看不清路了,只能看到青色的裙子飘来飘去,有一回,还糊到了他的脸上。   他一把抓下,再奔了好久,才发现,裙子竟然被自己攥在手里。   他鬼叫一声,甩手丢开,结果脚踩在上面,又绊了一跤,就此便好像缠上了他,无论他怎么挣脱,只裹在他腿上。   远处时有鬼火飘过,那颤抖的,纤细的,勾魂的呼唤再次响起:“贾公子……贾……公……子……”   “啊——啊——啊——”   他拼命惨叫,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爬起了身,怎么迈开脚步奔逃。青色的裙子栓在他的腿上,每一行动,就往前一飘,再往后一甩,然后再是一飘,如影随形。   直到他撞上了一棵树,碰掉了两颗牙,那条裙子才被树枝刮住。   “滋啦”一声……   他顾不得疼,玩命逃窜,可身后又有人唤他了:“贾公子,等等我啊,等等我……”   他忍不住回头,恰见裙子在半空中飘摇,就好像招着手,让他回去。     “贾公子,回来啊,回来啊……”   “啊——”   他捂住耳朵,再摔了几跤,沾了一脸的泥土跟人家坟头上供的饭菜,又和着血,看上去比鬼还吓人。   腿也瘸了一条,简直是哭爹喊娘的往外滚爬,也不知是遇了什么人,先是被他吓了一跳,然后往这边叫唤了两声,恶声恶气的,到底是没敢过来,于是贾经的哭叫渐渐的远了。   ——————————   金玦焱打树后面走出来,摘了脑袋上的老鼠头,狠狠摔在地上,又转头问阮玉:“你没事吧?”   不知是不是坟地的光线太过诡异,她的脸有些发白。   她遥望贾经消失的方向:“他,没事吧?”   “什么事?”   “我听说真有人被吓死的……”   “吓死活该,谁让他竟敢动……”   金玦焱把“我的女人”咽下,恨恨哼了一声:“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会死?损人都长寿!”   斜睨着阮玉:“心疼了?”   阮玉瞪了他一眼,脱下脚上那只失而复得的鞋子,恨恨的:“把它烧了!”   金玦焱抻了个懒腰,拉长声调:“也难怪,写了那么多情信,难免生出几分情意,假戏真做也未可知。如果你后悔了,咱们再把他叫回来?”   阮玉直接上去踩了他一脚:“什么情信?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每次传书,都是金玦焱在一旁摇头晃脑的念念有词,她在桌边咬牙切齿的落笔成文,什么“小亲亲”、“小肉肉”、“小宝贝”、“小心肝”、“人家的经哥哥”……都是出自他口,她一边写一边怀疑他是不是对温香就是这么干的,亦或者这家伙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比如他跟贾经……   “什么是‘基友’?”他转头问她。   她送他一记白眼,然后一边安抚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边继续记录他的“名句”。   如今,他倒把罪名扣到她头上了。   她气不过,又踩了他一脚,趁着他抱脚呼痛,气呼呼的蹲到一边烧鞋。   烧你,烧死你!   看着火焰一点点的旺起来,鞋子一点点的黑下去,小下去,她心里的闷气渐渐疏散了。   从今往后,看贾经还怎么威胁她!   从今往后,可得看好身边的物件,这种事,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她正投入的总结经验教训,突然发现,耳边没动静了。   转了头……   金玦焱不见了。   她呼的站起身,四处张望。   可是除了一望无际的漆黑,时而跃动的鬼火,哪有金玦焱的影子?   鬼火……   方才有人陪着尚不怕,吓唬贾经心情激动也没在意,此刻放眼一望……   怎么那么多鬼火?一团团,一簇簇,仿佛还在飘动,能幻化出各种形状,似在对她微笑。   到处都是坟包,伴着鬼火,一会出现,一会消失,好像还在悄悄移动,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有个人从圆馒头后面冒出来,惨白着脸,向她行进……   一切好像突然安静下来,周围开始有莫名的声响,似哭似笑又似风号,一忽在远处吟唱,一忽又冲到耳边,卷起她鬓间的散发,痒痒麻麻,似有人在对她私语。   她打了个哆嗦,后退一步,惊恐的望向四周。   “金玦焱……”   “金玦焱——”   没人回答她,倒是有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向她飞来。   她一声尖叫,定睛看去时,却是那只已经烧成灰的鞋,纷纷扬扬的向四处飘散。   火光渐灭,她彻底的立在黑暗中,不敢动,不敢出声,只攥紧拳,听着牙齿打颤。   报应,一定是报应!   她想,她吓唬了贾经,导致鬼灵不满,结果报复她来了。而且那会她还鬼叫了半天,于是引得神鬼纷纷出动?   今天是七月十四……   来的时候,她也有所顾忌。确切的讲,自打金玦焱定了这条计,她就满心不舒服。不过又不好表示恐惧,因为金玦焱那斜睨的目光似是在说,就知道你胆子小!   她不是不信鬼神的人,但是她相信人正不怕影子斜,再说她是正义之举!   另外,她思来想去,似乎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法子,于是硬起头皮,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   可是如今,那个高个不见了。无声无息,不见踪影,连根头发丝都没留下,莫非触怒了神灵,结果直接把他抓走了?   “金玦焱——”   这回几乎是怒吼,而且眼泪都被吼出来了。   脚边有异动,好像是他们特制的那个红眼睛老鼠当真活了过来,成了耗子精,开始啃她的脚丫。   她惊叫一声,旋即一跳。   “怎么了?”一声关切突然响在耳边。   她回了头,待看清眼前的人,顿时扑过去,挥拳猛打:“你死哪去了?叫你也不吭声,害得我以为你被鬼吃了,以为……简直太过分了,你还是不是人了?”   金玦焱被这一阵拳头抡得头晕:“我没敢吱声,不是怕你害怕吗?”   “你没有动静,我更害怕!”狠揍了他一下,眼泪唰唰的掉:“你死哪去了?无声无息的,这会又突然冒出来……”   金玦焱抖抖手中的绳子跟青色的衣裙,指指树,又指指地:“我不得把这些东西都收回来?否则贾经醒过味来,跑这一看,不是露馅了?”   “露就露!反正鞋子要回来了,也烧了!”她抹了把泪,恶狠狠。   “那怎么行?”   金玦焱想的是,要把贾经彻底唬住,省得再打阮玉的主意,也让他平日里少点嚣张。再说,若是被他得知自己被骗,那等小人,还不知要折腾出什么花样,所以……   他数了数绳子,皱眉:“还落下一根,我得去找回来!”   “不许去!”阮玉抱住他。 ☆、223吃了个醋   “没事,你看你一叫,我不是就回来了?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不许去!”她抱得更紧了些。   金玦焱动身不得,又想着不过是一根绳子,也不晓得被贾经卷哪去了,到时就算他看到了,怕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关键是阮玉吓成这个样子,他能感觉她在瑟瑟发抖,不由后悔怎么出了这样一个阴损的主意。   “好,咱们回去吧。”他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   阮玉又抽泣了一会,放开他,问清了方向,走到前面。   几步之后,金玦焱忽然大彻大悟了,痛悔得几乎要敲自己的脑袋。   阮玉,阮玉刚才抱了他啊!真真切切的抱了他啊!直到现在,他还能感受她的温软,心脏开始狂跳,可是当时,当时他怎么就……   时间啊,你为什么不能倒流?就倒流一小块,一小块……   捶胸顿足。   怎么总是这般后知后觉?怎么总是这样?   阮玉看着他映在地上的影子手舞足蹈,忽然回了头,满脸惊恐。   他这回反应倒快,急忙道:“我没有鬼上身!”   阮玉紧张的确认了一番,然后转了身,继续走。   他抓耳挠腮,小步上前,跟在她身边:“你现在还害怕吗?我们可以走得近一点……”   没人理他。   他忽然一指前方:“你看,那边有只鬼,还有这里,这里,这,这……”   手一点一点,一路指向阮玉身边,鬼叫:“这——”   阮玉翻了个白眼,继续向前。   见恐吓不奏效,他搓搓手,忽然又凑上前,抱着胳膊,哆哆嗦嗦,眼睛惊惶四顾:“我好害怕啊,怎么突然就害怕了呢?金四奶奶,你可不可以安慰一下?”   阮玉走得更快了。   他连忙追上。   “你等等我,等等我啊。你把一个胆小的人丢下,太不厚道了吧……”   ——————————   阮玉还是病了。   自是因为惊吓,虽然卸了心头重担,也出了口恶气,回来后睡了个好觉,可是第二天早上便浑身无力,身上一阵阵的发冷发热。   春分等人急得不行,忙跟李氏讨牌子,要出门请大夫。   因了立冬的事,李氏是彻底撕破脸了,推三阻四的不肯给牌子,还说就四奶奶事多,什么不也做,倒三天两头的病,金家真是讨了个祖宗,有着操不过的心,花不完的银子呢。   春分气得不行,索性也不要对牌了,就要带了人冲出去。   李氏也不好将事情闹得太大,说是已遣了人一探究竟。   姑娘难道还会骗人不成?   春分几乎要破口大骂了。   而派去的婆子就在这会回来了,说四奶奶着实病得不轻,人都开始说胡话了。   李氏这才放了春分对牌,却仍旧丢了几句风凉话。   春分现在没工夫跟她计较,急请了大夫,开了药,强给阮玉灌下去。   屋里正忙着,金玦焱来了。   没人理他,他也不恼,只兴冲冲的往里屋走。   春分端着药出来,一见了他,立即竖起眉毛:“四爷是打哪来啊?”   金玦焱一听这语气不善,再一打量,目光落在药碗上:“病了?”   春分冷冷一笑:“托四爷的洪福,昨儿个把我们姑娘领出去走一圈,回来就病了。”   金玦焱眉一紧,往里便走。   “四爷还是别去了,我们姑娘可算睡实了些。”   金玦焱脚步一顿,依旧撩了碧玉珠帘子。   春分在外面嘟囔:“什么时候出去不好?偏得七月十四……”   本打算转身离去,又忍不住回了头:“需要的时候不见人影,这会出来有什么用?”   早上时若是他在家,李氏也不至猖狂到那种地步,姑娘也不至受这份窝囊气。   金玦焱自是听得清楚,不觉攥紧了拳。   坐在阮玉床边,看她头上敷着湿巾子,眼睛紧闭,脸色如纸,就连嘴唇也失了往日的红润,眉心不由自主的揪起来。   春分冷着脸进来,但见他表情严肃,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阮玉,心情稍稍好过了些。   不过依旧没有笑模样,只绞了毛巾,要为阮玉更换。   “我来。”   他接过毛巾,又轻轻揭下阮玉额上的巾子。   仅是这一动,阮玉醒了。   待看清他,又闭上眼睛:“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   “我记得你日前说,今天赛珍园有一场赛宝会,是来自各地的藏家展示他们的宝物……”   那日,他兴致勃勃的跟她提起,还说要带她一起去。   “你不在,我一个人也没意思。”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转而意识这种话不适合当着外人的面来讲,顿时提高了嗓音:“我已去过了,没什么好东西,特意来告诉你一声,省得你惦着。”   姑娘怎么会惦着那种东西?   春分腹诽。   再说,既是“告诉一声”,怎么还不走?   春分偷瞄了瞄金玦焱,又飞快的垂了眸。   姑爷如今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是,她是不是有些多余呢?   “姑娘快别说话了,小心劳神,奴婢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屈了屈膝,快步离去。   金玦焱斜睨着她,转眸睇向阮玉:“你这屋里的丫头得归置归置了,教了她多少遍,怎么还管你叫‘姑娘’?”   阮玉若是此际再不明白他的心意,可就真是太过虚伪了。   可是她不知他这心意到底有几分,亦或是因为俩人在一起做了几件事而生出了情谊还是对她有一些好奇?因为她所做的一些事,其实再普通不过,然而放在这个时空,对于女子而言,便有些出格了,也便难免会引起他的注意。   而这种注意,又能维持多久呢?她毕竟只是个普通人。再说,他们又怎么会在一起呢?   闭着眼,无声叹气:“你还是去吧。这种机会不容易,而且你也说了,这回来的人是最多的,规模是最大的,日后还不知能不能……”   “你是不是嫌我烦呐?”金玦焱语气幽怨。   声音一顿,阮玉缓缓睁开眼。   其实她完全可以借机发难,打消他的念头,可是……   在这种时候,或者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习惯了,或者是希望有这个人的陪伴。不管是斗嘴也好,赌气也好,还是能好好的在一处说说话,她都觉得很开心。   但是也很危险。   她一向是个喜欢独来独往的人,而且将来,她也会力争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这般的依赖与渴望,完全不利于她的成长。   可是她今天病了,她就不能软弱些吗?   她给自己找了个借口,然后闭上眼睛:“可是你能做什么?”   “你想我做什么?”金玦焱语气急切。   “我,我想听笛子。”阮玉说完,抿紧唇。   她是记起了那幅画,温香在前方弹琴,他在身后吹笛子,俩人一坐一立,是那么的和谐,那么的完美。   如今再次想起,不能不说,是有些嫉妒的。   她是不想做一个觊觎别人物品的人的,可是今天,就让她,蛮不讲理一回吧。   金玦焱皱起了眉。   他想到的是阮玉跟尹金的那次合奏。   怎么,如今病倒在床,很是希望此刻陪在身边的是尹三公子吗?   攥紧了拳,想象将尹金如何捏得粉碎,又恨怎么没把他也叫到坟地里去,到时让阮玉看看风流俊逸的尹三公子是如何的屁滚尿流,哭爹喊娘。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起身:“好,你等着。”   ——————————   “我感觉这处的调子不是这样的……”   “这曲子怎么这么古怪?”   “这个声音……”   “哦,我知道了,不是笛子有问题,是你根本不会吹!”   春分在门外听着,忍不住捂嘴偷笑。   的确,姑爷的笛子吹得实在太难听了,一会高一会低,或许可称之为“曲调婉转”,可是突然爆出的一个高音儿是怎么回事?简直刺耳,要么就是呜啦呜啦的拔不上去,好像有人大头朝下闷在井里似的。   守在屋外的丫头都把耳朵捂起来了,一个劲的紧鼻子瞪眼,只是姑娘……   姑娘还挺有耐心,这是不是说姑娘对姑爷也……   金玦焱放下笛子,恼怒的瞧着阮玉。   被他这一番折腾,阮玉觉得精神好了不少,就是依旧无力。   她撑着打算坐起。   金玦焱急忙上前,抓了浅紫云纹迎枕垫在她身后。   阮玉弯了弯唇角。   其实金玦焱还是挺细心的,只是这细心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把那笛子给我瞧瞧。”   金玦焱把笛子递过来。   阮玉接过,仔细瞧了瞧,摸了摸,然后放在唇边……   “不是这样。”金玦焱上前阻止:“是这样……”   他习惯左侧持笛,这是不对的,所以他必须制止阮玉也犯同样的错误。   阮玉嗔怪的瞪了他一眼,继续保持原有姿势,吹出个单音,然后看他:“这个该怎么吹?” ☆、224病榻传情   金玦焱来了精神:“哈,原来你还不如我呢。”   见阮玉面色严肃,又敛了笑,紧接着愤愤然:“我自是不如尹三公子笛艺高超!”   阮玉一怔,转瞬明了。   原来他自打开始就满脸的不乐意,竟是因为在吃尹金的醋。   金玦焱吃醋,为了她……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点暖,有点辣,还有点酸,最后化作唇角的一丝浅笑:“个人有个人的好,尹三公子也不比你有一双慧眼。”   金玦焱高兴起来了。   可不,否则他怎会娶了阮玉?   想想又不对,这事是老头子定的,不过他还是发现了她的好,否则怎会千方百计的讨她欢心,生怕她一个不高兴就把他给“出”了?   于是凑上前:“你想学?”   阮玉点点头。   他便来了兴致:“这个好学,你只要把这几个眼儿捂对了就行了。”   然后便自然而然的牵了阮玉的手,将手指一根根的摆在笛孔上:“看,就是这样。吹宫音时按这个,其余放开……发商音时就按这个,其余仍放开……角、羽音是这样的,都差不多。吹徵时就要全捂上……哎呀,你的手指太细了,这样漏风会走音的……”   金叫兽耐心的教,阮童鞋认真的学,俩人挨得越来越近。   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轻轻落在耳畔颈间,撩动发丝搔弄她的脸颊,痒痒的。   他能闻到自她衣领间飘出的香气,合着药香,有种让人安然而心醉的感觉。而且从这个角度看去,她的锁骨于斜斜的领口处若隐若现,即便是小小的一抹,亦可见其精巧。而下方,则是峰峦叠起,正微微起伏,仿佛在酝酿着什么,让人很想掀开如雪的白绫缎里衣,一览全部风光。   金玦焱的感觉这回来得非常及时,他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都香香软软,而他的手有点不受控制,总想从笛子上移到那线因为峰峦起伏而悄悄欠开一丝缝隙的衣襟上,一探究竟。   心轰隆轰隆的跳,头有些晕,可又从来没有哪个时刻如现在这般清醒。   他觉得他应该说点什么。   他必须说点什么!   他不能再这么熬下去了。什么面子,什么骄傲,统统见鬼,跟自己媳妇低个头算什么?这可是他的女人,他们是一家人!   阮玉感到身边人的呼吸渐渐急促,她虽然穿得还算严肃,可是俩人这么待着的确有点暧昧。有心拿被子遮挡一下,如是倒好像在提醒着什么。   或者撵他走才是对的,但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她此刻非常舍不得这种被关心的感觉,而且他的声音很低很柔,就像琴弦拨动的余韵,磁石一般吸引着她,让她的心都跟着微微漾漾。   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药里掺了什么东西,她怎么有种意动神摇的感觉?   “阮玉,我想……”金玦焱开了口,声音微哑。   阮玉抬了眸。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紧张,长睫一个劲颤动,就好像拨动了水面,使得他的影子和声音都跟着零零碎碎。   “我……”   金玦焱艰难的咽了口吐沫,想着若是实在说不出口,就把人一抱了之,不管她是喊是叫还是踢打他,都死不放手。   可是念头方方一动,一道冰冷就切断了二人中间的暧昧。   “四爷,四奶奶,这是在做什么?”   金玦焱一惊,差点掉地上。   阮玉则急忙将自己包在被窝里,闭上眼睛装睡。   想想又不对,连忙睁开,于是便见丁嬷嬷镶在门口。板板整整的身材,板板整整的脸,看去就像一张老旧的照片,此刻正以祖先临凡的架势俯视她。   然后,照片开始动了。   “四爷,大中午的,不睡觉是要做什么?不仅吵得人不能休息,四奶奶这还病着呢,又怎可让她劳神?”   金玦焱站得笔直,如小学生在聆听班主任的训教。   “四奶奶,人尚病着,怎可这般不爱惜自己?四爷胡闹,你也跟着胡闹?”   阮玉没法像金玦焱那般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只是攥紧了被角,一副楚楚可怜加虚心受教的模样。   “既是都知道错了,四爷还不赶紧离开,让四奶奶好好休息?”   金玦焱连忙溜出了门。   待站到大太阳地里,他醒过味来了。   他干什么离开?媳妇病了,他难道不应该贴身照顾?   不对,主屋有的是丫鬟,哪用得到他?   可是方才,他完全可以以此为理由,怎么就被赶出来了呢?   再说,他跟阮玉是夫妻,本就应该在一块,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一个老太太凭什么多嘴?   他也是,怎么那张方块脸一板,他就怕了呢?她不也是人吗?有什么好怕的?今儿爷就跟她较量较量,让她知道知道,谁才是这院的主子!   从皇宫里出来就了不起么?有本事你回去逞威风啊……   金玦焱卷了袖子就要杀回去。   身后一道门响让他顿住脚步。   回了头。   那是……   他皱了眉,这身衣裳,还有这背影,这跑路的姿势,怎么这么像二哥?   他到烈焰居做什么来了?   ——————————   金家最近的气氛有些诡异,而这种诡异,皆是来自于怡然院。   金家有意将庶出的六姑娘金玦琳许给季桐一事已经尽人皆知,而且大家也知道,如是不过是为了走个过场。   不过金家也真本事,季桐是京城的风流名士,六姑娘不过是一庶出,如何配得上?若是旁人家,想都不敢想,无非是仗了皇商的身份,当然,再怎么着也是个商户,到底还是靠了阮丞相。   如此一来,便不能不提一下嫁入金家成为金四奶奶的阮玉。   那可是预谋跟季桐私奔的人物,当初这事闹得是多轰动啊,结果不到一年,季桐竟是同金家六姑娘扯上了关系,这是怎么回事?金家莫非另有什么打算?还是……   当然,这些都是摸不透的,唯一可知的,便是若应了这事,季桐能够白得一大笔银子,足够他娶三个老婆够三辈子花销了,就是会落个鳏夫的名头,但是他本来名气就很亮,相比这么个小污点对他构不成什么影响。   不过这样一个高洁傲岸的人物,能答应这门亲事吗?   为了钱?为了满足六姑娘的最后心愿?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   他会如何抉择?   这件事已经牵动了金家上下乃至外面听到风声的人的心,金家人虽然不好像外面的人肆意谈论,内里也是激动不平的,甚至如同外面一般开了赌局,“应”与“不应”从一赔三直涨到一赔三十。有人为了赢得赌局,正在千方百计的游说季桐。   钟忆柳打回廊那边绕过来,恨恨的扯了朵玉簪花丢到地上。   六姑娘,六姑娘,大家都在操心她的亲事,猜测她到底能不能嫁给季桐,怎么就没人关心自己?就因为自己不是金家人,所以凡事都要往后排?   自己过年就二十一了,再不嫁,就真的成了老姑娘了。   再说,即便现在肯嫁,又有哪个正经人家能娶她做正房?纵然有,怕也是瞎的、瘸的、老得掉渣的,如何配得上她?   金玦琳,金玦琳,你才多大,怎么就如此恨嫁?说什么身子不好,时日无多,我看你在盯着季桐的时候很精神嘛,还会发嗲,还会往他身边靠,还会假装突然无力即将跌倒来引他扶着你,卖弄虚弱来博他的同情和安慰,真不要脸!   钟忆柳再扯了朵玉簪花,拿手恨恨的撕着。   她不是对表哥变了心,也不是对季桐移了情,她是……   她是想嫁。   既然要嫁,女人这辈子又只能嫁一次,为什么不找个可心的人?为什么不嫁得好一点?   她是想嫁给表哥的,当初的情形,她最好的结局是捞个平妻。只是夏至突然杀出来,又有个璧儿暧昧不明,表哥对她也爱答不理,家里又发生了几件事,她发现,表哥跟阮玉似乎有相好的苗头。   虽然谁也没提,二人又都装得一本正经,她却觉得,自己想尽快嫁给表哥似乎不大可能了。   当然,现在不可能不代表以后不可能,只是若要她等……   她都多大了?要等到什么时候?   姨母一心要她跟了表哥好协助自己压制阮玉,可那边她明明插不进去,姨母也不说为她想辙,更不说为她另寻人家,难道就要她死定定的守着老虔婆的宝贝儿子?凭什么?   好在来了个季桐,她的机会也来了。   季桐是没表哥有钱,可是人家有名声,而且还不小。又体贴,又温和,说话的声音流出来,就像泉水一样动听,几乎要把人泡醉了。   虽然人有些冷冷的,可神仙不都是冷冷的?   再说,无论自己求问什么,他都仔细的解了,从没有半点不耐烦。   他身上的气息,他微扬的唇角,每每接近,都让她心旷神怡,神游天外。 ☆、225出大事了   他还很关心她。比如有一次,她忘记戴弹琴的指甲,他就跟金玦琳借了一副,亲自给她送来,还温柔的告诉她:“弹琴若是不戴指甲,会很伤手的。”   金玦琳的眼睛都冒火了。   她却觉得,如此关心,岂非是喜欢她?   这么一想,心情顿时雀跃起来。   她又试过几次。比如刚刚教下的指法和琴谱,要他反复示范给她;比如她故意总在一个地方出错,他便会嗔怪的睇过来,那眼神……再比如,她有次也学着金玦琳晕倒,他急忙扶住她,眼底满是关切:“表姑娘,你没事吧?”   是了,是了,他一定是喜欢她!   因为无论怎么看,她都比金玦琳强百倍。   金玦琳算什么?自打出生就病着,如今长到十六岁,身上只一把骨头,那身材,若是没有脸根本分不出正反面,男人怎会喜欢?季桐若是娶了她,晚上怕不是要吓醒,以为自己搂着骷髅睡觉呢。   而自己,虽然年龄大了些,但是年龄大有年龄大的好处,她可是觉得,自己这些年愈发有味道了,比那些妙龄少女,就包括大家公认的美人阮玉都有风韵。   阮玉……   想起这个人她就牙痒痒,若不是她缠着表哥,自己也不至于……   算了,还是说季桐吧。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命不好,想着表哥时,表哥身边有个阮玉,她就是嫁了,也只能屈居第二。等到季桐时,原本她是有机会做第一的……当然,季桐没钱,可是他的名头响亮得足以让她忽略这些黄白之物了,只要能天天看着他,陪着他,守着他,每每跟他出门,都能收获无数的羡慕与嫉妒的目光,也成为众所瞩目之人。每每提起她,人都会说,这是季先生的夫人,而她也可跟别人假装无意但不无炫耀的说“我们家季桐啊……”   可是又偏偏杀出个金玦琳。   当然,金玦焱是活不长的,可她若是跟了季桐,就是续弦,每年祭祀还要给金玦琳的牌位行礼,就是百年之后,牌子也要摆到金玦琳后面,这让她如何甘心?她难道就是做老二的命吗?   再恨恨扯了朵玉簪花。   金玦琳,你若要死就早点死,切莫耽误了别人!   将花丢在地上,再踩上几脚,直至那玉白的柔弱辗转零碎,与泥土混为一色,方觉得心头出了口气,悻悻的往卢氏的泰安院去了。   时值七月,中午还是有些晒的,钟忆柳便捡有阴凉的地方走。   穿过西边的小花园时,忽听有人在假山后说话,还有狗叫声。   她本心情不好,不欲理睬,可是突然砸来的男子压抑的低音,一下子让她停住了脚步……   ——————————   “你说,你想让我怎么办?”   原本如世上最温柔的流水,可以在瞬间吸引所有女子视线牵系所有女子芳心的双眸此刻变得通红,死死的盯住阮玉。   阮玉后退一步,手不自觉的扶住一块太湖石。   可是依她的本事,如何能搬起石头砸向对面的人?   都怪如花,本来她睡得好好的,如花突然冲进来又吼又叫,又拖着她的裙子往外跑。   她只好跟着,结果就……遇到了季桐。   虽然是光天化日,可是正值中午,园子僻静,他喝了酒,一见她就扑了过来。   好在多年的修养尚在,他在关键时刻止住脚步,然后就不停的问她这句话,状若疯魔。   阮玉瞧瞧四周。   她本就是带着个不清白的身份嫁进来的,如今那个让她不清白的人就在对面,这若是被人看到……   如果是以前,她是无所谓的,正好借机和离,可是现在……   她特别害怕被金玦焱知道,若是他误会她,以为她跟季桐……   她该怎么办?   如花就在一边。   它自是要在的,因为它要借她的口传达自己的心意。   可是她要怎么说?让季桐拒婚然后娶自己?然后自己变成金玦琳或是另外的人,更或者……   想到就这样跟金玦焱分开,她顿时心生恐惧。   她忽然困惑,自己什么时候竟是对他如此依恋了?这是一种患难相处的友情还是短暂的男女好感,亦或者只是她重新开始认识他,学会欣赏他,想要再进一步了解的好奇?   她需要时间考虑清楚,在没有弄明白之前,她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决定。   如花见她沉默,冲着她歇斯底里的叫,痛骂她背信弃义,是无耻小人。   可是如花,你到底给我安排了个怎样艰巨的任务,为什么我自始至终都是在为你活着?我为什么不能拥有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你难过,你痛苦,可是我呢?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季桐冲上来,一把拉住她,只一下,就将她扯至面前。   如花又开始丧心病狂的叫,这回为的是她跟季桐太过接近,而除了它,绝不能有任何女人可以接近季桐。   如花,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季先生,”她努力使自己显得镇定:“你喝多了,有什么事,我们以后……”   “不……”   他又用力扯了她一把,这回是直接把她搂进了怀中,无论她怎么挣扎,就是不放手。   如花嘶叫一声,没动静了。阮玉估计它是受了过度的刺激,绝倒了。   如花,你心脏不大好啊。   “季先生,季先生,你先放开我,咱们有话好好说……”   “不,我不放!我若是放开你,过了这一回,我就没有勇气说了。”   季桐抱着她,怀抱颤抖。   阮玉的心感受到那份颤动,竟跟着一点点的痛起来,痛得不可遏止,就好像她与这个男人相识已久,经历过无数次心照不宣的眉眼相接,而曾有的关心、思慕、暗恋、失落、忧伤……一幕幕无比清晰的划过眼前。   是属于如花的记忆吗?   可是怎么可能?   然而它们就那般划过去,刀片一样在心上割开道道伤痕,她几乎怀疑,这个男人是她深爱的,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她不得不拒绝他,遗忘他,而今他重回身边,于是所有的感觉潮水般的淹没了她。   她,喜欢上他了?   “阮玉,我是喜欢你的,一直喜欢,第一次见到就喜欢。我还记得咱们初见的那一天,你还小,瘦瘦弱弱的,但是已经出落成一个美人了。我不敢看你,并非我的骄傲,而是在那一瞬,我是从没有过的自惭形秽……”   “我跟你在一起,教你弹琴。我们每天只有两个时辰的共处,可是这两个时辰,是我一天最快乐的时光,我从未有这般快乐过……”   “你不是天资很好的学生,可是我愿意你笨点,再笨点,这样我就有理由跟你相处长一些,再长一些……”   “可是你终归是要嫁人的,我也知,即便我……你也不会嫁给我。阮丞相也不会同意。而我,也不可能跟你……”   痛苦:“你为什么是阮洵的女儿?为什么?”   阮玉本尚在感动,就好像自己真的是原主,在听爱慕许久思念许久的人的倾诉,可是最后一句,突然点醒了她。   属于她自己的感觉又回来了,虽然心中依旧有那种大约只有恋人才拥有的各种甜苦,但是她的倔强,她的骄傲,她的不能让人诋侮自己所爱的所关心的人的义愤瞬间战胜了如花的记忆。   她突然停止挣扎,只静静道:“可我现在依旧是阮洵的女儿,请问季先生,你是在做什么?”   季桐的颤抖一震,怀抱亦随之一松,于是阮玉很轻松的就挣脱出来。   她掸了掸衣袖上的褶皱,然后拢了手站着,静静的看季桐。   季桐表情挫败,一向的风流儒雅此刻微有凌乱。   他抬了眸,有些不可置信的睇着阮玉,然后拳一挥,用力击在太湖石上:“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血,顺着粗糙的石面缓缓流下,填平了细密的坑洼,看得阮玉都跟着发疼。而他的声音低哑,让她从方才的震怒中缓缓苏醒,可能也是因了如花的记忆作祟,再次对他产生怜悯之心。   如今外面都在盛传这场不知会如何落定的婚事,身为一个视名誉为生命的他,定是很难做吧。   此人一生,都为名誉所累。虽然名誉难得,去之不返,可是之于他,之于真正的阮玉,到底是好是坏?   沉默片刻,阮玉清了清嗓子:“自是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季先生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没有自己的主意吗?”   “我的主意?”季桐苦笑:“我的主意可能都是错的。就像当初,我是下定了决心,以为可令你迷途知返,却不想是我,后悔终生……”   他转了头,睇向阮玉。   阮玉撇开目光。   季桐便站直身子,看到自己流血的手,眼角一跳。 ☆、226捉奸捉双   若是从前,她一定会扑过来帮他包扎,然后捧着他的手哭,第二天,眼睛都是肿的。   呵,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可是她,她难道不再心疼了吗?   为什么?   因为金玦焱?   想到那个不可一世的家伙,想到他的傲慢……是,他的确有理由骄傲,因为他娶了阮玉,足以向自己示威。   这么说,他知道自己的心思?   他,他打动阮玉了?   这般一想,不觉缓缓攥紧了拳。   “既是如此,我便决定了吧。”负了手,抬起头,语气冰冷:“世人只以为我要得多么一大笔银子,我却只是为了我的心……虽不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是能让玦琳姑娘去得安然,也为她身后能有个落脚之处……”   什么?   阮玉的余光眼瞅着躺在地上“僵死”的如花卟愣一下子站起来,不可置信的看季桐。   然而季桐只冲阮玉笑了笑,笑意嘲讽:“我忽然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请我来金府教习,莫非……”   莫非你跟她们串通一气,单等着算计我?   只是还未等他说出口,李氏扶着卢氏,携着姜氏,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女人呼啦啦的包围了假山。   阮玉立即睇向如花。   莫非这是如花的计策,让她跟季桐“偷情”被捉,然后顺理成章的被休?   的确,如是倒真的构成“淫佚”一罪了。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怪,往往你苦求不来的,就在不打算求甚至是希望不要发生的瞬间实现了。   阮玉冲着如花,微微一笑。   钟忆柳亦是一笑。   没错,人是她找来的。因为知道李氏跟阮玉不对付,正想方设法的整垮阮玉,她是特意先去禀告李氏的。   如今见阮玉望着如花,她不禁冷笑,难不成还要如花作证?只可惜,它只是一条狗。   别说,阮玉在初初见到众人时,还真这么想过,但是,如花在别人的眼中,终归是一条狗。   现在它倒是醒了,可是一言不发,倒仿佛是个过客,在冷冷观望着一切。   钟忆柳调转目光,又笑了。   在听到假山后的人是季桐跟阮玉时,她真恨不能冲过去臭骂这对奸夫淫妇。而在听了季桐的真心表白,她气得手都冷了。   阮玉,你何德何能,竟是能让仙人一样的季桐为你倾心,欲罢不能?   你算什么?   瞧,连如花都看不过去,朝你嗷嗷狂叫呢。   不过也就在一瞬,突然有电光自心头闪过。   若是阮玉跟季桐私会的事被人发现,金家好容易得了这样一个可以增光添彩的女婿,自是不会把季桐怎么样,但阮玉就难说了。   无论她怎么出身高贵,一个“淫”字就可以把她打入地狱。到时,表哥孤身一人,自己岂非可以顺理成章……   论外貌,季桐是中空明月,表哥是夏日骄阳,二人不分伯仲。   论财力,表哥将来承继家业,不说富可敌国亦是富甲一方。金家有多少家底,她待的这段时日,可是没少观察,也没少打听。   所以,还是嫁给表哥合算。这样,她还是明明白白的正妻,堂堂正正的金四奶奶,总比给人当续弦强。将来锦衣玉食,呼奴使婢,再也不用瞅下人的脸色,到时就等着看她怎么收拾他们吧!   原来,上天也是眷顾着她的,否则怎么单单让她瞧见这香艳的一幕?这就是苦尽甘来啊!   于是笑弯了眼,扬起了下巴。   阮玉,这回看你如何脱身!   卢氏在外甥女跟李氏一左一右的搀扶下,不可置信的对眼前的二人一狗瞅了半天,方墩了墩龙头拐杖:“阮氏,这是怎么回事?”   阮玉以同样不可置信并附带嘲讽的目光环视众人,又额外在钟忆柳掩也掩不住的得意上停了片刻,然后弯下腰:“如花,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   百顺如被撵的老母鸡,扎扎着翅膀,飞也似的跑回烈焰居,迎面撞上无精打采的千依,一把抓住:“四爷回来了没有?”   千依梦游般的看着他,不说话。   “嘿!”   他一把推开千依,往书房就冲:“四爷,四爷……”   又钻出来,朝藏宝屋使劲:“四爷……”   这般跟诈了尸似的喊叫着实惊动了不少人,连被璧儿挠了个满脸花受到强烈打击的夏至都推开了窗子,毫无生气的注视着百顺往来冲突。   不能不说,烈焰居的气氛还真有些古怪。   “百顺,”千依迟缓的转了身,语速也迟缓,就好像上了年纪的老人:“四爷早上出去了,说是……”   “说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四爷要是再不回来,四奶奶怕是就要被“家法”了。不管到底是因为什么,岂非亦是他跟踪不利?   唉,怎么就突然出了这档子事?   呃,要不去找老爷说说情?   老爷是挺向着四奶奶的,可是这儿媳妇的事,当公公的也不好出手啊。   不管了,先去找老爷,总比自己一个下人在这瞎忙强。   再说,四爷不在家,自己若是就知道干等结果导致四奶奶出了什么事,四爷回来还不扒了他的皮?不管有用没用,咱得拿出个态度。   于是又风风火火的往外奔。   “做什么这是?小心伤了宝贝!”   刚冲出门,就一头扎进一人的怀里,听了训斥,顿乐不可支的抬了头:“四爷,您可回来了!”   ——————————   “……爷,这事小的看得真真儿的。四奶奶就是无意跟季先生撞到了一起,是如花领的道。也不知怎么了,如花在前面跑,四奶奶就在后面追,也不说使个丫头撵。别说,四奶奶跑得还挺快,这把小的累的啊……啊啊,四爷,我这就说正事!然后俩人就在一处说话……季先生好像喝多了。也怪小的,一紧张就尿急,就离开了一会,可是再回来,就见表姑娘藏到了树后头……”   金玦焱疾步如飞,心下发狠……阮玉,我只不在一会你就给我捅娄子,追个如花都能遇到季桐,你是不是想说“千里姻缘一狗牵”呐?   如花,你个王八蛋狗,你是安的什么心?胳膊肘竟然往外拐?白对你好了,回头就把你炖了!   他赶到小花园。   刚迈进月亮门,就见到假山附近围了一圈女人,背对着他穿白银条纱衫,系浅碧挑线裙子的正是阮玉。   一看这身打扮,心里的气就松了一松。   若当真是要约会,如何穿得这般简单?还有那头发,八成是被如花从床上折腾起来还没来得及整理,连珠花都没戴一朵……   嗯,床上?   眸子一缩……季桐那混蛋该不会对她做了什么吧?   对面的钟忆柳先看到了他,顿时眼睛一亮,下巴一扬:“四表嫂,就别耽误工夫了,做了便是做了,咱们都看得真真儿的,偏拿如花说什么事?那不过是一条狗,能知道什么?”   今日之事发展到这种地步,如花也始料未及,不过正好!   阮玉不是想不出和离的法子吗?如今它也不要什么名声了,嫁妆也可弃了,它就要季桐!   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娶别人!   所以它很是乐见其成。不过听到有人管它叫狗,还是那么一副轻蔑的口气,属于丞相千金的脾气便压不住,冲着钟忆柳就狂叫起来。   “哎呦,”钟忆柳夸张的拍了拍胸口,做出西施捧心的架势:“真是吓死我了。四表嫂,你也不说管管,难道是要借狗杀人,杀人灭口?咱们这么多人,你杀得过来吗?是不是啊,四表哥……”   钟忆柳不愧是学了几天琴,如今说话都跟唱歌似的,“哥”字还甩了个尾音,优美娇嗲之极。   阮玉听说金玦焱来了,肩头一颤,原本平静至无所谓的神色微有一动。   钟忆柳把这一幕细微尽收眼底,兴奋得捏紧了拳。   却是忘了,她正搀扶着卢氏,结果弄得卢氏痛呼一声,狠狠瞪了她一眼。   阮玉垂下眸子。   该来的总会来的,如今真是休妻的大好机会。金玦焱,你不会错过吧?   似乎,最近咱们是很合得来,我还有了一种你对我生出同样情愫的错觉。即便是真的,当也敌不过你对温香的深情吧。更何况,你二人已有帕子定情在先,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既是如此,就不要再像这些人般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搞那么多的繁文缛节,无非就是想坐实我的罪名罢了。   好,我都认,来个痛快的吧!   她忽然觉得,若是得了他的决定,她当是会难过的吧?否则在被“捉奸”的刹那,她不会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只是再如何难过,都会过去的,更何况,她与他,本就没有什么。   于是攥紧了拳,微扬了头,笑意淡淡的看着对面无数个想要把她践踏于脚下的女人。 ☆、227除掉情敌   “这是怎么回事?”金玦焱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派悠闲模样:“大家怎么都在这?娘,大中午的您难道就没歇一歇?可要小心身子啊……”   “表哥,就是因为有人都以为咱们在午歇,所以便弄了人在这做一些不轨之事……”   反正也不打算嫁给你了,对不起了,季先生!   “不轨之事?”   金玦焱语带疑问,然后仿佛才看到阮玉,盯了她一眼,再扫视一下众人,惊道:“难道你把大家都叫过来劝说季先生了?”   什么?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就连阮玉也不可置信的看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或者说,根本就没弄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话。   季桐转向金玦焱,眸子里一片深沉。   金玦焱连连敲自己的头,走向阮玉,拉起她的手:“我说四奶奶,不用这么卖力吧?我只是说,让你找季先生说说,如果可能,就助六妹完成这个心愿,可是你……”   连连摇头,一副嫌她不会办事的模样:“你怎么把大家都惊动了?虽然说,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也得人家愿意不是?六妹的样子……唉,不提也罢。只是让你来问问,结果倒弄得逼婚一样,若是被外人知晓,咱们金家还有什么颜面?”      语到最后,已是颇有责怪之意。   阮玉看着他,忽然低了头。   金玦焱还打算继续发挥,怎奈季桐突然大笑。   笑声很响很亮,颇有豪迈之意,却又透着几许无奈,几许苍凉,几许失而不得的空落。   狂笑过后,敛衽为礼:“不过是男婚女嫁,何至于劳师动众?季桐虽无德无能,但愿聘金家六姑娘为妻,终此一生,不离不弃,还望金家二老成全。”   静寂是被如花的一声嘶吼撕裂的。   如花就像疯了一般,不断对季桐狂叫,边叫边退。   因为太过用力,大眼睛里渗出泪水,在阳光下滚滚而落。      不知自己是不是幻觉了,不少人好像听如花喊的是“不——不——”   如花飞也似的跑了。   众人被如花吼出来的心终于又回归原位,准备继续处理阮玉。   怎奈金玦焱比任何人都快,直接向季桐作了一揖:“季先生愿意纡尊降贵,娶我六妹为妻,季明不胜感激,特代二老谢过季先生。”   季桐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金玦焱丝毫不介意他的态度,一是因为金玦琳有了着落,终于可以完成一个心愿,一是……季桐也有“着落”了,阮玉便不能再念着他了,如是便除了个情敌,嘿嘿。   钟忆柳却不甘心:“表哥,你怎么就放人走了?我明明看到……”   “表妹,你好像在金家待了不少时日了吧,也不怕姨母惦记,不若改日,我着人送你回去瞧瞧?”   钟忆柳立即闭紧了嘴。   姜氏松了口气。   自始至终,她就没敢说一句话,因为这种事是最难讲清的。于是万分后悔把宝押在阮玉身上,阮玉若是倒了,李氏还不得祸害死她?   只恨阮玉,既是要做事,怎的不找个僻静地儿?你看人家李氏,跟金玦淼搞得天翻地覆,也没叫人逮着个一回……   李氏则在打圆场。   事已至此,再追着打已经没有意义,唯一可见的是金四现在跟阮玉一条心,这可就难办了。   若是俩人感情好了,卢氏再瞧不上阮玉,也得把中馈交与自己嫡亲儿媳掌管,还有她什么事?而公中的钱已经被她倒腾得差不多了,就算把放在外面的钱都拢到手里,怕也糊弄不过去,难道还真让她把这些年赚的再倒回去?   所以她脸上虽笑着,心里却把四房恨个透。   真看不出啊,金四还有这气度。这偷情的事明明是板上钉钉了,愣被他翻过来。   他都不计较了,还摆了那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别人还能说什么?更可恨的是,季桐竟然应了亲事,摆明是替阮玉开脱,若说俩人没有苟且,谁信?   阮玉,你是个什么东西,都一败涂地了,竟然还有人为你走好桥!   金玦焱,你就是个带绿帽子的命!   你们金家的男人,都是戴绿帽子的王八蛋!   换了笑脸扶住卢氏:“瞧这事闹的,都是表姑娘看走了眼,惹得太太跟着着急上火……”   钟忆柳就要反驳,被卢氏瞪了一眼,只得偃旗息鼓。   李氏就抿了抿唇角。   若不是表姑娘你,咱们也不能搁这丢人现眼,反让人将了一军,瞪你一眼都是轻的。就你这道行,难怪到现在还嫁不出去!   大众人马已经准备走了,金玦焱看了看阮玉:“还愣着干嘛?事情已经办完了,六妹妹的心愿也了了,还不摆两桌酒庆祝一下?”   见阮玉兀自发呆,急忙上前捏了捏她的手:“娘都要回去了,你该不是想让她老人家担心吧?”   阮玉抬了眸,瞅瞅他,又望望前面的人,福了一礼,转身走了。   金玦焱急忙跟在后头:“诶,我今天出门,给你弄了样好东西……”   ——————————   若说今天最安静的要数清风小筑了,因为李氏没打算惊动她们,只待收拾了阮玉,再把这边端了,只可惜……   不过还是有人来通风报信了。   是立冬。   李氏倒是把及第院忽略了,再加上这种消息自是传得快,她便急忙跑来搬救兵。   不过还是腿脚慢了,她前脚刚进门,气还没等喘匀,后脚阮玉跟金玦焱就回来了。   如花窝在墙角,毛发散乱,见了阮玉,立即凄嚎一声。   “如花,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立冬就要奔如花过去,眨眼又想起自己是干什么来了,立即转向阮玉:“奶奶,您没事吧?”   见金玦焱冲她摇头,她立即高兴了,给阮玉行了个礼,就去逗弄如花。   春分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见阮玉一副疲惫不堪金玦焱又一副三缄其口的模样,也便不再问,支使人给二人倒茶去。   一个穿姜黄比甲的丫头端着乌漆小茶盘过来:“四爷请喝茶,奶奶请喝茶。”   觉着声音耳生,阮玉方回了神。   穗红立即上前:“奶奶,这是外院的二等丫鬟问珊。奴婢见屋里少人伺候,就叫她过来帮帮忙……”   语毕,小心翼翼的瞧阮玉。   阮玉知道,这是立冬出去了,屋里少个一等丫鬟,所以底下的丫头们心思就开始活动了,春分说,还有人跟她和霜降行贿赂之举。   阮玉便端了茶:“哦,那她的活计哪个帮着做呢?”   不看问珊,只瞧穗红。   穗红的脸色立即变了。   春分不屑的瞥她一眼,也不替她说话。   穗红做事是挺利落的,平日里她们难免有个懵住的时候,穗红都能够帮着下决断,结果下着下着,就觉得自己权力大了。这个问珊,早时穗红便跟她提过,希望她代为向阮玉引荐。   自打姑娘成亲,虽然发生不少的改变,但春分也渐渐摸清了她的脾气。那便是表面上不动声色,专等着你表现,待表现够了,再予以重重一击。   所以春分才不去触这个霉头呢。   姑娘要的是谨守本分,若是要挑人,姑娘自己不会看,不会问?   想着穗红也是个聪明人,不会找不自在,却不料……   这丫头的胆子是练肥了!   穗红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阮玉也不去看她。   她的心情有些混乱。今天的事情太多,发生太突然,转换太快,令她到现在还措手不及。若是平日,说不准她真就把人留下来看看,可是这会,她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做。   金玦焱见她指尖轻颤,知她这回受惊不浅,皱了皱眉,忽然一拍桌子:“什么时候由得你们替主子拿主意了?还不跪到外面去?”   穗红连同问珊急忙跑到外面跪了。   春分不是没见过金玦焱发火,可是以往有阮玉镇着,她还不甚害怕,可是这会,她手一抖,差点把茶壶掉下来。   金玦焱也没管她,只凑近阮玉:“你先等着,我给你拿好玩的去!”   态度转换之大,令春分一时适应不及,待睇向阮玉,阮玉依旧定定的坐着。   不一会,金玦焱便回来了,手里捧着个绿莹莹圆溜溜的小玩意。   “瞧,”他献宝似的把东西送到阮玉面前:“好看吗?”   阮玉哪有心情欣赏,只弯了弯唇角,便垂下眸子。   金玦焱不愿她再去想那些烦心事,于是拼命逗她说话:“这是紫砂壶,我上次在岳父大人那里看到一把,只可惜岳父大人的眼光……”   故意做出惋惜的样子:“你瞅这个,是不是很像个小西瓜?你别觉得它不是玉不是金就瞧不起它,这可是时大师的作品。时大师,你知道吗?紫砂壶都没有官窑或者宫廷督造的款识,只有三章——壶底、壶盖内,壶把下……” ☆、228乐极生悲   他指着壶把:“瞧见没,时大师每每成了一把壶都会在壶把上按个指印以辨真伪。而且他把不满意的壶都摔了,哪怕只有一丁点他自以为的瑕疵,所以出自他手的壶特别少。可是我却淘了一个,就今儿早上的事,一见了就买回来了,只把外面那些人气得嗷嗷叫……”   眯眼端详:“紫砂壶分为光货、花货、筋瓤货。你若用了它,便会发现,什么玉壶,什么金壶、银壶,那就是个摆设。紫砂壶能发味留香,老茶壶冲泡还能治病呢。我以前遇到过一把凤鸣壶,倒茶时会叫,倒得猛叫得欢,那声音真是悦耳动听。只可惜即便是大师也无法烧制,因为烧一千炉才有可能出一把,绝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品。”   连声啧啧:“另外,还有一种叫树瘿壶,乃天下第一壶。待有机会,我为你寻来,不过现在……”   将小绿西瓜往她面前一送:“你先用这个。”   “给我的?”阮玉抬了眸,睇向他,不无惊奇。   “那当然,否则我一大清早的挤过去干什么?”   金玦焱说得很自然,五指拈壶在她面前转,务必使她全方位发现此壶的妙处:“水是茶之母,壶乃茶之父。紫砂壶冬天泡茶茶不凉,夏天泡茶茶不馊。它的泥料是五色土,若是精心养育,会不断变光变色,润如软玉。‘玉不琢不成器,壶不养不出神’。拥有一把好壶是幸事,能够把壶养得变色韬光更是一种乐事。所以你要用茶汤经常浇淋壶体,再以软布擦拭。我以前曾经把瓦片砸碎,碾成粉末,拿纱布把壶一层层包起来,像个球似的。稍后我给你弄点,你就趁壶湿润的时候转圈擦……诶,就这样。你再看里面……”   话音就到这里戛然而止。   阮玉还等着听壶里面该如何保养,却见他忽然愣住了,眉心越攒越紧。   “怎么了?”   “这是个赝品。”似是怕阮玉听不懂,又重复:“假壶!”   “假的?”春分正听得有趣,闻言也凑过来,对着小西瓜上下观瞧:“怎么是假的?哪里假?”   金玦焱示意她看壶的里面,神色严肃:“这种西瓜壶内外都应该是绿泥,可是你看这壶里,居然是……”   “竟敢骗我!”怒了,拍桌:“我这就找他算账去!”   当时只是想着阮玉见到小西瓜时的欣喜,竟没有打开壶盖便拿回来了,若是他能瞧上一瞧……   年年打雁,今年被雁啄了眼。这口气,他如何忍得?   “算了,不过是一把壶……”   见金玦焱神色一黯,阮玉便知,他是误会了,连忙解释:“常言道,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总归是要送我赏玩的,我都不在意,你又何必……”   “那怎么行?”金玦焱倏地站起身:“我送你的东西,自然是要真的,要最好的!”   袍摆一甩,已经卷出门外。   阮玉看着他的背影发怔。   真的?   最好的?   她这个阮玉都是假的,又如何用得了真东西?   垂眸,唇角弯得惨淡。   春分收回目光,思忖片刻,凑上前道:“姑娘,依奴婢看,姑爷这份心倒是真的。”   阮玉起身,往卧房走去。   春分急忙跟上:“姑娘有没有想过,其实那壶真或不真,他不说,哪个知道?即便是假的,姑娘都不在意,他又何必在意?又何必非要换个真的来?姑娘,有些话,奴婢虽只是说说,姑娘可要往心里去。姑爷怕是……对姑娘是认了真的。过去种种,就让它过去吧,谁能没个糊涂的时候?姑娘不也是……”   瞧了瞧阮玉的神色,继续道:“可姑娘跟姑爷就是在一处了,以后的日子也还长着呢,难道就总这么隔阂着?如今姑爷已经退了一步,那份心奴婢瞧得真真儿的,姑娘为什么不能……”   “汪汪汪……”如花忽然跳起来大吼。   春分吓了一跳,摸着胸口,瞪眼睛:“死如花,你抽疯啊?”   阮玉却听它狂叫:“我不同意,我死活不同意!你用的是我的身子,我要嫁给季桐,我不要他娶金玦琳,我要嫁季桐,我要嫁给他——”   阮玉看着它,忽然道:“如花,你真可怜!”   大好的姻缘,只因身为阮洵之女,便错过了。   季桐是有气节,却是宁愿当着众人的面立下娶一商人之女的誓言,也不肯在当初许给它任何承诺。可是如花,你还非要如此执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一直以为,我是受你所控,而今看来,你又如何不是为季桐所控,如同心魔,不能自拔?如今他的话已出了口,又怎能收回?如花,你纵然一往情深,又能如何?   她没有开口,如花却仿佛听懂了她的每一句心声,黑漆漆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她,忽然凄嚎一声,狂奔出门。   立冬正蹲在一旁安抚如花,冷不防如花蹿了出去,直接将她撞倒在地。   立冬如今也是半个主子了,于是连忙有人过来搀扶。怎奈立冬刚起身,就捂住嘴,干呕不止。   春分吓了一跳……莫不是吃坏了什么?立冬今日身份不同,可别出了什么岔子让人怪到姑娘头上。   然而转念一想,立冬一来便逗如花玩,根本就没对吃食下手。   刚放了心,又是一紧……不管立冬是在哪吃坏了肚子,终归是在清风小筑发作,万一……   “快去叫大夫!”   春分尚在紧锣密鼓的思虑对策,冷不防听阮玉连声急喝,也未待她回应,又叫道:“霜降呢?”   春分一边使人往外跑,一边帮着扶住立冬:“去了烈焰居。”   “千依还没好吗?”阮玉皱了眉。   那事过去都两个多月了,什么伤这么严重?立冬都欢蹦乱跳的了。   春分本想说点什么,又闭紧嘴。这工夫,刚刚出去找大夫的绮红回来了,后面跟着个青衫老者。   “奶奶,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阮玉跟春分对视一眼……哪找的大夫,速度这么快?   而诊脉的速度更快。   立冬因为躺在阮玉的床上所以很是不安,不时透过银条纱帐子往外偷看。   老大夫的手从立冬覆着罗帕的腕上收回,起身就给阮玉作了一揖:“恭喜四奶奶,贺喜四奶奶,这位小娘子有喜了……”   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射向床帐。   春分先是一喜,旋即一惊……连立冬都有喜了,姑娘却迟迟没有动静,卢氏知道了定要发作。   遂咬了牙,不管姑娘乐不乐意,她跟姑爷的事……是箭在弦上了!   都怪丁嬷嬷。本来姑娘跟姑爷好好的,她偏要出来搅合,否则是不是早成了?若知道她这般搅局,就应使人看着她,实在不行,拿板子钉上关起来!   春分扯了扯帕子,又瞪了老者一眼……这老大夫也讨厌,立冬有了喜,恭喜我们姑娘做什么?   阮玉则是喜忧参半,喜的自然是在这个时空,女人有了孩子就等于有了立足之地,惟愿立冬能一举得男,忧的是……立冬才多大啊,两个月前还是遍体鳞伤,这就有了?金玦垚,你还是不是人了?   她这边百般纠结,那边老大夫捋着胡子喜气洋洋:“贵府今年是要行大运啊!今儿一天,竟是出了两道喜脉……”   “另一道是哪个?”春分不等阮玉开口提前发问。   “是贵府的三奶奶……”   什么?   众人再次齐齐一惊,来不及去看迈进门口报信的霜降,而是将目光射向阮玉。   连秦道韫都有了身孕,这是不是说……   “中午的时候,也不知小花园出了什么事,大家都赶去瞧了。有人去叫三奶奶,怎奈三奶奶一出门就晕倒了,这才请了大夫。虽说日子还浅,但应该就是了。”   霜降的语气不急不缓,的确是在叙述别人的事:“三爷知道,高兴得什么似的。前段时间,那两个姨娘的孩子都没保住,弄得兰若院愁云惨淡的,如今,什么乌烟瘴气都一扫而空,三爷正四处派赏呢……”   其实金玦淼当真是钟爱秦道韫的,只不知这来之不易的一胎能否消解金三奶奶心中的不平,也让金玦淼切实的了解秦道韫的心事,进而夫妻和睦呢?   如是,便不由祈祷秦道韫也能一举得男,然后暗笑自己,真的变成这个时空的人了。   阮玉正在偷笑,冷不防发现大家都盯着自己,那目光……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穿松绿比甲的丫鬟跑进来,满脸惊慌:“大夫大夫,不好了,我们姑娘晕过去了。”   “你们姑娘?哪个姑娘?”   “还不是六姑娘!”   “啊?”   季桐已应下婚事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清风小筑,不过想来金玦琳当是知晓了,那么是喜极而晕?   却不想,那丫鬟已经哭起来了:“大夫,您快去看看吧,六姑娘……六姑娘已经没气了!”   “啊???” ☆、229死去活来   今天真是丰富多彩让人应接不暇的一天,如坐云中飞车,忽上忽下,直到了晚上,阮玉依旧觉得晕晕乎乎。   初时听到金玦琳断气了……请原谅她的自私,她想的是,怎么这么快就断了?如是她就没有机会变成金玦琳了。然后为自己的无情忏悔了半天,紧接着想到的是,金玦琳若是死了,季桐的婚事就宣布作废,这么说,如花还有希望?   那她怎么办?   转而又想,她难道就那么想变成金玦琳?若是如此,她跟金玦焱……   她的纠结还没落地,又有消息传过来了。   老大夫不是扁鹊在世就是华佗重生要么就是张仲景诈尸,一针下去,竟然把金玦琳扎活了。醒来后的第一句就是:“我终于要嫁给季先生了……”   八月姨娘抱着闺女放声大哭,连闻讯赶回刚刚迈进门槛的金成举都湿了眼眶,直抓着季桐的手摇,就是说不出话。   季桐仿佛入定,谁跟他说什么都没反应。   阮玉松了口气,转而差点打翻了烛台。   若是金玦琳挺过了这一关,她就有机会成为金玦琳,那么将来跟季桐过日子的,就是……   天啊,当初在小花园的时候,她怎么就没想起这出?   “弟妹,歇着呢……”   身后忽然传来李氏的呼唤。   转了头,但见李氏穿着茜红色折枝花褙子立在眼前,满身满脸的喜气洋洋。   的确,金家得了这三桩喜事,李氏就是不高兴,也得表现得高兴,但不知得知秦道韫有了身孕的瞬间,她的表情是怎样的精彩。   阮玉忽然发现,她原本不以为意的一切,原本以为可以随时脱手的一切,如今竟也让她有了喜怒哀乐,还有,恨。   “弟妹,你也别怪她们,我知道你对这些丫头们严厉,可是今天家里发生这么多事,哪都是人仰马翻的,有点小疏忽自是难免,我代她们求个情,就别让那俩人在外面跪着了,免了罚吧……”   怎么,到我这收买人心来了?   阮玉笑了笑,话一开口却是:“怎么,二奶奶是代三奶奶上我这讨红包了?”   明显的看到李氏表情一裂,阮玉笑得更是人畜无害。   李氏自认自己跟金玦淼的事做得天衣无缝,再说,阮玉的话也没什么不对……于是她立刻打蛇顺竿爬,连说秦道韫悄不声的就怀了孩子,可把大家忙了够呛,也吓了够呛。   “你说,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啧啧……”李氏撇嘴:“这要是有个什么万一,三弟他……”   你是巴不得她有个什么万一吧?   李氏摇摇头:“看三奶奶的模样,再看那怀相,八成是个闺女,也没什么指望!”   这就开始下咒了?   阮玉弯弯唇角,亲自给她斟了茶:“不论生男生女,只要爹娘喜欢,就是好的。”   “那可未必。闺女哪比得上儿子?”   话一出口,方记起,自己也只生了仨闺女。再看阮玉,正慢条斯理的喝茶,好像根本不计较她说什么。   这个阮玉,本事见长啊,不动声色的就把她带沟里了。   哼,你也别得意!   “弟妹,此番来,是太太要我带个话给你。”   给她带话?什么话?   “太太说,最近家里事多。六妹妹的身子骨经了今天这一遭,看去是精神了,可是谁不知,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就跟要燃尽的火堆,正拼着最后一点光亮呢。”   适时的拿帕子沾了沾眼角:“所以太太就想着若是六妹妹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嫁了人,也算完成个心愿不是?再说,三奶奶跟立冬姨娘双双有了身孕。立冬姨娘就不说了,年轻,那身子骨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可是三奶奶……”   阮玉怎么瞅怎么觉得她唇角的黑痣带着丝咒怨:“早前兰若院接连折了两个孩子,太太心里就不托底,三弟也担心。别看他总是笑眯眯的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可紧张秦氏呢……”   又是咒怨。   “今儿下午,就张罗着要请道士作法。你说那道士呜呜呀呀的,还不得把三奶奶吓着?太太就死活没让。可是心里又挂着,就想……”   目光探寻着向阮玉睇过来。   阮玉便知道,这个问题是需要她来解决了,可是她们到底给她挖了个什么坑呢?   事实上是李氏今天没有整倒阮玉,便想了个法子恶心她,于是……   “太太,纵然今天的事是个误会,可是弟妹也太不小心了。孤男寡女……这男女大防,也难怪人要误会……”   卢氏本就对阮玉不满,所以根本无需她废话。   “也好在今天三奶奶没有出去瞧热闹,否则……”   一提这个,卢氏一准来气。   一日之内,蹦出了两条喜脉,一个是最为忌惮的七月姨娘的儿子金玦垚即将当爹,一个是一直看不上眼的金玦淼竟然要有了嫡出的子女,这简直是生生要她的命。偏偏自己的儿子毫无动静,连老幺都赶到他前头了,这叫什么事?   归总来归总去,源头就在阮玉身上。   于是自是不难拿阮玉做垡子了,更何况,还可以趁机使点别的小心思?过了年,表姑娘可是又老一岁了……   见阮玉不说话,李氏便拿盅盖拨了拨浮茶:“实是老太爷的忌日也快到了,太太每年都往华严寺送香油钱,顺带还愿,只是今年,太太的身子愈发不硬朗了,所以……”   “所以就想让我代为还愿?”阮玉笑微微的看她。   “我就愿意跟聪明人说话!”李氏拍了她一下:“其实若是代太太还愿,本该是大奶奶的事,可是人家说家里还有孩子,脱不开身。”   李氏拉长了声调。   李氏,你的每一句说辞都不忘“关照”一下别人呢。   阮玉浅浅一笑:“但不知要去多久,何时动身?”   “还是弟妹孝顺懂事识大体,真真是个痛快人!”李氏又赞:“就明天。已经跟寺里说好了,做个水陆道场,超度亡魂,祈求平安,怎么也得个七七四十九天吧……”   春分在一旁听着,当时就急了。   七七四十九天?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卢氏跟李氏该不会另有打算吧?   中午的事,她到底听说了些。说什么祈福还愿,还不是把姑娘送去变相受罚?趁姑娘不在,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呢。夏至、璧儿还有那个表姑娘,亦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女人,这不是要把我们姑娘往绝路上逼吗?   就要反对,怎奈阮玉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只得把火憋住了,拿杀人的眼光瞪李氏。   李氏只作不觉:“其实都安排妥了,到时弟妹只需看着点,诚心拜上两拜就成。”   又道:“最近家里事多,这成亲的成亲,添丁的添丁,定是要忙得脚打后脑勺,我这个代为管家的人呐……”   卷了卷袖口,话锋凉凉:“始终不得闲。唉,还是弟妹有福,这么清静的活都捡到了。”   春分真恨不能上去抽她俩大耳刮子,还是阮玉压得住风度:“各人有各命,我还就喜欢过清静的日子呢。”   李氏立即笑了:“我就喜欢弟妹这性子!”   ——————————   得,原本一直在清修的丁嬷嬷依旧在清风小筑清修,而从无清修打算的姑娘倒跑到这山上吹冷风,这叫什么事?   也罢,丁嬷嬷留下更好,正好看着那些意图不轨之人。临走时,春分虽然没有明说,不过眼神很明显,那便是若有人敢跟姑爷勾勾搭搭,就使出你那棒打鸳鸯的架势,务必将那些不要脸的贱蹄子打个稀巴烂。   为此,春分还特意给丁嬷嬷备了根棒子,碗口粗。   只是她依旧不高兴,看着站在山上环视四周苍翠一副心清意远模样的阮玉,嘴撅得老高。   那日李氏一走,她便要去烈焰居找金玦焱。   壶都换了一下午了,也该换回来了吧?莫不是找了个由头出去,好叫李氏来寻姑娘说话?本来听说他为姑娘解了围,还挺感动的,却不想在这憋着坏呢。   可是姑娘不让她去,就连第二日出发,都是静悄悄的,还专拣了姑爷不在的时候,难道就这样被金家驱逐了?   春分心里特别愤懑。   阮玉收回目光,长出了一口气。   其实这个时空虽然没有污染,但是闷在那个宅子里,心里总好像有股浊气,不吐不快,吐又吐不出。还是这里好,空气凉丝丝,还带着甜味,闻上一闻,心旷神怡。   再深吸一口气,露出微笑。   春分就纳闷了。这都三天了,姑爷连个动静都没有,也不知被哪个妖精缠上了,没准回去,四房也报出喜脉了。可是姑娘一点不急,难不成真是对姑爷无意?可不管有意无意,难道就这样让别人欺负到头上? ☆、230命中之人   “霜降……”   “霜降……”   霜降似乎正在俯瞰山间美景,而且看得极为投入,姑娘唤了好几声才回了神。   阮玉抿了抿唇角,笑中透着丝了然:“早就说,让你留下看着嫁妆,可你偏要跟来……”   “奴婢是姑娘的人,自是姑娘去哪,奴婢就去哪。”想了想:“姑娘也不必担心,穗红经你那天一番点拨,已是如履薄冰,更加不敢怠慢。其实姑娘,穗红自知她是后提上来的,论跟姑娘的亲近,比不得我和春分,才不敢同您说话,背地里倒真没受丫头们的贿赂,是纯粹想跟您推荐人来着。问珊是与她关系不错,干活利落,人也聪明,早前奴婢还想跟您提提她呢……”   “干嘛总想着别人,你自己呢?”阮玉已经开始往回走了。   “我?”霜降有些怔愕,紧接着垂了头,笑:“若是姑娘早做打算,寻人补了立冬的缺,这回出来,更会省心许多……”   “是啊,我不仅要着人补立冬的缺,还要想着找人补春分的缺。这不,十月十八就要到了……”   “姑娘……”   春分羞红了脸,一跺脚跑出老远,又停下往这边张望。   阮玉望着前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细细一想,咱们院里的丫头有不少到了放出去的年纪,这一时之间,还真不好拿人填补呢……”   霜降也跟着皱了眉,认真思考起人选:“不若待回去后寻个人牙子过来。杨树口的王婆子就成,以前相府用人都是从她那里买。她人还算实在,还会根据主子的需要调教人。到时咱们先订一批小的,请她教着,待到丫头们放出去时,正好可以补上……”   “这个想法不错,”阮玉点头:“只不过用熟了的人,做熟了的事,若是当真换了,还真有些不习惯。”   “这倒也是。可是下人们来来去去的,谁又能真正做得长远呢?”   “你看这么着行不行?”阮玉停住脚步:“回头咱就问问,谁想留下,谁想出去配人。想出去配人的呢,就帮她选个好人家,或者她有可心的,咱帮着说和说和。若是想留下呢……”   微歪了头,假装无意的打量霜降的神色:“府里也有许多小子,还有几个年轻管事,瞧着有没有相当的,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霜降唇动了动,反倒抿紧。   阮玉做出十分感兴趣的模样,开始望天数手指:“让我算算,到底有几个合适的呢?”   “掐算”了一番,仿佛恍然大悟的一拍手:“四爷身边可不就有好几个?那日,百顺还跟我说,当初他们几个小子本是想同咱们这边的‘神仙姐姐’搭个鹊桥套套近乎的。”   不屑的撇了撇嘴:“就他那油嘴滑舌的样子,可得往后排。若要我说,这些人里应优先考虑也是最值得考虑的当是千依!”   霜降眼皮儿一跳,就要说话,对上阮玉的目光,又垂下头。   阮玉只作不觉,继续夸奖千依:“生得干净,个子又高,就是瘦了点,但是人有担当。立冬那事,其实跟他有什么关系?可他就是冲出去了,就冲这份心意,这人便错不了。虽说是个下人,可是人品贵贱与出身无关,我看他倒比某些主子强许多呢……”   不论怎样,金玦垚缺席为立冬洗刷清白的机会,阮玉始终耿耿于怀。   “他能一心对立冬,将来也能一心对别人,就看是谁有那个福气了!”   霜降沉默不语,扶着她继续往下山的路走。   “而且他的伤总迟迟不愈……”   阮玉语气顿了顿,霜降脚步停了停。   “其实心情若是不好,伤又怎会好得快呢?即便一个身强体健的人,若是心情压抑,身子也会渐渐虚弱。为今之计,是让千依尽快开心起来,所以我打算……”   霜降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步子越来越慢,阮玉也不急,跟着放慢脚步。   “可是咱院那么多丫头,选哪个合适呢?霜降,你眼光向来不错,不如帮我挑挑?”   霜降弯弯唇角,笑得牵强:“底下人的事,自是要主子做决定,哪有奴婢置喙的余地?”   “这样啊……”   阮玉拉长了声调,又故意沉默了半天。   时值黄昏,倦鸟归巢,林子里一片热闹,却为人心增添了烦乱。   霜降只觉耳边吵得很,绿草夹道的小径又很漫长,怎么走都走不到头。   阮玉忽然回了头:“霜降,你捐了的身子能不能赎回来?”   “嗄?”霜降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出家尚能还俗,捐了的身子也是能赎回来的吧?因为佛祖希望看到的也是人间喜乐,又怎好为难你呢?”   “姑娘……”霜降忽然语塞。   阮玉笑着拍了拍她的脸。   春分瞬间嫉妒,那是姑娘专属于我的亲昵!   “佛祖尚且不肯为难,你又何苦为难自己?”   “姑娘……”霜降咬住唇,就要掉泪。   阮玉提前把帕子塞过去:“快捂上,别叫春分瞧见,她现在幸福得看不惯别人落泪呢。”   霜降又被她逗得想笑,连忙拿帕子拭眼角。   “你以为你们瞒得紧,我就看不出?”阮玉得意的扬起下巴,又贴近霜降耳边:“什么时候开始的?”   霜降吸了吸鼻子,脸跟眼睛都红红的,不好意思的低了头:“就是那回给他送药。别人都嘲笑他,他一声不吭。给他换药,也没有动静,待人都走了,就对着墙默默流泪……”   “人都走了?你是怎么看到的?”阮玉发问。   霜降脸更红了红,声音小小:“我就在他身后。”   “哦,”阮玉恍然大悟:“千依这小子不简单呐,定是知道你站在他身后所以故意哭给你看!”   “哪有?他不是那样的人!”   霜降话一出口,对上阮玉的狡黠,方觉上当。   顿捂了脸,跺一跺脚,不肯说话了。   原来一向端正持重的霜降也会有手足无措的时候,是不是“神仙姐姐”一旦动了凡心都会变得敏感而迟钝呢?   阮玉有些感叹,便不再逗她:“千依的确不错,凭他的本事将来可能还会升上一升。不过那些或许都是次要的,能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要紧。而我,也不愿你们嫁个油头粉面的,跟一群女人抢饭吃。”   这点才是最重要的。   “既是如此,待回去,我就跟四爷……”   “不!”霜降放下手,羞赧中带一丝坚决。   “为什么?”   霜降不说话。   “因为立冬?”   霜降的脸渐渐白了。   阮玉叹气,拉起她的手:“无论怎样,立冬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本就没什么,你有什么放不下的?”   霜降摇头:“不是我,是……”   “是千依?”阮玉代她回答。   但见那神色,阮玉便知她的顾虑了。   阮玉任由她扶着,慢慢向前走:“从前有个书生,和未婚妻马上就要结婚了,可是到了那天,未婚妻却嫁给了别人。书生受此打击,一病不起。这时,路过一游方僧人,从怀里摸出一面镜子给书生看。书生看到一片茫茫的大海,一名遇害的女子一丝不挂的躺在海滩上。路过一人,看了看,摇摇头就走了。又路过一人,将衣服脱下,给女尸盖上,也走了。再路过一人,停步挖了个坑,小心翼翼的把尸体埋了。僧人说,那具海滩上女尸是他未婚妻的前世,他是第二个路过的人,曾给过她一件衣服,她今生与他相恋,只为还他一个情。但她最终要用一生一世报答的是最后那个把她掩埋了的人,那人就是她现在的丈夫!”   霜降脚步一顿。   “在这个故事里,我们可以是那个书生,也可能是他的未婚妻,还或许是其他任意一个角色。我们出入在别人的生命里,别人也出入我们的生命,但关键是,我们想成为别人生命中的哪一个。”   夕阳西下,林中渐渐安静。   三人两前一后的慢慢走着,霜降忽然道:“那姑爷是姑娘命中的什么人呢?亦或者姑娘是姑爷的……”   阮玉长睫一颤,停住脚步。   风卷着夏末秋初的寒凉在身边拂过,于这个静寂的林中更显幽冷。   阮玉望着蒙在暗处的一丛矮草,仿佛看到一个穿月白中衣的影子半蹲半跪在旁边,捧着片树叶,回头笑对她:“别急,就快好了。”   垂了眸,默默的向前走。   ——————————   进了庙,便有了人声。   小沙弥向阮玉行礼,阮玉亦回礼。   风卷动屋檐角马,撒下一片零落清音,为这个傍晚平添苍寂。   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   此情此景,顿令阮玉生出一种避世心态,任是何种波动,都在此刻归于平静。   阮玉由春分二人服侍着往禅房而去。   走到一个拐角的时候,她忽然有一瞬间的心神恍惚。 ☆、231祸福更替   具体而言,是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飞出去,又飞回来,而那消失的一瞬,整个人仿佛都空了。   她如有所感的转了头……   拐角处,支腿坐着一个破衣烂衫的道士。   这么凉的晚上,他还露胳膊露腿,衣襟亦是大敞,里面的中单颜色十分可疑。可他似乎还嫌不够,手持破羽扇,大模大样的扇着。   一边扇,一边在身上抓痒。   这模样,这姿态,再加上身边那只破碗,若不是脑袋上缺顶僧帽,还要以为他是济公现世呢。   怪了,这是寺院,怎么会有道士?   不过佛祖“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这道士当也是众生之一吧。   于是只瞥了一眼,便继续向前,可是方才那种恍惚的感觉再次袭来。   当她神思回转,恰见道士的羽扇朝她一扇,而且她还好像看到道士冲她诡谲一笑……   “咦,好奇怪。姑娘你看,这只猫在吃胡萝卜,而那只兔子竟然在吃鱼……”   阮玉望过去。   那道士拿扇柄敲了敲兔子的头:“慢点吃,小心卡到!”   霜降也发出惊异,唯有阮玉,浑身冰凉的任春分二人扶着朝前走,头却往后扭着,也不知在看那两只交换了食性的动物还是那个古怪的道士。   道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一手支头,一手摇着羽扇,哼哼呀呀的仿佛在唱歌。   阮玉听他唱道:“早不早,晚不晚,不是你,就是你。说福不是福,说祸不是祸,时辰一来到,祸福就更替啊……”   春分皱眉:“唱的是什么?这老道该不是有病吧?”   阮玉急忙转回头。   她怎么觉得老道唱的就是她的事?可是什么叫“时辰一到,祸福更替”?他到底想说什么?   ——————————   回到禅房,阮玉有些神不思蜀。   春分便怀疑是被那道士吓到了,气得要去找主持算账,要么就找人做法事给她驱邪。   阮玉让她不要麻烦了,又强打精神表现得正常些,终于骗走了二人,躺到床上。   待隔壁的说话声渐渐停了,又屏息听了一会,方悄无声息的下了床,穿了软底的睡鞋,蹑手蹑脚的走出门去。   ——————————   阮玉溜到拐角,却发现道士不见了,正待惊悚,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懒洋洋:“是找贫道么?”   阮玉吓了一跳,差点惊叫,旋即发现,道士正歪在回廊下。   月高高,廊檐洒下大片阴影,道士就窝在那,见她过来,坐起身子,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她,边打量边摇扇子:“嗯,不错,不错,这是最让人满意的一次了。哈哈……”   什么意思?   可是道士根本就没用她严刑逼供,亦无需威逼利诱,直接就招了。   原来她出车祸的那日,是道士一扇子把她从现代社会扇了过来,又恰好送亲队伍路过,如花那只小黑狗就裹在里面,于是他灵机一动……   道士笑得开心,阮玉气得够呛。   他倒是满意了,可知给她跟如花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和伤害?他这随随便便的一扇,究竟改变了什么,他知道吗?居然还好意思笑?   “你……”她手一指,就要发火。   道士摇摇头:“莫生气,莫生气,气倒没人替。”   阮玉几乎要被他气笑了,结果听到这个“替”,便想起那古怪的一句。   “你早前唱的,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女施主不是清楚了吗?”   “我清楚什么?”阮玉要不是惧怕他的“超能力”,真想将他暴揍一顿。   她收回手,敛了神色:“既然如此,就把我送回去吧。”   “送回去?”道士瞪起糊满眼眵的眼睛,来来回回的看她:“回哪?”   阮玉几乎就要暴怒了,难不成你还想让我留在这做你的“满意”作品?   “哦,你是说要回到你来的地方?”道士想明白了,进而嗤的一笑,摇了摇扇子:“得了吧,你愿意待在个小匣匣里?”   什么?   阮玉一个哆嗦,难道那个世界的她已经……   “就算比小匣匣再早一点,也不过是面目全非,哪比得上现在?”   上下打量,摸了摸只有几根胡须的下巴。忽的唇角一抽,再瞧瞧指尖……竟是揪下一根来,顿时心疼得不行。   “你看你,你看你……”道士哆嗦着手指,就好像那根胡子是丧生在阮玉之手:“不过现在也没什么了不起。你不过是个寄居者,时辰到了,自是要把躯壳还给原主,否则……”   神神秘秘的看她:“两个都会死!”   什么?   面对阮玉的惊恐,道士很满意:“当然,若是人家不要这躯壳就另当别论了……”   怎么可能?如花还等着变回阮玉嫁给季桐呢。   “可是我该怎么办?难道……”   难道要我变成如花?   “那就没办法了。”老道继续摇扇子,因为摸胡子太危险:“至少在那里你能多待一阵,反正狗是不会管你要身子的。”   阮玉只觉浑身无力。   在这一瞬,她忽然发现自己有太多的放不下。   春分、霜降、立冬……这是无条件信任她帮助她的人;阮洵,她来到这个时空后第一个给予她温暖和关爱的人,因了他,她拥有了久违的亲情,虽然他们根本没有见过几回,相处多久,可是他,就是她今生的父亲,唯一的亲人。还有……   金玦焱。   是的,她想到他了。可笑的是,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本打算避过,但仍不可避免的想到。   这个人,无论他是好还是坏,无论对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无论他们曾有过多少快乐与不美好,都不重要了。过去的一切,都会随着灵魂的转移而结束,所有不属于她的东西都将交还,从今往后,各不相干。   如花,和离的事,怕是只有你自己去想办法了。   想来也惭愧,似乎自始至终,她就没有为这宗大业做过任何贡献,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就不诚心。而她唯一诚心的事,好像就是要回那只鞋然后毁尸灭迹,可是如今看来,又有什么用呢?   “说来这时辰就要到了呢。”道士掐指一算,抱了会吃鱼的兔子在怀里:“也就是十月吧,正好一年。”   一年么?   阮玉身子晃了晃。   她忽然忘记,自己去年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应该问一问,然后早作打算。   不,她还有什么好打算的?她本来就是……   “诶,你还忘了这个。”   她停住脚步,木然回身。   道士手里正举着那把破扇子:“要想物归原主,干等着是不成的。贫道热爱自由,也不想到时去助你一臂之力。你拿着,觉得不妥了赶紧扇,晚上一息,两个可就全玩完喽……”   语毕,不再理她,只舒舒服服的躺在地上。   阮玉方转了身,便听他又开始唱:“早不早,晚不晚,不是你,就是你。说福不是福,说祸不是祸,时辰一来到,祸福就更替……哎,别说我没提醒你,没事可别乱扇,扇的时候,一定要集中精力,想变什么就念着什么,否则你把自个儿扇成桌子腿,贫道可是帮不了你喽……”   阮玉顿了顿脚步,继续缓缓向前。   ——————————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金玦焱在屋里转了几个圈,狠狠一拳砸在桌上。   不过是出去吃顿饭的工夫,她人就走了,悄无声息的,也没跟他打招呼,她就对他这么不屑一顾吗?早知道,就不去吃三哥的喜宴了。   原本孕期不足三月,是秘而不宣的,三哥倒好,高兴得什么似的,一大早的就把兄弟几个叫去兰若院。   席间,频频向他劝酒。   他记得上次酒醉的恶果,更记得自己发过怎样的誓,死活不喝,弄得三哥好不扫兴,直说他是娶了媳妇忘了兄弟。   他的确是惦着回来看她的。   那日,当他带着壶找人算账时,那个摊主已经不见了。他气不过,简直是翻了京城来找人,到底被他在青楼抓到了。   待他赶回来时,阮玉屋里的灯已经灭了。他对着她的窗口望了好久,忽然想,若是能够越过所有人,只让他们在一起自在说话该多好?无论相隔多远,他能听到她,她能感到他……   结果倒好,人不见了,他是捉了个丫鬟才问清楚原委。   敢情整个清风小筑就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就这么形同虚设吗?   好,不是要走吗?走好了,当谁稀罕你?   于是过了几天不稀罕的日子。   白天还好说,人来人往,赫答王子依旧赖在京城不走,春日社的聚会便不少,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唯一不美妙的是赫答总打听阮玉的消息,只说这些热闹缺了她就没意思了,又拿苏儿敏想跟她比试箭术为借口请她露面,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232我来了…   他心情烦闷,就想喝酒,但……还是算了。   而到了晚上,尤其是夜深人静,心里就开始闹腾了。   满心满眼的都是阮玉,就好像镶在了他的眼睛里,瞅哪都是她的影子,偏偏人还不在。   把自己蒙被子里。   憋晕了算了,晕了就不想她了。   可是没用,梦里也是她,还在埋怨他为什么不去找她。   找她?   他卟愣一下坐起,就要出发。   又停住。   找她,要什么理由?就这么去了,岂不是太没面子?   再者,见了面说什么?难道要质问她为什么走时没有通知他,当他是什么?   不妥不妥,太没有气势。   直接暴跳如雷?   不行不行,太没有风度。   呃,阮玉,你跟我回去吧。   不好不好,太没有水准。   去给她上一课,教导她什么是三从四德,夫为妻纲……   不可不可,太没有特色。   到底该怎么办好呢?   于是这几日,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有心跟庞维德等人请教一下,又难以启齿,于是夜晚就分外难熬,恨不能撞墙。   “表哥……”   该在的人不在,不该来的这几天总来。   金玦焱转了头,怒视门口。   “表哥,我可以进来吗?”   话虽如此,人却已经推开了门扇。   满头珠翠,直接晃花了金玦焱的眼,然而媚眼比首饰还亮,“叮”的一响,直插到他面前,人也扭扭的跟了过来。   今夜的她穿着绯色单丝宽袖短襦,领口开得极低,露出葱黄绣葱绿鸢尾细花的肚兜,由一条殷红的玲珑如意绳吊着,故意若隐若现的露着,好映衬白嫩的肌肤。   下系同色月牙凤尾罗裙,只是这样的裙子若是阮玉那般高挑的身材穿着才会显得摇曳生姿,如今却换在这一年里已养得微胖的钟忆柳身上,尤其她的证明极好生养的某个部位……   金玦焱厌恶的皱了皱眉。   他就发现,现在除了阮玉,他看哪个女人都不顺眼。   夏至因了他利用璧儿的一番敲打,最近安分了许多,每日里多是待在屋里,见了他,便规规矩矩的行礼。他也不给她多表现的机会,只疾步而过。   璧儿则似乎在学着如何做个标准的丫鬟,也稳当了不少。   这丫头毕竟伺候他多年,最近他正四处帮她踅摸合适的人家,也算对她尽了心意。   不过就跟跷跷板一样,这边下去了,那边便起来了。   自打阮玉上了山,钟忆柳一天三趟的往这边跑,衣服越穿越少。   或许成亲的确能使人变得成熟,若是以往,他只会以为她可能伤风,可是现在……   是想成为第二个夏至吗?   钟忆柳似乎丝毫不觉,只尽心尽力的展示自己的一切美好。   “表哥,这是我亲手熬的批杷膏。晚饭的时候,我听到你嗓子都哑了,便特意端了这个,正好可以清热润燥。表哥快来尝尝……”   金玦焱现在对所有的吃食跟气味都异常警惕,就怕中招,尤其是阮玉莫名其妙的就被送去华严寺,此中奥妙,让人不能不深思,于是见状往后退了一步,冷冷道:“放这吧。”   钟忆柳欢喜的放下釉彩青花绿竹盅子,却也不走,转身打量屋里的摆置,一会走到书架旁翻翻找找,口里道:“表哥最近在看什么书,借我瞅瞅?”   一会又跑到博古架前,合拢双手在胸前,做崇拜状:“表哥好厉害,这都是你买的?真漂亮!”   又忽然惊叫:“哎呀,怎么这么多灰?无怪姨母总说,表哥娶亲就跟没娶一样,始终没个人照顾,就这么点小事也做不好……”   撇了嘴,随手打绿地套紫花玻璃瓶抽出根鸡毛掸子,装腔作势的开始打扫。   屋里的东西每天都有人清理,这个博古架又是他亲自照管,怎会有灰尘?无非是想赖着不走罢了。   金玦焱看着她手臂轻扬,特意露出一截藕臂,还时不时的对他回眸一笑,媚眼乱飞,心里就犯膈应。   可她又不同于夏至或璧儿,他呵斥一声就能撵出去,谁也说不出个什么。这个表妹很“柔弱”,若是他嗓门大一点,她就会哭着去找卢氏告状,然后卢氏就训斥他,即便他说她言行欠妥,卢氏也有办法替她开脱,还道:“你们两个是表兄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前还在一张席子上睡着,如今哪来这么多穷讲究?莫非是你媳妇挑唆的?”   然后就痛斥阮玉若何如何行为不端,气得他只想怒吼。   如今这个表妹就像掉进灰堆的豆腐,吹不得,拍不得,烦人得很。   他一卷袖子,一甩袍摆……你不走,我走!   而且他已想好了去处……阮玉的卧房。人不在,他感受感受气息总可以吧?   为数不多的几次近距离相处,仅有一次的卧榻酣眠,属于她的气息已经深深印在他的心里,哪怕只是浅浅的呼吸,都会感到她的香气萦绕鼻端。   于是,他准备出发了。   “表哥……”   钟忆柳见他要走,顿时急了,就要追上去,怎奈袖子勾到了博古架,架子一晃,格子里的一只瓶子就要倾倒下来。   钟忆柳的头顶顿时冒起了青烟,她深知这些宝贝对于金玦焱的重要,若是她弄坏了什么……   突发的紧急往往能激发人的潜能,钟忆柳腰身一扭,手臂一伸,恰恰捏住了瓶子的一只“耳朵”。可是还没等她松口气,只听“咯嘣”一声,耳朵竟然齐刷刷的掉了下来。   她一下就愣住了,无法想象这只耳朵为何如此不堪一揪。   也就是这片刻的愣怔,眼瞅着瓶子就往地面砸下去了。   关键时刻,金玦焱一个海底捞月救起了瓶子。   她立即面露惊喜:“表哥……”   却见表哥盯着她手里的“耳朵”,顿时脸色一白:“表哥,我……”   “滚——”   一声怒吼。   钟忆柳吓得一个哆嗦,身下顿时流出一些可疑之物。   她后退两步,嘴唇一个劲哆嗦,而后转了身……   “放下——”   钟忆柳没敢回头,将“耳朵”丢到博古架上,鬼撵似的跑了。   金玦焱抱着瓶子,皱眉看门扇在那呼扇,忽的上前一步,踹上房门。   紧绷的神色随即一松。   太好了,谁都知道自己对这些宝贝视之如命,如今看她还要上哪里告状,他还想告她呢!   他哼了一声,目光移到那只耳朵上,缓缓拿过。   钟忆柳自是没有练就神功,这只耳朵,且看那碴口,定是生生撞下来的。   可是这屋里的古董都由他亲自照管,就是璧儿当初备受信赖,他也不会让她动上一动,那么这只景泰蓝喜上眉梢鎏金翼龙双耳瓶是什么时候损坏的呢?   他尚记得,去年金成举做寿,他去阮玉屋里借了只一模一样的凑成一对,摆在福寿堂图个好看吉利,然后她便还回来了,莫非是那时……   指尖摩挲着“耳朵”,眼睛越来越亮。   ——————————   一刻钟后,金玦焱换了身新袍子,抱起瓶子,对镜搔首弄姿了半天,然后揣起“耳朵”,杀出了门。   ——————————   “四爷,四爷,这都宵禁了……”车夫扯着马缰,不肯套车。   “宵禁怎么了?爷想出门,谁拦得住?”   “四爷自是随意,可是城门,城门不开啊!”   “爷这有京兆尹女公子的手书,哪个敢拦?”   车夫死活不肯,苦苦哀求:“四爷要出门,也得让小的问问老爷……”   “怎么,你还敢抗命?”   “不,小的,小的……”   “闪开,你不去我自己来!”   “不不,小的,小的……”   ——————————   半炷香的时间后,一辆轻便马车驶出静谧的金府,眨眼便没入黑暗的街道。   ——————————   “阮玉……”   金玦焱抚摸着怀里的瓶子,心里就像盛满了水,随着马车的颠簸,几回回的要溢出来。   他敲着车壁:“老王,再快点!”   ——————————   一个时辰后,金玦焱抱着瓶子攀登在云以山的崎岖小径上。   纵使武功傍身,此际也难免气喘吁吁,尤其是心里揣着事,只觉这小径异常漫长,两旁的枝叶异常挡眼。   他一把拨开碍事的树枝。   华严寺就静默在半山腰,沐着夜光,庄严而肃穆。   他迈开脚步,继续前行。   阮玉,我来了……   ——————————   什么,他深更半夜的叫开山门又把她从床上揪起来就为了这只破瓶子?   阮玉打量坐在面前,头上沾着树叶,鞋边攒着泥土,紫花细布袍刮了道口子,怀里还抱着只瓶子,煞有介事瞪着她的金玦焱。   “是,瓶子是我弄坏的,粘好后给你送了回去。”   怎么,不等他质问就招了?还打了个呵欠转回身,竟是一副继续去睡请他离开的架势。   “阮玉……”   他追上前,扯住她的胳膊。 ☆、233引蛇出洞   她转了身,目光冰冷。   他忽然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看着她进了屋。   自始至终,她没有任何犹豫,倒是春分,回头看了他好几次,欲言又止。   他孤零零的站在屋中,抱着瓶子,一股悲凉霎时涌上心间。   有心甩袖离去,可是走到门口便停住,然后,久久的站着。   ——————————   春分见阮玉虽然背过身去,但明显没有睡着,她也不好说话,屋里静得可怕。   其实谁都看得出,姑爷虽然明面是要找姑娘算账,实际不就是想来瞧瞧姑娘?可是姑娘……   这是怎么了?   她把这段时间的事情捋了捋,只觉姑娘并非对姑爷无一丝情意,只是不知为何,自打上了山,一切就变淡了,而方才,她都能感到姑娘身上的冰冷与绝然,可知姑爷……   她叹了口气,再替姑娘掖了掖被角,放下帐子,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帐内,阮玉睁开眼睛。   现在是八月,再过四十五日……   十月,很快就要到了……   屋内静静,铜漏声声,叹息的,不知是谁的幽凉……   ——————————   就如同悄无声息的离开,阮玉回来,亦是悄无声息。   当她站在院子里,已经是落叶缤纷,秋凉阵阵了。   按规矩,她应该先去拜见金家二老,汇报这段时间来的心得体会,再聆听一番教诲,可她已经是将离之人,何必在意这套虚礼?再说,她在寺庙里过了这么久,经历了看淡生死的洗礼,这一切的一切,包括这个躯壳,难道不都是身外之物吗?   于是遣了春分去泰安院通知卢氏她回来了,就由霜降扶着回了清风小筑。   刚进院,便听到烈焰居传来一阵怒吼,并着百顺等人的哭号。   金玦焱又在抽什么风?   那天,他深更半夜的去找她算账,她是明白他的心意的,只是……她就要走了,这回是真的走了,又何必……   她一夜未眠,又硬生生的在床上躺了一上午,直到中午时,春分进来,低低道:“姑爷已经走了。”   心就好像落入了湖底,静寂无声。   寺院、梵唱、佛语纶音,再不曾出现的金玦焱,似乎的确可以使人忘忧忘愁,忘世忘俗。   她待了这七七四十九日,好像的确超脱了。   于是她带着山里的空幽与清寂回来,可是这一阵怒吼,就把一切都敲破了。   霜降看了看她的脸色,垂眸,一副等她发话的模样,岂料阮玉身子一转,竟往烈焰居去了。   廊下,金玦焱正一脚踩着凳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众人痛骂,就连夏至跟璧儿都不能幸免。   夏至脸色惨白,木然的立着。   璧儿绞着手,小声抽泣。   百顺等人跪地哭号,却只是号得响亮,阮玉看到有个小厮还偷偷蘸了唾沫在脸上抹了两道泪,然后扯开嗓子干嚎。   大家均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这是怎么了?   百顺扬脖,打算来个更嘹亮的,可是号了一半忽然看到她,顿时眼睛一亮:“四奶奶!”   金玦焱瞬间回了头,瞬间爆出惊喜,瞬间将踩凳子的脚收回去,同时收回的,还有眼中的光亮。   夏至将一切尽收眼底,脸色更白了白。   璧儿屈了屈膝,头不抬眼不睁道:“奴婢给四奶奶沏茶去。”   阮玉心道,多日不见,这丫头似乎规矩了许多。   金玦焱柱子似的戳着,也不说话,只垂着眸,也不知那青砖上的花纹有什么好看的。   阮玉挪动了下脚步。   他心底一颤,以为她就要离开,可是转眼,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发生了什么事?”   “四奶奶,四爷的宝贝……四爷的宝贝丢了!”百顺哭喊。   什么?   阮玉立即望向金玦焱,却见他抿起唇角,使得下颌显得更为方正,她便不知该不该继续发问,他却手一伸,抓住她的胳膊就拖进房里。   临进门前,她还抽空往跪地的人中瞅了一眼,但见千依跪得笔直,然而与大家不同的是,脸上无任何表情。   看来霜降的前路还很艰难啊。   门砰的一关,她的思路立即回转。   正犹豫如何发问,金玦焱开口了:“只是丢了几样古董,没什么了不起。”   