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孖妃钰)为您整理制作 《姜姒虐渣攻略》 作者:时镜 第一章 逆转 夏日午后,热气上浮,蝉声都歇了,外头还是吵闹一片。 柳镇姜家别院里,栽着一排榆树,繁密枝叶投下的绿荫,恰好盖在屋前廊下。 姜姒才重生回来一个上午,有些恹恹,眼帘低垂,懒懒靠坐这一片绿荫下头。 在听见外头聒噪时,她一拧眉,眼底便已结出几分精致的戾气,不过遮在阴影里,也看不清。 刚留头的小丫头端了水,从正屋里出来。 姜姒听见动静,便平声唤道:“八珍,带牌子出去跟那些跟那官差们说,此处别院为京城鸿胪寺少卿姜家所有,与他们宁南侯傅家乃是世交之族。这会儿我娘在屋里养病,见不得谁吵闹,请他们快些搜完走吧。” 八珍是这次唯一跟下来的小丫鬟,穿着青缎对襟小褂,捧着个简陋木盆。 她刚走台阶前,便听见姜姒吩咐,忙回头去看。 姜姒坐在廊上,从八珍这里只能看见她半片黛色影子,余者都隐在红色的廊柱后面,左手搁在膝上捏着条浅碧色丝帕,右手则抬起来按在额头上,搭着眼,羊脂玉镯子挂在腕子上,剔透水润。 她一时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四姑娘终于说话了? 没见她动,姜姒撤了手,抬眼时清透眸光一转,便道:“怎么了?” “没、没怎么。” 八珍有些露怯,毕竟是才拨到姜姒身边不多时的丫鬟,还不了解姜姒脾气。 她这会儿才醒悟过来,放下手里的木盆,便道:“奴婢这就去。” 说着,跑向了门口。 外面搜查的都是官差,吵吵嚷嚷了有半个时辰。 八珍定了定神,便将门拉开了一条缝儿,朝外头望了两眼。 上午柳镇外折柳山响了道炸雷,惊了在山里剿匪的官兵,原以为是山崩,没想到山里竟然跑出去一个道士,一溜烟没了影儿,官兵们这才知道是妖道做法,即刻便下令四处搜人去。 柳镇靠折柳山最近,头一个地方便是这儿。 开门时机正好,一队搜查的官兵到了门前。 领头的那个精壮男子按着朴刀,腰上挂着块宁南侯府的铜制腰牌,刚发号施令下去,转脸便见别院门开了,于是看向那一条门缝儿,却是个瘦瘦小小的绿衣丫头。 八珍有些害怕。 闻说往日四姑娘是个隐忍性子,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夫人要被送庄子上这事儿刺激,性情有些变化。 她原不了解姜姒,也只能在心里嘀咕。 一想起四姑娘方才那波澜不惊的语气,八珍有样学样,将自家腰牌一亮,便对那领头的男子道:“差爷,这里是京城鸿胪寺少卿姜家的别院,夫人病了,我们家姑娘请诸位快些搜完了走,莫吵到夫人。” 那男子本不以为意,看见腰牌便愣了一下,接着听见“我们家姑娘”几个字,差点吓得趴下,忙急急问了一句:“可是姜源大人府上姜四姑娘?” “正是。” 八珍进府时日不久,也不明白这男子怎么惊慌起来,只懵懂道:“姑娘请你们搜完了赶紧走。” 那男子本是宁南侯府护卫出身的,早在听见姜四姑娘的时候便知道自己犯错了。 旁边一名差役道:“周大哥,现在就这别院没搜过了,咱们进——” “进你个鬼!” 周姓男子吓得不轻,一脚踹开他,竟然返身过来拦要关门的八珍,甚至带了几分讨好道:“烦请这位姑娘告诉四姑娘,我等不知四姑娘在此,万没冒犯之心,还望四姑娘原谅则个。” 这一回,倒轮到八珍诧异,她小嘴微张,自家姑娘名头这样响亮? 不过见这五大三粗男子谄媚讨好,却是觉得别扭,一点头道:“我们家姑娘只说让你们走,旁的我不知。” 说完这一句,八珍终于把门关上了。 外头刚才被踹了一脚的男子还纳闷:“周大哥,你踹我干啥?” 周姓男子啐他一口:“没眼力见儿的东西,怪道你一辈子也就是个九流!这回来剿匪的是谁,你可记得?” “记得啊,咱们侯爷跟世子,谢公子他们啊。” “知道侯府跟姜家的关系吗?知道咱们世子爷心尖尖上是谁吗?” “哎哟!我明白了!” “说你没眼力见儿你还闹腾,个傻货!走了,赶紧撤赶紧撤,这地儿不查了,咱回了世子爷去。” 来的时候吵闹,走时候却静悄悄的,院内伸长了耳朵听的八珍惊得瞪大了眼。 她算是想起来了,都说四姑娘跟宁南侯世子傅臣公子是青梅竹马,如今世子年有十六,正是俊雅温文,京中不知多少名媛趋之若鹜。京中才俊这年纪多已婚娶,只傅臣的世子妃之位好空着。明眼人看了都知道,这位子是给与他一块儿长大的姜家四姑娘留的。 这一回,世子爷也跟着出来历练剿匪,就在柳镇附近。 而侯府的人,早把姜四姑娘看成准世子妃,现如今一亮腰牌身份,那些人自然连忙撤走。 想着,八珍只觉得四姑娘厉害,忙跳上来甜甜道:“姑娘,您太厉害,他们都走了。” 厉害? 姜姒略一弯唇,直觉周遭安静,头脑也清醒不少,淡道:“狐假虎威罢了。” 况且,狐狸未必不入虎腹。 看八珍一头雾水,她也懒得解释。 “我娘可醒了?” “方才醒了,还是腹中不适,升福儿出去请郎中,现不曾回。” 八珍说完,忽然想起自己放下的木盆,赶紧跑去端了起来。 不过这时候已经迟了,屋里伺候夫人周氏的郭嬷嬷已经喊出来:“八珍!人呢!个小贱蹄子,做什么下贱勾当去了?倒个水也要去那么久吗?” 八珍最怕郭嬷嬷,慌乱得很:“奴、奴婢这就去,这就去。” 今年八珍也不过才九岁,什么下贱勾当,也亏得郭嬷嬷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姜姒听了屋里郭嬷嬷的话,便是暗地里一声冷笑。 瞥一眼院门口,升福儿还没请来郎中。 上辈子是她不察,今生且让她来看看,郭嬷嬷到底是怎样个忠心为主的奴才! 她暂没言语,只挪步往屋里去。 姜家乃是大族,三房老爷姜源如今任鸿胪寺少卿,挑着家里大梁。周氏便是江源的正室夫人,可十几年下来只生下四姑娘姜姒,而后肚子便再没有动静。 前些月府里郑姨娘怀了孕,老太太又给老爷指了年轻貌美的卫姨娘为妾,周氏的日子便愈发不好过起来。 可谁也没想到,几日前周氏竟要暗害郑姨娘腹中孩子,惹怒了老爷;卫姨娘火上浇油,不知哪里找来个道士,说周氏不吉,碍着郑姨娘的孩子,还是去庵堂修养的好。 周氏也不知怎么想的,竟自请去庄子上过日子,连着四姑娘一块儿带走了。 此时此刻,姜姒便是重生在了从京城往庄子的途中。 半道上周氏腹中不适,在柳镇姜家别院歇脚,便是此地——悲剧的□□。 因为周氏体寒,肠胃也不好,在府里的时候便时常气胀,腹中不适。这一次,众人都以为还是腹中不适,并未多注意。 前世升福儿请了个郎中来,把脉之后也说是腹胀,给开了一剂药。结果周氏才到了庄子上便小产,那时方知她压根儿不是腹胀,而是有孕! 一个孩子平白没了,周氏也因此落下了病根,心中抑郁,不三年便撒手人寰。 此后,姜姒这姜家三房唯一的嫡女,被接回了府中,从此便开始了堪称悲剧的人生。 父亲姜源去得早,姜家三房由庶出的大爷姜莫挑了大梁,朝堂上继续支持太子。 姜姒十六出阁,嫁给青梅竹马的宁南侯世子傅臣,以为二人可举案齐眉。万没想到,宁南侯傅家暗中支持七皇子夺位,而傅臣在婚期之前因事秘密出京,为蒙蔽太子耳目,不让姜家发现其中端倪,侯府竟找了替身与她拜堂,乃至于圆房! 可笑她竟不曾发现个中端倪,更不知自己夫君能使出这样阴毒下作手段,使人辱了自己妻子,只为功名利禄! 真正的傅臣归来之后,姜姒这不知被谁污了身子还已然有孕的人,则被灌下落子汤,从此弃置。 而后,国师掐算,说她三姐姜妩乃是上吉之人,与傅臣乃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于是姜妩进府,姜姒被休。 那时,姜姒还不知傅臣为什么落掉她的孩子,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被弃置,更不知她那庶出的三姐什么时候与她傅臣成了良配。 直到临死前,傅臣至交谢方知,才将来龙去脉告知于她。 谢氏一门三代为相,谢方知出身于相门,才入仕便被人称为“小谢相”。 这人与姜姒一样,几乎与傅臣一起长大,京中多传此人风流之名,姜姒虽认识却一向不喜此人。 没料,事到最后,却是这个毫不相干的人,怜悯了她,告知她真相,没让她姜姒当个冤死鬼。 谢方知说,七皇子已夺位,她三姐姜妩出卖整了支持太子的姜府,保全了侯夫人的地位。至于事涉姜姒一事的人,都已经被傅臣秘密处死。而姜姒本人,会被傅臣送到庄子上修养。 姜姒从没想到三姐竟也如此狠心,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出卖娘家,这样的狠心薄情还真跟傅臣是一对儿。 被处死的人里,肯定包括给傅臣当替身的那个,至于去庄子上修养—— 姜姒已与活死人无异,又有何要紧? 那时她整个人都似在梦里,待谢方知目光复杂,长叹一声离开后,她才恍惚泪下。 自己这一生…… 终究错付。 最后,是她三姐容不下她,一杯鸩酒,送她进了阎罗殿。 可姜姒终究死得不甘心,去阎罗殿里转了一遭,竟然又重新出现在这昭昭日月、朗朗苍穹下! 万千心绪萦绕心头,似是潮起,然而转瞬已潮落。 在踏进屋门之前,姜姒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日头已斜,霞光甚美。 不过屋内可不那么宁静。 郭嬷嬷穿着一身深赭色锦缎对襟褂子,手里捏着青色丝帕,还在责斥八珍:“伺候夫人也不紧着点心,腿脚这样慢,还使唤不动你了不成?再不听话,看我不发卖了你!” 八珍吓得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周氏歪在有些泛霉味儿的榻上,才醒转过来,按着自己腹部,额头上有细密冷汗,也没心思去搭理下头的事。 倒是姜姒进来,温声道:“嬷嬷莫如此疾言厉色,方才是我叫八珍出去赶外头抓人的官差官兵了,吵吵闹闹,娘这边可受不了。” 郭嬷嬷尖利的嗓音一顿,跟卡住了一样,讪讪停下来:“原来这样,是老奴没长个眼色,反是错怪这小丫头片子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姜姒往前两步,半跪在周氏床前脚踏上,头也没回,便道,“八珍出去看看,升福儿请大夫回来了没。” “是。” 八珍平日见了郭嬷嬷就恨不能缩成一团,得了姜姒的吩咐,一溜烟儿就跑了。 郭嬷嬷一时语塞。 周氏浅笑一声:“小丫头倒是伶俐……唉,我这体寒胃虚的毛病早年已调养过,三五年不曾犯,今次也不知怎的竟然发作起来,可给我熬得……” 闻言,姜姒心头一跳,原来是这一句! 她下意识看向郭嬷嬷,果然看见郭嬷嬷眼底暗光一闪,怕也是想到了什么。 三五年不曾犯,没道理现在犯起来,若犯起来,未必是旧日的病。 念头刚转过一茬,外头八珍便叫起来:“郎中来了!” 郭嬷嬷忙起身道:“老奴去迎大夫来。” 第二章 破局 郭嬷嬷那眼珠子一转,姜姒便知她没安好心。 这时候的郭嬷嬷,早非她娘的忠仆,跟卫姨娘串通一气的,若叫她去跟那郎中勾搭商议上,还能落了周氏的好? 所以郭嬷嬷前脚抬腿,姜姒后脚便开了口:“跑腿儿是小丫鬟和小厮们的事儿,他们身子贱,嬷嬷跟在娘身边这样久,还是坐着吧。听说您前阵腰不好,这样急,当心闪了。” 郭嬷嬷脚一下定住了,被姜姒话里透出来的森冷给冻得打了个寒战。 可回头看的时候,却见四姑娘浅笑着,并无异样。 迟疑间,老爷姜源身边的长随升福儿,已带着郎中入了院。 “先生里面请。” 这郎中看上去瘦得很,竹竿儿一样,夹着药箱,摸着自己唇下两撇小胡子,明明贼眉鼠眼,却装得煞有介事。 他一进来,便打量了这屋子一眼,接着觑了觑屋里的人,这才断定果真是贵人。 放下药箱,郎中便道:“是这一位夫人要诊病吗?” 郭嬷嬷道:“我们夫人有多年的体寒胃虚之症——” “先叫郎中来把把脉吧。”抽了袖中的浅碧色丝巾,姜姒很自然地开口打断了郭嬷嬷的话,又道,“郎中请坐,我娘亲有体寒胃虚之症,不过前两年早在府中调养好了,今次不知怎的又腹中不适起来。您且为我娘把把脉,看看是不是什么旁的缘由。” 这话说得,郭嬷嬷一颗心直往深渊里沉去。 果然,四姑娘也想到那边去了。 若周氏不是腹胀,那多半是有孕。 现在四姑娘把话都说得这样明白了,郭嬷嬷要上去插嘴说什么自家夫人是腹胀,只怕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还会惹得周氏与四姑娘怀疑。 一时间,姜姒这一句话让郭嬷嬷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心里急得团团转,面上却还要假作镇定。 要是卫姨娘知道周氏有孕,她这日子可不好过! 郭嬷嬷那边干着急,侧卧在床上的周氏听见自己女儿的话,却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抬眼看姜姒。 那一瞬间,母女两个目光接触了,姜姒碍着郭嬷嬷在,只轻轻垂了眼。 周氏月信不调,乃是常有的事,算算日子…… 她猛地一怔。 这会儿了,她才想起自己盼了十多年没盼来,便再也不敢盼的一件事! 周氏忽然有些颤抖起来,姜姒却已经上来按住她手:“娘,您莫忧心,定不是什么大病,我们家万贯家财,还怕治不好这些吗?” 旁边正在净手的郎中耳朵一动,已然听见了“万贯家财”几个字,神情立刻变得更谄媚起来:“这位贵人小姐放心,本人行医多年,颇有手段,治过不少的疑难杂症。幸得您家的仆人一下请了本人来,保管药到病除。” 说话时,他已接了八珍递过来的帕子擦干净手,接着在周氏腕上搭了条丝帕,隔着一层按脉。 屋里一时安静,郎中皱着眉头在思索。 郭嬷嬷心里不大安定,总觉得周氏这病怕是要“不好”。 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主不主仆不仆的了,她站在旁边对那郎中道:“我们夫人这病根儿年深日久,前几年拔了拔,怕是还没拔干净。府里有那一起子的狐媚东西,见不得我们家夫人……” “郭嬷嬷!” 这一回,郭嬷嬷的话还是没能说完。 平地里这一声厉斥,连郎中都吓住了。 回头一看,说话的不是方才娉婷袅娜站在一旁那个小姑娘吗? 姜姒赶紧两步走到郭嬷嬷身边来,按了她手道:“嬷嬷,你再恨卫姨娘,也不该这样说啊!” 说着,她朝着外面看了一眼。 升福儿就站在廊下,也不进来,一身灰扑扑的衣裳,看上去倒是个老实人。 压低了声音,姜姒道:“升福儿是老我爹身边的长随,我爹宠着卫姨娘,万一回去说个三、道个四,我娘这里日子就难过了。嬷嬷,慎言啊。卫姨娘进府才多久,害不到我娘头上来。” 她断定郭嬷嬷已经跟卫姨娘有了往来,可却偏偏装作不知道,只要郭嬷嬷表面上还是她娘的奴才,就应该护主。 这会儿,她要是再乱找借口作妖,周氏都未必能留她。 只要郭嬷嬷不想在这里暴露真面目,只能顺着姜姒的话说。 名义上,她还是周氏的奴才,哪里又敢明着反过去? 这会儿被四姑娘提点了升福儿的事,郭嬷嬷又想起升福儿是老爷姜源派来的,姜源在朝为官,万不能宠妾灭妻。所以,名义上周氏是去庵堂静养,却断断不能出事,否则姜源仕途必定受影响。 这一回,派升福儿来,怕就是防备着半路出岔子。 这样一寻思,郭嬷嬷心底就发了怵。 姜姒看她暂时老实了,便回转过去。 有时候,逆转一件事,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心机。 只要郎中断脉这里没事,姜姒的计划便算是有了个成功的开头。 郎中医术虽然粗浅,可断脉却不慢,尤其是这样简单的脉象。 才按脉不多时,郎中脸上一喜,眉眼都开了。 他忙起身,对着周氏连连拱手:“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您这哪里是病,分明是有喜了啊!近两月了!” “有喜”两个字,被郎中说得重重的,也像是两记闷棍敲在了郭嬷嬷的心头! 郭嬷嬷人都被这一个消息给砸傻了,懵了。 而姜姒却是长松了一口气,这事,定了。 周氏肚子里怎么也是金贵的嫡出,有了身孕,必不会再去庄子上,更不会有什么小产。 “郎中,此话可当真?!” 不敢相信的人,是周氏。 她原是为了保住女儿,知道府里人人都把她们母女当做眼中钉肉中刺,还不如走远一些至少能落个清净,可现在大夫说她有孕了! 她盼了多少年也没盼来的事,今日毫无预兆的出现,教她怎能平静? 周氏眼巴巴看着郎中,姜姒也上来问:“郎中这脉,可没错吧?” “对啊,这脉可不能胡乱断了!若不是什么喜讯,耽误治病可怎么办?” 先头懵了的郭嬷嬷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连忙过来问。 她这会儿慌了神,也根本没注意到周氏与姜姒听了她的话,齐齐一蹙眉。 郭嬷嬷是话里有话,奈何郎中完全听不懂。 他只想着这大户人家给的赏钱定然不少,顾着巴结逢迎周氏跟姜姒,一连声说着讨人喜欢的话,哪管郭嬷嬷死活? “十里八乡你们再去请几个大夫来,定然也是这样啊!本人旁的不行,就这个挺厉害!” 说完这些,郎中又皱了皱眉,道:“不过……夫人这一胎,似乎因为近日忧思过度,有些疲惫,所以不大稳当……” 这一句早在周氏预料之中,上一次有孕都是十多年前了,她哪里能不清楚? “郎中可给调理调理?” 郎中道:“您这喝安胎药慢慢养吧,要紧的是别太劳累,这心里也要过得舒坦,心病哪儿是人药能医?” 看这郎中不像是什么医术精湛的,唬人的时候却还是一套一套。 姜姒也不去拆穿,她只让郎中在这里瞎扯,却对郭嬷嬷道:“嬷嬷,如今我娘有孕,是断断去不得庄子上,这一胎里怀的怕是府里嫡子,事关重大,还得叫升福儿通知我爹。” 这边给郭嬷嬷说完,姜姒便朝着门口走了两步,喊道:“升福儿。” 升福儿早听见里面的动静了,他只是个老实人办事的,忙上前来一躬身:“四姑娘有何吩咐?” 你快马去京城里回禀,告诉我爹我娘有了两个月身孕,现在身子不大妥当,不宜舟车劳顿。你只看看我爹爹怎么回你,回头来报我。” 柳镇离京不过六十多里,现在还没到庄子上,来回顶多也就是一天的路程,怎么着今日去京城,明日也该回了。 升福儿利落地去了,郭嬷嬷的脸色也就灰了。 姜姒看在眼里,琢磨一回京便寻个由头发落了这狗奴才,如今事情未稳,暂还奈何不了她。 以前的姜姒可能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还善良得厉害,兴许不会拿郭嬷嬷怎样;可如今的姜姒,打阎罗殿里走过一遭,仅有的那点子善心肠,都被傅臣给磨没了。 对她好的人,她记着;对她坏的人,她也记着。 一个记着十倍百倍地还,一个则记着千倍万倍地还。 郭嬷嬷浑然不知大祸将临头,还翻了钱袋,大方地给了郎中二两银子,这才叫八珍送走了人。 等八珍回来,周氏又有些犯困,姜姒便叫八珍与郭嬷嬷一同守着她,自己却去厨房里跟厨娘吩咐了几句,又亲自查了吃食,才走了出来。 天将晚,院墙边的榆树叶片已是翠如宝石。 天边火烧云,一片连着一片,堪言气象万千。 姜姒抬眼一望只觉开阔,可心下一片荒凉。 搜查的官兵已走,周遭本安静下来,可蝉声又起,终没个安静时候。 重生这一回,也是汲汲营营罢了。 姜姒刚准备回去照顾周氏,没料想却忽然听见有什么悉悉索索的响动。 初时她没在意,直到听见一声嘀咕:“这狗洞怎的这样小……” 愕然之意才起,姜姒便已见到一个衣衫褴褛、面上黑灰一片的瘦子,从墙根草丛遮掩下的狗洞里钻进来,狼狈无比,只勉强能看出身上穿的是道袍。 这一瞬,姜姒立刻认出他来。 外头官兵说要抓的那在山中作法的妖道,前世说她三姐与傅臣才是良配的国师,如今姜姒见到的这个钻狗洞的道士! 三个身份,两张脸,一下重叠起来,所有事情也对上了。 姜姒面上阴晴不定,眼神透着几分冰寒。 道士没想到才一钻出来,就见到个姑娘俏生生站着,背后是片火烧云,这场景…… 他老毛病犯了,一掐手指算起来,顿时骇然。 “娘嘞,我的个阎王爷,哪里来的这样戾气缠身的恶鬼命格哟!晦气,晦气!” 说着,他跟见了鬼一样,刚爬进来,便立刻掉转头要跑,结果没注意竟一头磕在狗洞上沿,差点磕没了门牙。 第三章 夺棋 看着道士堪称滑稽的言行,姜姒脸上生不出半分的喜悦来。 上一世,害了姜姒的人可不少。 把她当棋子送入宁南侯府的庶出大哥,一杯鸩酒送自己上路的庶出三姐,还有负了她的薄情寡义郎君傅臣…… 若没有郭嬷嬷在周氏有孕之事上作梗,继承姜家的未必是大哥,姜姒不至于无依无靠;若没有国师掐指一算、随口一说,三姐姜妩不可能入宁南侯府,她姜姒再惨,也不至于命丧黄泉…… 姜姒从来知道,她的仇人不止一个,不曾想遇到得这样早。 眼前这道士,就是未来的国师问道子,那一句话送姜妩上了青云的“贵人”。 她前世听傅臣说过,他抓了个妖道,结果那妖道炼丹炼出一种厉害的东西,名为“火药”,威力奇大。两军交战之时,若有此物,便如有神助。也因为这“火药”的出现,这妖道后来竟被尊为国师。 没曾想,自己竟然撞上这一件事。 当年傅臣抓妖道,怕就在此时的柳镇吧? 傅臣表面温文尔雅,可年纪轻轻坐稳世子之位,便知内里实则不简单。 姜姒不是蠢人,自然清楚傅臣嘴上不说,可实际上是把国师问道子握在手里的。人是他傅臣抓的,也是他傅臣给的荣华富贵,不可能不帮他办事。 试想一下当初姜妩与傅臣的良缘之算,当时国师算出七皇子才是真龙所归的骇人之言…… 问道子,是傅臣的棋子,很要紧的棋子。 有了这个认知,姜姒也瞬间有了决断。 她道:“不想死,便随我来。” 那问道子才一头撞在墙上,几乎满脸是血,这会儿气息奄奄。 他其实就是个招摇撞骗的,祖宗算命相面的本事学了个两三分,是只懂皮毛,常常说准了人的前世说不准今生,胡说八道被人追着打的时候多了去了。听人说现在富户人家都喜欢寻仙炼丹,他也索性缩进山林里,想要炼出一炉好丹卖钱。 谁想到,今天上午眼看要丹成,一没小心竟然连山洞都炸了,还引起剿匪的官兵注意。 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恨不能长双翅膀跟野鸡一样飞走。 这回也是死里逃生,有惊无险跑到柳镇,谁想到宁南侯正派了人来搜他,不得已才委身于一小小狗洞。 不曾想,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别看眼前这小姑娘俏生生站着,在问道子眼底就跟头大虫一样,纵使芙蓉面,也叫问道子心有戚戚。 现在姜姒忽然开口说话,问道子才是吓了一跳:“妖、妖孽,你待作甚!” “你不就是山里作法的妖道吗?” 两手手指扣在一起,姜姒轻轻转了转腕上羊脂玉镯子,笑了一声。 问道子才是被姜姒给吓住了,差点一屁股坐回去,颤着手指着她:“你你你你你——” “我怎么知道?”姜姒截断他话,嗤笑,“满柳镇都在搜您呢,不过我对您并无恶意,反倒是想请您帮我个忙。道长你如今也是无路可走,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她是起了心,既然是傅臣的棋子,哪里用得着客气?能夺过来的,便夺过来。 更何况,这臭道士也是间接害死她的凶手之一,她纵使不黑到心肝里,也不能任由事情跟原来一样发展。 姜姒心里扒拉着自己的小算盘,看问道子那脸色变了几次,心知对方别无选择,索性先往柴房方向走了。 问道子则是觉得姜姒浑身都透着诡异,有些踌躇起来。可转念一想,他如今有什么好利用的地方?也就是一介白身,一个光脚的。 要抓他太容易了,没必要这样费心思算计。 他怕什么? 这样一想,问道子胆气立刻壮了起来,豁出去跟上了姜姒。 推开柴房门,姜姒道:“先委屈道长藏一下。您躲了外面官兵大半天,也饿了,我给您拿些吃食来,再与您谈事儿。” 问道子瞪着姜姒,可姜姒没搭理他的意思,转身便走了。 周氏此刻正在小憩,姜姒回来看了一回,没吵醒她,而后便给郭嬷嬷、八珍两个递了个眼色,叫她二人出来说话。 姜姒毕竟还是嫡小姐,府里正正经经的主子,这会儿朝着廊下一站自有自己的气度。 周氏书香门第出身,只是娘家远在闽南,远水不救近火,帮不了周氏的忙。可周氏自己文文弱弱,教出来的女儿自然精致得厉害,姜姒容貌从来是淑女名媛里一等一的,不过往常郭嬷嬷还没这样强烈的感受。 她只觉得,四姑娘经过周氏这一遭的折腾,真真是一下子长大了,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刚强果决来,叫她心里有些不寒而栗。 人,不都是这样变的吗? “姑娘,叫老奴出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姜姒道道:“郭嬷嬷办事,我一向是放心的,您跟了我娘那么多年,忠心耿耿,只是八珍毕竟年纪小,还要您多提点照看。想来明日升福儿便该回来,那时候消息也应当来了。在回府之前,万万不能出事。” 八珍点了点头,又奇怪地看了姜姒一眼,似觉这话背后还有话。 郭嬷嬷则忙接话:“就咱们几个人,定然错不得。” “也不是怕错,只是我娘身子虚弱,性子懦弱,要在柳镇出了什么事,肚子里的孩子金贵,难保回去我爹要发火。我倒是嫡出的小姐,我爹不会降罚于我,嬷嬷跟八珍便难说了。” 这会儿必须防止郭嬷嬷作妖,把她跟周氏绑在一块儿,让她掂量清楚下场,若后面出了事定饶不得她。 明里暗里,姜姒这话就是威胁,郭嬷嬷又怎么听不明白? 她算是终于有点警觉了,合着四姑娘这是怀疑自个儿了? “还请四姑娘放心,老奴与夫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定然拼死卫护主子。” 说着,郭嬷嬷竟然还跪下来。 八珍都看懵了,愣了一下,立刻跟着跪下来表忠心。 她们低着头面朝下,自然看不见姜姒冷冰冰的眼神,寒冬腊月里似的。 然而开口时,姜姒却是话里温暖如春:“嬷嬷您干什么行这样大的礼?赶紧起来吧,我只是说一下罢了。” 扶了郭嬷嬷,又叫八珍起来,姜姒便道:“我去给娘抄佛经祈福,你们先进去伺候着,待会儿人若醒了,我便过来。” “老奴省得。” 郭嬷嬷颔首转身的时候,表情已然阴沉下来。 她如今陷入了两难的局面,帮着卫姨娘,若害了周氏,以老爷姜源的脾气,奴才们的性命最不值钱,叫人涉事的奴才拖出去打死都是轻的。更何况,一旦周氏出了事,看四姑娘如今这伶俐劲儿,定然要在背后捅她刀子,她哪里会有好下场? 可不帮着卫姨娘,以卫姨娘在府里的本事,还有老太太撑腰,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若先头郎中没诊出喜脉,可不好办多了? 只可惜…… 一时之间,郭嬷嬷真觉得前有狼后有虎,愁得她两条眉毛都要拧在一起。 姜姒这边看二人进去伺候了,这才转身往东边自己屋里去,虽是别院,文房四宝却还是备下的,她写好了契约,去厨房拿了几块馒头,便带着去了柴房。 问道子自姜姒走后,便一直鬼鬼祟祟地在门里看来看去。 见姜姒去而复返,他吓了一跳,差点蹦起来。 姜姒却没管他,先将馒头给他,自己则用丝帕擦干净旁边的小凳子坐下来,暂没说话。 问道子接了馒头,这些日子混得确是很惨,饿得不行,现在头晕眼花,可是吃馒头的时候他却有些迟疑,一边吃还一边看姜姒的脸色。 然而看着看着,他便发现,姜姒走神了。 等姜姒回过神来的时候,问道子手里的馒头已吃完了。 见姜姒看过来,问道子搓了搓手,讪讪道:“您家的厨子手艺真好……” 这人倒有些意思。 姜姒莞尔:“吃好了,便谈事儿吧。你是道士,也识字,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馒头也不是白吃的。你来看看这个。” 问道子定睛一看,竟是一份卖身契! “笑话,本道爷怎能给人当奴才!” “道长莫急,话不能这样说。” 姜姒这是恩威并施,单纯威胁来的东西终究不长久。 问道子如今看上去落魄,将来最是个能忽悠人的,却不知自己此刻能不能忽悠了他? “人啊,谁不想着荣华富贵?道长现在连饭都吃不起,可世上却有旁人能倚红偎翠,挥金如土……今日,小女子便有个法子,让道长平步青云。如今这只是一份保约,我总不能平白帮了道长吧?万一道长日后飞黄腾达,不认今日之事……” “姑娘,有让我飞黄腾达的法子?” 问道子忽然冷静了,看向姜姒。 “有的,道长按下手印,我便告知你。你身上再无任何优长之物,受制于我,我只要一声喊,这别院里的人便能出来将您给按住。想来,道长既然挑了我姜家别院,便知道这里跟宁南侯府是什么关系了吧?” 她似笑非笑。 问道子摸了摸鼻子,瘦猴一样:“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他在外头听见那几个官兵说话的声音,如今一看这个姑娘,便知道是姜四姑娘,宁南侯世子非卿不娶的那一位。 全柳镇,就这一个别院安全,旁的地方问道子可不敢去。 手一指放在地上的纸张,姜姒道:“按吗?” 问道子迟疑一下,心想自己这其实是攀附上了贵人,他穷了一辈子,这机会若是放掉只怕出了门就要后悔。 一狠心,问道子道:“按!” 于是一个手印按上去,成了。 姜姒收了契约,看问道子眼巴巴看着自己,才顺手将腕上的羊脂玉镯子摘了下来:“你拿着这镯子,见了官兵,去找宁南侯世子傅臣,便说你是我叫过去的,是他要寻的妖道,与他有大用处,炼丹时炼制出一种威力巨大的东西来……” 一说到傅臣,便是满心伤怀事,她不欲多言。 问道子这里接了镯子,隐隐明白了姜姒的意思,点了点头。 谈妥后,他便携了镯子再次从狗洞钻出去。 姜姒看他走了,捏捏袖中的纸张,这才全然安定下来。 那边周氏醒了,八珍忙来找姜姒:“姑娘,夫人醒了,您……咦,您腕上?” 因姜姒身上只有一枚镯子,所以格外显眼,现在没了,却是古怪。 姜姒虚伪地拢了眉,愁道:“我也正寻呢,刚才转了一圈,便不知哪里丢了镯子,四处没找见。刚才见了个黑影闪过去,别是被什么宵小之辈给顺走了吧?那可还是……” 还是傅臣当年叫人送给她的生辰礼,全京城独一份儿呢。 看一眼那掩着狗洞的杂草丛,姜姒眼底的冰冷,不曾散去。 这一回,成全傅臣的人成了她,成全了问道子的人也成了她。 她倒要看看,当她握住本属于傅臣的一枚枚棋子,这一盘棋他还能怎么下。 第四章 礼物 八珍只觉得奇怪,也看见了那狗洞,奇道:“莫不是您丢了东西,恰好被人捡去?” “……这也不知,也许是掉在哪个角落了,这狗洞哪里是给人过的?” 姜姒摸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似乎漫不经心,可看表情她却是很重视这一枚镯子的。 “还是娘要紧,赶紧回去吧。” 说着,姜姒便跟八珍一道朝正屋走。 “对了,八珍是才进府没多久吧?” 八珍道:“进府有几个月了,由嬷嬷们教好了才拨到四姑娘身边来的。” “委屈你了,看着也就是个小姑娘。”姜姒别有用心,“虽则如此,可该长的心眼儿还是要长,如今在娘身边伺候可要当心。我身边贴身丫鬟都没跟我来,竟是你被她们推来了,这一份忠心我看着,回了府里日子还长。” 拉拢施恩的话,一定要说得够明白。 姜姒看着八珍,八珍年纪太小,可是调到主子们身边做事,不伶俐不能成。 两手手指扣紧,八珍咬了咬自己嘴唇。 她本就是孤女,在府里无依无靠,更别说找什么靠山。 郭嬷嬷那般责斥于她,她虽能忍受,可心里定不高兴。 这边虽然跟四姑娘的时间不长,可若是周氏产下嫡子,在府里地位稳固,姑娘又是唯一的嫡女,若能从二等丫鬟爬上来,也少不了自己的好。 再说了,八珍想着,跟谁不是跟呢? 她娘去世之前常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如今八珍之于姜姒,未尝不是火炭之于冷雪。 只是她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太少,平日里说话算伶俐,这会儿心里还有些怕。 “四姑娘,今日您同郭嬷嬷说的话,奴婢都听懂了,奴婢心里知道,定将尽奴婢绵薄之力。” 她一躬身,给姜姒端正行了个礼。 看上去怯怯,只是因为没见过大世面,可人一旦有个想要往上爬的心思,自然会留意身边的事情。 姜姒对她还挺满意,扶她起来,只道一句:“你知道便好。” 不过她目光下移,落到八珍的紧握的手指上,道:“心思可藏好了。” 八珍一惊,这才明白过来,这是提点她呢。她连忙放好了手,这才跟上姜姒。 说话间,便重新入了正房。 周氏已经醒转,这会儿看上去气色好多了。 见姜姒进来,她喜得笑出声来:“姒丫头快过来,听郭嬷嬷说你抄佛经去了,哪里用得着这样,你心意在便成。老天爷终究是长眼!” “您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会儿看上去可比前几日畅快多了。” 将手递过去,姜姒顺着坐到了床沿,与周氏说着话。 郭嬷嬷就在一旁站着,更不知是在想什么了。 姜姒不看,都知道她是什么表情,她只对周氏道:“娘,女儿方才抄佛经累了,做了个梦,只是有些羞于启齿……” 说着,她低垂了头,捏紧了手中的帕子,似是很不好意思。 周氏会意,只促狭道:“又知道羞了,罢了……郭嬷嬷,八珍,你们去外头吧,我看看这丫头是又梦见谁了。别是听见宁南侯在这里的消息,又想起什么人来了吧?” “娘,别说了……” 姜姒回头连忙挥手,赶郭嬷嬷与八珍走。 郭嬷嬷想起宁南侯府世子爷傅臣来,也是了然,虽有迟疑,可不退走又能怎样? 八珍自然听姜姒的话,直接便出来了。 她与郭嬷嬷站在外头,屋里母女俩似乎开始说体己话。 周氏还在打趣:“宁南侯傅家世子爷,可跟你是青梅竹马,你们也玩得到一块,再过个三年,你也该出阁,这一门亲事却是大伙儿都满意的。” 宁南侯世子,姓傅,单讳臣,字如一,今年十六。因为姜傅两家关系近,姜姒在年幼时便跟傅臣认识,并且二人关系很好,的确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如今一个出落得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姿,一个丰神俊朗、公子无双,自然是世人眼底的良配。 可如今这些话,在姜姒听来,却是字字剜心。 若他真对她有意,便不会有替身之事存在。 傅臣知情不知情,已然不要紧了,她的死也可能与他无关,可他最后的冷落,终究让姜姒心寒。 有时候姜姒又在想,没有替身的事在,兴许两个人真能举案齐眉? 可也只是想想罢了,还有近四年,姜姒慢慢筹划也不迟。 “娘,女儿并非梦见什么了,只是想跟您谈谈。” 重生回来,姜姒其实不担心自己,她最担心的还是她娘。 这一胎,上一世是没了的,若今世保住,怕情势要复杂得多,也凶险得多。 周氏把姜姒带离京城,也是为了自保和保住姜姒。 她斗不来,斗不过,也似乎不想去斗,性子本来懦弱,又是书香世家出身,虽读些文雅东西,可记得最多的还是什么女戒,要她跟府里那帮人争,哪里又是容易事? “如今娘有了身孕,庄子上风霜甚苦,在柳镇都如此偏僻,更不说还要往下走。在外头定是不能了,便是您愿意,爹也不会同意的。您定要回府去……” 周氏一想到这个,眼神便闪烁起来。 她今年也不过才过三十,可眼角细纹已经出来,这么多年熬煎下来,人都老了。 府里卫姨娘有老太太撑腰,郑姨娘现在还有身孕,对她回去定然不喜,更别说还有旁的姨娘在。 京城姜府是姜家三房,老爷姜源在京中任职,其余兄弟则在各地,也算是大族。姜源现有四个姨娘,两个庶出的儿子,原有五个姑娘,可二姑娘没长大夭折了,如今只余四个,除姜姒外都是庶出。 可想而知,多年无子的周氏日子如何艰辛,几乎是忍辱负重过来的。 骤然要她去面对所有人嫉妒憎恶的目光,周氏哪里不怕? 可怕又能怎样? 姜姒轻叹了一声,暖声道:“娘,肚子里定是个弟弟,即便是为了他,您也该醒了。” 是啊,该醒了。 过了先头那一阵狂喜,现在留在周氏心底的便只有一片平静,乃至于丝丝心酸。 紧握女儿的手,她哽咽道:“你一个小姑娘,都想得比娘还多了,可见过的是什么日子……” “只是想着往后日子能好过一些罢了。”姜姒想起前世周氏小产的事,对府里那些个龌龊便越加憎恶,她温声安慰着周氏,又道,“待明日升福儿回来,便知消息了,另一则,女儿瞧郭嬷嬷怕是有鬼,不过如今她已被我吓住。余者,回了府里咱们再作打算吧。” 周氏记在心里,却知道女儿已然真正懂事。 她摸了摸自己小腹,靠在引枕上,微微点了点头:“你放心。” 今日说完了话,晚间便叫人上了吃食,姜姒服侍着周氏用了这才回了自己房里躺下。 她手腕上空荡荡的,竟觉有些不舒服。 前世饮下她三姐送来的鸩酒之前,她已将那镯子摔了,如今她一回来,便将镯子送走,也许是什么好兆头呢? 念头乱七八糟地转着,这还是她重生回来头一日,早已经精疲力竭,终于沉沉睡去。 次日里天刚亮,姜姒身边也没留人照看,只把头发在身后松松挽了个髻,换了一身浅黄色襦裙套着粉绿半臂,用八珍才端来的水净过面,便出了房门。 没想到,才走出去,院子外面便有马蹄声起,很快一声马嘶,接着便在别院门口停下了。 叩门声起,姜姒打发八珍去问。 外头道:“里头可是鸿胪寺少卿姜大人夫人?宁南侯知悉有故交在此,特命小人前来送上些礼物,聊表心意。” 姜姒已进了屋,周氏也已经起身,听见宁南侯几个字,便又笑了一回,“请人进来吧。” 说是宁南侯派来的人,可来的分明是傅臣身边的长随赵百,奉着两只漆盒,后面还有些新鲜时令瓜果,说是给周氏用。 不过,中有个小的紫檀木匣子,特叫递给姜四姑娘。 小匣子精致,姜姒看着上面镶嵌的红绿宝石,心情却有些阴晴不定。轻轻翻开,只露一条缝儿,她便瞧见那戴了前世今生的羊脂玉镯子,这镯子她昨日给了问道子,如今被傅臣送回来,想必,事已成了。 她微微弯唇,刚想勾出个笑来,可眼神又转眼阴郁下去。 傅臣对她未必无心,可有心又能怎样? 周氏看自己女儿低着头,似乎带着几分娇羞,只略一笑,却对赵百道:“宁南侯的心意我们领了,有事在外,待回了京城再奉上回礼,你只管说我们很喜欢。” “这些都是咱们侯爷和世子爷的心意,可没想着要夫人您回送个什么,要知道您这样客气,回头侯爷世子都要叫小的打嘴巴子呢!只要您跟四姑娘喜欢,小的这差事才算是办妥当了。” 赵百嘴巴甜,又连声说了几句恭维话。 昨日世子爷心情似乎不错,晚上便吩咐了赵百这差事。偏僻柳镇,这样新鲜的水果哪里来?都是今日一早快马从京城给侯爷送来的,谢公子想贪吃得几颗葡萄都被世子爷打落手,足可见四姑娘在世子爷心中的分量。 赵百今日来,送了东西,就为四姑娘一句话。 往常姜姒都要意思意思说两句,可今日怪了,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四姑娘说话。 赵百心里纳闷,游移好一阵,也没等到,最终只能告辞了。 回去时候,世子爷打马从镇外来,正叫人去花楼里寻谢方知去,见了赵百,他马鞭子一甩,只问:“四姑娘怎么说?” 赵百暗暗叫苦,嗫嚅道:“没怎么说。” 傅臣是一身藏蓝绣暗百福纹劲装,因着骑马,袖口收紧,自是丰神俊朗,气质挺拔。 他到了地方,也不下马,闻得赵百此言,只一看前面花楼,把眉一皱:“没怎么说?” “没怎么说,就是没怎么说,啧,都说是女人心,海底针,这姜家四姑娘的心可比那海底还深——” 揶揄调笑之声忽的插了进来。 众人抬眼一看,但见花楼上面,那浪荡子温香软玉在怀,琼浆玉液盈盏,吃的是龙肝凤腑,弹的是山高水长,人道其腹中锦绣文章,舌尖珠玑莲花,不是谢氏方知,又是何人? 傅臣只在下头冷笑,道:“上去把他绑了,回头报与谢老先生,看不抽他个皮开肉绽。” 公务繁忙,也敢来寻花问柳! 赵百偷笑了一声,被谢公子这一时打岔,傅臣问话的事也暂断了,不一会儿官差来报山中情形,于是众人撤走。 别院里,八珍与郭嬷嬷将东西奉了上来堆在案头上,姜姒手扶着茶盏瞧了一眼,果都是些精致吃食,各式糕点,连着此地难得的石榴,蜜桃,几串蕃葡萄…… 周氏只觉姜姒今天有些奇怪,不由道:“今日你怎的不说上两句?” “无甚可说的。” 姜姒垂着头,为不使她娘怀疑,又添了一句:“我不说他也知。” 周氏这才笑起来,不过姜姒已悄然岔开话题:“宁南侯在此剿匪,却不知会不会耽搁了升福儿的来回,今儿紧着心,若没个意外,中午便该来回话了。” 那时,老爷姜源怎么说,便清楚明白了。 姜姒暂时不去想傅臣的事,先把家里料理好才是正经。 事情果真如她所料,升福儿中午回来,带回来的消息,却是喜忧参半。 第五章 蜕变 “小的回去禀过老爷,老爷瞧着很高兴。现已派了冯嬷嬷、夫人与小姐身边的丫鬟四人,连着看顾的四名长随,今早乘马车出发,算着过午便该到了。” 先回来的是升福儿,他打马走在前面,只为回来给四姑娘报个信儿。 姜姒坐在里面,摸着腕子上的羊脂玉镯子,心里的阴云才散了又聚拢,问升福儿道:“可有说什么时候接娘回去?” “这……” 升福儿有些迟疑起来,缩手缩脚站在外头,有些不敢回答。 周氏身子好了一些,已经起身走动两步,郭嬷嬷跟八珍也在屋里伺候,伸长了耳朵来听姜姒跟升福儿的对话。 按理说,现在周氏有孕,是要派一些丫鬟仆妇下来,可同时也该立刻把人给接回去才对。 姜源盼一个嫡子盼了多少年? 只怕若周氏再无子嗣,连休妻的事情都能做出来。这一回要听见消息,按着姜姒这里推算,姜源少说也该欣喜若狂。可没想到,升福儿传回来的消息,跟她想的有一些出入。 上一世没经历过这件事,姜姒也保不齐周氏腹中孩子的命运,只能各尽人事。 她淡淡一笑,并没有给升福儿太大的压力,这毕竟还是她爹的长随。 “无妨,有什么话都说出来,你如今不说,往后我也会知道。” 确是这个道理。 升福儿迟疑了一下,还是答了话,垂首躬身道:“小的去禀消息的时候,卫姨娘也在,老爷本说立刻将夫人接回府来,可姨娘说……说,夫人是有道行高深的道长给掐过命,说了不吉的。如今、如今有孕,是老爷的福气,可事情还是稳妥一些的好。最后老爷说,先派人来伺候着夫人,让夫人照旧去净雪庵一趟,就当是修养了……” 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来,升福儿明显感觉到自己透顶那一道视线已经冰人至极。 姜姒回头看了一眼,周氏已经停下了脚步,一张温婉的脸上,头一回挂满了冷意。 那边的郭嬷嬷明显忐忑起来,目光来来回回地看周氏与姜姒,似乎在掂量什么。 八珍见了郭嬷嬷这神情,却是心里暗暗鄙夷。 姜姒照旧镇定,只道:“如此,正合我意。我娘胎里还不大稳当,在柳镇多停留几日,再去净雪庵,正好合适。” 好一个卫姨娘。 姜姒上辈子在府里的时间着实不长,刚刚回府不多时就嫁给了傅臣,在宁南侯府蹉跎的岁月倒是不短。要真说自家宅院,姜姒其实还不算是很了解。 现在姜源发了话,她这个当女儿的,总不能硬把自己母亲送去。 姜姒也是怀过孩子的人,知道孩子不到三个月不稳,不如在柳镇多留几日,等稳当了再去净雪庵,而后顺道回京。 这样一想,姜姒便叫升福儿下去,等着府里的丫鬟仆妇们来。 升福儿得了令,整个下午都在外面守着,头顶上知了声声,左等右等就是没人来。 八珍也犯了嘀咕:“莫不是半路上出了什么事?” 姜姒瞧了一眼将要西斜的落日,手里的扇子便停了下来,“天气太热,赶路怕是不行吧?没关系,咱们一时半会儿不急着走,且等着。” 莫名地,郭嬷嬷打了个寒战。 一直等日头落下,周氏用过饭后活动一会儿躺到床上去了,外头才忽然吵闹起来。 “夫人、四姑娘,府里人来了!” 八珍从庭中跑过来,连声喊着。 周氏听见,就要起身来,被姜姒给按住,她缓声道:“娘,你歇着,孕中不宜操劳过多,早年您身子不好,这回要好生将养起来。外面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女儿出去处理也就是了。” “你甭管她们怎样,回府了再慢慢收拾。” 周氏早年也有过硬气的时候,只是因为无子,才渐渐没了权柄。 姜姒对周氏的话不置可否,只道:“女儿心里有数。” 至于到底有个什么数,只有姜姒自己清楚了。 她安置好了周氏,便起身撩了帘子出去,八珍掌了灯,站在门口处,等着姜姒。 天色早就昏暗了下来,这会子也凉快。 姜姒穿着锦缎湖蓝百花纹圆领袍,外面衬着轻薄的白缎纱,透着几分温婉气,像是一汪流动的水。她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走着,雪白肌肤在暖黄灯光照耀下有一种通透的莹润。眉眼原本恬淡,可眼尾上挑,自然透出一种无法遮掩的贵气与温妩。 穷乡僻壤,美人幽香。 姜姒唇边带着浅笑,下了台阶,已经接近了门口。 当初周氏要带着姜姒去庄子上,原本身边口口声声喊着忠心的丫鬟们都不见了,周氏又心善,不忍为难她们,最后只带走了一个懵懂的小丫头八珍和郭嬷嬷。原本她还想要带稳重又忠心的冯嬷嬷,可没想到卫姨娘偏生不让她带,硬给冯嬷嬷塞了旁的差事,只允了郭嬷嬷跟着周氏走。 姜姒也记得这一位冯嬷嬷,自周氏去后,她日子也艰难,与郭嬷嬷全然不一样。 可知,这一位冯嬷嬷才是真正忠心的。 来的人里,总算有个堪用。 其余四个丫鬟里,如意与灵芝伺候周氏,紫檀与红玉伺候姜姒,唯有红玉、灵芝曾说要跟着周氏去庄子上,其余两个当时半点表示也没有。 姜姒记得清清楚楚,虽不能求人人都忠心耿耿,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拦不住的。只是往后,她自个儿用人,却是要格外注意一些了。 四名长随正忙着搬东西下来,冯嬷嬷与四名丫鬟见了姜姒连忙蹲身行礼:“奴婢们给四姑娘问好。” “冯嬷嬷赶紧起来吧。”姜姒虚扶了冯嬷嬷一把,一双手白得晃人眼,“听升福儿说你们过午便至,哪里想到苦候至这时。” 冯嬷嬷老实忠厚,与郭嬷嬷的伶俐截然相反,可她在周氏身边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待的。 她见姜姒头一眼,就觉得四姑娘变了。 原本内敛的光华似乎随着她每一个眼神动作透出来,看似温婉柔和,实则明艳逼人。像是刀剑,凛冽寒光伴着铮鸣而出,恍惚间带着高山雪顶的难以触及。 冯嬷嬷心里猜四姑娘是受过苦,不敢多言,只瞥了一眼半跪着的如意。 还没等冯嬷嬷说话,原本伺候周氏的如意便低声抱怨道:“四姑娘,您是不知道,来的路上可难了,又热又颠簸。若不叫他们停下来歇歇,只怕骨头都要颠散架了!” 四姑娘,您是不知道。 她姜姒有什么不知道的? 轻笑出声,姜姒按了冯嬷嬷的手,温声道:“一路来,你是累着了吧?” 如意乃是周氏身边的大丫鬟,还当如今的姜姒与以前一样懦弱,她生得有几分姿色,却没被周氏塞给老爷做通房,早对周氏有怨言,一点也不想跟来,这会儿听姜姒轻巧柔和地说话,骨子里那份恣睢便透了出来。 “可不是累着了?奴婢看这别院也真是简陋,哪里能跟府里比……” 如意脸上带了几分怏怏不乐,浑然没发现与她要好的紫檀递给她的眼色。 “哦……” 姜姒似是恍然,轻应了一声,一摆手,叫丫鬟们都起来。 然后,她低眼一看如意,忽低低道:“那你便在外头跪着吧。” 众人齐齐抬起头来,只觉得方才四姑娘这声音太轻,他们全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姜姒并没有多的话,看着如意骤然惨白的脸色,她并无任何怜惜之情,只有一片冷漠。 紫檀愣住了,忙道:“四姑娘,如意她——” “要不,你替她跪着?” 姜姒淡淡打断了紫檀的话。 这一下,紫檀才清楚,姜姒看上去温和,内里已是铁石心肠了。 娇滴滴的姑娘家,怎能大夏日里跪在外头? 可紫檀也不敢再开口,生怕姑娘再发火。 如意卖身契还在姜姒手里,姜姒可没什么顾忌。 她发了话,便带了冯嬷嬷等人进去见周氏,说了一会儿话才回屋休息。 姜姒将更妥帖的红玉留在了周氏那边伺候,自己身边只有八珍与紫檀,叫两个丫鬟伺候了沐浴净身,而后缩进被子里,她道:“熄灯吧,我睡了。” 八珍、紫檀两个于是吹灭了屋里的灯,静悄悄出了去。 周遭黑暗的一片,姜姒却将放在枕头底下的紫檀木小匣子拿出来,羊脂玉触手温凉,正是按着她的手腕打出来的一对儿。 傅臣…… 闭上眼,心心念念都是这个名字。 可不同于往昔的柔情缱绻,留给姜姒的只有霜雪孤寒。 傅臣,字如一。 他也配取“如一”之字? 分明是最表里不一又虚伪狠毒寡情之人! 姜姒还曾留念新婚燕尔时的情浓,直到谢方知告诉她,那人根本不是傅臣,她的一颗心才被沉入谷底。 她与傅臣也认识那么多年,算得熟悉,却万万没想过与她欢好的那个不是傅臣。 身量体格倒是其次,一举一动的风度要模仿才是极难。 若非早有准备,哪里去找这样合适的人,来假扮傅臣? 一按自己眉心,姜姒忽然有些头疼起来。 她前世没认出假傅臣,今生虽重生了,可也未必能识出真假。 唯一记得的兴许是那人右手臂上有一块疤,她当时还以为那是傅臣身上留的。可如今想想,兴许还不是。 她曾想找这人出来,碎尸万段,可谢方知说涉事人都死了,这人虽是傅臣替身,怕也逃不了。 这时候,她又忽记恨起谢方知。 若她死前逼这一位说个清楚明白,今生也就不必如此苦恼了。 一觉睡去,竟做了许多的梦。 次日起来,姜姒眼下有一圈青黑, 她闭着眼,任由紫檀给自己梳头。 八珍端着水进来的时候,还有些惊慌:“姑娘,刚、刚才升福儿去开门,如、如意姑娘不见了……” 第六章 谢乙 昨夜也没听见什么动静,别院外头应担无事,偏生不见了人? 姜姒闭着眼,浅浅一笑,道:“叫升福儿报官便是。” 卖了身的奴才,又能到哪里去? 没动静,那定是自己跑了,要么便是自己找地方去了,别院外头可没人敢放肆。 这会子,怕是宁南侯府的人还没去,镇子里连贼人都少。 平白被姜姒这一句“报官”给吓住,八珍半晌没反应过来。 紫檀却是面有忧色。 她素来与如意交好,就怕出了个什么事,眼瞧着不过几天没见,人还是她们往日伺候的人,可性子却变了一大截儿,倒让紫檀她们有些不知所措。反而是八珍这个二等小丫头,伺候四姑娘还挺得力。 将紫檀的忧心忡忡看在眼底,姜姒却一点也不着急。 她早上去周氏处问过好,看冯嬷嬷郭嬷嬷都在一旁伺候着,问过红玉与灵芝情况,知道周氏昨夜睡得还算好,这才放下心。 “闻说昨儿你罚了的那丫头不见了,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周氏端着冯嬷嬷查验过的安胎药,喝了一口,便问姜姒。 姜姒坐在下首,道:“已叫升福儿报官去了,小小柳镇,想必那丫头也走不远。如此不服管教的丫鬟,留着也是祸患,如今她既自己跑出去了,等寻回她来,回头找个人牙子半路发卖了便成。” “这主意也妥帖。” 周氏听了,虽觉得法子有些狠毒,可如今她们不露出爪牙来,旁人就要踩到她们头上来了。 姜姒不是没给如意留生路,她若老老实实今早出现,姜姒也不能拿她怎样。 但凡有个悔过的意头,她也不至于赶尽杀绝。 心里想着,升福儿那边腿脚倒是快,没半个时辰便回来。 一路进了门,过了中庭,上了台阶,上廊一站,升福儿躬身道:“夫人、四姑娘,如意姑娘找着了,闻说她昨夜跑的,觉着四姑娘您不公平,自己要寻客栈去住,恰被傅世子爷手底下人拿住。世子爷那边知了消息,想把如意姑娘给您送回来。” 什么事情他傅臣都要来插一脚。 姜姒万没想到傅臣又搅和进来,暗道一声阴魂不散。 可她也知道,柳镇太小,不撞见才是难事。 “着人回了世子爷,那丫鬟处理掉便是。” 升福儿一怔,迟疑了一下,才重新退走。 屋里屋外的丫鬟们都听见这一句“处理掉”,由里到外地打了个寒噤。 四姑娘在府里一直跟人不一样,只因为人人都知道她肯定是宁南侯世子的夫人,便是素日里受了一丁点儿的委屈,背后都有世子爷给撑腰。宁南侯原本只是个爵位,没有实权,可现如今的宁南侯协理内阁,算是皇上股肱之臣。而世子爷则一直很得皇上的喜欢,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四姑娘捅破天也没人敢说什么。 更别说,如今还是四姑娘假手世子爷做事了。 早先姜姒便说过一句“狐假虎威”。 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借势者。如今也懒得讲什么仁义道德,利用了傅臣也就利用了,他如今是心甘情愿,还是别有用心,怕是只能问他自己。 而姜姒,对他的感情不感兴趣。 那一头,升福儿第二次出了别院,朝着柳镇大街上最大的客栈而去,世子爷便在此处落脚。 赵百正在外头跟人赌牌,远远看见升福儿跑过来,便把手里烂牌一扔,道:“这盘不来了,你们等着,我有消息报世子爷去。” 说完,赵百脚步不停,一溜烟儿地上了楼。 “世子爷,四姑娘别院那边的人来了。” 傅臣正端坐在案前看地图,手指间碾磨着一枚小小的白玉砚滴,听见声音抬了头,道:“去接消息。” 玄青色提花绡长袍的袖略有些宽,平素性子沉稳的傅臣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一向进退有度,今日似乎有些犯难起来。 看着地图上某个点,他拧紧眉头。 谢方知这个法子,似乎也不错…… 脑子里转的是剿匪的事,他下意识放了手里的砚滴,却没想手指触到砚台边沿,竟污了他手指。 旁边伺候的丫鬟吓得脸色煞白,立刻上去递了手帕。 傅臣瞧着那一点墨迹,眼底结了薄冰,只接了帕子,将那一点污迹仔仔细细给擦没了,眉头才略松一些。 赵百得了令,连忙回去问升福儿消息。 升福儿把自家姑娘的意思一说,赵百也愣了一下:“四姑娘当真这样说?” “确是如此说。” 升福儿不敢撒谎,不过难免有些忐忑。 他就站在外面,说话的声音傅臣也听见了。 处理掉? 眯着眼,傅臣思索了一下,回道:“只管回你家姑娘,事情我这边处理着。我离京得早,京中姜府的消息也没来得及探,却不知她们还有这样际遇,好在如今剿匪事将毕,你们府上姜大人已修书,托我回程时着人护送。若你们姑娘定了时日要走,切记使人告我一声。” 傅姜两家也算世交,些许小事都是寻常,只是太久不曾见姒儿,却不知那丫头是不是与他生疏。 上一回那道士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说,她也不给他个话儿。 问道子是不是能炼出那东西还不一定,不过姒儿既然叫他来,必定有几分把握。 想着,傅臣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看升福儿去了,才问:“谢乙哪儿去了?” “……这……” 赵百嘿嘿笑笑,意味自明。 又寻花问柳去了呗。 升福儿又回去当了传声筒,话与姜姒一说,姜姒也没什么反应,只说自个儿知道了。 自打一个如意平白没了后,院子里外的人都有意无意忌惮着姜姒。 姜姒自己浑无感觉,每隔几日便看着时鲜蔬果进出别院,都是傅臣叫人托了侯爷的名送进来的,她很少吃,多给了周氏,或者散给下人,倒是平白博了个好名声。 闻说山里抓了三百多匪徒,这一回是宁南侯世子傅臣立了大功。 不过,那一位风流谢公子,却似乎因为学艺不精受了伤,挂了彩,情势如何也没人清楚。 前后在柳镇约莫滞留了大半个月,周氏的胎也稳当了,眼看着快要入秋,暑气渐渐消散,倒是回京的好时节。 时值八月,姜姒与周氏一合计,正好赶在中秋之前回去,半路上在净雪庵停留个一二日,上上香、拜拜佛,虽不去晦气,也好为肚里孩子祈福。 当天便有宁南侯府的侍卫来送他们,傅臣不好出现,只派了赵百带队,一路朝着往东朝着京城去。 净雪庵位于寒山山脚下,在他们要途经的薛家口附近。 姜府一行人被护送着,算好时辰便在薛家口歇脚,入了当街一间茶楼。 周氏要了雅间,姜姒原也下了车,可一摸自己手腕,空的。 她忽然想起半路摘下过那镯子,犹豫了一下,只道:“我东西落马车里了,红玉、八珍陪我走一趟。” 周氏停住脚步:“怎么了?” “无事,娘你先去吧,我拿个东西便回。” 到底还是件紧要东西,姜姒心底暗叹。 她这几日想了想,现在跟傅臣闹翻还没好处,他也不曾做对不起她的事,不如虚与委蛇。 回到马车边,她亲自上去找了找,在蜜合色引枕边捡回了那一对儿羊脂玉镯子,随手套在了腕上,这才回转身。 上了楼,经过走廊的时候,正有人在说剿匪的事,姜姒便听了一耳朵。 “折柳山匪患一除,来往商旅可就安心多了,世子爷的本事可不小啊!” “这一回去的也不只他一个啊,还是朝廷重视。” “不就是个小小匪患吗?若没谢公子在,谁给献计?” “哈哈你莫不是说的谢方知?我老早听人说了,那谢方知就是个没用东西,这一回还伤了手臂,疼得嗷嗷叫呢。” “难不成还是个纨绔?” “可不是纨绔?你们知道这谢方知表字什么吗?” 姜姒脚步一停,这事她似乎不曾听过。 细算起来,谢方知对她有恩,除了花宿柳眠、放浪形骸之外,心倒不坏,至少没与傅臣同流合污。 她才站住脚,下头那人便炫耀道:“你们不知道了吧?天底下大家取字都是俩字儿,偏他谢方知,单字一个‘乙’,甲乙丙丁那个乙!” 谢方知,字乙? 不仅是姜姒,便是其余人也听愣了。 还有这样取字的? 八珍不懂这些,倒是红玉见姜姒面有思索,笑道:“这一位谢公子,似乎也是世子爷的朋友,与姑娘见过几面的。不过,奴婢怎么记得,谢公子在家排行乃是一呢?” 谢方知乃是他家中嫡长子,这是人所众知的。 姜姒想了想,这一个“乙”字里,道道可多了。 不过,以她素来不喜谢方知的态度,却懒得跟人解释半句,只轻嘲道:“谢乙,他怎不叫谢甲?” “噗——” 靠走廊雅间帘内,谢方知一口茶喷了一桌,差点呛死在当场! 外头主仆三人说笑便走,这边雅间三人当中那虎背熊腰的汉子,却是使劲儿拍着方才喷茶那位主儿,几乎笑进桌子底下:“谢、谢甲!哈哈哈谢甲!” 谢方知生得眉如墨画,眸似点漆,自是风流姿态,被那汉子拍中右臂伤处,疼得一龇牙:“粗人!粗人!” 傅臣早在谢方知喷茶时候便远远避开,见那汉子鲁莽,只道:“谢乙臂上带伤。” 这一来,那汉子才松了手。 谢方知一脸的不善,他最得意便是取了一个“乙”字,却不想今日被人如此讥讽,当即却对傅臣反唇相讥:“往日你多言那姜四姑娘温婉柔媚,今儿谢某算是见识了!” 第七章 净雪庵 谢方知此人出了名的嘴刁舌毒,如今仅讥讽傅臣一句,傅臣但觉不痛不痒。 他改坐在距离谢方知最远的圈椅上,顺手掀了茶盖,不疾不徐道:“情人眼里出西施。” 言下之意,在他傅臣眼底姜姒怎么都是好的。 一旁粗豪大汉再次高声笑起来。 谢方知脸一黑,搭了眼皮子,竟罕见地没接话了。 傅臣道:“这一回七皇子伴着李贵妃来净雪庵,是难逢的好机会,宫外也没有眼线,做事松快一些。” 这些事情,谢方知清楚,他看傅臣身边伺候的丫鬟很熟练地上来将桌面打整干净,已经习惯了傅臣的一丝不苟与谨严周密,顿时哂笑一声,却道:“前阵太子爷得了皇上的赏,又举荐了人戍守边关,七皇子近日日子难过。” “无妨。”傅臣饮茶,眸光闪烁,“总归有个出路,见了人才知道。” 至于是见谁,各自心里有底。 这一次乃是宁南侯府侍卫赵百带着人护送姜家来净雪庵,而傅臣等人原本脚程更快,不过略在薛家口歇歇脚,便遇见了姜姒一行,也是缘分所在。外面闹嚷了一阵,本已经安静了下来,没过一会儿似乎又有一行人到了。 赵百来报:“世子爷,是姜家在薛家口的四房来了人,也说是来送。” 姜家三房在京城,如今风头最盛,四房距离京城不远,就在薛家口,怎么也得叫人出来巴结巴结,怕是已经得了周氏有孕的消息了。 肚子里这个若是男孩儿,往后便要继承姜家家业。 心里念头闪得快,傅臣道:“回我作甚?” 赵百这才一拍脑门儿,醒悟过来,忙告了退,去那边回姜四姑娘。 姜姒才离开不久,到了雅间前面拐角上,却瞥见她贴身丫鬟紫檀在一旁低声跟郭嬷嬷说话,见姜姒过来,却立刻就停了。 郭嬷嬷上来给姜姒打招呼:“方才夫人说您找东西去了,老奴还说叫紫檀丫头来帮您找,您东西可找见了?” “已是找见了,留个人在外头也就是,余下的也进来喝口茶吧。” 雅间也分里外两间,姜姒才进去落了座,赵百那边就跑来了,把消息跟升福儿一说,便走了。 升福儿隔了帘子报消息:“夫人、四姑娘,外头荀大爷带人来见了。” 姜荀? 周氏一怔,看了一眼姜姒,这才反应过来,道:“快快请人进来,那孩子打小身子骨不好,万别慢待了。” 这一位“荀大爷”,乃是四房一根独苗苗,生母死得早,他爹也没续弦,府里连姬妾都少,如今仅有两个妹妹在。 早年还没姜家还没分家的时候,他不慎落水,姜姒恰好救过他,虽还是落下了病根儿,可好歹保住一条命,自此堂兄妹两个便在姜府里走得近了。 只是上一世分家之后,姜姒与这一位堂兄便很少见面,更别说去庄子上三年,很快又嫁了人。原本亲密的堂兄妹,反倒是渐渐生分了。不过后来,谁也想不到药罐子姜荀竟在四年后蟾宫折桂,高中状元,自此青云平步。 仔细算算,兄弟姊妹们,少有几个跟姜姒亲近的,她庶姐妹多,也玩不到一起,只这一位荀堂兄还能说说几句话。 上一世错过的事,这一世姜姒却还有机会弥补。 她不由得笑起来,想起当年事情的时候,姜荀已被人引了上来。 旁人是人未至,笑先到,可姜荀是人还没进来,那咳嗽声先进来。 似乎是在外头略站了一下,顺了口气儿,那高瘦男子才推门进来,见了上首的周氏便先行礼,又折过身,文雅至极地对着姜姒一拱手:“四妹妹许久不见了,可还认得出我?” 姜姒难得真心一笑,忙道:“谁都不认得,也不敢不认得堂兄你,快坐下吧。红玉,还不奉茶?” 红玉捧上茶去,姜荀端了起来。 细看姜荀,眉星目朗,身材颀长,只是眉宇神色之间多几分挥之不去的病气,脸色有些青白,身上也带着一股药味儿。 四房与三房一样,都是老太太所出,两房关系也近,姜荀也没什么不自在的地方。 他嘴唇也透着白,笑起来却很好看:“不久前才闻三伯母与四妹妹回京道经薛家口,父亲派我来照看几分,尽尽心意。又听说,伯母还要去净雪庵,我们家在净雪庵供着香,倒是熟悉,正到了快八月半上香的日子,父亲叫荀儿顺道陪三伯母与四妹妹走一遭呢。” “四叔叔未免太过费心。” 周氏叹息一声,又怜姜荀病疾缠身,有心拒绝,又怕伤了他心意,一时还为难上了。 只有姜姒道:“也就您信堂兄这话了,四叔去了利州如今还没回来呢,堂兄上哪儿听四叔话去?分明是堂兄自个儿想来送,您就允了他吧。” 她一句话,也没客气地拆穿了姜荀,雅间里丫鬟都笑起来。 姜荀也不恼,只温温然道:“四妹妹还是这样聪明。” 姜姒一向聪明,如今虚岁十三,瞧着是越发地身段窈窕,容貌出挑了。 她也不反驳,与姜荀叙话几句,便很快熟悉起来。 毕竟是曾经有过“过命”的交情,对姜姒的亲近,姜荀也很喜欢,人虽一直在病中,可谈吐多雅辞,可知他腹有四书五经,并不曾因病而懈怠读书。 周氏听着,也是暗暗点头。 这样一来,便由姜荀这边陪着他们去净雪庵,不过宁南侯府的侍卫也都没走,跟着便在下午上了山。 净雪庵在静雪峰下,山脚处有一条兰溪,庵堂就在兰溪水环绕之间,是个极端雅致的地儿。 姜姒坐在车里,微微掀开帘子一角来看,便瞧见那清冽兰溪水,暗道是个好地方。 到了山前便该下车,郭嬷嬷去前面服侍周氏,姜姒身边留的还是紫檀与八珍。 下车时,紫檀飞快地瞥了前面郭嬷嬷一眼,似乎有些犹豫。 她本与如意交好,如意与卫姨娘那边有过一些往来,也不服管教。如今如意出了事,她就落单成一个,眼看着四姑娘手段越来越雷厉风行,再没有往日和善,紫檀也逐渐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 她方才在雅间外面跟郭嬷嬷说话,四姑娘看了她一眼。 也许,这是个好机会。 定了定神,紫檀还是下了决定,在扶着姜姒手的时候,低声对姜姒道:“四姑娘,方才郭嬷嬷……” 紫檀声音很小,可话全传到了八珍与姜姒的耳中。 八珍如今算是姜姒的心腹,雪中送炭的那个,紫檀不会看不明白,她并没有避讳。 果然,姜姒也没追究,她听完,只笑了一声:“这种小伎俩,是还想让这种子虚乌有的事困我娘一辈子不成?” 她心里有自己的成算,只按了按紫檀的手,道:“也算你看得明白。” 这是收了紫檀的投诚了。 紫檀好好一个嫡小姐身边的大丫鬟,没必要去卫姨娘那边冒险,郭嬷嬷是早就跟卫姨娘有过来往,却不知现在是不是后悔? 姜姒上着素纱浅碧缠枝莲纹对襟褂,下着苍色百蝶穿花褶裙,头上簪了一朵白珍珠绿宝石攒的珠花,再无其余矫饰,素面朝天,端的是一副好相貌。周氏见她跟上来,便挽了她的手,进了庵堂。 姜荀抬眼,略略一看净雪庵三个字,又低头咳嗽了一声,也进去了。 刚进到堂中,姜姒扫了一眼,只瞧见了冯嬷嬷,没瞧见郭嬷嬷,由是一问:“郭嬷嬷哪儿去了?” 冯嬷嬷道:“夫人要在庵堂之中住上两日,请过签文,明日再走,郭嬷嬷说去张罗客房与斋饭。” 周氏修养几天,容光焕发,看上去年轻了不少,听见这一句也笑了一声,对姜姒道:“这些日子我转了口味,不大爱吃甜的了。姒丫头,你去看看郭嬷嬷,准备斋饭时注意一些。” “那女儿去看一趟。“ 姜姒垂首应了声,便带着八珍循着方才郭嬷嬷去的方向去了。 这净雪庵里都是尼姑,周氏那边先去前面拜佛,见过庵堂里的师太们,姜姒却已经转了方向,绕过廊道,便看见了小宝殿里晃过去的人影。 郭嬷嬷如今是没路走了,如意乃是卫姨娘的人,她被罚之前给了郭嬷嬷消息,让郭嬷嬷请周氏来净雪庵,并且已经准备好了签文,她一来,只要找供抽签的小尼姑便能设计好。 周氏离府之后,卫姨娘在老太太撑腰之下掌了中馈,周氏若回去,她手里的权力岂不是要交出去? 卫姨娘如何肯甘心? 她许了郭嬷嬷太多好处,郭嬷嬷终究还是心动了。 早买通了的小尼姑与她嘀咕了两句,又一指签筒,便离开了。 此时宝殿之中无人,郭嬷嬷两手合拢,在观音大士的画像前面站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凡夫俗子也是身不由己,作孽啊……” 郭嬷嬷是个很信神佛的人,如今公然在神佛面前作妖,她心里害怕。 在佛前忏悔了一阵,郭嬷嬷还是揣着一颗忐忑的心走了。 她走后,姜姒才悄然出现在佛堂之中,一看案上竟有三只签筒。 叫八珍在外间守着,姜姒拿起了贴着金箔的一只,里头没放签文。这净雪庵常有皇族女眷来,现在庵里还有先皇的章太妃在此落发清修,这一只签筒实则是给天子备下的。 她又看了看贴着银箔与铜箔的一只,装满了签。 身份贵重的人用贴银箔的签筒,一般人便只能用贴铜箔的。 方才紫檀说,这里面的签都做过了手脚,只等周氏一来,落下的肯定是大凶签文,只因为这里面每一根都是大凶。 姜姒心一黑,只把银箔签筒里的签文拿出来,换进铜箔签筒里。 看殿内还没来人,想那守签小尼姑还没过来,她便一转身绕过了挂着的观音像,到了后堂。算了一下方位,她很快找见了存放备用竹签的匣子,从内抓了十六根上上吉,姜姒全把它们放入了银箔签筒之中。 做完这一切,她才轻轻一拍手,低叹一声:“自寻死路,怪不得我了。” 悄无声息地来,她也悄无声息地去,浑然不觉后堂屏风后面藏了人。 萧纵一身深青色蟒袍,走出来便却锁了眉:那一位心怀叵测的七皇侄没来,倒是来了傅臣心尖尖上那个姑娘家。 这小打小闹的,有意思了! 第八章 傅臣 姜姒假作去追了郭嬷嬷,说周氏不吃甜,之后才让郭嬷嬷与八珍陪她一块儿回了周氏身边。 周氏正在跟一名脸上长满皱纹的老尼姑说话,还算是相谈甚欢。 那师太连说“夫人是个有福气的人”,把周氏喜得合不拢嘴。 郭嬷嬷于是趁机道:“听说净雪庵的签最灵,夫人这一次有孕,还是老天爷眷顾。老奴想,要不夫人也进去摇签,求个心安呢?” 看了姜姒一眼,周氏见自己女儿微微点了点头,便道:“我也是听说过的,能在这里求个大吉大利的签文,可是绝佳的好事。” 旁边的师太法号静安也一笑:“夫人既有此意,便请随贫尼来。” 前面静安师太引路,姜荀带人走在最后面,很快便到了之前姜姒跟着郭嬷嬷去的那个小佛堂,贴着金银铜箔的签筒便放在上面,此刻不似之前一般无人,而是有几名尼姑跪坐在蒲团上,正在诵经。 香烟正袅袅,几名尼姑都与静安师太行合十礼,唯有跪在最前面的那一灰蓝色袍子的不曾动。 姜姒不由多看了一眼,不过周氏这边已经招手叫姜姒过去:“姒丫头你来,与我一同给大士上柱香。” 小尼姑奉上了香盒,姜姒跟着周氏捏了三根线香,点上之后两手并指掐着线香,便朝着前面观音大士的像拜下去。 三拜过后,周氏上前去插香,姜姒也跟上去。 她盯着那明灭的香火,一点星芒,如果求神拜佛真的能有用,今世…… 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平安喜乐。 淡淡一笑,她已经收回了手。 郭嬷嬷眼神闪烁之间,还带着几分忐忑,上前便问道:“静安师太,摇签的事……” 周氏是知道净雪庵的规矩的,她一摆手,道:“你们退后一些,我来摇签便是。” 求签这种事,是心诚则灵,姜姒不知道周氏心诚不诚,她只知道郭嬷嬷该倒霉了。 退到一边,姜姒悄悄跟八珍说了两句话,便站在那里不动了。 周氏还算是虔诚,即便是知道签筒曾被人做过手脚,可她的女儿已经将一切都处理好。 有时候,她真觉得姒丫头太能干,似乎一瞬间就长大了。 不过还是个孩子…… 都是她太没用。 闭上眼的时候,描着千瓣莲花样的竹签已经从签筒之中掉出,“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郭嬷嬷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紧紧地盯着那一支掉在地上的签,周氏亲手给捡起来,却被旁边静安师太接过。 “还要劳烦师太解签了。” 静安微微一笑:“贫尼来为夫人看一看。” 目光刚刚落到下面,便是猛然一变。 旁边郭嬷嬷立刻想到事情成了,竟笑一声,后又觉不妥,换了一副口吻道:“我家夫人这签怎么了?往日虽有道士说我们夫人不吉,可都是瞎说啊!” 周氏眉头一皱,对郭嬷嬷已是极端厌恶。 她对静安道:“无妨,静安师太尽管解签,有话直说便是。” 岂料,那静安师太眉眼舒展开,却是合十一笑,摇头道:“非也,贫尼早说夫人乃是有福之人,今日这一签,竟是本庵堂签筒里两只上上吉之一!” 什么? 郭嬷嬷下意识就要惊叫出声,这一只贴着银箔的签筒里全是大凶的签文,怎么可能摇出上上吉来? “师太可看错了?” 她失声问道。 静安师太回头扫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奇怪,又道:“此乃第五签,签题‘御沟流红叶’。君今百事且随缘,水到渠成听自然,莫叹年来不如意,喜逢新运称心田。” 后面一段是签文。 姜姒一听,便是脸上一笑:“果真上上签。” 周氏熟读诗书,可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问道:“你们都说是好签,可也没跟我说好在哪里啊?” 静安师太因问:“求的是什么?” 周氏看了姜姒一眼,却没说话。 这一瞬,姜姒忽然心头一跳。 签是上上吉,可周氏求的…… 这签说的是某朝宫内一宫妃不得宠幸,于是在红叶之上题诗“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而后红叶流出御沟,被一举人拾得,在上题诗和之,曰“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也从放入御沟之中。后来此事被天子所知,竟不怪罪,反而把宫妃嫁给了这一举人,最后二人竟百年偕老。 静安师太没听周氏说话,便道:“求仁得仁,上上大吉。不必过于忧虑……” 本就是上上吉的签,没有任何不好。 可姜姒这里听着,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更觉得有滋味的是郭嬷嬷,她整个人就像是被雷劈了一眼,傻愣愣站着,拿眼去看之前那个小尼姑,小尼姑也是震骇。 姜姒去扶了周氏的手,只道:“不管娘求的是什么,总之是上上大吉,还是先去禅房,与静安师太细说吧。” “也好。” 周氏不好在外头说所求之事,便随着往外面去。 姜荀站在靠外的位置,让了一步,道:“伯母请。” 声音清雅,前面一直没回过头的那一名女尼手里掐着的佛珠顿了顿,又继续往前面转了。 八珍见郭嬷嬷落在后面,顿了一下脚步道:“郭嬷嬷?夫人摇了好签呢,真是老天爷眷顾,还是你给出的好主意。回头拿着这一支上上吉回去,老爷他们定然也高兴。可见啊,人在做,天在看,甭管旁人怎么说,拿到手的签文不会假。嬷嬷也要去摇一回吗?” 郭嬷嬷听了这话,心里那种对神佛的敬畏又起来了。 签文到了手里就是真的,假的老天爷也不认。 她看了小尼姑一眼,小尼姑摇摇手,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做。 怪了,难道是老天都在帮夫人? 不过听见八珍的话,她也心动起来,道:“八珍你先去伺候吧,我也去求一支签。” 说着,她也朝前面走了去,神神叨叨地跪在前面,取了铜箔签筒,摇晃起来。 不一会儿,一根签掉出来,第三十七根。 旁边有尼姑看见了,便忍不住轻轻惊呼了一声,脸色有些难看。 郭嬷嬷还没反应过来:“小师傅,我这签……” 前头一直没转过头的那一名尼姑,回头看了一眼,便叹道:“今儿一个上上吉,一个大凶,也是古怪。” “大凶”二字落入郭嬷嬷耳中,让她连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可能?! 她头一个想到的不是有人搞鬼,而是观音大士降罚! 身形摇摇欲坠,整个手也都抖了起来。 八珍看郭嬷嬷脸色苍白,忙上去扶她:“郭嬷嬷?” “……不,不可能!我……我不问签了,我们走……” 她像是见了鬼一样,立刻离开了佛堂,八珍看见郭嬷嬷那失魂落魄的身影,嘻嘻笑了一声,才跟上去。 佛堂里,为首的那女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萧纵从旁侧走出,也看了外头一眼,却道:“出了一支上上吉的签,母妃一直执着于求一支上上大吉,今日指不定是个好兆头呢?” 那女尼不是旁人,正是在净雪庵落发清修的章太妃,如今法号慧安,她只微微一笑,叹气:“哪里来的那么多好兆头?我从不曾摇出来……” 不过抬眼时,看向那签筒,章太妃却还是捧了过来,便道:“依你吧。” 净雪庵日子清苦,萧纵如何不知? 他只满眼孺慕地看着章太妃,又看了看前面两只签筒,顿时一笑。 母妃曾说,先帝在时,摇出过上上吉,戏言说若她也摇一个出来,才是一对儿。如今先帝已去,可章太妃不曾摇出过上上大吉,也是憾事。 念头刚转过,签已落地。 像是寻常时候那样,章太妃随手捡起,失望过太多次,也就坦然接受每次的失望,她随意一看,正想说哪有那么容易,可所有声音已在瞥见签题之时卡在喉中! 竟是上上大吉! 萧纵故作好奇上前:“母妃?” “……上上,大吉。” 章太妃过了初时的怔忡,看着掌心这一支签文,却忽然泪如雨下。 萧纵看着,暗中叹一口气。 他已年过而立,命中克妻,嫡妻死后再未续弦,虽是皇帝手足,却并未在前朝夺嫡风云之中受到波及,反而如今得了皇帝重用,掌五城兵马司,封为魏王。 章太妃出家也有许多年了,今日这签文…… 不说也罢。 萧纵早给自己身边人打了眼色,会料理剩下的事。 姜四姑娘这一局,他借了一用,也帮她圆上,出不了错。 姜姒此刻还不知自己那一局还有旁的用处,她安置好了周氏,听闻后院秋海棠开得好,便出来先看一眼。 净雪庵香火甚旺,假山石亭无一不有,端的是雅致又出尘。 八珍想起方才的场景还发笑:“郭嬷嬷快被那签文给吓死了,您说她会发现吗?” “自会想明白的。签文这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姜姒并不介意郭嬷嬷发现,“要的只是她心慌意乱。左右留她不得,如今已在半道上,她还心怀不轨,没眼力见儿的。” 主仆两个走到清幽处,落日下来时,山溪清冽,前面是假山重重,还泛着湖光。 姜姒起了游兴,刚过了假山,便听见两声怪异的鹧鸪叫。 眉头一锁,她警觉顿住脚步,忽然打量打量自己四周。 “姑娘?” 八珍有些奇怪。 然而姜姒没回答她,手指骤然收紧,掐得她掌心生疼,只看着前面身穿藏蓝八宝纹锦袍,从假山洞里走出来的俊秀男子。 傅臣人在假山之畔,身旁流水潺潺,见来的是她,眼底霎时冰消雪融,由是一笑:“姒儿。” 第九章 色中饿鬼 姒儿。 傅臣喜欢这样唤她,一如当年。 可她这一颗心,已然不再如当年小姑娘一样纯粹如白纸了。 “你怎的……” “听闻你们上了净雪庵,我也是回京道经此地,所以来看一下……不成想,竟被你发现。” 傅臣往前走了两步,不过也扫了她身边丫鬟八珍一眼,似乎略带着几分怀疑。 姜姒强忍住,松了手指,看着傅臣那俊秀眉眼,腰上挂着的半弯翠色玲珑,伸出来的一双手堪夺天之造化。 这人从内到外都完美得叫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来。 “是我身边新添的丫鬟,还信得过。” 她一说,傅臣才微舒展了眉头。 “此地不好说话,我来净雪庵也有几次,倒是前面的鱼廊有些意思,正是丹桂飘香时节,可有幸携美同游?” 他是难得油滑一回,只用了温温的眼神望她。 这会儿姜姒是真看不出他的深浅来,只觉得自己腕子上的羊脂玉镯像是烧红的烙铁一样。她也还不会跟傅臣翻脸,只垂首微微弯唇:“许久不见,你却是比往日还会胡说八道了。” “约莫是跟谢乙待久了吧。” 傅臣随口打趣一句,便与姜姒换了个方向,顺着湖边朝着后面的廊楼而去。 小楼依山,丹桂在前,竹林在后,他们便在下面一层的廊下站着赏丹桂。 想起之前的谢乙,姜姒心思微微一动,面上却不显,状似无意般随口道:“闻说那谢乙是个放荡恣睢的人,你可别跟他学坏了。” 花宿柳眠,满天下都是他红颜知己,姜姒上一世又不是没听说过类似的风言风语。 她此刻完全把自己换成了与傅臣毫无间隙的那个姜姒,说话自然极了。 傅臣的长随赵百,姜姒的丫鬟八珍,都在廊边站着,远远看着。 走廊尽头是一栋竹楼,分上下两层,他们从廊上过去,便已经上了楼。 傅臣道:“谢乙此人胸有韬略,我素知你平日不齿此人行径,可到底还是跟咱们从小玩到大的。” “与你从小玩到大,可不曾与我。” 姜姒赶紧撇清关系。 心知她不喜欢跟谢方知这样的人搭上关系,傅臣想起午时候谢方知那一张黑脸,暗自乐呵了一会儿。 两人靠在廊楼雕窗前,下面就可以看见一片湖泊,还有丛丛桂花。 廊楼背后却是竹林,飒飒风起,若抛开姜姒心里藏着的那些秘密不说,也算是说不出的闲情逸致满满。 姜姒比傅臣要矮一些,也小他有四五岁,因着傅臣出身侯门,又年纪轻轻得了皇上的赏识,所以早早就在朝中行走办事,如今凝练得一身的沉稳气。 他少年时的老成,姜姒早就习惯了,吹着风,耳边却是他压低了声音说话。 傅臣目光在下面假山边晃了一圈,看姜姒是看着楼底下的花草,只道:“你在柳镇时叫那道士来投我,如今他已被我给安顿下来,还在炼制丹丸,却不知能不能成。只是我叫赵百将镯子送还给你,你怎的不回我句话?” “回你什么?” 姜姒扭头笑看着他,眉眼弯弯。 傅臣满心爱怜,瞧她这莞尔模样,忍不住伸手一刮她琼鼻,轻笑:“原来是你故意不回我,叫我着急,还当是什么地方惹了你不高兴。此前我人不在京中,并不知你家宅之中有这般的事,好在如今夫人有孕,你还是回来了。” “我们府里的事,你探听得那么紧干什么?平白叫人笑话。” 少女的羞怯,在她身上宛若天成。 姜姒又道:“经此一遭,我也不是原来的我了,往后日子还长,我会留心着走的。” 话是对傅臣说的,可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说的是这件事,也是某件事。 姜姒很清楚自己的话里有话,傅臣却并不明白,他也没听出弦外之音来,又问:“那我送的那些东西,你可也喜欢?” “喜欢。” 往日与他在一块儿的时候,说的都是柔情蜜意。 可如今跳出来了看,虽觉傅臣还是如前世一样毫无瑕疵,她这一颗心却终究已经淡了。 “倒是你……如今来,也不怕耽搁了自己的行程。” “太久没见你,又有前几天的事情给搁着,我只恐你吓着了。” 折柳山匪患一事闹了很久,傅臣也是在叫人搜捕道士的时候,才知道姜姒也在镇上,若非如此,指不定便错过了。 见她一张脸已出落得明艳,他忽然想起自己亲事来,又有些踌躇。 “只是如今一见你,我便有些等不及,倒是把那些个要紧事全给忘记了。” “等不及什么?” 姜姒一时没跟上他心思,只觉奇怪。 傅臣暗笑,两手十指交握在一起,顿了顿,忽地靠近她,在她耳边道:“你及笄。” 那一霎,姜姒受惊了一样退开两步,耳根子微微红了一下。 即便是上辈子青梅竹马,也没有过这样暧昧的话。 她看傅臣是低了头的,脸上一片和煦,这时候她本该感觉心如鹿撞,可偏偏死水难惊…… 这人为了他的荣华富贵,在与她定了婚期之后离京,最后却是旁人与她拜堂圆房,一日一日叫着她“姒儿”,也不知面具底下到底是怎样一张肮脏丑恶嘴脸。再多再多的情,只要一想到昔日,便都磨没了。 她咬唇,垂首,又拉开唇角:“还早呢……” “你是还早。”傅臣手指轻轻敲着窗沿,回头一副有些酸的口气,“你再不进府,皇上那边还有个小公主缠着我烦呢。” “那你便娶了她去。” 姜姒半真半假地说着。 傅臣道:“我哪儿敢娶了她去?回头姒儿若跟我翻脸,我找谁去?公主再好,也难与我的姒儿比……不过说起公主……”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拧紧了:“你们在净雪庵停留几日?” 这像是要说正事,姜姒道:“明日便走。” “那便好。”傅臣看她不解,于是解释一句,“净雪庵里有章太妃在此静养,魏王时不时来看一回,此人杀戮甚重,手段狠毒,又凶恶无比,撞见他总归不好,还是个天煞孤星的克妻命。” 萧纵? 姜姒听过。 相传前朝夺嫡之时,这一位魏王力挺当今皇上,为他起了宫变。新帝登基之后,自然重用他,也曾在初时抄斩过不少人,遂犯下了杀孽。其妻当时有孕,结果病死在府中,连着胎儿也没保住。人都说是萧纵杀孽太重,所以连累了人。 魏王自己也说不愿害了良家女子,所以不再续弦,至今也无个子嗣。 姜姒想着,岂不知这里面的猫腻? 可她不说,顺着傅臣的意思点点头罢了。 两人并肩而立,从旁侧看去,端的是郎才女貌。 一旁尽头的阁楼里,谢方知把玩着手中一把刻刀,轻轻雕着手里一小块沉香木,木屑掉下,他一脸的闲适浪荡。 粗豪汉子又坐在他身边,道:“咱俩在这儿干坐着,傅公子大老远在那儿会自己心上人……” 谢方知嗤笑一声,不接话。 他扫一眼远处廊楼上傅臣与姜姒的影子,眼底划过阴霾,下刀时狠了那么一点,顿时只听地“嚓”一声响,沉香木已折在他手指间了。 “你……哈哈哈你这是怎么了?” “赵蓝关!” 谢方知这人虚伪,很少对人直呼其名,一旦叫出来,那就是他极端不高兴。 赵蓝关乃是义勇将军的独子,从小边关长大,想来性子野,也不知是怎么跟谢方知这文人混在一起的。 他见谢乙恼了,连忙道:“时间不早,咱们得走了,我去叫世子一下。” 说完,生怕他开口,赶紧溜了。 谢方知一把甩了刻刀,拍了拍手中的木屑,见赵蓝关出去叫人了,他便从阁楼里出来,站到了门口。 那边傅臣与姜姒也说得差不多了,听见鹧鸪声,便回头一看。 远远地,隔着几道回转的廊楼,姜姒也看见谢方知了。 傅臣道:“我们还赶着回京,今日便先走了,你自个儿路上保重。” “我省得,你去吧。” 她站在窗边,看傅臣那边带了赵百下去,远远地一瞧,已经与穿着青袍的谢方知站在一块儿,二人一样身量体格,瞧着似乎是名士风流。 八珍已经朝着她这边走过来,姜姒见人离开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正要回身往楼下走时,却忽然瞥见那阁楼之中竟出来个模样娇俏、满面含春的小尼姑跑出来,腿有些颤,一面跑还一面整自己衣衫。 姜姒愕然。 一想到方才谢乙打阁楼里出来,她便气笑了。 好个浪荡的色中饿鬼! 青天白日,尼姑庵里都能做出这等淫污之事,太伤风化! 这人虽帮过她,可她到底不齿其为人,如今只有一叹,。 八珍过来,姜姒面无异样,只道::“回吧,我娘那边该找了。” 第十章 挡箭牌 回去时,姜姒只见周氏与一女尼坐在菩提树下,有些意外。 见姜姒回来,周氏立刻喜笑颜开,道:“姒儿,这一位是章太妃娘娘,你快见过。” 章太妃? 姜姒心里已经是一惊,她立刻记起傅臣先前所言。 章太妃乃是魏王萧纵生母,年轻时候更是艳冠京华的美人,如今看上去也是风华不减,因保养得当,瞧着竟与周氏差不多的年纪。 姜姒不敢打量太过,连忙行礼:“臣女姜姒,给章太妃请安。” 章太妃温和一笑,看见姜姒,眼底却是微微一亮。 “不必多礼。你们姜家的孩子,果真也是毓秀。我近些年在庵堂之中,常见姜荀这孩子来给他母亲上香祈福,觉着是孝心可嘉。如今看了姜四姑娘,竟也是水灵灵的人。” 听着这夸奖的话,姜姒心念急转,只与姜荀一同道一句“太妃谬赞”。 她见过了太妃,又向周氏告罪:“后山风光甚美,女儿一时不慎贪看了,让娘担心了。” “身边总有个小丫鬟陪着你,庵堂里又出得了什么事?”周氏拍了拍她手,“只是一会儿可别乱走了,方才宫里有贵人来。方才若不是章太妃娘娘提醒于我,我可冲撞了贵人。还是娘娘宅心仁厚……”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章太妃微微一笑,“签文之事,乃是好事多磨,遇难成祥,夫人也不必过于担心。” 他们此前应当是说了周氏求签的事,姜姒思忖着自己要好好问问,接着就冷不防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我记得,这丫头是叫姒儿吧?还是宁南侯那个小子的青梅。今日也没什么见面礼,这一串奇楠香珠便赠与姒丫头作了见面礼吧,且来——” 章太妃已然将自己手腕上的一串珠子褪下。 周氏连忙起来行礼:“太妃娘娘使不得,这样珍贵的东西……” “有什么使不得的?”章太妃笑了一声,又看了旁边姜荀一眼,把目光转回姜姒的身上,道,“今日夫人为女儿摇出了上上大吉,我原也是跟着沾了光的。这孩子合我眼缘,来吧。” 姜姒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识不想与章太妃搭上关系,总觉得对方这一双眼,乃是深宫之中宠妃的眼。 能在宫中荣宠那么多年,甚至如今的魏王萧纵还能得皇上的重用,可见这一对儿母子都不是简单人。 只是如今已经是赶鸭子上架,姜姒硬着头皮上去。 章太妃本是要执了她的手,将奇楠香珠给她戴上,却见她腕上是一对儿上好的羊脂玉镯,忽的一笑:“这一对儿镯子,还是宫中贡品,先皇赏给宁南侯的,不成想……” 姜姒身子一僵,没续上话。 章太妃只当她是脸皮薄,只把香珠往她手上塞,道:“这样的姑娘家,合该要宁南侯世子那样的才俊来配,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今日我也不多留,便先告辞了。” 说完,章太妃已经起身,看姜姒乖巧低着头,便直接走了开。 姜荀站在旁边看了一眼,回头来却对姜姒笑:“四妹妹如今可捞了大好处了。” 什么大好处? 若非还在外头,此刻姜姒已然将手里烫手山芋给扔了出去。 这萧纵妻子平白无故地死了,又不续弦,年已而立,子嗣都没一个,分明是内中有猫腻。 上一世她曾未出阁前入宴会,曾听谢方知偶然对傅臣言及萧纵此人。 彼时,谢方知用了一个字来形容他:藏。 这人如今被皇上重用,曾杀过许多人,满朝文武树敌,乃是“孤臣”,若有子嗣,若是娶妻,未必不会再遭毒手。 章太妃落发为尼倒无关紧要,姜姒可不想跟这一家子扯上关系。 心里烦闷,面上却要做出高兴的样子,姜姒也是暗叹自己虚伪。 长远来看,章太妃的喜欢可不算是什么好事,不过若是就近了看,未必不能利用起来。 一时考虑妥当,姜姒便冷静了下来。 她扶了周氏进屋,便问:“方才太妃说的贵人是……” “宫里李贵妃与七皇子出来祈福上香,才到这里不久。” 周氏随口答了姜姒,却没看见姜姒脸色瞬间一变。 傅臣,七皇子,鹧鸪声…… 姜姒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上一世傅臣便是支持七皇子夺位,并且成功了,七皇子夺位成功之时,便是姜家灭亡之时。姜家支持的是太子,三姐姜妩嫁给傅臣之后,便卖了姜家,保全了自身。 不过仔细想想,傅臣这样薄幸之人,即便是姜妩一时保住自己,也未必能保住永远。 失了母家庇佑,她又能翻起什么浪来? 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拎不清的。 姜荀见姜姒面色有些奇怪,问道:“四妹妹,你可是想到什么了?” “我只是在想,传闻李贵妃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只可惜不敢去见,倒是有些遗憾了。” 姜姒笑了笑,将自己方才的异样掩饰了过去。 于是,姜荀也没多问。 用过斋饭,姜姒又与周氏说了说安胎的事,这才离开周氏的屋。 出门时,她一眼便看见郭嬷嬷那恍恍惚惚的表情。 天知道郭嬷嬷现在觉得有多见鬼,她原以为只是四姑娘在签筒里作鬼,或者是紫檀出卖了她,可事后悄悄去查了签筒,竟然毫无异样,里面放着的签文就是她们之前放进去的签文!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四姑娘即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悄无声息再第二次把签文给换回去! 原本就害怕鬼神的郭嬷嬷,更觉得心有戚戚,端茶递水都不利索了。 姜姒心里怀着几分迟疑,进自己屋之后,便问紫檀:“可知道郭嬷嬷那边情况?” “说来也怪。” 紫檀皱了皱眉,给姜姒倒了一杯茶,八珍就站在姜姒后头听着。 “方才郭嬷嬷叫人去查了,被您换过的签筒,竟毫无异样,现在郭嬷嬷都以为是撞见脏东西了。” “她自个儿便是脏东西,哪里用得着撞?” 姜姒冷笑了一声,饮茶时却看见自己手中一串香珠,便皱眉问道:“太妃是怎么回事?” “您怕还不知道呢,今天夫人摇了上上大吉,章太妃也摇了上上大吉,净雪庵头一回碰见这样的事。章太妃连说是沾了夫人的福运,所以方才见夫人差点过去冲撞了贵妃与七皇子殿下,才出言提醒……” 紫檀将这些事情一说,姜姒便明白了过来。 可到底这里面还有些细节处对不上,章太妃这一签,也摇得巧。 她想了想,还是没办法摸透,索性叫八珍把香珠用匣子收了起来,洗漱毕便躺下睡了。 次日早晨,她是被噩梦惊醒的。 梦里红烛高烧,她穿着大红嫁衣,看着“傅臣”朝自己走近,看他唇角浅笑吟吟,唤一声“姒儿”…… 她惊得一躲,却立刻发现自己到了被谢方知告知真相那一日,所有儿时的美好都消失在肮脏污秽之下。 于是,她整个人一下起身来,竟是醒了。 今日启程回京,姜荀已经起来帮着张罗,姜姒则随着周氏去章太妃处道别。 章太妃与周氏还算是谈得来,姜姒原只是立在一旁,外头却有八珍探了探头。 姜姒看了里面一眼,便折身出来,“怎么了?” “郭嬷嬷想要与您说话。”八珍低声说了一句,又道,“在走廊那头等您呢。” 怕是这会儿知道自己犯错了吧? 即便是不知道是不是姜姒动的手脚,可郭嬷嬷背叛了周氏是真,她心里忐忑,又疑心神灵怪罪,定是寝食难安。 却不知,这一回郭嬷嬷要跟她说什么了。 想着,姜姒便要往那头走去,不料背后响起一道醇厚声音:“四姑娘留步。” 姜姒吃了一惊,回头看去时,便见魏王萧纵站在廊檐下,一身苍青蟒袍,气势沉凝,威势颇重。 即便上一世不曾见过他,如今姜姒也猜得出他身份,忙矮身行礼:“臣女给魏王千岁请安。” 萧纵看这小丫头给自己行礼,只哂笑一声,想起自己昨日在阁楼里听谢方知说傅臣私会姜姒之事,便道:“四姑娘与傅如一青梅竹马,本王昨日闻世子爷特意来此见你,真是令人羡煞。可巧七皇子也来了,竟是这许多人都撞到一起。独独见四姑娘一个,可见世子用情颇深。” 这一番话里藏着的机锋,几乎令姜姒手脚冰冷。 她没说话,脸色有些白。 萧纵此人杀戮甚多,只抬手一摸这小姑娘的头,道:“挡箭牌啊。” 他这等老奸巨猾的人物,并不确定傅臣是否真与七皇子有往来,原只是试探姜姒一二,未料想似乎还真有端倪。 说完,他直接走了进屋,并不多言。 私会心上人,还是与七皇子密议? 姜姒脸上阴晴不定,回过神来,只朝着走廊尽头去。 郭嬷嬷已候了一会儿,见姜姒过来,便噗通一声朝地上跪:“老奴对不起夫人,对不起姑娘啊!” 这声音听得姜姒都疼了,却是似笑非笑。 这会儿知道投诚了? 只可惜啊,晚了。 不过她嘴上却道:“有话,嬷嬷起来再说。” 第十一章 嫡女归来 郭嬷嬷一脸的痛哭流涕,昨日一晚上没睡着,担惊受怕,想着若是周氏这一胎生下来,未必不是个男丁。 这样一来,周氏的位置还有什么动摇? 即便是个女孩儿,可周氏眼瞧着心又活了,以后未必不能重新夺回中馈,由此一来,郭嬷嬷又何必跟了卫姨娘? 跟在周氏身边多好?不用担惊受怕,赏赐虽没卫姨娘许的丰厚,可总比拿着烫手的好。 这么一想,郭嬷嬷立刻就做了决定。 “前些日子都是老奴糊涂,四姑娘真真儿冰雪一样聪明的人物,玲珑一样的心肝儿,老奴狗眼不曾识出小主子的本事来,叫小主子笑话。” 郭嬷嬷哭着,纵使姜姒伸手扶她起来,她也不肯起。 又抹了一把泪,郭嬷嬷道:“老奴猪油蒙了心,伺候夫人这么多年,也敢生出悖逆之心来。如今幡然悔悟,还望四姑娘饶老奴,老奴再也不敢了,往后定然仔仔细细地看顾夫人,四姑娘啊……” “……郭嬷嬷,您先起来吧。” 看样子这是想通了。 姜姒面上看不出半分端倪,似乎对郭嬷嬷还是往日那样。 偷眼一看姜姒似乎并不计较,郭嬷嬷心说也是,她伺候了周氏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即便是一时鬼迷心窍,周氏也该饶过自己。 只是如今四姑娘在周氏心目中地位不低,连先前求签都求的是姜姒的事,所以郭嬷嬷自以为自己拿住了七寸。 即便周氏那边不同意,先摆平了四姑娘这里,也该错不了。 “四姑娘宅心仁厚,老奴感激不尽。” 姜姒这还没答应她呢,她倒是好,以为姜姒叫她起来就是原谅了。 这会儿还没离开净雪庵,人多眼杂,姜姒更不想在这里出什么风头,于是顺水推舟道:“您放心,圣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郭嬷嬷照顾我娘这么多年,我们岂能不记得?一旦回了府,定不会亏待了嬷嬷的,您放心好了。” 先稳住了郭嬷嬷,回了府再好好的“不亏待”。 姜姒此生之阴险更胜前世十倍,她是要仿着旁人算计自己,自也得有比旁人更高的算计本事。 心智若开,将那些心眼子都用在歪门邪道上,姜姒不输给任何人。 这会儿郭嬷嬷已然被姜姒稳住,起身连连道了谢,这才用帕子擦脸,好不叫外面人看出异样来。 姜姒道:“娘那边也该与章太妃叙话完了,嬷嬷先去车驾那边查验一遍,看看可有错漏,我一会子便与娘出来。” “老奴省得了。” 郭嬷嬷的态度一下谦卑无比,奉姜姒之话为圭臬,即刻便去了。 只是转过身时,她忽地想起了那一根“凶签”,不过念头也只是一晃而过。 若是郭嬷嬷回头,便可注意到,姜姒望着她的眼神,毫无感情。 周氏不一会儿便出来了,与章太妃告别过,便出了净雪庵,上了马车。 姜荀送出了薛家口便回,宁南侯府的侍卫则一路将姜姒母女二人送回了姜府。 京城姜府,坐落在城东,门口两只大石狮子蹲着,威武不凡。 偏门早开,姜府上下都知道这一回周氏带着金贵的肚子回来了,齐齐准备好了一应接应事宜。 老太太卫氏住在较为幽静的善斋堂,像是所有京城里上了年纪的命妇们一样,也爱起礼佛来。 她在香案上供了香果,回头便见旁边站着的美艳娇妇,看她脸色阴沉不悦,老太太也不悦了:“瞧瞧你这成什么体统!她怀着孩子回来,那是咱们姜府的种,你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成心找晦气不成?” 这美艳娇俏女子便是卫姨娘,乃是老太太族中远房。 打进府那一日起,她讨老太太喜欢,又因貌美,兼着床笫间那事儿伺候得姜源欢喜,很快风头便压过了周氏。 周氏无子,老太太心生怨言早已数年,借着郑姨娘那一胎的事把周氏给发落了。 卫姨娘原以为,周氏到了庄子上,只有任由自己拿捏的份儿,哪里想到人都送出去了,半路上竟说有了孩子,这不是叫她心里难受吗? 这会儿根本拦不住人回来,那郭嬷嬷也是个不中用的废物! 想着,卫姨娘一张漂亮的脸都要扭到了一起,恨得她差点撕了手里的娟帕。 可如今老太太既然训斥,卫姨娘不敢说什么,柔柔道:“老太太您甭生气了,妾身原也不是要找晦气,只是周、只是夫人肚子里都有消息了,可我还没能为老爷诞下一子半女,有些伤心罢了。” 这话总算说得老太太舒坦了,她笑道:“迟早会有的,周氏那不下蛋的母鸡不也下了吗?” 才说完,外头就来报,说是夫人与四姑娘已到了院门口了。 周氏与姜姒回府,头一个便该来拜见老太太。 院里院外丫鬟不少,姜姒眼尖,还没进门,便瞧见了屋里站在老太太身边的卫姨娘。 卫姨娘身段妖娆,是该瘦的地方瘦,该肥的地方肥,眼底水波荡漾,约莫是爷们儿们最爱的那一口。 反观周氏,却是端庄沉稳,更因为这几日调理得当,容光焕发,倒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一样,加之肚子里有个孩子,原本矮人一头导致的隐忍与谦卑,一变而为大气与得体。 老太太看着周氏,只觉得她竟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还没等周氏行礼,便上来扶她:“哎哟,我的好儿媳,可瞧瞧这好一阵没见,竟又像是当年刚进门一样俊了。” 说着,又看了看周氏微微隆起的腹部,道:“几个月了?” “回母亲话,已是有三个多月了,还算稳当。” 老太太这热络的态度,周氏也是许久不见了,她原该高兴,可一看卫姨娘,顿时什么好心情都飞到九霄云外去。 卫姨娘这时候反而冷静了下来,只冷眼瞧着周氏的肚子。 姜姒也上前行礼:“孙女给祖母请安。” 她跟这一位老太太原不怎么熟,上一辈子似乎也没什么交集,只知道老太太对她态度冷淡,对府里的姑娘都不甚在意。 果然,姜姒想得不错。 老太太看她一眼,似乎有些不耐,不过见她绾着双螺髻,穿着银竹刺绣锦缎面对襟圆领袍,乖乖站在那里倒也生不出什么气来,随口道:“起来吧,你也是累了。” 姜姒于是起身,见卫姨娘在旁边冷笑,却是心下机锋暗动。 周氏知道老太太不喜欢女孩儿,又看了一眼卫姨娘,见卫姨娘始终只是站着,并未有给她请安的意思,老太太也没有插手的意思,也是心下了然。 今儿卫姨娘在老太太这里巴巴候着,可不是为了找气受的,见婆媳俩已经叙了话,卫姨娘忙笑了一声:“姐姐许久没回来了,听闻昨日姐姐去净雪庵求签,却不知求了个什么签?” 局都是已经设好的,老太太信佛,可喜欢净雪庵得很。 卫姨娘瞥了外头站着的郭嬷嬷一眼,却没见郭嬷嬷有反应,顿时暗骂一声这老贱货太蠢。 不过话已经说出来,老太太这里也是有了反应。 因着之前府里另一位郑姨娘有孕,周氏要害她孩子,最后又被道士说是不吉,如今…… 老太太脸色顿时不大好了,看向周氏,道:“可求了好签?” 周氏这时候便感叹起自己女儿的聪明来了,她并没有卫姨娘想象之中的惊慌和心虚,只淡淡道:“红玉,取签来。” 红玉从袖中取出一支匣子来,递给周氏。 周氏这才道:“原本离府之前,那道长说儿媳乃是不吉,儿媳以为定然会求来凶签,却不曾想……还请母亲一看。” 说到这里,把手里的匣子奉给老太太,同时扫了一眼卫姨娘。 卫姨娘略一整自己水红色的袖袍,轻蔑一笑。 老太太打开匣子一看,便是一支御沟流红叶。 “呀,竟是上上大吉!” 这时,卫姨娘脸色终于一变。 周氏只如当年那个温婉儿媳妇,微微一笑:“这一签,也是儿媳着实不曾想到的。这一回,儿媳还遇见一位贵人,乃是在净雪庵静修的章太妃,这一支签,便是章太妃为儿媳解的,乃是‘荣华富贵,遇难成祥’。” “荣华富贵,遇难成祥……”老太太先是念叨了一句,面上出了喜色,而后才陡然一变,“你方才说谁?!” 卫姨娘已经懵了,姜姒在一旁看戏忍笑有些辛苦。 周氏按着之前路上与姜姒商议好的步骤,依旧平静:“净雪庵静修的章太妃。” “姐姐这话可不能胡说!”卫姨娘没忍住别插了嘴,尖刻得厉害“太妃娘娘何等尊贵的人,怎能帮你解签?姐姐,道士为你批过命格了,乃是不吉,你如何能求得上上吉的签?莫不是随便找了一根签,编了个人,来哄老太太吧?” 说实话,卫姨娘话虽难听,可理儿在。 老太太心里也这样想,事情哪儿有这样巧? 她由是道:“三儿媳啊,太妃娘娘那等的尊贵人,你可不能胡说。” 周氏回头,侧眼一看红玉,红玉会意,忙上前道:“老太太,夫人不曾胡说,确是在净雪庵遇到章太妃娘娘指点迷津,太妃娘娘还送了我们姑娘见面礼呢!” 姑娘? 不就只有四姑娘吗? 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站在一旁的姜姒身上。 卫姨娘根本不信,冷哼了一声,盯着姜姒。 而姜姒,则一身从容。 她举袖掩唇,垂眸低首,似乎赧颜羞怯:“承蒙章太妃娘娘爱重,兴许是孙女得了太妃娘娘眼缘,竟赠了这一串奇楠香珠。孙女年纪小,不敢擅专,愿孝敬给祖母。” 说着,便一勾唇,取出袖中一串成色极佳的奇楠香珠。 第十二章 奇楠香珠 所有人都愣了。 从屋里的丫鬟,到卫姨娘和老太太,全都看着姜姒,或者说她捧出来的这串香珠。 一看便知道是别人带在身边很多年的,甚至能闻见上面清淡的香味。 卫姨娘已是脸色大变,看见姜姒那含羞带怯模样,便恨得牙痒痒。 老太太也是一惊,先头也以为是周氏撒谎,可如今看孙女这一副姿态,却不像是作假,难不成还真有奇遇? 原是想叫丫鬟把东西递上来,可一想到是章太妃赐予,老太太也是不敢怠慢,忙过去亲手接了那奇楠香珠看:“太妃娘娘怎么……” 合了眼缘? 有这样容易? 老太太一时踌躇起来。 姜姒退回去站好,搭着眼帘,唇边带着浅笑。 卫姨娘一见她这波澜不惊模样,便恨得不行,终于忍不住,却别有用心假笑道:“听闻章太妃娘娘不理俗务,平日吃斋念佛。咱们家没权没势,老太爷如今只是挂了个阁老的名头,并不做事。这样天大好事,竟也被姐姐撞见。不过……如今魏王殿下权势滔天,章太妃娘娘何至于……” 言下之意,还是不信。 善斋堂里安静的一片,只有老太太盯着自己手中那一串珠子,却在卫姨娘说话之后厉喝一声:“闭嘴!何时轮到你说话了!” 这一声高喝,真是吓住了卫姨娘,连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嬷嬷都没想到。 一般老太太对卫姨娘还算是和颜悦色,卫姨娘掌了中馈之后也事事跟老太太谋划商量,把一个家管理得井井有条,没出过什么大乱子,即便是偶尔冷了脸,也不至于这样疾言厉色。 这是…… 怎么了? 卫姨娘从没见过老太太发这样大的火,嘴唇抖了抖,果然不敢再说话了。 毕竟在府里给她撑腰的就是老太太,一旦老太太撒手不管,周氏又有了孩子,她一个妾能翻出什么浪子来? 想明白这一点,卫姨娘顿时恨得牙痒痒。 却没想,方才发作了的老太太,竟一转眼对姜姒一笑,道:“姒丫头真是好福气,这一串奇楠香珠气味清凉香甜,乃是深紫色。白、紫两奇色的奇楠香非皇宫大内不能有,闻说只有章太妃手里有一串紫,京城昭觉寺供着一串白,另有两串在内务府和宁南侯府。章太妃娘娘竟赠了你此物,可见是真喜欢你。我这老婆子可不敢收,你便拿着吧,回头可好好感念太妃娘娘。” 说着,她将奇楠香珠递回到姜姒手中,又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姜姒犹豫道:“可这尊贵东西,孙女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且收好,这是大恩德。” 老太太脸上挤出笑来,万万没想到这孙女儿竟然有如此奇遇,可笑卫姨娘竟还敢怀疑,天底下也少见这样有眼力见儿的人。她曾跟着老太爷,享过荣华,见识不一般,在识出香珠时便知做不得假,这才转了口风。 既然老太太这样说,姜姒假意推辞不过,也就将香珠给收了回来。 屋里屋外的丫鬟婆子们都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四姑娘竟如此本事,更没想到老太太这风儿也转太快。 老太太倒是没管旁人怎么想,她心里算着若能跟如今风头正盛的魏王搭上,未必不好。 闻说魏王还没续弦,只可惜府里大姑娘姜姝是个庶出的,怕高攀不上。 姒丫头合了太妃娘娘眼缘,指不定能合上,可年岁差距未免太大。更何况,姒丫头是宁南侯府那边千叮咛万嘱咐过的,哪里能许给旁人?这还有三年才能出阁呢。 不过,倒也暂时不急,慢慢作打算。 放柔了脸上表情,老太太道:“儿媳啊,方才你说这一支上上大吉的签,也是太妃娘娘解的?” “太妃娘娘昨日在儿媳之后也摇了签,摇出支上上大吉来,说是同一日两吉签,是有缘,便为儿媳解了。” 前后交代,把话一说,往后谁再敢用不吉来说周氏? 于是老太太又说“太妃娘娘宅心仁厚”,目光慈和地落在周氏的肚子上:“既抽中上上签,这一胎定然是个男。源儿这一房,也总算是有个嫡出的后了。” 周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有些勉强:“愿老天爷庇佑。” 卫姨娘看婆媳相处愉快,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她明明已经买通了郭嬷嬷,设过了局!怎么可能被周氏给破了?如今这贱人还带着如此泼天的宠幸回来,这不是生生在扇自己耳光吗? 这郭嬷嬷,做事太不靠谱! 要么就是这签文乃是假的,可有那一串奇楠香珠,即便是假的,她又能耐周氏母女如何? 母女? 怕过不了多久变成母子,这府里便没她容身之地了! 心里郁结无比的卫姨娘,压根儿没注意到姜姒那漠然的注视。 老太太这边则是摆了摆手,似乎也累了:“你们路途劳累,也别在老婆子我这里浪费时间了。府里丫鬟婆子们也该拜主母,现下正在你屋前候着。回头卫姨娘这里记着,好生给张罗,万不能短了吃穿用度。” 如今是卫姨娘掌了中馈,府里什么事情都要过她的手,姜姒一听这话眉头便狠狠地拧了起来。 卫姨娘则是面上一喜,见老太太一双眼望着她,知道这是老太太心里还向着自己,忙出来笑道:“这点子小事,妾身定然好好为夫人张罗。” 周氏才是嫡妻,按理说这中馈在她回来之后,便该交还给周氏,岂料老太太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到底这是她娘家过来的人,又年轻貌美得姜源喜欢,她还信不过周氏这肚子,所以来这一出儿? 姜姒却不是个能忍的,少说也要把态度给摆出来。 见周氏低了头不说话,她一抿唇,还是开了口:“祖母,事情让姨娘张罗怕是不妥吧?” 卫姨娘顿时一转脸,在老太太看不到的角度阴狠地瞪着姜姒。 姜姒见她这般嚣张,只低头一摸自己手中的香珠,看向了老太太。 老太太心里也有自己的算盘,她道:“原我也是想着,你娘回来便将中馈还了她。可如今是你父亲顶梁,卫姨娘掌家是源儿与我说的,我一个老婆子不好插手。你娘也才怀上,甚是难得,万不能操劳。中馈这事儿,容后再说吧。” 姜源最爱卫姨娘,府里上下谁不知道? 老太太这意思是要姜源发话,她不插手。 姜姒心下了然,却是对这老太太心寒。 如今也争不出长短来,姜姒便道:“还是祖母想得周到,却是孙女莽撞了。” “你是年纪小,考虑还不够周全妥帖。” 老太太拉下去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一些,然后才道:“若是无事,这便去吧。” 众人这才齐齐躬身为礼,退出了善斋堂。 一路出了院门,周氏的脸色难看,才想与姜姒说话,后面便传来一声轻浮的笑:“哟,姐姐走这样快干什么?” 卫姨娘带着丫鬟们烟视媚行地上来,扫了一眼周氏的同时,也不善瞥了姜姒一眼,道:“姐姐才回府,若缺了什么吃的用的,只管打发人来我院里问,定然不会亏了姐姐这身子。四姑娘要什么也尽管说,拆了这府里,也不敢怠慢你的。” 狗嘴里何曾吐过象牙? 姜姒就没指望卫姨娘说出什么好话来。 上一世这一位姨娘倒是生出了儿子,只可惜脑袋不大灵光,最后被府里许姨娘的儿子姜莫承了家业,也不知她最后是什么感想。 不过这一世,还想生儿子? 姜姒淡淡地,并没有被卫姨娘给激怒,只道:“姨娘是个能干的。这中馈啊,可掌稳了。” 说完,也不管卫姨娘脸色,转身便扶着周氏走了。 卫姨娘站在后面,看着那母女二人窈窕背影,便啐了一口:“牙尖嘴利的丫头片子,生得市井人家般的撒泼耍横!回来又怎样,看你娘那肚子爬得出什么丑八怪来!” 旁边一绿衣丫鬟则是奇怪:“奴婢倒有一计,姨娘何不再找那道士来?” “啪”一声,卫姨娘一巴掌落到她脸上,骂她个狗血淋头:“不懂装懂的贱蹄子!再找道士来,那就是打老太太的脸、打章太妃娘娘的脸!还不闭上你狗嘴!” 那丫鬟忙捂脸跪下去,抽抽搭搭不敢出声。 卫姨娘哼了一声,踹她一脚,眼珠子一转,却是计上心来:“你去,看看棠院里郑姨娘。” 这边卫姨娘打发了人走,那边姜姒已与周氏到了正院外头。 丫鬟婆子们乌泱泱地候了一片,惶惶不安,都等着见周氏,只是一片人里,竟没一个姨娘先到。 姜姒扫了一眼,目光在门口处那粉衣女子身上顿住。 姜姝? 府里四位姨娘里仅有两位有生养:许姨娘一子二女,乔姨娘则一子一女,乃是大姑娘姜姝与二公子姜茴。 姜茴且不提,姜姝却是个少有的老实人。 心念一转,姜姒便与姜姝裣衽为礼:“大姐来得真早,久候了。” 第十三章 及时雨 姜姝是个有些怯懦的人,生性不爱与人争,在府里一直是得过且过的性子。 今日听说夫人周氏要回来,她便与乔姨娘一同过来,只是…… 姜姝看见自己这四妹妹,只觉得她出了府一趟,下巴尖了那么一些,可越显得姿容清俊,一双眼睛显得更大,也更亮,仿佛一下褪去了年少的稚弱,由内而外地散出一股通透与灵秀来。况四妹妹的五官原本是极好的,如今被那颜色浅淡衣裳一衬,便已能隐约得见日后风姿了。 心里只有羡慕,却不曾有嫉妒,姜姝也见礼:“四妹妹见着是越发叫人喜欢了,我也不曾久等。” 见周氏也过来了,姜姝连忙再行礼:“给母亲请安。” 周氏虽不喜欢府里心怀不轨的姨娘们,可对姜源的子女却从未有过苛待。更何况,她心知姜姝的脾性,只笑道:“快起来吧,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一同进去吧。” 院门外,只候了姜姝一个,周氏面上和善,实则也心底冷笑。 进了门,绕过当前的照壁,屋前守着的丫鬟九月已带着丫鬟候在此处,周氏叫她们起来,很快便进了屋。 当堂左右两边都排着漂亮的酸枝梨木上清漆的官帽椅,内中地面上铺着富丽大团夹彩百花图案的绒毯,堂上横着一张紫檀木方案,中间摆着一对儿汝窑白瓷大花瓶,两边是两张紫檀木雕漆太师椅,靠背上雕着松鹤延年图。堂中两根红柱下面摆着鎏金铜兽小熏炉,此刻已熏上了姜姒熟悉的山水香。 周氏上去直接坐在了右边的太师椅上,而后一点手:“姒儿与姝儿也坐吧。” 二人谢过,姜姝坐在了周氏下面右起第一个位置,姜姒则坐在了第三个位置上。 府里原有五个姑娘,可二姑娘夭折,姜姒在府里虽是四姑娘,可实际乃是行三。 乌泱泱一群丫鬟婆子们终于进来见过,周氏也没有什么话,只道:“如今中馈还是在卫姨娘处主持,我如今怀有身孕,你们各自明白自个儿在做什么事儿,也便罢了。