阮玉看着他。   没什么了不起?那为什么还跟下人发火?而且哪个人不知道金家四爷对这些宝贝爱之若命?没什么了不起,难道是……   对上她了然的目光,他撇开眸子:“下人们看管不利,自是要罚。”   一时无语。   阮玉笑了笑:“既是如此……”   她正要转身,忽然视线下移……   金玦焱的目光也随之落下……   一只手,正死死的钳住她的胳膊。   这只手,自打拉着她进来,就没放开过。   沉默。   俩人的目光都盯着那只手,仿佛在等它做出决定。   不知过了多久,阮玉感到那只手用力的捏了她一下,然后很不舍的,缓缓放开。   凝滞的空气开始流转。   她垂了眸,低声道:“都丢了什么?”   沉默片刻,转身:“我带你去看看。”   ——————————   “什么,你能帮我把东西找回来?”   “就算不能全部找回来,至少也要清楚,这事到底是谁干的,也能给那人个警告!”   “那有什么用?”金玦焱本自兴奋,转瞬沮丧。   “如果不挑明,这人的胆子只会越来越大。你看得了一时,看不了一世。这院又都是下人,若当真是……就算看到了,哪个敢拦他?这样的人,就算你当面质问,万一他不承认,你却被倒打一耙,又该怎么办?”   阮玉已经隐约猜到此事到底是何人所为,她相信金玦焱亦猜到了,只不过,投鼠忌器。   但不管那是个什么“器”,她也打算丢个“鼠”试试,就算……是她对他的最后回报吧。   “刚刚你说这只青花云鹤八仙葫芦瓶分上下两部分,上面四仙,下面四仙,如果只有四仙就卖不出价钱?”   她拿了瓶子的上半部分。   这只瓶子可拆卸,金玦焱日前清洗,为了晾干,就把瓶子分成两部分安放。   丢的是瓶子的下半部分,看起来就像个罐子,边上还镶了金口。而且这半只瓶子不大,正好方便带走。   金玦焱原本还在皱眉,然而见她摩挲着瓶子上的青花,又比划了个手势,忽的眼睛一亮。   ——————————   百顺垂头丧气的走在路上,但凡人见了,难免要问上一句。   百顺哭丧着脸:“还不是因为丢了东西?你们也听见了,四爷吼了一下午,又把咱们打了板子,这屁股现在还……嘶……”   “那你怎么出来了?”   “还不是四爷?”百顺一副想揉屁股又怕疼的模样:“说那些宝贝丢了是很心疼,可这件是最让他痛心的。这瓶子本是分了两部分,上四仙,下四仙,合在一起价值连城,可是一旦分开,顶多是个夜壶的价。你说四爷那性子,他能不……嘶……”   “这就把我们打了一顿,说是我们看管不利,没准还出了内鬼,若是不赶紧站出来,就一天打我们一遍!”   “哎呦,那也忒狠了!”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是哪个遭瘟的东西,害死人了!”百顺表情跟语气都是恶狠狠。   “那你这是……”   百顺晾了晾手里的包裹:“还不是四爷?四爷说,这剩下的四仙放在手边,看着也伤心,让我远远的丢了去。”   “诶,四爷的东西可据说都是宝贝。”   “谁说不是呢?只是这四仙,值不了银子,你再看这形状……”索性把东西露出来。   的确,一个上半截的葫芦,不能当碗,不能当瓢,摆在那也弄不清是个什么玩意,而且只剩了四仙,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大吉利。   那人也便收了心思,连连道:“可惜了,可惜了……”   “所以四爷才见了就伤心,便把气都出在它身上。算了,我还是丢了它,希望这半截东西一丢,晦气就没了……”   “诶,你刚刚说这东西若是完整就价值连城,到底连多少?”   百顺瞅瞅四周,附在他耳边报了个数。   那人立即瞪大了眼睛。   ——————————   不多时,金玦焱丢了半截古董结果折损十万两银子的事便传开了,而且这银子的数目越传越大,到最后惊动了金成举,把他叫过去一通好骂。   入夜,万籁俱寂,只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听起来特别遥远,整个金府就仿佛蒙在一个黑漆漆的玻璃罩子里,沉闷而空洞。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黑影划破静寂,却只是一晃,就像云层浮动擦出暗闪,只一忽就没了踪迹。   然而不多时,黑影又打树后冒出个头,也不明白有什么好担心的,东张西望了半天,方蹑手蹑脚的挪出来。 ☆、234家贼难防   枯叶铺地,无论怎样小心,踩在脚下依旧咯吱咯吱的响,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也就使他的每一步移动都格外艰辛,然而又不敢停。因为即便头脸都蒙着,可是眼睛却闪闪发光,那是属于兴奋的光。   此刻,他分外紧张。一边想赶紧拿了那东西逃走,一边又谨小慎微,生怕被人发现,心里也恨,特意挑了这个时辰,他还怕什么?怕什么?   可就是不放心,以至于这么幽凉的夜晚,小风还嗖嗖的刮着,他居然出了一头一身的热汗。   他一步一步的移动着,努力的勾腰弯背,淡淡的月光下,他的影子就像虾米一样在地上蠕动。   近了,更近了……   心情难掩激动,就在仅剩最后两步的时候,他再耐不住,一个纵身扑上去。   那是一座垃圾山,全家一日的垃圾都堆在这,要到天明才运出去。   他顾不得怪味,几乎是扎猛子般的开始刨。   他记得白天就丢在这的,怎么不见了?   想了想,换了个地方,继续刨。   什么面子,什么身份,都不要了,只有银子,银子……   嘴唇一个哆嗦,差点叫出声来。   他急忙咬住舌头。   把手拿出来,中指不知被什么割了道口子,正在汩汩的淌血。   若是往日,他定要叫了,再摔一通东西,可是现在……   撕了布条,把伤口捆吧捆吧,继续挖,一边挖一边怪自己竟没带个工具,可是谁能想到,不过是小半日的工夫,竟弄出了这么一大堆垃圾?   不过不带工具也对了,那可是个精贵玩意,万一一镐头下去,十万两银子就没了。   不,可能更多……   想着白花花的银子从天而降,他再不用东躲西藏,担惊受怕,还可以继续捞本,没准……   顿时心花怒放,直赞自己英明,没把那半截不值钱的玩意砸了。   悦昔的掌柜说了,只要这东西是整个的,就给他……这个数!   金玦焱果真是有些好玩意的,只恨当初自己怎么瞎了眼,就拿了半截?否则,何必上这翻这些臭烘烘的垃圾?   诶,等等……   双手齐下,拢到一处,缓缓从里面捧出个物件。   布包……   小心翼翼的打开包裹,因为激动,指尖都跟着颤抖。   是了,就是它!   就在他将东西重新包好,打算揣在怀里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道低沉:“二哥,你在做什么?”   金玦森一个哆嗦,险些把东西掉地上。   急忙要藏,可是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   金玦森想要抓紧,可是手哆嗦得不听使唤,只能任由金玦焱将包裹拿过去,打开,叹了口气:“二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我……”金玦森口干舌燥,想要解释,忽然瞪起眼:“我怎么了?我不过是,不过是……”   金玦焱不急不恼,只定定的看他,那目光让他心虚,急忙别过视线。   “二哥,只要你把另一半交给我,今天的事我就不告诉爹……”   “另一半,另一半?”金玦森怒吼:“谁拿了你的东西?”   金玦焱摇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自打发现宝贝丢了,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金玦森。   他清楚的记得,从坟地里回来的第二天,他打主屋出来,就看到金玦森离开烈焰居的背影。   他的烈焰居也总有人出入,只这个背影太过匆忙,匆忙得让他有了不好的感觉,不过当时想的是,二哥来找他大约是为了借钱,毕竟欠了那么多银子,还是高利贷,见他不在,于是走了,任他敲破脑袋,也想不出金玦森竟然是来……   而且他的心思全放在了阮玉身上,只掉个头,就把这事忘了,结果……   “二哥。”再开口时,已是声音嘶哑:“银子的事,我可以帮你想办法,但是这瓶子……”   “你,你真的会……”金玦森目光闪烁。   “是,我可以……”   金玦焱话刚说了一半,身后就传来一声怒吼:“逆子!”   紧接着,似乎有无数个灯笼踩着脚步声移近。   灯光中,一身佛头青色素面刻丝直裰的金成举立在面前,怒目一瞪:“逆子!”   金玦森腿一软,直接坐在地上,却不忘拿手指着金玦焱:“老四,你说过,不告诉爹的,你骗我,你骗我——”   金玦焱却没有看他,而是睇向阮玉。   灯光中,阮玉站在金成举旁边,很孝顺的扶着公爹的胳膊。白净的脸上没有表情,见他看过来,平平的调开目光。   他捏紧了拳。   阮玉,我们不是说好了,只要回东西,不告诉爹,你怎么……   阮玉的眸子好像在放空,也不知在看什么。她只是想告诉他,赌徒是没有记性的,即便此番能讨回失去的东西,又要如何帮金玦森填补巨大的窟窿?那是个无底洞,她不希望他掉进去,无法自拔。   “逆子!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我要打死他,亲自打死他!”金成举一通怒吼,吼得一个劲干咳。   阮玉帮他抹着胸口,正好可以不跟金玦焱对视。   混乱中,金玦森的惨叫被堵住,扑棱扑棱的蹬了会腿,终于被人捆了个结实。   远处,一阵哭喊遥遥传来。   是李氏。   金玦森听闻动静,又挣扎了起来,口中呜呜。   阮玉垂下眸子,唇角随即弯起来。   她曾想过,金玦森为什么能走到今天的地步?为什么有恃无恐?这么多年,他赌博的银子都是从哪来的?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为什么没有惊动金成举,为什么没有惊动卢氏?这究竟是谁在背后支持与纵容?这么庞大的一笔开销到底来自何处?   再次冷笑。   李氏,今天这事,我不知你能不能伤筋动骨,但是松松皮肉,还是可以的,也便算是我对你的“报答”吧。   ——————————   金玦森被五花大绑的带到后院,直接绑在了石凳上。   金成举说到做到,抓起板子就开抡,而且抡得非常实在,几下就把金玦森拍得吱哇乱叫,血肉横飞。   阮玉不愿看到这种情景,瞟开目光,却正对上金玦焱冰冷的视线。   片刻,调开。   那边,金玦森已经快被打得断气了,带着哭腔喊:“凭什么,凭什么打我?老四每年花那么多银子往家买东西,你怎么不说?我就花了这么一点点,你就打我,还要打死我。难道就他是你亲生的,我就不是?”   “逆子!”   金成举抚着胸口一通剧咳,然后推开要来扶他的人,抓起板子:“逆子,我今天就亲自打死你!”   “老爷……”一个人影冲过来,抱住他的胳膊:“老爷,你若要打死他,就先打死我吧!”   是三月姨娘,后面跟着李氏,跪倒在地,捂着嘴,哭得几乎绝倒。   金玦鑫跟金玦淼也随后赶到,二话不说,直接跪地:“爹,就饶了二弟(二哥)吧。”   “老爷,饶了他吧……”三月姨娘撕心裂肺。   金成举不为所动,甩开三月姨娘,将板子举得高高。   三月姨娘呜嗷一声扑到金玦森身上:“若要打死他,就先打死我!”   “你……”   金成举捂住胸口。   眉心皱了皱,板子“咣当”落地,人随之倒了下去。   “老爷……”   “老爷……”   “爹……”   后院顿时乱作一团。   众人掐人中的掐人中,找大夫的找大夫,金玦焱抱着父亲眉心紧蹙,金玦森捆在石凳上哇哇乱叫。   阮玉蹲下身,但见金成举牙关紧咬,面如金纸,不禁担心起来。   就在方才,她还以为,是老头子舍不得真正让儿子送了命而使的诈,如今看来……   抬眸,正迎上金玦焱的目光。   此刻,眼底满是愤恨,仿佛在说,你满意了吧?   满意?其实她不过是……   呵,说那么多有什么用?事到如今她也不知是否圆满的完成了任务,倒得了样意外收获,那便是,他开始恨她了。   唇角不觉一弯。   金玦焱眸子一闪……她竟然还在笑!   他忽然想到,阮玉的背信弃义,会不会是为了报复李氏,所以拿二哥做了筏子?那么他,也被利用了?   金成举哼了一声,悠悠醒转,众人顿时“爹”、“老爷”的叫个不停,连卢氏也赶了来,只看了一眼,就厥了过去。   那边人仰马翻,这边金成举由金玦焱扶着坐起,看着依旧不知是哭还是叫的金玦森,重重的叹了口气:“逆子,你可知我为什么要打你?我是不想让你重蹈人家的老路啊!”   人家的老路?谁的老路?什么老路?   阮玉倒反应过来。金成举大约指的是当年,金玦鑫的生母因丈夫赌博欠债,于是典给金成举为妻,虽弥补了无子的缺憾,倒也造成了终身的遗憾。   金成举连连叹气,不欲再说一句,由金玦焱扶着回去了。   金玦森被解了下来,哭得比挨揍还响亮。   三月姨娘跟李氏一边查看他的伤势,一边落泪,其间还不住的瞄阮玉,目光怨毒。 ☆、235得不偿失   卢氏也醒了,捶胸顿足:“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娶了一个扫把星,回来就惹祸。老天啊,你开开眼吧……”   余人各说各话,有安慰的,有含沙射影的。   姜氏倒是有心帮阮玉说两句,可是现在,阮玉这棵树明显靠不住了,于是阮玉只不过是瞧了卢氏一眼,她就把目光调开了,一副生怕被求上的模样。   阮玉不禁想笑,本是除恶扬善的正义之举,偷盗之贼尚未得究,她倒成了人民公敌了。   不过也好,她离开金家的日子大概不远了。   如花,你的心愿就要实现了,若是你知道我带回了一把神奇的扇子,又要如何开心呢?   ——————————   九月初九,正是菊花争艳的登高时节,却有一只画舫,载着一船眉目如画,衣袂翩跹的青年男女,荡波而来。   船头,立的是一众丰神俊朗的男子,谈书品茗,衣带当风。   船尾,围着一群姿容俊俏的女人,细语娇声,好不快活。   若是细听去,却只是一个人在说话。   那人语速很快,却有了以往没有的温柔妩媚,一边说,一边摸着故意被挺得突出的肚子,眼底眉梢皆是将为人母的喜悦。   “……最近都会踢我了呢。只要我说,宝宝啊,想不想娘?他就给我一脚。而且这孩子好像还长了透视眼,但凡看到他爹走过来,就在我肚子里翻跟斗。他们都说,看这淘气的模样,定是个坏小子!”小圆满脸的幸福。   裴若眉羡慕的摸了摸她的肚子:“最好是一男一女……”   “坏东西,你想累死我啊?”小圆拧了她一下。   众人便笑。   不过大家发现,以往虽不多话但也不沉闷的金四奶奶只是抿着嘴,从开始到现在都没说过一句话。   小圆跟裴若眉交换了下眼色。   虽然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但是阮玉这个家的经似乎更难念,谁让她跟金玦焱一开始就不对付?据说俩人现在还没圆房呢。   小圆急忙招呼她:“金四奶奶,你也来摸摸,他正在动呢……”   阮玉微笑着走上前。   其实,她什么也没感觉到。大概是初为人母,总是渴望跟别人分享喜悦,亦或者……自己的郁郁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上回在草原不见你,这回怎么舍得出来了?”阮玉不想让人过多关注自己的情绪。   “这不是四个月了吗?结实着呢。”小圆夸张的挺了挺腰。   裴若眉急忙扶住她:“你可别逞强,若是……呸呸呸,我告诉你,把我干儿子弄不高兴了我就收拾你!”   众人又是一通笑。   从船舱的另一端探出个头,怪叫:“我也收拾你!”   众人更是乐得不行,裴若眉扬了扬眉毛:“对,小心庞七收拾你!”   小圆笑得羞涩又得意,然后俯在裴若眉耳边:“我只当我有了身子,那几个小妖精可要得意了,却不想,他一直歇在我这。前两天,有个妖精去账房里勾引他,被他一耳光扇出去,第二日就发卖了……”   “唉,依我看,另几个也保不住。其实庞七对你挺好的,就是以前……”叹气:“如今你就要当娘了,凡事可得悠着点。”   小圆撅着小嘴,看似不满,但阮玉知道,她是听进去了。   或许人世间又要多一对美满了。   不过小圆是要强的性子,还是打算反驳裴若眉几句的,抬头却见阮玉只是瞅着,突然意识到,又把人家忽略了,急忙将她拉过来。   每每出游,女人们虽然凑在一处,但是也有亲疏远近之分,譬如阿袅,似乎无法融入任一个小圈子里,每每人家说笑,她就在一旁立着,跟布景似的。   小圆说,她能阵阵不落,都是因为金玦焱,真不知窦晗是怎么想的,也不说管管。   于是又说了一会,女人们推说要去看风景,或往船舷处散了,或进了船舱,只留阮玉三人依旧立在船尾。   小圆捏了阮玉一把:“你跟金四又怎么了?”   “没怎么啊。”阮玉答得很自然。   “没怎么?我可瞧着跟上回不大一样。人家夫妻,是越处越熟,你们怎么愈发生分了?”   阮玉便笑,心道,生分是好事啊。   口里则来了句:“距离产生美。”   小圆跟裴若眉齐齐一怔:“什么距离?什么美?”   阮玉便想起“距离拉开了,美没了”,又是抿嘴一乐。   那二人只觉阮玉今天分外古怪,顺道想起另一怪事,立即神秘兮兮道:“你听说了吗?贾经病了,据说是邪祟上身,动不动就尿裤子。”   “可不是?”裴若眉顺口接道:“听说是莫名其妙的跑到了坟地。正是七月十四,鬼门大开啊,结果撞了不干净的东西了……”   “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啊?”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洪亮。   三人抬头,齐齐施礼:“赫答王子。”   赫答王子一一以中原礼节还礼,轮到阮玉的时候,格外的用了用力,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跟过来的金玦焱便皱起了眉,警告的瞪了阮玉一眼。   阮玉撇开目光,顿令他气郁。   赫答哈哈大笑:“早也盼晚也盼,终于又见到夫人了!”   金玦焱差点背过气去。   阮玉倒笑了笑:“前段日子去华严寺为全家祈福,辜负了王子心意了。”   “噫,”赫答大手一挥:“你没去那阵咱也没见着,听季明说,是病了?”   语气便有试探之意。   阮玉飞快的跟金玦焱对了下视线,后者将目光调开。   阮玉便垂了眸子:“实是……”   “我知道,这都是你们中原的规矩了。”赫答打断她的话:“也难怪苏儿敏心生不忿,你们中原人就喜欢把女人困在屋里。可是这温室里的花怎么长得好呢?你看苏儿敏……”   约是想起二人的过节,急忙打住:“这回我可没敢带她来。那丫头天不怕地不怕,我真担心她看着水里的鱼漂亮便要跳进去捉。这中原的水可是比草原深得很呐,哈哈……”   在场的人哪个不知,苏儿敏对金玦焱有意,此番特意骗过她,无非是不想再如上次般起了争端罢了。所以这个笑话其实并不可笑,大家还是很给面子的笑了两声,却是无一人发觉此话另有深意。   赫答笑了一阵,开始诚心诚意的邀请阮玉:“夫人得空便去草原走走。你会发现,草原的天更蓝,更宽广,正适合夫人这样的人物纵横驰骋。到时我将奉夫人为上宾,让全草原的人都来拜见夫人,见识见识夫人的风采!”   此语可谓大不敬,因为若是集合全草原的人来拜见,那得是什么人物?   可是大家依旧没有听出来,金玦焱还格外愤怒。   这个赫答,竟然旧话重提,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若不是他就要走了,跟三皇子死缠烂打的说要把春日社的人都招来,还尤其提了阮玉,说她是女英雄,然后三皇子又找到他百般说情,他根本就不会带她出来。   不过是骑个马,算得什么英雄?赫答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当然,带阮玉出来也有他的打算。因为自从金玦森的事件过后,俩人好久没有在一处了,偶尔的见面也是沉默以对,就好像回到了初初成亲的时候。   不,比那时还严重。   那时,他只是感到愤怒,可是现在,一看到她那个样子,心里就冰冰冷冷,没着没落。      她是违背了他与她之间的商定,向爹告了密,导致二哥挨打,现在还躺在床上,他还怀疑她利用他……   当然,在他心里,阮玉绝不是那样的人,她的胸襟和见识,一般男子都不如。其实他也知,她是为他好。可是爹,还有娘,都气病了,每个人都焦头烂额,这值得吗?   他是生气的,气她不顾大局,但是想到她的本意,就不忍责怪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埋怨越来越少,反倒越发心慌。尤其是爹彻查了二哥,发现二哥竟然把分给他看管的两个铺子偷偷盘出去了……   爹大恨,说若是没及时抓住这个逆子,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一家人可能都要被这败家子给卖了。   于是他更加不安。   他不知该怎么改变现状,要他跟她道歉,又抹不开面子,所以这场聚会,也可算天赐良机。只是他好几日没有去主屋了,反生出近乡情怯之感,于是装模作样的板了脸,对印致远道:“既是如此,就劳烦三皇子亲自下帖了。”   他不好开口,但三皇子的令,看你听是不听?   阮玉倒是听了,然后麻烦也来了,瞧赫答的眼睛,就跟长在阮玉身上似的,他恨不能一脚将这个草原王子踹水里去。   眼瞅着赫答还要啰嗦,金玦焱便对阮玉瞪起眼睛:“怎么还不进船舱去?这身子刚好一点,若再吹病了,要谁照顾你?”   众人不知金玦焱哪来的火气,都面面相觑。 ☆、236太过分了   恰在此时,船头有人叫赫答,赫答便告辞一番,转头去了。   小圆捧着肚子,担心阮玉被金玦焱欺负,于是代阮玉怒视金玦焱。   偏偏庞维德也不知得了个什么好玩意,一迭连声的唤她,她只得应了,但毕竟一个人行动不便,就由裴若眉扶着。   船尾便只剩了金玦焱跟阮玉二人。   金玦焱有心对方才的事解释一下,又怕阮玉笑她,便只瞪着她,那目光很有些恶狠狠。   阮玉要“听话”进船舱,被他拉住,然后放手,依旧不说话,继续瞪她。   阮玉偏了头,看水面被船划开又合拢,荡开一片波光粼粼,想着那么多人都被叫走了,怎么还没有人叫他?   不过,也好……   金玦焱也不知自己有没有看错,就在他终于酝酿好一句准备跟她打开尴尬时,他看到她冲自己笑了一下,那笑容有些诡谲,有些狡猾,还有一种他说不好的留恋与决绝。   他诧异于她的古怪,思维也便在这一瞬稍稍错开了道缝隙,然后他听她怒喊,声音凄厉而高昂:“金玦焱,你太过分了!”   他尚未来不及将那道缝隙合拢,就见她纵身一跃,竟是没入水中。   是了,这就是她跟如花商议后的决定,或者说,是如花的命令。   如花已经等不到她们换回身子的那一天了,因为季桐跟金玦琳婚期已定,就在冬月,所以她必须尽快跟金玦焱划清界限,然后诱拐季桐出逃。   可是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或者在潜意识里,她想消极怠工?   如花似乎看出来了,于是在三皇子请柬送过来的那日,它给她出了个“好主意”。   她有过犹豫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再过一个月,她就不再是阮玉了,而且自打从庙里回来,她的身体开始出现异样……吞咽困难,夜不能寐,极易疲劳,手脚有时不听使唤……   看来道士果真没有骗她,她的时辰就要到了……   有些事,终究避无可避,命中注定的,真正的阮玉,会与心爱的人远走高飞。   他是会恨她的吧?   所以,又何必等到那时?   义绝……   也好,彻底断绝吧……   “阮玉,阮玉……”   金玦焱扑到船舷,就要跳下,可是目光触及晃动的水面,头一晕,便坐在了地上。   自打幼年因为吃了猪尾巴“后惊”然后掉进了湖里,他一看到浩大的水就头晕。   然而不敢耽误,一边狂喊“救人”,一边跌跌撞撞的爬起,转身就跑。   船头的人已经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亦听到了落水之声,皆急急忙忙的赶来。   “啊,是金四奶奶……”   “金四奶奶落水了!”   人群顿时乱作一团。   “船家,船家,有人落水了……”   金玦焱抢过撑篙人手里的竹竿,往水里便伸:“阮玉,抓住,快抓住!”   可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寸,阮玉的头刚冒出来,他一竹竿就拍了上去,阮玉咕嘟吐了个泡,再次下沉。   金玦焱,你一定是故意的!   阮玉暗恨,又皱了眉,我的腿……   其实她是会游泳的,游的还不错,不过可能是这具身体太过娇弱,又逢了近来的异样,亦或者是跳水前没有做伸展运动,更有可能的是,目前乃是秋天,水已经冷了,于是她刚跳进去,就抽了筋。原本想叫两声救命,扑腾扑腾,给金玦焱造成个差点逼死人命的假象,好顺利义绝,结果这会她当真要喊救命了。可是一张嘴,水就灌进来,咕咚咕咚的喝了好几口,整个人直往后仰。   她在心里说,这回是真的玩完了,不知是要下地狱还是继续穿到哪去,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把身子交还如花,还没来得及……   “噗通!”   “噗通……”   又有几道落水声。   金玦焱看到,船工已经跳下河,向阮玉游去,可是那个人……游在最前面的,是谁?   几个人已经赶到阮玉身边。   船工就要捞起阮玉,被那人一把推开。他托住阮玉的头,尽力使她的脸露出水面,然后架着她,向船游回来。   金玦焱目眦欲裂,狠敲了一下船舷,然后返身,奔向船头。   尹金抱着阮玉上了船,将人放到甲板上。   阮玉浑身湿淋淋,头发沾在惨白的脸上,紧闭双眼,毫无生气。   “阮玉,阮玉……”   金玦焱冲到她跟前,颤抖着手,要去摸她的脸。   这一刻,仿佛什么都空了。   她死了吗?她要离开他了?为什么?他还没有跟她说对不起,还来不及向她表达心意,他好后悔他耽误了那么多时间,错过了那么多机会,就是方才,若他能好好跟她说,若是他能及时表达,是不是就不能……   “阮玉,阮玉……”   尹金一把打开他的手,开始拼命按压阮玉的肚子。   “你要干什么?放开她!放开她……”   “四哥……”   “金四……”   庞维德跟蒋佑祺急忙抱住疯狂的金玦焱:“尹三公子是要金四奶奶把肚子里的水吐出来,你冷静些!”   是,冷静,冷静……   金玦焱便定定的让俩人抱着,一瞬不瞬的盯着阮玉,可是她,怎么还不把水吐出来?   “完了,阮玉死了,金四奶奶死了……”小圆捧着肚子,满脸惊惶。   “闭嘴——”金玦焱怒吼。   小圆一个哆嗦,裴若眉急忙扶着她离开,又回了头,满脸哀戚。   小圆忽然发出一声凄喊:“金四,是你害死了她,是你……”   众人的目光立即集中到金玦焱身上。   谁都听到了阮玉最后的叫喊,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人连命都不要了?亦或者,是金四他……   金玦焱抿紧唇角,整个下颌绷得如同一块石头,不解释,也不反驳,只定定的望住阮玉。   “这事跟金四爷无关。”阿袅站了出来:“我在船舱里,看见金四爷什么也没做,只金四奶奶喊了一句,然后就跳下去了。温香,是不是?”   温香是晕船的,所以至始至终就待在舱里,自是看到了一切,可是现在,她一言不发,只瞅了瞅金玦焱,又移目阮玉。   的确,阮玉的生死现在是最重要的。如果活了,自然一切好说,可如果……   “啊……”   人群忽然爆出一阵惊呼,温香旋即捏紧了帕子,差点上前抽人耳光。所有女眷都将头别到一边,又忍不住偷看。   金玦焱拼命挣扎,开始踢腿:“放开我!放开我!禽兽,禽兽——”   岂料庞维德跟蒋佑祺把他抱得更紧,就连三皇子和方卓都过来帮忙。   赫答力气最大,直接将他摁倒在地。   他们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困住我?为什么不去拉开尹金,再给他两脚?他在非礼阮玉,他正在亲我的媳妇……   “啊——”   金玦焱吼得整个船都跟着摇晃,庞维德等人更不敢放松了,万一金四冲上去把尹金打个生活不能自理,亦或者……他们这一船人还要不要活了?   印致远还命令船工:“去找绳子,把他捆起来!”   什么?你们都疯了,疯了,快放开我,放开我——   “啊——”   金玦焱又是一声惨叫,因为尹金正在按阮玉的胸,还按得非常起劲   这群混蛋是怎么了?是瞎了吗?怎么还不把他拉开,拉开……   就在这时,阮玉忽然一个抽搐,水就从嘴里冒出来,大量的冒出来。   “醒了……”   “醒了……”   “活了……”   “活了……”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庞维德等人惊喜之下手劲一松,金玦焱就挣了出去。   一把将阮玉从尹金手中抢过来,抱在怀里,手颤抖的摸她的头发:“阮玉,阮玉……”   尹金冷了脸,抹了下颌上的水珠:“金四爷,还是……”   他本想说,现在不应该挪动阮玉,应该让她把水吐完,可是金玦焱冲他就是一声怒吼:“滚——”   他当即就白了脸色,睇向依旧昏迷不醒的阮玉,唇角越绷越紧。   金玦焱虽然醒着,但也似乎陷入昏迷状态,只抱着阮玉,不断呼唤她的名字。   庞维德就渐渐尴尬起来,一忽看看温香,一忽看看金玦焱。   似乎有什么被他弄错了,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想不起来。   他只记得这几次聚会,阮玉都没来,他便努力撮合金玦焱跟温香。   看温香现在的样子,好像也不觉得金四讨厌了,想来总要经历失去才能懂得珍惜。   不过金四显得就有些古怪,对温香不冷不热,再不似以往,一见了温香连话都说不利索,只恨不能变成一只狗蹲在温香脚边摇尾巴。   但他觉得这是金四的诱敌之计,你瞧,在金四的淡漠下,温香的目光不是越来越缠绵了吗?   他还想着要不要给小圆也用下这招。不过现在不行,等她生了孩子再说。   一切似乎都在往理想的方面发展,却不料…… ☆、237好艳福!   温香的脸色此刻似乎不大妙。   也是,一直心仪的男人亲了别的女人,刚刚产生好感的男人抱着另一个女人,他们都喜欢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还是后一个男人的妻子……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庞维德捶了下脑袋,却见金玦焱抱起阮玉,大叫:“靠岸,靠岸……”   发生这么大的事,哪还有玩的心情?尤其金玦焱现在状如疯魔,谁也不敢惹,于是船家连忙七手八脚,将船靠了岸。   金玦焱抱着阮玉,脚尖一点甲板,就跃上河岸。   庞维德注意到,尹金在他飞身而去时皱紧了眉,猛的转过身……   却只能看着金玦焱带人大步走了。   事情似乎有些复杂了,庞维德想。   耳边传来一声不阴不阳:“尹三公子,好艳福啊……”   是阿袅。   这个女人一直喜欢金玦焱,嫁人也不能让她改变初衷,如今定是要借机给阮玉制造麻烦。   金四喜欢阮玉,金四又是他的发小,保护阮玉就是保护金四。   于是庞维德立即转了身,拱手大笑:“尹三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功德无量,功德无量啊……”   ——————————   金玦焱急急往回赶。   阮玉也不知怎么了,一直在吐水,目前连苦胆的水都要吐出来了,人又开始发烧。   虽然说是醒了,可也只能是活着,无论人怎么叫都无任何回应。   请了大夫,也开了方子,可是药灌不进去。   大夫说,这是呕逆,得拿生赭石粉末用水冲服,方能止吐,然后再用药。   他连忙跑出去买,因为论脚程,谁有他快?   可是路上偏偏遇了雨。   都九月了,雨下得还挺大,他都看不清前面的路了。   耳听得有人叫他,然后重重雨帘里晃动着一件绿色的东西。   他费了半天劲,才看清那是一柄荷叶。   这种季节,还有这么绿的荷叶,那人分明是戏耍他,说他……   眼前再次现出尹金跟阮玉“亲热”的一幕。   甩头,拔腿而去。   那人在后面喊:“金四爷,给你荷叶,遮遮雨……”   ——————————   金玦焱一身是水的冲进阮玉房间,将药丢给春分。   一众丫鬟都哭哭啼啼,气得他大吼一声:“哭什么?人还没死呢!”   阮玉从床上翻起,“哇”的一声,刚刚灌进去的药又吐了一地。   “还不快去?”金玦焱的声音都颤抖了。   穗红哭着上前:“这段时间一直这样,吃了东西就……”   “穗红!”春分威胁的喝住了穗红,又担心的瞅了眼金玦焱。   是怕他怀疑阮玉的清白吗?   可笑,若当真有什么事,大夫还能欺瞒?而且她的样子,分明是,分明是……   阮玉又吐了一口。   “姑爷,”春分红着眼睛上前:“要不要通知丞相大人……”   是了,阮玉这个样子,若是有个万一……   不,他的阮玉怎么可能有万一?   “快去熬药!”嗓子已经哑了。   他一步上前扶住阮玉,让她斜斜的靠在自己肩上,命令下人:“拿水来!”   水来了。   金玦焱开始给她冲服生赭石粉。   他就纳闷了,阮玉吃什么吐什么,这生赭石粉要怎么喂进去?   只一会,阮玉就糊了满嘴的浆糊,还呛得咳起来。   霜降跺跺脚,冲出去:“快去禀告丞相大人,请太医……”   春分抹了泪:“这段时间总不大好,请了大夫也看不出毛病,姑娘只说着了凉,谁承想今日落了水,结果……”   春分就不明白,怎么姑娘每次跟金玦焱出去都有事?该不是姑爷……   金玦焱的手缓缓收紧。   他看着靠着自己虚弱无力的阮玉,方发现,这段日子她瘦了许多。以往她也不胖,但是有肉,摸上去很舒服,而现在,肩膀上的骨头硌得他手疼。   他这段日子干什么了?怎么将她忽略到如此地步?   降热驱寒的药已经端来了,金玦焱咬咬牙,继续给阮玉灌生赭石粉。   阮玉照吐不误。   金玦焱由先前的着急渐渐转为愤怒,眼前一遍又一遍的回放在船上的一幕。   怎么,他那样对你你就乖乖的受了,我这般为你你还不断的吐啊吐。   心下一气,也来了劲。   你不是吐吗?就灌到你不吐为止。   于是就开始灌。   他手劲重,表情亦恶狠狠,看得春分胆战心惊,正待上前阻止,忽然见金玦焱头一低,嘴巴准确堵住了姑娘的嘴。   唔……   春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叫出声,待意识清醒,发现自己的手把自己的嘴给捂住了。   她左右看看,绞了一会帕子,终于退后,退后……   霜降抹着眼泪跑回来,被她拦在门口。   霜降不明所以,还要往里冲。   她急忙伸手把门拉上。   屋内,金玦焱正在发狠。   要你吐,要你吐,要你给尹金亲!   他疯狂的吮吸着她,把药粉混着水往她喉咙里送。   她几次次的返回来,弄得他都想吐了,然而坚持的继续推送。   渐渐的,动作变得轻柔。   渐渐的,她的呕吐开始停止。   金玦焱离开她,吧嗒吧嗒嘴。   目前俩人弄得都挺狼狈,不过他想的是,总算不吐了。   懊恼,怎么不吐了?   目光一扫,落在药碗上。   端来,目视躺得平整的阮玉,想着怎么把药给她灌进去,万一再吐怎么办?   再吐?   他眼睛一亮,扶起她,喝了口药,盯着她看了半天,然后,慢慢往她唇边靠近……   ——————————   门外,阮洵跟太医齐齐到了。   白胖的小老头就要往屋里冲:“玉儿,玉儿,我的玉儿啊……”   春分急忙拦住,还竖指唇边拼命的“嘘”。   “怎么?我的玉儿怎么了?”阮洵哆嗦着小下巴。   “没怎么。”春分目光闪烁:“就是吐药,不过现在听这动静,应该不吐了……”   阮洵不明所以,依旧要进去看女儿。   春分只好道:“姑爷在里面……”   阮洵细眼一转,顿时明白了,可是……   春分也有如此担心。   按理,如果姑娘跟姑爷能趁此机会……倒也是好事,只是姑娘着实病得不轻,万一耽误了……   可若是放人进去,这种好事,可是比千载难逢还千载难逢。   太医还在旁吵吵:“大雨滔天的把人叫来咋还不让瞧病?”   阮洵寻思片刻,咬咬牙,拉起太医:“走,咱出去喝两盅。”   “喝什么喝?我这还有病人呢……”   但依旧被拖走。   ——————————   屋内,金玦焱只觉浑身都在冒火。   药都给阮玉灌进去了,就连罐子里的都没剩下,就差塞药渣了,如今他再没有理由“扶危助困”,可是仍旧留恋的不肯放开。   船上的一幕,一闪一闪,在模糊,心中的火苗,一窜一窜,在耀目。   他就要冒烟了。   湿透的衣服已经尽数除下,阮玉也沾了他身上的雨水还弄了一身的药,这样入睡只能加重病情,于是他好心的帮她也除了。   只恨为了让她发汗她还多穿了一层,这层中衣是干的,他没有理由。   不过他这么烫,如果挨着她,她一定能早早发汗,发更多的汗。   于是就全方位的“挨”着。   他在她身边蹭来蹭去,唇瓣已经由她的唇移到耳边,颈侧……   他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她很香,而且每一处的香气都不一样,他想好好比较一下。   她的身子很软,很滑,抱在怀里,果真软玉一样。   他就抱着她,几回回的想感受一下她更柔软的地方。然而手移了许多次,他亦在心里怒吼……这是我媳妇,我媳妇!我是理所当然,名正言顺!   可到底绕过去了,但是指尖依旧“不小心”的碰到,心就好像撞到了那弹性十足的山峰,轰的荡了下。   他的心跳得已经不受控制了,连喘气都开始费劲,而且有个部位更不受控制,坚挺得想要爆炸。   他不是没想过做点什么,而且这件事他早该做了,这样她就彻底是他的了,就算她醒过来,发火、吵闹,都是没用的,她就是他的,命中注定!可是……   他有些难过,拼命的回想唐寅的《风流绝畅图》。可是,太模糊了,太模糊了……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怀疑夏至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不过这个念头亦是一闪即过,他唯一能缓解痛苦的,就是蹭着她,碾压着她,然而惬意后是更深的难耐,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窜动,叫嚣着要冲出来。   而且终于,冲出来了。   那一刻,浑身舒畅。   他微微气喘,看着眼前依旧沉睡的阮玉,汗湿的唇角荡起暖和的笑,然后凑过去,吻了吻她的耳朵。 ☆、238计划破产   阮玉是被一阵腹痛疼醒的。   春分等人听到里面的动静,急忙赶过去,扶人的扶人,擦汗的擦汗。   阮玉只觉有东西打肚子里往下坠,疼得她直冒冷汗。   穗红跟新提上来的一等丫鬟问珊急忙搀扶她往净房而去。   春分跟霜降松了口气。   好歹主子是醒过来了,而且姑爷又陪了一夜……   二人对视一眼,开始心照不宣的整理床铺,心中喜悦缓缓蔓延。   只是蔓延了一会就打住了。   俩人从里查到外,又掀了被子看,连枕头底下都翻了,可是怎么……   霜降的脸霎时白了,再看春分,也是一副被雷劈了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莫非姑娘当真跟季桐……   可是当初,她们见天的跟着,怎么可能……   不,若当真没有疏忽,姑娘成亲前夜是怎么跑出去的?   怪不得姑爷天不亮就走了……   俩人顿时凉了手脚,心道,昨日还不如放太医进来,否则也不能……   阮玉打净房里出来,虚弱得如同脚踩浮云。   穗红急急喊道:“霜降姐,快给姑娘找身衣服,这身上都湿透了。”   霜降来不及思考阮玉今后的处境,连忙去黑漆木螺钿衣柜里翻找衣物。   春分则心思复杂的服侍阮玉躺下,再为她褪去衣裤。   等等……   春分的手无意的触及她亵裤的一侧。   这是什么?   硬硬的,好像沾了浆糊。   她捏了捏,再搓了搓,忽的噗嗤一笑。   春分是傻了吧?主子都病成这样了,她还有心情笑?   穗红跟问珊都愣愣的看她。   春分也不管了,把阮玉就那么丢床上,跑去两手直哆嗦怎么也拿不好衣物的霜降身边,耳语一句,又把那亵裤给她看。   霜降一把夺过,瞧了又瞧,一向稳重的人就那么跳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又掉了泪。   穗红跟问珊面面相觑……这俩人不会都傻了吧?   俩人在那边叽叽咕咕,有说有笑。   阮玉这边又起了床,要去净房。   穗红急了:“奶奶这不是又病了吧?”   那二人方才回了头,急急奔过来。   姑娘是醒了,烧也退了,可是这一个劲上茅房……   阮玉已经被扶着去了,春分使人再去请大夫,眼睛捎带一打量,落在了药罐上。   眼角一跳,急忙跑过去,一看……   天啊!   因为阮玉昨天总是吐,所以药就熬得多了些,足足是三天的量,想着不管怎么吐,总是有一点能进去的吧?结果……   金玦焱竟然把药全喂进去了。   春分立即手脚发凉,不知这药吃多了会有什么害处。   正想着,阮玉出来了,没走几步,又连呼腹痛,结果又转回去了。   怎么办?怎么办?   春分急得在屋里转圈。   百顺在门口探头探脑,立即被她揪进来。   百顺嘶嘶的叫痛,哭着脸:“是我们爷让小的来瞧瞧四奶奶好了没有?”   想知道姑娘好了没有怎么自己不来瞧?   该办的事没办不该办的……   春分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   经历了这一番折腾,阮玉瘦了一大圈,走起路来,就像风中飘动的发带。   春分一个劲张罗给她进补,鲍鱼燕窝的没少吃,可每顿她只吃一点点,便不再动筷了。   春分等人都以为她是大病初愈,没有胃口,继续想法给她开胃,她却知,是自己时日无多,这具身子已经越来越不喜欢她了。   落水一事自然惊动了阮洵。   她只是哭。   如今眼泪倒不是作假,而是心里有太多的抑郁,不吐不快。   她什么也不肯说,倒肯定了金玦焱定是犯下罪过,只是当时同船人的供词不一而足,有说听到她叫喊的,有说是她自动投湖的,搞得证据难以落定。   自是要去询问金玦焱。金玦焱下巴绷得紧紧的,直接就给阮洵跪下了,一言不发。   如是,倒让阮洵没法说话了。   金家上下又一个劲替金玦焱说辞,说什么年轻人不懂事,俩人性子又都倔强,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一时情绪激动也是难免……也不知想说谁情绪激动。   在此期间,金玦焱一直跪在外面。   那天又下了大雨,他就那样淋着。   如是,阮洵彻底没话说了。   如是,义绝计划宣告破产,如花嚎叫了一夜。   ——————————   今年似乎不是个好年头,都是九月了,还在下雨,而且连绵不断。   京城的小孩子开始生病,病因不明,基本是发烧,食欲不振,上吐下泻,浑身无力,倒也没有危及生命,就是缠绵病榻,惹家人心焦。   于是一些不好的说法流传开来,自是跟启帝谋朝篡位有关,说什么圣宗跟一些枉死大臣的鬼魂回来了,要寻人报仇。   于是夜间便很不消停,经常是某一人家突然爆出惨嚎,因是家里的什么人诋侮了启帝,有谋反之心,于是被捉走了。   于是京城最近几乎家家关门闭户,天还没擦黑,街上便再无人影了。   金家因为富足,自然担心树大招风,怕被有心人陷害,严令府中人不得外出,就连每日所需的吃食都是联系了平时经常关照的菜贩送来的。   但病是挡也挡不住的。   先是金宝钥病倒了,把姜氏急得不行,整日哭天抹泪,又不敢高声。   然后就是金宝锋,紧接着三房的孩子病倒了一串,只金宝锐依旧康健,却也不再欢蹦乱跳,每天坐在树下,拿根小树枝瞎划拉,然后落泪。   这一场病,竟连立冬都没能幸免,结果肚里的孩子便没保住。   一时之间,金家愁云惨淡。   唯有李氏,精神无比,因为她的三个女儿依旧该吃吃,该喝喝,每日出入泰安院,给为孙辈揪心的金家二老解开不少愁云。   于是李氏的话就来了,说什么报应说什么有些人就不该有儿子之类的,因为依金宝钥的年纪,本不应生这种病,可是……   气得姜氏要同她拼命,自是被人拦下了。   然后有一天,阮玉由丫鬟扶着出来透气,忽听得假山后一声脆响,然后便见金玦淼从里面疾步而出,袍摆翻飞。   李氏跟着跑出来,一副想叫又不敢叫的样子,一只手还捂着脸。   且看丫鬟的淡定,阮玉知道自己的“超能力”又开启了。   看样子,李氏最近嚣张得已经开始明目张胆的在金玦淼面前摆布秦道韫了,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分量。   阮玉收回望向那两个背影的目光,起身:“走,咱们去兰若院瞅瞅。”   春分立即反对:“姑娘,你自己还病着呢。”   阮玉笑了笑:“正好病人跟病人可以聊聊天,否则你们这些健康的总要觉得我们烦。”   春分又要开口,不过想到太医说,姑娘的病本是心病,总要顺着她的心意才好。   可姑娘是什么心意呢?要同姑爷和离?只是依金家的状况,是一准不能同意的,而姑爷……   想着金玦焱在雨中跪了一夜恳求阮洵原谅,不管这事到底是怎么闹起来的,如今的春分是怎么也生不起来气。   她把事也跟姑娘说了,可姑娘的目光只是闪了闪。   这到底是怎么了?   姑娘不说,她也不好问,于是一路扶着阮玉,在撑伞的问珊的护送下,到了兰若院。   兰若院飘着药气,虽然目前也没有确切的方子,但是谁也不敢就那么等着,于是但凡有所谓的偏方奇方,都抢着煎了。   琴韵正在外面扇着药罐子,见了她,急忙把扇子交给小丫头,迎上来。   春分便笑着打趣她:“既是有她们,怎么还自己做起来了?”   琴韵笑道:“都是我们奶奶,说底下人笨手笨脚不放心,让我们四个轮番的煎药。”   阮玉便睇向她:“你们奶奶还好吗?”   琴韵施了一礼:“最近倒是不害喜了,只是东西吃得少,睡也睡不好,还要为几个哥儿姐儿操心,人都瘦了。有了立冬姨娘那事,三爷便悬着心,只劝她搬到庄子里去静养,她也不应,如今三爷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阮玉脚步顿了顿:“我也病着,就不去看她了,只烦请姐姐告诉三奶奶,说我来过,希望她能够保重身体,毕竟肚里的孩子是要紧。”   又弯弯唇角:“我想看看姗姐儿,听说前日她还念着我呢。”   琴韵叹气:“这倒是,二姑娘总说跟四奶奶在一起有趣,只是病着,没法过去看您。”   “那我便去瞧瞧她,总归都是病人,在一起也有趣些。”   琴韵要拦,春分冲她摇摇头,她便行了礼,领人往小跨院去了。   金宝姗正在闹脾气,因为此番寻得的偏方是需要鸡蛋做引子的,可是她平日里最讨厌吃的就是鸡蛋,姨娘怎么劝都不听,把鸡蛋丢得到处都是。 ☆、239妙蛋生花   阮玉进门时,恰好一个鸡蛋迎面飞来,还是春分手疾眼快的给拿了。   罗姨娘只顾着哭求:“哎呦我的小祖宗,你知道现在鸡蛋多少钱一个?你这是砸银子啊。好,姨娘不怕你砸,可你若有个好歹,让姨娘怎么活?姨娘可就你一个女儿啊……”   金宝姗兀自倔强:“我不吃我不吃,除非它长出花来,否则我死也不吃!”   “小祖宗,鸡蛋怎么长花啊,你真是难为死姨娘了。呜呜呜……”   “二姑娘,罗姨娘,四奶奶来了。”琴韵放声通报。   罗姨娘立即止住哭声,起身要给阮玉行礼。   阮玉受了,然后接过罗姨娘手中仅剩了两个鸡蛋的兰草大面碗,坐到床边。   “姗姐儿是怎么了?平日里最是懂事乖巧的,怎么不肯听姨娘的话?”   金宝姗声音低了低,但气势不弱:“我不喜欢吃鸡蛋!”   “为什么不喜欢吃?”   金宝姗没回应。   也是,若是不喜欢吃什么东西可生劝不得,肠胃是不会骗人的。   阮玉默了默,又笑:“你是三房中的姐姐,弟弟妹妹都要看你的样子,若是你不肯吃,他们也跟着学怎么办?”   金宝姗小嘴动了动,还是没说话。   这孩子,平日挺温顺可爱的,却不想,竟是个犟脾气。   罗姨娘有些过意不去了:“四奶奶,姗姐儿她……”   阮玉抬手制止了她:“生病就是用来给人耍小脾气的,否则,岂不是要憋坏了?”   金宝姗是庶出,但是这孩子敏感又好强,身边又有秦道韫那样的人物,所以平日里虽不多话,然而卯着劲的要出类拔萃。这样的人,看着光耀,却是心累。   被阮玉点破,金宝姗垂了眸,小嘴紧抿,就是不肯哭。   阮玉也不管她,只捡了碗里的鸡蛋:“是要鸡蛋生出花来么?只要有花你就吃了?”   金宝姗惊奇的转头看她:“鸡蛋真的可以长花?”   “你先告诉我,是不是只要它生出花来你就肯吃?”   金宝姗看着她,抿着小嘴,良久,点点头。   “那就好。”阮玉起身:“我这就回去让它长花。不过你也要记住了,生花就得吃!”   目光中惊奇更胜,金宝姗这回简直是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阮玉转了身,恰见秦道韫立在门口。   四个月的身孕,在她身上毫无体现,人却是瘦了不少,一眼看去,就好像金玦琳站在了门口。   “你怎么出来了?”   阮玉要上前扶她,想到自己的“病”,只得走了两步便停下。   “听说你来瞧姗姐儿,我也来瞅瞅。”笑:“因了我这身子,孩子们的病,我也顾不得许多。”   “如今他们都还好,只是你,要顾念着身子。”   秦道韫笑了笑,很有些无所谓。   这种无所谓,大约是因为肚里的孩子来自于金玦淼,而她与金玦淼……   “三奶奶,其实这世上这么多人,真正有缘的却没几个,这个孩子既然跟了你,就说明你们之间的缘分。其余的,又何必想太多呢?而且有时你想的,未必就是对的。三奶奶看过那么多佛经,自是知道宽容为怀。其实只要心放宽了,拿掉障目的叶子,或许会发现眼前的风景别有一番韵致呢。”   秦道韫怔住。   自打她嫁入金家,大家都知道她跟金玦淼感情不好,可也只是知道而已,背地里笑话她而已,从来没有人这般当面点醒她,甚至有些……不留情面,而这个人,竟是阮玉。   阮玉仿佛丝毫不觉,就好像她不过随便的说了一番话,还晃了晃手里的鸡蛋,调皮一笑:“我要回去让它生花了。”   走了几步,又回了头:“三奶奶,保重。”   语气跟眼神都很有些意味深长。   秦道韫就站在雨中,由棋风打着伞,直望到阮玉离开。   ——————————   下午的时候,各房各院皆得了一碗生了“花”的鸡蛋,就连金玦焱都分了一只。   他拈着那只长着含羞草叶的鸡蛋,怀疑的睇向百顺。   百顺想要说话,一个饱嗝率先出口。   他急忙捂住,然后不好意思的冲金玦焱笑了笑:“是四奶奶……呃!”   金玦焱眼睛亮了亮,严肃看他。   百顺急忙正色:“是四奶奶为了劝二姑娘吃药才弄了这个鸡蛋,大家都有,小的们瞧着好看,于是……”   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就这只,还是小的从千依嘴里抢下来,特意留给爷的,嘿嘿……”   金玦焱转圈端详着鸡蛋,自言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小的不知,不过……”转转眼珠,嘻嘻一笑:“爷不妨问问千依,或许他知道……”   千依?   金玦焱目露疑色。   百顺笑得猴子似的,忽的凑过去,在金玦焱耳边叽咕叽。   金玦焱唇边缓缓展开笑意,又渐渐沉寂下去。   连底下人都花开花谢几度春了,可是他……   自打那夜有了肌肤之亲……他就是认为那是肌肤之亲的,他天不亮就走了。   其实是很想守着她,还打算告诉她,她已是他的人了,要她不要再打歪主意。   可是到底没好意思,看着她长睫一颤,仿佛就要醒来,他逃一般溜了。   后来一想,他到底怕什么呢?   然后阮洵便上了门,询问当日之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跪着。   他想过,阮玉能如此决绝,虽然他不清楚那天的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但总归与他相关,而且这段时间,他的确对她疏忽太多,又有了太多埋怨,简直就是……恩将仇报。   所以他跪在雨中,是对自己的惩罚,可是之后,他该怎么办?   这段时间,他一直思考。   夜深人静,他透过窗子向着对面眺望,眼跟心都胀得酸痛。   有时他想,她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如他这般夜不能寐?   他是应该去看看她的,他也完全有理由,可是这一步,为什么迈得这般艰难?   他们难道就这样了吗?   手攥着鸡蛋,竟是把蛋壳捏碎了。   蛋清莹白而柔嫩,一如那夜她留在他指尖的凝滑……   “对了,你说四奶奶是为了姗姐儿的病才做了这个鸡蛋?”他眼睛一亮。   ——————————   “爷,这么干能行吗?”   百顺看金玦焱兜头浇了一大捅冷水,不禁打了个哆嗦。   金玦焱不理他,再次跨进热气腾腾的桶中。   “噫……”百顺咧了咧嘴,不知这是个什么滋味。   “爷,小的觉得不行。爷自小到大就没生过病,这都折腾十几来回了,也没什么动静……”   金玦焱在桶里打了个寒战,也不理他,待人泡透了,又跨出来,再浇一桶冷水。   百顺觉得这么下去,自己都折腾病了,于是小心躲过脚下的水,绕到金玦焱跟前:“不若爷就先躺床上去,小的叫了大夫,给他点银子,还怕他不把病说得严重些?到时……”   金玦焱想了想,摇头,咕哝了句。   声音极低,但百顺依旧听见了,一怔之下,正要捧赞,可是转念一想,没病找病,又何尝不是在骗?   然而就是这么一会晃神的工夫,金玦焱已将桶一扔,只穿了湿透的中衣,跑到院里吹风。   “哎呦我的爷,”百顺急忙追出去:“这都什么时节了?又是风又是雨的,若当真病了,可不止伤风这么简单……”   ——————————   “看,就是这样……”   阮玉身边站着来自各房的小丫鬟,都是来学习如何使鸡蛋“生花”的。   “我们二姑娘一见了长花的鸡蛋,一口气吃了三个呢,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还要奴婢跟四奶奶多讨一些……”   阮玉笑了笑:“姗姐儿是个说话算话的好孩子,稍后你做几个茉莉花的,姗姐儿喜欢茉莉花……瞧,这是花花草草,这是盐,这是白醋,再准备一些洋葱皮、细纱布,鸡蛋要白皮的。现在把花花草草放在鸡蛋上,拿细纱布蒙好,捆上,然后把鸡蛋放进洋葱皮里,再倒上白醋……喜欢什么花样,可以自己设计,然后泡上一个时辰……”   “四奶奶,四奶奶,不好了,四爷病了……”   什么?   阮玉手一抖,差点把泡鸡蛋的青花竹梅花卉罐打翻了。   百顺扶着门框,也不知怎么就能把从烈焰居到主屋几步远的路跑得气喘吁吁,舌头耷拉出来跟如花似的。   “突然就病了。发烧,浑身无力,吃不下饭……跟二姑娘的病一样……”   什么?金玦焱也得了这种怪病?只是迄今为止,这种病都只在孩子们中间传播,金玦焱……多少有点超龄了吧?   然而即便这么想,手也已经凉了。   百顺更是哭丧了脸:“如今大夫开了药,可是喝不下,一个劲吐。四奶奶,您快去瞅瞅吧……”   阮玉丢了手头的东西,就要往外走,又停住脚步:“老爷太太知道了吗?”    ☆、240鸳梦重温   百顺眨巴眨巴眼。   能不知道吗?信儿就是他去报的。不仅老爷太太知道了,连表姑娘都知道了,而且看起来比老爷太太还急,听说金玦焱吃什么吐什么,更提出要贴身照料。太太就要允了,倒是老爷一声怒喝:“去什么去?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去照顾人家相公,传出去像什么话?还要不要嫁人了?他也不是没媳妇,让他媳妇伺候去!”   “老四媳妇也病着呢……”   说穿了,太太就是想让表姑娘去,顺便再……   “病什么病?都多长时间了,还没好?上午还去了兰若院,下午就送了这……这‘生花’的鸡蛋,这是什么病?有谁偷懒也没她偷懒的份,就让她去!”   “姨母……”   表姑娘拉着太太的袖子撒娇,被老爷瞪了一眼,没动静了。   百顺都想笑,不过话说回来,老爷怎么对四奶奶的动向了解得那么清楚?   “四奶奶,这就是老爷的令……”他弓着小腰,避实就虚。   阮玉迟疑片刻,往烈焰居去了。   百顺急忙跟在后面。   ——————————   进了门,金玦焱正在“发病”。   喝一口药,然后突突突的喷射,就连璧儿都在他的扫射范围内,一个丫鬟外带满屋的小子,四处惊叫乱跑。   “我要吐了,我要吐了!”   伴着宣言,再次突突突。   可是这回转头,却见了阮玉,顿时“呕吐”一止,倒把剩下的半口药咽了回去,结果弄得呛咳。   阮玉冷着脸上前,他便咳得更大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肺咳出来。   璧儿见状,神色一黯,屈了屈膝:“奴婢去给四奶奶倒茶。”   百顺则挨个往外轰人:“去去去,连主子都伺候不好,要你们有什么用?”   小厮们半湿半干的往外跑,千依还跟他挤了挤眼。   这小子,如今找到了春天,又开始发芽了。   不过霜降不错,真的不错,这小子还蛮有福的,只是自己,自己的春天在哪呢?   屋里的人都走光了,只金玦焱一个劲趴在床边干咳,想着阮玉如果不说上一句或者给他倒杯水来,他当真要咳死了。   额上忽然多了一只手,冰冰凉,溜溜滑。   他一下子就定住了。   “还真有点热。”阮玉收回手。   什么叫“真”有点热?我现在浑身都热。   热!热!!热!!!   “我要……喝、药!”他“艰难”道。   阮玉四下一瞅,端了药过来。   他“无力”的抬了抬手。   阮玉皱眉,将药碗凑到他唇边。   他一口饮下,然后身子一个抽搐,药便“哗”的吐了一地。   仰了脸,很无奈很无辜的看她。   阮玉二话不说,再倒了一碗过来。   又吐了。   很无助很无邪的看她:“我喝不下去……”   心里道,亲我啊,快亲我啊,只要你亲我就吐不出来了。像我那样,勇敢点!难道是因为我没有把眼睛闭上,你有点不好意思?我要不要假装昏迷一下?   于是就地“晕倒”在床,微张着嘴,做出喘息艰巨的模样。   阮玉起身,他便在那喊:“冷,好冷啊,怎么这么冷?”   心里呐喊,抱我啊,快像我抱你一样抱我啊!我费尽心力的叫了你来,岂不是就想与你……鸳梦重温?   “四爷很冷吗?”   他连忙点头,又马上意识到用力过度,急忙做出虚弱的样子,抖着嘴唇:“冷,冷……”   有香气飘过来了……   是她的味道,是她的味道!   有一只手拾起了被角……   她要来了,她要来了……   金玦焱激动得呼吸都开始零碎。   有一只手臂横过胸前,带着温暖的气息……   她要抱我了,她要抱我了……   金玦焱不敢睁眼,直把睫毛抖得乱颤。   “四爷别乱动,好好躺着。”   好,我就好好躺着,躺得好好的……   金玦焱尽心等待幸福而神圣的一刻。   可是怎么半天不见她滑进被窝?她在做什么?   金玦焱忍不住,将眼皮欠开道缝,继而睁大:“阮玉,你在做什么?”   被子的四角,皆压着一只古董瓶子,阮玉正把他新淘来的官窑贯耳瓶镇在靠外侧的床边,他只要喘气大一点,它就颤颤巍巍。   看来她果真没白学,挑的都是他架子上最值钱的玩意。   “好了,”阮玉拍拍手:“四爷受了寒,需要发汗,所以被子必须盖得严严实实。可稍后感觉热了,又要折腾,若是进了风可就前功尽弃了。这回将四爷的宝贝拿来看守四爷,想必四爷一定能够老老实实的安心养病。”   语毕,福了一礼,转身走了。   金玦焱眼睁睁的看着门扇合拢,再瞧瞧“镇压”着自己的瓶子,终于忍不住怒吼一声:“阮玉——”   ——————————   阮玉走在院中,唇角带着抹笑,在听到金玦焱的怒吼后,笑意放大,而后,无声的叹了口气。   她岂是不知金玦焱在想什么?可是晚了,太晚了……   她仰了头,任空中细雨落在脸上,眼中,再缓缓流下。   前方有脚步声传来,定是春分来接她了。   她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准备给春分个合适的微笑,却见来人是问珊,慌慌张张,见了她就哭起来:“奶奶,不好了,如花被二奶奶抓走了,说它是妖孽,要拿它驱邪!”   什么?   阮玉顿时大吃一惊。   ——————————   一路上,阮玉还想着,难道是如花说了人话或者是李氏听懂了它的狗话所以……   却是春分赶了上来,说清了原委。   金家因孩子们相继病倒而愁云惨淡,唯李氏为二房的“一枝独秀”而激动不已,所以最近竭力撺掇着金玦琳的婚事,说是六姑娘目前身体渐好,应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而且家里的孩子都一个个的病了,六姑娘本就身子弱,一定要小心防范,而最重要的一点……   “若是咱家能热热闹闹的办一场喜事,冲一冲霉运,你的小侄子小侄女们说不准就好了呢……”   能早日跟心爱的人在一起,金玦琳自是乐意的,岂料最近一直守在怡然院的如花突然暴起狂吠。   事也凑巧,李氏这日带着一岁的金宝妍四处抖擞,结果如花这一叫,金宝妍一个哆嗦,当即就翻了白眼。   李氏立即又哭又喊的掐人中,把女儿掐过来,可是金宝妍就开始气喘,几回回的要厥过去。   大夫来了只说受了惊,但事情可大可小,若是严重,可能这一辈子就……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李氏哭天抢地,指神骂鬼,直说有人咒她,看不得她好。   闹腾了一通,忽然一跃而起,指着如花,破口大骂:“就是这个畜生,就是这个畜生害了我的妍姐儿!就是它,整夜里嚎嚎嚎,结果嚎来了灾星,害得孩子们都病了,还不把它给我捆起来烧死?”   如花还奋力反抗了一会,可是寡不敌众,很快被下人们捆了个结实,阮玉赶到的时候,火堆已经架起来了。   如花正努力扭动着身子,见了阮玉,立即尖叫:“这下好了,你满意了,我死了,就再没有人能威胁到你了,你这个贱人,贱人!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的确,如果如花没有了,这具身体就顺理成章的归了她,近来的一切不良反应都会烟消云散,自此,她就是真正的阮玉,再没有人可以动摇她的地位。   李氏对她不仁,不过今天倒当真做了件好事呢。   阮玉笑了笑,又抿紧唇角,走向李氏:“二奶奶,如花不过是一只小狗,如何成了妖孽?二奶奶若是有气,尽管可以冲我来使,何必为难它?”   李氏的确是对她有气的,还是怨气,甚至于恨不能将此刻要惩治的如花换做她架在火上烤。   若不是她,金玦森何以被罚?   若不是她,老爷何至于大动肝火?   若不是她,二房何至于被检抄?虽是秘密进行,可是那搜出来的银票却是真的。   金玦森是卖了铺子,可那铺子是卖给……   她做了个扣儿,却不想一番心思,被阮玉给毁了。   而且,因了金玦森的事,老爷开始怀疑,这么大的花销,又瞒了这么久,银子到底从何而来?   自是寻到了她头上,如今还从外面请了两个账房先生,盘查这些年的账目。   她虽认为她一向做得仔细,无丝毫破绽,却也难免担心,而且姜氏还在一旁添油加醋,这段时间就待在账房里,随时等着抢班夺权。   就算这一轮风波她挺过去了,将来要是想在公中做手脚怕是困难重重了。而万一……   万一真被查出来了,她这么多年的心血……   即便现在,老爷也已然下令,金玦森欠下的银子,让二房自己想办法!   这一切,岂非就是拜阮玉所赐?这要她如何甘心? ☆、241变身了…   于是她抽抽唇角,皮笑肉不笑的瞅着阮玉,一旁的火把映入眼中,一跃一跃,使得她看起来更像个妖孽。   “呦,弟妹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会对弟妹有气呢?实在是这条狗,平白无故的就冲我家妍姐儿叫,把妍姐儿吓的……”哭:“我那虽是闺女,可也是娘的心头肉啊,如今命悬一线……”   姜氏在旁边哼了一声。   这叫什么?自作孽,不可活!前几日还说我作恶多端,老天降祸,如今便让你看看,什么才叫现世报!   “再说这狗,这阵子没少嚎,家里这些事还不都是它嚎出来的?听说四弟也病了?四弟那身子骨岂是旁人比得?从来就没个头疼脑热,可是它一嚎,就病了,这说明什么?若说我那闺女不值钱,四弟可是老爷太太唯一的嫡子,你就忍心让他受罪,让老爷太太忧心?”   我就要让你有苦说不出!   李氏暗恨。有本事,你就为一条狗得罪全家上下,看人怎么笑话你,而且这么一来,在这个家里,你也就没什么希望了。   当然,阮玉绝不是那种因小失大的蠢货,杀条狗是不能让你伤筋动骨,但狗是你的,面子也是你的,今天就是不死也让你掉层皮!   “可是二奶奶如何断定这就是如花的缘故?如花跟我来了快一年了,喜欢它的人不计其数,也没见谁得个病有个灾的。若非要给它安个名头,六姑娘倒是因了它,身子见好,喜事也近在眼前。可二奶奶这般作践如花,是见不得六姑娘得了好姻缘吗?”   “你……”李氏一指她,又收回手:“这事你倒跟我说不着了。妍姐儿因了它被吓病,有目共睹,所以它必须死!弟妹要是有什么想法,不妨去跟老爷太太说吧。”   跟老爷太太说放狗一条生路?   笑话!   “来人,点火!”   “二奶奶……”阮玉移步上前:“明人不说暗话,怎样才能放过如花,二奶奶发个话吧。”   李氏转头看她,但见她唇角微弯,看起来不愠不恼,还加了一句:“机会只有一次,若是如花死了,可就没有了,二奶奶好好想想吧。”   语毕,又是微微一笑,然后转身……竟是走了。   机会,机会……她到底想说什么?   李氏看着阮玉的背影,攥紧了拳。   她现在最需迫切解决的,就是金玦森的欠债,那可是驴打滚的利息,她亦放印子钱,清楚得很。   原打算托人说和说和,只还个本钱。可是不知怎么被那边的人知道她亦是靠这个捞银子,这同行是冤家,何况她收的利息还比人低?虽不过是一分,可那也是银子,就凭这一点,所以她才能将这桩见不得光的买卖在短短几年里铺路得这么大。如今倒好,她反被讹了一笔,否则人家就要把她告到官府。   最近她看似还算风光,背地里却是焦头烂额,若是阮玉能帮上一把……   阮玉的靠山可是丞相大人,这无论是阴私还是阳谋,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么?   于是她立即转过身:“哎,弟妹……”   岂料看到的竟是金玦焱,正从院外赶来,迎面遇上阮玉,似是想询问什么,可是阮玉头也不抬的走了。   他的神色便有些尴尬,而后望向这边:“是哪个说爷的病是被一只狗咒的?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抬头,见了五花大绑的如花:“还不把它给爷放下来!”   ——————————   李氏到底没有得了阮玉的机会,她那摊烂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或者是有没有解决,阮玉也没有过问,因为有关金家的一切,很快就要跟她没有关系了。   再过两天,便是春分出嫁的好日子。   春分这丫头,也不知是留恋她还是害怕位子被人给占了,坚决要站好最后一班岗,直到这一日,阮玉好说歹说,马家和她自家也反复来人相劝,方抹着泪的走了。   “姑娘,奴婢很快会回来伺候您的。”春分郑重的磕了个头,泪流满面。   阮玉心里也酸酸的,面上还得笑着:“快起来,搞得什么似的,再过一个月,可不又见了?”   春分只是摇头:“奴婢很快就会回来的!”   “你可别太快,”阮玉虎起脸:“小马哥哥若是三天两头的来,一待就不走,我这边的果子也供应不上啊!”   众丫鬟便笑,七手八脚的搀春分起来,又拿了可心的玩意给她添妆,不时逗上两句,终使得气氛快活些。   阮玉笑着起身:“时辰不早了,再不走,人家又要进来催了。”   春分又要给她磕头,她急忙拦住:“再这么磕下去,把人都磕老了。快把眼泪擦擦,我送你出去。”   春分受宠若惊,坚决反对。   “行了,”阮玉拍拍她的脸,笑:“这一年来,你对我尽心尽力,我不过送你一程,又当如何?”   春分只觉这话有些怪,一时又说不清怪在哪里,只是伴在阮玉身侧慢慢的走。   到了院门口,阮玉停住脚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春分,好好过日子,我们都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众人又笑,大家都知道这好消息指的是什么,弄得春分红了脸,目光闪闪的往后面一看,凑到阮玉耳边:“姑娘,你也要加把劲啊。”   朝烈焰居努努嘴:“今天可是您跟姑爷成亲一年的好日子……”   阮玉笑容一滞。   是啊,一年了,这真是一个好日子,好日子……   最近缠绕她的眩晕再次袭了上来,她勉强站稳脚步。   她的时间不多了……   “春分,你年长又懂事,也不用我说什么,嫁过去后……”忽然哽咽:“好好过日子。”   春分顿时又哭了,霜降跟着掉泪,众人也红了眼圈。   “好了好了,瞧咱们是在做什么?今天也是个大喜的日子,待春分回来,咱们可就多了个管家娘子了……”   如是,便是落实了春分未来的身份了。   “姑娘……”   阮玉笑着拍了拍她的脸:“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有人开始嫉妒了……奶奶对春分可真好,这会都拍了两次脸了。   春分再次郑重告辞,刚要转身,院里忽然有人追出来:“春分姐姐……”   是百顺,手里捧着个彩锦如意六角小盒子,恭恭敬敬奉上:“是四爷赏姐姐的,恭贺姐姐新婚大喜。”   春分接过,又向着烈焰居福了福礼,再同百顺道了谢,将盒子仔细收起。   且不论里面装的是何物,试想若非看在姑娘的面上,自己岂能得了四爷的赏?   于是便意味深长的睇了阮玉一眼。   阮玉只是笑:“四爷赏的,自是好东西。”   余人又寒暄几句,春分便随着家人走了。   阮玉由霜降扶着回了主屋,只言累了,将人都遣了出去。   门声一响,她的气力便是一松,退了好几步,撑住桌子才勉强站稳。   “行了,别强撑了。”如花卧在床上,冷冷的看着她:“时候到了,你再撑也没有用,难道要咱们两个都死在你手里吗?”   阮玉摇头:“扇……扇子……”   如花瞪了她一眼,跳下床,钻进床底。不一会,就拖出一把破破糟糟的羽毛扇子。   阮玉便笑了。   那日从山上回来,她便把遇到的怪事跟如花说了,可是之后,她就找不到这把扇子了。   她也不急,因为她知道一定是如花把扇子藏起来了。   是怕她耍赖吗?   真是多虑了。   她也不想死,不管是变狗变人,总还有一丝可供期待的希望。   她拿了扇子,手软得几回回要将扇子掉下。   如花紧张的看着她:“不要犹豫了,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我一直记得你是如何救了我……”   认真看她,目光又转为忧虑:“你说这个好使吗?那个道士该不是骗你的吧?”   阮玉的思维模糊得已经来不及思考这么多了。   在意识最后消失的一瞬,春分、霜降、阮洵……一一在脑海里闪过,最后留在心底的,是一张剑眉飞扬星眸璀璨的脸,她好像还听他喊了一声:“阮玉……”   她不知道自己最后扇没扇扇子,她只是看到扇子啪嗒一下掉在了面前。   没有想象中的电闪火花,没有彩光旋转,没有云环雾绕,这是不是说……   “阮玉……”   真的是金玦焱,他真的来了,可是他……怎么这么高啊?   阮玉仰望着他,忽然觉得脖子有些发酸,然后她看到一条松花色百蝶穿花的八幅湘裙从面前跑过去了。   这不是她穿的裙子吗?怎么……   那个女人是谁?她怎么跟自己这么像?别说,她跟金玦焱站在一起还真般配,只是……她是谁?   “阮玉。”金玦焱拦住那个女人。   他在说什么?他在叫谁阮玉?   阮玉有些紧张,上前一步,张口欲问,却听到一声:“汪!”   什么?   她立即闭紧嘴,想要捂住嘴唇,可是……   天啊,这是她的……手?   她惊恐的看着自己右爪……爪垫软软的,嫩嫩的,钩状的指甲圆润可爱,一看就是保养极好的结果。可是,这不是她,不是她…… ☆、242有凤求凰   再一看……   她的左爪,她的身子,她的满身的毛发……   扭了头……   一根东西从眼前划过,她左左右右转了好几回头才看清,那竟然是她的……尾巴!   天啊!   她爆出一声惨嚎。   “叫什么叫?小心把你炖汤!”金玦焱怒吼,转眼就换了副笑脸面对“阮玉”:“阮玉,今天是我们……”   岂料“阮玉”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擦过他身边奔了出去。   他一怔,急忙转身追出:“阮玉……”   阮玉……不,或许现在应该叫如花了。   如花一怔,狂叫两声,也跟着跑了出去。   ——————————   阮玉直接奔去了怡然院。   这个时辰,季桐当是在教习。   如今学琴的只剩下金玦琳、金宝娇跟金宝婵了,屋子一下子显得空旷许多。   不过二房的姐妹仅是凑个数,不至使未婚夫妻相处尴尬罢了。   但是按理,既然已经定了亲,又下了聘,双方理应避嫌,可是金玦琳只要一日见不到季桐就惶恐,就发病,金家怕人还没出门子就撂在家里,于是央了季桐来,自是又往高风亮节动员。季桐也当真是君子,只言心正自清,何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于是留在怡然院的时间倒多起来,阮玉冲进去的时候,季桐正在教金玦琳弹《凤求凰》。   阮玉谁也不看,直接奔向他,拉了人就跑。   “季先生……”   金玦琳吃了一惊,伸手要去抓季桐,怎奈一个不稳,打炕上掉下来。   季桐听到动静,回头去看,眼角一跳,就要回去。   可是阮玉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把他拽走了。   她一向身子娇弱,然而今天跑了那么久都不累,而且满身满心都是喜悦,每跑一步,都要溢出来。   她拉着季桐,跑到馥芳园。   这个时节,枝干光秃秃的,但是她仿佛看到梅花绽放,满树满枝的红梅,就像最美最艳的新房。   “季桐……”她轻呼一声,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   季桐身子一震,仿佛有一股暖流从脚底直涌向心间。垂在两侧的胳膊动了动,竟有将怀中人抱住的冲动。   而她似乎不满他的迟钝,伸手环住了他的腰,用力的紧了紧,低喃道:“季桐……”   好像有柳叶拨动平静的水面,一层层的荡开涟漪。   季桐的手臂抬起,缓缓的,略有迟疑的,但终于拥住了她,脸擦着她的鬓角,声音发颤:“玉儿……”   梅林外,立着一个穿银蓝团花盘领窄袖袍的修长身影。   此刻,一向挺拔的背有些僵硬,目光也有些发直,他透过重重枝干,不可置信的望着那一对相拥的男女,身子几不可查的晃了晃。他不由自主的伸了手,抓住粗糙的树枝,仿佛感觉不到痛般死死攥住,一丝殷虹自指缝渗出,慢慢流下,没入紧贴的袖口。   在他的脚边,站着一只黑色的卷毛狗,似乎也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微微张开了嘴,露出几颗尖尖的牙。   “季桐,我们走吧,离开这。原先我以为……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你的心意,我的心意你也明明白白。我们离开这,远走高飞,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季桐从初时的激动清醒过来,又经了凉风一吹,渐渐冷静:“离开?”   阮玉没有注意到紧箍自己的双臂正在缓缓松开,兀自急切:“是,离开!你不要娶她,我不让你娶她!我们走,离开这,我们……”   “玉儿……阮玉……金四奶奶!”   阮玉一怔:“你叫我什么?”   “金四奶奶!”季桐重复。   阮玉后退一步,他的手便情不自禁的从她身上滑落。   “你叫我……”她歪着头,似乎努力要看清他的表情。   季桐深吸一口气:“金四奶奶……”   眼见得她长睫一颤,心亦跟着一痛,然而不得不转了身:“你回去吧!”   阮玉绕到他跟前,拦住他:“你说什么?”   季桐闭了闭眼,长叹一声:“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可是我,我没有跟他……”阮玉说不出“圆房”二字,急得涨红了脸:“你也没有娶她……”   “可是小定已经过了,如今大家都知道我要娶金家六姑娘……”   “那有什么?只要她没过门,一切都来得及!”   “不,来不及了。就在下个月,下个月……”   “季桐,”阮玉急了,抓住他的衣襟:“只要我们走了,这一切就都不算数了!”   “我们为什么要走?”   “你……”阮玉觉得季桐好像有些糊涂,急忙盯住他的眼睛,眸子跟着一闪一闪:“难道你不喜欢我?那天你在园子里说的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难道你都忘了吗?”   “我……”季桐露出迷茫表情:“我说了什么?”   “你说……”阮玉咬咬唇:“你说你喜欢我,第一次见到就喜欢。你喜欢跟我在一起,不想分开。可是我爹不会答应我嫁给你,所以……”   “是了,”季桐的眼波渐渐清晰起来:“你是阮洵的女儿,你是……”   “是的,可这是无法改变的。但我们可以离开,只要离开,我们就可以做新的自己,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他们怎么办?”   “他们?谁?”   “你父亲,金家,金四爷……”笑:“还有六姑娘……”   “你喜欢她?”目光立即变得犀利。   季桐想了想,摇头:“不,但我必须娶她!”   “为什么?”阮玉嘶叫。   “一切已经定下来了,大家都知道……”   “那有什么?我们可以让这一切停止、消失,只要我们……”   “你想的太少了……”   “没有!”阮玉坚定摇头:“自打我决定跟你在一起,我就开始打算,我发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你是怕无法过好日子吗?我的嫁妆,我可以全部带走,足够我们三辈子花销了。还有,你喜欢弹琴,我可以请最好的工匠为你做天下最好的琴。我们在一起,朝看日出,暮看日落。高兴了,就一起出去游玩,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若是不高兴,就……”   “够了!”   季桐突然断喝,吓了阮玉一跳。   “季桐,你怎么了?”   季桐摇头,闭目,锁眉,拔步就走。   “季桐……”阮玉拦住他:“我有什么说得不对吗?我还有什么没想到?你告诉我,我去改……”   “金四奶奶,”季桐叹了口气,深深的看住她:“你想得实在太周到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我该做什么?”   阮玉一怔,笑:“自是做你喜欢做的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季桐摇摇头,苦笑:“你根本就不懂……”   “我怎么就不懂了?我不懂什么?你告诉我!对了,还有吴娘子,待我们安顿下来,就把她接过来。我会跟你一样的孝敬她……”   她看着他,急需他的肯定。   季桐亦看着她,看着那张精致柔美的脸,看着她脸上的急切与泪痕,曾有的感觉,一会清晰,一会模糊,荡在冷凉的风中,仿佛渐行渐远。   “我们怎么离开?”他笑:“你以为离开就结束了吗?不,我们的名字,我们的声誉,但凡与我们有关的一切都会留下,而且会留上许久许久,可能直到我们死了,我们的儿辈、孙辈还会对我们的曾经津津乐道,我们会一直活在别人的心中!”   “那有什么?”   “那有什么?”看着她,摇头:“金四奶奶,你太天真了!每个人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他与这世上的人、事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人,他之所以是这样的人,是因为有别人的认同与否定,赞赏或批判,如果抛开这些,他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阮玉有点听明白了:“你是舍不得你现在的名声吗?”   如花在一旁想,是的,他是个珍惜名誉的人,否则他当初会不顾一切的向阮洵求娶你,可是他放弃了,如今你要他抛下响亮的名头反换取一个不堪的名声跟你走,这怎么可能?   同样是名声,阮洵放弃了名声成全了众多人,而他,只愿成全他自己。而且,你对他太好了,好得让他找不到自己的价值,失去了应有的存在感,这对一个清高自傲才华横溢自诩风流的男人是一种多么大的嘲弄?   阮玉,若你今日没有跟他表白,他还会对你存一丝丝遗憾,一丝丝歉疚,一丝丝的留恋与爱慕,可是现在……   阮玉,你是走了多么糟糕的一步棋?   “可是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啊,你这么优秀,还怕没有人崇拜你吗?”   “你……”季桐几乎要被她气笑了,他想说点什么,终是摇摇头,只郑重做了一揖:“在下告辞,金四奶奶保重。”   “站住!”阮玉怒喝,几步赶到他面前:“你以为你现在还走得了吗?”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阮玉冷笑,脸上满是绝望与悲愤:“你回不去了,我也回不去了。今日我拉你出来,你以为,现在还无人得知吗?” ☆、243破釜沉舟   “你……”季桐的指尖开始发抖。   “是,不管你愿不愿意,今天我会被他们定个‘淫佚’,然后被休出门,而你,你就忍心看着我因你而被休弃?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爱惜名声的人吗?如是,你置我于何地?又置自己于何地?”   “我……”   阮玉上前一步,眼中尽是无奈与凄凉:“早前,我就是为你想得太多,才走到今天这步,其实我早该……破釜沉舟!”   “破釜沉舟?”季桐忽然大笑:“阮玉,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跟你的爹一样卑鄙无耻,阴险下流,为了成就自己不惜让别人遗臭万年,自私又狭隘,愚蠢又疯狂。你们凡事只知为自己着想,你怎么不想想,如果我悔婚,金六姑娘……”   强自咽下一口气,怒视她:“她本就没有多少时间了,你难道还要摧毁她的希望吗?阮玉,我以前怎么就看错了你?像你这种自私自利不顾廉耻的人,如何值得我季桐放在心上?阮大小姐,不,金四奶奶,多说无益,请你保重!”   “季桐,季桐……”阮玉追上他,一把从后面抱住:“我不让你走!你为什么只想到她?为什么不想想我?我为了你抛弃一切,我才是最爱你的人……”   金玦焱再看不下去,啪的放开树枝,拂袖而去。   如花再往那边望了一眼,咬咬牙,跟着他跑了。   ——————————   金玦焱疾步如风,如花一路跟随,肥胖的身子累得气喘吁吁,舌头都快吐到地上,却不想休息半分,只盯着面前的银蓝袍摆。   袍摆忽的转了个弯,它就要跟上去,忽觉一阵厉风扑面而来,它不由自主的往后一跳,然后便听一声巨响。   如花觉得浑身都被震酥了,待得神思重新聚拢,它方发现自己立在两扇桐木门前。再抬头,“烈焰居”三个大字龙飞凤舞的定在门额之上。   它呆呆的望了一会,方垂了头,缓缓向主屋走去。   垂头丧气的进了屋,垂头丧气的打量眼前的一切。   往日已经熟悉的一切,如今看起来是那么高大陌生,它们如同怪物般俯视着它,嘲笑它的沮丧。   它突然冲进里屋,一下子蹦上床,对着枕头被褥一通乱咬。   床的里侧,摆的是它当初做的卡通软枕,它一头扑过去,爪牙齐下,只听“砰”的一声,软枕爆裂,里面的鹅毛噗的飞了满天。   穗红恰好进来,惊得张大了嘴巴:“天啊,这狗疯了。如花,如花,你在干什么?”   她冲上去要收拾如花,如花则灵巧跃下,恰好落到破扇子旁边。   简直是一见仇人,分外眼红。   就是你,就是你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你——   它又对着扇子一通狂咬,仿佛忘记了这个扇子还肩负另一个使命。   可是现在,它已怒到极致,做人做狗都了无生趣。   “天啊,这狗真的疯了!来人,来人呐……”穗红抓住扇子的另一端,开始跟如花拉锯:“放开,你这臭狗,放开!”   如花四肢发力,屁股亦跟着往后使劲,不时哼哼两声以示威胁,就是不松口。   有人冲进来,见此情景,急忙帮穗红抢扇子,其余人则或举笤帚或抡鸡毛掸子,终于连哄带吓的让如花松了口。   穗红连忙拾起扇子,帕子都来不及掏,直接拿袖子使劲抹了抹上面的口水:“看你干的好事,好端端的一把扇子就被你弄坏了,看奶奶回来怎么收拾你!”   “那本来就是一把破扇子!”   如花吼叫,可是落在别人耳中,就是两声“汪汪”。   穗红不再理它,只走向霜降:“这可怎么办啊,奶奶回来定是要生气。今天春分姐走了,奶奶心情不好,到时……”   今天是她当值,万一主子回来发现扇子被弄成了这样……   霜降安慰她:“没事,四爷不是陪着出去了吗?不用担心……”   不提金玦焱倒好,一提金玦焱,如花只觉悲从中来,一声嘶吼,突地挣脱了丫鬟的控制,箭般的冲出去了。   “霜降姐,如花该不会真的有什么说道吧?我怎么觉得……”   “不要乱说,奶奶知道要生气的。”霜降急忙打断她。   穗红小嘴动了动,到底没有再说下去。   待人走散了,她捧了扇子,走到门口,端端正正的跪在了地上。   ——————————   阮玉是下午回来的。   进了门,拎了白瓷染青花的小矮壶自斟一碗茶水灌了,方睇向跪在门口的穗红:“怎么回事?”   穗红双手擎着扇子,膝行近前。   阮玉冷笑:“呦,这唱的是哪出?”   瞧见扇子,发现比出门前更破了,又是一声冷笑:“如花干的?”   “奶奶,是奴婢没有看好如花……”   阮玉此刻的态度令穗红有些害怕,声音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   “如花……”   主子好像在默念这个名字,忽的一手夺过扇子,紧接着便是“啪”的一声,她的脸旋即一烫。   “滚,滚出去!”   穗红不可置信的看她,捂着脸,连滚带爬的跑出去。   门外的小丫鬟听到了动静,各个更挺直了身板,只盯着脚前一方地面。   然而屋里却不消停,只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紧接着又是一通稀里哗啦。   她们相互看了看,绞紧了手,愈发噤若寒蝉。   阮玉砸了一通,累得跌坐椅上,气喘吁吁。   她想到季桐,想起他说的那番话,他的决绝……只觉一股气血直往心头涌,真恨不能将一切都砸个稀巴烂,或者将屋子点着,跟所有人同归于尽。   但是她不能这样,不能!   她闭了眼,努力使自己平静。   其实早在以前,季桐借回避她的所有心意无声拒绝她时,她只是觉得伤心,可是经过这一年离奇的遭遇,更是自打他来到金家,她开始与他朝夕相伴,曾有的失落、黯然渐渐重新变作渴望。   她嫉妒每一个跟他接触的女性,连小小的金宝婵都不可以,每每看他细心教导,声气温柔,她的心就好像有一团火在烧。   她不想让他亲近任何一个女人,不想!   可是偏偏阴差阳错的要跟金玦琳拧在一起。   金玦琳是什么?出身士农工商中最为低贱的商贾,还是个庶女,要姿色没姿色,要本事没本事,更是病病歪歪,时日无多,竟也敢肖想季桐?   可是人家偏偏想了,还比她勇敢,竟提出要嫁给季桐。   那一刻,她真恨不能扑上去挠她个满脸开花。   可是自始至终,季桐并没有反对金家的提议。她相信他不是会五斗米折腰的人,莫非真的喜欢金玦琳?   一想到这个,她就心如刀绞。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那时的她,不过是一只……   而季桐的确对金玦琳很温柔,温柔得她想把他俩一同咬死。   直到他那回酒醉,在小花园里唤她的名字……   于是她叫来了“阮玉”。   在得知了他的真心后,她欣喜若狂。   其实一直以来,她最担心的是他不喜欢她,可是现在,担心没有了。只是就在担心消失的同时,他竟然决定娶金玦琳了。   老天,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不过老天还是开了眼,在她几乎绝望之际,希望到来了。   她终于重新变回了自己。   而变回自己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季桐,她要跟他诉说她的心里话,她要像金玦琳一样勇敢,她再也不能失去他。   可是……   怎么会这样?难道他所说的喜欢,都是假的?   她糊涂了。   她缠磨了他半日,只等着金家派人来寻,她好顺理成章的恢复自由身。   但是金家毫无动静。   怎么会这样?往常有个风吹草动,人就跟事先埋伏在那似的冒出来,今天是怎么了?她只觉得一切万分诡异。   季桐受不住她以死相逼,终于松口,说日后再议。   她看出他的不情愿,可是像他那样的名士高洁,既然答应了她,就不会反悔。正如他决定娶金玦琳那个棺材瓤子,任她怎么缠磨都不肯毁约跟她远走高飞一样。   但不论如何,她都要跟他在一起,任谁也不能夺走他。   此生此世此人,她势在必得!   “来人,把如花给我找出来!”   ——————————   主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众人不敢大张旗鼓,听闻命令,连忙悄无声息的四散开来,去寻如花。   而此刻,如花正趴在倒座厅的鸳鸯榻下,下巴枕着两只前爪,啪嗒啪嗒的掉眼泪。   它没有想到,狗原来也是有眼泪的。   倒座厅很安静,一安静下来,就容易想许多事。   它想到的是金玦焱。   其余的人,不用它担心,因为如今,真正的阮玉回到了她们身边,可是金玦焱呢?   思及他在馥芳园看到阮玉同季桐相拥一幕时的震惊,它就觉得有一只手在揪扯着它的心。   可是它能怎么样?   安慰他?他听不懂。   陪伴他?他不需要。   而它,要如何陪伴他?它不过是一只狗啊。 ☆、244就是报应   时至今日,它方能彻底体会阮玉当初的哭诉。   是啊,变成一只狗,再也不能同心中的那个人在一起,你在他的面前,他根本就认不出。他的眼睛,停留在别人的身上,而他的心……   如花闭了眼,又掉了一大颗泪。   以前,它嘲笑过阮玉的幼稚,而今轮到了自己,是上天对它的惩罚吗?   就算它有朝一日变回了人,终不是曾经的阮玉,那么金玦焱,他还会……   而若她变成了金玦琳……   天啊,这要它如何面对他?   曾经,它嫌他讨厌、可恶、嚣张、麻烦,后来渐渐改观,直至生出好感,亦总想躲着他,害怕被一个人拴住,再不得自由。虽然也有属于它的顾虑,然而岂非亦是一种自私?   如今它得到了报应。   对,就是报应!   它忽然想,若是时光能够倒退该多好?它一定……   不,时光倒退也无法改变今天,它只有一年的机会,而这一年,已经过去了。   心头一酸,再掉了颗泪。   也好,就这样结束吧,所幸他没有泥足深陷,否则它当真是罪过了。   时间会冲淡一切,不是还有温香么?   是了,还有温香……   它咧咧嘴叉,呜咽了一声。   “如花……”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如花,你在这吗?”   紧接着,一张圆圆的脸出现在面前。   虽然因病消瘦了许多,连下颌都尖了,可是见了它,立即笑得阳光灿烂。   “如花……”立冬的小手伸了进来,将如花从榻下拖出,摸摸它的脑袋:“如花,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来帮你报仇!”   立冬的身子软软的,透着一股亲切甜美的香味,如花只觉悲从中来,愈发的委屈,不由拿前爪扒着她的肩,“呜呜呜”的哭起来。   “如花乖,如花不哭。到底是谁欺负咱们如花了,咱们打他去!”   立冬的声音越温柔,如花的心里越难受,简直想捶胸顿足,然而对于现在的它而言,只能是四腿倒蹬。   “哎呦,如花,你再这样我可抱不住你了。奶奶正在找你,不如我们先回了奶奶,稍后我再带你玩?”   众人遍寻如花不见,只得求了从前一直带着如花的立冬过来,果然一下子就找到了。   “如花,”立冬有些犹豫:“如果你觉得在这里不开心,跟我一起可好?”   摸着它的小脑瓜:“五爷就要走了,我一个人待着可没意思了……”   什么?金玦垚要走了?   也是,都在家待了半年了,闹出多少事?整日里红袖添香,学业都快丢得差不多了吧?真难为金成举一直不催他,不过这怕是也有卢氏的“功劳”吧,卢氏是看不得庶子强过亲生子的。但终是要走了,只是他这一走,立冬……   抬头,对上立冬的眼。   如今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小姑娘也懂得忧愁了。   “好了,”立冬吸吸鼻子,露出快乐的笑:“咱们先去见奶奶,回头我就跟奶奶请求接你过去。不过……”   她略有犹豫:“奶奶的心情似乎很不好,你要小心些……”   阮玉心情不好?怕是因为季桐依旧拒绝了她吧?如花心道,不过她现在找它做什么?它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吗?   然而立冬就抱着沉甸甸的它,赶往主屋,待到了跟前,小丫头一路通报进去,问珊还亲自打了帘子,然而那殷勤的笑不是向着立冬,而是对着它。   如花当初可没这么优越的待遇,难道阮玉发脾气已经发到了极致?   果真,一地的碎瓷,个个棱角分明,尖利无比。   如花心头一跳,再看向博古架……   所有能砸的都砸了,不能砸的也在地上躺着。当然,那上面有不少被金玦焱视为暴发户才会用的庸俗物件,可也有不少古董,其中一只元青花麒麟纹盘最为贵重,金玦焱若是见到了,定会心痛得要命。   这般一想,心便痛了一下。   若是早知如此,它一定会提前把东西收好,只可惜……   “奶奶,如花来了……”立冬声音小小。   阮玉唰的转过头,那挑起的峨眉,冒着精光的杏眼,抿得薄而白的唇直吓了如花一跳。   它……不,阮玉就长成这样?   “过来!”   立冬往前走了两步。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阮玉怒喝。   立冬吓了一跳,胳膊一松,直接把如花掉在了地上,人紧跟着白了脸色。   穗红上前扶住她:“奶奶,若不是立冬姨娘,咱们现在还找不到如花呢。立冬姨娘可是还带着病……”   “既是病着为什么不好好养病,到处走什么?过了病气给人怎么办?还不给我出去?”阮玉一指穗红:“要你多什么事?你是什么身份,倒学会教训主子了?”   穗红麻溜跪在了地上。   霜降进来,无声的把两人带了出去。   门外,穗红睇向她,嘴唇发抖,那意思是说,奶奶是怎么了?平日全不是这个样子。   霜降只是垂着眸,待转了身,望向烈焰居,目露忧色。   ——————————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呢?她还是个孩子。”   屋内,如花“正色”质问阮玉。   阮玉看着它,不说话。   它“皱了眉”:“你怎么了?就算心情不好,也没有必要迁怒别人,她们可都是陪伴你左右一心为你着想的人,你怎么忍心?”   阮玉还是不作声。   “你把我叫来该不是也想拿我出气吧?”如花“笑了笑”,转身便走。   “站住!”阮玉发了话:“如今倒轮到你教训我了?你也配?”   “原来你能听懂我的话。”   如花转了身,蹲坐在地,尾巴盘在一边,做出一副准备长谈的架势。   阮玉已收了方才如同炸了毛的模样,心平气和的看它,可那表情是挡也挡不住的优越。   