都下去吧,一大帮子人看得头晕眼花。” 要紧的是姜姒不大喜欢吵闹,喜静。 人一走,周氏也觉得清净了,九月又斟了茶上来,端给了大姑娘和四姑娘。 现在没那么多人闹着,周氏才有功夫问姜姝:“你怎的自己来了?” 姜姝生母乃是乔姨娘,没道理单单叫一个姜姝来,旁的姨娘没把周氏放在眼底也罢了,就是乔姨娘不拿她当回事,也没什么所谓。可姜姝一个人来,倒是有些耐人寻味了。 这也正是姜姒的疑惑。 姜姝容貌有些寡淡,也不是很耐看,在府里便没什么存在感。 她放下茶盏,轻声细语地:“半道上二哥似乎出了什么事,姨娘叫我先来,给母亲告个罪,她随后便到。” 姜家两位公子,大公子姜莫沉稳平庸,二公子姜茴机敏轻薄,姜姒对自己这两位哥哥种种形状也是有耳闻的。 不过毕竟了解不深,姜姒只知道姜莫在背后推了她一把,让她落入深渊,因而绝不会有半分好感;姜茴则是轻薄人,姜姒也不喜欢。。 况周氏肚里男女不知,只怕是还没出世,这府里就要掐起来。若出是来个哥儿,怕更不会有什么宁日,有儿子的乔姨娘和许姨娘,有孕的郑姨娘,担心掌家权力被夺回的卫姨娘,可热闹得很呢。 “乔姨娘不来便罢了,毕竟如今有事,卫姨娘方才见过了,却没想许姨娘与郑姨娘是个什么说法。”姜姒低笑了一声,便道,“九月,叫人催上一催去。” 九月却没动,赔着几分小心一样对姜姒与周氏道:“回夫人、姑娘,许姨娘今晨莫大爷、三姑娘与五姑娘去明觉寺上香,现还不曾回。奴婢去催催郑姨娘吧?” 倒是会挑好日子。 姜姒不说话了,只看向了周氏。 周氏原本是个懦弱的人,可如今不会了,她面上没显露出什么端倪来,只道:“去问问郑姨娘吧。” 郑姨娘有孕四个多月了,周氏就是因为被诬陷害她腹中孩子,才触怒了姜源,为了自保自请去庄子里过日子。周氏自然无辜,当时是不是郑姨娘设的局却还不清楚,但是表面上这二人关系定水火难容。 九月原伺候在周氏的身边,周氏离开姜府的时候不曾跟去,如今说要去请卫姨娘,也不敢不应,生怕主子拿自己开刀,赶紧退出去了。 九月刚走,外面便是一声笑,道:“我这里是来晚了,还望夫人不要见怪,妾身给夫人请安,夫人好。” 人刚跨过门槛,声音便已经过来,是乔姨娘。 很快她便到了周氏跟前儿,行了个礼。 乔姨娘出身粗鄙,也不怎么懂得藏话,原是一个三等丫鬟,被姜源酒醉后收用了的,没想到竟然珠胎暗结,生下如今的二爷姜茴。这样的出身,自然不指望她说出什么漂亮话,不出错都算顶好。 周氏一笑,只道:“你也坐吧,也不必告罪,姝丫头都与我说了。” 乔姨娘甩着手里的丝帕,坐了下来,端茶一口喝了半碗,擦擦嘴道:“嗐,最近要开小瑶池会了,京城里人心浮动得很。妾身是都是跟茴二爷那边说话久了,倒是听见一些个有意思的事。听说夫人当初就在柳镇吧?” 姜姒一听见柳镇这词,便把秀眉微微地一蹙,有些厌恶乔姨娘的粗鄙。 姜姝也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埋下了头,只敢听不敢看。 周氏习惯了,便接话道:“是在柳镇,可出了什么趣闻?” “都说宁南侯世子跟谢家公子一起去办差,结果那平日里被人夸上了天的谢大公子,竟然受了伤回来,刚刚回京就被谢相老先生给揪住了痛打一顿,说他办差也敢出去寻花问柳,太没出息……哎哟,现在真是全京城都传开了,笑死妾身了!”乔姨娘自个儿笑着,倒是也有不少丫鬟跟着轻轻抿嘴。 谢大公子,不就是谢方知吗? 姜姒听了只觉莞尔,这人也该有个好好管教管教,谢老先生乃是太傅,怎么见得自家儿子如此浪荡?打他才是正常的。 不过…… 乔姨娘平白说这个干什么? 念头刚刚过去,乔姨娘果然顺着这话便说开了:“谢大公子不争气,倒是宁南侯世子顶顶厉害,还得了皇上的赏赐呢,满京城的才俊,又有谁人比得上他?听说世子爷前几个月还主持办过一个墨竹诗社,可是个研究学问的好地方。” 来了。 姜姒端茶,闻着屋里飘飘山水香里混的苏合香味道,心里平静。 墨竹诗社在京中名气还不小,有不少官家子弟都以进入墨竹诗社为荣,这里面莫不是有才学又有身份的人。若没记错,谢方知也在里头混日子,前世倒也有不少的风流诗词从诗社之中流出,不过都是些淫词艳句。傅臣在里面没什么声息,却是整个诗社的主办人之一,提到墨竹诗社都不得不提到此人。 乔姨娘的儿子姜茴,今年也有十五了吧? “姨娘有话只说便是。” 姜姒看乔姨娘说到一半,似乎还踌躇起来,暗道一声惺惺作态,却很配合一般接了话。 乔姨娘脸上有些难看,不过想到这事儿还是只有姜姒能办,态度也就软和下来:“府里茴二爷如今在学塾里也学了不少的诗文,听说墨竹诗社里全是有才学之辈,先生常跟他说有人切磋才能长进,所以妾身便想……四姑娘与世子爷青梅竹马,是不是能说道说道,让二爷也进去?” 呵。 若不是这一世更能忍了,姜姒现在能泼她一脸的茶水。 凭姜莫是个什么庸碌之辈,扔到墨竹诗社那一班人面前,也不过是丢脸罢了。 更何况,姜姒真不想再欠傅臣太多,这人自己即便暂时不撕破脸,往后也未必能到一块儿。 对着个姨娘,姜姒也不必虚以委蛇,不大客气道:“墨竹诗社想来是有文才便可入,二哥若是有本事,何不自己去呢?即便是托了姒儿这里说道,也不一定能成。” 姜姝的脸色更白,头埋得更低。 乔姨娘则是气得一拍扶手站起来:“四姑娘说话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你二哥即便文才不行,可如今也算是刻苦用功,府里就莫大爷与茴二爷两个哥儿。你一个做妹妹的,帮衬着自家人又怎么了?何必这样小心眼?若叫外人知道了,还不知笑我们府里如何呢。” “那您就往外面说道去。”姜姒不紧不慢,用透明的指甲盖,挑了茶碗里一片舒展的茶叶,笑得眼似弯月,艳光四射,“我倒要看看,是姨娘您丢脸,是我大哥丢脸,还是我姜姒丢脸!” 话音落,姜姒便陡然将手里茶盏一翻,砸到乔姨娘脚下去! “啪!” 茶水与碎瓷四溅! 骤然来的一声脆响,让里里外外丫鬟都抖了一下。 姜姝连忙起身来,拉住骇然的乔姨娘,带着哭腔道:“姨娘别说了……” 周氏这会儿也着恼了,冷笑道:“姒儿愿意帮便帮你,不愿意帮你还能强按头不成?府里谁是主子,谁是奴才,真是个不长眼的!” 乔姨娘本就是个浑人,被伤了面子,也是狗急跳墙,口不择言道:“四姑娘嚣张个什么劲儿?跟宁南侯府的事儿可还八字没一撇呢!谁不知道如今宫里和靖公主倾心世子,指不定皇上还要赐婚,现在外头都传开了。再过个几日,谁知道世子爷怎么想?侯府这一门亲事,妾身看呀,这是要吹!” 甩着帕子,乔姨娘话里刻薄尖酸。 姜姒这里一怔,心道这也是个好法子。 只是周氏不知姜姒心里打算,只觉得乔姨娘太浑,气得发抖:“还不把她撵出去?姒丫头的亲事也是你能浑说的?” “有什么说不得?”乔姨娘骂骂咧咧,“叫她帮自家人个忙,便甩脸子,妾身是个贱命,可茴二爷是府里的爷。再说了,议论几句世子爷又如何?谁不想着尚主?贱妾不过说了实话!咱们府上门第高,皇宫门第更高,过不几日,看看四姑娘嫁给谁去!” 纵使姜姒真没想过嫁给傅臣,这会儿也被这话给激怒。 她眼帘一搭,正要发作,外头红玉却一脸笑意进来:“夫人、四姑娘,宁南侯着人给咱送礼来了,老太太说直接给夫人您拿过来。” 这话,一下进入众人耳中。 姜姒扣紧的手指渐渐地松开,满面霜色也渐渐褪去。 她看了方才还叫嚣不止的乔姨娘一眼,低眉看腕上玉镯,忽的一笑,纵使再不喜欢傅臣,如今也觉他可爱起来。 傅臣,及时雨啊。 她浅浅一笑:“既是送给府上的,便拿进来,也给姨娘挑两件走吧。” 于是,外头捧着各式绫罗绸缎、金银玉器、胭脂水粉的丫鬟小厮们便进来了,站在下头黑压压的一片,珠光宝气地晃人眼。 乔姨娘早哑了。 她眼睛晃得厉害,像是被人狠狠一巴掌给拍在脸上,直被拍得头晕眼花、脚底发软。 第十四章 表白 如今屋里最尴尬的,当属姜姝。 她看乔姨娘不好,赶紧上去扶住,转头看着姜姒,眼底带了几分祈求:“四妹妹,宁南侯府送来的东西,姨娘与我怎么敢要?妹妹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乔姨娘有些站不稳,这怎么可能? 青梅竹马是青梅竹马,可喜欢世子爷的可是公主啊,难道世子爷还能为了姜姒这个丫头放弃公主? 在乔姨娘看来,这是完全不能理解的。 可是转眼一看摆在这里的诸多物件,乔姨娘便知道,世子爷还真就一心扑在她眼前这一位四姑娘身上了。 姜姒不想刻意为难姜姝,只道:“大姐也别太客气,我看姨娘脸色有些不大好,早些扶她回去休息吧,若是染了病可还好治。” 上一世的姜姝先嫁了个举人,后来那举人荒淫死了,姜姝改嫁给了赵蓝关。 说来有趣,赵蓝关原是三姐姜妩的未婚夫,可姜妩看不上他,加上此人恰好戍边,索性一直拖了婚期,后借着国师批命,一举悔婚高攀了傅臣,赵蓝关的亲事则用姜姝顶了。 约莫,姜姝跟赵蓝关也是看对了眼,不然怕没那么容易答应吧? 这赵蓝关跟谢方知有交情,自然也认识傅臣。 想必当年这一桩,也是各自满意的。 陈年旧事,姜姒自己装在心里,看姜姝眼底含着泪地扶着乔姨娘走,心底也有些复杂起来。 乔姨娘拎不清,姜姝也太懦弱,姜茴倒是伶俐,可为人太轻浮,最后也没能争赢姜莫。 这一屋子人,各有各的打算,哪里有一家人齐心的样子? 乔姨娘色厉内荏,哼了一声:“走着瞧……” 离开时候,她狠狠瞪了捧着各式漆盒的丫鬟们一眼,脚步格外地重,出门的时候却被门槛给绊了一下,差点跌到地上去。 背后丫鬟们不由得笑起来。 待这二人出去,红玉才叫人打扫了地面,笑道:“乔姨娘就是个浑人,就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也敢跟夫人叫板,真不怕回头打嘴。还敢说走着瞧呢!” 走着瞧? 乔姨娘真以为这一回还能容她吗? 清闲日子过惯了,约莫都不知道真正的主子是谁了。谁让以前的周氏人人都能踩上一脚呢? 姜姒按着额头,忽然想起上一世姜家的覆灭…… 姜妩若是没出卖姜家,这家便能维持下去? 看了看下面丫鬟小厮们端着的东西,姜姒头疼,只道:“这些东西都叫人收进库房里吧,回头我再着人清点。” “是。” 于是一干人又在丫鬟的带领下捧着东西出去了。 周氏道:“这还是侯夫人送来的,看样子傅家那孩子对你也是真上心,我怎么瞧着你这态度越来越冷淡了呢?” “娘,您想到哪里去了?”姜姒一笑掩饰,“只是现在没什么精神,才被乔姨娘坏了心思,这宅门里全是糟心事,现还暂时没想呢。” 这话倒也是中肯,何尝不是这个理儿? 回来,周氏也累。 她叹气道:“你也别想那么多,跟她们这些下贱人也没什么可置气的。对了,都这个时候了,怎还没见老爷回来?” “回夫人话,方才老爷已经进了内院,不过郑姨娘正闹肚子疼,在棠院那边发火摔东西……”这丫鬟叫三春,也是方才过来的时候得的消息,战战兢兢地说了一半,就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这么说,老爷是去看郑姨娘了?” 当初周氏在去看望郑姨娘的时候,看见有人要给郑姨娘投毒,便去端了那杯水查看,却没想到立刻被郑姨娘给抓住,说她投毒。 这件事明里暗里都透着蹊跷,可姜源一见了郑姨娘的眼泪就没想那么多,周氏也知道这个哑巴亏自己吃定了,索性直接走人,还能保全自身。 也就是说,这府里除了卫姨娘之外,周氏最厌恶的便是郑姨娘。 三春也知道个轻重,虽看周氏脸色难看,在她问后,还是老老实实答了:“老爷正在郑姨娘院子里。” 姜姒嗤笑:“娘,不如您也去看看她吧。” 周氏正有此意:“咱们看看去。” 说着,直接起身,扶了身边丫鬟的手就走,姜姒也跟在她身边。 棠院位置好,从外面过来多半都要经过。 郑姨娘住在棠院,这时候一闹起来,还偏偏调准了姜源下朝之后,说没意思,谁相信? 姜姒等人刚刚到棠院门口,绕过影壁,就听见了声音。 “老爷,妾身心里苦啊!妾身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原以为日子好过了一些,现在又要担惊受怕……妾身真的好怕孩子出事……” 郑姨娘的声音是所有姨娘之中最温婉动听的,一哭起来就跟小爪子挠人心一样。 只是今天的姜源有些厌烦,平时哭哭叫情趣,这会儿他夫人怀孕回来的好日子,哭个什么劲儿? “好了,别闹了!整日里哭哭啼啼还有完没完了?不知道的还当老爷我死了呢!” “什么死不死的?老爷这话可不能乱说。” 周氏听了,接了话走过去,见姜源站在门外,郑姨娘便在门口哭,一大拨的丫鬟婆子们都看着,也不嫌臊得慌! 姜源今年还不到四十,下巴上留了一小撮胡须,面皮白净,斯斯文文,如今在朝中虽然只是个五品鸿胪寺少卿,可姜府老太爷乃是阁老,姜源如今承了家业,前途不可限量。 他听见这声音,便回头一看,却是愣了一下。 周氏的腹部只有些微的隆起,可是看上去容光焕发,姿容清艳,神采奕奕,一点也不像是他印象之中那个死气沉沉的女人。也许是有孕,让她脸上的皮肤更加嫩滑,走过来时候真觉得一阵香风扑面。 虽是老夫老妻了,可姜源还是看呆了眼。 周氏有些羞赧地低下头:“老爷怎的这样看我?妹妹那边还哭着呢。” 郑姨娘也呆住了,完全没想到周氏竟然也过来了。方才卫姨娘身边的人来跟她说周氏回来了,她心里一下害怕起来,想要先发制人,就专门挑了这时候哭,果然老爷过来了,可现在周氏也过来了算是个什么? 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姜源。 姜源盼嫡子盼了多少年了,因他自己是嫡出,所以对庶子并不很看重,只是因为周氏太久无子,让他动了休妻的念头。 如今周氏有孕,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而且,他瞧着,周氏似乎一下回到他们新婚燕尔时候那样娇媚可爱,倒一下让他忘了别的女人。 走上前去,姜源握住了周氏的手,连声道:“可是苦了夫人了,孩子的事我已听说,前阵是为夫对不住你……” 忽然来的热情,让周氏也有些惊愕,不过这时候姜源给她这一份体面,她便接着,连忙道:“郑姨娘这里……” “管她做什么?肚子再能生,也不过是个庶子,能跟咱们宝贝疙瘩比?从前是没有,如今有了,必要捧在手心里。”姜源笑呵呵的,对周氏说了一句,便回头喝道,“夫人走的时候你闹,回来的时候你也闹,你这是也想去庄子上折腾折腾?!” 这一回,郑姨娘真的被吓住了。 她万万没想到姜源的态度会来这样大的一个逆转,以至于她整个人都被这样的发展给弄懵了,反应不过来,就怔怔杵在那儿,丫鬟拉她她也不动。 姜姒道:“姨娘不是魔怔了吧?要不找个道士来看看?” 这下,郑姨娘身边的丫鬟吓得更厉害了,连忙拉郑姨娘进去,可郑姨娘不甘心,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老爷你怎的这样心狠?” 姜源生怕郑姨娘闹腾,又叫周氏堵心,回头生不下儿子来找谁去? “赶紧把这女人拖走拖走,她肚子里也有一个,好生照看着。” 说完,回过头,脸上的不耐又变成了喜悦:“夫人,我们回去,看你近日清减不少啊……” 姜源、周氏两个,于是从郑姨娘院子里转身,回了正院。 姜姒就在后面看着,唇边噙一分冷笑,这态度跟离府之前真是…… 周氏近日明明是胖了,哪里还清减了?这话说得未免叫人发笑。 想来,姜源也从来不曾关心过周氏,如今这一切转变,不过是因为她腹中孩儿。 她娘经过这一遭,也该看清楚了。 正屋里,姜源对周氏又是好一阵嘘寒问暖,末了才想起来问姜姒。 他见姜姒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看上去又端庄又淑雅,不由得点了点头,想起今日下朝之后在南书房说的事,喜得眉开眼笑:“姒儿啊,听说你跟你娘回来的时候,也是宁南侯府护送的?” “不是父亲修书,请世子爷着人护送的吗?” 姜姒不知道姜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些奇怪。 姜源哈哈大笑起来:“世子爷对你可是真心实意。你不知道,今儿在南书房,我看傅公子见了皇上,皇上就暗示他,问他愿不愿意当驸马。结果傅公子说,他已有了心上人。这是连公主都不要,就中意你一个啊。我进府时候,听说侯府那边又送东西来了?” 姜姒怔住了,她是真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上一世也是这样吗? 看姜姒低着头没说话,周氏连忙道:“是送来了,一大波人捧着来的,现如今搁在库房,姒丫头说回头去清点。” “这可是宁南侯府啊。”姜源感叹着,“第一任宁南侯远是跟着高祖打江山的,原要封个异姓王,只是宁南侯不允,只留了个世代的袭爵。到世子爷这里,竟然也是一门荣宠不衰。姒丫头你可握好了机会啊,这样的好人家,还有这样对你的世子爷,咱们府里若能交上这亲家,更是锦上添花的好事啊!” “……姒儿省得。” 人人都说傅臣是良配呢,只可惜她已经没胆子尝试了。 姜姒笑容浅淡,她素性如此,倒也一时看不出来。 姜源又与她们母女两个叙话一阵,留在屋里用过中饭,这才去书房那边。 周氏睡午觉,姜姒则去清点之前宁南侯府送过来的东西。 清单册子拿出来一看,她便叹了口气,傅如一这又是何必? 随便看了看堆着的东西,目光却忽然在一封青绿色的小册子上停住,她拿起来,却是一本《墨竹集》。 这是墨竹诗社的诗集,外头烫了银色的竹纹,煞是好看。 傅臣怎的送这个来? 姜姒有些不解,随手翻开,前面有个目录,头一首便是傅臣的,后面跟着的是谢方知,更下面一串名字无不是如今京中有才学之人,勉强算是名家荟萃。 于是继续往后翻,便看见了傅臣的诗。 “流水无意眷落花,低首懒把青梅嗅……” 她指尖微凉,颤了一下,只见这一首,便再看不下去,把诗集放下了。 第十五章 长太丑 听说宁南侯府来送东西的还是赵百,借的还是侯夫人的名义,姜姒哪里不清楚这是谁的手笔? 单看这一首诗,她便满心发赌。 死了一回,竟也没闹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也难怪自己会重生。 她自嘲地一笑,把诗集扔下之后便回了房。 晚间姜源又来周氏这里休息,这可是这许多年来不曾有过的情况。 眼看着过几日便是中秋,府里也摆上了不少怒放的秋菊,就在院子里。 姜姒进来的时候,远远看见院门口站在卫姨娘。 卫姨娘今日是来跟老爷商量中秋布置的事,谁不知道现在周氏又得了老爷的喜欢,为着肚子里这一胎,连人都漂亮了起来,叫人好生憎恨。 她心里琢磨着说辞,还要在外头等回话。 身边贴身丫鬟流芳也站着,一脸的不耐:“姨娘,我们凭什么在这里等?” “只因为她是主子,你是奴才,你就该等。”卫姨娘阴声怪气地冷笑一声,甩了袖子,“你个小蹄子,莫不是也想老爷了?” 流芳脸上一红,她也是被老爷收用过的丫鬟,已是开了脸的,只是现在还没名分罢了。如今被卫姨娘这样调笑,难免觉得有些怪不住,遂只言:“奴婢不敢。”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便见到一道身穿锦袍的俊逸男子从远处过来。 流芳忙道:“是茴二爷!” 卫姨娘连忙扭过头去,这会儿二公子姜茴已经到了。 姜茴便是府里乔姨娘所出庶子,他听说上午时候乔姨娘开罪了夫人和四姑娘,左思右想还是不敢得罪,便来告罪,却也没想到在这里竟然瞧见了卫姨娘,于是不由露出笑脸来:“给庶母请安了。” “茴二爷何必这样多礼?赶快起来!” 卫姨娘连忙上去一把扶住姜茴的手,笑了起来。 外头人多,姜茴收回手,又看了旁边流芳一眼,流芳低声笑着垂下头:“茴二爷怎的也来了?” 姜茴生得俊俏,粉面红唇,一抖袖子,叹了口气:“上午我娘冒犯了嫡母,所以茴儿这里特来请罪。” 卫姨娘不由冷哼了一声,正想要讽刺什么,那边的姜姒已经走过来了。 几个人在院门口碰见。 姜姒看见姜茴,便按着长幼之序敛衽一礼:“二哥好。” 姜茴可不跟乔姨娘一样粗鄙,他是从学塾里出来的,也算有几分心机,今日姜姝回去跟他说,他便知道坏了事。 如今看姜姒脸色不大好,姜茴心里暗恨,嘴上却亲热道:“许久没见四妹妹,看着倒出落成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也难怪世子爷惦记……” 这话透出几分轻浮,姜茴不觉得,姜姒却起鸡皮疙瘩。 若是在往日,姜姒必定羞红了脸,跺脚抛开,可如今姜姒只老神在在在姜茴面前站着,镇定自若,道:“乔姨娘说得好,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 姜茴脸色一白。 姜姒却恍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笑道:“都里面请吧,卫姨娘也请,我正好去给母亲请省。” 正屋里姜源正跟周氏下棋,见卫姨娘打扮得俏生生进来,也是眼前一亮。 众人见过礼后,姜源便罢了手,先问姜茴:“茴儿来可有什么事?” 姜茴踌躇了一下,还是说了赔礼道歉的事:“上午是姨娘无礼,冲撞了母亲与四妹妹,还望母亲不要见怪,姨娘已经知错,只是面上拉不下来,叫茴儿来一趟向您告罪呢。” 这话漂亮。 姜姒有些困倦,只是今晚还有事要做,强打了精神。 周氏在姜源面前自然不好追究,见姜源一脸疑惑,遂解释了两句,随后又道:“你乔姨娘出身不高,这等说嘴的话也就她能说,知错能改便好。天也晚了,茴二爷早些回去休息吧,免得姨娘忧心。” 姜茴也是个有心的,专挑姜源在的时候回话,周氏还能说什么? 姜姒心里明镜似的,看姜茴面上喜色微露地走了,又看向了卫姨娘。 卫姨娘今天来也是说事,开口便笑:“二爷倒是个懂事的,看上去稳重得很。” 姜源嘿了一声,看卫姨娘那娇艳面庞在烛光下头更生风姿,回眸看一眼周氏,又觉得周氏不错,顿时感叹自己尽享齐人之福,由是接话道:“莫儿与茴儿都不错,可我觉得茗儿更好。” “茗儿?” 卫姨娘愣了一下,姜姒也没反应过来。 周氏面上带着慈和颜色,轻轻抚了抚自己腹部,轻笑:“便是我腹中孩儿的名字,老爷方才起好的。” 姜茗? 这倒是个好名字。 姜姒看见卫姨娘那阴晴不定的脸色,便有些想发笑。 姨娘里就她一个没生养了,郑姨娘好歹有孕,卫姨娘如今虽掌中馈,可没一个儿子傍身,又有什么用? 果然,这一件事像是刺激了卫姨娘。 她连说中秋宴的事都有些心不在焉,有心要作出委屈颜色给姜源看,姜源却没在意,目光一直在周氏身上。 卫姨娘心里堵得慌,起身便道:“老爷若觉得这法子可行,那妾身便去了。” “去吧。” 姜源回头看她,安抚地一笑,完全没察觉她的委屈。 姜姒眼看着卫姨娘要走,便掐在卫姨娘前脚跨出门槛的当口,开了口:“爹,女儿也有一件事要与您二位说……” 周氏心思一动,看姜姒端着茶碗放下时轻轻敲了敲桌面的手,便已会意。 “姒丫头可有什么要紧事?” 姜源也听着,如今姜姒可是府里宝贝疙瘩,可不能委屈了。 于是,姜姒将早已经想了有一阵的话,说了出来:“女儿与母亲在去庄子途中,停留柳镇,原以为带着郭嬷嬷省事,她是忠仆,哪里想到女儿遗失了一副红珊瑚耳坠。旁人那里都搜遍了,一个没有,女儿着人问了,说在郭嬷嬷手里见过……” 郭嬷嬷资格再老,那也只是府里的下人,怎能私拿主子的东西? 姜源眉头一皱,看自己女儿有些吞吞吐吐说不上来,也知她素性不是很会来事儿,这事当不会冤枉了人。路途之中有多苦,姜源其实猜得到一二。他心中有愧疚作祟,便不敢再多问什么,只道:“姒丫头的意思是?” “女儿想,郭嬷嬷跟在娘身边这么多年,竟也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私心?” 姜姒这一计狠着呢。 外头卫姨娘没敢走远,挪着步地听。 姜姒又道:“合该好好地查她一查,我娘没身子的时候不要紧,如今怀着孩子,可不能留这样手脚不干净的在身边。” 周氏一副惊讶模样:“竟还有这样的事?” 于是姜姒起身蹲跪下来:“原不该告诉娘亲,可毕竟是您身边的人,女儿也……” 一拍桌面,周氏面色显然不好了,可又看见姜源在,叹了一口气:“老爷觉得……” 姜源也是当官的,虽只管鸿胪寺,不是什么紧要处,却也有几分官威,只一摆手道:“查!好好查查!姒丫头的东西也敢拿!反了天了!” 姜姒要的就是姜源这一句话,她道:“那此事女儿处理了吧,我娘有孕,父亲陪着我娘便是。” “姒丫头也大了,能自己掌事也好。”姜源琢磨着,回头得叫卫姨娘把中馈交回来,让姒丫头掌着,毕竟往后姒丫头要进宁南侯府,他笑道,“你有孝心,便去吧,有事儿与升福儿说,那些个狗奴才发落了便是。” 上面的老爷们一向懒得管事,也不觉得儿女们会哄骗他。 姜姒终于退下,出了院子,便看见了僵硬站在外头的卫姨娘。 “姨娘还没想明白签文的事吗?那便慢慢想吧。” 卫姨娘闻言,夜里头打了个寒战,终于算是明白了:郭嬷嬷那个贱蹄子果真是出了岔子! 只可惜,这时候已经晚了。 在老太太那边,卫姨娘就被签文之事再三打脸,这会儿挽回都来不及。 这一个晚上,郭嬷嬷屋里被人翻了个底儿朝天,不仅找到了姜姒的耳坠,甚至还找到了一些周氏的东西,都不是周氏赏给她的。这样一来,府里哪里还容得下这个刁奴? 晚上沐浴完,姜姒穿着白色的中衣,下面是浅碧色的灯笼裤,一手拢着自己湿润的头发,坐在妆镜前,盯着镜中人。 外头郭嬷嬷的惨叫声传入她耳中,“四姑娘你如此出尔反尔,反复无常,不怕死后下地狱吗?!四姑娘……” “大晚上地吵得厉害……”姜姒不为所动,只对紫檀道,“叫人堵上她的嘴再打。哪个青头办事,这点规矩都不懂?” 紫檀心有戚戚,听了姜姒的话,出了门才发现自己两股战战。 若她与郭嬷嬷一般,等到无路可走时再选择投诚,怕是现在趴在春凳上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便成为自己了。 八珍这边还有些怕,怯怯看着姜姒。 姜姒从镜子里瞥见,便笑:“可是疑惑我先头收下了投诚,现在又立刻翻脸处置她?” 八珍点了点头,大眼睛看着自家主子,又觉得她身量纤纤,手指压在妆台上,根根葱白晃人眼。 于是,姜姒淡淡道:“最不可信,三姓家奴墙头草。宁杀错,不放过。” 冤死? 那就冤死好了。 她捡了牛角梳,将头发梳好,便进了榉木拔步床上躺下了。 次日起来,人说郭嬷嬷被人打得奄奄一息。 姜源身边的升福儿来请姜姒示下,姜姒便道:“好歹也是跟了我娘一场的人,也莫薄待了她,送几两银子当路费,送她回老家吧。” 于是升福儿下去办事,郭嬷嬷才回了姜府没一天,三心二意,什么荣华富贵没捞到手,便又被人送走。 人人都当她是走了,可被打得那样惨,回去没几日便死了。 姜姒听见消息,也不当一回事,只有卫姨娘吓得好几天没睡好觉,听人说是做了噩梦。 一直等到中秋过了,卫姨娘整个人才好了起来。 姜姒也收到了一封新的信,是由侯夫人转交的,还是傅臣。 信上是他遒劲字迹,沉稳有力,像是他整个人,滴水不漏,力求完美。 “小瑶池会?” 姜姒嘀咕了一句,倒是想起来了。 每年中秋过后七天,在京西明觉寺附近便有一场小瑶池会,算是整个大晋朝的盛会,多是年轻男女去,甚是热闹。不过姜姒前世今生都不曾去过,倒是也有些好奇。 信上傅臣便是询问她去是不去,又问她是否看了诗集。 姜姒想起被她扔在角落里的诗集,一时踌躇,又去翻了出来,随手一翻,傅臣的诗只有这一首,后面是谢方知的。 “……沧海蝼蚁何足道?卷土重来千里堤。”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卷土重来? 这谢乙,有毛病吧? 姜姒信手一翻,后面的诗又是写这个姑娘美,那个姑娘妙,顿时哂笑,复将诗集扔在一旁。 外面送信的赵百知道姜姒收到了信,便马不停蹄赶去了芳锦楼,楼中琴音渐渐,香气袅袅。 傅臣与几位好友聚在一起,正襟危坐,一扫眼见赵百回来,便一抬眉:“送到了?” 赵百躬身:“已送到了。” 点了点头,傅臣一摆手,赵百便退下了。 谢方知也见了,知道是傅臣又哄姑娘了,便饮一杯酒,看前面起舞的绝色舞娘一眼,却兴致缺缺,叹道:“长太丑啊……” 第十六章 上上美人 这可是京城秦楼楚馆里最美的姑娘了,还是艳名远播,寻常人得她跳一支舞已是难得,今日若非有如此多的王孙公子在,怕是池青姑娘还不愿意呢。 众人都看得如痴如醉,谢乙这人竟然说了如此扫兴的一句话,顿时令众人侧目。 谢方知天生浪荡不羁的性子,如今看众人看自己,只道:“看我作甚?” 众人无言,看你作甚?你也得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啊。 傅臣不大喜欢说话,只端着酒杯坐在一旁,不发一语。 那头谢方知好友赵蓝关嘿嘿笑了一声,连忙跟众人解释:“我说你们可不知道,前儿咱们谢乙公子,被谢老先生提点过了,以后可是个不寻花问柳的君子了!” 君子? 谢乙? 笑掉人大牙还差不多吧? 众人都露出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来。 谢方知脸一黑,一杯酒便往口中送。 其实赵蓝关也没说什么假话,跟众人玩笑了几句,他便回头来,捅了捅谢方知胳膊:“我说,你这真是要敬酒色而远之了?打你上次就在折柳山受了伤,可就没听说你跟哪个姑娘有过什么风流韵事了……” “瞎说。” 谢方知眉头一皱,冷笑一声:“我跟哪个姑娘有没有什么往来,你倒是看得紧。” 傅臣其实也觉得赵蓝关说得很对,都说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可谢方知这人着实古怪。也不知是不是他身上旧伤又添新伤,所以对这些声色犬马之事一下不热衷起来,即便是秦楼楚馆里出入,也不曾过夜。 他笑了一声,随口接话道:“兴许是姿色不够,谢乙看不上。” 众人于是笑起来,当先便有一纨绔公子拍手,叫那池青姑娘过来。 池青乃是名妓,不过卖艺不卖身,乃是京城出了名的头等美人,千金难见一面。 她见此中人多风流,也是心生欢喜,朝着这一桌盈盈一拜,声音娇软:“池青给诸位公子请安,诸位公子万福。” 谢方知上上下下打量此女,也不知怎么心情烦闷,懒得再看一眼,照旧喝闷酒。 赵蓝关没事儿找事儿,跟在武场上一样狠命拍谢方知肩膀:“老谢,你刚才还说人丑,如今你再瞧瞧!” 瞧? 瞧什么瞧? 谢乙这人天生的眼高于顶,差点被赵蓝关这大力的巴掌拍得吐血,手指轻轻扣着酒杯,随意一扫眼前这姑娘,便是轻浮地一笑,竟随口道:“若眉细一分,眼大两分,眸清五分,肤白三分,颈长一分,腰细两分,身段更窈窕一些,总之如此方可算上上美人。” 如此庸脂俗粉…… 谢乙揉了揉自己眉心,低眼看着手中酒盏,却是没管此地诡异的寂静,自斟自饮,悠然自得。 殊不知,太多人已目瞪口呆。 谢乙这眼光嘴巴未免太毒辣。 众人只觉池青已是天姿国色,未料在谢乙口中竟如此不值一钱。 不过不对啊,以前捧着醉春楼小艺姑娘也没见他这样刻薄过啊。 众人转脸一看池青,便见美人愕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难看极了,最后竟将怀中抱着的琵琶往地上一摔,转身便哭着跑开了。 于是一片哗然,都用一种指责的目光看着谢方知。 傅臣斜了谢乙一眼,压低声音道:“你怎了?” 谢方知摇摇头,身上酒气微醺,端着酒的手指轻轻朝着那池青跑开的方向一指,道:“傅兄不觉那仅是庸脂俗粉?” “……老谢这眼光未免越来越刁了吧?照你这样说,京中哪里还有美人?” 赵蓝关不觉咋舌。 谢方知嗤笑:“你懂什么?匹夫粗野之辈,也敢妄品美人?” 又来了。 谢乙就这德性,一张嘴没个不毒的时候。 赵蓝关老脸一红,被他给噎住不说话了,傅臣则是一直没说话。 都知道谢方知遍识京城美人,今日既然说了这话,必定有个缘由。 有人不由问道:“那依谢公子所言,何人堪称为上上美人?” 谢乙端酒起身,临风而立,只将那杯中酒饮尽,却抬手一抛,只把自己用过的酒杯朝着下面扔去,顿时砸入楼下莲池之中,不觉波光荡漾,由是慢声道:“堪销英雄骨,难望彩云归。最是魂断处,烟波帐中暖。这美人,我谢乙哪儿知道?兴许再过两年有吧……” 所有人再次无语,这不是耍人呢吗? 谢乙大笑起来,显然是自得其乐。 虽则池青美人走了,可宴饮还在继续。 谈风花雪月事者甚多,于是香粉脂膏金银器具都开始摆上台面说,很快便有人道:“过几日便是小瑶池会,届时全京城淑女名媛怕都要去吧?沿廊香风里,指不定便有一个能对上了眼缘,成了日后家中美娇娘呢?” “哈哈哈这倒是登徒子的好去处!” “还登徒子呢,你敢吗?” “美人远观,不敢亵玩啊……” 这些话说得淫污,都是醉后谰言,听在傅臣耳中却是格外刺耳。 他不觉拢了眉,便起身离席。 赵百在外面候着,看傅臣出来,有些诧异:“世子爷?” “先头信都已给四姑娘送去了?” 傅臣饮酒不多,不过酒量不很好,时常克制,只背手站在花几旁,临窗吹风,问了一句。 赵百道:“已送去了。” “不曾有回复?”眉头一皱,傅臣又问。 赵百答:“……不曾有。” 兴许是他们都大了吧? 虽是青梅竹马,可得见的日子也不多,况姒儿也没几年便要及笄,是该避讳一些。 只是傅臣心底终究有些感知,隐隐约约。 他机敏,善断,只是在姒儿一事上多有游移。 正想着,傅臣便听见了旁边脚步声起。 “谢乙?你这是打算走了?” 谢方知笑笑,食指点了点自己太阳穴,道:“酒气太重,回头老爷子要请家法的。” 赵蓝关一下偷笑起来。 傅臣看一眼里面乌烟瘴气,便道:“我也走了吧。” 实在是没什么逗留的兴致。 两人一块儿下了楼,只把赵蓝关扔在后面。 谢方知看傅臣似乎面有踌躇,已进了一家香料铺子,只觉奇怪:“向来善断的世子爷,这是怎么了?” “在女人之事上,傅某可不如你善断。” 傅臣也是无奈,随便走到了雕花木柜前面,拿了一只玉盒,里面放着的乃是沉香香片,没烧之前气味很浅。 前头掌柜已乐呵呵地上来巴结了:“世子爷为侯夫人挑香来了吧?咱们这里还是全京城最好的香料铺子,前儿进来有三百年的老沉香,您要看看吗?” 宁南侯夫人爱香,可不爱宫里用的那种甜腻富丽的合香,她喜欢自己制,犹爱京城这一家万和斋的香。 不过细想起来,姒儿也是个爱香人。 他不由得起了兴,忽问谢乙:“小女儿家爱什么香?” 小女儿家? 谢方知心底嗤笑,只道:“你回去问问你府中侍妾不就知道了?” 傅臣则摇头:“她们怎能与姒儿相比?” 于是谢方知轻而易举便知他是又要去哄姑娘家了,只是越是知道,这心里越堵。 傅臣已随手取了一盒苏合香,轻嗅片刻,却是皱眉。 柜上排着不少的香料,谢方知翻开了最旁边一盒,趣却随口调笑道:“世子爷亲自为心上人挑香料,若传出去这京城女子怕都要得狂疾吧?” “这话若让姒儿知道,定撕烂你的嘴。” 傅臣知道姜姒素来看不惯谢方知这浪荡子做派,半开了个玩笑。 他放下手中香盒,回头来已看谢方知拈起一枚香片,仔细查看,因问:“这香?” “你那心上人怕与寻常女儿家不一样,山水香太淡,这一盒倒是叫人喜欢。” 谢方知眉头松开,掩了眼底异色,已将香盒递过去。 掌柜看着这两位祖宗在这里说些完全让人听不懂的话,只狂擦冷汗,见世子爷接了香,似乎疑惑,便连忙解释道:“此香在佛经中称为‘天泽香’,又名伽罗香,味道浅淡却凝之难散,使人明目清醒。这一盒搁置许久,问津之人不多……” 言下之意是,这香料您还是考虑考虑? 没想到,傅臣夹了一片香起来,指尖略一碾,想了想,便道:“回头送侯府……不,赵百过来。” 剩下的事情都交给赵百了。 而后,傅臣便与谢乙先后出了店,一闻指尖伽罗香,却想起宫中烦心事,不由皱了眉。 前些日子,傅臣为七皇子与太子之争心烦,好歹那道士中用,已炼出了火药,只等着不日便能力挫挫太子风头,可宫里和靖公主,却是叫人头大如斗。 谢乙自知他为何事烦恼,却是懒得问一句,回眼一看,赵百已然干活儿去了。 赵百自是去送香料,而大街上也有两辆马车过去。 车内带着浅淡的檀香味,前面坐着姜府的许姨娘与大爷姜莫,后面是则是姜妩姜媚两姐妹。 马车一路行去,倒把赵百甩在后面。 许姨娘乃是姜府之中生养最多的,有一子两女,因故在明觉寺停留,也没赶上来拜见周氏,今日一回府便连忙过来了。 这时候姜姒正与周氏在屋里叙话,说昨夜郭嬷嬷的事,外头便来人报:“许姨娘与莫大爷、三姑娘、五姑娘回来了。” 姜姒眉头微不可见一拢,又松开。 三姐姜妩…… “快请进来吧。” 第十七章 伽罗香 许姨娘身段很好,在府里也是个很有体面的姨娘,毕竟生下了庶长子姜莫,还有两个容貌不差的姑娘姜妩姜媚。 她进来的时候搭了姜莫的手一把,便盈盈给周氏拜了一拜:“贱妾原是给亡妹上香祈福,没料想撞见明觉寺慧昭大师布道讲经,所以贪听了几回,不曾早早拜见夫人,还望夫人不怪罪。” 许姨娘很会说话,在几位姨娘里最是温婉可人,多年来不说最得姜源喜欢,可也不算很差。最要紧的是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周氏一笑,叫她起身来:“回来便好,听慧昭大师讲经可是难得的事。大爷和两位姑娘也都回来了,坐吧。” 姜莫也跟周氏问过了好,随口谈了两句学业,便去学塾那边了。 倒是姜妩姜媚陪着许姨娘留了下来,就坐在屋里,一个坐在姜姒的左手边,一个坐在她右手边,姜妩沉静,姜媚则更显得明艳。 原本这府中的几个姑娘里,姜媚容貌乃是一等一地好,远远胜过自己三姐姜妩,性子开朗明媚,很得人喜欢,所以姜妩不说话的时候,一般都是姜媚在旁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比如此刻。 “许久没有见到四姐,竟然觉得四姐跟变了个人一样……” 姜姒听了,略略一抬眉,看向小了自己一岁的姜媚,感觉出几分骄纵来,只笑问道:“哦?五妹妹这话说得奇怪,我有什么地方变化?” 其实说变化也说不上来,五官与以前没有多大的变化,偏偏整个人气质有一些改变。清贵气一出来,四姐即便是坐在那里,也叫人移不开目光,心里不舒坦。原本姜姒样貌就是极好的,现在似乎是扬眉吐气一样,原本的阴郁沉晦尽去,留下来的是娴雅清润,偏偏眉眼之间带着一种难言的疏淡。 这四姐,像是一下被洗礼过一样,浑身都不一样了。 姜姒现在硬要姜媚说,也说不出什么不一样来,只娇俏地一撇嘴:“就是有些地方不一样了,我也说不清。” 周氏那边顿时微微笑起来,姜媚平时虽然骄纵一些,但是嘴巴的确讨人喜欢。 许姨娘与周氏素来无冤无仇,周氏回来不回来对她的影响其实不大,只是周氏有孕,未免触及到大爷姜莫的位置,现在孩子还没生下来,两个女人不至于公然撕破脸。 况许姨娘这人不喜欢出风头,多年来都是韬光养晦,如今相谈还算是和乐。 “小瑶池会便在这几日,府里四位姑娘,往年都不曾去过,贱妾想着姑娘们年纪都开始大了,这样出去见见世面的机会也不多,三姑娘与五姑娘倒是想去,只是不知道四姑娘去不去?若是四姑娘不去,她们两个丫头怕也去不成。” “小瑶池会倒是个热闹去处,以前姒儿还小,喜欢清静,也不爱往那些地方凑,今岁却不知……”周氏说着,看了姜姒一眼,便问,“这倒是我近日来想要问你的,每一回想说又忘了。姒丫头,你可有主意?” 这小瑶池会是傅臣说了,要叫她去。 不知为什么,姜姒心里有些抵触,可想想两世为人,竟也没见识过小瑶池会盛景,也是遗憾。 去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不过是逛逛。 她心里觉得,以自己韬光养晦的性子,不大会去出风头,于是笑道:“想来许姨娘今日来说此事,定是三姐与五妹都动了心,我若是不去也太扫兴。更何况,女儿少有出门时候,也想去瞧瞧。” 姜姒的推测不假。 其实早几年姜妩与姜媚就想去小瑶池会看看,可因为府里嫡出的四姑娘姜姒不爱出门,她们这些庶出的也不好自己就出去了,免得被人说闲话。三姐姜妩要长姜姒半年,大姐姜姝更是后年便要出阁,现在还没挑中个好夫婿,也是为难。 小瑶池会去的人可多,虽男女不能见面,可女儿家们缩在小瑶池沿街楼阁上,也能窥看到不少王孙公子。若有个看对眼了中意的,回去说道说道指不定就是一门好亲事。 姜姒是不愁嫁,旁人便不一定了。 许姨娘回来要紧的便是说这件事,还好姜姒识趣给应下了,否则姜妩姜媚两个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恨死她。 许姨娘笑得亲切,忙道:“四姑娘这话可说得叫我老脸挂不住,您是个顶顶善解人意的。” “甭夸她了,禁不起夸,一夸就飘了。”周氏随口谦逊着,想到小瑶池会,于是道,“回头既要出门,便好好添置些新的衣裳头面,姑娘家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 漂漂亮亮地出门? 姜姒唇边挂着笑,只轻悄悄地看着姜妩。 这一位三姐,如今真是个不显山不露水,因为容貌不很出挑,性子也沉静,寻常不惹人注意。前世姜姒注意姜媚更多一些,因为这一位五妹妹年纪最小,脾气最坏,姜妩与姜媚一比,存在感也非常低。 可经历过上一世的事情,她那里还敢小瞧了姜妩? 咬人的狗不叫。 姜姒还没怎么真正了解过姜妩,若是没有她入门之后叫人递过来的一杯毒酒,她兴许不会死。不过,其实那时候姜姒自己也存了死志,活下去更没意思,姜妩的恶念不过是给了她一个机会。 可恶念便是恶念,何等歹毒的人,才会向自己的亲妹妹下手? 这一世,她就是回来扒开所有的人皮,看看里面藏着的到底是什么。 傅臣如此,姜妩如此。 一念及此,姜姒敛了眼底神光,正想说话,便听见外面有人跟八珍说话。 周氏扬声道:“八珍,可是有什么事?” “回夫人话,是前头裁制新衣的婆子来支领银钱,奴婢已打发她们去了。” 八珍在门帘外头回了一句。 姜姒听了也没在意,倒是想起另一桩事来,由是道:“小瑶池会固然好,不过裙钗之事却还要卫姨娘那边首肯,怕是要先通知姨娘那边。” 对周氏回来之后府里的情况,许姨娘也有所耳闻,知道周氏还没拿回中馈,也不插话。 周氏却只是一皱眉,便再无异状,抬手便叫人去卫姨娘处通禀:“九月去说说府里去小瑶池会的事,叫卫姨娘张罗上。” 九月刚准备去,后面卫姨娘的人就来了。 真是个说曹操,曹操到。 卫姨娘身边的丫鬟绿香朝着主位上一拜,便道:“卫姨娘着奴婢来问询夫人小瑶池会一事,已叫人备下了东西,专挑拣的府里最好的给四姑娘。四姑娘与府里的爷们、姑娘们若是要去,便请四姑娘先挑,剩下再给其余姑娘送去。” 这话说得。 姜姒不由皱了眉,果然见到姜媚没忍住,站了起来,又立刻被对面许姨娘一个眼神给按下去了。 姜妩倒是稳稳坐着,不过看绿香的眼神明显也不很愉快。 哪儿有这样说话的? 东西先送来给四姑娘挑倒也无可厚非,可送来的这些绫罗绸缎金银玉器看上去都是富丽堂皇,真真是府里极好的东西。卫姨娘也是挑准了这个时候叫人来膈应的,更使得一手离间好计。 尽管姜妩姜媚都是庶出,比不得姜姒尊贵,可以前周氏在的时候也没有说把姜姒挑剩下的拿给庶出姐妹,都是按着规矩分送开,各自有别。这一回许姨娘倒好,平白给姜姒与周氏拉稳了仇恨。 这会儿姜姒说什么都没用了,嫡庶明晃晃地摆在这里,卫姨娘一刀子捅过来可让姜妩姜媚姐妹钻心。 姜媚脸色都变了,瞪着捧进来那一堆好东西,眼睛都有些发红。 许姨娘笑容也变淡,只道:“卫姨娘既开始张罗,我们便不多打扰了,贱妾向夫人请罪告辞了。” 周氏待几人转身,方才还挂着的笑脸也是拉下去了。 卫姨娘如此明晃晃地拆台,真是司马昭之心,叫人好不愤怒! 可让周氏没想到的是,姜姒竟然在许姨娘母女三个跨出门的时候,对绿香道:“东西你放下吧,卫姨娘也真是个有心的,我会很快挑好,不耽搁你时间的。” “多谢四姑娘体恤。” 绿香柔笑着蹲了个身,心里却鄙夷四姑娘没长进,竟然在许姨娘等人还没走的时候便回话,这不是叫人记恨她吗? 姜姒怎么可能不清楚自己所言会有什么后果?可她有自己的一把算盘,一个眼神阻止了周氏,便上去挑了些好看好用的留下,这才打发了绿香走。 周氏见人走了,才皱眉:“姒丫头,你这做法,为娘有些看不懂。” “娘,左右卫姨娘这边掌着中馈,她叫人记恨我,她自己哪里能逃脱?我那五妹妹素性是个爱美之人,又不能忍,恨我之余也该恨着卫姨娘。您肚子里有孩子,我是嫡出的姑娘,卫姨娘一个姨娘的身份掌着中馈,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反倒如此胆大妄为。您觉得,若是挑个软柿子捏,何人更好?” 姜姒不疾不徐地分析了两句,方才她那举动的深意便已暴露无疑。 要的就是她们记恨! 越是记恨,卫姨娘倒霉得越惨。 左右主持中馈的乃是卫姨娘,回头若再有什么人在姜媚耳边吹风,不消多少时日,肯定要闹起来。卫姨娘满以为能让人记恨她,殊不知最后全会还到她自个儿身上。 人太自得,也是毛病。 姜姒心机手段远胜从前,今日这一遭便略有体现了。 周氏心里慨叹,也是点了点头:“一会儿你爹回来还要摆饭,前阵厨房里送来一味枣泥山药糕味道还不错,你今儿且常常,我已让人递去你院儿里了。” “那姒儿便先告退,母亲也当心着休息,外头的事情有女儿呢。” 姜姒宽慰她两句,只怕她孕中多思,这才离开。 后面跟着八珍、红玉、紫檀三个,周氏身边则换了旁人来照顾,有另一位冯嬷嬷便一时无事。 只是刚出了正屋,进了自己的院子,姜姒便问八珍:“在正院时,你在外头跟谁说话?” 八珍忙道:“是外头来的婆子,给世子爷那边递东西的,奴婢看姨娘与两位姑娘在,便撒了个谎,不曾有什么婆子。您瞧,是万和斋那边过来的香。” 姜姒已进了屋,接了香盒拿在手里,只觉触手温凉,香盒上还雕刻着缠枝莲图案,漂亮雅致。 将香盒轻轻放在紫檀木雕花棋桌上,姜姒靠坐在旁边,纤纤手指掀了香盒盖子,便见到一小片一小片的半透明浅褐色香片。 她素来爱香,只用指尖点一片起来,轻轻一嗅,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最上等的伽罗香,一闻便觉得头脑清醒,虽则淡淡,可着实悠长。 指尖轻轻碾磨,沾了香息,又不知是想到什么,慢慢将那一片香放回盒中。 这是她最喜欢的伽罗香,不过用得不多,少有人知,傅臣竟似与她心意相通。 又或是…… 惦记着她。 心下一时复杂,姜姒缓缓合上香盒,忽有些怅然若失起来。 上一世傅臣负她,这一世她还敢选他吗? 第十八章 端倪 八珍她们都觉得四姑娘的表现有些奇怪,若寻常女子得了世子爷这样的喜欢,还送了昂贵的香料,怕是早就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了。偏偏姜姒看着眼神闪烁,又一副疏淡模样,叫人猜不着摸不透。 姜姒只将香盒递出去:“红玉收着香吧,以后晨起和下午可点上一些。” 只说了这一句,再无旁的话了。 她曾想过,再也不要去看那诗集,又忍不住跑去翻开来,看着那一行小字,越加心烦意乱起来。 傅臣这模样,当真是一点也看不出要负她。 上一世事情发生之前,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真不知道自己死了之后,这一位世人眼底毫无缺憾的傅世子又是什么表情…… 兴许是漠然,兴许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怜悯? 傅臣此人爱洁,她哪里能配得上此等神仙人物? 终归还是朝堂争斗惹下的祸端。 姜家一直支持太子,傅臣私底下则是帮着七皇子,若以谢乙所言,傅臣那时离京,必不敢让太子一党知悉,所以才会找了替身。找了替身若不圆房,自也会露陷,所以做戏做到底,遭殃的便成了她姜姒。 若没有朝堂上那些个争斗,兴许不至于如此。 可观今世情状,傅臣与七皇子的关系并未有丝毫的改变,而在朝堂江山与女人之间,傅臣选择的肯定是前者。 否则,他又何必在定了婚期之后,甚至拜堂之前离京? 他回来之后,也不曾与她有过一句话,所谓的青梅竹马也不过凉薄的一句“送去庄子上修养”,他的洁癖,不会因为心爱的女人改变,更何况,她还不一定是他心爱的那个。 姜姒仔细一想,发现自己其实很清醒。 棋盘上纵横的线条,像是一张交错的大网,姜姒便是网上的一只小虫子。 她手指触摸着棋盘,微微地勾唇。 虽言青梅竹马,可她对傅臣也没多少了解,少时兴许熟悉,一旦开始长大,也渐渐疏远。 傅臣对她的喜欢,远敌不过荣华与江山。 此人,不是她的良配。 再一次告诉自己这话,姜姒的手指也已经点在了棋盘的天元位置上,整个棋盘的最中心。 她慢慢收回了手指,看了看窗外微微发黄的树叶。 秋风渐冷,已是萧瑟时节。 小瑶池会便在中秋之后七日,没几天便要开始,府里两位公子和四位姑娘都准备去,所以府里一下忙碌了起来。 姜姒这边也有人送来了几件新衣裳,看着八珍捧在手里的浅粉色衣裙,她始终不大喜欢。 兴许是因为性情冷淡,所以她穿衣服偏重冷淡一些的色调,青绿蓝紫居多,红粉的则比较少,今日捧上来的水红色十二幅褶群做工极好,八珍红玉等人都闹着要姜姒穿上试试。 姜姒只点着八珍的额头:“你个小妮子才多大年纪,便学着紫檀、灵芝两个的闹腾,有事没事儿当看看你红玉姐姐的稳重!” 红玉在一旁窃笑,忙道:“四姑娘过奖了,奴婢有什么稳重的,不过是在您跟前儿乖觉罢了。倒是这衣裳,你还是穿上看看,奴婢们都觉得您穿着肯定好看。” 水红的颜色极艳,腰上收紧,穿上后定显得身段窈窕。边角处有银线绣花,也不显得颜色单调,倒有种红梅与雪的搭调感。 天下女子谁不爱美? 姜姒也不例外。 她翻了翻衣料,也拗不过这几个丫鬟,即便现在不穿,一会儿周氏也要来问。 正想去换上衣裳,姜姒却忽然问道:“今儿也一样?” 这话姜姒问多了,红玉一下就反应过来:“一样。卫姨娘又送了不少东西过来,都按着您的吩咐透给五姑娘了,也吹过了风儿。” “我记得五妹妹最爱的便是红色吧?”姜姒看了看这身衣裳,若有所思,“这也说了吗?” “说了的。”红玉笑笑,“怕是这会儿五姑娘正发脾气呢。” “五妹妹脾气不好,受不得刺激。” 姜姒伸了个懒腰,便张开手臂,让丫鬟们服侍着自己换衣裳。 姜妩、姜媚两姐妹,虽同是许姨娘所出,性格却是截然相反。 卫姨娘掌着中馈,如今不折腾折腾她,姜姒能甘心不成? 连着两天来,卫姨娘什么好东西都往周氏与姜姒这里塞,嘴里说着好东西都孝敬给夫人和四姑娘,实际却巴不得其余姨娘与姑娘记恨这母女俩。她看姜姒来者不拒,送去多少收多少,还挺高兴,以为这小妞中计。可没想到,头一个发作的姜媚,却让卫姨娘吓得不轻。 距离小瑶池会还有四天,姜媚原本眼红姜姒得很,今天坐在屋里,原打算挑好看的衣裳穿,没想到翻遍了也翻不出漂亮的。 将丫鬟手里的衣服抓起来往地上一扔,姜媚终于忍无可忍:“早说了要颜色鲜亮一点的,这些死气沉沉的颜色,当我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不成?!” 姜妩这会儿还在在自己的屋里,听见声音,已经站了起来,可想到什么,又坐了下去。 “三姑娘不去看看吗?” “媚儿就是那样的脾气,不管她一阵就好,我若去了,还得朝我撒气。” 姜妩摇了摇头,并不走动。 嘴上说得好,她们是两姐妹。可姜媚因为生得一副好颜色,性格有开朗明媚,正如她名字一般,骄纵一些也有人爱,一直以来都压着她这个做姐姐的。现在看姜媚要闯祸,姜妩心想自己也拦不住。更何况四妹有自己的谋算,她若去横插一脚,指不定就被姜姒给记恨上。 姜媚说不出姜姒哪里不一样了,可姜妩却是清楚的。 眼神不一样了。 一旦眼神变了,整个人就跟着变。 回府时候,她就听说了郭嬷嬷的事,哪里还敢对姜姒掉以轻心? 如今她只听着,并不去劝阻姜媚。 姜媚那边果然闹腾上了,很快她身边的丫鬟便开始抱怨:“卫姨娘真是什么好东西都往四姑娘那边送,听说颜色鲜艳的衣裳也送过去了。她不过一个姨娘,再怎么巴结还不是个姨娘?真以为自个儿掌着中馈就多了不起一般。奴婢看,她是真要把姑娘您往死里逼!哪里有这样苛待人的?” 这一番话,避重就轻,直接把火给烧到了卫姨娘的身上。 姜媚仔细一想,可不是这个道理? 当初夫人掌着中馈时候,哪里有这样的做法? 想想,姜姒自己是惹不起的,卫姨娘不就是掐准了这一点才用这法子来磋磨她吗?府里除了卫姨娘,就是许姨娘最受宠,卫姨娘能不针对他们吗? 不过…… 将桌上茶杯一掀,姜媚冷哼了一声:“她既然敢挑软柿子捏,我今儿也挑颗软的捏!我就不信夫人还会偏帮着她!看看这回是谁倒霉吧……” 说着,她便提着裙摆,直接出去,往卫姨娘住的芙院走。 姜姒恰好给周氏问安回来,顺道去花园里散散步,远远就看见姜妩朝着芙院去。 看那怒气冲冲模样,姜姒便知道了,这是有好戏看。 一敛自己袖袍,姜姒道:“咱们去芙院外头看一眼。” 姜媚摆明了就是找茬儿来的,原本正房夫人周氏是怎么分东西的,她卫姨娘又是怎么分的,可要好好地算计算计! 人带着火气,脚步就特别快,姜媚直接绕过照壁左边,就直接入了芙院:“你们姨娘可在?今儿我有些话想对姨娘说说。” 外头丫鬟看见姜媚气势汹汹来,早知道不好,已经进去通知卫姨娘了。 卫姨娘恨得牙痒,见那边人已经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五姑娘这又是发了什么疯?这秋也渐渐凉了,您的火气倒没见着下去半分,快请进来坐吧。” 里头姜媚冷哼了一声,已入了屋。 外面姜姒刚刚走到芙院前面,便看见二爷姜茴竟从照壁右边走了过来,一面整理衣袖,一面阴着脸说什么话。 抬眼一看见姜姒,姜茴愣了一下,这才连忙拱了个手:“四妹妹怎么在这儿?也是陪着媚儿那丫头来的吗?” 这倒不是。 姜姒摇摇头,眼神不见闪烁,只笑道:“恰好路过,看见五妹急急躁躁,倒想看看出了什么事。二哥这是……” “这……”姜茴心电急转,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道,“如今卫姨娘主持中馈,好些事情只能求着姨娘办。” “原来如此,看二哥似乎还有急事,姒儿这边也回院子了,来日再叙。” 姜姒主动先行走开,只是走出去没几步,又顿住脚,回头看了一眼。 姜茴是乔姨娘所出,跟卫姨娘定不亲近,可他出来时候也未免太慌慌张张,还在整理衣袖…… 姜姒多少有些怀疑起来,忽问红玉道:“府里可有什么风言风语?” 红玉打量姜姒神色一番,才踌躇道:“卫姨娘身边有个丫鬟叫流芳,是老爷收用过的,风言风语倒是没有,只是前几日奴婢瞧见他二人隔着卫姨娘眉来眼去……” “此事先搁着,以后耳朵眼睛都利索一些。” 姜姒话不挑明了,红玉他们也知道。 八珍刚刚从嬷嬷那边支了月例银子回来,道上碰见姜姒,便笑着道:“这个月月例银子在这里了,以前奴婢没办过这事儿,不知……” 这小丫头毕竟是才拔成姜姒身边的一等丫鬟的,因着红玉、紫檀、灵芝都在她身边伺候,八珍倒没什么事做,她也是刚做这些事不久,所以不是很熟。 姜姒道:“回头让红玉教你便是。” 八珍连忙点了点头,不过又撇撇嘴:“支领银子的时候又撞见流芳姐姐,奴婢瞧着她似乎对咱们不喜。” “流芳是卫姨娘身边的人,能喜欢咱们才怪了。”作为嫡女,花销自然不能跟庶女等同,姜姒念头才过,忽然顿住,扭头看八珍,半晌才问道,“你方才说,你在那边见着谁了?” 第十九章 杀身之祸 八珍自然不知道之前姜姒跟丫鬟们说了什么,虽觉出姜姒这话有些古怪之处,却也老实道:“方才见到流芳姐姐了,还与奴婢辩驳几句。奴婢嘴笨,说不过她去……” 这一下,不仅是姜姒,连后面红玉都知道事情怕是大了。 茴二爷鬼鬼祟祟从卫姨娘院子里出来,原以为是私会流芳去了,可现在流芳不在院里,谁知道茴二爷是私会谁去了? 若此事真有个什么端倪,那才真是伤风败俗。 姜姒忽然想起上一世,明明二哥聪明乖觉得多,最后姜源死了,家里产业也几乎没有姜茴的份儿,全给了平庸的莫大爷继承。 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姜姒当初出嫁的时候,姜源便已经人在病中,家业都给了大儿子姜莫照看,姜姒出嫁之后小半年不到,姜源就已经一命呜呼。 到底老爷害了什么病,也没个人来跟姜姒说,那时候她已经被冷待,甚至没几日便被休,娘家递过去的消息也不甚完全,姜源是怎么死的,她也不清楚。 现在看着姜源整个人都好端端的,哪里像是个短命鬼? 想想,姜府也算是个大族,不知内里藏着多少脏污。 现人在外头,姜姒不好多言,只道:“流芳是卫姨娘身边的大丫鬟,又是我爹屋里收用过的,不必跟她争一时之气。咱们且忍忍再看。” 说罢,便带了丫鬟们又回屋去了。 今日在院子外面瞧见这事儿,着实不小,姜姒去跟周氏商量了商量,周氏说:“不宜操之过急,今日姜茴在外面见着了你,怕也心生警惕。此一回,应当是媚儿去的时候正撞上,茴二爷不知是因为什么事遮遮掩掩,现在下定论还太早。若是冤枉了什么人还不好说,再说……卫姨娘的胆子,不至于这样大吧?怎么说,她也是老爷宠着的姨娘……” 周氏是个守规矩的女人,所以不敢想这样的事,说话也更为慎重。 姜姒只是一下想起自己前世遇到的那些,心道这些风花雪月事,还真没有什么不可能。 不过周氏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即便是知道这里面应该有猫腻,也拿不住证据,还是要静观其变的好。 “方才五妹已经找卫姨娘理论去了,您也知道五妹的脾气,这一闹将起来,怕是会闹到老太太那边去。”姜姒想起姜媚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倒是忍不住笑了一声,“我看这一回卫姨娘有得头疼了。” 这话还真不假,姜姒才回来没一会儿,卫姨娘院子里便闹开了。 府里吵吵闹闹,没一会儿就惊动了善斋堂的老太太,特遣了身边嬷嬷来问,嬷嬷回头来又把事情告诉了老太太。 老太太掐着佛珠,却是直接骂卫姨娘太不懂事。 卫姨娘是她娘家出来的人,可怎么这种时候反倒是拎不清了?知道她是想给三儿媳使绊子,可三儿媳乃是正妻,她怎么说也就是一个当妾的,竟刻薄了媚儿?媚儿是几个姑娘里老太太唯一看得顺眼的,不过也就是看得顺眼罢了。 大户人家重视面子,庶子庶女都不能可待了,老太太由此叫人去敲打了卫姨娘一阵,好一顿训斥,叫她以后就按着周氏定下来的那些规矩办事,不可再造次。 消息传到周氏这里,却是让周氏心里堵。 怎么能不堵?她好好一个正妻,的确是因为怀孕了不能管事,可老太太连个面子也不给她做,内宅里出了这样的事情,也就是叫嬷嬷训斥卫姨娘两句,还叫她改正错误。 改什么改? 一个姨娘,还指望她长长久久掌家不成? 这一来,老太太的态度明晃晃就摆在那里。 周氏心里也清楚,除非她肚子里蹦出个嫡子来,否则即便是生了女儿,也是转眼被休的命。 从她回府,便已经知道,老太太看重的压根儿不是她这个儿媳,而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周氏心里委屈,差点被老太太气得落下泪来,一时不慎打翻茶盏,还险些烫了自个儿手。 姜姒才从外面进来,见状心疼得厉害,忙劝道:“娘,您别生气了,咱们不是还有个盼头吗?船到桥头自然直,如今老太太又能拿咱们怎样?您别忘了前阵子爹说过的话。” “你爹?” 周氏捏了绣帕擦泪,却是忽然想起了前几天姜源对姜姒那热络的态度。 是了。 姜源才是如今府里掌家的,老太太再霸道又如何?如今周氏这个女儿最争气,只要宁南侯府那边一日不放下,她们娘儿俩在这姜府永远有立足之地。老太太再厉害,也要顾及一下姜姒的面子,先头还有章太妃的喜欢,更不谈世子爷这边板上钉钉的亲事。 这样想着,周氏心神便渐渐定了下来,她过了初时的哀戚,对这个家却是越发恨得厉害。 “可苦了我儿,如今母亲竟要赖着你过着日子,可苦了……” 苦。 姜姒心底是真苦。 她娘这一胎是男是女还没定,如今都靠着姜姒背后关系撑着,若没这一份体面,往后又当如何办? 她自己总想着早早跟傅臣摊牌,早早远离了她,她已经输不起,可偏偏现在离不得她。 傅臣就像是丰茂遒劲一棵树,而姜姒不过是弱小得只能依附于他的藤蔓。 一旦失去这样的靠山,姜姒立刻就会倒。 若周氏一举得男,事情自然有转机;若是生了个女儿,姜姒这边又能靠着谁? 她心里愁苦,面上却一点看不见忧心样子,温声陪周氏说着话,伺候她用了安胎药,这才回屋休息去。 坐在妆奁前,姜姒翻开了两只匣子,一只里头放着伽罗香,一只里头是先头章太妃给的奇楠香珠。如今的她,不过四处借势罢了…… 姜姒忽的笑了一声,自语道:“会借势,也是本事……” 老太太这态度真是清楚明白又不近人情,姜姒也不觉得心寒,因为早就清楚,也从来没抱希望,她只是心疼她娘。 八珍红玉等人知道她有心事,也不敢上前来打扰,看姜姒合上盒盖起身了,才上去问小瑶池会的事。 这样的盛会,足足有三四天,京城里从平民百姓到王公贵族,莫不往去,所以必定要好好打扮。 姜姒晃一眼手腕上羊脂玉镯子,只道:“便挑那一日送来的水红色衣裳吧,看着鲜艳,指不定有什么好兆头。” 说着,便靠近了卧榻,准备睡下。 只是头才挨着枕头,外头便吵闹了起来,这都掌灯时分了,还闹腾个什么劲儿? “哪里在闹?” “像是郑姨娘那边。”红玉听了听,便知道又是郑姨娘说自己肚子疼,闹着要争宠了。 寻常时候都好好的,最近才肚子疼起来?明摆着就是寻人的不痛快,要老爷去看她。 老爷去看过她一回,初时还安慰着,渐渐也就不耐烦起来,除非大夫发了话,否则不敢同去。 姜姒喜静,自己的院子都在府里僻静角落上。 这会儿她听得心烦意乱,脾气又上来了,只翻身坐起来,一手搭在膝头,冷声道:“闹闹闹,这都折腾几天了?就没见过这样整日诅咒自己肚里孩子的!紫檀,你去请了府里大夫,端一碗我娘喝的安胎药,当着丫鬟婆子与大夫的面,叫她给我喝了!喝之前先验个毒,叫她只喝下去一半。我倒要看看,当日她敢陷害我娘,今日也叫她自己尝尝这滋味儿!” 甭管送去的安胎药有毒没毒,谁怀孕时候喝这些东西能不害怕? 这还是跟郑姨娘有仇的姜姒这边送过去的,摆明了就是要好好告诫她一番。 屋里丫鬟们都听得笑起来,只道:“姑娘这法子好。” 紫檀已经掩着嘴,躬身去办事儿了,没一会儿果真寻了一碗安胎药,找了大夫,一同去了郑姨娘棠院。 棠院里丫鬟们都陪着姨娘演戏,“姨娘您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奴婢给您找个大夫?快来人哪,姨娘不舒服了……” “哟,郑姨娘这是又不舒服了?咱们四姑娘知道您不舒坦,所以叫了大夫来,也给您送了一碗夫人喝的安胎药,还请您喝下,怎么说您肚子里也是周姜家的种,不能苛待了。姨娘,请。” 紫檀这话说得真是又刻薄又飘了,袅袅娜娜地进了院子,便端出来一碗安胎药。 郑姨娘整个人都吓傻了,愣在当场,屋里屋外也都没有了声音。 这大晚上,平白无故端什么安胎药来? 都说是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门,郑姨娘陷害过周氏,她猜着老爷是心知肚明,只是一直不挑破,现在时间过去这么久,要翻案也不可能。可郑姨娘知道自己才是做亏心事的人,她现在心虚得厉害,盯着那一碗安胎药,像是盯着一碗鹤顶红一样。 “你、你!” 紫檀拜下,不卑不亢道:“这是四姑娘一片心意,想着郑姨娘您虽只是个姨娘,可也是长辈,所以才特遣了奴婢来一趟,还请您喝了吧。” “不!这一碗药定然有毒!”郑姨娘平白被这一碗药吓得慌了神,指着药碗便道,“快来验毒!” “何必这样麻烦?”紫檀想着自家四姑娘的损招,也知道这会儿自己必须出力,上一回郭嬷嬷的下场摆着,对四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也算是真正清楚了,既然跟了姜姒这主子,紫檀便真正收了心。如今看郑姨娘吓着,她温和道,“何必这样麻烦?大夫在这儿呢。” 于是直接叫大夫出来,验过药,说确是安胎药,才请郑姨娘喝。 即便是验过,郑姨娘也是不敢相信。 可姜姒是嫡小姐,如今来的紫檀也是个厉害人物,看这样子不会善罢甘休。郑姨娘本就是欺软怕硬的主儿,知道姜姒如今风头最盛,若是四姑娘去老爷那边说上什么,倒霉的还是她这个姨娘。 一时之间,郑姨娘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近乎含着泪,忍着辱,喝了半碗药。 剩下的半碗被紫檀当众给端走了,笑呵呵道:“姨娘喝一半就好,若是日后出了事,也好拿这半碗当凭证。” 郑姨娘脸上火辣辣地疼,抖得筛糠一样,看着紫檀等人退出去,这才号啕大哭起来。 紫檀等人出来,她差点笑弯了腰,这一出真是痛快。 随手一拂自己腰上的丝绦,紫檀心想着明天这事儿定然要传遍全府,近日来郑姨娘惺惺作态,不知道膈应了府里多少人,四姑娘做的这一遭才叫大快人心呢。 不过手才一摸到丝绦,紫檀便面色一变,道:“遭了,我的玉佩呢?” “紫檀姑娘,怎么了?” “兴许是今儿陪小姐逛花园时候掉了,我去找找,你们自个儿先回吧,与小姐说一声便是。” 紫檀有些着急,先打发人去回话,便想要抄近路从内院这边往花园去。 夹道里的风有些冷,紫檀到了院墙边上,这边是卫姨娘的院子,屋里透出灯光来,倒也瞧得见路。 她靠着墙根走,生怕摔了,没想到就在靠近那一刹那,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个淫*,真是想死爷了!” “腿张开!” “嗯唔……啊……爷好厉害,舒服死妾了……” “我可比那老货让你舒坦吧?嗯?” “舒坦,舒坦死妾了,啊……” …… 水声和拍击声不断,令人听之便脸红。 屋里春意绮丽,卫姨娘整个人都跟进了云霄里一样,面颊酡红,恨不能吞了那玩意儿去。 未料及正到关键处,忽听得窗外一声猫儿惨叫,却像是被谁踩了尾巴,屋里动静一下停下来,虚掩着的窗户立刻被卫姨娘推开,厉声喝道:“谁?!” 一片杏黄影子转瞬从眼前过去,屋里男人眼神一狠,竟然夺窗而出! 姜姒院里,她已闻见了安息香的味道,头脑却还醒着,盯着帐顶,只问道:“紫檀寻个东西,怎还不会来?” 第二十章 夺中馈 一直等了有一个多时辰,姜姒这边也没见人回来。 姜府的花园不小,紫檀为着自己要紧私物找了许久也是情有可原,可去的时间未免也太久。 半打了个盹儿起来,也没听人说回来。 原本只是个小丫头片子,姜姒原不该放在心上,可眯了一觉醒了,一问才知道紫檀还没回来。 交给她的差事她倒是办得妥妥的,郑姨娘那边一下就老实了,现在半夜里也没了声音,可人却不见了。 八珍见姜姒要起身,连忙给她披衣裳。 外间里的红玉也回来,给焚了两片茉莉香饼,放入手炉里,给姜姒捂进了怀里,只道:“方才奴婢见您睡着了,也没敢打扰,只叫了灵芝去找人,现还没有消息。” 大半夜跑出去找人,定是要惊动人。 姜姒有些困倦,披着衣裳抱着手炉,闻着那清新的茉莉花香,只道:“府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兴许是路上崴了脚……” 不对,府里后花园还有不少的亭台水榭,下头就是莲池水塘,大半夜里若是出事…… 灵芝回来的时候就带着哭腔,她们几个丫鬟乃是一处长大的,进府的年月也是差不多,这会儿好端端一个人平白没了踪影,怎么可能不着急? 她强压了眼泪,道:“姑娘,奴婢带着人去找过了,可后面园子太大,大半夜里打着灯笼也照不见。都怪奴婢,该叫她点了亮走,若是一个不小心出了事可怎么办?” “呸呸呸!” 红玉忙呸了三声,变了脸色,呵斥道:“你哭个什么劲儿?现在还没事呢,紫檀机灵,哪里睡着了也不一定,再派人找去。” “外头人还在找呢,现搜了东面花园,西面还没搜过,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消息了。” 灵芝没哭,可看上去跟哭了也没区别。 姜姒心里一下就阴沉了下来。 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不过上一世也没有过这种事情。 “郑姨娘处可问过了?” “回姑娘的话,问过了,郑姨娘打喝了安胎药就跟失了魂一样,里外进出的丫鬟都没一个,应当与她无关。”红玉此前也打听过,她声音里也带着浓浓的忧虑。 不过这个时候,其实大家也没想得太深。 红玉又道:“天儿晚了,您也熬不得夜,紫檀的事情有奴婢们张罗呢,您还是去睡了吧。” 距离给郑姨娘送药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人还没回来,姜姒哪里能睡得着? 只是红玉话音刚落,外头便来人说周氏身边的冯嬷嬷来了。 姜姒正好没睡,便请了冯嬷嬷进来,“嬷嬷怎么来了?可是我母亲有什么不好?” 冯嬷嬷进了院,瞧见姜姒这边的灯还亮着,便知道夫人说的不假,她叹了口气道:“这大半夜的,四姑娘您这里闹腾,花园那边也不安生,夫人叫老奴来问问,可是出了什么事。若有个什么事,也好搭把手,由老奴来为您张罗着。” 姜姒不好隐瞒,只道:“只是屋里紫檀那个丫鬟去花园那边寻了许久的东西,现还没回来,也不知是不是在花园那边走丢了,或是……” 这事倒的确棘手。 冯嬷嬷道:“黑灯瞎火的也不好找,左右不过是个丫鬟,您犯不着这样亏待自个儿的身子。您暂歇下,叫红玉与老奴一起去办这事儿吧。” “这……”姜姒想想,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她点了点头,“劳烦嬷嬷了,红玉你跟着冯嬷嬷这边去吧。” 红玉躬身应是,便随郭嬷嬷一同退下了。 这一下,屋里明亮的灯火又晃得姜姒眼晕了。 她抱着手炉躺回了床上,记忆却翻得很快,眼前的一切似乎倏忽间便成了红色。 大红喜被,红烛高烧,他与傅臣一样面貌,也不说话,进来便与她喝交杯酒,总喜欢叫她死去活来。那时她以为新婚燕尔这样欢喜,爱他至极,未料想最后竟是甜言蜜语好骗局。 何人有这样高超的本事,伪装一个人,甚至是笔迹,都能丝毫不露? 头又开始疼起来。 府里的事,府外的事,还有一个姜妩,如今就想不显山不露水,也是叫她忌惮得很。 姜妩不出风头,事事都有姜媚出头,姜媚长得也好,当时府里没嫁出去的便是姜妩姜媚两姐妹,偏偏最后问道子点了姜妩。若这件事姜家知情,许姨娘应当更宠爱姜媚一些…… 姜姒仔细地想了想,真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为了来解上辈子种种谜题。 紫檀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得看结果。 那么大一个活人,还能从府里消失了不成?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想着,她闭上了眼睛,渐渐睡着了。 天亮晨起,她还没掀开被子,伸出条手臂来,便同时问:“昨夜可找见人了?” 伺候在旁边的是八珍,知道姑娘要问,早已问过了消息,道:“还没找见。昨儿夜里冯嬷嬷叫人去找紫檀姐姐,报到卫姨娘那边,结果卫姨娘还不大情愿,说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能丢到哪里去?她还说,叫咱们大半夜的甭找了,吵了老太太与老爷的休息才是大罪过。后来冯嬷嬷说了事情严重,卫姨娘这才叫人去花园西面搜人。不过……” “没搜到?” 这结果有些让姜姒意外。 活人,消失了? 八珍上去将帐子挂在两边如意铜钩上,便伺候姜姒起身。灵芝带了几个丫鬟捧着铜盆进来,自己亲手绞了帕子给姜姒净面,又说道:“红玉姐姐昨夜里忙了大半宿,也没找见人,方才已经起了,只是脸色太差不敢来见您。” 这会儿正上妆呢。 不过这人是说不得的,转眼红玉也进来了,便将昨夜情状细细说了。 在红玉看来,卫姨娘这边也不过是白日里吃了老太太排头,上回算计姜姒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心里不痛快,这回办事也不利落,等冯嬷嬷发话了才叫人去找。 可忙碌大半夜,还真没找见人。 红玉给姜姒梳头,一边说着话,一边挽了个髻,看得出脸上涂过胭脂,只是眼底有些隐约血丝。 姜姒知道这事儿怕是要闹大了。 紫檀乃是先伺候过周氏,又贴身伺候过姜姒的,这种贴身丫鬟,即便是犯了错撵出府去,也必得要灌下哑药,如今平白没了影子,传出去便要坏事。 天色还早,姜姒道:“先去母亲那边请安。” 昨夜事情,今早便已经传遍了全府,周氏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她高坐在上手位置,头一个来拜见的便是姜姒,二人才说了一会儿话,卫姨娘等几位姨娘便都来了。 周氏开口道:“咱们府里莫不是进了贼?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能消失掉?” 大家都是来给正妻这里立规矩的,昨儿的事情但凡听过的,这会儿都觉得奇怪。 周氏这话明摆着是问卫姨娘,毕竟如今府里是卫姨娘主持中馈,出了事,定然脱不了她的责任。 卫姨娘坐在旁边,原是端了茶杯的,如今只狠狠把茶杯一放,哼了一声:“这是四姑娘身边的丫鬟,哪里轮得到贱妾来管?没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没的,谁也没看见一个,天知道是不是自个儿偷了汉子要跑呢?” “大早上的就听见此等污言秽语!” 外面一声断喝,竟然是老太太杵着拐来了,她脸色阴沉,进门便瞪了卫姨娘一眼。 卫姨娘立刻噤声,连忙与周氏连带着诸位姨娘一起起身,给老太太见礼。 卫老太君就是昨晚上被吵得没睡着,今早起来才知道竟然是孙女身边的贴身丫鬟不见了人,这还了得?好生生一个丫鬟竟然消失了,这府里还要不要规矩了?! “昨儿那丫鬟还没找见?” 周氏已经将老太□□置在了上上手位置,自己陪于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回道:“直到今早还没找见,如今正往重新搜花园,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遗漏处。” 卫姨娘眼神有些闪烁,这会儿是心跳如擂鼓,可人大约是慌张到了极点反而镇定,她竟然也道:“贱妾这边派了不少人去,不过现还没消息。花园说大也不很大,总不能是跑进前院里去了吧?内院就这几道门,多半是哪个看门的没看好,叫人给跑了。断断没有活不见人的说法。” “各处池塘里可找过了?” 老太太眉头拢得死紧。 姜姒打众人一进来,就没有说过话。 老太太这边一声声地问,最清楚事的红玉与冯嬷嬷便出来回话,间或夹杂着卫姨娘几句嘲讽,要往紫檀身上泼脏水。 “要说这丫鬟就是没规矩,听说昨儿还逼着郑姨娘喝安胎药呢,真把自个儿当主子了!” 手里的茶杯边沿与茶盖轻轻磕碰了一下,姜姒终于缓缓抬眼,看向了卫姨娘:“卫姨娘这话的意思,是我——没有教好自己身边的丫鬟吗?” 前面姜姒不声不响,现在忽然之间说话,立刻吸引了屋里的目光。 后院里四位姨娘,四位姑娘,都在屋里坐着了,除了卫姨娘也没几个人说话,偏偏卫姨娘这话说得太膈应人,姜姒不想忍她。 卫姨娘看姜姒之前不吭声,以为这小丫头碰见这种事肯定吓着了,没想到竟然敢反问自己。 她顿时一窒,却立刻道:“若是教好了,大半夜的她能乱跑?” “紫檀是什么人,我清楚。”姜姒慢慢地勾了唇,“昨夜搜人时候卫姨娘便不大利落,这家里好歹还是您给掌着,便是这样主持中馈的吗?如今要紧关头,还拎不清个轻重缓急来,无端端叫人耻笑!” “你!” 卫姨娘一下站起来,指着姜姒,已经气得浑身发抖。 老太太这会儿也不大高兴,姒儿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吧? 怎么说,卫姨娘也是她娘家来的人。 “姒儿即便是对卫姨娘有什么不满,也等出了结果再说。我看卫姨娘掌家也是个得力的……” “老太太这话说得好,卫姨娘得力才掌家,如今这情况,她还跟孙女这里拌嘴,可见是个不得力的。”姜姒憋着,这会儿笑颜如花,竟然道,“我娘才是正妻,我娘掌家的时候可有这样的事情?祖母,姒儿斗胆,还是将中馈归于我娘吧,前儿我与父亲谈过了,父亲也觉得孙女该学学掌家。我看姨娘这里,却是太糊涂了。” 屋里人全都骇然。 这小妮子,竟然敢这样跟老太太说话,公然上眼药? 所有人都等着老太太发作,可没想到老太太憋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竟然没有对姜姒发作,而是直接拿起了手边的茶碗,朝着卫姨娘砸去:“听听姒丫头说的!你还不如一个小丫头懂事!” 卫姨娘傻眼了,所有人都傻眼了。 姜姒只慢慢拨动着左手腕上的镯子,心底冷笑。 将来她可是能卖出好价钱的,老太太这样精明的人,敢得罪? 万一这孙女嫁出去,回头来报复姜府,怕是得不偿失。 有傅臣在,姜姒在府里可以横着走。 卫姨娘被茶水烫了个肩膀,尖叫了起来:“老太太,贱妾冤枉啊!” 这一声喊,极其凄厉,众人都被吓住了。 可外面忽然跑来个丫鬟,一脸的惊慌失措:“老夫人,外、外面说找、找见人了,在井里……” 第二十一章 枉死 紫檀姑娘是周氏母女身边的体面人,不过半夜里去寻个东西就没了人影,找了一夜都没找见,难免叫人人心惶惶。 负责搜查花园的叫孙富贵,是个小管事,看下面人忙碌,自己也满头大汗。 原本四姑娘那边的丫鬟就是从东边搜过来的,说是没有找见人,所以后半夜和早上,主要是在西面找,不过找过的地方重新再找,多半也是没有结果。 “好端端的人,竟然没了,谁知道是不是跟人偷跑了?” 嘴上嘀咕着,孙富贵朝枯井边一坐,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摸了摸身下放着的大石头,这下面的井已经没继续用了。这儿曾死过一个丫鬟,还是许姨娘的双生妹妹,与许姨娘一般无二的如花似玉。可谁想到最后投井没了,捞出来时候人都泡胀胀了。 一念及此,孙富贵脑子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什么,猛地弹了起来,一下离井口远远的。 “哎哟我的祖宗,我怎么没长眼坐到这里来了?您饶恕,您饶恕啊……” 孙富贵朝着那一口被压着的井作揖,吓得面无人色。 这种死过人的地方最是不吉利了,孙富贵往常是万万不敢冲撞的,今天是累昏了头,竟然忘记了这茬儿,还坐在了压井石上,这不是罪过之中的罪过吗? 当初这一位小许姑娘死得惨,孙富贵也只是听说过,前一阵才是这一位的忌日,许姨娘才去明觉寺拜过呢。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孙管事,前后都找过了,没找见人。” “果然是没找见……” 孙富贵撇了撇嘴,正招呼人准备走,却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他忽然直勾勾地盯着那一口被自己坐过的枯井上的压井石,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娘呀,见鬼了!见鬼了啊!” 众人只见孙富贵平白地喊了起来,都还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也吓得厉害。 孙富贵手指着那一块压井石,几乎吓得白眼一翻就晕过去。 众人只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口井因为当年死过人,就已经封了,到今天怕都有近七八年,从来没有人敢上去挪动半分,可是今天,那井沿和压井石上的青苔,竟然被磨掉了一大片! 这口井绝对动过! 联想到花园里平白没了个人,在花园边角上,死过人的水井又有动过的痕迹,饶是站在这里的是几个大男人,也吓得不轻。 不过还是有人脑袋灵光,壮胆道:“青天白日的怕什么,打开看看!夫人和四姑娘那边还在找人呢……” 这小厮叫陈饭,家里最穷的时候生下来,从小过惯苦日子,胆子却一等一地大。 他见没人吭声,遂自己走了上去。 压井石是方块大石板的样子,上面还被当年的道士画过镇鬼符,就怕这里死过人,有冤魂作祟。 不过当年人死了之后,也没发生过什么坏事,这一口井就渐渐被人忘记。 陈饭抱住石板,有些重,咬牙搬起来后,果见井口磨损痕迹很重,下面就是秋日冰冷的井水。 此时此刻,他心里也有些打鼓。 壮着胆给自己鼓劲儿,接着一狠心,陈饭探出脑袋朝着井里一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紫檀姑娘,找、找着了……” 姜姒过来的时候,井口边围着的家丁个个脸色煞白。 孙富贵见她来吓了一跳:“四、四姑娘,您怎么来了?” 这种不干净的地方,四姑娘来干什么? 姜姒没搭理他,只压抑着满腔霜雪寒意,问道:“人呢?” 孙富贵为难,指了指那个井口,又似乎怕冲撞了什么,连忙收回来,低声道:“还在井里呢。井口很小,泡胀了,光用绳子拉不出来……这地方,四姑娘您还是回去吧。” “先把人拉出来。” 姜姒脸上表情很冷,手指捏到一起。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都没动。 姜姒冷笑了一声:“看样子都养了一群白吃饭的,明儿便收拾东西滚吧!” 这一下,所有人一个激灵,再看四姑娘这脸色,这才想起死的人是四姑娘贴身丫鬟,能不火大吗? 不过一般姑娘都是怕,她是火,也真不怕冲撞了自个儿。 有眼力见儿的是先头的陈饭,他已经找人带来了夹子,一躬身就对姜姒道:“四姑娘毕竟是府里贵人主子,您若是在这里站着,小的们手也抖心也抖,还怕别的主子们怪罪。只请四姑娘您稍稍回避一下,一会儿人起来了定报给您……” 姜姒看了他一眼,良久不语。 所有人以为她要走,没料想她竟朝井边走了,脚下的青苔已经很是凌乱。 后面人大喊了一声:“四姑娘看不得!” “……” 已经迟了,姜姒看见了。 红玉连忙上去扶住她,带着哭腔道:“姑娘您快别看了,犯不着……” 犯不着? 好端端一个姑娘家,怎就这样去了? 这府里还能吃了人不成?! 姜姒竟然低笑了一声,听着瘆人得厉害,让听见的人都打了个寒战。 “我只看一眼,你们捞吧。” 姜姒这才重新带着人去了,她方才听见消息便赶来了,回来的时候屋里静悄悄的,竟没一个人说话。 老太太方才发作了卫姨娘,卫姨娘委委屈屈哭哭啼啼的,可是看见姜姒进来了,就不知为什么停了。 周氏忙起身问道:“叫你别去你还去,看看这一张小脸都吓白了,你怎的这样折腾,不爱惜自个儿呢?” “娘,我没事。” 姜姒安慰地拍了拍周氏的手背,而后站到正中,对着上首老太太拜了一拜:“祖母,紫檀没了,就在花园西角那一口封了的井里。发现人的时候,压井石还压着……” “西角?那不是许姨娘的妹妹去的地方吗?”卫姨娘惊叫了一声,指着许姨娘,“莫不是你妹妹出来作祟了?” 许姨娘手一抖,头一回没了镇定模样,脸色一冷:“卫妹妹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妹妹生性善良,即便是去了也不会作祟,这几年来可有出过事?!” 老太太这会儿已经头疼不已了,原以为不过是个丫鬟失踪,可现在人竟然不明不白地死了,卫姨娘这一生惊叫,更是将这件事引向了神鬼方面,难免叫人戚戚。 人死了,压井石还盖着,明摆着不是自个儿死的。 不是人杀的,那就是鬼杀的。 一时之间,老太太拨动念珠的手指都有些抖。 这事情实在是摸不着半分的头绪,人离开郑姨娘院子里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一转眼就出了事。 姜姒重生过一回,可绝不会将这件事联系到鬼神之上。 紫檀定然是被人害了的,可谁要害她,又为什么要害她? 一系列的疑惑,让姜姒百思不得其解。 卫姨娘又道:“老太太您也甭说我不干事,昨儿我查了,紫檀那丫头忽然说要去寻什么玉佩,大晚上还要去花园里,有那么要紧吗?” 众人心里都是咯噔地一下。 这意思可多了,紫檀年纪也不小了,什么玉佩那样重要? 莫不是借着寻玉佩的名头,做点别的,今天才遭了秧? 众人都想入非非之际,老太太一张脸却已经拉长了。 她竟然道:“不过是个丫头,死了就死了。府里规矩也真是乱了……先头姒丫头说了,源儿那边既同意了,那中馈便交回三儿媳这里。另一则,眼看着四姑娘距离及笄也没两年,该学着掌家,你们母女两个帮衬着,再掌中馈也就是。” 横竖挡也挡不住,更何况卫姨娘昨夜决定也真是糊涂,老太太心虽是偏的,可眼睛没瞎。 她有自个儿的算盘,如今对着姜姒和颜悦色,只是又慢慢沉重下来,道:“只是咱们家门第大,一个丫鬟死了,若要查下去,怕是闹得人心惶惶,也不必请什么仵作了,给这丫头家几两银子,叫人好生殓葬也就是,不枉她在咱们家辛劳一场。” “祖母——” 姜姒怎么可能应允,可她刚刚开口,老太太眼神便已经尖锐起来。 她盯着姜姒,面上陡然现了威严,沉声道:“姒丫头,我知道你聪明,可这件事你得掂量清楚!” 一转头,老太太道:“你们都出去了一下,我有话对姒丫头说。” 周氏想要说话,可被老太太威严目光一扫,顿时没了声音。 众人退出去,都不知道老太太有什么话要说。 姜姒在屋里,却是搞不清老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府里有些事情是不能够见人的,毕竟姜源还在当官,还算是诗书传世,便是有事也不敢往大了闹,只能捂着。更何况…… 卫老太太语重心长:“紫檀这丫鬟,谁知道是怎么死的?万一查出个什么长短来,她是你贴身丫鬟,你可考虑过自个儿的名节?你是要进侯府的人,节骨眼儿上万万冒不得风险。这一回鸿胪寺空了个缺出来,你爹只是少卿,如今想要去掉个‘少’字,即便是死了,这紫檀也只能死了!” “紫檀之事定然有隐情,她守着规矩,何曾与什么人过从甚密?” 姜姒想要反驳,可老太太只是看着她。 渐渐地,姜姒便没了声音。 其实老太太说得很对,不管怎么查,查出来都是家里的丑事,可因为这,紫檀便要枉死不成?! 可老太太一发话,谁还敢继续查? 老太太也累了,口气略微热络了一些,只道:“明日便是小瑶池会,你甭想这些烦心事。近日宁南侯在皇上跟前儿很能说得上话,若有宁南侯帮衬,你父亲定能平步青云。你也别光顾着自个儿,有好事拉着你姐妹一起去。紫檀的事就这样定下了,你要中馈,我也给了你,只盼着你能在宁南侯府站稳脚跟,也不枉今儿我抬举你。” 说完,老太太便扶着旁边嬷嬷的手起身,竟然出去了。 姜姒站在原地,握着手指,胸口一团闷气出不来,眼底几分精致戾气陡然扩散开,冰寒冷肃。 回自己屋的时候,姜姒面色不好。 她翻开香盒,看着那几片伽罗香,却忽然笑起来,呢喃道:“玉堂金门,藏污纳垢……” 第二十二章 小瑶池会 不过一个丫鬟,死了还能翻出多大的浪来? 不少人感叹紫檀死的不是时候,换个时间,兴许不会这么冤枉。 抛开鬼神不言,她的死定有隐情,可有又怎么样?老太太已发了话殓葬,谁敢查,便是跟老太太作对。旁人考虑的都是自个儿,老太太考虑的是姜府。 只是不查紫檀的死,也堵不住流言蜚语。 府里有不少居心不良的人,趁着紫檀死了的这个当口,四处散布谣言,说是姜姒贴身丫鬟私会外男,结果被小许姑娘的冤魂给拉下了井,这才没了命。 消息一传出,怒的不是姜姒,反而是老太太。 前一阵姜源回来,跟她谈过这个女儿嫁人能给家族带来的好处,说过这种时候万亏待姜姒不得,得处处顺着她。 这节骨眼上,府里这些个目光如鼠的白眼狼,竟然诋毁起姜姒来! 老太太如何能忍? 她人还在善斋堂念佛经,转眼身边的嬷嬷已经去抓人起来处置,狠狠地扇了几十个嘴巴子,直抽得人说不出话来了,这才教训:“还敢不敢造谣生事了?” 那些个人不过是传个小话,哪里知道自己会大祸临头? 一时之间,所有人点头不迭,这才免了更厉害的责罚。 此一来,府里再没人敢说四姑娘闲话。 姜姒听见这些时,却一点也不感激。 她不过光鲜亮丽的一枚筹码,被他们放来放去。 姜家待她如何她心知肚明,即便有飞黄腾达的日子,也未必要想着府里。紫檀之死,明着不查,她却暗中着人问过陈饭,现还没头绪。不过人死了也该安葬,她贴了二十两抚恤银子去,这才算送走了紫檀。 谁说这深宅大院不吃人呢? 姜姒拉开柜子里那件水红衣裳看,便听见红玉问:“姑娘还穿这件吗?” 今日是小瑶池会,府里车驾都已备好,只等着阖府上下的主子们。 想到这一茬,姜姒便轻轻松了手。 就在红玉以为四姑娘不会挑这一件的时候,她却开了口:“还穿这一件。” 换好了衣服,姜姒对着妆镜点了绛唇,漂亮的口脂带着桃花香气,端的是精致无匹。 颜色鲜艳的衣裳一上身,她整个人原本那一股子清淡气息却并没有被冲散,由内而外地散出一种冷冽。偏偏这颜色又艳极,很衬身段,没个雪肤花貌更穿不出“好看”两个字来。 重生回来之后,她还是第一次这样打扮,乍一看镜中人,便是她自己也微微诧异了一回。 镜中人的明艳之余,却似乎太尖利。 “红玉,我这一身,会不会杀气太重……” 一看便给人一种不善不好惹的感觉,太抢眼…… 姜姒原本是个低调的人,上辈子也就出嫁和死的时候高调了一回,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她似乎应该赶紧习惯这样的日子,因为她决心要当个硬茬儿,而不是人人拿捏的软柿子。 暂时不想嫁给傅臣,她也得物色物色个好夫婿,一辈子不嫁人的念头,她还没怎么想过。 红玉听见姜姒说什么“杀气”,却是被她吓住,摸着自己心口道:“瞧姑娘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就要这一股子明艳才好呢!女儿家生得一副好颜色,合该好好打扮,以前您就是太素净。” “瞎说,我们姑娘素净也好看!” 因为紫檀之死消沉了许久的灵芝,这会儿也终于强打起精神来,笑了两声。 “就你们两个花言巧语,嘴巴甜得跟抹了蜜一样。”姜姒回手一点八珍,便道,“看八珍多好,乖乖巧巧,不跟你们一样油嘴滑舌。” 八珍连忙摇头道:“不不不奴婢也觉得姑娘是顶好看的,天仙一样的人,就……反正就是好看!” 众人被她这一句“反正就是好看”逗乐了,可是细细一想可不是这个理儿?真要说姜姒哪里好看,自然是觉得处处都好看,硬要指出来,又觉得都差不多。所以这话归根结底就八珍这几个字:反正就是好看! 屋里气氛松快起来,红玉在荷包里装了一些香饼备用,又放了几片伽罗香到手炉里。 灵芝则上来给姜姒披上大红猩猩毡羽缎斗篷,系紧了,便将红玉备好的手炉给揣进怀里拢着,笑道:“世子爷那一日送来的香片,竟跟神了一样,每每沾上一些,便跟透进人身上一样,可久得很,每日里闻着都是香的。” 姜姒一到冷天手就有些冰,现虽天气还没寒透,可窗外花叶凋零,秋风渐紧,伺候久了的丫鬟也不敢怠慢,生怕染上个风寒。现在捧着手炉,她连掌心里都是暖的,也闻得见身周香息,拉开唇角便道:“伽罗香本就细,又极为醒神,往衣服上一熏便是好料,更何况这一盒……” 怕是最顶的好香料。 她说了两句,丫鬟们准备好一应事宜,便扶着姜姒出了府,一块儿上了车。 原只是府里姑娘们去,不过井里死了人,许姨娘约莫想起自个儿的妹妹,要再去明觉寺祭拜。 大爷姜莫不放心,陪着许姨娘走。 这一来,多出两个人,所以凑了四辆马车。 姜姒身份不一样,自个儿带着丫鬟占一辆,许姨娘与姜莫一辆,姜姝、姜妩、姜媚一辆,最后是几个陪同的二等丫鬟和嬷嬷。 一行人出了府门,便朝着更西面的明觉寺而去。 都言“玉树琼枝楼宇坠,天上人间小瑶池”,说的便是明觉寺东面的小瑶池。 小瑶池说是“小”,实则约有十亩,呈月牙形,池中尽是小金莲,冬日里也有开放。沿着堤岸修筑长廊高楼,隔着高楼便是长街繁华,夹道丹桂飘香,时逢盛会,四处张灯结彩,吆喝嬉闹之声不绝于耳。 姜姒不曾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皱着眉头微微掀了帘子一角起来看,果见一派的繁华胜景。 空气里飘着桂花香气,中秋才过没多久,大街上还有叫卖螃蟹和桂花饼的,大户人家的姑娘们,多在堤岸边的高楼上赁下一间屋子,与长街相对,能看见这边长街与那边小瑶池的情景。若不拘束那许多,自也可以下楼去,沿着长堤边长廊观赏瑶池莲开之景,雅趣异常。 姜姒她们下车来,便直接上了楼。 临窗而望,小瑶池湖面上波光粼粼,金莲菡萏,莲叶沉浮,廊楼环抱小瑶池。 她们这个位置还算好,斜对着月牙形小瑶池对面的那一块平台。 姜姒暂不问许多,已是挨桌落了座,而后见姜姝、姜妩、姜媚三人进来,独独不见了许姨娘与姜莫,“许姨娘与大哥哪里去了?” 姜媚原有些兴奋,不过在看见姜姒解了披风,露出一身自己爱极的水红色衣衫之后,眼神便不自然起来,阴声怪气道:“大哥有孝心,陪着姨娘先去明觉寺上香去了,叫咱们先玩些时候。” 这倒也是,许姨娘就是来上香的。 姜姒也不多问,更对姜媚这态度心知肚明。 她没露出半分的不悦,反而看了姜妩一眼,今日的姜妩穿着浅紫色缎袄,搭着白绫细褶裙,依旧是不出众模样,与姜姝一般垂着眼,并不插话。 下面已经咿咿呀呀开始有唱戏的,很快姜媚便忘记了不快,趴到窗沿边看戏去了。 府里姑娘们毕竟少出来,连姜姒也觉新奇,凑到搭了虾须帘的窗边,看下面唱戏。 人流涌动,以年轻男子居多,到精彩处,都高声叫好起来。 姜姒正看得有趣,背后却有人唤她:“四姑娘。” 回过头,正是红玉,姜姒走到一旁:“可有什么事?” 红玉附耳说了两句,姜姒先是一怔,而后一喜:“堂兄竟然也来了?” 八珍已掀开帘子,姜姒出去便看见了长身玉立的姜荀。 姜荀脸上依旧带苍白之色,可眉眼间多英气,想来最近还算舒心。 “荀哥哥,有一阵子不见了。中秋时节叫人送去的蟹黄,你可还喜欢?” 这一位哥哥,姜姒是时常惦记,如今竟在京城看见他,怎能不惊喜? 姜荀温文笑笑:“我也是惦记着你,顺道有朋友请我来小瑶池一会,这才过来。因知道你们今年也来,所以特来见你,看见你没瘦,还胖了,我这就放心了。” 胖了? 姜姒不由得伸手一摸自己脸颊,葱白手指搭在脸上,才看见姜荀带笑的眼,顿时明白过来:“你这是逗我呢!堂兄哪里学来这些个不正经的?” 原本她只是随口一问,也没把它当一回事,可姜荀却道:“今儿请我来的便是谢家大公子,你说我能不轻浮吗?玩笑话,莫当真。” 姜荀略一指不远处一扇虚掩着的门,姜姒跟着目光一转,便瞧见了一身穿蟹壳青锦袍的男子歪坐在桌边,指尖掐着一只象牙筷,点着紫檀雕花桌上摆着的那一盘闸蟹,似乎正在说什么。 另有一玄裳男子坐在靠内的一侧,因门挡着,看不全,可姜姒一见便知那是傅臣。 心头一跳,姜姒愕然,谢方知怎么能认识姜荀? “谢乙此人,怎能为友?” “如何不能?” 姜荀觉得奇怪,自家堂妹对谢乙似乎太偏见。 “谢乙文采风流,当世一等一的俊俏,也是人家看得上我,不然以谢氏一门三代为相的尊荣,我如何能高攀?” 听见这话,姜姒差点冷笑。 她眼角余光一瞥,见楼下有人端着活蟹来卖,心头来气,不由嘀咕一声:“自来螃蟹都是横着走。” “姜兄?” 里面有人喊了一声。 姜荀原本听她嘀咕,难免一头雾水,只道:“我那边略有应酬,回头再与你细说。傅世子也在里头,你……” “无妨。”姜姒答得有些生硬,又笑一下,“避嫌。” 说完,她便与姜荀告别。 姜荀这边自入了席间,还在琢磨姜姒那一句,猛一抬眼,谢方知穿一身蟹壳青颜色长袍,顿时明白过来,竟然没忍住笑出声来。 众人奇怪:“姜兄笑什么?” 姜荀忍笑:“方经人提醒,想起一句‘自来螃蟹横着走’,无比应景。” 自来螃蟹横着走? 谢乙何等机敏之人,低眼一看自己今日一身蟹壳青,未料与外头卖的活蟹一个色儿,霎时好一阵无言。 傅臣似有所感,端了酒朝门外望一眼,只瞥见一角水红闪过。 第二十三章 伦常败坏 这时候姜姒已经悄无声息地回去了,姜姝站在最旁边,穿一身浅绿圆领袍,瞧她回来,便问:“四妹妹方才去哪儿了?” 姜姒也不隐瞒,只道:“四叔家荀堂兄这一趟也来了,方出去见了一见,不过应酬忙碌,一会子再来聚聚。” 众人心知这说的不过是场面话,姜荀系嫡出,打小只跟姜姒一人要好,来看也只是看姜姒,断断不是看她们。 索性这姜荀也就是根病秧子,也没谁把他放在眼底。 姜媚这边听了也不在意。 只是姜姒却没了看戏的心思,她眼瞧着下面,却一点也看不进去。 今生的命迹已然开始发生改变,只有她知道姜荀将来会高中状元,而其余人还只认为他是个病秧子,少有人看好他。上一世有关于姜荀的事情,姜姒很少听说,想来他这样有才华之人,与谢乙认识并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更何况,还有傅臣这边关系在。 这样想着,姜姒便渐渐歇了心思,暂时不去考虑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门道。 她们来得早,府里一妻一妾有孕,卫姨娘最近晦气缠身不愿出来,乔姨娘这等粗鄙人也不来凑热闹,许姨娘原本不好来,现在只是因为来给自己妹妹上香,却是好一阵没回来。 姜妩只道:“姨娘与大哥指不定在明觉寺听大师讲经呢,咱们只等着他们回来便是,莫去打扰了。” 姜姒也不大关心许姨娘与姜莫,只觉得她这大哥着实有些小题大做。 因着小瑶池会一年一次,楼上都是官家小姐,认识走动的也多。 御史台冯家嫡小姐玉兰与姜姒认识,生得亭亭玉立,标致风流,打听得姜家在此处,便隔窗喊:“姒妹妹可在?” 姜姒一怔,叫人打了软帘请人进来,一见是冯玉兰,忙一笑:“许久不曾见到冯家姐姐了,今儿竟然瞧见您了。” 冯玉兰一身水蓝银线牡丹纹对襟袍,头上簪了一朵时兴浅蓝宫花,额上贴了同色花钿,一看便清新得叫人喜欢。她与姜姒幼时认识,现在没个说话的人,便找来了:“该是我许久不曾见到你了,瞧瞧这一见,真是要把愧杀了我,若我是旁人,只管要嫉妒你几分了。” 假意拈酸眼红地看着姜姒,冯玉兰说话倒也逗趣儿,自来是个妙人。 她一转眼,又瞧见这边姜家三个姐妹,虽知她们是庶出,也不短了礼,笑着道:“几位姑娘也好。” 姜姝等人连忙还礼,自是知道冯玉兰身份高贵,不是她们可比。 冯玉兰父亲乃是御史第一顶官帽,当朝一品大员,能跟姜家老爷子相比,便是比姜姒,她这出身也不低。 姜姒道:“你怎的想起来找我?” 冯玉兰过去拉着她的手,指着靠小瑶池那边的窗,道:“外面湖光正好,你知道我父亲是御史,累着无人与我说话。所以这会儿只能央了你,看看姒儿是不是发发慈悲,陪我一道去了。” “瞧瞧玉兰姐姐这话说得,倒似我若不答应你,便是我的错了。” 姜姒只觉得好笑,看冯玉兰一瞪自己,终究还是依了她,不过回头又问:“大姐、三姐与五妹,也下去看看吗?” 姜媚年纪小,虽不喜欢姜姒,可这会儿又特别巴望下去看看,连忙道:“我也想去!” 姜妩在后面扯了扯她袖子,似乎有些忌惮,她为人谨慎,不愿跟着下去,可姜媚哪里搭理她,反倒回头把她一瞪,闹得姜妩说不出话来。姜姝向来是个没主意的人,众人都去她也去,如此而已。 于是姜姒这边便带着丫鬟们,与冯玉兰这边下了楼去。 沿着小瑶池这边一线,俱是游人,女儿家们多往西边靠近明觉寺的那条路走,一路都闻得见脂粉香气。 远远望去,小湖看上去当真与开着莲花的瑶池一样美不胜收。 清风徐来,天高云淡,姜姒心里那一股子郁结之气似也跟着不见了影踪。 冯玉兰生性话多,拉着姜姒东看西看:“听说今年和靖公主也来了小瑶池会,不知公主长个什么样……哎,前面是赵家的姑娘,听说今年许给了彭侍郎家的公子……怪了,对面像是有什么人来了……” 原本叽叽喳喳的冯玉兰,忽然停下脚步,朝着对面一指。 这边众位官家小姐之中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了,顿时有人小声惊呼:“是傅世子与谢公子!” 那一瞬,姜姒头疼。 这会儿一听说傅臣来了,众女第一个看向隔着宽阔湖面那条长廊上的俊朗公子,接着便齐刷刷地看向了姜姒。一身水红的颜色,原本并不很出挑,只因为她身段好,光看个背影便知道这是姜姒无疑。 京中不少名门闺秀倾心世子爷,想要嫁入高门,偏偏世子爷只看中了姜四姑娘,无端端叫人恨得咬碎一口银牙。 只是京中多闻姜姒之名,见过的却少,这会儿一看,却又让众闺秀心里发堵。 能不堵吗? 不愧是世子爷看上的人,这脸蛋身段仪容,样样出挑,还端方无比,纵使众人侧目,她也不改其态。 姜姒这会儿只觉得自己快被这许多女人的眼光给射穿了,多留不好。 她与冯玉兰对望一眼,冯玉兰会意,连忙转头与姜姒一块儿走了。 待行至人少的地方,冯玉兰才捂着肚子笑起来:“笑死我了,方才那些个姑娘家,竟像是要一口吃了。你在京中这人缘,也是有意思了……” 姜姒继续头疼:“你可莫打趣我,我也心烦呢。” “你心烦什么?全京城哪个公子比得上世子爷?” 冯玉兰撇了撇嘴,也没避讳姜姒那三个姐妹,便将手朝着对面一指。 “瞧见那个穿蟹壳青的没?京里出了名的,花宿柳眠谢氏方知。他家门风倒是好,古训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若嫁进去不太倒霉,总没个三妻四妾地烦着。可谢公子这名声,咱大伙儿都知道……你一个准世子夫人,还是知足吧。旁人也嫉妒不来你的。” 旁人是嫉妒不来姜姒,可想想上一世…… 姜姒不答话,只看向旁边明觉寺的钟鼓楼。 穿过一片树林便能进到寺内,此刻隐隐约约听得见念诵经文的声音。 冯玉兰也看过去,忽有些忸怩起来:“姒儿陪我去明觉寺一趟吧。” 这陡然出现的小女儿姿态,让姜姒想到了什么,她也不揭破,含笑回头对姜姝等人道:“看玉兰姐姐这样子,我必得陪她走一趟了。” 姜姝道:“四妹妹与冯姑娘去吧,我们自己走动便是。” 这一来,姜姒便与冯玉兰一起从小径上绕过来了。 此刻游人多在小瑶池边,后山山道上人迹罕至,红玉远远在后面跟着,前面姜姒正与冯玉兰说体己话。 今年冯玉兰也到了要出阁的年纪,想去明觉寺问个姻缘,小女儿家脸皮薄,少不得要拉姜姒一块儿。 姜姒最不愿提姻缘,只叫冯玉兰自个儿去寺里问,她则在外面等她,不等到她出来绝不乱走。冯玉兰这才红着脸进了寺院,姜姒则带着红玉站在寺院墙根儿下,周围树叶染霜色,她绕着走了几步路,想着冯玉兰去了二三刻还不回,索性去看风景。 寺院前面忽然热闹起来,姜姒觉得奇怪:“前面是怎么了?” “是在撒福钱呢,佛前供着的九百九十九枚铜钱,被佛祖庇佑过的。”红玉一看便知道,眼巴巴看着那边,“奴婢也去抢一个钱来吧,也好给姑娘攒个好运气。” 紫檀刚走,是该攒个运气。 姜姒指尖点划着扇面,便道:“你去吧,我便在寺院后面走走。” 红玉怕姜姒走丢,姜姒只道小瑶池会是朝廷派人来清过场的,没人敢作乱,这才叫红玉去了。 一到这寺院中,姜姒便想起当初周氏为她求的那一支“御沟流红叶”来。 心下有些阴郁不喜,她信步走到松树林边,两旁灌木不高,经文念诵之声不绝于耳,听之忘俗。 她方眯了眼,脚下却碰着了什么,于是低头一看。 竟是一只翠色的荷包,看着蛮精细,还带着冰片香气。 姜姒没捡,正想绕过去,脑子里却电光火石地闪过什么,猛地顿住脚步,侧眼一看旁边的灌木,却有一处枝叶凌乱,有些折断的痕迹,像是有谁硬从这里挤了进去一般。 荷包,姜姒今晨是见过的。 她没出声,靠近那一丛矮树,随手一拨,便见里面树林深深,一身穿姜黄色锦袍的男子,并一浅绿衫子的妇人,约莫正在说话。 寻常人不会来这种僻静地方,更不会看见,男子便没在意,左手撩开那妇人裙摆,放入其亵裤之中,右手则穿入其小衣内,五指挤压着一团圆润,隔着衫子都能瞧得一清二楚。“小姨……娘……” “别……” 那妇人又紧张又害怕,背靠着树干,眼底含泪,抖个不停,去抓住对方右手,哀求着什么。 在这小瑶池会,男女私会实属寻常,姜姒原不在意。 可她如何能不识得这二人?! 当真如一道惊雷劈响,姜姒想起姜家家业最后竟是落入了这么个没人伦的混账东西手中,如今一幕幕更是荒淫无状,叫人作呕! 心神俱乱之下,她就要惊叫出来。 紧要关头,姜姒只觉眼前一花,竟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从后捂了她的嘴。 ——谁?! 第二十四章 床下美人 姜姒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谁竟然敢在背后对自己出手? 这明觉寺周围都是有人清理过的,只怕了在小瑶池会时候有人犯上作乱,更有无数王公贵族在此,谁敢来捣乱? 心里念头转过,姜姒已瞧见那林中二人似发现了端倪。 不过反应更快的是她背后那男子,已在被发现之前,便挟着姜姒朝着后面禅房里躲。 姜姒只觉得自己稀里糊涂,也挣脱不开,惊乱之下更是只掐了对方的手背,对方吃痛,只咬牙低声道:“原以为是个弱女子,不曾想是个泼妇……” 这声音很熟悉。 姜姒再一低眼看他那青色衣袖,便明白了过来,终于不再挣扎。 指尖湿湿已见了血,却不是她的,而是后面谢方知的。 谢方知已推开禅房门,姜姒被迫进了来,差点撞上了雕花木门,这才被放开。 禅房里焚着一炉观世音法药香,此刻没有一个人,安静极了。 可姜姒心跳如擂鼓,惊魂未定地一下退远了,背靠在门扇上,看着她。 谢方知倒觉得奇怪,手背上真是个鲜血横流,心道这女人下手也忒毒,他敛了眼底神光,便道:“好心好意遮掩四姑娘,四姑娘这下手也未免太毒吧?” 这二人也是认识的。 姜姒知道他是傅臣好友,虽风流浪荡,可本事不小。 方才她听见是谢乙,心便已经放下去一半,这会儿倒起了几分愧疚,看着谢方知手背上的抓伤,略带赧颜:“惊慌之下,并不知是谢大公子,所以……” 她自己指尖指甲缝里也透着几分鲜血,一见之下便有些瘆的慌,立刻抽了帕子来擦拭。 擦了有一会儿了,她才抬眼看谢方知,只见他两手拢在袖中,背在身后,只看着她。 实话说,谢方知这人五官一点也不差,否则定然不会引得京中无数名门淑女倾心,即便是他风流成性,可也有无数的姑娘趋之若鹜。光只站在那一处,虽有些不正经,透几分浪荡不羁,偏生好看。 可现在对方的眼神有些奇怪。 在察觉到姜姒的注视之后,谢方知很自然地笑了笑:“你们姜家也真是荒唐。” 姜姒手一僵,想到方才所见不堪入目之场景,顿觉难以接受起来,精致的容颜上顿时浮现出一片的冷肃。 她无言以对。 至今姜姒都怀疑自己是看错了,这等荒谬的事情怎么可能? 莫说是之前她怀疑姜茴与卫姨娘或者流芳有什么首尾,那毕竟还是没影儿的事,可今日所见着实…… 姜姒抖着手,几乎不敢相信。 那林中不是别人,正是今日随同来小瑶池会的大爷姜莫与许姨娘! 他们是母子,怎可行如此苟且之事?! 偏生这一切还暴露在了外人的眼底,如今听见谢方知这话,姜姒真恨不得自己钻进石头缝里去,不敢见人了。 想想前世姜家覆灭,还真是有道理。 若前世也是这样荒唐,即便是姜莫继承了家业,又有什么用? 姜姒看着指缝里擦不去的那些鲜红颜色,满面通红,又在外男面前,真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谢方知看出她的难堪来,背着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自己被她掐伤的地方,一点一点地疼着,嘴上却道:“方才在旁边便见到你,还好周围没其他人,不然你若是闹大了这一桩事,姜家老爷子的颜面往哪里放去?” 这样没规矩的一个大族出来的姑娘,又有谁愿意娶? 若不慎闹开,连姜姒都要跟着遭殃。 谢方知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不往开了说罢了。 姜家老爷子名为姜坤,乃是阁老,朝廷里一等一有体面的人,如今年老也挂着个衔,只是前些年因为儿子们分家的事情心灰意冷,索性四处走动游历去了,遍访好友。姜老爷子自认得当朝谢相,姜、傅、谢三家,一直算是交情不浅。所以姜姒与傅臣、谢方知二人打小认识,平日里内眷们过府走动,他们这些小孩子也就玩到一块儿去。 可是如今…… 姜姒实在是不知说什么,过了好久才勉强镇定下来。 上一世还是谢方知最后叫她死了个明白,这人看着是个风流纨绔,像是谁的事也不管,可他怜悯了她。姜姒想着这人心还是好的,如今又被他所救,尽管心情不大好,却还是微微弯了唇:“谢大公子仗义出手,着实感激不尽。” 她身上有淡而凝的伽罗香,与屋里的观世音法药香混在一起,味道独特。 谢方知本是登徒子,如今却站在距她有两丈远的地方,并不靠近。 “三分看在傅兄面子上,三分看在四姑娘是个美貌姑娘的面子上,三分看在咱们好歹也算大小相识的份儿上,所以便不用谢了。” 姜姒有心问剩下的一分是什么,可又觉得自己跟谢方知着实不亲近,遂不再问此事,只道:“丫鬟还在外头等我,谢公子今日之恩,来日再报。如今先行告辞,还望谢公子见谅。” 说完,她便抬手按上门栓,准备拉开门出去,毕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叫人知道还不知怎么说呢。 谢方知与傅臣交好,乃是知己至交,还是上一世于她有恩之人,她更不想叫人传出什么闲话,让大家都难做。 只是她才抬手一按门扇,正要动作,外面便有沉沉的脚步声,有人低语:“七皇子,大公子在里面……” 谢方知顿时悔得抬手击额,一把把姜姒给拽回来。 姜姒也彻底怔住了,这谢方知未免太不靠谱吧! 外头人已经快要近了,眼瞧着还有几步路,姜姒急道:“我现在怎么办?” 原本谢方知也急,可听她说话反倒是不急了,她怎么这么怕七皇子?还是怕被人看见?无论哪个想法,都不是什么好想法。 禅房后面摆着一架屏风,能看见后面有一架罗汉床,他便给姜姒一指,简单利落两个字:“床下。” 打小就是大户人家嫡出小姐,即便是上一世在庄子上过过了苦日子,也断断没有躲在床底下的道理。 姜姒咬了牙,回看谢方知。 谢方知一身蟹壳青颜色锦袍,袖子宽大,两手这么一摊,真是个姿态闲雅,兼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没别的地方了,委屈一下。” 这会儿哪里还容得姜姒选择,憋了一口气,却是宁愿撞见傅臣,也不愿意撞见什么七皇子。这一位便是会在日后夺嫡成功的主儿,还是傅臣与谢方知支持的人,若叫闲人看见,怕是她浑身上下即便有八百张嘴也说不清。 心里念头转得很快,想起来的时候她人已经躲在了屏风后面,心一横便钻进了床下。 今儿还真是一遭奇遇。 姜姒心跳个不停,连番折腾下来真是气儿都不顺畅了。 这床下难免有些灰尘,姜姒嫌弃得要命,秀美紧皱,却又苦无办法。 转眼,外面门便已经开了。 傅臣一身玄衣墨裳,袖上刺着祥瑞仙鹤图案,跟在紫缎玉带的男子后面进来。 七皇子是当朝李贵妃所出,自来聪慧,善交结名士,早早便认识了傅臣与谢方知,有这二人相助,夺嫡之路便顺畅了不少。 前面傅臣与谢方知出去游了一圈,原是掩人耳目,现时间差不多,便再次聚在一块儿。 七皇子知道这二人乃是自己左膀右臂,也不要他二人多礼,便请这二人坐下。 禅房里焚香,颇为雅致,谢方知泡了一壶好茶给二人斟上,刚一挽了袖,便露了手背上的伤。 七皇子顿时指着笑道:“你这又是调戏哪家姑娘不成,被人给伤了?” 按着谢方知在外头的名声,这种事才是寻常。 他并不反驳,只道:“今日小瑶池会,可不是登徒子的好去处?” 这是默认了。 傅臣把眉头一皱,并不言语。 