如花暗叹,这才是相府千金的气派,以前自己扮得那么糟糕,怎么就没被戳破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阮玉看它一本正经的向自己发问,唇角抽了抽,忽然大笑出声。   她的笑声很响亮,很清脆,听在外面人的耳中,不由得人面面相觑。   “原来我这一年里就是这个样子啊,哈哈,哈哈哈……”阮玉笑得不可遏止。   如花抿紧嘴,不悦的看她。   阮玉擦了擦笑出的泪:“怎么,如今也尝到我当初的滋味了吧?这就是报应!”   “如果你只想对我说这些,还是算了吧。”如花作势要走。   “站住!”阮玉一拍桌子:“你想上哪去?找个地方躲着哭?”   见如花瞪了瞪眼,笑:“你想做什么,我都知道。告诉你,这就是报应,报应!”   “那又怎样?”如花语气很平静:“你纵然变回了自己,可是照样得不到他的心!”   “你……”阮玉气得站起身子,拿手指着它:“我杀了你!你信不信,我现在杀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信,我当然信。”如花重新坐了下来:“不过你杀我有什么用呢?而且你今天叫了我,是不是说,我还有点用处?”   “你……”阮玉气得白了脸,深吸一口气,方摆出一副超然姿态:“我不杀你,自是因为你在关键时刻救过我一命,而且我说过,我不会亏待你的。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如花歪着头,淡定的目光仿佛在等着她兑现承诺。   它这般泰然自若,倒让阮玉不能镇定了。   “你,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让他这样对我?你这个该死的混蛋!”   “‘混蛋’这个字眼可不是一个相府千金该说的话。其实他所讲的,你不早就知道吗?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呢?”   “我知道?我知道什么?”   “说来说去,他所在意的,不过是‘名誉’二字。当初因为你父亲是二臣,他为了名誉,不肯向你求亲。如今,他已答应娶金玦琳为妻,众所周知,你要他反悔,让他这种把名誉当性命甚至高于性命的清高人物情何以堪?而且你似乎还忽略了一点……你虽为完璧,但毕竟是再嫁之身,况且你也不能将你的‘完璧’到处宣扬吧?他也不能。所以依他的清高,又如何忍受得了别人的嘲笑?曾经的二臣之女,对他而言是‘雪’,如今的再嫁之人,对他而言则是‘霜’。你要他雪上加霜?这就是你对他的喜欢?他说得没错,你果然自私。所以你想嫁给他?下辈子吧……”   “你胡说,你胡说——”阮玉尖叫。   “我胡说?”如花咧了咧嘴叉:“那咱们就等着看。反正你已经是阮玉了,自是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也不妨告诉你,他的确是喜欢你的……”   阮玉的尖叫忽然一停。 ☆、245忘乎所以   “不过他只喜欢那个能带给他最初悸动的阮玉,而非你这个二臣之女,再嫁之人。确切的讲,他不过是喜欢上一种感觉,一种属于自己的感觉。就像水中倒影一样,他只想看着,却不想触摸,因为一碰,影子就碎了。不过若是你非要把自己碎给他看,那也没办法,反正今天你已经碎得差不多了……”   “混蛋!”   “别叫我混蛋,我叫如花。”如花郑重纠正。   不过它心里想,早知今日,当初就不应怀着促狭之心给狗取这个名字。   “鉴于我曾经在你的身体里寄居过一段日子,我好心给你个忠告……如今的季桐,你越想接近,他越想逃离。所以,你自己好好考虑吧。”   “你……”阮玉目眦欲裂:“你有什么阴谋?”   “阴谋?”如花端详着她的样子,想着这么美好的一张脸就被她给毁了,心中叹息:“如果你认为是阴谋,大可以不听,反正我也没非要你听。”   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回头:“你真可怜!”   阮玉一怔,旋即大怒:“混蛋!混蛋!!混蛋——”   屋里噼里啪啦一阵响,听得外面的人一个劲的打哆嗦,却见如花悠然自得的走了出来。正自奇怪,如花忽然发力狂奔,将院里的花盆撞倒数个,还扯出里面的花木一通乱甩,直折腾得泥土四溅。   疯了,都疯了!   一向温文尔雅见人三分笑的主子在屋里砸东西,骂人。   一向骄傲矜持不喜与人亲近的如花在屋外撒泼,搞破坏。   这世界是怎么了?   问珊拿胳膊肘拐拐穗红:“二奶奶说如花是妖魔鬼怪,当不是空穴来风吧?你瞧,自打它进了门,奶奶就开始自言自语,就好像有人跟她说话似的。”   说到这,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   立冬瞅了她们一眼,跑下台阶:“如花,如花……”   如花停住动作,回了头,嘴里还叼着根树枝。   “如花,”立冬摸摸它的头:“跟我走吧。”   郑重点头:“我会保护你!”   如花忽然想哭。   人都说,患难见真情。立冬,是真正对它好的那个人,只是……   它遥望蒙在夜幕中的“烈焰居”三个大字,默默的低了头。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走了。奶奶心情不好,你不要去招惹她。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飞跑去及第院找我。捡树多的地方走,他们追不上的。”揉揉它的脑袋,留恋的:“我走了。”   如花目送她离开,再望了望烈焰居,耷拉着头,慢慢的走远了。   ——————————   下人们发现,主子最近总是往外跑,还谁也不准跟着,回来就发脾气,找如花,然后发更大的脾气。   如花则迈着方步出来,要么莫名其妙的对人狂吼,要么就是把好端端的东西搞得乱七八糟。   “这只狗越来越不听话了!”   大家都这样说。   可也没人敢把它怎么着,因为它是阮玉的狗,因为它最近好像活得越来越有……尊严了。   不过这种尊严在见到金玦焱的时候会化为一种踟蹰,一种忧郁,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   总体而言,就是如花对金玦焱很友好,是一种近乎谄媚的友好,好像它是金玦焱的狗似的。   早前可不是这样,早前,如花可是对他避之犹恐不及呢。   如花走出门。   它又将阮玉气了一通。   现在,只有看到阮玉发怒,它的心里才会稍稍平衡,而惹她发怒很简单,因为季桐已经把一切都“打点”好了。   果然如它所言,阮玉步步紧逼,季桐步步后退,如今都要闻“玉”丧胆了,只恨不能刨个坑把自己埋了省得以后臭名昭著。   可是阮玉兀自不觉,还在不断收紧手中的绳索,如花几乎可以听到季桐窒息的哀鸣。   它叹了口气,步下台阶,正准备攻击花盆。可是就在它前拱后撅发力之际,突然定住了。   烈焰居的门开了,打里面走出一个人。   一见到那个人,如花便什么都忘了,不由自主的跟过去。   那人当是浑然不觉,只慢慢的向前走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荷包掉了都毫无察觉。   如花捡起荷包,小跑几步,蹭了蹭他的腿。   金玦焱低了头:“是你啊。”   他笑了笑,可是笑得那么无力,看得如花心酸。   从它嘴里拿过荷包,拍拍它的头:“如花现在越来越懂事了。”   它摇摇尾巴。   又很快收起。   它现在越来越像一只狗了,见什么都想闻一闻,遇到表扬就不由自主的摇尾巴,无论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它的第一反应就是冲上去捡。更可恨的是,它每走几步,看到树或者石头,它都忍不住颠过去,然后翘起一条后腿……   它是怎么了?难道它真的要做一只狗?   金玦焱已经停住脚步,回了头,仿佛自言自语道:“她还好吗?”   又笑:“你怎么会知道,你不过是只狗,就算知道,又怎么说呢?”   不,我不是狗,我会说,只是你听不明白。   如花急于表白。   如今成了狗,倒失了人的矜持,因为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谁,它大可以隐藏自己做一些“忘乎所以”的事。   如今它方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的喜欢跟他在一起,看他难过,它感同身受,看他伤心,它会比他更伤心。   可是它该怎么做?它能怎么做?   “如花,如果你不介意,就陪我走走吧。似乎在这个家里,你是最了解我的了……”   这话好像有些矛盾,不过如花低了头,默默的陪在他身边。   路在脚下延伸,由青石板换做细石子,再换成碎沙,最后停在一片毫无装饰的土地上。   如花抬了头。   这是金家废弃的一处地方,靠近北墙,夏天的时候曾打算开一片池塘种荷花,但因为李氏嚷嚷公中银子不够了,于是停工,所以眼下就是一个大坑,金玦焱坐在一旁的长廊上,仿佛观赏满池盛景般眯着眼睛。   “如花,上来!”他拍拍身边的石凳。   如花纵身一跃,坐在他身边。   这边风大,又入了深秋,所以它选的位置是风口,又挨得他近了些……都这个季节了,可是他只穿着一件单袍,实在太少了,而自己是一身的毛,不怕。   若它还是人,断不会这般体贴,可是如今金玦焱弄成这副样子,它自觉不自觉的都归为自己的错。阮玉想要做什么,它阻挡不了,它只能尽自己所能的,让金玦焱开心些。   “如花,你说,怎么会这样呢?”金玦焱望着前方一片空阔,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对它说话。   如花便仰着头,静静的看他。   最近他总是会“自言自语”,每到这时,它便静静的听,于是它知道了许多,知道了一个她从不了解的金玦焱,虽然他几乎每次都要重复相同的话。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是因为二哥的事吗?没错,当时我是怨她的,气她弄得家宅不安,害二哥挨打,害得爹娘生了病,可是后来……”他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幽眇:“二哥原来做了许多错事,若是没有她,估计将来真的会酿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我是想跟她道歉的,只是张不开嘴,我是抹不开这面子啊!”   叹气:“我总想着,会有机会跟她说的,毕竟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长,而且那天是我们成亲一年的日子,我已经准备给她个惊喜了,可是谁承想……”   笑,摸如花的脑袋:“我真的不如他吗?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过什么,可是我已经很努力了……”   顿,摇头:“不,可能还不够努力吧,因为他是当朝名士,而我,有什么?”   想了想:“我知道我有很多缺点,而且好像自打开始,她能看到的,都是我的缺点。我是不好,可那时更存了故意,我怕她纠缠我,我就不能……后来我想过改的,我真的打算改的,可是……”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如花“呜”了一声,抬起一只前爪放到他腿上。   金玦焱笑了笑,握住它的前爪,拿指尖拨弄它的指甲:“可能还是认识她太晚了吧,怎么做都撵不上。她如今跟季桐……”   抿了抿唇:“当时我真的很生气,恨不能上去揍那个人模狗样的家伙一顿。不就是因为阮洵是个二臣吗?不就是在意自己的名声吗?话说,名声算什么?”   “嗤”的一笑:“其实我真应该感激他是如此的迂腐,否则也不能让我得了阮玉,只是……”   目光一黯,沉默了好久。   “虽然她……可还是没法恨她啊!”   最后一声仿佛喟叹,听得如花心头发酸,不由站起身子,摇摇尾巴,口中呜呜。   只是他听不懂它的安慰,听不懂的。 ☆、246初吻?!   不过他倒笑了,抱起它。   天啊,他抱了它……   如花瞬间浑身僵硬,心跳“咣”的一下就上来了,血压直冲头顶,几乎要把天灵盖鼓开。   它拼命的告诉自己,它是狗,还是公狗……   可它的心理还是一个从未与男人有过亲密接触的女性,结果紧张得浑身颤抖,呼吸急促。   我要晕了,我要晕了……   金玦焱倒把它抱得更紧:“如花,你是不是冷了?唉,真难为你了,陪我在这里吹冷风。如果你是她,该多好……”   他将如花竖在膝上,捧着如花的脸,目光含情得几近迷离:“阮玉,小玉……我叫你什么好呢?玉儿?阿玉?小玉儿?”   如花的毛都要竖起来了,而且因为现在全身都是毛,所以毛骨悚然的感觉更为强烈。   然后便见金玦焱闭了眼,一点点的向自己贴近。   天啊,他要干什么,要干什么?   面前那张脸在一点点的放大,放大……如花觉得自己的瞳孔也在一点点的放大,放大……   然后,一点温软的濡湿点在它的嘴尖上。   仿佛有什么在心里炸开,尾巴唰的一下就抻直了。   它的初吻……不,如花的初吻……不,是阮玉的初吻……不,是……   它的脑子乱作一团,只觉有匹狼顶着个破塑料袋在身体里四处乱跑,跑得它晕头转向。   “小玉,小玉儿……”   小玉儿是谁?他在叫谁?它,是谁?   意识愈发模糊。   “小玉,小……啊,如花,如花你怎么了?”   ——————————   “诶,四哥,你怎么带只狗来?嫂子呢?”   金玦焱笑笑,抱起如花,放在圆凳上,安置在自己跟庞维德中间,又叫跑堂的加了副碗筷,惹得众人面面相觑,连跑堂的都瞅了他好几眼。   他摸了摸如花光滑的卷毛:“觉得跟这只狗特别对心情,所以就带了它来。”   “那嫂子呢?嫂子在干什么?”   庞维德不屈不挠。他觉得,经历了落水一事,金四跟阮玉的感情该有一种质的飞跃了,而且他从前会错了意,此际迫切的需要弥补。   金玦焱却只是抚摸如花的身子,那目光……   如果庞维德没有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一种凝视情人的眼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尹金也睇过来,几回回的欲言又止,终于问了句:“阮玉……”   金玦焱的视线斜斜的扫过来,很不友好。   他眉心紧了紧,依旧保持云淡风轻:“金四奶奶还好吧?”   如花立即看向金玦焱。   通过金玦焱的“自言自语”,如花得知,金玦焱当是觉得阮玉是个不喜欢欠人情的人,而就是因为欠了他的情,才会对他有所体谅,不再跟他吵架,而是尽量满足他的心愿,还帮他追求温香……   不,如花在心里呐喊,其实当初,我的确是想还你的情的,可是后来,后来……   那只抚摸它肩背的手在缓缓加力,这是他发怒的征兆。   是了,就因为他是那么认定了阮玉,于是害怕阮玉因为尹金救了自己一命而又觉得欠了尹金的情,千方百计的要还。   可是它,根本没那个打算啊。   奇怪,它为什么没有想过要还尹金的人情?   金玦焱已经抬了头,笑得明朗又和煦:“她很好!”   很好,可不是很好吗?估计这会又满怀憧憬的去寻季桐了。   如花忽然觉得烦躁。   尹金微有尴尬。   的确,当着人家丈夫的面询问人家的妻子……   不过庞维德已经打起了哈哈:“尹三公子真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好人啊。听说当时那叫什么渡……渡气是吧?真是积阴德的大好事。来,咱们敬尹三公子一杯!”   众人忙推杯换盏,这事也便算遮掩过去了。不过大家都举了杯,金四这个最该表达诚意的人却只对一只狗含情脉脉,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庞维德清了清嗓子:“四哥,这么大的事,你也总说要好好谢谢尹三公子,正好咱们今天又凑到了一块,何不……”   目光频频冲他手边的蓝底白花铃口酒盅示意。   贾焕珠快言快语:“金四哥,莫非你还在为因醉酒而收了嫂子身边丫鬟的事而内疚?多虑了,多虑啊!大丈夫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乃人生快事,何必耿耿于怀?”   “哈,你小子,莫非你家老爷子终于吐口让你收了房里的两个丫头?瞧把你嚣张的,竟然教训起你金四哥了……”   众人拿着贾焕珠取笑,如花则目光复杂的盯着金玦焱。   原来他不再饮酒,竟然是因为……   心情愈发烦乱,直想狂叫。   金玦焱只是笑了笑:“何必拿这事来将我?尹三公子与我妻子有恩,便与我有恩。这份恩情,是她的,亦是我的,所以,一杯水酒又如何表达得了我的心意?不如这样,将来尹三公子若有什么难事,我金四肝脑涂地,定在所不辞!”   如花一惊,旁人则是一笑。   “金四,尹三公子乃御史大夫之子,虽未出仕,却是当朝有名的人物,能有什么难事?”   尹金倒笑了:“人生在世,岂无难事?我若推辞,显得我不够诚意,所以金四爷,莫要忘了你今天夸下的海口!”   如花又是一惊,隐约觉得这其中似乎透着什么不同寻常,不过正如窦晗所言,尹金出身不凡,又名满天下,能遇到什么难事?当是自己多心罢了。   是了,关心则乱,如今她是深有体味了。   可是庞维德立即出来搭茬:“这世上的事,说难便难,说不难也不难,都是一张嘴的事。若是尹三公子喝杯酒也要作难,偏偏金四如今又不喝酒,岂非要逼他破戒?”   众人便笑。   其实说穿了,庞维德是怕金四吃亏,因为若是尹金得了这一把柄,处处为难金四,提一些不可理喻的要求,金四怎么办?   当然,这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因为尹金那样的人物,如何能做出贾经那等小人的鬼祟?   尹金拈了酒盅,摇得惬意又自得,似是猜到了庞维德的担心,淡淡一笑:“我自不是那种无赖之人。这样吧,我只求一件事……”   众人立即屏气敛声,等着听尹三公子有何难事,就连如花的两只三角耳也往前拧了拧。   尹金正准备饮酒,却见大家都看着他,不禁面露诧色:“你们……”   “尹三公子,你到底有何难事,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庞维德万分诚恳。   余人也连连点头,因为他们想不通这般顺风顺水的高门子弟会有何不虞之事。   还有一部分人想的是……他们能看出,尹三公子对金四奶奶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寻常。好像就在阮玉于林中遇险继而康复后的一次聚会上,尹三公子为了金四奶奶差点跟金玦焱大动干戈。   虽然当时二人并未交手,可是那种视线的搏杀,气场的对决,附近的人皆是感觉寒光凛冽,而这回阮玉落水,众目睽睽之下,尹三公子居然对金四奶奶……   就算是为了救人吧,可也太火爆了点,谁又能说那不是情之所动呢?如今,他又单单求一件事,若是这件事跟金四奶奶有关……   于是如花感到,金玦焱抚摸自己的手开始凝滞,收紧……   “哈哈……”尹金忽然大笑:“既然只是一件事,自是要好好想想,否则浪费了金四爷的心意,岂非得不偿失?”   众人面面相觑,庞维德率先大笑,于是大家都跟着笑了。   如花也咧了咧嘴叉,不过心里依旧有些不安。   的确,今日,不论是他还是她,都会将此语当做一句戏言,过后,许多人都忘了,然而多年之后,当乱世天下,这一约定重被提起,不论是他还是她亦或是他,可曾后悔当初的一诺千金?   只是现在,大家笑着,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金玦焱自己吃得很少,只不断给如花夹菜。骨头都剔去了,摆在青花小碟里的全是肉。   如花的吃相相比于一般狗而言很文雅,但是大家与狗共餐总有点不大习惯,尤其是庞维德,越瞧越觉得金玦焱对这只狗的感情不一般。   自小到大,金四的所作所为就超乎常理。就比如现在,谁能带着一只狗跟大家伙吃饭,还让狗上了桌?   若不是两家交好,老爷子早就不让自己跟他玩了,就这样,每每出门,老爷子都要交代:“可不能跟金四学啊!”   所以一看到金四这般,他的心里立即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他瞅瞅别人,越过如花,贴到金玦焱耳边:“四哥,醉花楼新进了两个清倌……”   如花正在嚼一块羊排。   自打变了狗,它就特喜欢吃肉。   其实它更喜欢啃肉骨头,不过金玦焱总怕它伤了牙。   它能看出,相比于从前的如花,金玦焱对它这只如花更好些,所以它的心里总是既满足又酸涩。   或许人只有跳出自己的小圈子,才能对自己跟别人看得更清楚吧。   可是又能怎样?它再也回不去了。 ☆、247有福之人   它心情沮丧,偏偏庞维德又来了这么一句。   如今,它是彻底继承了如花的好听力,庞维德磨着后槽牙说的话,它都听得清清楚楚。它立即扬头掉身,冲他狂吼起来。   庞维德吓了一跳,差点坐地上。   而如花的一块羊排刚入口,还来不及吐出就发怒,结果羊排一滚,直接卡到了嗓子眼。   “如花,如花……”   金玦焱急忙又拍后背又拎起它的后腿一通摇晃,终于将那块惹事的羊排控出来。   如花喘了口气,继续冲庞维德大吼。嗓子眼经羊排一撑,如今吼声更响亮了,还带着膛音。   方才还觉得你处处维护金玦焱,是个好人,却不想……   你拐带金四去那种地方,存的什么心思?小圆还为你怀着孩子呢,她还夸你变得体贴又细心,却不想……   “庞七,你怎么惹到人家了?瞧那叫的,肺管子都要吼出来了。”聂子元龇牙咧嘴的抠了抠耳朵。   “我也没怎么啊,”庞维德十分委屈:“我就是跟四哥说稍后去醉花楼逛逛……”   “汪汪汪……”   “哈哈,金四,这狗莫非是金四奶奶派来看着你的?”   “咦,照你这么说,这狗能听懂人话?”   “汪汪……”   “我看未必,就算听得懂……诶,我说庞七,你只说要带季明出去快活,这只狗怎么办?依我看,你不大会办事啊。这样吧,稍后你给它找一只母狗……”   “汪汪汪汪……”   如花只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跳下凳子便走。   怎料打楼梯口窜上一只大黄狗,药丸般的鼻子抽搭抽搭,就眯了眼,冲它“媚态横生”的扭了过来。   如花脚步一滞,往后一退,嗖的就蹦上了圆凳。   “哈哈,这说母狗母狗就来了……”   “诶,庞七,还不赶紧领季明出去,稍后可就多了只狗看着你们了……”   “哈哈,庞七,你可真会找地方,你难道忘了上回,有个姐儿就瞧上金四了,非要跟他亲近,可是金四……”   后面的话如花没听见,它也来不及听,只一门心思的跟黄狗战斗。   黄狗忙着围它绕圈,不时拿湿乎乎的鼻子“侦查”它的屁股,害得在凳子上转来转去的躲避,几回回险些掉下来。   有心一跃而逃,可是这具身体早就被宠爱得太胖,方才就直接砸到了地上。再看黄狗热切而水润的目光,它直接打了个哆嗦。   现在这群人都不吃饭了,就等着看黄狗什么时候能把如花拿下。   “金四,你这狗该不会还是个雏儿吧?瞧这费劲样!”   “怎的,老康想教教它?”   “蒋六,我就喜欢你这冷不丁的来一句让人吃瘪的样子!哈哈……”   “来来来,现场开一局,赌黄狗能赢的到这边。我押十两!”   “我押五两!”   “我二十……”   “诶诶欸,黑狗这边怎么没人啊?”   “哈哈,英雄还能过得了美人关?”   “窦晗,你错了,如花是只狗……”   “哈哈……”   笑声中,黄狗竖起身子,拿爪子拨拉如花。   如花尖叫一声,尾巴一扫,摆着羊排的小蝶便滑落在地,它的后爪也一个踩空,就要从桌凳间的夹缝漏下去。   忽然,一双温暖的臂膀接住了它,又用力将它搂在怀中。   它抬了头,看到的是金玦焱绷紧的下颌。   “诶,金四……金四你怎么走了?”   “该不是咱们拿他的狗开玩笑生气了吧?”   “金四这么小气吗?为了只狗跟咱们生气?”   “若说别人,怕是不能,若说金四……”   一路上,如花都窝在金玦焱的怀里,大滴大滴的掉泪。   “如花,让你受委屈了,以后咱们再也不跟那群混蛋在一起!”   “那只狗真可恶,我已经把它赶跑了,它再也不敢缠你了。”   “好如花,别哭了。知道你还没吃饱,一会回去,我让人给你炖肉。你喜欢吃什么肉?猪肉羊肉还是牛肉?”   路人见一个长相英俊的公子抱着一只胖狗还不停的跟狗说话,纷纷露出奇异的眼神指指点点。   金玦焱谁也不理,只一心安慰如花,跟它探讨肉的做法,还有关于猪,哪个部位的肉比较好吃。   “嗯,他们都说新开的这家酒楼好,依我看,差得远,咱们以后再也不去了,不去了。如花也不哭了,不哭了……”   如花忽然竖起身子,拿前爪搂住他的脖子,伸出小舌头,不停的舔他的脸。   “哎呀,如花……呵呵,知道你高兴了,那咱回去就炖猪后鞧!”   如花呜咽着,又折腾了一会,方重新窝进他怀里。   心跳狂烈。   它还是头一回对一个男人表示亲热,若是从前……   好在它是一只狗。   对,它是一只狗……   可是,它为什么是一只狗呢?   他的皮肤有着皂角的香气,是一种清清爽爽的感觉。还有他的衣服,自衣褶间透出的龙楼香混着他的体息,那是一种温暖的味道。   这一路上,他都抱着她,抱得稳稳的,还拿袖子盖在它身上,让人觉得这是一处安全的所在。   这都是一只狗该得的待遇吗?若是……   只是,她只能变成金玦琳或者别的不相干的人,那么这个怀抱……   爪子抓着他的衣襟,毛脸在上面蹭了蹭。   这个男人……   唉,它怎么才发现他的好呢?   ——————————   回到清风小筑的时候,一人一狗都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难分难舍的情绪。   金玦焱对这种情绪很困惑,因为如花……如花毕竟是一只狗啊。以前只是觉得它有趣,也乐意逗着它玩,可是现在,如花好像成了他的朋友……不,是知己。不,好像还是……   他说不清。总之,无论他说什么,它好像都能听懂,哪怕是他心里想的,它似乎也能感知。这怎么可能?都说狗通人气,但是通到这种地步还是闻所未闻。   不过他现在心事繁杂,跟别人讲,怕是人家要笑话,还要传出去,唯有个如花……   哦,他想起来了,早前他对阮玉的感情模模糊糊的时候,不也是经常跟如花倾诉吗?   “如花,今天到我那歇着去吧,我这就让后厨给你做好吃的!”   上他那歇着?   同床共枕?   如花立即想到这个词,顿时心脏狂跳。   脸烫得不知往哪搁,结果一头扎进他怀里,身子还拱了拱。   害羞了?   狗也会害羞?   只是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金玦焱不禁乐了,拍了拍它的圆屁股:“如花,你可是个爷们呢!”   如花不敢抬头,黑毛覆盖下的脸涨得通红,它使劲的往金玦焱怀里钻了钻,还小小的哼了两声。   金玦焱正要继续拿如花逗闷子,穗红过来了,给他施了一礼,表情复杂的瞅着他怀里的如花:“四爷,奶奶想叫如花过去一趟。”   这话说得奇怪,仿佛如花不是一只狗,而是一个……   如花慢慢的抬了头,目不转睛的看着穗红,那眼神……   穗红避开目光。   她觉得如花最近很是诡异,而奶奶跟如花相处的状况更是诡异,莫非……   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金玦焱感到窝在自己怀里不时因激动而颤抖的如花此刻分外镇定,镇定得都不像一只狗。   他想了想:“如花,要不要我送你过去?”   其实他不过是想找个借口,看看那个人。   如花回了头,静静的瞅了他一会,然后抽出前爪,优美的一跃而下。   但是很不幸,金玦焱个子太高,它又太胖太笨,结果头朝下垂直栽到了地上,脑袋“帮”的磕到青石板上,摔得哽了一声。   金玦焱吓了一跳,急忙抱起它:“如花,你没事吧?”   如花从他手中挣出身子。   因为剧烈的撞击,它有些头晕,然而依旧摆出庄重的样子,还抖了抖身上的毛,使自己看起来齐整些,可是头更晕了,头两步直往一旁歪斜。   “如花……”   它回头,给了金玦焱一个放心的眼神。   转了身,心就开始难过了。   其实拒绝他送它,不过是不想让他看到阮玉的样子。   这些日子,每每见了阮玉,他都要情绪低落。   是啊,每每都看到阮玉跟季桐在一起,说着他从未听过的情话。突然让他面对这样的现实,他一定是很难接受的吧。   可是他必须接受!   如今如花只恨,阮玉都折腾到这个地步,金家怎么还没人发现,若是当真能就此诀别,或许他还能好过些,因为钝刀子杀人实在太煎熬了。   不过它也知,这种事能瞒到今天,金玦焱功不可没。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跟任何人透过一丝风声,而且每每阮玉去寻季桐,他都会找出种种由头把各色人支得远远的。   他为的是什么?   它真想告诉他,他如今关心并呵护的已经不是曾经的阮玉了,他这样挽留她,其实留下的不过是自己的痛苦,而他什么时候,对阮玉这般情根深种了?   它忽然记起阮洵的话……   “这小子,就是个爱面子的人!你说他爱面子,别人能怎么办?也不是要你迁就他,你只要好好跟他说,让他明白你的好意,他是会记情的。若是你能让他……爹敢保证,他定会对你掏心掏肺的好,你这一辈子,就真的有福了!”   只可惜,它终不是那个有福之人。 ☆、248毁了你!   闭了眼,一大滴泪自眼角滑落,再睁眼时,雕花锦纱的木门已在面前。   自打阮玉回来,主屋的一切都变了,变得越来越陌生。   穗红推了门,它便举步而进,然后往左一闪,再往右一闪,最后向前方斜跃两步。   于是两只茶杯并一个景泰蓝小盆景先后碎在它方才停留过的地方。   穗红哆嗦了一下,急忙屈膝禀报,不待阮玉应声便退了下去。   站在门外,穗红拍了拍心口,然后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果真,主子又开始“自言自语”了。   这种日子要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如今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人人自危,不知道主子什么时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主子现在也不知怎么了,原先对姜氏、李氏还有谦让,对太太虽有不满,但表面也算尊敬,可是昨儿个,太太也是自己找不自在,偏偏把主子叫过去立规矩,结果主子叉着腰,把太太教训了一顿,说她“为老不尊,愚蠢自大”,当即把太太气晕过去。   主子如此强悍,一向刁钻的李氏也不敢掠其锋芒,于是主子现在成了金家最惹不起的人。   也就是在昨天,百顺悄悄的过来说,大家都觉得主子当是冲到了什么,正私下里踅摸一位高人要为主子除魔降妖呢。   高人什么时候到场穗红不知道,却是记得,主子是在春分走了之后就开始不正常的。   春分这家伙,说什么离不开主子,要早早回来伺候主子,可是这都快一个月了,连个信儿都没有,看来小马哥哥的威力不同寻常啊。   不过她已托百顺把主子的异样漏给春分,希望春分能念在往日的情分早早归来。   往常,她也曾腹诽主子爱重春分与霜降,对她跟问珊这俩后提上来的总好像差了一层,如今想来,春分所能做的,还真不是她们这些人所能比的。   穗红叹了口气,正打算继续探探动静,忽听主子喊了一句:“谁在外面?”   她一惊,转身便跑。   却忘了还有两步台阶,结果一下踩空崴了脚。也顾不得痛,急忙一瘸一拐的溜了。   屋内,阮玉跟如花对视。   虽然一高一低相差悬殊,但如花的气场并不弱,而且面对阮玉的气急败坏,还咧了咧嘴叉:“又碰钉子了?”   “你……”   “哦,他又没答应跟你私奔?”   “混蛋……”   “呵,他娶金六姑娘的心意更加坚定了吧?”   “混蛋,都是你干的好事!”阮玉怒吼。   “我可什么都没做……”   如花稳稳的蹲坐在地上,将尾巴压在底下……这条东西总是莫名其妙的乱表达情绪,它一直控制不好。   “而且我早告诉你了,你逼得他越紧,他就离你越远。”   “混蛋——”   一只琉璃小插屏呼啸而来。   如花只是偏了偏头,它便碎在一边。   如花吹了吹胡子:“你还能不能有点新花样?每回这东西砸的地方都一样,也便难怪人家对你不屑一顾……”   “你……你信不信我让人宰了你?”阮玉抓起了青瓷茶托。   “信,怎么不信?你现在可是金家的能人呢。”如花换了个坐姿,语带嘲笑。   其实它知道阮玉现在很可怜,或者说,阮玉现在的心境跟它很类似,都是一种有苦难言的感觉,尤其是阮玉,她喜欢季桐几乎已经达到变态的程度,那种痛苦便可想而知。   可它就是无法同情她,尤其是想到金玦焱的黯然,心头就像有一把怒火在燃烧。   当然,它也不是要阮玉转换了心意去对金玦焱热情,这个假设它只要想一想就万分难受,它只是……   它也不知自己想要做什么,又想要阮玉做什么,只是自己难过,金玦焱难过,而这一切,都跟阮玉脱不了关系。于是它就不想让阮玉好过,每每相见,必须要刺她一刺的。   它越镇静,她越生气,而眼下,它又要看到她发狂了。   果真,阮玉开始在屋子里转圈,口中念念有词,状如疯魔。   如花怀疑,再这么下去,阮玉怕是真要疯了。   阮玉忽然停住脚步,对着桌上的菱花揪头发:“你知道他今天跟我说了什么吗?”   眼睛直勾勾的瞅着镜子:“他说,‘你知道为什么你折腾了这么久金家还没有发现吗?都是因为金六姑娘’。你知道他在提到那个病秧子时的表情吗?”   笑,笑容在镜子里显得很扭曲:“他说,我第一次去找他时,他怕得不行,就担心有人看见,那样就什么都毁了。他是名士,他需要名声……”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啊,如花心道。   “他急忙赶回去,就是想跟金六姑娘道歉,顺便琢磨怎么让她不要声张,怎么蒙混过关。可是金六姑娘说……你猜她说什么?”   如花只是看着她。   阮玉笑得泪都流下来了:“她说,‘你是我的夫君,你做什么都是对的,而我是你的妻子,我能做的,就是等你回来’。”   金玦琳有大智慧啊!   如花震惊,真想不到那样一个病歪歪又足不出户的小姑娘能说出这样的话。   是有人暗中点拨吗?但不论如何,季桐一定是被打动了。   像他那样的人,追求的总是高渺又实际的东西,而金玦琳恰好符合他的要求。就像她前世所见的许多优秀的男子,他们的妻子总是貌不惊人言不压众,看去极平凡丢到人群便无影无踪的那种人物,偏偏是这样的一对,方能白头偕老。   所以阮玉,注定没戏。   而且金玦琳的善解人意发生的是那么猝不及防,而就是因为猝不及防,才最为动心。   天意最善弄人,往往你百转千回求之不得的,人就在一瞬间轻飘飘的得到了,这样巨大的反差,如何不让人疯狂?   “看,多么虚伪,为了得到季桐,她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了!”阮玉狂笑,然后转头,目眦欲裂的盯着如花:“是你教她的吧?”   希望破灭第二步,就是怀疑一切。   现在的阮玉,真的很危险。   如花想要躲一躲,可是她一步冲到面前:“是你教她的?你喜欢季桐,想嫁给季桐,可你只有变成她,才能跟季桐厮守。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计划的吧?为了这一天,你才始终没有让我同金玦焱和离,因为只要我跟他在一起,就不能妨碍你与季桐了,是不是?”   阮玉疯了,真的疯了……   “你骗了我!”她开始怒吼:“你骗了我!骗了我!骗了我……”   屋里的东西再一次经历了粉碎性的洗礼。   如花挨了好几下,东蹦西跳的躲闪,可是阮玉此刻好像开了挂,投掷变得准确无误且无章法可循。如花只是后悔,当初怎么要把这具身体锻炼得如此强健,否则依她从前的模样,要不了两下就得气喘吁吁。   终于在脑袋又被砸了个苹果之后,它忍无可忍的吼了句:“季桐来了!”   这句果然好使,阮玉立即停止了动作,瞬间变作了温柔婉转的模样,可是眨眼又恢复狰狞:“你骗我?!”   如花正琢磨出逃,闻言只得停住脚步。   这会屋子只剩下静了,因为该砸的已经被砸得差不多了。   门扇忽然开了,金玦焱出现在门口。   如花见了他,颈后炸起的卷毛顿时一颤。   他亦看见了它的狼狈,眉心一紧,然而很快的,他的视线越过了它,望向阮玉。   如花的心便慢慢的沉了下去。   它垂下头,满身疲惫的往外走。   它擦过他酱紫色的袍摆。   他,没有回头。   眼眶便开始发胀,胀得难受。   “阮玉……”   它不由自主的停住脚步,可是它很快意识到,他是在呼唤那个人,呼唤那个曾经属于它的名字。   阮玉忽然笑起来,笑得格外阴森:“我不会让你得意的!”   “我不会让你得意的!”她强调:“你记住,我要毁了你,我一定会毁了你!”   “阮玉,阮玉,你怎么了?”   身后,是金玦焱的惊呼。   紧接着,屋内一通乱响,夹杂着阮玉的惊叫与怒骂。   “阮玉,阮玉……”   “混蛋,你放开我!放开——”   如花再听不下去,拿耳朵挡住所有声响,疯一样的向外奔去。   ——————————   金家果然请了高人了。   在此之前,如花一直惦记会不会是寺庙里遇到的那个老道,待人来了,方知不是。   心里也不知是放松还是失落。   它是不想再多一个知情人欣赏它的窘迫的,可是如今再去寻那把羽扇,扇子却不见了,任它调动自己目前的超级嗅觉也找不到。   它的心开始凉了。   那天初初变作如花,又见金玦焱因了阮玉与季桐“缠绵”而伤心落魄,它回来就拿那扇子撒气,只恨若是没有这把扇子,它如何落得今天这种地步?   之后它便后悔了,因为若是没有这把扇子,它只能永远的做一只狗。    ☆、249   可是现在,扇子真的不见了。它那么破,极有可能被人丢掉。然而是谁丢的?又丢去了哪里?它要如何询问?除了阮玉,又有哪个能听懂它的话?可是阮玉……   难道,它真的只能当一只狗?   阮玉说要毁了它,莫非指的就是……   金玦焱在后面喊它,说要带它去个好玩的地方。它只是垂了头,耷拉着尾巴,满心悲凉的往前走。   金玦焱不知道如花今天为什么不理他了,没有了这只最近一直陪着自己的小家伙,忽然觉得了无趣味。   他转了身,准备出去散散心,但是想到特意为小家伙备下的猪后鞧,他又转了回来。   可是当他赶到如花转弯的拐角,忽然发现,如花不见了……   ——————————   金家请来这位高人似乎真有点本事,他呜呜呀呀了几日,金家小主子们的病竟然渐渐有了起色。   当然,京城里的孩子们也开始病愈了,但是金家仍旧不免把功劳归在高人身上。   其实金家请了高人,主要是用来对付阮玉的,因为阮玉最近实在不正常,简直就是恶魔附体。   她这边一强横,卢氏等人倒不扎刺了,就连请了高人,也不敢专门在清风小筑外面念咒,而是各房都转一圈,反把孩子们转好了,连妍姐儿都不那么勤快的抽风了。   李氏庆幸的是,秦道韫不知怎么想通了搬到了庄子里,否则她还真不愿意让秦道韫也沾了这高人的灵气儿。   昨儿个,高人拿着拂尘在清风小筑外面走了一遭,立即断定,金四奶奶是受了妖孽蛊惑。   “你们可不知,如今京城这场病就是这妖孽闹的。金四奶奶虽然没有病倒,可是被妖孽瞧上了,要拿她做个寄身来修行,所以她才会言行颠倒,大失常性。若当真让妖孽修炼成功,怕是这一家子人……”高人拈着胡须闭起眼睛不说话。   众人则听得心惊,忙又奉上银票。   这段时间,高人通过这种欲言又止已经从金家得了不少银子了,虽然知道他是装腔作势,怎奈还算有成效,再说,神仙也得食烟火不是?   高人捏捏银票,一甩拂尘:“如今要捉这妖孽也不难,只是它寄在金四奶奶身上,得需个引子把它引出来。”   掐指一算,忽的法眼一张:“黑狗血。那黑狗必是通体乌黑不带一丝杂毛的公狗,否则……”   继续口中念念有词。   众人便有看向李氏的。   李氏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乐开了花。   上回她就因为一只狗失了颜面,这回……   “唉,大师的话可不能不听啊,这可是一大家子人的性命,还比不得一只狗?大师,”她立即往高人手里又塞了张银票,无限诚恳道:“求大师救救咱们,救救四奶奶吧……”   众人面面相觑。   若说怀疑李氏是故意使了套,那简直是一定的。上个月就想处置如花,结果被阮玉搅和了,否则高人怎么就一口咬定需要黑狗血?还得是公狗?而金家恰好就“备”了这么一只?   若说李氏联合高人虚张声势,大家又不大好肯定,毕竟人命关天,高人的法力他们也是有目共睹,而且话说回来,不过是一只狗……   于是如花刚走过拐角,一团黑便当头罩下,待它被从袋子里倒出来,只见一个打扮得如同白无常的人在面前哼哼唧唧的转圈,不时拔出一个含混的高音,再哆嗦两下,就跟跳大神的差不多。   忽然拂尘一甩,那状如马尾巴的毛尖恰好扫到它的鼻子上,令它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再抬头,但见卢氏、姜氏、李氏都在前边,而金家但凡能挪动脚的女眷皆挤到后院来了。   人群外传来立冬的哭喊:“如花……”   卢氏厉喝一声:“把她带下去。”   立冬便被捂了嘴拖下去了。   如花一看这阵势,再联系金家这几日的折腾,大约猜到了自己的命运。   它坐直了身子,满面肃然的环视众人。   李氏扭扭捏捏的上前:“如花啊,四奶奶养你一场不容易,如今你向她尽忠的时候到了。唉,你一路走好,四奶奶跟咱们都不会忘了你的……”   说着,还掉了两滴眼泪。   如花看着她那假惺惺的样子,忽然冲过去,对着她的脚后跟就狠咬一口。   李氏尖叫:“疯了,疯了,这狗也疯了,还不打死它!”   如花被人围起来。   它“汪汪”的狂吼,左扑右跳的意图突围,可是寡不敌众。一根棒子当头砸来,它一躲,棒子砸到了后腿。   只听咔嚓一声,钻心疼痛立即袭来。   它“嗷”的一声惨叫,就地翻滚。   人们也不管,只乱棍齐下。   不知哪里又断了,它只听得浑身在不断的裂响,还有李氏的叫喊:“打,打死它!要的只是狗血,狗血……”   终于,脑袋挨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于顷刻间碎了,疼痛亦随之消散,就连愤怒也化为乌有。如花倒在地上,迷蒙的看向四周……   上回,它救了尚是如花的阮玉,这回,她怎么也该救它一次吧?她说过,不会亏待它的,可是……   是了,她怎么会来?明天就是金玦琳出嫁的日子,她这会当是又去找季桐了吧?再说,她说过要毁了它的,如今正好,正好……   它咧了咧嘴叉,淌下一串和着血的涎水。   其实,就算她来了,又有什么用?它已经,它已经……   “该死的狗,真凶,早就应该打死它!”   “待会放了血,就把它炖汤,狗肉可是大补!”   一道寒光划过如花已然放大的瞳孔,高人手持短刀又唱又跳的窜过来。   寒光示威般的晃来晃去,出于狗的本能,如花很想咬住他的手,可是力气裹着热量从它身体里不断散失,就好像漏着沙子的麻袋。   在短刀终于割向它喉管的瞬间,它还在想,这回,它要穿到哪去呢?该不会,就这么结束了吧?早知道,今天该跟他道别的……   它闭了眼,一大颗泪缓缓滑落。   可也就在这时,它听到一声怒吼:“住手!”   耳边似乎乱作一团,有人哭有人喊有人叫,可是渐渐的,它什么也听不到了……   ——————————   “如花,如花……”   是谁在叫它?   不,它不是如花,它是……   仿佛睡了很长的一觉,梦里经历了前世今生,只是它是人,不是狗……   “如花,如花……”   意识回转的瞬间,只觉浑身都痛,它试着动一动,顿时想要惨叫。   可是,它的声音呢?它叫不出来了……   “别动……”一只宽厚的手掌小心的摸了摸它的耳朵:“你浑身都是伤,大夫已经把你包扎了,养上一些日子就好了……”   它能好?它还能好吗?它分明记得……   金玦焱嘶哑着嗓子,冲它笑了笑:“知道你听不懂,你只需记得,待恢复后就有猪后鞧吃便好了。”   看着他的笑脸,如花忽然想哭。   其实就在此之前,它曾想,其实做一只狗或许也不错,因为可以陪在他身边,而若变成别的人……   “四爷,四爷,新姑爷就要上门了,老爷让你到前面去……”   作为新娘的兄长,是需要把好“打郎”这一关的,如今除了已外出求学的金玦垚,玦字辈就差金玦焱没有去前门守着了。   金家这辈唯一的姑奶奶出嫁,可马虎不得。   金玦焱于是又捏了捏如花的耳朵,再小心给它盖上了小被:“如花先歇着,一会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如花不想让他走,可是说不出来,再说,它有什么理由拦住他?它不过是一只狗。   然而想到他在关键时刻救了它,它的心里就百味陈杂。   他的眼下还有淡淡的青黑,当是守了它一夜吧。   它不过是一只狗,他怎么能……   心跳一乱,呼吸便就有些艰难。   它闭了眼,平静一会,再睁开,方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了金玦焱的床上。   前面的热闹已经传了过来,她听到男方的傧相正在咏诗,逢门必咏,声音越来越近,当是就要到了内院了。   阮玉,如今你又要怎样呢?   门外有响动,百顺坚持了一会,依旧领了人进来。   “四爷说,谁也不能动,否则……你是没瞧见,昨天四爷都急了,差点把大师给撕了……”   “哎呀,这能比吗?六姑娘是想请如花过去。你也知道,六姑娘病着的时候,如花见天的陪着。如今六姑娘要嫁了,就想看看它……”   “什么时候不能看?六姑娘还要回门呢,到时如花好了,六姑娘爱怎么看就怎么看!”   “诶,我说百顺,叫如花过去可不单单是六姑娘的意思。”如今在怡然院伺候的蒋婆子叉了腰:“是四奶奶说的,四奶奶要如花过去!”   阮玉,阮玉要它过去做什么?    ☆、250完美变身   百顺没了词儿。   不论是四奶奶的出身还是在四爷心目中的分量亦或者就是四奶奶在府中的主子地位,他似乎都没有反对的立场。   “哎呀,就别磨蹭了。待会新郎官过来,这人挤人人挨人的倒是对如花不好。如今趁着这当儿,看上一眼也就送回来了,你怕什么?”   又往后一指……竟是一副担架。   “瞧,咱们也想得挺周到的不是?”   百顺无法,只得小心又小心的把如花移到了担架上。   这般一动,如花只觉浑身巨痛,它估计可能所有的骨头都碎了,而且喉咙热乎乎的,好像有什么正在流出来。   “走吧,一会新郎官可是就要过去了。”   蒋婆子挥了挥帕子,于是一众人立即出了门。   虽然他们行动谨慎,担架也足够平稳,可是如花依旧痛得要命,就好像有无数把小锉在锉着它的每一寸神经。   这样的重伤,它估计自己真的没有活路了,即便活下来,怕也是终身残废。而它目前的清醒,大约就是回光返照吧,只是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了。   它努力的抬起头,希望再看那个人一眼,然而听到的只是前面的热闹。   人声当是越来越近了,可是它怎么觉得越来越飘忽了?   “到了,到了,四奶奶,如花到了……”蒋婆子甩着手绢咋呼。   如花还活着,所以四奶奶没有被除了魔,所以如今依旧“残暴”,惹得金家上下恭敬有加,然而也不知敬的是她的身份还是附在她身上的那个“魔”。   “把它放下,你们都出去!”   “是。”   下人把担架放下,垂手退出。   蒋婆子不忘探进半张脸:“四奶奶,您可快着点,新郎官就要到了。”   阮玉眼风一甩,她立马头一缩,门旋即“砰”的合拢。   谁也不知四奶奶非要让半死不活的如花来有什么用,如花自己也不清楚,它半睁着眼,有些费力而模糊的看着阮玉。   屋里只她一人,想来有恶魔附体的金四奶奶坐镇,大家都“放心”极了。   “知道我来叫你做什么吗?”   阮玉穿着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系着墨绿色镶襕边的综裙,像一朵风姿冶艳的香水百合立在床边。   居高临下的瞧着如花,小巧的下巴抬得高高的:“看你的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了嘛。”   如花想回敬她两句,可是它无法发声,想来昨天那一刀到底割断了它的喉咙,但不知它怎么还没有死,只是现在,喉咙里的热流似乎越来越多了。   “我说过,我不会亏待你的,更何况,你也算救了我一命。”她嗤的一笑,不无轻蔑:“但我也说过,不会让你得意的!”   后一句恶狠狠的,随即,手一动。   如花眼睛一亮,因为阮玉竟从袖子里取出一把扇子,正是那把消失的羽扇。   它的呼吸开始急促,喉咙咕咕作响,好像有东西在里面冒泡。   阮玉爱惜的抚摸那把破扇子,又睇向躺在床上的金玦琳。   金玦琳一身新娘打扮,隆重的衣物完全掩盖了她瘦弱的身体,所以她只能躺在床上,像一朵摆好了姿势只待派上用途的纸花。   旁边的红木案几上,是珠光宝气即便无风也叮叮作响的凤冠,几颗硕大的南珠顶在颤颤巍巍的金丝上,亮得耀眼。   她的眼睛不停的瞄着那层层叠叠的闪烁,眼底冒着兴奋得趋于异常的光,仿佛灰烬燃烧到最后一刻的辉煌。   “没错,她就要死了。”阮玉语气淡淡。   金玦琳转了眸子,怒视她,可是那光芒一亮之后旋即一暗,犹如被抛上岸的鱼,苟延残喘却又不甘的挣扎。   “可不是我干的。”阮玉像是读懂了如花的心思,很是无奈的摇摇头:“谁让她非要嫁给季桐,季桐又答应娶她,结果太过高兴消耗了本就所剩无几的心力。那群无知的蠢货竟然还说她身子见好,其实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如今,再怎么样的光也该亮到头了,也活该她没那个福气,嫁不了季桐……”   金玦琳攥起拳头。   可是很不幸,她也只能攥起拳头。如花看到她的脖子涨得老粗,只可惜,一句话也说不出。   “而我,不过是把咱们的事告诉了她。唔,总得让她明白……”阮玉竖起纤纤的玉手,细看新染的蔻丹,神色语气都毫无感情。   明白?   如花猛然望向金玦琳,却只在她眼中看到愤恨,而随着这种愤恨,属于她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阮玉,是要迫使金玦琳尽快死去吗?   不错,阮玉是在兑现承诺,它应该满足了,只是它一直认定的是“顺利交接”,从未想过现实是如此的悲壮,就这般让它眼睁睁的看着一条生命痛苦这般满心怨怼的消失,在梦想烟花实现的瞬间消失,还是因为它,如花忽然想要退缩了。   “别磨蹭了!”阮玉低吼。   金玦琳已经开始抓挠着身下的锦褥,喉咙咯咯作响,嘴巴一开一合的换气。   她努力挺起胸,似是想要从床上坐起来,结果就只是那么一拱一拱,每一动作,就伴着一下抽搐,看得人心里难受。   阮玉攥紧了羽扇,死盯着金玦琳。羽扇在她手中微微颤抖,看得出,她也很紧张。   “到了,到了,新郎官来接新娘子了……”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欢笑。   金玦琳那张厚重胭脂掩盖的干瘦小脸忽的一亮,就好像看到了天堂的曙光,然而紧接着,瞳孔骤然放大,拱起的身子一震,颓然落回了床上。   如花的心跟着一沉,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阮玉手中的扇子重重一扇……   ——————————   如花眨了下眼。   金玦琳依然躺在床上,一身大红的嫁衣,丰艳又繁丽。   眼睛轻轻的闭着,仿佛在做一个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   唇角则微微的翘着,想来那一定是个美梦吧。   它轻轻的吐了口气,心里也不知是放松还是失落。   刚垂了眸子,忽见金玦琳的睫毛一颤。   不是吧?   它立即盯紧她。   金玦琳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骨碌碌乱转,忽的一定,旋即睁开。   如花当即吓得叫了一声。   嗯,不对,它怎么……   再一低头,目光触及百蝶穿花的袄,墨绿色的裙……   天啊,它什么时候变成了阮玉?   她,是阮玉……   这工夫,金玦琳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带着属于真正的阮玉的骄傲挑衅的斜睨着她:“我说过,我不会让你得意的!”   如花……不,阮玉的脑子飞快运转,最后得一结论……见游说季桐私奔不成,原主索性变作金玦琳,顺利嫁给季桐。不管她到底是谁,总之是要嫁给季桐,就此完成毕生夙愿。   这,究竟是阴差阳错,还是棋高一着?   拥有属于另一个人灵魂的金玦琳上下打量她,眉眼间闪过一丝妒色:“便宜了你!”   是,是便宜她了……   阮玉闷闷的点头,一时有点无法适应这种改变。   然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即睇向如花。   一脉殷虹正从如花的喉间流出,慢慢浸染全身的绷带。   “如花……”她扑过去。   “别叫了,其实它早死了……”   是了,属于这只狗的灵魂早在最初的一扇时便已不知去向,它的身子则成了真正的阮玉与她的寄居之所,如今她们二人都有了“落脚之处”,可是它……   她咬着唇,不顾鲜血染衣,抱起了如花。   金玦琳厌恶的皱皱眉:“你爱怎样便怎样吧。”   她拿起了凤冠,郑重加在自己头上,又拾起了盖头。   屋外,季桐已经念完了三首催妆诗,就要进来了。   阮玉抱着如花,心情混乱的望向金玦琳。   却见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说不清是幸福还是满足,是诡谲还是得意,总之只在盖头落下的瞬间闪了一下,便彻底的没入喜帕之后。 ☆、251崭新的人   如花被葬在后院,小小的一座坟冢,上面还栽了棵小柳树。   因为是冬天,只光秃秃的几根树枝在那摇着。   没有人提醒一句,但清风小筑几乎全员参加了葬礼。   望着泥土一点点的填进坑中,关于这只小黑狗的一切一幕幕的展现在眼前。人们忽然觉得,原来自己的生活竟然有过这样一抹活泼的亮色,不管它是骄傲还是冷漠,是淘气还是疯狂,都一笔笔的写进记忆,随着那个小棺椁的消失,封存。   有人掉了泪,立冬哭得最为伤心,任是霜降要扶她回去也不肯走。   如花入殓前是被好好清洗了一番的,都是由金玦焱亲自动手,还拿锦帕一缕缕的绞干了毛发。陪葬的则是一大块炖得香喷喷的猪后鞧,就放在如花的嘴边,好像在他心里,如花会随时醒来,然后看到美味,一口咬下去,再冲他讨好的摇摇尾巴。   他沉着脸,捧起土,抛洒在棺椁上。   “姑娘,姑娘……”   春分一个拉扯不住,阮玉蹲下身子,细白柔嫩的十指插入土中,捧起,洒下。   金玦焱睨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捡了混在土中的石块远远的抛掉。   泥土敲击木板的声音单调而沉闷,风自头顶冰冷的刮着。   阮玉的手一会便冻得僵硬,春分要扶她起来,她不肯,继续坚持。   金玦焱见那双手已经开始发红,不禁再瞥了她一眼,抿紧唇。   阮玉仿佛谁也没有看到,只一心一意的刨土,填撒。   她知道金玦焱在生她的气。   没有办法,就像曾经一样,她既然承袭了这具身体,就要承袭属于这具身体的一切,而且自此以后,这具身体就真正且永远的属于她了,所以,她别无怨言。   只是心里难过,那种难过是无以言说的,是无论如何也排解不去的。   她只能不断的惩罚自己,感受自指尖扩散开来的冷与痛,缓缓侵入心底,就像冰雪消融,浸润裂土。   于是她更加卖力,只当那指尖的颤抖与她无关。   金玦焱眉心渐紧,忽然将土全部填入坑中,又拍了个结实。   阮玉手上还沾着冻土,反应不过来般的盯着那个小土包。   春分心疼的扶她起来,拿帕子擦去脏污,忽见指甲断了几根,血都流出来了,顿时哭出了声。   阮玉抓过袖笼把手塞到里面,转身便走了。   金玦焱定定的站在坟前,抚着细弱的柳树,半晌,蹲下身子。   又过了半晌,方往坟头再添了一把土。      ——————————   四奶奶恢复正常了。   这个喜讯瞬间传遍了金家上下。   谁也不知道人怎么就正常了,只是记得金玦琳前脚出了门,阮玉后脚便好了。   有人说,还是黑狗血威力大,那天淌了一地,四奶奶的邪祟便没了。   也有的说,邪祟就是黑狗,它死了就万事大吉了。   还有人说,多亏了这场喜事,不仅四奶奶好了,连孩子们都欢蹦乱跳了。   当然,还有个不好明说的理由……四奶奶“病发”似乎是在六姑娘亲事定下来之后,而且距离出嫁的日子越近,“病情”越严重,当日已经发展到高潮,“还把四爷心爱的如花带到六姑娘面前活活掐死了,意图威胁六姑娘”……传话的人说得活灵活现。可是喜事一完,什么事都没有了,这是不是说……   外面的谣言穿得乱乱纷纷,清风小筑却异常安静。   主子是恢复正常了,可是屋内屋外死气沉沉,跟前段时间差不多。   阮玉让把如花生前祸害的花盆都收了,在墙角埋了,每日都会对着注目良久。   众人只觉奇怪,就算如花死得凄惨了点,两位主子的反应也太强烈了些吧,如今弄得愁云惨淡的算怎么回事?   这边的阴沉自然惊动了泰安院,金成举特意把这个寿辰办得热热闹闹的。众人还记得,去岁老爷生日的当夜曾经发生了一件至今仍让人颇多揣测的事,如今也有人琢磨出点味道了,只盼着今年也来这么一下。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先打破眼前这场沉闷。   可是寿宴结束,俩人各回各屋,一夜无事,众人不禁望天哀叹,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天气也跟着发闷,自打入冬就飘的小雪,至今未停,又不肯来场浩浩汤汤的,就那么一小点一小点的零揪着,让人的心都跟着不透彻,就连过年的鞭炮都无法震破这种阴郁。   如今能让人敞亮一下的,就是正月二十七那日打季府传来的好消息……金家嫁出去的姑奶奶金玦琳,有喜了!   听闻这个消息时,阮玉正捧着一本游记,长睫颤动了一下,望向窗外飞雪。   想来这二人当真恩爱呢,阮玉……不,不论是原主还是金玦琳,都得偿所愿了吧。   这个消息,简直惊天动地,金家上下皆喜气洋洋,八月姨娘拎了各色糕点银钱,逢人便打赏,一向恭顺的脸乐得像一朵金菊花。   她还特意来跟阮玉道了谢,几次三番的提及那对成了人形的何首乌,说是若没那宝物,金玦琳也不可能……   阮玉只是笑着,又让春分拿来了几品血燕燕窝。   “这也是极滋补的,只不知对于六妹妹如今适不适用,得先问问大夫,看他怎么说。”   升为管家娘子的春分绾了妇人的发髻,脸颊多了几许丰润,神色遂更添了温和,却也不乏端严,而且据穗红等人私下里嘀咕,“小马家的”愈发爱唠叨与训人了。   此刻,春分很是想将八月姨娘数落一通。   说来说去,还不是跟姑娘讨东西来了?也难怪李氏说她就是条蛇,打上一棍子,就随棍上了,将来金玦琳生产、洗三、满月、周岁……哪样少得了姑娘的心意?   真是自家的事还没个谱,尽给别人做嫁衣了。   于是往桌上放燕窝的动作就有些重。   八月姨娘仿佛没有看见,拿在手里,一个劲道:“这怎么好意思呢?这怎么好意思呢?”   不好意思就放下啊,只拿几块灶糖就换了这么贵重的物件,亏你想得出!   待八月姨娘走后,阮玉有些嗔怪的睇着春分:“她也不容易。如今姑奶奶有了身子,虽然大家都说跟着高兴,可是真正能帮上一把的没几个。再说,姑奶奶如今是人家的人了,公中也不好太贴补,二奶奶又总说银钱紧张……”   冷冷一笑,摩挲着书页:“八月姨娘又不好跟人开口,咱们能帮一把是一把,反正那些东西放着也是放着,久了是要坏掉的……”   “姑娘自是有需要疼惜需要对他好的人,巴结她一个姨娘,有什么用?”   春分自打成了亲,说话也少了许多顾忌,总觉得没有男人宠爱的阮玉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什么事都想得不周全,于是又起了教训之心。   “她一个姨娘,虽然跟二奶奶说不上话,可是有老爷啊,老爷又只姑奶奶一个闺女,还能短了她的?没准八月姨娘想不到的,老爷都想到了。姑娘瞧那嫁妆,可不亚于十里红妆。”   说起嫁妆,又来了气:“奴婢是不知姑娘怎么想的,姑奶奶的婚事有老爷、太太操心,姑娘只需添了妆就是,可是为什么……”   想到自己“婚假”结束,回来后听到的一个震惊消息就是姑娘竟然把自己的嫁妆分了大半给金玦琳,还是在金玦琳嫁出去之后。   姑娘是疯了么?姑娘是什么时候跟金玦琳相处得这般好了?为了季桐?也便难怪八月姨娘今天觍着脸上门,还不是觉得姑娘好欺负?   早前听说姑娘中了邪她还不信,如今一看,可不是中了邪吗?正常人谁能干出这事?   春分气得说不出话,然而姑娘的嫁妆要如何安排,自由不得她来置喙,可她就是气不过。   凭什么?金玦琳不过是个庶女,再说,金家又给姑娘什么了?还有金玦焱现在的样子……不过是死了只狗,凭什么跟姑娘过不去?   她当时若是在,定不会让姑娘做这样的蠢事!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只能跟霜降怄气。   管着姑娘的嫁妆,却管成这种地步,真是……   阮玉自是不好跟任何人解释。   其实这个时空的一切,本就什么都不是她的,更何况她成了相府千金,金玦琳说她占了便宜,她也果真觉得自己是占了便宜,就总想着弥补,若不是怕太惹眼,那些东西她早就全给金玦琳运过去了。   可是金玦琳只挑了字画跟家具,而有关瓷器玉玩,前段时间砸了不少,剩下的便留给了她,说是季桐不喜欢这类玩物丧志的东西。还有衣料首饰什么的,都是“俗物”,也一并留下了,看来是全心全意的要做个崭新的人了。 ☆、252意料之外   阮玉只觉自己赚到了,就是不知若是阮洵得知实情会如何,而自始至终,原主始终没有想过自己这个爹的感受,只在如何分配地契的时候提到了这个人。   关于阮玉的这部分陪嫁暂时还不好动,因为金家关于庄子铺子的陪送是有数的,如果突然多出那么一大笔,还是相府陪嫁名下的,不仅旁人要生疑,首先瞒不过的就是阮洵。   如是,只能徐徐图之了,比如按照阮玉出的主意,就是要金玦琳“勤快”些,然后一一“买进”。   仅此而已。   阮玉黯然,看来以后,她当真要承担起这具身体的全部责任了。   而因为她这一“义举”,金家上下都对她刮目相看。   有人赞她出手不凡,姑嫂情深,可也有人怀疑她此举是为了季桐,意图令季桐“幡然醒悟”,毕竟金玦琳成亲那日,她就在当场……只有她。   她知道,这些话定然无一遗漏的进了金玦焱的耳朵,可能还得到了发挥,更何况,她又“残害”了如花……   是她使他喜欢上了阮玉,又是她令如花得以在他最失落的时刻陪在他身边,成为他念念不忘的一抹寄托,如今她得到了属于阮玉的身体,而没有变成别人,于是……   原来,她果真是背黑锅的命。   可是这回,她是不是自作自受呢?   不去理会春分的唠叨,翻了页书,却是睇向窗外。   天色渐暗,几朵雪花偶尔扑到窗棂上,簌簌作响。   或许她曾经的决定是对的,一切只能靠自己,因为她始终是,一个人……   “唉,真是的,连个病秧子都有了身孕,可是咱们奶奶……”   “可不是?八成太太又要传奶奶问话了。”   “说来也怪,本是个病秧子,一嫁了人,竟然好得如同常人一般。你们看到她回门那日的气色没?那可不是涂脂抹粉画出来的。当真是冲喜的缘故?若是有效,不如早早的冲了,何苦饶上季先生?”   “没准,只有季先生冲了才有效呢……”   “就你这张嘴,最是缺德。”有人笑:“不过我听说,这女人跟男人在一起啊……”   声音低下去,紧接着爆出哄笑:“还说我嘴损,瞧瞧你……”   “我看倒不是嘴的事,莲芳是想嫁人了吧?”   “你,看我不撕了你这小蹄子!”   外面闹做一团。   春分给穗红使了个眼色,穗红便出去骂人了。   阮玉垂了眸子。这些日子她郁郁寡欢,连带着对下人的管教也松了,这些家伙最近很不省心。   不过也好,屋子总需有些活气。   穗红的女高音在外面呼啸着。   如今春分成了管家娘子,霜降忙着跟千依谈情说爱……当然,霜降本就是不爱出头的人,于是穗红的本事就凸显出来。   虽有夏至的嘴皮子,但没有夏至的刁钻,亦有着春分的稳重,又不乏灵活,霜降的认真负责她也学了不少,偶尔还展现一下立冬的娇憨。   不能不说,这是个有心计肯上进的丫头,阮玉打算提拔她。   正琢磨着给穗红添点活计……若是干得好了,提拔起来也能服众,就听穗红的高音一止,简直是带着颤音的来了句:“奴婢给四爷请安。”   穗红的话音未落,葱绿色的撒花门帘便是一掀。   阮玉的目光一甩,金玦焱的视线一落,恰恰好好的对在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就连金鸭香炉飘渺的几缕细烟亦为之一顿,然而过了这一瞬,继续悠悠向上。   金玦焱率先调开目光,阮玉迟了一步,垂下眸子。   春分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消失。   可是她刚刚动了念头,金玦焱开口了:“庞七的嫡长子明儿个洗三,你要不要去一趟?”   庞七的嫡长子?   小圆生了?   可是不对啊,按理,小圆的产期应该在下个月……   她怀疑的睇向金玦焱,正见他也在看她,见她望过来,再次飞快的转了视线。   阮玉心中的疑问便是一淡。   “你若是要去,明日巳时三刻,门口有马车等。”   语毕,也不待她应声,便甩袖而去。   春分追到门口,却不是要送他出门,而是连撇了好几下嘴。   “姑娘,爷们不管是不成的,你瞧姑爷那嚣张的样子!”   自打嫁了人,春分觉得自己成熟了不少。她忽然发现,姑娘跟姑爷之所以闹到今天的份上,全是因为姑娘身边没个可以提醒她的过来人,否则能把金玦焱放任到这种地步?   都说打出的媳妇揉出的面,其实教导男人也是一个道理。   正打算说上两句,却见姑娘跳下了临窗大炕:“快,把霜降叫进来,咱们看看给小圆的儿子挑个什么洗三的礼儿?”   ——————————   阮玉不顾穗红阻挠,非要亲自捧着一大包袱皮礼物,兴致勃勃的准备出发。   可是车门一开,她便怔住了。   金玦焱在里面。   昨天他也没说要去啊。   见她犹豫的怔在车外,金玦焱不悦的皱了眉。   阮玉垂眸,收起喜悦之色,规规矩矩的上了车。   二人相对而坐。   金玦焱瞥了眼那个大包裹,再次皱了眉。   他就没有见过比她手面更大的女人,且不说前段时间她如何给金玦琳添的妆,如今一个洗三,竟是要把家送过去了,稍后的满月,周岁……   我看你还要送什么!   关于他的不满,阮玉丝毫不觉,她只是捏着包袱里的物件,想着小圆一举得男,如今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她也跟着松了口气。   然而转念一想,如今属于她的东西不多了,再这么下去,真的要坐吃山空了,她必须赶紧寻一生财之道,可是要做点什么才好呢?   金玦焱见她一会面露喜色,一会愁眉苦脸,就是不曾看他一眼,心里就有些憋闷,而这种憋闷经了一路的酝酿,到了庞府时,已经要怒火万丈了。   他们到得不算早,庞维德亲自在大门迎客,见了金家的马车,立刻快步上前,而待见了阮玉,当即笑得见牙不见眼:“四嫂来了?许久不见,四嫂可好?小圆可想着你呢,你小侄子也想着你呢。对了,四嫂,咱也是当爹的人了!不知四嫂何时……嘿嘿,四哥说是要当我儿子的干爹,我怎么也得当回来不是?”   又见了穗红手里的大包裹,牙露得更多了:“呦,这是给我儿子的?谢谢四嫂……”   他当仁不让的接过,结果得了金玦焱一瞪,赶紧原物奉还:“我忘记了,这得由四嫂送给我儿子。初次当爹,没有经验,请四嫂见谅,见谅啊……”   肩膀挨了重重一拍:“庞七,这自打当了爹就四处炫耀,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本事似的……”   庞维德回手就给了蒋佑祺一拳:“你若有本事,也当个爹给我瞧瞧……”   俩人闹做一团,根本没有当爹或想要当爹的自觉性。   裴若眉挽了阮玉的胳膊,指着那二人直撇嘴,然后见了阮玉的大包裹,当即吓了一跳:“你也太过分了吧?这让咱们的脸面往哪搁?”   “我这不是想着小圆这孩子来得急,我原先备下的礼还没送过来吗,所以才……唉,你别看这东西多,值钱的没几样……”   裴若眉只是低了头:“小圆这孩子的确来得急了些……”   看着还在笑闹的二人,神色有点恍惚,但依旧跟蒋佑祺道:“我去跟金四奶奶瞧侄子去了。”   蒋佑祺正把庞七夹胳膊底下出气,闻言只摆摆手。   金玦焱见阮玉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跟人家走了,顿时又是一阵气闷。   阮玉只觉裴若眉话里有深意,而且她也感到小圆突然生产当是另有原因,此刻却也不问,还跟裴若眉玩笑:“什么时候,你也生一个?我昨儿给小圆翻找洗三礼,可是提前把你这份也备出来了……”   裴若眉笑着掐了她一把,待转了弯,周围的人渐渐少了,才悄悄跟她说了实情,期间又不忘跟相识的人打招呼。   “小圆的孩子没到月儿就生了,都怪她那该死的婆婆!”裴若眉愤愤然。   “小圆有了身子,庞七就改邪归正了,整日里陪着她,把那些个姨娘都打发了,只留了两个通房。都是自小便伺候他的,平日里最是老实,小圆也很看重二人,便做主留下了。岂料庞家太太不乐意了,说是自己病了,非要庞七去侍疾。你说她又不止庞七一个嫡亲儿子,其余几个又都闲着呢,儿媳妇也没怀孕,为什么偏叫庞七去,不是摆明了不安好心吗?结果就把身边的丫头给了庞七,说是可怜儿子这段日子受了辛苦,身边也没个照料的人。那丫头也不是个省心的,勾搭来勾搭去就把庞七勾到了手。小圆一个气不过,就……” ☆、253惹定了!   这往来穿梭的人,阮玉也认识不少,因为多是商贾家眷,金府有个人情世故什么的,亦常有来往。她同裴若眉一样,时不时跟这个点点头,时不时同那个聊上两句,表情跟语气都很轻松,可是手里的帕子却渐渐攥紧。   似乎一旦俩人之间有人插足,大家都习惯的去怪插足者或一切外因,却忘了责备最该承担责任的人。   男人若是立身坚定,又有哪个邪祟能近身?只可惜,自古至今,男人都是头顶不容侵犯的天,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不由自主的,就把庞七换位成金玦焱,捎带就想到了夏至,又想起这些时日,钟忆柳往来烈焰居愈发频繁了,穿着也愈发讲究“简约主义”了……大冷的天,估计是想防腐?而且待的时间也越来越久了,有时打更了也不见离开。   看来男人果真都是不可信的,什么天长地久,真情实意,不过是一瞬间的念想罢了,到头来又有哪个可为了一片树叶舍弃整座森林?   别天真了!   “金四奶奶,金四奶奶……”   裴若眉在拽她的袖子。   阮玉一抬头,发现已到了一幢房子前,里出外进的都是女人,想来这就是产房了。   按照她的想法,产房应该是干净舒适的,尤其是冬天,更需要保暖,可是进门时还好,待了一会便觉得凉了。   屋里只两个火盆,窗户缝子还钻着风,方才人多,这会才听那风声在吟唱。   听说产妇在一个月内是不能见风见凉的,否则就是一辈子的病,而小圆竟在这种地方坐蓐,庞七是死的吗?   直到裴若眉再次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方收回视线,跟着裴若眉走到床边。   来参加洗三的多是近亲,她与裴若眉即便与小圆交好,也只能在外围等着,而且见裴若眉频频给她使眼色,很明显的是要等着那些只会说吉祥话还不忘夹枪带棒的七大姑八大姨撤了她们才能上前。   裴若眉这般小心,怕不只为的是规矩吧,亏得小圆整日里还笑嘻嘻的,这种憋屈的日子她是怎么撑下来的?   庞七,你就是个混蛋!   小圆本应承得累了,待见了阮玉跟裴若眉,立时来了精神。   “快,快过来。素梅,快把俊哥儿抱来给金四奶奶和蒋六奶奶瞧瞧。”   名唤素梅穿银红褙子梳妇人头的年轻女子正抱着孩子给那些亲戚看,跟没听到似的,而对着那些人,一举一动都带着谄媚,调门又圆又润,简直就是泡了蜜。   裴若眉掐了下阮玉的手,示意,这就是庞维德新收的那个丫头,说是要跟小圆讨个恩典抬姨娘,特意跟庞家太太请求来伺候小圆的。   阮玉的眉便拧了起来,而这时,也不知谁的手重了,孩子哇哇的哭起来。   小圆急了,忙硬撑起身子:“俊哥儿,俊哥儿……”   “放肆!”阮玉忽然发了话,清越的声音惊得众人齐齐抬了头。   一个穿蓝绿色妆花通袖袄满脸水波纹的女人虎得一跳,三角眼一挑,见到立在面前的不过是两个年轻女子,立即轻蔑的一撇嘴,紧接着抹抹油光光的鬓角:“谁放肆?你们才放肆!产妇面前咋咋呼呼,若是回了奶,你赔得起?”   又上下打量她们,尖起嗓门:“噫,怪不得,原来是还没开过怀的小母鸡,怪不得只会咯咯哒哒叫……”   另几个年纪不小的女人都跟着扭扭捏捏的笑起来。   “你,你们……”裴若眉指着她们,气得手抖:“这是金四奶奶!”   “金丝奶奶?还银条奶奶呢……”   “的确是金丝,瞧这一身的打扮,怕是把家里的好东西都穿出来了吧?”   “你,你们……”裴若眉恨恨跺了脚,偏偏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些人。   小圆也急得眼眶发红,就要掉泪。   “别,别哭。月子里哭,眼睛会看不清东西的。”裴若眉连连安慰:“我们先头跟芸娘约好了说说话,这就出去。你好好休息,稍后咱们还等着侄子的洗三礼呢……”   “谁说我要走了?”阮玉慢慢的开了腔。   裴若眉一个劲的在袖子底下掐她,一副秀才遇到兵,有命赶紧逃的架势。   阮玉也看得出,庞家这些亲戚不好惹,只是今天,她还惹定了!   拂了拂密绣金芙蓉海棠的衣襟,仪态万方的坐在楠木太师椅上,还示意裴若眉也坐下来,然后理了理袖子:“要走也是她们走,我还没听说,有人给狗让路的道理……”   “你说谁?”   “你哪来的?”   “谁家的婆娘,敢到这撒野?叫人把她轰出去!”   “轰?先揍一顿再说!”   “找她爷们。没教养的东西,赶紧带回去扒了她的皮!”   “对,吊着打!”   “若眉,”阮玉继续慢条斯理:“去把庞七叫来,说是他家亲戚想要去大牢里住上几日,让他赶紧张罗张罗吃穿用度,再记得上下打点一番。这寒冬腊月的,这几把老身子骨怕是不抗折腾吧。我看在他跟四爷交情的份上卖他个人情,他可别不记在心里……”   裴若眉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干着急,插不上嘴,想跟阮玉交流下视线,阮玉也不肯看她。   小圆咬了唇,只从素梅手里接过孩子,打起笑脸:“金四奶奶,若眉,来瞧瞧你们小侄子……”   可是阮玉也不知哪根筋不对了,小圆的面子也不给,只催着裴若眉喊人。   那几个亲戚对她的身份犯起了寻思……这一上来就说要把人送牢房,语气还这么横,该不是真有点什么来头吧?   可庞家是商贾,来往的能有什么有身份的人?便又怀疑她是虚张声势,结果一面跟她较劲,一面偷偷打量她的举动,心里打鼓。   见裴若眉始终无法领会自己的用意,阮玉心急,余光瞥见素梅立在一边眼珠子乱转,顿时一拍桌子:“你是死人呐?蒋六奶奶方才崴了脚不方便行动,你也腿脚不灵便么?还是脑子不灵光?既是如此,还好意思伺候主子?”   众人一见这来路不明的女人竟然堂而皇之的给人家做了主,顿时愤愤然,有人当即捋胳膊挽袖子的就要把她丢出去。   阮玉却眼风一转,直直落在素梅身上。   素梅被她盯得一个激灵,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谁要你跪?你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哦,我知道了。那好,你把庞七找过来,咱们当面掰扯掰扯!”   素梅跪着不动。   阮玉冷冷一笑,站起身:“看来只得我亲自去了,不过待我回来,你还能不能好端端的跪在这,可就难说了……”   在场的人全都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既不敢应承阮玉,也不想离开,就在这僵着。   阮玉也不管,只拂袖往外走。   裴若眉犹豫片刻,跺跺脚,跟上去。   岂料她们刚走到门口,庞维德便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   原是准备来瞧孩子结果意外看到这一幕的人火速将事情告知了他。   “怎么了怎么了?”庞维德一进门就问:“四嫂,出了什么事?”   门扇合拢的瞬间,阮玉看到金玦焱亦站在外面,只是产房重地,他一外男是不得入内的。   阮玉瞧着庞维德,只是冷笑。   庞维德心里毛毛的,只得看向众人,最后望向小圆。   但见小圆似有哭过的痕迹,心头一惊,急忙走过去:“小圆……”   三角眼的女人耗子一般窜过去拦住:“噫,七儿,你可不能过去,如今这外甥媳妇可还不干净着呢……”   阮玉当即皱了眉。   偏偏此时,素梅又颤颤的唤了句:“七爷……”   然后一会瞧小圆,一会瞧阮玉,拿帕子捂了嘴,哭得身子乱颤,梨花带雨。   阮玉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璧儿……难道这是小三的必杀之技?经过统一培训?   于是带着更为好笑的表情睇向庞维德。   庞维德被阮玉盯得眼皮儿直蹦,忽然一砸桌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玉仿似无意的擦了擦戒指上的蓝宝:“能有什么事?无非是这些姑姑姨姨手脚跟嘴巴都不知轻重了点,把我干儿子弄得青一块紫一块,无非是这位素梅……哦,我该叫什么呢?姑娘?姨娘?”   笑:“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是身子笨了点,耳朵瞎了点,眼睛瘸了点。庞七奶奶刚刚生产,身子弱,叫她好几声都听不见也便算了,如今连我这个相府的千金都指使不动了……”   什么?相府千金?   众人面面相觑,忽的想起方才好像有谁说什么“金四奶奶”,又连带着忆起前年秋天,在一场有关皇商的竞争中,“金玉满堂”的金家老四就娶了阮相千金。这场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让她们热议了许久,难道这个“四”就是那个“四”?   怪不得口气那么大,原来是…… ☆、254仗势欺人   顿时都往后缩了缩,恨不能把自己塞墙缝里去。   阮玉是头回拿这个身份压人,因为自始至终,她都认为自己是个寄居者。再说一个身份,又不是自己赚来的,说出来只是仗势欺人,有什么意思?   可是今天,她觉得既是资源,就该利用,因为对于一群拜高踩低见风使舵粗俗鄙浅的家伙,有什么能够比权势更直接而有力的扇她们耳光让她们增长记性?   她要让她们看清楚……她,不好惹。而小圆,是她最亲的朋友!   的确,她记得,小圆是她在这个时空里遇到的第一个可以不去顾忌她的身份、名声一心与她交好一心希望她好的人,虽然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小圆到底喜欢她什么。   庞维德眼角狂跳,忽然袍摆一掀,上前踹倒了素梅:“没有眼力的东西!”   阮玉看得出,这一脚是真的,而素梅此番也哭得真切,只是这句训斥……是不是太亲切了点?什么是“没有眼力”?只是没有“眼力”么?   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她继续若无其事的擦戒指。   庞维德偷眼瞅了瞅她,咬牙:“来人,把这贱人给我拖下去!”   仅是拖下去吗?然后呢?没事了?   然而素梅已经哭得不行了,那娇弱无力易推倒的架势连阮玉看了都要赞一句“贱”。   “这是怎么回事?”   门扇刚一开,一个穿金褐色的锦团褂子戴昭君套的老妇人被人簇拥着从外面挤进来。   一看这打扮这架势,阮玉便知来人当是庞家的当家主母——焦氏,估计听闻这边的动静,特意赶来的。   这位庞家主母全不同于卢氏的只会虚张声势只会兴风作浪一遇到真章就没了主意。焦氏是在庞家久掌大权的人,就连庞老爷也摄于她的雌威而失了一家之主的霸气,身边虽有几个妾,但都是焦氏亲自挑选的歪瓜裂枣,其中有一个比庞老爷还大上八岁。这些女人经了她长期的打压,更是大气不敢出一声,连房梁上掉只蚂蚁都担心砸了脑袋。   所以同是妻妾成群子女众多的庞府是出了名的和睦,无他,都是焦氏的“功劳”。   小圆见她进了门,立即往床里缩了缩。   阮玉看到,庞维德有心护着小圆,可是对上母亲的视线,马上耷拉了肩膀。   庞维德是孝子,可是这般尽孝,又置小圆于何地?   “太太,太太,救救我吧。”素梅见势扑上去:“金……”   她本想告阮玉一状,又觉不妥,只捧了焦氏的蜜荷色棉罗裙,哭得不能自已:“七爷要赶我出去……”   看得出,这个素梅在焦氏面前很得宠,或是得了焦氏的授意,特来给小圆添堵,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   焦氏皱了皱眉,有心把素梅踢一边去,又不好失了分寸,只低喝:“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成什么体统?还不给我站一边去!”   一句话,“罚”改“站”了,而先前预备拖素梅出去的两个婆子也顺风顺水的把素梅扶起来。   素梅虽然抽泣着,可是脸上已经露出得色。   “呦,是金四奶奶。早知金四奶奶跟我这媳妇交好,想着今儿一准能来。如今老七媳妇你也瞧过了,跟我这孙子一样的白白胖胖,可招人疼呢。不如就留蒋六他媳妇在这说话,咱们到前面坐坐?这几天我还琢磨着,什么时候去贵府走走,你婆婆身体还好吧?”   焦氏说着,就要把人往外领。   阮玉不动:“我跟小圆许久没见,还有话要说呢。”   焦氏笑脸碰了一鼻子灰,还被媳妇压了一头,心里只恨阮玉给脸不要脸,表面却不动声色:“老七媳妇刚生完孩子,身子正虚着呢,稍后还有洗三礼,就让她先歇歇吧……”   “哦,小圆,你身子虚吗?”阮玉睁大眼睛,又望望四周:“我看这屋子四面漏风,还以为你怕热怕得很呢……”   庞维德眼角一跳。   经阮玉这一提醒,他方注意窗户漏着缝子,火盆也才两个,而且瞧那灰烬,当是早已熄了。   于是不由自主的怒视素梅。   素梅束了手,一副低眉顺眼于己无关的架势。   庞维德的拳便捏起来了。   焦氏突然怒吼:“老七媳妇,我早就说,你带不好孩子。你瞧瞧,自己都照顾不好,怀孕几个月了还惦着出去玩,怎么能带好我孙子?素梅,你过去,把俊哥儿抱我屋里去……”   什么?   小圆立即抱紧孩子,恳求的望焦氏,又冲庞维德猛摇头。   岂料落在焦氏眼里,顿时更加光火。   好你个贱人,竟敢挑唆我儿子?   其实婆媳间本无矛盾,却是天生的敌人。   婆婆总觉得自己生养的儿子一夕之间就成了别的女人的男人,心里大不是滋味,而若人家夫妻恩爱,她更觉受了冷落,定是要一展威风,把儿子夺回来。   小圆跟庞维德是青梅竹马,当年俩人闹了好大一出才凑到了一处,结果小圆尚未过门就遭到了焦氏的嫉恨,亦是庞家这些儿媳里最不受焦氏待见的一个。   所以受到焦氏的刁难,阮玉一点也不奇怪,可是她没想到,焦氏竟然要拆散小圆母子,还命素梅下手,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思?   她以前只听裴若眉旁敲侧击的说小圆难,却不知难到这种地步。   庞维德虽疼爱小圆,但毕竟是个男人,神经粗大,再加上小圆依旧是孩子脾气,总跟他闹腾,他也只当是小圆的性格不合母亲的心意,并未多想。可是今天,若不是阮玉,他还没意识到刚刚生产的小圆竟住着个冷屋子,素梅表面逢迎,心里怠慢,而这会,母亲竟要夺走小圆好容易得来的孩子,这不是要小圆的命吗?   “母亲……”他企图阻拦。   “怎么?我还会苛待你儿子不成?要知道,这是我们庞家的孩子,是我的嫡孙!”   那小圆是什么?阮玉冷眼瞧焦氏。   “怎么,有了儿子,翅膀硬了?学会忤逆母亲了?是哪个教的?”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庞维德顿时没了动静。   庞维德果然是孝子!   阮玉冷冷一笑,放下袖子,慢悠悠道:“我看哪个敢动我爹的干外孙?”   素梅动作一顿,立即睇向焦氏。   焦氏嘴角一抽抽:“金四奶奶,这是……”   “这是我的干儿子,阮相的干外孙!”阮玉不管她想说什么,只强调她要注意阮洵的“职业”。   焦氏皮笑肉不笑:“就算丞相权力再大,也管不了别人的家事吧?”   阮玉的身份被确定,但无论她是什么身份,在焦氏面前也是个晚辈,可如今却丝毫没有做晚辈的自觉性,倒是要跟焦氏卯到底的架势,还懒得废话,直接抬出丞相大人,也不知焦氏的气焰还能烧上多久。   那几个七大姑八大姨方才还有帮腔的打算,这会全熄了火,三角眼率先告退,余人也跟着找理由告辞,可是阮玉知道她们没走远,都躲在屋外瞧热闹。   “能不能管得了我不知道,不妨请来问上一问,这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理儿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庞七爷,看看你家还有哪个耳不瘸眼不聋心不瞎的下人,麻烦去相府一趟,接我爹过来,瞧瞧他的干外孙。”悠闲的坐了椅子:“我爹一直盼着能有个外孙,若是见了俊哥儿,不知有多喜欢呢。哦,对了……”   她走到床边,打包裹里一样样的掏东西。   “呀,瞧这小衣服,素锦的呢。再看这小裤子……这是什么料子?我都没见过,怕是宫里赏的吧?还有这虎头鞋,针脚真细密。哈哈,看这袜子,这么小……”   裴若眉把小袜子套在两根手指上比划。   她总算明白了阮玉的用意,对于好姐妹几年如一日的受焦氏欺负,她早就气不过,如今就跟着阮玉,给焦氏来个仗势欺人,看老太婆今后还如何嚣张!   “看着喜欢吧?你那套我可是早就备下了,你要抓紧哦……”   阮玉拿她打趣,裴若眉则适时羞红了脸,开始捶阮玉,俩人好得一个人似的,只拿焦氏当空气。   焦氏的脸红了白,白了青,胸脯子气得起伏不定,可见正在进行强烈的思想斗争。   阮玉还回头催庞维德:“你怎么还不去请我爹?”   按理,若是当今丞相能光临俊哥儿的洗三礼,哪怕只派个下人来吱一声……当然,洗三是女人们的事,男人只能在外屋喝酒凑趣,但那得是多大的荣耀,又是庞府多大的脸面?至今好像还没有什么人能得了这副体面呢。   可是人家阮相能来吗?阮玉不过是虚张声势,给小圆撑腰罢了。   焦氏心知肚明,偏又说不得什么。   庞维德看看阮玉,又瞧瞧老娘,眼珠一转,就要往外走。   “站住!”   这个逆子,竟也要同她做对吗?焦氏觉得自己几乎要爆炸。 ☆、255大获全胜   阮玉仿佛吃了一惊般回了头,打量焦氏:“我方才听那位太太说,产妇面前不要大吼大叫的,否则回了奶算谁的?哦,倒是我忘了……”   亲热的拉起小圆的手:“庞家家大业大,又怎么能让媳妇自己奶孩子呢?奶娘呢?奶娘在哪?还不把奶娘叫过来?若是饿坏我这干儿子,我可不依……”   阮玉不管用奶娘科不科学,反正但凡小圆该有的,她都要替她争取过来。   焦氏的脸又青了一层,硬邦邦道:“俊哥儿来得急,还没有时间找奶娘!”   “呦,俊哥儿……诶,你们瞧他在冲我笑呢。俊哥儿笑起来多好看呐……”阮玉摇着拨浪鼓逗孩子,仿佛很无意的说道:“我听说讲究的人家早三个月就备好了。我家三奶奶更是急,刚听说有了身子就找了七八个,还都是三爷把的关……”   庞维德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瞧他娘,却被焦氏瞪了一眼。   “小圆,若是你们没时间,我就托我爹问问宫里的奶子府,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省得你们找了那不堪用的,啥事干不了,还得伺候她。”说着,瞟了素梅一眼。   素梅忙求助的去看焦氏,岂料焦氏正被阮玉拿软刀子扎呢。   “唉,你也是没经验,若是生了十个八个,看你还这般没心没肺不?”   哪个没心没肺?哪个没心没肺?已经生了八个的焦氏想怒吼。   早前,她还嫉妒金家得了这么个高门户的儿媳,皇商不费吹灰之力就到了手,里子面子都赚到了,如今……卢氏,你还好吗?   阮玉还在叹息:“小圆,感情你身边就没一个可用的人,这会只不过说遣人去找我爹,就没一个支使得动的。也罢……”   打袖子里摸出样东西……是一枚雕作铜钱模样的玉佩,上面趴个蝙蝠,取“福在眼前”之意,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是我爹的礼,来,给俊哥儿戴上……”   小圆一个劲的“使不得”,可到底还是被阮玉给挂在了小孩的脖子上。   “俊哥儿,以后若是有人敢欺负你,就拿这个玉佩给她看。还有啊,你娘很辛苦的生了你,你可要像你爹一样孝心,不能让你娘受气哦……”   焦氏简直要翻白眼。怎的,一块玉佩居然要发挥“如朕亲临”的效力?   可是人家身份就比她贵重,她能怎么样?   阮玉又把穗红叫了进来:“我看你身边没一个得力的人。这样吧,我这丫头最为能干,先让她留在这,伺候你几日?”   穗红万万没有想到,跟着主子出来走一趟,竟是这么被送人了。   可是接了阮玉一记眼神,顿时会意,恭顺的行了一礼:“给庞七奶奶请安,还请庞七奶奶多多关照。”   焦氏没有想到事情居然变成了这样,阮玉还拿了个人监视她,如今给小圆请了安,却理也不理她,这叫什么事?   “至于这个素梅……”阮玉看向素梅,摇头:“想不到知书达理的庞家竟然会有这种丫头,不如让我带回去,调教段时日,待养得好了,再给你送来。你可不知,我有个陪嫁的嬷嬷,宫里出来的,调教下人,最有法子……”   素梅“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金四奶奶,奴婢手脚粗笨,如何伺候金四奶奶?”   口里说着,眼睛不住的溜着庞维德跟焦氏。   庞维德正恨她面甜心苦,而焦氏……焦氏正有火发不出呢。   “也没说让你伺候我,就是教教你规矩……”   “奴婢不敢劳烦奶奶,奴婢不敢劳烦奶奶……”素梅连连磕头。   宫里出来的嬷嬷,那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她这一去,还有活路吗?   “小圆,瞧瞧你身边的丫头,我有心抬举她,可是她……”阮玉仿佛气得不行,袖子一甩:“我已舍了个聪明伶俐的在你们庞家,难道还带不回一个粗手笨脚的?咱们都是生意人,可是这笔生意也太不划算了吧?”   她口口声声说素梅是“丫头”,还是小圆“身边的丫头”,直接就给素梅定了性……不管你怎么扭捏拿乔,你就是个丫头,还请守好自己的本分。   “再说了,我这贴身的丫头放在庞家,我还不放心呢,怎么也得带个太太跟七爷看重的人回去。你说是不是,七爷?”   阮玉最恨的是庞维德竟然在小圆最需要他的时候跟别的女人勾搭在一起,可知小圆多伤心?这其中纵然有焦氏的不怀好意,可是他呢?   好在小圆此番是平安生下了孩子,若是……   她忽然想笑。   男人,内疚和痛苦都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们想要的,永远都是新鲜的快乐。   小圆偷扯她的袖子,她也不好当着小圆的面再给庞维德难堪,小圆虽然总跟他吵吵闹闹,可是若非情根深种,又如何来得这些琐碎?   庞维德抿紧了唇,不敢看阮玉,只生硬道:“四嫂说得是,就把素……就把这贱人带回去吧。”   视线一甩,恶狠狠的睇向素梅:“规矩学不好,你也就不用回来了!”   素梅一个哆嗦,立即捂嘴痛哭。   阮玉不明所以的抬了眉毛:“方才焦太太说,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不成体统,可是你还哭,你也太不把主子放眼里了!”   庞维德怒喝:“跪外面去!”   素梅哭哭啼啼的出去了,阮玉便同情的望向焦氏:“亏得您还提拔她一场,可是有些下人,您越看重她,她就越觉得自己了不起,越不把您当回事。而且您看重的尚且如此,那不看重的……”   摇头,咂舌,竟好像有怀疑焦氏治家不严的意思。   焦氏差点栽过去,偏偏阮玉又上来搀扶她:“太太的脸怎么这么白?身子怎么这么抖?呀,这自打进门就站着,屋子又冷,怕是脚都冻麻了吧?快,快坐下歇歇……”   阮玉屡次提到屋子冷,焦氏若是再不明白就是个棒槌。   她立即拍了桌子:“老七,你媳妇住着这么冷的屋子你怎么不吱一声?这是你媳妇,你不心疼,还打量个下人替你想着?”   把麻烦推给自家儿子,努力为自己找回点面子。   庞维德麻溜的出去喊人了。   焦氏抖抖面皮,尽量挤笑:“老七媳妇这孩子来得急,弄得咱们手忙脚乱的,房子都是现腾出来的,老七更是头回当爹……”   再表示一下对儿子的谅解:“我这一整天尽是事,一大家子都要我操心,结果……可也别说那个,人老了就不中用了,哪像你家二奶奶,里里外外都是能人?”   强调是自己的无意疏忽,顺给阮玉填点堵……堂堂正正的嫡亲媳妇,掌不得中馈,倒上人家摆谱来了?   阮玉也不气:“这天下的事就是能者多劳,无能者呢,就喝喝茶,嗑嗑瓜子,串串门,讲两句闲话,倒也自在。如今有了干儿子,我可又有地方去了……”   眼瞅着焦氏脸上的殷切一僵,阮玉忍不住好笑。   焦氏发现了,这阮玉自始至终也不跟人正面冲突,可总是斜刺里就给你一下。倒也不伤筋动骨,就是浑身肉疼,还不见血,你又不知她怎么出的招,下一招又何时出手。偏偏她又是笑着,极天真极诚恳的笑着,仿佛什么都替你想到了,又对你无限同情,声音还软软的,别人若是敢拍桌子,她保证下一刻就热泪盈盈,要抬出她的丞相老爹做主了。      这等胡搅蛮缠,简直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   前段时间听说中邪了,如今这是好还是没好?   焦氏有点头晕,忽然明白阮洵为什么能历经两朝虽身为二臣却依旧可呼风唤雨,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而且现在阮玉又给她下了个套,说是要常来常往……是要随时关注她会不会找小圆的后脚吗?还要到处“闲话”……难道还打算给她扣上个“恶婆婆”的名声再公之于众?   焦氏攥了拳,手上的三个大戒指挨个放光,个个代表了她恨不能把阮玉掐死的心,可是又不得不把脚放在套上,任阮玉收紧。   “这倒是,有空就常来,老七媳妇一向是个活泼好动的,可是如今她得闷上一个月呢,我还真担心闷出点病来,如此甚好,甚好……”   焦氏也不愧老江湖,给她根杆子,就顺杆爬上来了。   阮玉见她明白,也便不再刁难,有说有笑的奉承几句,将焦氏哄得开心了,然后焦氏借口还要准备洗三,便出去了,临了还假模假样的关心了小圆一番。   门声一响,裴若眉便抹着胸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们要打起来呢。金四奶奶,你以后若是出招,能不能先知会一声?”   阮玉不去理会她的大惊小怪,只走向小圆:“你还好吧?” ☆、256冰释前嫌   好在炕上还有点热乎气,阮玉的心略宽了宽。   小圆嗔怪的瞪了她一眼:“我儿子什么时候成你干儿子了?”   阮玉笑着去看她怀里的襁褓:“既是四爷的干儿子,自也是我的。”   屋里忽然一静,阮玉抬了头,见大家都忍着笑的看她,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顿红了脸。   小圆抿着嘴,轻拍怀中的孩子:“干的毕竟是干的,什么时候自己生一个亲的?”   阮玉掐了她一把:“这会来能耐了,就知道打趣我,住着这样的破屋子,你怎么不吭一声?”   小圆尴尬一笑,也不解释,只叹了口气:“早前我还不懂攀龙附凤的好,如今才知为什么有人会卯着劲的攀龙附凤。