旁人只以为谢方知依旧花宿柳眠,可近日来,其实还是改了性儿的,正如那一日赵蓝关所言,谢方知自受伤后便没怎么近过女色。谢方知这人无女色不能活,现在对那档子事儿倒像是一下没了心思,有时候与他相近的朋友们都忍不住要问一句:谢方知莫不是得了什么疾? 当然看表面,谢乙还是毫无忧愁烦恼之色,照样喝酒听戏斗鸡走狗,作写得一手好文章,吹弹得一众好管弦。 原以为是改了,今日竟似乎又旧病复发。 两杯茶被端到二人面前,谢方知这里又跟没了骨头一样坐着。 他随口道:“近日来边关局势改观,眼看着入秋,北域粮草不足,这一仗打不久了。” “有如一这边过去的那个道士,炼出火药来,一颗出去,打倒一群人。北域多愚民,都叫神雷。”说起北域战事,七皇子便心情畅快,被太子压了这许多日,最近才是开始扬眉吐气,“我前日探过父皇口风,要封问道子为国师。” 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谢方知低了眼饮茶。 傅臣则道:“太子在北域战事上的风头虽为殿下所夺,可皇上毕竟还是看重太子殿下,小心方能驶得万年船。” 谢方知听了,却是摇摇头:“还不止如此,太子已将殿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怕不日便会发难。如今朝中皇上最信任的,也不是我家老头子,更不是侯爷,而是如今魏王殿下。魏王此人阴险狡诈,心机深重,杀伐更甚,是皇上手中一柄刀……若我没记错,七皇子上一次去净雪庵相见,也险些露了马脚吧?” “那一回还是借着如一见那姜四姑娘时候去的,不怕他知道。”七皇子想起那一日,便是脸上一阴,道,“皇叔生性多疑,不过父皇乃是做皇帝的,岂能信得过他?” 傅臣扶着茶杯,眼神微微闪了一下,只道:“殿下所言有理。” 到底是哪里有理,他们这边三人都是清楚的。 萧纵到此刻都不曾有个王妃,更无子嗣,真要绝后不成?看萧纵平日作风,也不像是身子出了问题,那便只有一个解释。 至于萧纵已殁了的王妃是怎么死的,怕是萧纵自个儿清楚。 三人揭过这话不提,照旧论北域的事,其后又谈如何笼络朝廷命官。 最后,七皇子忽问道:“鸿胪寺卿一位如今出缺,可管着朝廷科举大事,我没记错的话,鸿胪寺少卿姜源乃是如一未来岳父。” “殿下的意思是……” 傅臣看向七皇子。 七皇子萧祁笑了笑:“姜家老太爷也是阁老,在父皇跟前颇说得上话,不过他是太子太傅,是太子老师。我想着,姜老爷子这里下不去手,不如……” 拉拢傅臣岳父大人一家,这才是最简单的法子。 傅臣只道:“兹事体大,况得不得成还两说,容后再议吧。” 说完,再饮一口茶,而茶已见底。 三个人基本谈完了最近的事,未免使人怀疑,便先后准备离开。 萧祁与傅臣本就在一块儿,这个时候也不怕人说,索性一起出去,谢方知是独来的,所以暂留。 更何况,屋子里还有个棘手人物。 傅臣与七皇子一道出来,走时候顺手扶了一把门框,收回手来,走到廊下之时,便一碾自己指腹,轻嗅一下,回头望去。 禅房中谢方知将茶碗收起来,并不曾注意到他的注视。 傅臣方才举动落入萧祁眼底,自然引得他起疑,由是问道:“像是女儿香?” 不是女儿香,是伽罗香。 不久前才闻过的味道,纵使傅臣不爱香,也不会忘记。 念及当日在万和斋,谢乙闻香时候一举一动,傅臣的心微微一沉,暂不去断是否巧合,面上却笑:“怕是。” 于是萧祁大笑,揶揄道:“这禅房里也就有尼姑吧?没想到,谢乙也好这一口。” 也? 傅臣留心了这个词,回头却见萧祁面带讽刺,不好多问,便与萧祁一同离去。 禅房内谢方知见人已走,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他倒是做戏的高手,竟没被人发现一丝端倪。 放下茶壶,停了手,关上门,谢方知走回来,站在绘着如来讲经图的屏风边上,抬手轻叩榻边:“四姑娘。” 姜姒两世为人,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偏生又都遇见谢方知。 她自个儿也是无奈,只是床下狭窄,竟差点碰了头,叫她好没面子。 待得出了来,探头往外面一看,果然是已经没了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想起自己听见的那些话,姜姒便头皮发麻起来,如今再看着谢方知,那神情便不自然起来。 见姜姒不说话,谢方知还挺随意,也看不出轻浮模样,只道:“左右你是傅兄日后的侯夫人,必定与傅兄同进退,定然不会泄露吧?” 姜姒道:“八字不曾一撇的事。” 这一瞬,谢方知的眼神骤然晦暗些微,不过转瞬那阴霾又消失不见,出了来,一指旁边的铜盆:“四姑娘请这边净手。” 姜姒指尖上血迹都要干涸,她想起了自己的丫鬟红玉,着急起来,可也知道自己指尖上这些东西留不得。 谢方知素知她不喜欢自己,干脆抱着手在一旁说风凉话:“若早知处理这东西会如此麻烦,却不知四姑娘是否能下此毒手?真是个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 姜姒着实想叫这人闭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 京城里谁不说谢乙这一张嘴讨人嫌,一出来就能毒倒一大片,往日只远远看着,不曾有太多接触,今日一见,才领教了什么叫做唇舌之利。 只是好歹人家救了她,姜姒不好太恩将仇报。 她心里劝自个儿:谢方知此人不错,只是刀子嘴豆腐心而已。 天知道这一位是不是豆腐心。 姜姒也懒得管那么多,将一双手泡进铜盆里,一方绣帕沾了水,仔细擦洗起来,才渐渐将指缝之中的鲜血给清干净。 谢方知远远看着美人净手,只觉她两肩若削,腰细不盈一握,骨肉均亭,略低首俯身,便觉姿态雅然,又兼雪肤冰肌,明眸善睐,粉唇腻脂,乃是上上美人之选。 他心思微动,见姜姒回头,却自然地收了目光,只道:“高门大户多污浊事,四姑娘原不必太放在心上。” 这话原是好心,可姜姒听来却有些刺耳。 高门大户多污浊,也不是这样污浊法,兴许里头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这事即便要处理,都要慎之又慎,传出去怕是要坏名声的。 “多谢谢大公子提点。” 只是谢谢提点? 谢方知笑笑,不介意:“时辰不早,四姑娘不能多留,改日若有机会再聚吧。” 若非这一回谢方知救场,姜姒兴许一时难以接受之下,会把事情闹开,如今冷静下来再一想,法子也就多了。她朝着谢方知敛衽一礼,这才开了门,上了走廊,只作无事地离开了。 屋里谢方知眼一扫,瞧见铜盆边沾了血污的绣帕,只过去拿起来,还能闻见淡香。 他捏紧了这湿润的绣帕,又慢慢放下去,回头来走到雕漆桌旁,看一眼仅剩在桌上的那一只茶杯,手指搭在杯沿上,谢方知想了很多。 如今七皇子势头正盛,萧纵心机深沉,萧祁又能好到哪里去? 谢方知是满心的郁气散不开,这一盘棋下得他有些心力交瘁。 若非七皇子从中作梗,哪里来那样的结果? “朋友妻,不可欺……” 谢方知自嘲地笑了一声,端起来如喝酒一般一杯饮尽,扔了茶盏,听它骨碌碌滚动下去,摔了个粉碎。 “啪”地一声,这禅房里更寂静了。 谢方知回看还燃着香的铜炉一眼,口中全是苦味儿。 这茶,原该多放些糖。 第二十五章 暗斟酌 傅臣已回了楼中,却已经与七皇子萧祁分作两处。 今日皇族之中已有不少人前来,最怕便是遇上萧纵这一头精明老狐狸,下手狠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朝他们发难。不过傅臣此生还没怕过什么人,唯一头疼的兴许只有一个和靖公主,缠人得厉害。 和靖公主已经前来,只是现在还没寻到他这一处,傅臣可暂得几分清闲。 赵百今日作寻常打扮,见傅臣回来,忙摆了摆手,这意思是无事,傅臣见了也就点点头进去。 下面逛游廊的人还没回来,独他一个坐在上头。 不一会儿,便瞧见楼那边谢方知已经回来,接着没了影子,按着是上楼了。 果然,未过得半刻,谢方知便到了门前。 外头伺候着几个小厮,里面仅有傅臣一个人,赵百垂手站在他后面。 谢、傅二人见了面,彼此无话。 待谢方知落了座,傅臣才转着漂亮的宣窑白瓷玉盏,盯着里面玉液琼浆波澜微皱,慢道:“禅房里是谁?” “……我便知是瞒不过你。” 谢方知面上的确是不怎么惊讶,可心里头是不是这样可不好说。 傅臣也不知是怎么识破的,又或许此人耳目灵通,非他所能比。 总之,这消息似乎不是什么好消息,可表面上他们是至交,所以谢方知不该有任何的隐瞒,而实际上他也不打算隐瞒:“是姜四姑娘。外头出了些许意外,半道上搭了把手,七皇子又来,怕撞见,所以藏了。” 到底是什么意外,又是怎么搭上了手,这些谢方知一概不说。傅臣此人古怪,有洁癖,若叫他清楚姜家里头是个肮脏污秽样,也不知是不是耽误了姜姒终身大事,不是他所愿意看见。只是,不说也有一样不好,傅臣会不会怀疑…… 应当不会。 此人不是多疑的性子。 谢方知面上淡淡,拿眼睛去扫外面颜色姣好的姑娘,嘴上还道:“我手背上这伤可不就是你那心尖尖给挠的,这等姑娘家,娶回去也是祸害。” “她怎样,不容你置喙。” 傅臣终是一笑,端了酒杯与谢方知碰了碰。 饮酒后,又道:“姒儿素性良善,不与人争,我只恐她在姜府吃亏。如今偏又遇着姜源那件事,却是有些为难了。” “让你抬举你日后岳父大人,你为难个什么?”谢方知挑眉,“那不是人之常情吗?” 姜家始终是支持太子的,老爷子姜坤几个儿子里,还真找不出几个有出息的,倒是今日谢方知请来的姜荀像是个厉害的,不过又矮了一辈。 傅臣自有自己的考量:“这一盘棋还不知是怎么个下法,再观望观望……” 如今朝中局势实则已经足够明朗,皇上的身子骨眼看着要不行了,如今就一个太子,一个七皇子,一个九皇子。九皇子年纪尚幼,其母出身也不高,所以虽然聪慧,可毕竟继承大宝的机会不大。 也就是说,大面上就是太子与七皇子的角逐。 而从外头看,七皇子是远远不如太子的。 谢方知略一思索,便知道傅臣是在担心谁了。 “魏王萧纵?” 傅臣手指尖一点,笑而不言。 两人心底都是一面明镜,各自揣着明白。 傅臣道:“名纵,字云横,还是先皇起的名,赐的字。若说这一位没野心,还真不敢怎么相信……要紧的是,他手里握着大权,却不知他到底支持谁。如今看上去他就是纯臣,可你信吗?” “信,为何不信?” 谢方知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当真一等一,又喝了一杯,反问道:“难不成你不信?” 傅臣觉得好笑:“不,我也信。” 赵百在后面真是越听越糊涂,擦了擦自己满头的冷汗,站着当个木头人。 不一会儿,前面人就已经回来了,姜荀落在后面,略咳嗽得几声,最后才进来。 谢方知见状便上去与他寒暄,早不再与傅臣说要紧事了。 至于傅臣怎么知道姜姒一事,谢方知在闻见自己手指上伽罗香的时候也清楚了,伽罗香香息重,易沾染人衣,姜姒爱香,所以会被识出。想来傅臣不过诈他一诈,好在谢方知并无隐瞒意思,和盘托出,倒也圆了过去。 至于姜府的荒唐事…… 姜姒是个聪明人,不知则罢,知道应当会处理。 众人正重新说闹起来,外头便有人端来了时鲜瓜果。 傅臣抬眼便瞧见那漂亮的一盘梨,这都是加急运进京来的,京城周边可没这样好的颜色。 于是他叫来赵百耳语几句,让挑一盘雪梨去姜姒那边。 赵百心道自己堂堂正正八尺汉子,竟还要帮着自家世子爷讨好姑娘,顿时一阵无语,不过跑腿儿的时候倒是利索,下去那边亲自找人挑了梨,便端去那边楼上了。 姜姒从谢方知那一处出来没多久,假作赏景忘了时辰,这才碰见急得掉眼泪的红玉。 倒是冯玉兰许久没出来,更让人疑惑了。 前后耽搁了大半个时辰,姜姒终于在佛堂里找见了这一位金贵小姐,只见她还俯身给佛祖叩头,嘴里念念有词。 这一来,两位官家小姐这才带了丫鬟出来。 原来冯玉兰求了一只签文,乃是中吉,好坏参半,有些吓住了她。 她没几日就要与人说亲了,这会儿求的定然是姻缘,姻缘这种事,好好坏坏谁又说得清?这一回求签,可她给愁死了。 回来的时候,冯玉兰连连抱怨:“这会儿便觉出我的蠢来,原你是个顶顶聪明的,怎么也不肯陪我去求签;想来若是抽中好的,高高兴兴;若是抽中个不好的,可又要许久不高兴了。这算是哪门子的喜庆?” 姜姒不由掩唇笑:“是你要抽签,咱们拦你不住,如今倒怨起我来。若你嫌弃这签文不好,我倒有一个法子,保管你能抽得上上好签。” 冯玉兰立刻来了兴趣,忙来拽她手,口里哄着:“好妹妹,好妹妹,姒儿妹妹真是这天底下心肠最好最漂亮的,可教教我个好法子吧!” “这法子不是熟人,我还不告诉。”见周围丫鬟都竖着耳朵听,姜姒难得起了捉弄人的想法来,只故作神秘,道,“你下一回只管多添些香油钱,凶签也能变成好签了。” 香油钱? 不仅是冯玉兰,便是丫鬟们也都愣住了。 这算是哪门子的法子? 冯玉兰急了:“这跟签文有什么干系?” 姜姒虽比冯玉兰年纪小,这会儿却恨她生了个榆木脑袋,无奈道:“庙里玩的把戏,也就你当个真。求签这事,原本便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你若不信,又有什么大不了?你若嫌弃自己抽得不好,下一回自己做了签筒签文回家慢慢摇去。” 这会儿冯玉兰实则也明白过来了,只是她依旧发愁:“话是这么说……唉。说起来,我看你似乎一点也不看重这些东西,你信也不信?” “……” 她? 姜姒倒被她这话给问住了,如今只低眉随口搪塞她:“我又没求签,信不信有什么要紧?” 明摆着姒儿是不想回答她,冯玉兰心里也明白,只骂她鬼灵精。 二人一路沿着原路从廊下回来,重新上了楼,姜家这边三个姐妹里,竟然又混进两位官家小姐,一看见姜姒与冯玉兰进来,都是面色一变。这两个都是京中人缘最不好的,叫人颇为尴尬。只是她们来都来了,也不好走,只能硬挺挺地坐着了。 一个是礼部侍郎赵大人家的姑娘名唤赵婉茹,另一个是京城府尹韩大人家的姑娘,名唤韩慧娘,都是标准的官家小姐,笑不露齿。 姜姒与她们无话说,只随意周应,倒是冯玉兰与人说话自有一套,竟真跟这二人打成了一片。 由是,这屋里竟渐渐热闹起来。 气氛正活络时,外面有人端来一只青瓷大盘,里面堆着十数个漂亮的雪梨,梨子与盘子盛着,煞是剔透好看。 外头由灵芝将东西捧了进来,便道:“方才赵百端进来的。” 姜姒自然知道赵百是谁,旁人却是有些疑惑,不过姜家姐妹这边心知肚明的不少,只是嘴上不说。 那赵婉茹也是个活泼性子,见了这一盘雪梨有些忍不住,由是道:“个头这样大的雪梨,寻常市面上怕还见不到吧?” “只是堂兄那边叫人送过来的罢了,姐姐妹妹也别客气,这东西吃个鲜。” 姜姒叫红玉帮着灵芝将东西放下,请诸人先拿。 赵婉茹性子急,耐不住,头一个拿了,这盘里的都是已经洗净的,皮儿薄,削都不用削,一口便咬了下去,顿时睁大眼睛,道:“好吃!” 旁边的韩慧娘嫌弃她丢脸,自己伸手去拿的时候却文雅得紧,偏要叫丫鬟给她削皮。 姜姒也伸手出去,指尖原已点住了下头露出来的最漂亮的一只,不过略一转念,便顺势落了手下去,拿了最小的一只。 后面是姜妩,她心知这是宁南侯世子傅臣那边送来的,断断不会是什么堂兄姜荀,只是姜姒这样说自有自己道理,姜妩不会不识趣地上去拆穿。 她朝着青瓷大盘伸出手,姜姒则是捧着梨,低着眼,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回。 可这一看,便看出些意思。 姜妩原本是要拿最边上的一个,可在看见先头姜姒没拿走的那个之后,便手指方向一变,将形状最好的那个挑了出来,似乎自己没做什么事,自然地拿着,也叫人去削皮。 这一盘梨乃是傅臣送来的,姜妩不会不清楚。 而方才那举动,似乎又隐隐暗示了什么。 姜姒永远不会忘记,更不会掉以轻心,这一位看似无害的姐姐,才是下手最黑的那个。如今这野心,从一盘梨里面就能看出一些端倪来了。至于她如今这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不要紧。 有心,那是她野心最重;无意,那是她天生想要最好的。 只可惜,傅臣真不是什么良配。 能舍弃青梅竹马的她,就能舍弃姜妩。 区别只在于,是不是还会舍弃。 红玉也想上来给姜姒削皮,姜姒也没拒绝,只叫她将削出来的梨分成小块,也好吃。 冯玉兰看着,嗔怪道:“就你吃得快,须知这梨就要吃整个儿的,你这梨都分了,可一点也不吉利,什么分梨分离,你竟一点也不忌讳!” “早说过不信则无。” 姜姒心头一跳,手指搭在桌面喜鹊闹春图上,面上淡淡地说道。 冯玉兰道:“想来你果真是个不信的。” 姜姒只微笑,她希望自己不信。 可信不信,真不是人能控制,说不信吧,又老记挂着。 这边众人分食了梨,又叫人请了几对儿骰子来玩,看谁扔个大小点数,算输赢给钱。 姜姒手气不好,连输了三把,不由得有些郁闷起来。 姜媚与冯玉兰是这一场大赢家,冯玉兰喜不自胜,连连点着姜姒道:“定是你方才陪我去明觉寺时候不进去拜拜,这一回损了自己运道,也不知沾了什么,竟教你晦气到这地步。” “我哪里沾得什么晦气东西?” 姜姒刚刚捏了骰子,这一把又该她了,正说着,目光却不期然落到指甲盖上。 也不知怎的,她手抖了一下,那骰子就已经落到了桌面上,一眨眼扔出个“幺”来,顿时无言。 冯玉兰拍手道:“看看,看看,姒儿今儿是咱们的财神爷啊!散财童子!” 桌面上拨出去十二枚大钱,姜姒只觉自己指尖上有火在烧,想起自己今儿还真不适合赌,铁定逢赌必输。 她忙道:“不成不成,我叫红玉来替我。红玉,你来坐下替我扔骰子,赢了算我赏你,输了只管当个高兴了。” “四姑娘怎的不自己来玩?” 韩慧娘有些奇怪,丫鬟输跟她输这有什么区别,别是瞧不上她们吧? 姜姒手一指冯玉兰,笑道:“都是玉兰姐姐方才提醒了我,我向来不怎么注意,在明觉寺墙院下头说了佛祖坏话,这会儿该我输呢,姐姐们可莫要怪罪。我只在旁边看着你们赌,红玉与我也是一样的。” 听了这话,倒也没人敢说什么。 只是红玉上来的时候,到底有些踌躇,只在脚踏上坐了,与几位小姐赌骰子。 正玩得热闹,姜姒这边换了红玉之后,手气也是说回来就回来,连赢了三把。 冯玉兰还真跟红玉怄上了,只道:“你这个丫鬟也是有福运的,瞧瞧赢了我多少钱去……” 屋里说个没完,姜姒却听见下面一阵吵闹,于是到了窗边一看,便瞧见前后八个妙龄少女围着个着浅粉海棠春睡白福文偏襟宫装的姑娘从廊下绕过来,正是朝着她们这边这个方向。 后面远远还跟着两名男子,一名在前,一名在后。 姜姒只认得其中一个,远远便瞧出了身形,是魏王萧纵。 更后面那个一身的紫袍,看着竟是七皇子萧祁。 先头听冯玉兰说和靖公主来了,想必前面就是公主殿下了。 放下虾须帘,姜姒回过身来。 冯玉兰便问:“怎么了?” “魏王殿下、七皇子殿下与和靖公主都来了,怕是今年的小瑶池会热闹得很。” 姜姒浅笑,坐了回来。 那韩慧娘手一顿,拿眼觑姜姒,见她面上瞧不出异样,只想刺探两句,于是道:“听闻四姑娘与傅世子青梅竹马,而公主殿下又……” “公主殿下之事,其实我们这些身份微末之人能议论?”冯玉兰是个机敏的,生怕韩慧娘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忙打断了,又道,“该你掷骰子了,赶紧的呀,千万要扔个小的出来呀!” 心知冯玉兰是在打岔,众人心底反倒是更关注起来,都等着看今天是不是会有什么好戏。 姜姒则镇定自若,心想着跟傅臣扯上关系就是麻烦。 如今即便是不想嫁他,还要跟他搭着关系。 她感觉自己就是已经被打上烙印的货物,而傅臣指着这东西说是他的,京中还有谁敢与傅臣争? 看现在傅臣又不像是能主动放掉她的人,那么姜姒便应该找一个与傅臣身份差不多的青年才俊来配,否则如何能逃过傅臣那边去?这一位傅世子,看着温文,内里却是个强势人,年纪轻轻坐稳世子之位,得了皇上喜欢,岂能没有机心? 要跟傅臣斗,姜姒觉得自己脑子可能还差上一些。 除非她进宫里去,否则哪里能找个好人家? 这辈子,还似乎真是非傅臣不嫁。 众人都在赌骰子,姜姒则在心里掰着手指头数:当朝能与宁南侯府比肩的世家不多,平国公卫家没有适婚公子;大将军钱家倒是有个公子,可惜是庶出,还是个形容难看的跛子;晋王世子萧逸才八岁,太小…… 因着如今宁南侯府限制,这考虑的范围一下就窄了,左想右想也没个合适的。 姜姒看着自己掌心细细的纹路,忽又瞥见自己手指甲,脑子里灵光一闪,陡然想起来自己下意识忽略了一家:谢氏一门! 只是…… 谢氏一门三代为相,乃是旧日士族勋贵之家,姜姒老觉得这一棵树未免太高太大,有些招风。 说来谢氏一门在大晋朝还没建立时候便有了,若没有老谢相的扶持,高祖不一定能在夺得天下之后迅速安稳民生。 如此一门世家,接两代、跨三朝,也是史上罕见。 如今虽看谢方知壳子不行,文才智计哪样又缺? 皇帝还没除了他一家,倒是怪事。 姜姒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是倒吸一口凉气。 她虽聪慧,实则也不过仅仅在闺阁之中,少有关注外头事的时候,如今一细想起来,却是差点骇得失态。 谢氏一门树大招风,宁南侯府何尝不是? 魏王萧纵如今能被重用,皆因他无子嗣,可谢氏与宁南侯府却并非如此。 上一世情况如何,姜姒不得而知,但曾为太子太傅与当朝丞相的谢相按理不该助七皇子夺位,支持太子不更简单吗? 隐隐约约地,她似乎又窥见了什么,可缺着临门一脚,不得其门而入。 姜姒还想起死前那一段日子,见到的谢方知,眼底似乎也有几分憔悴颜色…… 即便是新帝登基,就真的能让谢氏继续辉煌? 朝堂斗争的残酷,远超乎姜姒的想象。 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过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是挑人选。 谢氏一门不仅谢方知一位公子,原想着她不挑谢乙,只挑他兄弟,如今也只能刨除在外。 最后还是一个没挑出来,竟似入了绝境。 姜姒眉头锁了起来,正准备放弃,忽听冯玉兰道:“前日听我父亲回来说,皇上又问魏王殿下续弦的事,直把魏王这五大三粗男人给吓得,听说还没进殿便直接抽身走回去了,真乐煞人。” 第二十六章 计上心来 冯玉兰人缘虽然不好,可不是姜姒这种一无所知的,她有的是消息。 因着平时会粘人,讨自家老爹欢心,所以经常能从冷面冯御史嘴里知道很多消息,甭管有用没用,冯玉兰都记着,偶尔一说还能当成了谈资。 今天她说的这一句,却是叫姜姒忽然注意了起来。 不过…… 魏王萧纵,这也太老了。 仔细一想,全京城还是没个合适的人。 不过理过一遍,心里也就顺当多了,姜姒索性不去想,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回转神来,继续看众人玩骰子。 沿湖廊楼下已来了不速之客,躲也躲不开,姜姒索性老神在在地坐着。 今日的和靖公主是好好打扮过的,平日里也看不见傅臣人,即便宁南侯府与皇族亲厚,可也没到能随意出入后宫的地步。可偏偏和靖公主就喜欢上傅臣了,为着这一桩事跟皇上说过好多回,偏偏前几日傅臣伤了她的心。 这会儿萧纵与他侄儿萧祁只在和靖公主后面走,一个背着手,一个摇着扇子感叹。 摇着扇子的是萧祁,指着前面和靖公主道:“五妹这样的性子,傅世子怕是不喜欢吧?” 萧纵则道:“她是公主,难免骄纵一些。” 说话时候,他唇角弯曲的弧度可以忽略不计。 和靖公主一路上了楼,她也不拘什么男女之别,本朝风气也不与前朝一般腐旧,更何况她乃天家贵胄。早探听得傅臣与朋友们在正对着瑶池半月台的廊楼小阁之中,和靖公主便直接朝着那边走去。 后面的萧纵与萧祁顿时一起皱眉起来。 萧祁犹豫了一下,转身问道:“皇叔,咱们……” “怕那丫头惹出什么事来,回头皇上要给排头吃。” 萧纵心下对这个侄女儿并不喜欢,只是碍于皇帝的面子,还要好生地照看。他素来隐藏心思极深,表面上看不出分毫。 只是萧祁自然知道忌惮他这个叔叔,闻言也只能跟了上去。 三个人前后脚地入了屋,屋内众人连忙起来拜见。 原本还算是爽朗的和靖公主一看了傅臣便脸红心跳,话都说不出两句来,在侍从安排下落了座,竟然默无声息。 萧祁觉得好笑,不过当场这么多人也没戳破,只举杯道:“今日躬逢盛会,无意叨扰得几杯,还望诸位不怪罪,萧某先干为敬。” 说罢,便是一杯酒入喉。 众人连连称赞好酒量,萧纵但不言语。 席间谢方知瞥了萧纵一眼,又扫了七皇子一眼,也不说话。 众人都知道和靖公主倾心与傅臣,而傅臣见到和靖公主来了,心思也不那么美,面上看不出任何的异状,可那握着酒杯的手指骨节却有些微微的发白。 “七殿下与魏王殿下雅量,愚等不能及。” “傅世子客气。” 萧祁笑了一声,扫一眼众人,大多都是知道名姓也见过面的,唯有旁边一个瘦弱苍白的年轻人有些奇怪,似乎不曾谋面。 不过表面上萧祁也不能表示出来,只道:“傅世子不为我与皇叔介绍一下在座名士?” 这本是礼节,可傅臣并非喜欢在这种事情上多言语的人,遂有谢方知将酒杯一放,便道:“七皇子殿下有所不知,咱们傅世子生来不爱说话,看样子只能我来与诸位打点。” 语毕,便一一介绍起来。 轮到姜荀的时候,萧祁着重看了一眼,萧纵也抬起头来。 姜荀起身:“小人姜荀,草字不药,见过二位殿下。” 这表字却是奇了。 萧祁道:“此字……” 姜荀接话:“不药而愈。” 于是众人恍然。 姜荀病体缠绵,一望便知,如今这样一说,倒叫人唏嘘感慨起来。 众人正自寒暄,眼见得日头快要斜下来,外面忽然起了烟火,远远便听见人喊“陛下赐字,大晋万福”。 所有听见的人俱是一顿,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来,就朝外面走去。 每年小瑶池会与过年差不多,甚至更为隆重,所以有时候当朝天子会亲自赐联赐福,以彰显与民同乐。 今年也是一样,宫里出来的内侍骑马高举圣旨从东面而来,一路顺着长街往西,高声大呼那八字,所有听见之人无不连忙下跪迎接,以谢皇帝赐福。 姜姒她们这边自然也不敢怠慢,撩了帘子便出了来,从楼上下去。 四处人潮涌动,抬眼一望长街上跪满了人。 只是姜姒没想到,刚刚下了楼来,便瞧见对面过来了一行男子,她原想站住脚避让一下,只是眼神瞬间又落在了傅臣萧纵等人的身上。 那边的和靖公主前面还笑着,可在看见那边停住的姜姒时,便多看了一眼。 实在是因为今日的姜姒太过显眼,一则容貌出挑,二则气质高绝,如鹤立鸡群一般,虽不说将身边人都压了下去,可旁人看过去头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她。 傅臣那边倒是认得姜姒,远远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这才当先越了过去。 众人在楼下叩首,齐齐谢过皇上隆恩,看见那乌云踏雪骏马飞奔而过,这才接连起身。 红玉扶了姜姒一把,姜姒起身,才回过头,便听有人低声嘀咕道:“那不是姜家四姑娘吗?这回可算见着真人了。” 姜姒不多在应酬之中出现,也甚少走动,京中偏偏又流传着关于她的种种流言蜚语,众人对她自然好奇,一见之下惊讶也是常事。 可旁人这惊讶,传到和靖公主耳边却是不好。 和靖公主还不想在傅臣跟前儿闹,只等着前面皇叔与皇兄走了,自己才落在后面,眼见着姜姒已经与众人一块要上楼,她脸色便拉了下来,走了过去:“姜家四姑娘?还请留步。” 一听便知是来者不善,姜姒站在楼梯上面,听见声音沉默片刻,转了身,躬身朝和靖公主一礼:“臣女给公主殿下请安。” 这边诸人见姜姒行礼,也都纷纷拜下请安。 公主倾心傅臣不是什么旧闻,但见和靖公主杏仁眼樱桃唇,生得娇俏可爱,偏生站在这许多人面前,就是不叫起。 半蹲半弯的姿势很叫人难受,平日里也没有见这样折磨人的,若是寻常,这些世家娇女早就不耐烦了,可面前这个是公主,身份不知高贵到哪里去,她们哪里敢有什么怨言? 一时之间,众人是苦不堪言。 唯有姜姒,镇定自若。 她微微半蹲着身子,两手交叠扣于身前,低眉敛目,几缕细碎的发分垂于脸颊两侧,越发衬得脸型好,光这沉静稳当姿态,在众女之中便是出类拔萃。 前面七皇子萧祁脚步一顿,回头便看见自家妹子又四处胡闹。 和靖公主似笑非笑地盯着姜姒看,而姜姒始终不曾抬眼,即便她感觉得到对方的注视。 怎么说,姜姒也是傅臣青梅竹马,人家打小长大的,又是未来侯夫人,哪里又有和靖这样得罪人的? 萧祁扫了傅臣一眼,开口道:“诸位小姐平身吧,五妹,你赶紧上来,一会儿可别说错过了下面唱大戏的。” 怎么说萧祁都是皇子,和靖虽贵为公主,也无法与之相比,姜姒便顺着七皇子此言起了身,并不在意和靖公主对自己的怒目而视。 “臣女多谢七皇子殿下、谢和靖公主殿下。” 和靖看见姜姒起来,还不紧不慢说话,顿时就恼了,一跺脚,一回头:“七哥你怎的偏帮着她?!” 萧祁不想在这边场合上与人大呼小叫,平白失了天家体面,眼神一沉,却忽的瞥见那抬头起来的姜姒,真是个颜色出众,一时竟晃了他的眼。仅仅走神刹那,身边皇叔萧纵已开口教训和靖公主了:“出宫在外,容不得你胡闹,来人,将公主请上来。” 这话根本不是什么劝说,也不是什么商量,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决断。 萧纵脸色淡淡,眼底却有深重晦暗,扫了姜姒一眼。 这一位皇叔看着是对谁都好,可却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不发火则已,一发火谁也不认,更何况父皇还信任他。 和靖公主即便是再骄纵,也不敢再胡闹,老老实实地跟着上去了。 只是她临走之前,依旧狠狠瞪了姜姒一眼,那眼底意味不言自明。 姜姒静立在一旁,见人走了,心底才放松下来,只是偶一抬眼,却发现七皇子在转过拐角之前看了她一眼。 那一瞬,姜姒眉头微微拢了起来。 这边萧祁却是惊叹于傅臣的眼光,原以为傅臣是怕树大招风,不料这姜姒本也生得极好。 男人心中都有种种的绮念,巴不得全天下最漂亮的女人都在自己身边,萧祁也不例外,不过如今也只是想想。 殊不知,这一幕已落入了傅臣眼中。 归座之时,傅臣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已是平复了心绪。 倒是旁边有一位在后黄雀,静静看着这一幕,忽然生出一条歹毒妙计来。 谢方知心底念头闪过,却又将之按了下去,不急。 七皇子若真对姜姒有企图,下场不会比自己好,他只慢慢居中挑拨离间,才是上上之策。至于后果…… 他看姜姒也不像是想要嫁给傅臣的模样…… 只是若说私心,谢方知自问,也是有的。 眼底三分愧色掠去,转眼又氤氲在了酒气之中。 小瑶池内已倒映着斜阳残红,湖面上点点金莲也被染上红色,幻彩迷离。 眼见着日头快要落下,小瑶池会的重头戏也将开始。 廊下已挤挤挨挨都是人,从楼上望去,真可谓是人山人海。 红玉只探头下去看了一眼,便是咋舌:“往日听闻小瑶池会热闹,却不知有这样多的人都来了……” 姜姒闻言也只是一笑,她看着走廊外面排着的一张又一张桌案,问冯玉兰道:“这上头还摆着笔墨纸砚,是干什么用的?” 冯玉兰正在剥瓜子,闻言差点抖落一手的瓜子仁。 众人在下面是看着姜姒被公主为难的,纵使前面嫉妒姜姒好颜色,如今却也都畅快起来。 长得好看也不顶用,还不是要被公主的身份给压着?如今听见姜姒竟然对小瑶池会重头戏一无所知,却也是面露愕然。 赵婉茹解释道:“一到了晚间,下面就有灯会,沿廊都已经挂上了花灯。小瑶池对面那月牙台你可看见了?晚上就要挂上一幅幅的对联,都是由会舞文弄墨的姑娘们写的,到时候有人来咱们这里抄走,再誊抄起来挂上。每一上联最顶上都有一个靶子,各家公子就在小瑶池这边弯弓而射,若是射中了还能对上对联,那便是有缘。” “这何异于冰人上门来说媒?” 姜姒皱了眉,却没想到关窍竟然在这里,难怪这么多人喜欢来小瑶池会。 所有人都以为小瑶池会这些事情是众所周知的,谁料姜姒竟一无所知。 赵婉茹难得有机会卖弄一回,便扬眉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可不是一样!有意思的是,对岸贴出来的对联上面都没有名字,连笔迹都是誊抄过的,所以公子们射中了谁,都不知晓。若是写对联的姑娘对公子满意,事后才会放出消息说对联是自己写的;若是不喜欢,自然权当此事不曾发生过,岂不是妙极?” 如此来说,只是多了一桩姻缘机会。 姜姒却觉得这里头大有可做文章之处:“若遇着有人冒名顶替写对联之人,岂不是不好?” “哪儿能啊?”这一回轮到冯玉兰来说了,她一点姜姒,“外头每张桌上都有排过的序,从这里抄走的桌序都能对,若因小瑶池会结了姻缘,两边自也可来小瑶池会这边取了当日桌序来对。再说了,也有成了婚的来射的,不过讨个好彩头,有意思的可凑个姻缘,没意思的也不拘参加一回。” 刚说完话,周围的灯便已经亮了起来,四处流光溢彩,欢声一片。 众人起身,到窗边一看,见莲池之中无数花灯,整个湖果然如天上小瑶池坠了人间一般。 湖面对岸已经竖起了长竿和箭靶,只等着从廊楼这边取走对联了。 冯玉兰道:“诸位姐妹还是起笔吧,一会儿咱们可得看看谁文才最好,能被人给挑中呢。” 姜姒站在了一张桌案前,桌沿上刻着“癸丑”两字,她左手边是姜妩,桌沿上刻着“丙戌”二字,想必这就是桌序了。 天色渐暗,灯笼彩光映照在雪白宣纸上,旁边红玉为姜姒研墨。 姜姒则执了一管笔,手指点着笔管,还在想呢。 右边冯玉兰竟然已经下了笔,只笑道:“想那么多作甚?你瞧瞧那边是谁?” 闻言,姜姒朝冯玉兰手指的方向看去,乃是一位身穿对襟洋红撒花细褶裙的女子,看上去面目轻柔,虽不妍丽,却很有书卷之气。 这人姜姒觉得面熟,可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因问:“她是?” “唉,真说你是在闺阁之中束久了,出来连个人也不认识。”冯玉兰已写好,却不给人看,这是规矩,而后道,“翰林院掌院学士顾严德的掌上明珠顾芝,咱们大晋出了名的才女,十岁一首《戏鲤鱼》便叫翰林院学士们交口称赞,如今女儿家谁不以她为标榜?有她在,今日断断不能拔得头筹,何苦费心?” 顾芝? 这一回姜姒想起来了,还的确有这么个人。 远远瞧着那一位举手投足都是文雅气息,姜姒也是一笑:“翰墨诗书之族,满朝文武独此一家了吧?” “那倒也不一定。” 赵婉茹还在苦思冥想,听这两个人说话,便插了一句嘴。 她道:“翰墨诗书之族,谢氏若称第二,哪家敢称第一?谢家那一位银瓶姑娘只是不爱名利,若真出来,哪里有她顾芝得意的份儿?” 这话里带着几分愤愤不平,众人听见,却并未再多言。 姜姒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隐约看见那边顾芝朝着她们这边看了一眼,不过又低头下去书写对联了。 姜家这几位姐妹实则都是资质平庸的,姜姒也从未有过什么才名显露的时候,因而少有人注意到。 廊楼那一头已有誊抄上联的人来誊抄,旁边的姜妩已落了笔,姜姒想了想,也写下了半联。 不一会儿,那边誊抄的人就来了,姜姒将叫人抄录了走,便将桌面上放着的那一页纸给卷了,随手揣入袖中。 众人只在窗边看,对面果然已经有精于书法之人将所有的上联写在大幅的纸上,然后高高地悬了起来,沿着月牙台下面排了一排。 在这里的大多都还没许以婚事,冯玉兰先前便去庙里求过签,这会儿有些忐忑。 她拉着姜姒的手,唉声叹气:“得求求菩萨保佑,求求菩萨保佑啊!” 韩慧娘在一旁讥笑她:“你这还没及笄呢,急个什么?大姑娘在外面,也不害臊。” 韩慧娘说话不好听,冯玉兰面色一变,又哼了一声,却道:“女儿家谁不想要一门好亲事,你不想?” 这倒也是,谁敢说自己不想? 韩慧娘被冯玉兰一句话给堵了,顿时气得扔了手里一把瓜子。 姜妩姜媚只在一旁看两个人拌嘴,姜姝则一个人站在角落里,赵婉茹却还在看那边的顾芝,嘀咕道:“我最是不明白一点,顾芝年纪也快到出阁了,怎么都还没传出什么风声,说她要许给谁呢?” 冯玉兰耳朵灵,听见了,忙跑过来,不再跟韩慧娘高拌嘴,神秘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顾芝她心高气傲,又被人捧在了手里,非要找个才华比她还高的男子,你说哪里去找?” “京城才俊都在墨竹诗社,我看也就只有谢大公子能配得上。”韩慧娘也不吵了,“顾家清高着呢,见谁不说人家污浊泥淖?能看得进眼底的,也就一个谢氏。” “她看得上人家谢氏,谢氏未必把他们放在眼底。”冯玉兰她们这些贵女,最不爱的就是顾芝这种清高劲儿,撇嘴道,“什么翰墨诗书,谢氏一门三代为相,祖上乃是士族遗旧,家风门风都是一等一,若非出了一个谢大公子败坏门风,谁敢非议?” 其实姜姒听着倒觉得未必,扭头也去看顾芝,便见其弱柳扶风之态,是个疏淡之人。 她记得上一世,谢方知是弱冠未娶,可见不中意顾芝。 而顾芝,是成了七皇子的侍妾,后来也不知是什么下场。 心里盘算着,目光却往下移去,姜姒瞧见萧纵与七皇子从下面走过去,原来是在楼下摆开了宴席,诸位贵人都落了座。 至今,姜姒都记得那一句“挡箭牌”。 心下还微微发着寒,姜姒望着萧纵背影,过一会儿才注意到了傅臣,一时之间无比头疼。 若书不入宫,满朝文武也就这一人可选了吧? 外头帘子打了起来,有人道:“姨娘与莫大爷回来了。” 里头有姑娘家,姜莫不好进来,只扶了许姨娘到门口,便告了辞,自己寻地方去了。 许姨娘进来,姜妩姜媚已经迎了上去,“姨娘可去了好久。” 姜姒手指微微僵硬,扭头去看,却见许姨娘面上带着几分红润,眼底藏了几分疲倦,脚步略微虚浮。 闻得两个女儿关心,许姨娘只道:“近日府里出了事,煞气太重,做了法事,想着你们年纪小的人能玩到一块,我便特意迟回来了一些。” 说完,她看见姜姒站在靠窗位置,便过来行了个礼:“倒叫四姑娘好等,还望四姑娘见谅。” “……无妨。” 姜姒笑得毫无破绽,叫许姨娘起来,才道:“姨娘也是为了家里,看姨娘脸色不好,还是先坐下吧。” 天知道她现在反胃不已,不久前在林中所窥看到的一幕,竟似烙在她脑海之中一般。 许姨娘与姜莫,乃是母子啊! 却不知是姜莫太大逆不道,还是另有隐情…… 看许姨娘的表情,也是看不出来。 冯玉兰对她们姜府的事也不感兴趣,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接着忽然喊了一声:“你们快看,要开始射联了!” 第二十七章 三箭射联 场中一溜排开好几张桌案,上首高坐的便是魏王与七皇子,和靖公主与傅臣等人在两侧,其余勋贵子弟更在旁侧。 时有暗香浮动,暑气早消,夜里却不冷。 傅臣玄衣墨发而坐,婢女将擦过了好几遍的酒盏端了上来,为其斟酒,傅臣只看着前方竖起来的对联,似乎兴致缺缺。 上手位置萧祁眼一扫,便见谢方知那一桌空了两个位置出来,因问道:“怎没见谢乙?” 这时候,傅臣才微微一挑眉,看了过去,而后一笑:“怕是逃也来不及吧。” 席间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只当萧祁不知道其中关窍。 由是有人半是幸灾乐祸,半是羡慕嫉妒地出来解释,道:“谢大公子逃的原因实则很简单,想来诸位都听说过翰林顾家吧?掌院学士顾严德掌上明珠顾芝,大家也都知道,咱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才女。郎才女貌,或是这才气总要能相合。” 其实这人一说顾芝,众人便已经回过神来了,只是有些没想到谢方知竟然怕这女人怕到这地步。 只有这种时候,傅臣才觉出几分乐趣来,头疼的也不止他一个。 那人又道:“京城才俊里,傅世子已是有了意中人,那顾姑娘定然不好插足,算算这京城里不就只有谢大公子了吗?” 顾家想要与谢氏结为姻亲,在京中并非秘闻,只是谢氏那边似乎对顾家不大喜欢。按理说,顾芝也快到了该婚嫁之龄,上门提亲的人真是踏破了门槛,可=偏偏就是没有人能抱得美人归。 所为何? 还不是因为才气不够。 因而众人仔细琢磨一下,总算是明白顾家这意思了。 谢方知此人吧,为人轻慢孟浪,醉时花宿柳眠,醒时舞文弄墨,说是不见半分本事,可人赞一句“腹中锦绣文章,舌尖珠玑莲花”,并非作假。 抛开谢乙为人不算,与顾芝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坊间不少人打赌,说这顾芝最后还是能嫁进谢氏,成为当家主母。 当然这些都是坊间传闻,当不得真,可顾芝对谢方知有那么一点意思却是不假。 而谢方知往年参加小瑶池会,也时常来对上一联,今年顾芝也来了,要说没什么企图,那才是作假。 这不,谢乙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明白个中缘由,席间人都大笑起来,只道:“谢乙风流一世,今夜竟如此狼狈,真不知此刻还在哪里躲着呢!真真笑煞人也!风水轮流转,今年到了谢乙这儿了!哈哈哈……” 赵百站在傅臣身后,忍笑忍得肚子疼。 傅臣听见了,也是轻笑。 都说什么一物降一物,指不定谢乙还真要被这顾芝给降住。 赵百憋得厉害,咳嗽道:“世子爷,要不……属下去寻寻谢公子?” 傅臣笑:“寻他作甚?” 小心翼翼打量自家世子一眼,赵百道:“前阵您那个什么心烦的时候他笑个没完,属下想着吧,这时候他总不能逃。要属下说,这会儿就该他来……” 平时谢方知上下嘴皮子一碰,那损人的话真跟倒不尽的春江水一样出来,平时谁没被他喷过? 怎么说,赵百也觉得自己是个有骨气的侍卫,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事情,他做起来真是一刻也不手软。当然了,作为一名好侍卫,一名非常有骨气的侍卫,赵百觉得自己还应该必须掌握“落井下石”“火上浇油”“雪上加霜”这种颇为厉害的手段。 所以这个时候,赵百异常坚定地说出了这番话。 心知赵百也是个蔫坏的,傅臣只道:“你去外面随便找找吧,谢乙也不是怕事的人。” 萧纵听见这一句,终是没忍住插了话:“本王倒一直觉得,谢大公子乃是鬼才奇人。说他不怕事,这才是真。” 平白无故地,怎么都开始夸奖起谢方知来了? 众人一头雾水。 然而这事真是知道的知道了,不知道的千百年也想不明白。 都知道谢乙寻花问柳,讨人欢心,可是万花丛中过,怎能片叶不沾身? 女人嘛,很难没有个嫉妒心,纵使谢乙乃色中饿鬼、花中老手,也难保马有失蹄、人有失足,多少女人哭着喊着要嫁给谢乙,偏偏谢大公子这时候泡姑娘的心思没了,连人都懒得哄,更不假以颜色,出了名的多情种兼着无情人。 纵使京中千百姑娘芳心碎落一地,他谢乙只管—— 踩过去。 甭说顾家姑娘姿色只能算是中上,即便京中名妓池青姑娘在谢乙口中也一文不值起来,更别说这顾芝还似乎要对谢乙死缠烂打。算算谢乙傅臣两个人,还真是难兄难弟。 如今众人只管在谢乙不在的时候拿他玩笑,没一会儿,便听得场中一声锣响,头一拨对联已高高挂起来了。 因为他们这里位置极好,正对着月牙台,一眼便能看见对面情形。 从左往右全是一排排挂起来的条幅,上书墨字,在光华照耀之下看得很清楚。 场中已经有人领了弓与有两个标号木牌的箭,盯着对岸思索一阵,才陆陆续续有人拉弓射箭。 这里面自然有纨绔子,于骑射很不精通,箭刚离了弓弦,便直直朝着池中坠去,不乏丢人之举。 眼见着众人开始动,当中坐着的几位公子却是动也不动。 后面已有穿着桃红夹袄的婢女为傅臣捧来了弓箭,傅臣随手接了漆盘上的木牌,小小的一块,上面刻着“庚辰”二字,也是序号。回头,便要凭借这一块木牌与箭尾上刻着的序号去对答。 不过傅臣只是把玩着木牌,也无射联之意。 因为廊楼之上官家姑娘也不少,识得诗书的更不在少数,所以这对联是一波一波上来的,偏偏身份最贵重的这些人毫无兴趣。 萧祁却是一直在看,琢磨着什么。 和靖公主拙于读书,自然没敢去献丑,只看向自己皇兄,见他看着前面,便问:“皇兄这是也准备与哪个佳人来一场以文相会?” “就你个丫头鬼灵精,不过是想看看,得父皇交口称赞的才女,到底能出怎样的上联罢了……” 萧祁此人也是个有才华的,否则不能与太子抗衡。 如今他说了这话,众人也在想,到底顾芝的联是哪一幅? 须知但凡有顾芝出场的地方,必定是她要展现一番才华。 众人这样想,顾芝自己也是一样的想法。 顾家也是当朝有名的大世家,顾芝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不过文墨超常,因而素来为京中女子追捧艳羡,更有甚者嫉妒不已。 顾芝容貌并非一等一,此刻却凝眉坐在窗边,用茶匙点着几片茶叶,听见外面脚步声回来,便问:“可看见人了?” 服侍的婢女如莺小声道:“方才叫了人下去看,谢大公子并不在席间,不知何处去了。” 于是,顾芝便扔了手里的茶匙,粉唇轻咬,最后无奈叹气:“想来是他不中意我……” 无人敢应声。 顾芝道:“罢了,你们出去吧。” 丫鬟们于是退下,出了来,才松一口气。 斜对过去就是姜姒等人所在的屋子,冯玉兰晃眼一看,丫鬟们都出来了,顿时笑得前仰后合:“想来又是不高兴了,这顾芝我可了解,一不高兴就赶人,还当自己是谁呢!” 娇艳面庞上闪过几分讥讽,冯玉兰一抖手帕,这才算是开心了。 姜姒芙蓉点水面,柳叶吊梢眉,水红宽袖上纹着银线,如今夜色里一照,竟似熠熠生辉。 她面带些微懒意,倚在栏边,看冯玉兰此态,不由问:“你可与这顾芝有仇?” “略有一些吧。” 冯玉兰也不好说,都是闺阁女子小心眼所致,她撇了撇嘴。 “你也知道我这人乃是小肚鸡肠,曾有一日我们去将军府作客,我不过略高声大气了一些儿,她便训我,说我不懂规矩,在人家府里冲撞了人。她算是什么东西?没得走到哪里都把自个儿当作主人家,人人还要供着她、舔着她不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观世音菩萨转世呢!” 此话说得刻薄,可却是真性情之中的真性情。 姜姒不曾与顾芝有过接触,所以不好妄下定论,更不插嘴,只道:“你也不去看看你自个儿的对联被谁射去了?” “我才疏学浅,即便是写成了上联,也不一定有人愿意对。” 冯玉兰赧颜,不过还是被姜姒这话提醒,又挨到了窗边去看。 姜姒一眼望过去,姜姝、姜妩、姜媚三人眼中无不带着期待。姜媚尤其明显,心事都写在了脸上,姜姝是自卑,而姜妩则是不动声色。 这样看过,姜姒心底便大概有了数。 于她而言,这不过是随便玩玩,见今日情景,偶然有了感触,所以写了上联,下联她自己想想也有些眉目,可还不甚清楚。 至于旁人…… 姜姒却知她们都是想谋个好姻缘。 第三拨的对联也换走了,剩下的便是最后一波。 前面冯玉兰的联也被人射走了,高兴得她只拽着反姜姒的手摇,不过那人对得却不好,冯玉兰于是说:“我才不会说那一联是我出的。” 这意思明摆着,她是不会出面了。 其余人都没有说话,不过看她们多有黯然之色,便知应当是没中。 而姜姒今生能藏,面上一点消息也不透。 冯玉兰好奇起来:“姒儿,你的如何?” 姜姒知她是刺探自己,偏不想说,只道:“原就是胡写的,自然没中。” 实则她的还没出来,刚好在如今这一拨里。 姜姒说完话,冯玉兰便哀叹了一声,说她们姐妹几个定然是运道不佳。 唯有姜妩,暗暗地瞥了姜姒一眼,没叫姜姒看见。 方才她的位置距离姜姒最近,约略看见了两个字,却没在方才三轮之中看见,所以此刻姜姒定然说谎。 “哎,你们看,顾芝也出来了。” 冯玉兰连忙压低声音喊了一声,伸手指了指那边。 姜姒看去,果然看见顾芝也站在了旁边,看着小瑶池对面。 此刻姜姒自然知道自己的是哪一联,而她从左看到右,很快便看见了一联,于是道:“这一联,‘飞蛾扑火除不得,焚身乃止’……也是妙句,怕便是顾芝的吧?” “这样弯酸的话,也就是她能写。” 冯玉兰并非不通文墨,一看也知道自己对不上,恨得牙痒。 闺阁姑娘们都很快注意到了那“飞蛾扑火”一联,下面的人自然也注意到了。 这一回,萧纵萧祁这边的人也开始有些意动。 傅臣自然也看见了,可他对顾芝并无兴趣,过于清高的女人娶回家并无好处,不过在众人议论声中,傅臣已起了身,朝着自己身侧一伸手,婢女恭恭敬敬地奉上弓与箭。 顿时有人精神一震,叫道:“世子爷这是想射哪一联?” 傅臣并不答话,然而此处所有的目光已然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众人都知傅臣极少参与此种聚会,却不知今天他看上了哪一联? 有人道:“定然是顾家姑娘那一联,看着简单,我却是个榆木脑袋,怎么也对不出啊。” “这联才挂出来,傅世子竟然就已有了下联不成?” 萧纵、萧祁、姜荀等人也是好奇,不过同时他们也在看,目光扫过去的速度极快,因着出上联的都是姑娘家,所以什么香啊花啊蝶啊之类的对联多不胜数,一眼望去竟一个样子。 只是在看见倒数第四联的时候,略觉得有些不同。 萧纵这边也是微微拧了眉头,看向了傅臣。 傅臣此时已弯弓搭箭,动作堪称行云流水,纵是这样粗豪姿态落在他身上也变成了千万般的雅然。 这是一个浑身上下都找不出破绽来的贵公子。 堪称完美。 傅臣心下一片沉静,已准备射出第四轮的头一支箭,而他若是射去那一联,便再无人敢于他争。 “嗡”地一声轻响,羽箭离弦,“嗖”地朝着小瑶池对岸月牙台上的对联钻去,速度极快。 然而便此刻,斜剌里另一支羽箭也激射而出,黑暗中也分不清到底是哪一支箭先出,哪一支箭后出。 傅臣羽箭离弦,面色便是陡然沉下来,只在片刻之间,那两支箭已到了倒数第四联上的箭靶上,先后两声落箭之声竟似连在一起,极为刺耳! 众人一时骇然于两箭齐发之威,却不知是哪一联得了世子爷青眼? 定睛一看,却是一行七个字:秾艳场中试澹泊。 秾艳场中试澹泊? 这一句却是简单,难得的是在这样热闹的场面下,还能写出“澹泊”两个字来,极为不易。 却不知是哪个姑娘写的? 要是让姜四姑娘知道了,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呢! 不同于旁人,傅臣只往方才与自己几乎同时出去那一箭的来向看,只见那处是昏暗的一片,哪里看得见什么人? 如今似乎没人发现到底是谁射出去的那一箭。 往常也有两箭射一联的情况出现,规矩放在这里,下联照旧作答便好。 傅臣把弓朝着旁边一递,赵百看见世子爷那紧握的手指,泛白的骨节,头上便出了一层冷汗,接了弓便站在后头,大气不敢喘一下。 这时,傅臣接过婢女呈上来的帕子,将手心给擦了干净,这才抬一管笔,落了墨。 傅臣这里方写得三个字,上手位置萧纵也来了兴致。 他抬手翻了雕弓出来,便是一笑:“今日难得这样热闹,本王也来凑个热闹好了。” 说罢,也搭了一只末尾有记号的羽箭,众人尚在没回过神来的时候,羽箭已闪电一样出去,眼前还没一花,耳边已听得“咚”一声响,乃是箭镞撞进了靶中,直入最中心,甚至震动得箭靶摇摇欲坠,连插于其上的两支箭也摇晃起来。 这…… 众人骇然色变! 还是倒数第四联,秾艳场中试澹泊! 这时候大家伙儿都想哭了,这哪里是要秾艳场中试澹泊,这时要试咱们的胆气啊! 一出儿连着一出儿地,这是要干什么? 这也正是傅臣想要问的问题。 他最后一个字还未落下,只捏着玉管湖笔,抬眼来看萧纵:“魏王殿下这是何意?” 萧纵此人杀伐甚重,弯弓射箭之时更令人不敢直视,如今即便傅臣看上去骇人无比,他也不当回事儿,只道:“凑个热闹,指不定出这一联的姑娘,乃是个真正有才情的呢?” 话没挑明,可他的意思太明白了。 明白到所有听见的人都冷飕飕地打了个寒战! 魏王与宁南侯府乃是皇帝左膀右臂,都是跺跺脚朝廷都要抖上几抖的人物,如今竟然在小瑶池会上对掐起来了! 这背后,可有什么意味儿? 姜荀只坐在一旁,眼神在傅臣与萧纵之间游移,最后却紧紧地拧了起来。 而后,傅臣没有说话,最后一个字却是怎么也落不下去了,随手抛笔,接着便端了旁边放着的一盏茶来,将方才宣纸上写下的字迹全给泼去。墨迹一下散开,再看不出方才写的是什么。 众人暗叹一声可惜,却不敢说什么。 萧纵傅臣二人这是剑拔弩张,傻子也看得出来了。 萧纵乃是第三箭射联,如今略一思索,便随口吟道:“秾艳场中试澹泊,温柔乡里殁铿锵!” “温柔乡里殁铿锵?” 廊楼之上,姜姒锁眉念叨了一句,却是粉唇抿紧,透着几分不喜。 天下竟还有这样对联的法子! 这魏王着实叫人捉摸不透,可这一联的前后意境真是天差地别,叫她心里堵得慌。 萧纵此人,绝非善类! 她缓缓松了手指,小心地不让人看出来,回眼时却见姜妩目光从自己身上一掠而过。 场中所有人都愕然无语之时,某暗处,赵蓝关却是犯难。 谢方知将手里弓箭递给他,又抽了他手里一支羽箭,冷笑道:“甭瞪我,你一草莽粗野之辈,拿羽箭作甚?牌子呢?” 赵蓝关此刻真是想跪下去叫他爷爷! “谢乙,我说——” “闭嘴吧你!” 谢方知又夺了他手里木牌来,将自己袖中的抛给了他,瞧着远处热闹场景,却是暗道一声“有意思”。 他眉头一皱,便是计上心来:“哎,老赵,你过来。” 第二十八章 偷换桃李 第二十八章第四箭 天知道,赵蓝关这会儿简直要吐一口老血出来! 谢乙你他娘的敢不敢要点脸? 先头说叫老子闭嘴叫老子滚,现在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了,你他娘就知道叫“老赵”了! 我老赵何德何能,倒霉到啥境界才能遇上你这么个衰人?! 一双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赵蓝关就差冲上去揍他个大马趴,不过关键时刻还是忍住。 赵蓝关也就是心里咆哮,实则真不敢招惹谢方知。 谢方知这人是京里出了名的邪门儿,不喜欢他的人,不长眼跟他抢女人的人多了去了,可有谁看见过谢方知缺胳膊断腿儿或是形容憔悴的?一般倒霉的都是跟谢方知作对的人,当然,他爹娘除外。 若说天底下有谁能把谢方知给克住了,约莫只有谢老先生和谢夫人。 倘或有一日你打墨竹诗社外头过,瞧见谢方知缺胳膊断腿儿了,那定是谢相与相夫人干的。 寻常人对上谢方知,还真吃不消他。 现在赵蓝关憋了一口气,凑上来,没好气道:“又有什么事?” “你看傅兄憋屈成了那样,咱们好歹是他好兄弟,大家一块儿长大的。魏王萧纵,一眼看上去就不像是好人,你不为傅兄打抱不平?”谢方知花言巧语最是利落,三两句就把赵蓝关给说晕了,见赵蓝关皱着眉头思索,他趁热打铁,“正所谓为朋友要两肋插刀——” 赵蓝关下意识地捂住自己两肋。 谢方知:“……没说要插你刀,叫你插傅臣两刀……啊不,帮傅臣插人两刀。” 半路改口,可还是暴露了。 赵蓝关再傻也没傻到那份儿上吧? 他怀疑地看着谢方知:“你到底是想插谁两刀?” “……我……” 嘿,这大个子还精明起来了? 谢方知乐呵了:“我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呢,算那傅臣朋友吗?” “算啊。”赵蓝关拍了拍胸口,“咱仨一块儿长大的啊。” 一拍赵蓝关肩膀,谢方知一脸的大义凛然,道:“这不就结了?我也跟傅臣打小就认识的。你看看那个魏王萧纵,有他这样办事儿的吗?万一那一联是姜四姑娘出的,可怎么办?” “那你刚才还……” 赵蓝关刚刚开口,就见谢方知笑眯眯的眼一下睁开了,那一刹那真是刀光剑影全稀里哗啦再眼底下闪,冰透冷气从赵蓝关脚底下窜到后脑勺,所有的话都被赵蓝关活生生咽了回去。 见赵蓝关又老实了,谢方知才重新把眼一眯,接着刚才的话道:“总之那个魏王就是太嚣张,你赵蓝关是什么人?力能扛鼎,武功盖世,你就用……” 用什么呢? 低头一看自己手里的箭,谢方知眼底闪过几分暗光,随手拉了旁边走过去一个纨绔子弟,劈手便将对方手中的箭与木牌夺来:“借来一用。” “哎,你凭什么呀!” 这纨绔子顿时恼了,直接手指着谢方知已经转过去的后脑勺就要骂。 岂料,谢方知听见他反驳了一句,就将自己一张脸转了过来,拿羽箭指着自己,似笑非笑:“知道我是谁吗?” 在谢方知转脸那一刹,纨绔子便差点吓得跪到地上去,结结巴巴磕磕绊绊道:”知、知道,小、小小谢爷……“ 谢方知大名,京中没听过的太少,他一笑:“认得我就好,我可没借过你什么东西,赶紧滚吧。” 说完,他便走回了赵蓝关身边。 赵蓝关整个人都不好了! 只看谢方知拿人东西轻车熟路,真比街面上那些个地痞流氓还驾轻就熟,整个心都颤抖了起来:“你……谢、谢、谢老先生……” “老头子不会知道的。” 谢方知浑不在意,又笑着看赵蓝关,将羽箭递给他:“不过如果你说了,他肯定知道了。” 赵蓝关又是一口老血。 他接过了谢方知递来的羽箭,看谢方知手里还留了一根,着实不明白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困惑道:“现在要我干什么?” “倒数第四联,射。” 谢方知抄着手站在旁边,看上去没个正形儿,脸上表情也透着一股高深莫测感觉。 见赵蓝关愣着没动,他便道:“叫你动手,直接把靶子给射倒,要多大力有多大力。你刚才吃饱了没?” “……吃饱了。” 赵蓝关明白过来了,他回看那边热闹处的魏王一眼,一根筋终于转过弯来了。 谢乙说得对啊!这魏王也太嚣张了! 赵百这会儿已经找到附近来了,便看见谢乙姿态悠然地抱着手,手指间还夹着一根羽箭,轻轻转动着,正处于看戏之中。 而那赵蓝关,已悍然弯弓! 这赵蓝关乃是天生神力,这会儿弯弓都还要克制着力道,否则一不小心脱了手,使过了劲儿,整张弓都要被他给拉断。 在这暗处,除了赵百与谢方知,再无其余观众,赵蓝关的表情却肃然无比,耳边有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是雕弓受力至极致,令人不由得跟随着绷紧心弦。 倏忽间,赵蓝关已是一声喝:“去!” 瞬时只见那一根羽箭挟裹风雷之势,朝着倒数第四联汹汹而去! “咚!” 一声巨响! 全场为之安静! 还在宴饮的傅臣、萧纵等人,齐齐循声望去,只见一支羽箭已撞上了箭靶,那一股巨力竟然生生将箭靶穿透,甚至穿透箭靶背后的木板,“哗啦”地一声,就已经被撞碎,木片四溅,带着整个裱糊过的倒数第四联倒了下去! 一时之间,背后挂着的灯笼也被撞倒,一下烧了起来。 倒数第四联,一下就湮没火中。 傅臣眯眼看着那一团火焰碎屑,只听得耳边有人喊了一声:“还是倒数第四联!疯了不成?!” 而后,便有人远远击掌三声,从远处走来。 众人回头望去,却是赵蓝关才收了弓,而谢方知就从赵蓝关身边走过来,手里还拍着掌,慢声道:“大家都来凑热闹,老赵这傻大个儿也来凑热闹,看来这对联是对不成喽。” 萧纵自然觉出这举动之中满含的不善,也自然知道方才那一箭的威力。 谢乙这人,有点胆气。 赵蓝关这会儿也过来了,摸了摸自己的头,一副憨厚模样,道:“我也就是试试身手,看见箭靶就忍不住,大老粗也不会对什么东西,就不对了。” 这会儿他倒乖觉,没把谢方知给抖落出来。 后面来寻人的赵百已经差点给跪下了,若不是方才气氛太紧张,他肯定不会自己出来寻人,结果叫他望见那一幕,真是个贪狼望月之象! 赵蓝关,是个猛人啊! 谢方知只似笑非笑横了赵蓝关一眼,一掀衣袍,就施施然落了座,道:“却不知出这一联的姑娘到底是哪位,能得四箭齐射,可见才华高妙啊!” 众人皆是心里暗骂,明知道这不是顾芝所作,谢方知还口出此言,分明就是要扔那姑娘的面子! 谁人说他怜香惜玉寻花问柳?纯属胡扯! 只可惜,谢方知毫无所觉,只道:“对了,四箭,还有一箭是谁?” 无人回答。 于是谢方知耸肩,自己给自己倒酒,便不言语了。 傅臣这边见赵百回来,端酒的同时,却是随手一指,那意味怕只有赵百一个人知道。 赵百看见自家世子爷漂亮而紧绷的手指,却觉出这紧绷之中含着的危险和沉默。 微微一躬身,赵百便退走了。 他自然知道自己要查什么,第一是查与世子爷一同射箭的人,第二是查这一联到底是谁写的。 按理说,世子爷不会对别的人太热衷,所以想了想之后,赵百先去吩咐了人查第一箭是谁,而后自己叫了人往廊楼那边去打听。赵百猜应当是姜四姑娘,不然世子爷不会弯弓射联。 只是既然是与四姑娘有关,魏王殿下来插什么手? 还是说,魏王殿下是为了给公主出气?或者是别的什么目的…… 光是这样想想,赵百便觉得脑仁疼了。 这些都是聪明人想的事,赵百还是办自己的事去好了。 念头转得快,脚步也快,转眼到了姜姒她们这边。 整个小瑶池边的气氛已走向了诡异,而廊楼上所有官家小姐们也是相互打听,都不知道这一联是谁的。 她们这屋里似乎都交过了底,都知道不是她们里的人。 姜姒倒没注意到上来的人,只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她不是爱出风头的人,即便是想过这一世不过得那样“养在深闺人未识”,也不是这样出风头。 这风头太大,一个不小心就要把自己给吹折了。 头一个射联的敢与傅臣争锋,后来又有了魏王插手,现如今那第四箭多半是谢方知在背后撺掇。赵蓝关此人乃是莽夫,不会算计这些惊精细的事情,他自己兴趣来了想要出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么复杂的情形,若搅和进去,姜姒怕自己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 心电急转,她捏着自己袖中那一页纸,真觉得跟捏着烫手山芋一样。 这会儿屋中众人还在对这事态发展的不解和震骇之中,心里艳羡着哪家小姐竟有这样的好福气,不觉口里泛酸。 冯玉兰道:“这一句上联实则也不是很高妙,只是很别致,心思细巧不同于咱们,稍稍脱俗一些,竟有这样好的运气……” “看那边,顾芝的脸色,哈哈……”韩慧娘掩唇笑了起来。 冯玉兰看过去,果见顾芝手放在窗沿上,指甲已扣紧了雕花木纹,脸色很不好。 这一来,冯玉兰顿时高兴起来:“我倒是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位才女,这一回风头可被人给抢光了!怕是只等着小瑶池会一结束,这写上联的人便会浮出水面,到时候顾芝这第一才女之名可不保了。” 姜妩安静地听着,眉眼温顺,头一回接了一句话:“可这一联不过稍稍好了一些,要与顾芝那一句飞蛾扑火相比,怕是艰难一些吧?” “这就是你不知了。”冯玉兰乐得跟她解释,“要的就是一个名气,自古文无第一,大家说好就是好,她顾芝有多能耐,能堵住悠悠众口?再说了,这一联,起得这么偏怪,叫人怎么对?也是她自个儿活该,指不定是想要用这一联勾起人的注意,却不想啊……大家都对不上!” 说着,冯玉兰便促狭笑起来。 可不是这个理儿? 若是难了,便叫人望而生畏了。 姜姒也跟着她们笑,抬头时却见那边顾芝像是听见了什么一样,转过脸来,一眼就扫见她们几人中间的冯玉兰,拂袖而去。 见状,冯玉兰哼了一声:“这女人脾气一点也不好,亏得京中才俊那么追捧她!就是被人捧惯了,不知道摔下来是什么滋味儿。撞见谢乙,也算是她倒霉,谁不知道谢乙那眼睛是往头顶上长的?看得上她?我才不信了。今儿她摔了一回,往后还有她跌的时候!” 话糙,理儿确实在。 姜姒不置可否,眼瞧着时间晚了,便道:“今日到这里便差不多了,也该回去了,若再迟上一些,怕是入夜路不好走。” 小瑶池那边,对联已渐渐撤了,顾芝那一联始终无人去对,姜姒那一联早被化成了飞灰不复存在。 头一日,盛会渐散,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开,姜姒她们叙话之后,也开始散去。 临要离开之时,红玉上来扶着姜姒,八珍捧着手炉,灵芝则已经去下面张罗。 人一走,地方便显得清冷,彩灯高挂,反而空旷起来。 姜姒瞥了那雕着“癸丑”二字的书案,这时候还没撤走,那一联“秾艳场中试澹泊”,对着的便是这一张桌子,只要姜姒能拿出今日用印着这“癸丑”二字的原稿来,或者直接报出“癸丑”桌序,怕是立刻就能扬名全京城。 毕竟这小瑶池会不似科举,并无许多规矩,也没人会仔细去核对。 姜姒想想,这东西…… 不若留给有野心的人。 离开之时,她只随手将手中宣纸原稿团作一团,扔到了长廊上。 剩下的人已经不多,姜姒随意一扫,并无人注意到她,这才掀了帘子出去。 只是在她走后,赵百那边已经与拿着簿子的管事过来。 管事道:“誊抄之人那么多,谁知道是哪个?都不好找啊。世子爷难不成是真看上了?”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赵百塞了银两,私下里查的,只知道桌序是“癸丑”,这会儿上来看看到底是哪一桌。 他在看见管事朝着姜府这边赁的屋子走去的时候,心里便已有了猜测。 姜府这边马车已经备好,姜妩落在最后,眼角余光瞥见那二人,却是心念转动。 她有些紧张,脚步越来越慢,忽然道:“姨娘,我东西落下了,你们先行一步,我随后便至。” 原是寻常事,众人都没在意,便看姜妩上去了。 姜妩屏气凝神,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她不同于寻常人,乃是心细如发,更有自己的考量,一般而言不敢得罪姜姒。 可她今日只知道一点:那一联定然与姜姒有关! 若非姜姒所写,傅世子应当不会出手。 而傅世子与姜姒青梅竹马,怕也了解对方会写出什么来,并无甚可疑之处。 四箭同射一联,这等风光荣耀的事,姜姒竟似不要! 刚刚上去,姜妩眼角余光便瞥见藏在墙角的赵百。 她定了定神,走到了方才姜姒站的位置上,也就是癸丑桌,而后吩咐都:“翠鹊,四妹的东西落下了,你给收拾一下。” 手指了原本属于她自己的那一张丙戌桌,姜妩强自镇定,给翠鹊使了个颜色。 翠鹊有些不明白,原本这不是自家姑娘的桌吗?怎么说是四姑娘的? 不过她的疑惑也仅仅到此,翠鹊是个听话的丫鬟,并不问一句,而是真的低下头去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角落处的管事早已经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赵百一眼,道:“这一位便是写癸丑所对那一联的姑娘吧?” 听方才的话,四姑娘方才是在丙戌桌。 赵百有些诧异。 不过他没出声,只点了点头。 前面姜妩似怅然若失地望了那边小瑶池一眼,又低声叹道:“不过随手一联,未料想今日有这样际遇,四妹妹若知道是我,又要怪罪了。” 说完,姜妩便搭了翠鹊的手,转过走廊拐角,便瞥见了那一团纸。 姜妩上去捡了起来,展开来一看,却是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她只是猜测,那一联就是姜姒所作,未料如今竟然成真…… 这一张纸上,明明白白地用赤笔写了“癸丑”二字,还画了个圈,下面一句正是方才被四箭射去的那一句! 没管翠鹊是什么表情,姜妩飞快将纸团朝袖中一藏,便循着原路回去。 剩下来的赵百这一回有些傻眼了,他想起方才姜家三姑娘叹的那一句,顿时有些无言。 难不成最后闹了个乌龙,自家世子爷竟然认错了人? 这件事若叫四姑娘知道,又会是什么光景? 不知为什么,赵百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话都来不及说一句,便回去报给傅臣了。 这边厢,姜姒正与冯玉兰告别,未料想那边顾芝也下来了,两拨人正好撞在一起。 第二十九章 狠准毒 顾芝今日心情很糟糕,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入不了那谢大公子的眼。 前阵子还听人说起和靖公主与傅世子之事,她以为凭借全京城才俊对自己的追捧,对谢方知此等纨绔,应当也是手到擒来。 打从当初听闻谢方知自取了字为“乙”,她便觉奇怪,而后再听说谢方知在京中名气,偶然才知对方竟然也是才华盖世之辈,怎么说二人也是志趣相投,断断没有谈不到一起的说法。 顾芝还曾搜罗过谢方知多年来的诗词文章,发现此人腹中锦绣,远胜自己十倍。 按理说二人差距还不小,可顾芝并未气馁,她一直觉得自己之才在女子之中应当拔尖,由此即便不如谢方知,也定不会为谢方知所轻。 谁料想,此人才听说一点风声,便是处处避开她。 并非避之如蛇蝎,因为谢方知根本不怕她,那是一种不屑,甚至说不屑都过于抬举自己,那是不在意。 谢方知压根儿就是懒,懒得看见她。 这样的认知,令顾芝不愿接受。 她乃是天之骄女,连皇后娘娘都夸赞过的人,给皇子们当正室都绰绰有余,更别说只是配给一个声名不好的谢方知。按着寻常来算,怎么着要该是谢方知来捧着她,爱重着她,可现实完全相反。 顾芝难得拉下自己的脸面来,若是换了往常,小瑶池会这等脏污之地,她才不会来。 越想越是生气,下楼时候顾芝脸色霜白,几乎连气都不顺了。 也就是在这种时候,这种心境之下,顾芝看见了冯玉兰。 冯玉兰也刚下了楼,正跟姜姒玩笑:“明儿你还来吗?” “明儿再说吧。”姜姒知道这小瑶池会还有好几天,但她光是今天来就受到了惊吓,明日却还要商议了,她挽着冯玉兰的手,随口道,“今儿着实有些累着,明日怕累散骨头,约莫不来的可能大一些。” “你不来,我与谁说话去?” 冯玉兰撇嘴,浑然没看见前面的顾芝,举步便往前面走,结果立时与顾芝打了个照面。 早些时候,冯玉兰父亲冯御史便弹劾过顾芝父亲,说她父亲结党营私,气得顾严德好一阵没吃下饭,私下里将冯御史骂了个狗血淋头。两家就此结怨,而后两家的姑娘又在同一场聚会上发生了争执,因着顾芝人缘好,追捧之人众多,又才名远播,而冯玉兰父亲乃是刚直不阿的御史言官,只会受人排挤,一来二去,冯玉兰总没办法从顾芝手上讨了好,由此结怨也就更深。 今日冯玉兰在姜姒等人面前毫不避讳地说了顾芝好一通的话,冷嘲热讽过不少,可见真是苦大仇深。 现在一见面,那还了得? 一向都是冯玉兰先发作,眉一抬,眼一斜,只用眼角看她,刚想开口,却没料想今日竟被顾芝给抢先。 顾芝方才在楼上,便已经听见冯玉兰高声大气地说她小话,她虽是才女,却不代表心胸开阔,更何况是被人踩了痛脚?顾芝一面嫉妒那写出了倒数第四联的人,一面又恨今日小瑶池会上那些个人有眼无珠,庸碌之才。冯玉兰今日便在事后戳她伤处,故意拿话来刺激她,当她不知道? “这不是冯家小姐吗?不知今儿冯姑娘作了什么对子?妹妹多想参见参见,以开明眼界呢。” 此话一出,火药味儿顿时浓重。 姜姒微不可察地拧了眉,不欲在这种将要离开的时候多生事端,所以拉了冯玉兰一下,又知道冯玉兰不怎么会说话,一开口就得罪人,尤其是得罪顾芝,于是她自己朝顾芝善意地笑笑:“顾小姐,时辰甚晚了,大家都要回去呢,若想要品诗论文,怕还是改日的好。” 顾芝本是要与冯玉兰说话,哪里想到竟然来了个插嘴的? 她一转眼,便瞧见姜姒颜色姣好,笑容浅淡,顿时不知怎的有些不舒服。 怕谢方知那等肤浅之人,只喜欢此等俗艳容颜,不知女子内在更美吧? 顾芝心思一歪,说话也夹枪带棒:“不过问个对子,又耽搁不了许多时间,明日我还未必会再来小瑶池会,怕就不能与玉兰姐姐品诗论文了。” 冯玉兰听她是来找茬儿的,索性将话说开了,对着顾芝,她不喜欢转弯抹角,就爱明着来:“我当你顾芝是仙子呢,还以为你多能忍,不过就是背后刺儿了你两句,现在便是忍不得让不得,还故意来找茬儿了。人活到你这份儿上也真是不容易了。要有什么话你就直说,莫阴声怪气,你我是个什么关系,还用得着遮掩?甭姐姐妹妹地叫,你不嫌恶心,我还膈应呢!” 这话说得众人齐齐愣神。 姜姒以前不知冯玉兰竟然是如此能言善辩的一个人,跟之前忸怩脸红着叫自己去陪她上香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果真是遇到了仇敌,所以整个人都完全不一样了吗? 众人都觉得这话很是刻薄了,更不用说这番话针对的对象。 顾芝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她乃是名门闺秀,也不好与冯玉兰在此有什么口角。 她最得意的便是自己的才华,这也是冯玉兰最大的痛脚,打蛇要打七寸,顾芝这一回开口必须够狠。 “芝儿与玉兰姐姐是有一些误会不曾解开,可待人以礼,乃是圣人训,芝儿不敢有违此训。”纤细身段,走动时候风韵也不算很差,顾芝一步步下来了,到了冯玉兰跟前儿,才道,“玉兰姐姐家里怕也不教这些,不必太过拘泥于此。我们家家风严谨,遂成了习惯,还望姐姐不要介意。” 说完,便要当先从门口过去。 说什么圣人训,说什么家风严谨,果真都是瞎扯。 姜姒听得出话外之音,无非是讽刺冯玉兰出身不如自己,处处都要被自己压上一头。冯玉兰本就是这上头差了一些,气得跳脚,就差没扑上去掐顾芝的脖子了。 姜姒等人连忙拉住她,只是冯玉兰道:“什么圣人训!自以为是,自命不凡的!凭什么她要走前面?” 一句话,冯玉兰不服。 她直接挣脱开来,直接两步跑到了前面去,昂着头就从顾芝身边穿了过去,还回头对姜姒道:“姒儿,你甭管她,快出来。” 姜姒无奈叹气,见顾芝已背对着众人停了脚步,也不可能让她带着丫鬟们堵在那里不走,于是只好上前去,也要从顾芝旁边过。 总之姜姒与顾芝是无冤无仇的,两个人更没有过什么接触,所以姜姒万万没想到,在经过顾芝身边的时候,竟听见对方语含讥诮的话:“小人得志,一丘之貉!” 小人得志,一丘之貉? 这声音不大,似乎只是顾芝的嘀咕,然而在姜姒听见话顿住脚步的时候,顾芝只是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前面的冯玉兰一眼,颇为不屑。 紧接着,顾芝便拂袖而去。 姜姒平日受的气真是不小了,这会儿来个人竟就敢跟她甩脸子? 顾严德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姜老爷子还是阁老呢! 姜姒暂未作声,出了门来。 顾芝已经到了一旁,准备登上马车,而丫鬟则笑着恭维她:“姑娘定然又拔得了今日的头筹,那样漂亮的联可没人能对得上来呢!” “不过随口一句,竟无人能对,亦是叫我不曾想到。” 顾芝看似自谦,实则自负,也唯有如今听着丫鬟们的恭维,能让她已然流血的心好受一些。 只是姜姒不想让她好受。 姜姒不好受,旁人也别想好过了。有时候她觉得重生很累赘,因为上一世作恶之人今生未必作恶,那她所有的仇恨便毫无着落,所以姜姒最喜欢的还是现世报。她这人有时候比较理智,很是清醒,所以此刻她也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既然顾芝已如此伤心,她自该体恤体恤。 有时并非姜姒不与人为善,而要看她人愿不愿意与她为善。 先头一笑,人家不理,如今她哪里用得着客气? 姜姒已到了冯玉兰的身边,拉着她手,笑着低语:“心里不舒坦?” 冯玉兰无言:“你看我能舒坦?” “那叫她也不舒坦好了。” 姜姒朝着冯玉兰粲然一笑,冯玉兰愣了愣,接着便觉得姜姒这眼神真真有些吓人,叫她有些不寒而栗。 幸而这眼神针对的乃是顾芝,否则…… 冯玉兰想想,若是姜姒对着自己露出这样表情,还真有些…… 吓人。 她二人耳语两句,冯玉兰便是眼前一亮,近乎惊叹地看着姜姒。 “你好厉害!” “嘘。” 姜姒竖了一根手指,勾唇浅笑,只道:“可不是我作的,是你作的。” “我知道,看我的。” 这二人已经商量好了,冯玉兰满口地答应,便咳嗽了两声,朝着那边正要上马车的顾芝走去,朗声道,“顾芝,京城里都说你乃是大晋朝第一才女,却不知是否徒有虚名呢?” 顾芝其实从不曾将冯玉兰放在眼底,听她此问,只觉她葫芦里有药要卖,却也不惧,便嗤笑一声答道:“我是否虚有其名,要你多言?绣花枕头,也敢来置喙于我?” “只怕这小瑶池会之后,第一才女的名头就要落到旁人身上了。”冯玉兰又开始戳她痛脚,得意洋洋得很,故意激怒她,“也不知哪位姑娘深藏不露,竟然在今日一鸣惊人,接连被四支箭射中,却不知顾芝你可有?” 这冯玉兰真真好没教养,一口一个“顾芝”,她哪里来这样大的脸面敢称呼自己? “那是因为我的上联无人能对。” 顾芝睨视着冯玉兰,下巴微抬,便说出了这一句。 若说实话,这上联的确不好对,然而真的没人能对? 这话,说得太大。 顾芝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太大,可今时今日,此时此地,却是找不出人能对上的。 闺阁女子之中,无人能出顾芝之右,而男子之中不曾有人射她那一联,也就默认无人能对出顾芝的下联。 所以,寻常情况下,顾芝此言毫无破绽。 只可惜,她今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姜姒面前说什么“一丘之貉”的混话。 她自个儿既说了,姜姒倒不好不与冯玉兰同流合污,好歹也要做个“一丘之貉”才好。 人活一世,无法讨好每一个人,能成为朋友,姜姒珍惜;不能成为朋友或是只能成仇,姜姒也只能深表遗憾。而她还真不怎么忌惮顾芝,须知才华横溢本是好事,恃才放旷又无高卓智谋撑着,终究华而不实。 文才斐然之人不定能做官,诗词写得好的不定通晓官场门路。 而反过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姜姒阎罗殿里走过的人,虽在某些事上还困顿不解,可到底比前世通透不少,也清醒不少。 她只在这里看着,而那边的冯玉兰已是一声讽笑。 顾芝皱了眉,暗道冯玉兰指不定要狗急跳墙,听她笑,她心里不舒服,不悦道:“有何可笑之处?” “处处可笑!” 冯玉兰斩钉截铁,真是体会到了有朋友的好处。若是以前,只有她自个儿,还真要被顾芝气得吐半碗血。可今日,她胸有韬略,虽是姜姒所给的主意,但她们乃是一条线上的,却是一定要顾芝也吐一回血,再丢一次脸不可! “你真以为自己上联无人能对了吗?” “至少你不能对。” 顾芝不欲再与冯玉兰多费唇舌,冷笑一声,便搭了丫鬟的手,踩上了凳子,要上马车了。 然而这时候,冯玉兰却是嗤之以鼻:“眼高于顶,目中无人!顾芝,你今日且听好了!” 她这声音颇大,以至于还没从楼前离开的人,以及刚刚从里面出来的人,都听见了她的声音,又听清这一句话里藏着的意思,涉及到京城第一才女顾芝,竟然有人敢说顾芝“眼高于顶,目中无人”? 乖乖,他们莫不是耳背了? 可定睛一看,那不是素来与顾芝不和的草包冯玉兰吗? 萧纵傅臣一行人也正好走过来,于是看见了。 谢方知一挑眉,连忙站住脚不动了。 赵蓝关仔细打量着他神色,道:“这不是那个顾家姑娘吗?” 一回头,谢方知又是那要笑不笑的表情,或者说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就你知道,你聪明。” 旁的人一句话没有呢。 这边站了一群,还没下楼,只听着外面动静。 这冯玉兰虽不算是大字不识一个,可要跟顾芝比,真是地下的泥跟天上的云比,差了一个天和地的距离。 现在冯玉兰竟然这样叫顾芝“且听好了”?! 甭说是顾芝,旁人早都愣住了。 顾芝转身便要钻进车内,然而冯玉兰已在这一刻开了口,盯着顾芝的身影,冰冷又讥诮,竟是将姜姒的模样学了个三五成。 “似蛾扑火除不得,焚身乃止;如猩饮酒贪无了,嗜血方休!” 好联! 好句! 好毒! 毒,真是个毒透了! 有文人已忍不住拍案叫绝:“这下联真真有气势!” 岂止是有气势,意思也足,再看冯玉兰这表情,活脱脱便是在讽刺顾芝啊! 顾芝一句飞蛾扑火,那是她以飞蛾自比,暗藏自己对谢方知的爱恋,结果冯玉兰这一句,真可谓是当头一棒,哪儿有这样狠的姑娘家,竟连出这样一副高绝的对子来? 便是才华卓绝如傅臣谢方知等人,亦是稍稍愣神。 如猩饮酒贪无了,嗜血方休。 明摆着是讽刺顾芝得不到的还想要,“嗜血方休”,下场必定不好。 那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下联真是个又妙又狠又准又毒! 所有人听后都是大大的想不到,只觉冯玉兰这一句如那一滴水,溅落进了滚沸的油锅,这大半夜地,竟也无端端生出些热气腾腾地喧闹吵嚷来。 只是有心人的目光,已从冯玉兰身上,移到了站在姜家车驾旁那水红银纹裙衫的女子身上。 冯玉兰断断没有如此才情,更没有这样精准到刁钻的用词,心思更是差了天远。 谢乙在暗处看姜姒,回头来便见傅臣也远远望着,他心底一声哂笑,想自己还是莫要害人,于是克制了。 得意对联竟被人破去,还拍回来这样一句毒辣的教训,真似有人居高临下俯视她,说她不自量力鸡蛋碰石头一样! 顾芝身形早已僵硬,气得发抖。 她像是完全没有想到,或是被冯玉兰这最后一联里藏着的浓重讽刺与肃杀吓住,竟然半晌没回过神来。 “小姐?小姐?” 顾芝手指颤着,终于醒过来,已听见周围的声音,只感觉所有人都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这下联仿佛一巴掌落在她脸上,叫她整个人都要往地上栽! 冯玉兰见顾芝果然如遭重击,怜悯之心也无半分,只慢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个儿不长眼,无怪今日跌跟头。顾芝,一路顺风……” 摆摆手,冯玉兰心里都要笑翻了,一身轻松便又去了姜姒身边,似乎要与姜姒告别。 姜姒不远不近将整个过程看在眼底,一切不出所料。 冯玉兰心里才是万万没想到,姒儿才是深藏不露的那一个,不过她为自己出头,又叫她心里暖着。 “这回可谢谢你了。” 姜姒只笑笑。 这顾芝心高气傲,受不得半分闲气,所以才会被挑拨出那样的话来,而后冯玉兰将这下联像摔巴掌一样劈头给她摔将过去,她哪里还能翻得了身?更何况这下联歹毒无比,一个姑娘家被人这样讽刺,回去不气病都是好的。 索性这一回是她站在背后,即便是顾芝怀疑,也碍不到自个儿这里来。 退一万步讲,顾芝若来寻仇,姜姒也不怕。 是非曲直天在看不说,她也不是怕事的人。 见顾芝惊慌失措,在觉得自个儿万般丢脸之后,竟晕倒过去,仪态全无,姜姒顿时眼底闪过几分嘲讽与不屑。然则,随之而来的,却是高高在上的浅淡怜悯,似乎名震京城的第一才女顾芝不过蝼蚁,而她于云端渺看众生,带着一种难言的超脱与拔俗。 第三十章 问卿心 第三十章问卿心 顾家那边下人是万万没想到自家小姐竟然一头栽倒,晕了过去了,一时之间手忙脚乱,几近人仰马翻。 却不知今日过后,顾芝的名声又要往哪里放,面子要往哪里摆。 京城贵女之中有大部分人对顾芝是推崇备至,可女人家嫉妒乃是常事,平时少不得被人拉出来与顾芝对比,都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那得气死人,纵使顾芝自己没怎么得罪人,可她平日的名声就让她很少能交到朋友,多阿谀奉承之人,而少有能说知心话的。如今忽然被人对了这样的下联,竟也是看戏的人居多,压根儿没一个出来对顾芝表示关心。 还好现在顾芝是晕着,若是醒着,还不知是不是会再气晕过去呢。 只是众人也疑惑起来,冯玉兰什么时候这样厉害了? 京中女人们对姜姒完全不了解,只知道冯玉兰一些,来得迟的更没看见姜姒与冯玉兰细说的那一细节,所以少有人怀疑到姜姒的身上。偏偏萧纵等人这边认识姜姒的还不少,头一个就是姜荀。 姜荀与姜姒亲厚,两人虽是堂兄妹,可与亲兄妹没什么区别。 因为周氏懦弱,在京城姜府也说不上什么话,几年来姜姒的日子都不好过,可在薛家口见到的时候,姜荀便觉得自己这个堂妹长大了。 而此刻,看见如今的情形,姜荀很自然地想到了姜姒。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与姜姒有关。 本就是姜姒的堂兄,姜荀便对着傅臣等人一拱手:“姜某先行告辞,还望诸位见谅。” 诸人都知道他也是姜家人,只是一一与之别过,而后便看姜荀朝着那边走去。 萧祁手指点了点自己下颌,道:“方才说话的,可是冯御史家的姑娘?” “正是冯姑娘。” 下面有人巴结地回了一句。 方才冯玉兰说话那泼辣刁钻的劲儿,也真是叫人大开了眼界,以前虽知道冯玉兰是个草包,可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胆气和本事,跟顾芝叫板! 众人一面说着,一面下楼,傅臣不好过去与姜姒说话,只远远看她。 姜姒这里则是转过身便要上车,不过看见姜荀过来,她连忙顿住了脚步,方才疏淡的神情立刻一扫而空,变得明媚起来:“荀堂兄,你也出来了。” 先头姜荀是与谢方知、傅臣等人一块儿的,这会儿姜荀过来了,那傅臣等人也该出来了。 姜姒朝里面扫了一眼,已经看见了一群人。 姜荀道:“今日一直没怎么得空,却是没有叙话的时间了,咳……等着小瑶池会结束了,合该好好说一说话。” 原本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薛家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姜姒点了点头,听见他又在咳嗽,秋日里风冷了,她不由有些担心:“今日天也晚了,堂兄不如随同我们回府里去歇息吧。” 之前不知道姜荀会来,现在总不能让堂兄去住什么客栈。 姜家有别院,因为姜家几位爷当年闹分家,所以彼此关系颇有些微妙之处,三老爷四老爷说是关系好,却也不知道好到哪里去,摩擦总是有一些。不过看着姜姒那神态,姜荀总归不忍拒绝她一番好意,于是道:“只好叨扰一番了。” 姜荀自己过来的时候是骑马,姜姒看外面风冷,只叫他上了马车,兄妹两个同在一车之中。 刚刚掀了帘子进来,姜荀便咳嗽个不听,姜姒给他倒了半杯滚烫福仁茶:“你身子不好,怎么也来这样的地方应酬?那些个纨绔子弟,最爱的便是喝酒,什么时候喝出个毛病来也没人知道。” 这语气里满是埋怨,姜姒是知道姜荀身体不好的,上辈子便是病疾缠身,这一辈子瞧着他还是这样。 姜荀苍白的手指捧着茶盏,见她两道眉都皱了起来,莞尔道:“什么时候你也这样能唠叨了?这都还没嫁人呢。” 平白无故地,他又打趣起来了。 姜姒嘴唇抿了几分,不想说什么嫁人不嫁人的事,只搪塞道:“还早呢。” “哪里早了?你都快十三了,没两年及笄便可嫁人,傅臣与你青梅竹马,总归还算知根知底。”姜荀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道,“只是侯府里规矩多,人也多,虽看着你聪明,却怕你熬不住。” 侯府里规矩多? 姜姒想想,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倘或今生还嫁给傅臣,中间不曾有那许多波折,兴许她才会知道宁南侯府里是个什么样的规矩。 比如傅臣的侍妾,不少妯娌,还有宁南侯与宁南侯夫人…… 她如今只是还没找到更好的路,也没想出个法子来,姜府之中的事情更没有料理好,她这一株藤蔓,还没胆子离开傅臣。 傅臣就是她的大树。 虽然她知道,自己大约迟早会离开他。 姜姒道:“荀堂兄如今说话是越发叫人听不懂了,说句不害臊的话,嫁去哪里不是规矩多?” 以她的出身,嫁给平民百姓,无疑是痴人说梦。 只是如今即便是稍有些钱的富户人家都要纳上一房美妾,更何况王侯之家?女儿家最爱不过是“一心人”,可又哪里能求?姜姒看着自己手指,另一手则臂靠方几,低眉敛目模样,沉静无比。 在姜荀看来,自己这堂妹无疑是一等一灵秀之人,便是此刻姿态有些招人心疼。 他隐约觉出姜姒对傅臣的态度很奇怪,而在姜荀的面前,姜姒也的确不怎么想隐瞒自己的情绪。 她问道:“堂兄以为,傅如一怎样?” “翩翩公子世无双,惊鸿游龙连城璧。” 姜荀脱口而出,可说完了,便见到姜姒抬眼望着他,那目光清凌凌说不出地叫人发冷 世人眼中,傅臣总是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来,姜姒仔细想想,也觉得自己认识这人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有什么犯错的时候,似乎永远算无遗策,永远完美无缺。 可这样的人,不叫人觉得害怕吗? 像是仔仔细细烧制的漂亮瓷器,又像是一块无暇美玉,完美得近乎虚假。 上一世她不知此人有何短处,便是在最后,傅臣最后对她的处理,也似乎仁至义尽。 官场上无父子,夫妻与之相比又算什么? 傅臣绝对是完美之人,而姜姒觉得…… 与这样的人相处,大约会很累。 纵使今生能改变一切,她依旧对未来踌躇不定。 傅臣喜欢她,而她也还没有完全放下,今生的傅臣也不曾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若是她贸然在以后退婚,是自己对不起他。毕竟她有上一世的记忆,而傅臣只是今生的傅臣。 何人又知姜姒内心苦楚?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荀堂兄,我们不说此事。” 看出姜姒似乎心里有忧愁事,姜荀也不好多问,慢慢饮了一口茶道:“那咱们谈什么?” “……谈……”姜姒想想,还真没什么可谈的,她倒记起先头的忧虑来,“荀堂兄与谢乙……” “他是偶然听闻我作诗不错,所以邀我去墨竹诗社,不过我毕竟人不在京城,诗社之事尚在斟酌之中。” 姜荀解释了一番,姜姒这才明白。 原来只是墨竹诗社。 她道:“今年已过,堂兄明年便要准备春闱会试,指不定能高中呢?” 兴许是被她这话给逗乐了,姜荀笑了起来,末了又咳嗽几声,皱紧了眉头,叹气道:“中进士若有那么简单,天底下那么多读书人,岂不都是进士?再说了,傅世子原是不会参加科举的,可谢方知不一定。即便我自恃才高八斗,也没胆子与谢乙硬碰硬。更何况,谢氏一门又不止谢方知一人。” 姜姒可记得,上一世的谢方知没有任何功名在身,他虽是翰墨之族出身,可谢氏独独他是个异类,名声坏得太厉害,竟然连科举都不曾参加过一场。 而姜荀,按照姜姒的记忆,乃是在四年之后才高中状元,明年怕还真难。 不过姜姒说高中,也就是讨个好彩头,也好找个话题与姜荀聊聊。 姜荀日后大有出息,上一世虽不知姜妩出卖姜家之后,自己这一位堂兄是什么结局。 不过今世,姜妩不会有机会了。 她只与姜荀说一些外头的趣闻,姜荀也偶尔说上一两句,他见识也广博,常常引经据典,到了最后,反而是姜姒听他说。 马车已经朝东去,眼见着行程过半,外面却有人喊道:“四姑娘,荀大爷,后面世子爷来了。” 世子爷? 姜荀忽看了一眼姜姒,而姜姒却是心头一跳。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他们这辆马车本就落在最后,前面的马车则照旧前行。 这个时候,马蹄声也近了。 傅臣高坐于一匹乌云骏上,一手指着马鞭,一手拽着缰绳,很快到了旁边来,夜色里也看不清脸上表情。 他声音沉稳,似乎闲庭信步而来,只道:“姜兄,可否介借一步说话?” 姜荀坐在车内,却没想到是叫自己,不过他看了姜姒一眼,又忽地笑起来。 姜姒尚未明白他这一笑的含义,便见姜荀掀了帘子出去。 姜荀下去,而傅臣也下了马,将缰绳扔给随后过来的赵百,便与姜荀一起站到了街边上。 赵百将马牵着,回了道边,这里谢方知也在。 “谢公子不去看看?” 谢方知手里提着酒壶,正满身醉醺醺的味道,恰到好处,远远看着那边姜荀与傅臣两个人,醉意迷离的眼眸之中含着几分难言的清醒。 他道:“看什么看?不去看我都知道他们要谈什么。倒是你赵百,跟了你们主子这么多年,竟似一点猜心的本事也没学会。” “我们家世子爷的心思哪里那么好猜?”赵百撇嘴,伸出手掐了自己的小指,“世子爷的心思,比女人心思还难猜。” “该打。” 谢方知实则笑得不行,却偏要吓唬赵百。 “一会儿我去你们世子爷那儿告黑状,你敢这样编排你家爷,真是不想活了。” 赵百不过是随口抱怨,正想说谢乙是吓唬他,他赵百又不是吓大的。 可思及这一位那嘴巴刁钻舌头毒辣的程度,赵百就狠狠地打了个寒战,连忙闭了嘴。 这会儿赵百这聒噪的声音终于停了,谢乙也得了几分清净,拿眼看前面,便见那车帘子掀开了一分,又渐渐放了下去。 傅臣的心思有什么难猜的?最难猜的还是女人心。 没一会儿,傅臣便与姜荀说完了事。 回来的时候,却是傅臣走在前面,而姜荀站在远处,似乎陷入了什么思索,或是复杂之中。 来到车辕边,傅臣忽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方才赵百来回,说写那一联的人乃是姜妩,对姜家其余的几个姑娘,傅臣并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一则是她们身份配不上,二则是只有姜姒与他亲梅竹马,他也只中意姜姒一个,旁的人怎么想,他半分不想关心。 只是今日之事,未免叫姒儿误会。 斟酌片刻,傅臣将手往身后一背,便道:“小瑶池射联一事,是我疏忽,阴差阳错识错了人……也不过随意赏玩一二,作不得真。” 傅臣极少对人解释什么,也不喜欢解释。 他很少犯错,大多数时候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解释什么。 从来不解释的傅臣,为了这件事来解释一番,姜姒实则对有些没想到。 坐在车内,她手指已抠紧了摆着茶杯的方案边角,镂刻雕花精致极了,硌着她指腹,让她能勉强保持平静。 “本不能当真之事,自然无需在意。” 话出口,她便觉得太疏淡了,由是又补道:“我并未在意。” 傅臣眉头罕见地拧了起来,却是低低一声笑:“这口气,半分不似不在意。” 这一回,轮到里面姜姒沉默了。 她在意的并非姜妩一事。 也许是没有听她说话,过了一会儿,傅臣又道:“我与你写信,你也不回,诗集可看了?” “看了。”姜姒答了,又道,“你的也看了。” 她声音很轻很细,似一道醴泉。 京城夜里听不见什么响,大多数人这会儿已经睡下,大街上冷冷清清,他二人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透着一种静谧。 然而这样的隔阂相处,似乎又隐约预示着什么。 傅臣此刻并未察觉,听见她说看了,便道:“某意拳拳如旧,未知卿心可如旧?” 良久。 夜里的风很冷。 车帘被风掀起来一个角。 姜姒也很冷。 她启唇,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无声。 大街上很寂静,能瞧见远处的灯火,可近处都是暗的。 更夫打更的声音,也有些模糊。 傅臣忽然闹不明白女人的心。 他觉得也许是自己太过直白,而姒儿不好开口,于是道:“天晚了,早些走吧。” 于是他转身,姜荀已经过来了,看了看他,傅臣只拱手:“告辞。” “恭送世子。” 姜荀也拱手告别。 赵百看着傅臣过来,又开始觉得冷,那风往人骨头缝里钻。 哆哆嗦嗦将缰绳递给傅臣,赵百就退到了一旁去。 傅臣上马,却没有走,而是在原地,拉着缰绳,看前面姜府的马车在宽阔官道上驶去,很快消失在夜色迷蒙之中。 而后,他才锁着眉,朝着另一头而去。 谢方知还在喝酒,酒香氤氲,也慢慢跟上来,道:“女人心,海底针,不高兴的时候多了去了。” “你又知道?” 傅臣不大高兴。 谢方知转脸去看一旁高楼,但见月牙儿悬在楼角飞檐上,险险便要落下,他眼底的讽刺无人能看见。 然而开口却是:“上知前世,下算今生,掌朗朗乾坤十数载,沐昭昭日月千百回。我谢乙啊,知道得可多……” 多? 傅臣只当他是玩笑话。 谢方知又道:“如今看你,当真痴情种。” “痴情人总无情。” 傅臣接了一句,便打马走了。 痴情人总无情…… 这一句却是说到了点上,不过傅臣的痴情,又算得了什么痴情? 谢乙只觉得姜姒有哪里不对劲,不过却都是好事。 只盼着这一回,她能寻个如意郎君,别再栽了便好。 而这一盘棋,实不该牺牲如斯美人。 谢府与宁南侯府并不在一处,到了道口便该分行,傅臣也早已经离开,而谢方知只倚马缓归。 这二人,乃是背道而驰。 阳光道。 独木桥。 谢方知面前,却似乎只有一条路:绝路。 掌心中捏了一团纸,谢方知展开来看,也是无言。 “秾艳场中试澹泊,纷纭境上堪镇定。” 墨迹仓促,只可惜也没机会。 倒是今日萧纵作为,叫他看不透。 谢方知忽地一声低笑:“老赵这粗人,有艳福了……” 姜府此刻灯火通明,姜姒他们落在了后头,在接近姜府的时候才与前面的马车一块儿停下来。 姜姒没问傅臣与姜荀说的话,姜荀也没问傅臣与姜姒说的话,兄妹两个似乎约好一样。 下车时,是姜荀先下去,而后却向姜姒递出手来。 姜姒吩咐身边丫鬟道:“红玉,你跑快两步,向我爹与我娘说荀大爷来了,我们随后便定省去。” 如今中馈归还周氏,府里一应大小事宜终于回归正轨。 至于卫姨娘,约莫还在上一回的点击之中没回过神来。 下了车,姜姒便松了一口气,抬眼便见前面姜妩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那眼神里带着几分忌惮。 然而那目光与她相触之时,姜妩似乎心虚,又似乎受惊一般,撇开了头。 第三十一章 传闻起 姜姒还没来得及想姜妩那一眼的含义,姜莫便开了口。 姜莫也是回来的时候才看见姜荀,之后才从下人口中得知如今姜荀的风光。 原本当年姜府分家的时候,三房四房都是嫡出,三老爷姜源分割家产铺子的时候多得了许多,那个时候四房人丁稀少,只有姜荀一个病歪歪的儿子,这四房衰落是迟早的事。 故此,姜莫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听说姜莫与墨竹诗社那些人在一起。 不知则已,知道了必定要动些心思。 姜莫迎了上去,带了几分巴结和小心,道:“荀堂兄难得来京城一趟,今日只后悔一直在明觉寺,竟不知荀堂兄也来了。否则不管有什么要紧事,也要先来陪陪荀堂兄的。” 说姜莫这人平庸,真话;说这人老实,那是瞎话。 在姜府混了这么多年了,姜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油嘴滑舌那一套学了不少,虽比不得姜茴一肚子的歪心思,可他这一颗心就没干净过。 姜姒听见姜莫这一句话,还有什么不明白? 摆明了,如今姜荀看着威风了,体面了,入了墨竹诗社,就有人上赶着巴结了,当年怎么见他们伸出援手来? 姜姒是处处护着姜荀的,开口便想说话,不过姜荀轻轻扶了她手臂一把,制止了,而后笑看向姜莫:“莫大爷客气,兄弟之间哪里有那么多的讲究?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自然可以有说不完的话。咳,外头天冷,还是早些进去吧。” 姜莫原本还想说什么,可瞥见旁边姜姒紧紧拧着的眉头,想起姜莫那一声咳嗽,顿时也计较出轻重了,忙道:“瞧瞧我这记性,竟然忘记荀堂兄身子不大好,还在外头说话呢。堂兄先请——” 说着,连忙摆了手,请姜荀先过。 姜荀不介意,他来是客,身边又有姜姒,更是姜家嫡出,直接朝前面走去。 上一次来京城姜府还是去年过年时候,今次见到,竟有物是人非之感。 老太太已经歇下,叫他们不必定省,于是诸人直接往正院拜周氏,次后才出来各自回屋歇了。 姜茴的住处,就安排在在姜茴院子旁边。 去时,想到前一阵乔姨娘找自己说过的事,姜姒便给姜荀提了个醒儿:“家中这两位哥哥不成器,前阵乔姨娘来问我墨竹诗社之事,要我从傅臣处行个方便,我不曾允诺,她便跳了墙。方才在门口,我看我大哥也有这个意思,你可远着他们。” 这话叫旁人听去,准会说姜姒胳膊肘往外拐,毕竟姜荀与她的亲缘关系还要远一些。 可她这话是对姜荀说的,由此叫他打心眼里喜欢:“我自清楚他二人野心,只是若叫我牵线搭桥,未免有些高看自个儿了。” 姜家统共有五房,三房嫡出两房庶出。 原本这家业是该嫡出二房继承的,可二房老爷去得早,除了一个女儿姜珊外再无儿女,因而绝了户,所以分家时候大头才落到了三房这里。只是这家里,没矛盾不会分家,姜源也未必是个什么干净货色,否则四房如今怎会在薛家口? 从京城到薛家口,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可偏偏是分开在各地了。 分家了,那便不是一家人,堂兄弟虽亲近,可凭什么叫姜荀给牵线搭桥? 他们自个儿的亲妹妹都不肯,姜荀一个堂兄,未必肯。 听着姜荀这话的意思,姜姒也便放心了,慢道:“也不必给他们什么脸面,并非我瞧不起他们,是他们自个儿太龌龊。荀堂兄顾着自己日子过得舒心,姒儿也便开心了。” 没忍住,姜荀伸出一双透着斯文气的苍白手掌来,像是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她头,温声道:“我知道你为着我想,我不过一介病体残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了,何必理会他们?你且放下心来。倒是我担心着你,今日你与冯家小姐、顾家姑娘的事,见着的明眼人可不少,何苦与她结仇?” 结仇? 姜姒并不觉得,她反而一脸轻松,人虽透着疲倦,可笑起来舒心得很:“荀堂兄懒得搭理我大哥二哥,我也懒得搭理顾芝。与她结仇,于我有何妨碍?” 一时之间,姜荀听见这话竟沉默一阵,带着些许愕然。 他是看出来,此前就是姜姒在冯玉兰后面当诸葛,顾芝即便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事后也会清楚。 顾家权势也不小,寻常人不会想着与人结仇,一般是与人为善,交好为上。 可姜姒并非鲁莽之人,不会平白无故与顾芝结仇,另一则,此事看似不好,但顾芝与姜姒差不多的出身,真论起来,姜老爷子这阁老,分量不更重?所以即便即便是结仇了,日后顾芝寻仇,又能于姜姒有什么阻碍? 他们家姒儿,便不会寻仇? 又不是愣愣站着给人打的靶子。 正如姜姒说的,他姜荀不在意那不成器的姜莫姜茴,姜姒也可浑然不把京城第一才女放在眼底。 这样一想,姜荀忽对姜姒刮目相看起来:“姒儿这心思,倒比为兄还通透许多,我竟是个粗俗愚人,未堪破这恼人应酬周旋。” 姜姒则笑:“人言,世人破绽,多从周旋出。我懒得与顾芝周旋,任她疾风骤雨,我只懒得睬她。不过是个蠢货。” 尖锐又辛辣,这样的话也只敢在姜荀面前说。 可以说,这是姜姒头一次这样不避讳。 顾芝是个蠢货? 这话要拿出去,必定无数人反驳,可姜荀想着,若有人反驳,那人也一定是个蠢货。 于是,姜荀也笑了起来:“你自个儿有决断,我也就放心了。” 说着,已经到了竹院外面,姜姒看着姜荀进去了,又吩咐了人好生伺候,这才带了丫鬟们回自己的屋。 姜姒今日出了两次风头,一次暗的,一次眀的。 暗的抛开不说,她没认癸丑桌的事;明的却多半捂不住。 后者乃是似是而非,见仁见智,不同的人对她们与顾芝之事有不同的看法。整件事,都透着一种“似是而非”,而越是似是而非,越是于姜姒有利。冯玉兰与姜姒虽是朋友,可毕竟还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甚至姜姒不愿相信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余人。这一回,冯玉兰出了风头,纵使还有余波到姜姒这里,也微乎其微了。 倒不是说算计谁,不过各取所需。 至于顾芝,自取其辱罢了。 今晚姜姒回来沐浴过便睡了,只是夜半里姜荀住的竹院那边却传来了消息,说姜荀染了风寒,咳嗽不止,发了高烧。 大半夜里也不敢搅扰了周氏,姜姒披衣起身来叫人去找了大夫,亲去姜荀那边看了看。 先头人还好好的,如今整个人都跟烧糊涂了一样,面颊透着几分病态潮红,还呢喃说着什么,姜姒凑近了听,竟听见什么“娘”“姒儿”之类的字眼。 听着,姜姒便是一阵心酸。 只是她心酸之余,却忽听见“太妃”二字,便是心头猛地一跳。 她想起此前从柳镇回来,去净雪庵的事。 姜姒不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有什么本事,竟忽然得了章太妃的青眼,甚至还赠下那般贵重的奇楠香珠。章太妃见她第一面,便说她与姜荀一样是个好的,还夸赞姜荀有孝心。 说起来,四婶去得早,在净雪庵供过,每隔一段时间姜荀便要去上香,因此与太妃熟识也不是难事。 只是…… 熟到了发烧也喊着的地步? 姜姒压下了心头疑惑,出来已经是天将亮。 眼瞧着今日是没精神去小瑶池会了,姜姒乐得自在,索性道:“小瑶池会我不去了,叫大姐三姐与五妹玩着也就是。一则是我自个儿不大好,一则是堂兄如今病着,也请人知会谢大公子与傅世子那边,说我堂兄病着,失约乃是未料之事。” 红玉点了头,应了一声,看姜姒一夜没歇好,脸色有些苍白,便将到了嘴边的话给收了回去。 不过姜姒眼角余光已是看见她这番情态,由是问:“有话便说,若是紧要,还是不耽搁的好。” 红玉这才道:“昨晚您说要找陈饭来问,今早灵芝已着人传了他来,只说是您要吩咐花园采买花木一事,现已在廊下候着了。” 现在姜姒帮着周氏主持中馈,所有人都以为姜姒不过小姑娘,怎么也会手忙脚乱一阵,哪里想到,姜姒竟有条不紊,进退有据,着实让许多看好戏的心里堵了一口气。 要说卫姨娘之后,谁最令人呕血,独四姑娘一个。 姜姒道:“人既已等着了,我去问过再歇。” 紫檀的死还没查个明白,碍于老太太的颜面,姜姒明的不敢,暗地里她还能管着不成? 姜姒自不会善罢甘休。 到的时候,陈饭已站在廊下,他心里也有自个儿的琢磨,四姑娘前日曾叫人来问过话,如今她打理府中事了,却叫自己来说什么事。 至于是“什么事”,陈饭心里也清楚。 见姜姒来,他利落地行礼问好:“小的陈饭,见过四姑娘,给四姑娘请安。” “不必多礼,今日叫你来,可知是为了什么事?” 姜姒慢慢上了廊,昨夜一直照看着姜荀的事,如今心弦才刚刚松下来一些,不免显出几分疲惫颜色。 她扫一眼陈饭,陈饭不是什么有远见的人,可他有眼色,会看形势,知道姜姒要查这件事,现在只把头埋得低低地,老老实实道:“小人知道。” “那你说说紫檀拉上来时候,可有无异状。” 当时姜姒在井外看过一眼,知道紫檀死状可怖,可也走得早。 陈饭斟酌了一下,才道:“旁的倒是没什么,只是……小的瞧着,紫檀姑娘被投入井中时候,应当还没咽气……” 此等事说来也真是骇人听闻,陈饭原不想说的。先头他们以为人拉不出来是因为泡胀了,谁想到把人拉出来才知道,“……是紫檀姑娘的手指,抠在砌井的青砖缝儿里,拽不出来……手指甲都……” 不用说全了,姜姒也能想象出来。 站在近处的红玉也是心头震骇,更不用说灵芝已经啪嗒啪嗒掉眼泪了。 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下人们又怎么敢说?当时情况着实诡异,真怕说出来他们都要遭殃。 姜姒听完,只连道了三声“好”,而后竟然一笑:“活人扔进井里……” 活人自然不能好好地被扔进井里,按着陈饭之前所说,紫檀的额头上还有伤,身上衣服有扯破的痕迹,大约与人争斗过。被投入井中,而丝毫没有声息,那个时候的紫檀应该不清醒…… 仔细想想,她兴许不是溺死的。 姜姒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也有些站不住了。 陈饭有些担心,生怕四姑娘被自个儿吓出病来,连声道:“想来紫檀姑娘泉下有知,看见四姑娘这样顾念着主仆情分,也该瞑目了。另一则,小的在压井石上发现一些血迹,断断不是小的自个儿留下的。可能是紫檀姑娘的,也或许……四姑娘请看此物。” 小心将那用白绢包着的一小块布料拿出来,仅有半指宽,细长细长的,像是不小心被撕挂下来的。 “当时听闻老太太说不查这件事,小的便留了心,将此物藏了起来。” 姜姒手指一压嘴唇,便道:“八珍取来。” 八珍上前取了过来,发现还有一丝血迹,眼底便转着泪花。 倒是姜姒反而镇定下来,接了那东西来看,却是一点秋香色的锦缎,看着像是苏绣,上头还有几根细细的绣线挂着,有过针黹痕迹。只有这小小的一块,也找不出什么根源来…… 凶手定是府中人,若是要查,其实简单。 只是如今内宅之事,老太太不愿闹到官府去,说出去也是姜家丢脸,所以才觉得查起来艰难。 不过好歹这东西也算是线索,能慢慢勾出一些东西来。 她叫八珍收了东西,便道:“紫檀之事,你只管把嘴闭紧,旁人一个字都不要说。你既有眼色,我也会抬举你。往后这事你注意一下,若还想起什么来,借着来报事的时候说给我也就是。” 说完,又从红玉手里接了一本册子来,只问道:“可识字?” 陈饭迟疑一下,便道:“识字。” “很好,以后花园那边草木才买修整都归了你管,好生照看着。” 姜姒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她扫了陈饭一眼,将册子递给他了,这才返身回屋。 一进屋,红玉便皱了眉:“四姑娘,容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 “哦?”姜姒回眸,已坐在了妆镜前,叫灵芝给自己通头,只道,“你可是想说这陈饭?” “四姑娘聪明,奴婢瞒不住您。”红玉斟酌道,“奴婢得知,这陈饭原不识字,可您怎么也将园子里的事情给了他?一个不识字的大老粗,竟在您跟前儿说识字,奴婢总觉得这人奸诈,不是个好人。” 是不是好人,实则从拉紫檀那天就清楚了。 好人说不上,坏自也不沾边。 姜姒忽然觉得,自己对人心也看得很透。 她头也不回,闭着眼,一副悠然姿态,慢慢对红玉道:“是人都有个念想,有人想有钱,有人想口腹之欲,有人沉迷于声色,有人痴迷于权势;有人想攀高,有人想顺流而下,也有人不想居于人下……陈饭不过是想要借着我往上爬,我给他机会。不识字,又不是不可以学。我也不是昏聩人,若他什么也不会,过几日我便会找个由头发落他下去。一个当奴才的,还能越过我去?” 如今甭说是下人们,卫姨娘都老实了,跟姜姒叫板的婆子们一早被收拾了个服服帖帖。 府里人只看见老太太破天荒地给姜姒撑腰,任她在府里雷厉风行,并不知其后关窍,只开始正视起四姑娘与夫人来,倒少了很多不规矩。 四姑娘要拿捏一个下人,再简单不过。 红玉听着,也知道自己是担心太过,忙一笑:“您有主意,倒是奴婢忘记往日不同于今时了。” 说过了这一番话,姜姒才叫人告了周氏,自己重又躺上了床,这才好生睡了一觉。 连着两日,到小瑶池会结束,姜姒也没去,只有府里几个姐妹去了,闻说她们倒是玩得很开心。 冯玉兰见姜姒没去,次日在小瑶池会待了一个上午,便觉无聊,也回去了。 为着那一日在廊楼下长街边上与顾芝对掐一事,冯玉兰也狠狠地出了一回名,连带着姜姒也再次进入流言之中。 顾芝本就是名动京城人物,而姜姒则一直因与傅臣挂在一起,所以活在众人的传言之中,冯玉兰却是个人人所知的草包,与顾芝素来有旧怨,三个人出身都不低,竟然闹将起来,一时之间无数人津津乐道。 而冯玉兰脱口而出对的下联,更是叫街头巷尾无数人拍案叫绝。 只是这等热闹背后,却也有许许多多人注意到姜姒与冯玉兰对掐顾芝之事的关联。 渐渐地,风声便转了,都说是冯玉兰若没人捉刀,定作不出这样漂亮的对联来,而顾芝被打脸气晕,也一瞬间被人归结到了姜姒的身上。 