诶,我说你这般能耐,怎么在金家……”   她没有说下去,阮玉却知她想说什么。   她垂眸笑了笑,其实是因为在那里,一直以来都没有她想要争取或为之争取的东西……   “哎,你们看他,眉头都皱起来了,是不是要哭了?”裴若眉指着俊哥儿,紧张得声音发颤。   小圆摸了摸,笑:“是俊哥儿尿了……”   打开织锦双鲤鱼花样的红缎襁褓,粉色的小家伙正皱脸蹬腿的哭号,包着屁股的尿布湿了一片。   “庞七奶奶,奴婢来吧……”   见小圆要亲手为俊哥儿更换尿布,作为下人的穗红不好袖手旁观,急忙上前。   “算了吧,”小圆已经麻利的给孩子包上了尿布,还亲了一口:“你们奶奶也真是的,把你这个丫头放我这,是要拿我儿子练手吗?”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阮玉戳了她脑门一下,又摸摸孩子的小手,再捏捏小脚,感叹:“他可真小啊!”   又碰碰脸蛋:“皮肤真滑……”   小圆忍不住好笑:“喜欢就赶紧生一个。有这样聪明又漂亮的娘,闺女一准错不了。对了,我可先说下,闺女可就定给我们俊哥儿了。”   “凭什么啊?”裴若眉立即反对:“金四奶奶的闺女可是我儿子的媳妇,我们早说好了。是不是,金四奶奶?”   说着,还挽起阮玉的胳膊。   “说好了?怎么就说好了?儿子还没个影呢,就跟我抢起儿媳妇来了?”小圆毫不示弱。   “那怎么了,反正我家儿子是一定要娶金四奶奶的闺女的。要不,金四奶奶,你生两个,一个给我,一个给小圆。”   阮玉皱起眉:“凭什么我一定生闺女啊?”   那两人相对看了一眼,忽的噗嗤一笑。   阮玉顿时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当即抓了裴若眉又捶又打。   小圆乐得不行,可是忽然眉心一紧,脸色一白。   阮玉立即扶住她:“小圆……”   “没事,”小圆咬咬牙,挤出个艰难的笑:“开始几日都是这样的……”   虽然她一再隐瞒,阮玉也看得出,小圆这回生产当是伤了身子,于是这气又来了。   “穗红,去请个大夫,就找以前总去相府的洪大夫……”   “不,不用了。”小圆连忙阻拦:“昨儿庞七就领了大夫过来,说是养些日子就没事了,还开了药……”   阮玉不放心,管她要了方子,打算稍后找洪大夫瞧瞧是否合适。   “其实庞七……他就是粗心,这两日他忙前忙后的,又高兴自己当了爹,就没想那么多。其实他这两日觉都没睡好……”   到底是夫妻,不管怎样,小圆还是顾着庞维德的,而若不是顾着他,怕也不能被焦氏欺负成这样。   正说到这,门扇一开,庞七领了几个丫头进来,各个端着火盆。   “这,这,还有这……都摆上!”   庞维德指挥着丫鬟们把火盆放下,又跑到炕边,看着小圆:“你怎么样?儿子还好吧?哭了没?”   阮玉依旧没好气:“火盆这么多,烟气这么大,呛到俊哥儿怎么办?”   庞维德搓搓手:“只能先忍忍,我正让人收拾有地龙的小耳房,然后还得生火驱驱潮气,估摸明天就能住进去了。”   这当儿,外面又叮叮当当响起来,是下人在或钉或糊的弄窗缝。   俊哥儿小眉头一皱,又哭起来。   庞维德手忙脚乱的要抱,又怕抱不好,一副着急模样,再对上阮玉的质问,哀哀的唤了声:“四嫂……”   小圆拿胳膊肘拐拐阮玉,露出个恳求的表情,阮玉也就不好再说话:“搭上几条湿手巾,或许能降点烟气。”   “好咧!”庞维德急忙照办。   “你呀,别操心了。快来,抱抱你干儿子。”小圆趁机把俊哥儿放到阮玉怀里。   怀里突然多了这么个小东西,阮玉一下子僵硬了,不知该弄个什么姿势才合适。   庞维德扭头见她的样子,立即幸灾乐祸的笑,转瞬又瞪大眼:“干儿子?四嫂收我儿子当干儿子了?”   庞维德这几天休息不好,脑子都变笨了。   小圆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摸了摸儿子的小脸蛋:“岂止是干儿子?我已经跟金四奶奶做了亲家了……”   “做了亲家?”   庞维德上下打量阮玉,目光定在她的肚子上,结果被阮玉狠狠盯了一下。   那边,裴若眉又开始跟小圆争儿媳妇了。   庞维德终于反应过来,一拍脑袋:“亲家!亲家!哈哈,我跟四哥做了亲家……”   把手巾一丢,风也似的跑出去了。   阮玉看着门扇咣的合拢,望天哀叹。   这是个什么爹啊?   抱抱怀里的俊哥儿……干儿子,你可得有颗强悍的心脏啊!   ——————————   午饭过后洗三,俊哥儿哭得哇哇响,真是大吉大利,唯一让阮玉不满的是添盆的玩意儿都归了收生姥姥,若知道这样,她就不扔五两一个的大金锭子了,早前怎么没人跟她说一声?   她坐在车里,不高兴的抿了抿嘴。   金玦焱还不高兴呢,不过是庆贺庞七喜得贵子,怎么转了一圈后闺女归人家了?跟他商量了吗?这女人怎么越来越有主意了?   他这边生着闷气,完全没有想到有关于闺女的来路还不知在哪呢。想着她今天刚一到庞家就大展神威,害得他一直担心她会吃亏,可是她呢?自打上车就没瞧过他一眼,这算什么?   是,他是生她的气,可不也是因为她么?   莫名其妙的就跟季桐搞在了一起,还预谋私奔,考虑过他的感受吗?那阵子若不是如花陪着他,他真不知日子该怎么过。   说来也怪了,那些日子,如花特别懂事,懂事得……他估计这话若是说出来,阮玉一准生气,可他就是觉得,那段时间的如花,很像她。   一样的理解他,一样的支持他,一样的默默陪伴他。   以前,在不知自己对阮玉是怎样的心思时,他也会跟如花念叨些莫名其妙的话,却没有现在来得亲切。      所以如花死了,他异常难过,感觉离开他的不是如花,而是……   可是阮玉又回来了,据说是中了邪。   那段时间,她的确很陌生,陌生得就像另外一个人,一个让他希望看见又不愿看见的人。   他不想追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他亲眼目睹的有关她与季桐的那一幕,他无论如何努力,都挥之不去。而且不论怎样,如花都是因她而死,虽然不过是条狗,但是在他心里,他永远无法忘记如花与他相伴的那段岁月。   而现在,她就在他面前。   曾有的熟悉感,在如花死的那一刻,在他看到她为如花的坟头添土的那一刻,在昨天他为了验证这种感觉巴巴的来到她房中,目光准确无误的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就在此刻的一刻,汹涌磅礴的涌上来。   他奇怪于自己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正推动着自己向她靠近。   不行,他不能在她面前失了面子,出了那么大的事,她还没有给他个说法,凭什么他要主动向她投诚?   不行,绝对不行!   可是眼睛忍不住一次次的溜过去。   离家越来越近了,接下来,他似乎很难找到跟她共处的机会了。   他抿紧了唇。   阮玉感觉不到金玦焱内心的挣扎,她正在找东西。   她记得她还有一只金锁,上面挂着三个小铃铛,怎么不见了?难道是添盆的时候一起丢进去了?   若是以前,她想一想也便算了,毕竟是慷他人之慨,可现在,她是穷人,穷人!   如今连个生财之道都没有,前两日,李氏又找借口要裁她院里的员了,她说过要对她们负责的,可是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   她正额角冒汗的将椅垫、被褥翻个底朝天,却冷不丁听得一句:“在找闺女吗?”   什么?   她有些头眼发花的看着对面的人。   金玦焱一只手肘支在榻上,把玩着一枚碧玉扳指,身子歪斜,神色却很郑重,重复道:“在找闺女吗?你不是欠小圆一个儿媳妇吗?”   阮玉傻傻的瞅着他。   二人大眼瞪大眼。   也不知是谁“噗嗤”笑了一声,紧接着,车厢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257怕老婆?   清风小筑的人发现,出去了小半日,两位主子的脸色似乎开晴了,竟是并着排的走进来,到了烈焰居门口,又出现了难分难舍的场景。   金玦焱只觉阮玉又活了,不,是自己又活了,曾有的感觉都回来了,如今虽是冰天雪地,可是心里一片鸟语花香。   有心跟阮玉到主屋坐坐,可是愣在院子里的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身影。   青色的褂子,梳得板板整整的头,离得这么远他都能看到那方块脸上的不悦。   丁嬷嬷,她怎么又出来了?   他忽然记起自己跟阮玉别扭的时候,这老家伙半点影子都不见,如今他跟阮玉刚有点缓阳,她就出来了。   她什么意思?   对了,听庞维德说,有些女人跟女人……   还有三皇子也说过,宫里阴盛阳衰,宫女们就……   天,这老东西该不是看上阮玉了吧?   他就要上前护花,阮玉已经向丁嬷嬷走去:“丁嬷嬷,恰好您来了,我给您带回个人,您帮着调教调教?”   丁嬷嬷在深宫历练多年,老眼一刮,就知道素梅是个什么鸟,顿时皮笑肉不笑的来了句:“先交给春分调教着,待学会了看眼色,我再教教她什么是规矩!”   丁嬷嬷话说得毫无感情,脸上五官也纹丝未动,真不知那声音是打哪发出来的。   素梅腿一软,吓得就要跪地:“金四奶奶,是奴婢没有眼色,是奴婢笨手笨脚不会伺候主子,还请金四奶奶放奴婢回去,奴婢保证不敢了……”   “放你回去?那我带你出来干什么?穗红还在庞家待着呢,你若是丢了,跑了,我怎么跟庞家交代?难不成你一个这样的丫头还要换我一个穗红?再说,既然你知道自己不会伺候主子,我这不就找人教你了么?平常人家的丫头哪有这机遇,你可要珍惜着点,莫辜负了我的一番心意……”   “金四奶奶……”   “看来你是真听不懂我说的话啊。你说你一个丫头,连主子的话都听不明白,你的心思都用到哪去了?春分,”阮玉揉揉额角:“我是真累了,这丫头就先教给你了。瞧她那资质,也就不用按照你跟霜降的水准栽培了,就……”   斜睨了素梅一眼:“给她找个活,什么时候她能听懂话了,再说别的吧。”   这是要无限期扣留她了?素梅立即要去抱阮玉的大腿。   春分手疾眼快的将她拨拉到一边,又喝了两个粗使婆子把人带下去。   除了“中邪”那段时日,阮玉从不同下人为难,春分本就细心,如今又经了人事,忽见阮玉从外面带回个丫头,这丫头虽生得没几分姿色,可那眼角眉梢就带着轻佻,只略一琢磨,就猜了个差不多,于是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夏至,顿时怒从中来,当即策划好了让素梅进入特训生涯的一系列方案。   金玦焱见阮玉对素梅不依不饶,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方才在车上的欢乐仿佛就此烟消云散。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若有所思的回了烈焰居。   喝了一盏茶后,让百顺把夏至叫过来。   夏至一身豆青色梅花纹锦夹衣夹裙,比早前素淡了不少,脸上也没有涂脂抹粉,露出自然的白腻肤色,然而唇色微浅,加上有些毛糙的鬓发,显得整个人都恹恹的,再想到她这段时间的沉默,金玦焱准备好的一番说辞便卡到了嗓子眼,斟酌良久,方缓缓开口。   岂料夏至听说要把她送出金府,立即以头抢地,泪如雨下。   “也不是要把你怎么样,我会给你一笔钱,足够你一生之用,而且卖身契也交到你手上,今后你是嫁人还是做点小买卖,都由自己做主……”   夏至头摇得像拨浪鼓:“妾身不愿,妾身只想跟着四爷,任由四爷是打是骂,妾身都无怨无悔!”   抬了眼,微红的脸蛋如同雨打梨花:“妾身,已经是四爷的人了……”   泪水朦朦的眸子满是哀怨柔情,看得金玦焱莫名其妙的心虚起来。   他垂了眸,却听夏至又道:“四爷,若是您不要妾身,还要妾身往哪去呢?”   说实话,夏至到底怎样成了他的女人,金玦焱至今也想不明白,只是一思及一个女子就因为他的一夜酒醉而失了清白,他就难免心虚,尤其是想到阮玉……   阮玉应该是怨他的吧,毕竟他做下了这等事,还是在她的房里……   早前,他只是想了想,心中愧疚,可是今天,看到她因为庞七纳了素梅而发火,刚才又是那么一番处置,他方发觉,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严重。   庞七送他出来的时候,对阮玉是赞了又赞,然而又摇头晃脑的对他表示同情,好像他即将成为或已经是个怕老婆的人似的。   他怕阮玉吗?   他不知道,反正这一路上,他是考虑过夏至的去留的,因为他怀疑,阮玉之所以选择了季桐,怕也是有这个缘故吧。   他越琢磨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要知道,季桐虽然二十六了,可还是童男子呢。于是待回到烈焰居后,心意更为坚定,可现在……   “妾身也是人,心也是肉做的……”夏至哭得不能自已:“妾身就留在这。爷若是觉得妾身碍眼,妾身就不出现在爷面前。爷要是觉得妾身浪费,妾身这些衣物都能将就穿,饭菜每天也会少用。爷要是还……”   “行了!”金玦焱抬起手,半天方挥了挥:“你下去吧。”   夏至哭声一噎,紧接着更为哀切,简直如决堤江水,似要倾尽所有委屈。   她弱不胜力的给金玦焱磕了个头,感恩的话几乎连不成句。   金玦焱心烦意乱的别过脸,所以没有看到夏至抠着地毯的指缓缓收紧。   送走了夏至,金玦焱想了想:“把璧儿叫来。”   对于璧儿,无非是老话重提。   璧儿静静的听着,既不像夏至一般激动,也不似从前一样震惊,末了只垂着眼皮回了几句:“奴婢听从爷的安排。但是看在奴婢自小伺候爷的份上,爷若是给奴婢找了什么人,能不能让奴婢也瞧一下?好歹也顾及一下奴婢的心意?”   金玦焱大喜过望,连赞“璧儿长大了,终于懂事了”。然而待人一走,他将这几句琢磨琢磨……不对啊,虽是表面上答应了,可是若她就说瞧不上,他还能把人绑了去?   这丫头,果然长大了,竟然开始跟他斗心眼了。   折腾了半天,啥事也没办成,金玦焱心里特别郁闷。   这一郁闷,就想找人开解,而那人便是……   于是往门口开动。   看到方方的门框时,就想到丁嬷嬷的方块脸。   不行,得找个理由。   对,就探讨一下烈焰居这两个女性的安置问题。   当然,烈焰居是他的地盘,而且他们早就说过,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他非要送上去,总是显得有点……   怕老婆就怕老婆吧,不让她知道就行!   不过她万一拿“互不相干”的话搪塞他……   嗯,对,还有小圆。如今不是有了干儿子吗?就展望一下干儿子的未来,还有闺女嫁给干儿子的亲事该如何操办,将来有了下一代是姓金还是姓庞。顶不济……满月礼不就在眼前吗?还有……   闺女的事似乎该抓紧了。   金玦焱立马换了身深紫暗花的袍子。   他发现阮玉似乎特别喜欢看他穿紫色,每每见了,唇角都会勾上一勾,目光也会闪上一闪。   他又对镜照了照,端了个一本正经严谨庄重的姿态,意气风发的往主屋去了。   ——————————   春芳吐蕊,柳叶抽芽,又是一年春好时。   三月三这日,金家办了场春宴。其实无非是借机聚一聚,因为合适的金矿一直没有着落,金成举已经把家里但凡跟金子沾边的玩意都弄到了作坊,熔了做金饰,来支撑店面并维持宫里的供给,其中就有这两年大房送的“金”字寿礼。所以此番就想拉拉关系,希望能得到有关生意的照应或出路。   不过这些人都眼红金家的“皇商”,于是便难免有风凉话:“既然有宫里的路子,还开铺子做什么?金老哥,不是我说你,若是我,就单做宫里的生意,只一笔,就是不小的收入呢。再得了哪个贵人的眼,御赐个牌匾下来,这子子孙孙都不用愁了……”   “金老爷也是多虑了。有阮相这棵大树,还愁没金矿?只要阮相振臂一呼,‘金碧辉煌’的佟家就得把自己的矿乖乖的送上来。我说金老爷,你守着大树,可是怎么不会乘凉啊?”   金家跟二臣阮洵结亲,连带着金家也跟着不受待见,如今金矿难寻,也不是没有这个缘故。 ☆、258一起约会   金成举只是摸着胡子笑,对这些风言风语不置一词。   按他的说法,这些人便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的红眼病,若是给他们个机会,他们巴不得要去添阮洵的脚趾头。   阮玉没法说这是不是阿Q精神,只是金家生意遇阻,李氏便总有机会到她跟前念央,有一次竟暗示她拿嫁妆出来救急,不由让她怀疑对方的用心。   这些嫁妆如今是万万动不得的,只是金玦琳一心陶醉于夫君的关爱,根本没有做生意的打算,自己要如何将铺子庄子合理的过度给她?   阮玉微微偏了头。   打扮得如春晓之花的金玦琳幸福的坐在卢氏身边,挽着卢氏的胳膊,也不知卢氏跟她说了什么,她点了头,然后羞红了脸,再水波盈盈的朝旁边的季桐望上一眼。   自始至终,没有跟阮玉交流过一次。   阮玉觉得这不符合常理,很不符合。因为她毕竟“送”了那么多嫁妆给金玦琳,金玦琳怎么也得对她稍微热情一点吧,就是装也得装一下啊。   这相府千金的心思还真难猜,而且她也搞不懂金玦琳为什么从来没有流露过对阮洵的留恋和思念,难道是“夫妻同心”?这点倒表演得挺到位。   阮玉不打算继续研究。   但金玦琳的气色确实好了许多,开始真正的展现出一个属于这个年龄的女子的芳华,不知季桐面对这样的金玦琳心里有何感想。   她转了头,将视线投向对面的戏台。   金家这场春宴办得很是周到,男人在前院喝酒聊天,女人便在园子里看戏。   戏曲在这个时空里是身居内院的女人难得的消遣,金家为不堕了名头,证明自己依旧有实力,请的是曾经得了圣人召见的戏班——德胜班,台上唱念做打一派热闹,演的又是女人们最喜欢的恩爱纠葛,所以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有人跟着哼上两嗓子。   阮玉却无精打采。她根本就听不懂那些人在唱什么,每句唱词都那么长,让人只恨不能把手伸进他们的嗓子眼将后面的话都掏出来。于是在看了一会花花绿绿的穿梭,书生跟小姐的暧昧调情,她便手支了桌边,开始昏昏欲睡。   可是偏睡不消停。   并不是因为台上的人动不动飙出个高音,而是有一双目光,时不时的打在她背上。   她跟卢氏等人都坐在二层的楼台上,头顶是遮阳的屋檐,阳春三月的小风虽带着温暖但并不炎热,可是每当那双目光投来时,她都觉得自己锦绣双蝶钿的花衫要被烤出两个洞。   她屡屡回过头去,看到的却是季桐若无其事调转的视线。   不会是他吧?   怎么会是他?   他对阮玉已经深恶痛绝,避之唯恐不及,而身边这位贤惠温顺又不缺乏勇敢果断的金玦琳才是他这样的男人需要的女子,且他自认清风朗月,一身高洁,又怎么会对一个二臣之女更是人妻还是一个屡屡被他拒绝的女子青眼有加?   一定是错觉,错觉!   那么便是金玦焱了?   这个家伙,自打俩人关系“破冰”就有事没事的缠磨她,虽然有些事情没有点破,但也心照不宣。   只是春分她们对这种心照不宣很是不满,总想捅开这层窗户纸,为此不知弄出多少乐子,然而每每好像就要成了,丁嬷嬷便出现了。   金玦焱对丁嬷嬷简直是恨之入骨,屡次跟她提出要送老太太出府养老。   她没答应。   若说这人真是怪了。当初她是如花时,只想着他是怎样的好,自己怎么就没有珍惜,还曾幻想就做一只狗陪在他身边。可如今她变回了人,还得了个再也不能被人夺去的身份,倒多了许多顾忌了,而且这些顾忌一想起来就让她如鲠在喉。   比如说素梅。   一看到素梅她就想到夏至,想到他们……   而且金玦焱越跟她接近,那一幕就越鲜明,以至于春分她们无论如何努力,这层窗纸就是坚定不破。   所以,她很庆幸有丁嬷嬷的存在。   只是这样下去,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什么才是“头”呢?   她不知道,也不愿想。   她闭上眼,再次昏昏欲睡。   那双目光又飘过来了。   她把准时机,猛的回视过去,恰与季桐对个正着。   季桐一惊,尴尬的别开脸。   她冷冷的眯了眸子,再转头时,又迎上金玦琳的目光。   终于想起看我了?   阮玉有些气恼的瞅她,却见她手落在隆起的肚子上,冷冷的望着自己,眸中有明显的警告。   什么意思?这俩人都有病吧?   她简直想掀桌,余光瞥见金玦焱上了楼,于是急忙收回视线,歪在桌边假寐。   “唉,唉,睡着了?”   金玦焱拿手在她眼前晃。   她装模作样的苏醒:“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前院陪客人吗?”   “没意思。”金玦焱撇撇嘴,又望向戏台:“有意思吗?”   阮玉伸出两根手指。   “什么意思?”   “俩字。”   “嗄?”   “一个‘咿’,一个‘呀’。”   金玦焱听了会唱词,顿时要笑。   附到阮玉耳边:“想不想出去?”   阮玉顿时眼睛一亮,又做出为难的样子,偷眼睇向卢氏。   金玦焱自然会意,凑到卢氏跟前说了几句。   卢氏瞅了瞅阮玉,皱眉,但还是点了头。   金玦焱立即返身拉起阮玉便走。   “哎,带上你表妹……”卢氏在后面喊。   岂料那二人耳朵齐齐失灵,根本没一个应声的。   卢氏便生闷气,钟忆柳更是眼圈发红,只拿帕子撒气。   而那二人的亲密无间自是落入某些有心人的眼中。   金玦琳似笑非笑的瞅向季桐。   季桐则仿佛只是瞧热闹般的收回视线,继续看戏。   ——————————   金玦焱跟阮玉刚溜出大门,还没商量好上哪,就听两声唤:“四爷……”   “四奶奶……”   转了头。   “你们俩怎么在这?”   金玦焱盯着千依跟霜降二人,万分惊奇。   “昨儿不是跟四爷告假说要回家看我娘……”千依搓搓手。   “你呢?”   霜降垂了眸,语音平稳道:“奶奶嘱咐奴婢出去买绣线。”   买绣线?   似乎自打他认识阮玉,就没见她拿过针线。   当然,那回“遇刺”是个例外。   可也就那一回,还把他给扎了个眼儿。   他一会瞧瞧这个,一会瞧瞧那个,终于明白过来:“哦,你们是……”   千依立即告饶:“求四爷千万别说出去!”   霜降也脸红红,就是不说话。   阮玉白了金玦焱一眼。她好不容易瞅准机会给霜降放个假,让俩人有个时间好好联络感情,倒被金玦焱弄得跟审犯人似的。   于是转了身,二话不说的走了。   “哎……”金玦焱就要追。   千依跟了上来:“爷,既然出来了,就一起吧。”   什么?一起?   金玦焱不可置信的打量千依……你们钻了空子得来的机会,我这也好不容易着呢,结果你跟我说,一起?   “爷,您瞧我这整日里办差,也没时间好好逛逛,您知道的地方也多,所以……”   千依有些谄媚又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他跟霜降……怎么说呢?他们都说霜降是个好姑娘,比立冬强,他也觉得霜降不错,可是在她面前……   怎么说呢?他总有点束手束脚。因为霜降虽然话不多,可是往他跟前一站,他就不由自主的矮了半截,而且霜降总板着脸,做事也一板一眼,无论俩人出了什么问题,不等她开口,他就感到是自己错了。一有什么事,她只需抬一抬眼皮儿,他就招了。   说穿了,他就是不自在,可霜降的确是好姑娘。   所以他想拉上金玦焱,想着人多,尤其有主子撑腰,自己也能松快一些,顺带多多表现,也让霜降看到他的好。   百顺说了,就是霜降太强大了,才把他压得挺不起腰杆。   “爷,您瞧,您带着四奶奶,是不是要买好多东西?那买了东西,四奶奶杨柳细腰的,自是不能累着。四爷虽是力气大,可是拎着一大包东西,也有损风采不是?所以带上小的,没事帮您打个下手,这多舒坦?”   舒坦?舒坦个屁!   金玦焱几乎想骂人,然而待见了霜降,眼珠转了转:“既是如此,霜降就不用跟着了吧?”   那二人齐齐抬头。   “霜降要买绣线,说不好还要买点别的东西,到时你是要帮着我还是帮着她?”   “当然是……”千依挠挠脑袋,可怜巴巴的瞅金玦焱:“这不正好吗?我帮着爷,让她帮着四奶奶。”   真是的,这可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是向主子尽忠还是向心上人尽力,纵然不能可着一头,也不能把两边都得罪了。 ☆、259出夫休妻   阮玉已经走出老远,听见他们还在磨叽,就知道金玦焱是故意捉弄那对小情人,想让人家知难而退。   一时恨他矫情,回头喊了一句:“霜降,过来!”   霜降瞧了千依一眼,提着裙裾跑过去了。   千依冲金玦焱龇牙一笑:“爷,咱也过去吧?”   金玦焱狠瞪了千依一眼……回头再找你算账!   然后甩了袖子,大步赶上。   ——————————   “去哪?”   “看看小圆。”   金玦焱便气串两肋。   带上两个还不够,如今还要凑成一大堆,那他出来做什么?做什么?   “难道不想看看你的干儿子?”阮玉回头对上他的黑脸。   干儿子干儿子,你那么喜欢儿子,干嘛不自己生一个?   千依瞧着主子脸色不善,急忙上前道:“四奶奶,您瞧这天儿多好,若是闷在屋里,岂非辜负了好天气?若说要看庞七奶奶,哪天不能去?而且穗红昨儿还回来了,四奶奶难道还不放心?再有,小的听说,今儿是三月三,街里最为热闹,四奶奶好容易出来一回,还有咱们跟着,不好好玩上一遭,岂不是可惜了?”   说着,还瞧了霜降一眼,旋即耷拉了眉毛。   其实阮玉也不过是在气金玦焱,见千依可怜巴巴的样子,知这对小情人是初次约会,不大好意思在一起,所以才找上他们,于是也不忍为难,假装思考了一会:“好吧。”   话一出口,金玦焱看起来明显比千依喜悦。   阮玉便白了他一眼,不过金玦焱瞧得出,那一眼也是很喜悦的。   千依则冲他挤眉弄眼,他不理,直追阮玉而去。   千依便改对霜降卖弄表情,岂料霜降也白了他一眼,追那二人而去。   这是怎么了?他立了大功,怎么倒不受人待见了?   千依苦了脸。   不过也没犯愁多一会,因为那三人已经走远了。   他连忙跺跺脚:“等等我,等等我啊……”   ——————————   “今天三月三,大家难道不是要去野地里摘花采菜的吗?街里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人?”   阮玉看着满眼的人,有些纳闷。   “哪个像你这么懒,日上三竿还不起?”金玦焱挑了挑眉毛:“人家都从野地里回来了。不过那里也没什么好看的,你不如上这边瞅瞅…………”   拉着她跑到摊子旁:“喜欢什么,尽管挑,爷我包了!”   “听到了吗?喜欢什么就挑,四爷包了!”   千依跟霜降重复,但见金玦焱睨了他一眼,立即露出谄笑。   “霜降,你喜欢什么?咱们一起瞧瞧……”   阮玉不满金玦焱的霸道,碰了碰霜降的手。   霜降有些腼腆,不过女人天生对逛街有兴趣,更何况她负责的就是阮玉的穿着打扮?只一会,就跟阮玉就哪根簪子好看该配什么衣服,哪条帕子颜色水嫩可绣什么花样热烈的讨论起来。   千依在一旁手舞足蹈,不住的为她们提供新的谈资,不时发表高见,比摊主还热情。   金玦焱的脸便开始发黑。   挨了一会。   “霜降,你不是要去买绣线吗?”   “对啊,绣线!”   两个女人欢叫一声,跑进一家绣庄,就着掌柜展示的一排据说是宫中流出来的新货色,再次商讨起公中派下的料子该裁什么衣物,如今哪个款式最时兴,做怎样的改动会更别具一格。掌柜还不失时机的介绍自己店里的新样子,惹得两个女人不停赞叹。   金玦焱的脸便越来越黑。   这就是自己美好的一天?   千依倒是挺高兴哦,你小子难道是女人?   而更令他费解到几乎吐血的是,两个女人外加一个千依折腾了半天,就买了两小绺绣线出来,这叫什么事?   两女一男……不,千依已经不算男人了!   那仨人走在前面,兴高采烈,金玦焱跟在后面,横眉怒目。   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我知道个好地方!”他大喊,惹得路人看他。   他也不管,上前捉住阮玉,表情异常坚定。   大庭广众,阮玉也不好跟他别扭,于是任由他拉着走到一座池子旁。   别说,这座池子还真有点现代意味,两旁皆设有台阶,特意堆砌出天然的样子,但是人工斧凿的痕迹依旧明显,尤其是池子中央,似乎还有喷泉的设置,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喷吐成功。   阮玉一见这池子,便有些怀疑,这怕是哪一位穿越人士的杰作。   但她不好发问,又见转圈围着不少年轻男女,皆是兴致勃勃的模样,想来这也真是个“好地方”。   “瞧到那只乌龟没?”金玦焱兴奋的指着池中。   池底全是真正的鹅卵石,在盈盈碧波中更显圆润。   阮玉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此处弄出这么一个人工池,再打量一下位置……莫非设计者有将此作为广场的意图?   “看到没?这只乌龟已经有一千岁了!”金玦焱继续兴奋:“还有那只,八百岁不止。还有那,那个,看到了吗?也有五百年了……”   龟的个头是不小,足有面盆那么大,可是阮玉记得若想看龟的年龄,一般要看龟背甲盾片上的同心环纹,每一圈代表一年。   这只龟有一千圈吗?   阮玉想捞出来数数。   不过显然大家是不会同意她这么做的。   金玦焱还一个劲在耳边怂恿:“这都是在庙里开过光的神龟,据说如果许了愿再把钱扔在龟背上,龟凫下水面而钱不掉,这心愿准成!”   每年除旧迎新的夜晚,阮玉都会随着钟声许愿,可是……   不过也难说,她曾经祈祷有钱有势,如今可不真的就有钱有势?只不过……   转了眸,但见霜降千依二人则期待而鼓励的睇着她,再看周围的人,也或羞涩或扭捏的往龟背上扔钱。   好吧。   她方把手伸向霜降,掌心就多了个铜钱。   抬眸,金玦焱正星眸闪闪的看她。   她抿了嘴,在心里默念一个愿望,就要扬手……   “扔这只扔这只,”金玦焱开始指挥:“这只岁数大,灵气足!不不不,扔那只,扔那只,那只就要凫下水面了。不不不,这只,还是这只吧……”   他在那比比划划的指挥,害得阮玉伸了好几回手都丢不出去,旁边的人也受了影响,不断的拿幽怨的眼光将他望着。   阮玉实在受不住,手一松,铜钱便落在距离最近的千年龟背上。   说来也怪,这只龟本趴在石头上晒太阳,背上已经铺了不少铜钱,然而偏偏阮玉这个落上后,它开始动了,就要往水里沉去。   “哎哎哎,快扔,快扔,它要走了!”四围的人开始往这边涌。   阮玉被挤得东倒西歪。   金玦焱急忙护住,不时拿胳膊肘招待意图“侵犯”阮玉的家伙,惹得众人不满,可又没人敢跟他叫板。因为有人是认识这位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把人摁到街头揍的金四爷,有人是害怕那张脸。   金玦焱生得很英俊,笑起来很明烈,这谁都得承认,只要你一看到这人,目光就会不由自主的随着他转,可是他一旦瞪起眼睛,竖起眉毛,方正的下巴也随之绷紧,莫名的就让人心里惧了三分。   所以众人不满归不满,到底没人敢得罪他。   阮玉终于脱离了人群,回头见千依也不知是有样学样还是有感的而发护着霜降挤出来,还关切的问:“挤到没有?受伤了吗?刚刚我看那小子踩了你的脚一下……”   然后义愤填膺的望向金玦焱,大有让金玦焱出头之意。   这身份是不是弄颠倒了?   阮玉想象了下金玦焱大杀四方,千依在一旁欢呼雀跃,忍不住要笑,又不觉回头看:“是谁搞了这么个噱头?该不是为了赚钱吧,我可看到那池子底只铺了一层铜钱,估计咱们前脚走了,后脚就有人把钱捞走了。这一天下来,怕是也能得几十两银子吧,真是笔划算的买卖!”   金玦焱不知她何时琢磨起了生意经,还说得头头是道,只不过他没工夫过问,因为心里还装着更重要的事。   他见阮玉又要折回去求乞发财,急忙道:“这心愿可不能说出来,否则就不灵了。”   顿了顿:“你许了什么心愿?”   阮玉奇怪的看着他……不是说不能讲吗?   岂料他朝旁边看了看,再向她凑了凑:“告诉我,我保证不说出去!”   阮玉懒得理他,转身就走。   “唉,你就告诉我吧……”   他开始缠磨她,让自己的脸准确无误的出现在她每一个目力所及之处。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也不妨告诉你。我许的是……‘出夫’!”   眼瞅得金玦焱面皮一紧,阮玉便想笑,可他马上大笑一声:“说出来就不灵了!”   紧接着又是脸色一变,恨恨的瞪了她一眼,返身挤入人群,打钱袋里掏出枚铜钱,往龟背上一扔:“休妻!” ☆、260心花怒放   哎呀?   阮玉顿时也气了,挤过去,抓过霜降手里的钱袋,丢下一枚铜钱:“出夫!”   金玦焱浓眉如墨,绷紧下颌:“休妻!”   阮玉再一扬手,声音清脆:“出夫!”   抬高调门,语气铿锵:“休妻!”   不甘示弱:“出夫!”   不肯罢休:“休妻!”   “出夫!”   “休妻!”   “出夫!”   “休妻!”   ……   大家都不许愿了,只瞅着他俩。   霜降急得脑门冒汗,千依偷偷扯了下她的袖子:“快走,假装不认识他们……”   忒丢人了!   而那俩人在众目睽睽下还在比着劲的较量,最后不约而同的张开了钱袋,将里面的铜钱稀里哗啦的倾倒在龟背上,然后大眼瞪大眼,拼眼力。   最后,还是金玦焱哼了一声,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阮玉也哼了一声:“霜降,我们走!”   霜降向她跑了两步,然后立在中间,一会看她,一会瞅金玦焱。   千依急忙拉住金玦焱:“爷,这是要去六间坊吗?”   金玦焱顿住脚步,回望阮玉,等着她来跟自己服软,岂料人家已经带着霜降走了,立即大怒:“你上哪去?”   好在这会知道避开众人眼目,待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方上前几步,抓住阮玉的胳膊:“你上哪去?”   阮玉甩开他,继续向前。   “你这可不是回家的路!”   阮玉换个方向,继续发力。   金玦焱被气得头顶冒烟,可也不得不跟上去:“你这是干什么?生气了?可你想过我的感受没有?你在那么多人面前对我……”   顿:“你要我怎么办?”   阮玉白了他一眼,脚步加快。   “好好好,我知道我不该问你,可是……”   可人家就是想知道你许的什么心愿嘛,还想知道那个心愿里有没有我……   那个心愿里当然有你了,可是你偏要问我,还说什么讲出来就不灵了,你要我怎么办?而且你明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却偏要在众人面前……我又该怎么办?   阮玉越想越气,速度更快。   “好了,都是我的错,你就别生气了。你,你若非这样走下去,我,我就陪你好了。”   金玦焱彻底没了脾气,虽然心里依旧恼火她的“出夫”……怎么季桐都娶了,你还打算锲而不舍?      但不管你怎么想,哪怕只是随口说说,也休想将我“出”掉!   为了以防隔墙有耳,他赔礼道歉的声气都是细细弱弱的,可依旧被跟在后面的千依听了个清楚。   千依忽然明白,自己之所以一直在霜降面前抬不起头,原来是有根源的……   阮玉暴走了一阵,也累了,再看金玦焱也没了动静,心里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   骗他归骗他,为什么不寻个旁的理由?他本是那样一个好面子的人……   这般想着,步子便不觉慢下来。   金玦焱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垂头丧气的跟着她,她直走,他便直走,她拐弯,他便拐弯。   阮玉偷瞅了他一眼,慢慢抿起了唇。   前方忽然传来一通热闹的敲锣声:“猴老爷驾到,给各位老少爷们见礼了。大家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猴老爷在这里跟各位拜谢了……”   一只脖子上栓麻绳的小猴腾的来了个空翻,又抓了根棍竖起,噌的爬到上面摆了个登高望远的姿势,再纵身而下,抢了耍猴者手里的锣,自己当当当的敲起来。   伴着锣声,又一串大小不一的猴子窜出来。   有翻跟头的,有倒立的,有骑到别的猴子脖子上淘气的,还有两只抬来了个藤条箱子,打开箱盖,扯了里面的衣服套身上唱大戏。   已经有人围了上去。   阮玉一扯金玦焱的袖子:“咱们也过去看看!”   金玦焱正在哀悼他悲剧的一天,想着早知如此,还不如就留在家里好了。   冷不防袖子被人拽了下,他飞快的看过去,正见一只小手迅速缩回。   鬼使神差,或者是灵机一动,他反手捉住了那只小手。   她竟然没有抽出,而是握了一握:“走,咱们也去瞧瞧!”   心花立即怒放,简直是腾云驾雾的跟着人家走了。   千依在后面瞅得眉开眼笑,也想拉霜降的手,怎奈被霜降白了一眼。   他挠挠脑袋,也赶紧追了上去。   演的是什么猴戏,金玦焱是半点没看进去,只觉得掌心的小手是如此的细腻,如此的柔软,如此的香滑,就像软玉一般。   他捏了又捏,紧了又紧,就想看看这是不是梦。   他好像,他好像头回这样牵着她的手,在他与她都很清醒的,都很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的时候,这样长时间的……   他有些晕,有些心跳加速,手心都沁出了汗,却不忍放开。   他掐了掐她的手指。   她没有躲开。   他搔了搔她的掌心。   她没有反对。   心花开了好大的一朵。   借着袖子的遮掩,渐渐放肆,终于惹得她恼了,回眸瞪了他一眼,顺在袖子里掐了他一下。   可是她的脸为什么是红的?她的眼为什么是闪的?她为什么做出了那么恼怒的表情他却一点也不痛?   心花一朵一朵的开,渐渐铺展出一片,就好像春日的原野,一望无际。   唇边绽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笑意,他握着她的手,深吸了口气,眯起眸子,意态悠然的望向远方。   站在金玦焱身后的千依慢慢抬起了头,只觉主子此刻是无比的高大。   ——————————   “好吃吧?”   老纪头的棚子下,金玦焱拿羹匙舀了勺热粥,又摇头晃脑的吹了吹,直将那甜美芬芳的香气吹得四下飘散。   “我敢说,即便你当年在相府也未必能吃到这么美味的桃花粥!”   阮玉不说话,只一小勺一小勺的品着香粥。   甜润软滑,的确味美。   “金小子,又带媳妇来了?”老纪头笑眯眯的望着这边,支使老婆子再送上两碗:“这是我请你跟你媳妇的,待来年抱了小的,纪爷爷再送你一桌!”   “咳咳……”阮玉本想辩解,怎奈咳起来。   “不急,不急……”   金玦焱拍着她的背,笑得细心又体贴。   不急什么?什么不急?是想说她吃得急,还是……   她一激动,咳得更厉害了,结果只得拿泪汪汪的眼睛瞪他。   金玦焱得意得不行,又转头望向另一桌:“这顿饭得自己付银子。你追姑娘,难道还要爷掏荷包?”   千依也剧烈的咳起来。   出了老纪头的棚子,金玦焱简直是心情大悦,不知打哪变出把描金玉骨折扇,名士风流般摇了摇:“还想去哪?爷都……”   话音未落,眼睛一直,直直往一边去了。   阮玉一看,那家的铺面围着一大群人,又吵又嚷的也不知在闹着什么。   “哎,来来来,小店新新开张,有赠品奉上……紫砂壶一把,时先生的惊世杰作,先到先得……”   店主站在台阶上招揽生意。   人群则在叫嚷:“都来了半天了,也不见什么紫砂壶,该不是骗人的吧?”   “怎是骗人?店面虽小,讲的是信誉,若是骗了,你下回还来?”店主瞪起眼睛。   “那就赶紧把壶拿出来,别光说不练!”人群已经不耐烦了。   “别急别急……”店主手里托着个盒子:“我这壶就算拿出来,你也未必答得出……”   “什么答得出?什么答不出?不是赠品吗?搞什么噱头?”   “噱头?”店主哼了一声:“时先生的作品,是想看就能看,想得就能得的么?若是如此简单,你们围在这做什么?又急的是什么?”   “快别废话了,赶紧给咱们瞧瞧,说不好是个赝品呢……”   “对,对,没准是个假货!”   “假货?”   店主嗤的一笑,叫伙计拿来个红漆托盘,自己亲自拆开盒子,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小心翼翼的放在托盘上。   随着托盘举起,阮玉只见那的确是一把茶壶,离得远,看不出是紫砂还是什么,更看不出这壶有什么奥妙,她只记得金玦焱曾经送她一把西瓜壶。只不过那把壶据说就是个假货,被他带走后,再不见踪影。   “喜欢这个壶吗?”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语。   其实直到如今,她也说不好对这些物件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在她的眼里,这都是银子的象征。   对,她现在就缺银子!   “诶,这上面怎么还有五个字啊?”有人叫喊。   店主立即露出得意:“此壶的妙处就在这五个字上……”   “在这五个字上?”人们仔细的瞧了瞧:“有什么特别?” ☆、261命理玄机   壶上五字分别为“可”、“以”、“清”、“心”、“也”,分两列竖排。笔力没法说雄劲,却透着一股憨厚可爱,只不知到底有什么寓意,莫非是条谜语?   “可以清心也,心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清心也可以……”   店主还待招唤,冷不防听得这四句,顿时望过来,旋即苦了脸:“这位公子……”      金玦焱摇了扇子,笑得轻松自在。   阮玉将这四句回味一番。   果真,属于茶的意蕴,属于饮茶者的恬淡悠然尽藏其中,又将这把壶的古拙质朴尽心勾画……   她不由崇拜的睇向金玦焱。   金玦焱也不看她,只把扇子摇得更加潇洒,她便在心里笑骂。   店主则在那叨叨:“你看,这位爷,我这还没开张呢……”   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物件面前碰到金四,不是人生之大幸,便是人生之大不幸。   金玦焱合拢了扇子,一指紫砂壶:“我的!”   “你的你的……”   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呦!   店主脸皱得可以挤出水,让伙计把壶给金玦焱包了。   旁边人不干了:“干什么干什么,咱们这边还没开始怎么就归了他了?”   店主忙进行安抚:“方才是个意外,是个意外,稍后小店还有奇物奉上,请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然后转向金玦焱,面带谄媚:“这位爷,您是不是……”   您是不是先回避一下,别再搅了我的生意?您这么能耐,我可再不敢把好东西让您瞧见了。   阮玉替他把后面的话补足,又瞪了金玦焱一眼。   这家伙,就是爱显摆,人家方方开张,正等着靠这把壶招揽生意呢,他倒好,直接把事给搅了,这会还理所当然的让人把壶拿过来。   她拿胳膊肘拐了他一下。   他丝毫无觉,将壶交千依拿着,又甩开扇子,转向阮玉:“走,咱屋里瞧瞧……”   店主几乎要哭了。   阮玉要走,被他硬拖进去。店主忙使人照看着,自己在外面张罗,只不过相比于初时的口若悬河,这会有点前言不搭后语,还频频往屋子里瞅。   然而不多时,里面便传出金玦焱的赞叹,引得外面的人都支起耳朵,店主的脸开始放晴,嗓门也跟着高起来。   伙计简直是把金玦焱当财神爷般送出来,而金玦焱从语言到动作再到神态,无一不在表明,此家店铺是童叟无欺货真价实的皇冠店。   外面的人但凡见过金玦焱或听过金玦焱名头的都兴奋异常,而不明所以的群众更加热情,直接越过店主,往店里冲去。   “金四爷,”店主圆脸笑成扁圆,一个劲搓手:“该怎么谢您呢?要不您瞧我这店里还有什么您瞧得上的,挑两样?”   瞅见阮玉,眼睛一亮:“给尊夫人也……”   金玦焱却看也不看他,只展了扇子,带着人大摇大摆的走了。   店主便在后面弯腰恭送,不待人走远,就急忙拐进店里照顾生意。   阮玉瞄了金玦焱一眼,抿了嘴:“死相……”   “你说什么?”金玦焱将耳朵凑过来。   阮玉往边上躲,他便挨过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听、不、见……”   千依在后面笑得挤眉弄眼,一个劲示意霜降去瞧前面那对的恩爱。   霜降忍着笑,目光往旁边一瞟,忽的定住。   “奶奶……”   阮玉连忙趁机推了金玦焱一把……这个家伙,嘴巴就要贴到她脸上来了。   “霜降,怎么了?”   霜降有些犹豫,其实她是很想过去瞧一瞧的,可是若要主子陪她……   阮玉循着一看,但见街的拐角处围着一圈人,中间竖着个白幡,上书“称骨算命,窥测天机”八字,不禁笑了。   自古至今,不管你信或不信,人都不免对自己的命运产生兴趣,所以有关命理推算的行业应运而生,经久不衰,就是她,也曾狠狠研究了一番,然而纵然她搭上了大学里所有的课余时间,又如何算得今日这一遭,身边这一人?   金玦焱又凑了过来,她一闪,向那圈人走去。   金玦焱扑了个空,抹抹嘴巴,有些懊恼……就差一点点。   这圈人有些奇怪,一个个窃窃私语,满脸的不耐烦,有的还朝着街口张望,不知在等什么。   阮玉听了一会,方知是算命先生闹了肚子,跑去茅房,结果一去不归。   她眨眨眼,忽的诡谲一笑,拉过霜降,耳语一番。   金玦焱瞧着火大……你就从没对我这么亲近过!   霜降瞪大眼:“这,这能成吗?”   “成就赚,不成就算,怕什么?”   霜降想了想,叫过千依,俩人又叽咕了一会。   金玦焱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到底是什么事,怎么就不跟我商量?   没一会,霜降打远处跑来,怀里抱着个包裹。   千依也领了几个人过来,正是方才那家店的伙计,抬着张桌子外加两条凳子,安放到卦摊的对面。   金玦焱再一回头,阮玉不见了。   正要着急,一个翩翩少年打巷子里转出来。   个头中等,身材秀颀,面目灵秀,顾盼神飞。   他定睛一看,眉心一跳:“阮……”   阮玉当即瞪了他一眼,他便把话咽了回去,于是眼瞅着她走到那张桌子旁,撩起袍摆坐下,摆出一副逍遥姿态,还弄出把羽扇摇了摇。   不能不说,阮玉的男装打扮当真俊逸超凡,一件普通的蓝布长衫都能被她穿得溢彩流光,已是引得不少女子看过来,可是……   她要做什么?   思量间,换了装的千依跟霜降也相携而来。   比之此前的欲语还休,此番当真是情真意切,亲热有加。   臭小子,可逮着机会了吧!   他恶狠狠的盯着千依,却见那二人坐在阮玉对面,你瞅瞅我,我碰碰你,忸怩的样子让他恨不能抓过来一人敲一个脑瓜崩。   搞什么鬼?   “请问先生,您看我们二人……”霜降羞涩的开了口。   “先生,您就给瞧瞧,咱们什么时候成亲合适!”千依直奔主题,结果挨了霜降一掐。   “这个嘛……”阮玉看样子是想摸摸胡子,怎奈注定失望,于是清清嗓子,拉长了声调:“报上生辰……”   “奴婢……”   “咳咳……”   “奴家是癸酉年……”   “说新历。”   “新历?”霜降瞪大眼睛。   “对,新、历!”   阮玉对什么“癸”啊“申”啊的一向头痛,就连每日的时辰,她虽然过来一年多了,可是每每提起,依旧要偷偷掐着指头算上好久,害得她总想把金成举的那块怀表弄到自己手里。但好在前朝的穿越皇帝制定了新历,还是跟现代时空同步的呢,真是个天才。而且她这个算法,如果不用新历,怎么成呢?   “奴家是……”霜降算了算:“一千九*年阳历十月二十九日,辰时三刻。”   “小的……呃,我是一千九*年阳历二月三日,亥时末。嘿嘿,比你大两岁。”   “咳咳……”   阮玉咳嗽两声,千依立即正襟危坐。   阮玉装模作样的掐算一番:“姑娘是天蝎座,这位小伙子是双鱼座,你们是速配星座啊!”   阮玉一敲扇子。   千依立即喜形于色,转而睇向阮玉:“四……先生,您说什么‘座’?什么‘星’?什么‘配’?”   “你看这天上的星星啊……”天上现在没有星,可是阮玉依旧拿着羽扇朝天上比划一番:“这每颗星星呢,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不同的星跟不同的星在一起,会组成不同的图案,就是星座。而每一个人的命运,就是由不同的星以及不同的星座影响或主宰的。我方才说的,是太阳星座,只要知道你的出生日期,就可以算出你所属的星座……”   她这边星星座座的说了半天,听得霜降跟千依是云里雾里,就连金玦焱都皱起了眉头,而对过守着“称骨”摊子的人已经纷纷望向这边。   “然后就此推测出你的性格、运势,还有……姻缘。”   “啊,四……先生,快给我算算。”   阮玉眯起眼:“你呢,是双鱼座。外人觉得你安静、温柔、真挚又会体贴人,实际上你为人忠厚,想法有时还很天真……”   霜降便瞟了千依一眼,在对待立冬的事情上,千依很有双鱼的特质。   千依则满眼热切的望着阮玉。   如果说方才是做戏,他这会已经是投入了。   “你的内心经常充满幻想,偶尔还神神秘秘,让人觉得像个女孩子。”   不知是谁噗嗤笑出了声,千依的脸便红了,可是抿紧了唇,继续执着而认真的听讲。   “你脆弱、敏感,胆子又有些小,有时会觉得无所适从,你最害怕的,是有人对你大喊大叫。”阮玉说着,有意无意的睇了金玦焱一眼。   金玦焱就绷起了脸,倒是往这边挪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再换个词Σ( ° △ °|||)︴ 小改~ 不想做算术,就把年数拿*代替了Σ( ° △ °|||)︴ ☆、262生财之道   “你经常没什么主见,所以如果有一位能拿主意的贤内助,你这一生会非常幸福。”   千依便美滋滋的睇向霜降。   霜降白了他一眼。   “而这位姑娘,勇敢、坚强、任劳任怨,你就是把她丢在最艰苦的环境,她都能开出最美丽的花朵。而且天蝎座的姑娘跟双鱼座的公子是最为情投意合的配对。不要想着谁压倒谁,谁控制谁,那有什么用?夫妻之间是需要互补的,如此才能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如此倒是开解了千依的心事,他立即两眼放光,手在裤子上搓了搓:“谢谢四……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起身,打算跟霜降说点什么。   阮玉敲了敲桌子。   霜降立即示意千依。   千依这回反应快,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足有五两:“这银子必须自己出。谢谢先生,笑纳,笑纳。”   转头又对霜降露出担忧:“你说过后奶奶能不能把银子还给我?”   结果被霜降拧了一把。   金玦焱如今若是再看不出这仨人耍的是什么把戏他就是个棒槌,不过阮玉早前说的什么星座倒也头头是道,他听着有点像钦天监占卜天象的意思,却又不全是,但不知阮玉是打哪学来的,莫非是胡编乱造?   他见阮玉将那锭银子擦了擦,小心的放到钱袋里,不觉心念一动……她很缺钱吗?   正打算上前支援一番,当然,也是存了点好奇的心思,或者说,他想知道他在阮玉心中又是怎样的人?他与她的姻缘……   岂料他刚迈了一步,一大群大姑娘小媳妇的就涌过来。   “先生,麻烦您瞧瞧我是什么星?不,什么……星座?”   “先生,您帮我看看我跟……就是那个星座合不合适?”   “先生,我最近眼皮儿总跳,您能不能给破破?”   “先生,我的生日是一千九*年七月……”   金玦焱被挤到外围,顺道被挤出来的还有千依和霜降,他便看着二人运气。   “你呢,是巨蟹座。这个星座深居简出,思想保守,自我保护意识特别强。你特别喜欢小孩子,而且一旦喜欢上什么人或什么事,轻易不会变更,可谓最忠心的一个星座。”   “是啊是啊,我喜欢上我们家那个死鬼,可是他早早的就去了,那时我还年轻,多少人劝我改嫁我都不肯,就为他守着……”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泉下有知,也希望你能有个好的依靠?”   “可是我……”   “先生,先生,看我的,看我的……”   “你是水瓶座,这个星座无论男女,大多很漂亮……”   拉肚子的算命先生回来了,却发现自己的摊前空空如也,再一扭头,发现对面围了一圈人,比早前等在他摊子前的还厚了一层,挑起的白幡上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星座。   “你呢,是射手座,这个星座的人呢……”   “乓!”   面前忽然多出一只手,狠狠拍在桌子上。   阮玉抬了头,但见千依正窜着高的在人群外跟她比划,她心里便有数了。   “敢问这位先生,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   算命先生肚子咕噜一下,又有宣泄的冲动,可是他收紧腰腹,将全部邪火集中到眼里,怒视阮玉。   “你,说说我这是什么破烂星座?”   这个小白脸,仗着这一张脸,舌灿莲花的诱拐了我的忠实拥趸,说的什么星什么座?今天老子就剥了你这层皮当个狗屁座!   “先生,敢问您是什么星座?奴家是白羊座……”一个穿粉衫的姑娘咬着小手绢冲阮玉目送秋波。   算命先生要气炸,金玦焱也差点飞过来。   阮玉曲起指节敲了敲桌子:“这位老人家,星座只十二座,目前还没有分出您的‘破烂’星座。您若是非让我算不能有的,等于是要我在空杯子里变出水来,这不是为难人么?”   不能不说,美貌对任何人都有一种杀伤力和威慑力。男人见了美女会流鼻血,会淌哈喇子,女人见了帅哥更是疯狂,且看那些看男星演唱会的追星族,哭得稀里哗啦更或者为爱自杀的都是女孩。   所以阮玉不过是随便丢了一句,四围的大姑娘小媳妇已经又说又笑的起了哄,直把算命先生的脸气成了猪肝色,连山羊胡子都跟着发烫,还捎带挤出个屁。   周围热热闹闹,没人留意,阮玉却听得一清二楚,只为了风度在那强自绷着。   “你……”   算命先生恼羞成怒。他一拍桌子,又忽然想到自己跟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为难实在有失身份,于是敛起怒色,摸着胡子:“老夫是一千九*年九月一日未时初刻生人……”   阮玉心里一算,险些笑出声,这老家伙竟是处女座。   不过瞧他那激动的样子,还是别刺激人家了。   “老先生是……室女座。”   “侍女?什么是侍女?侍女是什么?”   阮玉也不管动作合不合乎规范,挨个把手指掐了一遍:“哎呀,老先生,别的且不说,您这肠胃可是个大问题。最近晚上休息不好吧,是不是太过患得患失?而且您还心烦气躁,平日里爱钻牛角尖,其实把心思放宽一些有何不好?凡事差不多就行,总是吹毛求疵无非是给自己找麻烦。而且就因为您过于挑剔,身边的人都离得您越来越远了……”   阮玉打量对方气势越来越弱,又借着捡掉落在地的毛笔的机会瞧了他的鞋一眼。   待再坐起身子时,脸上不由现出凝重:“老先生孤身多年不易,其实按先生的人才,也不难再找个合适的人,怎奈就是因为您这性子,唉……”   摇扇不语。   算命先生本是十分的气焰,被她的一句肠胃不好就打下去五分,只在强撑,而随着她的逐步推演,剩下的五分也渐渐消弭,直到最后的“孤身多年”……   他心中凄苦,却拍案而起:“大胆小子,只会胡说八道!”   然而不再辩解,只白着张脸,奋力挤出人群。   便有人笑:“先生怎知他肠胃不好?我在他摊子前排了半个时辰的队,他便去了三趟茅房。”   众人笑得更欢,阮玉则露出不解之色:“我不知啊,全凭星座推算……”   人群便响起赞叹:“实话实说,这位先生也真不容易。妻子亡故多年,倒也有人给他提亲,可他不是嫌人家矮了就是黑了,要么就是嫁过人的,三十岁的寡妇他还嫌老,也不瞅瞅自己的德性……”   “诶,你说他能窥测命理,怎么家还那么穷?莫非是泄露天机太多?”   “我看他大约已经算出自己天生是个穷命!”   “不过话说回来,先生您算得还真准呢。您是打哪来的?怎么奴家以前从未见过您?您该不会……诶,先生,您要上哪去?”   阮玉摇了扇子:“每日九卦,过午不算。”   果真,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了。   众人有些恋恋不舍,尤其是那位白羊座的姑娘:“先生,您还什么时候来?您还没告诉奴家您是什么星座……”   阮玉已经微笑退场,摇着扇子走了。金玦焱等人就要跟上来,被她狠瞪了一眼。   众女在身后怅然若失。   “真是神仙样的人物……”   “可不是?我早前可是从未见过。你们说,他该不会真的是神仙下凡吧?”   “有可能。瞧那眉眼,瞧那风采,京城四美都要为之逊色……”   “唉,只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得一见……”   金玦焱青着脸追到阮玉藏身的小巷,正见她在数银子,那满脸的财迷相,十足像闻到了肉香的如花。   “阮玉!”   阮玉急忙竖指唇边,然后看向跑得气喘吁吁的霜降:“她们跟来了吗?”   不待霜降摇头,千依便得意的挺起胸脯:“有咱们四爷,哪个敢上前?”   “阮玉……”   金玦焱就要发问,阮玉连忙攥住了他的胳膊,双眼放光:“你说,方卓是开书局的?”   金玦焱不明所以的点点头,又要开口,她已经兴奋的跳起来:“这就好了,你能不能帮我跟他说一声,将来的收益我们可以三七开?”   金玦焱被她思维的跳跃弄得晕头转向,琢磨了半天方来了句:“什么‘三七’?”   阮玉兴奋得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就在方才,她想出了一个生财之道,若是能够做成……她已经看到金叶子从天上哗啦啦的掉下来了。   “阮玉!”金玦焱见她状若疯魔,生怕又像上回中了邪,急忙抓了她的肩膀摇晃:“你怎么了?你醒醒,醒醒……”   “快放手,人都被你摇散了……”   阮玉嗔怪的盯了他一眼,那眼神又柔又媚,有别样的光彩,金玦焱一下子就呆掉了。 ☆、263天降奇缘   “四奶奶,四奶奶……”千依犹自兴奋:“你是怎么会什么星座的?你说的我跟霜降……”   瞄了霜降一眼,嘿嘿的笑:“还有啊,那老头拉肚不假,可四奶奶又是怎么知道他是个鳏夫?”   这个嘛……   阮玉笑了笑:“你看看他的鞋,那么脏,那么破,还有袍摆的边角,都飞边了,再有他的手……他可是个算命的,指甲怎么会这么脏?试想若是有妻子,能让他落魄到这种地步?”   金玦焱的唇角弯了起来,眼底有隐不去的赞赏。   “那……”千依神色一滞,又瞄了眼霜降:“我跟霜降……”   “这种事呢,信则有,不信则无。你看这里……”她伸出手,让千依看她的掌纹:“这上面纹路纵横,据说是代表着不同的命运,但是无论什么样的命运,只要……”   缓缓攥起手:“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千依挠挠脑袋,似懂非懂。   金玦焱看着阮玉,星眸簌簌发亮。   “不过有一点你们要记住了,”阮玉背起手:“今天的事不能说出去,咱们之间最好也不要谈论,只要你们乖乖听话,将来赚了银子,我就分你们一份!”   听到有银子,千依眼睛亮了,又一斜,鬼鬼祟祟的瞄她的钱袋:“四奶奶,银子,嗯,银子在哪?怎么赚?”   霜降拐了他一下,他还嘟囔:“四奶奶说命运在自己手里,将来娶媳妇生孩子,哪个不要银子?”   所以四奶奶,你是不是把那五两银子还给我先?   霜降气得红了脸,扭头不理他。   阮玉打绣忍冬的钱袋里掏出千依那锭银子,又加了一两,拍到千依手里,还表扬了两句:“这才是过日子的人,将来霜降可是有福了!”   “奶奶……”霜降跺跺脚,跑到一边。   金玦焱则沉了脸,千依是过日子的人,那他是什么?   阮玉则正在心中勾勒赚钱的美好蓝图,她跑到金玦焱面前,弯了眼,露出讨好的表情:“四爷,能不能这几天,呃,有时间便出来一下?时间也不长,就一小会。我就摆个摊,将来赚了银子,咱们三七?四六?对半?啊,你可不能太贪心了!”   金玦焱早就被这副软绵绵的样子弄得七荤八素,瞟了千依跟霜降一眼,只恨他们怎么还杵在这,真没眼力见,否则他是不是可以借机……   不过他倒真对阮玉的计划产生了好奇,她到底想做什么?   但不管是什么吧,他将会有许多机会跟她单独相处,许多机会……   当即高兴起来,满口答应。   阮玉差点就要拥抱他,转瞬发现自己方才似乎太不淑女,好在这些人暂时没有发觉。她急忙肃了神色,叫过霜降往外走。   “等等。”金玦焱追上来,严肃看她。   她不明所以,还是霜降指指头,又指指衣裳,她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男装。   金玦焱当然不开心,否则稍后他若是牵着个男人的手,跟着个男人亲亲热热,眉目传情,要别人怎么看?   ——————————   一行人继续在街里游逛,此番气氛热闹许多,千依因为知道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几回回的要去勾霜降的手,手忙脚乱的差点把金玦焱的紫砂壶给掉地上。   金玦焱回头瞪了他一眼,他方老实了些,可是手边忽的一暖,再一看,霜降的指尖恰恰有意无意的游开,他立即乐了。   望天,他很快就要是个有家的人了!   这般一想,不觉热泪盈眶。   “诶,你看那边……”   千依想着日后要好好干,争取当个管事,如今他不是一个人了,得叫老婆孩子都让人高看一眼。不,得先买个宅子……哪的地段好呢?院子还得大一些,要不将来七男八女住不下……   正热血沸腾的琢磨着,却见前面的主子忽然停住脚步。   他循着望去,但见是一家冰人馆开业,看样子是已经放过了鞭炮,满地的红纸屑,门口搭了个台子,上面站着几对男女,下方则围了一圈人,又嚷又叫的不知在闹着什么。   阮玉的目光则是越过这群人,落到竖在平台的架子上。   上面的东西花花绿绿,琳琅满目,其中有一样格外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有心看个清楚,怎奈距离太远,纵然翘了脚,依旧被走来走去的男女挡住了视线。   金玦焱见状,拉着她便向那团热闹走去。   千依在后面嘟囔:“冰人馆是做媒的地方,怎么选了个单日子开业?”   台上的掌柜恰到好处的解答了他的疑问:“人都说好人成对,好事成双。然而这人呐,可不是你一出生就给你摆在那的,你就得找……找……找……”   掌柜的一边说,一边做出找的动作,跟青蛙游泳似的,惹得众人哄笑。   “所以呢,咱们冰人馆就专门祝您圆这个梦。别看您进来的时候是单着的,出去的时候保准成双成对,而且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百子千孙,百事百利!”   台下一片掌声。   “今日,但凡您是单着的,不妨站上来,但凡你对哪位姑娘哪个小伙子有意的,也不妨站上来,咱们百无禁忌,做几个小小的游戏,交流交流心意。没准你们就这么看对了眼,而情投意合的则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便算为本馆来了个开门红。鄙人略备薄礼,在此谢谢各位,谢谢各位哈……”   这位掌柜话说得风趣,人生得也喜庆,尤其是两只小胖胳膊一拱,四下作揖,就如同个不倒翁似的,于是引来一阵善意的笑声,台上的男女便又多了几个。   阮玉依旧在盯着那个因为人影晃动而看不清楚的物件,怎么瞅着这么像……   腕子忽然一紧,再定睛时,忽然发现自己站到了台子上。身边是金玦焱,正目光簇亮的看她。   台下响起口哨声,是千依,而且拼命鼓掌,唯恐天下不乱的要引发更强烈的一轮掌声。   阮玉瞪了金玦焱一眼,不过如此倒可近距离的观察那物件,结果当即眼角一跳,顺势再去瞅冰人馆的牌子,顿时怔住了。   “来来来,第一环节是心有灵犀。人常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只不过月老发下的红线绊住了太多人的腿,咱们又走来走去,结果将这线搅得越来越乱,终于成了一团麻。如今就是抽丝剥茧条分缕析的时刻,试看谁跟谁心灵相通,谁跟谁终将拨开迷雾见……你的真命天子,呃,还有天女……”   冰人馆掌柜的口才不错,还很会调动气氛,于是底下的人再次笑起来,还有人不断叫好。   阮玉被突然降临的意外惊得目瞪口呆,直到金玦焱使劲捏她的手才回过神,正听掌柜说得精彩。   “来来来,他来比划她来猜……倒过来也行,随意啊,随意……”   掌柜指挥伙计拿来几块木牌,上面分别挂着一沓托盘大小的纸,皆是背面朝外,隐隐可见另一面的笔痕墨迹。   阮玉的神色顿显复杂,方才的震惊转化为怀疑,渐渐深重。   这个掌柜,或者这家冰人馆的幕后指挥者,很有可能也是个穿越者,他借助综艺节目上老掉牙的噱头,用以吸引人的眼球。观众不仅瞧个热闹,还乐于参加表演,于是免费的广告便诞生了,在这个时空也算独树一帜,将来就是想不赚银子都不成。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回头看了眼那个物件,咬紧了唇。   也就在她颇多揣测的时候,游戏已经开始了。   多是男子在用肢体语言表演,女子负责猜答案。   初时还有些放不开,可是眼瞅着别的组领先了,不禁也着起急来,嗓门就跟着高了,语气也随着粗了,有的竟然当场开训。结果还没等一轮结束,就先散了两对。   这哪是千里有缘,分明是棒打鸳鸯。   而这若干对男女中,数金玦焱跟阮玉最为引人注目,而其中更以金玦焱颇受关注。   当然,这或许应该得益于他良好的运动神经,任何动作都可以做得得心应手,简直如行云流水,充分体现了长臂猿的优势,务必要让阮玉得知他的心意,务必要让所有人认定他们是心有灵犀世间难得的一对。   结果别的组合也不比划了,就看他在那折腾。台下还有不少女孩连喊带叫,双眼猛冒桃心,帕子荷包噼里啪啦的飞到台上来,有一个恰恰落在阮玉的脚边。   阮玉便开始运气。   本来她一向是喜欢当观众看人表演,对自己上场献艺根本不感兴趣,可是这群女观众实在太热情了,热情得她都不好谦虚了,于是索性放下心思,金玦焱比划一个,她便猜一个,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竟然他刚一抬手,她便报出了正确答案。   场面更为热烈了,连冰人馆的掌柜都看傻了眼。   此轮比赛最后以牌子上的纸片被扯光而宣布告终。   掌柜上前,都不知说什么好:“我还是头回,头回……这真是天降奇缘啊!” ☆、264夫妻之间   金玦焱等的就是这一句,当即扬起了下巴。   掌柜引二人走到放置奖品的架子前:“二位,挑一样吧。”   阮玉的手立即就向最上层的物件伸去。   她没看错,这果然是……   “诶,这位夫人……”掌柜挡住了她的手,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今天的活动本是三轮,这是最终的奖品。”   然后示意她看最底层的玉佩。   金玦焱瞅了瞅她,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很大,似是在对她讲话,又似是在对掌柜宣告:“怕什么,咱们就坚持到最后!”   阮玉心思复杂的瞧了会那物件,垂了眸。   第二轮,是三人两足。   掌柜特意敞开大门,将赛道由门外引至门内,示意他们奔向的是爱情的殿堂,是幸福的彼岸,是经过百转千回共苦同甘的人生真谛。   阮玉看着自己跟金玦焱绑在一起的腿,当真要怀疑这场活动设计者的身份了。   不过很快的,她便被卷入轰轰烈烈的赛事中。   其实她早就发现,这个时空的风气似乎并不像古代那么严苛。   也难怪,据说对女人的禁锢,是打宋代才开始的,早前都开放得不得了。而且这个时空在时间上是与现代社会并行的,更何况,它已经受到了那么多已知的与未知的穿越者的影响?   所以当她看到身边的男女搂搂抱抱,尖叫着欢笑着向前进发,有的不小心就滚到了一起,谁的什么碰到了谁的什么,却只引发一阵善意的哄笑。   她这边的状况也很不理想。   这种比赛靠的就是两个人精诚合作,搭配默契,可是她明明跟金玦焱商量好了,也在心里默念着“左右左”,可是一迈步,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金玦焱练过功夫,如今已下定决心要发挥一场,可是她呢?   她踉踉跄跄的跟了两步,只觉得腿都要被他扯掉了。   他也意识到了问题,慢下速度,可阮玉就像他绑在腿上的沙袋,似乎铁了心的要拖他后腿。   眼瞅着腿短体胖的都超过他们了,金玦焱急得眼眶发胀,忽的一把捞起阮玉,大步向前开动。   他这一动作做得很有技巧。   阮玉不是像沙袋吗?那她就当沙袋好了。他钳住她的腰,将她固定在身侧,双腿发力,而阮玉几近离地,那么没有绑住的那条腿便随着他的运行而有节奏的摆动,看起来就跟真事似的。   金玦焱不顾她不断的低声威胁……“金玦焱,你能不能松手?”“你再不放开我我就生气了!”“混蛋,你把爪子放哪了?”……只就“挟持”着她,口里喊着“左右左,左右左”,同时以箭一般的速度向前冲去。   比赛者感到似有一阵风刮过身边,观赛者看到的是一道黑影“嗡”的一声直杀向终点。   场内再次沸腾了,只是这沸腾没持续多久,因为欢呼刚起,金玦焱便已经以胜利者的姿态向观众致意了。   阮玉的感觉则不如他美妙。   她摇摇晃晃的站在那,看什么都是重影,听什么都是蜜蜂唱歌。不过很快的,有一丝清明提醒了她。   “放开你的爪子!”   金玦焱听话的拿开了爪子,只是在收手之前,有意无意的掐了她一把。   她立即转头,怒视他。   掌柜再次上前:“哎呀,哎呀,真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   他连连拍手,激动得仿佛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金玦焱得意的睨了眼阮玉。   阮玉自是不会跟人交代他们是在作弊,这一点他是有信心的,因为他们是天下最心有灵犀的一对嘛,而且现在他还灵敏的感觉到,阮玉心里定是因为他方才手放得不是地方而恼火……瞧那小眼神瞪的,瞧那小脸蛋红的,瞧那小嘴撅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非常事件非常处理嘛,再说,他们本来就是夫妻,他的所作所为合情合理,合理合法!   “来来来,”掌柜再次将他们引到架子前:“二位选一样,选一样……”   金玦焱见阮玉还盯着那个细胳膊细腿的玩意,不禁一皱眉:“下一轮是什么?”   “下一轮啊……”   掌柜的目光一扫,看着那几对揉胳膊揉腿相互埋怨顺带总结经验的男女,还有人转头问他:“掌柜的,这些比赛稍后是不是还要进行,我们可以重新参加吗?”   “能,能!”   掌柜连连点头,又回头招呼金玦焱二人,不过金玦焱发现,他额外多看了阮玉一眼,那目光很有些不同寻常。   顿时不高兴了,立即就想带人走,可是想到阮玉……   “诶,到底还有什么,赶紧亮出来!”   “是,是……”   掌柜应声,不禁又瞅了阮玉一眼,气得金玦焱差点暴起揍人。   好在掌柜及时发声,导致一场他可能一生都无法知晓的危机与之擦身而过。   “人常道,相见好,相处难。同在一个屋檐下,哪有舌头碰不着牙的?洞房花烛夜的卿卿我我,转眼就变成生活的零零碎碎。你能忍,便忍了,不能忍,又能如何?日子总要继续过,若是整日里紧鼻子瞪眼,摔碗砸盆,他不高兴了,你难道就高兴?所以说,无论是嫁了一个人还是娶了一个人,你既接受了一个人,就是接受了他的全部。烦了的时候,就想想他的好处,两情正浓时,也可交流交流不满,多体谅一下对方,下回不就不再犯了不是?缘分这东西,不是因为了解而分开,就是因为了解而结合。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啊……”   掌柜语重心长,幽默中不乏哲理,听得人不住点头。   阮玉睇向他的目光不觉变得深沉,这个人……   指尖忽然一痛。   再转头,恰见金玦焱若无其事的瞟向别处,可是鼻子里却漏下一声重重的哼。   这家伙,她怎么就没发现他是这样一个爱吃醋的人呢?   “所以接下来的环节,就是由鄙人来提问,而咱们这些俊男美女就把答案分头写在纸上,然后两相对照。再次申明,从头到尾,咱们要的都是心有灵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   众人便笑。   “不过咱话可说在前头,别稍后他说了什么糗事结果你就恼了。咱这是撮合姻缘,可不是拆散一对是一对啊……”   众人又笑。   金玦焱得意的瞅了阮玉一眼,那表情似乎在说,稍后被我揭发了可不要生气哦。   好像我有多少把柄在你手上似的。阮玉不甘示弱的回视他,顺扬了扬下颌。   金玦焱便笑了。   接下来,台上摆出了两排椅子,男女皆背对而坐。   掌柜的第一题:“他最喜欢吃什么?”   众人笑。   阮玉想了想,还真不知金玦焱爱吃什么,若说不爱吃……   恰在此时,掌柜的下一句就是:“他最讨厌吃什么?”   阮玉抿抿嘴,写上了个“猪尾巴”。   “他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还用问吗?阮玉填了“古玩”二字。   “他最怕什么?”   最怕……最怕……   阮玉咬了笔杆。   金玦焱似乎天不怕地不怕,尤其是成亲当夜,他一冲进来就骂她“荡妇”。不管当初为的是什么吧,总归是不惧权贵的典型。   这样的人,还能怕什么?   她忽的记起,在她落水的瞬间他骤然变得惨白的脸色,明明想要投湖相救,却突然跌坐在甲板上,难道说……   “他做的最令你讨厌的事?”   以前尚不觉,如今再想起她的洞房花烛夜……   阮玉便不由运气。   “他做的最令你感动的事……”   立即的,夜光中,只穿中衣的他为她采撷清露的一幕跃然眼前,方方涌上的那股气顿时化作旖旎的流岚。   “他喜欢什么颜色?”   “他的口头禅是什么?”   “你们第一次牵手是什么时候?”   “他给你的惊喜是什么?”   “你们之间最难忘的事是什么?”   ……   掌柜越说越快,阮玉的鼻尖冒出细密的汗珠。   不是跟不上速度,也不是毛笔不好用,而是……   她忽然发现自己不了解金玦焱,很不了解。曾经有关对他品质的认定,是那么抽象,抽象得几乎抓不住,而对于生活的细节,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喜怒哀乐,她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得手一个劲发抖,心一阵阵发凉。   忍不住回头看他。   他正奋笔疾书,挺直的肩背山一般为她挡去午后渐热的阳光。   她抿紧唇,转过身。   比赛很快就结束了,一声锣响后,阮玉浑浑噩噩的站起身。   不待掌柜查验,金玦焱已经迫不及待的抓过阮玉手中的纸,眉心一皱:“字真难看,回去要练!”   然后就开始浏览答案。 ☆、265非诚勿扰   不必等掌柜宣布,仅从那一对剑眉时而高挑时而舒展就可看出他的心情。   “啊,这事我什么时候做过?”   “这个,这,这怎么可能?你歪派我!”   “啊,你竟然说我……”   这位仁兄已经完全忘记了如何作弊来取得胜利,而是全身心的投入到与阮玉的对质中。   阮玉拾起他手中的纸单,甫一打眼,便怔住。   这上面满满的都是她的喜恶,字字句句,无不详细。   他最伤心的事,只写了个“梅林”。   她知道,那是她作为如花事跟随他在梅林看到阮玉对季桐倾诉衷肠的一幕。   是了,为了她的名节,他隐去了。   他最高兴的事,是今天早上,她主动牵了他的手。   他最讨厌的人——丁嬷嬷。   他最喜欢的颜色——她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他最喜欢的东西……玉。   阮玉垂下眸子。   恰在此时,金玦焱把她的答案递过来:“我什么时候吵到你睡觉了?我拿雪块砸你不是因为你先欺负了我吗?还好,你还记得那只景泰蓝喜上眉梢鎏金翼龙双耳瓶是怎么坏的,倒还了我个破瓶子,现在还没个说法。”   很不忿的看她。   阮玉也拿了他的纸单,点着上面“最恼火的事”:“我什么时候吐了你一身?”   “你还说?”金玦焱立即挑起眉毛:“那回你被大嫂二嫂请去,喝了好多酒,回来就说我袖子上的花会跳舞,然后就……”   旁边已经有人笑了。   金玦焱立即打住,然而依旧不忿的看她。   “都是夫妻间的小情趣,床头打架床尾和,哈哈……”掌柜在打圆场。   二人互瞪一眼,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彼此揭发的时刻,立即红了脸。   金玦焱突然担心,弄拧了这么多,那个小玩意该不会不能到手了吧?   于是便有些歉意的看着阮玉。      岂料那几对弄拧的更多,而且他还觉得,这位冰人馆的掌柜似乎有意无意的偏袒着自己这方,原因自不必提了。   他顿时警觉起来,直接把那小东西视为了定情信物。   掌柜以热情洋溢的音量与腔调宣布了此场比赛的获胜者。   其余几对虽然败北,但经过第二轮的亲密接触,残余的一点顾忌此刻烟消云散。如是,摸摸小手,搂搂小腰,再眉目传个小情儿,都不是什么大碍了,有一对已经就要现场“登记”了。   掌柜果然会做生意,这岂非就是开门红?   掌柜笑颜如花,在千依鬼哭狼嚎的欢叫声中,亲手将那玩意颁给了阮玉:“天生一对,天生一对啊!”   阮玉捏着手里的芭比娃娃,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偏偏掌柜又道:“这个彩头是由一位神秘人士提供,他曾说,若有人选中此物,便想与此人见上一见……”   什么?   金玦焱差点把那玩意从阮玉手里抢过来丢出去。   阮玉抿紧了唇。   如今有些事已经可以肯定了。   那个人,或者说就是这位掌柜,究竟只是想会一会穿越同僚,还是有着可以穿越回去的法子?   这个芭比,金玦焱送她的小镜,还有这架子最高一层所呈现的奖励,都是来自于现代社会,搞笑的是其中还有个充电器。   该不是有哪个现代人当真寻到了那条神秘隧道然后把生意做到这边了吧?   这么说,她是不是也可以……   抬眸……   金玦焱正紧张的看她。   掌心攥紧,垂眸,唇角已经露出笑意:“还是烦请掌柜帮忙谢过那位神秘人……”   很明显的,她听到金玦焱松了口气,心中不知为何随着这口气也松了下。   掌柜瞧瞧她,又瞅瞅金玦焱,了然一笑,拱手:“如此,毕某就谢谢二位相助。祝二位白头到老,子孙满堂……”   金玦焱很不礼貌的哼了一声,携了阮玉便走。   毕掌柜在后面客气道:“若有难处,毕某一定倾力相助……”   金玦焱走得更快了。   阮玉听到毕掌柜又在招揽生意:“非诚勿扰啊,非诚勿扰……”   她顿了脚步,回头。   冰人馆的匾额上飘洒的写着四个大字——非诚勿扰。   在金灿灿的阳光下,似在笑。   ——————————   路上,阮玉发现金玦焱几回回的拿小眼角偷觑她手中的芭比,欲言又止。   她心中好笑,回头:“霜降……”   霜降上前。   她将芭比塞到霜降手中:“赏你了!”   霜降怔住:“奶奶,这可是你……”   金玦焱已经大笑出声:“早就该丢了,什么破玩意?日后我送你个好的!”   他自己心情舒畅,全不管这般一讲,倒好像是阮玉把不喜欢的东西赏了人,置阮玉于何地?   阮玉瞪了他一眼,他也不见,只顾着扬眉吐气。   不多时,阮玉又发现他打自己身边消失,顿时竖起耳朵。   “千依,一会把那玩意从霜降手里要回来,丢得远远的!不,磨碎了再丢!”   她便想笑,心头暖暖的,方才因为那场新发现而引起的复杂,不知不觉的不翼而飞。   金玦焱嘱咐完千依,就要上前跟阮玉献媚,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哭声,格外凄厉,简直如利箭一般割裂了这个美好的春日午后。   怎么回事?   二人面面相觑。   已经有人往哭声处跑去,他们也跟着赶了过去。   “是哪个挨千刀的偷了我的驴啊?我咒你不得好死,全家上下不得安宁……”   哭号的人是一个老头,穿着破烂,方才又在地上滚了几个来回,结果满头满脸的土,又混了鼻涕眼泪,再一抹……   不少人厌恶的退了几步。   “说什么驴没了?你看好了,那不在旁边拴着吗?”有人好心提醒。   “栓个屁!”老头怒骂,顺甩了一管鼻涕,激起一阵惊叫。   “那不是我的驴。我的驴膘肥体壮,是我省下口粮起早贪晚的喂的,全家就指着这头驴呢。可也不知哪个王八羔子的,把我的驴给偷了,倒栓了这么个又老又瘦的玩意。老天啊,你怎么不打个雷劈死他!”   随着老头断断续续的哭诉,众人方知这老头为了筹钱给儿子治病,打算把辛辛苦苦养大的驴卖给酒楼。   这一路,觉得对不起驴,都没舍得骑。   可也不能把驴牵酒楼里,于是就进去找人出来相看。   可倒好,就这么转身的工夫,驴竟然“变身”了。   此刻,这头老驴正浑然无觉的站着,嘴巴一动一动,也不知在嚼什么东西。   “哎呀,都是这家酒楼,要骗我的银子啊,定是他们换了我的驴啊!我儿子就靠着驴活命啊!可是他们不认账啊!好啊,你们不让我们爷俩活,我就撞死在你门前。我要冤魂不散,诅咒你们祖宗八代都不得好死,生儿子没屁眼,生女儿做娼妓……”   这老头哭起来跟唱似的,众人忍不住好笑,可又得拦着他:“有话好好说,实在不行,还有官府……”   “官府也是要钱啊,他们早就拿钱买通了啊,这酒楼是阮洵那个不得好死的王八蛋的开的,谁会给我做主啊……”   阮洵?   阮玉眼角一跳,立即抬头。   “仅此一家”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就悬在门楣之上。   “奶奶,是大人给你的陪嫁……”霜降在旁小声道。   她岂是不知?只是这些店铺她是要归还金玦琳的,更何况还要做出疏于打理的样子?却不想今天竟是走到这来了……   金玦焱本在看热闹,此刻也是方方留意到招牌,然后联想到老头方才的诅咒,顿时竖起了眉毛:“阮相才不会做这样的事!”   阮洵是他的岳父,为岳父主持公道是必须的,而最关键的是,老头的口不择言关系到他后代的健康与安危,那可是他跟阮玉的后代!   自打启帝入京称帝,还是头回听到有人替阮洵叫屈。阮洵这个二臣早已是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没事都要骂上两句,更何况有事?有时,哪怕出个天灾人祸,都要算到他头上,如今竟然有人说阮洵冤枉,这是什么人?哪冒出来的?简直大逆不道!于是立即出言讨伐。   见有人冤枉阮洵,且言辞越发恶毒,阮玉攥紧了拳,就要上去跟人拼命。   冷不防一只胳膊拦住了她。   金玦焱冷哼一声:“既然大家都认为这事是阮相干的,那么试问,若此事与他无关,你等该当如何?”   “怎会与他无关?这个二臣,无恶不作,简直丧尽天良!”   “若他当真丧尽天良,你还有命站在这?”金玦焱冷哼一声:“你只需回答我,若此事与阮相无关,你当如何?”   “无关就无关呗,你想把我怎么样?”此人叉着腰,抖着一条腿,摆出无比欠揍的模样。 ☆、266说破无毒   “辱骂诬陷当朝命官,该当何罪?”金玦焱淡淡的吐了一句,眼瞅着那人脸色就变了:“无人追究便罢,若是有人追究……”   那人往人群里缩了缩。   “追究怎样?法不责众。有本事把我们都抓进去……”   “对,有本事来抓啊……”   “看大牢放不放得下!”   “诶,我听说啊……”   “这位老伯,”众人正欲发挥,忽听金玦焱又开了口,不过这回是对着坐在地上的老头:“您丢了驴,却口口声声说是阮相干的,敢问您是想故意污蔑阮相还是受人指使?”   老头本是庄稼汉,没见过世面,平日里听别人说什么,自然就记在了心里,方才随口就骂了出来,还有人帮腔,自是想不到会遭诘问。而如今不仅是诘问,似乎还要见官,当即就傻了眼。   “我,我,我就是丢了头驴……”   “别听他的。这小子我认识,是阮洵的女婿,那女的一定是他闺女,那个荡妇……”   金玦焱立即捏紧了拳,浑身迸发的慑人的威力连隔了好几个人的千依都感觉到了。   他赶紧挤过来,抱住金玦焱的胳膊,惊觉那手臂坚硬如铁,似乎只要挥下去,就会砸倒一片。   “爷,您不能中计啊。他们就是想惹怒您,您若是动了手,岂非正落人口实?到时无论是阮大人还是您,还有四奶奶,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边劝,一边示意阮玉,目露哀求。   阮玉岂是不明事理的人?只是关于阮洵,他舍了自身的名誉保护了这些人的安康,如今反被这些人咬一口……这就是恩将仇报吗?还报得这么理直气壮?她不禁感到深深的悲凉。   她抿紧唇,勾了勾金玦焱的手指。   金玦焱的僵硬忽的一松,反手攥住了她的手。   酒楼里的伙计见外面闹得实在不像样子,又听闻小姐跟姑爷就在当中,立时或抄擀面杖或抓凳子的冲出来。   “住手!”   金玦焱一声厉喝,众伙计当即以一组英勇的造型定在当地。   金玦焱环视四周:“且不管我们是什么人……”   他手一抬,接住丢向阮玉的一枚鸡蛋,眼睛一瞪。   那人口里喊着:“有本事你等着!”   旋即溜没了影。   将鸡蛋交给一个伙计:“这等只会欺负女人的人,也敢说自己能够主持正义?”   抬眸,目光幽邃,在场的人不觉静下来。   “七天,给我七天时间,我能帮助这位老伯找到他丢失的驴……”   什么?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有人好心建议:“还是报官吧……”   “官自是要报,如果官差能把驴找到自然好,若是找不到……”金玦焱笑了笑:“希望这位老伯可不要是监守自盗……”   老头不明白什么是“监守自盗”,有人却不服气了,就要抬杠。   金玦焱一挥手:“今天大家吵也吵了,骂也骂了,我都先受着,不过若是被我知道这偷驴的事与阮相无关……你们几个还站着干什么?还不把他们的名字、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何人、手头有几亩地几两银子都记下来?这等污蔑国家重臣的混账,看官府如何将他们治罪!”   揪过一个伙计,指点前面的人:“他,刚才叫得最欢。那个穿灰马褂的,嘴最毒。还有那个……嘿,正准备跑呢,他可是把吐沫都喷过来了……”   人群开始骚乱。   平日他们骂阮洵已经骂得习惯,从来没有人追究过他们的罪责,再说,这种口头上的事,上哪找证据去?就算抓了人,只需一句“我没说”,官府也拿他没辙,却不想,今天竟撞到人家门口了。   有人慌,有人怕,有人骂,有人虚张声势。   “你凭什么说跟阮洵无关?说话要有证据!”   “证据?”   金玦焱眯了眯眼,回手一掌拍在驴身上,阮玉只见那驴一个哆嗦,不满的喷了个响鼻。   “证据就是它!”   “就是它?”   “是驴?”   众人面面相觑。   “各位若是不信,七天之后不妨来瞧个热闹,我会让这驴自己找出偷驴的人!”   驴还能破案?   这真是奇了。   众人一时忘了恐惧,都想瞧瞧驴怎么破案。   金玦焱也不说话,只扶起老头,塞给他一锭银子:“别的先不说,给儿子治病要紧……”   老头嗫嚅着嘴,就要说话,旁边有人拉长了强调:“这就是收买人心啊……”   金玦焱也不生气,只斜了眸:“那你来收买个试试?”   那人就没了动静。   “这头驴你也牵着……”金玦焱将缰绳交到老头手中。   老头就要拒绝。   “您先牵着,到时……”他附到老头耳边,低语几句。   有人抻长了耳朵,可是什么也听不见。   阮玉的超能力自打她真正拥有了这具身体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此刻也只能看着金玦焱仿佛长辈般拍了拍老头的肩:“记住了?”   老头二二思思的点头,又问:“能成吗?”   “你只需按我说的去做,成或不成,不还有我吗?”   老头想了想,重重点了头:“中!”   金玦焱吐了口气,热情洋溢的招呼众人:“七日后,三月初十,此时此地,咱们再聚。告辞,告辞!”   携了阮玉,扬长而去。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议论纷纷。   “该不是就跑了吧?驴怎么办?”      “能怎么办?那意思明白着呢。那锭银子……瞧见了没?足有十两,还不够买头驴?更何况,这还搭了一头?”   “哦,怪不得,我说咋这么痛快?”   “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当初闹得那么厉害,死活不娶阮洵的闺女,如今倒替人家当了狗腿子。”   “这做生意的,帐算得精,咱们都被他算进去了。”   “可不是?那你说,咱们初十那天还来吗?”   “来,怎么不来?看他到时怎么说!”   “万一他不来呢?”   “他不来?老子到金玉满堂找他去!”   ——————————   一路上,阮玉见金玦焱悠闲的摇了扇子,可是一直拿小眼角瞅她,她就想笑,兀自忍着,只等他开口。   终于,金玦焱忍不住了。   扇子一合:“你怎么不问我给那老头出了个什么主意?我怎么就这么有把握?”   阮玉乜了他一眼,故作严肃:“说了就不灵了。”   “这怎么能一样?”金玦焱急了,拦到她面前:“这种事,说破无毒!”   身后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回头瞪了一眼,千依忙跟霜降保持正经。   “哦,”阮玉继续瞟着旁边,很是无所谓的问了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猜!”金玦焱顿时来了精神。   阮玉瞪他一眼,往前面去了。   “哎,你倒是猜猜看啊。要不,你求求我,你说两句好听的,我就告诉你了……”   千依在后面瞧着主子跟年糕似的缠着阮玉,拿胳膊肘拐了拐霜降,霜降马上会意,千依便扯了袖子当扇子扇,又望天:“如今这天气可是越来越热了……”   霜降并不是个灵活机变的人,只当个配角跟着千依往天上瞅,还擦了擦下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   “东跨院又闷又热,爷又要起痱子了……”   “胡说,爷什么时候起过痱子?”金玦焱瞪起眼睛。   务必要在阮玉面前保持美好形象!   千依给他甩了好几记眼风,怎奈金四爷就是不领悟。   他只得再次长叹:“早年咱们在主屋住着的时候,那叫一冬暖夏凉……诶,霜降,你也发现了吧?”   霜降能发现什么?她又没有对比过?不过此刻,只是嗯嗯的点头,还道:“这阵子天是开始热了,想来奶奶的蚊帐也该挂起来了……”   “对啊!”   千依一拍大腿……他跟霜降岂非也是心有灵犀?   “东跨院不仅热,蚊子又多,虽是有蚊帐,却把我们爷吵得整晚整晚都睡不着……”   蚊子多?有蚊香啊。   金玦焱心里道,不过也渐渐琢磨出味来了。   千依是在为他争取入住主屋的机会啊!   这小子,今儿这事若是成了,回去爷赏你锭大大的银子!   不,你跟霜降的喜酒,爷包了!   于是赶紧冲千依挤眼,又摆了风度追上阮玉,也不说要搬回去住,只自言自语的研究稍后回去吃什么,哪家酒楼又出了新菜色,然后拿小眼角瞄阮玉。   千依已经要把烈焰居形容成是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了,可阮玉就是无动于衷,金玦焱不禁有些急了,正打算不要脸面的主动申请一下,比如……我就在厅里打个地铺如何?   “本来这屋子就是四爷的……”阮玉忽然开了口。   金玦焱顿时抓紧了扇子,身后的聒噪也瞬间停止了。 ☆、267加把劲!   “不若……咱们换一下?”   “那怎么行?”金玦焱立即反对,然后朝千依喊:“胡说八道什么?爷住得舒服着呢!”   阮玉便垂了眸往前走了。   金玦焱向千依比划一下拳头,千依跟霜降对了下眼神,齐齐叹了一声。   这回是真心研究晚上的食谱了,金玦焱想在外面吃……好容易出来一回,回去又要看丁嬷嬷的木头脸,不回去!   正待建议,阮玉忽然停住脚步。   旁边是一家小店,因为远离主街,生意比较清淡,而且门脸还小,一不留神就容易错过去。   阮玉盯着的是柜台里一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玉簪。   她前世的母亲就有这样一支玉簪,说是祖传下来的,将来就要传给她。后来母亲病逝,父亲娶了继母,继母的女儿在她手里看见这支玉簪,非要拿去仔细瞧瞧。   她不同意,妹妹就哭闹,继母过来,一把夺过簪子,直接摔在了地上……   阮玉的视线抖了抖,那根簪子已经被金玦焱拿到手中,以专业眼光瞅了瞅:“嗯,润而不腻,透而不灵,是块好玉。而且样式看似普通,却秉承了玉的温雅,而不是靠雕工矫揉取胜,是根好簪子。我买了!”   店主连赞他眼光独特。   他拿了簪子走到阮玉面前,严肃的看了看她,忽然抬起手……   “得了那么个玩意,吃不能吃,戴不能戴,不金不银硬邦邦,有什么意思?还是这根簪子好。阮玉,你的眼光越来越好了……”   阮玉听了半天,方明白金玦焱说的那个“硬邦邦”的东西当是指的芭比娃娃,那玩意细胳膊细腿,也难怪他误会,更难为他竟将这点小事记到现在。   还夸她眼光好,不过看那表情,他分明是在说,自打跟他在一起,她的眼光才有了飞跃性的进步,这人……   金玦焱一边嘟囔一边把簪子往阮玉的发髻上插,端详了一下,再正了正。   阮玉的头发真好,又滑又亮,握在手里凉润润的,风过,便带起一阵馨香。不是各种头油的香气,而是真正的发香。   不由就想起她落水生病,他去照顾她,与她在床上厮磨的一夜。   那夜,她的青丝跟他的长发纠结在一起,他曾想,这就是“结发夫妻”吧?   他在这种纠结中浮沉辗转,辗转浮沉。   她的香气就萦绕着他,裹挟着他,渗透着他,以至于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梦中依然残留着那夜的芬芳。   他无数次流连于梦的边缘,无数次的想,如果一切是真,多好……   于是此刻,手有些抖,心有些烫,呼吸有些急促,眼前的阮玉似乎有些模糊却又无比的清晰。   不行,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什么面子不面子?一切就在现在!   “阮玉……”   阮玉抬了眸,目光一对,心头齐齐一跳。   金玦焱正待开口,阮玉抚了抚头上的簪子,淡淡一笑:“谢谢四爷。”   “谢什么谢?这本是……”   情况似乎有些不对。按理,他都激动成这样了,她难道不该含情脉脉……就算不含情脉脉,忐忑的、羞怯的、娇柔的……她总该有吧?可是为什么淡淡的?若无其事的?心不在焉的?   回回头……丁嬷嬷也不在啊。   阮玉已经往前走去了,他不明所以的追上去:“这本就是要送你的,上次那对耳环……”   千依在后面瞧着主子猴急的样子,摇摇头,又点点头,摆出一副长者风范:“其实四爷今天能做到这般,已经不容易了……”   那意思好像在慨叹,这娃终于长大了。   “怎么不容易?”霜降斜挑了眸。   “若是早前,有人惹了他,哪怕一言不合,那拳头就上去了。你都不知,我和百顺当初跟着他,挨了老爷多少板子。”千依咧着嘴,很是回味无穷的揉了揉屁股。   说的是丢驴那件事吧?   霜降想,望向前面的两个身影……金玦焱正千方百计的逗阮玉开心。   她笑了笑:“其实四爷未必不想揍人,甚至想把他们挨个揍个满地找牙,可是……”   “可是什么?”千依还从未见过金玦焱在遇到挑衅有压住火的时候。   “喏,”霜降朝前面努努嘴:“自己看……”   自己看?   千依对着前面那两个身影瞧了又瞧,也不知四奶奶说了什么,四爷笑得声音朗朗,树枝乱颤。   再联想他方才揭了金玦焱的短……不过起痱子算什么短处?