以前人们总是传世子爷喜欢的姜四姑娘到底如何如何,小瑶池会后,才算是有了个切实的印象。 先不论对联一事是不是姜姒在背后当诸葛,单说那容貌品相就是顶顶漂亮,还说姜姒与公主之间有过一场交锋,不过叫七皇子与魏王给破了,倒让人有些惋惜。 对联之事正在京中沸沸扬扬,争执不休之中,小瑶池会在尾巴上了。 除了顾芝冯玉兰这件事外,另一件非常惹人关注的事则是四箭射联一出好戏。 不过人们虽然好奇,可正主总是没消息,即便好奇这是哪家的能人才女,也议论不出个好歹。饮食男女没议论出写出倒数第四联的人来,却渐渐传出魏王萧纵与宁南侯府不和的消息。 当日因为宁南侯世子傅臣当众射联,也有人猜这人是姜姒,可苦无证据,更有赵婉茹等与姜姒在一处过的人出去说那人不是姜姒,由此事情就扑朔迷离起来。 正在京中人争执于到底是不是姜姒之时,却也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说倒数第四联乃是姜家三姑娘姜妩的杰作,真真惊落无数人的下巴。 更有人声称,曾无意在姜三姑娘的手中见过那圈子“癸丑”二字与“秾艳场中试淡泊”一句联。 一时之间,真是个一石激起千层浪,京里流言传遍。 姜姒在第四日起了个大早,照旧先问过了姜荀的情况,得知他已渐渐开始好转,便叫人为自己梳洗,备着先去老太太处请个安。 原本老太太那边不喜欢人时时去,更吩咐过府里的姑娘,没事少来。 老太太倒是想叫府里爷们多去看看她,偏偏姜莫姜茴没眼力见儿,瞧她是个老太太,也甩手不管事,觉得姜源比她要紧许多,反而不去看。 姜姒想着,老太太不喜欢女孩儿,喜欢男孩儿,可偏偏府里男孩儿都不惦念她,是求仁不得仁,自个儿活该! 不怪她不尊重,若老太太顾念她们一些,哪里来她如今的态度? 收拾好,姜姒便朝着外面去,未料在老太太院子外面见到了姜荀,顿时皱眉:“荀堂兄怎的来了?你病还不曾好……” 姜荀在屋里久了,虽有姜姒来陪着说话,可到底也想透透气。 因为在病中听说一些消息,所以姜荀也坐不住了。 他手里捏着一方雪白帕子,掩唇咳嗽得几回,才温颜笑道:“我的病从来不曾好过,倒是你,现在竟看不出半分的愁态,倒似乎是我担忧太过。只是有一言,堂兄得提点着你,该自己出的风头,便该自己出。” 昨晚姜姒便知道姜妩那边的消息了,她也明白最后那一张纸笺是落到了谁的手里。 现在听姜荀说,她只低眉:“小风头自己出,保险的我自己来,若是遇着狂风巨浪,还是避着些好。” 念头一转,姜姒又道:“堂兄可知,魏王如何?” 昨儿车里问傅臣,今日偏生来问萧纵? 姜荀叹气摇头:“我却好奇,你明日来问谁了。” 萧纵乃是章太妃所出,姜姒知道那一日还有萧纵捣乱。赵蓝关弯弓射倒箭靶只是为了全与傅臣的知交之义,不必挂心,虽不知第一箭是何人,可也没心思去管。棘手的就是萧纵与傅臣,姜姒不能不问,尤其是…… 她笑了一下,一副小任性模样,道:“我问,你还不说了?” 为某些不可为人道之因,姜荀对萧纵之了解,远超乎常人。 他还不曾想是自己病中泄露了天机,惹得姜姒有了些许疑虑。这话实不是姜姒要打探萧纵为人如何,只是探探姜荀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姜荀对姜姒戒心也低,况姜姒也没有恶意,更不曾被姜荀怀疑,所以他开口时很平淡,眼神也淡,道:“想问萧纵?” “他如何?”姜姒看他。 姜荀眯眼,却道:“不是个好人。” 不是个好人? 这全天下都知道啊。 姜姒有些无言,万万没想到姜荀给了自己这样一个答案。 而姜荀,则是忽然探究地看向她,似乎在揣度她此问的心思。 眼见着已到了善斋堂,姜荀挺认真地问了她一句:“我瞧你昨儿对傅臣,似乎不大喜欢。莫不是在考虑旁人了?” 这倒还真是。 姜姒莞尔,玩笑时少有女儿家的娇羞,便道:“说不准呢。” 岂料,姜荀的脸色渐渐沉下来,注视着她,默然许久才道:“他不是好人,也不会成你良配。傅臣虽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总归会善待你。你还小,不急,往后会清楚的。” 说实话,姜姒其实不曾考虑过萧纵,可姜荀一席话,反倒叫她好奇起来。 不过面上姜姒不会表现,只宽他心道:“我不过玩笑,他……” 一顿,姜姒一笑,补道:“太老。” 于是姜荀笑出声来,暗道自己太敏感,这才兄妹两个一起入了善斋堂。 堂中,姜妩等人竟已经在了。 姜姒见着姜妩,脸上笑容便淡了些许。 如今京中谁人不道姜家竟是个出才女的地方,先有个嫡出姜姒,厉害那是自然,暂且不说,再来个庶出的姜妩,竟是那一日使诸贵人四箭射联的姑娘,如何能不让人津津乐道? 姜妩如今春风得意,脸上也透出这些年少见的明艳光彩,连她亲妹妹姜媚见了也是心中暗妒:不知三姐哪里走了这样的好运道,这等好事也给她碰上,竟被四箭射联,叫人发恨! 老太太早先还在想姜姒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只巴望着把剩下的姑娘们卖个好价钱,谁想到姜妩竟然一鸣惊人。 不仅有了人选,还是四个,如何不令人惊喜? 今儿一早姜妩就来了,可叫老太太心里欢喜,想着魏王与那赵蓝关都是极好,便是以后在姜姒进宁南侯府的时候把姜妩当了妾陪过去也不差。 不过才与姜妩说了两句,便见姜姒与姜荀一道来了。 老太太一下想起京中说姜姒与冯玉兰对掐顾芝之事,便把脸一拉:“我还当你是闯了祸不敢来,还没妩儿孝顺。” 第三十二章 谢夫人 第三十二章姜荀 进来还没说上半句话,就被老太太这样数落,姜姒心里要是能高兴才见鬼了。 只是对着老太太,她暂时也甩不上什么脸子,先行了个礼,才道:“寻常给老太太请安都是这个时辰,前几次来得早了,还被嬷嬷训回去。如今天儿入了冬,老太太竟也改了时辰不成?孙女愚钝,竟不知有此事,还望老太太恕罪。” 老太太忽然噎住了,今天的确不是姜姒来迟了,而是姜妩等人来得早了。 姜荀也假作好奇地看了一眼,道:“祖母,姒儿是与我一同来,半道上说话迟了……咳咳……” 姜荀来得少,跟姜姒亲近,这也是老太太知道的。 三房四房都是老太太所出,所以喜欢得紧,连带着姜荀这个唯一的嫡孙,也一直让她当成心肝宝贝儿一样,只是这孩子福气薄,小时候染了病,如今也没好全。前日来了,却生了一场病,心疼得老太太整夜里睡不好。 如今看见姜荀,老太太方才沉下来的脸色,便缓和了起来,竟道:“身子还没好全,你就到处乱跑,左右我也不缺着你这一点孝心。别是姒丫头拉着你来的吧?” 老太太今日就是抱着警醒警醒姜姒的心,姜荀跟姜姒关系好,在老太太看来,自然是姒丫头搬了救兵。 对府里这些事,姜荀知道得很清楚,也知道老太太是个什么人,便道:“瞧您说的,这孝心是孙儿给您的,若我是姒丫头叫来的,岂不说我没这个对祖母的孝心?可冤枉孙儿了。” 老太太顿时被这话哄得眉开眼笑,只叫姜荀来自己身边做,而后才让几位姑娘也坐下。 姜姒讨了个没趣,扫了一眼姜妩,姜妩垂着头,看上去很温驯。 “其实今儿见到你们来,我心里也高兴,府里近日来也出了一些好事情。” 老太太慢慢地开了口,眼光落在姜妩的身上,便笑道:“京中的消息,你们也应当清楚了,咱们妩儿可给姜家露了大脸,都说姜家的姑娘有福气。” 这说的是姜妩出联得了那么多贵人青眼的事情,姜姒只心头暗笑。 老太太如今以为是好事,殊不知真正的“好事”还在后头。 心里虽不高兴姜妩厚脸皮,可姜姒高兴的是有人顶缸。 此刻的姜姒看上去平静极了,找不出半分的不快,即便是姜妩想要从姜姒的表情上探询什么,也无半分的可能。 别的不说,单说射联的还有宁南侯世子,姜姒就应该尴尬。 因为原本姜姒就跟宁南侯世子搭在一起,现在自己的庶姐竟然也跟世子攀上了关系,姐妹两个人,还能好? 所以,老太太说的时候,也在注意姜姒的脸色。 看姜姒规规矩矩不像是有什么不满,她心里才稍稍释怀。 于是,又续道:“这小瑶池会乃是成全人间美满姻缘之事,射联有四人,世子爷且抛开不提,魏王殿下如今可没续弦,还有最后一箭射倒箭靶的赵蓝关,瞧着日后也是个大有出息的。我想着,这二人里随便挑一个也好啊。” 原本是四人,可第一人不知是谁,只有三个,这三人之中傅臣暂时不提是因为姜姒。 姜妩心里也清楚,万万没想到让自己撞见如今的机缘,却羞红了脸,捏着自己手中绣帕,赧道:“祖母取笑了,孙女还不想嫁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大哥二哥也都开始物色人了,姑娘家里你的运气是顶好,回头你看中了谁,祖母叫人帮你探探。这些人,可是非富即贵,大有前途,你若能高攀进去,真是说不尽的好处。” 老太太说着,甚至还道:“我看魏王殿下是极好,先头你嫡母那边还得过太妃娘娘的赠与,可见对我们姜家是极为喜欢。没准儿还有机会呢?” 这些话全是对着姜妩说的,其余人根本没能得老太太一个眼神。 姜姒固然厉害,宁南侯府也厉害,可魏王殿下更不差,怎么说也是皇族,从这一点上来看,要比宁南侯府体面得多。 不过,“魏王原本是皇族,即便是续弦多半也得要嫡出……” 这倒是难办了。 姜妩听见这话,便是脸色一白。 嫡庶有别,皇族续弦又岂能马虎?即便如今有再好的机遇,姜妩也不一定能抓得住,只因为她不过是个妾所生。 听完老太天自顾自说出来的疑虑,姜妩还是那一句话:“妩儿也不知怎么就写出了那样的一联,原本也只是赶巧,指不定魏王殿下不喜欢呢?” 姜姒听着这话,老觉得不是很对味儿。 这姜妩,似乎是看上魏王了,还想成为魏王的续弦? 怎么说也是皇族,断断不可能娶个庶出的姑娘。 姜姒不语,只继续听下去。 老太太果然道:“若是魏王殿下喜欢你自然好,即便是当做侍妾抬了进去,往后你自己有本事也能封为王妃。那个赵蓝关父亲也是步军统领,这人勇武不凡,未必不能考虑。” 若是去魏王或者世子爷那边做妾,自也是好去处,可出考虑到姜妩的出身,赵蓝关反而更现实一些。 姜妩手里忽然一抖,忙抬了头,有些为难模样,道:“听说赵家祖上三代乃是谢相家的奴仆,出身寒微,便是这赵蓝关的祖父还是奴,只是谢相恩典出了他的奴籍这才风光起来。说来不过草莽之家。那赵蓝关本人更是粗鄙无比,他不过随意射联,哪里看得懂那一联?” 姜荀听着,瞧着屋里坐着的几位姑娘,心底忽然鄙夷起姜妩来。 赵家的确曾三代为谢家奴仆,谢氏一门祖上更对赵家有恩,可赵家如今在朝中也不差,光看看赵蓝关如今的本事便知道前途无量。 可姜妩竟然还看不上,甚至嫌弃赵蓝关? 一个庶出的也敢挑剔? 还不是仗着先头出的风头? 不过也对,如今姜妩有风头。 姜荀似笑非笑一看姜姒,姜姒端着茶杯,也慢慢看了他一眼。 彼此眼底的意味都很清楚。 姜荀说姜姒是自作自受,姜姒却不甚在意。 只有老太太,虽觉得姜妩心气儿高了,可合该她高。 “正所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小瑶池会这一趟,你是没去错,祖母定会为你处理妥当,你脸上的风光,就是咱们姜府的风光。现在谁不说‘恨不生为姜家女’?” 姜家先有个姜姒,后出了姜妩,怎能不让人羡慕嫉妒? 老太太眉开眼笑,跟姜妩说了这一阵,算是知道了姜妩的想法,她也答应慢慢给姜妩说亲事去。 只是如今三姑娘的终身大事眼看着是要能定了,姜姝这个大姐却还在前面卡着嫁不出去,着实叫老太太厌恶。 不过在这当口上,老太太暂时不去管姜姝,总之姜姝是一无是处,倒是随便配给一处不错的人家就是,现在要紧的还是说姜姒。 “姒丫头,方才你进来,可知我为什么寻你?” 姜姒知道最终老太太还是要数落自己,早有心理准备,如今只做不知问道:“不是因为姒儿来迟了吗?” “你也就是个看着机灵的,如今竟还不知自己闯下什么大祸!” 一拍案角,老太太将佛珠给摔到桌面上,瞪着姜姒。 姜姒起身,躬身一礼:“孙女虽愚钝,可从不知自己曾闯下什么大祸,在内在外都守着规矩,如今苦思冥想,却毫无头绪。却不知,祖母是否误会了什么?若是孙女有什么错处,还请祖母指明,孙女有则改之。” 瞧瞧这话说得,像是她什么也不知道一样! 老太太被她气得不轻,明着看姜姒是个孝顺模样,言语尊重,神态小心,可老太太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哪里憋着。 这四丫头,像是处处跟她作对! 老太太寒声道:“在我面前你还装疯卖傻,我本不指望你与妩儿一样能为家里挣脸,你与宁南侯世子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虽是板上钉钉,也不该这样张扬。你可知顾家是什么权势?这样的人不交好,你反而去得罪,那顾芝乃是天地灵秀人儿,也是你能比的?” 这心都歪到东海边儿上了! 姜姒心说那顾芝要能跟自个儿比,也不至于被气晕了,还天地灵秀人儿?别笑掉人大牙才好。 她不卑不亢道:“祖母此言差矣。姒儿虽不曾主动结交顾芝姑娘,可一向仰慕顾芝姑娘才名,万不敢对她有什么不敬之处,老太太怕是误会了什么吧?” “还能误会你什么?!你倒说说,冯家那个玉兰丫头,是你好友吧?不是你俩合伙儿与人结仇是什么?!” 老太太不觉得自己老了,她还看得清呢。这事儿若没姒丫头在后面谋算,一个冯玉兰算得了什么? 心里这样想着,她心中也闪过一个念头:姒丫头这心思到底太重。 老太太满以为这样说了,姜姒无可辩驳,殊不知姜姒早在出了计策的时候就与冯玉兰说好。 别人怎么猜是别人怎么猜,总之不是姜姒出面,谁还能将这罪名给安她头上去不成? 姜姒照旧那样镇定,用那叫老太太心里不舒服的淡然口气道:“孙女虽与冯玉兰交好,可玉兰姐姐那泼辣性子,哪里是我能及?再说了,孙女若有与顾芝叫板的才华,怎么也该在小瑶池会一鸣惊人了,老太太未免太高看孙女了。” 这一说,所有人都没想到。 其实姜姒这个逻辑才是对的,若有那个才华,何至于在小瑶池会上没半点水花? 老太太也怔住了,之前没想到,如今想来,自家孙女哪里能有这样的本事? 一时之间,众人都踌躇起来。 姜妩更是想不通,姜姒这样处处藏拙,也不知为什么,让姜妩有些心里发颤。 她原想着,即便这出风头的机会是姜姒自己放弃的,可心里未必痛快,还要来找她的麻烦,却没想到姜姒竟然忍了,根本没有任何的反应。 现在面对着老太太的责斥,更是将自己撇了个一干二净。 姜妩心里也与老太太一般,莫名地憋得慌,总觉得姜姒浑身上下毫无破绽,更不知道姜姒到底要干什么。 完全摸不准她的想法,更不明白她的做法。 暗中咬牙,姜妩想起方才老太太说什么当侍妾,心里便一点也不甘心。 凭什么她就只能是个侍妾的命?那些爷们射联,必定是看中了那一联的才华,如今这一联属于自己,即便姜姒日后要反悔,她也能反咬姜姒一口,叫姜姒自食其果! 想着,姜妩便抬头乖巧温文一笑:“祖母何必担心四妹妹?四妹妹原是要许给宁南侯世子的,即便是得罪了顾芝,翰林院掌院学士在宁南侯府跟前儿又算得了什么?” 这是硬要给自己扣帽子了。 姜姒则笑:“甭管祖母您信不信,孙女没本事,也揽不下与顾芝打擂台的瓷器活儿。倒是姒儿如今想知道,说姒儿在背后撺掇玉兰姐姐这话,祖母是听何人说的?祖母您莫多想,孙女不过想揪出此人来,好好对质一番,再叫人狠狠摔她十几个大嘴巴子!” 屋里姜媚已经瞪圆了眼睛看着姜姒,万没想到姜姒嘴里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老太太也是愣住,这原是姜妩姜媚回来告诉自己,可剩余的却是自己推测出来的,她怒道:“反了不成,你还想打我的嘴巴子?!” “……这与您有什么关系?” 姜姒只做不知,而后又是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想来是您自个儿推测的了,那给您传这件事的人定然居心不良。若老太太认定了此事是姒儿所为,必定不想得罪顾大人一族,指不定还要叫姒儿去赔礼道歉。原本姒儿去赔礼不算是什么,委屈受些也就罢了,可换到日后……正如三姐所言,宁南侯府的脸面往哪里放呢?” 老太太彻底没话了。 是啊,即便是姜姒真的得罪了顾芝,还真能上门赔礼道歉不成? 他们姜家不要脸面,宁南侯府还要脸面呢。 在想到宁南侯府这边的关系之后,老太太的想法一下就变了:姒儿真能与顾芝打擂台,那也是长脸;不是姒儿就更好了,根本就没得罪顾家啊。 于是老太太再次使出蜀中变脸的绝活儿,脸上如春风拂过:“竟是我越来越糊涂,还好被你点醒了。这话说得好,姒儿你也不必怕,总归你祖父也是阁老,再没有不如他们顾家的。” 事情谈到这里,自然再没有什么好说的。 只是在离开的时候,前院忽然来了小厮传报,说姜源由鸿胪寺少卿升任鸿胪寺卿,加了官,一下叫屋里人欣喜起来。 小厮又道:“老爷还要处理事情,暂不回来,不过皇上特赐下来几匹贡缎和两套官窑茶具,老爷说叫分一半去四姑娘院儿里。” 老太太两手合十,连胜道“皇上圣明”,听见这一句,便明白了过来。 由此,老太太对姜姒更是和颜悦色,明摆着就是宁南侯府在中间出了力,如何能不让老太太高兴? “最近咱们府里真是老天爷眷顾,是该去还愿做做道场。听说昨日皇上封了一位厉害的国师,过两天要在天夷道场讲道,趁着时日不错,近日天气也凉爽,咱们也去吧。” 国师? 那便是问道子了。 这人倒是爬得快。 走时候,众人表情都很轻松,唯独姜姒一转身就变了脸色。 她心里很沉,像是压了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 傅臣毒她越好,她心里愧疚便越深。 这一世,他真好得叫她无法挑剔。 姜荀跟出来,看她烦忧,却道:“你又何苦为难自己?” 姜姒咬唇,叹道:“我也不知。” 两人才说了一句话,便有姜荀身边的长随慌慌张张递上来一封信。 姜荀与姜姒走着,顺手拆开了信,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固住了。 “可是出了什么事?”姜姒看他。 姜荀有一会儿没说话,掐着信的手指已然捏紧:“是家里出了些……喜事。” 他顺手将信一递,姜姒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看,才读了三行便将眉头皱紧,待看完,心道一声“荒唐”,可也着实不知该怎么劝姜荀。 四房老爷姜清嫡妻去得早,所有人一直以为姜清与其妻乃是伉俪情深,便是姜姒也这样以为。 然而今日这一封信,才算是真正地道破了天机! 原来姜清竟一直在外面养有外室,如今那外室怀了身孕,姜清办事回薛家口,竟将这外室带了回来,要明媒正娶地让她成为四房主母! 姜荀有两个妹妹姜如姜好,都是嫡出,如今新妇要进门,还能有他们兄妹的好? 怀着孩子进来的,总不能没个名分,又是正经人家出身…… 姜荀破天荒地冷笑了一声,却道:“看样子京城也留不得多久了,我要回家处理些事情。你自个儿在京城保重,若有个什么事,一则你有傅臣,二则我与谢乙有些交情,你可问问他二人。” “可你病还未好全……” 姜姒生怕他气着,不想叫他这个时候回去,若闹了起来,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姜荀对他娘情深,不过一个外室,也想要回家做妾?即便是姜清同意,也得问问他这嫡子同意不同意!他如今无意多言,只道:“过年时候我再来看你。” 说着,便已经转身匆匆而去。 姜姒便看着他背影,忽然有些恍惚起来。 不管是此刻的姜姒还是姜荀,都不曾料想到之后会发生什么。 姜荀就这样急匆匆地走了,来得突然,也离开得突然。 听见四房那边的消息,连老太太也气住了,直骂姜清人还没老就先糊涂了。 然而毕竟已经分家,即便有些事情,那也是四房的家事,半外不内的又怎好插手? 在老太太去天夷道场这几日,姜姒也没少做事,一则叫人盯了许姨娘,二则借着如今掌中馈的机会,叫人调来了近一年来府里添置绫罗绸缎的账册。 账册上记着绸缎名称种类,从哪里买来,花了多少银子,最后又分到了哪里。 她手里有那一点秋香色的布料,查这些自然是想找出端倪来。 最后查到秋香色的苏绣缎子今年只进了三匹,一匹在老太太处,一匹被老爷姜源拨给了卫姨娘,一匹则在姜媚这里。都是女人…… 那压井石,可不是女人才能搬起来的。 不过好歹心中有个眉目,姜姒便暂时放下,接着便跟着老太太一起去天夷道场。 府里姨娘们与周氏不去,爷们要上学,也不去,去的照旧是府里的姑娘们。 天夷道场就在天夷道观,位于城东,本就是天家赐名的道观,香火一直挺盛,与城西的明觉寺齐名。 今岁大晋朝对战北域大捷,多亏了国师大人,传闻之中国师大人乃是雷神降世,手一伸便是四处炸雷响动,将敌军炸得是粉身碎骨,这才在短短一个月之内便报了捷。 于是皇帝一高兴,一摆手就封了问道子一个国师。 如今国师来天夷道场讲道,京中自然权贵云集,平民翘首,恨不能一瞻国师风采,见见活神仙。 来的一路上,姜姒都听见这样的传闻,真是差点笑得打跌。 人人都当问道子乃是国师,是神人,却不知问道子见了她,会是个什么表情? 姜姒一想起来,就觉得坏心情都没了。 上了山,老太太先去前面祭拜,府里姑娘们便出来转,姜姒自来不合群,索性自个儿带着人出去转,山侧有长长的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她们上来的时候走的是前面山道,不曾爬旁侧的台阶。 八珍抢着上前道:“这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传闻只要诚心从下面一步步上来,就能得上清庇佑,心想事成,可灵着呢。” 姜姒笑笑,却只从台阶顶上慢慢往下走,只问:“我要这样走下去,可能心想事成?” 八珍一时无言,似乎被姜姒这话给震住了。 姜姒顿时失声笑了起来:“那我这样是不敬神灵了?” “……您还是别走吧……”八珍年纪小小,却一副大人模样,忧心忡忡地看着,“若是以后坏了事可怎么办?” 若真能坏事就好了。 姜姒只一步步往下走,骇得周围人都愣住了。 一直往下走到一半,时近中午,也快到了道场开讲时候,人也看不见几个。 姜姒正觉清净,就听见下面“哎哟”一声,转头看去时,却是一名面相和善的妇人一脚踩了个空,竟跌在了台阶上,叫了一声。 姜姒看这妇人打扮普通,荆钗素裙,是个寻常人家出来的妇人,也不好见死不救,便让红玉上去扶人。 “这位夫人,您还好吧?” 红玉上去扶了那妇人一把,将台阶擦了擦,才让这妇人坐下。 那妇人疼得厉害,只捂着自己脚踝,还有些不好意思,看着红玉便道:“小桃你倒是跑得快,不是叫你去看看那混小子吗?” 红玉忽然愣住,小桃是谁? 姜姒走近了来,也是奇怪,插道:“这位夫人,您是否错认了人?她叫红玉……” 这会儿,那妇人才抬头来,打量着姜姒,还有她身边几名丫鬟。 于是,像是明白了什么,她脸上忽然浮出几分尴尬之色,道:“老妇人老眼昏花了,竟错认了人。我家丫鬟这会儿被我给支走了……如今这世道,也还有古道热肠之人啊。许久不出府,到底这天夷道场没变。对了,这位姑娘是……” 八珍瞧了姜姒一眼,才道:“我们是鸿胪寺卿姜大人府上。” 这名号一报出来,这一位妇人忽然眼前一亮:“难道这位姑娘便是那名扬京城的姜三姑娘?” 姜姒默然,随手一压,便阻止了八珍自报家门,她只觉得这一妇人有些古怪,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道:“如今大伙儿都去了道场,还在前山,您一个人在这里,还受了伤,不知您家的下人……” “小伤何足挂齿?” 这妇人看着姜姒,上下打量,虽看着无礼,可眼光并不叫人讨厌,甚至还透着一种难言的欢喜。 “看这身段脸蛋,神韵气质,果真不愧是三姑娘啊……” 谢邹氏这会儿心里已经有些乐,心地善良的姑娘,又大体端方,更有才华,真是个上上之选啊。 早在听说姜妩之名时,谢夫人心思就已经活动起来了。 顾家姑娘那边问了许多回,谢乙那混小子老说什么看不上,眼瞧着人已经老大,媳妇儿还没娶一个,这不是叫二老着急吗? 好不容易出了个姜家三姑娘,庶出是庶出吧,万一能看对眼儿了,成全一桩姻缘,也算了了她与老头子的心事。 谁料想,心里刚动念头,今儿竟然还碰上了,真是老天赐福啊! 谢夫人一时之间笑眯了眼,越加慈和,拉了姜姒的手道:“姑娘真真是个善良的人,还没许配人家吧?” 姜姒唇边的笑意已经有些挂不住了,老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她缓缓抽了手出来,才道:“夫人还是早些上去吧,要不我叫丫鬟扶您?” 听见这话,灵芝立刻就上去了,她今儿与红玉穿的是差不多样式的衣裳,刚刚搭手过去,那夫人便说话了:“哎,这是红玉姑娘吧?姜家的丫头也漂亮啊……” 姜姒并着三名贴身丫鬟都傻眼了。 闹半天,这一位夫人…… 似乎眼神儿不大对? 红玉也尴尬了,上去扶她另一只手,道:“夫人,奴婢叫红玉,她是灵芝。” 谢夫人鲜少出门,人都道她不爱应酬,见人也冷冷淡淡的,所以谢相权势虽高,外人却一直传他没个贤内助,后院里的人都不走动。 其实,谢夫人也是心头无奈。 她此刻看看左边这个丫鬟,又看看右边这个丫鬟,一时头大如斗:凤冠霞帔,奈何脸盲? “我眼神儿不大好,叫错了人,你们也莫怪。” 姜姒算是明白了,也不大追究,只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她见这妇人穿得虽简单,可看着并不是不值钱的绸缎,而是难得一见的垂云缎,百两一匹。 不过她倒没想这一位身份,只是跟着朝前面走。 那妇人扶着丫鬟的手,却闻见有些沉冷的香息,隐约觉出几分熟悉来,一时喜上眉梢,竟道:“我眼睛不好,不过鼻子灵,三姑娘用的可是伽罗香?” 姜姒点了点头,道:“看样子夫人也是爱香的雅人了。” 谢夫人笑着摇摇头,心想有门儿! “我不爱那些个劳什子东西,只是前阵见我家混小子摆弄过……” 不知为什么,那种不大好的感觉又来了。 姜姒越听越觉得诡异,便不言语了。 谢夫人又道:“京中可传三姑娘是个妙人,果真不假。我一见了姑娘就觉得面善……” 脚下差点踩空,姜姒抬眼一看前面还有大半的台阶,忽觉脱力:这根本不识人的夫人,哪里编得出面善这些个鬼话来? 莫非有什么阴谋诡计? 可天子脚下,今儿还有国师讲道,谁敢放肆? 姜姒这也是自找的,善心肠早已进了阎罗殿,她何苦还要当烂好人?这是折磨自个儿啊! 第三十三章 人与杯 谢夫人实则一直想姜姒问点什么,她好顺坡下驴接着说话,可姜姒就是不开口。 渐渐地,谢夫人想着,自己似乎有些过于热情,怕是吓坏了小姑娘。 这一位三姑娘姜妩,似乎挺矜持。原还担心庶出的不规矩,没想到竟也是进退有度。谢乙那小子的婚事真真让谢氏夫妻操碎了心,全京城名门贵女能看的都看遍了,结果那小子直接将冰人撵出了门去! 谢夫人当时便气了个倒仰,原本最中意的便是顾芝,可偶然在宴会上见面,谢夫人便不大喜欢她。 谢氏一门娶媳妇,先看的是文才风仪,次后出身样貌,偏偏谢乙想来是个“以貌取人”的,又经常在外面鬼混,谢老先生请了数遭家法,谢乙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有时候,谢夫人也在想,谢方知什么时候能收了心,好好叫他俩安心一回。 原以为这个时间必定很长,没想到打上次柳镇剿匪回来之后,谢方知虽受了伤,可竟然收了心,即便是出入烟花柳巷,也不曾在外头鬼混不归。谢夫人曾想,他应当已经鬼混够了,于是又叫人给他说亲,满以为这一次能成,谁知道结果还是一样。 她这个大儿子,天性难定,叫人捉摸不透。 虽他是自个儿肚里爬出来的,可谢夫人就没摸透过他的心。 还是谢老先生说,这小子指不定是心里有人了,谢夫人才有些恍然大悟起来。 人言浪子回头金不换,谢夫人想,谢方知若迷途知返,未必不是好事。 不管他喜欢的是谁,只要能早日将终身大事给定下来,没什么不好,二老对儿媳的要求也不是那么高,只要德行稳重,对着谢方知的胃口了,能成便成了。 而在小瑶池会几番试探之后,谢夫人竟从赵蓝关的口中得知了自己儿子也参与了四箭射联一事,这让谢夫人顿时看见了希望。 姜家的三姑娘,于是一瞬间成为了谢夫人的目标。 在没见到真人之前,谢夫人一直忧心着其出身的问题,现在见了,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下来。 姜姒则完全不清楚这一位谢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对方表现很是亲善,又感觉不出什么恶意,倒叫她进退两难起来。 不过很快,在踏上第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的时候,姜姒便觉得自己应当走了。 谢夫人站在上头,往回一看,而后便朝着前面的道观一弯身,两手握在一起,呢喃道:“但求我儿能碰上一桩好姻缘……” 姜姒没打搅她,看她慈眉善目,这时候却一副忧心表情,不由宽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夫人不必这样忧虑。” “三姑娘你是不知,我家那孩子,打小就是最聪明的,可渐渐就变了,我也不知他如今怎么成了这样。可他找除了不找媳妇之外,从来都是个有孝心的……”谢夫人别有用心地夸赞着自己的儿子,不过这个想法并没能如愿。 因为前面已经来了个身穿浅绿色偏襟百蝶穿花绸衫的姑娘走了过来,见到谢夫人才松了一口气:“娘,您又来登这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了,有这等功夫,还不如捉我哥去。” 话音刚落,她一抬眼,便瞧见了姜姒。 姜姒也看见了她,只见对方并未上妆,素面朝天,自有一股“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感觉,剔透到骨头里的一个人,眼睛里也透着慧黠。 姜姒打量谢银瓶的时候,谢银瓶也在打量她。 谢银瓶很少出门,也不喜欢出门,即便是出门都是偷偷地出去游山玩水,京中少有人知。 与姜姒一样,谢银瓶也是个活在京中闺秀传说们的人物,说她才华应当不低,只是不知比顾芝如何,谢氏一门更有比顾家更久远的家学渊源,奈何谢银瓶甚少应酬,所以少有人知她到底如何。 今日谢银瓶也是陪着谢夫人出来,因为听说姜家今日也要来。 不过眼前这一位是…… 还没来得及询问,谢夫人便搭着谢银瓶的手,笑着道:“瓶儿,这一位便是京中顶顶出名的姜三姑娘了。” 姜三姑娘? 身量体格都是风流姿态,端看站在那里的姿势便知是个有教养的,况且容貌端方,眼眸沉静。 这样的姑娘竟是个庶出的? 一向听说姜四姑娘厉害,未料这姜家养姑娘着实有一套,连个庶出的都这样叫人挑剔不出一丝的差错。 想起那一日从赵蓝关口中套出来的话,谢银瓶忽然乐了:眼瞧着姜三姑娘也不是喜欢她哥这种浪荡子的模样,怕是他哥这单相思解不了了。 谢银瓶微微一笑,朝着姜姒敛衽一礼:“银瓶问姜三姑娘好。” 红玉已经忍了千百回,就想上去纠正一下,姜姒不是姜妩,是四姑娘,不是三姑娘,可想着姜姒一直没否认,似乎懒得搭理模样,也就不敢说话。 现在听见谢银瓶说话,红玉就想开口,可旁边有人开口更快:“四姑娘,可算找见您了,这……” 赵百跑了大半个山头了,终于在这僻静处瞧见姜姒,顿时跟看见了救星一样,连忙跑了过来。 只是才到了跟前儿,他便瞧见谢夫人,又吓得连忙矮身行了个礼:“小的给谢夫人请安,谢夫人好。” “这声音有些耳熟,是蓝关身边的周济吧?”谢夫人笑呵呵地。 赵百狂擦冷汗,虽然早知谢夫人不识人的毛病,可每每被错叫了旁人的名字,他还是有些无言。 一躬身,赵百恭恭敬敬解释道:“谢夫人,小的是傅世子身边的赵百。” “啊……” 谢夫人脸上略微闪过几分惊讶,可这时候便陡然想起来,傅臣来这里干什么?等会儿,他方才叫谁“四姑娘”来着? 谢银瓶也有些疑惑,不过这里只有姜姒,她便一瞬间明白了过来。 哪里是三姑娘,这分明是姜四姑娘! 姜姒则看向赵百,而后向谢夫人道:“晚辈尚有些事,就此别过谢夫人与谢姑娘,改日若有机会再聚。” 她在听见谢银瓶自报自己名字的时候,便知道眼前这二人是谁了。 一个是谢氏一门如今的当家主母,一个是谢老先生掌上明珠谢银瓶。 前儿在小瑶池会的时候,还听人说过谢银瓶之大名,称此女能比过顾芝。 不过介于对谢方知印象不大好,又有赵百前来,姜姒不大想多留,所以找了个借口便走。 离了这台阶前的平台,赵百便讨好地笑了一声:“今儿国师头一回讲道,世子爷也来了,在萧山亭摆了茶,请您过去赏秋海棠,一起喝茶呢。” 又是傅臣。 在看见赵百跑过来的时候,姜姒便一清二楚了。 她有些不知应该怎样说,不去也不好,更何况还有个问道子。 “前面带路吧。” 这边姜姒跟着赵百走了,原地那处谢夫人却是回过神来,而后叹了一声,眉眼间带几分郁郁。 谢银瓶道:“娘,你这不识人的毛病还真是没法治了,这分明是四姑娘。方才赵百来,便喊的四姑娘,您竟一直叫人家三姑娘。” “这姑娘也是奇怪,我叫错了人,她也不应声,不反驳……”谢夫人看着是脸盲不识人,可心里明镜儿一样,就是心思跟眼前的人对不上罢了,丫鬟们也已经跟上来,谢夫人皱着眉,搭着谢银瓶的手,道,“只是她不是三姑娘,我竟觉出有几分可惜来。” 纵使再脸盲,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女,谢夫人还是认得的。 她慢慢朝前面走着,又想起谢方知的事,一时再好的心情都没了。 谢银瓶心知她忧虑,只道:“我哥这等风流俊俏好儿郎,哪里愁找不到好姑娘?京城里多少名门闺秀吵着闹着要嫁他?他自个儿眼高于顶,一双眼睛不是长在脑门上,他是直接顶着天了。若没他折腾,早存着好姑娘娶了。” “如今你看他哪里听劝?一说娶妻生子,就恨不能立刻走开了。”谢夫人忧心忡忡,“府里老二也说下了一门亲事,他一个大哥还在这里晾着,现在蓝关那边好不容易说他指不定看上那写联的姑娘,即便出身差一些……我也不能叫他心里不高兴,他喜欢就娶吧。” 姜妩虽是庶出,可但凡谢方知喜欢,又有什么大不了? “哥他心里苦,若没个喜欢的姑娘,又何苦逼他呢?” 谢银瓶却是知道谢方知的,府里谁不疼这么个大公子?偏生外头传得那样难听。 可也是没办法的事。 京中固然有许许多多淑女名媛想要嫁进来,又有几个不是看中谢氏门楣? 谢方知曾说过一句难听的话:若叫我划了这一张脸,再没了谢氏一门荣华,看哪个姑娘还肯嫁他。 实则也是这个理儿,如今的谢氏,其实有些举步维艰。 握着谢银瓶的手,谢夫人顿住了脚步,又摆摆手:“不提这些了,姜三姑娘庶出也就庶出吧……倒是我忽然想起来,姜四姑娘是傅世子青梅竹马,也是认识我儿,只恨世子下手早,这样的好媳妇竟被他捷足先登。” 实在令人扼腕。 谢夫人对方才只说过几句话的姜姒极为喜欢,偏生最后才知道人家根本不是姜三,而是姜四。 一下,谢夫人这心里便有些空落落地没个落脚处了。 谢银瓶只好安慰道:“您喜欢的,大哥不一定喜欢,他瞧上的准没错。” 说话间,已到了道观前。 谢方知皱着眉,与父亲站在前面等,回头便见谢夫人一瘸一拐过来,那眉头拧得更紧:“您这是怎么了?” 谢夫人叹气,刻意道:“还不是为着你终身大事,求神拜佛的,只想着你哪一日青眼相中哪家姑娘才好……” 当朝丞相谢江山老神在在在一旁看着自家夫人装,那一双洞彻世事的眼,随即又落回了谢方知身上。 只听谢方知道:“我说娘,我把那两手一张,多的是姑娘家投怀送抱……” “你还敢说这些混话!”谢夫人瞧着还年轻,柳眉一竖,只恨没拿家法出来,否则这会儿便要抽他,恨铁不成钢道,“再过两年,京中好姑娘都被人挑了去,轮到你都是些歪瓜裂枣!” 若非此地人太多,谢方知都能给自己娘跪了:“男子二十而冠,再过个三四年成亲不迟……” 拖吧。 谢方知无奈,转头便见谢江山一双睿智的眼看着他。 谢江山乃是当朝丞相,严从祖训,如今只邹氏这嫡妻,可日子还挺和顺。他知道谢方知眼光高,早年过的更是混账日子,如今他怕是还不知道,赵蓝关在背地里已经将他出卖了个彻底。 他只看着谢方知,这性子跟他年轻时候有些像:“二十你若不娶妻,便要成京城里的笑柄了。” 谢方知心里装着事,却不惮与自家老子对视,只道:“逍遥一日是一日,二十再说吧。” 谢夫人并着谢银瓶齐齐无言。 谢银瓶叹气道:“方才我娘上来,倒是见着姜家的小姐了,不过是四姑娘,偏我娘听了近日京中传闻,一听说是姜家小姐,忙就叫了三小姐。我估摸着,她还说了不少的话,却不知人家怎么想了。我见着那姜四姑娘才是个通透灵秀的人,许久不曾见过这样标致的人儿了……” 她话音刚刚减下去,便看见谢方知抬眼看着她:“大哥?” 谢方知道:“你们见着四姑娘了?” 谢夫人他们知道赵蓝关那边抖落出来的消息,不过瞒着他,也不敢提三姑娘,便道:“是见着了,我看如一这孩子挑人的眼光也是极好。” 不说还好,一说谢方知这心里又开始堵和苦。 他掩饰得极好,上去扶了谢夫人,只道:“能被他相中的姑娘家自然不差,不过再好也不是您的儿媳,您还是歇着心吧。” 前面还好,后面却让谢夫人想抽他。 刚入了道观,谢方知抽身便要走,谢夫人忙问:“你去哪里?” 谢方知道:“找傅臣,这不是想取取经,问问人家怎么挑贤惠姑娘的吗?” “就知道油嘴滑舌!” 谢夫人猜着他是去谈事,也没说几句,便赶他走了。 眼见着谢方知背影消失在山道上,谢夫人眼底忽然含了几分泪,有些忍不住。 谢江山忙搂了她肩膀:“又怎么了?” “还不是怪你!”谢夫人心疼自己儿子不成吗?她抹了眼泪,“若不是你说什么承家业承家业,他怎变得今日这样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又臭又硬像是块石头?尽日里就没学些好,如今……” 谢氏一门,终究树大招风了。 谢江山心有愧疚,看着他儿子那背影,他也有说不出的慨叹。 由是道:“甭管了,先进去吧。” 谢方知已走远,准备去找傅臣。 而傅臣这边,却是负手站在萧山亭,已有好些时候。 一阵风吹来,将一瓣红叶扫落,别致地点在了桌上那一套精致茶具上,傅臣回头看时,眉头便轻轻一皱。 旁边长随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接着便看傅臣摆了摆手,于是他强忍住擦冷汗的冲动,上去将茶具撤了下来端走。而后,有侍婢上来,换上新的茶具。 那长随端着茶具,一直朝着亭下走,沿路上还有世子府的侍从。 “又弄脏了?” “可不是。“ 应了一声,这长随便找了个地方,将茶具都放在漆盘里,一一地砸碎了,这才松一口气。 赵百正领着姜姒上来,撞见这小子砸茶盏,也是一皱眉,道:“砸完了赶紧走吧,别在这儿碍眼。” 说完,他又回头对姜姒解释了一句:“您是知道的,咱世子爷爱洁,这茶盏多半是脏了,所以砸掉。” 姜姒走在后面,今日一身天水蓝,袖边领口皆滚着雪狐毛,瞧着清新雅致,又比旁人多了几分冷凝,如今走来,却是在那杂碎了的茶盏附近略停了停脚步。 邢窑青瓷的茶壶茶盏并着一应用具,如今都噼啪地砸了个碎。 傅臣这人,容不得一丝的脏污。 她心里有些发冷,不知觉间已上了亭。 傅臣一见她,终拉出几分笑意来,朝她伸出手:“听闻你今日要来,我便也来了。这处秋海棠开得正好,遂寻了你来品茗。” 姜姒迟疑一下,伸出手去,放他掌心里,也被他牵着过去,到了他跟前儿。 面上温温融融地一片,傅臣看她脸颊似乎瘦了些,指腹摩挲着她掌心,低声道:“听说你堂兄病了,如今又遇上事,你瞧你,又瘦许多。” 有吗? 姜姒抬手一摸自己面颊,而后摇了摇头,不知说什么。 侍从都退得远远的,也没人敢来看,傅臣问她道:“怎的不说话?” 姜姒道:“原是没想出要说什么,你一说,我便更不知说什么了……” 旁人还能没话找话说,可对傅臣,姜姒连话题都想不出。 傅臣却不介意,只道:“今日早朝后,皇上在御花园里问我,说我射了姜家三姑娘的联,若我喜欢便将你三姐给我做了侍妾。” 小瑶池会上的事,皇帝竟知道。 姜姒庆幸自己没去出这风头,谁知道皇帝问了傅臣,是不是还问了旁人呢? 她看向他,问:“然后?” “我心有所属,恐你不高兴,所以拒了。” 傅臣口气略带了轻松,却觉得她手心有些微凉,于是两手笼着她的手,呵了一口气暖着。 胸腔里似乎有什么在涌动,姜姒分不清那是冷还是热,只觉得指尖有些颤抖。 她问:“……何必对我这样好?” 傅臣失笑,瞧她眼底似乎带着几分湿意,朦胧地一片,煽情极了,一时间竟似入魔,没忍住轻捧了她脸颊,吻上她额头。 他嘴唇是带着微凉的,似乎在风里站久了。 姜姒眼睫颤了颤,垂了眸,寒到了骨头缝里。 他以为她是害怕,一时又生出几分愧疚来,唇离开她额头,也只是方才轻碰了一下。 拇指摩挲着她面颊,看她耳根有些发红,傅臣声音微有些哑,只道:“抱歉,我只是有些……” 情难自禁罢了。 第三十四章 太清真莲 两个人之间似乎一下尴尬了起来。 前面秋海棠围着萧山亭,亭子里茶香氤氲,却是傅臣请了她坐下,二人一起品茗起来。 姜姒这时候才知,傅臣原也是个风雅人物,不过瞧着似乎不惯做这些。 知她不能在此待久了,外面还有姜家老太太,更有她一干姐妹,闻见她身上浅浅伽罗香,他浅笑:“我见你,竟是比以往不爱说笑了许多。” “兴许是天气渐渐凉了,越发懒得动。” 姜姒连借口都不怎么找得到。 只是傅臣却很能为她找借口,也或许是为自己找借口。 他并非不敏感的人,只是于情之一字还不怎么能堪破,除了府里侍妾也不碰旁的女人,更不知何为“情”,有时候也羡慕谢方知此等人,能将这一字玩弄于鼓掌,使女人都喜欢他,为他痴或狂。纵使如今声名狼藉,还是有不少人愿意嫁他。 换了傅臣,怕是怎么也做不到。 如今他只能感觉出,姜姒对自己似乎渐渐变了。 而他无法推知其中的根由,对她也越加了几分小心,只道:“先头与你说宫里御花园之事,却是叫我想起来一遭……我老觉着,那一联,不是你三姐能做。” 姜姒手指搭着茶杯杯沿,抬眸起来望他,带着几分笑意:“不是我三姐还能是谁?” 傅臣看她终于展颜,便觉舒心,由是道:“我不知那人是谁,不过你若告诉我,我定不告知旁人。” “……我也不知。” 姜姒是清楚傅臣又想明白了,虽查知是姜妩所写,可他心底里不会相信,回去再仔细想想,兴许便明白其中关窍。可姜姒不会对任何人亲口承认,大伙儿都知道是一回事,她承认又是另一回事了。 傅臣终究不曾说什么,看她端茶时微微弯起来的小指,并非刻意的兰花指,只是略略翘上来一些,便足见雅意。 年幼时候见她,总觉得她笑起来很甜,如今看她虽是时常勾唇,却少有真正展颜之时。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不早。 道观礼起了铜钟敲响的声音,又忽然之间人声鼎沸起来。 傅臣道:“是问道子开始讲道了。你早些去吧,我叫赵百送你,或恐有个惊喜,万不能错过了。” 惊喜? 姜姒凝眉:“可否允我知道是何惊喜?” “既是惊喜,教你先知道了,又叫做什么惊喜?”傅臣卖了个关子,便招来了赵百,想叫赵百引姜姒去。 姜姒却摇了摇头,自己起身带了丫鬟走。 于是,傅臣便远远站在亭子上看她背影。 人一走,他整个人也觉得沉默下来。 赵百脖子发寒,总觉得自己最近老是发寒,莫不是得了什么寒症? 他道:“世子爷,属下怎么瞧着,您跟四姑娘这里……怪怪的……” 傅臣回看桌上残留着余香的茶盏,只道:“连你也看出来了……” “谢公子最懂这些,您若喜欢四姑娘,何妨找他问问?” 赵百出了个主意,妥妥的馊主意,只是这个时候还没人知道。 谢乙也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新一轮的闹心。 他先前来找傅臣,不过目睹了方才那一幕之后,他还是没上去,反而转过了身,朝着后面山中夹道上信步而去。 却不曾想,姜姒回来时正与他撞上。 红玉等人听说过谢方知,不过却知道自家小姐不大待见这一位,所以便想转方向。 谢方知转眼也瞧见她了,斟酌片刻,直将指间红叶都揉碎了,才上前两步,道:“四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何必借一步,叫丫鬟们退开也就是了。” 此地本就偏僻,姜姒一摆手,红玉八珍灵芝几个虽面面相觑,却也只有朝着旁边退去。 姜姒曾被谢方知搭过手,还救过命,也发觉他并非世人所传的那样轻浮,由此倒有一些改观。 不过也仅仅是一些,空穴才来风,事出必然有因,若说谢乙完全干净,只是旁人垢污,姜姒决计不信。 她之所以破天荒地肯搭理他,不过因为前世今生的恩情。 谢方知此人,若为友,似乎也不错。 “谢公子有何指教?” 她难得轻松了口气,笑问道。 谢乙却是没想到她竟然这样轻松,还对自己有些好颜色,一时心里甘苦交织起来,又觉舌头尖上都是酸涩意味儿,竟忽然没话半晌。 过了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舌头,道:“四姑娘来时,可瞧见了那碎掉的茶盏?” 姜姒脸上的笑意,忽的便隐没了。 她眼底的霜色,就这样渐渐结了一层出来,兴许是她太过敏感,可以她此时此刻的心境,却完全无法忽视谢乙这一句。 “谢公子何意,不妨直言。” “四姑娘不曾想,若有一日您也如这茶盏呢?” 对于知道一些事的谢方知而言,此话格外残酷,而他本不想说,只因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要将姜姒伤地遍体鳞伤,连他舌尖都被这样的尖锐和毒辣割裂,尝到腥甜味道。 姜姒真不想承认,谢方知所言,正是自己当时所想。 她想起了自己的上一世,也想起了最终的结局。 不过是略脏污了一些的杯盏,也要完全弃置,那…… 人呢? 她这个傅臣放在心尖尖上的“青梅”。 细细思来,半是惶惑,半是心冷。 纵使姜荀说上傅臣千千万万的好话,也抵偿不了她上一世的噩梦。 只是谢方知今日来说这话,倒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我本以为,你……不会这样……” 到底怎样,她也说不清。 谢乙却接了一句:“以为我与他至交好友,所以不该在背后这样说人长短、道人是非吗?” 姜姒不由一笑,却摇头,声音温温地,像是一泓清泉:“你谢乙,不正是背后说人长短、道人是非的长短之辈、是非之人吗?” 这…… 那一瞬谢乙憋了一口血。 他看着她,瞧她颜色明媚,又艳得叫他喜欢,一瞬便忆及红烛纱帐、*苦短来…… 只可惜,他并非她的良人。 泥菩萨一尊,又怎护得她周全? 如今被她这样讽刺,忽然才生出一种她是与谢乙而非与傅臣说话之感。 姜姒原以为他会色变,会生气,可谢乙只是郁闷了那么一小会儿,随即眉眼便温和下来。 他竟两手一拍,交握起来,半开玩笑道:“虽然事实的确如此,我谢乙卖得一手好兄弟,可四姑娘这样说出来,谢某颇觉尴尬。” 脸皮真是厚比城墙来。 姜姒心情忽然好了起来,约莫因着他无耻,又因为他的风趣。 “虽谢公子帮过我,可如今我想……你也有把柄落到我手里了,恩情与把柄相抵消,我与谢公子两不相欠。” “四姑娘若心里过意得去,谢某也只好消受美人恩了。” 谢方知抬了眉,调笑一句。 姜姒没料想他嘴皮子一掀,连这等轻薄的话也都出来,眉头一皱,原想发作,可见谢方知并无恶意,心里虽不快,却也释怀,只道:“我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 她这话说得正经极了。 谢方知忽明白这是她真心话,他觉得自己应当立刻表示自己以后不这样说,放尊重一些,可脱口而出的却是:“可谢某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于是姜姒看他,他也看姜姒。 道观礼喧腾的声音更重,不过又转瞬安静下来,想必是有什么人出来了。 收回了目光,姜姒回看掩映在红叶里的青瓦灰泥护墙道观,不欲再多言语:“若没什么要紧事,请恕我这里先行一步。” 谢方知一摆手:“四姑娘请自便。” 姜姒这才绕过了谢方知,朝着天夷道观那边去。 只是才走出去两步,眼看着丫鬟们便要过来,姜姒忽回了头问道:“才不久在功德阶上遇见谢夫人,说谢公子也爱摆弄香品,不知伽罗香……” “……约莫是我几位弟弟之中有人喜欢吧。” 谢方知沉默了许久,才回答了一句,似乎之前都是在思考。 姜姒这才点头离去。 可她一走,谢方知便熬心熬肝。 他真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清醒清醒,这种时候不该抛开那劳什子的兄弟情义,直接横刀夺爱吗? 对着赵蓝关,这话他说着简直顺溜得跟前世说了千百回一样,可一对着姜姒,便是无穷无尽愧疚上来,只盼着她今生好好的。 没了那些个从中作梗的人,包括他自己,兴许能有个好的归宿。 “横刀夺爱……” 心里掂量这词儿许久,谢方知终究还是自语道:“万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 天知道,他是不是已然吊死了。 一路上了萧山亭,傅臣也没离开,见谢方知来,却是有些惊异:“你怎来了?” “陪着我娘来的,你知道她说风就是雨,成日里都想给我张罗亲事,我瞅着她不知看上哪家姑娘了……”谢方知坐下来,瞧见一壶茶,一摸,还温着,于是取了一只干净茶盏来,自己倒了一大杯,牛饮而下,“要不,我也学学萧纵?” “瞧着你最近不是已经收了心吗?”傅臣略有些奇怪,“我原以为你是看上哪家姑娘了,要学好。” 谢乙一口老血想喷出来:“……你若是被侯爷打上三五十棍,便知道什么叫收心了。” 傅臣一时笑起来,道:“我不曾吃过家法。” 这就是二人不同了。 谢方知看一眼里面的道观,约莫已经开始讲道了,于是道:“看看去?” 傅臣自然要看看去,姒儿还在前面呢。 两人一同去了,而道场上,姜姒则是面色略微古怪地看着前面仙风道骨的那个道士…… 不愧是个能混成国师的神棍,太能装。 他若不说,谁知他本名王老虎? 想起当初在柳镇的种种,竟恍如隔世。 问道子这辈子从没有这样风光过的时候,管他嘴里胡扯的是什么,只要有了个国师的名头,就有大拨大拨的人上赶着求他只言片语。 当然了,如今他是国师了,自然不屑再做这等自降格调的事。 算命是一门学问,炼丹则是一门手艺,问道子从来没想过机缘来得这样巧合,叫人欣喜若狂。 自打炼出那个叫做火药的东西之后,问道子也参与到了对火药的改进之中,渐渐竟然摸出一些门路来。 恰好北域战事,问道子又随军前往,将火药弹丸投入敌方阵营之中,炸了对方个魂飞魄散七零八落,竟然稀里糊涂地就胜利了。 从此以后,他便被人称为“雷神在世”。 有了这一层光环,回京之后立刻得到皇上的召见,加上问道子嘴皮子利落,又有傅臣在后面捧着,知道宫中一些事情,竟然一说一个准儿,哄得皇帝老儿最信他不过。 于是,本是个神棍的问道子,摇身一变成了国师。 如今他捻须微笑,对着来听他讲道的如此多的达官贵人并着平民百姓,心下没有半分怯场,看上去从容淡定,已初具绝世神棍风范。 “上清天道,乃为人道。我等皆*凡胎,凡夫俗子,而希图长生不老……” 早年忽悠的一套,终于又被搬了出来。 问道子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停下,两旁的小道童上来为他倒了上好的君山银针,他这才告一段落。 下面人齐齐惊叹:“真是道法精深,我竟仿佛窥破了长生之道!” “原来如此……” “真是个大彻大悟啊!” …… 听着下面议论,问道子差点把茶都喷出来:道爷我研究了半辈子都没钻出个所以然来,听道爷胡扯一番,他们倒懂了? 见鬼还差不多…… 姜姒也在下面听着,顿觉好笑。 问道子斤两多少,是个什么货色,她比谁都清楚,趁着间隙也端了茶起来喝。 老太太也是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只要一瞧见那国师仙风道骨面容,老太太便觉得三生有幸了。 姜妩坐在姜姒的左手边,摆弄着茶盖,似乎在想什么事,有些百无聊赖。 往前面一看,皇族人也来了不少,甚至包括宫中的公主,姜姒粗粗一扫,谢银瓶也在后面坐着,不过却听得大皱眉头,想来是听出这问道子胡说八道了。倒是谢夫人时不时往这边看一眼,让姜姒想起她一口叫自己为“三姑娘”的事来…… 谢乙怕是有得头疼了。 她一挑眉,便是淡淡笑了。 前面一声小铜锤敲金钟的声响,所有人顿时抬起头来。 问道子面上表情肃穆,道袍飘摆,似要乘风而去,他一甩袖子,便朗声道:“今日天夷道场讲道,乃是承天之造化,愿万世开太平。贫道曾得太清赐福,昔日为皇上征战北域,呼风唤雨之时,偶得一太清真莲,奈何贫道杀戮太重,又损道心。太清真莲,非至福之人不能催开,遂贫道得此真莲时菡萏未开,如今亦然。” 说话间,已有道童捧了一只脸盆大的汝窑白瓷花缸来,里面盛满了清凌凌的水。 水面上则漂浮着一朵莲花,其根白,有三片莲叶衬在周围,瓷白叶翠,而莲花则是浅青色,奇异无比。 整个花缸一捧出来,所有人的目光便落在了上头。 这花的确美,脱俗又超尘。 问道子的目光,已在人群之中逡巡了起来。 他能有今天,靠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姜姒,一个是傅臣,问道子虽是国师了,可依旧不敢得罪这俩。 原本讲道是没现在这一出的,可世子爷竟然叫他作出这一番来…… 问道子简直头大如斗。 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他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此花不曾开,而贫道昨夜观天象,此刻有缘人已至,便在诸位当中,能使太清真莲绽放。至福之人,当烧今日道观头柱香,且可奉真莲于殿中太清座下。” 人群一下耸动起来,有些议论纷纷。 至福之人? 那不就是天底下非常有福气的人吗? 这样的人竟然在他们之中? 所有人心里都有些不敢相信。 来这里的,大半都信神鬼,问道子先前好一通忽悠,更是国师,非常让人信服。 问道子一说,众人不疑有他,不禁都在心底想,这人会不会是自己。 姜妩想着自己前几日运气那么好,而国师的眼神则时不时朝着他们这边飘,莫不是…… 人最不该有的便是幻想,姜妩注定了没有这运气。 因为,这是属于姜姒的“惊喜”。 她坐在桌旁,便已听见旁人道:“看,国师在掐算了!” 但见问道子手指掐点,同时眼瞧着这四周,似乎是在观察,接着结合起来测算,口里念念有词。 没一会儿,问道子便道一声“有了”,所有人顿时精神一震,看向了他。 问道子和颜悦色,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便问道:“这至福之人乃是一位姑娘。” 坐在后面的男子全都叹了一声。 接着,问道子道:“这以为姑娘,年约十三,名中带女字。” 顿时年纪过大过小的都没说话,姜家这里,姜妩姜媚却是浑身一震,齐齐抬首起来看着问道子。 此刻,场中主诸人已排除了不少。 姜家老太太却是浑身一震,睁大了眼看姜妩、姜姒与姜媚,自家竟有三个合适的?! 甭说是老太太,就是其余人等也都是愣住。 姜家这里的情况一看便知,顿时惹来不少人的感叹:果真要生为姜家女儿才好啊! 姜四姑娘就是福泽深厚的,姜三姑娘前几日更是扬名京城,如今姜五姑娘也在至福之人候选之列了! 哟,她家姑娘怕是要走俏啊! 老太太喜得合不拢嘴。 姜妩则是有些紧张起来,她忌惮地看了一眼姜姒,只担心到手的名声要飞掉。 现在姜妩姜媚都在心头祈祷,希望国师一定挑中自己,一定挑中自己! 而姜姒,依旧这样坐着,不咸不淡,无波无澜。 沉寂仅有一一会儿,问道子便朗声补上最后一条:“此女在家中行四,乃是四季多福。请问,可有哪一位符合?” 行…… 行四?! 姜妩手一抖,差点打翻了茶盏。 那一瞬间,她终究没掩饰住自己内心的嫉恨与恶毒,狠狠地瞪向了姜姒! 原本她如今的名声就是偷来的,这些原本都是属于姜姒的,而她要好好保护自己已经偷来的东西,不让姜姒重新夺回去,更不想让姜姒重新爬到自己头上来! 她休想! 可是原本看着一片大好的形势,如今偏偏因为天夷道场今日之事,要发生逆转了。 姜妩不敢去想,若姜姒真是至福之人,日后风头会如何漂亮! 偏偏真的就落到了姜姒的身上,明明只差那么一点了! 不甘心…… 如何甘心? 她咬着嘴唇,从期待的最高处被人狠狠抛落,以为是自己运气来了,却不曾想,这些还是姜姒的…… 那一瞬,她万般的委屈从心底来,眼泪珠子便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一转身便直接跑了出去。 姜姒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原以为姜妩还是个很能藏的,如今不过从期望到失望就扛不住了。 她看了不远处的和靖公主一眼,却暗道还有姜妩倒霉的地方。 款款起身,姜姒不必朝着台阶法坛上的国师敛衽一礼。 不必说一个字,全场就这么一个娇俏姑娘站起来,再蠢也知道至福之人只有这一个了。 这不是…… 姜四姑娘?! 无数人又是一阵感叹,这一位都算不上是至福之人,谁还能算? 世子爷拒绝了公主,独独为她留了正妻之位,何等的情深意重?这一位,果真有福啊。 问道子看见姜姒站起来,袅娜地朝着他这边走来,看似一副恭谨模样,也不知怎么想起了当初自己签下那契约时候的凄凉境况。 这姜四姑娘,也就看着是个面善的。 哎哟,想想当初悲惨遭遇,问道子都是一把辛酸泪。 他心里战战兢兢,哆哆嗦嗦,见姜姒上来了,差点吓得拔腿就跑。 姜姒眯眼,微微朝他一笑:“信女问国师安好。” “安、安好……” 问道子只觉得方才姜姒那一笑,叫他从脚趾到头发丝儿都发凉,跟被北域的雪风吹得发白发脆一摸全是冰渣子一样! 这姑奶奶,真是吓死个人了! 嘴角抽搐,问道子抖着手摆了个请的姿势,让姜姒来花缸前站着:“请姑娘将手放入花缸水中,若姑娘乃是至福之人,此花得天感应,自会绽放。” 闻言,下面已经有不少人站起来,伸长了脖子看。 姜姒迟疑了一下,看向问道子,问道子不敢说什么,只递了个眼色。 于是姜姒半信半疑伸出自己的手掌来,纤指素白袖长,尖溜溜的指头才碰着水面,便荡起了一圈波纹,翠色的莲叶与浅青色的莲花,在姜姒手掌上映出漂亮的浅淡绿影,更让她那一只手忽然具有了妖邪般的美感。 波纹浅浅荡漾开,水面的青莲也跟着浮动起来,然后就在水面晃动的那一刻,原本菡萏的莲花,忽然轻颤起来。 接着,令人惊愕乃至于震撼的一幕,便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所有人看见的,只是姜姒那漂亮的手往花缸水面上一碰,甚至只是指尖轻点一下,那一朵菡萏不开的太清真莲,竟霎时间打开自己层叠的莲瓣,次第舒展开,轻柔摇曳,雅致清高…… 太清真莲,开了…… 开了! 竟然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开了! 姜姒前世今生都不曾见过这样奇异的景象,若说谁的震撼最大,自是非她莫属。 虽早已料到这惊喜很独特,可真正见着,却叫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直到,问道子的声音传入耳中:“这一位姑娘果真至福之人,至福之人,上苍庇佑啊!” 下面不管是顾芝还是谢银瓶,不管是老太太还是姜媚,这会儿全都看愣了,也看傻了。 谢方知便与傅臣站在最后面,看着前面耍把戏一样的太清真莲开放之景,半含酸道:“你对女人上心起来,一点也不输给街头巷尾那些个风流浪客……” 真是个美人如花隔云端,早知如此,不如不看。 他一回过眼,便忽然瞥见了姜妩的影子。 这姜家三姑娘跑到半道上,便停下脚步,在一片惊叹声中看向了前面姜姒,眼底怨毒的一片。 谢方知就这么轻轻把眉头一拧,已是寒光闪烁,刀剑铮鸣。 第三十五章 谢银瓶 按着问道子所言,她现在是至福之人。 今日道观上给三清老祖的头柱香,应该由姜姒供奉进去,旁边小道童便捧上一炷香来,问道子接过了,亲手递给姜姒,以示自己赐福。 太清真莲还在摇曳之中,姜姒却已经在思索其中的关窍,不过斜了问道子一眼,姜姒便接过了香。 问道子顿时高喝一声:“三清赐福!” 于是,姜姒持香进殿,身影一下隐没到大殿浓重的阴影之中,便看不见了。 三清老祖像立于正殿之中,姜姒根本懒得看一眼,进了殿后,方才在外的端方舒雅乃至于对太清真莲开放的惊诧全部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平静,超乎寻常的冷静。 看似恭恭敬敬地朝着三清老祖像拜了拜,姜姒便转头道:“信女得天官赐福,不过本是凡夫俗子,尚不能窥破天机……不知今日,是否能得国师大人指教,使信女得窥三清之道?” 大殿之中伺候的诸位小道童,都忍不住夸赞姜姒聪明,就是要趁着这个机会,与国师套近乎才是。 他们国师,乃是神灵降世,厉害至极,天夷道观谁人不敬? 天知道这会儿问道子看着姜姒那笑意清浅,似乎虔诚的模样,已然在内心狂擦冷汗:姑奶奶!姑奶奶啊您饶了我王老虎成不! 可是面上,他已对上了姜姒那诚心求教的表情,心下狠狠一抽,心里一把血泪接着一把血泪地流,嘴上却依旧带着飘飘仙气道:“既然这一位姑娘有意向道,便请随贫道前来,贫道当为姑娘单独开设道场。” 小道童们惊讶地睁大了眼,万万没想到啊,国师一向是懒得搭理人,竟然对这一位“至福之人”这样宽仁厚道? 难不成,真是福运之体? 眼见着问道子前去引路,众位小道童这才反应过来,头柱香上过之后,剩下的香就要外面的人来上,这可是得钱的好时候。 一时间,众人都忙碌去了。 而那边的姜姒,一出了前殿,朝着后殿走,之前脸上的虔诚、惊讶、欣喜等等表情,全部消失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深莫测。 她双手交叠放在腰间,一面朝前走,一面轻声笑:“道长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问道子听见这一句,再看她脸上的表情,差点吓得直接趴到地上去! “贫、贫道再厉害也赶不上四姑娘,贫道能有今天多亏了四姑娘抬举……” 这会儿问道子瞬间化身狗腿子,脸上表情变幻之快。 可心里,他实则在疯狂呐喊:哎哟喂,贫道那个姑奶奶,您这翻脸的速度简直比翻书还快! 天底下最虚伪的果真是女人! 前面还一副善男信女模样,甚至在被选中了之后露出几分惊讶,在见到太清真莲时候更是有些惊喜表情,结果呢…… 她要不是装出来的,问道子能把头割下来当球踢! 后殿里静寂无人,靠南设着几张方几,两边墙角上摆着酸枝梨木雕道祖像花几,上面摆着两盆兰,中间设着两张太师椅。 姜姒走过去,便很自然地坐在了左边太师椅上,问道子看着右边那一张椅子,本来想走过去,觉得自己如今是国师了,怎么也有资格过去坐着吧?可他心里这样想,腿却不听使唤,哆嗦个不停。 姜姒坐着,他哪里敢坐着? 问道子涎着脸上去,讨好地笑了一下:“今儿能瞧见四姑娘,也叫小人高兴,许久不见您,您真是越来越漂亮,的确是个大福气之人……” 姜姒端了茶,抽了自己袖中的绣帕将方才指尖上残留的水渍给擦干净。 她并不言语,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 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变戏法的本事,姜姒并不在意,只是对傅臣有些讶异。她现在还离不得他,可偏偏她不会选他。傅臣越是这样,她越是难受。本以为这一世会是她折磨着他,未料想还是两个人之间的相互磋磨。 看问道子战战兢兢模样,姜姒只问:“世子爷叫你做的?” “戏法是小人变的,那莲花却是真的北域圣品,不过无伽罗不开花……” 问道子满嘴胡言,他就靠这些神神叨叨的本事吃饭,断不能透了全部的底儿。 不过在对傅臣这个话题上,他还算老实:“正是世子爷,世子爷对您也是真好,一心一意地。反正贫道也不知道世子爷是什么意思,说是把风头给您补回来。” 风头给她补回来? 这一回还真是补回来了。 姜姒心底真是复杂,傅臣的确聪明,之前小瑶池会的风头,她出不得,如今这赐福的风头,她却是能出,并且毫无坏处。 “瞧你如今在皇上跟前儿混得如鱼得水,哪里还需要敬着我?” 笑话,这一位姑奶奶还捏着契纸呢,若她拿着那上了官府,或者公之于天下,那他王老虎……啊不,问道子,还能在大晋朝继续堂而皇之地招摇撞骗吗? 显然不能啊! 为了自己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又知道姜姒看似一个单纯小姑娘,实则心机深重一头狡猾狐狸。 到现在,问道子都后悔当日按下一个手印,若没那一出,他自己出去说自己能炼制火药,约莫也不会死吧? 不过,也不一定。 若没姜姒的镯子,他能不能见到傅臣还两说,是不是会想起这一茬更难说,谁能想到炼丹炼出来的东西,竟然能在战场上制敌呢? 也就四姑娘有这个脑子了。 一念及此,问道子又开始擦冷汗:“即便没有那一张契纸,小的对四姑娘也是忠心耿耿,只听您跟傅世子的!” 一挑眉,姜姒放缓了自己的声音,放轻了语调,笑道:“听道长这话的意思,是埋怨我如今还不归还契纸了?道长莫急,今早我出来时候便知道如今道长已经成为国师,如此高位,自然不是我这等乡野小女子能辖制。道长,这契纸,你要不收回去吧?” 问道子在听见“契纸”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两眼发亮,根本没来得及注意姜姒眼底闪过的一道晦涩寒光。 他见姜姒已抽了一页纸出来,上面还有自己签下的字,按过的手印,连忙就要伸手去接。 谁料想,就在指尖即将碰到那让他心心念念的契纸之时,耳旁陡然响起姜姒寒声的嗤笑:“你还真敢拿不成!” 问道子手一哆嗦,脚也跟着软了下来,啪一下就给姜姒跪下去了。 他心都要被姜姒给吓停了,根本没摸明白这一位姑奶奶的脾性,不是说好了给他吗? 姜姒要真纯善,那才是见了鬼了。 虽则情之一字上面一团乱麻,理不清,可但凡与“情”无关之事,她都精明得近乎冷酷。 这会儿问道子连件事都没给自己办,他就想要回契纸? 将那契纸在问道子眼前晃,姜姒看他老老实实给自己跪着,着实可怜,因笑道:“我没有让你不拿。道长你想要,随时可以取回……” 问道子这会儿已经快麻木了,眼巴巴看着那一张契纸,最后想了想傅臣,想了想姜姒,还是觉得…… 他斗不过啊! 壮士断腕一般,问道子决然道:“贫道最信得过的人就是四姑娘,贫道自来是个没收拾的,若是自己保管这契纸,回头叫人拾了去,可怎么办?” 娘啊!前面说不准我拿现在又准许我拿,你到底是准许我拿呢,还是不准许我拿呢? 问道子可惹不起,也赌不起,明摆着这姑娘就是挖了坑让自己往下跳啊! 他心里诅咒姜姒这女人蛇蝎心肠,面上还是一副的讨好样子。 可姜姒自有自己的一般道理,竟夸赞道:“道长真是个聪明人,我还想着……若是你收了这契纸,明日便要横尸荒野了。” ……啥?! 问道子整个人亡魂大冒,指着姜姒道:“你你你你待作甚!” 姜姒道:“不是我要作甚,而是你想作甚。” 她自然是在要挟问道子了,不管这一世嫁不嫁傅臣,这问道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看着还是个可乐的,可一旦他这一张嘴到了皇帝面前说什么,那可不得了。 有一言为:妖言惑众。 这人本就是妖道,偏要当什么国师。 “道长能想得这样清楚,也算是让我放心了。”姜姒一副自己对问道子有大恩的模样,已经慢慢将契纸重新折好,收回袖中,“现在道长在为世子爷做事吧?您想想,世子爷凭什么信任你?对于一个才到他手底下不久的人,若你没有短处握在他手中,他为什么要重用你,还要扶你到国师的高位上。你也不想想,若有一日你心生歹意,凭借一张嘴让皇帝听你的,傅臣如何能敌?” 问道子这一回是真怕了,他本就是个胆小鬼,从来懦弱,除非逃命,否则其他时候一直都是昏昏沉沉不知所以。 现在听姜姒一字一句地分析过来,他头上冷汗瞬间下来了。 脸色有些白,问道子忙道:“四姑娘,我胆子小,您别吓我啊,世子爷对我有恩,我怎么能背叛世子爷,背叛您呢?况且您手里还攥着契纸,我怎么敢啊!” 说到这里,问道子忽然停了下来。 契纸? 他抬眼小心地打量姜姒,姜姒只微微点头一笑。 那一刹那,问道子瞬间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小的终于明白了,您都是为了我好啊,四姑娘真真是个大好人啊!当初对小的伸出援手,小的才有如今的荣华富贵!小的鬼迷了心窍,竟然敢不相信您,还想拿回契纸,差点自寻死路,还好四姑娘将小的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四姑娘您简直是小的再生父母啊!” “得了吧!” 越说越离谱了。 姜姒只觉问道子从头到脚就是个逗趣儿的,只道:“你也别跪着了,国师对我下跪,回头我要折寿的。” “跪天跪地跪父母,您就是我再生父母啊!”问道子用袖子擦着脸,“契纸还请您永远地给小的存下去,小的头一回知道锦衣玉食挥金如土是个什么滋味儿,小的还想多在人间繁华地留几日,再不敢有什么妄念了。” 傅臣怎么可能用不知根底的人? 若姜姒这里没握着他短处,他要回了契纸,傅臣会怎么想? 光是这么一思考,问道子就脖子根里冒冷汗,还好姜姒及时点醒了他,不然铸成大错之时,才是后悔莫及啊! 四姑娘真是好人啊! 姜姒镇定自若地坐在太师椅上,便道:“日后这样的小把戏别玩了,瞧着也怪没意思。过几日,你便借着我乃至福之人的名头,来姜府这里拜访,我还有事要用你。不过暂且不急,你在宫中怕还有事,什么时候空了,着人通禀门房,我们家老太太可喜欢你。” 这就意味着能去骗钱了。 不过姜家的钱,问道子万万不敢骗,忙道:“四姑娘有事尽管说,小的定当为四姑娘肝脑涂地!” “你还是留着你的脑袋去钻研那些个歪门邪道吧,谁要你肝脑涂地。” 姜姒还不稀罕呢。 岂料她这话戳到了问道子的痛处,他立马摆手道:“四姑娘此言差矣,我那才不是什么歪门邪道,您看我炼丹,炼出了火药。您看我还能让真莲绽开,我还会做弩机,会易容,会……” “会什么?” 姜姒眼皮子陡然一跳,看向了他。 “会……会的东西可多了。” 问道子浑然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姜姒脸色寒得吓人,顿时又小心了起来。 姜姒道:“会易容?” “就是把一个人装扮成另外一个人啊。”问道子洋洋得意,竟然忘记了姜姒的脸色,炫耀道,“这一门手艺早就失传了上百年,被我无意之中钻研出来,歪门邪道……嗐,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歪门邪道吧,顶多就是偏了一些……” 姜姒端着茶碗,手腕一抖,差点将滚烫的茶水给他泼到脸上去。 又对上了! 就是这个问道子! 上一世他才是帮凶之中的帮凶啊,这一世犯在自己手里,也不知是不是因果轮回的报应! 这下姜姒再也坐不下去了,扔了茶盏便走:“你自个儿好自为之吧,不准对任何人说你会易容,若叫我知道,定割了你的舌头!” 问道子还跪在地上呢,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哆嗦,嘟囔道:“我都说世子爷说过了,难道还要割我舌头不成?四姑娘也真是的……罢了,以前的事怎么好说呢?四姑娘说的是以后不对人说。嗯,不管怎么说,四姑娘还是个好人啊……” 好人啊。 好心好意地帮着自己收契纸,让自己有个短柄,否则在傅臣那边还不好交代…… “哎,真的是好人啊!” 这时候,也真不知该说问道子会忽悠,还是姜姒会忽悠了。 傅臣这人定然能从旁的地方知道问道子种种短柄,凭问道子的本事又如何能跳出傅臣的掌心去? 什么契纸,不过是忽悠问道子,让他听命于自己罢了。 自打知道问道子成为了国师,姜姒就改了主意,这契纸,她就没打算过交出去。 出了后殿,外头红玉等人便已经在等着迎接她。 红玉道:“老太太他们正在后山赏花呢,现下先过去了,叫您聆了国师天语,便过去见。” 姜姒点了点头,便随着往后山去了。 后山上人还不少,秋海棠一树一树,开得还早,淑女名媛们就在花树下面下棋品茗,老太太夫人们则坐在一起拉家常。 姜姒刚刚到地方,便瞅见了一处最热闹的地方,正是谢银瓶坐着的那花树下。 因为谢家姑娘甚少出来,京中多知道谢家有位姑娘,可不知道到底是何模样。 今日一见,那气质出尘,远超京中有名的顾芝,又因为出身书香翰墨之族,谢氏一门荣华,叫人艳羡,自然有无数人想要去结识于她。 谢银瓶对人倒没那么多的拘束,谁来了都是笑颜以对,不过只是表面功夫,这些人为什么来认识她,她心里门儿清。 不远处顾芝也站在那里,斟酌再三,终于还是朝着谢银瓶这里走了过来。 “早便闻谢姑娘才名,今日一见果然超尘拔俗,芝儿这厢有礼了。” 谢银瓶一转头,便瞧见这一位了。 周围忽然就诡异地安静了,谁不知道顾芝刚刚丢了脸,现在来与谢银瓶说话,应该是为了谢方知吧? 如果真能嫁进去,那就是先跟未来的小姑子打好关系。 谢银瓶上下打量一下顾芝,心道是个沽名钓誉的浊物,只是也不揭破,只请她坐,笑道:“京中也听闻顾姑娘的才名,不过我素来不喜应酬,很少出来,竟一直没结识顾家小姐,今日得见也是幸甚,请。” 一摆手,谢银瓶让了让,顾芝便落了座。 顾芝只觉得谢银瓶这态度未免太疏淡,一点也不热络,似乎不怎么愿意结识自己。 可是为着留个好印象,顾芝还是落了座。 不过坐下后,她才发现,自己对面竟然还坐着一人。 谢银瓶上来介绍道:“这一位也是前几日小瑶池会上头出了名的姜家三姑娘,我原是个诗文成痴,方才一见了三姑娘便立刻请了来坐,还没说上两句话,顾小姐便来了,如今凑了三个,也算是运气。” 都说同行是冤家,顾芝原本才是小瑶池会的头筹,偏偏没能出风头,反而出了洋相。 这会儿看见姜妩,知道她就是被四箭射联的那个,顿时暗恨咬牙,心道今日一定要她好生看看谁才是最本事的那个。 姜妩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只是在陪着老太太赏花,何曾想竟碰见了谢银瓶,对方似乎对她好奇,想要结识于她,所以请了她来。 老太太看见谢家姑娘竟然主动来结识自家姑娘,怎么不乐意?她直接将姜妩推了过去,哪里管姜妩愿意不愿意。 现在不仅谢银瓶,连顾芝都来了,怕是要坏事了。 心里着急,偏生面上不能显露,姜妩别提多难受了。 面对着顾芝不善的注视,姜妩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幸而被额发给遮着,旁人看不出来。 姜姒正是这个时候过来的,她一出现,便有人惊讶道:“就是她呀!” “那个被国师赐福的。” “天,这样的好运气,怎就不能落到我身上?” “难怪是能被世子爷看中的人……” “哎,真好……” …… 无视了旁人隐约着艳羡与嫉妒的目光,姜姒步履不快,却恰好要经过谢银瓶那一处,谢银瓶一转眼就看见了姜姒。 那一瞬,所有人便看见方才还淡然的谢银瓶一笑,竟然重又起了身,朝着姜姒行来。 姜姒顿住脚步,看向谢银瓶:“谢姑娘?” 谢银瓶方才见了姜妩,说不失望是假的,怎么看还是觉得姜姒是个通透灵秀人,叫她心生喜欢,由是实话实说道:“我见着你才喜欢,想要与你交个朋友,不知四姑娘可否赏个脸?” 这样直白的示好,着实让姜姒有些没想到。 官家长大的小姐们,谁不喜欢拐着弯的说话,即便是表达善意和示好,都是影影绰绰的。 可谢银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不一样。 因姜姒对谢银瓶的印象很不差,听见人示好,断断没有伸手去打笑脸人的意思,遂也递过了手去,应道:“姒儿也正有此意,倒不及谢家姐姐来得干脆利落了。” 于是,在所有人讶异目光之下,姜姒也落了座。 顾芝才是目瞪口呆,她小瑶池会那一日回去之后好好想过了,冯玉兰背后的人,怕是姜姒无疑。 方才谢银瓶对自己如此冷淡,倒对姜姒如此热络,叫她心里一下不平衡起来,甚至觉得谢银瓶看不起自己。 可为着能进谢氏门,她忍了,甚至还对姜姒道:“四姑娘也是个厉害人,前面是芝儿没识出明珠。” “顾小姐客气了。” 姜姒不大想跟她聊,也知道这人不过是做戏。 只是姜姒懒得做戏,她不想搭理的态度已经很明显,顾芝不会再自找没趣。 姜妩这会儿已经心虚得厉害,就差打哆嗦了,看姜姒坐在自己身边,更得了谢银瓶这样热络的对待,心里又恨又怕。 然而她最怕的事,终究还是到了。 谢银瓶叫人端了茶来,笑道:“今日赏花品茗这等雅事,实该赋诗作联,才算是以文会友。灵砚,捧文房四宝来。” 旁边丫鬟早就准备好了东西,便铺了一沓宣纸下来。 顾芝道:“瓶儿妹妹这敢情好,我今日也正有诗兴,不如大家一块儿写了吧,写完了再行品评。” 于是,四人提笔。 姜姒忽然道:“我这字丑,一抬笔便觉得心虚,怕是要输给你们了。” “怎么?” 顾芝有些诧异,不过看了埋着头装鹌鹑的姜妩一眼之后,便含酸道:“四姑娘莫要谦虚了,你三姐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真是让人羞得无地自容,我也曾见小瑶池会上那一联,自问不及。你们既是一家,自然不会差了。” 谢银瓶已觉出了几分微妙,只是看戏不理会。 姜姒便叹了一口气,看向姜妩,似乎是惭愧:“我一向学艺不精,断断不及我三姐的。” 姜妩原本已经提了笔,此刻却手抖个不停,脸色煞白,一滴浓墨从笔尖落下,染污了雪白的宣纸。 簪花小楷,写诗…… 她现在已经要懵了,原是准备模仿姜姒的字迹,可这短短几天之内,如何能模仿? 自来姜姒便是周氏教出来的,她们其余女儿家哪里能比? 这会儿露了短,她就完了! 前面一番苦心,要尽数付给东流水…… 不是自己的东西,永远贪不来。 姜姒看姜妩脸色不好,万分纯善地凑上去,关切道:“三姐,你怎么了?” 姜妩抬眼的瞬间,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恶狠狠地瞪了姜姒一眼,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 姜姒眉头一皱,眼底寒气方结,便忽看见姜妩手抚着自己额头,一下闭上了眼睛,身子晃了几晃,竟然一头栽倒下去! 丫鬟立刻急了,带着哭腔喊道:“三姑娘您怎么了?!” “……” 姜姒忽然无言,这脸皮…… 第三十六章 替死鬼 姜家三姑娘竟然在这种关键时刻晕倒了? 旁人倒是没多想,端看姜三姑娘小脸惨白惨白的,别提多吓人,以为真的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姜妩丫鬟翠鹊这时候已经急得流眼泪,抬手一摸自家姑娘额头,便骇然道:“姑娘额头上全是汗!这可怎么办才好?” 姜姒只看见姜妩眼睛虽然闭上了,可眼珠子还在眼皮底下转动,可见不是真晕,装晕罢了。 别说是作诗了,姜妩识得几个字,写对联也勉强,作诗就太为难她了,更何况当日姜姒写上联的时候用的乃是簪花小楷,姜妩平时习字都用瘦金体,差了个天远,一时半会儿怎么能遮掩得好? 如今想要不暴露自己,只有装晕。 心道一声这人还算是机灵,可姜姒心里已然鄙夷到了极点,还敢瞪她? 姜姒暗笑,有她后悔的时候。 不过表面上,姜姒乃是姜妩的四妹,不好袖手旁观,便道:“赶紧把人扶起来,回老太太那边去,若是不适,赶紧请个大夫。” 翠鹊这才醒悟过来,红玉上去搭了把手,一起将姜妩扶走了,先掐了掐人中,这才缓过劲儿来。 此刻的姜妩看上去别提多脆弱了,眼睫毛一颤一颤,虽不是国色天香之姿容,可也生出一种楚楚可怜之感。 顿时有人感叹道:“原以为是个才情绝世的女子,没想到竟然也是个多愁多病的身啊……福薄……” “可不是呢,福薄啊……” 这样娇弱的身子,怕不是很能生养。 一时之间,原看中姜妩的那些人家,也都开始犹豫起来。 原本四箭射联之后,姜妩的婚事就已经被定死了,短时间之内几乎不会有别家的人请冰人来说媒,京中有谁敢同时得罪宁南侯府与魏王萧纵?即便是想要提亲,也得在这段时间之后了。 姜妩这姑娘,庶出也就罢了,傅臣与萧纵能看上的姑娘,才情出众,即便是出身不大好,若是看对眼了,未必不能说上一门好亲事。可现在众人一看,竟然还是个身娇体弱的。说嫡小姐身子娇贵也就罢了,怎么庶出的也这样? 现在嫡出的姜姒还在这里好生生地坐着,你一个庶出的竟直接倒下去了,未免叫人有些咋舌。 前不久国师才说了姜姒乃是至福之人,先头倒还没觉得,直到莲花盛开,过了一会儿再见到姜姒,才觉出一股子神奇的仙气来。 这么个冒着仙气儿的人,果真才是嫡女才有的风范,也不身娇体弱,还能得谢银瓶这样热络的对待,少不得又是一位厉害佳人。 两相比较之下,姜妩就更福薄了。 远处的谢夫人也是微不可察地一皱眉,听见人说姜三姑娘晕倒了,便叹了口气,对身边大丫鬟冬梅道:“这样的姑娘家,纵使是他满意,我也不满意的……” 冬梅服侍夫人许多年,宽她心道:“好事多磨,咱们大爷迟早会找到可心人的。” 也只好这样想了,不然活该这小子孤单一辈子。 姜妩此刻装晕,听见周围细碎的议论声,真是差点没憋住眼泪,就要哭出来。 可她若真的哭了出来,那就坏了事。 那一刻的姜妩,忽然有了一种觉悟,踏出第一步,便没有了回头路,她此刻只能继续装下去! 紧紧地将眼睛闭着,姜妩听见旁人说她福薄,听见了说她体弱多病,却转脸就去夸姜姒有福气,懂礼仪,知进退…… 心里的酸楚一波连着一波,几乎叫她完全反应不过来。 而姜姒注视着她的目光里也蓄满了怜悯。 老太太也吓坏了,连忙使出掐人中的大招来:“我的亲孙女哟,你这是怎么了啊?今日这样的好时候,竟出了这样的岔子!” 先是轻轻地掐了一下,老太太的手也有些抖,可是姜妩没醒。 姜妩怎么能醒? 她煞费苦心地装了一回,若是这时候轻而易举地就醒转过来,一会儿还不是要去面对那边的谢银瓶等人?她们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姜姒且放下不说,就算是那个丢过脸的顾芝,腹中才学也不能作伪,她即便是去了也是被打脸回来。 心下一片黑暗,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姜妩决定了:继续装! 那边的姜姒心下已经快要笑晕了,因为她看见老太太掐了一次不得劲儿,没把人掐醒,便道:“赵嬷嬷,你来,使劲儿掐!千万要让妩儿醒转过来,若是出了事可怎么办才好?” 新过来的赵嬷嬷下手就不那么轻巧了,老太太方才轻轻掐了一下,没给掐醒,这会儿就要更下大力。 在赵嬷嬷心里,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又兼着最近三姑娘给府里长脸,更得了老太太的喜欢,所以赵嬷嬷掐起来就更加卖力了。 “看老奴的。” 赵嬷嬷走向了直挺挺窝在丫鬟怀里的姜妩,立刻下了黑手。 姜妩只觉得自己人中的位置疼得厉害,心里疯狂诅咒起赵嬷嬷来,她心想着装晕装晕装晕,可是人中处传来的疼痛,让她完全无法忍受,甚至流出眼泪了。 这个老东西! 以后别犯在她手里! 姜妩心里恨毒了这个赵嬷嬷,也恨毒了愚蠢的老太太,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死老婆子?净会坏事! 可是赵嬷嬷已经发现姜妩有苏醒的迹象了,忙惊喜道:“老太太,三姑娘看着是要醒了!” 闭着眼的姜妩差点要真的晕过去了,她还没想好应对的策略,便听见老太太欣喜的声音:“快,快!再使劲儿掐一把!” 还要使劲儿掐?! 姜妩还没反应过来,便立刻感觉人中处剧痛,终于忍无可忍。 还好她最后的理智制止了她,让她没有直接跳起来一巴掌扇开赵嬷嬷,让这老货趴在地上求饶。姜妩只是睫毛颤了颤,泪水也同时出来,似乎昏过去很久,终于幽幽醒转过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眼珠子先是漫无目的地晃了一下,才渐渐认清自己面前的人:“赵、赵嬷嬷啊……” 赵嬷嬷也是一阵狂喜,终于停了将姜妩人中都掐成紫红的手,含泪道:“三姑娘终于醒了,老太太您看!” 老太太也阿弥陀佛了一阵,才来看姜姒,只见她小脸煞白,不过人中处紫红一片,看上去怪怪的。 “你也是,怎么忽然就晕了过去呢?” 姜妩虚弱道:“孙女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提起笔来,就觉得心口绞痛,眼前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妩儿以为、以为再也看不见您了……” 说着,姜妩竟然低声地哭泣了起来。 老太太却不是会见着女儿家眼泪会心软的人,她只是忧心自家的颜面,只道:“如今醒转过来就好,回去可要好好瞧瞧毛病。对了,谢家姑娘那边愿意结识你,你既然好了,就赶紧去吧。” 姜妩愕然,也是心下一片发寒。 即便她是假装的,可怎么也不该叫她这样孱弱的病体去参加什么诗文会啊! 更何况,她什么也不会,去了不会给姜家挣脸,而是给姜家丢脸。 望着老太太那热切的目光,暗示她上去露脸,姜妩心下苦得跟黄莲一样…… 在老太太巴望的目光下面,她缓缓地垂下了自己的头,哀戚道:“孙女有负祖母厚望,方才病过一场,一想事情脑子里就空空荡荡地一片,身上也乏得厉害,怕不能与几位姐妹一同了。” 老太太的面色,一下就拉了下来。 看如今姜妩这站都不怎么站得稳的模样,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不愿意去,自己还能强迫她去不成? 老太太实则是想要强迫姜妩去的,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可偏偏姜妩就是不懂,这样绝佳的机会若是放掉了,以后哪里去找? 在姜妩拒绝的那一刹那,老太太便厌恶极了这个孙女。 庶出的就是庶出的,根本不识大体! 她现在这样病病弱弱地,传出去像是什么话?方才那些个人说的话,老太太又不是没听见,如果能重新过去,指不定还能挽回一些。可这个孙女,脑子也不知是不是被驴给踢过,竟然无视了自己的好意,还想要休息? 赵嬷嬷看了看老太太的脸色,心知老太太的用意才是好的,她也想去劝劝三姑娘,重新过去指不定能挽回颜面。 可三姑娘一副铁了心的模样,竟道:“以诗文会友的机会也还多,老太太不必介意。” 不必介意? 是不必介意了! 姜妩如今都被人认为是病体缠身,是个福薄的了,以后还怎么嫁人?光有才情有什么用?!心里还是个糊涂蛋,根本拎不清现在的情况。 老太太真是连骂她都没心思了,一时之间厌恶无比,冷淡道:“你不想去便罢了,翠鹊,先扶三姑娘坐下吧。绛珠,去四姑娘那边说一下,三姑娘没有大碍,叫她不必挂心,也不必过来,好好与谢家姑娘、顾家姑娘说话便是。” 绛珠躬身,便从老太太这边往姜姒那边去了。 姜姒差点笑出了眼泪,早在看见赵嬷嬷卖力地掐姜妩人中时候,就已经有些绷不住。 姜妩这一遭装晕,代价可太大了,先不说是不是有人怀疑到她的才华身上,单单说她这个多愁多病的身,就有不少家中有适龄公子的命妇们将姜妩从候选名单上划去。这才是真正的损失,只是于姜妩而言,这也是不得已的选择,她只有两条路,不进则退,而两条路都是绝路。 好在,两害相权取其轻,姜妩挑选了一个相对比较好的。 姜姒乐得看戏,见绛珠来了,她便一副担心模样,温声问道:“三姐可没事吧?” 绛珠心里也是有自己一杆秤,瞧四姑娘对三姑娘这样关心,方才却没往那边走一步,这姐妹情到底有多深还难说。再则,看姜姒坐在这里不动,却是真正衬了老太太的心,好歹没了姜妩,还有个姜姒能撑撑场面。 想着,绛珠便更柔和了脸上的笑容,道:“方才赵嬷嬷使了大力,都把三姑娘人中给掐紫了,这才醒转过来。不过眼瞧着三姑娘身子不好,不能与诸位姑娘一起以文会友了,三姑娘说日后还有机会。四姑娘,老太太说,您也不必担忧三姑娘,她没什么大事,让您在这里陪着就成。” “既然如此,那我便不过去了。” 姜姒顺水推舟,略一思索,也算是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 真是势利得令人又好气又好笑还夹杂着几分憎恶的老太太,不就是想她在这里给姜家挣下颜面吗? 绛珠说完了便走,顾芝便似笑非笑地讽刺姜姒:“你们姜家的姑娘,还真是身娇体弱不好养活啊。” “三姐身子骨素来不错,才情也是一等一的,今日无缘得见她一手簪花小楷,也真是遗憾了。” 姜姒夸的其实是自个儿,真是一点也不害臊,偏生要把姜妩赶上架去,她啊,只等着这火噼啪地烧起来,看看姜妩能在这焚身之火上跳出何等“惊艳”的一支舞。 总之姜姒是一肚子的坏水儿,言谈间对她那个三姐真是推崇备至。 而姜妩,实则被她当了替死鬼。 顾芝与谢银瓶以前更是不曾与姜家的姑娘有过什么接触,看姜姒说得这样真诚,还以为是真。 她们各自联了诗,吟咏今日天夷道场事,或是吟咏海棠,姜姒也是头一回在旁人的面前作诗,粗粗下笔,也不怎么过脑,随手写就,显得粗糙无比,自然无法与顾芝相比。 三人之中最有灵气者,自然非谢银瓶莫属,一写出来便让众人为之赞叹,她自己却不在意。 顾芝听见众人都称赞谢银瓶,说谢银瓶果然是才华惊人,只是一直无缘得见,这才是真正的京城第一才女。 至于顾芝这个原来的京城第一才女,众人却非常有默契地没有说话。 在联了一回诗之后,顾芝也终于从打击之中回过神来,转而去恭维谢银瓶,还旁敲侧击地打听将她哥的事。 谢银瓶心下厌恶,可也照顾了顾芝的面子,并不揭破,顾左右而言他。 渐渐地,顾芝问得多了,谢银瓶再好的耐心也受不了,终于说了一句冷淡的话,道:“我哥的事情,我也不大清楚,顾小姐是知道的,我哥花宿柳眠从来没个正形儿,家里也没人能管得了他。若您是真感兴趣,回头我叫我哥来,你自个儿去问他吧?” “这……这多不好意思……” 顾芝心下有些惊喜,下意识地就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来。 可是话一出口,她就知道坏了。 果然,一抬眼,顾芝发现谢银瓶正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她,眼底还透出了几分终于没压抑住的鄙夷。 那一瞬间,脸皮薄的顾芝终于羞红了脸,匆匆起身告辞,再不敢多留。 得,这一下烦人的人终于走了。 姜姒不动声色地捧着茶盏,一口一口喝着。 谢银瓶抬手按了按自己额头,脸上表情也松快了,转头对姜姒笑道:“怕是你也烦了她吧?” “……有吗?” 姜姒照旧一副纯善模样,眉眼弯弯地看着。 姜姒与谢银瓶并非同类人,谢银瓶的灵秀是心底发散出来的,而姜姒的灵秀则来源于前世的苦痛与今世的破茧。她经历过旁人不曾经历过的事情,也犯下过一些已经无法挽回的错误,如今是重来一遍,所以处处小心谨慎,并且前思后想。姜姒要谨慎得多,并且心思,甚至说心机,深沉许多。 有时候,姜姒觉得自己坏透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是有善心的。 然而这样“有时候”与“有时候”的矛盾,却让姜姒彻底地明白了一点:她很虚伪。 就像是很多事情是她自己做的,也有人看出来是她做的,可不管旁人怎么想,她永远不会承认。 因为,她虚伪。 现在,谢银瓶明着问,姜姒却偏偏不答。 也许是被姜姒这样的回答给堵住了,也许是在思考姜姒这样否认背后存在的深意,谢银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眼底带着几分好奇:“我方才觉得,姜三姑娘晕厥的时机,未免有些过于巧合了。” 不巧合才怪了。 姜姒道:“适逢其会罢了。正如三姐所言,日后以文会友的机会还多,瓶儿姐姐何必着急?” 谢银瓶闻言也觉得是,只是姜姒是避开了她话中最要紧的一点,避重就轻,这样的态度本身就暗示了什么。 她并非什么人情世故也不懂的木头,心底早有了自己的想法,见姜姒也是绕着弯地不想谈,也就顺着不说了。 “我曾以为我是个很聪明的人,不过见了姒儿妹妹才知道什么叫聪明。也难怪……” 姜姒则笑:“天底下竟也有瓶儿姐姐这样厚脸皮的,竟然夸赞自己聪明。” “长了耳朵的都该听得出来,我这不是夸自己,而是夸你,你竟怪起我来!”谢银瓶嗔她一生,而后又揶揄道,“你既说我自夸,我少不得要夸自个儿一番了。我在我们家,可是第二聪明之人,一人之下而已。” 第二?一人之下? 姜姒下意识地想问第一是谁,可眼帘一垂,便已经想到了答案,由是便没有发问。 谢银瓶顿觉有趣,道:“寻常人该问我,第一是谁,姒儿却不问,想必是已经猜着了?” “……我觉得,还是你聪明。” 姜姒永远都在和稀泥,打太极。 现在,谢银瓶算是知道了,这一位姜四姑娘,还真是难缠之中的难缠,天生的弯弯绕肠子,满腹的心思。 按理说,这样的人谢银瓶该不喜欢,偏生这一位处处得她的心,对她的胃口,还老是想跟她说话。 不过时间也不早了,两个人随意聊了聊,便各自别过。 谢银瓶看着姜姒的背影,只觉得傅臣射错联的可能很低,姜姒怕才是那背后用簪花小楷写下“秾艳场中试澹泊”一句的人。 那么…… 赵蓝关说,当时谢乙搭了弓,站在暗处,近乎与傅臣同时射出了一箭。 所以,她大哥喜欢的到底是谁? 若是姜妩…… 那一瞬,谢银瓶忽然觉得心下微颤。 正所谓是朋友妻不可欺,姜四姑娘明摆着就是傅臣心仪之人,傅臣与谢乙又是至交好友,若谢乙也心仪于姜姒…… 这都是什么烂账啊! 谢银瓶扶额,心想谢乙难怪转了性,她是听说过的,姜姒对傅臣这一位至交好友,一向是敬而远之,她与傅臣青梅竹马,偏生连谢乙的面都不曾见几回,更不用说说上几句话了。 那么现在,问题出现了:这件事,她到底要不要告诉她娘? 谢银瓶已经踌躇上了,姜姒浑然不知,已回到了老太太的身边。 老太太慈眉善目地瞧着她,今日一出,姜姒这风头才是真正出大了。 至福之人,又与从来不曾露面的谢银瓶交上了好,如何不令人欣喜? 可反观之前被她寄予了厚望的姜妩,竟然如此不争气。 老太太想着,便看向了姜妩,只见她用丝帕遮着自己半张脸,垂着头,一副委屈模样。 她不这样惺惺作态还好,一这样,老太太火气更大,只冷声道:“都是自己找的,拎不清的蠢货,看你日后怎能嫁个好人家!如今,你便自己多烧两柱高香,看看那四位里是不是有人能看上你了。” 姜妩眼圈一下红了,她事后也知道自己不仅丢了颜面,失去了不少的机会,也知道自己失了老太太的喜欢,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把自己给坑上了。 凭什么姜姒就能一路顺风? 今日风头最大的又是她! 真真叫她心里膈应死了! 姜姒姜姒,前阵子老太太还厌恶着她,现在又舔着她,老太太也就是个傻子,风往哪边吹她就往那边倒,说好听了叫现实,说难听了就是墙头草,只不过她是个老太太罢了。 老太太看不见姜妩的眼神,可略靠后一些的赵嬷嬷却是看了个清楚,心下便觉得三姑娘这是要作死了。 老太太这边好一阵发作,数落过了姜妩,这才带着人一起下山去。 走的还是来时的山道,可是才下去没多久,便撞见了浩浩荡荡的公主仪仗。 今日和靖公主也来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现在撞上却让姜姒等人没有想到。 姜姒如今有一种趋利避害的本性,下意识地就朝着路边走,最靠边的位置。而姜妩则在最旁边,她还伤心地捂着自己的脸,想着自己脸上被赵嬷嬷掐出来的瘀狠,就算是听说公主仪仗过来了,也根本没在意。 和靖公主今日一直压抑着怒火,早朝之后在御花园里,父皇问了傅臣那些话,虽然傅臣拒绝了,可她依旧怒火中烧。 见过的那个姜姒跟她争也就罢了,怎么连个姜家庶女都敢跟自己争? 姜姒最起码还长得漂亮,容貌端方,若叫和靖公主说一句扪心的实话,她不如姜姒,姜姒也有资格与她争。 可平白杀出来一个姜妩,叫她如何能忍? 一个出身卑贱的庶女,净会这些妖巧卖弄的事。 和靖公主最短处便是诗文,叫她作这些,头都能大几圈,当夜在小瑶池会上便差点气炸了,她父皇今日还问傅臣是不是中意那姜家庶女。听着那意思,父皇怕是要在傅臣答一声喜欢之后,便赐婚呢。 呸! 什么卑贱东西! 如今坐在肩舆上,和靖公主一眼便看见了旁边的姜妩,因为姜妩恰好挡住了路。 这一刻,和靖公主所有的怒气,终于集中在一起。 爆发了。 “何人连本公主的仪仗都敢阻拦?!来人,抓过来,掌嘴!” 终于离开道场。下山时候被公主掌掴,马匹受惊,姜妩推了姜姝出去,赵蓝关救了姜姝,抱住。 第三十七章 倒霉姜妩 和靖公主一向如此霸道,众人听见她怒喝的声音,都噤若寒蝉。 姜家这边大多数人都已经避让开了,即便是姜妩,其实也并没有怎样挡着路,姜妩与众人的唯一区别,就在于她走在外面,成为了最显眼的一个。 和靖公主本来就憎恶她,一喊一指之下,身边的嬷嬷便立刻朝着姜妩那边走了过去。 甭说是姜妩自己,就是老太太等一干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但见那几个嬷嬷朝着姜家这边走了过来,便直接将姜妩架住了。 姜妩整个人都懵了,怎么拉上了自己? 她还顾着遮丑,脑子没转过弯儿来,竟连胜问:“你们好大胆子,这是要干什么?” 宫里伺候久了的嬷嬷差点直接一声嗤笑出来,直接拽着姜妩朝前面走,哼声道:“连公主殿下的仪仗你都敢阻碍,天潢贵胄的颜面岂是你这样卑贱之躯能折损的?” 话音刚落,人已经扭送到了和靖公主跟前儿。 和靖公主冷笑了一声:“这还用面纱遮着什么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刺客。真以为本公主好欺负不成?来人,掌嘴!” 拦了公主的仪仗? 姜妩冤枉啊!即便是给她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招惹公主啊! 她连胜喊冤:“公主殿下,臣女不曾有丝毫的不敬之心,还望公主殿下明察啊!臣女怎么敢阻拦公主殿下?” “你这意思,竟是本公主冤枉了你不成?” 姜妩不喊冤还好,一喊冤,和靖公主的火气更大了。 身为公主,打了你就是打了你,你只有受着的份儿。 姜妩说这话的时候不觉得,可在本来就是乱冤枉人的和靖公主听来,那就是针对自个儿。 所以,姜妩喊冤,无异于火上浇油。 姜妩正觉得自己说得没有错,公主殿下也不能随便冤枉人,她正要为自己辩解一番,还没筹措好自己的言辞,便听见和靖公主冷冰冰的声音:“冒犯本公主,对本公主不敬,真不知这样没教养的东西是哪里出来的!” 嬷嬷都是伺候公主长大的,自然见不得公主受委屈,上手就是一巴掌! “啪!” 好大一声响! 众人只觉得这一声那个清脆! 一抬眼,便瞧见姜妩脸上印着红红的五指印,甚至整个人都朝着旁侧栽了过去。 眼见着就要撞到地上去,另一个嬷嬷下一巴掌已经从另外一个方向过来,方才是扇了左脸,之后是右脸,于是姜妩栽倒的方向顿时倒了过来。 老太太着急地瞪大了眼睛,想要上去说话,却震慑于两名嬷嬷的厉害。 她虽是个诰命,也曾经入宫过,可也没目睹过宫里嬷嬷收拾人,顶多是听过几耳朵,如今真正见识起来,却也是骇然,暂时失了心神。 更让老太太着急的是姜妩,姜妩若是折了不要紧,本来也就是一颗废棋了,可万万不能让她带累了自家别的姑娘。 此刻姜姒也是眉头紧皱,不过她自有自己的法子。 这会儿正是下山的时候,他们是在半道上,达官贵人们都看见了公主的仪仗,让开了路,哪里想到杀出个姜家三姑娘来。 这一下,真是好戏开始上演了。 前两天刚出了大风头的姜三姑娘,现在竟然又丢了脸! 真是叫人没有想到,这公主下手未免也太狠。 众人心里嘀咕着,却都知道姜妩这是无妄之灾。 不过,转眼他们便愣住了。 因为,在接连被两位嬷嬷掌掴之后,姜妩早就不能遮住自己的脸了。 众人看见的,只是姜姒露出来的那一张脸。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好好的姜三姑娘怎么变成了这样? 两边脸颊高高肿了起来,发髻都乱了,人中的位置更是紫肿的一片,看上去说不出地丑。 原本姜妩便不是相貌出众的那一种,纵使是天下绝色的美人,在被这样对待之中,也绝好看不到哪里去,更别说姜妩仅仅致死平庸姿色。出名之后,好歹因为才名,人家要夸她一声“气质清绝”,譬如顾芝。 可如今…… 有些人已经怜悯地转开了目光。 而姜妩的炼狱,还在继续。 头一个巴掌落下来的时候,姜妩还觉得火辣辣地痛,第二巴掌落下来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随之而来的是形形色、色的打量,形形色、色的目光,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想法。 那一瞬间,所有的念头都交织在姜妩的心头,她脑子里嗡嗡的一片,虽然到处都是念头,可真要思考的时候又觉得什么也抓不住。 随之而来的又一个巴掌,将她所有的念头都打碎了,接着姜妩就感觉不到身体的痛了。 因为此刻,充斥在她头脑之中的,是那种万念俱灰的屈辱。 为什么遇到这些事情的总是自己? 明明已经夺走了那个令人厌恶的姜姒的名声,明明自己已经名扬京城,只要好好经营一下,认识更多的名门闺秀,就能嫁入高门大户,往后能得个诰命也并非不可能。 可如今等待着她的是什么? 是羞辱。 永无止境的羞辱。 和靖公主就坐在肩舆上,似乎非常愉悦地看着她,见着她一张脸已经逐渐不能看,便更加开心了。 姜妩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完了…… 一切都完了。 只要今天的事情传出去,她哪里还能嫁得出去? 姜姒在一旁看着,一直没作声。 嬷嬷们似乎也累了,而日头斜得更厉害,众人噤若寒蝉,根本不敢说话,就连老太太也是踌躇犹豫。 最终,还是姜姒叫丫鬟们让开路,沉静端方地走了出来,顿时引起周围人的注目。 今日在此被掌掴的乃是姜家的姑娘,虽姜妩只是个庶女,可怎么也算是姜家的姑娘,事情闹大了,对姜家也不好。 和靖公主的目光一下就落到了姜姒的身上。 这一瞬,姜姒便感觉到了怒意。 只是,她并无所谓,因为她不是姜妩,也不会被和靖公主挑出半分的错处来。 姜姒躬身行了个礼:“臣女给公主殿下请安,公主殿下长乐。” 正在掌掴姜妩的嬷嬷们不由罢了手,和靖公主却把眼睛一瞪,道:“继续打!” 两名嬷嬷重又动手起来,姜妩哭成了泪人,脸上伤痕累累,指印叠着指印,发髻散乱,形如疯婆子。 “啪!” “啪!” …… 一声连着一声,甚是骇人。 寻常人早在这样的威吓之下不敢直视,而姜姒不过是垂眸低眼,并不作声。 和靖公主就是看不惯她这模样,虽与姜姒仅仅有两面之缘,按理说她一个出身高贵的天潢贵胄更不应该与个世家女计较,可偏偏姜姒就是处处都比人好,不管是规矩还是容貌,至于才……和靖公主从没有过这东西。 她含怒道:“姜四姑娘这是要说什么?没见本公主这里正忙着?” 姜姒终于不紧不慢开了口:“公主殿下乃是天潢贵胄,臣女三姐一介微尘,不足与公主殿下相提并论,如今三姐该有此责罚。只是我姜氏一族世代忠君,卫护皇族,公主正在回宫途中,时辰若是耽搁了,宫门下钥,恐劳动诸多。我姜氏一族万不敢耽搁公主,三姐之事乃是我姜家管教不严,还望公主宽宏大量……” 她说到这里,故意将话语放得很慢。 老太太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她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如今最要紧的已经不是姜妩,而是挽救姜妩所带来的危机。 这一刻的老太太,身上忽然就有了诰命的姿态,她手里掐着佛珠,也走了上来,微微笑道:“臣妇叩见公主殿下,愿公主殿下长乐。姒丫头说得不错,今次三丫头是我姜氏一族不曾管教好,平白给公主殿下添了麻烦,还请公主殿下宽宏大量,再给臣妇等一个改过的机会。这丫头回府之后,臣妇定好生叫人管教。”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老太太还是一品夫人,虽则现在姜阁老宦游在外,根本不归京,年纪也大了,只挂名内阁,可当年也是厉害人,和靖公主现在也觉得自己方才怒气上头的做法有点太过了。 不过,现在先是姜妩出来给自己台阶下,后面又来了个老太太,和靖公主倒是乐得顺着台阶下,便随手一摆道:“若是下次见到,决不轻饶,今日便看在姜老夫人的面子上,饶她一次。嬷嬷,停手吧。” 那边两名嬷嬷也不知道自己甩了多少巴掌出去,听见自家主子叫住手,终于松了一口气,停了下来。 姜妩麻木地跪在原地,目光涣散,显然整个人已经傻了懵了没戏了。 和靖公主一发话,老太太这才松了一口气,便给公主略一行礼,立刻叫人将姜妩拖走,让开了道。 这一下,和靖公主的肩舆这才顺顺利利朝着下面去。 沿路无数富贵人家,都等着和靖公主这边的仪仗过去了才行,生怕自家落得与那倒霉姜妩一个下场。 细细想起来,姜家三姑娘近来也真是大起大落,今天这件事,明眼人都知道,根本没姜妩什么错儿,就是和靖公主胡乱发作了一通,姜妩实则冤枉。可冤枉又能怎样?你还能指着公主殿下的鼻子骂她不成? 所以啊,这亏自然是白吃了。 甭说这件事多半不能传到皇帝耳边去,即便是传过去了又能怎样? 天潢贵胄不认错,即便是皇上听说这件事,觉得公主殿下处理太过了,也只会在宫里自己教训,对外怎么着都是姜妩的错。 这姜妩,就一个字:惨! 不过这件事要坏姜家的名声其实也难,毕竟刚才出来说话的姜家四姑娘,那个端庄大气,踏出去的每一步都是等距,从头到尾挑不出一根头发丝儿的错。姜家规矩要是不严,能出这么漂亮又识大体的姑娘家? 方才那一番话,大家考虑考虑也都能说,可是不是有那个胆气说,却要另算。 更何况,这件事就是姜家遇见了横祸,约莫还有傅臣的原因在,与姜家无关。 什么都好,唯一废掉的,只能是姜妩了。 幸而这姑娘在结束了被掌掴的时候,就已经一头晕了过去,否则若是听见旁人议论,还不气得吐血? 老太太面色铁青,掐着佛珠的手都抖落个不停,似乎恨不能回手再抽姜妩一巴掌! 庶出的就是庶出的,倒是她先前被迷了眼,忘记这些个东西都是妖媚的狐狸精生出来的,就像是分家之前的老大和老二,两个不成器的脏东西,分家了还敢争家产! 原本姜坤在分家之后不理朝事很多年,老太太也渐渐不去想这些内宅之中的事情,整日在佛堂修身养性,她也渐渐忘记自己当年做冢妇时候的苦楚。 可是现在,无端端被姜妩这一件糟心事给勾了起来,由此竟是看所有庶出的都不顺眼。 反倒是姜姒,一想到她的识大体,好胆气,甚至是如今的好运气,以后的好前程,老太太心里才开始舒坦起来。 一行人朝着下面走,姜姒走在后面,原也是看不见老太太的表情,不过看她满布着皱纹的手指掐佛珠的频率,暗自度测了一下,不由得可怜起姜妩来。 姜妩如今也是自作自受,姜姒都不敢出的风头,她自个儿愿意出,又不是顶顶聪明或者出身高贵的人,不能处理好自己如今遇见的事,所以才有这一出。 这一位三姐,以往是庶出,见过的世面始终不多,虽然出了名,还没习惯真正的贵女圈。 不过,约莫也没有她熟悉的机会了。 下了山,马车早已经备好,老太太这时候已经面色如常,只道:“三姑娘上最后一辆车,看看她醒了没。” 翠鹊一直伺候着姜妩,那些嬷嬷下手忒狠,自家小姐已经看不出人样来了。 不过宫里的嬷嬷下手都还有轻重,伤得严重,可都是皮肉,昏过去也没大事,现在老太太叫人一问,丫鬟们便也连忙唤了唤姜妩。 姜妩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神还是散的,似乎遭受了此生最大的打击。 老太太于是讥诮道:“命真大,身子骨也没那么差。” 姜妩浑身一抖,就想要挣扎着过去给老太太告罪,可老太太已经直接搭了丫鬟的手,上了马车了。 那一瞬间,姜妩看见了朝着第一辆车走过去的姜姒,忽然什么都明白了过来。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姜姒放着那样大的风头不出,还要藏着,甚至故意将那写对联的原稿给扔下了。 只因为,她姜姒太了解这一出风头背后,到底要被多少人羡慕,嫉妒,憎恶……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导致姜妩今日两出悲剧的主因。 她败给了自己的贪婪,败给了姜姒的算计。 姜妩平时也并非如此不谨慎的人,相反,她韬光养晦,很少出风头,有什么都是唆使着姜媚去做,姜媚给她当了十几年的刀子还不自知,这一次她却是被忽然来的利益与风光冲昏了头脑。 甚至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太短,让她匆匆忙忙就做了决定,并且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 随之而来的就是前所未有的荣光,老太太的喜欢,京城贵女们的艳羡,仿佛她一瞬间就取代了姜姒,成为姜家最厉害也最风光的那个人,她甚至开始憧憬自己嫁入高门,夺走属于姜姒的一切…… 殊不知,在她想着这一切的同时,姜姒也在慢慢等着所有所有的因子一起发酵开,最后酝酿出如今一出闹剧丑剧! 好狠好好毒的心思,好深好沉的心机! 她姜妩,自愧弗如! 扶着丫鬟们的手,姜妩含着泪,颤巍巍地上了车。 姜姝就在她不远处,也跟了上来,见她站在上面不走,有些忧心,她是个老好人,也不知道姜妩平时怎样,只觉得她与自己是一样的。 所以,姜姝想要上去搭一把手,以为她是不舒服。 谁料,刚刚伸出手去,搭上对方的手,一声“三妹”出口,姜妩就像是被谁刺了一下,猛地一抬手将人给挥开:“别碰我!” 这一挥,便挥出了事。 姜妩都站在车上,还没进去,姜姝则是正要上来,已经踩在了脚凳上,被姜妩一把挥开之后,便脚下不稳,朝着身后仰倒而去。 她身后,乃是一片大块碎石铺成的碎石滩,若摔下去,谁知道会摔到哪儿去? 近处人都愣住了,眼见着下面还有倾斜的山道与台阶,都惊得叫不出声来。 便在姜姝朝着后面倒去的半途上,一条长鞭远远朝着姜妩一卷,搭在她腰间,狠一使力,姜姝连尖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已感觉自己被什么人给接住了,整个人都靠在一个坚硬的胸膛上。 这一系列变化发生得极快,姜家下人傻了,谢乙傅臣等人也傻了,赵蓝关自己也傻了。 他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娇小女子,她还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两只眼睛眨巴眨巴,根本没弄明白状况。 谢乙坐在马上,手里还捏着一片莲子糕,正要咬上一口,见到这场面差点咬了舌头:老赵居然也学会英雄救美了!