可四爷就是生气了,难道说……   嗯,打架揍人确实挺爽的,可就是难看了点,这若是在四奶奶面前没了风度……   他忽然想起,最近四爷开始爱照镜子了。   长叹一声,这娃的确长大了,可是他跟四奶奶……方才话都说到那份上了,四奶奶也不会听不明白,可是为什么……   唉,再次长叹,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四爷,你可要加把劲了!   ——————————   日暮时分,四人终于打道回府。   原本都是有说有笑的,可是待见了门楣上的“金府”二字,阮玉忽然没了动静。   金玦焱看了看她,心中喟叹,你不想回来,我也不想啊。   正打算游说她再兜上一圈,阮玉已经向门内开动了。   到得清风小筑,眼瞅着阮玉就要往主屋走,金玦焱急忙叫住她:“阮玉……”   又往四周望了望……丁嬷嬷不在。   可是叫住她,要做什么?   阮玉回了头,他便尴尬的笑了笑。   她亦回以一笑,继续走了。   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可究竟是哪不对劲呢?   金玦焱想不明白。   ——————————   “四爷,你瞧这外面风大,露寒,咱们上屋里歇歇成不?”   “是啊,四爷,别看这是春天,可是到了夜里凉着呢,小心伤了身子。”   “哎呀我的爷,小的陪您过招行不?自打董师傅走了,四爷好像就懈怠了呢。董师傅留下话说,这功夫可得天天练,久了手脚就生了……”   “是啊,这么着,四爷先拿千依练练手,小的这就吩咐后厨给您煲碗养生汤,然后再准备那么一大桶热热的水,四爷好好泡个澡,如何?”   然而无论大家怎么劝,有人甚至抱了金玦焱的腿想要把人抬回屋里去,可是金玦焱使出千坠,硬是岿然不动。   若说大家也不能这般苦劝,关键是,关键是……他们的耳朵实在受不了了!   自打吃完晚饭,金玦焱就站在树下吹笛子。   若说那动作也是潇洒的,气度也是风流的,夜风徐徐,吹起他暗紫的衣袂,颇有一种仙人临凡之感,只是那笛音完美的破坏了画面的迷离,时不时迸出的高音就好像尖刀要撕裂人的心脏,偏偏就在那别着不肯下来,还要抖上两抖,仿佛在对这静夜叫嚣,百顺已经觉得呼吸困难了。   “爷,求求您,回去吧……”百顺跪地,声泪俱下。   千依估计……不,是肯定,如今只有四奶奶能救得了大家的命了,可是四奶奶自打进门就再没出来,喜鹊登枝的窗子虽是亮着,可连个人影都没有,除了在门口站着的两个丫鬟,里面的人也不见出来,也不知在忙什么。有心问上一问,可是以什么借口呢?   唉,这要是当真有“灵犀”就好了,他这边一想,霜降就能知道,然后她脑筋一动,他就明白究竟了。   千依想了想,潜到主屋后面。四下一踅摸,搬块石头垫脚,打乌木窗子上露出半个脑袋,正见问珊在东次间叠衣裳。   听闻动静,抬头,差点叫出来。   千依忙跟她比划,她抿抿嘴,转身出去了。不多时,霜降走了进来,什么也没说,只冲他摇了摇头。   他便耷拉了肩膀,跳下石头。   沮丧一会,忽然一拳打在掌上。   笛子这么难听,我就不信你听不到,总有你忍不了的时候!   一向颇为秀气的脸现出一丝狰狞。   他奸笑两声,猫着腰去了。   ——————————   屋内,霜降轻手轻脚的给倚在床头的阮玉上了碗燕窝,又小心翼翼的觑了她一眼,但见那本《西厢记》自打拿在手中是哪页,现在依旧是哪页。   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   其实姑娘并非对姑爷无意,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可是为什么……   霜降出去了,阮玉长睫一抖,缓缓抬起,望向窗外。   天已经黑了,屋里又点着灯,所以什么都看不到,只是那笛音就丝丝缕缕的,时而高昂时而低回的传入耳中,偶尔还迸出两声气急败坏的呐喊。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因为他的笛子吹得虽然不够精湛,但还没有糟糕到这种地步,可是她,该出去吗? ☆、268如此表白   经过了今天的“心有灵犀”,她忽然发现自己不了解他太多,或者说她所谓的了解,不过是冰山一角,相比于他对她的关注……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居然如此细心的记下她的一举一动,所喜所恶?   阮玉想不到,她只是突然觉得亏欠他太多,曾以为的留恋与付出,在他的无微不至下,竟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微弱得她都不敢出去见他。   她不是听不懂他跟千依的一唱一和,她真的很想让他搬回来住,因为这本就是他的家。可是她不知该如何开口,一张嘴,竟是迸出了那么一句……   她后悔,又不知该如何挽回。   她是不好意思的,只是她要一直这样不好意思下去吗?   他送她簪子,亲自为她戴上,一向爱面子的他,开始有些笨拙而不懂遮掩的表达自己的嫉妒,他还赔进小意的给她解释那对被夏至得去的珍珠坠子的事……   只是他越小心,她越自惭形秽。   她该怎么办?他已经给了她那么多,她要如何弥补?   还有今天,她忽然发现她有回到现世的机会,而这个机会,唾手可得,却又多么难得。   她该走吗?   她走了,他怎么办?   不,她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她应该想的是,她,舍得吗?   外面的笛音忽然传来两声尖叫,顿了顿,尖叫迭起,仿佛是一根钢丝在不停抖动自己最后的断音。   百顺凄喊:“我的爷啊——”   钢丝则愈发激动,仿佛要将空气抽打出火花,其间夹杂着不知哪院下人的断断续续:“……说如果不会杀鸡,就……后厨……”   看来那人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她甚至可以感到他盯视窗子的灼灼目光。   钢丝好像已经不会喘气了,它绷直了身子,怒吼直上云霄。   这动用内力的吹奏果真不同寻常啊。   阮玉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放下了书。   厅里空无一人,灯烛静静。   或许应该感谢霜降的细心,否则她还真不知该如何在众目睽睽下迈出这个门槛。   而当白蝶洒清拢纱裙裾飘飘的移出门槛,外面的笛音霎时一停,于是百顺的惨嚎便格外刺耳。   但他很快意识到了,立即来个急刹车,然后如有所感的望向主屋门口。   “四奶奶……”   几乎就要喜极而泣,随即身子一歪,险些被当球甩出去。   因为此刻他正全心全意的挂在金玦焱腿上,而金玦焱已经大步向阮玉开动了。   “吵到你休息了?”   百顺几乎要捶胸顿足,我的爷,你就是要没话找话也不能找这一句吧?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可是金玦焱目光闪闪,堪比天上最亮的星,只一瞬不错的盯着阮玉,玉笛在手里攥得紧紧的,足见他的紧张,却偏偏要摆出意外与风度翩翩的样子:“既是睡不着……夜色这么好,咱们不如四处走走?”   阮玉看了他一眼,垂了眸。   没有拒绝便是答应了?   金玦焱万分欣喜,就要牵她的手,又急忙四处张望……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院里的人都不见了。   “你想去哪?对了,上回打相府折来的绿萼早就生根发芽,如今都长了一尺多高了,咱们这就去瞧瞧?我琢磨着天气也暖了,赶明就把它移出来。你觉得栽在哪比较好?窗户跟前?”   “四爷,”阮玉不动声色的移开手,自然而然的捋了捋头发:“花房太远了,咱们还是找个地方坐坐吧……”   金玦焱的手捞了个空,有些沮丧,但是很快打起精神:“你说的是,白日里都走了一天了……”   其实阮玉只是有些迷茫,她心里好像有许多话,却没想好该怎么跟他说,她或许应该静一静……   “你看那怎么样?”金玦焱抬臂一指,正是主屋的方向。   阮玉心里咯噔一下。   终于到了做决定的时候了吗?她该怎么办?   岂料金玦焱兴致勃勃的拖着她来到房后,又搬来一把梯子:“来,上去!”   上房?   阮玉有些迷糊,可是金玦焱已经把她拉到了梯子前。她只得在他的催促下爬上了屋顶,紧接着,金玦焱也上来了。   “看,不错吧?”很得意的指挥她环视四周。   房子并不高,然而站在上面,金府的一切尽收眼底,仿佛一幕画卷铺展眼前。   “咱们坐在这看也一样。你瞧,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你还站着干嘛?不是累了吗?快坐下歇歇!”   不由分说的拉她坐在身边,很是美滋滋的看了一圈,正打算跟她说点什么,却见她在看他,眼睛倒映远处灯光,明亮而幽邃。   “怎么了?”不自觉的摸了摸脸。   出来的时候照镜子了,难道是方才吹笛子太过投入结果导致面目狰狞?   阮玉笑了笑,垂眸。   什么时候,他开始这般迁就她了?这样的关切,要她如何是好?   金玦焱看着她环住膝头的纤手,又看看她搭着几缕发丝的肩,忽然想把手放上去。   他揽着她,她的头靠在他肩上,俩人一起看星星,多美好啊……   可是他努力了半天,拳头都要攥出水来了,愣是没放上去。   这是怎么了?白天牵手牵得好好的,他还搂了她的腰,简直是亲密无间,怎么此刻……   他琢磨了半天,发现问题当是出在阮玉身上,她现在的样子……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弄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此刻她又低着头,看着瓦片发呆,难道他一个大活人还不如片破瓦好看?   “咳咳……”   阮玉睇向他:“什么事?”   “呃,嗯,那个……”   这种机会不多,说不准什么时候丁嬷嬷又冒出来了,他得赶紧。   可是他得赶紧做什么呢?   “那个,嗯,那个……呃,就是你早上说的那个什么星座……我是哪个座的?”   阮玉一怔。   她似乎又忽略了,他的生日……   她隐约记得是秋天,只是去年的秋天,她在做什么……   “我是一千九*年八月十四的……”他一本正经的告诉她。   她望着他,噗嗤一笑,转了头:“其实我早该想到,你是狮子座……”   “什么座?”   “狮子座。”阮玉重复,声音渐渐清朗:“在那里……”   阮玉指着天空东北偏北的方向:“有四个星星,呈人字排列。两个星星是狮子头,两个是狮子尾……”   “狮子座的人好大喜功,专横跋扈,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喜欢被奉承,花钱大手大脚,铺张浪费,为人没有耐性,又总是沉醉在过去的事情里不能自拔,能伸不能屈,死要面子活受罪……”   金玦焱的脸一层层的暗下去,转过头,绷紧了下巴:“我有那么糟糕吗?”   “但是狮子座的人是天生的王者,有着激励人心的气质,他热情开朗,对人慷慨,心胸宽大,一言九鼎……”   金玦焱的脸色又一层层的亮起来,最后简直是目光闪闪的看她。   “乐观,正直,诚恳,不疑神疑鬼……”   嘴巴咧开了。   “不,”阮玉忽然打住,摇摇头:“最后一条不对……”   “怎么不对?我本来就心胸宽广,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话至此,对上阮玉了然的目光,忽然想起他今天是如何命令千依处置了那个细胳膊细腿的玩意,顿时闭紧了嘴。   可没一会又笑了:“不过我还是优点蛮多的嘛,这几个优点我都喜欢。人嘛,哪有完人?”   果然乐观,阮玉几乎要被他逗笑了。   “不对,早上你说过,这个什么座是根据出生的月份来定的。这一个月里要出生多少人?岂非人人都要跟我一样优秀?”   果真是……狮子座的自大。   “那怎么一样?就是一个月也要分三个时间段,还要参照上升星座……”   “什么是上升星座?”   阮玉不肯答,她还没有修炼到那个份上,而且,也不想骗他。   金玦焱缠磨了一会,见没有答案,再瞅瞅俩人的距离,试探的凑近了一些:“一千九*年十月二十的是什么星座?”   她眼波一颤。   金玦焱说的是她今世的生日。   她初初来到这个时空的第一年的这个日子,是与他的斗法中度过的,而去年的这一天……真正的阮玉正想方设法的要跟季桐私奔。   说起来,这似乎是个让人不愉快的日子,只是,他竟然记在了心里……   “你只说,这个星座的人跟狮子座的人是怎样的缘分?”   这是在对她表白吗?   以往的暗示做了不少,小动作也做了不少,可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表白,阮玉还是心头一紧。   “说啊,到底是什么缘分?”   他的气息已经游了过来。   阮玉心跳如鼓,看也不敢看他,只抿紧了唇。   余光中,他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交握在膝头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269好法子?   “是谁?深更半夜的在屋顶做什么?闹贼?”   一道断喝忽然从房下传来,二人吓得一个哆嗦,金玦焱直接踹掉了一片瓦,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   俩人有些狼狈的从房顶爬下来。   “丁嬷嬷,不是贼,是,是我们……”   丁嬷嬷板着方块脸严肃的打量他们:“是四爷跟四奶奶啊,这深更半夜的不睡觉爬屋顶做什么?那顶上比床软和?”   “不,不是……”   俩人果真如同被捉住的贼般张口结舌,手足无措。   “既然不是,就早点回去歇着吧。”   丁嬷嬷再瞧了他们一眼,扭身走了,阮玉还听到她的“自言自语”:“主子就该有主子的样子,没事爬房,像什么样子?”   金玦焱捏紧了拳,恨不能把老太太暴揍一顿。   睇向阮玉,准备第N+1次提交请丁嬷嬷外出养老的申请。   阮玉只是避开目光:“回去歇着吧……”   “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阮玉回了头,他便又没了词,支吾片刻,捏了捏拳:“我……其实咱们这样说话挺好的,只是,只是不方便……”   有丁嬷嬷在就是不方便!   这老太太总是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就好像此前一直隐藏在暗处观察他们似的。如此说来,他们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岂非都落在她的眼中?而且他更多想了一步,万一有朝一日他跟阮玉同床共枕,正情浓之际,老东西突然出现了……   这种感觉不好,很不好!   其实他倒有个法子……   “方便么……”阮玉歪了头,忽的一笑:“我倒有个好法子!”   你有?这是不是说我可以搬回去住了?这样咱们就光明正大,老家伙若是胆敢再找事,就定她个偷窥主子图谋不轨的罪过!   果真是心有灵犀啊!   他立即面露笑容,就要往主屋开动。   “四爷先回去歇着吧……”   金玦焱的脚步戛然而止,不可置信的看她,又瞅瞅近在咫尺的主屋门口……   我……门……不是要我搬回去吗?   “四爷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咱们就办这个好法子!”   明天早上?   金玦焱再次指指自己,又指指门,却只能看着阮玉施施然的进了屋。   有心厚颜跟进去,到底还是忍住了。   明天早上?   好,就明天早上。   我看你能折腾出个什么好法子?   再往主屋看了一眼,阮玉房间里的灯居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灭了。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好,你有法子,咱也有!   卷了袖子回烈焰居,势必要想出一套攻陷主屋的三十六计!   ——————————   金玦焱踌躇满志的打算制定计划,于是没有看到,他走进烈焰居后,有一个身影从树后移了出来。   那个身影身量与阮玉差不多,原本也该是窈窕秀美的,却不知为何有些憔悴,有些飘忽。就这般从树后移出,看去很有点鬼魅之气。   方才,她一直盯着在房顶赏星望月说说笑笑无比和睦的二人。   柳叶的影子不偏不倚的落在她的眼上,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可也的确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而此刻,她一会望望主屋,一会瞧瞧东跨院紧闭的门……   树叶的阴影依旧遮挡着她的半张脸,只露出不再圆润的下颌,其上红唇因了夜色而有些发青发暗。   大约是因了树影摇曳,那唇角看去竟是慢慢的弯起来……   ——————————   第二天早上,清风小筑又开始了一场营建活动,主屋的,东跨院的,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派人过去一看,正有下人在往墙上凿眼。   这才初春,清风小筑的人就嫌热了吗?   然后又开始拉绳子,左一根,右一根,简直是摆起了阵,百顺从中间过时,手舞足蹈的仿佛牵线木偶,金玦焱还在怒吼:“百顺,别碰了绳子!我告诉你们,谁若是碰了绳子,小心爷不饶你!”   然后讨好的去看阮玉:“是这样的吧?”   阮玉又往前望了望:“扯绳子的时候注意不要碰到什么东西……”   金玦焱立即大着嗓门重复了一遍。   阮玉将图纸交给千依,转头睇向金玦焱:“四爷,你还记得昨天答应我什么事吗”   金玦焱正在紧密关注下人们忙活,闻言点点头,忽反应过来,扭头:“什么事?”   阮玉垂了眸子:“四爷答应过我,这几天有时间就出去走走……”   金玦焱眉心紧了紧,终于想起来:“你是说……”   上下打量她:“我觉得你还是穿女装比较好……”   这么说,他没有反悔?   阮玉就要雀跃,却见他又摇摇头:“还是穿男装吧。百顺,去把我那件靓蓝色直裰找出来……”   ——————————   阮玉打扮停当,春分在旁边瞅了瞅,撇嘴:“姑娘穿这颜色真难看!”   也不知姑爷是怎么想的,让姑娘穿男装也便罢了,可他就跟出不起好料子似的,他的衣裳不少,却单单拿了件粗布的,是舍不得给姑娘穿戴吗?还弄得皱巴巴的,也不知在箱子底下压了多少年,她甚至觉得上面透着一股子霉味。   霜降上前抻了抻衣裳的褶皱:“这你就不懂了,这叫以‘瑕’掩‘瑜’。”   “以瑕掩瑜?那是什么?”春分眨眨眼。   霜降乜了她一眼:“我说管家娘子,怎么嫁了小马哥哥之后,脑子变得不灵光了?”   春分看看她,又睇向阮玉,似在求证,我真的不灵光了吗?   “唉,”霜降轻叹:“这就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   “霜降……”阮玉淡淡的接了话:“我发现你自打跟千依眉来眼去后,性子活泼了许多,嘴皮子也溜了不少,莫非这就是心有灵犀?”   “奶奶……”   霜降跺了脚,捂着脸出去了。   这句春分听懂了,忙上前接了霜降的活,给阮玉整理衣领,还不忘透过窗户打趣霜降:“唉,真是女大不中留,可得赶紧让人上门提亲了……”   外面的人也跟着笑了一通,紧接着烈焰居亦传来起哄声。   阮玉对镜瞅了瞅,捋了捋鬓边散发:“看来咱们院很快就要再办一场喜事了。你说,这回是院子里的人结亲,是不是应该摆上几桌?要多少两的席面好呢?”   一提到银子,阮玉的声气顿了顿,郑重系了系头巾。   赚钱的事必须提到日程上来了。   “姑娘,”春分嗔怪的瞪了她一眼:“你倒只会操心别人,你自己的事……”   朝窗外努努嘴……金玦焱正一边监工,一边往这边瞅。   真是怪了,这俩人如今的状态就像挂在树上的桃子,分明都熟得不行了,却偏偏不肯往地上掉,看得人这个着急。   她正要继续唠叨,冷不防姑娘拍了拍她的脸:“还说我呢,昨儿个你婆婆过来,都说了什么?你好像很久没有回家了吧?你也真忍得下心。不过如此一来,倒好像我成了恶主子,不让你夫妻团聚似的……”   “姑娘,其实是……”   “我不管你是什么……”   阮玉自己套上了金玦焱少年时期的青布鞋,有些嫌大的皱眉,然后让问珊寻点棉花给她垫脚,转头又对春分道:“反正我还要个名声呢。我现在就命令你,从今天起,吃完晚饭给我回家去!”   再冲门外扬声:“穗红,稍后嘱咐人把春分的床铺收拾一下,今儿晚上你就搬过去!”   这是要“赶尽杀绝”么?   春分急了:“姑娘……”   阮玉已经走到门口,回头冲她嫣然一笑:“方才是谁说不要操心别人先管好自己的事呢?”   待春分反应过来,阮玉已经消失了。   她眨巴眨巴眼,忽然发现,自己的脑子似乎真的不灵光了。   ——————————   街里忽然出现了个新的算命先生,又年轻,又俊俏,用的是什么什么星座的新算法。   但不管是什么算,关键是算得准,又会开导人,那话简直说到人的心坎里去了。女人们高兴得不行,里三层外三层的把他围起来,完全是一副要把卫玠看杀的架势。   只是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不痛快,那便是街的对面立着个男人。看那姿容风采,也是个出众的人物,只是脸上的表情不大美妙,简直是死盯盯的望住这边,无论谁回了头,都能对上他的眼神,就好像他一直等在那准备随时猎杀你似的。   女人们不由自主的要交头接耳,要对着他指指点点。   你说,若是想卜问前程或追溯旧事就过来问问先生嘛,在那戳着是怎么回事?看得人心里毛毛的。 ☆、270凿壁偷声   有热情的大婶过去邀请他,他只是摇头,捏紧了扇子,一瞬不瞬的盯着人群。   走过路过的人似是也有与他相熟的,上前攀谈几句,他三言两语的就把人打发了,然后继续盯住这边。   不到晌午,算命先生的九卦便结束了。   有人不满,责怪一些人竟是把七大姑八大姨都算了一遍,连死人都没放过,结果耽误了别人的机会,然后眼巴巴的求问算命先生,何日君再来?   算命先生摇着羽扇,只来了句:“随缘而举,随情而动。”   便飘飘的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依依不舍,然后有人发现,街对面那个男人也不见了……   ——————————   金玦焱有些不忿的跟在阮玉身边,有心说点什么,又不好开口,只恨当时怎么头脑一热就答应了她,而且她方才还说,明天还得继续,他刚一瞪眼,她就弯了眸子:“我就知道四爷最乐于助人!”   他还能说什么?说什么?   不过看在她这么开心的份上……   她好像只要离开家就很开心……   他不由皱了眉,满怀深思的睇向她……   “四爷,四奶奶……”   小厮圆子跑过他们身边,行了礼,又往前跑去。   做什么这般毛毛躁躁的?   金玦焱正待训斥,然而抬眼一望……   这是怎么了?清风小筑怎么这么热闹?   原本分成两派的丫头小子在主屋跟烈焰居间窜来窜去,手里的活也不做了,狂呼乱叫,简直跟着了魔一般。   百顺正要往主屋进发,忽的看到他们,急忙拐了过来。   “四爷,”他眼睛放光:“四奶奶这个法子太好了,太有趣了!”   他说得没头没脑,见金玦焱皱眉,也顾不得尊卑,拉了金玦焱就往主屋去。   将金玦焱引到架在博古架上的一只茶杯前。   茶杯的底上钻了孔,又栓了绳子,皆是按照阮玉的要求做的。   说实话,金玦焱直到现在也不明白弄这玩意有什么用,不过在百顺的示意下,将那茶杯二二思思的贴在耳朵上……   “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呐三十二岁呀……”   金玦焱吓了一跳……茶杯怎么会唱戏?   百顺捂着嘴,乐得像只猴子:“爷,您再仔细听听……”   金玦焱攥着茶杯,仿佛要把它当个妖孽般捏碎,却经不住百顺的一再建议,又贴到了耳朵上……   “是团子?!”   可是团子的声音怎么在茶杯里面?   他对着杯底瞧了又瞧,又把绳子从里面拽出来,皱眉研究。   “四爷,这还有……”   百顺又把他引到炕桌边,再递给他一只杯子……   “咳咳,听到了吗?听到了吗?我是卧底,我是卧底……”   是椽子。   你是卧底?你要卧谁的底?   在路过六扇雪花纹槅扇时,还有人在杯子里狂呼:“地瓜地瓜,我是土豆……”   这难道就是阮玉说的那种“方便说话”的东西?   如此一来,他便可同阮玉随时随地的联系,再也不怕丁嬷嬷出来捣乱?   她是怎么想到的?   他简直要击节叫好。   可这些人是怎么回事?这是她送他的礼物,他们凭什么使用?还玩得这么开心?这是她特意为他备下的心意,为什么他不是享受的第一人?   恰在此时,悬在门框上的茶杯传来一道甜得几乎要滴蜜的声音:“霜降,霜降,我是千依,你在吗?”   他狰狞一笑,抓起茶杯:“爷、在!”   那边立即没了动静。   阮玉就立在门口,看着他在各个杯子间穿来穿去,一会拿起这个,一会抓起那个,时不时敲上一敲,再眯起眼打量,还偷偷的吹了几下,神色变幻,就像一个好奇的孩子。   她便不禁想笑,眼底流出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柔情,然后便见他向她走来,表情凝重。   立在面前,居高临下的看她,眸光闪动,然后……   “哼!”   他竟然只丢下这么一声就去了。   这是怎么了?   她得罪他了?   怎么得罪的?   她这个法子难道不够精妙?难道还不能满足他方便说话的需求?其实,其实这不是很好吗?从今以后,他们就可以煲电话粥了。可是他,你看他……   阮玉就要找人诉说,结果回了头,正对上霜降的目光。   霜降无声的叹了口气,主子的脑子似乎也不大灵光了……   ——————————   金玦焱风风火火的回了烈焰居,将捧着茶杯热闹的丫鬟小子都撵了出去,然后查看到底有多少处安置了茶杯,待看到自己床头也有一只时,不觉吐了口气,回头赞许的看了千依一眼,转瞬脸一绷:“从即日起,这些杯子,除了爷,谁也不能动!”   “为什么啊?”千依急了。   如今人多眼杂的,有了这些杯子,他就可以跟霜降随时随地的传情达意了。   “爷说不行就是不行!”金玦焱瞪起眼,还一指枕边的杯子:“给爷换个大的!”   “什么是大的?”   “大的就是大的!”   千依瘪着嘴出去,想着稍后定是要在自己房间里扯根绳,只恨他至今还跟百顺住一个屋,这小子,嘴上一直就没个把门的。   他到后厨找了个二碗,金玦焱说不好,又翻了个小盆,金玦焱还是觉得不妥。他准备去库房瞅瞅,怎奈一转身,脚趾头忽然受到了强烈的撞击,痛得他抱脚直跳,本想回击过去,可是一看那个东西……   他一怔,紧接着笑了。   于是金玦焱的床上就多了只桶,千依看着他捧着木桶左瞅右瞅,时不时的点下头,当是满意了。可是想到四爷深更半夜的捧着个比脑袋还大的桶跟四奶奶说悄悄话,他就想大笑。   金玦焱的眼神便过来了,特凶狠。   他连忙严肃表情:“四爷若是没什么吩咐,小的就出去了。”   “嗯。”   金玦焱应了一声,继续捧着桶看,好像那上面绣了花似的。而门声一响,他立即把脑袋往桶里一伸:“阮玉……”   没有回音。   想来是不在这边。   他又抓起书桌上的杯子:“阮玉,你听到了吗?”   还是没有回音。   皱了眉,跑到博古架旁,一手拿杯子,一手背在身后,自觉很有风度了,方清了清嗓子,以最醇厚的声音发动:“阮玉,你在做什么?”   依旧没有动静。   怎么回事?失灵了?   正打算叫人过去瞅瞅阮玉在做什么,一群孩子突然冲进来,打头的是金宝锐,书呆金宝锋竟然跑得不比他慢。紧随其后的是金宝娇,进门就喊:“四叔四叔,给我玩玩,给我玩玩!”   金宝姗跟金宝姝则联袂站在门口,虽然保持着闺秀风范,可那眼睛雪亮雪亮,满是兴奋。   你们都要到齐了是吧?   金玦焱眯起眼,却不见后面的人。   这时,他手里的杯子突然叫起来:“三姐三姐,我是宝婵,我是宝婵,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金宝娇就要去抢他手里的杯子。   金玦焱皱眉不动,金宝娇就扯着他的袍摆开嚎:“你不给我玩,你不给我玩,我要告诉我娘……”   “四叔,”金宝锐急忙蹦过来:“四叔就给我们玩一会吧,就一会,反正东西是你的,我们走了四叔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你以为,我这是玩?   金玦焱瞪起眼睛。   怎奈院中忽然传来一声大笑,来人进门,还拖着缩缩个肩膀目光躲闪的金宝钥。   “我说四弟,你到底得了什么好玩意,惹得这群孩子都往这跑?”   “三叔三叔,四婶弄了可以说话的东西,我在这边讲,你在那边就能听见!”   金宝娇本想夺金玦焱手里的杯子,可是看他那凶神恶煞的模样……   “哼,你不给我玩,我找四婶去!”   不多时,杯子里传来叫声:“谁在那边?谁在那边?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紧接着,金玦焱屋里但凡栓了绳的杯子都在响,有唱的有笑的有学猫叫的。   金玦淼狭长的眸子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目光晶亮,然后再拾起其中一个:“锐哥儿……”   金玦焱这回没法阻止了,孩子们一拥而上,眨眼就霸占了他所有的通讯工具。   大大小小直闹腾到晚上才走。   孩子们意犹未尽,男娃娃恨不能就住在烈焰居,女娃娃则商议着留宿主屋。   金玦淼看看金玦焱的黑脸,哈哈一笑,一拍金宝锐的肩:“走,咱们回去也来个凿壁偷声!”   “真的?”金宝锐眼睛立即就亮了。   金玦焱几乎想怒吼,既然要凿,怎么不早点凿? ☆、271咱家阮玉   可是金玦淼又来了句:“不行,这几日你母亲在家住着,可不能惊动了她……”   秦道韫怀相很不好,年前因了孩子们那场莫名其妙的病搬到了庄子里,可是这些日子庄子农忙,她便又搬了回来。   “待到……”      “我知道了,爹。”金宝锐懂事的打断了父亲:“等到母亲给咱们生了小弟弟,咱们再凿壁偷声,到时宝锐就带小弟弟玩。”   “锐哥儿怎么知道母亲会生小弟弟?”   “我喜欢小弟弟,而且我知道,爹也喜欢小弟弟!”   金玦淼笑意一滞,摸了摸儿子的头:“可是母亲还有好久才能生弟弟……”   “不怕,咱们就到四叔这来玩!”   金玦焱本听得感动,闻言,顿时神色一紧。   金玦淼大笑,终于带着孩子们走了。   临了还丢了句:“何必多此一举?”   何必多此一举?何必多此一举?他怎么知道何必多此一举?   看着屋里杂乱,金玦焱只觉脑门上青筋直蹦。   他抓起杯子,卷了袖子,拼命的擦起来。   ——————————   不论怎么说,这“方便说话”的事是解决了,初时还有些别扭,可是渐渐的,金玦焱就觉出了它的好处。   平日里当着阮玉的面不敢说的话,如今能轻轻松松的说出来了,而且他们可以随时随地的联系,也不怕丁嬷嬷出来捣乱了。   而他觉得最美好的,就是夜深之际,他躺在床上,抱着桶,跟阮玉说悄悄话,那滋味……   阮玉给这玩意起了个名字叫“电话”,虽然他始终不明白这个词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不过阮玉说,他们这样长时间的拿电话聊天,叫做“煲电话粥”,这倒是挺贴切。   煲粥嘛,就是要时间长,这样的粥吃起来才香,才甜。   可是他跟阮玉的这锅粥要什么时候才能煲熟呢?   而且凡事有一利便有一弊。自打有了电话,他上主屋似乎有些不够理直气壮了,有次遇到丁嬷嬷,老东西说:“四爷不是有电话吗?随时说一声便可以了,何必亲自劳驾?”   这倒好,还不让见面了,我偏要见,你能怎么着?   可是老东西又说:“四奶奶晚上煲粥煲累了,此刻正在休息,四爷想要打扰?”   他现在发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便格外的想她。他也心疼她的身体,就抱着桶在那犹豫,可最后还是忍不住。结果聊天的时间就越来越长,有时,她半天不说话,他便对着桶轻喊一声。   不管隔了多久,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就是说不出的甜蜜,只把那桶搂得更紧。   他也会问她,为什么深更半夜的不睡?   她说她在写东西。   他知道,她在写有关星座的东西,说这事如果弄好了就是大赚。   他便有些涎着脸道:“那我就陪着你吧。”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他对丁嬷嬷的方块脸毫无抗议,晚上想要让她好好休息一回,可还是忍不住抱起了桶。   于是金家最近经常谈论两件事,一件是清风小筑的凿壁偷声,一件便是盛京突然出现个算命先生,算得那叫一个准。   金玦焱便跟阮玉对视一眼,继续默默扒饭。   然后便听姜氏跟李氏一唱一和的讲那个先生是如何神奇,简直描述成了神仙下凡。   卢氏便问能不能请到家里算算,“最近家里有些不太平”。   卢氏所谓的“不太平”指的就是清风小筑“凿壁偷声”的事,认为是坏了风水,说到这,还瞪了阮玉一眼。   李氏连忙一甩帕子:“哎呦,那位先生可请不得。都说他神出鬼没,一会在这,一会在那,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金玦焱差点把饭喷出来。   其实不过是阮玉今儿把摊子摆在这,明儿把摊子摆在那,还时不时的搞两天失踪……   阮玉说了,越神秘,人们就越好奇,且看这桌上人的激动便可见一斑,他开始期待阮玉创造的奇迹。   他已经把阮玉的手稿交给方卓,他没有告诉阮玉方卓当时的表情……   他跟方卓说了,若是怕赔,就少印点,总得让阮玉看到市面上摆着她的杰作,他甚至计划好了,买通一些人来抢购她的作品,他还说:“放心印,卖不出去的我包了!”   总得换她个开心。   于是饭后,他坚决抵制了金宝娇等人要到他这边玩“千里传音”的游戏,电话约了阮玉,交给她一样包得极为仔细的东西。   阮玉一层层打开……   “我的书?”   金玦焱点头,然后满怀柔情的睇着她一页页的翻看,目光落在她的发,她的耳,她的腮,她修长的颈子,纤细的指尖,还有……她又穿了那件鹅黄底绣并蒂莲的肚兜,上面的菡萏半开半闭,随着她的呼吸,仿佛在风中摇曳。   他的呼吸不禁急促起来。   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一见了她,就想把她抱在怀里,然后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发热发胀,有时动用内力都压不下去,而此刻,那个部位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他艰难的咽了口吐沫,手臂紧了紧,试探抬起,想要搭在她的肩上。   恰在此时,阮玉抬了眸……   “你这是在哪蹭的,一下子的灰?”   阮玉转头,正见他皱着眉,一本正经的轻掸她的衣裳,而那上面,一尘不染。   没工夫计较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兴奋道:“卖得怎么样?”   说实话,今天金玦焱得了样本就飞奔回来了,只想给她个惊喜,哪顾得上看卖得好不好?   “别说,方大哥做事还挺有效率的,我排版排得有问题,他都帮着一一更正了。”阮玉翻阅着手中薄薄的小册子,没有留意金玦焱在听到她夸奖别的男人时竖起的眉毛:“明天咱们出去看看吧。这回印了一千本,也不知够不够卖……”   金玦焱暗道,什么一千本?我只让方卓印了一百本,这几日正拼命四处筹钱给你当盈利呢。你若明天就去,我稍后还得找“群众演员”……   “嗳,你听到没有?”阮玉嗔怪的瞪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金玦焱浑身就跟过了电一般,只觉怎么折腾都是值得的。   “当然要过去看看!”他拍拍胸脯:“咱家阮玉头回做生意,爷不去捧场怎么行?”   咱家阮玉?   二人都意识到了这个崭新的称呼,眼神不由自主的对到了一起,又惊慌失措的调开。   “呃,那个……”金玦焱觉得某个部位又开始发胀了:“我还有点事,得先出去一下。你好好歇歇。你瞧,都有黑眼圈了……”   “嗯,”阮玉飞快的瞅了他一眼:“你也别太累了。稍后让人做点败火的东西,你的眼睛都红了……”   眼睛红了?有吗?   金玦焱摸摸眼睛。   “还有耳根……”   “呃,那个,红就红吧,我这就走了。等我电话啊……”   前世的时候,人若说打电话,都是拿手比划个“六”放到耳边,而金玦焱却弄出了个抱桶的姿势,阮玉一个忍不住,笑了出来。   ——————————   房后,丁嬷嬷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定住,略偏了头:“我不过去捣乱,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霜降微有尴尬的从她身后移出来,福了福礼,却不动。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丁嬷嬷哼了一声:“好吃好喝的供着你老太婆,你怎么还不识抬举,偏要去打扰主子的好事?”   “丁嬷嬷……”霜降此刻是真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哼,当我真老糊涂了不成?你看这两根树枝,你若非把它们往一起捏合,它们偏要弹开,可若是你不去管,或者给它们两巴掌……”   霜降看着那两根树枝在微风的吹拂下时不时的就靠在一起,而丁嬷嬷撅了另一根树枝抽打它们,它们倒靠得更紧了。   霜降眼睛一亮。   “我说了,我没糊涂!”丁嬷嬷强调,语气像个小孩子。   霜降忍笑,上前扶住她:“那依嬷嬷之见,还需抽打多久呢?”   丁嬷嬷嘟起嘴,唠唠叨叨的仿佛在一抒怨气:“差不多了吧?这不正自己找机会往一起靠么?从今以后,他们爱怎么摇晃就怎么摇晃,我老太婆是不去惹人厌了,否则我看你们就要过来抽打我了……”   “怎么会呢?咱们全家上下都知道丁嬷嬷最是通情达理,可心可意的人……”   “少哄我!稍后给我沏碗莲花茶。我发现你的手艺比宫里那些个丫头强许多……”   “那是因为我用的是白莲花。在早上骨朵未开的时候,用麻皮略系一下,第二天早上去摘,然后……”   “我不听,休想教会我然后你就有了偷懒的借口!”   “是是是。可是我怎么会偷懒呢?我还要伺候嬷嬷一辈子呢……”   “哼,跟着千依那混小子,嘴都变油滑了,我估计你俩的娃儿将来一准是个调皮捣蛋的主儿!”   “哎呀丁嬷嬷,您在说什么呢……” ☆、272你心我知   金玦焱带着阮玉来到了芙蓉街,方卓的文萃书局就在这里。   甫一拐了弯,就听到前方闹闹嚷嚷,再一搭眼……嚯,摊子外面围了好多人,个个叫着要买《算命不求人》。   金玦焱乜了阮玉一眼,紧攥的拳头渐渐松开。   别说,这些兄弟还真够意思,他只说找几个人充充场面,他们却给他发展了这么多,稍后一定要请他们搓一顿。   携了阮玉慢慢踱过去,正打算揪个外围的人问问……台词他都事先交代了,岂料打旁边伸出一只手,直接把他抓进了小巷。   他正打算还击,眼皮忽的一抖:“方大哥?”   方卓将指竖在唇边,拼命的嘘,又抻脖子往外瞅,再把他往巷子里拉了拉,然后拽开一扇小门,将那二人直接扯进了一间屋子里。   “方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跟……”金玦焱上下打量,突然邪邪一笑:“被嫂子打出来了?”   阮玉也觉得奇怪。   金玦焱这些朋友她当是都见过了,大多出身商贾,身上难免带些市侩之气,方卓却是少有的儒雅,大约因为经营的是书局,比别人多了几分书香之气,可是今天,头发也乱了,汗珠子也冒出来了,而且嘴唇抖动,完全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难道真的是……   “弟妹,你可来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金玦焱代阮玉发问。   “就是《算命不求人》啊,”方卓连拍大腿:“我还没见过哪本书比它卖得好,不过是薄薄的几页纸,可是我昨天刚放出来,一眨眼的工夫就没了,今天人家就上门管我要,可是我哪有啊……”   说到这,顿时一拍金玦焱的肩膀:“都是你,非说只印一百册,这怎么够?我可告诉你,今天我的书局要是被人拆了我就找你算账!”   “一百册?”阮玉眨眨眼:“不是说首印一千吗?”   “还不是这个家伙,说是怕卖不出去,结果……”方卓毫不客气的出卖了金玦焱。   “我不是怕你赔银子吗?”   金玦焱小心翼翼的觑了阮玉一眼,正见阮玉了然的看他,心头不禁发虚:“这么说,外面那些人……”   “你找的人早就不知道被挤哪去了,倒是有人给我递话,说是你已经让我留了十本《算命不求人》给他,就在屋里坐着等呢,你说我一时之间上哪弄去?”方卓摊着手。   “信誉啊信誉!”方卓痛心疾首:“这书局到我手这么多年,我还没碰到这么倒霉的事!不,不是倒霉……”   他忽然反应过来,就要去抓阮玉的手,被金玦焱及时拦住,警惕的:“你要干嘛?”   “我要干嘛?金四,亏我跟你认识了这么多年,你让我只印一百册,是不是想着把这生意卖给别的书局?”   “我哪有那……”瞥见阮玉意味深长的目光,“心情”二字便咽回到肚子里。   方卓拨拉开他,站到阮玉面前:“弟妹,大哥现在郑重跟你谈个事。那剩下的九百册我正在赶印,但是我听金四说,你这《算命不求人》还是连载的,一个月一本?你都卖给大哥成不?咱照原来谈好的价加银子,保证不亏待你。不过咱话也说在前头,这书只能卖给大哥,至于别的书局……”   “方大哥,我明白。”阮玉笑了笑:“否则当初也不能让四爷直接来找方大哥了。”   “弟妹真是个明白人!”   方卓说着,示威的瞥了金玦焱一眼,那意思是说,弟妹就是比你强。   金玦焱顿时格外郁闷。   “来,弟妹……”   方卓把二人引到一张铁力木书桌旁,取过一张月白色熟罗压纹纸,饱蘸浓墨,唰唰唰的写了几行字。   “弟妹,你看行不行?”   金玦焱抢在阮玉前面接过,飞速的扫了两眼,然后拿指点着:“这里,还有这里……”   方卓笑着摇头,将纸拿回来,一边改一边拉长声调:“咱们这等关系,我还能骗你么?不过是给弟妹个安心……”   金玦焱立即打断:“话不能这么说。亲兄弟,明算账。咱们也是给方掌柜一个安心。”   方卓夸张的唉声叹气,将改过的契书又递了过来:“这回中不?”   金玦焱仔仔细细的看了,又递给阮玉。   阮玉见上面改动的都是细节,如果不点明,将来出了事,还真说不好是谁的责任,而若自己直接见了,再加上对方卓的信任,没准就越过去了。   不能不说,金玦焱是个做生意的天才,可是这天才怎么就不把力气往“金玉满堂”使呢?   方卓又将契书誊写了三份,交与二人看了,确认无误,皆按了手印,然后自己收起一份,将另两份递给阮玉:“契书咱们是各执一份,剩下的是要报交官中的。令尊是丞相大人,所以这份就由弟妹收着。若有差池,尽管来找大哥!”   方卓今天爽快得全不同往日模样,可是俩人却不想这般糊弄事,非要拉方卓去京兆府立个凭证。   方卓都急了:“今天我是特意抽空在这等你们,就想把事定下,现在就得张罗印书的事,哪个有时间?”   好说歹说,终于定了明日去京兆府报备契书。   二人走出小巷,但见书局外面依旧热闹着,金玦焱瞅了阮玉一眼,抿紧唇,不动声色的缀在她后面,却也不过是两步之距,保证他的袍摆能时不时的飘入阮玉的视线。   待到了人少之处,金玦焱正琢磨着如何跟阮玉解释作伪一事时,忽听阮玉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什么?   金玦焱怀疑自己可能没有听清。   “就跟在皇宫里的那次一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阮玉重复,回了头。   其实就在被方卓揭穿的时候,金玦焱忽然发现自己犯了同金玦淼一样的错误——爱不得法,而秦道韫又从不理会金玦淼的所思所想,也不给三哥解释的机会,结果俩人越走越远,那么自己跟阮玉……   他的确是期待着阮玉的成功,却又担心她失败难过而要演一场戏,岂非是对她的不信任?在她眼中,他此前帮她做的一切岂非亦在做戏?   可就在他忐忑之际,她却对他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就像他被众人的指责与刁难包围,而她独独站出来,对所有人说:“我相信他!”   金玦焱觉得整个人整颗心就在这一瞬掉进了最温暖的湖里。   他疾走两步,站在她身边,想去拉她的手,又定住。   他有些紧张的看她,眼底微光闪动:“醉仙楼新出了几样小菜,我们去尝尝?”   阮玉亦一瞬不错的看着他,忽的唇角一弯:“好。这回我得了银子,按照说好的,一人一半。那么四爷赚了钱,是不是该好好感谢我呢?”   金玦焱一怔,紧接着哈哈大笑:“好,今天你要吃什么玩什么买什么,爷都包了!”   随后深深望住她:“你倒会‘算账’。”   阮玉别开目光,假装打量来往的行人:“你说的,亲兄弟,明算账……”   亲兄弟,明算账,那么,夫妻呢……   金玦焱唇边的笑容越放越大:“走,咱们先去醉仙楼!”   俩人边说边笑的走了。   春日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又流淌下来,为一双影子镀上一层最美丽的金边。   ——————————   虽然没有签订什么契书,但是阮玉一诺千金,回来就给霜降打了赏,而千依那份自是由霜降送去。   霜降通过茶杯喊话,让千依在房后等着,可是那边却没人接。   霜降气哄哄的过去了,千依委屈的说,是四爷不让他动那些杯子。   霜降眼珠转了转,心想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脑子居然也不灵光了?想不到金玦焱是个如此霸道兼醋缸的主儿,看来主子日后的生活不大美妙啊。   俩人正一边说着金玦焱这几日的笑话一边数银子,冷不防百顺蹦出来,手持一本小册子:“来来来,快快报上生辰……要新历的哦,让我看看你们是什么星座,关键是……”   目光神秘兮兮的在千依跟霜降之间逡巡:“看看你们是否有缘?”   千依跟霜降对视一眼,忽然爆笑。   百顺被笑得发懵:“怎么了?这是今天新发行的《算命不求人》,听说就是那位神仙写的。那位神仙,你们知道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拿天上的星星算命,但是跟《紫微斗数》什么的不一样,说法也不相同。你看上面,还写了幸运花、幸运色……我是射手座,你瞧,我特意换了身蓝衣服,结果刚才四爷就对我笑了笑,还赏了我一锭银子。真准!另外还有吉祥宝石、吉祥物……太多了,我得一一配齐了。而且这里面不仅有每年运势,还有每月运势,甚至每天都标出来了,这五钱银子花的值!你们看,我今天是五颗星,最大好运数,哈哈……唉,你们怎么了?怎么笑得这么奇怪?说话啊……” ☆、273要孩子?   那俩人已经快笑断气了。   百顺生气了:“哼,你们不说,我去找别人。我去找主屋的姐姐们,看看谁是天秤座。对,去问问问珊是什么座?今日运势上说,我要多多发现,我这就发现去!”   看着百顺天真烂漫的跑了,俩人相视一眼,再次爆笑。   “笑归笑,咱们可得说好了,这事谁也不能说出去!”霜降抹着眼角的泪花,郑重嘱咐千依。   霜降一向是个认真的人,千依跟着她也添了不少稳重,于是立即点头应下。   俩人又说了会话,方依依不舍的散了。   ——————————   然而消息虽然捂得紧,但架不住有心人的观察。   李氏发现,最近清风小筑的人似乎光鲜了不少,但不是体现在衣物上。   因为清风小筑人多,阮玉又不肯听从李氏的“建议”裁员,这一季的用度,李氏就让阮玉自己想办法。   清风小筑的下人倒也死心眼,没一个跳槽或辞职的,就在那挺着,结果她们今年的衣衫都是去年穿过的,夹在满府下人中,灰突突得显眼。   想着丞相千金沦落到这种地步,被自己压迫得敢怒不敢言,李氏心里就畅快。   可是这些日子,清风小筑那些人的脸色明显比前一阵子鲜亮了。   开始她还以为是错觉,可是后来转着弯的一打听,竟然是阮玉把月例给发了,还比较从前翻了一倍。   她是哪来的银子?   阮洵有哪些产业,李氏清楚得很,虽然都陪送给了阮玉,可也没听说她卖铺子卖地的,生意收成也没什么大起色,而且掌柜和庄头好像许久都不来跟阮玉汇报了。   莫非这些都是假象?莫非她陪送给金玦琳的嫁妆亦是作假?   李氏就说嘛,阮玉哪能那么大方?她跟金玦琳什么关系?怎么就能陪送那么多?就算看在季桐的份上,可季桐娶的也不是她啊。八成是等着金玦琳死了她好有戏?可是人家金玦琳越活越精神了。   所以说,这一定是在做戏!   也不知给了金玦琳什么好处,竟能帮她演这场戏,成了人形的何首乌么?   对了,听说八月姨娘可是经常去清风小筑打秋风……   一想到阮玉的好处自己沾不到一星半点儿,李氏差点把帕子绞折了。   好啊,一边为自己搏了好名头,一边暗度陈仓,想得美!   李氏早已把阮玉的嫁妆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更何况最近外面风声紧,她放的印子钱收不回利息,不少借贷的还借机跑了,结果损失了一大笔。再加上去年金玦森闹的那场事,府里虽没说明白处置她,也没有查账,但是金成举关注公中的时间明显多起来,又辞退了原来的账房,新换了两个。   种种迹象都已表明开始怀疑她了,她还如何下手?怕是单等着她动上一动,就把她打得永不翻身,毕竟四房最近的夫妻关系不仅破冰,还有沸腾的趋势,阮玉执掌中馈的日子当是为时不远了。   想到自己经营多年,要把只能下金蛋的母鸡拱手相让,她如何甘心?   而且阮玉只要接手,可能就会发现这其中的问题,到时……   她惊得手脚冰凉。   在屋里转了好几圈,终于拧断了帕子。   阮玉,你不仁,便休怪我不义了!   ——————————   金玦焱觑丁嬷嬷不在,蹑手蹑脚的进了主屋。   阮玉也不在,去哪了?   不过时值正午,她八成是……   一想到即将目睹一幅美人春睡图,金玦焱立即露出大灰狼的邪笑踮脚进了卧房。   卧房也没人。   不禁失望,转身欲走。   可是,那是什么?   海棠雕漆的如意方桌上放着一沓纸,最上面的一张画着个大胖小子。   初时他还以为是庞七家的俊哥儿,可是再一看,这娃娃可比俊哥儿俊多了。   圆鼓鼓的脸,额头饱满,眼睛又大又圆。   阮玉是怎么画的呢?当只是用了眉笔,可是那眼珠子黑白分明,晶光闪闪,竟好似活了一般。   翘而挺的鼻子,微张的小嘴,那小嘴唇涂了釉彩似的,仿佛随时可以脆笑出声。   小家伙胖乎乎的,身上什么也没穿,倒是生着两只鸽子翅膀。   谁家的孩子能长出翅膀?阮玉真是胡闹。   不过再一想……   阮玉……该不是想要个孩子了吧?   他盯着娃娃,越想越觉是这么回事,越想越激动。   想要孩子,可以跟他说嘛,他完全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而且娃娃手里还拿着弓箭,这分明是在暗示他,试想她身边的人,有谁是文武双全的?   的确,阮玉嫁过来一年多了,若是他们夫妻和睦,可能孩子都会走路了,只可惜……   再说,她一个女人,眼瞅着秦道韫都快生了,可是她……   太太的心思她不是不明白,烈焰居还有夏至跟璧儿,钟忆柳又时不时的来个嘘寒问暖,她能不急吗?而且这事拖得久了,太太定然又要拿她问罪,到时她怎么办?   只是他,他干什么去了?他怎么早就没想到呢?   恨不能捶自己的头,卷了画就要走,可是……   这又是什么?   他又拈起一张纸,再拾起一张……   他记得阮玉的书里每个星座都对着一个古怪的图形,那么这些……   他一张张的翻阅,忽的眼睛一亮。   ——————————   金玉满堂最近几乎被人踏破门槛,原因是新出了一套十二星座幸运项链。当然,有了项链便有手链,便有簪钗,便有许多女人……也包括男人喜欢的饰物。   金家四少还弄出了个新花样,说是如果能够及早预订,会让工匠将顾客的名字镌刻其上,保证“星座恒久远,幸运永流传”。   金玉满堂里的人几乎要忙不过来,最近工匠连续加班到深夜,可也没有怨言,因为东家一向是个讲究的主儿,直将他们的工钱翻了一倍。   原本因为金家至今没有订到合适的金矿而动了离心的工匠,此番又开始踏踏实实的工作,还说打死也不离开金家,要为金家奉献终生。   当然,他们之所以有这般决心,也是因为金家四少改进了工艺。   这些个物件不要求纯金纯银,极大的满足了所有人的需求。当然,也做出一批备着,毕竟有不少财大气粗的讲究人。其余的则用鎏金镀银,甚至弄出了合金,还有一种彩金。   别说,那彩金真是漂亮,一上柜就被哄抢一空。   而且这些东西造型简单,若想变个模样,就加个圈或多个布景图案,或者不做首饰做杯盘,做摆件,做挂件,做各种能枕、藏、镶、攥的物件,有的是发挥的余地,所以大家工作得顺心又愉悦,直把那金家四少夸了又赞,皆言浪子回头金不换,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惊心动魄。   金玦焱的名头嗖的飙升起来,竟取代了季桐排到了京城四美的首位。   ——————————   “阮玉,你看这个好不好?”   金玦焱打外面拎回来个鸟笼子,里面是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   春分给他福了礼,然后擦身而过,瞥了眼那只圆脑袋乱转的小东西:“又来讨好我们姑娘了?这回想要我们姑娘出个什么主意?”   这等言语,这等口气,若是早先,春分是断断不敢说出口的。不过随着两院来往越密,他们发现,金玦焱也不是老虎屁股摸不得,而且只要有姑娘在,无论你怎么摸,甚至掐上两把,踹上两脚,他都是没脾气的。所以这些丫头媳妇子都大起胆子来,有时还要姑娘站出来,绷着脸训上几句才能规矩一阵子。   每每此时,姑爷都笑眯眯的看着姑娘维护自己,那甜蜜蜜的眼神……   众人觉得幸福的时刻已经不远了。   阮玉从屋里走出来:“这就是你说的庞七的干儿子?”   “可不?如今有了亲儿子,干儿子就归咱了。”   金玦焱将笼子往桌上一放,随手拿了颗花生逗鹦鹉,口里啧啧有声。鹦鹉攒动着爪子,吧嗒吧嗒的挪另一头去了。   “还不熟,过两天就好了,这小东西聪明着呢。”金玦焱放下花生,拍了拍手,东张西望的在阮玉屋里踅摸地方。   阮玉盯着小家伙:“它会说话吗?”   “不会,不过它会找东西。不论你把东西藏到哪,它都能找到。”   “那么神?”   “当然。”   阮玉转转眼珠,打仙鹤描金首饰盒里挑了只花穗耳坠,在鹦鹉面前晃了晃:“看这里看这里……”   然后手一扬。   金玦焱把鸟笼子拉开。   鹦鹉往外瞅了瞅,不动。   “还不熟……”   金玦焱有些讪讪的,转而又从袖子里取出一物:“打开看看。” ☆、274出大事了   阮玉打开狭长的小叶檀木盒,但见里面是一条彩金的链子,细细的蛇骨状,中间连着个小牌子,一面是天秤座的标志,一面是拿篆体镌刻的她的名字。   “来,我帮你戴上。”   毫无过程的,他拈起链子就走到了她身后。   阮玉看到那指甲大小的牌子从视线里落下,听到他在身后道:“有点仓促,做得不好,等我回来再送你个好的……”   这链子是他做的?   这是阮玉脑子里反应过来的第一个信息,紧接着……   “你要走?上哪去?”   她猛一转身。   金玦焱来不及收手,链子刮到了她的头发,扯得头皮生痛,也顾不得,只望住他:“你要上哪去?”   金玦焱看着她,满心的复杂,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想抱抱她,这样心情或许会平静一些。   大约是因为离别在即,他头回在她的注视下生出这样大胆而自然的勇气。可是手刚一动,李氏的声音就打外面传来。   “呦,这真是小夫妻,这般依依难舍呢……”   阮玉来不及去看李氏掩唇一笑的惺惺作态,只盯住金玦焱,那目光是在问……怎么回事?   金玦焱对上她的焦急,笑了笑:“没事,待会……”   “别‘待会’了,四弟,老爷太太请你们过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阮玉终于忍不住了。   “当然是大事。”李氏皮笑肉不笑,鼻子里喷着冷气,眼神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诡异莫测,只看住她:“说起来,这还是四弟的功劳呢……”   金玦焱的功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玉几乎要发疯。   ——————————   “……这阵子,老四的活干得不错。我真没想到,老四还有这本事。看来真是成家方能立业,日后……”   “老爷,”李氏打断金成举的话:“四弟如今是出息了,可他只顾着这头,却不管那头,这事若是四弟去了,怕也出不了岔子……”   到底是什么事?   阮玉一会看看金成举,一会瞅瞅李氏,忽然瞧见各房都坐着,唯金玦鑫畏畏缩缩的立在一旁,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似乎竭力想把自己捏成一小团,不被任何人发现。   姜氏则站在金玦鑫前面,如同一只护崽的老麻雀,摆出一副要跟人拼命的姿态,却只怒视李氏。   事情出在大房?可是又跟金玦焱有什么关系?   李氏见她不解,甩甩帕子,冷笑道:“四弟此番为金玉满堂赚了一笔,连宫里都要了一批瞧新鲜,直言这东西妙,咱就打量着,四弟终于扬眉吐气了,这份家业可是要交到他手上了……”   阮玉睇了金玦焱一眼,但见他肃着脸,眸子只盯着脚前一尺方圆,虽然一言不发,但是阮玉知道,他已是在生气了,只不过碍于李氏是二嫂,又是个女人,才不好发作。   阮玉忽然有点明白金玦焱这些年的“蛰伏”了,因为只要他动上一动,就有人说三道四,总惦着家业要落到他手上自己再刮不了油水,然后冷嘲热讽,指桑骂槐。   阮玉不觉捏紧了拳,却只抬了眸,淡淡的看着李氏。   李氏见她突然镇定下来,有些莫名其妙,但话还是要说,而阮玉的嫁妆……在此一举!   “可是东西虽新奇,也不能老拿那不金不银的玩意充数,咱们是‘金玉满堂’,可不能砸了自己的名头。但话说回来,自打给咱提供原料的晋蓼矿即将开采殆尽,老爷太太可是把屋里的金器都拿出来熔了,为的就是维持咱们这份祖上传下来的家业,只是矿若没了,家业愈大,愈难支撑啊!”   说到这,李氏叹了口气。   “所以前段时间,有人给咱们府提供了个消息,说是他们那发现了金矿,里面的矿石多得只需在地上刨两下就能蹦出一块。咱们自然高兴,就打算去瞧瞧。只是咱们也留了个心眼,因为这矿若当真如说的这般好,为什么早没被人发现?可是那人说,这矿藏在深山密林,若不是他打猎误入,还真发现不了。而且就是这场误入,还是他做了个梦,经由神仙指点……”   阮玉已经可以断定这是个圈套了,原来利用人的迷信心理赚钱的,不止她一人。   “老爷原本想让四弟去瞧瞧,可是四弟正忙活着眼下的大事,走不开。再说,四弟跟四弟妹……不是二嫂说你们,孩子的事可要抓紧了……”   阮玉忽然怀疑,今天的事不是不满金玦焱,也不是挤兑金玦鑫,而是冲她来的。因为一提到孩子,一直没吭声的卢氏就死盯了她一眼,钟忆柳也对她怒目而视,就好像阮玉是死心塌地的想要让金家嫡系断子绝孙。   金玦焱担心的看了看她,清了清嗓子:“二嫂……”   “当然,这事也是急不来的。”李氏往回拉话:“而且老爷跟太太也不是不通情理的,怎么忍心叫你们小夫妻俩分开?老爷,太太,你们可不知,方才我去清风小筑,这俩人……”   李氏掩唇一笑,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于是话不用说尽,便足以让人浮想联翩了。   卢氏更加下死眼的盯阮玉,钟忆柳绞着帕子,眼圈都气红了。   阮玉瞧着这些神态各异的女人,心中暗想,你们是不是歪楼了?   “老四,”卢氏发话了:“怎么我听说你自打抬了夏至过门就再没进过她的屋?人家这一辈子跟了你,就是你的人了,你怎么好亏待人家?”   姜氏还是头回听说当家主母为个晚辈的姨娘说话,若不是自家摊上了事,她真的要为阮玉说上两句了。   “有人恃宠而骄,你还真拿她当回事了?告诉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事容不得你胡闹,我做主了!今天晚上……”   “娘……”金玦焱急得跳起来。   “太太,”金成举慢条斯理的开了口,但是微锁的眉,明确显示他现在的不悦:“这都什么时候了?老四还有事……”   “什么事能比……”   卢氏还要说话,被金成举瞪了一眼,忽然想到,今儿这事若真闹得跟当年一样,少不得还得请阮洵帮忙,若是此刻开罪了阮玉……   思及方才,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再看阮玉的时候,目光明显有了戒备。有心假意安慰阮玉一句“这也是为了你好”,但见阮玉似笑非笑的模样,结果怎么也说不出口。   “也是媳妇方才急了些……”李氏甩甩帕子,给金家二老福了福礼。   自始至终,我就没看你急到哪去!阮玉暗忖,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倒见你不慌不忙,成竹在胸?   “看来也只有弟妹不知道这事了。”李氏笑了笑,叹:“也是,弟妹这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哪知这家里的一粥一饭,都来之不易呢?其实四弟当初若不想去,三弟去也成。咱们也都知道,这个家啊,就靠三弟支撑了。可是三弟妹好……好容易怀了身孕,怀相还不好,这若是……这可是三房的嫡子,这要三弟怎么放心得下呢?”   阮玉注意到,在提及秦道韫的身孕时,李氏的口气不由自主的变得怨毒,她方才那句停顿,当想说“好死不死”吧?还说什么金玦淼看重的是嫡子,她怎么就不肯承认金玦淼对秦道韫情根深种呢?真不知金老三瞧中了李氏的什么,莫非是有利可图?   “所以啊,这事就交给大哥了……”   话题转回来了,可还偏要多上几句:“若不是我家那没用的挨了爹几板子至今还在床上躺着,理应让他为咱金家效效力,只可惜……”   怎么话题转来转去总离不了她呢?阮玉心想,不过前几天她还看到金玦森在府里溜达。这阵子没出去赌钱,养得白胖了不少,听说又收了个丫头,也亏得李氏能按得住气。   而金玦森之所以肯老老实实的在家待着,一是金成举的严看死管,一是他外面的债还没清呢。在家里,因为金府有丞相罩着,能保得一时平安,可若出去……   不过也没闲着,动不动就找府里的下人开上两局,气得金成举撵了好几个小厮,还有个管事。   真亏得李氏还能叫苦连连。   阮玉发现了,有一种人自来便生就一种本事,不仅能够无理辩三分,还能将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不管如何祸害人,自己也能摇身一变,成功上位成受害者。此等修为,不佩服不行啊。   “只是大哥啊,”李氏终于换了控诉目标:“上回你就看错了单子令咱们金家险些倾家荡产,这回又……”   摇头:“跟金子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难道还分不出?”   阮玉终于听明白了,敢情这回事情果真出在金玦鑫身上,可是这真金假金又是怎么回事? ☆、275事件主角   李氏支使小丫鬟将个黑漆托盘递到她面前:“弟妹,你瞧瞧,我就不信你看不出!”   放到手里的是两个物件,一样是黄澄澄的镯子,一样是像贝壳,然而明显不如贝壳的纹路有规则,而是一层层的仿佛粘到一起的东西,看去倒似云母,不过也是黄澄澄的。   “就是这玩意,据说在炉子里烧上几烧就炼成了金子,你手里那只镯子就是用它打制出来的。可是弟妹,你再瞧瞧这个……”   手中又多了只金镯。   阮玉两相对比,发现两只镯子虽然看起来差不多,然而若是仔细观察,前者明显不如后者厚重,而且总似少了那么一点光泽,看起来贼溜溜的。   “咱们这段时间可是卖出去不少,现在人家都找回来了,非说咱们拿假金子骗人,白担了个皇商的名头,要把咱们告到衙门里去,还要告咱们个欺君之罪。幸好,老爷出面,不仅返还了他们银子,还照价赔偿了两倍,人家才把嘴闭上。可这才一部分啊,若是……四弟,这阵子你也在铺子里,那上面的帐可是记得真真的,咱们就等着人上门讨债吧!”   金玦鑫脑门子冒出了更多的汗珠:“可是我当时看,这分明是……”   “大哥,还说什么当时?”李氏立马叉起了腰:“当时这人是你联系的,而且跟老爷千保证万保证,说什么此矿独一无二,是老天赐予的。可真独一无二,整个大盛,整个制金的商户,怕是只有大哥才得了个假金矿。你还自动请缨要去看看,老爷琢磨你锻炼了这么多年,又有了前次的教训,总该长进了吧?可是你……”   冷笑:“我不禁想替大家伙儿问问大哥,大哥一力促成咱家买了这个矿,你又从中捞了多少银子?”   “李氏!”一直没开腔的姜氏终于忍不住了:“好歹你大哥是金家长子,你作为兄弟媳妇怎么这么不留口德,想怎么训斥就怎么训斥?老爷还没开口,你吵吵个什么劲?你还把不把老爷跟太太放在眼里?”   “呦,大嫂可别给我扣帽子,人家都不给咱们留后路了,我还留什么口德?也别说什么孝道不孝道,大哥若是孝敬,就不能这么自行其是,让老爷太太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跟他操心!”   “你……”姜氏一指李氏,气得胸口憋闷。   可这回的确是大房理亏,而且此番金家为了不再发生原材料短缺的事件,于是在金玦鑫的力劝下,咬了咬牙,将矿买下。   据金玦鑫说,当时好几个人跟他争这个矿呢。而且矿还是新矿,刨几下就出矿石,而且怎么刨怎么有,足见蕴藏丰富。他是费了好大力才把采矿权争取到手,可是待出了事,他回头找时,卖矿的,跟他争抢的,一个都不见了。而经了官的文书倒安安稳稳的掐在手中,上面只点了矿名,也没标明是金矿。   金玦鑫这才忽悠一下子清醒。   可是骗子不见了,他能怎么办?倒是报了官,可是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把贼人抓捕回来?   买主可是不等人的,都堵在门口要钱呢,还要讨什么“精神损失费”。而金家为了买矿,跟各大钱庄借了银子,又压了房地契,如今人家听说金家上了当,就在账房里坐着,说是金家若再拿不出个章程,就要告到金銮殿上去。   金家这回是真摊上大事了!   “所以大哥还是把捞的银子交出来吧。你看看,就因为你贪图一时的小利,竟是要害全家喝西北风。我就纳闷,难道公中平时贴补你的还不够多?你怎么下得去手?就算没人嫌钱多咬手,可目光也要放长远些吧?大哥,你的心怎么那么狠呢?你就算不看着老爷太太,可是全家上下还有这么多的孩子……哦,如今你倒不用愁了,钥哥儿和娥姐儿的婚事终于可以体体面面风风光光了,是不是啊,大嫂?”   阮玉只觉得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除了金玦淼担心秦道韫受惊没有出现在福瑞堂,其余人都神色凝重,可是李氏竟然还能思路清晰的站在这振振有词,步步紧逼,而且面上不见紧张倒很是幸灾乐祸,若是单看李氏的表现,还以为她不过是小题大做呢。但是她时不时的往自己这边瞟上一眼,顿令阮玉觉得事情绝对不这么简单。   金玦鑫攥紧了拳,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摇摇欲坠。   他忽然推开姜氏,走到金成举面前,嗵的跪倒,连磕三个响头:“父亲,母亲,儿子不孝,请把儿子交给官府,是杀是剐,儿子毫无怨言!”   “呦,还要什么怨言?大哥若是真有什么好歹,伤心的也是老爷太太,真正承受怨言的,是咱们这些活着的人。呵,我记得上回出事,大哥也让老爷把自己交出去,结果呢?”   嗤笑:“只是上回有弟妹我拿了自己的嫁妆,又从我娘家借了银子替大哥堵了窟窿。如今,呵呵,弟妹我可没这个本事了……”   话音一落,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阮玉身上。   阮玉一怔,转瞬恍然大悟。   怪不得每说一件事都要捎带上她,怪不得屡屡强调她的不食人间烟火,怪不得明里暗里的指责她没有子嗣,又骄横善妒,原来她才是整场事件的主角。   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   仿佛怕她听不懂似的,李氏又轻飘飘但语重心长的来了一句:“虽然咱们有丞相大人做靠山,可这等事若是麻烦他老人家,于他老人家官声不利啊,更何况……”   更何况他本就没什么官声,你是这个意思吧?   阮玉垂眸,弯了唇角。   “再说,咱家的皇商本就是丞相大人帮忙争取来的,若是……”   若是……只能雪上加霜了是不?被举荐的人犯罪,举荐之人也要跟着连坐是不?所以这事只能“内部”解决了是不?   阮玉唇角的笑意更大了些。   这便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吧?   李氏,或者是但凡目光炯炯的盯着她的人,都惦记她的嫁妆好久了吧。   是了,她嫁过来后,除了享受,也没有做过什么贡献,而作为女人的要为家族继后香灯的基本任务也没有完成,当真要补偿一下大家的损失呢。而且,无论怎么看,她都是这个家里最财大气粗的主儿。   至于李氏……生意上的事,本是男人们在操心,如今连一家之主都没有发话,她却一直上蹿下跳,真由不得人不对她“另眼相看”呐。   偏偏这时,李氏又拍起了大腿:“唉,若是没人肯出来救急,咱们一大家子……还有大哥,难道就真要进了班房?看来得赶紧找个人算算,咱们家是冲了什么,怎么这两年就没摊着好事?我听说最近有个很灵的算命先生……”   这两年都没摊着好事?是我嫁过来的这两年吗?敢情我才是罪魁祸首?若是我不肯出手,不仅是陷金玦鑫于不义,更是对不起全家……李氏,你这招挑拨离间还真是一箭好几雕呢。   她弯弯唇角,就要站起。   对面忽然有人拍了桌子:“吵什么吵?不是说这事我来解决吗?”   阮玉立即看向他。   金玦焱突然决定出门,竟是为了……   “四弟,这怎么成?”李氏立即反对:“家里的生意你一直没沾手……当然,最近虽然出了个好点子,但做生意可不是这般简单。你看你大哥,打了多少年雁,还不是总被啄眼珠?”   姜氏又要动怒,被钟忆柳拉住。   钟忆柳自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此番金家亏得可不少,阮玉身为金家人,如果坐视不理,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名头她是逃不掉了。而若是出手相助……她的那些嫁妆怕是都得填进去。而她若是没了嫁妆,跟穷鬼有什么两样?到时自己有姨母做靠山,还不是想怎么拿捏她就怎么拿捏她?   可若阮玉真的铁了心,那么她……   她是不是应该跟姨母告个假,回家看看母亲?   “说什么啄眼不啄眼,且问二嫂,如今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就算再糟糕,还能糟到哪去?”   李氏语塞。   金成举捏着胡子沉吟半晌,忽的一拍桌子:“老四说得好!”   “老爷……”   “父亲……”   “爹……”   一时之间,无数个声音向金成举进攻。   金成举手一挥:“老四说得对,事情再糟还能糟到哪去?顶不济……”   语气顿了顿,然后望向金玦焱,语重心长:“老四,如今全家的安危都压到你一人身上了……”   “那怎么行?”   李氏还以为自己插了话,顿惊出了一身冷汗,然而再一看,是卢氏正冲金成举发力:“老四还小,他懂什么?又没做几天生意,能办什么事?别再把自己折进去,到时怎么办?再说眼下明明有解决的法子,却要费那般力气,也不知你们都是怎么想的。吃金家的穿金家的用金家的,金家又替你养着一大屋子人,如今不过是让你拿出点银子救救急,就推三阻四,倒要相公去犯险,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276给我记住   李氏觉得卢氏这话说得太对心意了,其实她早就想这么说,话也就该这么说,可是她跟阮玉是同辈,怎么好拿出这副语气呢?不过她早就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事,第一个把主意打到阮玉身上的一准是卢氏,这自以为是的老糊涂如今是帮了她的大忙了。   “太太别急……”她连忙出来打圆场:“弟妹不是没说不行么?弟妹,太太说得是,眼下咱家遭了大难,古话说的什么?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是……你是金家一份子,也逃不过不是?再说,到时你就忍心看咱们……”   笑,苦口婆心:“放心,等咱们度过这个难关,对弟妹只有感激的份儿,而且依咱们金玉满堂的本事,弟妹的嫁妆不多时就滚着雪球的回来了……”   此番是真真说到嫁妆上来了,我说李氏,你是打了多久的主意了?看来你屡屡的派了金宝娇来,为的当不是我屋里的一星半点儿吧?   然而未及她开口,金玦焱乜了李氏一眼:“这么说,二嫂当年舍出去的嫁妆早就回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滚了挺大的雪球吧?怎不见二嫂拿出来救急?”   “我……”李氏当即语塞,转而挤笑道:“四弟,瞧你这话说的?二嫂不是心疼你吗?否则也不能把大家招呼到一起商量了。再说,眼么前就有……”   “不劳二嫂挂虑。”金玦焱冷冷一笑,打断她,上前给金成举行了一礼:“爹,还是让儿子去吧。我吃了金家这么多年饭,也该劳动劳动了……”   “这怎么一样?”   卢氏大急,转而怒瞪阮玉一眼,偏偏这一急还生出了点智:“前段日子你就怂恿老四搞什么‘凿壁偷声’,我就说坏了风水。你不听。如今瞧瞧,瞧瞧,怎么样?报应来了吧?”   所以我就该对此事负责赶紧将嫁妆主动奉上是不是?   阮玉替她补了一句,而且我怎么觉得,你就等着出事呢?   其实卢氏心里也不服。   凭什么金玦琳一个庶女就分了阮玉一半的嫁妆?八月姨娘到底给阮玉灌了什么迷魂汤?不过嫁了个季桐,就那么大排场,现今家里出了事,阮玉却一毛不拔,她拿自己这个婆婆当纸糊的?   越想越气,恨不能下手去挠阮玉。   金玦焱已经起身,袖子一甩:“我金家还没沦落到靠女人的嫁妆吃饭!我话撂到这,那些打歪主意的,都给我记住了!”   然后人便走了。   “你你你……他他他……老爷,你看这个……”   卢氏气得差点厥过去。   儿子竟敢忤逆她,为了阮玉,她真是白生了这个儿子!   李氏疾赶几步,想要把金玦焱追回来,可是她哪撵得上金玦焱的速度?   她停住脚步,看着那翻飞的袍摆渐渐远去。   金玦焱要出手了?   她有点心惊,转瞬又笑了。   就算他要出手,又能出什么手?把自己屋里的宝贝都卖了?   别说,那还真是一大笔银子,可也得有人买才行,那些玩意,她是没看出什么好来。   不过金玦焱似乎的确认识不少人……   可是那又怎样?她早已计划周密,布置严谨,现在连屁股都擦干净了,还怕他一只初出蛋壳的小鸡?   金玦焱说得也对,她果真是多虑了。   如今就让他去折腾,时间拖得越久越好,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我看这帮人能挺到什么时候!到最后来个无法收拾,你们又要怎么办呢?   想到这,她几乎要大笑。   好容易摆出“为难”的表情,回了头……   姜氏正在抹泪。   你是到了该哭的时候了,让你跟我作对,也不看看自己的本事,还跟了那么个男人,人家只不过说了几句恭维话,又请他喝了几盅酒,他就乖乖的把押画了。   这种人若是不坑他一坑,天理都不容啊。   姜氏,你还不知道吧,我还特意出了银子,让人家请他去怡红院开了把荤,否则事情能这么顺利?   姜氏,你真是好可怜哦。呜呜呜……   唇角不觉凝出冷笑,然后看着阮玉跟前面的人施了礼,返身向门口走来。   她似乎在自己跟前停了一停,但是目不斜视,就那么过去了。   李氏转了身,将手端端正正的拢在身前,就像每天她都要站在和乐堂的台阶上睥睨所有下人准备发号施令一般目送阮玉离去。   她似乎应该让那几个早就安排好的混杂在上当受骗买主中的混混再多煽点风,多点把火了。金玦焱不是要走吗?看到时还有谁护着阮玉!   冷哼一声……阮玉,你的嫁妆,我拿定了!   ——————————   阮玉匆匆赶回清风小筑。   春分等人从里面迎出来。   她们也听说了福瑞堂的事,只觉得金家人太不要脸,竟敢打主子嫁妆的主意,这想法怕不是揣了一天两天了,看来不请丞相大人给姑娘做主是不行了。   阮玉不理会她们的七嘴八舌,只迈进主屋。   金玦焱正给鹦鹉踅摸地方,冷不防她冲到面前,劈脸就来了句:“怎么不早告诉我?”   金玦焱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又转了眸子:“你说在门后安个架子怎么样?这小东西以前叫小小七,这回归咱了,怎么也得换个名字……”   阮玉的脸又转到面前:“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见金玦焱不说话,阮玉怒了:“你就是不相信我!”   不相信我,所以不肯告诉我,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作金家人,没有当作……   目光一划,就要把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   金玦焱急忙钳住她的肩:“阮玉,我没有告诉你,是不想你担心。你只需安安静静过你的日子,一切交给我就好……”   “可是……”   可是我觉得不管有什么事,好的还是坏的,我们都应当一同分担,因为我们是……   “阮玉,没事的。他们闹腾归闹腾,到底不敢怎么样。买了假东西的人,咱们照价赔偿,若是非要什么精神损失,给他们就是,也不是负担不起。金玉满堂是栽了,可也得要个信誉。至于那些个钱庄……”笑,认真看她的眼睛:“咱们是管他们借了银子,可是还钱的日期还没到,他们折腾,只是自己理亏,而且我怀疑……”   眯起眸:“这事从开始到现在,包括那几个叫得最欢的买主,都是有人做了套,就等着咱们往里钻,所以……”   “你是说……”   不知不觉的,二人都把思路转到了李氏身上。   “先别想那么多,一切都有我呢。”   金玦焱拍拍她的肩,忽然觉得,这种情形,他应该是抱着阮玉最为合适,可方才怎么就忘了呢?   正要行动,鹦鹉忽然从笼子里飞出来,落在阮玉的右手边。歪了头,绿豆一样的眼睛转转的盯着阮玉,随后开始啄阮玉的手。   阮玉手一松,一件小东西从掌心溜出来。   鹦鹉振翅滑落,恰好将东西接在口中,然后站在桌上,神气活现的看她。   是那只花穗坠子。   当时阮玉作势抛出,其实是攥在了掌心,结果就这么攥到了现在,连自己都忘记了。   “你瞧,我就说这小家伙聪明吧?”金玦焱大乐。   阮玉也笑了笑:“可是你……”   “刚刚还说我不相信你,可是你相信我了吗?”金玦焱作势虎起脸。   阮玉想想也是,可这两件事怎么能一样呢?   “放心,”语气忽而变得轻柔:“你只需好好在家待着,该吃吃该喝喝,没事逗小家伙玩玩,但是要注意,不要出去乱走了……”   他只是担心,他不在,李氏等人不知又要想出什么幺蛾子。他倒不是怀疑阮玉的本事,然而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你只需好好在家,等我回来……”   此言一出,气氛忽而变得暧昧,屋子霎时静下来,只能听见鹦鹉喉咙咕噜着,然后歪了小脑袋,拿绿豆样的眼睛打量他们。   “阮玉……”   金玦焱的喉咙有些发干,他艰难的咽了口吐沫,手掌下滑,想要抓住阮玉的手。   “奶奶……”   立冬忽然闯进来,见此情景,急忙缩了回去,人却在外面嚷着:“我就是想问问我今天能留在这吃饭吗?”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   心中似乎一直绷着条弦,就等着被轻轻一拨,然后奏出好听的弦乐,可是此刻,却被一根突如其来的手指弄断了。   二人对视一眼,再尴尬调开。   顿了顿,阮玉转身出去了。   金玦焱看了看自己落空的手,转头,将手放到鹦鹉脑袋上。   鹦鹉先是一躲,随后靠近了他,将口中的坠子放在他的掌心。 ☆、277离别之夜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俩人隔着两堵墙,躺在各自的床上,一个拿着杯子,一个捧着桶,说了好几次“早点歇着吧”,可是依旧静静的聊着。   谁也没有提离别,虽然金玦焱明天就要走了,他们只是在聊天,也不知都聊了什么,只是觉得有无数的话要说,怎么说都说不完。   停了一会,金玦焱对着木桶笑了笑:“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在胡编乱造,可是为什么他们都说你算得准呢?你知道吗,你这个月的《算命不求人》印了近一万册,还是不够卖。方卓说,他现在最痛苦的就是总有人来问他知不知道这个写书的神仙住在哪……”   阮玉的笑声打桶里传过来,这么近,又是那么远。   “若说我是胡编乱造,你不也一样?说什么有锦囊妙计,其实是让人把那驴饿了七天,然后又拿了棍子暴打一顿。驴受了委屈,自然要去找主人,自是找到了偷驴的人。众目睽睽,那丢了的驴就在马厩里拴着,他也抵赖不得。也幸亏那些人早前在‘仅此一家’门口闹得厉害,又到官府备了案,那家伙见风声紧,才没敢把偷来的驴出手,结果便宜了你。所以如果说神算,哪个有你厉害呢?”   半嗔半喜的声音就这样搔着他的耳边,还带着回响,弄得他的心头一个劲发痒。   “其实若要骗人,道理都是一样的……”   金玦焱听到桶里似乎传来窸窣之声,想是阮玉换了个姿势。他也跟着翻了个身,脸冲墙。   两堵墙的那边,就是阮玉,她现在是不是也隔了墙壁,“望”着他呢?   “以前看过一个故事。三个书生找算命先生问,他们此番科举能中几人?算命先生竖起一根手指。过后,有人问他,你怎么知道只有一人能考中?算命先生道,这是谁说的?这一根手指学问可大着呢,可能考中一人,也可能只一人不中,还有可能一个都不中……”   金玦焱忍不住笑起来:“你就是这样糊弄他们的?”   “其实算命这种事,就是两头堵,说得多了,总会中个七七八八。比如我说某人会有灾厄,若是他刚好经历过,定是认为我准。若是没有,他一定会处处留意,到处印证我说的对不对,到时哪怕是砸了小手指他都会觉得此卦灵验。而若是始终没有,那只能说明他非常小心,躲过去了……”   金玦焱大笑出声,又突然意识到深更半夜吓到人不好,于是赶紧闭嘴。   “坏人……”他轻轻吐了句。   “我怎么坏了?”阮玉的声音传出来。   你当然坏,让我稀里糊涂的就喜欢上了你,发觉之际,便已不能自拔,任你怎么折磨我,我的心里都只有你,什么也装不进去了。   为了看你开开心心的样子,我努力改变自己,只想成为你心中顶天立地的男人,让你不再因为我而被人挤兑、嘲笑,成为所有女人羡慕的人。   我不知我还能为你做什么,不管以前我有多么不好,从今以后,我只希望我展现给你的都是我的好,我只希望你能够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妻子。   “阮玉……”他轻轻的唤着,脸颊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桶沿。   ——————————   一个巡夜的小厮吃坏了肚子,一路拉了好几回了。   这会,他提着裤子站起来,头晕眼花的往前走。   他也弄不清自己走到了哪,只觉腿上一绊,整个人便往前一扑。   不知是什么啃进了嘴里,黏糊糊臭烘烘。   他呸呸了半天,火就来了。   再看绊自己的是根绳子,当即想也没想,提起随身的刀就砍了下去。   ——————————   金玦焱抱着桶缠绵了一会,只觉身子热得难受,像火烧似的,而且这热是由里向外发散,让人都不知该怎么浇灭。   而且某个部位又开始发胀了,叫嚣着要爆炸,他不得不调动功力,堪堪将它压下去。   这一番折腾下来,便出了场汗,整个人有种虚脱的感觉。   他抱着桶,忽然冲里面来了一句:“你个妖精!”   美滋滋的等着阮玉回应。   可是半晌没有动静。   “阮玉……妖精……妖精……阮玉……”   他唱歌般的小声唤着,还捎带想象阮玉气急败坏的出现在他面前。   那次他被老爷子“陷害”跑到她房间里时她穿的是什么来着?   蔷薇粉银线浣纱寝衣,白绫细摺裙……料子都很单薄,一切曲线都若隐若现,如风拂柳,可真美啊……   唇角不自觉的泛起一线亮光,然后某个部件再次蠢蠢欲动了。   他有些懊恼的往门口看了看。   阮玉自是不会出现的。   夜可真难熬啊!   今天他怎么就从主屋出来了呢?明明丁嬷嬷没有现身,明明阮玉也没有驱赶他,他是脑子进水了吗?   他捶了两下脑袋,冲木桶喊:“阮玉,睡着了吗?”   没有回音。   难道真的睡着了?   提高音量:“阮玉,阮玉……”   还是没有反应。   他急了:“阮玉——”   “四爷,什么事?”   百顺半闭着眼睛打着呵欠站在门口摇摇晃晃,然而他很快出现了更为严重的摇晃。   不,是震荡。   迷迷糊糊中,他感到有一个物体向他冲过来,他刚要躲避,便被重重撞了一下,下意识的把住了门框才没有摔倒。   待到冲击过后,他望向夜光铺洒的屋子。   “四爷,四爷……”   没有人应声。   可是他方才明明听到四爷在叫。   难道是在做梦?   他的还是四爷的?   百顺四处瞅了瞅,蹑手蹑脚向金玦焱的江宁拨步描金大床走去。   石音色的锦锻帐子掀了半边,像老太太没牙的嘴。   是的,四爷的睡相一向不好。   他撩了剩下的半面,打算给四爷掖掖被角,可是……   他霍的瞪大眼睛,又使劲揉了揉。   天啊,四爷……四爷不见了!   ——————————   阮玉平躺在床上,手握杯子贴在胸口,不断回放下午的事,回放他跟她说过的话,心里甜甜涩涩,说不出的复杂。   明天他就要走了,说是很快就会回来,然而谁都知道事情不那么轻松,却努力营造着轻松的气氛。   晚饭后,他便走了。   临走前,他回头瞅了她一眼,那目光……   那一刻,她忽然想对他说,留下吧!   转瞬就被自己的大胆吓到。   若是她说出口,他会不会以为她……   然而就是这么一瞬间的犹豫,他便迈出了门槛。   她顿生出后悔,可是她能怎么办?追出去?   到底是不能的,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烈焰居。   此后,她一直想弥补,可是要怎么弥补?   而且日后,若是再……   她该怎么办?   于是她开始不断设想将来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形,而她要如何表现才会自然得体,才不会被他认为是……放荡?   她正琢磨着,杯子忽然从手里跳出去。   她盯着那倒扣在床上的物件……不会吧?   试探拾起,试探的将唇凑近杯子:“金玦焱……”   没有回声。   放大了音量:“金玦焱……”   依旧沉默。   “金……”   她忽然收住声音。   想是睡着了吧?   也是,这段时间,他一方面要操持铺子的生意,一方面又要为家里担忧,还要小心不被她知道这些危机,定是累坏了吧。   于是也不忍打扰。   将杯子放到枕边,以备他在呼唤她时能及时听到。   静静的躺着,视线自然而然的落在窗上。   今夜的月光很亮,映着窗格,将喜鹊登枝的图案清晰的布在眼前。   睡前她特意翻了黄历,今天是四月十三,明天,金玦焱就要走了……      她对着窗子看了一会,缓缓闭上眼睛……   ——————————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混乱,好像先是有人踹开了门,然后外间的丫头发出一阵惊呼,紧接着就有无数的脚步向里屋又向着她冲过来。   她正在做一个梦,梦到自己站在山崖边,有人在追她。   雾很大,她看不清追她的人是谁,也看不清峡谷有多深。   关键时刻,金玦焱突然从天而降。   他抓住她的手,往雾里就跑。   奇怪的是,峡谷好像变成了平地,他们跑得飞快。   可是突然,脚下开裂,她一下子就掉了进去。   好在他的手始终拉着她,她悬在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空。   往上看,金玦焱居然不见了。   她急忙去找他的手,惊觉那只一直牵着她的手也消失了,而头顶忽然爆出金色的光,腕子旋即一松,她不可控制的向下坠落……   “姑娘……”   “姑爷……”   “四爷……”   “阮玉!”   阮玉霍的坐起,定睛一看,金玦焱正在眼前,而他的身后呼呼啦啦的跟着好几个人,她方看清霜降跟问珊,霜降就往后一退,手一抬……   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278留守女士   屋里霎时只剩下她跟金玦焱二人。   俩人一坐一立,相对而视。   阮玉这才注意到金玦焱只穿着白色绫缎的中单,上面是松针样的花纹,衣襟半敞,随着他剧烈的呼吸微微翕动。   手臂不知为何紧绷,连带着胸前的肌肉亦跟着突起,夜光透过窗子斜斜的打进来,照在上面,半明半暗中,透着股让人不安的力量。   “你……”阮玉下意识的拾起莲紫苏织金锦被:“你怎么来了?”   “我……”   金玦焱不知该如何说起。   他半天听不到阮玉的声音,唤了几声也不见答应,心中顿时涌起不好的感觉,结果想也没想就冲过来了。   “我以为你走了……”   “你说什么?”阮玉没有听清。   “明天跟我一起走吧!”金玦焱忽然道。   阮玉瞪大眼睛,一时之间忘了发声。   “哦,你早些休息吧。”他垂了眸,默默往外走。   “金玦焱……”   脚步顿时定住。   阮玉攥紧了被子,连带着唇也跟着抿紧。   她想说点什么,可是她该说吗?她能说吗?她要怎么说?   金玦焱回头看着她。   月白蝶纹的寝衣,裹在莲紫的被中,就好像被浓云托着的一轮明月。而她还没有意识到,她的寝衣已经滑开了半面,若隐若现的露出精致的锁骨,小巧的肩头,令他的目光一旦触及就挪移不开,只想走近她,细细触摸她的柔软。   她与他不过几尺之距,却好像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就好像她是一个气泡,只要他走近,她就会被他呼出的气吹出老远。   于是他只是看着她,静静的看着,忽的一笑:“早点睡吧,等我……回来……”   ——————————   金玦焱走的时候,阮玉没有去送。   霜降回来后,仿佛无意的说道:“四爷临上车的时候,回了好几次头。”   立冬便上前挽住阮玉的胳膊。   在她心里,阮玉跟她一样,都是等待相公归来的留守女人了。   “太太还说……”霜降看看阮玉,还是决定开口:“四爷第一次出门,奶奶也不说出来送送,太不知体贴了些。”   顿了顿,又道“大家都去送了,夏至跟璧儿也去了……”   阮玉垂了眸,只“哦”了一声。   霜降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见她摸着鹦鹉的脑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禁暗自叹气。   昨天晚上的意外,弄得鸡飞狗跳,本以为……可依旧没成。   天时地利人也和,可怎么就没成呢?这俩人到底在闹腾什么呢?   她摇摇头,转身出去。   立冬立马跟上,还不忘回头跟阮玉汇报:“奶奶,立冬最近学会了几样小糕点,一会做给奶奶尝尝。我记得奶奶喜欢甜口的,可是七月姨娘说,总吃甜的会长虫牙,五爷就有两个呢,经常疼得晚上睡不着觉……”   她捂着腮帮子,做出牙疼的模样,简直痛苦得不行,可是出了门,又钻进个小脑袋,眼睛眨巴眨巴的来了句:“奶奶,立冬今天留下陪你好不好?五爷不在,立冬好没意思,一会咱们打叶子牌好不好?”   身后伸来一只手,一把将她抓了出去。   门声一响,阮玉平静的神色立即一松。   外面依旧传来立冬的叨叨:“其实开始的几天是很难熬,渐渐也就习惯了,因为日子越长,距离五爷的归期就会越近。霜降姐,千依哥哥这回也跟去了,你说四爷为什么不挑百顺而要带上他呢?我觉得百顺哥哥比他机灵得多呢……”   “闭上你的鸟嘴!”   “为什么啊?霜降姐姐,你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四爷自己跟奶奶分开,感到很难过,然后就希望有人跟他一样难过,所以才带上了千依。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对了,霜降姐姐,我这不是鸟嘴……”   阮玉忍不住笑出了声,紧接着,又叹了口气。   鹦鹉不明白这种古怪的转换,歪着小脑袋打量她。   阮玉拿指尖点了点它的小嘴,它便张开小尖嘴,叼住了阮玉的手指,摇晃着头,做出用力的样子,可是一点也不疼。   “你也是个小滑头!”   阮玉笑道,不自觉的望向窗外。   一朵云正在静静飘过,仿佛一个人的眼,在默默的关注她。   “你说,他现在走到哪了呢?”   细想起来,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离别。   昨夜,他走后,她一直没睡,只盯着窗子一点点的泛白。   她清楚的听到烈焰居的动静,听到他命令千依去牵马,叮嘱百顺好好看家,听到他告诉小厮们他不在的时候要听四奶奶的话,不要惹祸,听到他语气顿了顿,低声呵斥夏至回去,听到他让百顺给他取那支已经被他吹裂了的紫玉笛……   无论她听到什么,都满满的只是他的声音。   她甚至能感到他数次的望过来,目光穿透琉璃窗格,掷地有声的落在她的枕边。   她抓紧了被子,不想让自己飞奔出去。   于情于理,哪怕是为了避免某些人嚼舌头,她是应该出现的。   可是她不喜欢送别,因为充满了太多的离情别绪,就像阴雨连绵永远潮湿的天。   她也不喜欢许多人盯着她的脸仔细观察,揣测她的心中所想,脸上带着或愤恨或幸灾乐祸的笑。   她更不喜欢在那么多人面前端正着脸色,做出得体表情,或者同许多人一样,说一些不咸不淡或是难分难舍的话。   这些,她以前或许还能做到,可是现在……   当一个人心中有了牵挂,便无法再洒脱,无法将一切看做无所谓,她的每一分细微,每一丝眼神的波动,再如何掩饰,都可能会泄露心底的秘密。   她不惧怕他知道她的秘密,可是其他人……   鹦鹉放开她的手,跳到她的肩上,近距离的打量自己的新主人。   她对上鹦鹉眼中那张有些失神的脸,吃了一惊,不觉摸了摸腮,转而笑了。   拍拍小家伙,打开仙鹤描金首饰盒,方要开口。   顿……   声音慢慢响起:“小四,我们做个游戏好不好?”   ——————————   如果有可能,阮玉的丫鬟们大概会想写一系列日记,题目就叫《在金玦焱不在的日子里》,将会很好的记述一个恋爱中的留守女人由平静过度到抓狂的过程。   头三天,阮玉一切都很正常,还微笑着指点她们的日常工作。不同的是,往日由春分负责的有关下人的赏罚被她接了过来,然后时不时的就突然出现在人的身后,把人吓一跳,而她依旧带着标准的笑容,赞许点头:“好好干。不错,好好干……”   然后在众人惊吓的目光中飘然远去。   然后晚上守在外间的人就听到里面的床板隔段时间就咯吱一下,偶尔还伴着一声闷响,那是被人给捶了,搞得值夜的人一晚上没睡好。   阮玉精神倒是很抖擞,眼睛好像更大了,还能放光,看得人心里发毛。   而到了第三天的下午,这种精神头明显的低落了,然后进入下一阶段。   这一阶段的总体表现是不爱出门,连房门都不迈。   天气渐热,可是她把里屋的门窗关得死死的。   有次立冬做了新点心给她端进去,正见她站在紫檀螭龙喜鹊鹿纹妆台的大镜前唱一首超难听的歌曲:“无所谓,我真的无所谓……”   手里还抓着根眉笔,似是要生吞活剥的样子。   鹦鹉则立在镜子上,小脖子跟着左抻抻,右抻抻,一副享受模样。   立冬觉得,奶奶似乎有些不对劲,应该找个大夫来看看。   这样的三天过去后,阮玉的精神头又来了,指挥下人们进行大扫除。   其实扫除这种事呢,一般都是在腊月快过年的时候做,也不过是摆个样子,因为平日里擦擦洗洗,到处都干净得很。   可是既然主子发话了,众人便忙做一团。偏偏阮玉的眼睛就跟生了锥子似的,总能找到问题,弄得整院子的人战战兢兢。   她还指挥众人把屋里屋外上上下下但凡能拆能卸能挪动的东西都换了一遍,然后继续检查,继续挑错。   有人发现,阮玉坐在摆在屋外台阶上的楠木交椅时,时不时的就往烈焰居的门口望上一眼,然后就能发现她们的一个错处。   大换血进行了三天,终于没什么可做的了,阮玉丢了句“这多好”,就进了屋,再次闭关。   所以没有人看到阮玉在床上躺了一会后就直挺挺的蹦起来,满屋子转圈,走到镜前时,对着镜子里的人抬起下巴,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冷哼一声:“不就是出趟门么……” ☆、279妙想联珠   又三天,阮玉在疯狂赶稿。   她灵感爆发,竟然直接把这一年里剩下几个月的《算命不求人》都写完了。   金玦焱出门,千依也不在,方卓一个大男人也不好于男主人不在的时候上门,便让芸娘来取底稿。   阮玉顺便为她定了条计:“如今也别把十二星座都印在一个册子里卖。一部分还同从前一样,一部分拆开分着卖,各取所需,怕是还能赚上一笔。”   芸娘使劲拍着阮玉的手,全失了平日的端庄模样,乐得牙花子都出来了:“金四奶奶,你说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呢?金四娶了你可真是天大的福气!”   阮玉垂眸:“若是没有方大哥跟嫂子相助,这事怕也不成。”   “金四奶奶,你可真是谦虚了,如今这京中的书局都跟我家那位打听是怎么认识的高人,能不能也介绍给他们见上一回,还打算入上一股,跟我家分成,又美其名曰的说什么‘树大好生根’……”   撇嘴:“不过你方大哥说了,这事得听金四奶奶的,金四奶奶说分,咱就分!”   见阮玉就要开口,急忙截住:“这是他们男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商量去,嫂子跟你还有别的事说。就是你上回提的什么‘花嫁姑娘’,我也给你找到人了……是绿云庄的绣娘,无论是剪裁还是缝纫、绣工,虽不能说一等一的好,可在这京里也数得上。因为你也说了,若是要最好的,咱们得的银子怕是还不够给她们发工钱的。所以我就把你的意思跟这帮人一说,她们开始还犹犹豫豫,然而待见了你画的那几个娃娃,简直喜欢得不行,直言这东西只要一摆出去,定是会被哄抢一空。所以今天我一是来给你送这个月的分成和红利,一是来取下个月的书稿,再有呢,就是问你要图样。你不是说,这‘花嫁姑娘’要成套的卖才赚吗?所以……”   手上已经多了一沓纸,芸娘一翻,乐了。   紧接着又看了“姑娘”的衣服样子,发现连首饰什么的都没落过,画得那叫一个精细,就跟活了似的,不由啧啧称赞:“我就跟你方大哥说,金四奶奶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子,偏偏全天下就金四有这个命!金家这回的事若是先经了金四奶奶……”   忽然意识到即便拍马这也是个不愉快的话题,顿时打住,拈起一张簪子图:“你看,是不是按你说的,无论是衣服料子还是首饰的材质,都要先分出个三六九等?”   俩人越聊越高兴,越聊越投机,最后在清风小筑摆了宴,你一盅我一盅的喝起来。   席间,芸娘曾问:“金四奶奶,这些主意都是你出的,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一直隐在幕后,为什么不把钱都攥在自己手里而要跟别人分利是吗?   这个时空的人不怕出名,就包括女人,只要有足够的能力,便可受人追捧。   只是自从遇了那个冰人馆的掌柜,阮玉忽然发现,身边似乎的确隐藏着许多穿越人士,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冒出来,而且毕掌柜话里话外的暗示,好像只要她愿意,随时随地的都可以离开这个时空。   她想离开吗?   以前是的,而现在……   所以,她想把自己藏起来,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将来会发生怎样的意外。   于是她开始翻来覆去的嘱咐芸娘一定要保密,芸娘亦口齿不清的应了,俩人继续干杯,直喝得双双趴在了桌子上。   芸娘被方家的车接走,阮玉则由丫鬟抬着进了房。   霜降抱怨,还从来没见主子喝这么多,简直是烂醉如泥,嘴里还念念叨叨,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然而关门的瞬间,她听到无比清晰的一句:“金玦焱,你个混蛋!”   姑爷也不在啊……   主子一定是幻觉了,一定是!   接下来的左一个三天右一个三天里,阮玉的情绪简直比六月的天变得还频繁,偏偏她还觉得自己挺正常,但是下人们都说,主子的性子越来越古怪了。   立冬作为另一个留守女士,又是个热爱动物的人,一直渴望跟新来的鹦鹉建立友好关系,可是阮玉平日里对金钱等物大方得不行……比如这个月,全院上下,连烈焰居都没落过,都打赏了三次了,全不管李氏等人嫉妒得眼冒红光,可是偏偏这个鹦鹉,她不让人碰上一下。   立冬说:“我保证不揪它的毛……”   “我保证不扯它的尾巴……”   “我保证不弹它的头……”   “我保证不跟它亲嘴……”   “我保证……”   “我保证……”   “我保证……”   可是不行,不行,还是不行!   鹦鹉现在也拽得不行。它给自己找了个栖息地,就是阮玉妆台上的镜子,时不时还勾下头,对着镜子歪歪脑袋,咕噜咕噜的,一副顾影自怜的模样,后来还学会了叹气。   要么就是蹲在阮玉肩头,跟着她四处巡视,趾高气扬的像个将军。阮玉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它还帮着训上两句,那嗓音粗嘎得跟老鸹似的,比金玦焱的笛音还要刺耳。   阮玉便摸摸它的毛,以示赞赏。   鹦鹉眯起豆眼,喉咙里不停咕噜,极是享受。   然而若是宠爱过度,就容易恃宠而骄。   都说这只鹦鹉会找东西,阮玉心情好的时候还表演过两次,引得下人们啧啧称赞。   可是最近,她们发现自己的东西开始不翼而飞。   先是小件的耳坠、戒指,然后是稍大的头花、发簪,再然后是袜子、绣鞋,总之都是颜色鲜艳惹眼的物件。   大家开始彼此怀疑,猜忌,还吵了两架,皆被阮玉罚了,直到有一天,问珊睡梦中觉得有一股风在吹自己的脸,于是迷迷糊糊的醒来,然后便见鹦鹉鬼头鬼脑的衔了她刚刚完工的玫红色肚兜,迈动两条短腿,吧嗒吧嗒的往窗口开动。   她一声惊叫,鹦鹉嗖的一下从窗子飞出去了。   而这一声惊动了霜降,惊动了左右房间的丫头。   众人齐齐追出去,但见鹦鹉衔着肚兜展览般的在院子上空绕圈,一会高一会低,吸引人去捉它,可偏偏捉不到。   最后,它落到院中的柳树上,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把肚兜栓在了最高的那根树枝上,还拿一只爪子踩住,嘎嘎乱叫。   众人搬来了梯子,可是没人敢上去,后来还是百顺蒙了眼睛摸上去取下那迎风招展的肚兜。   问珊一把抢过,回屋就剪了,然后哭了一上午。   阮玉再宠鹦鹉也要赏罚分明,于是将小四关在笼子里思过。   小贼被抓,剩下的时间,满院的人便翻天覆地的找东西,可是也不知鹦鹉将东西都藏去了哪,她们怎么也找不到。   有人想出了好主意,拿剥了壳的松子贿赂鹦鹉。   鹦鹉倒来了脾气,将尾巴对着人家,摆出“别理我,烦着呢”的架势。   后来还是阮玉出马,鹦鹉才半推半就的走出笼子,又回头冲跟着的人尖叫,扎起脖子上的羽毛,简直就像个小型斗鸡。   立冬急忙拦住大家:“它是不想让咱们发现藏宝的地方,否则以后就没得玩了。咱们先回去,待到明天,大家的东西就回来了。”   众人将信将疑的离开,而待到天亮,东西果真回来了,还摆在了原位,这鹦鹉真是神了。   可是也有人发现自己的物件依旧不知所踪,思来想去,原来是自己没有贿赂鹦鹉。   这小东西,连记仇都记得这么清楚。   于是接下来,鹦鹉成了众人讨好的对象,这种丢失再失而复得的事件每天都在上演,倒也为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阮玉看着小丫鬟又哄着鹦鹉去寻镯子,不禁笑了笑,再一次睇向烈焰居紧闭的桐木门。   半个多月过去了,金玦焱还没回来,也没有什么音信,不知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其实事情结果如何她倒不是很关心,她最近添了新的毛病,就是总惦着他会出事,尤其是吃饭的时候,李氏咋咋呼呼的嚷着外面有多危险,人心有多险恶,金四又是第一次出门,身边又只带了个千依……   众人的目光便射向她,好像她才是导致金家陷入困境的罪魁祸首。   卢氏要么是不阴不阳的抱怨,要么就是劈头盖脸的训斥,直言她不懂心疼相公,最后更授她以“扫把星”的美誉。   钟忆柳自是要添油加醋的,柔声细语的把卢氏的火勾得更旺。   若是以前,她会想,反正将来是要离开的,她们就算把天拆了她都无所谓,可是现在……   她当是要跟金玦焱共度一生了,那么她接受的不仅是他这个人,还是与这个人有关的一切。   可是这一切她都不喜欢,她该怎么办? ☆、280疑神疑鬼   分家?   她给小圆出过这个主意,小圆郑重考虑了,只是庞七是个孝子,怕是……   而她这边,且不论金玦焱是否孝顺,单凭他是金家唯一的嫡子,这种单飞的事,阮玉估计自己也只能想想而已。   她叹了口气,正打算回屋,夏至从外面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个姨娘,叫什么是不记得了,只看那风情万种的样子,当是金玦淼身边的人物。   据说自打秦道韫有了身孕,金玦淼收敛了不少,这些姨娘们目前只能靠数铜钱来度过漫漫长夜了,但不知夏至何时跟她们搅在了一起,还一副亲亲热热的模样。   阮玉不打算跟她们照面,岂料她刚转了身,那个姨娘的笑声就妖妖娆娆的飞过来。   “可不是?那个戏子就是三爷在出门的途中收下的,还是英雄救美的戏码,然后就来了个金屋藏娇。本来应该半月就归,偏偏在外面耽误了一个多月。这男人呐,摆在你眼跟前的他未必看得上,就算看上了,久了也腻了,哪有这一见钟情的好?再说,像咱们这种好人家调教出来的,哪有那专门学着跟男人眉来眼去的会勾人,能拿乔?这都三年了,可是三爷哪个月去不那边住上几日?别看我们奶奶有了身孕,我们这是都孤零了,那边可是小酒儿喝着,小曲儿唱着,小舞儿跳着,快活着呢。要说我,这男人呐……”   说到这,俩人大约是想说悄悄话,于是往这边看过来。   阮玉一惊,倏地一下就钻进了屋里。   她背靠着门,想起刚才的狼狈,有些懊恼。   她又不是偷听,怕什么?可是想起那个姨娘的话……   不错,这正是她的另一个担心。   她现在犯了所有女人在恋爱中都会犯的毛病……多疑,多虑,多思,多心。   金玦焱在的时候尚不觉,可是伴着他的离开,离开的时日渐长,这“四多”便严重起来。她甚至开始想象那一个或几个女人的样貌,编织一个个他们携手走过多年然后突然有女人带着一个或几个孩子上门找爹爹的情节,或者是她突然发现了他隐瞒的真相,彻底的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晴天霹雳的悲壮。   她告诉自己不可能,但是无法遏制。故事每天都在变,只要她一闲下来,它们就在她脑中上演,发挥。   她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跟他一起走,不管是现实还是故事都把它们掐死在摇篮里。   可是又想,凡事都要顺其自然,强迫不来,若是他非要……她又能怎样?   对了,若是当真有那么一天,她该怎么办?   春分进门时见她白着脸,急忙扶她坐下,又倒了杯热茶给她,然后睇向窗外。   夏至不知又跟三房的姨娘聊了什么,捂了唇,笑得妖娆又妩媚。   这个小蹄子,这些日子跟各房的姨娘走得特别近,神神秘秘的,可别是在搞什么鬼。   心思一动,就想把一件事说出来,可是看着阮玉渐缓的脸色,又咽了回去。   心道,夏至,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否则……你可别后悔!   ——————————   日子说快也快,说慢也慢,眨眼的工夫,端午到了。   各房各院都忙着悬钟馗像,挂艾叶菖蒲,丫头们拿出备了好几日的香囊,给彼此挂上,比着谁的手艺巧。   一个小丫头掂着到手的香囊,慨叹:“若论女红,还是夏至姐姐的好,前年她送我个香囊,我到现在还舍不得丢……”   春分的眼风便飞过来,小丫头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结结巴巴道:“我现在就丢,现在就丢……”   春分皱眉看着她跑远了,旁边还有个丫头笑话她:“稍后可得找人给你写封赤白口舌帖子,看你还胡说八道?”   不过话一出口,顿发现自己也犯了口舌之灾,于是冲春分吐吐舌头,转身跑了。   春分瞪了她们半天。   这些丫头愈发不像样子了。也是,阮玉平日只让她们做好分内的事,守好规矩,只要不出差错,别的是不管的,也便难怪她们嚣张,弄得自己这个管家娘子有力无处使。   她转了头,有心劝上两句,但见阮玉就坐在台阶边的楠木交椅上,对着满院的热闹微笑,但很明显的,她的心思早就不知飞到哪去了。   春分便叹了口气。   姑爷走了快一个月了,音讯全无,搞得人心惶惶。她们一惶惶,就折磨姑娘,就好像姑娘只要把嫁妆拿出来便万事大吉了。   难不成是她们藏了金玦焱或者是金玦焱跟她们合演了这一出戏用来骗姑娘的嫁妆?   最近,清风小筑里出外进的人不少。   李氏明里关切,暗里藏刀,这些人里就数她折腾得最欢,每次来都一顶顶的给姑娘扣大帽子,说什么“不贤不孝”了,说什么“忘恩负义”了……也不知道金家对姑娘有什么恩。若不是姑娘,哪来的“皇商”?若没有这个名头,金家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些人能只在外面叫唤,还不进来把房子拆了?还容得你在这叫嚣?   姑娘一半嫁妆给了金玦琳,难不成还要把所有都赔给你们金家?你们也不想想,姑娘自打嫁过来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吗?你们也好意思张口?你们怎么不问金玦琳求助?一个庶女风光大嫁风头可不比我们姑娘差,只不过听说有人吃了闭门羹?   姑娘也当她不存在,当然茶水点心是不少的,反正就是要钱没有,要命……你试试看?   春分觉得姑娘这招也不错,因为李氏碰上姑娘这样不软不硬的,也憋了个够呛,最近总嚷嚷胸口疼。   卢氏不好自己出面,就派了钟忆柳折磨姑娘。   钟忆柳也真不客气,那番刻薄言辞再配上尖酸的表情,整个一泼妇。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玩意,一个外来户,跑到金家打秋风,还妄图给人家做妾,竟也敢训斥正牌主子?   春分几回回都想把她扫出去,还是阮玉拦了,说只当她是唱戏,咱们不花钱就看她一个人唱,该恼火的是她,咱们生什么气?   于是全院上下都该干嘛干嘛,姑娘悠然的喝着茶水,要么就进屋歇着去了,只留钟忆柳上蹿下跳。   想砸东西?   “不好意思,这是我们姑娘的陪嫁,值上千两银子呢。表姑娘若是实在缺钱,就拿去?”   钟忆柳抓着个小瓷盅就走了,至于那瓷盅的命运……   这些还好对付,关键是姜氏,她也来了。鼻涕一把泪一把,还要给阮玉下跪。   其实自始至终,姜氏虽然有自己的小心思,到底还没有把阮玉怎么样,况且是她这房惹了事,这么些日子下来,眼瞅着姜氏的头发就白了一半,阮玉再怎么冷清也不得不开导两句。   岂料话一出口,姜氏便缠上了,非要阮玉救急,然后自己下辈子做牛做马的报答姑娘。   谁知道下辈子什么样啊?   不怕硬的,就怕难缠的,春分真担心阮玉心一软,就答应了。   虽然说阮玉有着丞相做靠山,可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金家只要不犯律条,丞相大人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到时阮玉没了嫁妆,跟这些个女人有什么不同?现在她们就敢张牙舞爪,将来还不被她们欺负得死死的?   再说,今儿你帮了她,明儿你落了难,她们可会帮你?这人呐……   偏偏姜氏还来了个绝的,她拿出把剪子,说若是阮玉不肯出手,她就死在这。   这不是要给我们姑娘惹祸吗?到时给姑娘扣个“逼死长嫂”之罪,谁还管当初到底是谁逼谁?   阮玉噌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其他人也吓得脸色发白,可是谁也不好行动,伤着自己是一回事,万一姜氏本不想戳脖子倒被她们给撞出个眼儿那事可就大了。   众人僵住,只姜氏直着脖子凄喊:“大爷,妾身对不住你了!老爷、太太,你们要保重身体,儿媳不能尽孝了!钥哥儿、娥姐儿,娘去了,你们要好好孝敬爹跟祖父、祖母,天冷加衣,天热喝绿豆水。娘在笼屉里给你们留了豆沙包,娘的私房钱……”   喊到这,大约因为台词太长,姜氏顿了顿,也就是这工夫,一道彩影打斜里射出来,直接糊到了姜氏脸上。   几星红色飘落下来。   有人尖叫一声,然而定睛看去,是鹦鹉碎掉的羽毛。   姜氏呸呸的吐着嘴里的毛,众人这工夫才冲上去,夺了刀。   姜氏又要撞柱子,结果撞进了霜降怀里,霜降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最后,还是丁嬷嬷出来,一手刀劈晕姜氏救了场。   春分揉揉额角。   以前只觉得金玦焱在家的时候瞎胡闹,整日让人不得消停,可是这回他不在,清风小筑就跟少了顶梁柱似的,任是什么人都能过来闹腾闹腾,这段日子过得简直是,简直是乱七八糟,好像每个人都不正常了。   原本今日端午,姑娘按理是要回娘家省亲的,正好躲躲清净,可是这能走得开吗?这前脚一走,后脚姑娘的嫁妆还不得叫人端了啊? ☆、281弦外之音   她叹了口气,弯下身子:“姑娘,进屋去吧,这日头见大,小心晒坏了身子,到时姑爷回来……”   岂料阮玉手一指前面:“把这个挪屋后去吧。”   春分一看,是姑爷春天时种在姑娘窗下的两株绿萼,长得好端端的,挪它做什么?   不过仔细一想,姑娘定是觉得空落了。   姑娘最近这番折腾,还不是因为没意思?屋里屋外但凡能动的都动了,于是今天就轮到了这两株小绿萼。   只是之后,又要动什么呢?   “姑娘,这两棵小树刚扎下根,若是挪动,怕是活不成了,也便白费了姑爷的心意了……”   阮玉便不作声,只抬了眸,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烈焰居门口。   霜降出来了,捂着肚子,也望向那边。   她或许可以猜到阮玉的心思……待这两株小树长起来,便隔开了两边的视线,还怎么两两相望呢?   不过姑娘也是多虑了,树的生长需要时间,待得长成,还不知要到哪年哪月呢。再说,何必费那个劲,叫姑爷住过来不就成了?   这俩人,也不知在折腾什么,金家上下能闹腾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二人至今没有圆房,姑娘再怎样的出身也是无根的浮萍?若是有个一儿半女,料她们也不敢如此嚣张。   看来是得下点猛药了。   她曾听千依隐隐晦晦的提起,前年老爷寿宴后那俩人为什么被反锁在屋里,全是因为……   霜降攥了攥拳,想着这次金玦焱回来,她要不要亲自操刀来一下?而且她还可以找千依当帮手。   这活他干过,有经验,到时他们里应外合……   她正琢磨着,春分已经看到她了:“怎么不在屋里歇着,大夫不是说要静养一段时日吗?”   “在床上躺着也是没意思,还不如出来走走,否则没病也要闷出病来。”   然后向着前面的阮玉努努嘴,春分摇摇头,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俩人正打算说个乐子逗阮玉开心,前面大门一开,一身淡青色罗纹窄袖长衣的秦道韫悠悠然的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串孩子。   俩人顿时提高警惕。   怎么的,昨儿个姜氏刚来闹过,要死要活的,如今连不食人间烟火的秦道韫也上阵了?金家真是为钱不要命了!   秦道韫又不同于他人,平日不争不抢的,若是倒这了,阮玉可就真说不清了,更何况怀相本来就不好,你说你都这样了还瞎溜达啥?莫非想借机讹上姑娘?   春分跟霜降急忙奔下台阶要去搀扶,秦道韫却只扶着琴韵的手,九个多月的肚子即便有了宽大衣裙的遮掩,依旧鼓出个大包,使得她步态缓慢,但是微丰的面颊带着少有的笑,是属于一个母亲的幸福与骄傲,虽然淡到极致。   “怎么着,这两天被吓到了,于是草木皆兵?”秦道韫竟少有的开起了玩笑。   春分回头看阮玉,见阮玉也笑了,还站了起来:“三奶奶怎么有空到我这?”   “我琢磨着这段日子你也不得消停,我还是别来凑热闹了,省得叫人打出去。”   说到这,特意瞅了瞅春分二人。   俩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人张罗着要给她搬椅子,问她想在哪坐,一人忙着去泡茶,使小丫头去端点心。   “别忙了,你这的东西我可不敢吃……”眼见得主仆三人齐齐一怔,她噗嗤一笑,然后语重心长道:“不想给你惹麻烦……”   春分忽然发现,她们原以为的主子最大的敌人,如今却是替主子考虑最周到的人,最近所受的冷言冷语,冷心冷遇,此刻全化作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她不觉有些眼眶发烫:“那,那我去给三奶奶搬椅子,要最舒服的……”   秦道韫缓缓上了台阶,孩子们跟着涌上来,围住阮玉:“四婶四婶,我们要玩电话……”   秦道韫便笑:“他们一直惦着过来,可是最近你这‘事’忙,也就没敢裹乱,今儿可好,我估摸着,也就咱们这两院能留在府里,所以就带他们来了……”   阮玉给金宝姝正了正头上戴的榴花,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去吧。”   孩子们一哄而散,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秦道韫坐在春分和霜降为她搬来的藤竹榻上,支使画意奉上一梅红匣子:“我既是来了,又不能吃你的东西,咱俩这么坐着总归没意思。可是我不能吃你的,不代表你吃不得我的。这是我亲手做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咱们自己找个乐子。”   春分代阮玉接过来,打开,但见里面盛的是粽子、白团和香糖果子,样式精巧,气味芬芳,仅是闻上一闻便令人食指大动。   阮玉也不客气,挑了个果子就放在嘴里,连称好吃。   “你们也别站着,来尝尝。”秦道韫热情的招呼春分跟霜降。   俩人对视一眼,上前谢了,也挑了果子尝了,果然美味。   “上回你们去了兰若院,我的丫头招待你们吃喝,如今她们来了清风小筑,你们怎么也得招待回来吧?”   这个秦道韫,即便开玩笑,也这么得理不让人。   春分便笑了:“琴韵、画意两位姐姐,还听不出吗?你们奶奶是嫌你们烦呢,还不跟我下去吃酒去?”   那二人笑着推辞一番,便跟秦道韫告了罪,跟春分去屋里了。   耳边一下子安静下来,秦道韫长长的出了口气,又扶着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还有多久了?”   阮玉见她神态安详,人也胖了些,可是脸色总归不好,不觉有些担心。   “最迟也就下个月了。”秦道韫抚着肚子,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宁和笑意,忽的抬起眸子:“你还要多久?”   阮玉一怔:“什么?”   秦道韫正正神色:“我是说你跟四弟。也不知你们是怎么了,明明好得不行,却非要当牛郎织女,我跟你三哥瞅着都着急。”   阮玉脸一红,却没有忽略这个有关于金玦淼的新称呼,看来这俩人的关系……   她弯弯唇角:“怎么,想要向我面授机宜?”   轮到秦道韫脸红了,嘴上却不饶人:“我说的是好话,若是你再这么拖下去,怕是有人要趁虚而入了。”   乘虚而入?   谁?   钟忆柳?   阮玉忽然觉得,秦道韫此番上门当就是来提醒她的,究竟是什么事能把一个清高的人逼到这种程度?可是秦道韫不肯继续,阮玉也便不再问,俩人就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些家常,偶尔抬杠,倒也快活。   屋里忽然传来东西翻倒的声响,紧接着是孩子们的尖叫,然后再是一通混乱。   金宝锐从屋里冲出来,被赶过来的春分拦住:“小心撞到三奶奶!”   不管秦道韫是如何仔细,如何不想牵连阮玉,若是在清风小筑出了事,阮玉也一样脱不了干系。   金宝锐连叫:“我知道我知道!”   跑到阮玉跟前:“四婶,你瞧我抓住了什么?”   他打开脱下的小褂,鹦鹉从里面冒出个呛毛扎刺的脑袋,嘴一张,小舌头一直,开始打鸣似的叫。   金宝姝好奇的点着它:“这么小的鸡,好吃吗?”   “你就知道吃!”金宝锐瞪她一眼,讨好的看阮玉:“四婶,这个送给我好吗?”   “你怎么跟娇姐儿一样,见什么都想要?”金宝姗作为姐姐立即训斥。   “我怎么跟她一样?”一听把自己跟金宝娇相提并论,金宝锐立即急了:“我是想跟四婶说,把这小彩鸡借我玩两天。四婶,你说是不是?”   阮玉有些为难。   其实她对动物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关键这只“小彩鸡”是金玦焱送给她的……   见了阮玉的表情,秦道韫便明白了。   她摸摸金宝锐的小脑瓜:“四婶自是不会不答应,可是你问过……嗯,这是鹦鹉,不是什么小彩鸡。你问过鹦鹉了吗?它喜不喜欢你,愿不愿意跟你玩?”   “它又不会说话。”金宝锐有些沮丧。   他一向机灵,能看出阮玉的为难,也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这么提醒,只是,这只小彩鸡……不,是鹦鹉,真的很有趣,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鸟,他就玩两天,玩两天还不行吗?   “可是它会想家……”秦道韫费力的弯下身子:“上回你非要闹着跟我去庄子里住,可是天一黑就反悔了,还是你爹连夜把你送了回来……”   金宝锐想了想,垂了头,把包裹得跟粽子似的鹦鹉送到阮玉面前。   阮玉发现,秦道韫当真有了很大的改变。以前她对这些庶子庶女也不错,却是一种疏离的客气,现如今,无论是眼角眉梢还是语气,都带着属于一位母亲的温柔,真正由内而外的慈爱,使得她浑身都好像笼着一层柔光,在五月的艳阳下格外动人。 ☆、282金四归来   相比之下,自己却变得小气又矫情,简直连个孩子都不如。再看这些孩子们,哪怕是训斥金宝锐的金宝姗,都目光热切的盯着鹦鹉。金宝锋还小心的瞅瞅她,眯起眼睛,意图看清她的表情。   阮玉抿抿唇,忽然笑了:“其实鹦鹉不是这么玩的……”   鹦鹉小脑袋一歪,那我该是怎么玩滴?   阮玉把鹦鹉从“粽子”里解救出来。   鹦鹉就要逃,被她一把捞住,摸了摸脑袋,安抚它的不安。   “这小东西聪明着呢,”她学着金玦焱的口气:“你把东西藏到哪,它都能找出来。”   “真的吗?”   金宝姝立即来了精神,开始在身上翻找,然后一眼看到胸前戴的鱼形香囊,就要解下来,却小心的瞅了瞅秦道韫……这个香囊是秦道韫亲手给她做的。   秦道韫笑着点头,她便高高兴兴摘下香囊,往阮玉面前一递:“四婶,我藏在哪?”   “这就要看你喽……”   几个小脑瓜凑在一处,叽叽咕咕,还不时瞅鹦鹉一眼,眼神里满是防备,就好像小东西能听懂似的。   鹦鹉不屑的转过头,喉咙里咕噜咕噜。   孩子们忽然大喝一声,然后散开,往各处跑去。   阮玉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说你们屋里的孩子真是个顶个的精灵,但不知你肚子里的这个将来是什么模样。嗳,想好名字了吗?”   秦道韫抚着肚子,微垂了头:“名字早就取好了,他说到时候再告诉我……”   看着那柔和而恬淡的笑意,阮玉不觉羡慕起她来,然后忽然就有些犹豫:“呃,三爷,嗯,出门的时候,有没有往家里写过信?”   “你说什么?”   她声音太低,孩子们又呼啦一下跑回来,结果秦道韫没有听清。   “呵,没什么,没什么。”阮玉忙不自在的笑笑。   就在这时,鹦鹉忽然飞起来,带起一股风,吹得阮玉的鬓发拉成了一道直线。   这小东西,她还以为得闹一阵子脾气呢,想来也是被孩子们给激到了,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一展本事。只见它在院子上空盘旋一圈,便直朝后院落去。   “不好,保护宝藏!”   金宝锐一挥手,孩子们呼啦啦的往后院涌去,就连刚会说话的金宝钧也张张着小胳膊,“宝张宝张”的叫着,由奶娘抱着往后面赶去了。   阮玉跟秦道韫乐得不行。   秦道韫忽然捉住阮玉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目光闪闪:“他踢我了……”   真的,仿佛有一柄小锤,一下一下敲击着阮玉的掌心。   “嗳,这将来一定是个淘小子!”   秦道韫笑了,转而又叹了口气:“大夫说我怀相不好,这孩子的身子……”   “大夫说得也未必准,”阮玉立即打断她:“再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我见过不少生出来瘦巴巴的孩子,后来还不是长得又高又壮?”   秦道韫立即疑思的睇向她。   阮玉顿时发现自己说走了嘴,急忙补救:“小圆的俊哥儿,你是没看到,洗三的时候像条米虫子,现在,壮得跟个小水桶似的……”   秦道韫被她逗笑,也没工夫追究她方才的失言,她也知,阮玉是要安慰她的,只是有些话……唉,她还是不说了吧。   鹦鹉率先飞了出来,将战利品往阮玉跟前一放,挺起小胸脯等待表扬。   孩子们有些挫败,但更多的是兴奋。   “它果真找到了,我埋了那么深……”   “母亲,三哥把我的香囊都弄脏了……”   “我那还有,一会回去你挑一个……”   “四婶,我的紫晶耳坠去年丢了一只,能不能让鹦鹉帮着找回来?”   “还有我的,我的翡翠纽子不见了,让鹦鹉帮忙瞧一瞧……”   “我的镇尺也不见了……”   “书香丢了根针……”   “棋风昨天说篦头的梳子不知道哪去了……”   一群孩子叽叽喳喳的围攻阮玉,所以没有看到一个人悄悄进了院子,就立在不远处,眉眼含笑的看她。   “四婶,我又想好了一个绝佳的藏东西的地方……”   “四婶,鹦鹉平时都喜欢吃什么啊?”   “我带了香糖果子,四婶,鹦鹉吃不吃?”   “四婶,鹦鹉叫什么啊?”   阮玉应得了这个应不了那个,忙得鼻尖出汗,然而视线一掠处,忽然捕捉到一个身影,便自然而然的望过去……   腾。   阮玉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鹦鹉本蹲坐在她的膝上,她这么一动,小家伙一下子滚落下来,嘎嘎怪叫两声,扇动着翅膀,降落在一旁的小几上。   孩子们循着看去……   “四叔……”   “四叔……”   院子霎时又热闹起来。   可是阮玉好像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她眼中只有那一人,心里不断翻滚着自见到他便蹦出的一系列信息……他好像瘦了,黑了,眼睛也有些凹陷了,这些日子都睡不好吧?不过看起来很明亮,怎么那么亮呢?衣服有些脏,还有点皱,他虽不是个极注重个人形象的人,但也从不邋遢。他回来了,怎么没人通报一声?他站在那多久了?怎么连个动静都没有?我现在看起来怎么样?不难看吧?我该做点什么?我不是在做梦吧……   仿佛鱼吐泡似的在那想着,然后嘴里冒出一句:“我给小四取了个名字……”   眼瞅着金玦焱笑了。   他笑得可真好看,就跟五月的阳光似的,不,是六月,总是那么明烈。   然后在阳光的灼烫下,她也跟着弯了弯唇角,随即觉得有点傻,再看着他向自己走来,整个人就跟定住似的,只有心在咕咚咕咚乱跳。   秦道韫早在丫鬟的搀扶下朝门口开动。   孕妇行动缓慢,待走到院门时回头一看,阮玉还在那站着。   她不觉会心一笑。   阮玉不管面对什么事都镇定自若,即便卢氏无理取闹,李氏口蜜腹剑,姜氏装疯卖傻,其余人跟着煽风点火,她都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副你们再怎么抽风我依旧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架势。   自己有时真挺佩服她的定力,可是现在,她就像是傻掉了一般,完全忘了该做什么,完全忘了周围发生了什么,只定定的望着对面的人。   原来再有定力的人也有失态的时候,原来再潇洒的人,也有她最柔软的一面。   秦道韫叹了口气,悄悄的走了。   那边厢,金宝锐一把抄起自那二人视线对上就物我两忘结果因为发现自己被遗忘而表现呆滞的鹦鹉,还捏紧了它的嘴,避免它出声,然后偷笑着,带着兄弟姐妹们溜了。   这边厢,金玦焱走近阮玉。   “取了什么名字?”   “小四……”   阮玉本打算是自己叫着玩的,结果他这一问,她便招了,全然没有意识之前她就说了个病句。心里正自懊恼,他又示意她伸出手,她梦游般的照做了,脑子里还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被催眠了?怎么一切都好像不听使唤了?   然后便看到他在她腕上系了条彩色的丝线。   长命缕?   这回是真的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一只手温柔的拂过她的发际,将不听话的鬓发别至耳后,又为她正了正他送她的白玉簪子,再认真看她一眼:“等我回来……”   “嗳,你要上哪去?”   说话间,她已追出了两步,意识不妥,又站住。   金玦焱回头看她,眸子是如星夜般的光彩:“去见老爷太太,一会就回来。”   阮玉木然的点头,看着他走了,只觉多日不见,他怎么好像长高了?   一边琢磨,一边心里默念,他去见老爷太太,一会就回来,一会就回来……   回来……   心头霍的一亮,他回来了!   直到此刻,一切感觉才接对线,整个人都好像注入了活力,差点跳起来。   转了身,正见春分等人抿着嘴看她。   她连忙端庄了神色,可语气里的兴奋是掩也掩不住的:“去给四爷做点饭,吩咐后厨,看有没有黄鱼,做一道雪菜黄鱼,四爷最爱吃的。若是没有,就到外面叫去,醉仙楼的手艺最地道。顺便再叫盘葱爆羊肉和酒烧香螺……后厨也别闲着,赶紧烧洗澡水,给四爷解解乏……”   方才他袖子一抬,她明显的闻到了一股汗酸味。   然而话一出口,突然意识到洗澡水的事不该归她安排,她在想什么呢?   顿时脸一红,就要往屋里钻。   千依的话音大大咧咧的传过来:“办完了事就马不停蹄的往回赶,真真是八百里加急啊。到了家,那边让管事往泰安院通报,自己就直奔这边来了……”   阮玉感觉到大家的目光又射了过来,充满了意味深长,不觉脸颊更烫,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事办得怎么样了?”   “嘿,您就擎好吧!” ☆、283中邪了?   听千依的口气,当是顺利竣工。   阮玉的心情更舒畅了,就要往屋里进……方才就那么猝不及防的打了个照面,谁知道他今天回来?也不给个动静,也不知自己脸上有没有灰……   岂料前脚刚迈进门槛,后脚就有人传唤:“四奶奶,老爷太太请您到泰安院去一趟。”   彩凤端端正正的立在院门口,面上不悲不喜,什么也看不出。   阮玉皱了眉。   叫我过去,什么事?   ——————————   “什么,你要让阮玉掌家?”   泰安院的正堂内,卢氏坐在太师椅上,单手撑着桌子,保持意欲站起的姿态,瞪大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是,我觉得阮玉干得很不错,清风小筑打理得井井有条,前年爹的寿宴,她也出了不少好主意,现在还有人啧啧称赞,而且就从爹的那次寿辰之后,各府筹办事宜,皆是用了名帖派放,还附赠了小礼,这不都是从阮玉这学过去的吗?”   卢氏瞧瞧金成举,意图从他的脸上看到反对意见,岂料老头子只拈着胡子,也不知在琢磨什么,难道还真打算同意儿子的提议?   她又望向从娘家回来的姜氏。   姜氏自是深知前年金成举的寿宴是怎么回事,她也想替阮玉说两句,毕竟自己掌家,从过去到现在,尤其是金玦鑫又出了这么档子事,是怎么看怎么无望了,而若落在阮玉头上,她自认平时对阮玉还是挺照顾的,还有过约定,所以对自己也很有利。然而昨天她去求阮玉,都要死在清风小筑了,可阮玉就是不吐口,这要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但若说此刻起来反对阮玉执掌中馈,还要李氏来压迫她,她这不是给自己上眼药吗?   于是只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苦着脸不说话。   卢氏见没有同盟,便往门口瞅。   虽说端午要回娘家省亲,可这都什么时辰了,李氏怎么还不回来?难道是跟亲家商讨挪些银子来缓解金家的危机?   不能不说,卢氏在该乐观的事上不乐观,在不该乐观的事上瞎乐观,所以摊上这样的队友,神仙也没辙。   见场面陷入沉寂,钟忆柳急了:“表哥,你怎么会想到让表嫂执掌中馈?表嫂至今未给金家诞下一儿半女,根本算不上金家人,你怎么……”   “表妹又是哪家人?”金玦焱的目光斜斜瞟过来:“阮玉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怎么就算不得金家人?旁的且不论,仅凭她是金家的嫡媳,这个中馈她就当之无愧!但不知表妹出言干涉我金家的内事,意欲何为?”   钟忆柳被驳得哑口无言,顿时汪了两眼泪,哀怨的推了卢氏一把:“姨母,你看表哥……”   卢氏发现,儿子出了趟门之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有个什么词……大约叫做“杀伐果断”?好像就是这么个意思。   可这是怎么了?中邪了?   不过这般顿了顿,倒是冒出了一线灵光,顿时一拍桌子:“说什么是我金家的媳妇,这回金家遭了难,她就知道死捂着自己的嫁妆,她把自己当金家媳妇了吗?就这等自私自利之人,也好意思染指金家中馈?”   反正若是看一个人不好,就什么都不好,中馈一事本是金玦焱要为阮玉争取,从卢氏嘴里一过,就成了阮玉居心不良了。   “娘,我早说过,阮玉的嫁妆是阮玉自己的事,金家若是沦落到靠儿媳的嫁妆来过活,这让别人怎么看待咱们?”   “非常事非常处理。金家若是倒了,我看你在人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娘,你们非缠着人家阮玉要嫁妆,可是我东跨院里那么多宝贝,二哥缺钱了都知道去顺上一两样,怎么不见你们要我拿出来救急?”   “四弟,你瞧瞧你……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怎么还提?”金玦森急了。   金玦焱不管他,兀自道:“人家说什么,你们就跟着说什么,也不管人家到底是什么目的,就会一味跟风,小心落了人家的圈套!”   众人只觉这话里有话,一时之间面面相觑。   还是金成举慢慢开了口:“老四,此番你出去,事情有眉目了?”   金玦焱行了一礼,从衣襟内扯下一物,递了上去。   金成举打开那层布包,自里面拿出一张纸,展开,眯眼。   卢氏连忙让钟忆柳把掐丝珐琅的镜盒送过去。   金成举戴了花镜一瞅,顿时眼睛放光,重重拍了下桌子,大笑出声。   “老爷……”   卢氏不明所以,连带着其余人皆朝金成举瞧,金玦森好奇得舌头都要伸出来了。   金成举也不满足一下他们的好奇心,只冲金玦焱点点头,然后捋着胡子,慢条斯理道:“老四媳妇掌中馈的事嘛……”   钟忆柳焦急的往门口张望。   李氏怎么还不回来?大权都要叫人夺了。虽然平时她也不满李氏的两面三刀,而且因为她是外人,李氏没少克扣她的东西,偏偏人家又会说,又会做事,导致她跟卢氏告状都讲不出理。可若将李氏换了阮玉,阮玉在金家更是水涨船高,她,她还能嫁给表哥吗?   正不知如何是好,外面忽然有人来报,事情紧急得让来人绊倒在门槛,却顾不得疼,连滚带爬的奔到金成举脚边,哆哆嗦嗦的捧上一封信:“老爷,太太,大事不好,二奶奶,被人劫了!”   什么?   卢氏眼一翻,就要晕倒。   姜氏急忙上前,哆嗦着手,一指那小厮:“说,怎么就被劫了?”   “我跟连二在北边守门,忽然一把刀飞过来就插门上了,上面就钉着这封信,也没写谁收。我和连二就把信打开,结果……”小厮满脸是泪,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疼的:“上面说他们把二奶奶绑了,让咱们赶紧把欠的银子还了,还不能报官,否则就,就把人……”   说话的当儿,金成举已经把信看完了。   金玦森扑过去,也不管尊卑的夺过一页,三下两下的看完,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爹,求您救救阿环!”   金玦鑫在一旁嘟囔。经过这场事,他现在的精神愈发呆滞了,旁边的金宝娥只能听他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那边厢,卢氏被钟忆柳掐活过来,“嗷”的哭出了声:“老天啊,你是瞎了眼么,偏要亡我们金家吗?”   “老四,这事你怎么看?”金成举收起信,睇向金玦焱。   金玦焱一振袍摆,稳稳当当的坐在太师椅上:“看来他们还不知道我回来了……”   他们?他们是谁?   没有人追究,金玦森只是扑到他跟前:“老四,事情都办妥了是不?银子都追回来了是不?赶紧去救你二嫂啊……”   金玦焱就那么定定的瞅着他,不说话。   金玦森拼命摇晃他:“你傻了吗?你怎么不说话?那是你二嫂,还不快去救人?你就等着看我家破人亡?”   金玦焱依旧看着他,脸上露出说不好是惋惜还是悲悯的表情。   金玦森急疯了,霍的起身,袍子一甩:“你们不去,我去!我今天才算知道什么是患难见真情。一家人,哼!”   “老二,你知道要拿多少银子吗?”金成举晃晃留在手里的信纸:“五十万两……”   咕咚。   金玦森倒在了地上,紧接着又爬到金成举脚边,连哭带喊:“爹,求您救救阿环吧……”   阮玉进门的时候,正赶上这团热闹。   她不明所以,刚跟金玦焱对了下眼神,钟忆柳就从前面冲过来,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贱人,都是你!一定是你,为了夺中馈,绑了二奶奶,还想勒索银子……”   阮玉被打了个晕头转向,待反应过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准备抽回去,一声怒吼已是响在耳边,紧接着,一股大力将她一揽,她还未等站稳脚跟,钟忆柳已经倒在地上嘶叫起来:“就是她,就是她,都是她惹的祸,表哥你还打我……”   “娘,还请你将表妹送回去。这样不敬兄嫂的人留在金家,小心辱没了金家的门面!”   “金家的门面全是被你媳妇给丢光了!”   卢氏怒吼,开始发飙:“忆柳有什么错?你听了谁的挑唆要把中馈从你二嫂手里夺了去,还要交给她?嗯?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需要她出手的时候不出手,这会事情有转机了开始把手伸过来了,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要是早发发善心,二嫂也不能遭今天这难。还偏偏就在这时,人就给绑了,你合计着弄死了她你就可以得意了?我告诉你,办不到!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休想!有本事你弄死我啊,你也弄死我啊?告诉你,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也不过是个二臣之女!” ☆、284乘虚而入   “娘!”   “老四,你给我过来,你是被猪油蒙了心吗?到现在还护着她?你也不想想,光天化日之下敢掳人的,除了她,还有谁?”   “娘,你是糊涂了吗?”   “我糊涂?好,老四,你不过来是吗?好,娘今天就让你选,你是要娘还是要她?你要是要她,娘就撞死在你面前!”   “太太!”金成举终于忍不住发话了。   阮玉直到现在才勉强弄清李氏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事怎么就跟她扯上了关系,还有那个什么中馈,她是一头雾水。反正也不用多想,金家但凡有什么事,只要不是好事,她们都能扯到她头上。   脸颊火辣辣的烫,不觉怒视钟忆柳。   钟忆柳瑟缩一下,想要往后蹭。可是手刚触及地面,就忍不住哎呦出声,待举起,登时一惊。   金玦焱方才那一挥直接把她的手臂打断,如今骨头拧歪着,看起来特别骇人。   她立即端住胳膊,惨叫起来。   “老四,好……你……”卢氏气得直喘,冲姜氏怒吼:“还不去找大夫?”   阮玉皱皱眉,挣脱金玦焱的保护,拢起袖子,走到卢氏跟前,抬了下颌,看她。   被阮玉这样居高临下的盯着,卢氏很不舒服。   她挺了挺瘦小枯干的身子,强作威严:“老四媳妇,你要做什么?不要太放肆!”   “我放肆?”阮玉笑了笑:“自始至终,我还没有讲一句话,太太就说我放肆。请问我放肆在哪了?我是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对主人行凶还是无凭无据的给人乱扣帽子?太太也是识文断字的人,大可以到《大盛律法》里查查,这两桩是什么罪?我放肆?呵!”   她冷冷一笑:“那咱们今天就都放肆了瞧瞧!太太既然说我在光天化日之下掳人,那就上衙门去告我。而我也不妨把犯了这两桩罪的人光明正大的送到衙门里去,然后咱们当面锣对面鼓的对质对质……”   说着,当真要往门外走。   “四弟妹,”金玦森在旁边嗫嚅:“绑匪说不让报官……”   “老四媳妇,”金成举捏着胡子,语气有些艰难:“自家的事,还是不要这么较真吧,说出去,你的脸面也不好看……”   “家丑不可外扬么?可是大家都撕破脸面了我还要什么脸面?”   金成举语塞。   其实他也知,卢氏这事不占理,可是他该怎么说呢?   卢氏老大了才嫁给他做续弦,前有素娘比着,卢氏出身小门小户,自是没有底气。她嫁过来后,虽是做了不少不妥当的事,但到底也没犯过大错,身子因为生产彻底的毁了,所以即便她有些过分,他也都睁只眼闭只眼放过了。   他承认,卢氏见识短浅,心思糊涂,爱慕虚荣,喜欢虚张声势,偶尔还无理取闹,近两年尤其不辨是非,听风就是雨,还专门跟阮玉作对。   他明白,卢氏是嫌阮玉出身高,担心自己驾驭不住。可阮玉并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孩子,性子也很温婉,卢氏经常的没事找事,她都忍了,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因为卢氏是长辈?而她又看在金玦焱的面子上?否则,十个卢氏都不够她嚼的。   然而卢氏得寸进尺,愈发的嚣张起来,有时他都恨不能给她两巴掌。   但那毕竟是他的妻子,他得维护她的面子,而且他身为一家之主,更需维护金家的体面。   所以,也只能委屈阮玉。   然而这事终究需要有人担当。   “忆柳,”他缓缓开了口:“你在咱家待了也有一年多了,你姨母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也照顾不到你。忆柳今年当有……二十一了吧?唉,瞧瞧你姨母,只叫你来玩耍,也不说给你找个婆家,你娘不知要惦记成什么样子。这样吧,我一会就叫车送你回去,也顺便让你给家里捎点东西。这边道远,你姨母就是想念娘家也难得回去,代你姨母给你娘问个好吧。你也看到了,咱家最近事多,等到你亲事定下了,给这边来个信,姨父给你备份大礼!”   什么?要送她回去?那她跟表哥……   她的亲事……   她的平妻……   她的金尊玉贵……   她的……   “姨母……”钟忆柳连忙爬到卢氏脚边,顾不得疼,抓住卢氏的裙摆:“姨母,我不要走,我不要走……”   姜氏都看不下去了,打量这场危机当是过去了,大房也算躲过一劫,于是掐了金玦鑫一把,带着一双儿女跟金家二老告辞。   没人帮腔钟忆柳,钟忆柳自己在那哭求:“姨母,我不要走,我要留下伺候姨母……”   “你姨母有儿子、儿媳,外甥女就不要费心了……”   金成举想着卢氏跟阮玉闹成这样,钟忆柳可谓功不可没,心下愈加生烦,就要招呼人套车。   然而他这一句,终于“点醒”梦中人了。   卢氏本气得浑身冰凉,眼神发直,闻言,灵机忽然再度开动了:“忆柳受了伤,这会回去,我那姐姐定要伤心,若要问起,该怎么说?非要走的话,还是待养好了伤再说吧……”   卢氏话音一落,钟忆柳的哭声便是一顿:“谢姨母成全……”   然后更加嚎啕。   成全?成全什么?   金成举拧紧了眉,就要让娇凤扶卢氏回去,岂料卢氏又开口了:“忆柳受伤,也没法再伺候我了,这样吧,老四媳妇,你就搬到泰安院来吧……”   什么?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钟忆柳的脸已经在帕子后面笑了。   “娘……”金玦焱就要发话。   “怎么,让你媳妇在跟前尽尽孝不成吗?如今这个家里,还有谁能使唤得动?你大嫂刚放下块心病,你瞧那头发白的,你就忍心?你二嫂……哼,你们还不想个法子把人救出来?更别提你三嫂了,怀个身孕,连老三一天天都抓不到人影。算来算去,就数你媳妇年轻,还轻手利脚。你也说了,她是嫡媳,名正言顺,她不在跟前尽孝,要哪个来?”   金玦焱气得要发疯:“娘,你怎么这么,这么……”   “不可理喻”就要出口,可是头顶一个“孝”,他忍下了,但这是他的事,阮玉怎么办?   “娘,既是要尽孝,还是让儿子来吧。儿子是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理应回报生养之恩……”   “胡闹!你远道而归,还办了这么大的事,累了个半死,也没人心疼,要你尽什么孝?还不回去给我歇着?有你媳妇就行了。”拉长了声调:“她是你媳妇,自然要代你尽孝。”   瞧了瞧阮玉的似笑非笑,抽抽唇角:“快回去吧,我已让夏至为你张罗了桌好饭好菜,都是你爱吃的。你们小两口小别重逢,还不多近乎近乎?你走的这些日子,她可尽为你担心了,没少掉泪,那眼睛肿的啊……唉,虽说是个姨娘,可是晨昏定省的一次不落,行事做派比那出身大户人家的还规矩,这才来多久,全家上下就没一个不说她的好。不像某些人,拿腔作调,以为这天下除了她就没别人了。只可惜这丫头没投个好胎,那模样那性情可都是一等一的,给人家做正妻都绰绰有余,所以你可不能亏待了她。依我看,也别让她在小厢房里窝着了,怪委屈的,就搬到你屋里去吧。璧儿那丫头不讨你喜欢,身边总得有个伺候的人不是?你说呢?老四媳妇?”   阮玉如今才明白,秦道韫说的“乘虚而入”原来指的是夏至,这段时间上串下联的果然没白忙活,这张巧嘴,她当真领教了。   “问你话呢,老四媳妇。”   见阮玉不吭声,卢氏更得意了:“对了,我听说你把福临院都收拾了?这样吧,东跨院一到夏天就闷热闷热的,就让老四搬回去住。你呢,在我这伺候着,我这院冬暖夏凉的也亏不着你。行了,就这么着吧。娇凤,你去福临院让春分她们把四奶奶的东西归置归置送过来,再叫百顺他们把四爷的东西搬过去。对了,别忘了告诉夏至姨娘,把席面摆在主屋吧,她也跟过去。那几身衣服就别要了,灰突突的,稍后开了库房挑几样做新的。对了,老四媳妇,我听说你那还有几件时兴的料子?不管怎么说,夏至也算伺候你一场,今后你们还要……”   “娘……”   金玦焱有那么一瞬曾经想过,这人怎么是他娘呢?如若不是……   “全凭太太做主。”阮玉恭恭顺顺的应了。   “这才是好媳妇。”卢氏满意的笑了,然后便见阮玉转身往外走:“老四媳妇,你要做什么去?你的东西我已经吩咐了人,一会就送过来……”   可是阮玉头也不回的走了。   金玦焱抿紧唇,恨恨的盯了卢氏一眼,一跺脚,追出去。 ☆、285不让你走   “老爷,你看看,这就是你挑的儿媳妇,还相府出身呢,就这么不识大体,还挑拨儿子……”   “砰!”   金成举一拳砸在桌上:“就这儿媳妇,你也要给弄没了!”   “老爷,你说什么?”卢氏眨巴眨巴眼。   金成举懒得理她,甩袖而去。   卢氏憋了一肚子气,转向钟忆柳:“你瞧瞧,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子,连老爷都给迷得晕头转向!”   钟忆柳只是哭。   卢氏心烦,冲外面喊:“大夫还没到吗?”   过了半晌,娇凤慌慌张张的奔回来。   卢氏方要训斥,就听娇凤道:“太太,不好了,四奶奶闹着要回娘家!”   什么?   卢氏顿时大惊失色。   ——————————   “阮玉,阮玉……”   金玦焱要拦阮玉,可是她总能躲过他的手臂,有一次倒是撞上了,结果疼得直咧嘴,他就不敢近前了,索性堵在门口,把住门框:“我不让你走!”   阮玉二话不说,转头就上了桌子。   好啊,还要从窗子逃?!   金玦焱急忙上前,又不忘指挥霜降:“守好门!”   将阮玉从窗子上扯下来,大吼:“这到底是怎么了?”   阮玉很平静的看他:“四爷,今天是端午,按理是回娘家的日子……”   “好,我陪你回去!”朝窗外喊:“百顺,叫老吴套车……”   阮玉把胳膊从他手里挣出来:“四爷远道而归,还是好好歇着吧。烈焰居不是准备了好酒好菜?哦,不,已经搬过来了……”   果然,夏至正指挥丫鬟小子往主屋搬东西,连自己的箱笼都提过来了。   “你明明知道……”冲外面怒吼:“谁让你们过来的?都滚回去!”   夏至提溜着小包袱,也不动,只眼泪汪汪的睇向这边。   阮玉垂下眸子:“我知道,这事与你无关……”   想想又不对,俩人至今也没表明过心意,她说这些做什么?再者,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金玦焱夹在她跟卢氏中间为难。   她笑了笑:“其实我就是想回去住两天……”   “我跟你回去……”   阮玉勉强牵牵唇角:“四爷,你也知道……”   “我知道我娘今天有些无理取闹,”金玦焱飞快打断了她:“我代她跟你道歉,求你……别走……”   他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的热度激得她差点掉泪。   阮玉急忙转目窗外,但见夏至正眼巴巴的望着,见他们看过来,连忙上前:“四爷,四奶奶,我知道都是我不好。其实当初也是四爷醉酒糊涂,否则也不能……”   春分在旁边听着,不觉皱起了眉。   夏至抹着眼泪:“可是四爷,妾身跟了你时也是清清白白的,四爷还说我,说我……”   春分的眉头越拧越紧,阮玉的脸色也渐渐白了。   “四爷,虽然你给妾身的只是一夜,可是妾身永远不会忘记四爷的温存体贴。四爷还答应妾身,待回来,待回来……”拼命摇头,将泪花甩得四溅:“四爷,妾身什么也不求了,只求能够留在四爷身边,伺候着四爷。四奶奶,求你不要赶我走,奴婢自知卑微,保证不跟四奶奶争抢四爷的宠爱。四奶奶,求求您,让奴婢留下吧……”   夏至身子一滑,就地跪倒,哭得泣不成声。   此际,院子外面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夏至这话的意思好像平日里阮玉多么刁钻,给了她多少为难似的,这知道内情的明白不是这么回事,可是不知道的呢?更何况人们总习惯把事情往他们热衷的方面上想?   春分上前一步:“夏至,你在胡说什么?你把话说清楚!”   夏至只是摇头,声嘶力竭的哭。   金玦焱也皱起眉:“夏至,你把话说清楚,爷答应过你什么了?”   夏至还是摇头。   金玦焱已经开始冒汗了,偏偏阮玉还似笑非笑的看他,他不觉大吼:“你给爷说清楚!”   “这是在闹什么?”一道苍老的声音打外面传来。   紧接着,人群一静,两个老太太在几个强壮婆子并汉子的护送下走了进来。   衣着庄重,面孔陌生,表情严肃,皱纹纵横。眼睛虽浑浊,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就那么一轮,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看到了,锁定了,不由自主的想躲起来,却偏偏藏不住。   金玦焱急忙走出房间,对着俩老太太深施一礼:“三祖奶奶,太叔婆,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阮玉是搞不懂这些称呼,只是见金玦焱毕恭毕敬,想必这二位是金家的长者,正琢磨着要不要去拜一拜,就听太叔婆道:“你媳妇呢?”   金玦焱回头瞅阮玉,示意她出来见个礼。   岂料阮玉刚一动,太叔婆就点点头:“跟我走吧。”   “上哪去?”金玦焱连忙问了一句。   太叔婆乜了他一眼:“你媳妇不遵礼法,不守妇道,自是要去宗祠修行……”   “什么?”金玦焱大惊:“这是谁说的?”   太叔婆再乜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说,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装什么装?   调子却拉得很长:“放心,就三年。有人看着她,教着她,到时保证还你个规规矩矩的媳妇。”   转身:“带走!”   几个婆子就要过来抓阮玉。   “慢着!”金玦焱大吼,看着俩老太太,强压怒火:“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三祖奶奶开了口,抖索着树皮样的老手,打五福捧寿纹样的袖子里拿出一封信:“你自己看看。”   金玦焱一把夺过,一眼便认出是卢氏的笔迹,上面详详尽尽的写了阮玉的作恶多端。这还不算什么,关键里面还另附一张纸,字体虽说不上娟秀,倒也工整,写的是阮玉未出阁时跟季桐的暧昧之举,还隐隐晦晦的说俩人早已越过了男女大防,更把阮玉“中邪”那段时间的疯狂描写得一清二楚,看得金玦焱额角直蹦。   “春分——”金玦焱怒吼。   春分走过去,接过金玦焱手中的信,只看到中间,便转回身,扬手就给了夏至一巴掌。   “我说错了吗?”夏至尖叫:“明明就是她行为不端。整天跟季桐关一个屋里,谁知道在做什么?你们明明都知道,为什么不肯承认?”   “给我撕她的嘴!”春分气得手直打哆嗦。   三祖奶奶转了头,得意而遗憾的瞧着金玦焱:“其实你这桩亲事,我们当时就觉得不妥。凭什么一个丞相的千金会嫁给你一介商贾?只是你父亲做主,谁也说不得。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至今没有圆房,人还把你撵了出来,为的是什么?还不是……”   摇头:“金家有金家处理事情的规矩。咱们虽低微,但是咱们的家族也不是好欺负的!我知道你不忍心,可是咱们也不会把她如何,只要你不吐口,咱们还是会给她留个嫡妻的身份,至于别的……”   看了被围攻的夏至一眼:“你该传宗接代还得传宗接代,你们这一脉可就指望你了……”   目光一扫,带来的那几个负责绑人的汉子立即冲上来。   “住手!”金玦焱劈手打翻两个壮汉:“谁敢动她?”   “四小子,你别逼咱们动用族规!”太叔婆拿拐杖顿着地面,浑身发抖。   “什么族规?你们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拿人,是哪门子的族规?”   “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若你说她是清白,难道你娘是诬告?”   金玦焱顿时语塞。   将拳攥得咯吱作响,忽然跪倒:“子不言母之过,可阮玉是我的妻子,我不能看她蒙受不白之冤,若三祖奶奶跟太叔婆一定要有个解释……我跟你们回去!”   “金玦焱……”阮玉不由自主的上前一步。   “站住!”太叔婆怒喝:“相公的名讳也是你能叫得的?四小子,这就是你娶的好媳妇?你爹呢?这是什么家规?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   “三奶奶,叔婆……”金成举从外面赶过来,直接跪在了地上:“请三奶奶,叔婆息怒。”   “金老二,这就是你娶的好儿媳?当着我们的面就敢无法无天,可见背地里是怎样的嚣张跋扈。怪不得卢氏非得叫我们来,果真了不得。既是你们得罪不起相府的人,我们金家的族老不怕。来人,还不给我掌她的嘴?”   “三奶奶,叔婆……”   “闭嘴!”三祖奶奶一拐杖打在金成举背上。   春分等人见势不好,急忙将阮玉护在身后。   阮玉却摇摇头,示意她们不要惊慌,然后整了整衣襟,排众而出。   “还是不要费这个事了……”   她环视一下跪在地上的人,金玦焱接到她的目光,顿觉不妙:“阮玉……”   她笑了笑:“既然我是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人,也实在不好再玷污金家的门楣。春分……”   春分看着她,抿抿唇,忽然跪下:“姑娘既已做了决定,奴婢有一事,今天必须言明!” ☆、286真相大白   手一指夏至:“也是奴婢的私心作祟,将事情瞒到了今日,以致姑娘遭受不白之冤,被小人蒙蔽陷害。”   冷冷一笑,笑中带几分讽刺与愤恨:“那次姑爷醉酒宿在主屋,其实并没有跟夏至圆房……”   除了霜降,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余光中似有一人在欢呼雀跃,然而待阮玉望过去时,那人还老老实实的跪着,只一瞬不错的看她,目光闪亮。   “夏至当初就想跟了四爷,只不过借机做了这等丑事,引姑娘误会,顺便成全自己的心愿。奴婢想着,她或许会顾念主仆之情,帮上姑娘一把,岂料她是狼子野心,竟然恩将仇报……”   “你说谎,你说谎,我本就是四爷的人……”被打得乱七八糟的夏至嘶喊。   “你是四爷的人?”春分冷笑:“要不要找个稳婆验验真假?若你当真不是……呵,那咱们就不得不瞧瞧那个令你移情别恋……不,也可能早就以身相许的人倒是哪个!”   “春分,你这贱人,你诬陷我……”   霜降近前,跪倒:“春分说的没错。当时奴婢跟她在一起,是奴婢亲眼所见。奶奶让咱们把被褥都烧了,只是奴婢多了个心眼,把那被褥留下来,也没想到会用上,今日既然这么多人在场,不妨验上一验……”   霜降告诉问珊她将东西放到了哪,问珊立即去了。   不多时,取来一床藕荷色蜀锦铺盖,边角皆有烧焦的痕迹。   只是仅凭这床被褥似乎说明不了什么,因为用具经常更换,就连当事人都忘记了那日铺盖的是什么。   三祖奶奶跟太叔婆对了对眼神,齐齐瞧向夏至。   看来只能验验夏至了。   夏至捂住胸口,凄喊一声。   两个婆子先把她拿了,只等老太太发话。   金玦焱急忙膝行几步:“三祖奶奶,太叔婆,你们也听到了,这个丫头只会使计陷害主子,这信上的事当不得真!”   二人对对眼神,想说就算你媳妇是清白的,可是不遵礼法,桀骜不驯我们可都看得真真的,然而话还没出口,卢氏就急三火四的从外面赶过来。   若说清风小筑闹得这么火热,卢氏早该到了。可是从泰安院到清风小筑,坐轿最快也得一刻钟,何况轿子若行得疾了,卢氏根本承受不住。   而且刚行至半路,有人通报说,族里来人了。   她立即就往大门口赶。   这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的确是卢氏请来的,当时想着把阮玉弄到乡下关段时日,嫁妆就到手了,正好救金家的急。   她也不愿费这个周折。其实人都是金家的了,嫁妆怎么就不能是金家的?偏偏就你阮玉说道多?我是没有嫁妆,否则我早就拿出来了!   越想越气,觉着自己此番求助于族老真是再明智不过了,意象中将阮玉的关押时间又狠加了几年。当然,不出来则是她毕生所愿。可是她没想到俩老太太来得这么慢,或者说金玦焱回来得这么快,结果金玉满堂的危机解除了,自己这边的麻烦却来了。   其实若是没有听说阮玉闹着要回娘家,她还美着呢,因为她的信中证据确凿,还有夏至殷勤献计,不怕阮玉不中招。   不管金玉满堂如何,先除了眼中钉再说。   可是一听说阮玉要回娘家,她开始慌了。   她倒不是怕儿媳妇跑了,她是怕阮洵兴师问罪。就算阮洵不兴师问罪,金玉满堂刚喘了口气,要是再被阮洵使计穿了小鞋……   而且她给族里去信是秘密进行的,还等着金成举赞她聪明伶俐识大体呢,结果今天本来就弄得大家对她满肚子意见,再赶上族里的人突然来拿阮玉……   想想金成举的眼神她就有点害怕,心里不禁埋怨钟忆柳……都是这丫头没见没识的胡说八道,害得她跟着吃挂落,又恨身边没一个堪使唤的,都是一等一的蠢货!   但是眼下她必须先拦住族里的人,说几句好话,把事缓缓或者把人劝回去。   岂料她站在门口几乎望穿了眼,人也急得一阵阵发晕,也没见到那俩老太太。   直到后来彩凤传信,说俩老太太进府直奔清风小筑去了,她心里就暗叫一声……糟了!   然后紧赶慢赶,等到了这,挤进院中,直接对上无数双怨怒的眼。   她尴尬的挤出一丝笑:“这是怎么了?呦,三奶奶,叔婆,你们来了。这大老远的,累坏了吧,快去福瑞堂坐坐?”   俩人不动,只是看她。   她就上前搀俩人的胳膊,一把年纪了还使出小女孩的招数,有些撒娇,但不无哀求的央着:“三奶奶,叔婆,先去歇歇吧,有话慢慢说……”   俩老太太一见这架势,就知自己是被人当枪使了,但她们身为金家的族老,若叫人发现自己给糊弄了,脸还往哪搁?不管阮玉是否冤枉,此事必须速战速决。   于是沉了脸色:“我们是带你儿媳妇去宗祠的。”   “我是没这命,享受不起这儿媳妇!”卢氏抱怨,但见所有人都不忿的看她,急忙换了语气:“不过家里这点事,如何劳动你们老人家,还是……”   “太太,”金成举起身,慢慢开了口:“你最近身子不好,稍后就跟三奶奶和叔婆去乡下养养吧……”   什么?   要把我送去乡下受罚?   院里的人也是大眼瞪小眼。   老爷怎么会做这样的决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谁不知道宗祠规矩严苛,关的都是犯了大错又不打算交给官府处置避免家丑外扬的族人,一旦进去,比姑子都不如,老爷当真狠得下心?   “老爷,我做错了什么?”卢氏立即泪如泉涌。   就算阮玉的事她做得有些过火,可不也是为了金家,否则若是阮玉在,怎么会舍出嫁妆来救急?   那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女人,老爷你怎么还向着她?   “你没做错什么,只是让你去乡下养病。最近府里事多,太太还是多顾着点身子,不要太‘操心’了!”   “操心”二字说得极重,卢氏知道,金成举是铁了心了,不由把目光望向儿子,哀怜而哀切。   金玦焱垂眸想了一会,起身:“娘,我送你过去吧,顺便看看大伯、三叔,让他们帮忙打点一下……”   “老四……”   卢氏嘴唇哆嗦,彻底绝望,然后眼白一翻。   “带太太下去休息。”   金成举淡淡来了一句,然后恭恭敬敬的延了两个老太太到福瑞堂喝茶。   ——————————   金玦焱到了晚上才回来。   阮玉见了他,腾的从窗前站起,又坐下,低头摆弄手里的物什。   他换了湖色的杭绸道袍,又刚刚沐浴过,头发还来不及擦得太干,只随便一绾,然后几缕耷拉下来的发丝就在那绸布上晕开一道道的深色,而他这般弯下了腰,一股皂角的清香便扑面而来。   阮玉不禁脸颊发烫,不自在的避开了身子。   “走,我陪你回娘家。”   阮玉顿时惊奇抬头:“现在?”   “是啊,今天不是回娘家的日子吗?”   阮玉看了看外面:“可是天都黑了。”   又想了想:“你才从外面回来,又忙了一天,还是歇歇吧。”   皂角的清香忽然压了下来:“心疼我?”   阮玉顿时脸一红,起身走开。   只觉他的目光一直在追随她,想回头又怕撞见,结果搓弄着垂在湖蓝弹珠纱帐一旁的穗子,磨蹭了半天才问道:“太太……醒了?”   金玦焱自己倒了茶,一饮而尽:“醒了,好着呢,正在跟三祖奶奶和太叔婆聊天。”   阮玉诧异的回头,又转过去:“你……当真要送她过去?”   “这话我该怎么听呢?”金玦焱转到她面前,勾了头看她:“你是不想让娘过去还是不想让我送娘过去?”   阮玉长睫一闪,放开穗子,走到桌前,顾左右而言他:“太太的身子……”   “此番去正是为了让她养病。爹也说了,府里事多,她不能老跟着操心。”说到这,一笑。   “可是……”   “你不用担心,”又转到她面前:“你难道没看出来,我娘可招那群老……三祖奶奶跟太叔婆喜欢了?”   卢氏招人喜欢?   阮玉没看出来,反正她是不喜欢。   当然,卢氏的性子从某种程度上有“呆”、“萌”的特色,这要放在台湾言情小说里还算说得过去,可若是在生活里遇了……   “再说,还有我送她过去呢。说起来,乡下也好几年没回了。你不知道,那里景色特别好。尤其是入夏了,到了晚上,就听青蛙‘咕哇咕哇’的叫,你躺在河边咬着草杆望星星,别提多美了!”   “是,还有一群大蚊子!”阮玉没好气的顶了一句。 ☆、287蓝颜祸水   见她鼓着腮跑到一边去,金玦焱转转眼珠,继续跟上,口里还跟唱歌似的说道:“这去呢,要三四天的水程。只是娘身子不好,这速度就得放慢。但不管怎么说,半个月总该到了。到时还得各处拜访,给娘安顿,陪她几日,免得她心慌,然后再四处走走……这日子就不好说了。回来快,我估摸着,到了秋天,怎么也忙完了……”   阮玉听得憋闷,愤怒回头,却正对上他的促狭。   她忽然发现,金玦焱出了趟门后变坏了,也不知在外面学了什么。   心虚的瞪他一眼,就要躲开。   金玦焱堵住她的去路,语气柔暖的在耳边响起:“这么好的日子,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一起去?   阮玉想象了下蓝天白云,青草碧水,望不到尽头的麦浪,此起彼伏的虫鸣,当然,在一切美好景致下还安上了两个小人儿,手拉着手自由自在的奔跑。可是……   她跟卢氏相看两厌,还要凑到一起?   别逗了!   “不是要陪我回娘家吗?”   她一甩袖子,扭身便走。   金玦焱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宠溺满眼。   ——————————   车厢虽然还算宽敞,但是到了这种季节,也显得闷热了。   阮玉便撩了帘子透气。   自打又谈到离别,阮玉就心情烦躁,金玦焱跟她说什么,她都没有好声气。   可是金玦焱忽然提起了夏至:“你打算怎么处置?”   “什么我怎么处置?她不是你的人吗?”   那边半晌没有动静。   斜了眸,但见金玦焱正在幽怨的看她。   目光回转。   自打今天的事后,夏至就一直处于半疯半癫的状态,找了大夫来瞧,她把人连咬带挠的吓走了。   立冬说,早前他们村里有个人被狗咬了,后来就得了这种病。   春分却说夏至是装的,就是不想被发卖出去,而且争取时间准备另一个阴谋诡计,大家一定要小心。然后让人把关夏至的小柴房钉得死死的,就在门下开了个洞送饭送水。   霜降到底还是念着一份情,说既然太太要去乡下“养病”,不妨带上夏至一起养。   春分立即反驳,言夏至只是个姨娘,又没跟主子圆过房,论理不是金家的人,为什么要关进金家的宗祠?   然而俩人再怎么争论,都要看阮玉的意见。   阮玉也是为难。   夏至居然暗中算计她,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且不说她以前相不相信这丫头对她表的忠心,她只是觉得,哪怕她不是真正的阮玉,她们也相处了这么久,夏至怎么能下得了手?还是用了自古至今足以摧毁一个女人的最恶毒的招数?   三祖奶奶跟太叔婆初初拿出那封“告密信”的时候,她还没觉得事情如何严重,然而待看到俩老太太义正言辞,金玦焱的跪地苦求,卢氏的含混其词,金成举的毅然决然,所有人都不敢反驳那两个老家伙,到最后卢氏听说即将被带走的人换作了自己竟然晕了过去,她忽然意识到,那个什么宗祠怕是个比监狱还黑暗的地方。   她不是这个时空的人,无法理解族规的森严,可是夏至……   夏至就那么希望她消失吗?   是了,她消失,夏至就有了机会。   三年,足够发生一切了,何况夏至又是这么的有手段?   而三年,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在这三年里又会经受些什么?改变些什么?   所以相比于这等危机,夏至利用金玦焱醉酒算计在先似乎是小巫见大巫了。   真难为了夏至,这得是多么的草蛇灰线啊,为此还跟被她得罪过的卢氏做小伏低,打成一片,严格秉行“敌人之敌即吾友”的精神,而这一切的起因,竟是……   想到这,抬了眸:“不管怎么说,人家对你也是一片深情,你不管,谁来管?”   关于夏至,她是恨其心狠手辣,可是看夏至现在这个样子,再遥想当初那个聪明伶俐也愿为她挡枪挡剑的丫头……终不过是为了个情字。   所以,将麻烦丢给金玦焱,反正事情是因他而起,理应他去头痛。   然后还阴阳怪气的加了一句:“都说红颜祸水,却原来蓝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倒不知这‘蓝颜’是什么东西,只是,我怎么闻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金玦焱一边说,一边还抽抽鼻子。   酸味?   有吗?   出汗了?   阮玉也闻了闻,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即怒视他。   金玦焱却只冲她笑,手还嘚嘚瑟瑟的摸过来。   阮玉立即打了他一把,转头靠向车壁。   金玦焱摸摸被打疼的手背,只是笑。   他的确开心。   听说那场醉酒后的风流不过是夏至使的计,他当时差点跳起来,朝天大喊:“老子是清白的!”   这件事一直压在他心头上,导致他每次想对阮玉做点什么总觉得没有底气。而且他发现,阮玉挺在乎这种事的,否则也不能把床被褥什么的都扔出来,还拿火烧。既是如此,是不是说她对他……   他就说嘛,他怎么能干出那么荒唐无耻的事?怪不得他总感到怪怪的。那么他要不要告诉她,璧儿不过是他的丫头,他们根本就没有……   他要向她证明,他是清白的,直到永远!   当然,若是她肯让他为她失去清白的话……   “嘿嘿……”   阮玉回了头,正见金玦焱摸着手傻笑。   “傻样!”她瞪了他一眼。   他倒凑过来,坐到她身边。   他想,他是不是可以提出进一步的要求了?   “嗳……”   “嗯……”他的应答甜蜜蜜的。   “我说你们……”阮玉犹犹豫豫的提出疑问:“你们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关心一下二奶奶?”   是了,自从听说李氏被绑架,大家就把罪名冠到她头上,却没有一个人关心李氏,也不提解救的方法,难道要任由李氏自生自灭?   “怎么没有?”金玦焱见她转移了话题,有些沮丧:“二哥闹的时候你是没看见。”   想了想,笑:“你放心,她不会有事的。”   阮玉露出疑思。   金玦焱很不满,大声嚷嚷:“她那么祸害你,你还想着她,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我怎么不……”阮玉急忙打住,抿紧唇,别过脸。   金玦焱乐了,把脸转到她面前:“嗳……”   阮玉不理他,再转。   他再跟。   终于弄得阮玉烦了,方笑了两声:“其实你倒该先问问我此行都做了什么,事情到底是如何解决的?”   阮玉垂了眸:“我倒想问了,只是……”   只是一直没机会。   金玦焱清清嗓子,慢条斯理的讲起来。   阮玉的眼睛越瞪越大:“你是说,这一切都是……”   “岂止是这件事,她做的事多着呢。”金玦焱隐去这一路上的惊险与波折,哼了一声。   阮玉沉默片刻:“可是她已经通过假矿得了大笔的银子,几辈子都花不完,为什么还要……”   “人的心是永远不会得到满足的,尤其是女人。”   金玦焱感叹,但见阮玉变了脸色,急忙道:“你自小就一个人,没人跟你争没人跟你抢的,什么都是你的,就是要比,都找不到对手。可是她们,生活在大宅院里,自来就争抢惯了,什么都想要高人一头。大嫂跟二嫂的对手戏,还有我……娘,你还没看清楚吗?在这个家里,你就是个目标,还是个最显眼的目标,她非要把你打压下去,心里才乐了。再说,她拿了那么一大笔钱,要怎么藏?她还能跑了?不还得待在金家?而你没了嫁妆傍身,在家里就没地位,没底气,还怎么跟她争中馈?她做的是这个打算,明白了?”   阮玉听懂了,这就是“匹夫何罪,怀璧其罪”。   为了她的嫁妆,李氏把所有人都狠狠算计了一遍。卢氏为此去了乡下,也不知道能不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节,该不是还要恨着她吧?   这叫什么事啊,难道她果真是背黑锅的命?   再说李氏,就跟那些藏了一地窖的钱每天却要骑自行车上班的贪官一样,图的什么呢?   她憋了会气,又想起一事:“可是因为假金子的事,闹腾的人总有几个是真的,而且钱庄也当真以为金玉满堂这回要倒了……”   说到钱庄,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一个人……温香,不知此番,汇丰钱庄有没有借银子给金家……   “所以……”思路有些断裂,急忙接上:“能不能有人真的狗急跳墙,绑了二奶奶?”   金玦焱两手交握在脑后,舒舒服服的靠在车壁上。   “我此番回来一路保密,而且谁也想不到事情会这么快解决。那几个涉事的,我都捆了交到衙门,有京兆尹的女公子,不愁她不帮咱压着……”   他没注意,在提到京兆尹这位女公子时,阮玉的嘴很难看的撇了撇。 ☆、288非你莫属   “所以除了家里人,谁也不知道我回来了。李氏此番无非是想让家里给你施压,让你交出嫁妆。若说狗急跳墙,她才是那只着急的狗。”想了想:“不能侮辱如花。”   阮玉差点笑出来。   “其实,”金玦焱顿了顿:“若不是担心娇姐儿几个,李氏这回……”   他没有说下去,阮玉估计,依李氏犯下的错,怕是连宗祠都进不了。只是金家如果休了李氏,要娇姐儿几个怎么办?   金玦森倒不犯愁再找个媳妇,可是继母……   也不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只是阮玉所见的继母还真没几个好样的。她前世的后妈就不用提了,单说丁穆然娶的这位续弦。   开始时也是贤惠又加通情达理的,可是自打生了自己的儿子,平安和保险就变得有些畏畏缩缩不如以前逗趣了,后来春日社的聚会,丁穆然夫妇就只带着小儿子来热闹了。   有后妈就有后爹,真不知那对双生子如今境遇如何了。   相比下,卢氏还算好的,可是对待金玦鑫等几个庶子,还不是表面的敷衍?   当然,也不能有太高的要求,但是那种让人骨头不疼肉疼的差别待遇……   阮玉摇摇头。   虽然金宝娇在某种程度上像极了李氏,可毕竟是金家的孩子,金玦焱又怎忍心……   这就是亲情,无论你犯了再大的错误,也要包容你的亲情。   阮玉忽然理解了金成举,为什么卢氏屡屡无理取闹他都能够保持容忍,都是因为这份天长日久累积下来的斩也斩不断的亲情。   她沉默了一会,望着漆黑的窗外叹了口气。   “所以,我觉得这个家应该由你来管……”   “什么?”阮玉唰的转过头。   动作幅度太大,导致她的脖子一下子僵住。   “也是我太急了些,结果今天……”   今天卢氏之所以发飙也是因为他事先没有铺垫直接提出让阮玉管家,害得阮玉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受尽屈辱。只是他知道,即便他把真相告诉卢氏,卢氏也定然不肯相信李氏竟会这么大胆,然后无论怎么归总,她最终都能把罪归到阮玉身上,所以他觉得挺对不住阮玉的。   诚恳的握了阮玉的手:“今天我娘……我再次代她向你道歉。只是这个中馈,还真是非你莫属……”   “为什么?”阮玉倏地抽回手。   “那你倒说说你为什么不愿接手?你也不瞧瞧大嫂跟李氏都争成了什么样子?就连忆柳……”   想到钟忆柳扇在阮玉脸上那一巴掌,他就后悔,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她会出手?事后怎么没把她的爪子打得更烂些?   阮玉很想告诉他,她就喜欢好吃懒做,可是这话又不好讲,于是调转目光去看窗外:“你也说了,她们争得不行,正好让大嫂上。而且她是长嫂,理应为家效力。”   “大嫂有一把子力气不假,但是她没这个本事。而且若是她管家,或许比不上李氏贪心,但胆子也小不了。大哥这些年本就操心,你还是不要再给他添罗乱了。”手一抬:“不要跟我提三嫂!”   阮玉张开的嘴又闭上,想了想,极小声的:“不如,让太太别去乡下了……”   金玦焱极凌厉的看她,搞得她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错似的。   她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你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不管怎样,还有老爷……”   “我把事情都跟爹说清楚了,爹说,无论是李氏还是中馈的事,都交由咱们办。爹还说,他不能管咱们一辈子,金家也该后继有人了。但是阮玉,我倒要问问你,你推三阻四,是不是……”咬牙,一瞬不瞬的看住她:“你是不是还想着有朝一日离开……金家?”   阮玉一惊。   她没有想到他的思路会转到这上面去,其实她,其实她……   低了头,有些局促:“管家太操心,会长白头发的……”   嗯?   “还会有皱纹……”   呃……   “人会变得琐碎,最终面目可憎……”   ……   “反正管家是一种很辛苦的活,再说我也没有那个能力!”   语毕,转头,再不理他。   金玦焱忍笑:“你这都是听谁说的?”   还用听谁说吗?她就是看着小学班主任一点点的蜕变的。这具身子才十七岁,她可不想像前世一样,忙着升学忙着找工作忙着出业绩结果未老先衰,她现在有银子,而且还在大把大把的进,她可得好好享受生活。   “若管家真如你说的那么可怕,李氏为什么抓着不放?大嫂为什么虎视眈眈?”   “她们不是有所图吗?”话至此,忽然回头:“你也有所图?”   金玦焱一愣,恼:“说什么胡话?”   “如今想来,二爷为什么敢于豪赌,还不是李氏在背后撑腰?可是你……”上下打量:“不是说金家将来都是你的吗?你着什么急?莫非……”   阮玉的思路立即拐到艳遇方面去了。   “你,你的脑袋是怎么长的?”金玦焱气急:“金家将来是谁的都不重要,关键是一家子人不能以为自己抱着个金元宝结果却是个纸糊的然后去喝西北风!若你真是个提不起来的,我也不会建议你。其实你说的那些担心根本不存在,你把清风小筑管理得妥妥当当,两年下来,你长白头发了?出皱纹了?面目可憎了?我也不妨告诉你,你变成什么样,我都……”   “金玦焱,”阮玉忽然打断他,眯起眼,神色警惕:“你思虑周密,又竭力举荐我,还说李氏没有危险。你这般笃定,而且你的归来跟李氏的失踪是脚前脚后,李氏……该不是你绑的吧?”   金玦焱怔住,转瞬张牙舞爪的扑过去。   “金玦焱,你要杀人灭口?”   “我就想看看,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嗯?”   “金玦焱……救命……”   马儿嘶鸣着,努力将步子调整成直线。   车夫一记响鞭,将这个寂静的夜破开一道弧光。   ——————————   卢氏在家磨蹭了三天,终于要走了。   临走时哭哭啼啼,小女孩似的,弄得俩老太太还得安慰她。   金成举到底是念着夫妻之情,狠狠心道:“这样,让老四待在家里,我送你去。乡下我也好久没回了,正好四处看看……”   卢氏眼睛一亮,毕竟老金比小金更让人心里妥帖,可是又连连摇头。   她想的是,老金这回若是去了乡下,立即就得像羊入了狼圈,金成事跟金成业正等着啃他呢,如今不用进京,他自己就送上门了,还不得被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连路费都省了。   阮玉很明白她的心思。   其实说起来,卢氏也是个很贤惠很顾家的女人,就是……蠢了点,若是她能够不动不动的就自以为是,或许还是有点可爱的。   而卢氏可爱的一面很快显露出来了。   她抹着泪,摸着儿子的脸:“你刚从外面回来,辛苦了那么久,就别去送娘了,我跟三奶奶、叔婆在一起,没事的,你放心。娘过不多久就会回来的……”   说到这,又哭。   金玦焱的眼眶也红了,坚持要送。   卢氏坚决不让送。   母子俩推推拉拉,卢氏抽抽噎噎的嘱咐这,嘱咐那,搞得生离死别一样。   不能不说,卢氏的确是个好母亲。   阮玉看着感动,差点就要开口求金成举把卢氏留下了。   可是卢氏抽空瞪了她一眼,那模样就好像她强取豪夺了一切于是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好吧,她错了。   于是阮玉很恰如其分的垂了头。   卢氏便越过她,目光落在躲在后面眼神闪烁的钟忆柳身上。   “忆柳,你跟姨母走吧……”   钟忆柳吓了一跳,急忙再往后缩了缩。   要她去乡下?那种没有富贵没有美男的地方?还不知要待上多久,难道是打算让她嫁个泥腿子?虽然农民的地位比商贾高,但没商贾有钱啊,她可不想过穷日子。   然而面对姨母殷切的目光,想到曾经的“伺候姨母”的宣言,她可怜兮兮的举起受伤的右手:“姨母……”   卢氏终于走了,金玦焱的情绪有些低落。   阮玉也不安慰,只默默的陪在他身边。   那天晚上,金玦焱留在了主屋。   他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阮玉没有惊动他,只给他盖了条薄毯。   她转身离去时,没有看到金玦焱睁开眼睛,默默的看她。   ——————————   有心等待的人总会觉得时间漫长,于是五月初十的清晨,天还未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守门的人惊醒。   守门人迷迷糊糊的把大门打开一道缝:“谁……”   “啊”字还没出口,人就被撞了一下,紧接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就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他看了半天才呐呐的吐出一句:“二奶奶?” ☆、289冤头债主   “老爷,太太……”   李氏风卷残云般,一路狂奔到福瑞堂。   因卢氏走了,便再没人强调什么晨昏定省,所以以往这个时辰最热闹的福瑞堂此刻一片安静。   李氏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又狂喊了一阵子,方见金成举步履沉稳的走出来,她立即扑上去跪倒在地:“老爷……”   这一声后,金玦鑫跟姜氏到场了,然后金玦淼也来了。   她顿时眼睛发亮,目光灼灼的盯住他,可是他只瞅了她一眼,就先给金成举做了个揖:“爹……”   她呜呜的哭着,拿眼死觑着他。然而他就跟没看到似的,自顾自的坐在位子上,还翘起了二郎腿。   她便抠紧了松鹤延年的蜀锦地衣,哭得更大声了。   不多时,金玦焱跟阮玉也来了。   看起来这段时日他俩过得不错,那小眼神交流的,看得李氏心头冒火,只恨不能在阮玉脸上抓上两把。   只是他们这般镇定,倒叫她心头发慌,难道这段时间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金家真的解围了?   可是怎么解的围?她定的计……埋下的人……即将到手的嫁妆……   于是哭声愈发惨烈,将自己如何被绑,又如何逃脱说得断断续续,无限凄凉,更增加了真实感。当然,其中也不无金家始终不曾出力救她的埋怨。   心下又想,说不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之所以不肯救她,无非是商人重利轻别离。如此一来,顿有些心凉,不禁又恨,大家都到了,怎么金玦森……   正咬着牙,门外传来一道重重的闷响。   回头,金玦森正从门槛上爬起来,龇牙咧嘴的系着袍子,还不忘往里赶:“阿环,阿环,真的是你回来了?”   李氏方要咧嘴,就见一条玫红的肚兜打金玦森的袍摆里掉出来。   她一看那上面的花样就知是茜儿的。   好啊,这两天她没看住,他到底把茜儿给收了,一时间差点一把挠过去。   金玦森的关心倒不似作假,李氏也将就着用,夫妻俩抱头痛哭一回,然后发现屋里的人都没反应。   就算看戏也得给点动静吧?   李氏试探的望向金成举。   金成举神色平静,捋着胡子:“老二媳妇既然回来了,就回去歇着吧……”   “对,歇着,歇着……”   金玦森扶起李氏就要走。   李氏却不动。   不仅凭直觉,一切的感觉都在说……这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老爷……”   “嗯,回去吧。”金成举只是点头。   “老爷……”李氏这一声唤,泪就出来了。   “二奶奶,你还要怎样?老爷都说让你回去了。”姜氏不耐烦的开口:“我们总不能都在这陪你吧?”   李氏心头烦乱,偏偏跳出来的又是她的死对头姜氏,气得她差点大吼,可是她抹了抹眼角:“我,我还没有见过太太……”   “托你的福,太太去乡下‘养病’了……”   什么?   李氏猛的抬头,却没有去看发话的姜氏,而是睇向阮玉。   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姜氏其实并不知道李氏使计陷害大房,因为金玦焱跟阮玉都觉得这事还是保密得好,否则依姜氏的脾气,跟李氏的恩怨,二房将来的日子绝对不好过。而且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即便是家丑,多一人参与,就多十分张扬的危险。更何况是……金家一出了事,原先定好的娥姐儿的亲事,那个看在阮洵面子才勉强应下的礼部员外郎的三公子立马就把庚帖要回去了。   谁不知,这对儿女的亲事就是姜氏的命,若是让她得知真相那还了得?   所以姜氏现在还算镇定,她只是习惯的把觉得不好的事扣到不喜欢的人身上,而且李氏失踪也是卢氏“发病”的一个起因,理应让李氏担着。   “行了,二奶奶快回去歇着吧。而且,二奶奶还需好好歇歇,因为你的活,四弟妹都帮你干了……”   什么?   李氏晃了晃。她不在的时候,阮玉把她的权夺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偷鸡不成还蚀了把米?   不,不止一把……   “二奶奶也别发呆了……”   大房危机解除,姜氏也来了精神,而且关于李氏的一系列事件不仅让人振奋,还有效的转移了其他人关注大房的视线,她能不激动吗?她能不再浇上一桶油吗?   “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啊。”姜氏连连啧啧。   阮玉怀疑姜氏是化用了某个穿越者的话。   “二奶奶掌家这么多年,想来是没少赚啊,你那屋里随便一块石头捏一把都能出油了吧?啧啧,只可惜公中空了,仅剩下一万两银子。二奶奶,咱们可想救你了,可是人家要五十万两啊,咱们拿得出吗?”   查账的事没法瞒着姜氏,因为要李氏下台得有个说法,更何况想瞒也瞒不住,姜氏这么多年就盯着公中这几本册子呢。   而姜氏话一出,李氏立即移目阮玉。   “行了,就别打弟妹嫁妆的主意了。”姜氏撇撇嘴,全忘了自己当初的以死相逼:“弟妹若是拿了嫁妆,还不知填合到谁的钱袋里去呢……”   姜氏虽不知情,但一向刻薄的随口之言到底还是击中了李氏的心虚。   李氏暴起:“姜氏,你说谁呢?”   “二奶奶激动什么?”姜氏转转眼珠,忽的一笑:“莫非真是二奶奶绑了自己?”   见姜氏歪打正着,李氏再多说就是自投罗网,阮玉急忙站起来:“二奶奶刚回来,还是先压压惊,有事过后再说吧……”   李氏吞了公中的钱是一罪,可若是把陷害大房,进而将金家都拖入困境,还打算谋夺妯娌嫁妆的事都抖出来,李氏便再留不得。   这或许还是小事,关键是金宝娇姐仨将来的婚事都会受到影响。   谁家娶媳嫁妇的不得看看娘老子是什么人?探讨一下这家的儿女到底是龙是凤还是只会打洞的耗子?   所以绝不能因为李氏一个而祸害了三个小姑娘,这也是金成举得知真相亦秘而不宣的缘故。   岂料李氏嗖的蹿起来,指着阮玉的鼻尖:“你少假惺惺!我说怎么一直没有人去搭救我,原来都是你在这拦着。你打量我死了你就可以猖狂了?做梦!说什么不谙世事,只想过悠闲的日子。你骗谁呢?如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你找人绑了我,原来就是为的今天!”   “二奶奶,你说什么呢?”姜氏甩了甩帕子,仿佛要驱赶什么气味似的:“人家弟妹可是有凭有据,没冤枉你。再说了,你可不要再提什么弟妹绑了你的事。这说话可要讲证据的,否则衙门查下来……”   干笑了两声:“还有啊,二奶奶莫非也想去乡下住上两日?”   什么?   难道卢氏就是因为怀疑阮玉绑了她所以被送到了宗祠?   李氏的心愈发的凉了。   阮玉到底做了什么,她怎么有这么大的威力?   “我说弟妹,”姜氏上前挽住阮玉的手:“大嫂早就说,纸是包不住火的。既然二奶奶心里这口气咽不下,咱们不妨把她这几年做的好事都翻出来晾晾。兴许二奶奶年纪大了,又受了惊吓,忘了这些事是自个儿做的,咱们可就说不清了。这拿贼拿赃,捉奸捉双,总要当面对质不是?”   说到“捉奸捉双”的时候,姜氏仿似无意的瞅了金玦淼一眼。   李氏浑身一个激灵,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阮玉知道,姜氏如今肯站在自己一边全是因为她掌了中馈的缘故,这算不算良禽择木而栖呢?