难不成这世间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赵在他谢乙这么多年的熏陶之下,耳濡目染,终于学会了追姑娘的神技?! 过了约莫有一会儿,才有丫鬟惊声尖叫起来:“大姑娘!” 场面,立刻就混乱了。 赵蓝关傻了,姜姝也傻了,两边人全都傻了。 大晋朝风气再开,也不至于男男女女当众搂搂抱抱啊!即便是救人也不行! 姜姒已经与老太太坐在了同一辆车里,听见外面动静之前,老太太还用那一双老迈的眼打量着她。 今日姜姒所作所为,着实让老太太有些刮目相看。 并非说她欣赏姜姒,而是因为……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深沉的心机,我老婆子往日,倒是错看了你……” 从柳镇回来,这孙女便渐渐变了。 姜姒自然知道老太太指的是什么,她心道这老太太似乎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不过却不承认,只道:“恕孙女鲁钝,实不知祖母所指为何。” 指的当然是姜姒在公主跟前儿说的那一番话。 她并非是为姜妩辩解,而是毫不犹豫一顶大帽子给姜妩扣了下去,直接默认了是姜妩冲撞公主仪仗,而后说姜妩是罪有应得,最后还故意拉长了声音,让老太太出面,对公主许下了回去之后还要对姜妩严加管教的诺言。 这件事实不是姜妩的错,可被姜姒前面几句一说,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 甚至她为了不让姜妩翻身,还说要回去再继续管教。 回去还能怎么管教? 这样丢脸的人,自然只能扔到庄子上,远远不见的好。 老太太早年因为分家的事,被姜坤说是苛待庶子,那一阵家务宁日,又素来重男轻女,不曾好生看过家里这些姑娘家,如今一看姜姒,饶是她不算见识太浅的人,心底里也透出了寒意。 姜姒,她才十三。 十三岁,就能将自己厌恶的三姐算计到这个份儿上,前面的事情有没有她捣鬼还真难说。 对着自己的姐妹落井下石,这本事,太厉害。 老太太长叹了一口气,刚想要说什么,便听外面一声喊。 大姑娘又出什么事了? 听见声音,姜姒与老太太一齐出去一看,也都愣住了。 这情况…… 似乎与上一世有些出入。 姜姒看了看赵蓝关,也看了看姜姝,心下无言。 赵蓝关已然闹了个大红脸,连忙摆手解释着什么,道:“在下只是救人心切,这要是滚下去如何了得?可……可……哎哎哎姑娘你别哭啊!哎哟我老赵可怎么办啊!” 姜姝红了眼圈,手足无措,茫然无比。 她本到了议嫁时候,怎么横生出这样的枝节来? 那一刻,她几乎万念俱灰。 姜妩肿着脸,还站在车上,她现在又开始害怕。 可一想自己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雪上加霜又如何?姜妩索性冷笑一声:“坏了名节,真惨哪!” 姜姝闻言,脸色一片煞白,仿若雷击。 她颤抖了一会儿,一咬牙,竟然一头朝着车辕上撞去! 众人吓了个魂飞魄散,赵蓝关此刻早已经退远,姜姝是忽然撞去,救也迟了。 他人跃去之时,姜姝头已碰在车辕上,一片殷红血迹! 第三十八章 小姨娘 “大姑娘!” “大姑娘!” “快来人哪,大姑娘头上出血了!” …… 事情大了。 姜姒看见这一幕,也是吓得不轻。 姜姝心地不坏,就是人太老实,换句不好听的话来说,那就是太傻气,不太懂得变通,大约也是因为其生母只是个姨娘的原因,近些年来又不大得宠。不管是出身还是教养,都没办法与旁人相比,即便是家里请了先生来教,姜姝也放不开。上一世她阴差阳错地嫁给了赵蓝关,姜姒并不知她过得如何,但是这一世竟然就直接朝着车辕砸皇上去了? 她分明地把姜妩那一句话听在耳中,便是拢眉,想要吩咐什么。 不过反应更快的还是赵蓝关:“你们别动,都让开!别乱动!” 到底是个从军的武夫,虽然能识文断字,可却是个真正的大老粗,不过为人其实粗中有细。 不过赵蓝关对受伤这些事情似乎见得很多,一出手便跟周围那些手忙脚乱的丫鬟们不一样。 只是男女授受不亲…… 吓坏了的丫鬟们连忙要上去阻拦赵蓝关,没想到赵蓝关只把眉头一皱,在伸手将姜姝抱着转了个身的时候,开始查看她额头上的伤口,人还有气儿,只是昏过去了,但是失血太多也会出事。 “你别碰我们家小姐!” “闭嘴!” 赵蓝关眼见得丫鬟要上来抢人,便是横眉冷对,那一瞬间真如猛虎下山一样,叫人说不出地害怕。 姜姒看见远处谢乙与傅臣都没有阻拦,又见赵蓝关查验伤势的手法纯熟,便立刻喝止了姜姝身边的丫鬟:“人命关天,先等赵参将看看人再说,你们不可造次!” 丫鬟们有些发愣,四姑娘怎生说这样的话? 倒是老太太如今看出来了,这不起眼的大孙女,似乎能卖个好价钱了。 她摆了摆手,拉下脸来:“听四姑娘的,暂且退下。” 姜姝头上出了血,看着吓人得厉害,清秀的脸上都沾染了许多。 赵蓝关的手上身上也有很多,这地方也找不见大夫,只能暂时止血再作处理。 好在最后忙完,人并没有大碍,不过还是要赶紧回府去找大夫。 在处理完伤口之后,赵蓝关先头的那种劲头便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散了,他哪里想到自己不过是顺手救了个姑娘,竟然引来如此泼天的祸事?于是忽然之间又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干什么了。 傅臣等人都在后面,谢乙与赵蓝关关系最近,便道:“老赵,赶紧快马去请个好大夫吧。” 赵蓝关这才醒悟过来,如今他粗粗处理完了伤口,在这方面也帮不上什么忙,倒是他骑术精湛,坐骑又是一等一的好,这会儿请个大夫速度肯定比别人快。他是被这事情冲得没了主意,被谢方知一点,才醒过来。 朝谢方知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颇有点“果然好兄弟”的意味,赵蓝关便道:“还请姜老夫人放心,我赵蓝关肯定给姜大姑娘一个交代!” 说完,已经翻身上马,却是直奔去从城里请大夫了。 这边人则将头上包扎简单的姜妩给抬上了车,也顾不得追究谁谁谁的责任,先把人安顿好才是要紧。 一行人不多时便回了姜府,前脚众人进了姜姝住着的院子,后脚就有人来报,说赵蓝关请的大夫来了。 时间前后接得紧,不耽搁。 只是姜姒在看见大夫进来的时候,分明是一脸的惊魂未定,两脚发软,整个人都跟踩在云上一样,甚至还趴着呕吐了好一阵,脸色这才渐渐转成常色。 当时的姜姒还不清楚,这大夫竟然是被赵蓝关直接拽着后领,提在自己的马上,一路拽着飞奔过来的。 丫鬟们绘声绘色地说,仿佛那一日见到赵蓝关提人奔马状况的人就是他们自个儿一样。 “……你们可不知道,街上人都吓坏了,大白天竟然还有掳人的?寻常采花贼掳个姑娘家,这大老粗竟然拽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干瘦老头子!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奇怪的事情……” 灵芝嘴巧,噼里啪啦就跟天桥底下的说书人一样,接着手一比自己的下巴,像是在捋胡须。 她道:“街边上有眼力见儿的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老头子,竟然值得这么个虎背熊腰的男子掳去啊?不看不知道,真是个一看吓一跳,被掳走的竟然是一仁堂的杏林圣手莫大夫!” 姜姒身边大大小小的丫鬟们笑得前仰后合,就是此后在姜姝身边的丫鬟也是破涕为笑,姜姝脸上也说不清是悲是喜,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要说这一位赵公子,真是个有趣的人呢?听说是跟京城谢公子玩得好,原以为谢公子是位精细的人,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粗的朋友……” 灵芝擦着自己的眼泪,在将自己听来的消息宣扬了一片之后,这才最后评了一句。 姜姒拿手指头戳着她额头,也是笑得不行:“若是以后你不当我贴身丫鬟了,就拿假胡子黏上,再改头换面,扮作老先生,朝茶馆里面一坐,嘴皮子一掀,保管满堂的喝彩!” “四姑娘又在取笑奴婢了。” 灵芝红了脸,缩到了姜姒的身后去。 众人笑闹够了,姜姒看向了姜姝,见她脸上似乎还有浓浓的担心,便温颜宽慰她:“大姐也别担心了,莫大夫开了药,以后脸上也不会留疤。那赵蓝关走的时候可说过了,三天必定给答复。今次也算是因祸得福……” 说实话,姜姒对赵蓝关并不了解,不过上一世却听说这是个顶顶爽朗率直的汉子,待人以诚。 傅臣谢乙都是心眼子以万计数的,恨不能浑身都是窟窿,却偏偏跟赵蓝关说得上话,甚至赵蓝关还是谢方知挚友。虽这二人祖上乃是主仆的关系,可谢乙对赵蓝关却并非如此,只是谢乙用的是脑子,赵蓝关用的是武力,因而听从谢乙一些。 这人将来可是大有作为,功勋满身。 大前天出了事后,赵蓝关送来了大夫,可京城里流言便已经传遍了。 这两天,外面铺天盖地的都是姜家姑娘的消息。 比如什么四姑娘乃是国师批过命,说是至福之人,比如什么三姑娘身娇体弱,还不知道规矩,纵使有千千万万的才气也不是个有出息的,当然,在与姜妩有关的传言之中,她被和靖公主掌掴一事传得尤其离谱……姜家即将议嫁的大姑娘从车上跌下来被赵蓝关救了命,随后却直接触了车辕的事,也是近日被人津津乐道的。 更为人津津乐道的,乃是此事的后续。 比如,赵蓝关坏了姑娘家的名节,还逼得人自绝,如今大姑娘伤着,还有破相之险,他若这样放着不管,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能给自己的婚姻大事擅自做什么决定,他有意娶姜家大姑娘,但是还必须去禀明自己父母。 不过,赵蓝关父母都不在京城,而在边关。 于是,赵蓝关放下狠话,三天之内给姜家答复。 赵蓝关刚刚说出这话的时候,黑着脸请赵蓝关在书房里坐着谈事儿的姜源差点一杯茶给他泼脸上去,连声质问他道:“你不想给个交代就直说,哄谁呢?三天你能从京城到边关,还是跑个来回?!” 据传,当时的赵蓝关也黑了脸,道:“旁人不能,赵某人却能。” 接着,也不多解释,直接抽身便走。 姜源当时气了个倒仰,一把砸了茶杯,连说这小子其实是个奸诈狡猾之辈,谰言无耻之徒。 消息传到姜姝这里,又是好一阵伤心,好在姜姒也过来了,听闻消息,反倒安了心。 姜姒看姜姝额头上的伤也开始见好,虽然还能看见血色的皮肉,依旧吓人,可比前两天已好了不少。 她道:“赵蓝关别的不说,说到就能做到。大姐且想想,当初一箭射倒我……三姐的箭靶,那神力,便知此人定然长于武力。好马日行八百,从北面边关到此处,三天跑个来回虽然勉强了一些,可不是不能做到。更何况此刻情况紧急,还有几个时辰的时间呢……” 再说了,即便是迟了一些,只要赵蓝关肯娶,这些小事没做到,也不妨碍。 姜姒说得是头头是道,可姜姝的担心是免不了的。 姜姝在家里虽没个什么存在感,可怎么说也是姜家出来的姑娘,虽则是庶女,可若是配寒门士子或者门第略低人家的次子也是可以的。她原本还想自己挑上一挑,好歹选个好相处的合心人。哪里想到,平白来的这一遭,竟叫她无路可走…… 一想起这些,姜姝就不可避免地要想起姜妩来。 她心里憋得慌,又抹了眼泪,便问道:“四妹妹,我与你素来不亲近,这一次倒是多谢你时常来我这里走动,若不是你……我……我……” 姜姒其实没那么多的善心肠,只是到底是姐妹,虽姜姝也不与她亲近,乔姨娘还跟她顶过牛,可毕竟姜姝前世今生都没害过她。就是个傻大姐,老好人,谁见了都能欺负,她却偏偏记着人家的好,记不住旁人的坏,素性软弱,也不是那能记仇能报仇的人。 只是话不能挑明了,姜姒笑笑,并不大在意模样,道:“我也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大姐你别想太多。不过倒是大姐这性子,怕是该改改了……” 鬼门关里闯了一回,到底该有一些明悟。 上一世的姜姒,过的就是猪油蒙心的日子,糊糊涂涂,死过一回,在阎罗殿里像观棋者一样回顾过自己的一生,就明悟许多。 虽然还有许许多多的谜团解不开,可静待时日,真相会慢慢浮出水面。 而姜姝,即便不会如她一般有翻天之变化,至少也该明白许多了。 其实姜姒想得也没错,姜姝的确变了。 她想起自己去关心姜妩,反被对方一手甩开,跌落下去,甚至还冷言讥讽,说她坏了名节…… 罪魁祸首是她,她反而是头一个落井下石的,便是姜姝再好的心肠,再懦弱的性子,也不该任人揉搓至此。 近三日以来,姜姝还不曾说过姜妩的坏话,如今府里因为姜姝的事情闹得不安生,暂时也还没发落姜妩…… 如今姜姒来她这里坐了许久,终于说出了这一番话。 姜姝渐渐地垂了头,手指握紧,过了好久才道:“四妹妹放心,这一回,我清醒了。” 许姨娘到底得过姜源的宠爱,这一回在天夷道观那边姜妩受辱,归根结底其实没有姜妩几分错处。 老太太似乎对姜姒这样算计深沉的模样尤为不喜,回府之后竟像是要将发落姜妩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姜姒机关算尽,怎能功亏一篑?老太太就是在跟她甩脸子不干事儿呢,可偏偏姜姒要将这件事给漂漂亮亮地办下来。 老太太老了,还是半躺在棺材里的比较好。 姜姒自有自己的主意,不怪姜妩不聪明,只怪她自己心太大。 原本姜姒扔出去的那一张原稿,并不是对准了姜妩,是她自己起了歹心,如今姜姒不过是落井下石。 她自问,自己心肠挺好,在对待对自己好的人的时候。 姜妩若不在受了公主之辱后,破罐子破摔,把火气泄到姜姝身上,让姜姝跟着遭殃,也不会落下这样的把柄来。 今日你落井下石,明日我落井下石,现世报来得可快。 姜姝平日太能忍,太能容,太能让,这样的人,不爆发一辈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忍气吞声地过了,可一旦有人将她的火给点上了,或是往这一盆清水里点上一滴墨,变化可就有意思极了。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已然就位。 走出姜姝房间的时候,姜姒看见外面的天儿还不错,虽然是秋天了,树叶掉得差不多,可瞧着清朗一片,不觉得碍眼。 “该掉的东西,就这样跟烂叶子一样掉下来,那才好呢……” 红玉会意,也笑:“过两天,这枝头可就看不见一片烂叶子了,姑娘看着定然舒心。” 姜姒眯了眼,点点头:“是舒心。” 跟着的灵芝也懂,八珍虽是才跟了姜姒不久,也渐渐摸出姜姒的脾性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 她们出了院子,刚刚到了园中小径上,便看见前面赵嬷嬷慌慌张张朝善斋堂跑。 姜姒连忙叫住:“赵嬷嬷这是干什么呢?” 这就是下了狠手掐姜妩人中的那位,这会儿刚刚探到前院的消息,忙不迭要去报给老太太,只是姜姒在府里是独一份儿的珍贵,便顿住脚步,行礼道:“回四姑娘的话,是前院里赵公子来提亲……不,这么说也不对,是谢公子来提亲了!” 谢…… 谢公子? 姜姒愕然:“给谁提亲?” “给大姑娘。”赵嬷嬷慌得很,不过看见姜姒表情古怪跟被雷劈了一样,知道姜姒误会了,又解释了一句,“是谢公子帮赵公子来给大姑娘提亲。” 这一回说清楚了, 姜姒刚才还真给吓得不轻,也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反正是复杂。 不过她解了震惊,又多了疑惑:“赵蓝关怎么不自己来?” “赵公子也来了,不过晕着。” 前院的情况真是一言难尽得很,赵嬷嬷也是有些晕头。 现在的老爷姜源也是有些微醺,看着三朝辉煌的谢氏一门的大公子谢方知,轻轻一拍手将早已经晕了的赵蓝关扔在了堂上,嘴角还没来得及抽搐,便已经听见了谢方知淡然又一本正经的声音:“姜大人,我这朋友日夜奔驰赶赴边关问了父母消息,说了如今情况,得了首肯回来的,这是信件。” 接着,谢方知便文文雅雅地将信封朝着前面一递。 姜源接过来的时候,眉头一皱,显然觉得这信封太皱巴巴了。 实则,那是赵蓝关一直没松过手。 只是现在赵蓝关怎么晕了? 姜源一面拆信,一面犯了嘀咕。 仿佛看出了姜源的疑惑,谢方知道:“他三日夜没合过眼,刚在城门口见着我说完了话,精神头一松就晕了。晚辈想着兹事体大,若是耽搁了时间,贵府内出什么事,着实担待不起,所以自作主张,提了他来带他提亲,情非得已,还望姜大人见谅。” 真真是谢家宝树。 姜源一眼扫了信,就抬眼来看谢方知,心道这谢方知虽是京城纨绔子,可听听这谈吐,看看这从容的气度…… 也就是谢江山教得出这样的儿子了。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气死个人啊。 姜源看了一眼赵蓝关,又看看堂上风度翩翩的谢方知,想起乔姨娘那个女儿来,想着赵家前阵在平定北域的战事之中立了功,既然对方如此光明磊落有意结亲,他姜源没道理端着,更何况姝儿还能寻什么好人家?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买卖。 想清楚之后,姜源便是笑容满面:“看不出赵家公子还是如此重信诺的人,将小女交给他,我也算是放心了。不过说是来提亲……这……” 谢方知脸色忽然有些变化,他眼光往上飘了飘,弯身下去在睡得死沉的赵蓝关身上摸了一阵,什么东西也没有。 那一瞬间,纵使谢方知经历过风云变幻,也着实有些无言了。 赵蓝关这穷鬼,连信物也不曾准备一个! 赵氏夫妻都不是这样细心的人,更何况赵蓝关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得了信儿便跑,哪里来得及准备信物? 是时候为兄弟两肋插刀了,不过事后谢方知肯定会为此插兄弟两刀。 他起了身,略咳嗽一声,强忍着肉疼将自己腰间那一块才从昭王手里赢来的昂贵蓝田古玉解了下来,道:“是晚辈忘了,这玉佩被我挂在身上了,是赵兄交给晚辈的信物。” 信物你个鬼啊! 谢方知心都在滴血。 好歹见姜源收了东西,眼前一亮,没说什么,他这才全了礼数,又提着赵蓝关出来了。 才出了姜府大门,谢方知脾气上来,便将赵蓝关朝着台阶下头一扔:“八千两银子小爷我也真是舍得!” 谢方知都不知道该夸自己机智,还是骂自己心不够黑了。 左右姜家这件事搞定,他看了看昏睡不醒的赵蓝关,也算是松一口气,可回头看看姜家这大门,才忽然想起,姜姒就在里面。 提亲的人是他,可被提亲的不是姜姒,他也不是为了自己提亲。 这些个事啊…… 摇了摇头,谢方知收敛了心绪,还是盘算着到时候叫赵蓝关要回玉佩的事。 姜府里,提亲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姜姒听说消息,也是一笑,道:“总算是好了。”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花园旁边,两名婢女正在给海棠浇水,背对着姜姒等人,也没注意,还在说话。 说话的声音传入姜姒这里,却是叫她一下停住脚步。 “我娘前儿还跟我小姨闹了起来呢,我也没明白她们亲姐妹哪里来的这样大的仇……” “嘻,指不定有什么呢!”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再瞎说,当心我撕烂你的嘴!” “好啦好啦,快浇水吧……” …… 娘,小姨? 小姨,娘? 姜姒忽然想起来什么,她微微侧转身子朝着那两名婢女望去,这时候那两人才看见姜姒,连忙行礼:“奴婢不知四姑娘来了,求四姑娘饶恕……” “……不,没事,你们继续浇水吧。” 回过神来,姜姒淡淡看了她们,一眼,勾了个笑。 红玉想问姜姒是怎么了,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姜源身边伺候的升福儿便叫人递了话来,说姜源叫她去书房见。 第三十九章 狗急跳墙 平白无故地,姜源找她干什么? 姜姒心里也犯嘀咕,眉头略皱了皱,便跟着去了。 姜源的书房,她不是头一回来,可上一世来得却很少,这一世兴许是因为转了性,所以也有更多的机会进来跟姜源“谈心”了吧? 刚进门,姜姒便拜了姜源:“女儿给父亲问安,父亲身体康健。” 最近姜源真是越看自己这四女儿越顺眼,先有鸿胪寺的缺真的到了他手里不说,姜姒竟然又成为至福之人,可叫姜源在同僚面前长了一回脸。向来姜源都是避开谈儿女的事情,朝中也很少有谈论自己女儿的,偏偏姜姒比较特殊。 最近的国师,可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他选了姜姒为至福之人,可不能以一般女儿家来看了。 由此,姜源真是面上也风光,索性竟连那倒霉的姜姝和姜妩也给忘记了。 一见姜姒,姜源便满意地点了点头:“看你是个知礼又上道的,你大姐的事,你可听说了吧?如今这结局也算是好,方才写谢家公子代替赵蓝关来提亲了,i不日你大姐就要出阁。我看你母亲最近有些懒怠,中馈实则又是你在主持,不过你大姐出嫁一事,总归不好由你一个未出嫁的姑娘来打理……” 姜姒皱眉道:“现在大姐婚期都还没定,您怎么说得像是……” “越早越好,也没什么留头。你可要知道,这件事是你大姐吃亏,女儿家在名声这里若是坏了,还有个什么后路?”这方面,姜源也是门儿清,好色是一回事,办事又是另一回事,不过朝中事务一旦忙起来,也多有顾不上后院的时候,先跟女儿把话说在这里,倒是最好。“只等着那赵蓝关醒过来,便能开始谈事,预备着翻过年便将这事儿给办下来。我的意思是,名义上还是你娘主持,但是你不插手,还叫卫姨娘来帮着张罗。” 也就是说,名义上还是主母给操办。 这话若换了以往,挑不出什么错来。 只是姜姒看了姜源一眼,听说最近姜源又开始往卫姨娘那边走,也不知道卫姨娘是使出了什么招,竟叫姜源一连三夜都在她那屋里歇。今天听姜源这意思,不像是要把中馈再荒唐地给一个姨娘,但是姜姒这里却要防微杜渐。 她不能让步,让了第一步就还有第二步,第三步…… 想着,姜姒道:“若是由母亲主持,下面到底是谁办事也无所谓,不过……说句不怕您不高兴的话,娘心里未必喜欢卫姨娘,父亲都忘记当初您撵我们去庄子上的时候了吗?孕妇多思,这节骨眼上,宁愿叫乔姨娘来看顾着,也不该找卫姨娘吗?” “这……” 姜姒不说还好,一说姜源就想了起来。 他心道这女儿也真是越来越不好哄,如今即便是听了卫姨娘的枕边风,想给她递些事儿做,以为能从姜姒这里撬开一条缝儿,可没想到姜姒这里竟然是个难缠的。 如今姜源也是个仰人鼻息的,姜老爷子人脉虽广,却根本不管他这个儿子,即便他继承家业也没用,老爷子因为分家的事情彻底厌恶了这些不孝子,再多的人脉都不给他们使,只有面上的风光罢了。好不容易攀附上了宁南侯府,姜源如何舍得姜姒这么一根好绳子? 姜姒连接着两府,也在世子爷那边说得上话。 鸿胪寺卿这个位置怎么来的,姜源心里清楚。 他看姜姒不大高兴,连忙道:“你也别往心里去,此事是我考虑欠妥,你既有意叫乔姨娘来为你大姐办嫁妆这些事,我今晚便与你娘好好说说。另一则,你大姐是要嫁给赵家的,这赵家也颇有前途,你大姐总不能什么也不会,所以叫她跟着你好生学学管家的事,我也才放心。” “女儿也是这样想,不过不如父亲考虑得周到。” 姜姒假惺惺地恭维了两句,一副孝女模样。 父女二人说话都是你猜我猜勾心斗角,姜姒真是觉得有些累。 倒也不是真累,就是让人心烦。 她见着姜源便厌恶,这男人打小就没怎么疼爱过她,如今摆出一脸慈父的模样,还不是因为她这个女儿卖得了好价钱? 老太太这样想,姜源这样想,姜姒还能不清楚? 她说了一会儿,便起身准备告辞,不过这一回,便瞧见姜源案头上放着一枚古玉,那形制多少有些眼熟,不过姜姒没多问,退出来了才想:谢方知的玉佩怎么在姜源这里? 上一世她见过谢方知戴这块玉佩,听说是跟昭王赌马球赢了的,如今却是奇了怪。 姜姒还不知有赵蓝关信物一出,刚走到台阶上,便见升福儿那边又急匆匆跑过来,迎面看见姜姒,立刻又矮身行礼:“四姑娘好。” “没事儿,瞧你急匆匆的,这又是怎么了?” 姜姒原不过随口一问,没料想升福儿道:“四老爷那边出事了。” 四老爷,姜海。 四房那边? 想起前阵姜荀走时候的情况,姜姒是心头一跳。 她站住了脚,就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 信被送了进去,姜源展开一看,便道了一句“荒唐”。 姜姒顺势又进来了,问道:“父亲,可是荀堂兄那边出了什么事?” 这事也不是不可以给姜姒知道的,姜源将信拍在桌上,沉声道:“你四叔也真是不像话,竟然养了外室,现在还要扶她续弦,如何能有这样的道理?荀儿不同意,竟还被他给打了!如今荀儿写信来,要闹到族里去。我们这一支,怎丢得起这样大的脸?” 如今姜老爷子这一支在姜氏一族算是最有脸面的,不过宗族有宗族的规矩,便是老爷子姜坤到了族老们面前,也得规规矩矩。一个大族,最要紧的就是规矩,最要命的也是规矩。 四房这些事,自己内宅里面闹也就是了,养个外室就养个外室,有必要抬回家来吗? 按着姜源想,姜海也是个糊涂蛋,他外面养的女人,从不叫家里知道。 荀儿是最惦念自己母亲的,姜海这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家中这些龃龉事,原不该让姜姒知道,可姜姒与姜荀要好,姜源索性道:“我与你荀堂兄不大谈得来,他也不像是能听我的话的。姒丫头,你写信给你堂兄,叫他不要乱来,这事儿可闹腾不起,若真闹到族里,咱们一大家子的面子往哪里放?” 一大家子? 姜姒很想提醒姜源,他们已经分了家了,还是姜源得了泰半家产,如今也是升官进爵,混得如鱼得水,别的房的日子就不一样有这么好过了。 如今的姜源,是一家之主,不过只是他们这一房的,分家之后各家是各家,四房的事也轮不到他来插手。姜源只是惯性,习以为常了,他以为自己还是跟老爷子一样管着一大家子,所以如今才要姜姒去插手。 姜姒只慢慢道:“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外面不干不净的女人也敢往家里抬,怕是四叔糊涂了吧?哪里还有劝着荀堂兄的道理?” 本来姜荀的日子便已经够苦了,还来个不干不净的女人,这不是诚心要气姜荀吗? 他身子骨本来不好,这一气可千万别气出点什么毛病来。 姜姒一直是向着姜荀的,对自家兄弟反而不亲近,如今她说出这一番话来,却是把姜源给气住了。 只是表面上,姜源不好朝她发作,因而自以为苦口婆心道:“一家子都丢了脸,若是闹开来你荀堂兄面子上也不好看,你且想法子劝劝,先给压下来。你祖父最近就要回京,这当口上千万出不得什么差错。这件事我们商议着处理,能在自家解决了便在自家解决,何苦闹到族里?” 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姜源就是不想去族里丢脸。 分家了是分家了,可老爷子那边要怎么交代? 姜姒嘴上答应下来,却是打定了主意,回去写信好生问问此事。 这一来,姜姒终于离开。 同时,姜姝那边在得知了亲事已经定下的准信儿之后,便发作了。 她没有包扎额头上的伤口,病歪歪地扶着丫鬟的手,一路朝着善斋堂走,一脸悲戚的表情,仿佛自己也不愿意去一般。 赵嬷嬷还在院子外面指着洒扫丫鬟把园子下面的落叶给清理了,一抬眼竟瞧见姜姝来,也吓了一跳:“哟,大姑娘怎么来了?您这伤都还没好全呢,好不容易有了一桩喜事儿,您也该体谅体谅自个儿啊。” 原本赵嬷嬷不该对姜姝这么热情,可刚才给老太太报消息的时候,老太太就说了,大姑娘还算是有福气,以后也是官太太,别苛待了她。 由此,赵嬷嬷如今才这样客气。 只是她闹不明白,姜姝这时候来干什么? 姜姝眼底含泪,垂首说话,声音细细:“姝儿心里有件事,一直憋着,如今实在忍不下,还想要祖母为孙女做主。” 说着,眼泪就滚了下来。 纵使姜姝样貌不怎样,可现在看上去,却是楚楚可怜。 赵嬷嬷于是去通禀了老太太,老太太传她进去,没想到姜姝前脚进去,周氏挺着快五个月的肚子,竟然带着姜姒一块儿来了,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些姨娘,唯独姜妩最近被罚禁足,不曾来。 姜姝进来之后,便没来得及说话,只顾着见礼了。 如今老太太端坐在上首,却是终于有些回过味儿来了,这时机未免也太巧。 先来了个楚楚可怜就要说事儿的姜姝,可事儿还没来得及说,这府里内眷们便几乎到齐了,若说不是刻意,老太太是断然不肯信。 当下便听姜姝道:“祖母,孙女有话要说。” 姜姒也没想到姜姝动作这样快,刚好周氏也去看看姜姝,毕竟知道了姜姝亲事已定,还要操办操办嫁妆,可没想到那个时候就姜姝已经出去了。姜姒一问,丫鬟回说是去老太太处,于是姜姒这便拉了周氏等人来。 眼下,就看姜姝的了。 姜姝果真是个老实人,也没怎么说姜妩的坏话,只把自己从马车上摔下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至于姜妩最后的那一句,却是姜姒帮忙给补上的,毕竟姜妩此言刻薄,姜姝面子薄,也不一定愿意说。 她放下了茶盏,对老太太道:“不仅如此,三姐推倒了大姐,将人的好心当做驴肝肺不说,竟还毫无悔过之意,反而冷言嘲讽。女儿家名声顶顶要紧,那赵蓝关也不是个不负责的人,更何况救人如救火,再有什么非议也该压后。三姐竟然……纵使我是个做妹妹的,可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话! 老太太打那一日公主仪仗离开之后,便对姜姒这姑娘歹毒的内心有了深刻的体会,她万万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还有后招在这里等着! 回府之后老太太刻意淡化了姜妩事件的处理,也有要压压姜姒气焰的意思。 还没出嫁的姑娘,在府里便要一手遮天,以后娘家哪里还能挟制得了她?待她出了阁,成了世子夫人,哪里还能被府里拿捏?只怕是她有个什么不高兴,就要反过来拿捏府里。 这还了得? 老太太心里起了危机,即便是厌恶了姜妩,知道她是一颗废子,也要在最后这时候打压打压姜姒。 可姜姒,竟然叫姜姝演了这样他一出。 原本姜姝算什么?一个庶出的姑娘,老太太高兴了就抬举她,不高兴了甩脸子,哪里有晚辈置喙的份儿? 可如今亲事一定,嫁妆由周氏操办,赵蓝关看着又不像是个没出息的。 于是,连素性软弱好拿捏的大姑娘姜姝,竟然也硬气起来了。 这是要逼着老太太给一个说法啊! 姜妩姜媚都是许姨娘所出,听见这样的话,也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似乎因为自己教出这么个女儿来,让她蒙羞一般。 老太太定了定神,强压了怒火,深深看了姜姒一眼,才道:“来人,去请三姑娘来对质。” 不一会儿,禁足了有几日的姜妩便来了。 所有人本以为她会是蓬头垢面,没想到她来的时候除了穿得素净一些外,竟还颇为齐整,瘦是瘦了,可眼神格外明亮,唇边还挂着轻嘲。 在看见带伤跪在地面上饮泣的姜姝,姜妩便明白了。 这是要把自己置于死地了,她还有什么不清楚? 目光转向沉静坐在旁边,始终像是观棋人一样的姜姒,姜妩嘲讽地笑出声来:“看样子,今儿我是躲不过了。也是我没想到,会咬人的狗不叫,你姜姝竟也有今日这样站出来的时候,可见平素也不是什么善心肠的人。” 姜姝身子抖了一下,回头看着她,却是哽咽道:“三妹妹,你真是昧了良心……” 姜妩冷笑:“那赵蓝关原本射中的便是我的联,你以为自己嫁进去能有什么好下场?我啊,用不着你可怜,现在我可怜你呢。” 果然,姜妩话音一落,姜姝便愣住了。 姜姒也是一皱眉。 不得不说,姜妩的恶毒真是有些恰到好处,这正是姜姝的心病。 赵蓝关是条汉子,和若是不喜欢姜姝,即便成了亲,又能怎样? 不过姜妩也就是嘴上逞能了,姜姒也不看她,而是看向老太太,道:“祖母,您也听见了,三妹妹这是供认不讳。” 许姨娘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看了姜姒与周氏的脸色,又看了看姜妩,终究还是闭上。 老太太看向了周氏:“如今是你做主,这家里的事情,该你拿个主意,如今的确是妩儿心肠歹毒,你看着办吧。” 周氏早知道自己女儿的主意,这姜妩已经与姜姒结仇,再没有留在府里的道理,于是道:“妩儿约莫是最近不能修身养性,非要个清净的地方才能好生养养。依着儿媳的意思,南安庄子那个地儿倒是亲近,三姑娘带两个婆子便也去得。” 没有人反驳。 老太太也知道这一遭不处理姜妩,姜姝这里肯定说不过去,更别说现在还有人看着。 她点了点头,似乎也累了,便道:“既然已处理好,便立刻叫三丫头那边收拾好东西走吧。” 似乎,这就是姜妩的结局了。 姜妩握紧了手指,将堂上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刻在了心底,她尤其愤怒地等着姜姒,看见她这张虚伪的脸,就想伸出手去将之划烂!最厌恶的便是她故作的虚伪和沉静,仿佛天下事尽在掌握,又有什么能耐?! “别碰我,我自己知道走!” 甩开两边嬷嬷上来拉她的手,姜妩扬了扬下巴,轻笑,仿佛蔑视一般看着姜姒。 而姜姒,只是摆弄着手中的茶盏。 姜妩道:“我姜妩自以为韬光养晦,没想到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四妹妹机关算尽,这样的手段和心机,真真叫三姐佩服不已。对自己亲姐妹如此狠毒,四妹妹真是天底下独独的一份儿,今日我姜妩倒了霉,他日等着四妹妹来陪我。” 屋里寂静极了,所有人都悄悄拿眼来打量姜姒。 姜姒跟姜妩有什么仇? 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众人思索之间,姜姒已慢慢抬了眼,不过也只是掀了眼皮瞧姜妩一眼,颇带几分怜悯,而后又垂下了:“三姐真是气糊涂了不成?妹妹一心向善,从不曾主动算计三姐什么,如今三姐好一番冤枉,倒叫我有些伤心。” 看看这光明正大的假惺惺! 说话都没带几分诚意,更不用说遮掩了。 姜姒都懒得再跟姜妩说什么了,如今也不过一个可怜人。 仿佛是姜姒这话,终于将姜妩好不容易竖起来的镇定给打破。 那一瞬间,姜妩真是恨不得撕了她! 她咬着牙,瞪视着屋里所有人,最后又落在了姜姝的身上,那眉头忽然就松开了,竟然弯腰笑了起来:“我现在不可怜我自己,我可怜的是大姐你!真是个蠢货,被人卖了尚且不知,哈哈哈……” 这话没头没脑,不明不白,着实叫人疑惑。 而在听见这句话之后,姜姒终于正眼看姜妩。 姜妩怨毒地注视着她,接着却对姜姝道:“好姐姐,三妹我一直不曾与你有过什么交集,可咱们府里谁不知道,四妹妹乃是夫人教出来的,咱们这些个庶出的资质鲁顿,才华平庸。当日小瑶池会上四箭射联,大姐你说,我有这样的本事吗?” 所有人心里都是咯噔的一下。 对,其实大家都怀疑过,觉得姜妩忽然之间走了大运,但这毕竟是一件好事,所有少有人敢说出这样的质疑。 更何况,那个时候老太太刻意要给三姑娘做脸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三姑娘主动提起,莫非…… 果然,姜妩那手忽然朝着姜姒一指,扬声道:“当日在小瑶池会上写联的,并非是我,而是你们面前这一位!” 姜姒坐着没动,只怜悯看着姜妩。 姜妩却觉得自己算计到了姜姒,也看见了姜姝满脸的愕然。 若是赵蓝关对姜姒有意思,却被迫娶了姜姝,不知这夹在中间的姜姝是个什么滋味儿? 一想到将来的事,姜妩便忍不住大笑起来,竟亲昵道:“四妹妹,我说得可有错?” 第四十章 败露 从善斋堂出来,红玉看见自家姑娘脸上竟然还挂着笑意,有些不明白。 现在想起三姑娘的眼神,红玉还觉得害怕。 也不是说有多吓人,而是惊异于一个人前后的变化。 在说完了姜姒才是写下那半联的人之后,众人都愣住了,偏偏姜姒根本没当一回事儿,接着姜妩的表情就变得很一言难尽。 姜姒一面走,一面回想方才的情景,也是乐呵了。 她自以为拿着把柄,偏偏对姜姒来说这根本不算是什么把柄。 姜妩大约以为,这样能挑拨她跟姜姝,可说句实在话,姜姒还不怕这么个对手,更不用说姜姝其实根本不会跟姜姒作对。 老好人是老好人,可风向还是会看的。 嫁出去的姑娘也要看看娘家如何,到了夫家之后还要娘家给撑腰,姜姝不会放弃姜家。 更何况…… 赵蓝关喜欢自己? 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姜姒忍不住勾唇一笑,实在是太可乐。 姜妩上一世到底是怎么成为傅臣的续弦的?仅仅凭借国师的一张嘴?可国师又凭什么寻到她的身上? 现在想想,老觉得这里头有些问题。 姜妩长得不如姜媚,即便是姜家这边要找个人成为续弦,让这个庶女被国师批命,也不至于找姜妩吧? 姜妩,姜媚…… 前面怎样,姜姒实在是不清楚,她只知道是姜妩叫人端来的毒酒,而她那个时候没有选择的余地。 今世刚刚接触的时候,她以为姜妩应该是个心机谋算很深的人,会隐藏自己,这倒是真的,可这个人有些沉不住气,贪婪太过,一不小心就会坏事。以庶出的身份,嫁入宁南侯府,即便是顶着国师的批命,未免也太滑稽了吧? 那个时候新帝已经登基,傅臣还是拥泵新帝的有功之臣。 从傅臣到谢方知,应该都会加官进爵。 庶出的姜妩配得上吗?出卖了姜家之后,母家都没了,还说什么荣华富贵? 前世这些事情想得姜姒头疼,她索性暂时不去想了,陪着周氏回去了,之后才回自己的院子。 她还记得,要给姜荀写一封信去问问事情,也先劝着姜荀,千万别气出什么病来。 信很快写好送了出去,天没黑便应该到了薛家口那边。 只是姜姒没想到,她很快等到了回信。 确切地说,是跑腿的小厮带回来转给红玉的消息。 “荀大爷已经被逐出家门了,您的信小的交给了荀大爷,他请您别担心。” 被逐出家门? 姜姒差点摔了手里的茶碗,也不知该作何表情:“怎么可能?” 红玉也着急,她素知四姑娘跟荀大爷要好,比亲兄妹还亲,如今荀大爷竟然能被逐出家门,这还了得? “他们回来的时候也说得是不清不楚,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听说荀大爷还挨了四老爷的打……” 外面已经下了雨,姜姒看着阴沉沉的天幕,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哪里来的这些事情? 她上辈子这个时候还在庄子上过苦日子,自然是不清楚。 此刻姜姒揉了揉自己的额头,问道:“姜妩可送走了?” “外面下着大雨,不好走,这会儿还没走呢。” 昨儿就开始下雨了,今天一直下个没完,薛家口那边的天儿与就京城一个样,也隔得不远,怕也是大雨瓢泼。正是秋风秋雨愁杀人,如今是叫姜姒愁上了。 “现在许姨娘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许姨娘与五姑娘还在给三姑娘收拾行囊……”红玉小心地说了一句。 姜姒顿时冷笑了一声,她起身在屋里踱了一圈,又看了看雨:“被逐出家门……谁知道又是什么样的情况,若是没个住处……” 若是没个住处,谁知道是怎样? 屋里点着伽罗香,姜姒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终于还是吩咐道:“红玉,你开我箱子,封了金银进去,叫人往薛家口那边带。事情发生这样突然,荀堂兄既然是被逐出家门,那四叔必定不会留给他什么。这事情已然是做绝了……我荀堂兄的病是拿银子才能养好的,万不能出事。” 红玉愣了一下,立刻跑去做事,八珍过去搭把手。 灵芝这里扶了姜姒重新坐下,劝道:“荀大爷是个有本事有主见的人,看着不想是会被内宅里的事给拿捏住的,您还请放宽心……” 这话也就只能宽一宽姜姒的心罢了。 她闭上眼,手指触摸着几案,听着才窗外的雨声,才渐渐冷静了下来。 屋里一炉冷香,外头是凄风苦雨。 满世界的宁静里又透着喧闹,姜姒敲了敲桌子,便听见外面吵闹的声音,道:“我怎么像是听见五妹妹的声音了?” 灵芝停下来听了听,也道:“像是五姑娘在外面喊。” 姜媚是真的忍不了了,她也不知道许姨娘怎么就忽然之间变了。 因为下雨,姜妩现在还走不了,许姨娘跟嬷嬷求过了,让雨停了再走。 可接着,许姨娘就开始给姜妩收拾东西了,姜妩就坐在一旁看着许姨娘收拾,一副漠不关心,或者以为理所当然。姜媚自然看不过去了,一则许姨娘给姜妩装的好东西不少,二则姜妩那样子,着实让姜媚不喜欢。 原本以为懦弱无为的三姐,竟然也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姜媚怎么能接受? 眼见着许姨娘沉默着把一件件东西都给姜妩放进包袱里,忍无可忍的姜媚也爆发了,指着姜妩,说许姨娘偏心。 偏偏姜妩还轻蔑地回视她,许姨娘也上来,叫姜媚别闹。 不闹? 姜媚凭什么不闹? 眼见着两姐妹也没几年就要出阁,好东西全部给了姜妩,难道以后姜妩还会还回来不成?好东西都给了姜妩,姜媚拿什么当嫁妆?明明都是一个娘生出来的,怎么许姨娘就这样对待她? 她气得直接跑了出去,只是瞧见外面雨大,又没走,结果就听见姜妩在跟许姨娘说什么。 一口恶气堵在心头,姜媚定不能让姜妩好过了,所以直接冒着大雨,就往姜姒这里来了。 经过姜妩这一出的闹剧,姜媚脑子再不灵光也知道,姜姒跟姜妩这是真的有过节,并且现在整个府里最说得上话的就是姜姒。如果姜姒知道这件事跟她有关,必定会插手进来,叫姜妩永无翻身之地。 她来了院子外面,被人给拦住,便扬声喊道:“四姐姐,媚儿有事与你说!” 于是,姜姒一下听见了。 姜媚进来的时候,身上湿了大半,伞也被她随手扔在了一旁,还等不及丫鬟给她擦拭身上的雨水,她便已经进来了。 姜姒倒不是很急,瞧见姜媚这样,便道:“天也凉了,五妹妹也不好生注意一下,若是坏了身子可不好,换件衣裳吧。” 姜媚原不是想换的,可瞧姜姒一副沉静模样,也不知怎么自己心底火气也就减了下去,她站在原地,看了看姜姒屋里烧着的一炉香,铺在地上的富贵海棠洋红地毯,四周摆着的半旧紫檀木雕漆桌椅,顿时有些不自在。 被丫鬟引着去换了一件姜姒的衣裳,姜媚才重新出来:“见过四姐姐。” 姜媚就是个骄纵的性子,不过与姜姒没仇,她对这些庶姐庶枚,一向很是疏淡,不过人来了,应当是有什么事。 姜姒道:“冒雨前来,五妹妹可有什么话要说?” 这会儿,红玉已经端上了一碗姜茶,给姜媚暖暖身子。 姜姒回头道:“红玉去办事吧,这边有灵芝八珍伺候。你去,别人我不放心。” 点了头,红玉已经收拾好金银细软,撑了伞出去。 姜媚不知道姜姒的事,她看红玉出去了,才道:“四姐姐,我三姐不是要去庄子上住吗?刚才……刚才我听见……听见我三姐对姨娘说,让她一定要四处传布四姐姐才是小瑶池会上作对联的那个,说什么要是以后不帮着她办事,要姨娘好看。我想想总觉得不对劲,像是我三姐在要挟姨娘一样……” 脑子不够用的姜媚也知道这里面有猫腻,可她着实看不惯姜妩如今这落水狗竟也如此嚣张。 明明都是要走的人了,还要许姨娘收拾一应的金银细软给她,连着好几套好的头面首饰也打给了她。 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以前都是她姜媚更得姨娘的喜欢,就是一向不喜欢姑娘的老太太见了她,也肯给个颜色。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许姨娘就忽然变了? 姜媚百思不得其解,可在听见姜妩还要许姨娘以后每个月往庄子上拿钱的时候,姜媚就决定不再想了,直接把这件事捅给姜姒。 毕竟这府里,姜姒应该是最不希望姜妩好的人之一。 事实上,姜媚也难得押对了一回。 姜姒的确是感了兴趣,照着姜媚这说法,像是她偷听到了姜妩用什么威胁许姨娘的消息…… 许姨娘有把柄落到了姜妩的手上? 还能有什么把柄? 许姨娘做事一向低调,因为颜色不错,所以一直比较得姜源的喜欢,但是不爱与人争,连姜莫也很平庸。姜姒所知的她唯一的破绽,就是许姨娘与姜莫的事,而且因为无意之间听说的一句话,姜姒已经有了此事的眉目,如今姜媚一来说,姜姒却渐渐有些回过味儿来了。 原来,姜妩也不是毫无依仗的。 姜府里姜源上一世生了大病之后,就让姜莫当家了,也成了嗣子。 那个时候,姜妩姜媚都是姜莫的妹妹,不存在什么亲疏之别,虽是庶出,可身家也算抬上来了,而当时四房的姜荀也中了状元。容貌更好的姜媚没能成为傅臣的续弦,反而是姜妩去了…… 再想想姜莫与许姨娘的关系,结合如今许姨娘与姜妩这一段…… 姜姒已经将这些断线的珠子重新穿了起来。 她眼神沉沉,拿了长长的香著起来,弯身去拨香炉里的香,只道:“毕竟如今三姐要被发落到庄子上,姨娘怕她吃亏是正常的,体谅她再没有锦衣玉食的日子过,不必介怀。” 姜媚听不下去了,忙道:“四姐姐怎么这样想?她居心不良,还叫许姨娘四处去说你才是小瑶池会四箭射联的正主儿,要是和靖公主那边记恨起来,也惩戒你怎么办?” “没什么怎么办,就这样办。” 姜姒轻轻笑了一声,又见姜媚一脸的不解,于是道:“这件事你告诉我,我也知道了,你来我这里,不宜坐太久,且先回去吧。” 这一句话的深意,姜媚一下听明白了。 反正姜妩对姜姒怀着恶意,姜姒没道理留下这样的隐患。 姜媚的思维就是直来直去,太多的弯弯绕没有,但是真正做起来就觉得非常爽利。 姜姒觉得,自己竟喜欢起她这种爽利来,背后捅刀子捅得多开心? 看姜媚走了,姜姒才眯眼闻了闻香,而后道:“叫问道子雨停了就来,许姨娘还要帮姜妩,也就怪不得我了。” 早先姜姒就跟问道子约好了时间,不过因为姜府最近事情比较多,一直没能来得及。 现在听见姜媚报来的消息,姜姒就能确信自己的推测应该不假了。 许姨娘还有个孪生的妹妹,还记得她们刚刚回府的时候,许姨娘便与姜莫等人一道,去明觉寺给小许姑娘上香。可姜姒却在小瑶池会时候的明觉寺外面,看见姜莫与许姨娘林中行苟合之事,叫人作呕。 □□,甚是骇人听闻,再混账也是读过书出来的,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姜莫不至于昏到这个地步。 而唯一的可能就是,许姨娘并非真正的许姨娘。 当年投井死了的那个,应该才是真正的许姨娘,如今这个许姨娘是她孪生妹妹,该称之为“小许姨娘”才对。 至于姜妩,要么就是知道了小许姨娘与姜莫苟合之事,要么就是知道了大许姨娘与小许姨娘早已经换过的事,也或许是两件事都清楚。所以她上一世才能在姜莫掌家之后,直接压过了那时候风华正茂的姜媚,成了从姜姒娘家选去的续弦。除此之外,姜妩黑心卖掉姜家,也是一个要紧原因。 一系列的因素叠加起来,才有了如今,才有了前世。 只是现在…… 姜姒笑了一声,道:“听说老爷子要回来了,明日天一放晴,咱们便去拜拜祖母。” 上一世,姜姒没怎么见到老爷子的面。 印象中,姜阁老因为儿子们分家的事情,多年甩手不管事,但是本身乃是极为有权势的人。 姜姒现在处境如此困顿,只是因为少一个靠山,而自己还没有更大的能力,姜荀还要接近四年才能高中,而在此之前,她似乎只能依靠傅臣。可傅臣…… 她终究心里有疙瘩,如今还要接受他的种种帮助,让姜姒心里格外难受。 只要老爷子一回来,姜姒便准备去见,一旦能得到这一位老爷子的喜欢,什么事都解决了。 对老爷子,姜姒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一旦有了新的靠山,她便准备与傅臣了断开。 因为她忽然发现了一个疑点:若傅臣真有心放她一马,落了她的胎之后,在规矩森严的宁南侯府里,姜妩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将一杯毒酒送到她面前的?若没傅臣的默许,可能吗? 只怕是,姜妩毒死了姜姒,傅臣就能以此为借口,再除掉姜妩。 由此一来,曾经威名赫赫支持着太子的姜家,就这样彻彻底底地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她想起了被砸碎的茶盏,而她这一世,决不愿再成为他冷血之下的牺牲品。 第四十一章 吞金 问道子如今是皇上加封过的国师,哄得皇帝老儿团团转,不过皇帝也并没有要求国师如何如何,问道子该去道观还是去道观,偶尔招摇撞骗也是寻常事。毕竟皇帝还是很清楚,问道子封国师,完全是因为他研制出的火药,以及其为战事的种种作用。 大晋朝惠和帝说精明也精明,说他糊涂吧,也有些叫人不明白。 拿姜姒这件事来说,哪里有在公主在场的情况下,还给姜姒做面子的? 皇帝也不知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姜姒是有些担心自个儿,不过在见到问道子的时候,她并没有表现出来。 阖府上下哪里想到尊贵的国师竟然会来这里,都规规矩矩出来迎接,连老太太都不敢怠慢。 府门外排着几辆马车,姜姒远远一看,却是有些诧异。 若是问道子自己来,何必摆这样大的排场? 问道子倒是看上去淡定,与众人寒暄一番便进来了,姜源也在府门口迎接,也觉得今天这事情似乎不寻常。 今日问道子穿着一身青灰色的道袍,与寻常道士没有两样,不过头顶着国师的光环,即便他是地里一块灰泥,也能被众人看出花来。 问道子听着姜源恭维自己,原也想摆摆自己的体面,可一想到姜姒也在,顿时所有的胆气都了无影踪。 “姜大人真是客气了,四姑娘乃是至福之人,因此老道我才来这里走一遭,略坐一坐,一会儿还要请四姑娘去宫里坐坐呢。” 宫里? 姜姒有些愣住,她心电急转,霎时一沉。 原本今日问道子该是她请来办许姨娘的事的,这人竟还带了别的差事? 问道子也是心头无语,他意识到这里面应该有一个局,不过他脑子不够用,也就顺着主子们的意思办事了。 但愿不要出什么事的好。 姜姒还给他吩咐过任务,所以才被姜源等人迎进门,问道子就大大地夸赞了姜府宅中的风水和布局,说是府里若是这样的大布局,应该能绵延百年,喜得姜源眉开眼笑,就连老太太都慈眉善目起来。 只是在经过花园旁边一道溪水时,问道子便停住了脚步:“这府里怎么有这一条溪?” “这溪水通到后面的莲池之中,没溪水,那莲池之中可都是死水。” 当初姜家大宅可是专门请风水先生来看过的,能出什么问题? 姜源原本不担心,前面问道子又说了那么多的好话,早已经让他的心放下去过大半,现在竟然转了话锋? “国师大人,这莫非有什么不妥之处?” “原也不是没什么不妥之处,不过这溪水与井水乃是相冲的,一个是外来的溪水,过了这一道闸引入府来,却不知从哪里流出去?您想啊,一个是外水,一个是内水,直来直去,只在莲池之中停留一会儿,有什么福气都给你冲走了。况内水清,外水浊,若是府里打井的位置不注意,便是犯了煞。” 问道子也是胡扯瞎掰的能人,他连五行道术都还没拿出来,姜源就已经将信将疑起来。 姜源道:“那这府里打井,可有什么要紧处?不知国师大人,能否移步……” 来都来了,自然能了。 只是架子还要端,问道子只道:“姜大人既然有意,不嫌贫道多嘴,那贫道便去看上一看。” 于是,问道子顺着溪水一路走去,后面的人也都跟着。 姜姒听见问道子很健谈地与姜源聊天,言语之间就“不经意”地开始给姜源看相,竟然将他这人的经历给说了个七七八八,连姜家老爷子的情况都差不离。外面人大多以为姜坤乃是喜欢游山玩水,殊不知他是根本不想留在家里,所以其实是因为兄弟阋墙,内宅不宁。 “有时候这兄弟之间的事,还是得要心宽一些……若是最近有什么不宁之事,也尽管往宽厚了处理。” 这话影射的乃是这几日四房的事,问道子一说,姜源就面色一变。 很显然,说到点上了。 这一回,可由不得姜源不信。 溪水潺潺,已经是深秋时节,园子里看上去也没夏日时候盛。 不过一年四季都有能看的花,长青的树,一眼扫过去,姜府花园在这一条溪水映衬之下,更觉出几分活络的感觉。 可问道子的脸色,却越来越沉,站住了脚,忽然掐指算了算,凝重地没有说话。 姜源心里也是害怕得厉害,老太太更是着急得不知道说什么。 许姨娘跟在周氏等人的后面,已经瞧见了前面那一口放着压井石的水井! 那一瞬间,许姨娘真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姜妩今早刚刚走,许姨娘带了许许多多的东西给她,皆因为姜妩拿住了她的把柄,还要威胁她,许姨娘也是不得不就范。她也曾将这件事告诉姜莫,可姜莫也是苦无办法,所以半句话不敢说。 如今这国师问道子盛名在外,一进来就说了这许多的话,即便是假装,那也是有人在背后撑腰。现在事情好巧不巧地就落到了这井水和溪水的问题上…… 一颗心已经直往深渊里沉,许姨娘还抱着几分侥幸的心思,可是手却已经颤抖了起来。 问道子在众人注视之下,连连朝着前面走了几步,竟然很快到了这井口前面,手指连掐,一副骇然之色,竟道:“原以为贵府乃是福泽深厚,毕竟这是养了四姑娘的府邸,可怎么……贵府怎么连这等阴煞之气甚重的井口都没镇过?” 老太太面色惨白,颤颤巍巍道:“这水井早已经没用了,数年之前这井里没过一个人,前些日子又没了一个,难不成……” “糊涂!糊涂啊!” 问道子似乎是觉得这件事已经涉及到他自己的老本行,竟然点着手地说老太太不对。 “本来外头来的溪水就与这井口很近,已经是冲犯了煞气,贫道方才算了算,这里面定然没过一个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的女子,煞气之深重,也没找人化解不成?这人身上带着怨气,是没办法到阎罗殿的,只怕还害了后面的人啊!亏得你们找上了我,不然还不知贵府要倒什么大霉呢!” 说着,问道子连连朝后面退开,似乎对这一口井忌讳至极。 姜姒知道问道子做戏也是高手,转眼便去看许姨娘。 许姨娘早在听见“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几个字,就已经觉得自己头脑一阵眩晕,丫鬟们觉得不对劲,想要喊出来,可许姨娘连忙摆了摆手,就怕被人发现。 只听老太太道:“不对,我们府里投井死了的两个,可都不是什么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紫檀那丫头的生辰八字当初找人做法的时候我是记得的,可不是这个。对了,当初的小许姑娘……” 众人一下就看向了许姨娘,许姨娘哪里想到事情这么快就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她怕得不行,然而众人心中却还不曾怀疑,只当她是担心自己的美美。 老太太问:“你妹妹可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 许姨娘怎么敢说? 她连连摇头,只道:“贱妾妹妹……” 话没说完,就直接头上冒了冷汗。 姜媚却站在一边,有些不解,竟然开口道:“不对啊,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不是姨娘的生辰八字吗?小姨却是不是阴时,前后错了一个时辰的……” 这国师莫不是在胡说八道,说什么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的竟然已经死了? 这不是诅咒她娘吗?! 姜媚顿时柳眉倒竖,看向了问道子。 老太太也是觉得荒谬,可许姨娘却一下晕倒了过去。 问道子趁机大喊道:“是被煞气给冲撞了,快将人给扶进去!” 这一来,众人手忙脚乱就去扶许姨娘,此地晦气,没一会儿老太太就将人遣散了个干净。 姜源真是面色铁青,平日里也没注意这样的事情,想来应该是小许的鬼魂在作祟,竟然害到了许姨娘的头上,真真叫人不可饶恕。 问道子知道他在想什么,只道:“今日还有要事,也不敢在贵府多留,宫里李贵妃娘娘跟皇上说了,想要见见四姑娘这至福之人呢。” “既是皇上要见,臣万万不敢耽搁。” 姜源心思转得快,一下去看姜姒,如今这女儿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叫人一看就移不开目光,若是宫里头的人见了…… 只可惜,与宁南侯府那边是早就暗中谈好的,不过也不曾交换过庚帖,更没有提亲定亲,所以未必没有反悔的余地。 若是宫里贵人相看上,有什么不能够? 打定了主意,姜源便问道:“贵妃娘娘这意思……” 问道子摇摇头:“走也不急在一时,现在四姑娘出发刚巧合适,四姑娘是至福之人,您担心个什么呢?” 说完,也看向姜姒。 姜姒却是心里渐渐沉了下去,许姨娘应该已经被吓住了,可是现在她自个儿也被吓住了。 傅臣……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直等到换了衣裳,出了府,上了马车,进了宫了,姜姒还没回过神来。 大晋皇宫,多是有天家气派,御花园却多几分娇艳明媚,不仅因为花,更因为人。 惠和帝今年四十九,乃是七七之数,膝下有十一子六女,后宫之中皇后早已经年老色衰,而年将四十的李贵妃却还得着宠爱,也就是七皇子的生母。如今太子萧琮虽立,可下面弟弟们年纪开始大了,见太子没什么本事,也都开始有了各自的野心。 惠和帝知不知道儿子们的打算,众人是不清楚的,不过他们却都是知道,惠和帝当年也是宫闱争斗之中的胜利者,远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今日李贵妃与皇上才从温泉山庄回来,半道上便提了一句天夷道场选出来的至福之人,说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还是姜阁老的孙女。李贵妃一说,惠和帝似乎就动了心思,所以才叫问道子并着宫中的太监将人给接来看看。 名义上,这是李贵妃说要沾沾所谓至福之人的福气,可内里到底怎么想,却还难说。 召见地点便在御花园东边的沁芳亭,李贵妃正在给皇上鸩酒,看见远远太监领着人过来了,竟是个标致端方的人儿,这心里就不大舒坦了。 不过想着七皇子萧祁那边的事,李贵妃还是敛了眸色,轻笑道:“皇上您瞧,这人可不是来了?” 世家女进宫的机会其实不多,不过皇上召见还是例外。 今日便是一桩合情合理的例外。 “姜家女姜姒觐见!” 太监唱喏了一声,姜姒于是才走上来。 她只有当年大婚之后,被傅臣引进过宫,拜见过皇帝。 虽然一点也不明白,宁南侯一家怎么有这样大的殊荣,可当时的惠和帝与傅臣说话却是极为亲近,想来傅臣的本事极大,连皇帝都待他极好。 如今她是至福之人,这光环未免太过耀眼,有今日这一出,姜姒却是没料想到。 傅臣千算万算,不知是否将这一层也给算了进去? 满腹的心思压下来,姜姒看见了亭里里外外侍奉着的宫女们,个个垂眼低眉,除了贵妃与皇帝说话的声音,却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上一世有过经验,这一世她却不会再那样手足无措。 不过缺少了那一只扶着自己的手,如今只有她一个,难免还是心有戚戚。只是转念一想,那个时候的傅臣已经不是真的傅臣了,她想的也都是空话…… “臣女姜四,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惠和帝的眼神是很温文的,人虽然已经显老,鬓边有一茬一茬的白发,可从五官上还看得出,当年应该也是个英俊人物。 他看见姜姒拜下去,一举一动都跟宫里被嬷嬷教过的宫女一样,甚至身段更为出色,便微微点了点头,道:“起身吧,是姜阁老的孙女。当年阁老还曾教过朕读书,还是如今太子太傅,远游在外,也该要回来了。今日乃是李贵妃想要沾沾你的福气,对了问道子呢?” 内侍们连忙去传,问道子已经在外头等候了,这会儿听了传便进来回话。 李贵妃也打量着姜姒,越看眼底的忌惮便越重,不过这十三岁的丫头,身体都还没怎么发育好呢,看着也不是皇上喜欢的类型。 这么个小姑娘,也算是至福? 真不怕牛皮吹太大,折了自个儿? 李贵妃慵懒得厉害,一双上挑三角眼透出几分威重的妩媚,却温声道:“本宫也不过是想沾沾福气罢了……瞧着这小姑娘样貌是极好的,没两年便要及笄了吧?真不知天底下有谁有这样的福气,能娶到个至福之人呢。” 姜姒眼皮子一跳,默不作声,半分没有小姑娘的娇羞。 傅臣支持的便是七皇子,李贵妃乃是七皇子的生母,若是知道自己与七皇子的关系,何尝需要这样做? 一时想不明白,姜姒便听见惠和帝插了话:“神神鬼鬼事,信则有,不信则无。问道子有几分本事,朕还不清楚?也就是贵妃你,会被宁南侯家那个小子给唬住,分明是在哄他心上人呢。” 问道子跟李贵妃都没想到今天竟然从惠和帝嘴里听见这些话,问道子整个人已经吓得跪到了地上去,脸贴着地面,手脚都没了力气:“贫、贫、贫道……” 李贵妃更是万万没想到,一时之间都不知该说什么话了。 惠和帝今日顺着李贵妃的话要见姜姒,自然不是因为什么至福之人的话,他看着姜姒,似乎是在打量她,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又点了点头。 “当年的老侯爷本是开国功臣,是高祖愿意与之共享半壁江山之人。若无老侯爷,便没今日大晋之江山,也断断没有朕如今的高枕无忧。如一这孩子,乃是朕看着长大的,还接进宫给皇子们当过伴读。朕原想将和靖公主许配给他,他竟拒绝,朕便在想,如一到底是看上了什么样的姑娘,竟然连天夷道场的面子都愿意给你做。现在朕觉得,如一眼光还错。” 这一番话似乎颇为有条理,可听着惠和帝这意思,皇家与宁南侯府的关系未免也太亲密了一些。 最要紧的是,姜姒想着前世今生种种经历,老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她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可心底就有不舒服。 傅臣为了姜姒拒绝公主,早就是人人皆知的事,可惠和帝竟然亲自对她说了这一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认为姜姒配不上傅臣,还是让姜姒好自为之不要闹什么幺蛾子?更或者,是想要为和靖公主讨回几分颜面? 到底是哪样,姜姒是不明白了。 惠和帝看上去再温和,也是天子,圣意难测,皇帝的时间也相当宝贵,不过叫下面人大费周章叫了姜姒来,见面没说两句话就打发她走。 倒是问道子吓得不轻,却逗得惠和帝笑了起来,道:“国师又不是因为什么相面算命之术成的国师,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 惠和帝从来不信神鬼,只是旁人以为他信罢了。 姜姒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只觉得整个人跟踩在云端上一样。 原以为说什么李贵妃,乃是李贵妃忌惮“至福之人”这四个字,可皇帝顺着李贵妃的意思宣她进宫见面,却似乎完全是看在傅臣的面子上。 傅臣不过一名世子,宁南侯府凭什么有这样大的殊荣?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姜姒从昭阳门出来,刚刚要上车驾,便见一旁两顶轿子落下,竟是谢方知与其父谢江山从里面出来,见着近处的姜姒,谢方知便是一挑眉。 谢江山与姜坤有旧,姜姒不好不见礼,便过去叫了一声“谢伯父”。 谢江山看着她,倒是挺慈和,道:“我看你祖父也是要回京了,不过你怎么也到了宫里来?” “贵妃娘娘说想要看看臣女这至福之人的模样,不过皇上见了,如今臣女不过凡夫俗子。”姜姒这才知道,皇帝原来是不信神鬼的,那上一世的事就更见鬼了,不信神鬼的皇帝,凭什么对国师言听计从?姜姒倒觉得,皇族与宁南侯府的关系,太说不清道不明了。 谢江山听了,却是捻须一笑,只道:“无须挂怀,回去吧。他日待姜阁老回来,我却要与他再下三百盘定胜负的,哈哈……” 说着,便已经转身去了。 谢方知跟在后面,脚步却略顿了一顿,眉头紧锁,看见姜姒,真是欲言又止。 这些人葫芦里卖的药,叫姜姒格外不明白起来。 可她只确定了一点,傅臣此人实在深不可测。 回府时候,姜姒半道上瞧见了万和斋,便叫人停了下来,去挑了一些香料,忽又瞥见那伽罗香,于是叫掌柜取出来。 掌柜的道:“还是姑娘眼神好,这一盒可是前不久才进来的,上一回被谢大公子与傅世子一块儿选走了一盒,现就这一盒了……” 前面一盒多半就是姜姒屋里的那一盒,姜姒也没太多话,便将这一盒香给买下来,叫红玉带走。 只是正要离开的时候,却见二楼上有人下来,正是赵百。 赵百也是听见下面说话声,才知道姜四姑娘也来挑香。 他下来请姜姒,姜姒半分不想上去,不用想都知道二楼必定是傅臣,只是她满腹的疑惑得不到解答,终究困惑。 一路上了二楼,往东面梢间里转过去,便见到多宝阁上排着许许多多的昂贵香料,不过间隔很远,是怕混了味。 傅臣就坐在上面,见她上来,便微微一笑,伸手拉了她的手,攥在手心里,扣着她手指,道:“听说你入宫了?” 姜姒点了点头,道:“入了宫,不过有些不明白。” 她自知自己谋算不过傅臣,惹不起躲得起,这辈子真是半分也不想招惹他了。 所以傅臣一问,她老老实实便将今日一切都说了,末了又望着他:“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傅臣眼底神光闪烁,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似乎有万万种情绪凝在一起。 他抬手摸着她柔滑秀发,一字一句道:“我自小在皇爷眼皮子底下长大,拒绝了公主,皇爷心里不高兴,不见见你,怕也不甘心。皇上的心思,咱们怎么猜得透?你也别想了,想太多,瞧瞧这眉心都要有竖痕了。” 手指搭在她眉心一点上,傅臣声音温温柔柔的,似水流淌。 姜姒却厌了这样的故弄玄虚,起身退了开,道:“我出宫家里人必定知道,不敢回去太晚,先走了。” 说完她便转身,不想再与他周旋。 想起自己在宫门外看见谢江山的那一笑,还有谢方知的欲言又止,姜姒只觉得是他们都知道,只有她被蒙在鼓里,像个傻子。 这种走在大雾里的感觉,让她极端没有安全感。 不过…… 欲言又止的谢方知? 姜姒忽然顿住了脚步,这人的心其实不坏,却不知这一位肯不肯告诉自己了。 揉了揉眉心,姜姒如今只觉得自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先将这事搁下,往后再慢慢盘算。 不过她才回了府,便听见丫鬟们有些惶惶不安的议论,一问才知道,府里许姨娘吞金没了。 第四十二章 庵中事 走的时候都还好好的,回来这人就没了,姜姒听见的时候却只是略微意外了一点。 不过转眼,她便觉出许姨娘的聪明来了。 问道子来的事情,自然是姜姒折腾的,上一世姜莫就是姜妩背后的支持者,这庸碌无能之辈竟还是个伦常败坏的混账东西,许姨娘到底是不是无辜,谁又知道?若死的人是她姐姐,她自己又凭什么顶替了她姐姐在府里当姨娘?还跟自己姐姐的儿子搅和在一起…… 姜姒在屋里坐了下来,便问道:“死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听见姜姒问,自然有消息灵通的丫鬟进来回话。 原来姜姒走之前,许姨娘就已经回了自己的院子,姜姒走了之后,许姨娘借口要休息,便将丫鬟们全部遣散了出去,也不让五姑娘在那里。当时姜媚以为许姨娘只是需要休息,她暂时还没想很远,可是没过多久丫鬟们要进去伺候了,才发现人已经没了气儿。 吞金死,不会跟投缳一样不体面,也是个好的去法了。 姜姒想着,许姨娘的事情又要操办一阵,可是姜莫却逃脱了,也不知许姨娘到底是自己害怕,还是为了保全另一个人。 只要她一死,似乎就再也没人知道她与姜莫的丑事。 在屋里听完了丫头们说话,姜姒也准备去那边看看。 不过她才进宫见过了皇上,一会儿姜源跟老太太肯定要来问她,府里有没了个姨娘,事情可多。 要紧的是,许姨娘死得未免太不是时候,她一死,姜妩怕是就要接回来了。 这是姜姒担心的问题,也是姜媚担心的问题。 许姨娘死了,姜媚有些伤心,毕竟是自己的亲娘,可前阵许姨娘对姜妩的偏心,又让她有些痛恨。 如今说许姨娘走得这样突然,姜媚是真的六神无主了。 她眼看着众人进来收殓许姨娘,就跪在外间地面上,恍恍惚惚,直到看见姜莫进来,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大哥,姨娘走了……” 自打今早听见说国师要来,姜莫就觉得眼皮子直跳,在听见许姨娘没了的消息的时候,姜莫也是一下子就懵了。 无缘无故,许姨娘怎么会突然之间吞金自尽? 他看向了哭得厉害的姜媚,连忙问她:“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姨娘好好地怎么会去?” 姜媚哭了好一阵,才抽抽搭搭把今早道士的事情说了个清楚。 末了,姜媚又道:“会不会是小姨的鬼魂……害、害死了姨娘……” “胡说八道些什么!” 听见这一句,姜莫背后的汗毛都差点竖了起来,几乎是一下就退开了,指着姜媚,瞪着她,仿佛她说了什么见鬼的话一样。 姜媚才被姜莫给吓住了,不过她转眼就哭得更厉害:“我没有胡说八道……现在三姐也走了,姨娘还给她带走了好多东西,我还听见她威胁姨娘,你们对姨娘都不好……呜呜呜……” 这一句,彻底让姜莫愣住了。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眼里面躺着的许姨娘,忽然弯身下来,温声哄姜媚:“姨娘待妹妹一向也很好,你三姐也是很有孝心的,她怎么会对姨娘不好?” 姜媚埋着头,似乎哭得喘不过气来,就这样把事情又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姜莫。 早先姜媚把姜妩威胁许姨娘的事情告诉了姜姒,可姜姒竟然也没什么反应,现在许姨娘没了,听着国师的话,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的那个已经死了,可许氏姐妹里只有一个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所以…… 姜媚未必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她伤心归伤心,可还有路要走,不能就这样放过了姜妩。 她就不信了,姜莫知道了这件事,还能放过姜妩? 心里扒拉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姜媚看上去还是一副孝女模样,可姜莫却渐渐变了脸色。 姜妩,是知道了什么吧? 许姨娘一去,府里莫大爷等人都要跟着戴孝,即便是已经离开了的姜妩也要回来守灵。 不过怎么着也就是一个姨娘,停灵一阵就很快出灵了。 姜姒耳目消息也算是灵通,知道姜莫最近在筹备着对付姜妩的事,也就甩手不管了。 她乐得看他们内斗。 去见过老太太,姜姒看老太太也不像是没猜着大小许的事,只是如今人都已经去了,还能怎么查?都是快十年前的旧事了,这样揭过去也很好。不过许姨娘一走,三姑娘跟五姑娘就没了人照看,好在现在她们也大了,由嬷嬷陪着就好。 姜莫原本亲事已经在谈,现在因为许姨娘一去,立刻就要守孝三年,姜姒这里也要守孝一年,倒是不怎么要紧。 过了重孝,她该出门的依旧出门,只是不上别人家拜访,事情少了不少。 抵近年关这一日,姜姝也发愁上了,好好的亲事还要推迟一年,也是万万没想到的事。 好在赵蓝关那边也不急,暂时搁置下了而已。 原以为一直等到过年之前也不该有什么事,可头一个坐不住的竟然是老太太。 今日去善斋堂请安的时候,老太太便跟姜姒说了这事儿。 她年纪大了,姜坤早说要回来,现在又传信说过年之前回来,暂时不急。 姜老爷子不急,老太太着急。四房的事情还没解决,若是姜坤回来见到又要生气,都是老一辈的人了,她也着实疼自己这个出息的孙子,听闻姜荀在净雪庵已经有快两个月,老太太终究还是挂念着,要去那边看看。 原本说前阵就去,可哪里想到出了许姨娘的事,后面她自个儿又犯了头风,府里小一辈也要给庶母守孝,重孝时候不好出门。 现在时间一过,老太太便借口说去净雪庵给姜姒和周氏还愿,一起去了薛家口。 冬日里天气很冷,姜姒披着斗篷,坐在马车里,打量着自己对面这老太太。 老太太少有这样忧心忡忡的时候,不过这一切都是因为姜荀是她最宠爱的孙儿,而周氏如今还无所出。 “你荀堂兄也是,何必这么犟?现在那外室也没有被抬成正室,不过是个妾,就因为跟他爹闹,竟然就赌气不回家……” 唉声叹气,越是接近净雪庵,老太太心里越是堵得慌。 姜姒却不觉得姜荀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姜源姜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祖父姜坤这两个嫡子都不大争气,闹分家的时候便是家宅不宁,所以老爷子才这么不顾家。现在姜海又闹出要抬外室进来这种事,生生是要给姜荀没脸,姜荀身子不好,可不是那受得气的人。姜海也多半是让姜荀寒了心,否则不至于如此。 当日逐姜荀出门的种种细节,也都传到了姜姒这里,她只能说自己永远站在姜荀这一边,至于上一辈的人,并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 听着老太太说话,姜姒笑笑安慰道:“等到了净雪庵,见见荀堂兄就好了……堂兄是什么人,祖母您也清楚……” 逼不得的一个人。 老太太叹着气:“你与荀儿素来亲厚,只盼这一回能劝他回心转意。” 回心转意? 不大可能了。 姜姒心里这样想,嘴上却道:“姒儿定当尽力。” 话音落,地方便已经到了。 姜姒扶着这老太太下了车,进了净雪庵。 冬日里的净雪庵,别有一番意趣,白雪皑皑,压着灰瓦青檐。 后山松竹苍翠,偶尔点缀着晶莹雪团,若忽略这冻人的天气,兴许也是个赏乐的好地方。 来之前已经派人好生打点过了,老太太连香都没上,就叫小尼姑领着自己去客房。 小尼姑道:“这位施主已经来我们庵中许多日了,原本尼姑庵是不能长留男子的。不过太妃见着这位施主孝心可嘉,如今又可怜,可以叫人辟了一间屋子出来跟他养病。不过最近天寒,姜施主的病也老不见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佛家的说法。 更何况,发话要救人的可是太妃。 姜姒扶着老太太,就站在廊下,看小姑娘到了最僻静角落里的一间房门外,轻轻推开了门,这才扶了人过去。 老太太几乎是跌跌撞撞进去的,刚进门就听见了姜荀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不过是短短两个月时间没见,他竟然就已经瘦得皮包骨一样,看着脸色惨白得吓人,可偏偏眼神亮得叫人害怕。 姜姒都不禁为之心惊,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心痛:“堂兄……” 听见声音,姜荀用帕子掩了口,让身边丫鬟扶了他起来,却道:“祖母和姒儿怎么来了……这大雪的天……” “好孙儿,你受苦了,怎的也不往京城里来,竟在这庵堂里过日子!祖母叫人送来的药你可喝了?好好地孩子,怎么就成了这样?你爹也是个糊涂鬼,真以为老婆子我在京城,又分了家,就不能收拾他了不成?看我回头不叫人打断他的腿!” 老太太这一回是真的发火了,嘴上连连说着。 姜姒有心上前,可也不敢,只听着老太太絮絮叨叨说了很久。 她给姜荀身边的丫鬟翠痕使了个颜色,翠痕乃是当初姜荀离家的时候跟出来的,也是姜荀的通房丫鬟,一心一意地跟着她,知道姜姒与姜荀要好,自家公子的身体也禁不住这样说许久。 翠痕上来劝老太太道:“老夫人快别伤心了,大爷的病已经请了大夫瞧过,说是今冬过去就好,您这样担心他,没得倒叫自己伤了身子。” 姜荀也点头笑笑:“咳……翠痕说得不错,我这里并无大碍,最凶险的一段已熬过去了。” 前阵子烧得人事不省,去鬼门关转过了几遭,姜荀也还是回来了。 他与老太太实则不怎么亲近,只是见她伤心,平白觉得有几分好笑,倒是姒儿那眼圈红了,他是看在眼底。 好不容易劝走了老太太,姜姒也跟着先去安顿老人,回头再进了屋来。 好歹屋里烧着炭,也暖和,只一眼看去,竟然还是宫里用的银炭,等闲人用不上,那一瞬,姜姒就明白了。 姜荀靠在床板上,一双手伸出来枯枝一样。 他叫姜姒坐过来,便伸手给她擦眼泪:“我还死不了,你哭什么?只是翻过年这春闱是参加不了了……怕要辜负姒儿的铁口直断了。” 姜姒埋下头,几乎不忍看见他如此,只道:“原我是想早早来见你,可横生出许多枝节来……” “我听说了,我可巴不得你不来。”姜荀摸摸她头,道,“若你来了,回去也得吓出病来。” “堂兄何苦将事情闹得这样大?” 姜姒知道他眼里不揉沙子,什么都能忍,也不是不圆滑的人,可怎么就…… 姜荀只自嘲一笑,道:“我发现,女人的手段也挺多的。” 说完,他又咳嗽。 这时候翠痕眼底淌着泪,给他端了一碗要来,又没忍住嘴碎道:“等闲老爷也不会这样狠心。那狐狸精竟说大爷要欺辱她,还自己脱了衣裳,这等不要脸的娼货,也配入姜家的门?大爷说了,可老爷不信,还反让大爷跪在门外头打了一顿,叫他不许回去……” “翠痕……” 姜荀喝完了药,便将药碗一递,又道:“你走吧,我与姒儿说些话。” 这是嫌翠痕多嘴了,可翠痕不说就堵得慌,好歹也要叫人知道些大爷的委屈,这会儿四姑娘听了,也会给大爷想办法的。 接了药碗,翠痕低声哽咽道:“奴婢告退。” 说完,这才出去。 刚才翠痕的话,句句都跟在剜姜姒的心一样。 她素来知道女人有女人的手段,可没想到姜荀竟然会栽在这样低劣的污蔑上。 姜荀却似乎看出她所想,笑道:“天底下万万不可小瞧的就是女人,我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倒是你,与老太太,怎么偏生挑了这个时候来?” “这时候怎么了?” 姜姒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谈四房那边的话,只问了后半句。 姜荀看了一眼屋门外,翠痕刚才出去,留了一道门缝。 门缝外,一角藏青色闪过,倏忽消失不见。 姜姒回头的时候,什么也没看见,只问他:“还是急着来看你,我看老太太孙女们不惦记,可却很惦记你的。我只盼着你好生养病,真没大碍了?” “没大碍。” 姜荀见人走了,也就渐渐松了神。 姜姒帮他把枕头给放下来,道:“我去看看老太太,荀堂兄你才喝了药,睡上一小会儿吧。” 她给姜荀掖好了背角,眼看着便要转身,姜荀闭上了眼睛,却在她转身时道:“走的时候从东边的穿廊绕,不要往西边走。” “……好。” 虽不明白是为什么,可姜姒听他的总没错。 荀堂兄乃是个有智计之人,要拿到状元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屋里没了声音,姜姒也出了门,一出来,外面风雪一吹,她便觉得浑身发冷。 往西边一看,还是长长的穿廊,一排客房的门都紧闭着,往东边一看,也是一样。 姜姒停留了片刻,终究还是往东边走了。 她才走不久,就有人探头出来看了看,然后又关上门,回来禀报屋里人,道:“殿下,人走了。” 萧纵就坐在屋里,手指轻轻敲着桌边,道:“这女人倒是来得巧……” 也不对,不是女人,是女娃。 随从道:“不就是个女人吗?属下看,她也是姜公子的堂妹,应当不会坏事吧?” “你懂什么?” 萧纵笑出声来。 姜姒跟傅臣,谁不知道是青梅竹马? 将杯中酒饮尽,萧纵一拂袖起身,道:“本王先去看看不药,一会儿谢乙若准时到了,请他先到廊楼那边等候。” 第四十三章 我心瞎 姜姒的客房就在老太太斜对面的角落上,她回来的时候又去那边见老太太。 赵嬷嬷就在里面伺候着,安慰着唉声叹气的自家主子,道:“您也宽宽心,荀大爷与姑娘亲近,指不定四姑娘说说话,荀大爷就回去了呢?” 眼看着抵近年关了,老爷子也快回来,若是荀大爷还在净雪庵过着,谁知道老爷子回来是个什么光景? 姜姒进来,正好听见这一句,却垂了头不说话。 老太太张嘴原是想问的,可看见姜姒这样,就无端地闭上了嘴。 看姒丫头这样,姜荀约莫是铁了心了。 其实姜姒压根儿就没劝过姜荀,姜荀又不是什么事都不懂的人,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还真别指望他回去。更何况,姜荀又不仅仅是个文弱书生,这一位堂兄本事也大,谁知道背后有没有个什么? 有些玄虚,姜姒不好刺探,但是也能猜得一二。 她也不跟老太太说这些,只是默认了自己没能劝回姜荀的事,便起身回自己屋里了。 八珍与灵芝已经铺好了床,见姜姒回来,忙道:“现在天色也不早了,外面雪也开始大,老太太说还要在这里住两天,奴婢先去为您打盆热水来吸收净面吧?” 姜姒坐在简单的木桌旁,客房很简陋,姜姒以前也住过,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在这种大雪连绵的日子里,听着外面雪花飘落的声音,密密匝匝,一茬接着一茬,竟然也生出几许世外宁静之感。 若不是姜荀还在病中,姜姒或恐真以为自己已到了桃源境里。 她只道:“略布置一下也就是了,我看荀堂兄那边只有翠痕一个,红玉你一向行事沉稳……”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 红玉奇怪,看她脸色,问道:“姑娘的意思,是叫奴婢去照顾荀大爷吗?” “不……不必了,你去为我打水吧。” 姜姒摇了摇头,忽然发现自己是多此一举。 姜荀未必希望有什么人去他那边,这里面的玄机,她还是少参与的比较好。 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姜姒按捺住自己想要出去赏雪看梅的心思,在洗漱之后便躺在了床上,听着外面雪落的声音入睡了。 这一夜的雪,下得很大。 早晨起来,推开窗户,便感觉冷气扑面而来,外头雪白的一片,比之昨日更多了几分琉璃世界的清透。 穿着灰蓝色僧衣的小尼们起来做早课,远远从雪地上经过,两旁还有扫雪的女尼,看上去只有几个小点。 姜姒已梳妆好,先去老太太处问过安,又一起去看了姜荀,这才出来伺候用饭。 老太太顺道来净雪庵求个签,便去前面小佛堂,姜姒陪着去,踩着脚底下已经打扫过的青石板地面,周遭只有女尼们在佛龛前做功课念经的声音。 章太妃也在佛堂之中打坐,姜姒看见了,不过不曾上去打招呼。 老太太要跟净雪庵的师太们说话,说的都是姜荀的事,还要算什么命格,姜姒不大耐烦听,旁边自有女尼道:“园后有梅林,此刻梅花盛开,施主可移步一观。” 这正好,姜姒顺着话便戴着丫鬟们出来了。 方从道上转到后山,便瞧见半山腰的廊楼前后梅花盛开,红的白的堆了一片。 她看见假山,一下想起了小半年前在这里碰见傅臣的情形,后来还有萧纵那一句“挡箭牌”。 不知不觉地,姜姒便朝着廊楼走去,看见廊楼后面竹林里也堆着雪,也上了楼。 只是没想到,一会儿后面就来了个人,红玉拉了拉姜姒的衣袖,姜姒由是回头看去。 魏王萧纵站在廊楼下,抬首看着廊楼上的她,一身的厚重气,似乎没想到姜姒会在这里。 不过姜姒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看萧纵竟然上了楼。 “见过魏王殿下,给魏王殿下请安。” 姜姒这才醒悟过来,连忙给行了个礼。 魏王随手一摆,站在姜姒此刻站着的窗口上,看了看前面,却道:“你倒是会选好地方,此处赏竹雪,甚美。” 姜姒不答话,她有些忐忑。 萧纵却看了一眼红玉,示意了姜姒一下,姜姒不愿让红玉离开,可如今萧纵又这样的表示,她也不好没个反应,终究还是都:“红玉下去吧。” 红玉不是不懂,可到底有些担心,瞧了姜姒一眼,还是不安地退了开。 这下,廊楼上只剩下萧纵与姜姒了。 姜姒着实捉摸不透魏王是个什么心思,她想起四箭射联之事还胆战心惊,不知不觉便退开了一步,裙摆微微动了动。 而萧纵的目光,便瞬间落在了她的身上,一点也不避讳。 将这身量还没完全长开的姑娘从头看到了尾,末了却道:“本王有那样叫你害怕吗?” “不敢。” 姜姒避开了直接回答问题。 “不敢,那便是依旧害怕了。”萧纵觉得有意思,他想起前一阵京中的传言,便道,“小瑶池会那一联,果然是你写的?” “不是。” 姜姒否认得很快,也绝不会承认。 眼前魏王着实叫人害怕,她老觉得当初傅臣拿自己当挡箭牌,就是因为与魏王有隙,魏王不大待见傅臣,傅臣也忌惮着魏王。周旋于这两人之间,断断没有什么好下场。她玩不转这些,也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本事,所以不去参与。 她这样认得清自己,这样的小心谨慎,甚至谨小慎微,却让魏王高看了她一眼:“原以为你不过是傅臣一枚棋子,虽把你放在心尖尖上,可也没觉得你有多聪明。先头还觉得你是个傻的,不曾想心思还通透。” 平白无故的,跟自己说这些干什么? 姜姒巴不得他赶紧走,手心里都要冒冷汗了。 她不答话,任由对方说什么,她也跟个闷葫芦一样。 萧纵眼底明暗不定的闪烁过什么,瞧她垂着头,瓷白肌肤比外头的雪色更叫人欢喜,不由生出些绮念来,竟一抬手,抚上她面颊,指腹摩挲。 “到底是个长得漂亮的小姑娘……” 他呢喃了一句。 姜姒只感觉那指腹冰冷,像是条蛇,让她不寒而栗。 那一瞬,她立刻退了开,一双眸子里透着冷意:“魏王殿下这是何意?” 她不说还好,一说,萧纵便笑了,他只眯眼看着她:“比较好奇傅臣看上的姑娘是个什么滋味……” 这话说得,平白叫人恶心。 姜姒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真有一种甩他一巴掌转身便走的冲动,事实上她也这样做了。 根本不需要多说话,多待上一刻都觉得恶心。 可萧纵还是拦住了她,只短短的一句话:“你堂兄什么也不曾告诉你吗?” 脚步一瞬间就顿住了。 姜姒觉得寒气往自己脚底下冒。 她僵硬着身子,背对着萧纵,走还是不走? 姜荀的事情,她的确不清楚,可姜荀与章太妃,甚至现在姜荀在这里,萧纵也在这里…… 但是前阵明明瞧见姜荀与墨竹诗社之人交好,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知道自己停下来一定就是中计了,而萧纵到底是要算计她什么,或者是纯粹闲着没事儿了撩拨撩拨? 无论哪一种,都让人不喜欢。 萧纵一直等着姜姒转身,在他看来,少有人能够抵抗住自己的好奇心。 姜姒这人很奇怪,明明对联是她写的,可她任由自己的三姐盗走了这风头,其后也证明了她决定的正确,因为姜妩成了替死鬼。而以萧纵对姜荀的了解,这人似乎不大看重什么亲情,偏偏调查之后,说姜姒乃是姜荀的救命恩人,现在堂兄妹比亲兄妹还亲。 生于皇家,萧纵就不曾想过还有什么兄弟手足之情,一来对姜姒与姜荀之间的感情不了解,二来…… 萧纵凭借直觉,认为姜姒是个瞧见旁人落下水,也不会伸手去拉的那种冷心冷情之人。 说她救了姜荀,未免有些叫人生疑…… 然而这一刻的姜姒,的的确确让萧纵有些刮目相看了。 因为,姜姒只顿住了一会儿,便重新移步离去,很快下了楼,便与廊楼下候着的红玉一道离开。 雪地里一片雪青色的影子很快地过去,小小的一点。 萧纵看人没了,那眉头才锁了起来:“能忍,该是个有出息的……” 说完,他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走进了一旁的廊楼之中,绕过外面的屏风,便看见了坐在桌边刻着一方印的谢方知。 谢方知的刻刀和薄,将玉屑轻轻地拨开,似乎不曾注意到外面的情况,眼角余光瞥见人进来了,才一顿手上动作,道:“不药如何了?” 萧纵坐下来,道:“今早姜家那老太太在看,一时不得去见,翠痕说还好,应当没有大碍。” “明年春闱会试,怕是不行了,耽搁太久……这姜家,真是一团糟。” 谢方知说话时候语气之尖刻,乃是寻常所未见。 他手指很灵巧,转着刻刀,却暂时没了心思刻。 抬眼看萧纵,萧纵却碾磨着自己手指指腹,轻轻一嗅,道:“谢乙阅遍天下美人,当识女儿香之妙……傅臣也真是个有眼光的,难怪对姜家小姑娘念念不忘。” 好色之徒与好色之徒往往有共通之言语。 谢方知埋头刻印,只道:“姜家四姑娘人都还没长开,豆芽菜一样的身板,即便是摸上去也是一把骨头,哪有丰盈如玉的美人好?王爷竟也垂涎这小丫头,未免太不入流。” 不入流? 萧纵摇头:“你眼瞎了。” 谢方知道:“我心瞎了。” 这话没个头脑,也叫人听不明白,谢方知神神叨叨的时候多了,萧纵并不了解此人,可对此人优长才干了解颇深,便道:“如今七皇子与太子,似乎又胶上了。” 谢方知道:“皇上是谁也不偏着,不喜欢太子,也不觉得他喜欢七皇子,倒是对傅臣,兴许是愧疚作祟……” “七皇子跟太子斗得两败俱伤之日,才是我等渔翁得利之时。” 萧纵眯了眼,一副成竹在胸之态。 不过他转眼看向了谢方知,道:“对傅臣,我算是了如指掌,对七皇子与太子,我更是一清二楚,可本王如今最不明白的却是你。原本听闻谢乙与傅臣乃是至交好友,都说你也是暗中支持七皇子的。我上一回不曾想到,你竟然会反水投了我。” “支持七皇子有什么意思?”谢乙腕上力道一抖,玉屑便飞了出去,带着几分难言凝重的杀气,却言,“若七皇子夺位成功,我又不能成为功劳最大的那个。我谢乙最爱虚名,傅臣纵是我至交,也不能免俗。” “哈哈本王就欣赏谢公子此等爽直之人!” 似乎是谢乙这话对了萧纵的胃口,他大笑了两声,只差没来拍谢方知的肩膀了。 “咚咚……” “殿下,太妃娘娘那边出来了。” 外头有人叩了叩门框,提醒了一句。 萧纵一挑眉,便直接起了身,却对谢乙道:“你借着赏雪之机出来,可还停留几日?” “略留两日便回,一会儿我去见姜荀,此人智计亦是一流……” 所以万不能出事。 谢方知说完,便没了声音。 萧纵这才出了阁楼,带着身边长随一路回了佛堂陪章太妃。 而屋里的谢方知,却是怎么想心里怎么郁闷。 姜姒这傻女人是脑子里灌水了吗? 那种时候不该直接一巴掌甩到萧纵脸上骂他一句登徒子吗? 真是心底郁气集聚不散,他手上力道没注意,一刀下去挑偏了位置,竟将整方铃印给刻毁了。 一时之间心烦意乱,谢乙想起那一日在宫门外的一眼,终究放心不下。 看了看外面的雪,他踌躇起来。 怎么觉得,这魏王也如此讨人嫌呢? 但凡是喜欢姜姒的人,他都不喜欢。 男人的小心眼和嫉妒,谢乙心里明白自己,又不愿往深了想,只要姜姒不嫁给傅臣,也不嫁给萧纵,那便万事大吉。 客房里,姜姒却已经回了来,见窗外大雪纷纷,听人说老太太还在与师太聊,便没去打扰。 她叫丫鬟们对窗铺开了宣纸,对着外头一丛矮竹,执了一管笔,信手描摹起来。 雪地竹枝,叶片尖尖,竹节枯瘦,自有一番意趣。 她少有这样心静的时刻,虽是重重谜团困锁,但她身在局中,身外庵中,反而有一种随遇而安的淡静透进骨子里了。 画毕,提起了笔,姜姒想了想,忽见前面挂着的竹帘,由是落笔:“惟我斑竹半帘道心清似水……” 只是才写完一个“水”字,她便想不出下句来,由是不得不搁笔,道:“我却是个愚钝的,自古上联亦得,下联难对,竟坏了一幅好画……” 说完,便在灵芝端来的木盆里净了手,又听前面老太太已经出来了,这才出了去。 中午是在老太太房里用的斋饭,姜荀也终于起了身,瞧着竟然是好了不少,与姜姒一起在跟老太太说了话,才回房去。 客房的走廊依旧是东西两头,而姜姒对西边的客房,也算是知道了。 有的事情,问萧纵,不如问姜荀。 她站在房门前,看姜荀还要往那边走,终于还是问道:“姒儿若不想嫁傅臣了,堂兄可有法子?” 姜荀病中颜色憔悴,听见这话,却陡然回头来看她,那眼神里透出的刺探却差点让姜姒没有勇气直视。 过了许久,姜姒没有说话,姜荀也不曾言语。 良久,他才道:“祖父若回来,你只管与祖父说,他定不勉强于你。况你与傅臣,原本只是别人在传,不曾有三书六聘……只是你要想清楚,名声二字最累人。” 说完,他又补道:“不嫁他,找个人口简单些的人家,少些勾心斗角,更好。” 姜荀竟不曾问她缘由。 姜姒忽然一笑,埋下头,也不知说什么,她也有些心里不安定,可姜荀说了,她奇异地平复了那种不确定,如今也知道背后是有人支持着她。 “荀堂兄这样善解人意一句不问姒儿,姒儿倒什么也不好问了。我才不久,在这里碰见了魏王……” 到这里,她却不往下说了,只抬眼看着他。 姜姒很确定,姜荀知道自己要问什么。 “你聪慧,一点就透。你之所想,便是事实。” 姜荀终于明白过来了,前面说傅臣的事,竟也是试探。 他不由得叹气,伸手刮她琼鼻,笑骂道:“鬼灵精,心机也耍到我跟前儿来了,你喜欢谁便嫁给谁,左右府里有老爷子,过不久兴许还有我。万事只管放心大胆地做,如今……我只得你一个亲人了。” 家中两个妹妹,不愿得罪那外室与父亲,早已算不得什么兄妹了。 姜荀这话说来无端凄凉,可他如笑春山,一摆手,便道:“外头冷,早点回你自己屋里去吧。” 姜姒算是解了惑,不管萧纵是个什么居心,作为宠妃之子,也曾是继承大统人选之一,可他如今只是孤零零一个魏王。本朝太子昏庸,七皇子还不曾看出有什么出色的地方,顶多是比太子好上一些。这样算来,萧纵起心,也是寻常之事。 姜荀多年里来过净雪庵数次,一来二去认识了萧纵似乎也不很奇怪。 只是…… 谢方知早先拉拢姜荀,又是个什么意思? 难道是七皇子那边也觉得姜荀厉害? 不知不觉地,推开了门,姜姒便发现了:她知道七皇子这边要紧人物有哪些,也知道了萧纵这边的一些情况。 只是对比起前世,似乎又起了一些奇怪的变化。 上一世,有这些事情吗? 七皇子最终夺得皇位,乃是上一世已经出现过的结局,那么这一世到底鹿死谁手? 姜荀帮着魏王,又是否能成功? 怪只怪自己太短命。 姜姒自嘲一笑,带着丫鬟们进了来,才瞧见窗边的画已然风干了墨,便要收起来。 可在看向右上角的那一霎,她忽然愣住了。 窗是开着的,外头雪落覆盖了一切痕迹,翠竹白雪,说不出地静寂。 窗外一丛竹,白纸上也有一丛竹。 宣纸右上角,题着姜姒方才落下的上联,而此刻,旁边竟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句。 字迹沉凝之中略带疏狂,笔墨却很瘦,透着点萧瑟。 惟我斑竹半帘道心清似水,任他黄粱一梦世事冷如冰。 “任他黄粱一梦……世事……冷如冰……” 这一句,忽叫姜姒觉得寒彻骨了。 虽则这一句似乎已堪破了参透了,偏偏带着一种难言的讽刺与讥诮。 何人对上了她这一联? 姜姒手指抖了抖,站住了许久不曾动,眼神闪烁,却是心下乱到了极点。 对姜姒而言,重生之前那一世,何尝不是黄粱一梦? 她忽道:“红玉,立刻去打听打听,庵中可还住了旁人。” 第四十四章 黑锅 红玉不知所以,四姑娘怎么忽然想起打听这个来? 不过主子们的事,不该问的就不要问,尤其是四姑娘也有一些事情和心思是旁人不可捉摸的。在许姨娘与姜妩的事情之后,红玉就已经明白了自家姑娘的数段。 只是这一件差事着实不好办,还要假装无意地询问起来,就更是难上加难。 出去一个多时辰,天将黑了,红玉才回来:“四姑娘,外头打听了打听,最近只有魏王殿下来陪太妃娘娘,说是回头还要回宫上除夕夜宴,所以还要在这里多留一下,等到开宴之前再走。旁的人却没有了。” 毕竟已经在年关了,各府女眷即便是要上香都已经来过了,所以近日来格外清净。 红玉打听到的结果,乃是在常理之中,然而却在姜姒意料之外。 除了萧纵? 不可能。 人都言以字观人,以姜姒看来,方才那种字,绝不该是萧纵写得出来的。 倒并非说是笔力不及,而是意味儿,一回味起来就带上一点清苦味道。 如果不是外人,那就是庵里人了? 姜姒还是不确定,只能暂时将这件事放下。 “没这件事也就罢了,我们再留得一两日也该回去了……” 回头看一眼那已经被她卷了起来的画作,姜姒又看向窗外,一丛雪竹,几片落叶。 应该是有人从窗外看见了,顺手帮她补全了吧? 不过难得这样的好文采。 眼见着姜荀的情况开始渐渐好,老太太也安了心。 师太们也说了,吉人自有天相,姜荀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不过姜姒来这两日,倒也没见太妃去看过姜荀,虽知道萧纵在这里,甚至姜荀也默认了他在帮萧纵做事,可萧纵也没来见过姜荀。兴许是他们私底下见过了,可姜姒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好事,她看得很开。 又在庵中逗留了一日,姜姒陪着老太太去看雪赏梅,还折了几支梅回来给姜荀插到了花瓶里。 别的不说,只因为来这净雪庵一次,老太太倒似乎对姜姒少了许多偏见,说话渐渐也没那么生硬,更不会时不时地疾言厉色甩脸子了。 于姜姒而言,兴许意味着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一些,老太太这样的转变对她也没坏处。 明日便要启程回京,老太太私底下找了姜姒,希望再劝劝姜荀。 因着姜坤将要归家,四房若在出事自然是不大好,即便是姜荀不回四房,也要接到京城去,在这里养病可不方便。 这个法子比较折中,姜荀不喜欢四房那边,因为老爷子的缘故,去京中过年未必不可。 姜姒答应了下来,便叫老太太这里放心,她先去姜荀那边探探。 出了老太太这边的门,姜姒便朝着姜荀那边走,西边走廊上照旧静悄悄的,那边住着的应该就是萧纵。 站在姜荀的房门前,伸手轻叩,姜姒唤道:“荀堂兄?” “我在,翠痕,给四姑娘开门。” 屋里姜荀咳嗽了两声,声音里的中气倒是足了一些。 翠痕来开门时,苦涩的药味儿便熏了过来,姜姒移步进门,脸上刚挂上笑,就感觉眼角余光处有什么灰蓝的影子闪了过去,似乎有什么人从西边过去了。她回头看着,眉头也皱了起来。 翠痕有些奇怪:“四姑娘?” “只是一时想起似乎有什么东西忘了带,不过又想不起来了。” 姜姒遮掩了过去,小小净雪庵中,多有玄机,她只当没看见。 进了屋,姜姒看姜荀竟然坐在棋桌边,对着棋谱摆珍珑棋局,旁边还有一碗药,竟然是喝一口药,下一枚棋。 “旁人都是拿肉就着酒,你是拿棋就着药,亏得你还常夸翠痕姐姐管你管得严,如今怎没来夺了你的棋?” 姜姒坐在了他对面,也看着棋局,话里虽带着责怪,可心里高兴。 翠痕哪里能听不出来,顺着话道:“奴婢不过一介婢子,哪里能管得着大爷?” 这是姜荀房里的人,哪里还能管不着? 姜姒也不戳破,只看他摆棋,却在心里斟酌自己要说的话。 姜荀一碗药喝得见底了,口里全是苦味儿,棋谱却只摆了一半。 抬眼看姜姒,他便笑:“你总不会是来盯着我喝药的,有事说事。” “只是方才老太太说,眼瞧着要过年节,你总不能在庵里过吧?”姜姒索性直说,“她老人家的意思是,正好祖父要回来,不如接你去京中过年,你不愿回薛家口也不碍事。可总归咱们是一家人,没必要置两家气……姒儿的意思是,不如跟我回京过年去。” 前面还一本正经,后面她就笑了。 这话没来由地让姜荀暖心,瞧她对自己笑,便巴不得叫她这样笑一辈子,由是叹气:“说到底还不是不放心我在这里?我只怕若到时候去京中团年,见面也是嫌隙。” 姜姒道:“四叔还能带着那外室去见老爷子不成?到时候堂兄只管瞧我的吧。” “瞧你的?” 姜荀看她。 姜姒耸肩道:“京中是三房,又不是四房,三房接待什么客人,还能容四叔置喙不成?到时你若不高兴,我连着似乎是一块儿撵出去。” “傻丫头……” 姜荀把一枚白子贴在她眉心上,温凉温凉地,可姜姒的皮肤却比棋子还要通透细白。 “你都这样说了,我怎么好不跟着你回去?去了京中住,我可要大鱼大肉好酒好菜,没个山珍海味鱼翅燕窝,休想伺候起我了。” “砸锅卖铁也得养你……” 姜姒莞尔,也跟着开起玩笑来。 姜荀便道:“陪我手谈一局吧。” 翠痕便上来搬了锦垫软枕,给姜姒靠在了身后,这才跟着帮着收拾棋盘,她眼底带着泪。 姜姒戏谑道:“甭哭了,不知道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荀堂兄你还不快看看你这大丫鬟,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小姐呢。” 翠痕只是心里高兴,哪里又有那么娇气? 她开口想要说什么,一转眼便看姜荀回头看着自己,又一时羞红了脸,急急忙忙退了开,把药碗端走,才到了走廊上,被冷风一吹,头脑却清醒了许多。 回头一看佛堂的位置,翠痕却是心下微沉,脸上的喜色渐渐转淡。 手指掐在一起,最终自嘲一笑,她哪里是那等尊贵的人,能陪在大爷身边就不错了。 正要离开,翠痕却瞥见远处来了三个人,前面一个披着粉色披风的不是府里二姑娘吗? 翠痕连忙上去:“二姑娘,您怎么来了?” 来的是四房这边的二姑娘姜好,也是嫡出,化雪时候冷,她上来的时候小脸都有些冻青了,一见到翠痕才放心了不少,连忙问道:“大哥可在?” “京里老太太和四姑娘来看大爷了,现在四姑娘正陪着大爷下棋呢,您瞧瞧您这一身的雪沫子,快请进来吧。” 后面还跟了两个丫鬟,都在翠痕的招呼下进来了。 姜姒与姜荀的棋局才刚刚开始,姜荀下的是快手棋,一子一子落下,似乎根本不用思考, 跟姜荀下棋,永远有一种在打仗的感觉。 尤其是,姜姒下的也是快手棋。 两个人你来我往,屋里只听得见“啪啪”的棋子与棋盘敲击的声音。 翠痕去而复返,让姜姒抬头看了一眼,便见她引进来一个人,乃是四房的堂妹姜好,她顿时手一停,节奏已乱了,便收手道:“堂妹竟也来了。” 姜荀也抬头一看,竟瞧见姜好,这是他亲妹妹。 “我的好姑娘你怎么来了?” 好姑娘,因为姜好名字里有一个好,别人都这样叫她。 她生得乖巧,看上去甜甜的,年纪比姜姒还要小上一岁,看上去稚气未脱,见了姜荀就扑簌扑簌掉眼泪,捂着脸道:“如姐姐不让我来看哥哥,说会得罪姨娘。可哥哥走时候什么也没带,好儿担心,就说来上香看看你。” 姜姒听了,却是沉默。 姜如姜好都是姜荀的妹妹,姜如年纪要大一些,也懂事得多,可姜姒却没想到,患难见真情,反倒是小一些的这个是真好。 姜好姜好,兴许还真应了这个“好”字。 “快别哭了,来堂姐这里坐。” 姜好跟姜姒也不是很亲近,不过毕竟是堂姐妹,如今又都在净雪庵,这姑娘难免将姜姒划入了自己这个阵营,想着跟哥哥好的都是自己的朋友,所以坐到了姜姒这边来。 姜姒看她冷得厉害,便叫把炉子略搬近一些,又给圈上手来呵气暖着。 “现在哥哥没事了,你可别哭鼻子了,多难看……” 给这小祖宗擦了眼泪,姜姒也是对自己逐渐提升的耐心有了自信。 然而姜荀只是在一旁听着,他早在听见说“如姐姐”的时候,就眼角一跳,杀机也迸出来,叫人看了胆寒。 姜姒也不知四房这边是怎么回事,竟还有嫡女慑于外室,反而拘束着自己妹妹不来看哥哥的。 想来这姜如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分家之后,兄弟姊妹们都不怎么联络,渐渐也就生疏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姜姒把姜好哄好了也就不说话了。 四房之中的龌龊事,姜荀不想让姜姒听见。 他还不知三房龌龊事也多,只觉得姜姒年纪小,暂时不该沾这些,因将棋盘推开,让姜姒先回去休息,自己在屋里跟姜好说话。 姜姒退出来,站在廊下,红玉给她披上披风,便道:“老太太方才去了佛堂,您过去看看吗?” “看看吧。” 顺道要说说姜好来了,一会儿也好叫祖孙两个见见面。 姜荀也答应去京中过年,好歹也了结了一桩心愿。而姜荀如今已经是举人,以后更是要高中状元的人,老爷子不喜欢他的儿子们,觉得都是混账东西,可有的东西是隔代传,姜坤的本事都在姜荀的身上了。老爷子手里那些人脉,不留给自己的儿子们,却未必不会用到自己孙子的身上,更何况姜荀还是这样一个有本事的? 所以回京过年,对姜荀只有好处。 一路穿过中庭,姜姒上了廊,正要转过拐角,进佛堂去,却发现一名穿着灰蓝色衣裳的女尼一手扶着墙柱,背对着走廊,另一手按着自己心口,似乎在干呕什么。 姜姒顿住脚步,皱了皱眉,道:“红玉上去看看。” 红玉因走上前去,拍在那女尼瘦削的肩膀上:“小师父,你没事吧?” “啊!” 那小尼姑竟然惊叫了一声,甚至直接退开了,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见到是姜姒等人,她才惊魂未定地松了一口气,讷讷道:“原来是四姑娘。” 姜姒细细一打量这尼姑,直觉她眼如秋波,粉面朱唇,说不出地俊俏,甚至让她觉得有几分面善,不过这女尼脸上神情未免太过局促。 “才打这里路过,瞧见小师父似乎不大好,所以叫丫鬟来看看,是否有什么可以帮个手的地方。” “不不,也没什么,就是早晨吃坏些东西。” 小尼姑连连摆手,低下了头,解释一句。 姜姒看她低头轻轻抚了抚自己蓝灰色的袍角,眼底便掠过几许探究,嘴上却道:“那咱们便不打扰小师父了,若有个什么病痛,还是莫耽误了的好。” 那小尼姑点了点头,便目送姜姒带着自己丫鬟们去了。 人一走,她胃里又开始反酸,一下子扑到旁边去呕吐了起来,可吐也没吐出什么东西,平白难受得自己满眼包着泪花。 她还没注意到,姜姒走过去几步,却已经回头来看她。 就这样从侧面看过去,姜姒一下就想起来了。 是当初从柳镇回来到净雪庵时候,她看见的那个尼姑,从阁楼里跑出来,羞红脸,还在整理自己的衣裳…… 谢方知他相好? 这看着…… 红玉上来压低声音道:“容奴婢说句冒犯佛祖的话,瞧着小师父倒跟害喜了一样……” 姜姒只淡淡一眼扫过去,道:“庵中这话也是能随便说的不成?少说话,多做事。” 红玉顿时噤声。 不过各自心底是什么猜测,各自都是有的。 姜姒不好说什么,这是净雪庵的丑事,万万不能跟自己扯上关系。 进了佛堂,姜姒便瞧见了章太妃,可没见着老太太,有些奇怪。 章太妃回了头来,却对着姜姒一笑,道:“你祖母去了后堂。” 微微一怔,姜姒连忙行礼道谢:“谢太妃娘娘指点。” “不必多礼。”章太妃唇角微弯,慢慢扣着手里的佛珠,便问道,“闻说你们是要接你堂兄进京,如今病可好了吧?” 心下觉得有些古怪,姜姒只依言回道:“如今已好得差不多了,不过堂兄自来身子骨不好,要调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怕是这一回病久了,缠绵下去有些叫人着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 章太妃低低地说了一声,便将眼皮搭上,不再言语了,转而开始低低念诵《金刚经》。 姜姒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太妃没继续说话,便屈膝又行了个礼,并不说话,绕过后堂去寻人了。 她走后,章太妃才睁开眼,瞧着姜姒的背影,又转头看着佛祖,道一声“我佛慈悲”。 将佛珠放下,叩拜佛祖,章太妃看上去虔诚无比。 萧纵就站在佛堂外面,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晦暗不明神色闪过。 章太妃将很久之前求得的上上大吉签拿出来,看了又看,萧纵看见她这举动,终于还是一句话没说,转身便出去了。 姜姒打后堂接了老太太回来,又说姜荀愿意回去,姜好来了的消息更是一并告知,老太太总算是松开了眉头,回去见了姜好。 这时候,姜荀该问完的已经问完,姜好见了老太太,也说是什么都好,并不提任何不高兴的事。 前后一个人的说辞变化挺大,姜姒自然知道都是姜荀教的,也不戳穿。 这里祖孙四个一起用过晚上斋饭,便决定明早就走,算算时日,老爷子姜坤也快回来了,时间正好。 在净雪庵的最后一个晚上,姜姒陪着姜荀下了一盘棋,这才回了自己屋。 红玉掌了灯,屋里渐渐亮了起来,姜姒洗漱过后,便躺了下来,道:“你们也早些歇下吧,明日还得早起,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已经收拾好了,明日便能走。” 八珍脆生生地回答了一句,又上来挑灯芯,道:“姑娘,您现在便睡吗?” “嗯,你吹熄了烛再走吧。” 姜姒翻了个身,朝着里面,脚底下温着汤婆子,倒是暖烘烘地。 八珍垂了灯盏,红玉手里还端着一盏,这才慢慢地退了出去。 客房太小,也没外间,丫鬟们都在旁边的屋里挤着睡,姜姒若有事,略高声一些唤一声,她们也就来了。 她想着明天姜荀就能一起回去,心里还算是高兴,净雪庵这一趟总算没白来。 夜里也分不清时辰,姜姒迷迷糊糊之间只听见雪似乎大了,簌簌地落下来,还压折了外头的枯枝。 寂静的夜里,她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有什么声音…… 睁开了眼,细细一听,竟像是有谁在敲窗。 “咚咚……” 姜姒才从梦中醒来,只疑是外头雪太大,压着窗了。 她没想惊扰丫鬟,便自己踩着鞋,到了排着书案的窗前,伸手摸到窗框,果然发现留了一条缝儿,她正想要将之关上,却发现雪都堆到边角上卡住,于是先松了一条缝儿,把外头雪给推走,再重新关上窗,可在这一刹那,她便瞧见了窗外站着的那个人影!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姜姒差点叫出声来。 还好隔窗这人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嘴,半是无奈半是恼恨:“莫吵。” 莫吵?! 姜姒听见这声音有些耳熟,心电急转之下,已是明白了五分。 黑暗里也看不清对方脸容,可这声音的的确确是谢方知无疑! 谢乙也是没了法子,如今净雪庵之中多的是萧纵的人,想要救个尼姑都难。 他头疼极了,迫不得已才来找姜姒,如今的情况也在他意料之中。 捂住对方的嘴,谢方知才发觉现在的姜姒只穿着中衣,单薄得厉害,不过他的手已然没了温度,在外头冻了太久,像是冰块儿一样搁在姜姒脸颊上。 姜姒冻得不行,秀眉紧皱,示意谢方知放手。 谢乙却没放下,压低了声音道:“今夜谢乙乃有事相求,不知四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姜姒现在脑子里混乱的一片,谢方知玩玩不该出现在此处! 