而且终于捞得个打击李氏的机会,姜氏怕是比金玦森还盼着李氏的回归吧?   “弟妹,阿环刚回来,有话留到以后再说吧。”金玦森扶住李氏,声气微弱的哀求阮玉。   阮玉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不由自主的瞥了金玦淼一眼。   这个男人,自打李氏进门他就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而李氏挪用公中的银子偷放印子钱当真同他无半点瓜葛?若无外应,李氏一个内宅的女人,怎么能有那么多的路子?这个且不论,仅凭他跟李氏的……   而如今,他如此冷漠,是改邪归正,还是觉得李氏已无用处,所以要弃车保帅?   这个男人,她当真看不清,也不知秦道韫……   “凭什么?凭什么以后再说?我做错了什么?你们都这样对我?我历尽千辛的逃脱魔爪,你们不仅不问一声,还要污蔑我,你们……”   “行了,”姜氏拿帕子擦了擦重新上手的金镶绿翠石戒指:“你让我们问什么?问你如何逃出?问你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问那些劫匪怎么就想着放过你了?” ☆、290要你好看   上下打量李氏,嗤的一笑:“二奶奶,这么多天过去了,你一个女人……” 摇头,苦口婆心:“金家能让你进门就已经不错了……”   “姜氏,”李氏瞪红了眼:“我跟你拼了——”   话音未落,已经拼到了一处。   俩人这回是实打实的开战了。   姜氏也没了什么顾忌,因为李氏失了中馈,她还有什么?她还算什么?论起来自己这个长嫂要比她强许多,教训教训妯娌算什么?于是新仇旧恨一起算,巴掌扇,拳头抡,上脚踢,膝盖顶,招招落在实处,再加上她本就人高马大,直把李氏揍得鼻青脸肿。   李氏遭遇重击,不哼不吭,就找软和地方挠姜氏,下手不稳但极狠,简直是招招见血,又“呜嗷”一嗓子,拽下姜氏刚染黑不几天的一缕头发。   两房的男人见媳妇打起来了,先是拉架,结果拉着拉着,不知怎么也打到了一处。   金玦焱皱眉将阮玉扯到一边,省得受池鱼之殃。   金玦淼则换了条腿翘上,看得兴致勃勃,就差没拿把瓜子了。   金成举仿佛在捋胡子,可是手停在那半天不动,直到金玦鑫把金玦森脑袋打出一对大包,金玦森将金玦鑫肩膀咬出了血,方用力的拍了下桌子:“住手!”   四人停下,李氏又趁机给姜氏的脖子添了三道血口子。   金成举严肃的瞧着他们:“这回气都出了?”   两房彼此看看,都气得愤愤的。   “气出了就好,以后要和睦相处。”   阮玉翻翻白眼,都打成这样了,还怎么和睦相处?   “有了怨气也别压着,小病不治就成大病……”   阮玉皱眉,这都什么理论?难道老爷子还鼓励儿子媳妇经常练练拳脚?   “老四媳妇……”   正自腹诽,忽听金成举叫她,急忙上前。   “既然老二媳妇觉得不公,你就好好跟她说道说道,省得积下什么恩怨……”   不是吧?当面揭发李氏贪污,李氏如何能不怨她?金成举这是什么思路?   岂料李氏已经昂起青紫交加外带鼻口挂血的脸:“我倒要看看,我这些年的辛辛苦苦怎么就成了费力不讨好?家里有了危难,我不惜得罪人,上下筹谋。可是你在干什么?搂着嫁妆,眼睁睁的看着全家跳火坑!这还不算,我走的时候,账面上明明还有十万两银子,还是没有赔给那些买家留着做周转的,可是怎么到了你的手里就剩下一万两了?这才几天的工夫?倒真是稀奇呢……”   阮玉本想着危机既然解除,事情该过去就过去吧,关键是她不想跟李氏结怨,虽然李氏处心积虑的算计她的嫁妆,但只要她小心点,而且这个家里目前说得算的人物也站在她这边,倒没什么好担心的。另外,中馈意外的落在她手里,这对李氏而言不能不说是个重大打击,还是不要再刺激人家,万一李氏铤而走险……   但很明显的,金成举跟金玦焱是要她利用这次事件树立威信。因为李氏毕竟掌家多年,这里里外外的管事、婆子、媳妇子并丫鬟小子,就算再对李氏不满,也习惯了服从李氏,所以她必须让她们彻底认识到李氏是死灰,且再也不能复燃。   再有就是李氏是当真不服,若不让她明白自己到底败在何处,且在人前摊开来,今后还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   只是如此一来,阮玉就是彻底的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再也下不来了。   她有心让金成举高抬贵手,偏偏李氏还来了精神:“去,把管事们都招来,还有各处的婆子,媳妇子,但凡能挪动的都过来。让他们都见识见识,某些黑心烂肺的东西是如何的颠倒黑白!”   金玦森一个劲在后面扯她的袖子,她也不管,索性叉了腰喊。   金成举皱眉,两指轮流的叩着桌子,末了一顿:“既然老二媳妇这样说了,那么就把人都招来吧。去四知厅……”   语毕,起身先走了。   阮玉为难的瞧了瞧金玦焱,示意他把自己从老虎背上救下来。   可是他给了她个鼓励的眼神,跟着金成举走了。   金玦淼路过她身边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笑了一声,然后又故作声气的长叹一声,也晃晃的去了。   姜氏自是要去瞧热闹。   其实她也只是听说李氏经管的账目查出了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老爷子捂得死死的,半点风声都不透,弄得她的心猫抓似的难受,还以为就要这么抓下去,可巧李氏自己要求现眼,她哪有不瞧的理儿?   于是抿了抿被抓得一团糟的头发,也不管金玦鑫,只扶了阮玉:“弟妹,老爷叫咱们到四知厅呢。”   阮玉苦了脸,被姜氏拖着走了。   身后,李氏甩开金玦森:“干什么?”   “还是别去了,爹既然这样说,就一定有把握。再说,这几年我在外面花销的银子……”   “你胡说什么?”李氏瞪起眼,配上满脸的色彩外加肿胀,看起来格外可怖。   “我是说,我是说……”金玦森搓搓手,像金玦鑫一样缩起肩:“万一……”   这回查账,只说李氏贪了银子,倒也没追究银子去了哪,万一得知是给他赌输了,还欠了贷,他的屁股……   “瞧你那窝囊样!”   李氏恨不能给他一巴掌。   看看金玦森挂彩的脸,再想想金玦淼的潇洒风流与漫不经心,李氏只觉得心里有股火,烧得她几欲狂叫。   方才她跟姜氏打成那样,他不说帮忙也就算了,竟连个情都没替她求,这是怎么了?就要有嫡子了所以打算跟她一刀两断了?   一想到这,火噌的就冒出来。   金玦淼,你想拍拍屁股就走?别忘了这从公中流出去的银子,你沾了多少?!   一抹脸,顿见手背一片殷红,心中更气。   姜氏,阮玉,等我翻过盘来,就要你们好看!   这般一想,心便静下来,又捋了捋这些年经手的帐。   其实每年都是要查一回帐,就在年底,计算一下这一年的收入及支出,是每家每户的例行之事。而她身边因为有个姜氏,这查账就进行得格外仔细,偶尔还抽冷子来一下。   可哪一回出事了?即便姜氏自己请了账房先生,可是查出什么来了?   她做事,一向干脆利落,滴水不漏,就包括这回假矿的事,金家上下还不是被她骗得溜溜转?   阮玉?   阮玉算什么?   初出茅庐黄嘴丫子还没退干净的雏儿,懂什么?   无非是拿账目做垡子想要自己掌权,待会就给她好看!   你以为你深藏不露,我就让你瞧瞧什么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若是还做了假账想要栽赃,那可就太好了。   李氏越想越兴奋,往掌心吐了口吐沫,就手抿了抿头发,便顶着一脸青紫,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出门去。   金玦森见屋里只剩下他一人,愁眉苦脸的打了几个转,到底灰溜溜的跟了出去。   ——————————   四知厅内,下人们齐聚一堂,个个面带疑虑,交头接耳。   他们已经听说李氏回来了,自是惊奇。不过李氏一向为人泼辣,又管家这么多年,有些脱离虎口的法子也未可知。莫非金家就是因为信赖她,所以一直没有着人施救?   因为金家的按兵不动,外面的人都传金家人是铁石心肠,拿儿媳妇不当人看,更没准是偷偷虐待死了李氏,对外谎称人被绑架。   李氏的娘家昨天还来闹过,都被挡了,四爷还出来说,保证二奶奶没事,若是他们再折腾下去,二奶奶倒不好露脸了。   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是今天,李氏居然全须全影的回来了,大家都想瞧个新鲜,所以听到一声招呼,不管是在忙活的还是在传闲话的,都齐齐赶来四知厅,等着瞻仰李氏。   不多时,金家的主子一一到场。   金成举也不用下人搀扶,稳稳走到正座坐下。隔桌的位子当是卢氏,只是卢氏去乡下养病了,所以那个座位便空着。   此际,两旁的楠木交椅成雁翅排开,在金成举的目视下,金玦焱与阮玉等人按位次落座。   金家主子这般阵势的出场,这于即便在金家待了几十年的下人心中都属罕见。   难道是出了大事?   众人面面相觑,嘤嘤嗡嗡的议论声忽的消失了。   他们个个心怀忐忑,不知这件大事是否会牵连到自己。   如今金家的危机解除了,四爷又寻得了新矿,这回事情可是办得妥妥的,想必金家至少能再风光个一百年,那么这件大事是什么?还是说他们在金家遇到危难的时候信心不够坚定,有的人还跟外面的人偷偷打了招呼,只等着金家一倒就溜之大吉?还有的人趁金家混乱,无人顾得上自己,便偷偷的顺了些玩意……   这般一想,不免心虚,于是就不由自主的要往前面瞄。 ☆、291老账新算①   嗯,怪了,除了老爷、三爷、四爷跟四奶奶容色平静,大房跟二房也衣着整齐,可是那脸……   这是怎么了?主子内讧了?   金成举眼睛微微一抬,环顾四周。   众人在他威严而冰冷的注视下再低了低头。   厅中鸦雀无声,所以金成举的音量不高,却轻轻松松的传入每个人的耳朵,连站在最外围的小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想必你们都知道,二奶奶前段时间出门办了点事,这个家就暂时归四奶奶管着。四奶奶虽年轻,但是一直办事稳妥,所以我决定……”   “老爷,”李氏从座位上站起来,对金成举施了一礼:“儿媳觉得,有些事当说个明白,掖着藏着倒不光明磊落,儿媳可不像旁的人,总是使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说着,目光猛的甩向阮玉,配上一脸的青紫交加,神色要多狰狞有多狰狞。   离得近的人瞧得清楚,也不禁看向阮玉,心想着这事跟四奶奶有什么关系?莫非二奶奶被绑,是四奶奶干的好事?   可是为什么要对二奶奶下手?难道是为了中馈?   二奶奶遭到绑架,金家下令不得谈论,也严禁外传,莫非是早知真相,所以要保护四奶奶?毕竟四奶奶是相府千金,哪能得罪?而今二奶奶是打算不顾一切揭露事实,为自己讨个公道了?   李氏转了身,挺着脸上的青肿,双手拢在身前,分外庄重:“我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可我一向是个磊落之人,不喜欢做那些暗地里的勾当。可也就是因为太磊落了,倒成了别人的靶子,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栽。我请各位想一想,我当家这么多年,可曾亏待过你们?可曾没有赏罚分明?就算有些事得罪过哪位,可是你扪心自问,我可是昧着良心,只为自己求痛快?”   李氏拍着胸口,义愤填膺:“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金家?!”   众人垂眸思量。   若说李氏管家,说不上是严厉还是跋扈,他们跟别的府的下人也有联系。怎么说呢?各府的事都是大同小异,总归是下人们都觉得委屈,可若真说自己有什么冤枉,似乎也不尽然。而且这世间的事,除死无大事,倒也不觉得李氏有何特别过分之处。   于是在李氏的调动下,平日在她手下办事的几个管事跟媳妇子都纷纷出列,只言李氏一心为公,还说有手心就有手背,哪能单看一面呢?   阮玉跟金玦焱交换了下眼色,阮玉想说的是,看吧,李氏这是在发动群众力量了。   也是,毕竟在金家这么多年,积威之下,人们已经习惯了她的手段。再者,自己毕竟是新“上任”,先前也只说李氏不在,代管几日,人们又欺她年轻,平时她跟这些人也没什么交往,而且府中前段时间因为假矿的事人心惶惶,最近才重入正轨,难免有一些混乱,所以下人们很有微词,如今原主回来了,自要投靠原主来显示忠心。   于是那几个人一开口,其余人也跟着附和,简直是为李氏歌功颂德,李氏的脸便露出得意。   “我为了这个家,可谓是操碎了心。你们也都知道了,前些日子,大伯自告奋勇的接了单生意,可是识人不清,结果被骗了,连累得咱们差点倾家荡产……”   “李氏,”姜氏急了:“你少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李氏冷笑:“我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长了疖子还不挤出来,小心发霉生疮!”   “你……”   “行了,你们做主子的,少说两句,也不怕底下人看笑话!”金成举低喝。   姜氏狠狠剜了李氏一眼,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金玦鑫示意她消消气,她就一拧身子,拿背对着他。   相比下,李氏很有风度:“若说这个家真是败了,咱们的主仆之义也便尽了。不管是为了一家老小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不能坐以待毙。想当年,金家也曾遭了难,是我舍了嫁妆又从娘家搬了银子方救的急。我里外忙活,结果我那还未出世的孩儿就……”   李氏适时抹泪,众人也跟着唏嘘。   “母子连心,日后每每想起,我的心都跟着抽痛……”再抽噎了一下,清清嗓子:“可谁让咱是金家人,是金家的媳妇,看着自家遭了难,怎能坐视不理?不像某些人,自诩出身高贵,却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家过好日子,从不管别人死活!”   众人自然而然的把目光调向阮玉。   “还是我不自量力的里外奔波,又去娘家调银子,却不想……”李氏面露惊恐:“我也不掖着瞒着。我是落入贼人之手,那些混蛋竟然要金家出银子来赎我。他们可知金家现今是什么处境?这要出了银子,要老爷太太上哪栖身?要兄弟妯娌到何处避雨防风?还有这些个未长成的孩子,可都是金家的骨肉,我就是宁可死,也不能连累了他们啊!好在我觑了个空,偷偷跑出来,可是居然有人跟我说,跟我说……”   蒙了脸:“说我账目不清,贪了公中的银子……”   轰……   下人们一下子炸了。   其实但凡是大户人家,总会有几件事一旦爆出来便要炸一炸的,而既然执掌中馈,自是要跟银钱挂钩。   话说,久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   这都是心知肚明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过去了,可如今非要揭出来,定不是个小数目。只是谁都知道姜氏跟李氏别着劲,府里查账查得很勤,若真有问题早就闹腾起来了,还能等到现在?且看李氏坐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莫非是有什么隐情?莫非当真遭人陷害?   众人不由自主的再次看向阮玉。   阮玉眼观鼻鼻观心的默不作声,还是金成举在后面叹了句:“既是老二媳妇要个明白,你就给她个明白吧。”   她只得站起身,施了一礼:“是。”   再转向众人,看着他们的神色各异,再瞅瞅李氏的“凄怆”。   她可真不愿意掺合这些事啊。   姜氏倒是痛快,趁着方才回去换衣梳洗,已经叫人把账本都抬过来了,就等着阮玉当面跟李氏对质。   阮玉让人将李氏扶回到座位上,待她心情平静了,才使下人打开装账本的三只樟木箱子:“府中的用度开支皆是由二奶奶安排,各管事做了预算然后按实际价格买入卖出最终入账,再经由账房查阅核对,最终报到二奶奶这边,由二奶奶亲自拍板落实,不知是也不是?”      李氏拿帕子擤了擤鼻涕,带着浓重的鼻音:“是。”   “这么说,这些账目二奶奶都是一一过目保证确切无误吗?”   “若它们还是当初的账目,自是确切无误!”   底下人爆出一阵嘤嘤嗡嗡。   很明显的,李氏是在暗示有人做了假账,意图陷害她。   “那么二奶奶便不妨过来看看,它们可是当初的账目?”   李氏甩了帕子,不忿兼妖娆的走过来,捡起账本,逐一翻看。   有新账,也有陈年旧帐,后者有些泛黄泛潮,有时几张纸粘在一起,极难翻阅。   有小厮又搬来了一只箱子。   这是存在李氏屋里头的,是账目的副本,为了预防管事或者主管中馈的人贪污,各府的账目均至少一式两份。   李氏为了中饱私囊,这上面做得极是仔细,而且很多时候,原件的内容也是由她填写,所以上面的笔迹,她是清清楚楚。   她翻看了一圈,发现并没有被做过手脚,心中不免疑惑。   “二奶奶可是看好了?”阮玉发问。   李氏站起身,挺直肩背……看你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随后又上来几位账房先生以及涉及财务或采买方面的管事,再一番查阅,然后肯定点头……原件和复件一致,不曾作假。   李氏便得意的看着阮玉。   阮玉淡淡一笑,叫霜降也捧来一只漆皮小箱子,打开,取出一本小册子,漫不经心的翻了一页。   “二奶奶这些帐做得毫无瑕疵,两边也都对得上,亦没有涂改,果真没什么可挑的。”   她啧啧赞赏,李氏便不屑的哼了一声。   “但是……”语气忽然一转,略有停顿:“我还有几个疑问。”   “什么疑问?”   “显庆十五年冬,天降大雪,道路不通,二奶奶是通过何人以何种渠道在哪个铺子里买的螃蟹?”   李氏一愣。   “螃蟹是秋时的美味,若说有钱人家冬天买来尝尝鲜也不稀奇,尤其是用以火锅调味,简直是美不胜收,只是……”   “弟妹难道不知道吗?螃蟹是可以冻在冰里的。”撇撇嘴,装模作样的叹口气:“也难怪,弟妹这般锦衣玉食的,自是不知这些门道。” ☆、292老账新算②   “或许吧,”阮玉垂眸,纤指仿佛无意识的摩挲着纸页:“只不过二奶奶这账上所记的是活螃蟹的价。冬日里,冻螃蟹和活螃蟹可是每斤差了十两银子……”   底下有听得明白的,顿时嗡的一声。   “不过下了锅,也都差不多,谁还追究是死是活?”阮玉补了一句,再挑了账本一翻:“显庆十五年腊月初三,进螃蟹七十斤……”   底下又是一阵骚乱。   阮玉弯弯唇角:“这玩意也是,本没有两口肉,却长了那么大个壳子,便难怪压秤了!”   李氏的脸色便白了。   买入食材,向来都只是报账,很少真正去调查到底买了多少,总共做了几顿,用了几斤,反正很快就进了肚,还能掏出来称量不成?这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事,所以采买这块一向是有油水可赚的,只要把帐抹平就没事。   可是谁也没想到阮玉竟会从这不可能中下手,李氏顿时觉得有些不妙。   金玦森在椅子上动了动,很想找个机会溜走。   阮玉将手中的册子翻了几页:“我这里挑着录了一些,稍后二奶奶或者是有疑问的人可以随意瞧瞧,再对对账目,看我说的可有错?”   底下专门负责采买食材的孙婆子不由自主的往人群里缩了缩。   “府中的衣物更换:主子一季四套,姨娘一季两套。管事及一等下人两套,可用缎、绸;二等两套,可用纱;三等一套,可用细棉布;粗使的丫头小子一套,用粗布、麻。府中每年进这些料子就花费颇多,只是若细看,账面上记载的绸缎类颇多,却少有麻布,难道我们府里有这么多需要穿金戴银的人吗?可是再仔细瞅瞅呢……”   阮玉没有说下去,李氏的脸又白了一层。   “还有这些个锅碗瓢盆及各类摆置,看账面上的意思是更换频繁。可是恕我眼拙,我始终没有发现这里或那里有什么改动。库房也看了,亦没什么存货。而若说杯盘容易损坏,但也不至于坏一只便全府上下都要换一套吧?这些东西天天要用,谁都有个不小心的时候,又怎么折腾得起?再有这材质,上面录的是粉彩……我倒不记得,连粗使丫头的房里都要用上粉彩了。一只两只的还说得过去,若是人手几套……况且,既然说补充买进的是精品细瓷,只是这到底是什么瓷,四爷看得还是清楚的……”   金玦焱以手支颐看她在那有模有样的翻册子,这会又扯了他进来,不觉牵出笑意。   “若说库房,我这还有个疑问……”阮玉又换了本册子:“胡记银号的三公子成亲,咱们府里送了一对羊脂玉如意……这是账目上记的,可是到了人家手里就变成了白玉的。当然,礼单上录的只是‘玉如意’,这是怎么回事?”   “你……”   李氏大惊,她想不到阮玉竟然把手伸到别人家去了,还很不要脸面的看了人家的礼单。   “屡屡‘送’一些不怕人被说成是僭越、不遵礼法的东西不说了,非年非节亦非生辰又不是什么重要日子,用以拜贺且频频拜贺的物件却价值不菲也不说了,单讲个可乐的。”阮玉合了册子:“邱家的老太爷过世,咱们府竟然送了蜜蜡佛手盆景……”   底下有人笑了。   佛手……福寿,这不是给邱家添堵吗?   “这都是账上记载的,二奶奶也说,没有错……”   李氏的冷汗冒了出来,身子有些打晃。   “还有府里每日吃的米粮,主子们就不用说了,皆是新米新饭,可是底下人呢?进的是二等的米,用的是陈年的饭!”   底下轰的一声。   “那么那些二等的米哪去了呢?”阮玉可爱的弯了弯唇角,李氏顿觉那笑容很危险:“还有这些陈年的米面,不是晒一晒就可以充饥的……”   从前会过日子的人,粮食发了霉也不肯扔,晒一晒,搓一搓,继续食用。岂不知那霉里包含许多危险物质,长期食用是会致病的。   当然,他们可能不懂,目前也只需他们理解本应属于他们的食物并没有在自己的肚子里便好。   “这些日常生活的琐碎,或许大家并不在意,可日子就是这么一天天一月月的过来的,而且一过,就是九年……”   李氏当家九年,虽然不能说打一开始就打了主意,但人的胆子总是越来越大,且看那些账目,离现在越近,做得越精细,可是差额也就越明显。   李氏开始筛糠,忽然想起什么,猛的睇向金玦淼。   金玦淼歪在位子上,长指摩挲着下巴,只对着底下瞧热闹,看也不看她一眼。   “还有……”   还有?   李氏唰的转过目光,死死的盯住阮玉。   “二奶奶当是已经知道宗祠那边来了人,带了太太去养病。太太一直惦记乡下的事,就问起了肃大哥新娶的媳妇……”   金宝肃的续弦?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可是转念一想,李氏顿时浑身一僵。   若不是肃儿媳妇死了,金宝肃哪能娶填房?而肃儿媳妇的丧事是她跟金玦森操办的,当时还借口肃儿媳妇娘家人闹事,原本说好赔偿一千两银子,却从公中骗了十万两……   李氏只觉眼前一黑,待回过神来时,却见阮玉站在身边,正拿手扶着她,那目光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幽暗:“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知道二奶奶是心有牵挂,是要为孩子着想,可是……”   她顿了顿,更压低了声音:“放印子钱是违法的。不仅是二奶奶一个,全家都会遭受拖累。可见,二奶奶也未将娇姐儿几个全然放在心上……”   李氏一个哆嗦,就要抽出胳膊,可不知是她抖得浑身发软还是阮玉力大无比,竟是没有成功。   “二哥为了还赌债偷偷出手的铺子到底去了哪?还有……”此番,眼底是完完全全的同情了:“府里这么封锁消息,可二奶奶被绑的事还是传得纷纷扬扬。到底是谁在散播?二奶奶不会不清楚吧?但二奶奶不知道的是,你这几天的藏身之所,这会怕是已经空无一人了……”   什么?   她都知道了?   他们都知道了?   那么假矿的事,还有阮玉的嫁妆……   李氏睇向阮玉,却只在她眼中看到一片了然。   李氏身子晃了晃,彻底瘫了下去。   ——————————   待李氏醒来的时候,金府已经变天了。   身为嫡媳的金四奶奶,相府千金阮玉彻底而正式的执掌了中馈,目前正在四知厅内招了管事说话。   听说她代掌中馈这段时间府里有些混乱,她也不管,以至于下人们都觉得她好欺负,愈发嚣张。可谁知她是在暗中观察,就像隐藏在草丛里的狐狸,待看猎物闹腾得忘我了,突然出击,一手一个准。   阮玉,我真小瞧你了!   如今李氏最重用的管事林旺媳妇毫无悬念的被撸下去,倒不是因为跟她关系近,媚上欺下,而是在金家落难之际,林旺家的偷偷裹了府里的东西去卖,还不长眼睛的卖到了阮玉的铺子里,这不是找死吗?   再有就是孙婆子。   孙婆子主要是采买,阮玉今天说的几件事都有她的参与。否则单靠李氏一个人,怎么能成事?而对于贪心的人,能让她闭嘴的只有银子。可是今天,李氏刚被抬下去,孙婆子这两年捞的油水就被阮玉炸了回去,还把人给撵了。   倒是不株连,负责荷塘的孙婆子的男人还守着荷塘,因为一直以来踏实肯干,也不传闲话,倒涨了银子。孙婆子的大儿子继续在金玉满堂的作坊当学徒,小女儿也照样在二门打扫,如此的奖惩分明,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关键是金四奶奶把金家多年没有翻出的多少个账房先生也没有查出的老底给捅出来了,大家都战战兢兢,因为这么些年,哪个人手里能没点错处?   对于大错,阮玉重重责罚;对于小错,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但不忘敲打,搞得人即便挨了批,亦痛哭流涕的感激她。   然后简直是把府里折腾个遍,除了少数几人以及在屋里伺候的,几乎都挪了地儿,有升有降,偏偏还说不出她什么来。   待到日落时分,金四奶奶才带着贴身的丫鬟从四知厅里走出来。   丫鬟手里皆捧着漆盒,据说里面是一沓沓的纸,叫什么“保证书”。   一直在身边伺候的柳红给李氏上了碗茶,李氏刚一入口,便喷出来,不住的咳。   金玦森挥手将柳红撵出去,亲自倒了水,待她喘息平稳了,方送到她嘴边。   看她艰难的喝了,又咧了嘴,小心的摸了摸唇角。   仅一下午,就起了三个燎泡,疼得她直吸冷气。 ☆、293心动怦然   他就忍不住埋怨:“我就说你,别跟她别着,你偏不听……”   李氏瞪他,他夺过茶碗,往桌上一顿:“我说错了吗?人家要不是抓了把柄,能这么理直气壮?这不知是准备多少时日了,你倒不知死活的,非要撞上去……”   “我为了谁?我不是为了这个家吗?还有你……”   “可别说我了,刚刚爹又把我叫了去,训了一顿,差点上家法。依我看呐,咱们这二房如今算是完了,爹没把我撵出去,又没说让我休了你,也是为咱考虑,更是为娇姐儿几个着想,我看咱们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好。你当初管家,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如今他们为了讨好四房,还不可劲的踩吧你?所以咱就规规矩矩的,有机会,就往清风小筑走走,这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老四媳妇年轻,面子矮,没什么过不去的,再怎么说,她也得要个脸,不短了这边的吃用就行,这若是能弄点银子……”   “唉,”苦笑,摇头:“今非昔比啊,我真是糊涂了。赶明让娇姐儿几个别再耍尖卖快了,也跟她们四婶多亲近亲近。我看老四媳妇平时还挺喜欢她们的,就不知现在……你看我干什么?我说得不对?照这架势,咱们至少得挨个三四年。待日子长了,事情淡了,再……”   “哼!”李氏冷冷一笑,转身躺下,将被子往身上一盖。   金玦森见她油盐不进,又想着二房如今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都是她算计阮玉嫁妆的缘故,不免沉下脸:“我告诉你,如今事情闹到这一步,你可别折腾了,到时要是爹非让我休了你……”   “怎么?你是不是想把茜儿扶正啊?”李氏呼的掀被坐起:“当初大把花银子的时候寻思什么了?这回看我用不着了,就想一脚踢开?”   “你怎么这么歪?我是说……”   “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最后鹿死谁手还说不好呢!”   “你……”金玦森眼睛一亮,转而陷入更大惊恐:“你又想做什么?我告诉你,你给我安分点,否则连带我跟你一起吃挂落,我就……”   “好啊,等我东山再起,你也别指望抱大腿!”   “你,你有办法?什么办法?”金玦森瞪起小眼,目光闪烁。   李氏想笑,可不小心牵动了燎泡,又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她抄起镜子,视线触及镜中那个头发蓬乱,两腮歪斜,青紫交加,目露凶光,状如疯婆子的女人,先是吓了一跳,却把镜子抓得更紧,死死的盯着,唇角缓缓露出一丝狞笑。   ——————————   “阮玉……”   金玦焱身穿一袭浓紫色的暗花箭袖长袍,立在六月的艳阳下。   他很适合穿深色,而紫色尤能凸显他笔挺的身姿,昂然又明烈的气度。   这身衣服当是新制的,剪裁得体,面料柔滑,在夏日的微风中时而展开,时而熨帖在他身上,若隐若现的勾勒了肌肉的弧度,使人自觉不自觉的留意他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胸膛,渐下渐收的腰线,修长有力的双腿,引得过往的丫鬟媳妇面色绯红,直赞金家四爷一表人才。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赞美,更或者是希望此种赞美恰好落入某人耳中,而目光在见到那人的身影移出门外时簇的一亮,整个人都仿佛承载了日光,于刹那间流光溢彩。   阮玉看了他一眼,心头一跳,急忙调转视线。   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这家伙好像越来越帅气了,是男大二十变吗?而且他总是用那种眼神看她,跟火烧似的,她动不动就被烫一下,害得她只要在他面前,就浑身不自在。   可又不得不假装镇定,摇着芙蓉团花纨扇,摆出老成稳重的架势,慢悠悠的向前走:“四爷找我什么事?”   “我得了个有趣的地方,咱们出去走走?”   阮玉眼睛一亮,转而绷起严肃:“哪里有时间?我现在管着一家上下,片刻分不得身啊……”   金玦焱跟着她到柳树荫下的石桌旁坐了,也不说话,只盯着她看。   终于瞅得她心虚了,没好气的瞪他一眼:“看我做什么?”   “就想瞧瞧某些人怎么编瞎话不脸红呢?”   “我编什么瞎话了?”阮玉色厉内荏。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活儿都派了出去,每天早上只听各管事的汇报即可,赏赏罚罚再交代两句的一会就完了。你为了把他们更好的攥在掌心,又鼓动底下人入股金玉满堂,让他们为年终的红利卯足了劲的拼命……”   “攥在掌心?这话怎么这么难听?”   “我是夸你有当家主母的风度……”   “当家主母?”阮玉乜了他一眼,就要发作。   “行了行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是我把你逼上梁山,又害你得罪了那么多人……”   “关键是害我操心……”   阮玉蹙起纤眉,手摸了摸鬓角,好像那里就要长出白发。   “那我向你赔罪还不成?就今天,咱们出去透透气……”   阮玉对上他的目光,呼吸一滞,飞快移开视线,指尖无意识的划拉着桌面,拉出各种理由回避这种心慌:“今天是六月六,正是忙的日子。要翻晒许多被褥、衣物还有书本,还要给黑电洗澡……”   “翻晒的活儿有下人们做,你若上手只能添乱。黑电我也刷洗完了,正在后院撒欢呢,待会咱们就骑它出去。还有你上回托我帮你寻个小庄子,我已看好了,难道你不想去瞧瞧?”   他的手臂搭在桌面上,身子前倾,就那样一瞬不瞬的小意赔情的看她,又是那般语气温柔的征求她的意见,还拿小庄子来诱惑她,她就是想气他一气都狠不下心来。   心中一软,嘴里便“嗯”了一声。   金玦焱立即回了头:“春分,给你们奶奶找件披风,春秋穿的那种就好。”   春分正盯着这边的动静呢,闻言快步进门,眨眼就捧着条羽纱披风出来了。   阮玉纳罕:“天这么热,要什么披风?”   金玦焱弯弯唇角,表情神秘,接过披风搭在臂弯,又仔细打量她:“你……要不要梳洗打扮一番?”   阮玉看着他簇亮的眸子,忽然觉得今天似乎要发生什么不同寻常,心一下子狂跳起来。   ——————————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不同寻常,或者在为这种不同寻常做筹谋,阮玉只觉金玦焱似是揣着心事。这一路上,他也在说说笑笑,极力逗她开心,却总透着一股别扭,还偶有失神,词不达意,害得她猜来猜去,心里七上八下。   直到太阳都落了,不同寻常也没发生,阮玉松了口气,又感到一丝淡淡的失落。   其实这半天的时间里,他们也没做什么,倒是去看了庄子。   别说,金玦焱的眼光真不错。   那庄子位于京城之南,打马要跑两个时辰的光景,周围皆是农户,另有庄子也隔得极远,很有点孤芳自赏的意思。   占地不大,但盛在精致,而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房屋良田桑竹且不论,她最喜欢的是那个小鱼塘,此刻铺了半面的荷花,香气宜人。水里的鱼似乎还不怕人,游到岸边冲她吐泡泡,若不是金玦焱拦着,她都想留下钓鱼了。   有了这样的好心情,再跟着他四处走了走,简直满意至极,她甚至觉得,这小庄子就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尤其是用她赚来的心血购置,是真正属于她的财产,其中滋味,自不必提。   金玦焱见她高兴,自然也开心。他没有问她已经有了大把的嫁妆,庄子铺子也齐全,为什么还要买这样个小不点,是否照应得过来,当初她跟他略略一提,他便一口应下,这些日子就一直帮她打听着。   也是事有凑巧,这里的主人急着还乡,庄子出手便宜,他怕别人抢去,未跟她商量就先付了定金。   “其实这个庄子好就好在已经做熟了,附近有不少农户,都有自己的地,若是你也想种点什么,到时雇他们来就行。再有,正因为这庄子还好在不孤零,所以有什么事招呼一声,小半个京城都听得到……”   金玦焱想得周到,阮玉嘴上不说,心里极是妥帖。   “还有啊……”金玦焱抬臂往北面一指。   阮玉循着看去,只见一片郁郁葱葱。   “那边有个果园,是属于别个庄子的,最近要出让。我瞧了瞧,就把这个果园给你定下来了。虽然路有点远,不过春天可以赏花,夏秋可以摘果,倒也是个好去处……怎么,你不喜欢?”   阮玉乜了他一眼,抿嘴一笑。   那一眼,说不出的娇嗔妩媚,金玦焱的心里甜得跟喝了蜜似的。   俩人又上果园溜了一圈。   这时节,青青的小苹果已经挂了满枝。   阮玉拉下低处的枝条,摸着那仿佛涂了层蜡的果皮,又望了望满眼的丰盛:“我有办法让这果子赚更多的钱。” ☆、294是醉是醒   “什么办法?”金玦焱凑了过来。   二人隔着树枝,她的脸便半掩在枝叶之后,翠绿的叶子映着她的雪肤,就好像梨花悄绽风中,令他心头砰然一动。   她似是觉察到了他的心思,脸忽的一红,紧接着手一松,枝条带着青嫩的小苹果倏地弹了回去。   在庄子里待的时间虽然短,但很快乐,俩人还合计着要在哪里进行一些改动,许多想法不谋而合。   那种心有灵犀的惊喜一次次的撞击着二人的心,每每抬眸都能看到对方关注的目光,或一碰即分,或相视一笑,然而心头的悸动却是久久挥之不去。   离开庄子后,也只是到处走,到处逛,竟是当真出来散心一般,还不忘去老纪头的铺子里喝酸梅汤。   他们买了不少有用没用的东西,打算为庄子添置,付了银子后,金玦焱却说先不带走,而是寄存店中,托伙计明日送到金家。   阮玉怀疑他另有打算,他也不解释,这会又钻到先前寄放马匹的酒肆,告诉她在外面稍等,他很快就出来。   阮玉就站在酒旗下东张西望,然后便见一辆轻便马车驶来。   因为是夏季,车厢的上半截是镂空状态,大约是怕看到里面的人,又覆了层轻纱,淡粉的纱时不时从窗口处飘出,像将落未落的花瓣,很是引人遐思。车门的一角还挂着一小串风铃,一路行来,铃音清脆,为这个稍显闷热的傍晚撒下一路清凉。   阮玉也不由自主的追随那辆马车的影子,猜测这是谁家女子,如此的精致精心。   车门一开,先下来个穿淡绿半臂的丫鬟,放下脚凳,小心扶下车里的人。   粉蓝底绣湖色梅花的十二幅湘裙迎风飘摆,淡黄的鞋仿若花蕊,刚刚露了个尖,裙摆便层层飞旋,像一朵芍药旋落于地,紧接着,一只细白的手探出轻纱敞袖,柔若无骨的搭在丫鬟的小臂上,整个人亦随之徐徐转过身来。   阮玉眼波一颤……温香?!   来不及想她怎么会在这,金玦焱便从酒肆里出来了。   阮玉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你上哪去?”金玦焱在后面发问。   “我……”   阮玉这会才发现自己在背对着马车开动。   她心跳混乱,也不敢看他,只不停琢磨……他有没有看到温香?有没有……   不不,看到或没看到又怎么了?她有什么好惊慌的?不不,其实她是……   “阮玉……”   金玦焱已经走了过来,怀疑看她。   “嗯,那个,我们是不是该回家了?”   阮玉避开他的视线,也不管方向,继续前进。   “嗳,”金玦焱叫住她,见她回头,抬起手,示意她看自己拎着的栓在一块的两坛酒:“我们说好的,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笑得温润,然而若细看去,会发现那里面隐着一点紧张,可是此刻,阮玉的目光只瞄着不远处的马车。   温香,不见了……   “你怎么了?”金玦焱只觉她突然变得古怪,不禁上前,凝眉打量。   其实只要他稍稍留意,就会看到停在身右不远处的马车,而且,他已发现她的异样,视线正在循着她的目光微微一转……   “金玦焱……”   匆忙间,阮玉忽然的抓住他的手臂,向旁退了两步。   如是,便换了个方向,使得他背对那辆马车。   面对他的惊疑,心口狂跳,却努力扯开一个笑脸:“你不说要去个地方吗?在哪里?”   ——————————   这是……   “这就是你说的‘有趣的地方’?”阮玉四处打量。   其实也不用细看,这就是一座山。   若说高大巍峨,倒也不尽然,因为他们赶到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附近还没有人家,仅星光点点,于是她只看到一大片黑矗立在面前,还有阵阵草木的清香与此起彼伏的虫鸣诉说着此处的清幽。   金玦焱只嘱咐了她一句“小心脚下”,便带头拾级而上。   她在后面跟着,虽然乘马一路颠簸,早就远离了温家的马车,可是心里乱糟糟的,不断的猜测金玦焱到底见到温香没有,若是见了心里会有什么触动,他现在看似平静,其实心底是不是跟她一样波澜起伏?而她故意的拦住他……她也没弄明白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做了,好像有点……卑鄙,若是金玦焱得知真相,会不会……   她怎么会这样?她在怕什么?其实若真是……难道不应该考验一下吗?她究竟是对谁没信心?   是了,他好像对她是不错,她也没出息的对他动了心,可是目前俩人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一切都带着不确定,说有便有,说无也便无。   又或者,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因为他的确对她略略有所不同,所以她误入了歧途。毕竟,温香是他的初恋,他为了温香是想要休弃她的,他将温香植根于心里的痛楚与深刻她是耳闻目睹的,就连庞七等人,都是心知肚明。   他们之间走到今天,或许是有些感情,毕竟日子久了,总有一点情分在,而她因了身为他妻子的身份,又的确占了那么一点优势,可是能抵得住他的第一次心动吗?能抵得上他的一见钟情吗?要知道,温香的确有吸引男人的魅力,而他又为温香坚守了那么多年,用了那么多的心思……   或许这就是缘分吧,于千万人中,不早不晚,偏偏让这两个人遇上,可是她很不光彩的拦了一下,这是不是棒打鸳鸯?   前世,她被董贞陷害,今生,是不是也要败在如此酷似董贞更是升级版的温香手里?就算金玦焱为了道义或被眼前的某些温情蒙蔽暂时留在她身边,多年后,若在某个机遇里重见温香,曾经埋在心里的过往会不会复燃以致燎原?到时,她该怎么办?   对了,温香是什么星座?   怪不得她总觉得今天要发生点什么,原来是这种不同寻常……   她就这样乱七八糟的想着,脚步也跟着裹乱,有一回绊在石阶上,差点撞到他。   金玦焱想要伸手牵她,被她一下子甩开,也不知自己赌的是什么气。   就这般稀里糊涂的,不晓得到底走了多久,她站在了一处平台上。   头顶还有一大片沉重,可见他们目前位于山腰,再往下看,淡青的雾霭流岚盘旋在崖下,让人感觉那道被遮掩的幽邃更加深不见底。   而这块平台似乎就是专门探出来给人休息的,虽然仅一丈来宽,越是往前越是狭窄,还凹凸不平,有不少的碎石,仅是站着都硌脚。   阮玉瞧不出这地方有什么好,金玦焱却铺开一方厚毡,先坐了上去,曲起一条腿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又抬头看她:“不累吗?过来歇歇。”   阮玉本别着股劲,可是除此之外还真没有可供休息的地方。   她犹豫片刻,走了过去。   她不是要故意挨着他的,只是毡子就那么大,她只能坐在他身边,却又刻意拉开一些距离。   金玦焱似是丝毫不觉,抖出早就备好的披风,裹在她身上:“现在不觉,待会就该冷了。”   阮玉忽然想问,那你呢?   但又咽了回去。   不能不说,今天意外或者是因上天注定而出现的温香,破坏了她全部的好情绪,她现在心里疯狂想着的是,如今是她看到了,没看到的呢?金玦焱是不是因为自己在身边所以才对温香视而不见?春日社最近也经常聚会,自己因为忙于家务没有参加,那么温香呢?那么金玦焱在看到温香的时候,会怎样?   她构织了无数的情节,心潮翻滚,冷不防眼前一花,手中一沉,一只小酒坛出现在她怀里。   金玦焱乜了她一眼,举起酒坛,喝了一口。   “不是说不喝酒了吗?”她有些没好气。   嗔怪瞪她,脖子一扬,再灌了一口。   喉咙里咕咚一声,紧接着,也不是因为喝急了还是因为酒过于美味,长长的叹了口气。   “虽然酒醉容易做糊涂事,却也是因为醉,能生出平日里没有的胆量……”   “你想做什么?”阮玉突然警醒。   “你害怕了?”金玦焱看着她,目光幽深得仿佛吞噬了星子的夜空。   阮玉语塞,低头默了默,拍开泥封。   喝了一口,只觉入口颇辣,回甘却醇厚,片刻后,齿龈溢出点点清香,端的是回味无穷。   金玦焱见她眉目渐渐舒展,不觉弯起唇角,不无炫耀道:“这是松醪酒,我特意请人留的。”   “倒是好酒,可惜没有下酒的菜。”阮玉心情不悦,不免抬杠。   身边人深深望住她:“其实没有佐酒的菜,酒味才会更纯正,才会让人更清醒的品尝这其中滋味……”   阮玉怀疑的拧起眉……你这到底是要醉还是要醒? ☆、295酒后真言   他却冲她一笑,举起酒坛,豪饮一口。   阮玉垂头想了想,也小小的喝了一口。   半晌无话,只你一口我一口的灌着。   阮玉看看四周:“我们要在这待多久?你要是醉了怎么办?”   “你怎么不想想你要是醉了怎么办?”   “不是还有你吗?”   话一出口,忽觉不对,于是再次噤声。   片刻后……   “其实你想那么多干什么?现下凉风,新月,漫天的星斗,还有那几丝飘飘的云,多好的景致,咱们难道不该好好欣赏一番?”   阮玉却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好风景,四围阴森森的,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可是她总感到身后的山石或是草木隐着什么诡异,正拿恐怖的眼睛盯着她,偶尔有风窝在角落,呜呜作响,仿若婴孩夜啼。   她一个哆嗦,不由自主的往他身边靠了靠,心里暗骂,金玦焱,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到底有什么好?你到底是什么品位?   然而即便埋怨,即便害怕,竟是没有提议离开,难道是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不惜余力的保护她?   “阮玉,说说你小时候吧。”金玦焱突然开口。   “啊,我小时候?”   毕竟是饮了酒,脑子有些慢,可是她很快想起,她对这一世的“小时候”无丝毫印象。于是只是短暂的顿了顿,便借着喝酒掩饰:“像我这样的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什么好说的?不如讲讲你吧,你兄弟多,又有那么多朋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定有许多有趣的事!”   金玦焱也不谦虚,又灌了一口酒后,慢慢讲起。   “其实我也不觉得我小时候有什么特别,只是因为是家里唯一的嫡子,大家都挺惯着我的,就算闯了祸,只要娘求个情,我顶多罚饿肚子。大哥行事笨拙,二哥干活偷懒,三哥比较淘气,爹一个不高兴,就揍他们一顿。你不知道,有时我看他们挨揍挺羡慕的。因为庞七虽也是嫡子,还是庞老爷的老来子,然惹了事,照样‘竹笋炒肉’。所以我为了享受一下挨揍的滋味,有时要故意闹上一场,甚至还点着过房子,可是直到现在,爹也没有打过我……呃,你看我做什么?”   阮玉歪了头:“我倒不知,还有人这么欠揍的。”   金玦焱笑了笑:“你不明白,有些事一旦认为是必须存在的,却没有发生,总觉得缺点什么。从小到大,我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过若说受宠,倒也不尽然……”   情绪忽然有些低落,长指摩挲着酒坛的边沿,语气变得犹豫:“爹自打我开蒙就告诉我,可以读书,但不能考科举。我倒不是说自己有多才高八斗,也不是非要当个官,我只是,不明白……”   阮玉心头一颤。   她还记得金玦垚探亲回来,兄弟俩在一块喝酒,金玦垚也有此疑问,可是当时,金玦焱什么也没说。周围的人也有过好奇,他依旧一言不发,阮洵也曾经欲言又止,她当时因为讨厌他,便没留心。其实她以为他是浑不在意,毕竟以他这种放旷的性子,当也是难以忍受官场的复杂与虚伪吧,却不想……   或许当真是酒后吐真言,他就这样慢慢把压在心里的沉重向她倾诉,她能感受到他的失落与彷徨,毕竟在这样一个等级分明的时空,毕竟作为一个骄傲的男人,他需要用一些成就来证明自己,只是金家,为什么呢……   金玦焱甩甩头,似是要丢掉那些解不开的烦恼,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只除了这件事,别的倒都顺着我。我不管家里的生意,也没人强迫我。我买了那么些个玩意,花费不菲,所有人都说我是败家子,爹也只是骂,从未动过手。我要银子,他虽攥着不给,可我知道,娘偷偷塞给我的,都是爹背后偷偷塞给她的,意思自是不用说了。我这么胡打乱凿,可是长这么大,就罚跪过两次……”   转头:“都是因为你!”   “我?”   “可不是?我这辈子第二件被爹强迫执行的事,就是娶了你……”   “金、玦、焱!”   金玦焱好像没有听见,猛喝了口酒,望向天上淡淡的弯月:“阮玉……”   他的语气忽而清幽:“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们成亲那日,没有闹得那么厉害,我没有……得罪过你。更或者,我们就是顺顺利利的成亲了,你说,现在会怎样?”   阮玉看着他。   他好像在欣赏月光,欣赏群星璀璨,欣赏浮云静静,虽然她实在不觉得这景致有什么特别,即便她喝了酒,脑子有些发晕,视线有些朦胧。   可他就那样望着,瞬也不瞬,动也不动,虽是向她发问,可是看也不看她一眼。   身后又有风卷在树梢,啾啾作响。   她不禁向他靠了靠,恰好撞在他胳膊上。   他的手臂绷得很紧,仿佛每一丝细微都在临阵以待,紧张异常,而面上偏偏又是一副镇定模样。   她垂了眸,似乎明白了什么。   手摩挲着酒坛,捧起喝了一口,顿了顿,又灌了一大口。   沉默。   只听得风声嘤嘤,草木窸窣,虫声开始呢喃,仿佛陷入漫长的静寂。   金玦焱依旧保持着入定的姿态,可是胳膊渐渐发出轻响,搭在膝上的手青筋隐现。   阮玉再灌了一口酒。   她几乎要把酒喝光了,脑子越来越晕,神智却越来越清醒,弄得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态。   她抱着酒坛子,力争坐稳一些。   “其实……”   她忽然打破静寂,顿听得风声一静,草木一歇,虫声一顿,而身边的人似乎也停止了呼吸,只她的声音微带着鼻音,含混而清晰的飘在空气中。   “其实我都不知道怎么嫁给你的……”   这是实话。   “这是个错误!”   也是实话。   “可是既然发生了,我就想着将错就错吧,反正也逃不出了……”   她说的是她的故事,而他听的却是另一个故事。   季桐这个名字就这样蹦出来,搅得他心里难受。   “时间虽然短,可是我想了好多……不不不,也没有好多,我只想……那时你还没有冲进来,也没有骂我,当时我根本没想到……”酒意汹涌,她有些语无伦次:“我没有想到你会那样。假如一切都不曾发生,我之前是想过的,我想过既然这样了,就好好过日子吧……”   她脑子发沉,只冲着酒坛子说话,丝毫没有留意身边的人已经转过头来,看她……   “当然了,我们没有感情基础。没有感情,是很容易出事的,再说,没有感情,有什么意思?我知道,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是这样,你们这里多是这样,可还是忍不住想弄得好一点。发生了这种事,我只能认命,因为我什么都不熟悉啊,如果反抗就像不会游泳的人掉进水里,只能死得更快。我想我们可以慢慢培养,纵使不能如胶似漆,能看着不讨厌就行了,因为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嘛。或许……”   她咧咧嘴,揉揉眼睛,力图使视线变得清楚些。   “或许还会有孩子。”她忽然孩子气的笑起来,又嘟起嘴:“你知道吗?在五岁以前,我也曾向往着长大后能有个幸福的家,丈夫会很疼我,然后我们会有小孩子。我希望是两个……”她伸出两个手指,挨个点:“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最好男孩是老大,这样就可以保护妹妹了。只是五岁以后,我没再这么想了……”   五岁是她前世人生的分水岭,母亲去世,父亲再娶,关于幼年时对未来简单而模糊的映像,就此破灭。   “可是等我来到这,直接就嫁人了……”   她也开始酒后吐真言了,只可惜某人只是认真的看着她,丝毫没有留意这其中的古怪,而且即便有古怪,他也能把一切捋得平顺。   “我想,难道是老天非要我过正常的人生?”重新抱住酒坛子,也开始望天。   夜幕下的女孩,脸上沐着星月清辉,仿佛蒙了层轻纱,遥远又迷离。   鬓边的散发时不时划过她的脸颊,她的目光微有迷茫,眼底有水光闪烁,就好像清溪汩汩流淌。   她半抬着头,于是长长的睫毛,俏丽的鼻尖,小巧的唇瓣……这一切的柔美,映着远处的冷硬苍重,在他眼前勾勒出一幅绝妙安然的剪影。   她静了好久,忽的一笑:“虽然挺突然的,但是我当时真的有想过尝试一下。我想如果我努力,或许也会很幸福呢?”   “你是说,你曾经想过,要跟我好好过日子?”   “是啊……”阮玉答道,回了头,脸上依旧带着醉意熏然的笑:“其实如果没有那段,你这人还是挺好的……”   视线渐渐清晰,面前分散的几个脑袋终于合成一个,有些严肃的看她。 ☆、296吻定终生   一丝山风迎面吹来,令她有瞬间的清醒。   阮玉眼皮一跳,急忙转过目光:“呃,其实我是说……呃,虽然我是想过,但假设与投入的希望是两码事。你也知道,人每时每刻都有这样那样的想法,哪能每样都当真呢?呵呵,呵呵呵……”   她的脸有些烫。   她在胡说什么啊?不,她之前在说些什么啊?虽然也是实话,但实话未必实说,她是酒喝多了吗?别忘了还有个温香……   混乱的心思蓦地一阵飘忽。   对了,温香……   就像往沸水投进冰块,什么混乱都停止了。   她垂了头,捧起酒坛,默默的喝了口酒。   “可是我当真了……”   “哦……嗄?”   她霍的扭过头,怔怔的看他。   “阮玉,我当真了,怎么办?”   阮玉的脑子有些糊涂,半天跟不上他的思路。或者是她有些明白,只是不敢相信。   就在这不知该思考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思考的时刻,她看到他的脸在缓缓靠近……   手一下子抓紧了酒坛,连呼吸都跟着停止了。   她定定的看着他,好像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又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求证着什么。   于是便见他的脸慢慢放大,放大到遮挡了漫天的星光,然后,唇瓣忽然挨上一点温软……   脑子轰的一下,手一松一紧,差点把酒坛子打翻。   身体里仿佛有气流乱窜,激得她几乎要跳起来。   可是脑后忽然多了只手,固定住她所有的思绪,肩上也多了一条手臂,渐收渐紧,而对面的那张脸毫无预料的压了下来……   她有点不知发生了什么,或者有点不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或者是她也有过设想,可过程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她只是能感到他的唇气息灼热的贴在她的唇上,舌头有力而无一遗漏的检查着她的口腔,又捕捉到她因为受了惊吓或酒精麻醉而反应迟钝或者是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小舌,裹缠着虐待。   一切都很混乱,她忽然想他的这个东西是怎么钻进来的?她忘记当时有没有反抗,这是不是会让人以为她不够矜持?更或者认为她是……荡妇?   她记得她是如花的时候,曾经有过类似的遭遇,可又有所不同,那么究竟哪个才是她的初吻?   这些疑问像划过天际的流星,一闪就不见了,剩下的只是头晕,只是呼吸艰巨,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腾云驾雾。   他很善解人意的放松了一下,于是她趁机喘了口气,只觉这周遭的空气,还有她的身体里,到处是松醪酒的醇香。   她是醉了么?   仅是一瞬间的恍惚,他又侵袭过来。   他的力气很大,火力很猛,她应付得很困难,而且他似乎不需要换气,也不准她呼吸。   他的身子很烫,即便隔着衣物亦像火烧似的。他的手很热,她感觉她的发丝都要被点着了。   这种热传递给她,再加上也不知是他肌理的怒吼震颤还是她脑袋在炸响,她仿佛化作一颗被冶炼的丹药,到处都是烈焰,于是无一处可着力。   天色虽然很暗,可是她似乎看到有无数白光劈下,闪电一般,将周围的山石草木炸得翻翻乱滚,将她与他照得通通亮。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努力要把在自己嘴里捣乱的东西推出去。然而用力过猛,或者他故意留了个空,她收势不住,结果被他很得意的缠住戏弄。   在这一刹那,她还有心思想,金玦焱技术很熟练啊,跟谁练的?温香?   可是他也仅给她这片刻的思考,下一瞬就全面空白,她只能紧紧抓住酒坛子,好像抱着水上浮木,于金玦焱火热的汪洋里浮沉。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一切是怎样结束的,当阮玉感到有凉风静静吹在脸上,听到有人轻声唤她:“小玉……”   她才缓缓看清面前的人,看到他对自己笑,然后俯过脸,在她微肿的唇上啄了下,再将她收进怀里搂紧,下颌枕着她的肩,身子微震,就连声音都带着颤音:“小玉……”   她的睫毛颤了颤,不知这会该做如何反应。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方才她又好像昏厥了,他这是……在对她表白吗?是一时冲动还是酒后乱性亦或是……情之所至?   阮玉这工夫可以思考了,因为思考,心里就像绷了弦,时松时紧。   万一是头两样,她该怎么办?   如若是后一样,她该怎么办?   在这种情况下该说点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必太介怀?   可是这句好像不是用在这里的,毕竟她跟他……呃,还没有太过深入的发展。而且她分明没有这么洒脱。   她当算是保守的人吧,对于感情,她认为俩人不论怎样难分难舍,若是不领证,就不是正式的夫妻。所以在此之前,金玦焱无论怎样明示暗示,她都觉得差了那么一层层。而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使得她的心好像落定似的,彻底的贴在了他身上,万一……她该怎么办?   金玦焱一个人柔情蜜意了一会,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松开,低头……   阮玉手里掐着个酒坛子,自始至终就那么掐着,他说怎么总好像有个东西硬邦邦的隔在俩人中间呢。   此刻,她纤细的手指就像是浮雕在坛子上的花纹,指尖就是兰花瓣,雪白柔嫩,精致得透明。   大掌轻轻覆在她的手上,感觉那份冰凉与战栗,心里就好像三月的牛毛细雨落了满湖,细细碎碎,密密绵绵。   拿掌心温暖着她的小手,过了半晌,方犹犹豫豫的问了句:“刚刚……吓到你了?”   其实今天,他就是准备要跟她表白的。   他与她之间隔了层窗纸,虽然知道彼此就站在对面,但总是朦朦胧胧,让人很不舒服。   然而这层纸该怎样捅破?他自打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心意的那天起就开始琢磨,可始终没想出个道道。   事实上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他在心里翻滚了无数个来回,就是说不出口。   或者有些时候,他已经鼓起勇气了,却偏偏在出口的刹那被人打断了,比如丁嬷嬷,以至于他成了惊弓之鸟,再有打算时,总是自己先失了底气。   对于人家是顺理成章的事怎么到了他这就这么曲折?   她是他的妻子,没错,大家都这么认为的,他也这么认定的,只是她,她似乎在等着自己证明一下。   于是他今天把她掳到这来。   这里很好,荒无人烟,不怕人打扰,他可以心平气和毫不狼狈的说出自己的心意。   他又带了酒。   虽然他自认不是胆小鬼,但是酒壮英雄胆,万一出点什么岔子打乱他的计划呢?   再给她也灌一坛,趁她迷迷糊糊的,自己就更好发挥了。   而且万一她恼了……既然醉了,也好糊弄。   他自认准备充足,可也果真出了万一。   大约是因为有心事,今天的酒越喝越清醒,越喝越心虚,自己以前的种种恶状一一浮出。只恨他本没那么可恶,可是为什么所有的有心或是无意都被她瞧了个正着?   于是那句话就愈发说不出口,再后来已经是沮丧了。   虽然她如今跟他很是和睦,可是那层始终隔膜着的窗户纸,是不是就是她对他过往的埋怨,对他的惩罚?他只恨,当初怎么就那么混蛋?之后又屡屡伤害她,只为了他的面子,若是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山谷本是空旷,夜空高远,可是他却觉得那两抹静止的淡云仿佛变成了厚重的棉被,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他万分难过,表白最终成了忏悔。   “阮玉,如果我们成亲那日,没有闹得那么厉害,我没有得罪过你。更或者,我们就是顺顺利利的成亲了,你说,现在会怎样?”   他不敢看她,只等着她的答案。   他不知她会怎样痛恨,他看出她醉了,若是她大怒起来打他骂他或者是冷冰冰的对他,他都认了,反正她是他的,他今后努力让她看到他的好,总有一天会让她回心转意的。就像他特意备了这么小的一块毡子,她只能坐在他身边,还能逃到哪去?   他不断的为自己建立信心,其实不过是为即将发生的危难安慰自己,可是她对他说,她想过跟他好好过日子,他们曾经有幸福的机会。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星子都亮了起来,草木的呜咽亦变成歌唱,风衔着清香将月光洒遍,到处都是碎闪的微芒。   其实他也不觉得这地方有什么好,只胜在偏僻,然而在这一瞬,这个孤单的悬崖忽然变作了水晶宫殿。   在这一瞬,他也曾万分后怕,因为他差点推开了幸福,差点就失去了她,所幸他没有放手,索性他又追回来了,所以他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纵使时光不能倒流,他的过失无法弥补,但他也可以努力,努力使未来的一切无尽美好,是属于他与她的美好。 ☆、297甜甜蜜蜜   “小玉……”   他刚才是冲动了些,可是他太高兴了,就像被圈了许久的潮水忽然冲破大坝,呼啸着一倾而下,而且他与她,本来不就应该如此吗?曾经,他只敢在她病得糊涂时对她放肆,感觉很好,如今,他可以光明正大的拥有她,感觉更好。   他所有的喜悦,所有的宣泄只是想告诉她,他喜欢她,是真情真意整颗心都发疼了的喜欢她。   只是她,她现在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她是不是生气了?   对面的人抬起眸子,亮如晨星,却令他心头一紧:“小玉……”   “其实你若是……”阮玉咬咬嘴唇,声音忽然大起来:“怎么可以选这种地方?怎么也得有许多人看见才能证明心意。而且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两坛酒,难道这是求……这么大的事怎么可以这么简陋?应该点许多许多蜡烛,再买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还得抱着吉他唱一夜的歌……”   “急……什么?谁着急?”   阮玉意识到说漏了嘴,急忙打住。   说实话,他突然……这样,她既惊喜又尴尬,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虽然她依旧有点怀疑他的心里是否还藏着别人,但是,就让她糊涂一回吧。   只是有些事不能蒙混过关,而且方才的一切作为她人生中的首次经历,无论如何也是个重大事件,可就这么乱七八糟的过去了,还在这么一个恐怖的地方,金玦焱这个家伙,怎么一点都不浪漫?   然而为什么,她的心里甜丝丝的,就像松醪酒的回甘浸入了每一丝缝隙,到处都飘着淡淡的幽香?   金玦焱忽然笑了:“要多少根蜡烛?”   “越多越好,摆成心的样子。”她比划了一下。   其实她还想说,蜡烛的形状也是有讲究的,最好是做成花型或心形飘在水晶杯里,颜色参差,这样才好看。   大学的时候,她们的宿舍长就被这么追求过。虽然是老调子,但是也被羡慕了许久,那些盛蜡烛的小杯子被全校女生瓜分了,说是会带来幸运。而当时的她虽然对未来没有设想,自是没有参与这种无聊的活动,却也在心里小小的渴望了一下。   只是面对金玦焱这样没有浪漫细胞的人,还是不要太过为难他了吧。   “我会做到!”他斩钉截铁:“你想要的我都能做到。给你买玫瑰花,九百九十九朵。我坐在花丛中,给你唱歌……”   阮玉表情一裂。   金玦焱好像不仅没有浪漫细胞,还没有音乐天赋,瞧他那笛子吹的。   “我这回出门,路过樊化,那里的男子每到入夜时分就给心上人唱歌,我听了很久……”   他的神情露出属于回忆的迷惘,其实他想说,那时我就想,如果你在我身边,多好……   “若是你不喜欢,吹笛子也行!”   阮玉顿时瞪大眼睛。      金玦焱一笑,带一丝促狭,显然是逗她的,然后轻轻的吐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小玉,我今天真开心,真开心……”   她在心里默默的答,我也是。   不去想什么温香了,或许老天真的打算在这一世将她前生的缺失弥补,她莫名其妙的来到这,又经历了一场阴差阳错,想来就是为了完成一个圆满吧。   发心落下一记温软,她听他在耳边轻声道:“山上风凉,我们回家吧。”   阮玉点头。   金玦焱想要扶着她站起,却见她仍抱着酒坛子,不禁想笑,转而懊恼,其实在刚才那种时候,他觉得她死死抱着的应该是他。   不过她当时应该很紧张吧,不论怎样跟金家上下斗智斗勇,无论怎样想方设法的赚银子,哪怕是跟他斗嘴,变着法的气他,她都是聪明又能干,机敏又调皮,可是面对他的一腔热忱,她傻了,呆了,木了,懵了,即便张牙舞爪,也难掩心头慌乱。   他心中好笑,然而更多的,是甜蜜,是疼爱,是无尽的柔软。   这个女人,他一定要好好守着她,一定!   他开始有些费力的拔她怀里的酒坛子。   阮玉方发现,自己竟然自始至终抱着这么个玩意,在她人生的这么重要的时刻,她似乎也很不浪漫。   她急忙放开手,又不忘掩饰:“嗯,这个,还没有喝完……”   金玦焱不管酒坛里还有什么,长指扣住坛子的边,把它和自己那坛酒并排摆在毡子上,很虔诚的样子,仿佛在感谢这两坛酒,又仿佛把这两坛酒当做了他与她,要放到这里做个见证。   然而夜幕下,荒山里,两只供在一处的形状很像那什么的酒坛子……   阮玉的后背毛毛的。   金玦焱,果真一点都不浪漫!   “走吧。”为她紧了紧披风,牵起她的手。   阮玉还在扭头看那俩酒坛子,想着是不是要提醒金玦焱一下,冷不防脚下一绊,整个人都跟着一晕。   她的确喝了不少,之前被他吓得醒了醒,这会一动,醉意再次上浮。   “来……”金玦焱弯了腰,背对着她,回头一笑:“上来,我背你!”   阮玉一下子就想起那回她迷失在西山的林子里,掉进了陷阱,他找到她,为她采撷清露,又一路背着昏沉的她走出困境。   似乎就是从那时起,她对他动了心,后来还帮他出谋划策追求温香,并安慰自己这叫报恩。岂料她口头坚决,行动上却消极怠工,甚至下意识的希望计划失败。   在那时,她从未想过他与她会走到一起,若她当真永远是如花或者变成了金玦琳,今天又会怎样?   原来老天真的想起照顾她,不论如何兜兜转转,终是给了她幸福。   唇畔浮出幸福的笑,在醉意的熏染下,格外的妩媚动人。   她走上前,瞧了瞧弯腰驼背的金玦焱,眨眨眼,忽的一跳,便趴到他背上。   他的背很宽很结实,因为肌肉精壮,所以软硬适度,趴起来很舒服。   手臂环住他的颈子,将头枕在他肩上,借着酒劲胡说八道:“你既然答应背着我,可不能半路丢下哦。”   是要讨他的承诺吗?一辈子在一起的承诺?   他弯弯唇角:“不丢下!”   脑袋在他耳边蹭了蹭,声音软靡而娇媚:“那你……不累吗?”   她一向冷静持重,简直就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所以有时他即便动了点什么心思,却是顾忌着她的沉稳,不敢造次。若说最让他回味的,就是在西山的林子里,她也是像此刻这般,可怜无助的趴在他背上。   她虽骄傲,但也有软弱的时候。那天她哭了好几场,哭得他心烦意乱,却是软绵绵的,只想护着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还有那次,她负气落水,回来便大病一场,他想要照顾她,可不知怎么就照顾到了床上。   她烧得晕晕乎乎,任他为所欲为,可是即便情迷心乱,他也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依赖。   小玉,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喜欢你撒娇的样子。你是很能干,可是有了我,你没有必要那么辛苦,这会让我觉得……我很逊色。我也在努力,你看到了吗?我在变得强大,只为保护你。   我们是夫妻,而我要做一棵参天的大树,你是花也好,草也好,藤也好,树也好,你有自己的风姿,但是我会为你撑开一片遮风挡雨的浓荫,要你永远自在的生活。   “我不累。你,会不会累?”   我们在一起是一辈子的事啊,可是我有那么多的缺点,你会不会……   可是他听到她笑了,毛茸茸的头发蹭得他的脖子跟耳朵都痒痒的,连心也跟着痒痒的。   她又咕哝了什么,他没有听清,只是大步的往山下走去。   但他没有忘记他还负着一个人,这一路,走得很沉稳。   到了山下,打了个唿哨,黑电便颠颠的从树丛里跑出来,嘴里还嚼着一绺嫩草。   这家伙,果然是个吃货。   金玦焱先将阮玉安置到马鞍上,自己旋即跳了上去,让她安安稳稳的靠在怀里。   一手揽着她,一手挽着缰绳。   天高地阔,人显得很是渺小,然而他的怀里,心里,皆是满满的幸福。   “我们去哪?”怀中人睁开醉眼,朦胧打量。   “你说去哪便去哪……”金玦焱顺便亲了一下她的发心。   把一切说开真好,他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无顾虑,简直是大快人心。   其实他还想趁机提出个请求。他倒不是想搬回主屋对她如何如何,他就是不愿跟她分开,一时一刻的也不愿。   “那我们……浪迹江湖?”她忽然道。   他一怔,大笑:“也不是不可,只是现在没有什么准备,如果就这么跑了,就成流落江湖了。”   她也笑。   她当然知道这不可能,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牵挂和责任,如何能说走就走呢?她也不过是胡说八道而已。只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真的有一种抛下一切,远遁天涯的意境,或者是,他们已在天涯…… ☆、298秦氏难产   横亘已久的窗户纸忽然破了,一切霍然清晰,让人心神为之敞亮的同时还有一些无着无落的无所适从,显然是都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他的吻渐渐移到耳边,小心的在她的耳轮上碰了下:“小玉,只要你喜欢,总有一天我会帮你完成这个心愿!”   总有一天么?   恋爱中的人,总是会说一些豪言壮语,倒不是在骗人,而是当时的确是这般作想,而待那什么什么激素分泌量下降,现实就像泼过水的玻璃,渐渐现出真相来。   而阮玉现在也的确面对着一个重大现实,那就是金玦焱抱她抱得太紧,而且他刚刚只是小小的啄了下她的耳朵,大约是见她没有反抗,这会开始从上往下一点点的啮咬,让她感觉自己好像是一片树叶,而他是转圈啃着树叶的毛毛虫。   而且这种毛毛的感觉像扩散的根系蔓延全身,使得她整个人都麻麻的。   阮玉也知道,这是恋人之间应有的亲昵,她在手足无措之余,也觉得这种感觉挺舒服的。只是她还是有些惧怕,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夏季衣物单薄,他的胸膛就在她的后背蹭来蹭去,肌肉柔软又结实,让她陷进他的怀里,就好像躲进了避风的港湾,熨帖得不能自拔。   他的心脏在她的身后有力的跳动,又将这种强悍的力度传递到她的胸口,使得她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震得人嗡嗡作响,让人渴望化作粉尘,融入他的每一寸肌肤。   阮玉被这种念头吓了一跳。   她今天喝了酒,胆量明显比平时大了许多,行动也有些放肆,再这么下去,她真怕稍后会发生一些“随心所欲”的事,她好像有点,有点……   “小玉……”   “吖……”   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只是阮玉始终没有等到金玦焱的下句,那人像是发狠似的咬了下她的耳珠,然后一抖缰绳,黑电便迈着小碎步,很优雅的往前颠了。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也不知道要行往何方,许多事好像都带着不确定,直到阮玉看到一幢幢的民房,方知他们终于回到市区了。   周围很静,显然是已经宵禁了,她不由得记起上回二人深更半夜的在街里游逛,遇到了京兆尹的女公子。   很久没有想到这个人了,当初见了就觉得不舒服,如今更是从心里往外的难受。是不是只要一旦陷入恋爱状态,就会把一切同性都视为假想敌避之唯恐不及?   可也没有让她纠结多久,前面晃晃悠悠的飘来一盏灯笼。   看到他们,好像一怔,然后欢欢喜喜的冲了过来。   “是四爷跟四奶奶吗?小的可找到你们了!”   竟然是百顺,一脸焦急的样子,头发散了,鞋在奔来的过程中也掉了一只。   “百顺,你怎么出来了?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金玦焱立即紧张起来。   “不是府里,是三奶奶……”   “三奶奶怎么了?”阮玉也直起身子,醉意大消。   “是三奶奶,三奶奶她……”百顺连喘了好几口气:“三奶奶动了胎气,已经折腾了两个时辰了。稳婆说不大妙,大夫也束手无策,先前问三爷到底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可后来又说,可能都保不了了。三爷急得发了疯,三奶奶强撑着口气,只要见四奶奶一面……”   见我?   阮玉怀疑的睇向金玦焱。   可是此际也容不得有任何犹豫,金玦焱抱紧了她,双腿一磕马腹,黑电便箭一般窜了出去。   “四爷,四爷,等等我啊……”   百顺在后面追赶,灯笼也掉了。   他顺道捡起丢到路上的鞋子,登上,再急忙往前赶去。   ——————————   阮玉只觉这其中透着古怪,其实女人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最希望陪在身边的应是自己的丈夫,而她跟秦道韫也没有多少交往,秦道韫为什么一定要见她?   而且秦道韫虽然怀相不好,但好歹撑到了现在,前几日还听说可能生产时会辛苦些,但也没有大碍。中午出门的时候,她见到秦道韫正坐在院中,一边看丫头们拿大拍子拍打衣物,一边晒太阳,脸上满是即将为人母的欣慰与惬意,怎么突然间就出了这样的事?   世事无常,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在一个与世无争的女人的身上?那样一个鲜活的生命,那样一个清傲且孤高的女子,难道真的要……   颠簸中,金玦焱握住了她的手,她方惊觉自己浑身冰冷。   “没事的,没事的……”   他喃喃着,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她。   终于回到金府。   金府正门大开,显然是在等着他们,金玦焱策马而入,直接将她带到了兰若院。   兰若院里里外外灯火通明,灯影之中人头攒动。   秦道韫生产,金成举以及金玦鑫、金玦森自是不好在外守候,金家但凡能当点事的女人倒是都在,虽是坐着,可是身子往前探着,无比焦急的等待里面的动静。   三房的姨娘们也都出来了,花花绿绿的站在一处,时不时的大呼小叫,交流自己当初生产的艰险。   金玦淼仿佛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穿着一袭青色长袍,领口的褡绊散开着,风似的在作为产房的抱厦门口刮来刮去。   发髻歪斜,眼神呆滞,全失了往日的风流模样。   也不知是谁喊了声:“四奶奶来了!”   所有人都向阮玉瞅过来。   姜氏想要打前锋,却被金玦淼抢了先,真难为她那么厚重的身板,竟被撞了个趔趄,险些趴在地上。而从抱厦到院门口这么远的路,阮玉根本想不到金玦淼是如何杀过来的。   “弟妹……”金玦淼死死抓住阮玉的手:“求你救救她,救救她……”   他声音颤抖,目光散乱,整张脸惨白惨白,就跟失了魂一般。   金玦焱虽很为难,也很同情,更是难过,但依旧将阮玉的手从他的桎梏中解救出来。   阮玉心绪混乱,根本就没有注意这些,只想着金玦淼疯了,她不是大夫,更不是神仙,如何救得了秦道韫?不过仅看金玦淼的疯魔,便知秦道韫的状况的确不容乐观。   她心下愈发冰凉,脚步便有些发飘。   姜氏趁机赶上前:“弟妹,你可回来了,就等着你了……”   阮玉如今当家,姜氏自是要讨她的好,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把她置于主要地位,可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秦道韫危在旦夕,姜氏却只顾着为自己打算。   阮玉顿时不耐烦,然而未等她迈步,一个声音不阴不阳的甩了过来:“大嫂就算拍马溜须也要看看火候,三奶奶吊着一口气,可就等着四奶奶来再咽呢……”   这话说得可谓极不吉利,就算已知最坏的结果,可是这般明明白白的点出来,落在亲人的心里是个什么感受?   “李素环!”   金玦淼血红着眼睛,就要冲过来,被金玦焱拦腰抱住。   金玦淼用力挣扎,只恨不能将李氏一脚踢死。   李氏白着脸站在他对面,唇角牵出一丝冷笑,眼底满是恨意。   阮玉无意识的瞧了眼李氏,忽然发现她一面的脸有些肿,只不过那面脸隐在暗处,看不清具体。   李氏跟姜氏的决斗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之后李氏就变得比较低调。人都以为她被夺了大权,于是修身养性了。前两日她还见了李氏,脸又恢复了圆润,而且涂脂抹粉的,精神头比以前还足,看去休养得不错,可是今天怎么了?又跟姜氏动手了?   不过看她瞧金玦淼的眼神……   阮玉隐约觉出有什么不对,可是这种时候也来不及细想,只瞅了李氏一眼,就进了产房。   秦道韫的床拿一扇多子多福的屏风挡着,里面人影攒动,她进门的时候恰好看到一个丫头端着铜盆走出来,里面全是血。   阮玉头一晕,然后便听琴韵惊喜道:“四奶奶来了!”   又带着哭音:“奶奶,你醒醒啊,四奶奶来看你了……”   阮玉脚下发软,但仍急急忙忙绕过屏风,刚要上前,忽然意识到自己就这么闯进来了,这一身的灰土,可别感染了秦道韫。   正打算退出去清洗清洗,再换身衣服,秦道韫已经醒过来了:“四奶奶……阮玉……”   琴韵扶着她,满面泪痕的转头看阮玉:“四奶奶,没那么多说道,您快过来吧,我们奶奶,我们奶奶……等您很久了……”   “三奶奶……”阮玉急忙赶过来。   秦道韫费力的睁开眼睛,显然是什么也看不清了,只循声望住她,汗湿的手臂颤颤抬起。   那手上缠着白布带子,带子的另一端系在床头,方便她生产时拽着使力。   此刻,掌心的白布已经被染红了,可是她好像丝毫不觉得痛,只执着的向阮玉探着。   那一瞬,阮玉仿佛看到自己前世的母亲,在弥留之际,向她伸出手…… ☆、299此生此情   阮玉几步上前,一下子跌倒在床边。   眼前一片模糊,只有一道红色。   她伸出手,握住。   “你来,我就放心了……”      秦道韫的语气带着亘古不变的平稳,然而声音却像是把往日的平静打碎,放在湖里波动。   她脸色灰白,还浮着青色,脸上汗津津的,仿佛喷了层水,这般一动,额角的汗珠落下几颗,又很快冒出新的水珠,亮亮的,颤颤的,透着说不出的虚弱。   阮玉不禁想起初见秦道韫,她穿着天青色素绣长衣,端坐在太师椅上。虽不是绝美,却仿若画中人,淡淡一笑,清高而孤绝。   而此刻,她翕动着干裂的唇,努力朝自己微笑:“我有一件事,拜托你。孩子,我的孩子,你帮我……照顾他……”   阮玉必须咬着嘴唇,才能阻止自己哭出来。   她努力压下心中酸涩,半天才扯出个笑,也不管秦道韫能不能看到:“说什么呢?我的小侄子自是要由他的娘亲还有爹爹疼爱,如果你非要把他交给我,我也不客气,就把他藏起来,要你找不到!”   说到这,语气突然快乐:“这是个好办法。别忘了,你可是藏了我的宝贝没还呢……”   阮玉的宝贝?   秦道韫的表情微露迷茫。   阮玉立即往前凑了凑:“你倒是个只往里划拉的主儿。我问你,我们小四呢?”   小四是金玦焱打庞七那弄回的鹦鹉,金玦焱出门回来的当天,被金宝锐几个“绑架”。阮玉当时只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接下来又被三祖奶奶跟太叔婆一通折腾,待卢氏下乡“养病”多日之后,她才发现小四不见了。   大约是思及几个孩子的顽皮,秦道韫的唇角牵出一丝属于母亲的笑意:“我就知道,你对孩子是极好的。把他交给你,我……”   她忽然蹙起眉,脸霎时变得青紫,浑身绷紧,半天才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吟。   “道韫……”   金玦淼在外面喊。   秦道韫脸上的颜色骤然褪去,将头往里一扭,似是根本不想听到这个声音。阮玉怀疑,若不是疼痛无法控制,她大概连呻吟都懒得发出。   这到底是怎么了?   “道韫,道韫……”   金玦淼在外面喊得几乎吐血,然后又有人上前安慰。   “四奶奶……”稳婆走过来:“四奶奶还是先出去一下,这里……”   给她看满手的血。   秦道韫头虽扭着,然而固执的攥着阮玉的手。   阮玉拾了帕子给她擦汗:“这里人多,我在只能添乱,不过我就在门外,你只需唤一声,我便过来……”   秦道韫手松了松,缓缓转过头来:“你要答应我……”   若说不答应,或许秦道韫有所期待,能撑过这一关,可对着她恳求的眼神,阮玉如何也狠不下心。   她咬唇,挤出一丝笑:“好,我等着看小侄子!”   用力握了握秦道韫的手,松开,疾步退出,直到走出门口,还觉得秦道韫的目光期盼的久久的盯在她身上。   站在门外,阮玉长长的吐了口气,视线一抬,便见金玦焱向她走来。   岂料金玦淼比他更快,抢先一步握住阮玉的手:“她怎样了?她怎样了?”   他双手发颤,声音发颤,眼睛里是满满的疯狂,一向风流不羁的表情此刻扭曲得乱七八糟。   他期待的望着她,似乎只消她一句话,便能点燃他的希望,可也只消一句话,便可令他堕入深渊,所以那眼神里还有恐惧,深深的恐惧。   阮玉满心复杂。   通过秦道韫方才的表现,她隐隐感到,秦道韫的生产似乎透着不同寻常,而这等不同寻常当是跟金玦淼不无相关,否则,秦道韫怎么会想着把孩子托付给她这个外人?   她不由得望向一脸冷笑关注这边动静的李氏,莫非……   金玦焱再次将阮玉的手从金玦淼的桎梏下解救出来,代替她反握住三哥的手:“三嫂会没事的,三哥先过来歇歇,否则累倒了,三嫂该心疼了……”   “不,”金玦淼摇头:“她不会……她不会原谅我的,她不会……”   “四爷,还是把三爷扶到一边去吧,他这样子,三奶奶在里面……”   “道韫……”不待阮玉说完,金玦淼忽然嘶喊:“我不要什么孩子,你要是敢死,我就追过去,不管你在哪,我都要缠着你,上天入地,生生世世,我都不会放过你,不放过……”   这番豪言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姜氏拍着胸口:“三弟说什么呢?怪瘆人的?”   李氏冷笑不变,只神色愈发狰狞,手中已经拧成股绳的帕子绷得紧紧的,好像再使一点劲,就会砰然断裂。   三房的姨娘们则发出一阵惊呼,然后娇声洽洽,还有人拿腔作调的哭起来。   金玦淼弓着腰,要往墙上撞。   金玦焱手疾眼快,一手刀劈下去。   不知是力度不够还是金玦淼的精神太过强大,他只是身子软下去,眼睛却睁得大大的:“道韫,我不放过你,不放过……”   这般念了两回,忽然哭起来。   如今才知后悔,如今才觉害怕,可是当初,当初……   他喜欢秦道韫,说不上是为什么,总之当时在街上只看了一眼,这个将浆洗干净肩头还打着补丁的衣裳活活穿出一股绝世风姿的神色冰冷的女子就吸引了他。   他偷偷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进了一户宅院,然后立即着人打听她的消息。   他不管她是什么人,也不管自己是低娶还是高就,他就是要定了她。   没有嫁妆?   没关系,他有。   他要的是尽自己所有来让她获得理应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有的一切。   他要让她明白,她没有必要为在叔婶家受到的冷遇强作坚强,他会给她一个家,让她过得比谁都幸福。   他就是要让她开心,他想看她笑起来的样子。   应该,很美。   这些年,他的确努力,只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对自己冷冷淡淡,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漠不关心,就包括……纳妾。   早前他是有两个通房,娶了她后,他消停了两年,他的确是只想一心对她好的。   记得那日,她在分茶,姜氏在一边瞅着。   他最爱她投入细致的样儿,只是那茶具很不称手,粗粗糙糙,完全配不上她的柔荑。   他偷偷将那茶具换做一套斗彩的。   第二日,赶上有生意上的朋友来访,他便让秦道韫分茶给朋友瞧。   他要让人知道,他的妻子,名不虚传。   可是秦道韫看到那套茶具忽然愣了,然后睇向他,目光凄厉:“你把它丢哪了?你把它丢哪了?”   其实他没有丢,不过书香也觉得那茶具粗糙,倒是给扔了。   秦道韫凉凉的睇他一眼,抿紧唇,转身便走了。   他跟朋友被晾在厅中,他有些尴尬,却也不忘替她遮掩。   可是心里郁闷,只觉无论怎么做都抓不住她的心,便多喝了几杯。   也不知怎的,这几杯下去,浑身燥热。而因为秦道韫的冷清,他很少沾她的身,这一来,就有点不好收拾,恰巧红杏给他端洗脸水,就……   过后,他很是愧疚,打算跟秦道韫承认错误,岂料她却道:“我已经把红杏开了脸,放你房里了。”   那一刻,简直是晴天霹雳。   难道她对他就这么不屑一顾吗?难道她对他的错误就这么乐见其成吗?他对她而言,算什么?   那一刻,他直想冷笑。   也便从那以后,他开始放浪形骸,还在外面养了个戏子。   他丝毫不瞒她,她也丝毫无动于衷。   后来他才知道,那套粗糙的茶具是秦淮留给她的遗物,唯一的遗物。那天,她疯跑出去找了许久……   事情过去太久了,再要道歉似乎没有意义了,而这其间又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们表面相敬如宾,两颗心却是越行越远。   他有点明白她是讨厌他的庸俗市侩,可他是商人,永远摆脱不了庸俗市侩。   他也有点受不了她的不食人间烟火,可是一旦她被烟火熏到了,他不忘去保护她。   因为保护她,已成了他的习惯。   她对他的孩子们既不亲近,也不虐待,总之该做的她都做了,就是少了一点感情,这种情况在阮玉到兰若院做客后有所好转,所以不管别人是如何看待阮玉,仅凭这一点,他就不会说阮玉半个不字。   至于李氏……   与李氏在一起纯是为了利,因为他不是嫡子,再怎么能干,家业终归会落在金玦焱身上,而他也不是个大公无私的人,于情于理他都要为自家这边多多考虑。   而他考虑多了,将来儿女们成亲,秦道韫也就能少操点心。 ☆、300心悦君兮   若想让女人乖乖听话,就得把她们放到床上。   对于李氏,他毫无愧疚,各取所需吧。   放印子钱的路子是他给李氏找的。   他只负责找,可没说让她做。   但李氏胆子大,关键是吃了次甜头,就想再多啃两口,后来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也不多事,拿了自己的分头就走,当然也不忘在某些方面满足李氏一下。   这种事本也不打算长久,可是李氏认真起来,居然开始吃秦道韫的醋,还动不动挑拨他们夫妻不和。他怀疑,这个女人迟早要弄出一场大事。   他就开始冷落她,而她那阵子不知在计划什么,也没多缠磨他,也就在这时候,秦道韫怀孕了。   初初听闻,他打翻了正在等待他过关的一托盘首饰。   精工细作璀璨耀目的簪钗叮叮当当的落了地,他就那么踩了过去。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知这一路上,心里翻滚的全是热浪。   他的孩子,他跟她的孩子……   从那以后,三房的姨娘、通房全坐了冷宫,外头那个戏子他也拿钱打发了。   他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就好像在等待一个希望。   而且这希望已经冒了芽,她开始对自己笑了。   忽然就觉得自己这前二十几年的浑浑噩噩,如今才明朗起来,而且日后,一定会更加光明。   他一心扑在美好的未来上,全没有留意李氏的动作,待到发生,已是惊天动地。   这里面牵扯到他,他不好说,而且他现在还有了孩子,他跟秦道韫的孩子,他又怎么能说?   然而他没想到,金玦焱出门一趟,就把乱局翻了盘。有些事他原本不知,待见了李氏被绑逃回,他也想明白了。   这个女人,简直就是毒蛇!   李氏最终落了配,金家又重振雄风,一切好像都过去了,可是他没想到,李氏今天忽然在馥芳园堵住他。   她打扮得妖妖娆娆,风情万种的靠过来。   若说以前,他还真有点意动,可是现在……   他皱眉拒绝。   他还要回去陪秦道韫。   然而李氏狞笑着,说如果他不帮她,她就把他教她放印子钱的事抖落出来。   这点他早有准备,于是告诉她,他已经把钱过了明路:“早前就入手了几个铺子,这回交给了爹。当初虽是瞒下了,可是爹一向开明,说我这房人多,又把铺子给了我。”   这般坦诚,也是想跟她就此了断。   李氏眼睛放大,自是猜到了他的用意,眨眼便歇斯底里,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   他也觉得她弄到今天的地步他脱不了责任,馥芳园偏僻,他就任由她闹,直到她吼出:“我要告诉秦道韫,你跟我不清不楚,妍姐儿管金玦森叫爹,实际是你的种!”   他是震惊了,不仅因为听到这种意外,更是因为她指着他身后,笑得花枝乱颤:“哈哈……你跟她这么多年都没弄出一个来,你不妨问问她,如今她肚里怀的,可是你的种?”   他回了头,正见秦道韫扶树而立。   今天的月光很淡,可是她的脸惨白惨白。   他忽然想起,秦道韫因为怀相不好,吃了不少安胎药,结果日子到了还没有动静,她便有些烦乱,尤其是夜里,总要他握着她的手才能睡安稳。今天铺子有事,他回来得晚些,她定是心神不宁,出来乱走。   这么说,李氏怕是早就看到她了,更或者,她早有预谋,自己不好过,就拖着大家一起死!   这一刻,他只觉得有冷水兜头浇下,却有怒火自心中升起。   他狠狠给了李氏一耳光,返身去寻秦道韫:“道韫……”   岂料她怔怔的看着他,灵魂都好像空了,只一步步僵硬的向后迈动。   听闻他唤她,哆嗦一下,转身就跑。   可是没跑几步,就跌倒在地。   他奔过去抱起她,却是摸了一手的血……   ——————————   “道韫……道韫……你不能走,带上我,带上我……”   金玦焱将金玦淼交给下人,看着他被抬走,转头问阮玉:“三嫂她……”   里面的人大概也觉得秦道韫活不成了,所以说话也不避讳,那些拗口的词在阮玉心里转了一圈,只总结出一个“胎位不正”。   女人生产,形同在鬼门关上走一圈,金玦焱不知该说什么,但见阮玉的手痉挛的抖,上面还有血迹,急忙抓起来查看。   没有伤口,方放心握在掌中:“我陪你……”   阮玉没有琢磨这句话的含义,她只是想,若是在现代,胎位不正只需剖腹产就可解决,可是现在……   房内传来秦道韫的叫声,这回比方才尖利了许多,显然是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琴韵抹着眼泪出来:“奶奶说什么也要保孩子,稳婆……稳婆正在使劲揉奶奶的肚子……”   关于生产的话题不断飘进阮玉的耳朵,在这种艰难情况下,若保大,最好的办法是把胎儿绞碎,若是保小……   秦道韫又喊了一声,简直是凄厉。   “道韫,道韫……”金玦淼在远处喊得撕心裂肺。   他被架住了,虽然头晕无力,依旧想往这边挣。   下人是拦也不是,放也不是,于是企盼的看金玦焱,希望他能够再给金玦淼一下子。   金玦焱只盯着紧闭的窗子,攥紧阮玉的手。   “唉,若是太太在,这事早就定了,如今却害得大家在这耽误工夫……”李氏凉凉的来了一句。   李氏永远不忘打击阮玉的威信。   的确,若卢氏在,定是当机立断,结果不言自喻,反正在这样多妻多妾的时代,子嗣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多妻多妾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开枝散叶?   阮玉忽然想到,若是自己也有这么一日,她会……她会……   手上传来温热的力度:“我陪你!”   她抬了头,对上的是身边人坚定的目光。   身后,金玦淼暴喊:“李素环,我杀了你!杀了你……”   又是一通惊叫并混乱。   嘈杂中,屋里忽然惨叫一声。   一切顿时安静了。   紧接着,一道婴儿的啼哭弱弱的传了出来。   “道韫,道韫……”   金玦淼放开李氏,跌跌撞撞的往前跑。   产房的门“啪”的打开了,稳婆两手是血的立在门口:“生了,生了,大小平安……”   院内忽然炸了锅。   金玦淼一头冲进屋里。   满院的人你瞧瞧我,我瞅瞅你,也往产房涌去。   “道韫,道韫……”   金玦淼就要往床上扑。   “三爷……”奶娘抱着孩子拦住他:“三奶奶刚生产完,人正虚着呢,三爷还是瞧瞧小小姐儿,生得真俊呢……”   跟进来的姨娘们听说生的是个女儿,都松了口气。   一个声音妖妖娆娆的传来:“搞了这么大的阵仗,原来是个丫头……”   金玦淼狭长的眸子横过来:“纵是个丫头,也是我金家三房的嫡女!”   为三房诞下长子金宝锋的红杏便没动静了。   金玦淼稀罕的抱过女儿。   他不是初为人父,可是抱着这条小生命,手臂却止不住的颤抖。   认真瞧了瞧女儿,唇角浮出笑意,眼底却是湿润。   小家伙似是感觉到父亲的激动,打了个呵欠,缓缓睁开眼睛……那是一双跟金玦淼一模一样的狭长的眸子。   金玦淼的目光尽是喜悦,他抱了孩子,也不管众人阻拦,说什么产房不吉利,生生绕过屏风,走到秦道韫床边。   “道韫,咱们有女儿了,你瞧,长得多像你!”   秦道韫好像睡着了,闭着眼睛不说话。   脸上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唯汗湿的发黏黏的贴在鬓角。   “道韫,道韫……”金玦淼轻声的唤着。   “三爷……”   琴韵是秦道韫身边最得力的丫头,见主子逃过鬼门关,高兴得一边派红包一边掉泪。   “奶奶睡着了。三爷不妨给小小姐儿取个名字,待奶奶醒来一准高兴。”   金家这一辈的孩子行“宝”,余字则男孩是“金”字边,女孩为“女”字边。   秦道韫曾说金玦淼早就取好了名字,单等孩子降生来个惊喜。   阮玉正琢磨着小家伙可能会用哪个字,就听金玦淼道:“悦君。”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阮玉看到,秦道韫的头一下子就扭向了床里。   