她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也没想,更不知自己是不是考虑了很久,她只知道自己被谢方知放开的时候,身子已经有些冻木了,嘴唇颤了一下,姜姒想起隔壁还有丫鬟,声音低似呢喃:“谢公子怎么……” “人命关天,四姑娘……” 谢方知有些无奈,他看了看自己身后,仿佛怕有人跟来。 若非此时此地太过紧张,甚至他出现得毫无来由叫人害怕,姜姒早就直接叫他滚了,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她退开了两步,打了个哆嗦,道:“谁出事了?” 谢方知道:“是个犯戒的小尼姑。” 那一瞬,姜姒终于懂了:约莫是救他相好的啊!难怪这样紧张。 第四十五章 鸡同鸭讲 谢方知一看姜姒表情,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正想要再劝上两句,姜姒便直接进去披了衣裳。 于是这时候,谢方知才感觉出这种距离与隔阂来。 窗里透着些热气,外头却是冷如寒冰。 不一会儿,姜姒便回来了。 ”现在你继续说吧。“ 谢方知瞬间没了话,敢情她进去穿一回衣裳,是为了回来继续跟他说话,而不是去看看那小尼姑? 那一时,他真是又恼又怒,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竟然直接隔窗揽住姜姒的腰,一下将人给抱了出来。 原本窗沿就矮,姜姒身量也没完全长开,跟谢方知没得比。 只是这一惊真真是非同小可,她险些惊叫出来,却看见谢方知沉着脸,直接拽着她到了远处去。 这里距离客房很远,也很暗,谢方知终于停了下来。 因为要细细商量一下细节,所以不可能在姜姒窗边谈,若是被人听去,那才麻烦。 才一站定,姜姒便看着他:“你这有求人的态度?” “谢某倒是比较好奇,姜四姑娘怎么一点也不紧张,被一名男子深夜拉到此处来……”谢方知不无戏谑地说着,却看了看远处,而后才收回了目光,看向姜姒。 雪地是一片的白,姜姒站在雪上面,却是一声笑:“谢公子有求于人,把我怎么样了,回头谁帮你?” “……” 谢乙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怎么忽然觉得她脑子竟又聪明许多了? 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才道:“此番冒昧,乃是迫不得已,还望四姑娘原谅则个。不过此事的确是要紧……” “我知道事情要紧,不过我比较好奇,谢公子怎会在此处?” 问题一出来,姜姒就发现,只要有了相好的,谢方知想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 上一世不是还有人说,谢方知为了跟哪些红颜知己相会,连会试也没去吗? 为一个红颜知己来净雪庵,真是再正常不过。 只是没想到,谢方知的回答却是:“今日谢某不言,以后四姑娘也许会知道。” “怎么是也许?”姜姒皱了眉。 谢方知一摊手,略有些无奈道:“那时候四姑娘也该猜到了。” 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姜姒眉头拧紧了,又问:“你说的犯戒的小尼姑,可是已有身孕的?” 这一回,轮到谢方知拧眉了。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姜姒,仿佛想要看清她到底在想什么,他没忍住,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半路上瞧见过。” 姜姒不好说自己差点撞破他二人的“好事”,只说今天自己看见。 仿佛怕谢方知不信,她又道:“原我也没多想,只以为她是吃坏了肚子,可没想到你方才一敲窗,就说是犯戒的小尼姑,所以我才……她还好吧?” 上一世的姜姒也曾怀有身孕,不过最后那个孩子没了。 也许这一辈子她可以坏到骨子里,可她心里还有个干净的地方,留给自己未来的孩子。 如今她愿意帮谢方知,一是因为这人帮过她,二则是因为…… 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 姜姒脸上的表情忽然柔和了几分,然而眼底转瞬又带了几分狼狈。 怕被谢方知看出什么异样来,姜姒略一垂眼,道:“若是不方便说便算了。” “她现在在柴房,不过她很怕……”见到她表情的那一瞬,谢方知仿佛觉得心底有把刀在戳,他袖子拢住了手,遮住了紧握的拳头,又道,“听说你们明早就走,我想叫她跟你们一起走,现在她在柴房藏着……我的意思是,伪装之后。” 在姜姒理解来,这一番话是:尼姑总不能随随便便就走了,更何况他还是与尼姑有私情呢? 她问道:“她在柴房藏着干什么?有身孕的人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 “姑奶奶,声音小点成吗?” 谢方知差点又要忍不住上去捂她的嘴了。 他现在觉得找上姜姒简直是最糟糕的一件事,但是如今也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此事若让姜荀知道,定然又有少不了的麻烦。 “你若不放心,我带你去看看她,更何况……此事之后,我可能暂时无法接触到她,所以还想劳烦四姑娘……” “你前面带路。” 这话正合了姜姒的心意,不过她看见谢方知这表情,已经忍不住将他归入了“人渣”这样一个行列来。 谢方知走在前面带路,不过他衣衫有些单薄,寒风里走着,脚步落在雪地上,有隐约的“咯吱”声。 他可不知道姜姒到底在想什么,还问道:“说起来,四姑娘也不问问到底今次所为何事?” 姜姒心里早就为他这件事安上了罪名,哪里会问是什么事? 想着谢方知虽然风流之名在外,可不一定愿意说,如今询问自己兴许也是有些忐忑,真不知这人是不是要头一回做爹。虽心里不齿此人行为,可姜姒想着他还把小尼姑接出去,没说甩手不管,算算时日,也有快小半年了。 以前谁说谢方知薄情寡义来着?这看着,分明还很长情。 姜姒想着,因道:“我帮了谢公子,也不是无所求,谢公子不说,我也就不问。” 前面她问谢方知为什么会在这里,谢方知没有说,指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小尼姑。 不过,萧纵也在这里,姜荀与谢方知也算是拉上了线,谢方知与萧纵是不是有什么关联,却是难说。 以姜姒上一世的记忆来看,谢方知与傅臣乃是支持七皇子的,如今插了个萧纵进来却是难说了。 她自以为善解人意,难得这样体贴,到了谢方知这里想着,却是道一句“蠢女人还是没变”。 到底心里是希望姜姒变得聪明一些,还是跟原来一样笨,谢方知也说不清楚了。 没几步路,便已经绕过了竹林,很快到了柴房外面。 雪夜里也没人,柴房里昏暗极了,只隐隐约约看得见一些影子。 姜姒在外头顿住了脚步,正想要开口问谢乙什么,便看见谢方知忽然转过了头。 走廊那一头蹲着个黑影,姜姒吓了一跳,谢方知却冲她摆了摆手,然后上前来推开柴房门,道:“我那边稍有些事,四姑娘可以先看看了缘。” 了缘? 这应当是那小尼姑的法号了。 姜姒谨慎地走进了柴房,便闻见这里特有的一种略带潮湿的霉味儿。 角落里放着一床棉絮,了缘环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起来,听见脚步声就吓得一抖,抬眼看见是姜姒,差点没尖叫起来。只是在尖叫声出口的刹那,她不知道为什么就哑了,接着眼泪就扑簌扑簌掉下来。 兴许是因为白日里见过,了缘讷讷叫了一声:“姜施主……” 姜姒没说话,一时只觉得她可怜,可也不自爱。 回头看去,姜姒已经皱了眉,不过谢方知只是在门口停留一会儿,便去那边说话了。 应该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吧? “别哭了,你如今有身孕,多笑笑对孩子好。”姜姒拍了拍她的肩膀,又道,“往后的路还长,他既要带你走,总不能没名没分的吧?若他还有半分的良心,便不会抛下你与你腹内的孩儿。” 姜姒不说这话还好,一说竟像是戳中了了缘的伤心处。 了缘一下低声地哭了起来,像是终于支持不住了,她害怕得颤抖,道:“是我不该不听师父的话,他不会放过我的,也不会放过我的孩子……他叫人端了堕胎药……姑娘救救我,救救我和我的孩子啊……” 堕胎药? 姜姒手一抖,脸上表情也僵硬了一瞬间,了缘的话,瞬间触动她心底最深处的伤,她万万没想到谢方知竟是如此歹毒之人! “堕胎药?你喝了?” 了缘摇了摇头:“我知那药有鬼,只哄着他说是我喝了,怎么办……要是被发现了可怎么办?” 这会儿的了缘已经完全慌了神,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那个人连自己的妻儿也可以动手,她凭什么认为自己能从他这里得到幸福? 原以为能够就这样不求名分地过下去,他喜欢自己的身体,她就给他,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竟然怀有了身孕。 她不曾将这件事告诉他,可昨日竟然被人发现,如今要逼着她落胎…… 了缘如何舍得自己的孩子? 如今想起这一切来,当真肝肠寸断…… 姜姒原以为谢方知还算是有良心,可他竟然还给人下药落胎? 他要接了缘出去,谁知道是安的什么心? 花宿柳眠的荒唐之人,果真是一点也不可信! 枉她还以为此人算是心肠好的,至少比傅臣好,却未料歹毒至此! 嘴唇紧抿,姜姒面上霜色重了几重,温声道:“你且放心,他带不走你,届时是我叫人带你走……” 也许是她这样难得的温柔宽慰了了缘,了缘终于渐渐不颤抖了。 她看着姜姒,伸出手来握着姜姒的手,竟道:“您是个菩萨心肠,了缘定不敢忘了姑娘的恩情,日日给姑娘祈福……” “……不必了,你安心地歇一会儿吧,我去看看他。” 姜姒心说就自己还菩萨心肠呢,不过一时半会儿的善心,也不值得她这样。 看了缘渐渐平静下来,她才起了身,出了柴房。 谢方知正好安排好了事情,从走廊那头过来,见姜姒竟然已经出来了,还朝着自己这边来,由是站定,略一勾唇道:“她还好?” 不知道的见了他这模样还以为他是个痴情种子,谁料是个没心肝的无情东西。 姜姒走过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大对。 谢方知事情办妥,轻松了一些,见她没停下脚步,还朝自己走来,连道:“大晚上四姑娘可莫走这样近,若是近了,传出去可不好听……尼姑庵里,风花雪月事……” “啪!” 姜姒已经到了他近前来,闻得此言二话不说给了他一巴掌,冷冰冰看着他,竟道:“真是瞎了眼,错看了你谢方知!” 愣了。 谢方知真的彻底愣了。 他甚至根本没来得及躲开,挨了她一巴掌,心下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她也不怕手疼,可接下来便道:“你打我干什么?” “是男人便不该叫女人落胎!敢做不敢当,登徒好色之辈!” 姜姒讥诮地看着他,眼底冰寒一片。 “我何时叫人落胎了?” 谢方知涵养再好,也禁不起她这样胡闹啊,若不是因为姜姒特殊,此刻谢方知早就拂袖走人了。他脸上火辣辣地疼,可见姜姒动手的时候根本没有留力气。 不过心念一转,谢方知便隐隐有些明白过来,他扶额叹气:“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我能误会你什么?”姜姒嗤笑,“误会你花宿柳眠,还是误会你纵情声色犬马?” “我不曾叫人落了缘的胎,她是我救的……”谢方知这时候已经憋了一口血,谁说做好人有好报的?到底她姜姒出来有没有带脑子?很明显了缘根本与他没关系啊?“到底了缘跟你说了什么?” “不必狡辩,谢公子这等人,嘴里自然没一句真话。”姜姒顿了一下,便想要转身,“如今我算是知道,空穴来凤,未必无因。”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谢方知看她要走,一伸手就将她拽了回来,按在廊柱后面,抬手摸了一把自己脸颊,谢方知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没了。 他看着姜姒,姜姒也看着他。 夜里没有声音。 谢方知忽然觉得,这场景熟悉极了,原本应当共剪西窗烛,如今却是风雪寒夜,她不能理解自己半分。 也难怪她有这样的反应,只因为此事戳中她伤处。 谢方知放缓了声音,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似乎这样说话可以缓解他肺腑的熬煎:“四姑娘,我谢乙虽是登徒子,可不曾下作至此。你可能误会什么了,我与了缘没关系……” 他话还没说完,姜姒便有些不耐,雪夜里很冷,她也冷笑:“没关系你救她干什么?” 深吸气,谢乙选择继续忍,咬牙道:“个中因由牵涉甚大,我不能告诉你……” “是因为你还要端落胎药给她喝,生怕被谢相知道了,坏了谢家的规矩吧?也对,听说谢公子早已经改邪归正,不再寻花问柳,若是忽然出了与出家人私通的好事,哪里还有什么改邪归正一说?” 姜姒说话夹枪带棒,谢方知已经暗暗又咽了一口血下去。 他嘴唇紧抿,看她那拉开的唇形,眼神却渐渐冷淡下来:“四姑娘以为谢某是何等人?” “无耻好色之徒。” 他想问,姜姒也就直接答了。 只是没想到,她话一出口,便瞧见谢方知忽靠近了她,她下意识心底一跳,便想要避开,谁想到背后立刻便靠上了廊柱。 谢方知一只手就压在廊柱上,另一手却抬起来捏着她光洁下颌,轻笑一声:“四姑娘说得不错,我谢乙便是无耻好色之徒。” 警钟陡然敲响,姜姒只感觉眼前一片阴影覆盖下来,接着便觉得唇上盖住了两片冰冷的东西,她被冻得一激灵,却觉得自己的唇已随之烧了起来。 谢方知是真忍不了她了,前面还好,她一从柴房里出来,两个人说话便似乎是鸡同鸭讲。 她脑子里到底装的都是什么? 这辈子也是蠢死的命! 心里一时爱她至极,又恨她至极,只望着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又想要将这一颗心掏出来给她看,告诉她自己已然改好了。 可她说了什么? 登徒子? 这才是登徒子! 谢方知扣着她后脑,将她整个人都压在廊柱上,她比自己还矮了许多,身量没抽足的姑娘看上去都特别娇小,偏偏嘴唇却似花瓣一样柔嫩,还带着碧螺春的味道。 舌尖划过她唇瓣,却感觉到她的抵触和挣扎。 食髓而知味,他哪里肯放? 原是一时脑子进了水,忽然做出这样的举动,如今却还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她越是想挣脱,他便越是不放,由是交缠起来。 姜姒脑子里瞬间“嗡”地一声响,完全空白了下来,即便是想躲都不知应该怎么躲,他在撬开她的嘴唇。 一个血淋淋的吻。 谢方知感觉到疼痛时候已迟了,以往可不止她竟有这样泼辣,已吃了个暗亏,略退开一些,便感觉自己唇上有了个印子,被她咬的。 姜姒另一个巴掌也甩过来了,“啪”地一声,在夜里又响亮了。 这一回,谢方知也没躲,左右两脸颊各挨了一巴掌,他也终于冷静了下来,看她气得浑身发抖,气息也不稳,双唇微肿,瞪视着自己,犹不解恨一般。 姜姒还想给他一巴掌,却已经被捉住了手,她霜寒满面,已恨他至极:“你!” “我?”谢方知破罐子破摔也不纠结了,越发轻浮得厉害,制住她后,还靠近了她,道,“四姑娘不是说我谢方知登徒子好色吗?四姑娘如此天姿国色,夜中无人,谢某自然想一亲佳人芳泽。不如此,如何对得起四姑娘之评价?” 他挨了两巴掌,亲了她一口,值了。 上辈子不是没与人亲近过,可那时与此时完全不同。 彼时虽是虚假,却也柔情缱绻,哪里像是今日,突如其来,又叫她心慌意乱。 她乃闺阁女子,谢方知未免…… 未免…… 脑子里乱糟糟地,姜姒真没想到谢方知竟孟浪至此! “你……” 她微微喘着气,只觉得身子有些发软。 这时候,谢方知也渐渐回过神来了。 他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一时冲动,如今却不知如何收场了。 踌躇沉默一阵,谢方知避开了她的直视,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来,上头毫无花纹,便细细上去擦了姜姒嘴唇,还有她唇上沾着的他的血。 “……方才谢某无状,冒犯了四姑娘……我……” “……” 姜姒没动,任由他动作,将唇上痕迹清理干净。 都说是朋友妻不可欺,他已告诫过自己无数次…… 谢方知扶了扶额,舌尖略一触自己嘴唇,便尝到了腥味儿,他心道自己麻烦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被她激怒,更不该有如此举动。 如今可怎么收场? 他试探道:“那个……四姑娘若觉得在下冒犯,我……以身相许?” 姜姒瞬间“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她顺手从谢方知手里抽走了那一条手帕,细细将自己嘴唇拭过一遍,又同时开口道:“你是想叫我以身相许不成?有衣冠禽兽辱我,安能使我许禽兽?” 眼皮子狠狠一跳,谢方知一直觉得自己嘴毒,不料还有更毒的。 姜姒上一世早就是嫁为过人妇的,又曾有过那样一段不堪的经历,如今除了心烦意乱、对谢方知印象陡降之外,再无半分波澜。 只是情绪未免有些低沉,她甚至觉出了几分尴尬来,转身便想要走。 这时候了,谢方知原不该再问姜姒帮忙之事,毕竟自己…… “四姑娘……谢某虽好色,可了缘腹中之子并不出自谢某。我风流韵事这许多,有尼姑庵一桩,于我而言不多不少,谢某不必大费周折作假。” 话说得诚恳,也带了几分愧疚。 谢方知站在廊上,忽然恨起自己那坏名声来,若非如此,又怎会叫她误解? 姜姒已下了台阶,站住脚步。 风刮面有些冷,她握紧了手指,似乎思考了一会儿,便道:“她怀有身孕,我救她,但我并非圣人佛陀。我救她,有条件。事成之后,你须答我一问,且欠我个人情。” “……” 谢方知在考虑,他又忽然觉得她不蠢了。 “若换了一个人叫你帮忙,你也这样提要求吗?口头上的话,作不得真。” “来求我的是你谢方知,我才如此。” 若换了一个人,姜姒直接叫人抓他起来了,还能到这里来不成? 这话,是说他比较特殊吗? 谢方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勉强平静道:“我趁夜将人藏入四姑娘车内,还望四姑娘入京之中为她寻个好住处,了缘对谢某……至关重要。” “人在我手里,谅你也不敢如何。” 姜姒摆了摆手,便朝着前面走去。 谢方知不知她信不信那孩子不是自己的,可一见她清瘦背影逐渐消失在林间,便终于撑不住了。 他头脑胀痛的一片,像是被把刀扎进了胸膛,更深更见血。 谢方知似乎终于站不住了,他差点倒下去,扶了一把廊柱,才慢慢地坐在了台阶上,两手肘撑靠在膝盖上,修长十指交叉紧扣在一起,却埋下头,额头靠在拇指指甲盖上,冷透了。 姒儿…… 终究不是他的姒儿。 眼帘阖上,谢方知也冷得发抖。 背后柴房里,谢方知与姜姒方才的动静,似乎吵了了缘。 了缘走到了门边,声音颤抖,有些害怕:“谢公子,我……我是不是让四姑娘误会了什么……” “……无事。” 谢乙声音轻得像是听不见,坐着很久没动。 第四十六章 乌篷船 谢乙这人,的确轻浮得叫人无法捉摸。 姜姒昨夜回了地方,到了窗前,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翻窗进去,所以绕了一圈,走了前面,还好没被人发现,才重新进去了。 鞋袜已经有些微湿,她脱下来之后,便将之放在炉子旁边,之后才缩进去睡了一觉。 不过并没睡多久,天便明了。 一早起来,姜姒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按着昨日的约定,那小尼姑这时候应该已经藏在了马车后面的箱子里,姜姒只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事情便成了。 只是这件事谢方知并没完全安排好,毕竟也许事发突然,或者他也没想到还有个了缘,所以并没有找好住处。 也就是说,回了京城之后,姜姒还必须找借口把这件事给办好。 别的不说,就为着在宫门外,谢方知的欲言又止,姜姒就要帮他,因为她想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 作为与傅臣关系最近的至交,这个人对傅臣的了解,至少要超过她。 想着,便已经梳洗打扮好。 离过年的日子不远了,姜老爷子也该到京,姜荀若能回去再好不过。 出了门,姜姒便瞧见斜对面的姜好也出来了,堂姐妹相视一笑,姜好朝着她这边走了过来,道一声“四姐姐好”,姜姒扶她起来,寒暄两句,便一起去见老太太。 终于要接回姜荀,虽则这件事办得不很漂亮,可也总好过让姜家子孙在外头过年。 老太太这样一想,心也宽慰,很快就收拾好,去一一拜别过与她谈过的几位师太,这才离开。 姜姒与姜荀一块儿走的,在离开净雪庵的时候,便看姜荀站在山前一回头。 兰溪水照旧清浅,冬日里也未断流,山上是皑皑白雪,隐约能瞧见山后一片竹林,与红梅丛丛。 姜荀站在风里,披着鹤氅,倒是看不出身形细瘦来,倒是有一种隐士的风骨。 不过他咳嗽得两声,眉头微微拧起来,瞧了净雪庵几眼,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阵才转身上马车。 走的时候,是老太太与孙子孙女坐在一块儿,一起说说话。 马车驶离了净雪庵,便往薛家口而去,没一个时辰便到了,姜好还要会薛家口姜府,便在这里下车。 只是她走之前,回头看了坐在车里,巍然不动的姜荀一眼,声音里带了哭腔:“大哥,你不回来吗?” 姜荀眼帘一掀,抬眼看了看紧闭的府门,才道:“不回。” 不回。 还有什么可回去的? 家不成家罢了。 姜荀只对姜好笑了笑,道:“好姑娘,你乖乖在府里,外头冷,快进去吧。” 过家门而不入,古有大禹治水,今有姜荀离家。 姜姒微觉讽刺,见姜好犹犹豫豫走了,这才暗叹了一口气。 老太太也抹眼泪,看着姜荀,道:“老四个糊涂东西,回头他若到京里来探,定打断他腿!” 姜荀笑笑不说话。 外头风雪已经渐渐停了,倒是天上放晴,路上的雪也开始融化,马车行驶畅通。 中途停下来用过午饭,过午之后才到京城。 即便是才下过雪,年节时候京城里也热闹,大街小巷上到处都是叫卖的声音,仿佛一下从世外桃源境回到了滚滚红尘三千丈,烟火气一重,人也跟着喜庆起来。 马车一路到了京城姜府,姜姒却没进府:“祖母,荀堂兄,前儿我叫万和斋定的香料也该到了,眼下过节,我顺道去取了回来。” 老太太点了点头:“如今你娘已有八个月,时日也快,你多操心着一些吧。” 姜荀则是看了姜姒一眼,她只若无其事,道:“孙女省得,荀堂兄还是住在原来的竹院,里头东西都没动过的。” 她又叫来丫鬟灵芝,先去屋里打点,留了八珍跟红玉与自己重新上车,马车一路往万和斋去,可刚刚要到地方,姜姒便寻了一间茶楼坐下来,反而不去万和斋了。 红玉只知道姜姒前一阵早就在万和斋买过了香料,如今哪里需要再买一次? 她心知姜姒应该是有事要办,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 “四姑娘?” 姜姒道:“红玉去打听打听这一代可有没有哪里在租赁小院儿,普通人家的便成,若是没有,先找客栈便好。” 昨夜谢方知那边还有人手,应该不可能让这个小尼姑平白消失,既然叫她带走了人,也必定有后招,她只须妥帖一些便好。 红玉已经去办事,八珍留在姜姒的身边伺候,这时候茶楼里人不多,倒也清净。 不过外头就有些吵闹了,红玉对京城还算是熟门熟路,去了半个多时辰,还真的找见了巷尾一间僻静的小院落,因着那一家人正要回南边去,也不准备继续在京城待,所以留了下来。 只是,“奴婢瞧着那院子简陋,也没仔细看,却不知小姐要什么样的了。” 找见了便好,也不过是对付一时罢了,姜姒倒不怎么在意:“咱们过去看看,叫车把式准备走。” 红玉记了一下路,刚才打听的时候已经说过很可能要赁下小院来,所以原主人没走。 主人家是个膀大腰圆的粗妇,不过面相倒是和善,可见红玉还是靠谱,找的人不像是什么坏人。 姜姒下了来看了看院子,地方比较偏,里头东西也简单,不过若是不来什么人,也够使了。 她也不废话,直接叫红玉给了钱。 那妇人见姜姒身量纤纤,带着些婉约柔媚,约莫以为她们也是南边来的官家小姐,暂时找个歇脚的地方,收了钱又嘱咐一些事情,这才离开。 钥匙交到了姜姒的手里,她掂了掂,便道:“咱们进去看看,八珍你给车把式几个钱,先叫他去茶楼那边喝完茶等等吧。” “是。” 八珍一躬身,便去跟车把式说了姜姒的意思,这一会儿车把式也走了。 巷子里安静无人,可姜姒却不曾与自己所言的一般进去看院子,反而是走到了车后,这后面有个狭长的挡板,里头是平时装一些杂物用的暗箱。 她吩咐道:“红玉,将挡板取下来。” 红玉不明所以,依言上前来取下挡板,差点吓得惊叫了一声,这里面何时藏了个尼姑?! 这个时候,红玉才明白之前姜姒那一切做法的因由。 原来这车里竟然有了个尼姑…… 了缘天明之前藏身在了箱中,里面还放了一床棉被,怕路上颠簸,也给她御寒。 她在里面听得见外面的说话声,也知道姜姒做的这一切。 八珍在姜姒的示意之下将人给扶了出来,了缘道了声谢,有些害怕,红玉却是倒吸一口凉气,显然已经认出她就是那一日在走廊外头干呕的那个尼姑。 姜姒道:“先把人扶进去。” 这些事情也瞒不过这些贴身丫鬟,姜姒不可能避开她们做这些,让她们知道也好,免得日后解释起来麻烦。 先将人扶进去安顿了下来,姜姒让了缘躺在了床上,又让红玉去外面买些寻常要用的东西回来,丫头婆子暂时不敢用,人多嘴杂,若传出什么风雅风雨就不好了。 昨晚在净雪庵,了缘是跟姜姒见过的,她如今劫后余生一般喜悦,可离了净雪庵,回到这俗世之中,又有些惶恐不安。 这地方简陋,八珍好不容易才从角落里寻了个绣墩给姜姒坐下,她自己则站在了姜姒身边。 姜姒坐下来,看着了缘又在抹眼泪,心下暗自皱眉。 救下了缘也是一桩麻烦事,其实想想她也未必就有那样的好心肠,若了缘不是怀有身孕,或者谢方知没求到自己这里来,她恐怕不大喜欢了缘这样优柔寡断的性子。 为母则强,她看上去哪里有个“强”的样子? “了缘小师父也别哭了,如今既出来了,也不必担心别的事,回头他还会来找你的。” 姜姒安慰她,她话中的“他”指的还是谢方知。 只是了缘昨夜听见过她与谢方知的争执,有些愧疚,不由解释道:“昨夜在柴房里,了缘听见二位施主说话,四姑娘是误会了谢公子……了缘与他并无瓜葛。” “……” 其实昨晚姜姒也有自己的猜测了,谢方知说得的确有道理,但是这个人,姜姒实在是信不过。 她看着了缘,也注视着了缘的眼眸,慢慢道:“我素知谢方知是个风流多情的人物,一夜风流之事多了去了,京中有人传,谢方知到哪家做客,哪家未出阁的姑娘便要怀孕。此言虽有夸张,可不是空穴不来风,你又何苦为他遮掩?” 了缘连忙摇头,又是着急又是苦笑,她埋下头来两手捏在一起,似乎不想说起那些事。 对她一个出家人而言,这些事情都是禁忌。 可谢方知乃是她恩人,她若不说,若坏了这二人感情可怎么办? 咬了咬牙,了缘还是实话实说:“谢公子来都不曾来净雪庵几次……怎会是他?是……是……” 姜姒没说话,她之前那一番话不过是故意的试探,她只要表露出自己误会了谢方知的意思,这小尼姑就会告诉她真相。“到底是谁?” 了缘埋着头,也看不清她表情,幽幽道:“是魏王殿下……” 姜姒彻底没话了。 魏王萧纵? 当时姜姒看见了缘从谢方知待过的阁楼里出来,竟是与萧纵?也就是说,当时萧纵也在那一间阁楼内,同时还有了缘,甚至是谢方知。当时傅臣并没有进阁楼…… 这样一想,关系可就大了。 一个阁楼,虽有上下两层,姜姒原也不该怀疑谢方知什么,可昨夜谢方知也出现在了净雪庵之中,同时在净雪庵的还有萧纵与姜荀。 姜荀亲口跟她承认过在为萧纵做事…… 事情大了。 谢方知若与萧纵有什么往来,那傅臣又算是什么? 为什么觉得这事情越来越有意思? 姜姒不自觉地弯了唇,落在了缘眼中便成了喜悦。 了缘也终于松了一口气,道:“了缘本是乱花迷了眼的人,若是坏了您与谢公子之间的情意,才是了缘又一桩罪过。如今四姑娘心结既开,了缘也放心不少。” 姜姒没听明白,她道:“我看轻谢乙为人,又不是从你这里开始的,你莫误会了我与他的关系。” 微微睁大眼,了缘还真有些不明白,她以为这二人乃是有情之人。 若没个什么情意,谢公子为什么找四姑娘帮忙?又为何会在四姑娘误会之后那般痛苦? 不过仔细看看,了缘又忽然明白了,姜姒眼底并无半分情意。 谢公子这样的人,竟是单相思。 了缘顿时无言了。 这一会儿,姜姒又想起了萧纵。 如果与了缘有私的乃是萧纵,那这人也真是…… 先头被姜姒按在谢方知脑门上的话,全要按在萧纵脑门上了。 并且这人不仅跟出家之人有染,更狠心绝情,如今他是半个子嗣也没有,总是了缘乃是出家之人,也不至于直接叫她喝落胎药。对他自己的子嗣,他似乎没有半分的怜惜之情。 姜姒又想起自己曾听过的,说萧纵当年的王妃已经有孕在身,结果忽然没了。 萧纵是前朝宠妃之子,风头甚劲,在换了皇帝之后,他反而没有与其他人一样被皇帝贬谪,反而尽享荣华富贵…… 这里面,未必没有他至今还孤家寡人的说法。 其实,姜姒心里不是没有过那种最不堪的想法:萧纵的妻儿乃是他自己下手害了的。 无毒不丈夫,这一位若没野心,姜姒是死也不肯信。 如今又多了了缘一事,姜姒就肯定了八分。 她又与了缘说了几句话,便叫她先好生睡一觉,毕竟在车上她是蜷着身子藏着的,要是累坏了可不好。 看了缘闭上眼睛睡了,姜姒才出了来。 院落异常简陋,屋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化了的雪水,在屋檐下汇成了小小的一滩,还有个凹痕。 整个院落,透着一种老旧和市井的味道。 姜姒很少见到这样的地方,不由多看了两眼,又想起高门大户的锦衣玉食,蓬门荜户的粗茶淡饭…… 红玉回来得有些迟,倒是带回来不少的东西,都给了缘放下了才走。 如今了缘才有两三个月的身孕,也没到事事需要人照顾的地步,在净雪庵的日子也清苦,如今没什么过不下去的。 走的时候,她对姜姒千恩万谢,姜姒却淡淡地一笑。 出了来,红玉打量着姜姒的脸色,低声道:“四姑娘怎的救了这样不自爱的人?都是出家人了,还闹出这样的丑事来……” 出家人是该无欲无求,六根清净,可偏偏尼姑庵里有几个六根清净的? 姜姒就从没信过这些。 不过红玉这话说得不错,这了缘是不自爱。 姜姒怜悯的不是了缘,是她腹中的孩子。 不过,姜姒揉了揉自己眉心,道:“不是我要救她,是旁人要救。” 八珍方才伺候在姜姒的身边,早知道这“旁人”指的是谢公子,不过不敢多言,扶了姜姒上车,又叫来车把式,这才回了姜府。 倒是姜姒一路都在思考,先头是她对谢方知偏见,让她先入为主地认为是谢方知的错,其后才激怒了谢方知。 若有下次再见,须得给他道个歉。 不过谢方知这一盘棋,下得也着实叫人看不懂了。 一面交好傅臣,一面跟萧纵这边还有往来,现在是萧纵不要他自个儿的孩子,谢方知却要暗中从中作梗,但是他为什么偏偏挑中了自己?在旁人看来,她姜姒应该与傅臣算在一起。 莫不是,谢方知接近傅臣,乃是傅臣那边知道的? 这些都等问了谢方知才知道。 不过对萧纵,姜姒却是完全清楚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发顶,便垂下了眼帘:看样子,荀堂兄早先说的不曾有错。 这人绝不是个好人。 悬崖勒马,她该庆幸自己发现得早吧? 心里暗嘲之时,姜姒已经回了府。 此一去耽搁了近两个时辰,老爷子姜坤是今日早晨回府的,下午老太太接了姜荀回来,便与姜坤见过了,现在姜姒只能单独去见。 她回府先往善斋堂走,刚进门便瞧见上首左边坐着姜坤,一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看人的时候一双眼则透着深邃。 这是阁老的眼神。 纵横朝堂多少年,姜坤见过的大风浪太多了,可他没想到,子子孙孙并非自己所能控制的,他一直以为自己将几个儿子教得很好,可儿子们长大了,翅膀就硬了,像是所有的大家庭一样,最后还是闹了分家。 一分家便要争家产,争家业,一帮人你来我往,跳梁小丑一样斗得面红耳赤。 那时候,姜坤便觉得,自己风云了半辈子,从翰林院熬到了内阁,偏偏享不到天伦之乐,年纪大了,也心灰意冷了,便直接离了家远游,四处拜会早年的朋友们。 姜坤是皇帝一党,从不结党营私,皇帝也放心叫他到处走,如今朝中需要他了,他躲也躲不了,索性回来。 只是才回来,竟然就听见老四那一房竟然干出那等的混账事来,差点没将姜坤气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到了这个时候,姜坤才好了一些,坐在屋里跟姜荀说话,顺便考校考校他学问。 正说着,外头便来报说姜姒来了,姜坤倒是记得自己这嫡亲孙女,打小就是聪明的,不过往日总归有些怯懦,这一回却完全不一样了。 姜姒进来的时候,自然是大大方方,步履从容。 姜荀也坐在旁边看她,微微点了点头。 这一位位高权重的祖父,姜姒原不大熟悉,更不清楚在自己出嫁之后,姜家到底是什么情况,只听说老太爷的身子不是很好。在姜妩出卖了姜家之后,到底最后成了什么样,也无从得知。 现在见到这一位祖父,姜姒难免生出几分敬畏的心来,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姒儿给祖父请安,祖父康健。” 有许久不曾见到,姜坤倒没想到这丫头变化这样大。 想起她与姜荀亲厚,姜坤脸上便挂了几分笑,显得慈和:“都说是女大十八变,姒丫头变化也大,差点叫我没认出来。” 摸了一把胡子,姜坤点着头,道:“我才打南边回来,给你们兄妹几个带了几套孔明锁,几套书,文房四宝,都已叫人给你们送去了。姒丫头也别站着,坐下吧,陪着祖父这里说说话。” 姜荀笑了一声,道:“四妹妹如今可是才华不小,前阵子听说还认识了谢家姑娘。” “哦?” 姜老爷子陡然一震,眼前一亮,看向了姜姒。 姜坤虽是阁老,也年长许多,可与谢江山比起来还差上一些。 当年在翰林院里,姜坤与谢江山可是时常下棋,也知道谢氏一门家风如何,对谢家子女的才华更是毫无怀疑。 听见姜荀说谢家姑娘,姜坤便立刻知道这说的是谢银瓶了。 姜姒却有些不大好意思,解释道:“祖父可别听荀堂兄瞎说,孙女不过是与谢家姑娘略聊了几句,还不曾说什么话呢。谢家银瓶姐姐才华惊人,孙女玩玩不敢与之相比的。” “哈哈哈……”姜坤闻言笑了起来,还硬朗得很,只道,“你也不必谦虚,我往日听人提起,知道谢家那丫头也是个恃才傲物的,你若没本事,她怎可能瞧得上你?他们谢家人,都这德性,也不必太在意。” 嘴角微微一抽,姜姒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感谢谢家人的赏识? 不过也难怪了,谢氏一门士族遗旧不说,还荣华至今,门第比普通翰墨之族更不知高出多少,只是越是如此越是低调。这一代里,名扬京城的就一个谢方知,败坏了一家的门风,不过偏偏文才极好,叫人想说谢家后继无人都不能。除了谢方知之外,谢银瓶虽有才,却完全不与顾家顾芝一样,少有出来的时候。 所以能被谢银瓶喜欢上,还想要主动结交,在旁人看来是极有脸面的事。 姜姒虽也佩服谢银瓶,可不觉得自己比她差了多少,因而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只对姜坤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孙女不曾想过她乃是谢家姑娘,只当她是可以结交的朋友。” 这一句,难免叫姜坤刮目相看几分。 满朝文臣,一提起谢氏,必定都是要仰着头看的,就连姜坤自己也不能免俗,谢江山年纪不如他,可不管是学识还是本事,都远远在姜坤的前面。如今姜姒竟然能有这样淡泊的心境,自然非同一般。 不管是真是假,但凡能说出来,便已经是心性不同寻常人了。 姜坤终于仔仔细细打量这孙女一番,暗暗点了头,笑道:“将来你的出息,不该比谢家丫头低。” 姜荀那边生怕话题入得太深,连忙插了一句道:“祖父这心可也真偏,方才说荀儿暂还及不上那谢乙,如今却说姒儿能压过谢家姑娘,这是说我连姒儿也不如?” 姜姒一下笑了出声,拿眼去看坐在上头的姜坤。 老太爷顿时有些无奈,不过想起谢方知来,又道:“祖父这话可不偏不倚。不过……谁知道谢江山这儿子怎么养成了这样?” 明明才华盖世,偏偏放荡轻浮。 摇了摇头,话也说得够多了,姜坤便叫他们回去自己歇着,又嘱咐姜荀一定要小心养病,这才叫人送走了他们。 从善斋堂出来,姜姒还与姜荀并肩走。 姜荀道:“近日朝中不大太平,祖父回来便是要给皇爷办事,不过我记得你说你不愿嫁傅臣,方才怎不与祖父提?” “我与傅臣本就不曾有过任何的约定,祖父才回来,我第一回见面便说,时机不大对。”姜姒两手叠放在一起,娴静得很,略落后了姜荀半步走,又道,“此事急不来。” “我虽为萧纵做事,可鹿死谁手尚还不知,选傅臣也未必就是错……” 姜荀也不知道话应该怎么说,毕竟傅臣待姜姒是极好。 若是大事成,而傅臣败,未必不能留他一条生路…… 不过,左思右想,姜荀又觉得不大对,他叹了口气,道:“若你能在大事定下之后嫁人,那才最是合适。” 姜姒轻笑:“哪里有那样便宜的事?” “总之你处处留心,时时谨慎,挑夫君可是一辈子的事……”姜荀乃是她堂兄,这些话也不避讳,后又道,“若拿不准主意,叫我来为你掌掌眼,未必不可。” “我才十三,荀堂兄倒还比我急。” 姜姒一句话便带过去了,实则人选不是没想过,可到底还是不合适。 送了姜荀回竹院,姜姒也就回自己屋里去忙了。 老太爷回府,里里外外都在忙活,周氏年后便该生产,如今操劳不宜太过,一大家子的事几乎都放在了姜姒的手里主持。好在姜姒前面早就已经将事情给理顺了,如今办起来照旧头头是道。 自打姜坤回来,老太太那边就消停了许多,卫姨娘也不敢在背后做什么手脚,乖顺得像是小白兔。 这一切都是因为有姜坤在,就连姜源到了姜坤面前也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只是姜坤也懒得见这些不孝子,姜源则是明里暗里跟老太爷借人脉,想要借着老太爷的关系往上爬。谁知道当场就被老太爷甩了一巴掌,灰头土脸地从屋里出来,再也没去求过老太爷了。 过年节时候,老太爷四个儿子都在京城,独独四老爷姜清被老太爷毫不留情地打了出去,连饭都没留一顿。 当时姜姒见着,可好一顿解气,只管吩咐下面仆人,将四房赶得远远的,生怕他们坏了姜荀的心情。 按理说,姜坤这么个脾气古怪,又被儿子们寒了心的老太爷,应该很难接近,可姜姒跟姜荀都非常得他喜欢,时常过去说话。 久而久之,姜姒便也觉出了这其中的妙处,姜荀要学的乃是权谋之术,姜坤讲一些朝中的陈年旧事,分析其中道理的时候,往往也不避讳着姜姒,姜姒就这样听着,慢慢也摸出官场上这些个弯弯绕来,总算是知道男人们的世界无比精彩。 耳濡目染之下,说姜姒什么也没学到是假的。 至少,她对如今朝中的局势,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由此再见到谢方知的时候,她便清醒了许多,也有把握了许多。 翻过年的元宵灯会,姜姒与府里女眷们一同出来,才到了茶楼上等着看花灯,便有人递了条子进来。 是谢方知。 那了缘小尼姑在别院里过得很好,如今已有了二十多日,谢方知约莫也是知道姜府这边来逛灯会,才抓住了机会急急递消息进来。 谢方知不像是傅臣,他与姜姒素来没有什么交集,若是傅臣想要往姜家递个消息简单,谢乙却是万般地难。 这许多天,姜姒故意没出过门,也早就将那了缘的行踪藏好了。 在知道了缘腹中乃是萧纵骨肉之后,姜姒便料定谢方知不敢大张旗鼓地查,生怕有个万一,被人发现,那才是得不偿失。 所以如今姜姒一冒头,谢方知立刻找了上来。 打开纸条一看,姜姒便又收了,道:“上头待着也无聊,我下去河边上逛逛,瞧瞧花灯。荀堂兄与世子爷那边去了,若他回来,还请他在上头等我。” 这边姜姝没一个月就要出阁,难得还有这样出来玩的机会,今天也出来了,听见她这话,便道:“四妹妹去吧,一会儿堂兄回来我自告诉他。” 姜姒于是与红玉、八珍、灵芝等人出去了,沿着河边转了一圈,便在小桥下面瞧见了一艘乌篷小船,外头挂着一串红灯笼,一串绿灯笼。 这就是谢方知说的地方了,他倒是挑了个别致的好地方。 姜姒只叫红玉等人在岸上等着,自己上了船,躬身进了船篷。 谢方知一身藏青长袍,颜色偏暗,已在盘坐在船内等候多时,他面前摆了一张方几,抬眼看见姜姒进来,眼底氤氲的寒气,终于散去一些。 “真是菩萨难请,四姑娘金枝玉叶,竟也肯来。” “谢乙,如今是你求着我办事,肯来已是我给了你面子,你莫不识抬举。” 姜姒原是想着愧疚于他,还想道个歉,谁想到他一开口便叫人皱眉? 她今日一身天青锦缎圆领袍,腰上悬着深青色珠玉丝绦,皮肤细白如在牛乳里洗过,身上带着浅浅伽罗香,方一坐进这简陋寒酸的乌篷小船,便为之增添了无边的艳色。 谢方知瞧着她,端了一杯酒来喝,颇觉秀色可餐。 他道:“我派人在姜府外头守候多日,四姑娘却偏偏不肯出来,真是叫谢某苦等,发发牢骚,倒也成了谢某的错了。那谢某便要问了,如今四姑娘可知道那是谁的骨肉了?” 知道了。 姜姒看着眼前一杯酒,端了起来,一举杯,坦然至极:“你谢乙名声不好,无怪旁人误会你。我也不过俗人,谢公子若以为我火眼金睛,能从你这一具臭皮囊里看出什么淤泥不染之风,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好男不与女斗,谢公子当时不曾计较,如今怎的这样小心眼?” “……我原以为我已是舌头上淬过毒的,不曾想一山更比一山高。” 谢方知自叹弗如,由是举杯,轻轻与她相碰,端酒至唇边之时,却拿眼看她。 曾几何时,也有这样的一幕…… 只是那时,他们喝的是交杯酒。 见姜姒已经饮尽杯中酒,谢方知忙将眼一垂,也一口喝尽了,才状若无事道:“既是误会便揭过不提,了缘人在何处?” 姜姒道:“了缘如今很好,不过……谢公子曾经答应过,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并且欠我一个人情。” 谢方知看她,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那雕花方几的棱角,却温柔似触摸女人细腻的皮肤,他淡笑:“谢某猜,四姑娘想问宫门外,在下欲言又止的那一番话。” “……不错。” 姜姒并不否认,而她也同时认知到,谢乙并非池中之物。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谢方知再饮一杯酒,竟问她道:“你真想知道?” 为何不想? 姜姒不明白。 此时,外头已经有人摇了橹,乌篷小船便在这一条泛着灯影的河上划开涟漪,行了出去。 只是外面彩灯络绎,船内却是幽暗一片。 谢方知的表情隐在这一片昏沉之中,声音沉而重,又带着辛辣的讥诮,只道:“皇爷与侯夫人有私。” 第四十七章 肺腑之言 姜姒看着谢方知,半晌没反应过来。 她真想说这人是胡说八道,可是前世今生种种的蛛丝马迹却完全吻合。只是皇爷与宁南侯府夫人竟然有私?那傅臣…… 尽管是不想相信,可终是由不得她不信。 姜姒脑子里有些乱了:“你这话……” 谢方知摆弄着方几上的杯盏,又慢慢给姜姒倒了一杯酒,笑道:“值此元宵佳节,四姑娘何必偏问这样扫兴的话题,自寻烦恼呢?不如温酒一盏,以解千百愁。” 姜姒终于抬头起来看谢方知,像是第一次认识他这个人一般。 “……谢公子之意,是我所猜测之意吗?” 谢方知闻言,微一挑眉,点了点头:“然也。” 于是,姜姒终于无话。 姜姒知道,谢方知是个聪明人,那么自己这一句话的意思,对方必定不会错会。 傅臣的身世,未免有些太过离奇了吧? 虽则早就开始好奇,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等的龃龉之事,若谢方知所言为真,那傅臣自己知道吗?或者,宁南侯知道吗? 怎么想,自这件事都有些不可思议。 她拧眉,坐着没动,只看谢方知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犹自沉思。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知道的人都无比清楚,各自心知肚明,不然你以为只凭宁南侯祖上有功,就能有如今的权势浩盛吗?” 谢方知语气里有轻微的嘲讽,他仿佛一个旁观者,看得清晰明白。 “傅如一自小在皇宫里长大,说是皇子们的伴读,可皇爷给他的哪一样不比皇子?无非是皇爷心里愧疚,要给他最好的。你看满朝文武世家子弟,可有一人有傅臣之荣宠?宁南侯府权势滔天,早有御史台弹劾,可每每折子上去就被压了。皇爷听劝谏是听劝谏,唯独在宁南侯一事上毫无表示……若非内中有猫腻,四姑娘以为,宁南侯府还能昌盛至此?” 甭说是权势甚高的宁南侯府了,看看接两代跨三朝的谢氏一门便知。 谢江山乃是文人大儒,今年来却没掌过文衡,也从不插手会试之事,怕的就是皇帝说他们结党营私。若再被御史台弹劾,皇爷趁机发难,谢氏一门如何能逃? 谢氏尚且如此,更不谈与高祖一起打江山的宁南侯府了。 他瞧着姜姒的表情,一字一句与她分析,只看她垂着头听着,也不知是个什么表情。 这些道理,姜姒不是不明白。 最近姜坤言语之间也提及过这些事,可姜姒却从不曾想,这里有这样大的秘辛。 那一日回宫之后,她曾在万和斋二楼见过了傅臣,看傅臣那样也并非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这样一个有洁癖而力求完美的人,却对自己身世一清二楚,姜姒都不知该怎样想了。 她不由得笑了一声,简直觉得无法接受。 完美的傅臣身上,竟有这样大一个永远擦不去的污点,真不该是可悲可叹还是可怜了。 这一刻,她陡然生出了一种嘲讽般的怜悯,那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上来,像是蔓生的恶念,压也压不下去。 谢方知一直看着她表情,只觉得她这样的表情取悦了他。 早在知道姜姒进宫见过了皇爷的那一天,他就想说了,在宫门外虽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底却是挥之不去的迷惑,那时候他就想说。不管怎么说,傅臣绝非良配,即便是看着姜姒嫁给贩夫走卒,也不该许给傅臣。只是那时候大庭广众,还有他老爹看着,谢方知不好表露什么,由是才离开了。 可姜姒观察入微,如今自己来问,谢方知断断没有不说之理。 想着,他觉得自己这件事干得漂亮,于是又道:“四姑娘与他青梅竹马,竟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吗?” 姜姒抬眼看他:“谢公子这话,平白多了些挑拨离间味道。” “哈哈……”谢方知一下笑出声来,河面上的灯影似乎都落在了他眼底,投射出别样的明光,他吞一口酒,任由辛辣穿喉过,却坦然得紧,“谢某就爱挑拨离间,四姑娘听出来,也不该说出来。好歹,我与四姑娘也算半个熟人了吧?” 姜姒算是没话说了,无耻也无耻得这样坦然,天底下除了谢方知,怕没有第二人了。 她不由道:“你当真是他至交好友情同兄弟?” 上一世的认知,到了这一世怎的全部颠覆了?姜姒着实闹不明白。 可谢方知清楚得很。 他听见姜姒这一问,一本正经回答她:“我谢方知为人诚恳正直,需要我为朋友两肋插刀之时,必定插朋友两刀。” 姜姒略微愕然。 她用那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谢方知,末了细细琢磨谢方知这话,可不是诚恳正直吗?能将他自己对傅臣的恶意直接宣之于口,光明正大告诉她,的的确确够磊落。 不过,“谢公子心机深沉之人,也就敢对我这样说了。” “是四姑娘要问,可不是我要说。” 谢方知抖了抖酒壶,一派的悠然,仿佛自己有多无辜。 姜姒道:“除此之外,了缘小师父一事,为何找我?” 姜荀为萧纵做事,谢方知又为谁做事?他这两边都在插足,就不怕自己说出去吗? 这疑惑盘绕在姜姒心头很久了,一直没有说出来。 谢方知看她一眼,摇了摇手指:“四姑娘你这不止一个问题了,谢某又不是包打听。” “不说便罢,我也该走了。” 姜姒说着便待要起身。 谢方知忙道:“了缘呢?” “谢公子不回答,那就自己找去。”姜姒也没把人藏得多严实,只要谢方知肯花力气找,肯定不怎么费工夫,就看对方敢不敢了。 姜姒这是明晃晃的威胁,出尔反尔用在这个女人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 谢方知自认自己对女人还是相当君子的,可偏偏叫他遇上个无耻之辈!先前说好了问一个问题,结果她问了这许多,还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可无奈,谢方知对她真是毫无抵抗力,连拒绝都说不出口,一见她要走,便是心里恨自个儿。 他妥协:“谢某惹不起您,四姑娘您坐下,我说。” 姜姒压根儿就没起身,听见这一句,也就顺便慢慢坐了下来。 她手指搭在酒杯上,却不再喝一口,摩挲着酒杯边缘,抬眼看谢方知,道:“说啊。” “……我……” 话音突然顿住,似乎是觉得这一句的开头不大合适,谢方知看了看姜姒背后那河里划过去的河灯,斟酌了一下,又回头看她。 “人人都言四姑娘与傅如一青梅竹马,可我觉得……四姑娘似乎变了,傅臣于你,不过流水落花。他落花,你流水。而傅臣更是虚伪之辈,我与四姑娘虽不熟,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况四姑娘应当不会帮着傅臣,反将我卖了吧?” “谁说我不中意他?” 心底事被人戳破,姜姒眼神顿时冷厉了起来。 谢方知耸肩:“那便当我胡言乱语吧。” 他看姜姒听了他的话,便端了酒杯,慢慢喝了一杯酒,那唇色在幽暗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明艳。 谢方知也端酒起来喝,舌尖一舔杯沿,又是苦涩了。 过了一会儿,姜姒忽又问道:“有那么容易看出来吗?” 她一直觉得,自己隐藏得还不错,只是对着傅臣的时候不是很自然。 可谢方知与她少有交集,竟也能看出? 岂料谢方知道:“在下红颜知己遍天下,生来最爱温柔乡英雄冢,能看出四姑娘所想,不很正常吗?” 又在抹黑自己了。 谢方知这时候真想以头抢地。 他不由看姜姒,见她眉头微微一挑,似乎对他的话并无异议,心里更闷:“四姑娘,我这话难道没有不妥之处?” “有何不妥之处?” 这话不是妥帖至极吗?姜姒有些不解。 谢方知想想也没话说,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毫无不妥之处。” 姜姒对这人奇奇怪怪的话已经有些受不了,只觉得他脑子与寻常人不同,想着时间不早,便道:“了缘在城东巷巷尾那院子里,你去便能找到人,以后此事便与我无关了,还请停船靠岸吧。” 事谈完了,酒还没喝完。 谢方知沉默了片刻,才对外头道:“靠岸。” 顺河而下,并没有走多久,前面又是一座桥,在桥墩下靠岸最是无人能察觉。 船夫利落地撑了船篙过去,姜姒正要出去,不料却听见岸上有一名女子娇声喊道:“呀,这不是谢公子吗?” 谢乙坐的位置有些靠外,沿岸光华照在他背影上,竟一眼被人认了出来。 方想要出去的姜姒,顿时停住了,她看向谢方知,不由冷笑:“果真红颜知己遍天下。” 因着船已将靠岸,姜姒坐在里面,看着黑乎乎的一片,此刻也不想动,若被人发现,跳进河里也洗不清。 虽则她自己不在意,可人言可畏,能避则避,不能避的时候再另说。 谢方知也是头大如斗,一回头便瞧见岸边上站着一名穿浅紫夹袄手里提着花灯的丽人,却是京城里有名的清倌赵琴儿,善抚琴,京中盛传其千金一曲。如今她窈窕地站在这里,原是想要放灯,哪里想到竟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情郎? 一时之间,赵琴儿羞红了脸,又见谢方知起身从里面出来,站到自己身前来,更是心跳如擂鼓,声音细细软软:“谢公子……” 脸上挂着笑,谢方知嘴角实则有些轻微抽搐,额头上青筋跳得厉害。 这女人没事儿发什么痴狂症? 只是姜姒还在后头,他总不能坏了她名声,由是一揽赵琴儿的腰,温声道:“今日与琴儿相见在此元宵佳节,真是缘分不浅……” 虽素知谢方知对女人温柔,乃是全京城一半女子梦中的情郎,即便他风流成性,可又体贴又有才华,如何能叫女儿家不心悦之至? 赵琴儿心里柔肠百结,含情脉脉地看着谢方知,便踮起了脚尖,蜜语一声“谢郎”。 索吻? 谢方知看赵琴儿一张娇俏小脸已经飞红无比,唇形似乎也不错,他也笑着低头下去,只是脑海里却是在净雪庵那激烈缠绵的吻,满含着香息,还有她的厌恶。 眼瞧着唇要与唇相接,赵琴儿整个人都要战栗起来,甚至快要留下泪,感动至极。 可谢方知心思百转千回,没听见自己背后有动静。眼见这庸脂俗粉还似乎为自己所动,终于忍无可忍,揽着赵琴儿腰肢的手微一用力,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将人抛入河中。 “咚”地一声水响,赵琴儿连尖叫声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就已经完全泡在了河水里。 谢方知心里十分抱歉:“对不住,手滑了。” 只是说完,他直接重新跳上了船,钻进去了进去。 姜姒坐在船里,还道是要看一场香艳好戏,已斟了酒浅酌。 眼见二人含情脉脉便要才子佳人凑成一对儿,谁料佳人忽成落汤鸡,竟然整个儿跌进了河里。 后知后觉地,才有人喊道:“有人落水了!” 这时候,谢方知已经矮身钻了进来,见姜姒脸上一副看戏的表情还没收进去,不由一阵火大。 姜姒却是反应过来,道:“你闹大事了,这是想干什么?” 谢方知凑近她,身子半倾侧过来,危险地一眯眼,道:“我不想亲她,只想亲你。” “疯子!” 姜姒陡然想起那一日来,顿时警觉后退,抬手便要赏他一巴掌,不料今日谢方知动作更快,早已经一把捏住了她手腕:“四姑娘接了谢某的信便来此,孤男寡女同处一地,是四姑娘暗示谢某,你对谢某并非无感。谢某心慕四姑娘已久,见后才知天下女人皆庸脂俗粉,如今已改邪归正。四姑娘不嫁傅臣,不若嫁与谢乙,定一心一意待四姑娘,若有半句虚言,谢某甘再受万箭穿心之痛!” 那一瞬,姜姒还真有些被迷惑住了。 不过下一刻,她便轻笑了一声。 谢方知此刻说得认真,早已经到了船边上,姜姒顺手这么一推,谢方知猝不及防之下,又不敢拉着她使力,生怕叫她也滚落下船,一时不慎,竟被姜姒这一手推入河中! 又是“咚”地一声响。 姜姒拍了拍手:“如此拙劣老套的花言巧语,也不知是怎的骗到京城诸多姑娘们的芳心,徒有虚名罢了。” 可怜谢方知喝了几口水,冒出头来听见这话,差点气晕过去,哭笑不得之余又顿生出几分凄凉来。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花言巧语虚情假意人人信,肺腑之言心头之意无人听,做人做到他这份儿上…… 谢方知心里念了她名字千百遍,一时也是无言。 姜姒已经躲回了船篷之中,对自己所作所为毫无愧疚。 她就根本没把谢方知的话当一会儿事儿,只等着风头过去才下船。 不料,外头人已经沸腾了。 “谢公子才子救佳人,赵琴儿姑娘落水,又是一段风流佳话哟!” “谢公子不愧为我等俗人之楷模啊!” “哎,赵琴儿姑娘也遭了毒手……真是可悲,可叹……” …… 种种言语,都传入姜姒耳中,差点叫她笑岔了气。 群声嘈杂之中,忽有一笑声传来,似乎忍俊不禁。 而后便听谢方知道:“世子爷也来看笑话了,赵百,还不来拉小爷一把?” 姜姒忽然就愣住了。 桥上站着傅臣,看谢方知那狼狈模样,便朝赵百一摆手:“赵百,下去拉他。” 赵百乐呵了,下去将谢方知扶了起来,那一条乌篷小船还在河里浮着。 傅臣朝船里看了一眼,也不知里面到底是什么人,他素知谢方知荒唐习性,原以为他改了,不料也就是昙花一现,于是打趣道:“不知又是何等美人能入你眼了。” 谢方知身上全是水,大寒冬里冷彻骨,闻言他看了傅臣一眼,眼底带了几分古怪,过了一会儿才勾唇笑道:“魂销滋味。” 这话,意会不可言传。 傅臣也笑,却不言,既遇到了谢乙,便一起走了。 乌篷船里,姜姒贴着船篷坐着,两手十指交握在一起,看见外头繁华热闹,忽有些不想上岸了。 第四十八章 伞 心里的想法终究是心里的想法,姜姒终极还是要出去的。 在将人救上岸之后,傅臣那边就已经与谢方知一道走了,赵琴儿可怜兮兮地哭着回去,想必她还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掉进水里,不过元宵灯会平白丢了这样大一个脸面,恐怕要回去伤心好一阵。 姜姒这里,外头那个撑船的船工,却不紧不慢将船撑走,很有一段距离,见人少了,才向里面道:“四姑娘……” 这人应当是谢乙心腹,否则方才谢乙说话也不会没有任何的避讳了。 下船的时候,姜姒刻意会头打量了这人一眼,瘦削身材容长脸,眼角下头有长长的一道疤,不过带着黑色的斗笠,在夜里也不大看得清。 仿佛是察觉到了姜姒的注视,这人埋着头,不动。 姜姒忽然道:“你是那一夜在净雪庵柴房外头的?” 孔方怔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竟然会被认出来。 那一天他听了大公子的吩咐,去净雪庵那边办事,大公子那个时候在柴房外头,他便去找了,不过看见大公子与姜家四姑娘在一起,没赶上去,倒是大公子主动走了过来。 差事自然是办得妥妥帖帖,不过现在姜四姑娘竟然毫不犹豫地问了出来,孔方就有些纠结起来。 看上去大公子跟四姑娘之间关系也很亲近,至少他还没见过大公子对哪个姑娘这样,不不不不,也许是因为四姑娘比较特殊? 孔方一直觉得自己是大公子手底下最能干的人,现在偏偏没办法做出决定了。 说还是不说,他要是说了,回去大公子会不会拿耳刮子抽他? 就在孔方还在纠结的时候,姜姒的耐心已经快见底。 她干脆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听见这话,孔方在下意识回答道:“孔方。” 孔方? 姜姒眉一挑:“净雪庵的事办得如何了?替死鬼用上了吗?” 她这样一问,孔方立刻没话说了,原来姜四姑娘是知道的,不过计划绝密,想必还是大公子告诉她的,既然大公子已经说了,那自己也就不纠结了。 想着,孔方便道:“魏王殿下以为人已经死了,假了缘摔死在了山涧里,所以事情已成。” “办得还算是漂亮,回头你们大公子一定会赏你的。” 姜姒淡淡地笑了笑,一弯唇的时候,便觉出几分流风回雪之美来。 孔方对美人完全没有品鉴能力,只知道自家公子的眼光高得吓人,他中意四姑娘,那四姑娘就是极好的。不过孔方觉得,姜姒这话听着很奇怪,但是都低哪里古怪也说不清。 他只道:“都是小人分内之事,四姑娘抬举了。” 是抬举了。 谢乙手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实诚的人,都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谢方知的精明之下,还有个专门说蠢话的。 不过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姜姒便直接上了岸,若无其事地沿着河边走。 河上的河灯飘着,街道两旁都是卖花灯的,来来往往热闹无比。 红玉八珍等人都远远看着,在听见前面有人落水的时候,差点吓没了魂,还好见着是赵琴儿,不然还不知怎么着急呢。 如今傅臣等人一走,她们就顺着河寻了下来,总算是找见了姜姒。 姜姒也不多说自己干什么去了,只随便逛逛,顺着街走。 她其实在想,那个叫孔方的,不知道现在是什么下场…… 孔方是被姜姒给坑了,谢方知从头到尾都没有跟姜姒说过自己是怎么处理了缘一件事的,姜姒说出来的那些话都是自己猜测的,用一副肯定的口吻讲出来,一瞬间就把孔方话给套了出来。 她就是诈诈他罢了。 孔方兴许还以为自己跟他主子关系有多好呢。 这样想着,姜姒心情真是说不出的好。 倒霉的,也就是一个孔方罢了。 这孔方原本是个聪明人,至少不会办蠢事,办糊涂事,谢方知也一向信任他。 他换过了衣裳,去掉了船夫的装扮,打听到了谢方知已经到了街边的酒楼里,就跟了过去。 这个时候,谢方知已经换过了衣袍,暗青色八宝纹长袍搭在身上,端着酒杯,正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 见孔方回来,谢方知便放下了酒盏,转身走过来,一点也不避讳旁人,叫他到廊上回话。 他这样光明正大,反倒让人以为是什么寻常事,自然不会有人注意。 他问道:“人回去了?” “已经上了岸。” 孔方看自家公子脸色不错,似乎心情还很好,心里越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换了以前,要被人给推进水里,即便是不翻脸,那脸也要拉下来,现在反而心情很好,说明什么?说明自家公子心里有姜四姑娘啊。 下头跑腿儿办差事的也要懂得讨好主子,所以孔方就加了一句:“方才四姑娘还夸小的办事漂亮,说大公子一定会赏我。” 乍一听这话没问题,可是仔细一想,谢方知脸上刚刚挂起来的笑容就消减了下去。 他顿住,一扭头,问道:“她夸你哪件差事办得好?” “当然是……” 孔方平时跟主子的关系还不错,可这会儿一抬头就看见谢方知脸色,不知道为什么缩了缩脖子,一句话也说不下去了。 主子的脸色,有些见鬼啊。 谢方知聪明绝顶,自问算有遗策之时少之又少,这会儿大概也猜到是发生了什么。 他抬手点着孔方:“你是不是说了你昨日办的事?” 孔方点了点头。 谢方知抬脚便想赏他,没忍住骂他:“你今儿出门是不是没带脑子?她问你就说,你爷我算什么?” “您是爷,她不也是……再说您不都跟四姑娘说了吗?属下再说也没什么吧?” 孔方有些不解。 这时候,谢方知就感觉到了自己头脑方面的优越感,虽然还是想抽他。 “你爷我,就没提过你一个字,更没提过这件事一个字,自己想想错在哪儿吧,若以后再犯,当心我扒了你的皮!” 扔下一句话,谢方知黑着一张脸就走了。 只是这种时候,又忍不住想姜姒,必定是她猜到了什么,所以诈了孔方。 还真有些棘手起来,她若一直保持这脑子玩下去,谢方知可就有些伤脑筋了。 最无辜的还是孔方,他跟着谢方知时间不短了,分明看出大公子不知怎的就情根深种,若不是被大公子对四姑娘的态度迷惑,孔方觉得自己应该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痛定思痛,孔方忽然觉得:这一对儿有点意思啊。 不过往里面一瞧,谢方知与宁南侯世子把酒临风,说不出地风流潇洒,这模样…… 合着他家公子最是不要脸皮,一边与世子爷交好,一边还要泡着人家世子爷相中的姑娘…… 孔方摇了摇头,一闪身便退走了。 这边傅臣与谢方知几个人,又相约下去猜灯谜,只是没想到才下去便下了小雪。 已经是正月十五,春日将来,这时候落下来的都是冬日残雪,众人也不大在意,有下头人给他们打着伞,一路行去猜灯谜。 没有这样气派的人家,能自个儿撑伞的就自个儿撑伞,不介意的却都在雪中行走。 这里面,也包括姜姒。 只是姜姒答应,丫鬟们不同意了。 红玉道:“您身子骨也不大好,还有夫人体虚胃寒的毛病下来,这天下了雪,还是找个地方先躲躲吧。” 正说着,她便看见了前面街边卖花灯摊子旁边的屋檐,连叫姜姒往这边走。 姜姒也是无奈,雪落下来化去,自然还是麻烦,她也听了红玉的话,走到一旁的屋檐下头避着。 因着前面便是一位卖花灯的老伯,姜姒估摸着的这屋檐是人家的地盘,便叫红玉去买了几盏花灯,提在手上,免得人家嫌弃她们站在这里。 那老伯人倒是厚道,也没说什么,还朝她们一笑:“避雪也无妨,这屋檐不就是给人躲雨避雪的吗?” “多谢老伯,不过花灯很漂亮。” 姜姒提了一盏莲花灯在手上,轻轻转了转,眼底划过几分笑意。 几个人就在屋檐下面避雪,不过这雪看着却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反而越来越大。 八珍不由得愁眉苦脸:“这雪一大,咱们还不如方才就走回头路,楼里几位姑娘指不定还等着呢。” “无妨,本就是灯会,有什么等不等的……” 她们自己若是无聊,也该出来玩了,姜姒随意能照借口,压根儿没担心。 不过主仆几个说话间,便见一缩着肩膀的年轻男子朝着这边走了过来,似乎也是觉得雪大了,准备避雪,不过一眼抬起来瞧见街檐下站着几位姑娘家,倒不好进去了。 姜姒见了,只自然地朝着左边退开了几步,也不说话。 丫鬟们也会意,一起朝着这边挪了挪,倒留出了一大块空地来。 那男子看上去脸色有些发青,衣着也寒酸,不过模样周正,若拾掇好,约莫是个俊俏人,看着一身书生气,似乎是个文士,不过过于落魄。 姜姒倒没看不起人的意思,只是不大在意,她让开之后,那文士也靠着右边站着,渐渐也有旁人来避雪,中间那一块空出来的地方就很快被人填满了。 傅臣等人猜着灯谜过来的时候,街上还热闹,不过街檐下更热闹。 他一抬眼,便瞧见了提着莲花灯,面上带着浅浅笑意的姜姒,于是脚步一顿,便侧过了身去看。 这一行人这样打眼,这边众人自然也立刻注意到了,姜姒更不例外。 他们打着伞,傅臣站在前头,谢方知略落后得几步,都在看她们这边。 一时间,这里竟有些安静下来。 傅臣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半远不近地朝着姜姒一笑,嘴唇微微弯了起来,倒叫人觉得暖和起来。 来时也不曾带了多的伞,傅臣手里自己捏着伞柄,如今只将天青色油纸伞一倾,递给赵百:“给四姑娘送去。” 赵百愣住,瞧见这越来越大的雪,转眼就在世子爷发上肩上落了许多,可也不敢说什么,便将伞收了,给姜姒这边捧了过去。 街上人多,檐下人也多,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去打量站在街边那温柔俊俏翩翩佳公子来,接着又看站在檐下的美人,一时只觉得才子佳人太般配。 姜姒见他在雪中立着,眉目间温然一片,也不知怎么就手足无措起来。 红玉从赵百手里接了伞,回了姜姒身边。 姜姒站着没动,看着那边的傅臣,傅臣披着鹤氅,站了一会儿,又顺着一路行去了。 流光四溢的元宵夜街上,转眼便只有他背影。 而谢方知,自始至终站在自己那伞底下,走时还用那种奇异的暗嘲眼神看了姜姒一眼,唇线微弯,又是讽刺又是嫉妒。 姜姒明白,那是因为她无心,而傅臣有意。 可如今看着这一把伞,姜姒也不知自己该不该有心了。 他看上去,多情深意重? 只怕是过了今日,京里人人都要将此事当做风流佳话去传了。 第四十九章 陈防己 这伞,拿在手里是烫手的山芋,可也扔不出去。 姜姒也开始看不明白自己了,她从红玉手里接过伞之后就轻轻地转了转,上头暗色的花纹带着古朴与精致,撑开伞,便觉得眼前一暗。上一世,傅臣就是她的□□,而她就一直躲在伞下,到最后也没仔细看过这一片天。 而今生…… 微一勾唇,姜姒将伞递了回去,道:“收好吧。我们回去。” 红玉愣住了,原本以为四姑娘与傅世子乃是青梅竹马,亲事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时日一久,红玉便能看出种种的端倪。四姑娘似乎与傅世子朝着两边走,一个努力地靠近,一个努力地疏远。 到如今,竟连一把伞也不用了。 做下人的不好说什么,只跟着姜姒直接走入了雪中。 廊檐下的人也渐渐少了起来,雪也小了,大街上还是那样热闹。 不过最先头那个上来避雪的文士却还没走,约莫是冷得厉害,他还瑟缩着肩膀,不由问卖花灯的老伯,道:“老伯,方才那一男一女,却不知是哪个人家的,生得这样灵秀。” 老伯回看他一眼道:“先头那个披着鹤氅的我倒不认得,不过瞧着站在旁边的应当是谢大公子,那送伞的那个必定是宁南侯世子爷了。至于方才那一位姑娘,除了姜家四姑娘不作第二人想了。” 姜家四姑娘? 那文士一愣,追问道:“可是姜阁老府上?” “正是呢。”老伯搓了搓手,也躲了上来,与那文士叙话,“听你话里有南边的口音,应当也是初到京城吧?所以你不知道也寻常,傅世子与姜四姑娘青梅竹马,虽暂时不说婚嫁之事,可也早就是板上钉钉。看看这才是才子佳人啊……” 这些都不是这文士感兴趣的,他如今落魄又寒酸,可着实不愿去投姜府,不过如今又有什么法子? 不过方才那人竟是姜家表妹,倒是叫人有些意想不到。 眼瞧着雪更小,这文士也直接走了出来,顺着处处都是花灯的长街离开了。 元宵佳节,千门万户都是欢声笑语。 这也是最轻松的一段日子,于姜姒而言,这一阵也的确是懒怠。 偶尔陪着姜荀下下棋,或者与他一起去老太爷姜坤那边听训,说起来,姜姒得了老太爷的喜欢,未必没有姜荀的原因在。只可惜姜荀因着去岁久病缠绵,今年三月的科举,老太爷也是建议他暂时不去,只因为他如今还太年轻,再历练几年更好。 姜荀自然都是听老太爷的,更何况他身子时好时坏,上了考场到底是什么样更不知道。 如今既然要再等三年,姜荀也就不急。 回来的时候,姜姒便瞧见姜荀已经在楼上坐着了。 姜姒去了很久,走之前姜荀还与傅臣等人一块儿,没想到现在已经回来了,她倒有些惊讶:“荀堂兄回来得这样早?” 客房里铺着洋红毯,三面一溜儿的玫瑰椅,不过此刻没什么人,姜荀就捧着一碗热的福仁茶坐在前面,见她回来解了披风,后头红玉还拿着一把伞,不由道:“你去了太久,不过这伞倒是有些眼熟。” 早先姜姒就说过她不想嫁傅臣的事,姜荀一清二楚,如今他提起这句话,姜姒只能摇摇头,不说话。 想来要与一个人一刀两断,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终究,傅臣现在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即便是说出去,往后都是她姜姒忘恩负义。 姜荀知她苦楚,便不再继续询问。 姜姒手脚冰凉,进来烤了烤火,不久才见姜姝也进来:“大姐也回来了。” “方才在前头猜灯谜,瞧见河里有人落水,因围看了一阵,所以回来晚了。”姜姝进来便回了一句,又道,“往日在闺阁之中还不曾见过这样的事,只有风闻……”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又是谢乙吧?” 姜荀似乎觉得有什么困惑处,又摇摇头,闲着没事儿,便聊聊其他人,也好有个话题。 而元宵之夜,谢乙与赵琴儿的风流韵事,无疑会成为今后京中人闲话解闷的中心。 姜荀如今说两句,也算不得什么,不过他对赵琴儿不感兴趣,反倒是对谢乙这人有些好奇:“京中传闻他已改好了大半年,虽还是偶有风流之事传出,却好了不少。我与此人接触,倒也未觉得有什么,如今约莫是老毛病犯了……” 姜姒心说他哪里是老毛病犯了,分明是得了一桩别的毛病。 不过这毛病到底是什么,也无人知道了。 她想着自己不说两句反倒惹人怀疑,于是道:“谢家门楣便是被他给玷辱了的,也不知谢相怎生教出了他来……” 言语之间,照旧是鄙夷。 姜荀一向觉得姜姒对谢方知偏见太甚,不过现在听见姜姒这话,竟然点了点头:“现下我也觉得他这着实荒唐了几分。” 三个人说着话,没一会儿夜便已经深了。 倒霉的谢乙直接被姜荀姜姒兄妹打成了“花花风流浪荡子”,似乎从此再无翻身之地。至于姜姝,她对这些事着实了解太少,见识也比不得姜姒与姜荀这两个嫡出的,他们说话,她也就在一旁听着,暗暗记在心里。 姜姝是年后就要出嫁,吉日早已经定了,就在二月初。 姜姒不知道姜姝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她摸得准姜姝的性子,总是心底有种种的疑虑,她也不敢说出来,至于赵蓝关那莽夫,肯定不是中意姜姒。所以姜姝的种种疑虑,只待成亲之后便能破解个完全,姜姒一点也不担心。 几个人带着丫鬟们回了府,又阖家聚在一块儿用过了夜宵。 倒是姜荀知道周氏将近临盆之期,怕她烦闷,所以竟然将灯谜写在了花灯上头,叫人一起来猜,倒是闹了好半夜才各自去歇。 老太爷姜坤也猜了几手,对姜荀可谓是赞不绝口,姜姒的灯谜自然比不得姜荀,不过也得了老太爷的赞赏。 这一大家子,看着再好不过。 周氏孕中睡得早,便没多留,回去喝了安胎药便睡下。 至于姜姒,却是与姜荀一起,留到了最后才走。 转眼又是一年,姜姒算了算还有一年多便及笄,似乎也是不能拖了。 她躺下的时候都皱着眉,夜里其实少梦,有梦也是噩梦,可今晚老是梦见他叫人递伞过来的一幕,雪似乎下得很大,几乎要遮挡她的视线…… 她看不见傅臣。 她也看不见自己。 次日早上醒来的时候,天都还没亮,鎏金铜兽熏炉里还有残留的冷香,她披衣起了身,坐在妆镜前,就借着熹微的晨光,将那一只装过伽罗香的空盒子放在了手边,轻轻打开。 盒子里还有浅浅的香息,像是屋里的熏炉。 早就烧着地龙,并不太冷,她在这里坐了有一刻多钟,红玉才进来。 “姑娘今日怎起得这样早?” 走到姜姒身后,红玉自然看见了她手里捏着的盒子。 姜姒将盒盖合上,用手指触摸着上面盘旋的花纹,只道:“为我梳洗吧,只是约莫昨夜吹了些风,没睡好,老觉得耳朵边上有什么声音……” “昨夜府里来了上京的亲戚,大概是您浅眠,所以吵着您了吧?”红玉说了一句,又道,“是南边表少爷来了。” 表少爷? 姜姒一下想起来了:“姑妈家的那个?” 她记起来,老太太养过两名嫡子,这辈子没生过女儿,只有一名庶出的小姐姜颜,远嫁了蜀中一举人,姓陈。不过陈举人多番落第,最终在老太爷这边帮助下谋了个县令,也算个官儿。不过前几年陈县令发急病死了,没多久姜颜也去了,从出嫁到离世,就不曾回过姜家。 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老太太又是个极重男轻女的,还是小妾所出的女儿,她格外厌恶,嫁出去便没再过问。 “姑妈在蜀中仅有一独子,不过从来不曾见过,来的就是他?” 红玉昨夜睡得迟,也打听过了:“似乎是叫什么陈防己,如今也是个举人的功名在身,算算跟荀大爷还是同年,若是荀大爷身子骨好,说不定还是同年会试。” 陈防己? 防己乃是一味药的名字,姜姒想着,原以为没什么大不了,可等着梳洗完,她还是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 今世肯定不曾,那便是上一世。 指尖点了点自己太阳穴,姜姒暗道自己这记性是越来越差。 她梳洗完便去老太太那边请安,年节一过,衙门开印办差,姜坤也跟着上朝,这一位重量级阁老的回归,定然会给朝堂带来新的变化。不过在老太太这里,也有一些变化。 比如,表少爷来了。 在见到陈防己的时候,姜姒才知道,原来不是第一次见面,是第二次。 她进了屋,先给老太太问过礼,便很自然朝着陈防己敛衽一礼:“听闻陈表哥来了,昨夜倒不知道,原以为是第一回见,却是第二回。” 陈防己也是无奈之举,从心里说,他一步也不愿意踏进姜家,奈何穷途末路? 一身简单的灰绿色缎袄,腰上一块儿黄玉的成色却非常好,不过约莫因为拮据,整个人显得有些面黄肌瘦,但是五官竟然极其俊俏,叫人一看便能生出好感,身材颀长,略显得谦卑的眼神底下却似乎有一团火焰。 姜姒只一眼,便知道这也不是个什么庸碌之辈。 陈防己也给姜姒见了礼,两边人这才坐下。 府里许姨娘没了,姜莫、姜妩、姜媚三个守孝,其中姜妩依旧在禁足之中,也不必出来请安。今天来了的是姜莫姜媚两个,都穿得素净。旁边就是姜茴,姜荀坐在后面一点,刚来的表少爷陈防己则在老太太身边的位置上。 可老太太的表情明显不大好,她见姜姒坐下了,才慢慢道:“如今表少爷也算是进京来赶考了,颜儿能生下你这样的孩子也算是她的造化。怪只怪我早年没教好她,多少年也没见她回来看看我,还是你有孝心……” 原本陈防己是笑着的,可现在笑容就有些挂不住了。 他是投亲来的,可其实他母亲本就是庶出,老太太能喜欢才怪了。如今家道落了,来这里定然要受尽白眼。这一位老太太对庶出的子女向来不大好,闻说姜家分家的时候,庶出的几房直接去了很远的地方,二房老爷没了,大房老爷姜流还在山东当昭和县丞,逢年过节也都只是送东西回来,人是绝不会踏回来一步的。 陈防己这样的身世自然尴尬,可又能怎样? 老太太这话,明里暗里都是讽刺,陈防己怎能听不出来? 可他只低了头,道:“蜀道难于上青天,出川入蜀都甚为不便。母亲身子也一直不大好,家里有诸多的事情操持,母亲生前每年都给府里写信,未敢忘了外祖母的。倒是如今防己这里寒酸落魄,平白来投奔,叫外祖母笑话了。” 老太太冷哼了一声,好一阵没说话,差点叫陈防己下不来台。 还是姜荀人好,能考上举人功名的,也没有几个平庸之辈,得饶人处且饶人,况老太太是个什么脾性,姜荀没有不清楚的。 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随口道:“你如今这哪里算是落魄了?姑父乃是举人出身,如今陈表哥及冠四年余,便有举人功名,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谁敢说陈表哥落魄?” 姜荀二十一,比陈防己还要小三岁。 不过他天生的少年老成,肚子里弯弯绕多过寻常人,他一开口叫“陈表哥”,还让姜姒有些没反应过来。 老太太听了姜荀的话,也不好再甩脸子,只道:“荀儿说得对,今儿你既然已经来了,府里自然有地方安排你住下。从蜀中上京,一路遥远,你到了府上,只管好生读书。若今年春闱能成了事,那就是你祖坟上冒了青烟,也不枉你娘白疼你一回。陈家门楣,可也得靠你的。” 陈防己面上看不出什么来,手指却有些僵硬,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压抑住自己将拳头紧握的冲动。 他一躬身:“外祖母教诲,防己必时时刻刻牢记在心。” 话是这么说,谁不说好听话呢? 老太太只把这些话都听腻了,道:“你记着就好,昨夜你来的时候,老太爷已经歇了,今儿还上朝,怕是暂时见不着了。” 她看了陈防己一眼,仿佛从他脸上看见了那个惹人厌恶庶女的模样,又进而看见了那个已经亡故的姨娘的模样。 平心而论,陈防己生得很好,翩翩美男子一个,可老太太最厌恶的便是这个,小妾生的庶女,庶女生的嫡子,还是逃不过一个“贱”字。心里不痛快的老太太一副疲惫模样,道:“昨夜来来往往地吵闹,夜里也没睡好,你们先走吧,这几日我头疼,无事就不用来请安了。” 众人噤若寒蝉,一个字不敢说,接着才齐齐起身告退。 出了来,姜荀与姜姒对望了一眼,都没说话。 姜莫才死了姨娘,不好多留,他也知道姜荀巴结不上了,所以干脆地直接回去,姜媚还有一年便要出阁,知道姜姒这里认识的人多,又是嫡女,许姨娘没了,她又因为之前背后捅了姜妩,跟姜姒搭上了线。兴许靠着姜姒,还能谋得一门好亲事。 这时候,姜媚便笑嘻嘻地凑了上来。 姜茴看陈防己一身的寒酸,便不想搭理,只来跟姜荀说话。 陈防己一个人站在一边,看着倒没什么大不了的。 “四姐姐,我前儿瞧见你腰上的荷包好看,那花样我竟从没看过,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绣样?” 女儿家攀关系,总是这些个细枝末节,姜姒什么都清楚,只是不说罢了。 她笑道:“是八珍心思细巧,前一阵画下来的,若五妹妹感兴趣,我便叫她给你送了来。” “哪里用得着这样麻烦她一个小丫头,我去四姐姐房里拿就好。” 姜媚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出姜姒不想跟她多说话的意思,反而上赶着巴结。 姜姒不好再拒绝她,只在走的时候,看了姜荀一眼。 姜荀点了点头。 这个中意思,只有他们能明白。 陈防己还一个人在旁边站着,想着自己应当是没机会进入这些个富家子弟的圈子,“表少爷”也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家里无权无势,寄人篱下地。 他看姜茴在跟姜荀搭话,也不好上前去打扰,便自己走了。 姜荀瞥了还在说话的姜茴一眼,忽然叫道:“陈表哥还请留步,你昨夜才来,还没好生接风洗尘一番,今日茴二爷也在,不如一起喝一杯,小酌一下?” 一听见这话,姜茴的脸色便立刻变了。 姜莫姜茴如今虽然都是府里的庶出,可怎么说也都是锦衣玉食来的,见到陈防己这样寒酸地来,还是父亲那一辈庶女生的,血脉上就远了,更何况如今这样一个寒酸之辈竟然也是举人,如何能叫姜莫姜茴心里平衡? 姜莫早就走了,姜茴自认为自己还有一些才学,所以才来跟姜荀说话。 可没想到,姜荀不搭理他们也就算了,竟然主动跟这个穷酸说话? 姜茴差点噎了一口血! 最没想到的还是陈防己,他看了姜荀一眼,又看了看姜莫姜茴,忽然意识到这一大家子似乎有一些意思。 姜莫姜茴虽然是庶出,可好歹才是三房这里正经的爷,姜荀是四房的,虽是嫡出,又是被撵出家门来,按理说也不该有这样的气度和态度。可现在反倒觉得姜荀才是这府里真正爷。 陈防己初来乍到不清楚情况,只能应了,一起出去。 善斋堂里,老太太说是头疼,人一走了她就精神了。 赵嬷嬷再了解老太太不过,毕竟是身边服侍了那么久的人,见了老太太脸色不好,赵嬷嬷叹气道:“左右那叫您堵心的已蹬腿儿没了,您何苦还这样跟一个穷酸小子计较?您没看他那穿戴气度,一股小家子气,跟咱们府里的爷全没的比。若是回头叫老太爷知道了,他心里又不痛快……” 老太太何尝不是这样的顾忌? 早年老太爷说她苛待庶子庶女,分家时候又说她偏心,到如今老太爷还喜欢姒丫头。这一连串的举动都跟要了老太太的命一样,现在平白还蹦出来个表亲,一表三千里,何况还是嫁出去的庶女?陈防己跟老太太半点血缘都没有,还要供着他吃、供着他住、拨人给他使唤,老太太能不堵心吗? 听了赵嬷嬷的话,她将手里佛珠往桌案上头一摔:“这府里都是个什么蹄子!一个姜妩丢尽了咱们家的脸,又来了个膈应人的……姒丫头是今年五月的生辰,明年五月便及笄,该嫁人了。妩姐儿今年年底便要及笄,可还在孝期,不过万不能叫她耽误了姒丫头的亲事。” “您的意思是……” 赵嬷嬷试探着拉长了声音。 老太太冷声一笑:“许姨娘不过是个姨娘,再说了,事情真相如今也已经清楚,那不是她姨娘,还服孝做什么?子女给嫡母守孝才是真应该,给姨娘守孝全看他们自个儿。总归,妩姐儿一出阁便要嫁出去,免得当了姒丫头的拦路石。如今的宁南侯府炙手可热,去迟了谁知道是什么光景?” 现在老太太就是想把这些糟心的人全送出去,赵嬷嬷算是明白了,因道:“老奴看……表少爷却是个可以用的……” 这话让老太太愣了一下,接着回头看赵嬷嬷。 “你这意思是……” 陈防己如今也是个举人的功名,姜妩名声虽不算是太坏,可怎么也嫁不出去了,留在家里也是堵得慌,到时候配个贩夫走卒,老太太倒是觉得无所谓。可现在有了个陈防己,贱人生的庶女的贱子,与姜妩可不般配吗? 赵嬷嬷道:“如今表少爷是个举人,这一门亲事若是先说定,可不最好?” 是最好啊。 陈防己不中进士也罢,如今只是个举人,姜妩配他也不亏,反正都是两个没出息的;若他中了进士,这一门亲事是早就定下来了的,陈防己即便能耐了,中了进士,也只能娶了这一个名声败坏的姜妩。 这可不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老太太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这计策一口气除了她两个烦恼,再好不过。 “叫人给妩姐儿那边添置几套新衣裳,给姨娘守什么孝?姑娘家,还是漂漂亮亮的好,禁足也解了吧。” 她好心情地捡起了桌上的佛珠,又连连给佛祖告罪:“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莫要怪罪,莫要怪罪……” 赵嬷嬷这边下去交代了小丫鬟,去库房那边给三姑娘拿东西。 小丫头腿脚倒是利索,跑得快,不过现在对牌在周氏这边,也就是四姑娘的手里。 要拿东西,还要经过姜姒,老太太可舍不得把自己的好东西给姜妩。 这一来,姜姒这里刚刚送走了来巴结的姜媚,便听红玉来说事,她坐下来听了,便是一抬眉:“给三姑娘打头面首饰,还要裁几身鲜亮衣裳?” 怪了。 姜姒眉头紧皱,忽然道:“红玉你再出去打听打听。” “那对牌?” “拿了去。” 姜姒不会压着老太太这边发下来的事,只是要闹明白老太太心里到底是什么弯弯绕。 那边领了对牌走,红玉也出去问消息,回来便对姜姒道:“三姑娘不禁足了。奴婢想着,既是给三姑娘打首饰做新衣,便是不让她守孝……近日来又只有表少爷一件事,奴婢看事情怕不大对。” 红玉出去这一会儿,姜姒也想到了,约莫是老太太要定姜妩的亲事。 她将半温的茶盏一放,摸着自己袖上的刺绣云纹,却是心里念叨这个名字:陈防己…… 今年春闱一甲之中,应当没有这个人。 可她上辈子应该听过,只觉得耳熟。 到底是哪里听过? 敲了敲自己太阳穴,姜姒闭上了眼。 红玉见她沉思,还以为她是在烦心姜妩之事,上前便道:“奴婢瞧那表少爷不像是没出息的人,三姑娘与您不和,若是这一回……” 若是这一回她嫁对了,指不定要怎么膈应自家姑娘呢。 红玉为着自己的主子想,也不是没有道理。 姜姒明白,只道:“荀堂兄若是回来,立刻禀我。” 第五十章 心怀不轨 姜荀回来的时候,自然也带回来一些有意思的消息。 姜姒看他进屋的时候脸上都是憋不住的笑意,一晃眼没瞧见陈防己,便放开了许多,为他倒了一杯茶,拉他道:“荀堂兄怎么笑成这样?” 虽是人在病中,这病不曾好过,可姜荀今儿喝了酒,乐呵得要命。 坐下来端了茶,还没来得及喝,姜荀就又笑出声来。 屋里屋外丫鬟是听见姜荀笑着进来的,如今竟然还笑个没完,这可跟姜荀一向作风不大一样啊。 红玉端上一盘果子来,顺道将佛手柑给摆好了,也疑惑道:“大爷这是笑什么呢?” “指不定外头犯了什么癔症。”姜姒眉头皱起来,真有种给姜荀把脉的冲动,“别是喝多了吧?” “不是喝多了,是听多了。” 姜荀也没想到,元宵灯会之后,京中竟然传出了这样的流言来。 傅世子雪中送伞固然美名传扬,说世子爷真是京城里一等一体贴自己未来媳妇儿的好男子,可偏偏出来了个抢风头的。 这人谁啊? 还能是谁,全京城唯有一个人能跟傅臣抢风头,这风头还抢得异常不一般。 姜荀努力正了正色,想起今儿在酒楼里听见说书先生们说的话,咳嗽一声,便道:“姒儿可还记得昨日,大姑娘回来的时候,说谢乙跟那个清倌人赵琴儿一起落了水?” 这当然记得。 姜姒还清楚这里头的来龙去脉,她不由一挑眉,一脸要笑不笑的冷凝模样,道:“又是谢乙出来了?” “还真是他。”姜荀眯了眯眼,“今早那赵琴儿竟然跑到了谢府大门口,说自己被谢乙抱过了,哭天抢地要进谢家门,不管是当个端茶递水的丫头,还是籍籍无名的姨娘,只要能留在谢公子的身边,她做什么都愿意……” 姜姒愕然。 可姜荀还没说完,他乐呵得很:“听说谢乙正在家里头疼,谢夫人乃是女流之辈,只叫人去劝她走。可他不走啊,这能有什么办法?谢相下朝回来就看见有人在前头哭,还以为是谁谁谁来伸冤了,仔细一瞧这涂脂抹粉一张脸哭得鬼一样,可把人给吓着了。知道事情之后,谢老先生就直接进了府门,揪出了谢乙,扔到了府门口,叫他把那姑娘给劝回去。” “……” 姜姒完全没话说了。 这能不抢风头吗? 全京城人茶余饭后定然都要谈这种事啊! 早先谢方知改邪归正,就让许许多多人议论纷纷,更有无数少女芳心碎落一地,眼看着半年没消息,忽然之间又出了赵琴儿这件事,简直让大家伙儿惊掉一地下巴! 谁说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看谢方知这样子简直是挂羊头卖狗肉,该花的继续花,改邪归正纯属瞎扯! 一句话,赵琴儿这一闹,谢方知半年努力尽付东流水。 街头巷尾都是唏嘘不已:好个谢氏方知,白瞎了这一身的本事,总跟女人纠缠不清,现在还叫一个身份不清不白赵琴儿闹上了门,谢氏家风都要被这一个败家子给败坏完了。 谢老先生就不用说了,听说气得直接用茶碗砸他。 “然后呢?” 屋里屋外的丫鬟们都听愣住了,自然也包括姜姒。 她都忘记自己是先要问陈防己的事了,现在更好奇的是谢乙最后怎么做。 无怪她们这些闺阁中的姑娘家听愣,就是姜荀也有些没想到的。 他道:“谢方知那一张嘴最毒,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被谢老先生打出来之后,他就往府门口放了一把椅子,他坐着跟人家姑娘家聊天,一面聊天还一面喝茶……” 总而言之,谢方知就跟赵琴儿聊人生,聊自己期待之中的美人应该如何,又讲讲谢家的门风怎样…… 姜荀一脸有些说不出的表情,道:“反正最后,赵姑娘算是完了……” “怎么就完了?” 姜姒听得一头雾水,前面还讲得好好的,后面怎么忽然就没了下文? 这不清不楚说了一半,姜荀才意识到,这话题不适合跟姑娘家说。 他含混地带了过去,道:“言语羞辱赵琴儿一番,人人都乐呵啊……姑娘家脸皮儿薄,再不敢来了。不过我估摸着,京城里待字闺中的姑娘们,心思要开始活络起来了。“ 谢方知改邪归正是假,风流成性还是真,不知多少人梦里都想着“谢郎”,人说青楼女子一条玉臂千人枕,他谢方知每夜都睡在无数女子的梦里。 一旦谢方知还是好色风流的性子,那有机会的人就多了去了,加之在谢府外头听谢方知跟赵琴儿说话的人不少,谢方知说什么喜欢“温柔娴静”“端庄淑雅”“貌若春花”“体如扶柳”的姑娘家,不知多少姑娘家听见这话要好生捯饬捯饬自个儿容貌,练练体态了。 姜荀想起谢方知,也是没话说了。 当初与谢方知谈论文章时事的时候,只觉得他颇有见地,但在女人这件事上,谢方知似乎有些拎不清,明明已经改邪归正,一转眼又踏回了老路,才是叫人万般的不理解。 “反正谢乙回去还是要吃家法,不定多久下不来床,兴许要在大姑娘与赵蓝关亲事那一日才能见着了。” 犯了这样的大错,谢老先生不狠狠管教管教这登徒子,那才是怪了。 “对了,你叫我一回来便见你,可是出了什么事?” “都叫荀堂兄给说忘记了。” 姜姒从头到尾都没怎么明白姜荀在笑什么,约莫是他话中隐藏的那些才好笑。她瞥一眼跟着姜荀的翠痕,翠痕脸颊还飞红,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约莫是谢乙对那赵琴儿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吧? 姜荀不肯说,姜姒再问也没用,这时间正好谈正事:“不说谢乙,姒儿是想问问荀堂兄,陈表哥此人如何?” “……城府颇深,心机颇沉。” 前面似乎略顿了一下,姜荀才给出了这八个字。 姜姒闻言,眉头拧得更紧。 姜荀道:“怎么了?此人有什么不妥之处?” “倒也没什么不妥之处……只是我瞧着老太太那边,似乎有意将他与三姐凑成一对儿,所以先打听打听。”这些内宅的事情,姜姒并不瞒着姜荀,说话更不避讳,姜荀不知道的也少,她又道,“陈表哥有举人功名,荀堂兄觉得他能中进士吗?” “大丈夫能忍人所不能忍,即便他中不了进士,也不会是池中之物。” 姜荀给陈防己的评价很高。 他不由想起了今日在席间,面对姜茴的诸多刁难,寻常人遇到定然难堪至极,可他竟面上没有太大的波澜。 这样的人若不能有大出息,那才是奇了怪。 “他野心不小,不过应该是个恩怨分明的性子,记恩比人深,记仇比人狠。若以我言,这样的人咱们还得罪不起。” 姜荀自然有自己做事的一套法子,前一阵姜坤与他说人情世故的时候也提过,这世上有的人能惹,有的人最好不要招。有时候宁招惹君子,莫招惹小人。陈防己不算是小人…… 姜姒心里也有隐约的感觉,越是能忍,水面下的性子便越是难言。 她道:“这人心胸不一定开阔,记仇比记恩能耐,我只觉得老太太今日说话未免太难听。” “她说话不一向那样?”姜荀嗤笑,“你也甭想那许多事,怎么说他身上也流着咱们姜家的血,没道理咱们帮了他之后,他还要倒打一耙吧?退一万步讲,他倒打一耙,也不见得有什么所谓。” 这就是独属于姜荀的凉薄了。 早年他在府里的时候,还没分家,就不知道被谁推进水里去过,都是一家的人,那时候在身边的都是家里兄弟姐妹,谁知道推他的是谁?最后还是姜姒来得迟,刚巧见他还在水里挣扎,这才留了一条命。老太太大错是没有的,就是对内宅里的事太刻薄,对庶子庶女如此,对嫡亲孙女也如此。若不是姜姒自个儿争气,谁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他抬手摸摸姜姒发顶,道:“你走到哪儿,堂兄都在你背后护着。” 姜姒心下一时感动,将他手拿下来,故作轻松一笑:“如今你也不过是个举人,我看我护着你还差不多。” “姒儿既这样说,少不得我要去挣个一朝宰辅来当当,否则如何能护得住你?” 姜荀半开了个玩笑。 姜姒闻言,脸上的笑意却渐渐少了。 宰辅? 一朝宰辅。 这话也是能轻易说的吗? 她看着姜荀,不说话了。 姜荀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沉默了好一会儿。 屋外头忽然有了脚步声,八珍打了了帘子进来道:“四姑娘,赵昌家的来回话了。” 都是外头的管事婆子,最近姜姝要出阁,前面要备办的事情不少,族中请了个有名望的媳妇来操办此事,姜姒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自然是不插手,不过银钱往来之事还是要她这里把关。 姜荀也说得差不多了,便道:“你这里忙,有话我们来日再谈。” “回头说。灵芝,送荀大爷出去。” 姜姒吩咐了一句,待见着姜荀出去了,才叫人进来回话。 姜府里里外外要忙活的事情肯定不少,赵蓝关那边竟然也是说话算话,还千里迢迢将自己的双亲给请了回来。 赵蓝关就是家里的独苗苗,这一回儿子娶妻,赵氏夫妻不可谓不重视,按理说赵家也算是有本事,娶进门一个嫡出的才算是本事,一个庶出的到底算什么?为着这一门亲事,京城里没少非议。 一开始赵氏夫妻也不同意,赵蓝关是个嘴笨的,闷头也不知道解释,更不知怎么说自个儿心意。 还是他兄弟谢方知清楚他,在赵氏夫妻回来之后,带着伤登门拜访,好生地给二老解释了一下赵蓝关的心理。 合着赵蓝关其实是对姜姝一见钟了情,寻常谢方知温香软玉在怀的时候,赵蓝关总是不喜欢,嘴里念叨着不知这些个柔柔弱弱的女人有什么好,可当自己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的时候,粗人老赵就忍不住想:谢乙果真是个二世祖,能享受啊! 以后谁说温香软玉不好,他老赵跟谁急! 好歹谢方知费了一番唇舌,把赵蓝关这破事儿给搞定了,又不好在他们赵府搅扰太久,略坐一会儿又带伤回去了。 赵蓝关真是对谢乙感激涕零,一面使劲儿拍谢乙肩膀,一面说一直说娶媳妇儿那一日要跟谢乙痛饮三百杯。 谢方知差点被拍得吐出一口老血来,粗人就是粗人! 赵蓝关乃是天生神力,一巴掌拍上来力气可不轻,偏偏谢方知还是个身上带伤的,差点没被拍倒在地。 他黑着一张脸,给赵蓝关递过去一个阴森森的眼神,才扶着孔方的手上了车。 一坐上去,谢方知额头上就直冒冷汗,立刻就能闻见一股血腥气儿出来。 孔方知自家爷不大好,开了车上药箱,就道:“大公子您这又是何必呢?反正赵爷都是要娶姜大姑娘的,您跑这一趟做个什么好人?哎哟,您这背后伤口又裂了……” 解了外袍,谢方知叫孔方给自己上药,嘴上却冷哼:“赵蓝关那大傻子,现在我去把小瑶池会那一日的事情说清楚了,免得二老误会,又要给大老粗娶文绉绉的姜四姑娘……” 手一抖,孔方这金疮药一不小心就抖多了。 “敢情公子您这是除去潜在情敌去了啊?”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东西!你家公子爷是这种需要小心翼翼算计的人吗?”谢方知一副冷嘲热讽的表情,虽疼得龇牙咧嘴,却也忍住,道,“我谢乙两手一张,只有姑娘往我怀里钻的道理……哪里用得着费劲……” 孔方一下没了声儿:您就口是心非吧,跌跟头跌得比谁都舒坦呢! 天底下还真没见过自家公子这样处心积虑挖墙脚的,真不知道傅世子若知道了,会不会将谢乙千刀万剐? 一想到那场面,孔方也是觉得有些微醺。 谢方知虽是文人,可也习武,能轻松提起赵蓝关那样的莽汉,便不是寻常人,锦缎袍子一放,那身骨也不差,只是背上伤痕累累,全是家法留下的痕迹。这辈子他挨打挨得多了去了,也习惯了。 眼一低便瞥见左臂一块疤痕,谢方知抬手按住,却是眉峰蹙了起来。 那傻女人必定记得这块疤…… 要不,他找个机会脱给她看? 念头才一冒出来,又被谢方知掐死了。 他忽然心烦意乱起来,挥开了孔方:“滚一边儿去,找人看看了缘那边是不是还好。打道去侯府,看看傅臣去。” 孔方永远不明白谢方知,只干脆去办事。 一到侯府,谢方知便轻车熟路地进了去,到傅臣书房前面,却看见傅臣坐在窗前,听着身边赵百回事。 赵百小心翼翼看着傅臣面色:“世子爷?” 傅臣抬手按着额头,终于还是轻声一句道:“落吧。” 谢方知进来就听见这一句,却是暗生了嘲讽之意,可一想到傅臣这用情,又想起姜姒与他青梅竹马的情分来,终归嫉妒得要死。不过他进来却一副与傅臣亲厚的样子,开玩笑道:“何必对那姜四姑娘这样好?侯府规矩严,侍妾先有了孩子,也不伤她位置。” “怕伤她心。” 傅臣笑了笑,却请了谢方知坐下。 第五十一章 耳坠 谢方知与傅臣相识甚久,进了傅臣书房跟到自己家一样,随意无比。 对傅臣府里的事情,他早有过耳闻,只是如今,谢方知却是讥诮他:“都说是我谢乙是情种,你倒更情种。我看你与姜四姑娘青梅竹马,若不能将这一屋子的侍妾遣散干净,她往后还是会堵心。长痛不如短痛,瞧你都搞成什么样了。” 傅臣道:“是她们不听话。你谢氏家风好,侯府规矩可不一样。” 是不一样。 谢方知忽然开始庆幸自己家风好了。 姜姒要能喜欢他这一屋子的侍妾才是见鬼,往日听见都会皱眉,更何况是现在? 天底下没有女人能忍受旁的女人与自己分享丈夫,可傅臣并不知道,或者说他太高估姜姒的心胸。 蠢女人有蠢女人过日子的法子,藏得好,不代表心里不介意。 要横刀夺爱,还是个精细活儿。 谢乙心里想了想,也就换了个话题,道:“今年会试主考官是顾严德,这老顽固乃是太子一党,我看似扳不下来……” “顾严德……” 傅臣敲了敲桌面,与谢乙一起谋划了起来。 朝中每个派系的争斗都是很精细的事,他二人说了许久的时间。 这个时候赵百已经去传了消息,不过没一会儿,外头就闹了起来。 侯夫人身边的侍婢书墨来了书房前头,看了一眼站在前面的赵百,便道:“夫人请世子爷去见,还望通禀一声。” 赵百心头是咯噔地一下,这个时候谢公子还在那边,也不知事情是不是已经谈完了。 他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才上前来:“书墨姐姐,夫人是有什么事啊?” 书墨脸色不大好,也叹了口气,道:“那一位求到夫人跟前儿了。” 赵百才是差点被吓住了,倒吸一口凉气,才连忙返身进去。 正好傅臣与谢乙也谈了个差不多,见赵百回来,面有难色,谢乙识趣地先告辞了。 赵百急匆匆过来,道:“世子爷,夫人知道了,现在外头书墨姑娘说请您过去一趟……” “……” 傅臣慢慢地抬了头,才放下手中的砚滴,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吧。” 侯夫人现在怕是不大高兴了。 不过那女人胆子也大,私自有孕,如今野心倒比谁都大。 谢乙出去的时候恰好瞧见了书墨,他自然知道书墨是伺候在侯夫人身边的,听闻宁南侯府上下都对傅臣那一位“青梅”很满意,侯夫人对将四爷额是经常送东西过去,可事实谁知道? 为了姜姒,傅臣一屋子侍妾也没一个有孩子,到底还是会让侯夫人着急。 来的时候听见那一句,回来的时候侯夫人就找上门。 现在算算,不管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那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姜姒都不应该再跟傅臣凑到一起。 也就是说,自个儿这挖墙脚的速度还得加快。 等到姜姒到了出阁的年纪,可就困难了。 如今姜家大姑娘已经要出嫁,姜妩的亲事看似也快有了着落。 至于姜姒,更是早早就定了下来。 转眼便是二月初,姜姝出嫁的日子,一大早就人来上头,姜妩的闺阁小楼下头多是人来人往。 这样热闹的场面,姜姒上辈子也经历过一次,真是风光到了极点,类似的情形也看过不少,可是今生再看又有了别样的感受。 姜姝打扮好,盖头还没上去,姐妹们聊着天说着话。 对姜妩姜媚而言,姜姝这一门亲事真是好得不能再好,甚至叫人嫉妒。 姜妩解除了禁足,换上了一身颜色鲜亮的桃红海棠刺绣锦缎对襟夹袄,被禁足的那几日清瘦了许多,如今竟然有一种弱柳扶风的味道,身段也更好了。 在知道陈防己的时候,姜妩就知道,那多半是自己最后的归宿了。 可她依旧不甘心,在看见姜姝今日风风光光嫁人的时候,纵使她千百回地告诉自己,这是她不要的,姜姝就是一个捡破鞋的,可心里还是无法平衡。 眼瞧着姜妩都要将自己手里的帕子给揉碎,姜姒只暗笑了一声,却问道:“前面迎亲的到哪里了?” “回四姑娘话,刚到府门外头,里里外外都是人围着,大爷二爷在外头照应,倒是荀大爷说他快来。” 迎亲时候,她们这些姊妹们,可都要为难为难新郎官的,要把人给娶走,不能说过五关斩六将,至少也要考验考验,赵蓝关一介武夫还真不知应该考验他什么。 姜姒对这个颇有些兴趣,听见说姜荀来了,也懒得看姜妩这一张怨妇脸。 最近府里又是什么茶会,又是什么赏花,都叫了姜妩出来,只是每每叫陈防己来见的时候,陈防己要不就略坐一会儿便走,要不直接托词要好生读书,不来,老太太经常被他气个半死、 陈防己约莫是已经知道了这个意思,可好歹他也是个举人的功名,要把姜妩这样声明败坏的给他,这不是丢人吗? 所以他避讳。 但老太太不想让他避讳,陈防己越是不愿意,她就越是要撮合这一门亲事。 若不是被姜姝的亲事个耽搁了一阵,怕是陈防己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姜荀偶尔会帮陈防己圆上一圆,说不上什么帮助,好歹没跟陈防己结仇。雪中送炭之事最难,尽管姜荀居心不良,可陈防己绝对不会因为跟姜妩这件事,将姜荀当成仇人。 这也就是姜荀目的所在了。 做人太精明,也太清醒。 姜姒想着,便摇了摇头。 她道:“大姐在此候着吧,吉日已快到了,咱们下去看看,可要好好考考未来姐夫。” 姜媚眼底带着艳羡,也跟着一起下去,一面走还一面问姜姒:“四姐姐,按着规矩,是新郎官跟他兄弟们一起来,那赵家不是只有姐夫一个吗?” “这可就不知了。” 姜姒只听出姜媚这话意有所指,却不回答,已经直接下了楼。 只是才一下来,姜姒就愣住了,这楼前…… 姜荀与陈防己站在前面,指着前面的梅花桩一脸笑意。 听见声音,姜荀回头看了一眼,便道:“你们来得正好,赵蓝关乃是武夫,用这个考校乃是再好不过了。” 密密麻麻的梅花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全给打了下去,并且一根比一根高,一根比一根细,等到了门口都要有两层楼高。 众人都已经有些愕然起来,姜姒也不由道:“你这样为难新郎官,未免也……” 真有人能顺利地过来? 真不知道赵蓝关到了这里会是个什么表情。 婚娶之事本就是热闹,为难新郎官也是习俗。迎亲迎亲,入门才是难事,之后还要将新嫁娘给接出去,那才是出门。这当中,新郎官及其兄弟们,都要面临来自新娘子家里的刁难,有兄弟姊妹的齐齐上阵,要叫新郎官知道,新嫁娘得之不易。 只是如今这阵仗,才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若是今日之情形传了出去,还有谁敢娶姜家姑娘? 姜姒只是这样一想,姜荀却派人去探,问问人到了哪个门。 只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外面便喊:“新郎官来了!” 果然听见一阵笑闹的声音,阖府上下吵吵嚷嚷,就连丫鬟们都和顺一些。 赵蓝关穿着大红喜袍,胸前戴着花球,脸上喜气洋洋,早已经叫人打制好了不少的金银锞子,这个时候只管朝着下面赏。得了赏钱的下人们莫不喜笑颜开,纷纷恭贺他。 因着他自个儿没几个兄弟,只好带了军中几个亲近的充数,当然也少不了谢乙傅臣这样高身份的兄弟进来压压场子。 可前面还喜气洋洋,一见到前面的梅花桩,老赵脸色就变了。 甭说是老赵,就是谢乙见了也是一样嘴角抽搐,上一世赵蓝关娶媳妇儿的时候可没这一出,他娶姜姒的时候也没这一出。 转眼一看前面,姜荀与姜姒站在前头,都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这边。 那一瞬,谢方知心里真是说不出滋味儿,他也不知是要可怜自己,还是可怜傅臣,道:“傅兄他日娶亲,若也这样,才要叫整个京城大开眼界了。” 这跟杂耍有什么区别? 赵蓝关天生神力不假,可这么高的梅花桩不是要人命吗? 一时之间,里里外外人都愣住了。 姜荀只道:“最后一关了,咱们家大姑娘,可在屋里候着呢!” “哈哈哈……”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赵蓝关后头这些个糙汉子朋友们,无不对赵蓝关报以同情的眼神,并且极力怂恿道:“赵哥,上了!这梅花桩算得了什么?咱们都知道,赵哥你身轻如燕,这点小事,怎么拦得住你?” 若非今日喜事,赵蓝关都想回头喷这人一脸了,他异常郑重地回过头道:“等着你娶媳妇儿的时候,老赵我一定好好帮你筹划筹划。” 谢方知与傅臣都笑了起来。 谢乙抬脚一踢,便道:“别耽搁了吉时,去吧。” 说这话的同时,谢乙与偶看了一眼傅臣,傅臣却只看着前面的姜姒。 前几天府里侍妾那件事,着实让傅臣伤透了脑筋,到如今还跟侯夫人僵着,也是暂时没了办法。 “你来还是我来?”谢乙朝着后面一伸手,道,“弓呢?” 有人立刻上来递了一张弓。 这个时候赵蓝关已然凝神沉气,大喊了一声,朝前冲了两步,便踏上木桩,一根两根三根…… 刷刷刷就过去了一半。 傅臣道:“你来吧。” 他日后是要迎娶姜姒的,没道理这个时候帮着赵蓝关。 谢乙于是手一抖弓,便笑了一声:“老赵娶媳妇儿,还真不容易……” 说着,已经直接搭上了箭。 赵蓝关额头上已经见汗,越是高的地方,梅花桩越是稀疏,并且在最高处忽然断掉,再也没有更矮的梅花桩承接。 若是直接从高处落下去,即便是他赵蓝关皮糙肉厚也不可能不受伤。 只是从头到尾,赵蓝关的速度没有分毫减慢,霎时间竟然已经到了最高处而未见收势! 姜姒就站在梅花桩这边的尽头,近乎惊叹地看着这一幕,话本之上写的飞檐走壁,莫过于此了吧? 不过要从此刻落下,这赵蓝关非要伤了不可。 所有人都愣住了,眼瞧着赵蓝关从约两丈高的梅花桩上一跃而下,已经想见此人落地时候缺胳膊断腿儿的情况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弓弦“嗡”地一声震动,一只羽箭已破空而来,霎时间便穿过了一片梅花桩,到了前面来。 赵蓝关正在下落的时候,这羽箭刚从他脚底下过去,他便踩了一下,借了个力,而后一翻身落下来,稳稳当当。 姜姒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自己右边耳垂边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一道残影略过,便听得“咚”一声响,是一支箭钉在了她背后的廊柱上! 她抬了手起来一摸自己耳垂,红珊瑚耳坠下面缀着的珊瑚已然不见。 谢方知拿着弓箭,微一耸肩,将弓递回去的时候,看了姜姒一眼,漫不经心道:“似乎吓着傅兄的美人了……” 傅臣终于扭头过来看他,那眼底带着的探究和不悦,如此明显。 不过赵蓝关事情成了,这会儿就能迎新嫁娘出门。 姜荀上去寒暄两句,眼光却如刀一般射向了胆大包天的谢方知。 姜姒却是站了一会儿,才回头看去,红珊瑚便挂在箭矢上,钉在了红漆圆柱上面。 第五十二章 抹黑 人前穿得这样好看干什么?还红珊瑚耳坠…… 谢乙心里酸酸地,又怀疑她是打扮给傅臣看。 人都言,女为悦己者容,兴许她觉得这一世的傅臣不会负她呢?方才傅臣跟她那一眼对视,她不也娇羞万分吗? 都说是女人心海底针,怎么猜都猜不透。 对着他的时候一脸的冷若冰霜,一换了傅臣就春暖花开了。 开,开,开。 开你的去呗。 心里各种恶毒的念头全冒了出来,谢方知脸上表情还显得异常平静。 眼见着新嫁娘已经被接了出来,赵蓝关也给了新娘子的姊妹们开门利是的银钱,得回了一部分,这才吹吹打打将人迎了回去。 他们这些个跟着新郎官儿来的,自然也跟在后面走了。 傅臣回头看了一眼,也没有说太多,落在最后头。 赵百想了想,忍不住上前道:“世子爷,谢公子未免太过分了吧?” 脚步停了一下,傅臣回头看赵百,道:“他站的那位置,也只能射出那一箭,换了我来也一样。” 只因为姜姒站的位置太巧合,那箭必定要朝着她而去,姜家人怕也没想到赵蓝关这里迎亲竟然还有人带了弓箭吧?不过想起姜姒被射落的那红珊瑚耳坠,他忽然道:“宫里赏下来的一对儿红珊瑚手串,回头去寻寻。” 剩下的话就不用说了,赵百自然明白。 可赵百回头看了看那梅花桩,还觉得谢公子这事儿没办厚道,旁边人吓都要被他给吓死了。 好在谢公子的这箭术还算是不错,没把人给伤到,若是出了什么事,怕自家世子爷才忍不住要发火呢。 虽然心里对谢乙这人有些不满起来,可自家世子爷没说呢,自己能说什么? 赵百满腹牢骚地去了。 前面走着的谢方知回头看了一眼,等着傅臣上来,才在一片吹吹打打的声音之中道:“快起风了……” 是快起风了。 傅臣看了看天,道:“皇子们选妃,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反正都只能在五品官员的闺女之中选,乃是皇上防着结党营私,以前还是在平民女子之中选,渐渐才宽松成了如今这样。不过也有的时候例外,太子如今已经有了太子妃,不过侧妃之位还有空出,皇子们之中如七皇子者,如今正妃之位还悬着。朝中可就看着太子和七皇子了,这一回怎么能不起风呢? 只是于傅臣而言,都不算是什么。 谢方知自然清楚他不担心,心下讽刺,嘴上却道:“我看七皇子似乎中意顾芝,不过顾严德乃是太子那边的人,怕还是劝着七皇子一些,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可不好办。” 寻常女子对家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只是相互结为姻亲关系,兴许有个扶持。 可顾芝乃是名满京城的才女,即便是前段时间有种种的流言蜚语,可年节时候顾芝一首《题除夕》又得了皇上的赞赏,所有人又开始夸奖这一位才女了。这样一来,当初在小瑶池会上面丢过的脸,似乎就完全不必在意了。于是顾芝又称为京城之中大多数才子都想求娶的人。 京中的男子们,不管是婚娶还是未婚娶,总是喜欢议论女人,人前或是人后。 顾芝就是被议论得最多的,而姜姒却是乏人问津的那一类,谁都知道谈她没意思,即便是谈也只敢说她与傅臣郎才女貌,或者背后说她长得好,当面没人敢说。 不过…… 谢方知想起来,七皇子倒是多次从他这里打听傅臣与姜四姑娘之间的事。 往前面走了两步,迎亲的队伍便要走了,姜府难得这样热闹一回,老太爷姜坤就在前院里招呼客人。四处都听得见欢声笑语,也没人注意他们这边。 谢方知便扭头道:“前若能早些与姜四姑娘结成连理,便早些吧,我瞧着……七皇子殿下那边……” 似乎是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说,谢方知又摇了摇头。 “欲言又止不是你的行事风格。”傅臣只看得奇怪,可当谢方知将姜姒这件事与七皇子一起说,便似乎有什么猫腻,“但说无妨。” “你猜一猜就该知道了。”谢方知不想说深了,“他问过我几回,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点你一句。” 傅臣也是聪明绝顶之人,听见这一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谢乙这意思,应当是七皇子私底下问过他什么了。 这些事看端倪也应该清楚,谢方知也不会胡说八道,更何况他们都为七皇子做事,而他与谢乙又是至交好友,谢乙没必要骗他。更何况,他自己未必没有这样的感觉。 天下男人没几个不好色,只是看深浅。 傅臣掐了掐自己指尖,从脸色上看不出是喜是怒来。 这个时候,谢方知也不说话了,随同人一起到了赵府,这才一连闹了许久。 这一日,谢方知、傅臣、赵蓝关三个人里,总算是有一个已经娶到了媳妇儿,而在所有人眼中,傅臣用情专一,如今这媳妇其实早就定下,偏偏女人缘最好的谢方知,如今情况最是扑朔迷离。 京城里茶余饭后,要好奇他到底会娶谁。 这样眼高于顶的谢方知,传说中满京城都是红颜知己的谢方知…… 有人说,谢乙一娶妻,京城里不知多少女子要吞金喝毒悬梁投河,虽是夸张了一些,可无数姑娘家以泪洗面却也是真的。 不过这些都与被世人以为是宁南侯准世子夫人的姜姒无关。 新郎官走后,红玉上去使劲儿地拔了拔那箭矢,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扯出来,再小心翼翼将挂上头的红珊瑚坠儿给拿了下来,捧回姜姒身边:“四姑娘?” 姜姒手指指腹离开了耳垂,拿起这追着银色细链的红珊瑚坠子,轻轻用手指一碾,果然碎成了几块儿。 她眼底透了寒光,却是对谢方知如此行径厌恶无比。 姜荀也站在廊下,见她面色不好,只道:“心里不舒坦?” “不舒坦。” 能舒坦才奇怪了。 她随手松了松自己手指,任由这些碎块掉在地上,却弯了唇。 姜荀道:“暂且莫管他,谢方知有时候做事叫人看不懂。你回去忙自己的吧,我也去叫他不舒坦一回。” 说完,姜荀便摆了摆手朝着外头走去。 姜姒倒是好奇起来,不知道姜荀要怎么做。 她记得去年小瑶池会的时候,她疑惑姜荀怎么跟谢方知认识,可在净雪庵救了缘的时候,姜姒又觉得这两人认识才是正常的。可如今听姜荀这语气,他对谢方知却是一点也不惧怕。 抬手一触自己眉心,姜姒想不出个结果来,便道:“咱们回去吧。” “那荀大爷……” 红玉很犹豫,若是出了什么大事可就不好了。 “荀堂兄哪里用得着我们来担心?” 姜姒看了看如今已经没人的绣楼,又瞧见了姜妩含蓄地盯着陈防己送秋波,心下鄙夷。 她走的时候便道:“我娘临盆日子近了,府里上下各处都盯紧,陈表哥这里也将要会试,容不得旁人去打扰,更不能出什么事。该盯什么人,不用我交代吧?” “您请放心。” 这一点本事,红玉还是有的。 屋里的事情比较杂乱,婚嫁只是忙活了大半天,转眼已到了夜里。 姜荀还没回来,姜姒便有些担心,叫人出去找。 姜府里的人看见姜荀的时候,姜荀已经将该办的事办完了。 赵府门外,谢方知刚出来就被姜荀当胸一拳,朝着后头退了几步。 说实话,谢方知身上伤还没好全,姜荀又是个病秧子,他不会对他出手,更何况他无数次幻想过,自己也许能成为对方的妹夫呢? 旁人却是万万没想到,怎么姜荀竟然也动手打人?还打的是谢方知! 才从赵府里出来的诸人都愣住了,一瞬间那酒意就醒了一半,愕然地看着这场景。 谢方知头疼:“姜兄,我知你为何恼怒,可谢乙不过是个玩笑,何必当真呢?” “荀也不过与谢大公子开个玩笑。” 姜荀只跟谢方知打哑谜,除了亲眼目睹之人,也没几个人明白。 傅臣心道他是自作孽不可活,一转身就招呼赵百走了,半分兄弟情义也不想顾及。 可怜谢方知面对姜荀这大黑脸,除了头疼还是头疼,不过等傅臣一走,他眼底便嘲讽了起来,捂着自己刚刚被揍过一拳的地方,上去与姜荀勾肩搭背:“哎,不药,咱俩打个商量,要不你把你妹子嫁给我?” “嘭。” 姜荀虽是个病秧子,可为强身健体也不是没习过武,更何况他料定谢方知不会还手,揍他也就揍他了,不揍白不揍。 现在谢方知算是清楚了,他连忙退开两步,道:“罢,你是欺负我谢乙身上没三灾两病的不成?我身上也带伤呢!揍得一拳两拳也就罢了,你还上瘾了?姜兄,做人还是要厚道一些。” 在旁人看来,谢方知这话寻不出半点差错。 谁不知道谢方知嘴里就没半句正经话? 平时这些话听着倒也无所谓,可在谢乙说出什么要他把妹子嫁给他的时候,姜荀便只觉得谢方知轻浮了。 “谢大公子下次记着才好。” 谢方知于是站在府门外大街上,看着热热闹闹的赵府宾客散尽,姜荀也走了。 他不由自语一句道:“她与姜荀亲厚,从姜荀这里挖墙脚,难度也不小啊……” 从傅臣那边挖,是虎口夺食,从姜荀这里挖,也是深入狼窝。 挖个墙脚它怎么就这么难呢? 谢方知不禁扶额。 孔方就跟影子一样站在他后头,见他烦恼不已,忍不住开始出馊主意:“您要不还是直接从姜四姑娘心里挖?” 从她心里挖? 谢方知回头劈手就给了孔方一巴掌:“瞎说!” 若能挖,他早就挖了。 天底下就那女人最铁石心肠,都对她掏心掏肺了,她也一把抓了给你往河里扔。 于谢乙而言,这是自作孽,可又能怎样? 他渐渐沉默下来,又想了想宁南侯府那个侍妾的事。 原本傅臣那边应当是不允许侍妾们生孩子的,可这侍妾本事也大,竟然瞒着偷偷怀上,按理说落掉也不是什么大事。但问题就在于,侯夫人急着抱孙子,往日不允许有孕也就算了,现在是有了孕了,哪里还有打掉的说法?怎么说都是傅臣的血脉,即便是他自个儿不珍视着,侯爷侯夫人也舍不得。 况那侍妾原本就是伺候过侯夫人的,一到侯夫人那边哭上就不得了。 现在是侯夫人要护着这侍妾,傅臣还动不了她。 不过以傅臣对侯夫人的厌恶程度…… 谢方知一拂袖,一个人走在夜里,思索得深了。 现在傅臣绝不会对姜姒说这些,这些个侯府内部的事情,姜姒也完全不知情, 即便是感觉出姜姒似乎不想嫁傅臣,也再三询问过,可谢方知心里终究有一个坎儿,他觉得这二人是青梅竹马,也许姜姒还对傅臣有那么一点幻想,而他必须将这仅有的一丝可能,掐断、掐掉、掐死! 只要将这件事告诉姜姒,也基本可以断定她不会再嫁傅臣。 到那个时候,傅臣可不就是赔了女人还折了孩子吗? 唇边不自觉挂上一分冷笑,像是天上一弯月牙儿,谢方知走在夜里,酒气满身。 剩下的问题,只是要想方设法将这个消息告诉姜姒了。 用什么法子好…… 在全京城宣扬这消息,必定能传入姜姒的耳中,可那样对谢方知而言,风险太大。 到目前为止,他的计划还不曾完全就位,也还有一些事情他没弄明白,所以暂时还不想撕破脸。 “孔方,你说我从一个人这里得了消息,怎么才能避开这个人,把这消息告诉另一个人?” “……您直接去说不就成了吗?” 孔方简直有些凌乱起来,自家公子脑袋被驴踢了不成? 谢方知一下站住脚,竟然回头夸他:“跟着你主子我,你果然变聪明了,是个好主意。” 孔方:“……” 忽然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从我的心原上奔过去了。 现在谢方知没想那么多,只想着要找个机会跟姜姒说说话。 只是他没想到,事情会拖很久。 因为,姜府二月喜事不断,才有大姑娘出嫁没多久,周氏月底终于生了个大胖小子出来,府里上下都是一片的欢天喜地,即便是派了人过去说话也着实找不到机会。 姜源终于有了嫡子,早不知高兴成了什么样,抱着孩子不松手,就是老太太也喜笑颜开,乐得不行。 三月初二黄昏时候生的孩子,姜源早给他起好了名字,就叫姜茗。 茗哥儿哭出来第一声的时候,周氏就昏了过去,毕竟年纪大了,生回孩子像是在阎罗殿里走一遭一样。 在周氏坐月子期间,什么东西都是姜姒亲自过问的,一直到三月中旬事情才松快下来。 周氏身子调养得好,坐在榻边,一脸的慈和与轻松。 见姜姒在一旁灯下看账本,她又是心里一酸:“姒儿,别看了,这春日里正是出去游玩的时候,你明年便及笄,再不出去走走,嫁了人可不定有那么松快了。这些个账本留着,迟些再看也不打紧。” 这些都是陈饭在下面递上来的“暗账”,府里上上下下的人情关系,上头写得一清二楚。 至于真正的账本,她早就已经处理好了。 听见周氏跟自己说话,姜姒走了过来,灵芝搬了个绣墩,她便坐下,看着周氏笑道:“谁说女儿没出去呢?明儿个下午有谢家银瓶姐姐约了我,要踏青去呢。如今娘也能下床走动,女儿又没说要守着娘……” 周氏拍拍她手,道:“你知道便好,闻说谢家姑娘也是个灵秀人物,她兄长谢大公子又是世子爷的朋友,结交一些总没坏处。对了,茗哥儿呢?” “……茗哥儿在老太太那边,一早就抱了去。” 回这句话的是冯嬷嬷。 多少年才盼来这么个嫡亲的孙儿,老太太能不紧着点心吗? 可周氏却陡然生出一股恨意来,那是她怀胎十月的孩子啊! 才生下来不久的孩子,竟还要抱到老太太身边去?! 周氏脸上表情一下变得阴郁起来,身边冯嬷嬷忙安慰她:“老太太一会儿还叫人把孩子抱回来,您莫担心……” 姜姒知道周氏的顾虑,便道:“茗哥儿如今还小,该养在娘的身边。您如今在月子里,暂时别多想,荀堂兄也还在呢。” 苑哥儿绝不能给老太太那边带着,周氏得有跟老太太斗的准备。 她点了点头,也困了:“叫人去把茗哥儿抱回来我看看,老太太年纪大了,也不该这么操劳了。姒儿也歇去吧,瞧着你,娘真是心里愧疚得紧……” 说着,一时落下泪来。 姜姒少不得又安慰了一番,见人已经将茗哥儿抱回来,又哄了哄这小奶娃,才走出去。 不知怎么,她对茗哥儿不大想亲近。 表面上看不出来,也少有人会注意到姜姒的情绪,只是出来的时候,脸上表情难免黯然。 红玉等人还以为她是为了老太太跟周氏之间的事情忧心,劝她想开一些,总归以后茗哥儿还是要给先生们教的,那才是真本事。 殊不知,姜姒根本不担心这个。 只要有老太爷与姜荀在,茗哥儿就不可能放在老太太膝下养。 不过她也没必要跟红玉等人解释太多,休息一夜,次日准备与谢银瓶那边约的人一起游春踏青去。 临出门前不久,便有人称是谢府的人来送了信,说是谢银瓶给的。 姜姒初时也没在意,拆了信才发现字迹是不一样的,外面的字迹是谢银瓶的,可里头拆开竟然与那一日“任他黄粱一梦世事冷如冰”一句的字迹一样! 看来那一日给她添了几笔的人,果然是谢方知。 细一看信件,说是有要事约她在了缘住的地方见面。 若是她提前出发一些,也没有旁人能发现。 姜姒只道不过是顺便,救了了缘,其中的根由却还不清楚,她也想好好跟谢方知说道说道呢。 收拾好东西,姜姒便乘车出了门。 她才走没多久,就有人来回事,听见人说四姑娘不在,便道一声“遭了”,留下来的是灵芝,见这婢女有些着急,便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前儿四姑娘叫咱们看紧了即将会试的表少爷和三姑娘那边,如今……如今怕是要出事……现在四姑娘不在,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那婢女急得跺脚。 灵芝将手里绣帕一甩,道:“不急,你且等着,四姑娘不在,还有荀大爷拿主意,你跟上我。” 家里没人,灵芝就成了办事的,连忙去姜荀院子里了。 而姜姒还不知道府里姜妩就要干出一些糊涂事来,她已到了巷子口,下了车,才过去叩开了院门。 谢方知早已经在里头等了一阵了,见她来,不由得唇角拉开了笑,可转眼他也意识到自己高兴得过头,便渐渐敛去了。 “四姑娘请进,外头不好说话。” 姜姒见谢方知今儿又穿了一身应景的蟹壳青,便少不得要笑他:“螃蟹横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煮熟了。” 这话有意思。 谢方知忽然回头看她,眼底带着几分兴味:“四姑娘这意思,是看我谢乙也能当宰相?” 朝中宰辅便是红色的官袍,可谓是漂亮得很,蟹壳青是蟹壳青,煮熟了的蟹,可不是红的? 姜姒暗道他还算能听话。 上一世她只知道谢乙初入官场,人称一句“小谢相”,到底最后有没有当成宰辅,她自然不清楚。 不过想来,谢乙那等人,自应该混得风生水起吧? 即便谢氏一门不容于皇权,在谢乙这一代约莫还不至于摔倒。 “谢公子愿意这样想,我也不拦着。” 谢方知心里却是在想,宰辅也不算得什么,皇帝想杀就杀,但凡时机成熟,断断不可能留谢氏。 不过这些事都不是姜姒可以听的,他只道:“了缘如今也有五个多月,请了人来伺候着,如今没被人发现。” 最重要的是,他早已经找了人假扮了缘,“了缘”已经摔下山涧死了,瞒天过海,萧纵也不会派人追查,所以了缘才能隐藏在京城,就在萧纵的眼皮子底下。 可以说,了缘腹中的孩子,怎么说也是皇家血脉,谢方知藏了缘,这心机深重之余,又透出几分奇异的歹毒来。 姜姒听着,并不说话,只是道:“你找我到底有何要事?” 进了屋,谢方知请她先坐下,才给她倒茶,接着就发现姜姒警惕心很重,并不喝一口茶。 他不由得一声冷笑:“真要对四姑娘你心怀不轨,现在四姑娘就无处可躲了。上好的寒梅冬雪茶,冬日里攒下的,喝一口少一口。” 寒梅冬雪? 这茶姜姒倒是知道。 此茶上一世因为谢乙而出名,乃是文人雅士都喜欢的,冬日集了梅瓣上头的香雪放入潭中,沉入湖底,待要泡茶时候再提上来喝,喝的就是精致刁钻,每个十几日的功夫还真存不出一坛水来。 谢乙竟有这样诚意,也不由得姜姒不喝了。 端茶才饮了半口,便觉唇齿间都是冷香,这茶果真好。 上一世她也是喝过的,那时候还是在傅臣府里,那人说,偷了谢乙藏在宁南侯府那小石潭水底下的寒梅冬雪水来泡茶,味道甚好。 一时之间,姜姒竟然有些恍惚起来。 只因那人假扮傅臣太像,以至于她竟无半分发觉端倪。 到底都是陈年旧事,姜姒匆匆掩了情绪,定了定神,抬眼便发现谢方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谢乙道:“四姑娘似乎在想什么事?” “只是比较好奇,这茶是怎么做成的罢了……我以前,竟从未喝过此等冷香一盏。” 不过都是瞎扯。 姜姒不愿说实话,她心绪乱了一些,自然也没发现谢乙也有异样。 “你还没说找我是有什么事,说吧。” “只是前段时间得了个有意思的消息,想着不告诉四姑娘也太可惜。”谢乙笑着,一副坦荡荡样子道,“宁南侯府世子后院里有个侍妾有了身孕,傅如一说要打掉这孩子,怕你伤心,不过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侯夫人耳朵里,现在僵上了。侯夫人不让落,他怕是难了……” 缓缓地,姜姒抬了眼,她看着谢方知,也不眨眼。 谢方知照旧坦然:“四姑娘也不必这样看谢某,谢某心慕四姑娘已久,决不愿四姑娘跳入此等火坑。若是等四姑娘入府之后才知道,岂不已经迟了?若即便如此,四姑娘也要嫁……那谢某……” 原本谢方知应该说“那谢某无话可说”,可这一瞬他忽然卡住了。 然后,姜姒看他。 他则抬头,回视她,用茶盖一敲茶碗边沿,声音清脆,嘴皮子一掀便恶劣道:“那谢某会继续挖墙脚,直到把四姑娘挖到手为止。便是四姑娘你嫁了他,我管你们是什么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到了谢某这里,只能当苦命鸳鸯!我谢乙,最喜横刀夺人所爱。” 第五十三章 谁犯贱 世人都知道谢方知对女人是没有几句真话的,他说再多,姜姒也不会当真。 不过在听见什么“苦命鸳鸯”和“横刀夺爱”之后,姜姒不由得轻笑了一声:“那我还真是要感谢你了。” “……” 谢方知忽然之间没了话说,他看着姜姒,道:“你这是默认的意思吗?” 姜姒又不想跟傅臣在一块儿,谢方知要来拆台,那是他的事,至于姜姒愿不愿意跟谢方知一起胡闹,那就看她自己了。 总而言之,姜姒眯眼笑:“谢大公子哄女人的本事一点也不好。” 想想连傅臣都比他讨人喜欢的。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女人喜欢谢方知?莫不都是脑子被驴踢了? 反正姜姒是看谢方知不顺眼,即便是觉得这人没那么坏,可也绝对不会纳入到什么谈情说爱里面去。更何况,谢方知这种人,嘴里花言巧语不少,能信的只有三分。 她瞧上去丝毫没有寻常女子被人表白之后的那种局促和紧张,羞怯尴尬之类的情绪更是与她毫无关系。 谢方知看着她,一颗心早就跟被刀剑搅动过一样。 他难受。 “四姑娘不觉得,不会哄女人的谢某才比较真吗?” 花言巧语是天生的,姜姒甚至根本没把谢乙当成什么男人看,所以在跟谢乙说话的时候,她最是坦然,也从来不会往偏的地方想。 约莫是因为上一世谢乙留给她的印象还不错,这一世也不过就是个不走心却偏偏有心机的纨绔子。 所以她说了一句几乎让谢乙吐血的话:“你不大会哄我。” 这一瞬,谢方知直接起身,掰开她手指,把茶盏从她手里扒了下来,放到自己手边,一本正经道:“我还是给四姑娘喝白水吧。” 姜姒:“……”何必如此? 谢方知就是这么善变,天底下还没哪个女人能这样跟自己说话。 她不就是仗着自己喜欢她吗? 谢乙暗骂自己犯贱,端着茶盏,自己怄气地一口气喝干了,又看向姜姒这一碗,接着抬眼瞧她。 姜姒只觉得这人有意思,未免太小气。 不过是一碗茶,还真当她很介意不成? “这就是你待客之道?” “四姑娘不是我的客,是我心上人,对您不必客气。”谢方知说话直白,一点也不打算给她面子,接着便唤道,“孔方,倒杯水来。” 孔方在外头听见了,赶紧倒了一杯水来。 接着,谢方知就将一盏白开水放在了姜姒的面前,面对姜姒那说不出是喜是怒的目光,他一抬手:“四姑娘请用。” 姜姒看一眼谢方知面前的两盏茶,又看了看自己面前的一盏白开水,上辈子她怎么就没觉得这人有这么可恶呢? 手指尖在杯沿滑了一圈,姜姒道:“像你这样的人,姑娘们喜欢的怕都是你的虚伪与皮相吧?” “谢某为人诚恳,从不虚伪。” 谢方知照旧是这样的话,说出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对旁人虚伪,对四姑娘绝无半句虚言。” “绝无?”姜姒看他。 谢方知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跳进坑里了:“……绝……无……” “那你一面与傅如一交好,你们支持七皇子,一面又与我荀堂兄一起支持萧纵,到底是想渔翁得利,还是你只支持一边?”姜姒笑着,就这样看着谢方知,“绝无虚言,若不回答,这‘绝无虚言’二字又有何意义?” 谢方知快被堵死了! 他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像是头一天认识了姜姒这人一样:“四姑娘真是聪明绝顶,我谢乙不能及……” 姜姒打断他:“绝无虚言。” “……” 谢方知无言。 屋内有好一阵的沉默,谢方知看了帘后一眼,见孔方守着,才收回了目光。 他摸了摸茶盏,想想这一盏茶,不给她喝又给谁呢? 所以念头一转,还是递回她手边,又把那一盏白开水给撤了回来:“你喝茶,我喝水。” 姜姒似笑非笑。 “其实四姑娘也不必将谢某想得有多坏,有时候人只是身不由己……”谢方知很少说这些太过正经的话,虽然还是那种轻飘飘的味道,可意味儿却陡然浓了起来,浅淡里的平和和深邃,“我若不害人,人必害我。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总比水淹到脖子,再去寻船的好吧?” 我若不害人,人必害我。 姜姒回想自己重生这一世,似乎就是面临着这样的问题。 而谢方知,却是因为谢氏一门的荣耀,也面临这些。 谢方知又道:“不可否认七皇子乃是皇爷诸多子嗣之中最为出色的一个,君子为国为家,谢乙为家为国。国者,一姓一家之天下也,凭何让我谢氏一门为之抛头颅洒热血?飞鸟尽,良弓藏……跨两代接三朝,如今屠刀放在脖子上。” 他注视着她,两手端着那一碗白水,喝了一口,果真是寡淡无味。 嘴唇微微一勾,谢方知眼底的风云沧桑,又转瞬不见了。 姜姒忽然很难说清楚这种感觉,就心脏猛地一跳,却转眼又恢复了正常。 他虽没说为什么,可姜姒却已经从他的答案之中隐约知道了。 七皇子若是登基,谢方知又成了功臣,谢氏一门不就是继续坐大吗?换言之,到了萧纵这里也是一样,不过也许萧纵韬略胆识不错,能容忍谢氏一段时间。可在皇帝那个位置上,便不一定如此了。不管七皇子还是萧纵,甚至是现在的皇帝,都让谢方知放心不下。 他的算计,远比众人要深。 更何况,无人知道他曾有过一次惨败。 谢方知似乎知道她在思索,又道:“若我大事能成,四姑娘嫁我可好?” 前面还好,后面纯粹便是想太多。 姜姒道:“那我还是祝愿谢公子功败垂成吧。” 谢方知又是嘴角一阵抽搐:“真真是个最毒女人心!” “我还没嫁人,不毒。” 淡定地纠正,姜姒笑得还挺和善。 时辰已经不早,姜姒不欲再留,慢慢将茶盏之中的茶水饮尽,才道:“谢姑娘那边约莫还在等我,便不多留,告辞了。” “不看看了缘再走吗?” 一时之间找不出什么挽留的话来,谢方知头一次觉得自己词穷起来。 姜姒想了想了缘,只冷笑一声:“我看她作什么?萧纵此人也真是恶心透顶,淫污出家人,合该千刀万剐的。” 说完,她便已经起了身。 谢方知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表情便僵硬了那么一刹那,瞧见她一脸冷若冰霜叫人不敢接近的神情,顿觉自己心底某处血肉模糊起来。 他是糊涂了…… 她心底是有伤的,而他无法接近,纵使穷尽一生。 终归还是他被自己心底那种强烈的渴望所羁绊,所驱使,叫他一步一步向她靠近,又甘之如饴地被她嘲讽讥诮冷言相加,这一切都市他该得的该受的。他合该有如今下场,捧着一颗心,尽着她用力踩踏。 说白了也就俩字儿:犯贱。 谢方知也不留她了,便叫人送她出去。 桌上三只茶盏,两只空的,一只里头还盛着寡淡白水。 谢方知端起来喝了,任由这水流从自己喉间过去,灼得他心肺都烧了起来。 孔方送人回来,便见谢方知已经起身,站在廊檐下头,偏僻的院落里,有一种奇异的荒芜与陈旧。 谢方知望了望天,忽然道:“去查查京中……不,连着其余各州府有哪些青年才俊……” 听见这话,孔方悚然一惊:“您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 谢方知哪里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呢…… 他竟陡然生出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错觉来,他心里想了这么久念了这么久的姑娘,凭什么要嫁给别人?可她说:千刀万剐。 即便这话是言萧纵,可焉知她不想将自己千刀万剐? 他又坐在了屋檐下头,回看孔方没动,便道:“你怎么还不去?” “小的就是觉得吧,您最近……” 这完全叫人无法理解啊。 前段时间挖墙脚挖得那么开心,一转脸又跟被谁剜了心一样,四姑娘真真就是他挂在心里那根弦,牵得谢方知不知所以了。 孔方不敢把话说明白了,只看着他。 “世上有几个人信呢……” 浪子回头金不换。 谢方知自嘲,两手十指交叉在一起,似乎在平复心绪。 “我这心里跟要嫁女儿一样,风萧萧兮易水寒,拔凉拔凉的……” “那您干什么还给四姑娘喝白水呢?端了茶去,又端了回来,结果又端回去……” 您这不瞎折腾吗?孔方已经无语了。 谢方知回头皱眉:“是她喝了吗?你看她喝了吗?最后谁喝的啊?你眼神儿怎么长的?她还一脸嫌弃表情……这女人虽没说,她想什么我门儿清!” 想喝茶她也不说,就看着你,看着看着你就心软了,又舍不得叫她不高兴半分,端了来,又给她放回去。 喜欢我的茶,还厌恶我这人? 天底下就没姜姒这么狠心的女人! 谢方知恨得牙痒痒,巴不得把她给拆了吃了! 里头了缘撑着自己腰朝外面走了两步,如今她已重新续了发起来,穿着简单素淡的浅青色夹袄,看上去竟也是个美人儿。 孔方一回头就注意到了她,便跟谢方知说了一声。 谢方知听见回头,便收敛了心绪,起身到了前头来:“了缘姑娘怎么出来了?” “听见公子你们在外头说话,先前也不敢出来……”了缘微微笑了笑,她如今生存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孩子,只是谢方知为什么要救她,她现在还不明白,只是谢方知人可比萧纵好多了,她也暂时安定了下来,“我只是出来转转,不曾打扰到公子吧?” 谢方知摆了摆手,便道:“不曾,也没什么大事,你好生将养着也就是。有什么事便与张婶儿说,她自会照顾你。孔方,咱们走了。” 转眼之间,谢方知便带着人走了。 张婶儿是谢方知找来照顾了缘的,人稳重,见了缘久久站在檐下,不由出来道:“外头风大,您还是进来坐吧。” “张婶儿费心了。” 心里无端端有些失落,了缘笑了笑,也进了来。 她在这里也有两三个月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姜姒来,往日都是谢方知来看看就走,在京中听说姜四姑娘与傅世子乃是一对儿,如今怎么…… “张婶儿,谢公子与姜四姑娘是什么关系呀?” 张婶儿收拾桌面的手顿了顿,抬眼来看了缘,一脸和善:“京城里谁不知道四姑娘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只是碍于世子爷不好提。不过咱们家公子的心,老奴可猜不透的。您也别想这么多了,左右与您没什么干系,还是好生将这孩子生下来的好。” 似乎是被“没什么干系”这一句给刺了一下,了缘脸色一白。 张婶儿道:“您怎么了?” 了缘连忙摇摇头:“肚子里孩子踢了我一下罢了……” 桌上的三只茶盏,被张婶儿收了走。 外头的天,蓝蓝地,正适合出去踏青。 姜姒到地方的时候,谢银瓶一眼便瞧见了,就在城东门下头,连忙上来迎她。 “好久不见姒儿妹妹了,这出挑地,真是叫咱们愧煞。” “银瓶姐姐又开始玩笑了,这是几日府里忙,腾不开手来,如今空了不就出来了吗?” 姜姒与她见了个礼,便瞧见前面一行人,顾芝也在内。 第五十四章 挑拨离间 顾芝最近可是又得意又风光,会试过后,就是皇子们选妃的日子,顾芝现在也还没嫁出去,皇上也喜欢她,指不定让她当了自己的儿媳。皇帝的话就是规矩,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女儿不能给皇子为妃,那就是触皇上的霉头。 所以现在,顾芝春风得意,即便是没有了谢方知,她也能嫁个好人家。 如今是众多贵女都要围着她转,顾芝只做出一副淡然的模样,看着还挺像是那么回事。 不过姜姒来时候,她那一张脸就变了。 姜姒也不是没注意到这一点,不过她跟顾芝素来属于听见名声就结仇的那种,冯玉兰与姜姒要好,更何况顾芝不会猜不到,背后就是姜姒在捣鬼。只是姜姒完全不在意这一位,她与谢银瓶走了过来,又与众人再见了礼。 谢银瓶道:“如今人也到齐了,咱们走吧。对了,我前几日得了一首诗,想请姒儿品鉴品鉴,不知……” “愿与银瓶姐姐同车而行。” 姜姒会意,权当没看见旁边顾芝那忽然捏紧了扇子的右手。 丫鬟们也没跟上来,车上有谢银瓶的丫鬟,外头的人则各自走各自的。 前日谢银瓶叫人送信来,说的就是去京郊白鹤山踏青,去这条路的人不多,靠近皇家围场,平时也只有达官贵人们朝着这边走,景色也很不错。马车成行成列地,出了城门,外头便都是郊游的人了。 车里,姜姒没说话。 谢银瓶笑道:“姒儿怎么不问我诗?” “银瓶姐姐有吗?” 姜姒如何没听出,之前根本就是借口,自然不会再问。 谢银瓶当然摇了摇头,不过转眼又指了指自己的头:“都在我脑子里。你要的话,现在就能给你写一首。” 姜姒一下笑出声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没看见你上车时候,顾芝那脸色。”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谢银瓶欠了对方多少钱呢。 实则,谢银瓶一直觉得自己还是非常和善好相处的人,也不常给人难堪。 顾芝曾暗示过,让谢银瓶为她和谢方知牵线搭桥,可谢银瓶怎么敢答应?别人都以为谢方知是个浪荡子,可在家里,谢江山虽然常常责骂他,可除了谢江山之外,家里说话最管用的就是谢方知。他是说一不二,并且绝不愿意搭理顾芝这种的。 在谢银瓶的印象之中,称谢方知为魔王也不过分。 就是做人奇怪了一点。 顾芝假清高惹人厌,即便是谢银瓶这样喜欢与人为善的,也无法与此人好生说话。 自打她婉言谢绝了顾芝之后,顾芝就时不时地甩脸子了。 想想也是好笑。 姜姒不由问道:“这一回顾芝怎么也来了?” “约莫以为我兄长会来吧。”谢银瓶笑了一声,道,“白鹤山就在皇家围场附近,皇上带着皇子们就在围场附近打猎,原也说叫我大哥去的。不过我大哥似乎有事,也不愿意去,不过傅世子倒是在。七皇子……自然也在。” 记得前阵曾听人说皇上对顾芝有好感,如今七皇子乃是李贵妃所出,若能拉拢了顾家,对七皇子等人未必没有好处。 顾芝如今是身价倍增,即便是谢乙不接着她,也还有七皇子。 如今来,既有谢银瓶,七皇子,何乐而不为? 只是顾芝应该没想到,姜姒还会来。 “不谈顾芝了,这人心胸狭隘,不是个好相与的。”谢银瓶摇了摇头,“倒是你,差点便没赶上时候,可算是来迟了,一会儿她们若玩曲水流觞,就是你倒霉。” 姜姒笑笑,只拿眼看着谢银瓶。 接着谢银瓶便了悟过来,她眼神清浅之间又忽然透出几分明悟来,眉头一皱:“竟是因为我大哥?” 今早谢银瓶本没打算写信去,可谢方知忽然来找她,叫她写,谢银瓶很自然便成为了他的幌子。 谢银瓶是万万没想到的,些谢方知与傅臣乃是至交好友,他该不会做出什么了吧? 心里一时古怪,谢银瓶也说不出自己此刻对姜姒的感觉了,可看她面色坦然,浑然不见半分暧昧,顶多是戏谑,谢银瓶又开始可怜起自家大哥,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上傅臣喜欢的姑娘? 这样一来,抢也不好抢,真是憋得慌。 光是谢银瓶这里想想都憋屈了,谢方知能好到哪里去? 不过谢银瓶毕竟不好多问,好歹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白鹤山。 此时春日风景已然铺满了山,白鹤亭里多的是文人雅士,历年来不少皇帝都在此地修建白鹤亭,题以各种匾额,古今风流骚客更多有在此地题诗撰文之雅事,现在山上更是有不少的游人。 前面早就有下人占好了一处白鹤亭,抬眼看便是“冲霄汉”的匾额,姜姒进了来与谢银瓶一起坐下,顾芝就在对面。 似乎是一路过来有些困乏,顾芝便道:“这景致虽美,路途未免有些辛劳,诸位姐妹也累了,我今儿带了上好的雪顶含翠,大家不如一起品尝品尝。” 说着,便已经招来了丫鬟,叫她们捧出茶具来。 立时便有人惊讶道:“雪顶含翠可是前不久才进贡给宫里的吧?莫不是皇上赏的?” 众人一听,也都看向了顾芝。 谁不知道顾芝前一阵进宫得了皇爷的喜欢?现在随随便便就拿出了雪顶含翠来,不免叫人有些眼红。 大伙儿都是崇拜顾芝之余,又心里嫉妒她,眼红她,原本见她跌了,心里都有些幸灾乐祸,如今顾芝又好了,重新压她们一头,难免叫人不喜欢。 原本顾芝的风头就已经够劲了,现在还在众人面前拿出皇爷赏的东西来,说不炫耀,谁信? 姜姒与谢银瓶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这一会儿,便看见众人脸色奇怪地去跟顾芝说话,又好奇那雪顶含翠到底是什么模样,顿时就觉得人人都围着顾芝转。 顾芝倒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曾经失去过,才知道现在重新被众人包围的感觉有多好。 而她,绝对不愿意再失去这些。 微微一弯唇,顾芝端了茶碗起来,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皇爷喜欢了我的诗罢了。我哪里能跟瓶儿妹妹相比?要知道,瓶儿妹妹可不用作诗,轻而易举就能得皇爷赏赐的。”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谢银瓶,姜姒这边看了谢银瓶一眼,却是暗道顾芝太蠢。 谢氏一门满门荣华,纵使谢方知说屠刀已经到了谢氏的头上,可表面功夫皇帝还是会做的。 谢银瓶不必跟普通闺秀一样汲汲营营只想要嫁个好人家,对谢银瓶而言,普通人家便足够了,谢家出来的男子娶妻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谢家出来的女子出嫁却必定要自己的夫君一心一意。 更何况,谢银瓶根本没想过要嫁入高门,那样不过是为谢氏徒增烦恼罢了。 现在顾芝这意思,分明要与谢银瓶比一个高低。 顾芝是假清高,谢银瓶却是真清高。 清高到,根本不愿意再与顾芝说话。 所以,让顾芝万分没脸的一幕便出现了。 谢银瓶自己悠然起了身,道:“皇爷赏赐是皇爷的事,左右瓶儿不过是沾了家里的光,哪里及得上顾家姐姐这样才华盖世呢?我瞧着前头似乎有流水,姒儿,咱们看看去吧?” 前面还是在跟顾芝说话,转眼就已经异常自然地转过头跟姜姒说话。 顾芝气了个倒仰,根本说不出话来,便见姜姒真跟谢银瓶出去了。 她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和靖公主还不知道怎么收拾她呢!” 这无疑说的是姜姒,不过姜姒也不知道。 出了来,她就觉得自己浑身轻松。 原本踏青是踏青,可没想到顾芝竟然还是这个老样子,好在外头的景色不错,能稍稍缓解心中的郁闷。 回头看了亭中一眼,众人已经开始品茶了,姜姒只道谢银瓶只怕更堵心,没想到谢银瓶已经直接坐在了软软的青草上面,脚边就是小溪流过,远远地还能看见山林掩映之间有别的白鹤亭。 白鹤山有白鹤亭十八座,都是历朝历代渐渐修筑起来的,风格也不一样。 谢银瓶开口道:“咱们都是大俗人,何必再去想顾芝?我知你定然猜我堵心,可我一点也不堵。我只可怜她……” 做人做到顾芝这样艰辛的份儿上,能不可怜吗? 想想还真是谢银瓶说的这个道理,大家都是俗人,只是顾芝俗的方式,叫人有些不舒坦罢了。 姜姒看了看这长满了青草的地面,也不知道是坐还是不该坐。谢银瓶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只看向她道:“打从一见面我便觉得四姑娘是个灵秀人,应当不会拘泥于这些的。” “你这分明是要迫我坐下,哪里是夸我?” 姜姒虽没洁癖,可也是个爱洁之人,换了平时是断断不会坐下的。 可谢银瓶都坐下了,她还端着干什么? “坐下来看这些个景致,才觉得格外不一样。” 谢银瓶对此颇有读到的见解,指着前面不远处的流水,又指了指下面的青草,声音慢悠悠地。 姜姒已经坐在了谢银瓶的身边,才发现她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若是叫顾芝来坐在这里,怕断断不肯。 “京中都传顾芝才名,可银瓶姐姐却是超然于世外,比起羡慕顾芝,我倒是更羡慕银瓶姐姐。一看就知道,你是个不为这些世俗纷扰的,连顾芝这样的挑衅都能一笑置之,旁人怕忍不得这一口气。”姜姒颇有些感慨。 “你也忍不得?”谢银瓶笑问她。 姜姒道:“忍得她一时,忍不得她一世。” 若有个机会,定要背后好好捅她一刀,好教她永不翻身。 当然,剩下的这些话藏在心里就好,不会说出来。 看着姜姒这一副良善的表情,谢银瓶却隐隐约约窥见了谢乙的模样。 她想起偶然一次待在父亲的书房里寻书,因着藏书甚多,所以她在角落里,进来的谢江山与谢方知都没有注意到屋里竟然还有人。 那也是谢银瓶第一次知道,谢方知并不像是外界所传言的那样“纨绔”,谢江山与他谈的都是正经事,而谢方知也回答得很正经,只是在谈起宁南侯府的时候,表情竟然与现在的姜姒如出一辙。 沉稳,淡静,甚至是漫不经心,带了几分玩世不恭,然而眼底却是那种嘲讽一般的阴测测。 在谢银瓶看来,这两个人之间应该有什么共同之处,而她现在还没彻底发觉。 不过,姜姒这话说得很对。 “忍不得她的人多了去了,不过你兴许不是头一个忍不得她的。” 顾芝这样的性子,又是争强好胜,无形之中便得罪了不少的人,女人哪个不眼红? “咱们还是踏青去吧,我知道前面有一些杜鹃开得很漂亮,绕过前面的山道就是。” 她们也没坐多一会儿,便带着丫鬟们一起绕过了山道,去旁边看杜鹃花。 都说杜鹃乃是蜀都望帝啼血所化,半山红艳艳地煞是漂亮,在刚刚转过崎岖山道的时候,姜姒的眼前便骤然从一片绿转为了一片红,说不出的娇艳与明媚。 眼前颜色的骤然转换,甚至让姜姒产生了一种自己乃是在仙境的错觉。 谢银瓶对这里显然很熟,便笑道:“以前我们常来这里踏青,最惊艳的便是这一片杜鹃花,尤其是转过拐角来的那一会儿。” 方才那种震撼,还残留在姜姒心底,她一时忘了回答。 谢银瓶也不打扰她,只是抬目朝着上面望去,这地方其实比较偏僻,少有人知道,所以按着往常所言,距离最近的那个白鹤亭里应该没人。 然而谢银瓶想错了,上头竟然早就有了好几人,此刻都看着她们下面。 姜姒这会儿也终于收敛了心神,唇角不由得弯起,刚想问谢银瓶怎么能找到这里的好地方,可转过眼也愣住了。 她听见谢银瓶压低了的自语声:“这麻烦来得未免也太快了吧……” 麻烦? 对谢银瓶来说,其实还不算是很麻烦,对姜姒来说,才是真正的头大如斗。 前面的白鹤亭上,站着一行人,打头站着的那个男子穿着浅黄色的锦缎长袍,腰佩玉环,手拿折扇,略落后一些站的乃是七皇子萧祁,后面更有萧纵、傅臣等人,更要命的是,姜姒竟然还看见了谢方知! 真是见了鬼,她之前不是还在了缘住的那个地方看见了谢方知吗? 谢方知站的位置最靠后,瞧见姜姒便笑眯了眼,扫了一眼站在自己前面的傅臣,一脸的兴味和打量。 碰见了皇族人,她们也不好不上去。 谢银瓶一面走一面道:“和靖公主也在上面,你小心。” 两个人一前一后,朝着白鹤亭走来,而后同时躬身行礼:“给太子、七皇子、魏王殿下、公主殿下请安了。” 当头站着的那个就是太子,一摆手便道:“是谢相家的与姜阁老家的吧?不必多礼了,也都起来吧,我看和靖正缺个玩伴,你们也上来吧。” 和靖公主就站在太子的身边,闻言喜笑颜开,可一转脸看向姜姒的时候,却是满眼的厌恶。 不过话说出口,却又是无比地娇俏模样:“就知道皇兄最疼我了,我可要好好跟她们玩玩,宫里人都不跟我玩了。” 说着,和靖公主刻意看了傅臣一眼。 自打看见姜姒出现在下头,傅臣脸上原本稀少的笑意就没了。 他不大耐烦宫里的事情,更不喜欢宫里的人,可和靖公主天天缠着,更让傅臣不胜其扰。 如今太子还说叫谢银瓶与姜姒上来陪公主玩,还不知道之后会怎么样呢。 傅臣开口道:“公主善骑射,谢姑娘与姜四姑娘都不喜欢这些,叫她们来作陪,一会儿也要入围场,皇爷会怪罪……” “父皇才不会怪罪我!” 傅臣话还没说完,就被和靖公主给截断了,她一双大大的杏仁眼转过来瞪着傅臣,心知他是要护着姜姒,心里越发不舒服。 到底姜姒有哪里好了? 和靖公主就没明白,若是为了前程与家世,怎么着也应该选择自己啊! 反其道而行之的傅臣,难免叫人有些和靖公主心里郁闷。 谢方知就在一旁看好戏,又看了看七皇子,他心里念头一转,便笑了一声道:“皇爷乃是宽宏大量之人,又宠爱公主,自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听闻官家小姐那边乃是一起来的,总不能叫她们都等着我妹子与姜四姑娘吧?” “官家小姐们也都来了?” 太子一怔,接着眼底便划过几分异样颜色,一脸和顺地道:“单单她们两个也不好,不如再去将那些人也都请了来,和靖这样岂不又多了几个玩伴?” 前面是傅臣脸上不好,这一回轮到谢方知了。 天知道那些人里会不会有顾芝! 这边的和靖公主已经别有用心走上去拉姜姒的手,笑得鄙夷:“本公主仰慕谢小姐才华、姜小姐容貌已久,谢姐姐的才华暂时没瞧见,都是姜四姑娘这容貌,果真是万里挑一。” 听见这话,姜姒波澜不惊,并没有动怒,只温和道:“谢公主夸赞。” 谢? 谢什么谢! 和靖公主怎么也没想到,姜姒就这么一句轻飘飘地就谢过了? 还真是自视甚高! 夸她漂亮,她竟面不改色地受了! 和靖公主只差吹胡子瞪眼了,还是七皇子上去将她给拉了回来,反而一脸安慰地看着姜姒与谢银瓶,道:“二位小姐莫怪,五妹想来这样鲁莽。五妹,赶紧回来!” 这时候,谢方知与傅臣也已经坐在了亭边。 谢方知用手里的折扇在桌面下头,朝着七皇子的方向一指,傅臣自然注意到了他的动作,顺着一看,果然发现七皇子看姜姒的眼光里充满了别样的欣赏和兴趣。 那种眼神,但凡是个男人都应该熟悉。 那是看女人的眼神。 谢乙曾经说过,七皇子对姒儿,似乎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陡然有一种反胃的感觉出来,傅臣用端酒杯的动作,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掩藏起来,饮酒时搭下来的眼帘,也很好地将眼底一掠而过的阴霾给压下去。 谢方知也端酒,这时候竭力压抑着自己去看姜姒的那种冲动。 他心里已经乐呵了,七皇子这黑锅背大了! 现在七皇子这表现,没枉费自己时不时跟他聊“上上美人”,这眼光若是养刁了,看美人不是美人,也就只有看姜姒能养养眼了,七皇子能不看吗?可偏偏,这些都是傅臣最大的忌讳。 唔,就这样愉快地挑拨离间下去让他们窝里反吧。 谢方知眯着眼,愉悦的心情持续到了顾芝过来那一刻。 也只到了顾芝过来这一刻。 第五十五章 护短 姜姒与谢银瓶去了一段时间,这两个人一个才华比顾芝高,一个容貌比顾芝好,顾芝一个人在亭子里面坐着,虽然被众多贵女包围着问,可总归觉得跟这些人都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管怎么说,顾芝还是个名人,虽然现在看似风光,可不管是谢银瓶还是姜姒,都没把她当一回事儿。 顾芝能高兴吗? 眼下围着自己的这一群人根本就没有跟自己相比的资格,只有真正打了姜姒与谢银瓶的脸,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所以顾芝抛开了众人,直接出来想找谢银瓶与姜姒。 这一找,就找到了山这边。 一见到顾芝来,谢方知那眉头便皱紧了。 在座的人,无一不知道顾芝曾经对谢方知若有若无的情义,说实话,顾芝长得也不是很差,谢方知偏偏对这个女人毫无兴趣。 她一来,看见了七皇子等人,也是不好不过来,更何况还有谢银瓶与姜姒在,理所当然地,顾芝觉得自己也有坐过来的资格。 她也确实有这个资格,连太子都对顾芝好言好语:“顾小姐不必多礼,请坐下吧。” 和靖公主这里一看见顾芝就觉得亲切,大约是因为两个人相同的感情经历。 一个是苦求傅臣不得,一个是曾经百般恋慕于谢方知,反而被对方无视。谢方知所谓的好色,到了顾芝这里,全没了影子。这样的两个人之间,难免惺惺相惜,又因为顾芝有才华,曾经被皇帝给赞赏过,在宫里那段时间,和靖公主就已经与顾芝相熟。 如今一见面,她便亲切道:“顾芝姐姐来我这里坐吧。” 这可是莫大的殊荣。 顾芝看了一眼旁陪于末座的姜姒与谢银瓶,顿时得意了起来。 七皇子的目光,也终于从姜姒的身上移到了顾芝的身上。 他想起喝酒时候与谢方知一起谈论的那些话,姑娘家哪里最美,怎么看,是个什么样的标准,到底怎样的美人才算是真正的蕙质兰心……有时候七皇子也觉得谢方知这个人很神奇,他对女人的了解未免也太深。 现在仔仔细细打量顾芝,萧祁也纠结起来了。 难怪谢方知不喜欢顾芝,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哪里有个美人的模样? 虽然说谢方知的标准的确蛮苛刻,可自然有自己的道理,眼光毒有眼光毒的好处。 原本七皇子其实还觉得顾芝长得不错,又有才情,不就是青年才俊们喜欢的样子吗? 可谢方知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长得不漂亮的女人,再有才华也是白搭。 他又说了,再说了,真正有才华的女子,便不会让人只容貌上看她,若这女子有才华,那你怎么看她都是漂亮的。 也就是说,按照谢方知的标准而言,顾芝如果真有才华,自己就应该怎么看顾芝怎么顺眼,一下子就注意到顾芝的内心,而不是将眼光停留在她的容貌上。 于是萧祁这么反思了一下,自己有去关注顾芝的内心吗? 毕竟这有可能是自己未来的皇子妃。 他抬了眼,去看顾芝,只发现对方羞怯地低了头,正在跟和靖公主说话。 那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就出来了…… 萧祁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注意到所谓女人的“内在美”。 不过掉头一看谢银瓶与姜姒,他第一眼注意到的肯定是姜姒的美,谢银瓶并没有什么存在感,可是但凡她开口说话,那声音特别好听,不管从语调还是语气或者谈吐用词,都从细微处体现出谢氏一门家风之美来。 也就是说,看谢银瓶是不需要看脸的。 这让萧祁有了一种难言的感觉:凭什么自己要娶顾芝啊? 朝政大事上,是傅臣与谢方知一起辅佐着萧祁,萧祁虽然对宁南侯府与谢氏一门忌惮得紧,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却很愿意听这两个人的。 尤其是被誉为“花中老手”的谢方知,品美人是一门学问,萧祁跟谢方知谈女人的时候总是很愉悦。 不过他是万万不会想到,自己会在这方面被谢方知狠狠坑一把的。 等到功败垂成那一日,萧祁想起今日之种种,便只余下满腹的唏嘘与痛恨,谢方知此人实乃天下间最奸诈狡猾之辈。 只可惜,萧祁还在现在。 他浑然没察觉,傅臣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从他身上扫过去。 谢方知感受着空气里浮动着那些若有若无的诡异气氛,心里乐开了花。 掐吧掐吧,你们往死里掐,回头媳妇儿就是我的了。 他优哉游哉地眯了眼,也懒得管顾芝在这里是不是膈应人,端了酒杯就起来喝。 谢银瓶看着谢方知那样子,简直像是扶不起来的阿斗,顿时叹气,心里又着实心疼他。 转过视线,谢银瓶藏起了眼底的隐忧,不过却没躲过姜姒的眼睛,现在人多口杂,姜姒不能问,她也不会问。 太子、萧纵、萧祁,这三个人之中,太子与萧祁乃是死仇,萧纵表面上则是皇帝的心腹。 只是少有人知,未来皇帝的人选便应该从这里出。 太子乃是这里身份最高的,他举了杯,道:“咱们不如行个酒令吧,父皇还在山中围猎,要一会儿才会出来,且过半个时辰咱们再过去。” “那一会儿我要过去骑马!” 和靖公主听见了,立马笑嘻嘻地说着,然后她又一回头,看向顾芝,道:“顾芝姐姐也会骑马吧?” “略会一些。” 顾芝从小便被按男子教,四书五经六艺,没有她不会,如今一听自然轻松。 她回完了公主,还回头扫了姜姒与谢银瓶一眼。 姜姒不大会骑马,顶多能坐在马上被人牵着走,谢银瓶会不会还不好说。 只是姜姒回头看的时候,谢银瓶微微完了弯唇。 毕竟早年谢银瓶少有在京城里出现的时候,很少有人了解她,顶多知道才名不错。 现在行酒令,谢银瓶却是基本不说话,轮到她了,她就喝酒,姜姒会随口对几句,不过她运气比较好,轮到她上的时候总是被傅臣给抢走。 这里面的维护之意,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顾芝主要针对的是谢银瓶,所以谢银瓶接招的次数最多,可偏偏她懒得应战,顾芝一出题,她就直接喝。顾芝气得牙痒,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光是这样下去,不会觉得很无趣,还显得自己欺负人吗? 一想到这里,顾芝就明白了过来。 她抬眼一看,才发现谢方知的脸色已经拉了下来。 谢银瓶弯唇,整个人已经有些飘起来,倒了一杯酒道:“顾芝姐姐才华盖世,妹妹不能及,先干为敬。” 说着,就要举杯再饮。 谢方知忍无可忍,起身来直接夺了谢银瓶的酒杯,手腕一抖,直接将那白玉酒杯朝着另一边顾芝的脚底下扔过去! “啪!” 一声脆响。 顾芝吓得惊叫了一声,就连旁边的和靖公主也没想到,谢方知竟然忽然有这样一番举动。 脸色苍白的顾芝根本没来得及做什么,和靖公主就已经跳起来,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护短,看不出来吗?” 谢方知说话真真是个不客气的,他笑起来的时候文雅极了,闲庭信步一样悠然,只是话里的意思未免叫顾芝与和靖公主有一种憋得慌的感觉。 护短? 根本不给自己找任何的借口! 谢方知就是明摆着护短了,能把他怎么样? 这会儿谢银瓶看戏都要看乐了,她人虽然醉了,可脑子还清醒得很,强忍住笑,看姜姒有些错愕,还有些惊疑不定,便在桌面下头拉了她的手,声音细如蚊蚋,道:“我大哥就是这种人,甭理他。” 姜姒眼看着和靖公主与顾芝那脸色,再看看谢方知在众人注视之下端了酒壶过来,就放在了和靖公主与顾芝的面前,两手这么一抱,那姿态又潇洒又嚣张,叫人说不出地哭笑不得。 这是准备干什么呀? 谢方知这人,说好相处也好相处,说不好相处自然也相当困难。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除非他跟你有仇,不然不会平白找你麻烦。 当然,傅臣与姜姒除外。 谢方知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对于自家人,必须护短。 谢银瓶不想与公主等人起冲突,她约莫也知道谢氏一门如今是个什么情况,更何况这妮子约莫就等着自己出手。之前谢方知一直在想,等她喝不下去了就好了,料顾芝与和靖公主也不会这么过分,谁想到她们竟然还真这么过分了。 眼瞧着银瓶一杯一杯喝,谢方知终于坐不住了。 此时不怒更待何时? 抬手一摔杯,不过是开始。 谢方知一摆手,笑眯眯地:“看着你们行酒令没意思,谢某与公主和顾小姐行酒令吧。” 情况瞬间逆转。 甭说是顾芝与和靖公主,就是太子萧祁萧纵等人也都没有想到,唯有谢银瓶是镇定自若地。 谢方知虽没参加科举,可却是才名满天下,没几分真材实料又如何撑得起如今的盛名? 摆明了他这是要护短之后,顾芝就觉得自己打脸了。 世人都说是女追男隔层纱,怎么到了自己的身上就是隔了座山?现在她曾经心仪的男子,竟然这么明晃晃地来跟自己较劲儿了,顾芝能忍吗?她之前灌谢银瓶,也不过是想要逼她与自己相比,只要她不应战,她就一直灌她,看她能撑到几时! 只可惜,谢方知的出现,让她的计划失败了。 顾芝再傻,这时候也已经看见谢银瓶那朦朦胧胧看戏的眼神了。 心里耻辱憋屈与竟然被自己心仪男子这样对待的委屈,一起爆发了出来,顾芝对谢方知,似乎也没有那种少女的情怀了。 她一开口,便冷声道:“白马秋风塞上。” “红杏春雨江南,喝吧。” 比了个请的姿势,谢方知根本就没有自己端酒杯的意思。 顾芝又道:“月无贫富家家有。” “燕不炎凉岁岁来。”谢方知一副丝毫不需要思考的样子,便道,“喝吧。” 眼圈一红,顾芝端酒便喝,已经是两颊酡红。 她不肯认输,又觉得自己面皮疼得厉害,真是千般万般地不甘心! “数声吹起湘江月!” “一枕招来巫峡云。喝吧。” “美言不信,信言不美!” “疑人莫用,用人莫疑。” …… 喝吧喝吧喝吧喝死你吧! 谢方知从头到尾都没端过一回酒杯,一壶酒全让顾芝喝了。 什么怜香惜玉,全他娘的放屁! 所有人这回才算是开了眼界了,谢乙有点厉害啊! 谁说谢方知怜香惜玉对所有女人都非常温和的?站出来,咱们保证不打死你! 噼里啪啦两个人一通乱说,从对联诗句集句联字谜……能说的都说了,总而言之谢方知永远都是一摆手,喝吧喝吧喝吧…… 众人都是瞠目结舌,并非为了谢方知的才气,而因为他对顾芝的态度。 孔方这会儿已经想要以头抢地了,毁了毁了公子的形象全毁了! 怎么说顾芝也是个姑娘家啊…… 十几杯酒下肚,就算是不醉人的酒,这会儿也得喝晕了,更何况顾芝的酒量本来就不好? 她现在眼前朦朦胧胧迷迷糊糊,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了,她只觉得伤心失望,委屈得没边儿了,酒能让人忘乎所以,而顾芝只觉得自己喜欢错了人! 她喜欢的明明是那个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地谢方知,而不是现在这个仗着自己有才华,就站出来给谢银瓶撑腰的小人! 在最后一次放下酒杯的时候,顾芝终于没忍住,哭了起来,她捂着脸跌跌撞撞地跑开了:“你太过分了……我恨你……” 亭中静寂无声,都愣愣看着好好一个姑娘家被谢方知给逼走。 剩下的和靖公主已经噤若寒蝉,看怪物一样看着谢方知。 七皇子萧祁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谢乙,你这会不会太过分了一点?姑娘家面皮薄……” “她不要脸能怪我?” 谢方知一脸没心没肺的无辜,眼底还夹杂着嘲讽。 他端了桌上一杯酒,自己喝了,一副悠然姿态,浑然不在意。 喝完了,才把酒杯一放,到了谢银瓶身边:“瓶儿,瓶儿?” 谢银瓶其实没醉,不过她总不能说自己没醉吧?她只笑了一声道:“……没,没怎么醉……” 姜姒也有些担心谢银瓶,她还握着自己另一只手,这时候谢方知在另一边,姜姒也不好躲开。 太子道:“银瓶姑娘应该是有些醉了,前面父皇就要结束围猎,我们不如去前面吧,和靖轿撵也在,先扶她过去吧。” 和靖公主嘴一张就要说话,不过在看见谢方知的时候又自动地闭了嘴,她不说话别人就当她默认了。 好歹还是宰辅之家出来的,这点殊荣也有。 走的时候,姜姒搭了一把手,看谢银瓶摇摇欲坠,便扶了她。 谢方知下意识道:“劳烦姜四姑娘了。” 姜姒这时候反倒不好松手了,便与谢方知一道扶了谢银瓶下去,后面人也都跟上来。 七皇子瞧着前面这一幕,不由得弯了唇:“谢乙这人也有意思,护短得厉害。” 萧纵向来话不多,闻言却道:“谢家银瓶,却是个灵秀的人啊……” 傅臣听了,看了萧纵一眼,收回目光时又看见萧祁落在姜姒身上的目光,他手指在袖中收紧,那念头又冒了出来:这人不适合当皇帝。 甭管众人怎么想,先早说好了要谢银瓶与姜姒一起陪公主的,和靖公主不会放过这样大好的机会。 谢银瓶是谢方知的妹妹,欺负不得,更何况也跟自己没仇,不过…… 姜姒还在。 这样一想,和靖公主顿时就愉悦了起来。 这边姜姒已经扶谢银瓶到了和靖公主轿撵边,谢方知这时候眉头一下就松开了,道:“叫你逞能叫你装,这会儿知道苦了吧?” 谢银瓶不过是懒得跟顾芝争,难得有好酒,多喝两杯也是好事。 现在谢方知偏偏在姒儿面前训自己,未免也太没兄长风范。 谢银瓶扶额,一副就要晕倒的模样。 姜姒对顾芝的确有恶感,可她觉得谢方知这做法未免太没风度,不由讽刺道:“京中风闻谢大公子对姑娘家最是温柔体贴,不想如今却是开了眼界,名不副实才对。” 谢方知:“……” 我这又哪里招你惹你了? 合着朝前面走一步是错,往后头退一步也是错,这还能好好追姑娘、挖墙脚了吗? 被噎得半晌没话,谢方知心想自己也是早就被刺激过了,反正姜姒讽刺自己已经成为习惯,他也就习惯被讽刺,索性依旧将那破罐子破摔掉,只道:“我谢乙就是这么个没风度没气量胳膊肘朝里拐帮亲不帮理的,四姑娘爱怎么说怎么说!” 还怎么说?姜姒压根儿不想说话了。 将这两个人对话听在耳中的谢银瓶,前前后后里里外外这么思考了一阵,果断地两眼一闭,装晕。 第五十六章 所谓执迷 将谢银瓶安顿好,姜姒就直接回来了。 她自然不能与谢乙一道,只带着丫鬟们到了公主的身边,和靖公主一会儿要去骑马,自然想好了法子去为难姜姒。 没一会儿就到了围场,白鹤山旁边的就是皇家围场,偶尔会行猎,更多的只是出来体会百姓耕织之苦。 现在晋惠帝行猎已经回来,由宁南侯等人作陪,正在帐中饮酒。 和靖公主等皇族之人并着傅臣,一起进去拜见皇爷,没一会儿傅臣便被留在了帐中说话,萧纵与萧祁自然不能免,只有和靖公主没一会儿便出来了。 姜姒心知这一位是麻烦,不过在看见和靖公主出来没多久之后,傅臣身边的赵百也跟着出来,便是心里有底。 约莫他还是不放心自己,所以叫赵百出来看着吧? “公主殿下。” “不必行礼了,起来吧,顾芝现在被谢大公子气跑了,也就剩下你能陪我骑马了。”和靖公主说着,拍拍手便叫人牵来了两匹马,问她道,“你会骑马吗?” 姜姒摇了摇头:“不大会。” “那就是会一点了。” 和靖公主挑眉,看姜姒细胳膊细腿儿细腰肢的这样子,实在不像是擅长这个,也从来少有听说京城里哪家闺秀骑射精通的,和靖公主也就根本没在意。 事实上,姜姒就是不会。 不过和靖公主既然问了,她又点了点头,道:“是会一点。” 仅仅是一点点而已。 旁边一名侍从上来,给公主和姜姒牵马。 姜姒扶住马鞍,踩上脚蹬,翻身上马的动作显得非常拙劣。 和靖公主一下就笑出声来:“果真是只会一点,一看就知连跑马都不能。” 对和靖公主这样刁蛮的皇家公主,姜姒很难生出什么好感来,不过她一点都没觉得自己应该为自己不熟练的马术有任何的愧疚,即便是姿势难看,也还是这样坦然,连脸红都没有一分,更不用说被和靖公主讥讽之后,会有什么出格的表现了。 激怒姜姒,似乎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和靖公主看她这样镇定,不由冷哼了一声:“赵谦上去给她牵着马走,就你这骑马的样子,怎么及得上顾芝半分?” “顾家小姐才华盖世,文武双全,臣女不及。” 姜姒乐得奉承顾芝,她也就坐在马上不动了,反正也不会,索性顺其自然。 现在是和靖公主那她没办法,看得跳脚,却也没办法。 暂时没说话,一直等到那马跑远了,和靖公主才吩咐道:“得了,赵谦你一边去,让姜四姑娘自己走吧。” 缰绳被这叫做赵谦的侍从递回到了姜姒的手里,姜姒回头看了一眼,原来跟着的人已经很远了。 赵百远远看着,直接钻进了帐内。 和靖公主忽然冷笑了一声,道:“别人都跟我说,姜四姑娘是个聪明人,可现在本公主觉得,你愚不可及。” “公主殿下是觉得此时此地无人,所以能算计我了吗?” 其实姜姒早在看见侍从上来给自己牵马的时候就知道了,她是身犯险境,也知道和靖公主厌恶自己,若是聪明,就不应该任由和靖公主将自己给带到这里来。 但是姜姒来了,还问了出来。 和靖公主有些恼怒:“你以为自己这是聪明了吗?本公主乃是公主殿下,你算什么?你又能为傅臣带来什么?凭你的出身,也能配得上他?!” “……臣女是配不上,臣女微贱之身,不能与您相比。” 姜姒照旧淡然,说话也透着一种无所谓的感觉。 和靖公主最厌恶的便是姜姒这样,她虽跟姜姒没见过几面,可因为傅臣的关系,早就派人将姜姒打听了个彻底。 现在姜姒这样子,简直像是在她面前拿乔。 她有什么资格? 和靖公主指着她道:“奉劝你离开他,现在你们根本就没有婚约,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即便是要跟傅臣闹掰,那也不应该是因为和靖公主,姜姒并不大想搭理她,不冷不热道:“这话,对世子说,比对我说更有效果。” “你!” 被人噎住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反应,想要说什么,又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不能说。 和靖公主抬手一鞭子就抽在了姜姒那一匹马的身上,已经恼羞成怒:“现在傅臣不在,看看谁还能护住你!” 她才是天家的贵女,即便是傅臣知道自己对姜姒做了什么,又能把自己怎样? 和靖公主天生就具有身份上的优势,不管是傅臣还是姜姒,都没办法针对她。 这样一想,原本心里有些心虚的情绪,一下又消减了下去,和靖公主快意地笑着。 姜姒的马骤然被甩了这样一鞭子,一下就吃痛受惊,撒开四蹄狂奔了出去。 只可惜,姜姒并没有一下被甩出去,她只是在那一刹那抓紧了缰绳,紧紧地勒住,怎么也不让自己从马上摔下去。她别的本事没有,稳住自己的本事还算是将就。 她早就知道激怒和靖公主会有这样的下场,可她也真是厌烦了跟这样的人相处,一点也没有轻松的意思,蠢得令人发指。 皇爷脑子很好使,生出来的女儿却完全相反。 约莫因为五公主是所有公主之中最受宠的一个,在宫里就横行霸道,更不用说是在外面了。 劲风扑面而来,像是一把把刀,要在她脸上拉出几道血痕。 姜姒只感觉自己手心剧痛,缰绳拉得太紧,想要控制住这一匹马,显然不能够,她整个人都差点被马给颠下去。 越跑越远,根本不知道自己经过了什么地方,这一匹马像是疯了一样狂奔着! 她远远听见似乎有尖叫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便看见另一人打马上来了。 赵百显然去得很快,傅臣知道消息也立刻就出来了,可万万没想到和靖竟然大胆到这个地步。 他策马而来,连忙伸手去拉姜姒的那一匹马,只是方才和靖公主的一鞭太狠,这马还在惊痛之中,哪里肯停?只一刹,傅臣就拽紧了缰绳的手心就已经是血痕满布。 姜姒埋着头,闭上眼,心里却平静极了。 她感觉到马渐渐被拉住了,速度也慢下来。 抬眼的时候,傅臣已经死死将马给拽住,他眼底带着一种惊怒交加,翻身下了自己的马,还死死攥着缰绳。 风吹乱了姜姒的头发,她脸色还带着苍白,整个人看上去脆弱极了。 傅臣感觉不到痛,他只是想起了幼年时候见到的姜姒,走在园子里,比周围的花还娇艳,干干净净,像是初升的朝霞,又像是清晨的露珠……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只中意她一个了。 声音略微沙哑,像是要窒息,他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器一样,朝着她伸出手来:“不怕,姒儿……来。” 他想抱她下来,姜姒没动。 然后,傅臣却直接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抱了下来。 姜姒的脸埋在他胸膛前面,听着他擂鼓一样的心跳,感受着他手指的颤抖,那灼烫的温度,似乎要将她整个人也烙伤。 这样的傅臣,最后为什么要那样对她? 她额头贴着他胸膛,将眼睛闭上,什么也懒得想。 这一刻的原野上,草是青的,天是蓝的,姜姒的心是灰的。 傅臣将人带回来的时候,显然是带着伤的,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生人莫近的冷意。 他面上寒霜无数,眼底覆着一层薄冰,森寒无比。 和靖从来不曾看见过傅臣这样的表情,活像是阎罗,虽没看她一眼,可她已经知道害怕。 晋惠帝就站在帐下,看着外面这一幕,脸色也沉了下来。 宁南侯傅渊与侯夫人都在旁边,一个生得威武,一个生得美艳。 当年侯夫人也是京城里的美人,如今看上去竟像是没有衰老一样,姿色不减当年,风韵也更足。只是在瞧见傅臣不顾自己安危,公然抱着一名女子,叫太医去诊治的时候,侯夫人脸上那浅淡的笑意,便渐渐消失了。 就是因为这个姜家四姑娘,傅臣要逼死府里有孕的侍妾,还要叫人落胎…… 她的儿子,怎么能变成眼底只有女人的庸人? 护甲磕在红木圈椅扶手上,侯夫人微微朝着后面仰了仰,似有似无地弯了唇。 上手位置上的晋惠帝看了她一眼,似乎也颇为忧心,便问道:“太医可诊治回来了?” “回皇爷话,还不曾回来。” 宦官朱明连忙答了一声。 这时候太医还在旁边的帐子里,检查了一下姜姒手上的伤势,给了一瓶金疮药,顺便也嘱咐傅臣用一些。 姜姒一直没抬头,也不说话,像是吓住了。 等那太医走了,帐中只有傅臣与她,她看着自己掌心那丑陋的痕迹,才终于拧了眉。 傅臣手上也有伤,可此刻便跟看不见一眼,他沉着脸,拉过了姜姒的手,慢慢给她上药,看着那外翻的皮肉,又有些上不下去。 姜姒以为他一直是不多话的性子,也认为他此刻也不会说话。 只是…… 傅臣捏着她手指,看着她掌心,道:“你不是这样不聪明的人,明知道和靖与你不和,却要与她一起朝那边去,想必也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心头一凛,姜姒才发现自己错了。 傅臣能有如今的本事,自然不是个心机普通的人,在他面前玩心机,反而是落了下乘。 念头一转,姜姒便弯了唇,眼底带了几分温和笑意,小声道:“一则她是公主,二则我知道会来救我……我看见赵百了。” 脸色稍稍缓和,傅臣抬眼看她,见她嘴唇都没了血色,一时心疼得厉害,叹了口气,慢慢放了她手指。 “小心眼还挺多,你也不怕哪天我救你不住。” “那便叫我死了好了。” 姜姒就是玩心眼子,她故意让和靖公主算计,傅臣若在乎她,定然要跟和靖公主闹,不管最后吃亏的是哪边,都是她赢。 她只作出一副小心眼的样子说话,傅臣果然拿她没办法,疼她受了伤,又恼她拿自己开玩笑,只捧了她的脸,叫她看自己:“姒儿,以后不许这样玩了。你若不喜欢她,告诉我便是。她死不足惜,伤了你我会心疼。” 那一时,她差点没忍住掉眼泪。 这样煽情的话,加上此前他舍身相救…… 只可惜了,她是姜姒。 “你别胡说八道,她是公主。” 傅臣眼底难得地划过几分嘲讽,末了又一转成了一种深重的悲哀。 他弯了弯唇,像是笑,又像是哭。 “傻姒儿,她是皇爷的公主,你是我的天和地。” 姜姒默然无语。 他起了身,捧着她面颊,细细的一个吻落在她眉心,姜姒想要避开,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她背贴着椅背,僵硬得厉害,傅臣的嘴唇是颤抖的,带着凉意的,贴在她眉心,又顺着下移,擦着她琼鼻鼻尖,转眼便落在她微微分开的粉唇之上。 唇与唇相贴合,姜姒手抖了一下,抠紧了扶手。 少有这样贴近的时候,傅臣也少有这样心情难以平静的时候。 兴许是姜姒方才遇到的危急,让他忘记了自己应该是老成冷静的,他一尝到那唇瓣美好的味道,便似着魔一样停不下来。 舌头描绘着她的唇形,一手落在她耳后,另一手则压在她放在扶手的手背上。 姜姒坐在圈椅内,被他团团困锁在其中。 她像是猎物,无法逃脱。 兴许,此时此刻,郎才女貌,看上去又是情投意合,再没有比这合适的了。 只可惜,煞风景的人永远来得很快。 外头有人问话,是谢银瓶有些焦急的声音:“姜四姑娘今可还好?” 一听见这声音,姜姒便缩了一下,傅臣也醒悟过来,他退了开,撤了手,也慢慢直起了身子,不过还是站在姜姒椅子前面。 回头望去的时候,谢银瓶已经撩开了帘子,后面还跟着似乎有些头疼的谢方知。 谢银瓶进来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劲,硬着头皮问了一句:“姒儿妹妹可还好?听说出了事,所以我来……” 傅臣已起身,拿起了药瓶,他自己手上也有伤,此刻还没处理,随口回道:“太医说没大碍,皮肉伤。” 谢方知也进来了,只是他比谢银瓶更敏锐,或者说…… 他对这些事更熟悉。 比如,姜姒的嘴唇。 一堆狗男女! 手里掐了一根不知哪里来的树枝,谢方知“啪”地一声掰断了,忽然觉得这一句更适合用来骂自己,心里更是暗恨。 姜姒此刻已经波澜不惊地垂下了眼,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弯唇,看谢银瓶道:“劳瓶儿姐姐挂心了,只是受了些惊吓。” “还说没什么,看这白生生的一双手都成什么样了……” 姜姒自己不心疼,却不知旁人看着她这一双近乎完美的手伤成这样,有多碍眼,多叫人心里不舒坦。 谢银瓶暗自叹了一口气,看她低眉顺眼地坐着,更心疼她几分,拿了旁边的白缎将她手掌心给裹了起来。 这边,傅臣也没处理自己手上的伤,与谢方知一块儿退出去说话。 帐外风很大,吹得呼啦啦地。 傅臣道:“和靖公主太让人不省心了,姒儿不喜欢她。” 两手各拿了半截枯枝,扔了右手那根,又“啪”地一声,再掰断一回,谢方知道:“那……送她去和亲怎样?” “……好主意。” 最近刚刚与北域那边平定了战事,谢乙这脑子转得也真快。 傅臣已经点了点头,显然就是这样定了。 谢方知看着手里两截枯枝,又扔了一根,留在手里的那一根,再次被他轻轻掰断。 啪。 他看谢银瓶出来了,自然不好再留,姜姒的丫鬟们这会儿也进去了,谢方知便告辞离开。 一转过身,他整个人便是面沉如水。 入了自己帐中,谢方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去端了一壶酒来就喝。 谢银瓶就在后头看他,还没说话,便听见谢方知咬牙切齿道:“男女授受不亲!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她就不知道自己走吗?!还做成那样,两个人必定已经卿卿我我,败坏自己名节,以后看谁还娶她!” “……” 这一瞬间,谢银瓶忽然觉得谢乙很欠抽。 她道:“世子自会娶她,全京城都没人敢说闲话。姒儿名节好不好,与你有什么相关?她嫁了人,你还能抢不成?” 谢方知喝下去的酒都在烧他心烧他肺烧着他五脏六腑不得安生,听见谢银瓶这话,他提着酒壶的那一只手,分了一个手指头出来,指着她道:“即便她声名狼藉我也要,便是嫁上千回百回我也爱。谁娶了她,我就拆散他们,她能一嫁二嫁三嫁四嫁,我就能一拆二拆三拆四拆!我拆散他们拆散他们拆散他们拆散他们拆散不死他们!” “……你……” 作为谢方知的妹妹,谢银瓶头一回有一种转身就走的羞耻感。 谢方知浑然不觉,说完了,他心里也舒坦了一些。 真是差点把自己给憋死…… 又喝一口酒,谢方知道:“等她什么时候嫁给我了,我也就不拆散了。” “难怪姒儿这样厌恶你。” 能不厌恶吗? 就谢乙这样子,简直让人想把他按在地上打! 谢银瓶扶额,过了很久才道:“我看世子对她情深意重,大哥,别执迷不悟了……” 执迷不悟? 谢乙将酒壶一扔,冷笑:“这便是他傅如一最令人作呕之处。” 第五十七章 裂痕 帐子里,谢方知心里不舒坦,傅臣等人也未必就舒坦了。 这一回和靖公主此举,堪称胆大妄为,已是犯了傅臣的忌讳,姜姒既然受了伤,也就不便再留下,所以傅臣很快便派人送她回去。 好好一趟游春,闹成这样,谢银瓶也是挺不好意思,她也不多留,只像是来时一样,陪着姜姒回去了。 赵百那边张罗了人手护送,皇爷这边也射猎几日,起驾回銮。 傅臣回侯府的时候,赵百那边便来报:“世子爷,人已到府上,一路平安。倒是您这伤……” “我自己来便是。” 傅臣不喜欢假手他人,尤其是这些事。 脸上表情有些沉,他还在琢磨之前谢乙给出的主意,的的确确是一个好办法,只是五公主乃是九皇子的姐姐,生母温淑妃也算是有圣宠,要将和靖公主用来和亲,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不过一眨眼,他就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回头为我找礼部张尚书与钦天监,另一则唤了问道子来,我有些事与他们说。” 赵百连忙躬身:“属下记着了。” “世子爷伤怎样了?” 外头的声音很熟悉,一听就知道乃是宁南侯夫人。 侯夫人一身紫金撒花孔雀纹十二幅百褶裙,头上金簪流苏缀着,华贵异常,威重满身,进来时候便让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赵百身为傅臣近侍,连忙上前道:“回夫人话,伤了手心,并无大碍。” 傅臣起了身:“母亲怎么过来了?” “来瞧瞧你,也是个不走心的,为了个女子,何必这样?你也不瞧瞧,旁边那些个官员们怎么说你。便是你自个儿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也好歹想想人家姑娘家……姜四姑娘还是个未及笄的姑娘呢,现在你就如此了,以后不怕出事?” 侯夫人坐了下来,闻着屋里的妙法莲花香,眼底便多了几分平和。 傅臣原是个孝顺孩子,知道她喜欢香,便时常去万和斋买香,侯夫人也一直觉得傅臣这样孝顺的人会很听话,今天她来,就是想好好跟自己这个儿子谈谈。 这一番话原本再正常不过,可是今日的傅臣似乎不很愿意听,只道:“她是我认定的妻子,不必在乎旁人言语。” 侯夫人眉头一皱,她出身名门,生得美丽,如今更是端方大气又雍容华贵,只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天下之事,哪里又有个什么认定?凡事不可太自信,你这自负的毛病,是该改改。” 自负的毛病…… 傅臣面上没什么表情,只道:“孩儿谨记,母亲还有何要事?” 原本都说得好好的,听见这一句,侯夫人终于不大高兴了:“你这是不耐烦我?” 傅臣淡淡道:“孩儿不敢。” “记恨我不让你落了画棋腹中的孩子吗?”侯夫人见他一副不爱搭理自己的模样,终于怒了,她起了身,在屋内踱步,“你看看京中显贵,除了你那个不务正业的好友谢乙,如今谁不是妻妾盈门,儿女一茬儿?谢乙风流多情,我原以为能带着你也这样,谁知你偏要当个痴情种!女人与男儿大业相比,有何足道?如今你这样,未免太叫我失望!” “母亲误会了。” 傅臣轻轻一摆手,却一句没解释。 到底侯夫人误会了什么?还是侯夫人根本什么也没误会?傅臣不说清楚,这话里终究是透着敷衍的味道了。 往日都是母慈子孝,从来没有红过脸的时候,可自打那侍妾画棋求到侯夫人跟前儿,母子两人的嫌隙,便渐渐出来了。宁南侯是个英勇仗义的汉子,早年率军征战过漠北辽河的,如今褪去一身戎装,还能回来享着高官厚禄,傅臣一向敬重自己的父亲,他不想因为些许小事,闹得家宅不宁,让旁人看了笑话去。可侯夫人,偏偏要与他闹。 傅臣这种忽然冷淡下来的态度,难免叫侯夫人无法接受。 她冷了脸:“画棋腹中的孩子本就是庶出,你若要顾忌那姜家四姑娘的面子,便只等她进门之后,再给画棋名分。总归,你的子嗣与血脉开不得玩笑!” 说着,她也不管傅臣是怎么想的,便拍了手,道:“带画棋进来。” 外头进来个袅袅娜娜的姑娘,看着腹部已经挺了起来,约莫有四五个月的身孕,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温婉柔美的味道,她进门先给侯夫人行了礼,再给傅臣行礼:“奴婢给世子爷请安。” 端了茶在手,傅臣终于笑了一声,特别清浅。 站在傅臣身边的赵百,已经不由得开始打哆嗦,他瞧见傅臣很慢地饮了一口茶,那嘴唇贴着杯沿,碰着了茶水,只略沾了一沾,又将茶盖合上。 他看向了侯夫人,道:“母亲想得这样周到,果真是孩儿想得欠妥了。” 然后他道:“画棋这些日子也辛苦了,来人,端一碗红花汤,叫她喝了吧。” 画棋脸上原本含羞的表情,立刻变成了骇然,近乎是惊叫了一声,连连后退,可是就在傅臣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之后,外头的侍卫竟然已经尽数冲进了书房,按刀而立! 侯夫人怒喝道:“逆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母亲所见,这孩子,留不得。”傅臣茶盏放下,笑得很奇怪,他瞥了一眼赵百,道,“还愣着干什么?” 侯夫人上来就摔了赵百一巴掌:“不晓事的狗奴才!” 这一巴掌力气极大,几乎摔得赵百一个趔趄,只是他万万不敢违抗傅臣的意思,跪下来给侯夫人磕了个头,便连忙爬起来去办事了。 侍卫们已经齐齐站了过来,隔开了侯夫人与画棋。 侯夫人冷眼一扫他们,笑了一声:“这府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母亲,他们都是我养出来的……这府里,原就是我与父亲做主的,您歇着吧。孩儿自会把所有事情都操持好的,您若怜惜画棋这丫头,便让她留在您身边好了。” 傅臣一点也不想在意了,这一刻他很疲惫,甚至觉得荒谬。 外人只道宁南侯夫人与侯爷乃是伉俪情深,一家子人从来没红过脸,如今竟然因为一个侍妾…… 讽刺极了。 傅臣根本没看那侍妾一眼,显得凉薄至极。 红花冲碗汤真是再快不过,侍卫们联手上来,没有半分怜香惜玉地,按着那画棋一碗灌下去,而画棋从头到尾都没有反抗的余地。 “不……世子爷,这是您的骨肉啊!他还小……世子……唔……” 她看着傅臣,哭得撕心裂肺,原以为今日是跟着侯夫人,看侯夫人来给自己做主的,可怎么也没想到,反倒惹来这样一场祸事。 这就是她喜欢的世子爷? 画棋觉得好陌生,侯夫人如何不是这样。 她看了一眼满屋的侍卫,忽然有些摇摇欲坠:“我怎养出你这么个没心肠的儿子来!” “母亲教导有方,孩儿永记。” 傅臣已经不想在跟侯夫人周旋,便已经下了逐客令。 侯夫人冷笑一声,对一个侍妾,她也没有太多的怜惜,可今日傅臣的态度,却叫她有些寒心:“好,好,好!” 她也不说到底是什么“好”,便已经拂袖而去。 那画棋被人拖了下去,再也看不见了。 屋里侍卫们都散去,傅臣坐在书房里,身后挂着名画古卷。 赵百就站在他身后,动也不敢动一下,脸上还带着伤。 好安静。 傅臣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约莫是天都黑了,府里掌灯了,外头有女人的哭声。 接着,宁南侯傅渊便走了进来,眉头紧锁,看他坐着不动,由是叹了一口气:“你何苦与你母亲闹成这样?不就是一名侍妾吗?我知你爱重那姜家四姑娘,我瞧着也是乖巧灵秀的人,那蕙质兰心没得说,当年我与你母亲也是这样走过来。可你为着一个她,可有想过这样反而是害她?” 傅臣抬眼看傅渊,道:“画棋心有妄念,若她老实,不私下有孕,孩儿原也没有害她的意思。至于姒儿……她有我。” “她是有你,可进了府,你母亲能待见她吗?终归你是要袭爵的,你这样做,反倒是叫她日后难做。况你母亲乃是为了你好,她脾气虽不大好,可这么多年了,你可看她办过什么错事?” 傅渊是个相当有铁血气概的男人,即便已是耳顺之年,可风度不减当年。 他笑了一声:“我当年抱得美人归的时候,可没你这样腥风血雨。” “孩儿……不及父亲……” 这话说得平白有些艰涩,傅臣垂了眼,眼底的孺慕却也遮了下去。 父子两个难得说话,傅渊是看自家夫人气得在房里哭,才来劝劝自家儿子,那画棋腹中孩子已经没了,再穷究这件事也没必要。 傅渊道:“你找个好时候,等你娘气消了,去道个歉,我们原也是满意那姜四姑娘的。你啊,莫跟你母亲离了心。” 过了许久,傅臣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见他应下,傅渊便满意地走了。 灯火昏昏,傅臣抬手扶额,揉着自己眉心。 起了身,他看了看自己手指尖,便到了窗边雕花架旁,盛着清水的铜盆放在上头,傅臣慢慢将自己双手按进了清水里。 冰冷刺骨的水,让他整个人无比清醒。 他仔仔细细洗着自己这一双手,每一处,每一处…… “……这几日行猎,她可与皇爷独处过?” 赵百战战兢兢回道:“只有皇爷去外头围猎的时候,夫人也说出去游玩,身边少人跟着……” 沉默良久。 傅臣闭上了眼,又睁开,他用旁边放着的绸帕将自己手指擦拭干净,一点一点,最后看着这近乎完美的一双手,掌心上丑陋的痕迹如此刺眼。而后将沾了血的绸帕轻轻一松手,放回铜盆里,傅臣道:“下去吧。” 赵百终于退下了,留傅臣一个人在屋里。 宁南侯府,看上去去与往日并无区别。 夜,很快到了。 一条人影闪到后院口,过了角门将消息递出去,于是又有人将消息递到了谢府。 谢方知正在屋里一个人玩投壶,孔方推门进来,喊了一声:“大公子。” 将手里的羽箭投入壶中,不偏不倚,谢方知这才拍了拍手,从孔方手里抽了信封来看。 他手指碾磨着信笺边缘,在屋里踱了几步,忽然笑了一声。 今世他倒要看看,会抖落出多少阴司来,想起上一世被算计得那个惨,谢方知念叨着侯夫人,又念叨念叨了先头怀疑的七皇子,一根线已渐渐穿了起来。散落的珠串,转眼之间便要成了。 “瓶儿陪四姑娘回去了,怎的还没回?” 谢乙问了一句,却不提这这一封信,只将信凑到烛台前面烧了干净。 孔方道:“属下探探去。” 这时候的谢银瓶才刚刚从姜府出来,红玉送她到门口,看人走了,才回来回姜姒:“姑娘,人已经走了。” 姜姒已经收拾好,手上包着伤口,却道:“事情出的不是时候,咱们去善斋堂吧。” 今日姜姒离府踏青,偏偏出了一桩事,好在有姜荀在,到底没酿出什么祸事来,只是如今也棘手了。 善斋堂内,明烛高烧。 老太爷与老太太都坐在堂上,陈防己与姜妩则垂着头站在前面,旁边是姜家几名孙辈的子女,姜姒进来的时候这场面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刚才谢银瓶在,事涉姜府内院丑事,自然不能叫外人听见,所以姜姒这时候才来。 “姒儿给祖父、祖母、父亲请安,不知府中出了什么事,如今才回,还望祖父祖母与父亲见谅。” 老太爷自然是摆摆手,道:“坐下吧,闻说你受了伤,一回来倒叫你个未出阁的姑娘见这些腌臜事。” 原本这种事劳动不了老太爷,可事情已经闹大,还能如何? 下头的陈防己已经站了多时,面色铁青,他断断没想到姜家三姑娘竟是如此无耻之辈! 开口时,陈防己的口气很生硬:“今日之事乃有荀表弟作见证,我陈防己虽不高风亮节,也断不会下作到玷污一未出阁的姑娘。” 话里意思,已经很明白,若要将今天这事儿赖给他,做梦! 陈防己虽是穷途末路,也可也不是个软柿子,早就知道姜府要将这嫁不出去的三姑娘推给自己,现在这种手段都使出来,哪里有什么堂堂姜府的气派?无端端叫人耻笑! 姜妩一下就哭了出来。 旁边姜姒才坐下不久,她看了旁边的姜荀一眼。 姜荀微不可见地摇头,叹气。 第五十八章 泼脏水 姜荀是知道姜妩不是什么好人的,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今天竟然闹出这样一桩丑事来。 姜姒离开之后,她派去盯姜妩的人就回来说姜妩要了一盏酒,又约了陈防己出来,似乎要谈事。 虽然是表亲,可一表三千里,表亲之间还可以结亲,能避嫌还是应该避嫌,虽然老太太有意撮合,可姜妩毕竟是姑娘家,应该矜持一些。 灵芝等人带着人来将消息告诉姜荀,姜荀就直接想去看陈防己,可到了那边之后,才发现陈防己没去姜妩那边,反而是姜妩自己凑过来了。 到的时候,姜荀只看见姜妩与陈防己搂搂抱抱,不堪入目。 陈防己当时还以为自己是酒后乱性,谁想到姜姒一早就派人把姜妩给盯紧了,事情一出,姜荀当场便叫人先将酒壶给封了起来,拿去查过。那个时候,姜妩的表情太精彩了。 不管怎么说,陈防己也是个举人,他母亲虽然是姜府庶出的姑娘,可他本身很出色。 姜荀说他这人心机重,可有本事。 要说心机,谁的心机不重呢? 对陈防己这样的人,就不应该结仇。 这一点,姜荀早就跟姜妩达成了一致。 在出事的这一刻,姜荀是站在陈防己身边的。 现在善斋堂内,姜荀不好跟姜姒具体说那个时候的场景,不过姜姒一看姜妩那模样就能想象得出来。 老太爷也没想到家里竟然出了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在听见陈防己的话之后,已然是脸色铁青。 姜妩哭道:“祖父,祖母,孙女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样啊……孙女明知道祖母想要撮合我与陈表哥,又怎么会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做这样的事情来败坏自己的名节呢?” 姜媚这个时候也插了嘴道:“三姐再糊涂也不至于这样啊,我看三姐说得对,她绝不是这样的人。” 原本已经离心离德的两姐妹,这个时候反倒是同气连声了。 姜姒一看就知道,姜妩姜媚两个人的名声连在一起,又都是没了姨娘的,如果姜妩这件事捅出去,传出去,姜家门风尚且不说,最先倒霉的就应该是姜媚。不管姜妩到底是做了什么,这个时候的姜媚都不能落井下石。 只可惜,姜媚人微言轻,说出来这些话又有什么要紧呢? 姜妩也是话说得好听,陈防己一直避开她,也不想娶她,这个时候了,还能灌她酒,让她属于自己不成? 从头到尾,姜妩的话就是不成立的。 可老太太在老太爷的面前,也不好说陈防己看不上你,更不能给自家拆台。 “今天这件事,也是叫我怎么也没想到的,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就要想个法子解决……” 众人听着,都觉得老太太其实是想轻描淡写地将这一件事给揭过去。 只是没想到,陈防己竟然道:“老太太放心,此事防己便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所有人都愣住了! 好个狠人啊! 这是怎么也不肯跟姜妩搭上关系,就是姜妩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样惹人厌恶,她一时没忍住,竟然道:“可是我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你还想甩开我不成?” 这一来,众人更是面面相觑。 是啊,纵使两个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可姜妩女儿家的名节已经坏了,不嫁给陈防己又能嫁给谁。 现在陈防己跟姜妩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姜姒只拿眼悄悄打量着老太爷的表情,发现老太爷一直沉着脸没说话,她也就装作自己不存在,反观姜荀也是一个样。 最着急的就是老太太了,不过面上不怎么看得出来,她只是长声叹气,回头问姜坤道:“他们都是年岁不大的人,做事难免冲动一些。可这件事传出去,外孙又是要参加科举的人,若是在品德上头缺失了,以后可怎么办啊?妩儿平日里也孝顺,今天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约莫也是糊涂了。我看,先将这件事压下来,仔细计议,不过谁也不能说出去,否则两个孩子不都毁了吗?” 听见这一番话,姜姒不由得一拧眉。 陈防己这人看上去不是好相与的,现在看着是好欺负,那是因为他没本事,现在也没个靠山背景。可若他日他飞黄腾达,按着姜荀说的这人的性子,反过来还不知道怎么对姜家呢。 老太太这话,看着是为了陈防己好,可哪一处不点着陈防己的软肋? 首先这件事不能宣扬出去,其次,老太太还要将这两个人撮合在一起。 老太爷在的时候不好说,那就先把这件事压下来。 一把如意算盘敲得可真是噼啪响! 陈防己手指攥紧了,只觉得满心都是屈辱。 他俊美容颜之上,那种讥诮险些抑制不住。 还是老太爷开口道:“孩子们是小,可今日这件事是我们家妩儿胡闹!他日她即便是嫁不出去,也怪不得谁了。” 话音一落,姜妩似乎明白了老太爷的态度,眼前一黑,还没来得及张口说一句话,竟然就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吓坏了一群人。 “来人啊,三姑娘晕倒了!来人啊!” 还是赵嬷嬷上去掐人中,可这一回,姜妩是真的晕了,即便是掐也掐不醒。 大半夜闹成这样,还谈什么事儿? 不管怎么说,姜妩性命身体要紧,总不能因为这个错处把人给逼死吧? 老太太连忙道:“先把人给抬下去,咱们改日再说,改日再说。” 陈防己的态度已经明明白白地放在这里了,改日再说,怕也还是一个样。 姜姒等人连忙起身来告退,不过老太爷在众人离开的时候单独叫了姜荀:“荀儿留下,我有话问你。” 停下脚步,姜荀跟姜姒使了个眼色,便叫她自己先走了。 老太爷要跟姜荀说什么,姜姒不得而知,只是她出来的时候却看见还没走远的陈防己。 似乎察觉到后头有人跟上来,陈防己脚步停了一下。 姜姒对这人有一种奇怪的忌惮,约莫是因为他在自己的记忆之中留下过什么印象,而姜荀又说此人深不可测吧? 见到陈防己顿住脚步停下,姜姒了停了下来:“陈表哥。” 今日之事,陈防己也是万万没想到,还有三天他就要上考场,姜妩也真是会挑时候,若有这样的丑闻传出去,即便是考上了贡士,也不一定能成进士。只要老太太等人拿这个做要挟,陈防己就没办法不妥协。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娶这样一个女人为妻。 姜府之中地位最超然的就是姜荀姜姒两兄妹,姜荀今天来得及时,甚至还帮了他一把,所以对姜姒,陈防己的印象还不坏,只是在这种时候,他对整个姜家都没有什么好感。更何况当年他母亲即便是病入膏肓,家里银钱缺少,也从来不向娘家开口…… 陈防己忽然笑了一声:“我娘弥留之际曾对我说,即便是饿死了,也绝不踏进姜家一步……我曾以为我是个很有骨气的人,可我发现我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功名利禄,为了功成名就,为了出人头地,不得不踏进你们姜府大门。不过也是踏进来了,我才明白,到底我娘为什么那样说……” 话说得未免有些难听了。 姜姒心下略微不悦,可一想起来他说得也没错。 没有跟陈防己较劲的意思,姜姒叹了口气道:“今天出这事儿,谁也没想到,你若不想娶姜妩,老太太约莫也不敢真的破罐子破摔吧?” “四姑娘冰雪聪明,想得到这一层,为何想不到下一层?” 陈防己表情讽刺,其实他也是走出善斋堂之后才明白的。 如今说好听了,陈防己跟姜府有血脉上的关系,可这一点血脉毕竟稀薄,更何况如今的陈防己不过就是个寒门书生,他需要助力,也希望自己背后有个靠山,让自己未来的路更好走。 今天,他当然可以硬骨头地说,他不娶姜妩。 可是明天,也许他就要为自己得罪了姜府,得罪了姜坤,而后悔。 姜坤是阁老,更是个挺明白的人,能混到内阁去的人有多简单?可但凡是人,都好面子。 纵使今日种种,都是姜妩的错,可一旦陈防己不给面子,姜坤对陈防己未必没有芥蒂。 往后不说什么落井下石,可要为他雪中送炭,或者帮着他走得更远,无异于痴人说梦。 姜姒没有接话,因为她觉得陈防己今日遇到这件事,应该有很多的话想说。 果然,陈防己又道:“老太太不会善罢甘休,我得罪不起姜府,同时更是一个无比功利的人,我除了娶她,别无选择。四姑娘这一位三姐,也是厉害人,甭看她哭得厉害,连自己名节也不要了,不就是想赖上我吗?我陈防己,定好好待她。” 说完这句话,陈防己似乎觉得该说的都说完了,竟然摇头笑笑,一转身走了。 姜姒站在原地,看着这人背影,陡然想起一句话来—— 莫欺少年穷。 此时的陈防己还是穷途末路的陈防己,妥协了。 他为了功利,选择了与姜府虚以委蛇,可日后谁又知道? 陈防己说,日后定然好好对待姜妩,到底是怎么个“对待法”又很难说。 按着这一世的眼光来看,姜姒觉得这人日后定然不简单,可她偏偏不记得这人到底是不是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站在外头这一会儿,姜荀已经出来了,脸色不大好。 “姒儿怎的还不回去?春寒料峭,也不怕伤了身体。” 姜荀走上来,叹了口气,然后拿起她已经包好伤口的手看了看,眉头紧皱。 姜姒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你放心吧。我方才站在这儿,与陈防己说了两句话,他这人……怕已经是恨上咱们府里了。” “恨?” 姜荀一挑眉,眯着眼想了一阵,道:“姜妩是个害人精。我看她这一回难得聪明了起来,她这名声,也配不上什么更好的人家了,与其嫁给什么贩夫走卒,不如孤注一掷,宁肯坏了自己的名声,也要抓住陈防己这一根救命稻草。若是陈防己一举高中,她怎么着也是个官太太,不管这官太太是算来的偷来的还是抢来的,都是她的。只是她顾着了自己,浑然没把姜府放在心上,老太太也是昏了头,刚才人一走就被老太爷骂了一阵,不过事情已经成了这样,无法挽回了……” 姜妩的确是难得精明了一回,但是也狠毒到了让姜姒想起上一世事情的程度。 上一世她就出卖了姜府,用姜府换来了荣华富贵,成为了傅臣的续弦,而这一世,这个人换成了陈防己。当年这个时候,姜姒还在庄子上,也就是说,上一世这时候,陈防己应该也是来过姜府的。 那么,上一世是不是有过这样的一出好戏呢? 思绪兜兜转转,姜姒脑子里却终于闪出了一线。 她脸上的表情顿时错愕起来,让姜荀有些吓着了:“姒儿?” 原来是他…… 姜姒眉头紧锁,只道:“我只是想起,陈防己说,还是要娶姜妩,我现在也是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陈防己厌恶她至极,嫁过去也不一定有好日子过。”姜荀倒是看得开,他笑道,“陈防己若是那么简单的人物,如今又怎么会告诉你,他选择忍辱负重呢?但凡是能忍之人,都有过人之处,万万不可小觑了。忍,可是一门学问。” “看样子,我忍的功夫还不够。” 姜姒叹了一声,自己重生一回,到底还不如自己这个老成的荀堂兄。 有时候她也好奇,这些个人,到处都是心眼子,是怎么练出来的? 她都觉得自己心眼不少了,可到这些人面前,怎么也不够用。 姜荀道:“你需要忍什么?你就好好做你自个儿就成了。傻丫头,走吧,我送你回去。” 两个人迈开了脚步,走在花园里。 姜姒声音很轻:“明年这时候,我便该备着嫁人了。今儿我被和靖公主惊了马,傅臣救我下来的,他伤了手……”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起这个,可若是不说,心里堵得慌。 此事姜荀有所耳闻,他自有自己消息来源,听了她的话,只道:“你不愿嫁傅臣,如今可是又开始动摇了?” “说不动摇怎么可能……”姜姒也想说自己是铁石心肠,可她到底不是圣人,眼前是一团又一团的迷雾,而没有人能帮她拨开,她只能向着姜荀说,“谁不想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见他爱我护我,连自己也不顾了,哪里还能硬得下心肠?可荀堂兄,我做过一个梦,我最后会死在他手里。” 前面还不过是个闺阁女子的絮语,末了一句却几乎让姜荀心头一颤。 他沉声道:“不许胡说!” 姜姒站住脚,看他,一副无辜的眼神。 姜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出来摸她头:“不过是个小妮子,你闹心个什么劲儿?还做上梦了!这些不吉利的话,若再叫我听见,罚你抄经书去!听见没有?” “……”姜姒没回答。 “再问一遍,听见没有?来,点点头。”姜荀拍了她一下。 姜姒这才点头,而后笑:“我只是随口说说。” “天底下哪有那样玄乎的事?”姜荀走在她身边,“傅臣对你是真好,可宁南侯府是一滩子浑水,从高祖开国至今,这水就没清过。若傅臣护得住你,嫁进去也无妨,总归瞧着他也情真意切,可若是护不住……” 剩下的话,姜荀不想说。 宁南侯府的事,藏在大晋水面下头,每代都那样。 到底现在的宁南侯府与大晋皇族的血脉,是否不一样,已经难说了。 作为与高祖一起开国的功臣,宁南侯府承袭三代至今,荣宠不减,本就是闻所未闻之事,内中若无隐情,这不是骗鬼呢吗? 姜姒道:“且看吧……还有一年……对了,堂兄,我要与你说件事。” “嗯?” 还有什么事? 姜荀扭头看着她。 这时候姜姒已经到了自己院落前面,她想起今天在帐中时候谢方知没说出口,却做出了唇形的几个字。 就他这样登徒子也敢骂他们狗男女? 她今儿还要叫这畜牲知道个好歹。 姜姒微微埋了头,声音低沉,情绪似乎也很低落,道:“我……我……这……” “是不是遇见什么难事了?有个什么委屈,只管告诉堂兄,堂兄为你讨回公道去。” 怎么说,姜荀也是京城贵族公子哥儿里面颇有名气的一个,背后还有萧纵,他想要做的事情少有做不到的。 姜姒于是道:“是谢乙。” “谢乙?” 姜荀心底忽然闪过不好的预感,这谢方知与傅臣乃是好友,不过远远不如傅臣正经,乃是好色登徒子,姒儿这样的好颜色,谢乙见了…… 果然,姜姒头埋得更低,委屈道:“他轻薄于我……还想要亲我……” “他!这……” 姜荀眯了眼,握姜姒肩膀,道:“……妹子,你没给他怎么样吧?” “没,我摔了他一巴掌,可……可他跟傅臣不是兄弟吗?”姜姒眼角眼泪都要出来了,似乎特别慌张,“我……” “谢乙……” 姜荀在听见谢乙名字的时候就有预料了,这个时候他反而镇定了下来,安抚她道:“好了,别担心了,堂兄必不叫你受委屈,早些歇着吧。红玉,送四姑娘进去。” 姜姒顺从地与红玉一块儿进去了。 人一离开,姜荀便是站在原地叉腰冷笑了一声:“好,好,好。谢乙这孙子!” 后头跟着的小厮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荀大爷这杀气满身的时候可不多见,有人要倒霉了! 远在谢府的谢方知这会儿只摸了摸自己脖子后面,忽然觉得起了一身白毛汗,可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索性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也就没管,自己一个人睡在了书房窗边的塌下。 姜府这边,姜姒刚刚进了屋,就乐不可支。 姜荀也是个护短的,并且一向重着她,谢方知素来名声也坏,谁人想泼他脏水都容易?更何况这人又不是没做过。 这回要倒了霉,那就是他活该! 坐到妆镜前卸下头面首饰,姜姒将一根孔雀蓝攒珠缀玉银簪拿在手里,便朝着妆奁上一扔,勾唇便悠然地笑:“狗男女?非叫你知道知道厉害!” 亏得当时谢方知没说出声,不然她能当场撕了他! 口没遮拦的,能成什么大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谁呢。她即便对他说过她不想嫁傅臣,现在怎么做也不是他能说了算的,横加置喙,他算个什么东西? 红玉看姜姒脸上又是笑意又是杀机的,只打了个寒战:“姑娘,什么狗男女啊?” “哦,没事,随口念叨罢了。明儿记得探探三姐那边的消息,老太太这一回不会善罢甘休,等着吧。” 姜姒眉一挑,将情绪掩盖了下去,再看不出半分端倪来。 第五十九章 金街玉箫 第二天,老太爷上朝去了,老太太果然又找了陈防己。 于是,这一次陈防己没有再拒绝,将姜妩这件事答应了下来,答应说在殿试之后会迎姜妩进门。 由此一来,老太太等人都是皆大欢喜,就是之前晕倒的姜妩,似乎也开了怀。 红玉等人听了十分不理解,因着与自家主子一样的立场,听见消息时候都显得极为不悦。 姜姒反倒是镇定自若,这早在昨日便是她已经知道了的事。 只是一日之间,姜妩的婚事便已经被敲定,老太太已经找人相看着日期,又说周氏出了月子之后,便来为姜妩操持婚事。 平心而言,周氏乃是个厚道人,也不会故意给姜妩使绊子,这一位碍着了姜姒的眼,嫁出去也就嫁出去了,反正在所有人的眼底,姜妩是永远不可能有姜姒嫁得好的。 府里除了相关的人,没人对这件事上心,反倒是开始准备四月帮姜姒庆祝生辰。 近日解决了府里几桩烦心事,老太太也显得轻松了不少,时不时逗逗孙儿,与才出月子不久的周氏说说话,竟然觉得这一家子还很和乐。 原本老太太是巴不得每天都见到茗哥儿的,可自打姜荀帮着周氏这边去说过的时候,老太太也就克制了许多。 姜姒不由得打趣姜荀,到底还是他的话管用。 姜荀却是一拈自己垂下来的一缕发,道:“老太太实则是恶搞讲理的人,只是大部分时候不大讲理罢了。” 这一句,真是让附近丫鬟们都笑倒了一片。 三月会试开始,三月底会试放榜,陈防己在会试第四十五名。 四月初举行殿试,晋惠帝在金銮殿上策考贡生,选定一甲三人,二甲六十八人,三甲一百三十二人。 殿试金榜放榜这一日,正好是姜姒的生辰,府里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后花园里丫鬟婆子小厮等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地伺候,卫姨娘、乔姨娘、郑姨娘等都坐在席间,周氏才产下茗哥儿不久,月子里调养得好,气色上佳,也将当初怀姜姒时候的毛病都给养了好。 这一来,周氏看着更是容光焕发,叫人嫉妒不已。 卫姨娘原本才是姿色最艳丽的一个,可失之轻浮。 在紫檀投井死之后,卫姨娘交还中馈,之后就再没有过什么动静。 周氏身子不便这些日子,姜源基本都在几个通房和姨娘屋里轮流睡,不过在卫姨娘这里的时候自然最多,现在周氏一好,谁知道以后是什么样子? 坐在位子上,卫姨娘便不舒坦了起来。 姜姒乃是今日的小寿星,就坐在最上头,前面的姜妩今天却有些心不在焉。 姜媚对姜妩还有些艳羡,竟然攀上这样的一门好亲事,也亏那陈防己竟然同意了,不然姜妩能有什么好下场?虽同是一母所出,可姜媚本来生得比姜妩好,现在姜妩偏偏踩在她的头上,姜媚不能平衡才是常事。 现在看姜妩心不在焉,姜媚不由得酸道:“三姐这会儿定然是在想殿试金榜的事吧?这会儿还在传胪,陈表哥肯定是个进士了。” 殿试与会试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只要不是作弊,排名浮动不大,按着陈防己这样的本事,排个进士不成问题。 这样来看,还是姜妩高攀了这门亲事。 姜妩今天也是真的有些着急。 她是孤注一掷,偏偏要抓住陈防己这一根救命稻草,旁人都以为她傻,以为陈防己不会好好待她,可女人跟男人之间的事谁说得清?不管怎样,姜妩想去搏一把,赢了,她就是荣华富贵满身,麻雀飞上枝头变了凤凰。 再不济,她也知道陈防己不喜欢姜家,不喜欢老太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自然会与自己的夫君同进退。 到时候,何愁陈防己不爱自己? 一把如意算盘拨得噼啪响,姜妩浑然没注意到对面姜姒打量她的眼神。 上一世姜妩为了嫁给傅臣,出卖了姜家;这一世姜妩反而与陈防己结成了姻缘,她还会出卖姜家吗? 姜姒仔细想了想,又见姜妩表情不对,心里拿不准主意。 陈防己恨姜家是肯定的,姜妩会做出什么选择,姜姒几乎都不用思考,便能得出答案了。 正想着,红玉便笑道:“四姑娘,荀大爷来了。” 姜姒连忙回头看去:“荀堂兄,今儿怎么来得这样迟?” “殿试金榜放了,姒儿你且跟我走一趟。” 姜荀也不看别人的反应,便将姜姒从座位上拉起来,朝着外头走。 这两兄妹的事情,旁人也不能插手,更无法置喙,姜妩心中着急,连忙问道:“荀堂兄,陈表哥可中了?” 姜荀随口道:“中了。” 后面立刻传来老太太高兴的笑声,姜妩更是脸上潮红的一片,再没有比这个更大的喜事了。 相反,姜姒对这件事却不是很热衷。 她早就知道陈防己肯定能中了。 那一晚上,从善斋堂出来,跟姜荀聊了一阵之后,姜姒便陡然想起了这个陈防己。 上一世的姜姒,因为为母亲守孝的原因,十六嫁给了傅臣,当年回府的时候,也的确有这个陈表哥,不过姜姒在府里住的时间不多,只记得有一回路过花园的时候听人说起过,表少爷跟老太爷在屋里说话,说什么要求娶四姑娘。 那个时候,姜姒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区区一个翰林院的穷翰林,想要娶阁老的嫡亲孙女,这不是高攀吗?更何况,姜姒还是要嫁给傅臣的人。 当年那件事,姜姒一晃眼便忘记了。 若不是因为现在姜妩要嫁给陈防己,触发了这件事的记忆,姜姒还不会想起来。 既然那个时候的“表少爷”已经是翰林,那陈防己高中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是以,姜姒从未对此事有任何怀疑。 不过,现在姜荀拉着自己去干什么? “荀堂兄,我们这是?” “三年一次的科举啊,全京城的姑娘家都在御街两侧等着看状元榜眼探花骑马游金街,你也是京城的淑女,指不定有哪个能看上眼呢?”姜荀说得很自然,也叫姜姒微微愕然。 听了姜荀此言,姜姒有些哭笑不得:“堂兄你真是……” 她不过是说过傅臣的事,姜荀就记挂着给她找个合适的了。 罢了,既然已经离席,也就跟着姜荀走便是。 一路出了府门,上了马车,到了京城最大的云来茶楼二楼沿街的雅间里,姜姒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姜荀坐在位置上,有些轻微的咳嗽,不过压着声儿。 “大夫不是说不咳了吗?” 姜姒唤来人上茶,给姜荀端了一盏放在面前。 姜荀摆摆手:“早说过是老毛病,你怎的还挂心着?前头热闹起来了,咱们还是去窗边看吧。” 每年这个时候,沿街两边都是人,敲锣打鼓,声震云霄。 沿街楼上楼下,都是各府里出来的姑娘公子,都等着一睹今年一甲三人的风采。 姜姒与姜荀站在一块儿,被姜荀用纱帽遮了头,她扶着那纱帽,问道:“今年谁夺了魁首?” “叫孙启元,是个年过而立有妻室的。”这些人姜荀应该都是认识的,所以说出来格外熟悉,“榜眼是个二十九的,还不算是老吧?不过也有妻室了……唔,探花郎倒是年轻,你瞧,过来了。” 想必姜荀带自己来,就是要看看探花郎的吧? 姜姒倒是也好了奇,还有谁人能入姜姒的眼? 人群里熙熙攘攘,也有人在说话。 “要说咱们大晋,最有才华的人都在墨竹诗社,可惜傅世子不入科举,看着谢相家的大公子,就那个谢乙,似乎也不参加科举,若是这几个人去了,那可有好看的了。哈哈哈!” “怎的他们上去就好看了呢?” “你可不知道吧?这几个都还没婚配呢,就是今年无缘会试的姜家那位姜不药,也是未曾娶妻的。” “哎哎哎,你们这话可说得不对了,我觉得只要有谢乙一个便好,满街姑娘都要朝着他扔香囊呢!” “哈哈哈这倒是,这倒是啊!” “前阵子谢乙不还因为什么事被人打了吗?” “咦,竟有此事?” …… 谢乙被人打了…… 这事,姜姒倒是有所耳闻。 背后的始作俑者,可不就是自己吗? 听见下头人议论,姜姒竟然还有一种奇怪的心虚,不过回头这么一想吧,又觉得谢乙着实活该。 上一回在姜荀这里告状,谢方知次日里刚出门就被揍了回去,鼻青脸肿地在家里待了好几天没出门。 当然,他再出门的时候又是一位翩翩佳公子了。 姜荀道:“倒是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北域使者来求亲,皇上已经答应将五公主许过去和亲,八月就走。五公主乃是九皇子的胞姐,现在温淑妃与九皇子都不答应,不过皇上的态度,倒是出乎意料地强硬……想来,傅如一与谢方知没少在这里头出力。傅如一这人,我也看不透了。” “……和亲吗……” 姜姒没有什么怜悯之心,只微微一笑:“那敢情好,别的不关我事,他又没到我面前来告诉我,我只当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兴许在旁人听来,她这话有些没心没肺,可不管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姜荀都护着她。 两个人正说着,下头忽然起了一阵喧哗,接着香囊香包都朝着下面下雨一样掉下去,甚至有姑娘将自己手里的香扇绣帕也一块甩了下去。 这样热闹的场景,难免让姜姒等人以为有状元等人已经过来了,谁想到定睛一看,下头走过去的不是旁人,竟是谢方知! 好个谢方知,又穿上一身惹人厌的蟹壳青,招摇过市,倒像是他才是那风头最劲的状元郎一样! 但见这一位京城里盛传的风流子怡然自得地走在香风香雨之中,对着楼上轻轻一摇扇子,顿时叫晕过去一片,连着对面楼上的姑娘们也都羞得掩面过去。 戴着面纱的姜姒,忽然有种扶额的冲动。 她很是无力:“堂兄……” 姜荀倒是见多了,道:“这不就是谢乙吗?” 都说是风流动天下,看姜姒怎么觉得…… 与其说是风流动天下,不如说是风骚动天下。 全京城的姑娘家,也就是这一日最放得开了,碰着谢乙来了,更是激动。 然而众人仔细一看,谢乙不过是其中一个,后头竟然还有傅臣等人,都是他们墨竹诗社那一茬儿,今儿都在姜姒他们对面的楼上了。 姜荀倒是奇怪:“他们竟都来了。” 对面那些人都上了楼,跟姜姒他们这里斜对着,谢乙傅臣等人一落座,就瞧见了对面的姜荀,两拨人遥遥拱手打了声招呼。 众人看见姜荀了,也自然看见了姜姒。 虽然今日的姜姒是面纱覆面,可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能这样亲昵地站在姜荀的身边。 谢方知坐下来,便瞧见傅臣在看那边,姜姒面纱下头露出半个精致下颌,皮肤白腻,只看那一点便知是个美人。 这女人这时候出来干什么? 谢方知脑子里念头一转,便是皱眉:全京城的姑娘都是来看状元看榜眼看探花的,今科探花郎又是个年轻俊俏的,难免姜姒不动了心。是了,他曾找孔方查过,今科这探花郎贺延州,如今还没有妻室…… 姜姒眼看着就要出阁,今儿还是她生辰,却跑出来看男人,是什么心思,还能猜不着吗? 