一滴泪,滑过鼻梁,倏地掉在了枕头上。   ——————————   二人疲惫的回了清风小筑,一坐在床上,一靠在椅子里,各自发呆。   过了半晌,阮玉看了看窗外:“天快亮了吧?你怎么……”   金玦焱站起身。   阮玉心里一空,我也不是要你走,我不过是…… ☆、301此事古怪   金玦焱走到桌边,给阮玉倒了杯水:“忙了一天,累坏了吧,赶紧歇一歇,待会若是有人来,我帮你打发了。”   阮玉接过茶杯,默了默,一饮而尽,不自觉的舔舔嘴唇。   金玦焱笑笑,又给她倒了一杯。   阮玉躺在床上,此刻方觉浑身跟散了架似的,一片片的铺散开来。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残存的酒意,眼前模模糊糊,像是有雾在飘。   “睡一会……”金玦焱握住了她的手:“我就在这陪着你。”   他的掌心有些粗糙,还有常年练武留下的薄茧,这般包裹了她的小手,温暖而安心。   阮玉弯了弯唇角,闭上眼睛:“一切都过去了……”   手上传来他的力度:“过去了,好好睡吧。”   意识一放松,整个人便睡了过去。   不过朦胧里,她感到有只手轻轻拂开她腮边的碎发,又温柔的抚摸着她的额头……   ——————————   这一觉睡得很沉,沉得仿佛失去了知觉。   将阮玉唤醒的是奔跑在梦中的脚步,仿佛一下子就到了门边,跃进现实。   她迷糊了一阵,判断是梦是醒,然后听见百顺在外面轻唤:“四爷,四爷……”   声音有些发颤。   百顺怎么跑到这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金玦焱在这边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般想着,昨天的一切便渐渐从迟钝的脑海里浮出……   金玦焱打外面回来,正见阮玉从床上跳下:“三奶奶怎么了?”   “三嫂没事……”他急忙扶住她。   “那百顺……”   “百顺那小子,你还不知道他?总是一惊一乍……”   话虽这般讲,可是阮玉却觉得他的目光有些闪烁:“你……”   “哦,是这样,”金玦焱笑了笑:“庞七那边出了点事,要我过去看看……”   “那你赶紧。对了,我好久没有看到俊哥儿了,也不知那小子长得怎么样了。妆台右首的抽屉里有个小盒子,是我托你照图做的一对小脚镯,你帮我带给他。”嘟嘴,有些不满:“都是非要管这个家,害得我没工夫出门……”   金玦焱上前,对着那小嘴就亲了下:“都是我的错。你出不了门,我就在家陪你。等我,我一会就回来……”   拿了锦盒,走到门口,又回头:“昨日累了一天,今儿就别忙了,再睡一会,等我回来再说……”   阮玉点头,看着匆匆消失的袍摆,忽然就有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   她笑自己傻气,再往窗外一望……   天刚蒙蒙亮,这个时辰,庞七能有什么事呢?   ——————————   阮玉这一等就等到天黑。   这一天里有点怪,因为她现在执掌中馈,每天辰时都得到四知厅,听管事对前日之事的回禀,再交待当日的工作,或赏或罚或点拨,再发放对牌,若临时有事,就直接到清风小筑找她。   今天她的确又睡了一会,可是作息实在规律,到时辰就醒了。   想着昨日因为秦道韫的生产,府里有些乱,三房添丁进口,当还有的忙,只是她头回经历这种事,一时无从下手,心里又开始埋怨金玦焱偏要赶鸭子上架。   叫了霜降为她梳洗,结果春分进来了:“四爷临走时说,让奶奶今天就好好歇着,哪也不准去。”   阮玉一听这口气,还有这称呼……   金玦焱给了春分什么好处,这个他最大的反对者竟然对他言听计从?   不过看春分板着的脸,阮玉便知她定是要将政策执行到底的。   “也好,不过我总得去瞧瞧三奶奶,还有……”   “不行,四爷说了,奶奶今天就在院里待着!”   嗯?   “春分,你到底是谁的人?”   “奴婢是主子的人,自是听主子的话。四爷说了,让奶奶好好歇着,这一点错也没有。奴婢也是为奶奶着想,奶奶昨儿累了一天,若是身子熬坏了,四爷该心疼了……”   四爷,四爷……   阮玉捏着珠花,恨不能在金玦焱身上戳两下。   她忽然感到了古代女子的悲哀,出嫁从夫被金玦焱贯彻了个淋淋尽致。   “那……你去让人到三奶奶那边瞧瞧,看看三奶奶醒了没有,再问问大奶奶……不,去找个大夫,看看三奶奶如今进补点什么才好?”   秦道韫刚刚生产完,还经历了那么大一番惊险,东西虽好,然而不能乱吃。   春分很满意阮玉的温顺。   其实自打阮玉嫁入金家,倒是比以前能干了,凡事也想得周到,可就是……怎么说呢?就是太能干,太周到,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得来,什么办法都可以想得出,于是就显得别人很没用。   姑爷……   如今想来,早前阮玉跟金玦焱闹到那种程度,与阮玉的性子不无相关。   其实女人呢,就该像水似的,讲究个以柔克刚。而姑娘是块钢,姑爷也是,这碰到一处,叮叮当当的能好得了吗?   这些道理,春分是出嫁之后才慢慢琢磨通透了,心中不由后悔,当初竟然还怂恿着姑娘跟姑爷搞对立。   现在她也看得明白,姑爷这块钢已经开始软和了,虽然她不明白姑娘是怎么克的,不过瞅姑爷瞧姑娘那眼神……   昨夜回来,姑娘就睡了,姑爷没走,   姑娘虽然勒令她每晚必须回家,可是谁让姑娘回来得那么晚,三房又发生了那么大的事?   所以她就等着姑爷走了,好进去伺候姑娘。   可是等了半天,姑爷也没出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傻了,俩人感情好到那个程度,有些事……那还用说吗?   然而鉴于早前俩人相处不到一会就闹腾起来,到底不放心,溜过去,偷偷挑了海棠春睡的帘子偷看。   姑娘睡着,姑爷就坐在旁边,一手握着姑娘的手,一手轻轻抚摸姑娘的额发。   姑爷给她的只是个背影,但是她无端端的觉得,姑爷看着姑娘的眼光应该是无比疼爱的。   隔着半透明的绢绘屏风,眼前这一幕就像浮在云端一般美好。   春分忽然就眼眶发烫。   她放下帘子,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这俩人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所以现在,她不能任由姑娘随着性子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美好打坏,而见阮玉虽然有些懊恼,但到底没有像以前那样不管不顾,不禁松了口气,又以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的唠叨了几句,终于把阮玉惹得竖起眉毛,方摆出管家娘子的架势出去了。   阮玉看着她走到院门,跟百顺说话。   奇怪,百顺怎么守在那?   不多时,春分回来了,自打成为管家娘子而努力塑造的严肃也带着一丝疑问:“百顺说,咱院里的人不能出去。”   顿了顿:“四爷交代的。”   金玦焱交代的?   为什么?   阮玉想了想,莫非秦道韫……   她急要往外冲,千依进来了。   “小的给四奶奶请安。四爷怕奶奶担心,特遣小的去兰若院探望。如今三奶奶跟七姑娘好着呢,三奶奶还进了碗小米山芋粥,抱着七姑娘逗了一会。三爷怕三奶奶累着,把七姑娘抢了回去。三爷老稀罕七姑娘了,抱着就不撒手,大奶奶说,就差没亲自喂奶了……”   说到这,还嘿嘿笑了两声。   抬头,却见阮玉绷着脸,他急忙收起表情,规规矩矩的站着。   不对劲,一定不对劲。   就算金玦焱不想使唤璧儿,自己手下这么多丫头婆子,哪个不能去兰若院瞧瞧,却偏偏派了千依这个小子?自己这边的人出不去,百顺又在院门处守着,就好像……   眼瞅着外面又过来俩管事婆子,想来是有事请她示下,依旧被百顺打发了,还往这边瞅了一眼。   阮玉皱起了眉。   这工夫,问珊端了盅赤豆鲫鱼汤进门:“四爷临走时交代了,让奶奶好好补补身子。奶奶,赶紧吃两口,凉了就该发腥了……”   金玦焱,又是金玦焱,他到底交代了多少事?   四爷跟四奶奶和睦,下人自是乐见其成,问珊掀开盅盖,拿汤匙搅了搅:“虽说现在天热着,可是四爷说,吃凉的伤胃……”   热气飘出,春分皱了眉,忽然捂住嘴,转身就跑,可还没到门口,就哇的一下吐在地上。   屋里的人吓了一跳。   “春分……”   “是不是中暑了?”   “快坐下歇歇……”   “早就告诉你,事情吩咐咱们来做,可是你……”   春分挣扎着要从榻上起来:“奴婢不能……”   “你给我好好待着!”阮玉虎起脸:“问珊,你跟霜降俩人看着她,若是敢起来,就按违抗主子之命处理!”   春分不敢说话了,可是躺在主子的榻上,这让她怎么心安?她嘴唇蠕动着,总想找个借口离开。 ☆、302男色诱人   “千依……”阮玉发话。   “小的在。”千依急忙上前领命。   “我也不知道你们爷到底发了什么话,如今我这院是进进不得,出出不得,不过我看你跟百顺得了你们爷的令倒是能自由行动吧?”   千依转了转眼珠,不说话。   “既然这样,是不是劳你二位去给春分请个大夫?你也看到了,春分病了,这若是……”   千依挠挠脑袋:“四奶奶说得是,小的这就去请大夫。”   说完,哧溜一下没影了。   阮玉看到他跟百顺说了几句,百顺也有些为难,还往这边瞅了瞅,但依旧一跺脚,让千依出去了。   阮玉心中更加生疑。   不多时,千依引了个大夫回来。   一路上就见他跟那大夫耳提面命,鬼鬼祟祟。   大夫给春分号了脉,立即就起身恭喜,但不知是老眼昏花还是见惯了世面,竟把春分当成了金玦焱的姨娘,惹得春分大急,害得老大夫差点连赏银都拿不得。   阮玉心里乐呵,也不去挑什么小字眼,只勒令春分在榻上安安稳稳的歇着,自己去看大夫开药方,又张罗着让人抓药。   “千依,你看春分得了这么大的喜事,咱们都跟着高兴。可是大夫也说了,要小心为是。我这边事多,倒也不是腾不出人手来照顾她,可总归不够名正言顺。所以只能送她回家,或者是让她家人来接,你说这事……”   千依一会挠耳朵,一会抓脑袋,隔着窗子跟百顺对了好几个眼神:“这……还是让小的送春分姐姐回去吧。”   “你一个小子,粗手笨脚的,哪来得姑娘心细?”阮玉一笑,看似很体贴的样子:“让霜降跟你一起,彼此有个照应……”   这若是以前,千依定是乐不得,可是他分明看到阮玉给霜降递了个眼色,那意思就是要套他的话。   四奶奶还使上美人计了,这让他如何是好?   再说,如今那事,外面怕是早已传得尽人皆知,春分这一去一回,又如何瞒得住四奶奶?到时他为了向四爷尽忠,结果气跑了媳妇,又没瞒住事,他该怎么办?   春分自打得知有孕就美滋滋的,早把今天的古怪丢到了九霄云外,听闻要送她回家,也不逞能了,之前还一副管家娘子的雷厉风行,这会挪动着小碎步,生怕抻到了肚子,逗得大伙直笑。   待春分走了,阮玉就坐在窗前,然后见百顺一整日的守在院门,打发了所有想要进院的人,包括姜氏。   姜氏气得给了他好几个大脖溜,他也寸步不让。   姜氏还朝里面喊了两嗓子,可是距离太远,阮玉听不清。   怪,真是太怪了!   说好很快就会回来的金玦焱直到清风小筑都用完晚饭才到家。   直接进了主屋。   阮玉一看到他,噌的从椅子上弹起来。   金玦焱似是吃惊不小,然而仔细瞅了瞅她脸上的神色,笑了笑,不过那笑容落在阮玉眼中有点牵强,而且他的脸上还有明显的疲色。   “庞七的事有点复杂,”不待她问,金玦焱便开了口:“跟他老子娘闹崩了,要分家……”   阮玉立即转换了心思:“小圆还好吗?还有俊哥儿?”   上前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我觉得你应该担心一下庞七,他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了。不过你更该担心一下我……”   抱住她,略带鼻音道:“我都一天没吃饭了……”   他的身材高大,人看着瘦,实际却很强壮,尤其是肩膀宽宽,手臂有力,这般搂着她,就好像将她整个包在了怀里。   阮玉忐忑了一天的心渐渐安定,只是依旧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暂时不去想了。   头在他肩上蹭了蹭,深深吸了口气,皱起眉:“什么味啊?”   金玦焱放开她,揪起衣襟闻了闻,然后就开始脱衣服:“大热的天,我跑了一整日,这汗出的……”   一丝疑问划过脑海,可也来不及琢磨,因为金玦焱……竟然开始往净房走了。   “你……”她追了两步,脸色发红。   金玦焱回头:“怎么,要给我擦背?”   阮玉跺脚,转过身。   虽然俩人已经……嗯,那个明确了心意,可是金玦焱蜕变得也太快了吧?就好像,就好像……   阮玉跑回到窗前坐下,然而净房里的水声传来,撩拨得她的脸颊一阵阵的发烫。   她在想什么呢?   她掩饰的扯过一张纸,在上面乱画。   想了想,觉得不能让金玦焱发现她的慌张,于是换了纸,深吸一口气,开始勾描花嫁妹妹的新图。   心思一静,方才来不及琢磨的疑问便浮上来了。   庞七有了麻烦,金玦焱理应出手相助,可如今是人家的家务事,他又能做什么?而且,他怎么会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分家和外人有关系吗?   左思右想的工夫,金玦焱打里面出来了。   因为这边没有换洗的衣裳,便依旧穿着先前的中衣。   身上似乎没有擦得太干,导致中衣虚虚实实的贴在胸膛,腿上,就好像拿最优美的线条有力勾画,只需看上一眼,就可想象那层单薄下隐藏的力度。   头发湿淋淋的垂在身后,却只拿巾子随意的擦着脑袋,这般粗心,反有一种别样的诱惑。   阮玉急忙回了头,将目光定在纸上,嘴里掩饰的抱怨:“还穿着馊衣服,这跟没洗有什么区别?”   “你鼻子真灵,我怎么没闻到馊味?”   他忽然俯脸到她耳边,经过沐浴后的清香裹着他喷薄的气息一下子包围了她。   阮玉差点跳起来,只强作镇定,却没发现,手里的细笔几乎要被她掐断了。   “不若,我拿上几套衣服,放你这……”   如是,等于是跟她明示了。   阮玉的手把笔攥得咯吱响,那只笔如果会发声,就要惨叫了。   “小玉……”   他的声音微有低哑,带着疲惫:“让我抱抱你……”   阮玉浑身僵硬着,不敢回头,而他的手已经伸向她的腰间,她眼前一花,人就坐在了他的腿上。   头枕着她的颈窝,贪恋的深吸了好几口气。   真香,就是这个味道,每每萦绕在他的梦里,即便醒来亦能嗅到芳香的尾韵。   “小玉……”他低语,温热的气息隔着衣物,烤得她锁骨发烫:“我离不开你了,怎么办?”   这是情话吗?没有添枝加叶,只这般朴实,莽撞,但直入人心。   阮玉觉得,自打昨天挑明心意,俩人的关心就从进三步退两步的状态跳跃着向前迈进。她第一次谈恋爱,很想琢磨琢磨这其中的滋味,他这般热情,又让她有点害怕,但心里是喜悦的。那喜悦就像蜜水,将她一点点的陷进去。   “小玉……”   金玦焱看来是想有进一步的发展,可是身子忽然一顿,转开头,看向胳膊。   阮玉手里还攥着笔,此刻,笔端的毫毛散啪啪的杵在他肩上,墨迹淋漓,后面跟着纤细的笔杆。   “你怎么……你这手怎么总不知道该往哪放?”金玦焱哭笑不得,很费了点力才将毛笔从她手里抽出来:“真笨!”   “谁聪明?”   这会她倒机灵了。   金玦焱气恨恨的咬了她一口。   “我给你留了饭……”   “知道我会过来?”他语气暧昧。   阮玉红了脸。   就这么着,她的疑问全被他打散了,即便之后偶有想起,可是总因为金玦焱的“出其不意”再次不翼而飞,好像就是不想让她问出口似的。   结果第二日,金玦焱再次出门,清风小筑再次被封闭,阮玉的问号才一个个的又浮了出来。   她也找霜降问了,霜降却说千依也不知道,只是四爷吩咐的,要她好生歇着。   可是要“歇”到什么时候?   待到晚上金玦焱回来的时候,阮玉终于提出了疑问。   金玦焱愣了一愣,然后仔细查看她的神色,忽然一笑:“李氏前儿个那样子你也不是没见过,总之是……目前府里有点乱,你别掺合就是了。”   上前,认真看她:“什么都会过去的,小玉,放心!”   阮玉自然而然的就联想到金玦淼跟李氏的私情败露,这的确是大事,这种大事也的确不好掺合,而且秦道韫突然生产,还那么惊险,她估摸着跟这事也有点关系。只是如今,若当真是……秦道韫该怎么办?金玦森要怎么闹腾?目前卢氏不在,金成举要怎么处理此事,还真是头疼呢。   想到这,立即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了,金玦焱干得很不错,只是……   “就算是……可是府里事多,那些个管事都找了我两日了,万一……”   “我已经吩咐下去,说是你要在他们中间挑一个大管事。作为大管事,什么事都要请教当家主母算什么本事?”   阮玉瞧着他的一本正经,忽然笑起来,小拳头使劲捶打他的胸口:“你说你怎么这么坏?”   金玦焱被捶得舒服,猛的将她抱进怀里:“小玉,什么都会过去的。有我在,不会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简单的话语如同春风细雨,渗入心里。   阮玉安静下来,手安安稳稳的搭在他的肩头……这回没放错地方吧? ☆、303小人难防   许多时候,关于未知,人总是习惯设想若干个糟糕的结果,然而当面对时,又习惯去相信好的境况,所以,阮玉根本就没有深思金玦焱话语中的深意,当真做起了米虫,自觉打穿越以来,终于过上了舒心的日子。   直到第七天,穗红回来了。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何况百顺跟千依不是老虎?更何况四奶奶很安分?更更何况百顺吃坏了肚子,千依也有些中暑,所以交接班时出现了空当,穗红就是趁这工夫进来了。   下人一路通报,阮玉正躺在榻上一边看书一边吃问珊为她剜出来的西瓜,听闻动静,立马坐起身子。   穗红比她速度还快,人已冲进屋来,纳头便拜。   “快起来,快起来……”阮玉急忙扶她,口里故作埋怨:“我当是真归了人家,都记不得我这个原主了……”   穗红热泪盈盈,刚要说话,却见阮玉满脸喜意,水晶盘里摆着时鲜水果,而周围的人也都激动的瞅着她,她即将冲出口的话就迟了迟。   阮玉又道:“是怎么回来的?瞧这一头的汗,庞七奶奶也没说叫个人送你?看我不找她算账!用我的人,还不知珍惜着点。问珊,快,让他们再拿个西瓜,不是在井里湃了半天吗?别给四爷留了,反正他要很晚才能回来……”   穗红见她这般张罗,皱了皱眉,再瞅瞅大家,心中疑虑更重。   “穗红,快坐下,你现在可是功臣呢。”   穗红就没见阮玉这么高兴过,而且脸色红润,好像还胖了一些。   难道自己听说的都是假的?难道……   “快跟我说说,庞七奶奶怎样了?俊哥儿还好吗?这阵子我也没得空出去……”   阮玉很是为自己羞愧。其实她这阵子是最闲的,只是怕热,怕晒,所以窝在屋里不出去。金玦焱还叫人弄了不少冰在四处镇着,舒服得让人连喘气都是甜丝丝的。   “家分得怎么样了?庞七奶奶没吃亏吧?庞七还在祠堂里跪着呢?”   穗红眼睛睁了睁,又见大家都期待的看她:“分,分家?”   “是啊,四爷最近不就忙着这事?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估计麻烦得很。庞大太太你也见过,厉害得很。我只担心……”阮玉摇摇头:“按理,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四爷不好插手,只是他跟庞七是一小长大的情分,总不能见兄弟为难……诶,穗红,你怎么不说话?这事你不知道?”   穗红揪紧了帕子。   庞七奶奶生产,洗三那日,阮玉带她去探望,然后就跟焦氏杠起来了,替庞七奶奶出了头,又担心庞七奶奶受欺负,把她放那守着。   她在庞家待了半年,庞家有个风吹草动她虽不能尽知,可也差不了多少,但怎么没听说庞七爷要闹分家?她可是一直跟着庞七奶奶的。   倒是六月初八那天,焦氏突然来了,进屋就给庞七奶奶一顿训,把俊哥儿都吓哭了。   不能不说,自打阮玉把焦氏震慑了,焦氏一直很消停,对庞七奶奶虽不照顾,但也不苛刻,如今这是怎么了?   庞七爷要跟他娘讲理,他娘就拿孝道压他,话里话外的还提了丞相大人,庞七爷立即就没动静了。   穗红只是奇怪,有了阮玉,丞相大人不也等于是庞七爷的靠山吗?可是为什么……   但也没有让她好奇许久,因为有些事,尤其是与处于风口浪尖上的人有关的事,即便逆风也能传个八百里,而这件事,京里早已闹得沸沸扬扬。   就像在外面遇到暴风雨,即便知道家里也不可能安全,但依旧要拼命往家赶。   她跟庞七奶奶告了罪,庞七奶奶也没留她,因为出了这种事,她也很担心阮玉,可是被庞大太太禁了足,说是不想让庞家受牵连,所以根本出不来门,只能托穗红捎去对阮玉的安慰,然而现在……   不能不说,穗红虽是从底下提拔上来的,但是论眼力,论机灵劲,比春分几人都要强,也不枉阮玉想要重用她,所以她是觉出了不对劲,但看阮玉的开心,又听阮玉屡屡提及金玦焱,那语气……   她霎时明白了。   她咽下口中的话。可是这么重大的事要她瞒着,她的心里就好像被什么堵住一样。而且这样大的事,能瞒得了吗?能瞒到几时?万一阮玉知道了……   “穗红,你怎么了?”阮玉已经起了疑心:“你该不会……”   “没有,奴婢是见了奶奶,太高兴了。”穗红抹着眼泪,指尖颤抖,果真是一副激动的样子。   “我也高兴啊。你知道吗?春分有喜了!这家伙,一回去就不见了人影,这胎养得也太早了点。”阮玉口中埋怨,脸上却带着笑:“估计等再瞧见她,就已经拖儿带女了。还说要如何陪着我,女生外向啊……”   穗红勉强牵着唇角,只觉脸颊都僵硬了。   “我这就让她们张罗给你接风……”   “不用了,奶奶,我……”   “你就好好歇着!不过话说回来,春分宝宝的见面礼可要准备妥了,别以为这好事你没赶上我就放过你!”   阮玉摆出一副凶狠样子,着人去安排席面了。   穗红呆坐在小杌子上,只觉冰冰的西瓜把她的手指都要凉透了。   她听着阮玉快乐的声音打外面传来,手不禁越攥越紧,直把那西瓜汁挤了一地都不觉。   小丫鬟上前:“瞧咱们穗红姐姐,见了奶奶,欢喜得都疯了……”   穗红胡乱应着,瞅着小丫鬟忙碌得欢快,还不时擦下额角的汗珠,心就跟没了底的筐,热乎气一层又一层的漏下去。   ——————————   金玦焱听闻穗红回来了,当时心里一凉,不过瞧着阮玉依旧欢欢喜喜的样子,而穗红见了他就低头绕着走,他就不禁松了口气,庆幸阮玉身边有这样的明白人,但是纸包不住火,他必须尽快,尽快……   可是世间事哪能总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发展?何况这等事本就难以解决?更何况有人偏偏要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   隔一日,卢氏回来了。   金玦焱不得不佩服这速度。   因为出了这等事,他只能封闭清风小筑一时,整个金府也是无法只手遮天的,再说府里的人出出进进,外头的事根本就瞒不住。   如今只恨钟忆柳借口养伤赖在金家,卢氏不在,她消停了不少,几乎要让人以为她改邪归正了,可是风一吹,立马精神了,当夜就给卢氏写了封信。   按理乡下闭塞,就算快马加鞭也得三五日,卢氏接到信当是立时便出发了,真不知三祖奶奶她们怎么就把她放出来了。   也是,卢氏跟那边的老太太一向处的好,又颇受呵护,她若是摆出一副心焦的样子她们一准要心疼。   卢氏一向身子不好,去的时候一路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还来信说颠得骨头缝疼呢,回来却是风驰电掣,而且在乡下果真将身体养得极棒,进门时红光满面,双目放电。   这都是见状不好匆匆溜出来的百顺跟金玦焱学的。   当然,身为下人,自是不好编排主子,可金玦焱只消动动心思,就可以想象他娘的不可一世。   他撂下对座那个他舍了六朝的水晶跪立应龙才请来的大人物,急忙往家赶去。   娘,千万不要……   希望还来得及,来得及……   ——————————   钟忆柳自打发出信就在大门口盼着,此刻更是不离卢氏左右。   “姨母,你这一走,忆柳可是想您呢。只忆柳这胳膊就是不见好,一遇了阴天下雨就又痛又痒……”   她这胳膊怎么也是因为阮玉伤的,虽然卢氏是为阮玉而归,但是自打进门还没提过阮玉半个字,她必须得让卢氏想起来。   “嗯,苦了你了……”   卢氏的身子要么是真养好了,要么就是兴奋至极,一句叹息竟也能叹得中气十足。   钟忆柳便抿了抿唇,更加殷勤。   卢氏回来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杀了金成举个措手不及。   金成举捋着胡子,皱眉打量自己的太太。   卢氏笑得很是贤惠,还颇有点妩媚的味道。   不能不说,乡下的水土是养人的,不过待了一个多月,卢氏就好像年轻了好几岁。   “看来你在乡下过得还不错。既是不错,就多待些日子,把身子好好养养,怎么想着回来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哪能待得住?我若是不回来瞅瞅,非得急死在乡下不可!”   “哦,我怎么看不出你有什么急?”   “老爷,瞧您这话说的,我怎么不急?亲家的事可是关乎咱们金家的前程,这若是……”   “卢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304不祥之人   “老爷,您真是冤枉我了,我能打什么主意?再说,这事也没一定呢。我在乡下守着,消息也不灵通,天天吃不着睡不香的您就忍心?我怎么也得回来瞅瞅,就算使不上什么力,心里也能安生一点不是?”   “你若当真这么想便好!”金成举哼了一声。   “老爷,您为什么就不信我呢?”卢氏抹起了眼泪:“我再怎么着,也是为了这个家好。我这马不停歇的回来了,可是进了门,老爷连关心都没得一句,只一味的责怪妾身,就好像……”   “行了行了……”   金成举瞅了瞅在一边低眉顺眼的钟忆柳,只觉卢氏不管怎么修炼都成不了大器,这外甥女还在跟前站着呢。   他心烦意乱,一拍桌子:“铺子里还有事,我得出去一下。你既是累了,就先歇歇,晚上再给你接风……”   卢氏急忙站起:“是不是亲家的事把铺子的生意给影响了?”   金成举怒瞪她一眼:“少胡说八道!”   走了两步,回头:“老三媳妇生了,待会你去瞧瞧吧……”   “知道了,老爷。”   卢氏揪着小手绢目送金成举远去,钟忆柳也在旁边瞅着,想着卢氏被金成举吓了一下,那么接下来还会不会……   岂料金成举的背影刚刚消失,卢氏就收起关切的样子,简直是要眉飞色舞:“怎么我回来了就只你一个人迎我,她们呢?还有阮玉,她爹出了那么大事,她竟然还能在屋里坐得住?给我把她叫出来,我倒要看看她这是怎么个孝心!”   “好咧!”   钟忆柳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刚雀跃到门口,又转回身:“要不要叫上二奶奶,还有大奶奶?”   别人来不来不要紧,关键是李氏一定要到,若说这个家哪个最痛恨阮玉,非李氏莫属。   当然,来的人越多越好,能看着阮玉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她做梦都要笑醒呢。   “叫,当然要叫上。能来的都来,咱们金家堂堂正正,容不得一点龌龊!”   “遵命,姨母!”钟忆柳恭恭顺顺的垂头,挡住脸上的喜色。   人是卢氏让叫来的,就算表哥……也怨不得她吧?   ——————————   阮玉在清风小筑就听说卢氏回来了。   当时她正在描图。   这阵子实在太闲了,得想法子赚银子,她的小庄子虽然不错,但还需归置归置。只是不论做什么,少了钱哪行呢?   她勾勾画画,不多时,纸上就现出了个丘比特。   早前她曾画过一个,可是转个身的工夫就不见了,后来才知道是被金玦焱连同十二星座图一起拿走了。   十二星座的一系列饰品可是为金玉满堂赚了一大笔,据说抵得了一年的收入,即便是现在,只要一摆到柜台依然会销售一空。   金玦焱也不小气,给她分了成,只是那个丘比特,始终不见金玉满堂打制出来,难道是太前卫了?   阮玉咬咬笔杆。   不过这小东西当礼物应是不错,金悦君小童鞋的洗三礼因为金玦焱的阻挠她没去上,满月时可不能缺席了,稍后等金玦焱回来,让他务必把这个弄出来,只是到底是做成个挂件还是摆置呢?亦或者弄对小金镯子,用它当铃铛?   不知不觉的,她有了什么事都想要跟他商量,而且见了纸上那个胖娃娃,她忽然想……   把笔一拍,她琢磨什么呢?真是……   “四奶奶,太太要你过去一下……”   卢氏回来了,阮玉挺意外,她没想到卢氏竟然仅待了这么几天。   其实一个月的时间也不短了,她只是实在没法圣母,期盼一个讨厌自己自己也讨厌的人早日归来。   如是,是回来瞅瞅还是就不走了?但愿……   她心里别扭着,忍不住就要问:“太太怎么突然回来了?”   旁边的人也不知道,穗红瞧了瞧她,面色复杂:“奶奶,要不别去了,等四爷回来……”   “你当我想去?”阮玉对底下人也不瞒心思:“只是大家一准是要去的,若是单单少了我,指不定被编排出什么来。她是长辈,我也不好说什么,总归是凡事都做到了,别让人拿住理就行。”   穗红便低了头:“奴婢,奴婢出去瞅瞅……”   是去看金玦焱什么时候回来吗?如今才中午,他最近不到晚饭后是不会出现的,也不知庞七的事怎么就这么复杂。   阮玉嘴里说得好听,心里也不舒服,便不由得羡慕起小圆。   小圆就要自由了,可是自己呢?   跟卢氏绑在一起,喘气都费劲。   然后也往外瞅了瞅……金玦焱什么时候回来啊?   ——————————   阮玉已经很麻利了,可是待到福瑞堂,发现自己还是迟了。   她倒是不知,正是因为有人等着看她的热闹,才会比她速度快。李氏还想,金玦焱把清风小筑护个密不透风,就怕阮玉听到个一星半点儿,可是纸哪有包得住火的?如今更好,包得越厚烧得越猛,稍后阮玉还不得跟灶坑里的老鼠似的?想想都兴奋。   她正打算给阮玉来一个狠的,冷不防一道冷笑先砸了下来:“呦,这不是老四媳妇吗?竟是又要大伙等着你,你还当你是相府千金吗?”   是卢氏。   这老妖婆是因了阮玉去的乡下,身为当家主母,里子面子都掉光了,还不把阮玉恨个透?   如是,自己好像倒不用多事了。   不,看别人打架哪有自己下手痛快?   待卢氏折腾得差不多了,她再给阮玉一棒子!   阮玉规规矩矩的福了礼:“见过太太。实是儿媳在歇晌,忽听太太传唤,未免不敬,便略略……”   “什么?你在睡觉?你竟然还能睡得着?”卢氏不待阮玉说完便尖声叫喊起来,又夸张的环视四周,企图得到更多的共鸣:“啧啧,这就是阮相调教出来的女儿,真是风雨不动安如山呐!”   姜氏有些同情的望着阮玉。   或者说,她更想同情自己。   好容易等到阮玉打倒李氏掌了中馈,正琢磨跟她联络联络感情,让她跟金成举递个话,无论是分家还是照应着点,这都是靠得住的。怎成想她才拨了一个算盘珠,这边就出了大事。   那天她刚听到消息,就去清风小筑打算跟阮玉通个声气,也算卖个好,怎奈被百顺那不长眼的给拦了。   她气得不行,回去倒叫金玦鑫给训了一顿。   金玦鑫是前所未有的通透:“如今阮洵摊上这种大事,别人躲都躲不及,你还偏要上赶着?知不知道老四为什么把福临院给封了?”   她一听,顿如醍醐灌顶,非常感激百顺方才拦得坚决。   只是她好容易得了靠山,这靠山还是她扶上去的,怎么就倒了?她是什么命?   于是此刻分外纠结。   她倒是要站在卢氏这边还是再等等看?万一那边的风向再转回来呢?   可是万一转不回来,这中馈怕是又归李氏了,她当时那么踩吧李氏,李氏死灰复燃还不知要怎么疯狂呢。   阮玉,你可把我害苦了!   那么,她现在要不要先表达下立场,以期李氏将来手下留情?   “那个……弟妹也是身子骨弱,这天……”   “她身子骨弱?我看那脸色比我走的时候可强多了。怎么着,希望我回不来?打量我回不来这家就归你了?你们瞧瞧她,那穿着,那打扮,当自己是病西施呢?专等着糊弄爷们?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我远途劳顿,你连问也不问一声,这就是你的孝心?”   阮玉从善如流:“太太一路可好?”   “算了吧,我可担不起你的关心!”   阮玉皱眉。卢氏此番归来怎么跟打了鸡血似的?半路冲到什么了?以往还有点当家主母的样子,如今简直就像个胡搅蛮缠破马张飞的泼妇。   她不动声色的瞧了瞧四周,忽然觉得有些诡异。   大约是因为秦道韫刚刚生产,三房彻底缺席,在座的大房、二房跟钟忆柳都是一副瞧好戏的样子,李氏嘴边的痣仿佛还冒着黑光。   到底是怎么了?卢氏这一回来,怎么所有人都不正常了?   她自认当家这段时间没做过亏心事,也没有苛待二房的人,就连钟忆柳也是按照主子的月例供养着,要什么给什么,所以她只是短暂的怀疑了一下,便不再吭声。   “你们瞧瞧,瞧瞧,我才说了她两句,她就敢给我甩脸子!”卢氏使劲敲着扶臂。   “姨母,仔细身子。四表嫂再不懂事,总归有表哥操心,姨母还是……”   “不要跟我提你表哥!”钟忆柳这一提醒,成功的把卢氏真正激怒了:“就是这个狐狸精,迷惑你表哥,竟连我这个当娘的话都不听了。有她这样做媳妇的吗?尽挑唆爷们不学好!我金家到底做了什么孽,娶了你进门?扫把星!搅家精!荡、妇!”   最后一个词出口,阮玉顿时身子一震,缓缓抬了眸:“敢问太太,我到底做了什么,惹得您这般口不择言?”   “你做了什么?你做的事多着呢!真不知你娘是怎么把你生出来的,我要是她,一出生就把你掐死,省得累爹累娘,不得善终,你就是个不祥的东西!” ☆、305晴天霹雳   阮玉一听这话不对,一时间,这些日子看似正常实则诡异却被她忽略的古怪一一浮现眼前。   她还想起穗红。穗红突然回来,分明是有什么话要跟她讲,可是始终没说出口,而且这阵子总是对她躲躲闪闪,还偶有失神……   “我……”   心忽然慌起来,就好像张开了一个无底洞,等着她坠落。   眼前的一切开始晃动,声音也不由自主的跟着颤抖:“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是怎么了?”   李氏一见这情况,觉得火候也到了,于是拿帕子沾沾唇角,摆出一副温良贤淑但绝对幸灾乐祸的姿态:“弟妹还不知道么?亲家老爷通敌卖国,已经下了刑部大牢了!”   什么?   阮玉眸子一定,紧接着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压了下来。   昏沉中,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焦急而惊惶。   她还听到那个声音在大声跟人争执,异常愤怒。   她好像被抱起来了,但是有无数个人抢夺她,好像要把她撕碎。   她想睁开眼,然而眼前有无数个人影晃动,还有无数的声音蛛丝一样裹缠她。   “……我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好,阮洵惹了那么大的事,咱们不能跟着她陪葬!”   “是啊,四弟,虽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可是哪就分得那么清楚?咱们家刚遭了一难,可不能再被她拖累了!”   “自打她过门就灾祸不断,家宅不安,她就是个灾星!”   “挑拨离间,口蜜腹剑,还妒忌成性。你看把夏至打的?如今又把人弄哪去了?她就那么容不得别人?”   “见表哥对我好点她就给我脸色看,还往外撵我。姨母,你都不知道我这段时间过得是什么日子,呜呜呜……”   “哎呀,你看弟妹这个样子,该不是有了吧?”   “有了也不留,给我打了,谁知道是哪个野汉子的种?咱们金家容她不得!”   “对,打了撵出去!”   “哎呦,说不准就是弄出这副样子惹咱们同情呢,真是下作!”   “老四,休了她!你不一直想休了她吗?如今正是个好机会!”   “阮洵不是个好东西,他的女儿能好到哪去?这门亲事我早先就不同意,你可不知,就因为你娶了这贱人,我在人前都抬不起头……”   “这都不说了,通敌叛国,那是要诛九族的!”   “哎呀,四弟,你可不能妇人之仁!赶紧休了她,正好让皇上看看咱们大义灭亲的决心!四弟,你身为嫡子,可要保住咱们金家的皇商啊……”   “表哥也不用担心,凭表哥这样的人才,还愁找不到媳妇?”   “对,赶紧休了她!娘给你娶个好的,比她好十倍……”   “都给我闭嘴——”   一声怒喝,仿佛利刃一般隔断了裹缠在身上的丝,于是阮玉成功的向深渊坠去……   “小玉,小玉……”   ——————————   “小玉,小玉……”   好像有一只大手摩挲着她的额头,虽然粗糙,但很温暖,很舒服,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贴近,似乎只有这样,就会烦恼顿消,就会平安喜乐。   对了,她好像知道了一件可怕的事,是什么来着?她怎么记不起来了?   “四爷,大夫说奶奶还得睡上一阵子,您还是……”   “不,”金玦焱摇头,语音嘶哑:“我在这看着她……”   穗红鼻子一酸,哭起来:“都是奴婢不好。奴婢如果不回来……不,如果奴婢早告诉奶奶……”   “你做得很好……”   “没有!奶奶在怪我,她们也在怪我……”   “你出去吧……”   “四爷……”   “出去!”   穗红冲着那背影屈了屈膝,抹着泪的走了。   “小玉……”金玦焱轻声唤着阮玉:“你听见了吗?你醒醒……”   阮玉想要醒过来,可是心口就像压着块大石,喉咙也发干发烫,每一次呼吸都有一种苦涩又带腥甜的味道。   她这是怎么了?穗红怎么哭了?金玦焱也在这,他待了多久?丁嬷嬷怎么没有出来撵他?   她的记忆浮浮沉沉,一会是洞房大闹,一会是荒山夜话,一会是她跟他斗嘴,他从屁股上拔下一根绣花针,一会是他背着她在西山的林子里打转,她好渴,他就半蹲半跪的在草叶边接露水……   “水……”唇畔终于游出一个声音。   “好,你等着!”   身边的人很激动,起身时带倒了绣墩,又把杯碗碰得叮当响,然后急匆匆的走来。   “小玉,水来了……”   一脉温凉顺着喉咙滑进去,很甜,不过又透着苦,还有淡淡的腥。   “小玉,好些了吗?”   她努力睁眼,待看清面前的人……   “你怎么长胡子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真难看!”   “我一会就刮了它!你怎么样?胸口还疼不疼?”   胸口?疼?   她这一动,忽然咳起来,喉间迸出点点腥甜。   “快好好躺着,我给你端药去……”   “我不吃药……”   “不吃药怎么行?乖,喝一口,就喝一口……”   阮玉皱着鼻子喝了一口,然而气味一反,就要吐出来。   金玦焱急忙帮她把药顺下去,又往她嘴里塞了块松子糖。   阮玉苦脸嚼着,又问他:“我为什么要喝药?”   金玦焱顿了顿:“有病自然要喝药。”   “我怎么病了?我记得……”   我记得,我记得……   阮玉皱眉,努力回想。   “别费脑子了,你先躺会,稍后……”   “我病了多久了?”她忽然发问。   金玦焱不说话。   “今天是什么日子?”声音有些凄厉。   “小玉……”   “我爹怎么了?”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她到底病了多久?阮洵,阮洵该不会……   “你睡了两天,岳父大人还好……”   “你骗我!”阮玉怒吼,揪住他的衣襟:“你骗我你骗我……”   “小玉……”费力的止住她:“我不是要骗你,只是……你知道又能怎样?只能跟着担心。这些日子我就在外面跑这件事,想着等办妥了再告诉你。岳父大人是遭人陷害,我一定会……”   “你骗我——”   阮玉什么也听不进去,这般一喊,忽然剧咳起来,几点猩红自口中飞出,溅在天青绣姜黄蝈蝈的软纱帐上。   “小玉,小玉……”金玦焱急了,冲外面喊:“快去找大夫!”   阮玉挣扎着下了床。   “你要去哪?”   “去找金玦琳。”   找玦琳做什么?   金玦焱自然而然联想到了季桐,虽然因为在这种紧急时刻阮玉第一个想起的人竟然是季桐而心中愤懑,然而他更清楚的是,季桐不过是一琴师,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倒是有个声望,可以振臂一呼。只是那等高风亮节的人,就因为阮玉是二臣之女而不肯求娶,难道现在倒要他为了阮洵去喊冤?   “要去找他也行,可现在是深夜,咱们明天……”   阮玉摇头,执着的要往门口走。   论理,她跟阮洵算不得真正的父女,可阮洵是她来到这个时空后给予她关爱的第一人。   那种关爱是无私的,是亲切的,是润物细无声,却让她冰冷了许久的心感觉到了融化。   当然,这份关爱是给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的,却是让她承受了,而且毫无防备的沉溺其中。   在阮洵身上,她体会到了久违的亲情,她为之窃喜,并偷偷珍惜着,虽然相处不多,可是每每见了,都忍不住要跟他撒娇,就好像她真的在他身边快乐的成长到十六岁。   她喜欢阮洵摸她的头发,喜欢他痛爱的叫自己“玉儿”,喜欢他被她闹得无可奈何之际长长的叹一声“你啊”,喜欢他作为一个父亲却依旧对女儿无微不至的关怀。   那段以为自己将告别阮玉这个身份的日子,她还因为会失去这份关怀而难过,而不舍。   她曾想,上天让她来到这,变成另外一个人,就是要弥补她前世的缺失吧?   可既然是赐予了,为什么又要收回呢?难道发现她不过个冒名顶替的魂魄?是逆天的存在?   可是与别人有什么关系?若要惩罚,就惩罚她好了,为什么要把厄运加诸在无辜的人身上,还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通敌叛国,在任何时候都是杀头的大罪。   阮洵洞观世事,聪明绝顶,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是了,他是被冤枉的,他一定是冤枉的!   他不能死,她的父亲不能死!她得去想办法,她得去救他……   阮玉跌跌撞撞的往门口挣。   “玉儿……”   她好像听到有人唤她。   抬了头,便看到那个胖得如同蜂蜜小面包的男人站在相府门前的台阶下,脸上满是期待与思念,冲她颤颤的唤。   “玉儿,你看,爹穿这身衣服好看吗?”   “玉儿,季明是个好孩子,你跟了他,这辈子就有福了……”   “玉儿,爹什么也不指望,只要你幸福爹就满足了……”   “唉,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什么时候再回来看看爹?嗯,也别动不动就想着回来,要好好孝敬公婆……”   “爹——”   金玦焱抱住她,将她按进怀里:“小玉,别哭,别着急,我这就叫人备车,咱们就去找他,马上去……” ☆、306巧计难为   五更时分,东林街一幢四合院的大门被敲响。   下人嘟囔着把门打开,还没等看清,来人就风似的卷了进去。   金玦琳听闻传报,立即起来披了衣裳。   季桐皱眉:“找你的?什么人?”   金玦琳心慌慌,面上却温柔依旧:“想来是姨娘有什么急事……”   季桐想了想,也坐起身:“我陪你去……”   “不,”金玦琳急忙按住他:“你歇着,我一会就回来……”   “可是你的身子……”   金玦琳如今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了,她的身子纤弱,肚子看起来就格外明显。   “不妨事,姨娘会照顾我的……”   季桐有些犹豫。不过想来母女二人总是有些私密话要讲,八月姨娘又来得这么急……   于是点头:“小心点。让点翠仔细扶着你……”   金玦琳对他露出个甜美的笑,还在他脸上亲了下:“我马上回来!”   季桐看着她的身影向门口走去,忽然开口:“玦琳……”   顿了顿:“万一金家找你是为了阮洵的事……”   金玦琳交握在身前的手一紧,回头时,已是笑得温婉:“放心,我自有主意。”   季桐便看着她去了,然后躺在床上,望住头顶六棱纹样的承尘。   忽又翻身坐起,叫来外面的人:“去问问,金家到底谁过来了?”   ——————————   也不知是谁将谁掳到了倒座厅,一进门,阮玉就抓住金玦琳的手:“丞相大人出事了,我不信你不知道,你这回若是说这是我的事我就掐死你!”   金玦琳看着她青筋暴跳的额角,轻轻拂开她的手:“我怎么会这么说呢?”   阮玉松了口气,可是金玦琳紧接着来了句:“可是我也没办法。”   “你……”阮玉真想痛揍这个女人:“那是你爹!”   金玦琳急忙往窗外望了望,又小心查看门是否关紧。   “你吵什么?你就不怕别人知道你是个怪物?”   阮玉冷笑看她。   “好吧,我也……唉,这事说不清,总之闹起来,咱俩都得不了好!”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可是,我能有什么法子?”   “你是他女儿……”   “嘘……”金玦琳急忙又往外瞅了瞅。   “我看,你担心的当不是自己的冒名顶替,而是怕季桐知道你才是真正的阮玉吧?因为丞相大人,他是个二臣……”   阮玉忽然想笑,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该笑什么。   “你说的不错,但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你即便说出真相,别人就能相信?没准还要把你当疯子抓起来!”   “你少恐吓我!”   “我哪……”金玦琳说到这,忽的脸色一白,手下意识的捂住肚子。   阮玉皱眉,扶着她坐下,她半天才缓过气。   阮玉也不好逼她太甚,稳了稳:“可是丞相大人出了这样大的事,你总不能……”   “他是我爹,我自然要管!”金玦琳面色一冷:“可是我没有办法……”   “怎么可能?你是他女儿!”阮玉急了。   “可是他认准的女儿,或者大家都认定为相府千金的那个……是你!”   “可是我……”   “你也知道为难了?那么凭什么认为我就一定有办法?”   “你会认识许多人,只要你给我指条路,我去办。”阮玉很恳切。   金玦琳都要笑了:“我真怀疑你到底是打哪冒出来的,怎么这么天真!你以为一个千金小姐不在相府里好好待着反倒要跑出去到处跟人打交道?”   “可是……”   “没有可是!你只需知道,金玦琳过的什么日子,我便是过的什么日子。”   “那……”   阮玉只觉得心都凉了。   阮洵出事,金玦琳是她唯一的希望,哪怕只有一丝丝,她都会抓住不放,结果……   “不过办法,也不是没有……”   “真的?”   阮玉立即重燃希冀,却见金玦琳眼中闪着暧昧不明的光:“只不过这个办法,不是我的……”   “你是说……”阮玉自然而然的联想到季桐身上了。   的确,在这样的时空,男人要比女人交际广阔,更何况他本就声名显赫?   “你少打他的主意!”金玦琳拂开阮玉握住自己腕子的手,停了停,深吸口气:“这个办法,在你身上……”   阮玉目光有些迷茫,紧接着,眸底一缩。   “想到了?”金玦琳笑:“其实你早就想到了,不是吗?只不过……”   望向窗外那个昂藏的身影,即便立在黑暗中,亦知他在一瞬不瞬的盯住这边。   “看不出,你竟然喜欢这种货色……”   “我不许你污蔑他,他其实……”   金玦琳回了头,面上带一丝嗤笑:“情人眼里出西施吧,我倒瞧不出他有什么好,按理他岳父大人身陷囹圄,他若是有本事,就应该想法子把人救出来……”      “他一直在努力……”阮玉攥紧了拳,冷笑:“我只看不出,身为丞相大人的亲生女儿,享受了他十六年无微不至的关爱,你又做了什么?”   “我不正在做吗?”金玦琳牵了牵唇角:“你方才也说了,我指路,你去办……”   阮玉立即眸光一闪。   “怎么?怕了?你难道不觉得,金玦焱再怎么忙也是瞎忙,只要你……”站起身:“皇上对你的心思你不会不知,而如今,除了他,还有谁能够决定我爹的生死?此一番,怕也不是为了你,我爹才会遭此大难!”   “可是我……”   “不要跟我说什么‘可是’!你也说了,我爹宠了我十六年,然而这段时间,还有今后,可都是你要享受这种宠爱了。你占用了我的一切,难道不应该回报他老人家吗?怎么还好意思指责我?”   “我……”   “你舍不得他?”金玦琳撇眸睇向窗外,冷哼一声:“可是你想过没有,他喜欢的是我这层皮还是你这个瓤?就算这些都不论,我爹要当真有什么事,你在金家还能待得下?那群不知廉耻的家伙……”   金玦琳眯了眼:“反正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虽然蠢,但相信你也能想得明白。其实你用我的身子办这种事,该难过的是我,你有什么好纠结的?不过你若当真能想出别的法子,那我恭喜你了。只是这种大罪怕是拖不得,除非你觉得自己的良心过得去!”   往门口移了两步:“该说的都说了,金四奶奶似乎不应该在此逗留太久。另外,我不妨告诉你……”   转身,逼视她:“以后少到这边来找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金玦琳拂袖而去,到了门外,自然而然的见到金玦焱。   按理,金玦焱是这具身子的本家哥哥,她是应该以礼相见的,可是从开始到现在,她都只是瞥了他一眼。   金玦焱丝毫不觉意外。金玦琳尚未出嫁时,就缠绵病榻,他们兄弟几个跟她都不甚亲近,如今因为季桐,金玦琳想必对阮玉非常忌惮,连带着恨上他也不是不可能。况且眼下,他什么也来不及多想,他只是上前几步,撩开帘子。   阮玉就站在那,苍白的脸色在青竹湘帘的映衬下泛出淡淡的青。   “小玉……”   阮玉摇头,他就连抱带扶的将人带出来,耳边听得金玦琳娇声嗔了句:“夜深露重,夫君站在这里做什么?”   ——————————   坐在车里,金玦焱紧紧搂着阮玉,可是她仿佛依然不胜寒冷的抱着臂,缩成一团,还在不停的抖。   “金玦焱,你说,是不是无所不能的人都活在故事里?”   金玦焱没法答她的话。他也不用问,就知她的希望落空了。   “你说,为什么总觉得别人办点事轻而易举,可是等轮到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   “小玉,”他拥了拥她的肩:“别担心,你还有我……”   “你……”   阮玉抬头看他,目光碎闪,视线有些散乱,让他觉得她虽然对着他,却好像看着别处。   金玦焱心里有些发慌,正打算叫醒她,她忽然搂住他的颈子,吻毫无章法的落下来,最后印在他的唇上,舌尖弹起,意图撬开他的牙关。   他懵了,可也就是因为这片刻的迟钝,她恼恨的咬了他的唇瓣一口,他吃痛,嘴巴一张,她的小舌就探了进来,近似疯狂的扫荡。   他微有一怔,旋即卷住纠缠。   她一定是疯了,对他连亲带咬,仿佛发泄一般,不仅弄伤了他,也弄伤了自己。   “小玉……”   他想要制止她,可是属于人的最原始的本能开始苏醒,开始燃烧。   身子烫得不行,体内像是有岩浆滚动,随时都会爆发。 ☆、307悔不当初   “小玉……”   他的力度已经不可遏止的加重,他能听到她轻微的喘息与呻吟,不过那或许是哭泣吧,然而更强烈的刺激了他。   他不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她要做什么,他只是想把她融进自己的骨血,无论何时何地,都与他呼吸相通,血脉相溶。   不过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她竟然在扯他的衣服,还解开自己的衣襟。   这是在车里,她一向那么矜持自重,如今怎么会……   “小玉,小玉……”   他一边控制不住的吻她,一边去抓她的手。   阮玉挣了一会,忽然靠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小玉,小玉,你怎么了?”   金玦焱慌得不行,血脉还在喷张,可是他急忙钳住她的肩,想要仔细看看她。   阮玉只把头用力低下,竭尽全力的哭。   其实她刚刚只是想自己可能就要去做一件大事了,那么在此之前,她可不可以……   总要到最后关头,才会发现自己错过了什么,可是,或许再无弥补的机会了。   她想把最美好的自己给他,可是之后呢?他如今为了她已是颇费心思,她不是没有看到他消瘦的脸颊,深陷的眼眶,这阵子他一直在外面,人都晒黑了。   阮洵的事,他一直瞒着她,岂非就是不想让她心焦?而他,一边四处奔波,一边又要对她强颜欢笑,生怕她发现一星半点的不妙,这此中的焦虑,又有谁人得知?   金玦琳说得没错,他是没什么本事,可是他在尽一切的努力,而自己呢,自己能做什么?   方才她是冲动了,可知这样一来,要他怎么办?   金家……不论阮洵如何,她都待不下去了,所以,又何必再让他为难呢?   不管是报答,还是情之所至,还是只想让他记住她,她都不该这么自私。   救阮洵,或许不止这一种方法,但不能不说,这可能是最有效的,最简单的,又或许根本就没有她想得这般恐怖呢?就算是……她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干什么这么放不开呢?   当然,她没有搭救阮洵的义务,可是让她看着一个疼爱自己的人送死,她办不到。   虽然那些疼爱,本不该属于她,但是她享受了,就应该付出代价。   大不了……她可能会继续穿越吧。   感觉到怀里的人渐渐安静下来,金玦焱松了口气。   帮她理好凌乱的衣襟,吻了吻她的鬓角:“别去想那么多,你不是还有我吗?我已经想到一个好办法。不过你一定要好好将养身子,万一岳父大人回来看到你瘦了一大圈,还以为我虐待了你呢……”   阮玉看着他。   好办法么?你又再骗我。当然,我知道,你只是不想我担心。   于是也不戳破,就静静的偎在他怀里。   这种安静一直持续到下车,再持续到金玦焱将她安置到床上。   阮玉始终看着他,目光似是很平静,又似是很复杂,让他摸不着头绪,只是隐隐的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快睡吧,这药得好好休息才能发挥效力……”   “你也歇歇吧,”阮玉忽然开口:“几天没睡了,明日不是还要出去吗?”   笑,神色忽然变得温柔:“你这样,我又怎能睡得安稳呢?”   金玦焱亦笑了,摸摸她的额发:“好,我也歇着。”   方一转身,忽听她急唤:“金玦焱……”   转头,正见她脸上闪过复杂情绪,却又在这一瞬弯起唇角:“晚安。”   金玦焱不是很习惯这个词,不过既是她说了,又是这样一副神色,他也牵了牵唇角:“晚安。”   阮玉就这样看着他转身,向门口走去,想着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目送他离开了,心中顿时涌起各种难过,眼前也跟着模糊,她只能揪紧被角,不让自己哭出来。   然而那个身影忽然一停,她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合适的表情,他便往旁边一转,倒在荷花榻上。   榻短,他个子高,脚只能架在外面,却是将脸面向这边,朝她一笑。   她急忙扭过头,努力咽下喉间的热辣。   屋子很安静,能听到烛光静静摇曳。   阮玉盯着布在墙上的烛影,想起他们第一次同处一室的情景。   当时,正是谁看谁都不顺眼意图除之后快的时刻,她霸占了大床,他委屈在小榻。夜里,他翻来覆去,她也没睡好,随时提防他会裂变。   时间多快啊,一年多了,她人生中的丰富多彩好像都发生在这一年里,而这一切的丰富多彩皆是因了他。   她记得,在山上,他曾对她说……如果我们顺顺利利的成了亲,现在会是怎样?   会怎样呢?   她笑了笑,闭上眼睛。   ——————————   第二日醒来时,金玦焱已经不见了。   这是阮玉意料之中的,只是她的枕边多了一只竹节佩。   他是想告诉她,他曾在她的身边停留了很久。   阮玉拾起玉佩,握在掌心,又扬声唤霜降伺候她梳洗。   清风小筑上下如今已经全部得知了噩耗,又听说福瑞堂闹了那一场,把主子都气吐血了,于是个个活得战战兢兢,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天是个什么命运。好在平日训练有素,只是气氛显得压抑些,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阮玉让霜降把她打扮得郑重其事,但不能太过华丽,因为她今天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霜降一向是少言寡语的,最近更是沉默。   身为下人,她们如今帮不上主子一点忙,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主子尽量可心可意。   阮玉穿了藕丝琵琶衿上裳,罩玉色烟萝的轻纱半臂,下系鸦青色绣月白色梅花的综裙。梳瑶台髻,绾梅英采胜簪,戴镶嵌珍珠碧玉步摇,配一对南珠珠花。   阮玉自己选了红翡滴珠耳环和桃花金和田玉镯,又打仙鹤描金首饰盒里挑戒指。   霜降突然觉得有些不祥。   阮玉又让她把自己弄得气色好一些。   当翠梅花钿儿端端贴在眉心,她又对镜照了照,表示满意。   “奶奶……”   阮玉回了头,见霜降绞着手,红了眼圈,一副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的样子,不觉一笑:“我去跟丁嬷嬷聊上几句。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什么也不清楚,想来她老人家对朝堂内外总归是有些了解的吧?”   其实主子做什么,完全没有必要跟下人解释,阮玉平时也少有啰嗦,于是霜降愈发感到不安。   不过阮玉当真去找丁嬷嬷了,门一关,便是一片寂静。   丁嬷嬷瞧着阮玉,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只唇角微动:“想好了?”   阮玉点头,奇怪自己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她不是该悲悲切切的吗?   “我只是想进宫去一趟。虽说迄今为止也没有几日,可是这种大事……”语气顿了顿:“谁知道会生出什么枝节?如今没有人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只跟我说这个结果,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冤情?我是相信我爹,不会做这种蠢事!”   “可是有的时候,有些事并不是要你相信,也不是要别人相信……”   沉默。   “我知道。但我必须问个清楚,我必须……”   对面的人雕塑般的坐着,洞观世事的眼睛仿佛能看出她心底的隐秘。   阮玉垂了眸子:“为人子女者,纵然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可是如果不试一试,又怎么会甘心呢?”   “会不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阮玉顿了顿,良久。   “人生在世,总是会觉得有这样那样的难关,其实,也只有一关最难过……”   丁嬷嬷看着她,半晌。   “这是我行走于宫里的腰牌。不过我既然出来了,便不能再回去,如果一意孤行,这个腰牌,也只能用一次……”   阮玉看着那躺在掌心里刻着篆字的古铜色小牌子,默默接过:“谢谢丁嬷嬷。”   “仅有这腰牌也不行,你还需去找一个叫佘余的公公,他在当初受过我的恩,会把你带到你想去的地方。”   “我本是阮相请来教导你的……”待阮玉走向门边,她忽然说道:“只是我这人,喜欢清静,所以对你的教导……”   “嬷嬷的大恩大德,阮玉时刻铭记于心……”   “没什么好记的。”丁嬷嬷难得的笑了:“我本就有云游天下之意,如今倒也是时候了……”   阮玉怔了怔,忽的明白过来。上前,深深的施了一礼。   丁嬷嬷摆摆手,阮玉一直保持恭敬之姿,退出门外。   霜降还在外面守着。   阮玉叫过她:“去叫穗红把落桂和佳宁的卖身契找出来还给她们,将这个月的月例发给她们包括咱们早前定的赏钱,再每人另封二十两银子。让问珊领人把西厢房打扫打扫……四爷不在,你去叫千依过来一趟……”   霜降见她神色平静,说话甚有条理,于是忙忙的去办了。   然而待她领着千依转到主屋这边时,阮玉不见了…… ☆、308决定了…   阮玉打外面叫了辆马车,直奔皇宫。   她也不知要去做什么。   救阮洵吗?   她没有把握。   她不是故事里的穿越女,有无穷无尽的智慧与好运气,即便遇到挫折也能绝处逢生,她只是一个人,一个普通的人。她还设想,若是真把那样的成功人物弄到这边,变成她,还会无往不利吗?   她也想过智斗启帝,可是一想到启帝阴鸷又不怀好意的样子,一想到他色眯眯的叫她“小玉玉”,她就怕,怕得要命。   她喜欢钱,因为钱可以解决许多事,有钱就有安全感,可是总有你想花钱都花不出去的时候。   难道真的要用金玦琳说的那个法子?   的确,这是她想到的第一个也是思量至今唯一的一个法子,她也在第一时间觉得自己很贱,很无能。   可是有什么办法?她认得哪个?求得到哪个?人家又为什么要帮助你?这种株连九族的大罪,何人能不避之又唯恐不及?      而且任你千头万绪,左挡右支,其实真正能决定阮洵生死的,还不就是那一人?   要她怎样?   她能怎样?   她闭了闭眼,攥紧了腰牌,一任那块小铜片嵌入掌心。   再睁眼时,只盯着窗帘缝隙处时隐时现的嘈杂。   皇宫,就要到了……   ——————————   马车是不能离皇宫太近的,所以相当长的一段路,阮玉要自己走过去。   踏着硕大的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宝相花纹云头锦履踩上去静悄悄的,可是仿佛依然有响声落在耳边,回荡在心里。   这一段路很漫长,守门的侍卫看起来就像一粒粒小黄豆。太阳又很晒,让人一阵阵的发晕,可是阮玉希望自己就这样走下去,永远不到尽头。   周围很空旷,有一种行走在静止中的感觉。   可时间毕竟在流淌,因为那两排侍卫越来越近了,镶嵌九十九颗硕大圆润铜钉的宫门天神般压了下来。   阮玉觉得有些喘不过来气,腿脚也跟着发软。   她掌心紧攥,希望痛苦能让她略略清醒,让她坚持下去,可是步伐的迈进已经变得艰难了。   面前的一切有点像水面倒影在晃动,她分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身子发虚。   身后好像有脚步声传来,她下意识的回了头……   阳光刺目,令她有一瞬间的眩晕,然而她依旧看到一个黑影不管不顾的向她扑来……   ——————————   待阮玉看清面前的人影时,顿时睁大了眼睛:“季桐?”   然后又往旁边张望。   “你疯了?”   阮玉没有找到金玦焱的身影,却是听到季桐一声怒吼,这与他平日温润平和飘然若举的形象完全不同,她不由有些愣怔的看他。   季桐大约也发现自己太过冲动,深吸口气,恢复平稳:“你怎么会在这?你怎么可以来到这里?”   阮玉觉得这两句好像没什么不同,依旧怔怔的看他,其实这正是她想问季桐的话。   “我都,我都听说了……”   你到底听说了什么?阮玉仅有脑筋在转动。   “你一片孝心,但也不至于……”季桐又有些激动,不得不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他……金四爷找了我……”   目光开始闪烁:“我们可以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阮玉模糊,金玦焱居然去找最为忌惮的季桐,看来事情果真,果真……   “他还在联络其他人,我也是。你放心,”语气忽然松了下来:“纵然那位……”   他不好评价启帝,只道:“但也不能不顾及舆论的力量。不过阮……阮相的名声,你也不要……”   不要抱太大希望吗?   季桐看着阮玉那个样子,把这句话咽下去:“总之,先保住命再说。”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懂,只是盲目点头,然后转身,竟又是要往皇宫的方向前进。   “你要干什么去?”   季桐力气太大,竟差点把阮玉扯进怀里。   他一怔,急忙松手,却没有放开她的袖子:“走,我送你回家!”   ——————————   季桐将阮玉送回去了,这在金家可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其实季桐大可不必这般敬业,关键他是怕自己一个没看住,阮玉就又溜了,所以便将阮玉送到金家门口,连大门都没进,只嘱咐守门的小厮唤人来接便走了。   若是将阮玉换作别的人也便罢了,可偏偏是阮玉,偏偏阮玉又跟季桐有过那么一段,所以季桐虽然只露了个脸,一股小风就以滚雪球的势头狂吹到各处,然后再将阮玉进行狂风般的洗礼。   “呦,阮相还在牢里蹲着,他的女儿居然还有心情出去闲逛?”   “你可是说错了,人家那哪能叫闲逛?你看这打扮,这小脸,啧啧……”   “有伤风化!你们说丞相大人是怎么生出这种女儿的?”   “见过不要脸的,但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你说你招惹谁不行?那可是你妹夫,你怎么下得去手?”   “可不是,姑奶奶正怀着身孕呢,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呐?”   “依我看,她根本就没心,真难为表哥在外奔波,人都累瘦了……”   “她就是个祸害!也就你表哥心眼实,被她给蒙了。你说现在,谁敢提这桩通敌叛国的案子?相府如今空了,路人都要绕着走,生怕沾染一点晦气,偏偏老四往跟前凑。我苦心巴力拉扯大的儿子,难道就要毁在她手里?”   “如今咱们家也不怎么来人了,铺子里的生意也少了,我听见姨夫整日里唉声叹气……”   “谁说不是呢?咱们这个家八成都要给她连累了。忆柳,姨母对不起你啊……”   “姨母……”   “算了,”阮玉忽然打断她们:“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放心,我绝不会连累任何人!”   众人一怔。   钟忆柳面露喜色,但是她不敢肯定自己对阮玉的意思是否领会正确,只能期期艾艾的去瞧卢氏。   卢氏也不大确定,因为阮玉怎么可能……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换了她,是万万不能!   可是……   一时之间,竟想上前问个究竟。   然而阮玉已经走了,虽然脚步虚浮,可是肩背挺直。   直到进了屋,阮玉才觉得虚脱。   霜降等人听闻动静打算去门口迎阮玉,但半道就见人回来了。   她们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只是急忙扶住她。   霜降还有些抱怨:“奶奶,您去哪了?让奴婢好找。”   阮玉喝了盅茶,喘了会气:“落桂跟佳宁的事办妥了?”   霜降点头,顿了顿,低声道:“丁嬷嬷走了。”   阮玉早已知晓,只是她没想到丁嬷嬷会走得这么快。   也是,给了她那块腰牌,怕就是违抗了宫规吧,而且……   阮洵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就像棵大树,根扎得有多深,倒下时就会带起多深的土,所有曾经被这片荫翳庇佑的都可能会受到牵连。   若不想被牵连,亦不想给这棵树再增加压力,离开是最好的办法。   “丁嬷嬷是带了落桂、佳宁一起走的,还把素梅也带走了,可是她离开时居然没有跟我说一声……”霜降的眼圈有点红。   在霜降摆脱娘老子为她安排婚配的那个什么员外后,曾有一段时间心灰意冷,跟着丁嬷嬷吃斋念佛,感情非比寻常。阮玉想,若不是因为千依,丁嬷嬷或许更想带上她吧。   送丁嬷嬷出门的二等丫鬟雨蝶通过禀报走了进来,附在阮玉耳边低语几句。   原来丁嬷嬷不喜素梅却把人带走是有原因的。丁嬷嬷想得周到,只是这原因,就要跟她没关系了。   “我让你去叫千依,他人呢?”阮玉又问霜降。   既然回来了,就把该办的事办了吧。   千依一直在外面守着,听见召唤,急忙进来。   阮玉也不啰嗦:“你们二人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短了,霜降虽然干练,但她是个女孩子,你是个男人,要知道照顾她……”   二人面面相觑,霜降上前一步,嘴唇哆嗦:“奶奶……”   “既然你还认我是主子就按我说的做。千依,你听明白了吗?”   千依当然明白。可以说这是好事一桩,可是这节骨眼上四奶奶为什么急着办这样一桩好事?他心里有些忐忑,便不由去看窗外。   百顺怎么还没回来?   霜降已经要哭了。   阮玉不耐烦的挥挥手:“去把百顺找来。他没事就跟问珊献殷勤,若只是瞎胡闹,以后就不要再登这个门!”   “奶奶……”   “让穗红帮我给庞七奶奶稍点东西,然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霜降还要说话,阮玉已经站起身:“去把大家都招到院子里来,我有话要说!” ☆、309不舍之情   于是金玦焱回来的时候,就见阮玉端坐在楠木交椅上对众人训话,脸上没什么血色,但眼睛晶亮。   霜降不停的给他使眼色,他看了半天,不明白。   今天百顺跑了大半个京城才找到他,说是阮玉不见了,他急忙赶了回来,此刻见她就在眼前,悬了一路的心顷刻落了地。   也不知是见他回来了还是话已经交代完了,阮玉起身,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什么也不说的散了。   金玦焱正要往里走,娇凤进来了。   “四奶奶,太太说,四奶奶近来有事要忙,身子又不好,怕是操不起心,让奴婢将账房的钥匙要回来……”   金玦焱顿时睇向娇凤,却听阮玉淡淡道:“钥匙我已经交给二奶奶了,怎么太太不知道吗?”   娇凤一怔。   金玦焱立即扭头看阮玉。      他好像明白霜降的意思了……   “小玉……”他疾赶一步。   阮玉回头。   他收回急色,笑了笑:“今天跑了一天,还没吃饭,不知道……”   阮玉进屋,他也连忙跟进去了。   ——————————   饭菜都是他喜欢吃的,虽然只有四样,但他依旧吃得欢快。   “这道烧鲇鱼口味有些特别,换了厨子?”   “好吃吗?”阮玉问。   “不错。”细品:“当真不错!”   “是我们奶奶做的。”   霜降插了一句,然后接了阮玉的一记眼色,闭紧唇,退后。   “小玉,想不到你还有这本事,什么时候再露两手?”   阮玉便弯弯唇角。   金玦焱笑意一滞,却在阮玉抬眸之际继续风卷残云,特别把那道烧鲇鱼吃了个精光。   “哎呀,卡住了!”他露出痛苦表情,指着喉咙。   阮玉起身:“我看看……你吃得那么急做什么?”   话音未落,腰间一紧,下一瞬已经坐到了他的腿上。   金玦焱也不说话,头枕着她的颈窝,耳边传来的是她的心跳,很激烈,也很平稳。   阮玉也保持沉默,俩人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待着。   良久……   “喝药了吗?”他低哑着嗓子问。   “在灶上温着呢,穗红在旁边守着。”   “问珊,去让穗红把药拿过来。”   避到外间的问珊低低应了声,脚步远去。   不多时,一只药罐摆在桌上。   穗红要斟药,金玦焱摆摆手,她便去了。   将药倒进粉青细瓷碗,阮玉看着那晃动的黑乎乎的药汁,从他手里接过,一饮而尽。   还从未有这般痛快的时候,因为似乎已感觉不到药的苦涩了。   “也不知这药到底有什么功效,我只觉得它是专管睡觉的。”   “那就睡吧……”   金玦焱抱着她,像哄小孩子般轻轻的拍着。   所有事当是已安排妥当了,阮玉的心很平静。   她靠着金玦焱,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小船泊在了宁静的港湾,虽然她终将起航,可是她愿在此刻,停息在微微荡漾的水波上。   霜降要带人进来收拾桌子,被金玦焱无声的斥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凄喊:“奶奶要去哪?带着立冬,立冬要跟奶奶一块……”   阮玉迷迷蒙蒙的睁开眼:“立冬……”   “睡吧,你在做梦……”金玦焱温柔道。   似乎果真是梦,因为外面又安静了。   金玦焱抱着阮玉,只等她睡得沉了,方走进卧房,   将她放在床上,看着她静静的睡颜……唇角是弯着的,眉宇间却有一丝郁色。他试着抚平,可是它又皱了起来。   他的目光在烛焰中闪动,忽的伸出手,缓缓探向她的衣襟……   ——————————   阮玉只觉得喝了药的最大好处是什么也不用想,一觉便是日上三竿。   她听见屋外的人都放轻了脚步的忙活着,想着米虫的日子终于到头了,只是不知这些人将来何去何从,她已将半年的月例给她们分了下去,卖身契也都烧了。金家……她们愿留便留,愿走便走,当然是否用她们也要看金家的意思,她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不想睁眼,好像这样就可当一切都不曾发生,可毕竟还是要面对现实。   昨天,她还跟丁嬷嬷说,人生在世,总是有许多难关,其实除了死,最难的关,总是处在眼前的这个。   她又忍了一会,自欺欺人的假装仍在睡着,但依旧要睁开眼睛。   有些无神有些空茫的对着蓝绿描金的承尘,无声叹气,转身……   她机灵一下,险些撞到墙上,待定了定神:“你怎么会在这?”   这个“你”自然是金玦焱。   其实自打她晕倒,他便留在了主屋,前夜还睡在了榻上,可是现在……   他怎么会躺在她的床上,还离她这么近?   想了想,掀起被子瞧了瞧,又赶紧捂上,脸上开始冒火。   金玦焱仿佛刚刚醒来,睁开朦胧睡眼:“醒了……”   他嘟囔着,臂一伸,自然而然的把她捞进怀里,下巴蹭着她的发心,很是暧昧道:“不累吗?”   阮玉攥紧了被角,脸继续冒火。   “怎么还这么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夫妻”这俩字是咬着她的耳朵说的,弄得她的耳朵一个劲发红发烫。   金玦焱抱着阮玉这个僵硬的蚕茧温存了一会,吻了吻她的鬓角:“我今天还得出去一下,晚上给你好消息……”   阮玉垂眸。   “好了,”用力的抱了抱她,感觉自己的某个部位开始发生变化,忍不住咬了咬她的唇瓣,沙哑道:“你再好好睡一会,等你醒了我就回来了。我今天回来得会比较早……”   也不管她应不应声,使劲亲了亲,然后下了床。   阮玉看着他不紧不慢的在白绸中衣外套上天青色的薄绸夏衫,忽然道:“不叫璧儿过来服侍你吗?”   金玦焱动作一滞,转到床边,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吃醋了?”   阮玉别开目光。   “其实璧儿……”金玦焱停了停,却只道:“你放心!”   她放心什么?她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嗳,你就让我这么走啊?”他的语气忽而低沉。   阮玉转了眸子。   金玦焱斜签着身子坐在床边,衣襟半敞,露出精壮的胸膛。   她抿了抿唇,起身,将褡绊一一扣上。   手下,是他有力的心跳,隔着衣物,传到她的指尖。   当她系好衣上领最后一个褡绊时,他忽然抱紧了她:“哪也别去,等我回来!”   记得他几个月前的远行,也是这样对她说……等我回来。   可是这回,我等不到你回来了……   金玦焱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算计着此刻应该走出巷口了,阮玉坐起身。   刚梳好头发,娇凤便过来了。   “太太请四奶奶过去一趟……”   霜降想要阻拦,可是她现在有什么立场?   曾经,她们是相府出来的人,纵然不能为所欲为,可是逢人也要看三分薄面,而现在,丞相大人生死未卜,她们如今就是死在金家,也只能是给主子带来更多的麻烦。   于是她只能眼泪汪汪的睇着阮玉:“奶奶,奴婢跟你一块去。”   “不必了,”阮玉笑笑:“你让娇凤到厅里坐坐,我一会就过去。”   霜降不敢违背。反正她已想好了,无论主子做了什么决定,她总归跟定主子便是了。   不仅是她,还有问珊,穗红……她们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只是屈了屈膝,就转身出去了。   阮玉坐在屋中,缓缓环视四周。   这是她生活了一年多的地方,再怎么不喜欢,也深深印在了记忆里,而这一切,只因为那一人。   目光落在尚来不及整理的床铺上,腮边一烫。   金玦焱,你又在骗我,是怕我离开吗?你可知,即便是……   我该走也会走的。   这个家,我从来不喜欢,只不过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我真正有理由离开时,居然有了舍不得的东西。   攥紧拳,咽下眼泪。   就在她打算铺纸飞书时,她看到了那张图,那张她在得知阮洵入狱前画下的长翅膀拿弓箭的小家伙。   画上的小天使一脸笑眯眯的样子,似乎永远不会知道世间疾苦,只不过金色的卷发换作了乌丝,那眉那眼也不再是西方人的模样,而是有点像他,又有点像她。   其实在当时,她正在突发奇想,想像他与她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   而今,她只是笑了笑,将画揉作一团,塞进袖子里。   然后拿镇纸捋平纸张,肘枕在竹雕兰花图的臂搁上,奋笔疾书。   娇凤大约等不及了,厅中传来几声争执。   阮玉拿起写好的纸,吹了吹,便轻轻卷起,走出门去。   临到门口,头一晕,不小心碰到了门框上。   袖子一扫,里面的纸团便滚了出来。   可是她根本没有发觉,打量手里的纸卷依然完好,便迈出了门。 ☆、310不是夫妻(上卷完)   福瑞堂简直是济济一堂,金家的主子都到了。   金成举赫然在前,而秦道韫也出现了。   她的脸色依旧不好,神色是少有的仓惶,见了阮玉,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咬紧了嘴唇。   金玦淼违例的站在她身边,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仿佛预防她会随时倒下。   卢氏很是威严,钟忆柳则得意洋洋,已有了扬眉吐气的势在必得。   姜氏的表情一部分在配合卢氏等人的斗志昂扬,一部分不停的觑阮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很难把握。   李氏则一反近几个月的灰败,虽非盛装华服,但是一袭茜红色绣百合忍冬花缠枝综裙牡丹花似的杵在堂中,昭示着她重掌大权的不可一世。   在此不得不提一下三月姨娘,虽然跟十个月一样作为背景立在金成举跟卢氏身后,但表情明显比别人生动,脸上每一丝线条的抽动都在提醒阮玉……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阮玉牵了牵唇角……这两年她没白过,瞧,人叫她得罪个遍。   至于其他人……金玦鑫依旧是弯腰驼背,默不作声,金玦森则跟老鼠似的,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完全不同于媳妇跟老娘的虎视眈眈,竟然还没有进入状况。   大约是要开公审大会,因为除了金家的主子,粗使婆子并媳妇子,家丁并护院也都过来了,挤挤插插站了一屋子。   是怕她赖着不走吗?阮玉心道,款款的迈上前来。   今天的她穿了水蓝色细葛衫,白绢挑线裙子,头上梳一螺髻,斜插一根白玉簪子,整个人清淡得就像一幅水墨画,看得一众平日不敢抬眼瞅她的家丁目不转睛。   钟忆柳不忿的哼了一声,才有人发现自己造次了。   李氏一拍桌子:“阮氏,你知罪吗?”   阮玉抬了眸:“阮玉不知,金二奶奶觉得阮玉犯了什么罪?”   “好啊,直到现在你还敢抵赖,今天就让你死得明白些!首先,你不顺父母,为逆德也。阮氏,你拍着胸脯想想,自打你嫁过来,请过几次安?立过几天规矩?不是这难受就那难受,处处是借口,还把太太气得夜梦惊恐,这就是你的孝道?”   阮玉只弯弯唇角,听李氏继续控诉。      “其次,无子,为绝世也。阮氏,你进门到现在一无所出,还不准妾室为夫君生儿育女。四弟是金家的嫡子,你是想让他绝后吗?”   这一条充分引起了卢氏的共鸣,她恨恨的瞪了阮玉一眼,又伸手,很忧伤的拍拍外甥女搭在肩头的小手。   “再次,淫佚,为乱族也!”   李氏说到这,眼睛放着奇异的光芒,看去就像草原上的恶狼。   “成亲当日,就与人私奔,闹得尽人皆知,金家因你失尽颜面。本以为你会改过,可是你我行我素,继续败坏门风。每次出门,都要弄得满城风雨,极尽招摇,秦楼楚馆的花魁都比不得你的名头,你将金家置于何地?更甚者,你爹尚在狱中,生死未卜,你竟然跑去勾引自己的妹夫……”   钟忆柳适时爆出一声惊呼,仿佛她昨天根本就没有守在门口等着挤兑阮玉一般。   “女人放荡到你这个份上,真是让人无言以对。”   李氏为这段慷慨激昂作结,顺拿帕子抹了抹唇角,进行下一段演说。   “妒忌,为乱家也。在这里,我不得不为夏至叫一声屈。她做错了什么?若说有错,也是因为她说了实话,然后就被你打了,卖了?可怜那样一个娇嫩的人。”   拭泪:“她怎么也伺候了你多年,拿你当亲人一般,你怎么就下得去手?还有璧儿,那可是四弟最贴心的人儿,人长得水灵,你怎么就那么容不得?挑唆四弟将她关进柴房?如今还把四弟圈到你屋里,生生拆散一对小情人儿,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狠呐!”   “是不是只要是女人你都容不下?只要跟四弟有些瓜葛你都要陷害?我好好的忆柳表妹,竟然在你的淫威之下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呵护的人儿呐……”   钟忆柳压抑的哭声传来,极致哀婉。   “你还挑唆这四弟对忆柳表妹动手,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氏拍起桌子,义愤填膺:“自打你进了这个门,金家就没一日消停。四弟是多孝顺个人呐,可是现在,竟然敢跟太太顶罪。太太怀胎十月,拼着性命的把他生下来……我说到这里,三奶奶当是深有体会吧?”   李氏想拉秦道韫做同盟,秦道韫冷着脸,一言不发。   “太太为四弟可谓操碎了心,可是你,你使了狐媚子的工夫,三言两语的就把这一切毁了,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我忽然怀疑,阮洵将你嫁过来,并非是要同金家结亲,而是来祸害金家的。你说,这里哪个人你没算计过?你还诬陷我,要害我身败名裂,你怎么就这么恶毒?”   李氏被气得不行,摸着胸口直喘。   “七出之中你犯了五条,只可恨没有个‘自私自利,该千刀万剐’。金家遭逢大难,我们都竭尽全力,众志成城,可是你呢?”忽然一笑:“只可惜你舍不得的那些,如今也要被抄没了吧?”   说到这,眼底闪过一丝痛色,到底没有因为将阮玉的嫁妆夺到手里而痛恨自己当初太过善良。   阮玉倒笑了:“其实想要我离开,大可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抬手,一轴纸卷正正的躺在她的掌心。   李氏气息一阻,跟卢氏交换下眼色,然后彩凤上前,接过纸卷,将其呈上主位。   卢氏打开,一扫,面色疑虑的同时又露出一丝喜色,而且立即把那张纸递给金成举。   金成举一直拈着胡子,默不作声,只眉头皱得死紧,待见了纸上的字,眼皮一跳,不禁长叹一声:“阮氏,非是不能,只是,我们还有金家……”   他说得含混,阮玉却听明白了。   他的意思是,不是不想留她,只是这涉及到金家上下的性命与安危,不能意气用事。就像在皇宫时,明明大家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是为了保全金家,只能牺牲她。   这里面有多少无奈,她都懂,而且,他们也没有义务保护她,只是即便明白,心里还是感到凄凉,然而脸上始终浮着淡笑。   金成举受不住,拳攥了又攥,终是起身离去。   卢氏等人则万分欣喜,因为她们现在的确是想如同去除腐肉般除掉阮玉,只是阮洵那边刚出了事,她们便要驱逐阮玉出门,就算大义灭亲吧,可是别人看起来总归不是那么回事,好像她们多凉薄似的,可是阮玉自己提出来,效果就不同了,姜氏竟然生出了阮玉很是深明大义的感觉。   唯有秦道韫揪紧了帕子,目光复杂的盯着阮玉。   “也好,”卢氏点头:“你也算有自知之明。既是如此,你就回去收拾收拾。娇凤,彩凤,你们跟着过去,瞅准了,可别让四奶奶……不,是阮娘子,别让阮娘子的眼睛出了岔子……”   “等等……”李氏忽然出言阻拦。   卢氏诧异的睇向她……难道李氏要大发善心?   岂料李氏冷冷一笑,连唇角黑痣都透着阴险:“阮娘子既然已做好了打算,可知福临院还剩得下什么?”   上下打量阮玉,做出深思的表情:“有些东西,其实放在身上,才够贴心呢……”   阮玉终于忍不住要发怒了,可是李氏已经淡淡的抬了手:“孙妈妈,黄妈妈,你们两个最为细心,去给我搜,瞧瞧弟妹……哦,不,是阮娘子……”   李氏强调:“可得仔细着点,否则这可又要添上窃盗一条了……”   “李氏,你这个……”   可是孙婆子已经上前。作为李氏的心腹,主子重新掌握大权,她可得好好表现一番,于是抬手就给阮玉一个耳光。   阮玉的脸被打得一偏,髻上的簪子倏地飞了出去。   她顾不得头发披散,就要去抢救那根簪子。可是簪子叮的撞到了桌腿,又掉在地上,“啪”的一响,碎了。   那是金玦焱送她的玉簪,她还记得当时他亲手将簪子戴在她头上,意有所指的夸她的眼光越来越好,还有他的表情,他洒落在耳畔的温暖气息,整理她散乱发丝的体贴细腻……   手臂保持着探出的姿态悬在半空,人仿佛定住,一动不动。   她已是毫无反抗,可孙婆子依旧把她的嘴堵了,又使人抓住她的两只胳膊,也不管搜身先要从哪搜起,只一下就扯开她的衣襟。   屋里男女俱在,还有下人,就算阮玉身上没藏着什么,这么一来清白尊严也全毁了,李氏摆明了是要将阮玉逼上绝路。   秦道韫实在看不过,上前几步,跪倒在地:“太太,求您放过她吧……”   “放过?我怎么她了?”卢氏觉得人格受辱,顿时尖起嗓子:“老三媳妇,你是树梢上的蝉,餐风饮露,你懂得什么?这也是为了咱们金家,万一她带出不该带的东西,还不毁了咱们?就算你想不到咱们,你就不为悦君考虑考虑?那可是打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就算你不拿她当回事,却是金家的骨血,我还要心疼呐!”   手旋即往前一指,气势滔天:“给我搜,一样一样的搜!”   再指了两个婆子,如狼似虎的去了。   秦道韫要扑上去救人,被赶上前的媳妇子制住,金玦淼大怒,这边又是一通乱。   布帛裂响中,阮玉爆出一声压抑的惨叫。   李氏几乎要笑出声了,再撇眸一看,卢氏虽是正义凛然但难掩得色,钟忆柳看似羞赧却暗自窃喜,而姜氏依旧是左右为难的样子。   也不知有什么好为难的,是因为中馈没有落在你手里吗?   李氏冷冷一哼,正打算来个更狠的,忽听门口一记怒吼炸响:“都给我住手!”   金玦焱冲上去,踹飞几个婆子,飞快解下袍子,披在阮玉身上。   而仅仅是在这一瞬,他已经看到阮玉的手臂、脖子,肩膀遍是血痕,她哆哆嗦嗦扯起破碎的衣衫想要护住胸口,依旧有一大块淤青露了出来,刺得他眼角狂跳。   “你,你们……”   今天在外面,事情办得也算顺利,或许是因为季桐的缘故。   他想不到,为了阮洵,他竟然会跟季桐走到一起。   而季桐为什么要帮阮洵?他不是很瞧不起这个二臣吗?为此甚至不惜伤害阮玉?那么现在他究竟是想回报阮洵当年对他的襄助还是意图借此突显他的高风亮节,更或者……   最后一个原因,金玦焱不愿去想,他只是想着这件事办成了就回去告诉阮玉,她定然会高兴的,也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可是就在他们端坐桌旁打算好好商议一番计划时,他的心口突然猛跳了几下。   这种跳法很不寻常,仿佛有一只拳头在痛揍他的心脏,难受又窒息。   他本不欲理会,可是那种心慌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   他突然站起来,惹得文华院的大学士奇怪看他。   季桐也很不解,可是不等他们说话,他就离席而去,策马飞奔回府。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阮玉要走了,昨天她把一切安置好就是打算走的,他怎么能以为有了“夫妻之实”她就会有所顾忌,她是那样一个,那样一个……   他不敢多想,直接跑回了清风小筑。   阮玉果然不在……   那一刻,他的心好像空了,立在院中不知何去何从。   好在霜降说,阮玉被卢氏叫走了。   他顿生出庆幸,旋即感到不祥,而待他赶到福瑞堂,看到的竟是,竟是……   金玦焱紧紧抱住阮玉。   然而即便如此,也止不住她的瑟瑟发抖。   她好像在看着他,又好像透过他看着别处。脸色惨白,目光散乱,两腮肿胀,唇角还挂着血……   心有被撕裂的感觉,恨不能抄起什么将眼前的一切一扫而空。   “你们……”   “老四,”卢氏慢悠悠的擦着新上手的蓝宝戒指:“快放开阮娘子,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阮娘子?   金玦焱有些不解的看看阮玉,又望望卢氏。   卢氏手里提溜着张纸,招魂幡似的引他过去。   金玦焱梦游似的过去了,接过那张纸……   什么桀骜不驯,什么无德无能,什么嫉妒成性……都一一掠过,唯定在末尾,自请下堂,自请下堂,自请下堂……   “小玉……”   “来人呐,送阮娘子出去……”李氏开了腔。   “慢着!”金玦焱断喝:“阮玉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这种事夫主还没有同意,做不得数!”   卢氏使了个眼色,一直镇守在堂中的家丁突然扑了上去。   金玦焱只定定的瞧住阮玉,冷不防扑倒在地,四肢被扣紧,身上也压了两个人。   “你们……”金玦焱目眦欲裂。   李氏起身,妖娆的抹了抹唇角:“四弟,太太就怕你糊涂,所以这人就提前备下了……”   不管是什么事,先把自己摘干净,反正金玦焱也不能把他娘怎么样。   “四弟,你就放手吧。人家一心想走,外面还有人等着,你又何必苦苦强留?再说,你身为金家嫡子,怎么也得为金家考虑。老爷太太年纪都大了,侄子侄女又小,若是阮姑娘还留在这,他们将来的婚事都成问题。这做人呐,凡事可不能只考虑自己啊,而你又何苦为一个祸害耽误自己也耽误表姑娘呢?”   如是,竟是把钟忆柳的身份也定了。   “李氏……”   金玦焱攥起拳,很想挥过去,可是他也仅能攥紧,丝毫动弹不得。   “还废什么话?”卢氏不耐烦了:“赶紧让她收拾收拾走人!”   不管是休书还是和离亦或者出夫、义绝,都需要双方签字画押才算真正达成协议。   这张纸的左下角是阮玉红彤彤的手印,金玦焱只恨当时拿到它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把它撕碎,现在,他们来抢他手里的文书了。   “我不许,不许……阮玉——”   他额角青筋暴露,死定定的望住阮玉,手将纸攥紧,攥紧,恨不能喷出火来将那祸害烧毁。   “阮玉不能走!丞相大人的事已经解决了,你们放开我!小玉,你听我说,岳父大人会回来的……”   “老四,你糊涂了,阮洵怎么会没事?他犯的可是通敌卖国的大罪!”   卢氏拍着桌子:“你少给我废话,阮玉今天必须走!这个女人不贞不洁,到处勾三搭四,你有什么舍不得的?除了会狐媚人,她有什么好?自打她嫁过来,你又得了什么好?她不拿你当宝,我还心疼我儿子呢。娘可就你这一个儿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差点搭上自己的命,可不能让你被这个贱妇给拖累了!”   冲制住金玦焱的家丁们怒吼:“你们这群废物,还不把那下堂书扯出来?”   “四爷,得罪了!”   一个家丁低语,忽然一脚踩到他的手上。   他一声惨叫,又咬紧牙。   说什么也不能松手!   早知这样,他今天就不该出门。   不,他已经想到了,可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金家会这么疯狂,阮玉会这么决绝……就在早上,她还为自己细心的扣好褡绊,她的表情,她的眼神,都是为人妻子的模样。   她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放松了警惕,他以为他将事情办妥,回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一切就完事大吉了,可是他没想到,没想到……   “阮玉,我、不、许、你、走!放开我——”   “快,快……”   卢氏不断催促,生怕儿子会暴然而起,一切便功亏一篑。   家丁咬牙,忽然卸下了金玦焱的腕子。   卢氏惨叫:“快,叫大夫!”   亦不忘提醒:“快,按手印,按手印!”   金玦焱的手耷拉着,被人捏着食指蘸了朱砂。   “不——”他嘶吼。   可是任他怎么用力都挣不脱身上的桎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手指在文书上留下一个鲜红的印记。   一时间,能听到满屋子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金玦焱胸口一痛,竟是喷出口血。   “不,阮玉,我不让你走,不让你走……”   他徒劳的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到那个摇摇晃晃站起来的身影。   阮玉裹了他的袍子,唇角笑着,眼底却是无尽的哀伤。   “何必呢?”不知是在对他还是在对大家说话:“《大盛律例》,《婚姻法》的最后一条……若男女双方没有行拜堂之礼,便不算礼成。”   “金玦焱,我们本来就不是夫妻!”   她的声音清幽,就这样轻飘飘的扔下,一同扔下的,还有她即便遭遇凌辱亦死死护在手中的链子,是他亲手为她打制的星座链子,如今断了,断了……   有炸雷轰响……   金玦焱仿佛听到了,又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他只竭力伸着手,伸着手,然而只能看着她从他颤抖的指缝间缓缓游走,消失……   “阮玉——” 作者有话要说:  改多处,字多,然后就晚了……   上卷结束,下卷很快就开,到时会在文案放上图片链接,期待支持O(∩_∩)O~   对了,写了这么久,大家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这卷都结束了,唉……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