原本还不错的心情,一下就坏了,谢方知端酒就喝。 当初谢方知觉得这贺延州与姜姒绝不相配,所以根本直接把这个人的名字给划掉了。 孔方当时问为什么,谢方知答:他有我五分英俊。 其实谢方知的意思不是说这人不够英俊,而是因为…… 这名单上的人,也就是谢方知给姜姒挑的这些人,只能有自己十之三四的英俊! 孔方在明白自家公子的意思之后,就有一种为四姑娘怄得慌的心情。 所以,从谢方知这些行为上来推,贺延州这人也是眉星目朗,一表人才的。 实则每科探花郎总是最年轻最好看的那个,一般状元都是年纪大的,由是下面贺探花一出,便都是一片一片的呼声。 姜姒远远瞧见人,再看了满地狼藉,顿时摇了摇头,又走回去坐下了。 可怜下头风光满满的三个人,行至御街这一段的时候,就被眼前的场景搞懵了。 各家闺秀没一个看下头的,都看对面去了,手里的香囊也早就扔了,今科一甲前三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就走过去了。 姜荀也回来,问姜姒道:“看样子那贺探花不好?” “傅臣都来了,荀堂兄以为还能好吗?” 姜姒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箫声,吹的是凤求凰。 姜荀与她齐齐转头看去,竟是谢方知,不过他只是吹,也不知是吹给谁,众人都听着,旁的雅间里也有精通音律的姑娘喜不自胜,都来看是谁吹给谁。不知多少人在看见谢方知横箫而吹时,芳心暗动。 可姜姒这里,却是一拧眉,道:“箫声呜咽,怎能吹凤求凰之曲?这谢乙,未免也太卖弄。” 从头到尾,姜姒就没当一回事儿,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姜荀倒是隐隐约约听出一些儿的意思来,可看姜姒却似乎毫无所觉,反倒有些惊异。 上一回他找人揍谢方知的时候,这一位便跟他说,他对他妹子乃是真心实意。 姜荀自然也是不肯信他的,一笑而过。 不过回头细细思索这话,即便是假,可现在这箫声未必不是吹给姜姒的,不过…… 姜姒不听,能奈谁何? 既已经看完了热闹,姜荀便拉着姜姒走人,压根儿没听完谢方知的箫声。 天知道谢方知吹到一半,正觉得自己这“凤”已情到浓处,陡见姜家兄妹如此不给面子,几乎气得一口血逆上来,箫声乱了那么一霎,便再也吹不下去了。 众人原是调侃谢方知,说叫他一吹此曲,不知对面多少姑娘要芳心暗动,谢方知也就顺水推舟,实则另有所图。 只可惜,他一力示好的那姑娘,根本不搭理他。 曲既已断,谢方知便将那玉箫往桌上一敲,顺势折断,笑着道:“这箫吹不出凤求凰,不如叫傅兄给对面姑娘弹一个?” 傅臣怎么肯应? 况姜姒也不在。 他只一笑,摇摇头,并不作答。 众人心知傅臣脾气,也不强求,在贺延州等人游过金街之后,才将人请过来,一群人一起吟诗作对。 谢方知一看了贺延州就来气,连出了好几个绝对,叫对方哑口无言,这才作罢。 离开之时已经是下午,傅臣出来便问他:“你怎那般针对贺延州?” “我谢方知一身才华未展,他长得没我俊,才华也没我高,我不压压他,这面子往哪儿放?”谢方知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手里折扇摇着,便是笑得快意。想必今日在席间大获全胜,叫他终于舒坦几分。 傅臣听他这般,也不多言,到了街口便与他分别,却往另一边走了。 孔方站在后头奇怪:“宁南侯府在这头啊。” “姜府在那头啊。” 谢方知面无表情接了一句,脚步顿在地上,终究还是长叹一声,朝着谢府走去了。 今日是姜姒生辰,傅臣不曾忘,他自要为她庆生,即便不能见,好歹也有个心意在。 而姜姒与姜荀此刻已经回府,才走进屋里,姜荀那边便有人来递了信。 姜荀拆开,看了一眼,在姜姒走过来之前,便已经将信折了起来,没让她看见一个字。 姜姒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姜荀道,“我回薛家口一趟,顺道为母亲上个香。” 不知怎地,姜姒心头一凛:“堂兄……去净雪庵?” “是,怎么了?” 姜荀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他见姜姒表情似乎有些古怪,便又道:“放心,不是魏王那边的事。” 他以为姜姒是担心魏王那边有事,所以解释了一句。 这时候,姜姒脸上的异样也消失了干净,她浅笑道:“我只是想着,若堂兄去上香,我也好去求个签……上回在净雪庵求了奇怪的签文,也不知是怎么了……” “到时咱们可以同去,另一则你及笄日子也快了,出去转转也是好事,京城周边可有不少的好地方。” 姜荀收了信,说出来的话也无比正常。 姜姒心底的怀疑,却并未因为方才一番试探与姜荀毫无异常的回答而消减,反而更加强烈起来。 只是她不好再说什么,便道:“陈表哥现在怎样了?” “传胪过后便该回府了,不过还不知事情会怎样呢……” 姜荀对陈防己算是了解,如今他殿试在二甲第三十三名,赐进士出身,区区一个姜妩如何配得上他?若是他言而有信则罢,姜妩是好命,若他言而无信,谁能拿他怎样? 这样的考虑,姜姒也是有的,并且毫无差错。 因为,今天陈防己回来之后,果然变了:他只肯纳姜妩为妾。 第六十章 折弓 说好的事情竟然要反悔,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老太太当即被陈防己气了个倒仰,差点破口大骂起来,可在善斋堂内,陈防己就是不改口。老太爷听见这件事,也是沉了脸,陈防己没中进士之前,姜妩还是能配上他的,可如今他已经成为了进士,姜妩这庶出的身份难免就难以与他匹配。 可君子一诺千金,怎能出尔反尔? 这陈防己,未免太叫人失望。 当初是姜妩自己死活想要嫁给陈防己,哪里想到陈防己会秋后算账? 原本高高兴兴在准备新嫁衣的姜妩,气得摔了屋里所有的瓶瓶罐罐,连声喊着不可能,甚至求到了老太太跟前儿去。 一个是老太太的孙女,一个是老太太的外孙,两个又都是老太太不喜欢的,如今还偏偏闹出一件叫老太太不喜欢的事,这不是更叫老太太糟心吗?见了这两个人,老太太真是没病也要被他们给气出病来! 可是牛不吃水还能强按头? 如今陈防己可是天子门生,会试主考官又是当朝大儒顾严德。 此一来,顾严德就成为了陈防己的座师,且顾严德看陈防己一表人才,想要将顾家旁支一名妙龄少女许给陈防己,虽不是什么显贵出身,胜在名声好而且身家清白,又有顾严德居中牵线,陈防己焉有不应之理? 只是,原本姜妩这里说好的事情,就成为了阻碍。 一则有了更好的选择,二则陈防己本身不悦这一门亲事,三则怨恨姜家,现在中了进士,正好就顺水推舟,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 老太爷单独找了他说话,他便言:“如今外孙怎么也是个进士出身,更有顾大人为座师,姜妩表妹是什么名声,外祖父比防己清楚。若是外祖父能将姒表妹许给防己,那是防己高攀,断无不应之理,若是妩表妹,还请外祖父恕防己出尔反尔之过。” 姜坤听了这一番话,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他只能道:“既然你已经有了决断,又与妩儿那边有过从,便许你为妾。你走吧。” 说完,老太爷便已经不大耐烦了。 姜坤是阁老,顾严德资历上还差一些,这两个人朝政上不是很对付。 原本两个人都是皇帝的心腹,可姜坤看出来了,顾严德要开始选边站,如今正在挑人,陈防己自己要选这一条路,他也不拦着。左右,女儿嫁出去便不是自家人,纵使以后出了事,也牵连不到姜家,更何况不过是个庶女,姒儿还是要许给宁南侯府的。 因而,整件事姜坤并没有迟疑多久,就给拍板定了下来。 消息传到姜妩那边,姜妩再次一个跟头栽了下去。 短短一个月之内,两次情感上的大起大落,姜妩再也禁受不住,一句话没说就这样病倒了。 原本以为进去乃是正妻,这一回竟然变成了小妾。 大晋朝风气再开,也鲜少有将妾室立为正妻的,除非某些特殊的情况,而陈防己显然更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做此等事了。除非他想跟姜家四房那一位老爷一样办事,就此在仕途上停滞不前。 也就是说,姜妩这一辈子约莫便只是个妾了。 陈防己离开姜府的时候,正是姜妩觉得天昏地暗的时候,而姜姒已经准备收拾着与姜荀一道游山玩水去。 至于姜妩的死活,才与她没关系呢。 姜荀那边似乎急着走,姜姒原本也准备慢慢收拾,不过在察觉了这个端倪之后,便三两下收拾好与他一道走了。 两个人先去薛家口,然后到了净雪庵上香。 初夏时候的净雪庵,又与以往不同,姜姒第一次来的时候乃是秋日,第二次来的时候乃是寒冬,如今来却正好是绿荫繁密的初夏。 净雪庵里香火幽幽,姜姒去上了一炷香回来,姜荀便不见了。 “红玉,可看见荀大爷了?” 姜姒问了一句。 红玉扶她出来:“没瞧见,荀大爷身边的小厮说是去祭拜了,如今不想被人打扰。” 听见这话,姜姒真不知应当说什么。 她在檐下站了一会儿,才道:“山下薛家口刚好开市,又有庙会,热热闹闹的,咱们带几个随从,下去逛逛吧。叫人留话给堂兄,说咱们黄昏便回。” 旁边的丫鬟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姜荀此刻还在小佛堂里。 佛堂门扉紧闭,里面光鲜有些昏暗,这里并没有供奉任何人的灵牌,只有堂中章太妃跪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一卷《华严经》。 姜荀站在后头,听着章太妃诵经,并没有走近,等到那经文念诵的声音止息了,才走上前去。 章太妃慢慢睁开眼,便是一声轻叹:“我听说和靖那丫头要被人送去和亲了?” “的确是,今日便要取道薛家口去北域,出了京城这一圈儿的地界,便有使团迎送,不过这一回乃是傅世子与谢乙一起送过去。想来和靖公主不好意思单叫傅世子送,因而也叫了一个谢乙,好不叫人怀疑。” 姜荀上前去,扶了她起来。 章太妃的手指,几乎看不出有年华老去的痕迹,轻轻搭在了姜荀的手腕上。 兴许是因为人在佛门清净地,清粥小菜,又有宫廷保养的秘方,所以章太妃并未见老,只有眼底那种红尘沧桑之色难以掩盖。 她叹:“和靖是喜欢错了人啊……” 姜荀心里不以为然,并不接话。 章太妃到了后堂去坐下,姜荀去斟了茶,端给她。 而章太妃则抬眼看他,瞧他面容倒比离开之前好了许多,可还是病弱一片,忧心不已:“你如今也该少想一些事情,看你又瘦了……” 姜荀的手,已经被章太妃给握住,瘦骨嶙峋地,贴在她面颊上。 “太妃……” 姜荀叫了一声。 章太妃闭上眼,道:“罢了……你如今过来,不怕你堂妹发现?” “她聪慧,这一回跟着来,未必没有知觉的。我不愿瞒她……”姜荀坐下来,笑意清浅,“她救过我的命,我也愿意护着她,叫她开开心心的。” 这些事,章太妃听他说过。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若有个什么差错,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宁南侯府不是什么好去处,尽早为她物色个好人家才是。不过……” “不过?” 姜荀听章太妃话语间一顿,有些奇怪。 章太妃道:“傅臣此子心性坚忍,断不是往日的宁南侯所能比,指不定他能不同。” 宁南侯与高祖一同开创大晋盛世江山,高祖原说与宁南侯共享天下,偏偏中间夹了一名女子。那女子初时与高祖海誓山盟,转脸却嫁了宁南侯,负了高祖。彼时高祖已是帝王,虽心怀不忿,也不愿杀了心爱之人,可被背叛的耻辱却时时萦绕心头,于是仇恨之下强占了那女子的身体,由是有了宁南侯世子。 高祖余恨未消,又忌惮宁南侯功高震主,便为当时的世子指了世子夫人,令太子与之交合,再有子嗣,且令世子夫人将身世密告于其子。 待太子即位,乃为文帝,新袭爵的宁南侯便是新帝的兄弟,新的宁南侯世子便是当初被密告了身份的那个孩子,也就是如今傅臣的父亲傅渊。 第三代皇帝便是如今的惠帝,傅渊与惠帝同为文帝之子,似乎自当为了大123言情山永固演一场好戏。 此事本事宫廷秘辛,章太妃也是无意之间偷听得来, 那一段记忆,对章太妃而言,似乎不很愉悦,她叹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我已然不知。高祖心狠,也是被当初的侯夫人伤得太深,才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举,谁知今日之人,会为昔日之人的决定而痛苦万分呢?” 最痛苦的,怕还是如今的宁南侯傅渊吧? 他是唯一一个知道自己身世的人。 而如今的傅臣到底是谁的儿子,那还两说呢。 姜荀听章太妃说起过这件事,本就一点也不惊讶。 倒是章太妃这一番言语,叫他有些不明白:“如今不该与寻常一样吗?” “我瞧着傅渊,觉得有些不对……”章太妃早年没出宫的时候,又不是没见过宁南侯,“他那样子,哪里像是在乎自己妻子与皇帝有染的?当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我便知他与侯夫人勾搭,傅渊不可能不知。他自个儿身世是一回事,能不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做这等龌龊事又是另一回事。绿帽子戴了一顶又一顶,你真当傅渊这许多年只顾着打仗,连脑子也不用了不成?” 这时候的章太妃说话,终于有了那么一点昔年宠妃的味道。 姜荀只含笑看着她。 说着说着,章太妃就反应过来了,由是叹气:“你定是早已经料到了。” “傅渊有古怪,连傅臣都发现其母端倪,傅渊不可能不知,还听之任之不露半分破绽,不是掩饰太高,我瞧着是压根儿不在意。偏生他对傅臣,没有任何芥蒂……”姜荀想想这也只有一点能解释,不过如今还不好说,他看时间不早,便朝着外头望了一眼,道,“太妃也早些歇息吧,我先出去看看姒儿。” 章太妃拉了他手,脉脉地看着他。 姜荀点了点头,她才放手,看着姜荀走出去。 这时候,姜姒早已经出去了,姜荀听她带了人下山,倒也没在意。 薛家口没那么多的乱子,也不担心。 可姜荀万万想不到,就是他以为最不会出事的今日,偏偏出了大事。 五公主远嫁北域,温淑妃依依不舍,九皇子也是愤愤不平。 旁人不知个中关窍,他们却是一清二楚,连带着和靖公主自己也仔细想了想,竟然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姜姒! 今日和亲路上取道薛家口,刚刚在下面停歇,就有人悄悄来报和靖公主,说了几句话。 和靖公主眼底杀机陡现,差点立刻冲出去。 不过她忍了,如今傅臣等人皆在,行事一定要小心。 她派了自己的心腹递了消息出去,而身边还有她同母所出的弟弟九皇子派来跟着的死士,这乃是温淑妃母家私下豢养,并不为人所知,用来做这等脏污之事,最合适不过。 和靖公主花样年华,又怎么肯去那茹毛饮血之地?纵然她自己逃不脱,也决不愿看见姜姒好端端的! 既然要走,那就让她先报了这个仇! 当下吩咐好这些事情,和靖公主便若无其事地说要歇息一下了。 傅臣与谢方知哪里想到自己摊上这苦差事,正在外头茶棚里坐着,日头已经要下去,外头庙会才刚到最热闹的时候。 谢乙撇撇嘴埋怨道:“叫你一个人来送公主也就罢了,偏偏还要捎上个我,真以为加上我,世人就不知她心意了吗?” 明明就是叫谢乙来当挡箭牌,免得人家说公主痴情一片,就算是和亲了也要找自己意中人相送。 可怎么就没人问问他谢乙的意见呢? 和靖公主算什么? 若不是皇帝发了话,谢乙一甩袖子就能走人,半分面子也不给这乌七八糟的公主。 头疼的还是傅臣,他道:“你也少埋怨两句,就这两段路了,走完咱们就回京。” “没见公主殿下又说要歇脚吗?”谢方知瞥了后头一眼,便道,“公主殿下的侍从们来来去去,倒是将她伺候得好,可咱们算是个什么啊?哎……” 来来去去? 傅臣听见这一句,也回头看了看,他招来人问:“公主怎么还不启程?” 宫婢回道:“回世子爷,公主说了,累了,再停半个时辰走。” 再停半个时辰天都黑了。 傅臣也皱了眉。 不过他仔仔细细思索一阵,便叫人去探探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查不要紧,一查却叫傅臣听见个名字,他听见这话,眉宇之间杀机便凝了起来,他直接出了茶肆,带了身边一队护卫,便朝着净雪庵方向而去。 谢方知坐在原地,只觉得奇怪,朝着旁边护送公主的禁卫军问道:“世子这是干什么去?” “听说……” 听说了很长,谢方知听到一半,也起了身,直接提了旁边一人弓箭,策马追了上去。 凑热闹,怎能没有他谢乙一份儿呢? 英雄救美这种戏码,合该他来演啊! 薄暮昏昏,山道上是野花香,马车行在道上,还算是悠闲。 眼见着已经瞧见山峦的轮廓,净雪庵就在山林掩映之间,红玉打着络子,坐在车里打发时间,八珍手里拿着两只糖人,一边舔上一下,只有灵芝老老实实给姜姒捏肩膀。 “四姑娘,您瞧红玉姐姐跟八珍,这俩就是懒的,还是奴婢伺候您……” “是是,灵芝捏肩这手艺最好,以后不知谁有这个福气喽……” 姜姒眯着眼打趣了一句,灵芝立刻闹了个大红脸。 车内人正说着话,后面却有急促的马蹄声,还有不少人。 前面赶马的车夫凭着经验就知道后头来了人,连忙赶着马朝道边上让,这种让路的时候多了,谁也没在意。 祸事便在此刻降临。 后头来了六骑,竟然都是黑衣蒙面,也不知从何处而来,背对着他们的姜姒等人根本看不到。 等到这些人已经到了车前的时候,几名随从才慌忙起来,拔开刀鞘与之搏斗。 八珍手里的糖人一下掉了下去,“啊”地尖叫了一声。 马车剧烈地颠簸了起来,车夫骇然道:“你们是何人!车内乃是——” 话没说完,旁边便有一黑衣人迎面一刀朝这车夫搠来,刷拉一下将车夫整张脸划开,顺下去就开膛破腹,鲜血喷洒在车帘子上。 “啊啊啊啊来人啊!救命啊!” 红玉当先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姜姒也是始料未及,更没想到何人竟有这样大的胆子,净雪庵下也敢动手! 她在看见鲜血的那一刹那,也害怕得厉害,可是她死过一回,咬紧了牙关,也没露出害怕的神情,反而死死盯着车帘。 随从们人多,可是及不上对方都是精锐。 光是听声音,姜姒便能分辨出两拨人的差距,逃也逃不掉。 马车开始摇晃起来,因为是在山道上,马儿受惊,难免焦躁不安乱动,这一动,车厢便倾斜开去,姜姒等人全都在这时候摔出了车内。 她倒是很快站了起来,抬眼一看,地上躺着人,刀光剑影,鲜血四处飞洒,来人下手狠毒,竟然根本不顾人的死活。 这是来要她的命的! 姜姒不寒而栗,弱女子在此等死士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旁边一名死士瞧见姜姒,立刻锁定了目标,策马便朝着的姜姒追来。 姜姒转身便跑,朝着旁边的山林之中去,还要朝着山上。 越是接近净雪庵,这帮人越不敢动手,她跌跌撞撞,脸色惨白,可眼底却蕴蓄着一股滔天的惊怒与恨意! 先活下来,再让她知道这背后是谁! 山林之中不能行马,那死士自然也知道这点,却没想到姜姒这样冷静,还能分析利弊,当即一夹马腹,狂奔许久,终于穿行至姜姒前路上,立刻堵住她去路。 背后一名死士也立刻跟了上了来,前后堵死。 姜姒跑了一阵,如今气喘吁吁,再也跑不动。 她狼狈至极,脸上还带着之前车夫那洒进车内的血迹,死亡再一次地临近了她。 姜姒真没想到,这一世似乎会是这样的死法……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越来越近的刀锋! 死士今天接到任务也有些奇怪,不过他们的天性便是服从。 如今只抬手挥刀,就要结束这姜家四姑娘的生命,不料那一刻,他只感觉眼前白光一晃,同时听见“噗”地一声响,竟是一只羽箭没入他眉心,射破他头骨! 姜姒只感觉鲜血喷溅在自己身上,羽箭溅开的血花让那名死士的面目都狰狞扭曲了起来,随后寒白的刀光一闪,后来那玄衣墨发的男子,手起刀落斩落这死士头颅! 骨碌碌,人头落地。 傅臣如阎罗一般,冷肃萧然,他将自己身上披风一揭,甩到她身上,将她从头到尾地盖起来。 他声音淡淡地:“不怕。” 姜姒感觉自己眼前黑了一片,有温热的、别人的血,溅落在她脸上,烫了一片,落下来。 她不能动,却感觉自己被拥抱住了。 他说,不怕。 远远地,谢方知看着姜姒,扣紧了手中长弓,弓弦勒得他手指都出了血。 “一对狗男女……” “啪”地一声,他扔了手中弓,撞到旁边石头上,摔折了,看着那断弓,就像是看着自己一败涂地一样。 谢方知心里疼,汩汩地冒血。 他就不该来,活该让他们这一对儿去黄泉里当鸳鸯! 第六十一章 大老鼠 周围安静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姜姒看不清傅臣脸上的表情,可是能闻见他身上的血腥味儿。 他们这一行来人都很安静,见事情完结,便上来问傅臣:“世子爷,咱们现在?” “先送人回净雪庵,公主那边有人候着。” 声音冰冷,傅臣伸手来捧着她的脸,尽管身周的血腥味儿叫人作呕,可他一点一点将她脸上的血迹都擦干净了:“一会儿我送你回去,先别问。” 点了点头,姜姒那种剧烈的心跳,终于渐渐恢复了。 她上傅臣的马,他换了别人的马,带她一起去了净雪庵,姜荀正寻姜姒不着,心里有些不安定,岂料一转眼竟然就知道了这个消息,面沉如水,便将姜姒让进了客房。 这还是在净雪庵的角落了,不过里里外外都守着侍卫,傅臣身上的血腥味儿很重。 他强忍着那种不适,站在屋外头,看丫鬟们惊慌失措地朝着里面走,却问人道:“赶紧请个大夫来瞧瞧。” 后头背着手,悠闲地走来一人,只道:“附近便有大夫,已经去请了,你不如先去换身衣裳。” 素来有洁癖的傅臣,原是忍受不得自己满身鲜血的模样的。 加之他此刻表情沉凝肃杀,瞧着倒比平日的沉静多出几分煞气,听见谢方知这话,傅臣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道:“方才多亏了你那一箭,否则……” “你傅臣什么时候又这么矫情了?” 明明心里疯狂地喊着“我才是应该英雄救美的那个”,可谢乙嘴上却道:“有没有我那一箭,四姑娘也不会被歹人伤了去,你那一刀也没慢。不过这件事……” “我自会查。” 傅臣说了一句,接着就看见姜荀从里面出来了。 姜荀才看过姜姒,原本对着姜姒还满面安抚的笑意,一出来就消失了个干净。 他只知道傅臣等人护着公主和亲去北域,取道薛家口,现在人却出现在了这里,姜姒更受到了惊吓,好歹人没有出什么大事。 可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 姜荀看向傅臣:“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傅臣却没回答,先问道:“她没事吧?” “无大碍。” 姜荀答了一句,不过眉峰依然没有放松。 这时候,傅臣却觉得自己好了,他眼底霜色稍稍减去,抬手一扬,便按了按自己太阳穴,显然这件事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后面又来了侍卫,傅臣看看里面还有人伺候,自然也不能去见姜姒,索性道:“借一步说话。” 早就已经有人准备好了客房,傅臣先过去,不过临走之前却看了谢方知一眼。 谢方知会意,点头道:“我看着。” 姜荀也看向谢方知,又看了一眼傅臣,他可是知道谢方知说过什么话的人,如今却看傅臣与他之间竟然没有什么芥蒂。可见,谢乙这登徒子不过就是玩笑话,他若真喜欢姒儿,又怎会见傅臣顺眼? 谢方知还不知道,单单这一眼,姜荀就已经再次将他划入了黑名单。 可怜他汲汲营营这许多的时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最后却是把自己也圈了进去。 傅臣信任他,叫他在这里先盯着局势,他自己却去与姜荀说话…… 寻常而言,这做法无疑是正确的,可现在…… 谢方知一挑眉,跟旁边人打了个手势,在大夫来了的时候,便跟着一起走了进去。 大夫进了屋,给姜姒把脉,这会儿谢方知还站在屋里。 八珍灵芝两个丫鬟也受了惊吓,红玉身上有轻微的擦伤,好歹还是性命无虞,只之前那车夫,还有姜姒带出去的几名随从,如今都没了命。姜姒木着一张脸,任由大夫把脉。 那大夫乃是净雪庵附近给村户人家看病的大夫,虽不说有多高明,处理这样的小病小伤却还有自己独到之处。 把完脉,他出来写了个脉案,开了一剂安神的药,便到谢方知跟前儿来交差。 谢方知接过方子看了一眼,摆摆手便让人走了,接着却毫不避讳地直接进了屋。 灵芝刚刚抹着泪,将姜姒衣袖给放下来,乍见人进来,却是一惊。 姜姒已经将被血污弄脏的衣裳换了下来,穿一身藕荷色的春衫,眼皮子一掀,便已经瞧见了谢方知,她乌黑的眼仁像是漂亮的黑葡萄,不过一瞬又搭了下来,道:“灵芝八珍,你们出去看看红玉,在外头守着,谢公子有话与我说。” 她本就不是很重视什么名节,上辈子名节还不够坏吗? 今天又遇见这样的事情,姜姒眼底那若有若无的戾气,便逐渐地散开了。 姜姒道:“谢公子有话就说。” 谢方知道:“我以为是你有话要问我。” “有何区别?”姜姒反问。 是没区别。 谢方知身上干干净净,因为基本没参与方才的厮杀,身上血腥气儿都没半分,他闲庭信步一样走过来,坐在了简陋的圆桌旁,一张脸上却没有表情。 “半路上我与傅臣接到消息,约莫是和靖公主那边递出去的命令,死士从哪里来还不清楚。不过你也用不着担心了,于你而言,有傅臣足矣。” 是傅臣,救了她的命。 姜姒垂着眼,不抬头。 谢方知因问:“怎不看我一眼?” “你算是什么东西,我要抬头看?”姜姒两手食指交叉在一起,声音慢慢地,也细细地,透着一种难言的静谧,“没别的要说的了吗?” “有。” 谢方知听见姜姒上一句,便已经挑眉,他看着自己指上的鲜血,起了身。 一步一步,走到姜姒的面前。 姜姒瞧见他皂靴,之后才慢慢抬头,先看见了谢方知的手,血痕满布。 然后,她看见了谢方知的嘴唇,勾着,再往上,看见整张脸了,才知道这原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坐在棋桌边炕上,眉头于是拧了起来。 谢方知已经到了她近前,无声地俯身,让自己平视她,看着她的眼睛。 姜姒原是与他对视,可谢方知这眼神太深,太毒,叫她捉摸不透,也叫她无端端不想回视。 就在她即将转开目光那一刹那,谢方知已经出手掐住她下颌,勾唇冷笑:“不敢看了吗?那么让谢某猜猜,我们的四姑娘,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你闭嘴!” 姜姒也不知为什么,心底恼怒,扭过头便要挣脱他手,同时一耳光甩出去。 斜方知抬手就握住了,女人恼怒的时候除了摔人耳光还会什么? 这些个闺阁之中的大小姐,不也是这样吗? 他轻嘲地笑出声:“我闭嘴?四姑娘用什么来让我闭嘴?谢某这一张嘴就没停过,你知道什么时候会停吗?” 姜姒恨得咬牙。 谢方知道:“四姑娘别叫人,叫了也是你吃亏。” 明晃晃的威胁。 姜姒忽地勾唇:“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某要说的很简单……” 他将自己手指上的鲜血涂到姜姒的唇上,一点一点,看着她的唇因为自己的血而变得红艳。 这种行为,让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之感。 就像是一点一点给这个女人烙上属于自己的印记,让她永生永世无法逃脱。 谢方知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在她耳边道:“我谢乙,只有在亲女人的时候,会不说话。” 姜姒陡然伸手去拿茶盏,她是没料想他狗胆包天。 上一回这样之后,今日竟然还敢言语轻浮。 那一次还能说是色胆包天,鬼迷了心窍,如今又怎么算? 平白无故的,有毛病不成?! 只可惜,谢方知的手更快,一下按住她已经搭在棋桌边的手,死死的压住,然后直接吻上她嘴唇,鲜血的味道从两人嘴唇贴合之处满溢开去。 谢方知恨她恨得发狂,真以为他看不出这女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不成? 她动摇了。 她在对待傅臣这件事上动摇了。 明明说了,她不想嫁给傅臣,就因为他救了她,爱重她,如今她就跟着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来。兴许,这女人还以为自己这一世嫁给傅臣,兴许能挽回悲剧? 天底下那么多男人,选谁不好,偏偏要选傅臣? 谢方知越是恨她,也就越是爱她,如今再亲芳泽,只觉得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想了。要她乖乖给自己亲这么一辈子,那他就原谅她的愚蠢好了…… 他伸出舌头去,撬开她贝齿,卷住她丁香舌,挑之弄之,整个人便已经覆在她身上,将她朝着后面压去。 姜姒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来,无奈被谢方知压得太紧。 她眼角发了红,原本今日受惊,又逃命一阵,早就没了力气,连反抗都显得无力。 眼底蒙上一层水雾,姜姒眉头皱起来,像是触了什么伤处。 谢方知立刻察觉了她的异样,顿时一停,有些紧张:“姒儿……” “啪。” 姜姒毫不犹豫甩了他一巴掌。 这一回,谢乙猝不及防,脸上顿时浮出五个手指印来。 他看着她。 姜姒从袖中抽了绣帕来擦着自己口唇,方才的异样再看不见半分。 装的。 姜姒是装的。 这念头刚刚从谢乙脑子里闪过,他就几乎被她气得背过气去:“你……” “看样子你还挺在乎我?” 姜姒觉得有些好笑,不过是念头一闪,略装了一下,果真能骗人。 她也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不过,你们又当我是什么呢……” 有意思极了。 姜姒到如今都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了,她看着谢方知:“谢公子,你是想娶我吗?” “想。” 谢方知盯着她擦嘴唇的动作,异常真心实意地说着。 只可惜,姜姒淡淡道:“可我想嫁傅臣。” 这一句真跟一把尖刀一样,一下就楔进了谢方知心里,他脸上表情近乎扭曲:“你不是不想嫁他吗?” “我改主意了……” 姜姒端了茶盏起来漱口,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末了又将口中茶吐进盂盆之中。 心下对谢方知是厌恶至极,可报仇不急在一时。 姜姒只觉得谢方知对自己这态度未免有些奇怪,仿佛他亲过自己一口,自己就是他的人了一样。 偏偏她姜姒与别的闺秀不一样,若想着肌肤之亲就能说什么终身大事,那是谢方知大错特错。 姜姒上一世经历过那种事,虽也重视某些事,可有时候事情发展,几乎出乎姜姒的意料。 比如谢方知。 这个人,给她表白过,可她根本不信。 随便对着一个女人就能亲,还如此轻浮,更何况她还是傅臣意中人,可见此人德行败坏至何等地步。人好是一回事,好色又是另一回事,这二者,必要分开看。 如今她对谢方知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气话。 她改主意了。 姜姒端着茶盏,看着谢方知:“方才你逾矩了。” “是。”谢方知冷笑,“我轻薄你了,不若我与傅臣说去吧,叫他把你让给我,如此娇滴滴的美人儿,傅臣又是那等不解风情之人,如何能好好疼爱你?谢某花中老手,流连……” “哗啦”,姜姒一倾手里半杯茶,面无表情地用茶水破了他一脸。 她不需要说一句话,已将自己的厌恶表达清楚。 茶水溅落在谢方知手指上,也落在他伤处外翻的皮肉伤,烫得有些生疼。 谢方知想,也许是十指连心吧…… 他竟然觉得自己心很疼。 他站在这里,浑身都是伤,浑身都在流血,力气都要没有了,可他不能在姜姒面前,像个懦夫一样躺下去。 头一次,他脸上的笑这样难看:“四姑娘真真狠心的一个人,好歹谢某也是您爱慕者之一,用得着如此疾言厉色吗?” 胡搅蛮缠。 姜姒手里还有空茶盏,这会儿也想给他扔过去。 “谢公子是不是被京城闺秀们给捧着的时候太多,以为但凡是你向人示好,必能得到回应?若如此,我得告诉你一句实话。你很惹人厌恶。” “……谢某……情不自禁。” 一句话轻轻将方才的事情揭过,谢方知掐了掐自己手指,让里头流出更多的鲜血来,疼得他钻心,也就忘了心底的痛了。 姜姒没接话,她也不想说了。 谢方知道:“和靖公主背后是九皇子,九皇子虽年幼,可背后还有温淑妃与温淑妃母家,要豢养死士易如反掌。不过这一批人都已经死在傅臣刀下,一个活口也拿不到。他杀红眼……不过原也是留不下一个的。因而这一次,这苦头你白吃了……只是依着傅臣的性子。会出大事。” 他们都知道背后的是谁,只是拿不住证据,傅臣必定要着手开始对付九皇子与温淑妃。 况七皇子本身也是要对付九皇子的,如今不过是刚好撞到一起去。 由此,大幕便该拉开了。 谢方知说着,便转身朝着外面走去,可走了两步,脚步又顿住。 他故意用一种夸张的遗憾的语气,轻浮叹道:“四姑娘真要嫁傅臣吗?这京中不知多少好男儿要暗中借酒浇愁了。” 姜姒懒得搭理他,不回答。 过了很久,久到让人以为谢方知的双足已经生在那一片地上了,他才道:“如今你与傅臣走太近,若是以后有个什么差错,不嫁他,还有哪家来求娶你?何不为自己多留一条后路?罢了……料你也不会答我。四姑娘若真下定决心,傅臣倒也是不错的人选,对四姑娘一心一意。我听我娘说,好男人都是养出来的,四姑娘这等手段,约莫能教调出个好夫君来吧……” 谢方知是在剜自己的心。 他说完,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出了来的时候,外面丫鬟都诚惶诚恐地看着他,可谢方知两步便走了出去,他下了台阶,黑暗里也看不出他脸色到底如何,所有人都觉得他脚步太快,走得太急…… 衣袂翻飞,谢方知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里。 他留下一句话:“和靖公主那边不能没人看着,我先回去,还请傅世子以大事为要,随后跟上。” 这边是姜荀先回来看姜姒的,发现地上洒了一滩茶水,还有些奇怪:“这是怎么了?” 姜姒笑道:“方才过去一只大老鼠,我吓着了,因拿茶水泼它,不过它跑得倒快。堂兄怎么了?” 姜荀坐下来,嘴唇紧抿,道:“方才与傅臣说了几句,知道这件事来龙去脉……他身上脏污一片,如今已换衣袍去,一会儿来见你。不过此事……断断不能善罢甘休。” 第六十二章 矛盾 傅臣过来的时候,恰好听见姜荀说这一句,他站住了脚,并没有进去,已经换了一身宝蓝色的衣裳,就立在外间。 隔着竹帘,姜姒与姜荀便瞧见他身影,一时没说话。 姜荀道:“我先出去看看大夫开的方子。” 夜里屋里烧着明烛,将屋内姜姒与傅臣的影子拉得长长地。 姜荀一走,屋内便只有他们两个。 不过门扉皆开着,傅臣也不进去,站了半天也没一句话。 姜姒心底也是五味陈杂的一片,她时时回想起他披风将她整个人都盖起来的那一片黑暗,原本应该害怕的,可彼时心里安静的一片。上辈子她就爱过这么一个人,可他做出了最让她伤心的事。如今他又千般万般地对她好,让她不由的怀疑起上一世的种种,是否都是噩梦一场…… “你没受伤吧?” 终究还是姜姒先开了口。 傅臣摇了摇头,半晌才道:“不曾。你……还好吧?” 原是有满腹的话要说,真到了对着她的时候,又发现词穷,男女之事上,他一向拙于应付,半生不曾在意过旁的什么人,又非谢乙那等奸猾狡诈之辈,若谈正事还好,一旦与情爱有关,除非触动情肠,否则平日里只觉感觉。如今又隔了一道帘子,他虽心疼她,却也不能隔着这竹帘说什么醉人情话。 于是,出口只这么干巴巴地几句。 “我也无碍。” 姜姒目光落在那地上一滩茶渍上,眼帘低垂,眸底却透出几分奇怪的挣扎。 她略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又觉得一句不能,踌躇良久,还是道:“此番之事,你也不必挂心。和靖公主原本便不喜我,如今胆大妄为,也事关国事。我素知你们自有朝堂江山,也不想让你为我报什么仇怨,左右还是无事。” 这些事不该姜姒说什么,可听在傅臣耳中,却是她处处为自己想。 只是有的事,早晚都要发生的,九皇子与七皇子、太子三人,早晚都要冲突。如今皇上年富力强,还看不出有退位的征兆,然而皇子们年纪已经大了。 他道:“该怎么查便怎么查,我只恐你伤了分毫……所有死士,都已伏诛,往后你出门,当带几个身手好的。不过姜府一向以文立于朝,要找几个身手好的侍卫怕难,侯府这里有几个战场上下来的兵士,素由我一手带起来,回头你府上招揽长随家丁,不若挑了他们。另一则,今日之事闹得挺大,太妃风闻,又在净雪庵附近,怕是最后会传到魏王的耳朵里,若有人来问询你话,你只管照实说,不必忌讳什么。” 傅臣的意思很明白,姜荀说不会善罢甘休,他又怎么可能放过去? 姜姒在里面听着,低头看着自己手指。 “我省得了。” “……那镯子……”傅臣忽问了一句,又道,“先头见你没戴,我派人往去寻了一阵,倒是没瞧见,约莫是落到什么偏僻角落去了。” 这话说得未免也太含蓄,姜姒只觉得有意思,可末了一想到那羊脂玉镯,她才弯起来的唇角又落了下去,道:“那镯子不曾丢,今儿出来原本没戴,倒逃过一桩祸事。” 话一出口,姜姒就发现自己似乎说错了。 她才发现,自己跳入了一个陷阱。 外面的傅臣很久没有说话,又因为隔着帘子,姜姒看不清他表情。 她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或者兼而有之。 有时候她真觉得傅臣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在朝堂上也必定能有一番作为,可当这样的心机用到她身上的时候,她便觉得自己难以招架。有的时候,这样的心机本来没有恶意,甚至他的话里,带着一种难言的小心翼翼。他约莫是猜着了什么,可又不明说,到后头,她就自个儿跳进他的圈子里,被他套紧了。 过了许久,傅臣才笑道:“我倒宁愿它摔碎了,以后不许不戴。” 很强硬的一句话,有透着一种难言的别扭感。 姜姒点了点头:“那坏了可怎么办?” “自有更好的给你。” 傅臣可不是在乎这些的人,但凡姜姒不戴它,他就觉出一种不安定来,有一种她并不属于自己,并且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错觉。傅臣知道,这是一种极度的不安全感,而他竭力地想要消除这种不安。 就算是她戴坏了十对儿,百对儿,他也养得起。 两个人说的话不多,可时间过得却快。 外头已经有侍卫进来道:“世子爷,公主仪仗那边已经有人来催了。” “备好鞍马,我即刻便走。” 傅臣闻言回了一句,接着才起身与姜姒告辞。 姜姒看着傅臣转身,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空空的手腕,默然坐在棋桌边,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一滩水迹上。 谢方知说,男人都是教调出来的…… 她与傅臣? 轻笑一声,姜姒只觉得自己跟他们之间的心机差距还颇大,这等事又岂是那么容易? 外头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却是姜荀走了回来,在庭院里见着了傅臣。 “要走了?” “公主仪仗还停在薛家口,这会儿谢乙已经先回去应付,我也该去了。姒儿这边……”傅臣顿了顿。 姜荀接话道:“不妨事,这里有我,倒是你自己的伤……” 下意识地,傅臣摸了摸自己肩膀,先头天黑,他身上又是一片血污,少有人注意到他肩膀上其实是有伤的。方才姜姒问,他只说无事,乃是怕她愧疚又担心,如今听姜荀问,却道:“不妨事,莫对姒儿提起便是。” “你不曾告诉她?”姜荀挑眉,“我如今看你是一心一意,真不怕哪天我妹子负你不成?” 姜荀看着是朗月清风的一个人,心机也不是没有,不过这句话掩饰得极好,笑着打趣一样。 傅臣并没有起疑,他只是想到了旁的地方去,眸底目光微微流转,渐渐便生出一种难言的幽暗与深邃,摇了摇头,却是笃定道:“不会。” 不会? 傅臣少有这种近乎斩钉截铁的时候。 姜荀更不好多问,说了两句便看傅臣走了,目光在他肩头一晃,已然瞧见那渗出来的血迹,难怪不进屋说了。 心里哂笑一声,姜荀正要进屋去,脚步却陡然一顿。 他忽然明白傅臣的把握从哪里来了。 打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把姜姒与她绑在了一起,姜姒不得不依附他。不管姜姒愿意还是不愿意,她与傅臣的名字,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连在一起的。早先众人都没注意到这些事,一转眼才发现世人竟然已经是这样认为了,而这个时候就已经晚了。 从头到尾,姜姒都无法反驳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不管事实到底如何,人言已经如此。 寻常而言,姜姒又怎能“负”他? 这样的认知,在姜荀这里,却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傅臣对她的心思,能用到这份儿上,可谓深矣;忧的是姒儿对傅臣的心意,好好坏坏,变化不定,若最后有个什么变故,道路便显得艰辛起来。 一时之间也看不透往后之事,姜荀便进了屋去看姜姒,又看她喝完了汤药,这才离开了。 次日宁南侯府的侍卫来,护送着他们一路回京。 才回京,宫里便传了消息,说是翰林院掌院学士顾严德之女顾芝,被皇上亲点为了七皇子的侧妃。 姜姒觉得稀奇:“顾芝心高气傲,顾严德也是掌过文衡的,怎么才是个侧妃?” 上一世,姜姒只知道这件事,但到底怎么变成了“侧妃”,却又很难说。 今世来,自然好好生打听个清楚。 一问才知道,顾芝在那一日踏青之后,算是彻底被谢乙伤了面子,因爱生恨。 顾芝原本放下自己脸面,曾多次表白于谢乙,奈何都被婉拒,到踏春之时,才是真正地灰心死心。既然事情已经闹到这步田地,顾芝只好另择良木,七皇子与谢乙,原本就是顾芝的两个选择,没了谢乙还有七皇子。 可谁也没想到,等到要谈婚论嫁的时候,皇后竟然出来横插一脚,将自己娘家侄女给挑了出来,说德行容貌俱佳,竟然叫皇爷指给了七皇子为正妃。顾芝也是皇上赐婚的,可说得好听了是个侧妃,说得不好听不过是个侍妾,几乎让顾芝气得发疯。 顾严德再能耐又怎样? 在皇后母家跟前儿依旧只有偃旗息鼓。 原本信誓旦旦跟顾严德承诺,只要顾严德投靠自己,就许给他女儿正妃之位的七皇子,在被赐婚之后也是一语不发,一句话不曾解释。 皇后安排过来的这个正妃,不可谓不糟心,可七皇子一想到顾芝,又觉得叫这样的女人当自己正妃,实则叫人憋屈。 天知道,他与谢乙在一块儿聊久了,对顾芝早就心生了厌恶,自然不喜欢她。 可怜顾芝还以为自己即便是个侧妃,进了府,也该有七皇子的宠爱,可事实却是她自己早已被谢乙坑得满脸是血而不自知。 姜姒听闻皇后这种种行为,顿时笑了起来:“皇后娘娘真是恶心人的老手,将自己娘家人往七皇子的后院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一家亲,实则斗得跟乌眼鸡一样。” 看来朝中这事是暂时不会平静了,皇后一发难,李贵妃岂有不应之理? 当下太子也要挑选侍妾,李贵妃回头就好好地上了一阵眼药,朝着太子后院里塞了好几个人,这才作罢。 此番你来我往,原本已经开始吸引朝中人的目光,不过随着傅臣等人的归来,以及带回来的死士半道截杀姜家四姑娘的事,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竟然有人有这样大的担子,在净雪庵附近动手? 傅臣之怒且不说,谢方知这等青年才俊又一直与傅臣一道,自然力挺要彻查此事,另一则萧纵这边不管如何也该表态,他虽是煞星,可却是朝中有名的孝子。此事遇袭的乃是姜四姑娘还罢,可太妃娘娘离宫修行的净雪庵附近竟然出了这样的事,就由不得萧纵置身事外了。 这一来,萧纵也支持要彻查此事。 表面上是各有各的理由,背地里打的都是什么小算盘,各人心里也有自己一笔账。 由此一来,皇上也颇为重视此事,着令刑部发咨文下去督办此案。 皇帝重视这件事,除了下头大臣们的参与之外,他还有自己的考量。 暗地里,晋惠帝召见过傅臣,也单独召见过萧纵,问过出现的死士一事。因傅臣这样好的身手,竟然也在此次事件之中受伤,一半是因为护着姜姒,可另一半却是因为对方不简单。 这样的一批死士到底是怎么来的?又为什么会出现? 其实晋惠帝心里也有底,只是他得知道自己最得力的几个心腹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初步了解过情况之后,他就下了令,做皇帝的最厌恶便是有人惦记自己屁股底下这一张龙椅。不过要说惦记,谁能不惦记?只是惦记归惦记,千万不要让皇帝知道了你惦记,一知道,那你这辈子也只能是“惦记惦记”了。 九皇子万万没想到,因为和靖公主一时的冲动之举,因为那一群死士们服从命令的死脑筋,会给自己惹出这样的一桩祸事来! 温淑妃在知道皇帝要彻查这件事的时候,就险些晕倒了过去,先头还听见太子与七皇子互掐无比高兴呢,一转眼就变成自己惹了一身骚,在皇权之下,顿时如同戴宰羔羊,毫无反抗之力。 晋惠帝倒也不将事情摆上台面来算,都说家丑不外扬,皇家的家丑虽事关国事,可儿子不孝不悌一直想要自己这一把龙椅的事情,晋惠帝还是不想朝外头说,随意找了个为人不淑的借口,将温淑妃的“淑”字封号给去了,变成了“温妃”,原本看九皇子年纪大了,还打算叫他到各部行走学习,事情一出,也告吹了。 回头想想这件事,九皇子怎么憋屈,寻常人不得知,可从太子、七皇子到傅臣萧纵,都很满意如今的结局。 这件事一出,就相当于又有一个对手出局。 渐渐地,朝堂上的局势也开始渐渐明朗起来,水面下的争斗也开始激烈起来。 在姜姒这里看来,就是姜坤下朝之后,在南书房办事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候大半夜才回来。 姜源在姜坤回来之后,着实老实了太多,府里更是安安生生什么事也找不到一件,周氏又生了儿子,老太太对她真是空前地和颜悦色。茗哥儿身子也渐渐壮实起来,嘴里咿咿呀呀能有一些声音,只是姜姒对这个孩子还是不亲近。 这种不亲近,藏得很深,寻常人难以察觉。 唯有姜姒自己知道,她一点也不想看见这个眼仁乌黑不谙世事的孩子。 午夜梦回时分,她总是想起那一日的血,突如其来的黑暗和温暖,可是一转眼又想起上一世放在自己面前的一尊鸩酒,她那掉了的孩子…… 世人看来,那就是孽种。 可那又怎样? 那是她的孩儿。 睁开眼,新换上的豆绿色窗纱里透进来一丝丝的凉气,天儿已经入了夏,前不久过了端午,越发地热起来。 给她打扇子的八珍已经坐在小杌子上睡着了,姜姒起身的时候没惊动她,只是站到了窗边,看着窗外疏林修竹,不知怎么想起当日谢方知对的那一联:任他黄粱一梦世事冷如冰…… 若真是黄粱一梦,她也能做到的。 不知不觉间,竟已经要迈入上一世面临的那个坎儿,而姜姒发现自己竟无法做出第二个选择来。 重生回来这时间,太迟。 迟到她已经难以改变之后的局面了,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渐渐又开始走老路。 她不断地思考着谢方知留下的话,忽然觉得这个人的心还是好的,她需要跟谢方知平心静气好好聊一聊,而不是针锋相对;她也需要好好跟傅臣谈一谈,约莫他也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她需要确认一下这个人的心意,再作决定。 八珍迷迷糊糊之间梦呓了几声,又摇了摇自己手里的扇子,因为睡姿不大好,一下就栽了下去,这一回立刻就醒了。 脸上还有红痕,八珍被自己吓了一跳,抬眼却见姜姒不见了,又是一惊。 待到一转眼,发现姜姒就在窗前站着,才松了一口气:“姑娘可是被热醒了?” “无事,只是今儿睡得太早,所以醒了。”姜姒淡淡答了一句,感觉八珍将外套拿来给自己披上了,才道,“明儿庙会,老太太要去昭觉寺敬香,咱们的东西也都收拾好了吧?” “红玉姐姐都收拾好了。” 自打跟了四姑娘,八珍的日子也越发好过起来,如今红红的苹果脸,瞧着格外娇俏,回答她话的时候也脆生生的。 不过她一顿,又道:“不过红玉姐姐又嘀咕了,说世子爷那边叫人送来了老多的头面首饰,问您戴那只呢,她说她是决定不下来。” “不过是去敬香,不必那样费心,照旧戴那羊脂玉的便罢。”她并不在意。 站了一会儿,姜姒想想最近发生的事情,又去想之前宫变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无意外,明年她四月,她及笄后,傅臣就会上门提亲,而上一世成亲则是在她虚岁十六,也就是后年三月。 那时候,人间芳菲正好,是个大吉之日。 今世日子也是如此,却不知到底是不是还挑这一日…… 她还记得,才进宁南侯府没几天,“傅臣”就消失好几日,再回来的那个傅臣,便成了真的。 由此,她也终于遇到了冷遇,过没几日外头就变了天,前后算算从她入门到一杯鸩酒饮下归黄泉,也不过三个月不到。 只是如今,那一场宫变的端倪在哪里? 越想越是头疼,姜姒索性不想了,正准备回去继续睡觉,等着明日去庙会,看看水陆道场,却不曾想外面忽然有些嘈杂的声音,细细一听约莫是周氏的院子。 脚步一顿,姜姒道:“我娘那边怎么了?八珍出去瞧瞧。” 红玉和衣在外间躺着,她前几日被调去周氏身边忙端午的事,正累得不行,今日睡得有些沉,不过这会儿外头忽然一声惊喊,红玉便醒了。 她起了身,也有些惊讶:“还是奴婢去瞧瞧吧。” 这大半夜的,也不知是在喊什么。 出了姜姒这里院门,过了夹道里一听,红玉便听清楚了,忙拉了个人来问,才知道茗哥儿忽然上吐下泻起来,惊得周氏屋里里里外外都不得安生。 她回来将这事儿报给姜姒,姜姒已经将衣裳穿了一半,听见这便急急出了门,朝着周氏院子里去。 姜源三四月都在帮着礼部和鸿胪寺这里忙会试殿试以及朝考的事情,时常半夜才回来,只在卫姨娘屋里歇过两回,五月里才松快下来,刚刚到卫姨娘院子里歇下,才要*,外头升福儿就站在檐下叫人传话。 姜源一听,兴致大败,眉头就拢了起来。 卫姨娘心里暗恨,好不容易等到老爷忙完,这会儿正是姜源火气最大的时候,按着大夫所言,乃是男人精气最足时候,指不定能怀上。她已吃过不少的药来调理身子,巴望着又个一子半女,也好老来有所依靠,现在周氏竟然来抢人了,如何能叫人高兴? 心里不痛快的卫姨娘只将那双腿一圈,就勾住了姜源的腰,娇滴滴地又勾住了姜源的魂儿:“老爷,如今夫人有茗哥儿傍身,奴家拿什么傍身?只盼着老爷今儿给奴家留下些种来,奴家为老爷死了也甘心的……” 哪个男人听得这样火辣露骨的话? 姜源本就太久没碰过女人,乍一见到娇俏的卫姨娘,登时什么都忘了。他手朝着卫姨娘腿间一放,摸到湿荡荡一片,于是乘势进之,房里一时间别的事儿都没了。 外面守着的丫鬟们脸红心跳,远远站着候守的小厮们也都面面相觑。 还是升福儿去回了那边周氏,这会儿姜姒已经坐在周氏屋里了,听着茗哥儿啼哭声响,她手指扣紧了桌面,看老嬷嬷将孩子抱着哄,等着大夫来,周氏则在一旁抹眼泪,真是心肠都要跟着断了。 她不由得想起了当初的自己,两个月的孩子没了,模样都还没长出来,她一滴泪都没掉呢。 “娘,您也别哭了,哭也不济事。还是查查今儿茗哥儿用过什么,将一应人等都找过来吧。” 怀上孩子于周氏而言很难,不过孕中到底没出什么大事,连月子里都把身子给调养回来了,可真到了要养孩子,又多的是问题。 原本茗哥儿身子也算是强壮,今日忽然出了这样的事,巴掌大的小脸都哭红了,扯着嗓子,透着一股声嘶力竭的感觉。 姜姒按着自己的额头,问道:“大夫怎么还没来?” “回四姑娘的话,方才已经派人去请了大夫,不过大夫却去了刘妈妈那边,说是刘妈妈身子也不舒服。” “刘妈妈不是奶茗哥儿的吗?” 周氏听见这话,立刻就问了一句。 周氏自己下奶少,就找了个奶娘刘氏,茗哥儿平日里多喝刘氏的奶水,如今怎么刘妈妈也是出事了? 那一瞬,周氏整张脸都拉了下来,道:“立刻找人唤刘妈妈来。” 正说着,先头说去为刘妈妈看病的大夫也来了,姓许,是个颇有经验的老手,如今过来一看,便是叹了一声:“还好老朽猜到是这等情况,方才去为贵府乃茗三爷的刘妈妈看病,她也不知怎的,吃进去不少泻下的药,已经伤了胃气。那药劲儿化进奶水之中,多半还要危及孩子,真是造孽啊……” 茗哥儿这才几个月,竟然就出了这种事,难免叫周氏心有戚戚,她恨不得将那刘妈妈给剐了! 大夫只给茗哥儿这里看情况,又看了看小孩子的口舌,出去便开了药,想必做这事已经熟练了起来。 这边婆子们却将刘妈妈给揪了过来,压着便摔在地上。 刘妈妈面如菜色,也知道自己闯了祸事,连连讨饶,哭喊道:“夫人,奴婢冤枉啊!奴婢老老实实喝着大夫开的下奶的药,从没喝过别的东西。一直以来,奴婢的吃食都有专人照看着,奴婢连自己什么时候喝了泻下之药都不清楚。您就是给奴婢天大的胆子,奴婢也不敢做出这样没心肝的事,要去害三爷啊……” 先来就哭了一通,听着倒的确像是那么回事。 刘妈妈腹里翻江倒海的一片,委屈极了。 如今院子里吵吵闹闹,茗哥儿这边却哭累了,终于停下。 许大夫给开了几剂温补一些的药,这才停了手。 姜姒道:“还请许大夫先留一步。刘妈妈,你说你只喝过下奶的汤药,此事又是今日才出,那你熬药的药渣子可还在?” “在呢,在呢!” 刘妈妈看见姜姒,就像是看见救星一样,连忙答应着,又叫人去她屋那边取药渣子来。 下人连着药罐子一起带了来,姜姒便请许大夫看。 那许大夫拈起药渣子,仔细辨认一下,眉头锁紧:“这下奶的药里头,从没有当归与千金子啊……” 说着,又将手里药渣放下,仔细地拨弄了一下,接着将药罐里的药都翻了出来,仔细摆了摆,道:“牵牛子的分量也不对……” 这时候,已经不用许大夫说了,姜姒等人自然明白,刘妈妈喝的药被人动了手脚。 大半夜里不好查,周氏吩咐下去,叫人一一地盘问,看这药经过谁的手,结果刘妈妈仔细想了想,道:“奴婢这药是流芳姑娘转过来的,说是给奴婢递药的锦华叫她帮个忙……” 流芳是卫姨娘身边的丫鬟,也被老爷姜源收用过,是个通房,不过一直没给抬成姨娘,照样伺候在卫姨娘的身边。 姜姒一听就沉了脸,又觉得这事儿查起来未免太容易,反而叫人不敢相信。 “老爷呢?” 她一问,周氏也反应过来,孩子出了这样大的事,姜源呢? 升福儿姗姗来迟,在外头说了两句,便有人进了来传话。 姜姒一听姜源还在卫姨娘处,尚还能忍,周氏却咬牙道:“如今老爷在她那里,暂且压下这件事,明日一早,我不去庙里进香,只留下来查此事。叫人吩咐下去,相关人谁敢走,我撵她彻彻底底的滚人!” 碍着姜源的颜面,周氏不会这时候去拿流芳,可只要天一亮,这事儿就要闹将起来。 姜姒有心劝周氏两句,可想想又没意义,府里要害茗哥儿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姜莫姜茴两个庶出的,自然不乐见这孩子长大,要下手也是寻常。 兴许是旁人借着这事要扳倒谁,拿了周氏这里当刀子使,姜姒倒不妨将计就计,先借刀给人,把人杀了,事后在把这事儿重新翻转过来,自己握着刀去杀人,岂不一石二鸟? 想着,姜姒唯觉得这孩子可怜,可她回想自己如今的心态,却觉得这孩子成为了大人的牺牲品。 伸手出去摸孩子额头的一瞬间,姜姒陡然觉得上一世的自己,何尝不是这样的处境? 她心里一惊,不知怎么有些伤怀起来。 可她手指刚刚触到茗哥儿的额头,茗哥儿就陡然大哭起来,兴许是碰见了不熟的人,有些害怕。 那一刻,姜姒收了手,手指僵硬地蜷缩着,像是一节节枯枝。 眼底却难以压抑地现出无边冷厉气来,姜姒脸上表情已有些异样,周氏见了孩子哭,连忙来抱,嘴里道:“茗哥儿今儿离不得人,姒儿你也别忙活了,还要陪老太太上香去,明日的事我来处理,你先回去睡吧。乖乖,茗哥儿不哭……” 收回手,姜姒眼底神情已敛了下去:“那娘也早些休息吧。” 说完,她转身离开,夜里院中灯火映着她影子,很快不见了。 回了屋,姜姒按住自己额头,却是对自己方才那一刻冒出来的杀意骇然又后悔。 她从来不亲近茗哥儿,似乎也不喜欢孩子,刚才见他哭,与自己不亲近,又觉得那孩子一双眼里已看出她是个心里染了污浊人,所以才哭,竟动了可怕的念头。 人心是很难言的东西,姜姒不过凡人。 她讨厌小孩子。 “姑娘,还不歇下吗?” 红玉挑了挑灯芯,又收了簪子回来,看姜姒手指撑着额头想事,声音轻得很,怕打搅她。 姜姒听见声音,便从那等情绪里拔了出来,才道:“无事,也不早了,都休息吧。” 次日里一起,老太太早早便带着人去昭觉寺,周氏则在老太太与姜源等走了之后,叫人传了流芳去回话。 卫姨娘昨儿被折腾了一晚上,也没在意,便叫流芳去了,想着左右也闹不出什么事来,现在周氏是有儿子的人了,不像是以往那样不下蛋的母鸡,再也欺凌不得。 姜姒留了人在府上看情况,自己则已经到了昭觉寺外头。 今年的小瑶池会没去年的热闹,也早已经办过了,不过今天庙会来的人也不少。 姜姒先通过了消息,知道谢银瓶今天也来,不过谢家人来得早,姜姒才一到山门前,谢银瓶那边便迎了上来,给老太太这里问过好,才拉了姜姒去别处说话。 说是庙会,于她们这些年轻姑娘而言,是难得出门的好机会。 谢银瓶今儿穿着一身白,看上去清秀出尘,姜姒则是一身浅蓝,看着清亮,两个灵秀人一站,便觉得赏心悦目。 “上一回听说你在净雪庵附近遇见事儿,许久没出过门,都没法子联系你,如今看见你还好,我这才放心。” “连小伤都没受,哪里又你们担心的那么严重?” 姜姒笑笑,与谢银瓶一道朝前面去。 谢银瓶却摇摇头:“傅世子都受了那样重的伤,听人说差点没了半个肩膀,我们能不担心你吗?” 脚步一下停下来,姜姒站在台阶上,转头看谢银瓶:“你说什么?” 谢银瓶十分敏锐,立刻就知道姜姒似乎还不知傅臣受伤一事,奇怪之余又很快了然:“你竟不知道……我倒是明白了,世子爷可免得你担心呢。” “……” 姜姒一下没了声音。 她想起傅臣那一日站在帘子外面,没有进来过…… 忽然有些呼吸不过来,姜姒脑子里一团都是乱的。 前头有个四五岁的小娃跑过来,姜姒没留神,那小孩儿也没注意,一下撞在了姜姒的身上,姜姒没倒下,他倒一个屁股蹲儿坐了下去,呜哇哇就大哭起来。 站在原地,姜姒没低了眼去看,手一动,又收了回来,没去扶。 谢银瓶一下认出这是远房的表侄儿,这会儿忙下去扶人:“尚哥儿怎么来了,走路也不瞧着些,怎没见着你你娘?” 那尚哥儿摔疼了,扁着嘴哭得厉害,道:“我爹娘在前头烧香,谢、谢、谢乙哥哥,带我来的……” 于是谢银瓶扶着尚哥儿朝前面一望,姜姒也看去,面上见不到表情,眼底便有了谢方知的身影。 谢乙站在原地,目光在尚哥儿的身上晃了一眼,又落在姜姒身上一眼,似乎也没什么表情。 那尚哥儿最喜欢跟着谢乙瞎晃悠,年纪小小,嘴皮子却利索,畏畏缩缩看了姜姒一眼,谢银瓶轻声哄他,不一会儿便不哭了,又从谢银瓶怀里给姜姒扮了个鬼脸,姜姒勉强地弯了弯唇,眼底没半分笑意。 尚哥儿觉得无趣,一下从谢银瓶怀里钻出来,跑回谢乙身边,拉他手:“谢乙叔……” 谢乙的手抖得厉害,他在那一瞬,便已经看见了姜姒笑底下藏着的哭。 这女人,为什么还要叫他心疼呢…… 谢乙想起姜姒前段时间说过的话,只摸了摸尚哥儿的头,道:“乖,叔带你去找你爹娘……乖……” 他忽然觉得,是时候远离她了。 第六十三章 昭觉辩法 是是非非真不是一语能说清,谢方知的内心也从来无人能窥知。 他就站在那头看姜姒,又被尚哥儿拉着手走,身子骨虽僵硬,却也跟着移步而去。 原本是想打个招呼,可那又能怎样呢? 终究是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即便今世再有那一出,也有他背地里护着她,兴许她嫁给傅臣,也能有个好结局…… 只是他毕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了。 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今生种种又多烦忧。 谢方知背过身去的那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荒凉,生死的背后,兴许就是如此吧?正如他知道,她还是上一世那个她,而前尘往事却已经烟云一样消散,不一样的不过是各自心底伤痕累累,却偏要藏住了,不给人看。所有人都道他们光鲜亮丽,殊不知臭皮囊下头,白骨森森。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样的恩爱,只有他记在了心底,而姜姒不会在意。 兴许她正高兴,有这么一个重来的机会…… 在从问道子那里听说姜姒叫他不许将会易容的本事告诉傅臣的时候,谢方知就已经确信了,她还是昔日的她。 可他没有资格,与她说什么昔日的情分。 只盼着,这一世…… 你安好。 谢方知抬了眼,日头晒了起来,他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尚哥儿拉着他的手,有些奇怪,嘻嘻笑道:“谢乙叔叔,你手怎么这么冷?” “……你叔我啊……冷血呢……” 谢方知随口开了个玩笑,抬了自己的手掌起来看,仿佛上头有几十个窟窿一样。 一闭上眼,全是鲜血。 谢氏一门的覆灭,他的荒唐和无奈…… 力挽狂澜,谈何容易? 姜姒嫁给傅臣也好,换了个人太平庸,配她不起,也护她不住,而他也不该在姜姒之事上再多停留。他已伤她一回,今生何苦再将苦难加之她身?他明明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要做…… 谢乙告诉自己:我很忙。 忙到没时间去想那个时而机敏又愚蠢的女人…… 但是他脑子里全是她,方才那个眼神。 那一瞬间他几乎没忍住,想把所有事情告诉她,可既然今生已经推倒重来,他干什么又去搅扰她清净? 说到底,此前种种不过他生了妄念,如今见她态度,也知那不过镜花水月,诸般幻象皆成空。 行走间,已经到了大雄宝殿前面,香炉里焚着的香烛太多,青烟直冲了霄汉,无数人在殿前顶礼膜拜。 前面的广场上排着九层高台,下头便站着一群法师。 谢方知带着尚哥儿来走近,尚哥儿便跑进了前面副殿里,找他爹娘去了。 “真是个懵懂不知世事……连声谢也不道,我谢乙真是用完了就扔啊……” 他自语了一句,又听见周围的僧人们在念什么“四大皆空”的禅语,叫他不胜其扰:“什么四大皆空,这些个秃驴也真是虚伪……” 昭觉寺的圆弘和尚乃是寺里大和尚,一寺的住持,站在近处,恰好听见这话,回头一看便瞧见谢乙。 这一时,和尚便道:“施主此言差矣,四大皆空,四大皆空,虚伪也是空。” 好好自语,竟还有个人听见,听见也就罢了,你偷偷走了没人搭理你,一转眼这和尚竟然自己凑过来? 谢方知眼看着道场将开,前面九层高台上已经摆上青瓷装着的净水青莲,看上去颇有一种脱俗之感。若是以前的谢方知,遇见这种事,笑笑也就过去了,根本不稀罕跟这和尚说话,可今天偏偏这和尚撞在了他心情不好的时候。 四大皆空,若真四大皆空了,人还活着干什么?都死了算了! 一回头,谢乙便道:“秃驴惯会胡说八道!你有你的法,我有我的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说个什么话?” “施主有烦心事,且执迷不悟,老衲规劝施主还是放下为要。” 不得不说这老和尚看人的眼光很毒,的确是一眼就将谢方知这个人给看明白了,只是他说什么都好,这一句偏偏踩到谢乙的痛处。 他一回头便冷笑:“老秃驴口出诳语,真出家人?伪也!” 掐起来了。 姜姒跟谢银瓶一起到大殿前面的广场的时候,便听见人议论纷纷。 “怪事儿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哈哈哈走走走!” “我说这谢乙,三天两头地上房揭瓦,你们说说,谢相怎么就教出这么个儿子来了?” “嘿,跟圆弘和尚叫板,好厉害啊!” “有热闹可以看了,走着!” “哎,你们跑那么快干啥啊……” …… 原本谢银瓶只是想跟姜姒四处走走,在听见谢乙名字时候,便不由得顿住脚步,皱了眉。 先头姜姒看见谢方知,还觉得他奇怪,不过转念一想,谢方知约莫也是死了心吧? 不过她还有些事想要问问他,只是没个机会说话。 傅臣的事,要问谢方知才是最清楚的。 如今听见声音,她先回头看了谢银瓶一眼。 谢银瓶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咱们也看看热闹去吧。” 昭觉寺历史很长了,每一代的大和尚都是佛法精深,谢乙也不是不知道。 可大和尚说什么都好,就踩他痛脚不行。 他谢乙天生的自负之人,做什么决定都是他自个儿的意思,与什么仙佛妖魔绝无关系,哪怕只是沾上一点关系,他日后兴许都要后悔,不肯承认那是自己做出的决定。 而现在,他只想告诉自己:放弃的是他。 不过在跟圆弘和尚说话的时候,谢方知就发现自己对佛门宣扬之种种厌恶至极,以至于满腹都是反驳的话。 “……圆弘大师,这是要与谢乙讲经辩法吗?” 一番话说下来,谢方知终于嗤笑了一声,这么问道。 圆弘和尚并无与谢方知相争之心,若是争了,那边是落下乘。 和尚因双手合十道:“若谢施主要辩,也只好辩个明白了。” “好。” 谢方知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竟然直接朝着前面九层高台上走去,那是一个阶梯状的高台,越往上越窄,每一层都有青莲放着,按着规矩,讲道的时候该从第一层渐渐往第九层坐,最后还要慢慢坐下来。 这是很简单的一个意思,佛从众生中来,还往众生中去。 不过现在,谢乙瞧上这道场了。 他腰后别了一管箫,手一翻便摘了下来,手一转一扬,便道:“自取其辱,怪不得我了。” 在谢方知站在那九层高台下面的时候,所有人便哗啦啦地围了过来,像是潮水一样。 里里外外,人声鼎沸。 谢方知的名声在京城,也是毁誉参半,不过名声之事,从来不会影响众人对谢方知的好奇。 所有人都往里面挤,谢银瓶与姜姒反而进不去了,索性就在外头远远看着。 这时候最头疼的就是谢银瓶了,只是干着急也没用,因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原本还嘈杂得厉害,场上处处都是人与人说话的声音,不过在谢方知开口那一刹那,所有声音都平息了下去,一时只听得见广场上大鼎里佛香燃烧的声音。 谢方知道:“众生皆有执迷相,和尚你乃是着了相。” 圆弘和尚打了个稽首:“人生梦幻泡影,谢施主偏执一端,满身负累,何不放下?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哟呵!众人一听立刻来了精神:京城里谁不知道谢方知最是嘴毒,如今这和尚竟然说谢方知偏执,还要规劝他苦海回头,放下屠刀?这不是搞笑呢吗?甭说是了解谢方知的了,就是寻常人都嘘声一片。 谢方知已经大笑了一声:“苦海既无边,何处是岸?放下屠刀,天下便无杀人之法?圆弘和尚佛法精深,不如答我这两问!” 姜姒一听这话,却是眼前一亮。 苦海既无边,何处是岸? 放下屠刀,天底下还有种种杀人杀心之法,屠刀何足道? 好个谢乙,这一句真真刁钻! 谢方知师出名门,又是谢氏一门翰墨之族,腹内锦绣成堆乾坤万里,所学之驳杂,乃是只钻研佛学的圆弘和尚不能比。 他谢乙明摆着说的就是歪理,可这歪理歪理自有之所以成“理”的道理。 众人听了谢方知这话,都忍不住思索起来。 苦海没有边际,回头若有岸,那不就是边际吗?既然没有边际,便不该有岸,有了岸,苦海怎会无边?既然苦海有边,何须回头? 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实则已经叫圆弘和尚哑口无言。 就在众人一片的议论声中,谢方知朝着第一层走了上去,站定之后,便看见那一只盛着青莲的青瓷广口小瓷缸,手腕一转,手里的箫落在那瓷缸上,顿时听得“哗啦”一声响,那瓷缸便落在地上,砸了个碎! 下面普通僧众瞬间被谢方知激怒:“你干什么!” 谢方知怡然站在第一层上头,手握一管箫,似乎有些无聊:“你昭觉寺的经坛爱故弄个玄虚,我谢乙最见不得这些。” 他瞥了圆弘和尚一眼,圆弘和尚在见到那青莲被摔了之后,脸色也沉了下来。 气氛,终于开始紧绷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圆弘大师也是知名高僧,断断没有道理败给这样一个谢乙。 之前乃是谢乙以歪理取胜,却不知之后是如何? 谢银瓶还是头一回看见谢方知这样锋芒毕露的模样,以往他只有在骂人的时候才显得别有一种犀利尖锐之感,现在却是这等略显得正经的场合。 一时之间,谢银瓶也不知心底是什么感觉,纵使她心智高于常人,如今也不由得有潸然泪下之感。 倒是姜姒,完全没想到。 谢方知的确在与圆弘大师辩法,唇枪舌剑,字字句句锋锐尖利,剥皮拆骨。 一层砸一只瓷缸,全摔在九层高台之下。 千人瞩目。 谢方知潇洒地一挥箫,朗声笑道:“无情无种,无佛无相,无性无生,无念无往,才是皈依真佛。诸位法师眼见得谢乙手起箫落之间,可曾无情无性?不过是憎恶谢某如此恣意妄为,今儿我还就砸了,能把我怎样?” “啪!” 又是一只瓷缸。 第七层! 圆弘大师已经怒目嗔视,扬声道:“谢施主为人未免太霸道。” 旁人恃才傲物、仗势欺人也就罢了,如今这谢方知竟是恃才欺人! 岂有此理! 然则叫他出口辩驳,又陡然发现辩吾可变,明知谢方知每一句都是诡辩,可哪里能找到应对这人诡辩之法? 眼见着谢方知举步欲走,圆弘大师站在下头,问道:“谢施主提了如此多的疑问,叫老衲来答,老衲不能够,却不知谢施主能否给出答案?” 众人听了,不由得大叫一声,这老和尚总算是机智了一回! 岂料,谢方知嘲讽地笑出声,讥诮道:“万法归于无,回答我所有问题的方法就是不回答,明知我是诡辩,却要与我继续辩,不是自讨苦吃又是什么?若谢某是你,此时便将那嘴巴闭紧,一个字不说,方能免去今日颜面扫地之灾!只可惜啊,迟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敢出来渡我谢方知?滑天下之大稽也!” 言罢,再次一步踏上,抬手便砸了第八个青瓷莲缸。 碎瓷片落了满地,青莲也残破,看上去乱糟糟的一片。 众人不禁有些骇然了,谢方知这是要跟昭觉寺结下死仇啊! 手中箫已然脱手坠地,摔了个残破,谢方知拍拍手,一步站在第九层,便这么远远一看,挨挨挤挤都是人头。 他于是笑一声:“这风头可出大了,天底下这么多善男信女,都来顶礼膜拜,可见世上一心求善之人不少。我谢乙颇通岐黄之术,今日凡欲齐家治国学道修身者,都有一妙方给诸位。” 说到这里,他话里便顿了一下。 这会儿众人兴致早已经被吊高了起来。 昭觉寺中僧人忍不住议论道:“他能有什么妙方?” “故弄玄虚!学道修身之事,岂是什么药方能解?若如此,天下鸿儒高学之辈当道,何曾有如此多阴晦脏污事?” “胡言乱语,这人真是胡言乱语,方丈怎地还不撵他下来?” “欺人太甚了!” …… 谢银瓶与姜姒这里却是感了兴趣,能有什么妙方? 足足将众人胃口吊了好一阵,谢方知才转过身,将高台之上最后一缸莲花抱了起来,口中道:“妙方十味药:慈悲心一片,好肚肠一条,温柔半两,道理三分,修行要紧,中直一块,孝顺十分,老实一个,阴鸷全用,方便不拘多少……” 慈悲心一片,好肚肠一条…… 别说是寺中僧人们,便是寻常人也都愣住了。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真真是无上的妙方啊! 多少人在这一刹那,已然是胸怀激荡,大为赞叹! 高高举起那一缸莲花,谢方知嘴唇一勾,笑得阴森而恶劣:“都说此药在宽心锅内炒,不能焦躁上火,每日进三服,和气汤送服,必能无病不愈——我呸!“ ……什么? 众人都听得乳痴如醉,拍手叫好,直言“太妙太妙”,骤然间听见一句“我呸”,全傻了。 就是姜姒也愣住了。 这谢方知…… 眼瞧着众人没了声音,谢方知才道:“天下治病救人只有一味药:黑心黑心更黑心!光明磊落苦中苦,阴险卑鄙人上人!诸位听着。谢某这一味药,开得可否对症?” 话音落,盛着莲花的青瓷缸也落了。 这一回是他高高举起再朝着下面砸下去的,顿时只闻得“啪啦”一声响,紧接在他话语之后,众人心神一时为之所慑,竟惶然不知做何言语,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满场只余下骇然的寂静。 花缸落地,碎瓷飞溅,水花散落成珠光流彩,晃了无数人的眼。 谢方知一身蟹壳青织银锦缎长袍站在上头,一副不当回事的模样。他两手朝腰上一叉,望着远处天光云影,缓缓吐出一口气,淡淡道:“对不住诸位,今儿我谢乙不高兴,大家一起不高兴吧。” 第六十四章 君子之交 谢方知这人着实令人捉摸不透,不过眼下这一番行为却是叫人瞠目结舌了。 这人是要把寺院里的僧人们都能得罪个遍吗? 现在说了这话,谁还当他是正正经经来讲经辩道的?明摆着您这是来捣乱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方知人都不见了,众人才轰然议论起来。 好一个胆大包天满口胡说八道的谢乙! 圣人训也不是这样篡改的啊! 下面围观此事的不仅有姜姒等人,就是谢江山与谢夫人都已经愣住了,谢江山差点被这逆子气了个七窍生烟,奈何谢方知跑得快,一眨眼就没了人,要教训他也找不到地方,未免叫人太郁闷。 这会儿谢方知要是跑不快,早不知道被下头的武僧们打成什么样了。 他一个人乐得悠闲,钻到了后山偏僻立雪亭里,对着后面一招手,便道:“孔方打酒来。” 孔方一直在后头远远跟着呢,听见这声音连忙便去了,才走出去没多远,就看见了朝着这边来的谢银瓶。 谢银瓶这会儿也是心里有些着急,见了孔方才笑道:“他躲清闲去了?” “大公子叫小的打酒去呢。”孔方也笑呵呵地。 摆了摆手,谢银瓶先与姜姒告了别,这才去寻谢方知。 果不其然,谢方知就坐在亭里,脸上却没有了方才的意气风发,整个人其实异常阴郁。 他这样在外头撒泼耍无赖,不消说,回去定要被谢江山用那教育孝子的棍棒好生伺候一番,不过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他一回眼,瞧见谢银瓶来,却没见原本在谢银瓶身边的姜姒,顿时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 “你来干什么?” “今儿见大哥似乎不大对,往日里这种风头你断断不会去出,跟个秃驴有什么好说的?” 若是寻常人听了,定然不相信“秃驴”两个字,能出自谢银瓶之口,可现在切切实实有了。 谢方知笑了一声,叹气道:“那老秃驴说我执迷不悟,又说我是涉足苦海,碧落黄泉,阎罗地狱十八层,我谢乙爱走哪儿走哪儿,管我不着!能不跟他较劲儿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和尚踩了你痛脚。”谢银瓶笑看他。 “知道的才知道他是踩了我痛脚,比如你。” 伸手一指,谢方知又收回手来,闲散地瞧着桌面,听着前后蝉鸣鸟叫,却始终难以静心。 单从他如今模样,谢银瓶就知他心里不舒坦,纵使在外面砸完了场子,现在他整个人都还没缓过来。 虽不知出了什么事,可谢银瓶对自家大哥还蛮了解,之前在外头见到的时候,就觉得他眼神不大对。 那种,轻易就能察觉到的恍惚。 “我瞧着姒儿也不大对,方才尚哥儿摔倒,我看她伸手出去,又没扶,倒是奇了怪……” 她老觉得谢方知跟姜姒之间有什么,至少看自家大哥这样子像是有什么,不过有的这个“什么”在谢方知这里,和在姜姒那里,似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所在。 没有人比谢方知更了解姜姒。 正因为了解,他心疼得要死,可她还一无所知。 她没有过一个孩子,如今看了别人家的孩子也不想亲近,爱极生恨,还未得到便已经失去,哪里来的喜欢?实则她是喜欢得不得了,只是伤害太深,以至于如今又厌恶又害怕。 他看见她笑底下藏着的哭,那表情真是难看死了。 伸手揉揉眉心,谢方知忽然道:“都是与我无关的事,你兄长我这不是单相思就要成永远的单相思吗?”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谢银瓶只刺了他一句,又见他一副无精打采模样,终于懒得再说,道:“我去父亲那边先与你兜着,你还是快些想个法子吧,一会儿谢相大人发起火来,怕是你扛不住。” “不急,你先走吧。” 谢方知的确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谢银瓶暗叹一声,终于又循着原路走了,孔方这时候也才回来,把酒给谢方知放下,又退到一边去。 才喝两口,那边便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谢乙只道谢银瓶又回来了,没想到来的是她。 他一时之间只觉得手里的小酒坛子很烫手,巴不得找个地方扔了出去,可她已然一抬眼看见了,于是手指僵硬之间,只轻轻放回了石桌上,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 看得出,姜姒并非偶然才走到这里的。 所以,在姜姒上台阶,到他面前的时候,谢方知没有惊讶。 姜姒知道谢方知心还不坏,就是人太轻浮,她也不知自己这算不算是什么利用,只是能问则问。 如今见了人,她站住脚,道:“走累了,可否借地方歇个脚?” “……四姑娘请坐。” 谢方知陡然觉出一种荒谬来,这种熟悉的陌路人的错觉。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事对姜姒与谢乙而言,约莫都是如此。 姜姒今天来不想废话,外头老太太还在,私会外男可不是什么很轻的罪名。虽则,她也不在乎了。 “不久之前,谢大公子对我说了一番话,如今我还想念着,只是多有些不解之处。认识这许多年,我才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傅臣,谢大公子乃是他故交,纵使如今似乎有离心离德之意,可也该了解此人,所以姒儿厚颜来问,若是谢大公子不方便言语,便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四姑娘明知,你既问了,我不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方知两手捧着酒坛子,也不喝,就这么看着她,想把她眉眼神情全都刻到心底去,用烧红的烙铁烙,兴许这辈子便不会忘了。 兴许若他有幸再得轮回,还能再记她一世。 姜姒则不知这些,只道:“……小女子也就会这些小聪明了。” 她没否认自己这一点心思,也没必要遮掩。 既然来问了,谢乙心里自然有底。 只是谢方知依旧有些不高兴,可他笑出来,道:“谢某觉得四姑娘这等小心眼小聪明最可爱之处,谢某爱不释手。只可惜,四姑娘在我这里问傅臣,也真不怕我伤心吃醋,才叫我心寒。” “我不与大公子谈情这一字。” 谈别的,姜姒无所谓。 她从不曾考虑过谢方知,也不知这人用情这等深,又是为了什么。 说到底,姜姒来问傅臣,约莫就是要决定嫁给他了。 现在仔细想,她上一世就喜欢傅臣,这一世傅臣不曾对不起她分毫,反而珍之爱之,试问天下哪个女子能不为之感动?她重活一世,为的就是改变。傅臣之事,也未必不能改变。 若如此算来,姜姒才是最明智的那个。 谢方知自叹自己风流一世,终究不如傅臣只喜欢一个。 他终于道:“不如,我给四姑娘讲一些往事吧……” 姜姒既然要嫁,他就把她应该知道的都告诉她。 从宁南侯府与皇族的渊源开始说起,又到了如今朝堂的局势,一点一点地剖析开去…… “……如今我怀疑宁南侯府内有个什么变故,侯爷未免对侯夫人之事太过平淡,傅臣洁癖甚重,既要娶你,断断不能容此事。若你嫁进侯府,头一个需要解决的约莫是与皇家的事,其次侯夫人是个手段厉害人物,又得皇爷喜欢,未免对她有多偏重。傅臣府内也有侍妾,不过为着你,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若向他约个一生一世一双人,傅臣必定给你。” 傅臣用情也深,谢方知不想承认,可不得不承认。 他勾唇,喝酒,也没看姜姒表情,又继续道:“另一则,我曾利用你,挑拨过七皇子与傅臣,傅臣眼底揉不得沙子,指不定会倒戈不再支持七皇子。我谢某背地里做的什么事,四姑娘自当清楚。如今我与四姑娘打开天窗说了敞亮话,四姑娘莫到他傅臣跟前儿捅我刀子,若是捅了,也定让我死个痛快,别让我知道这一出。我谢乙,宁愿死得糊涂一些。” 这些事,本都是机密之中的机密,除了谢江山略知道一些外,谁也不清楚。 可如今,谢方知对姜姒和盘托出了。 姜姒只看着他,又不知怎的有些动容起来。 她约略地明白他一些,到此刻又觉得自己不懂他…… 心底真是五味陈杂,姜姒埋下头,也道:“大公子话说得如此敞亮了,我也不与大公子说什么虚言。大公子属意于姜姒,而姜姒……” “你属意于他。” 姜姒不过顿了一下,谢方知便已经接了话。 人之常情罢了,傅臣太好,甚至挑不出错来。 那一日傅臣救她,只坐在帘外,她问他是否无事,他只字不提自己伤了,又匆匆离去……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 今日从谢银瓶口中得知,姜姒才觉得,有个傅臣挺好。 她是个赌徒。 上一世那一杯鸩酒,乃是姜妩叫人端来,而她怀疑傅臣默许,可如今想想真相到底如何,太难说。 既然无法否认自己内心对傅臣的情感,姜姒也不愿再忸怩下去。 路,总是一步步走出来,姜姒不知道能走到哪里,可她很努力地生存在这些人心机深沉的算计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我只是个小人物,可我不愿成为棋子。”姜姒的要求,从来这样简单,“只要傅如一不负,我心便如一。” 换言之…… 谢方知也不知该祝福她还是诅咒她。 换了以前,他定然叹:挖墙脚的大业还未竟,如今又有眉目,可喜可贺。 可如今,他只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们的故事,原该在上一世结束,而她曾经受到过的伤害,他无法挽回。 不过兴许是把话说开了,两个人难得如此坦诚,谢方知也作出一副洒脱模样来,笑道:“若哪一日傅世子负了你,我谢乙又可挖墙脚了……” 姜姒只当他如今是玩笑了。 她感激谢乙对自己说了许多,也笑:“谢大公子若不好色,也是光风霁月人物。” “罢了,平白与你说许多,知己相逢一壶酒,先喝一口。” 说着,谢方知端了酒坛起来喝一口,又朝着她一递。 姜姒没接,谢方知连忙用袖子擦了擦,重新递回去,她这才接了略喝一口,又放下:“姜姒亏欠大公子人情许多,又是区区小民不足道,兴许只有来世可结草衔环报了。” “如今你快成朋友妻,谢某但与四姑娘君子之交。” 君子之交个鬼啊…… 谢方知笑得好看罢了。 不过姜姒自然不知道他心里在说什么,弯唇道:“听瓶儿姐姐说谢相正找你,自求多福吧,我这里走了。” 时日不早,姜姒来了有一阵,说完便走,留下谢方知一个人坐在亭中。 不一会儿,孔方终于回来:“大公子?” 谢方知起了身,笑得古怪,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姜姒,只道:“走吧,回去跟咱们相爷说说话。” “您这不郁闷了?”孔方纳闷。 谢方知道:“我高兴得很,爷高兴得很……” 第六十五章 来信 姜姒也不知为什么,离开立雪亭的时候便只余下满身的轻松。 兴许她与谢方知之间不必这样针锋相对,她曾感激这个人上一世对自己的帮助,如今也感谢他的开诚布公与坦诚相见,与谢方知说话,着实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而且她也能判断出谢方知不曾说一句假话。 姜姒不过是困走在迷局之中的人,有些事情只有混迹在朝堂之上的人知道,而姜姒无从得知,即便是从姜荀这里也不好问深了。 如今从谢方知这里得知不少秘辛,反倒是解了她上一世不少的疑惑。 谢方知也放得下,那他们二人便是前嫌尽去,再也没有什么可纠结之处。 回到老太太身边的时候,她们也正在议论谢方知的事情。 姜莫、姜茴两个人都伺候在梁太太的身边,边上姜媚正在讨好地给老太太捶腿,另一边竟然坐着姜姝,这倒是许久没有见到了,今天竟然赶巧了。 姜姒一进来,姜媚便笑道:“四姐姐去了许久,怎么回来的时候没见到谢家姐姐呢?” “方才前面出了些事,我进来还听你们说呢,瓶儿姐姐自然回去了。”姜姒口中语气无比自然,倒叫姜媚好一阵无趣,她走到前面来,给老太太行了个礼,“姒儿回来得迟了,祖母大量,定不会与姒儿计较。” 原本老太太不喜欢姜姒,可因为周氏有了儿子,如今她也时不时逗逗孙儿,看着简直一团和气,连对着姜姒都不觉得有什么了。 见她回来,又知道她与谢银瓶交好,这也是给家里长脸的事,遂不多问,只道:“若是谢家姑娘与你聊着,你们也就聊着,左右年纪小的人不应该跟我这里的老婆子坐在一块儿,那多没意思?只是你自个儿出去转转,一个人总归不安全,往后也可以带着媚儿出去,顺便见见世面。” 听着,姜媚便是心头一喜,还不等姜姒答话,便连忙起身,朝着姜姒一拜:“媚儿多谢四姐姐了,我眼皮子浅,往后还要姐姐多多照拂。” 也照拂不了她几年。 她们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姜姒也不好拒绝什么,也道:“我去过的地方也不多,五妹不嫌弃才好。” 这边厢众人便算是寒暄过,姜姝这里看着姜姒,只见她身量也拔了起来,行走之间已是袅袅婷婷,早先的青涩这样一洗而空,转眼已经有那风华绝代的韵致。心底不由得感叹一句,又觉得姜姒人好命也好,不过姜姝也不嫉妒,她如今的日子还好。 成亲之前,她未必没有担心,毕竟赵蓝关这样的身份,怎么算都是姜姝高攀。 可没想到,成亲之后,赵蓝关对她真是一心一意,比寻常人还要好上数百倍。 就是公公婆婆见了她,也都跟见了自己亲女儿一样疼着,她竟觉得在婆家比在娘家还好。 嫁出去已经有三四个月,她与赵蓝关琴瑟和谐,过的是旁人也羡慕不来的日子,原本她就是个恬淡的性子,到现在更是淡静,由内而外地透出一股原来没有的灵气。 姜姝这变化,姜姒也看在眼底。 她过来坐的时候,正好在姜姝的身边,姜姝因与她说话,两个人聊得还算不错。 不过姜媚对姜姝的日子就很好奇,也凑过来听。 一般出嫁的女儿有什么委屈,回门的时候就说了,姜姝当初回门的时候便是红着脸,分明是日子过得好。 这不,几个人谈了一会儿,外面就有人说赵蓝关来了,是要接姜姒回去的。 孙女婿也得来见见老太太,这一位虎背熊腰一进来,顿时衬得旁边姜莫姜茴两个瘦竹竿一样,偏生赵蓝关说话声音还大,瓮声瓮气,老太太被他吵得头都晕了,也没说上几句话便打发人走了。 赵蓝关只觉得姜家规矩多,听说老太太乏了,自然乐得告辞,直接带着姜姝走了。 老太太见了也是叹气:“武夫,终究是武夫啊……” 姜姒倒没觉得武夫有什么错处,赵蓝关这人实诚,没什么不好的。 原本一行人还要在昭觉寺待上很久,可没想到府里忽然传来了消息,还是周氏叫人递过来的。 “回老太太的话,夫人叫小的来通禀,说是卫姨娘有孕,有近两个月了,是件喜事,先给您这里带个消息。” “有孕了?” 老太太忽然站了起来,脸上一怔,接着就笑了起来,两手合十捧着佛珠:“我佛慈悲,我佛慈悲,真是佛祖庇佑,我姜家总归是要儿孙满堂的……” 高兴的,约莫只有老太太一个,其余人脸上表情都是说不出的微妙。 姜姒这里最是怀疑,今早走的时候,周氏已经准备要收拾卫姨娘,不管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卫姨娘着实令人厌恶,也威胁着周氏的地位。如今周氏出了月子已经有一段时日,正好料理了卫姨娘,好叫众人看看她这个正室的手段。 可谁想到事情就这么巧合,卫姨娘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怀孕了? 众人都不怎么坐得住了,老太太也不拘泥,好歹这是她娘家出来的人,在庙里进香也差不多了,没一会就准备回府。 回了姜府,姜姒才知道,事情还真就有那么巧合。 周氏今日早晨近乎是气势汹汹去卫姨娘那边拿人,要流芳出来对质,流芳也的确是哑口无言,无法撇清楚自己的干系。给奶娘送药一件事,还是别人拜托她的,可那丫鬟却说是流芳自己要去的差使。 到底是丫鬟说谎还是流芳说谎,谁又知道? 最紧要的是茗哥儿出事,周氏绝不能忍,当即就要拿流芳讨个说法,还要逼着卫姨娘说话。 卫姨娘当时真可谓是怒极攻心,张口便骂:“贱妾往昔是对不住夫人您,可如今您回来了,贱妾乖乖将中馈还给了您,原本也不是我一个当妾的掌着中馈,事事都是老太太过目过的。您怎么能因此便记恨上了我?贱妾这些日子以来真是老老实实,从来没有过半分逾矩的情况,只盼着夫人能庇佑着贱妾好好过日子,如今您血口喷人!我好好的去害茗哥儿做什么?” 当时院子里就炸开了,卫姨娘虽然人不好,可平时在老爷面前那个乖巧,如今忽然张牙舞爪起来,真是令人瞠目结舌。 不过卫姨娘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若真要害人,在周氏怀孕的时候就动手了,哪里容得下茗哥儿出世?更何况给奶娘催奶的药里放泻下的药,也不至于要了孩子的命,这法子一是蠢,二是不够毒。 周氏心里也清楚,可她并非以前的善人了,当下便责斥卫姨娘,说卫姨娘是被踩了痛脚,心虚了,当即就要叫人把流芳给拉出来。 流芳哪里肯出来,差点吓得跌坐在地,连忙跪地求饶。 事情涉及到茗哥儿,别说是老爷,就是老太太那边也饶不聊她啊。 她只哭诉自己什么也没做过,可婆子们已经将她从廊上拉下了台阶,甩了她好几巴掌。 事情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了的。 流芳是什么人? 她是卫姨娘身边的大丫鬟,也是老爷姜源收用过的,自然跟别的丫鬟不一样,又因为流芳平日做事便代表着卫姨娘,打流芳,那就是打卫姨娘的脸。 卫姨娘怎么能忍? 她只觉得周氏是在冤枉自己,就等着老爷去上朝的时候下来跟自己算账,怒极之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扶着墙柱干呕不止。 周氏也是怀孕过的人,一见到这场面便是眉头一跳。 她也想立刻收拾了流芳与卫姨娘,可卫姨娘腹中若有子,周氏这个时候下手,难免叫人非议。不管怎么说,卫姨娘与流芳就在这里逃不了,周氏只疑心卫姨娘乃是假装,又不敢怠慢,连忙叫人请了大夫来按脉。 卫姨娘倒是一脸的惊慌失措,似乎以为是谁要害她。 把脉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战战兢兢的。 郎中说,卫姨娘已经有孕将近两个月。 “我哪里想到,竟然恰好撞见这件事……” 周氏与姜姒说到这里的时候,也是叹了一口气。 她真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功亏一篑。 “卫姨娘平时吃了许多调养身体的药,月信不是很准,这一回悄无声息地就有了孩子,也找过许多个大夫看过脉,都无异常。” 姜姒才回屋不久,与周氏坐在一块儿,也是眉头拧了起来:“将近两个月?那一阵父亲是不是在忙鸿胪寺的事?” “你爹忙鸿胪寺的事,还在那之前,将近两个月前,也有回房睡过的日子,正好也在卫姨娘那里歇过,怕是真的撞了大运。”周氏又想起茗哥儿来,道,“我看当时卫姨娘也是没想到,她自己兴许还不知道有这样一件事呢。这些个事儿啊……” 还能说什么呢? 好不容易有一桩巧事儿撞上了,以为能除了卫姨娘,结果人家也有一桩巧事儿给撞上。 真不知这老天爷的眼睛是怎么长的。 姜源回来之后,听说卫姨娘怀了身孕,登时大喜起来。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孩子了,前儿周氏有了一个,如今卫姨娘又有了一个,姜源难免就有些春风得意起来,自己宝刀不老,府里喜事接二连三,乐得他赏了好多东西给卫姨娘。 卫姨娘趁机说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姜源对周氏便有一些小小的不满了。 不过姜源想着周氏才生下茗哥儿不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说她是个当家的主母,处理些许小事兴许有欠妥的地方,又说:“我看夫人这件事约莫是冤枉你了,我今儿就跟她好好说说。你也放心,有老爷我疼着你呢,你啊,就好好地养养身体,府里的事情也别瞎操心。这些都是夫人应该做的……” 说这话,难免有一点向着周氏,又不想伤了卫姨娘,才有这么个折中的法子。 卫姨娘昨日还与姜源弄得那么激烈,现在想想都还后怕,也不敢再来,虽知道姜源这是要去周氏房里歇,难免醋意上来,又粘了姜源好一阵才将人给放走。 姜源自然出了卫姨娘院子,就去跟周氏说话了。 前脚姜源刚走,后脚就有人瞧响了卫姨娘屋外头的窗。 流芳方才在外头守着,现在听见声音,就知道是茴二爷来了,连忙上去将窗给打开。 卫姨娘与姜茴隔着窗看了一眼,又不知道为什么低下了头。 她叫流芳去外头守着,接着才走了过来,捧着自己的肚子,与姜茴眉来眼去。 姜茴道:“他的还是……” 这一回,卫姨娘为难上了。 谁知道到底是谁的啊?郎中也诊不出具体是哪一日,若真算出哪一日来,焉知是不是她倒霉? 如今姜茴这样问,到底叫卫姨娘又急又气…… 姜茴只冷眼看着,不过转眼想到什么,又挂上满脸的笑容来:“不怕,如今你有了孩子,也算是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你肚子里争气一些,好好地生出来一个儿子。往后啊,我看夫人那边也拦不住你的。” 原本卫姨娘就有本事,能哄得姜源跟着她转,再有个儿子傍身,事情就更简单了。 二人又是一阵密语,因有流芳守着,也没人听了去。 姜姒在自己屋里,则是绕着那香炉开始走动。 上一世姜家最后还是给了姜莫,这一世姜莫却因为之前死了的“许姨娘”,与承家之事无缘了,更何况这一世周氏生了茗哥儿,怎么着也轮不到他。剩下还有一个姜茴,姜姝与姜茴同出于一母,如今姜姝混得好,却不知是不是要照顾一下姜茴了。 卫姨娘生下来一个孩子,也不过是庶出。 等这孩子生下来,便养在嫡母这里,卫姨娘也不敢说什么的。 姜姒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便将这件事搁下了。 府里如今只有卫姨娘、乔姨娘还有一个无所出的郑姨娘了,估摸着最得宠的卫姨娘也不行了,府里还要添个把新人。 她想得也没错,周氏对姜源就没有过幻想,卫姨娘有孕的消息一传出来,她就顺便对姜源说了,要把她身边那个姜源收用过的丫鬟抬成姨娘。原本姜源就喜欢年轻貌美的,听见周氏这样说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 如今卫姨娘身子不便,心里周氏入骨,也不敢多言。 不过姜姒这里生出了一条毒计,只管叫周氏去看了卫姨娘,把当初茗哥儿中毒的事说给卫姨娘听:“原是我想岔了,还以为是妹妹要对我动手。可是如今算算,咱们俩相争,谁在背后得利呢?” 卫姨娘果然一下就开了窍。 背后还能是谁动手?只有那个姜莫了。 府里破天荒地头一遭,周氏与卫姨娘算是齐心协力,一口气将这件事查到底,最后叫姜源知道竟然是自己的大儿子姜莫想要害他嫡子,气得当即将这逆子杖责三十,送去南边的天江书院读书。 这一来,府里一下就清净了不少。 姜荀一直住在姜府之中,也不曾出去过,只有跟墨竹诗社那边来往密切,另一个让人有些意外的消息,便是谢方知忽然报了科举,从最下面开始一点一点朝着上面考。 京中顿时流言纷纷,说谢方知这是转了性儿了不成? 若是顺利,三年之后,指不定就是谢乙高中了。 不过谢方知想来才名满天下,虽然策论经义与诗文诡辩之才不一,可谢方知的本事众人皆知,更何况有谢相在,怎么也能夺个进士出来。 一转眼便已经开始入秋,府里刚过了七夕乞巧,转眼快过中秋。 姜荀与姜姒在院中下棋,身边落叶泛黄,姜荀按下去一子,便道:“姒儿棋艺越发精进,若再这样下去,我可是下不赢你了。” 话是这样说,可他手上动作却没停,从棋盘上提了几子起来,放到一边去。 姜姒眼皮子一跳,已经知道这一局必输无疑了。 她利落地投子认输:“说好了让我三子,末了还是杀我个片甲不留,不若一开始便不让我一子,我不还输得干脆?荀堂兄你这也是耍着我玩儿。” “近来不是找不见什么事做吗?” 姜荀如今就等着三年之后的会试,闲了与老太爷说说话,聊聊天,日子说不出的悠闲。 最近已经有冰人上来说媒,不过有时候往薛家口走,有时候往京城姜府走,大家都闹不明白到底要到哪里说媒,姜荀只清清静静地躲开,身边只有碧痕一个通房,他乐得自在。 每个月朝着净雪庵走上一遭,如今怎么也不敢带姜姒了,怕回头被傅臣用森寒的眼睛瞪。 “下完这一盘棋,我出去一趟,你自己歇着,将我布置好的珍珑棋局摆好,莫要懒怠了。” “你就快去吧。” 真是。 姜姒收拾好了棋盘,便见姜荀走了。 她起了身,伸了个懒腰,天上蓝蓝地,澄澈又明净,就像是她此刻的心一样。 之前是踌躇不定,如今选择好了道路,再去赌一把,那就是赌徒一样的洒脱。 红玉从外头端了温补的汤药进来,姜姒也是体寒,天气转凉,难免有些个不舒服的地方。 “姑娘,药来了,方才碰见了夫人,正说宁南侯府那边后日有宴会,叫您收拾一套漂亮衣裳出来,要去那边赏菊呢。” 再过几个月,姜姒就及笄了,宁南侯府那边认定了这一门儿媳妇,是该叫姜姒进去看看。 说什么赏花都是借口,姜姒哪里能不清楚? 她笑了一声,道:“你随意准备着,嗯,那是什么?” 托盘里还有一封信,看着很不起眼。 红玉无声将它递了上来,道:“谢公子的……” 谢方知? 姜姒心头一跳,将信拿到屋里拆了,这才明白。 了缘的孩子也出世了,不过了缘倒想要见见姜姒,在明日。 这倒是事情堆着上来了,她见自己干什么? 姜姒一向不喜欢了缘的,只是到了次日还是去了,毕竟看信上谢方知笔迹潦草,应是写信时候比较匆忙,信里来不及说的事情太多。 她只有自己走一趟,才能知道。 次日,谢方知早已经派了人将姜姒这里接应过来。 许久没见到姜姒,那种怦然心动之感依旧无法从心头抹去。 只是他早已能比往日藏得更好,一见她来,便笑:“四姑娘来得正巧,方才了缘还在说叫我给孩子起个名儿呢,不过谢某实在是毫无头绪,四姑娘既然来了,不如顺口给起个名儿?” 顺手给起一个? 还是了缘叫他给孩子起名? 有意思了。 姜姒想着,指不定谢方知桃花运还挺旺。 她也不说,只似笑非笑道:“真要我起?” 第六十六章 萧化凡 “有何不可?” 谢方知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两个人已经上了走廊。 了缘才生产完不久,最近姜姒就没来看过了缘,无缘无故不往这边走,脑子里想着给萧纵的儿子起名,又觉得了缘找自己的事情比较奇怪,她先问了一句:“你信中说,了缘找我,我与她素来没什么交集,她找我作甚?” “……唔,兴许只是因为你是她孩子的救命恩人吧。” 谢方知似乎也不知道,推测了一句。 姜姒自然没怀疑他什么,上了台阶才进了屋。 走在后头的谢方知抬了手指一按自己眉心,低笑了一声,心想她现在已经将自己当做一个好人,一个能交心的人,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屋内有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了缘就卧在榻上,逗弄着刚刚生下才睁开眼睛的孩子,看见姜姒进来,唇边的笑容略微有些僵硬。她看了谢方知一眼,才撑起了身体,道:“四姑娘来了,快请坐吧。” 婢女搬来了绣墩,姜姒就坐在上头,抬眼一看了缘,也看见了了缘生下的孩子,笑容浅浅:“这孩子看上去倒是好,什么时候的?” “昨日申时的。” 了缘现在已经蓄发,虽不很长,可女儿家的柔美一下就出来了,再也看不出那净雪庵小尼姑的样子,现在看这个样貌,果真极好。萧纵的眼光也不错,尼姑庵里都能找到这样的美人做消遣。 姜姒道:“还没起名吧?” “正是还没起,原这孩子是要他父亲给起名的,可……”了缘黯然垂首,不过转眼又抬起头来,挂着笑,道,“了缘想请谢大公子给孩子取个好名字,这是要陪他一辈子的。” 谢方知自然地站在姜姒的身后,闻言道:“要给这孩子起名可难,我是苦无头绪,倒是四姑娘也在这里,不如叫四姑娘为这孩子起一个。” 他倒是一点也不避讳。 姜姒看向了了缘,果然看见了缘眼底划过几分难以言喻的隐忍与压抑,似乎不大喜欢谢方知这句话。 看上去,了缘也不像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谢方知要给一个孩子起名更不可能想不出来,如今这两个人有一点意思。不过她一个外人,夹在中间算什么意思?只有这了缘,似乎很奇怪。不过略略一想,姜姒也就明白了。 她道:“我才疏学浅,能起什么好名字?” 了缘弯唇一笑,道:“四姑娘既然这样说……” “四姑娘何必这样自谦?明人不说暗话,四姑娘才华,京城里都有风闻,到如今,莫非是怕惹上麻烦,所以推脱不成?”谢方知随口截断了了缘的话,浑然没看见了缘脸色一白,又或者视而不见。 姜姒这时候倒是可怜起了了缘,明摆着了缘是对谢方知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意思,可谢方知这人说多情也多情,说无情也无情,竟然置之不理。 想来,这了缘乃是萧纵的女人,谢方知论理论情都不该碰。 这样算的话,谢方知不是拎不清。 心里自己有了一番计较,姜姒便道:“既然谢公子这样说了,我倒不好拒绝,只是了缘姑娘不介意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着,像是很在意了缘想什么一样。 现在谢方知在这里,了缘即便是心里有意见,能说吗?她低下头,轻声细语道:“能得四姑娘起名,也是这个孩子的福气,听说四姑娘乃是天下至福之人呢。” 至福之人? 姜姒一下就想起了傅臣,脸上笑容有些淡。 她起了身,问谢方知道:“可有笔墨?” 旁边就有桌案,谢方知上去挽了袖子,亲自给姜姒研墨,道:“四姑娘这是有主意了?” 能得谢方知亲手研墨之人,整个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姜姒心情一下好了不少,她回头看了那孩子一眼,便提了笔,笔尖舔饱了墨,才落了字。 谢方知看见她的字,便是眉头一挑,不过在看见那名字的时候,却是微微讶异。 “这名……” “不好吗?” 姜姒搁笔,抬首问他。 谢方知摇头,道:“并非不好,只是太好,谢某倒是没想出这样好的名字来。” 了缘还半躺在床上,听见他们二人在屏风边说话,却不知是起了个什么名字。 她一想到姜姒,心底便有些怨怼之意,开口时却还轻声细语:“是什么名儿?” 谢方知闻言,将桌面上那一张纸起出来,叫人递给了了缘看。 了缘一看,却是心头微怔:“……化凡?” 萧化凡。 怎么不是个好名字呢? 姜姒这名字起得有意思极了,谢方知隐隐竟觉得她与自己果真同道之人。 谢方知自己的名乃是谢江山起的,不过他的字,却是京城里人人传扬的,单字一个“乙”,不可谓不离经叛道。只是这一个“乙”字学问可大,甲为第一,乙为第二,取字为“乙”便是藏拙,便是中庸,便是不出风头,韬光养晦。这“乙”字,也时时刻刻提点着他自己,他并非那个“甲”。 当初在薛家口的客栈里,姜姒说“他怎不叫谢甲”这一句的时候,谢方知便知姜姒已经看透了他这名字的意思。 不过如今姜姒起的这个名,似乎更有意思。 了缘生下的这孩子,可是皇家的血脉。 天潢贵胄,名为化凡。 谢方知看着姜姒,姜姒却只瞧了他一眼,就垂下了眼帘,而后来到了缘的面前,道:“这名字,了缘若不喜欢,回头换掉便是。” “不,这个名字很好……” 了缘笑得有些难看,她其实不喜欢这个名字,这孩子本是皇家血脉,又怎么能叫做化凡?这姜姒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怎么看也不像是无心之失,分明算计好了。只是谢方知都说这个名字好,她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四姑娘起的名字,哪里有不好的?” 现在姜姒也看出来了,了缘果然是不高兴。 按理说,一个出过家的人,对这名字应该很喜欢才是,没想到一转眼还甩脸子了? 虽然没表现出来,可姜姒又不是瞎子,不过她自个儿觉得这名字不错,于是道:“孩子是在睡觉吗?” “约莫是睡着了,刚才还醒着呢……”了缘将孩子朝着姜姒那边抱了一下,笑道,“四姑娘为他起了名,也抱抱他吧。” 姜姒眼帘掀起来看她,又看了看小化凡,巴掌大的小脸一团,跟茗哥儿刚生下来的时候差不多。 她原是想拒绝的,可也太露端倪,只接过来抱住。 只是她没想到,刚刚抱着孩子,这小子竟然就睁开了眼睛,似乎知道自己换了一个怀抱。 这孩子生下来就是睁着眼的,两只眼珠子乌溜溜的,盯着姜姒,一眨眼也不眨。 姜姒还是头一次抱着孩子不会哭的,饶是她心里有一种对孩子的恐惧与说不出的伤怀,如今见了他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喜欢来。 兴许是他血脉之中的天性,造就了这般的镇定,只看着姜姒,一副什么也不怕的样子。 姜姒不知道,谢方知却是知道的,这孩子一开始连奶娘都不能抱,一换怀抱就哭,到了姜姒这里却变得乖乖巧巧,倒也是奇了。 心里一动,谢方知便开口道:“在旁人怀里都不乖巧,闹着要哭,四姑娘一抱倒听了话。” 这样的话,落在了缘的口中格外不是滋味。 她什么也没有,如今也只有这个孩子,他是自己的依仗,看着孩子依赖自己,了缘心里很是满足,可没想到现在孩子到了姜姒的怀里,竟然不闹了。孩子的名字是她起的,现在孩子到了他怀里也不闹,了缘顿时有一种姜姒夺走了自己一切的感觉。 她不喜欢姜姒,一点也不喜欢。 “这孩子眼睛颇有灵气,我也是诧异,竟然一点也不怕我……” 想起之前家里的茗哥儿,她一抱就哭,久而久之就不抱了,甚至在孩子厌恶姜姒的时候,姜姒心里也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现在看了萧化凡,她竟出奇地平静,仿佛她知道这孩子应该不厌恶自己。 感觉太过难以言喻,让姜姒也分不明自己的内心了。 她将孩子递回给了了缘,道:“你产后该多休息,月子里注意些身体。我也不多留,但愿你们都好好的吧。” 了缘伸手接过了孩子,没想到萧化凡竟然一转眼就哭了起来,那声音颇大,眼睛还看着姜姒。 姜姒心底嗤笑了一声,倒是没想到自己这么有孩子缘。 眼见着了缘手忙脚乱,旁边的丫鬟也跟着上来哄着孩子,屋里顿时有些吵闹起来,外头孔方又来叫谢方知,谢方知便出去了一会儿。 姜姒本不欲多留,看着忙碌的了缘,顿时笑了起来。 了缘见谢方知都了,脸色也终于沉了下来,道:“四姑娘为何给我孩儿起这样的名儿?” “这名儿不好吗?”姜姒笑了一声,“谢公子都说好啊。” “……四姑娘与谢公子情投意合,情人眼底出西施,自然什么都好。”话里难免带了几分尖刻,并且泛酸。了缘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就看不惯姜姒这样子。 姜姒对了缘厌恶更多一层,她向来是见得自己虚伪,见不得别人虚伪的,于是道:“了缘姑娘怎么想,是了缘姑娘的事,不过我与谢乙,光明正大,了缘姑娘若要这样以为,那也是脑子长在您自个儿的身上,怨不得我了。时辰不早,歇着吧您。” 谢方知这桃花,约莫是朵烂的。 姜姒先走了出去,到走廊上,就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谢方知才与孔方说了话回来,看她在廊檐下立住脚,似乎要走,忍不住问道:“我看化凡似乎挺喜欢四姑娘的,怎么四姑娘不多抱抱他?” “可我不喜欢小孩子。” 姜姒直言不讳,却不解释原因。 她听着里面传来的哭声,还有了缘焦急哄孩子的声音,顿时弯了唇,道:“皇家的孩子都是这样不认亲娘的吗?不愧是天家血脉,从来无情。” 现在的姜姒,自然不是以前那种善心肠,周遭都是戾气,虽瞧着是个漂亮温婉的人,心底不定怎么阴暗。 孩子的眼睛最是纯粹,所以茗哥儿天生地排斥姜姒,而化凡这孩子却偏偏有亲近姜姒的意思。 正所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姜姒自然不会觉得萧化凡是什么好人。 当初谢方知跟姜姒说朝中一些秘闻的时候,便提到了萧纵。 萧纵是有过王妃的,并且怀有身孕,可最后他发妻死了,孩子自然也没了。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出得蹊跷,有人自然猜是萧纵被晋惠帝这里针对,乃是皇帝下手,所以如今萧纵被皇权所辖制,又忠心耿耿地帮着皇帝办事,现在都不敢有孩子。可事实却是,杀了他妻子与孩子的,正是他自己。 这样一个狠心绝情的人,与了缘生出来的孩子,却不知到底是像谁呢? 姜姒琢磨着,自己总归不喜欢皇家的人。 她明日要去宁南侯府,正好要与傅臣说一些事,不过她今天也有话要跟谢方知说:“谢大公子曾对我说过皇家与宁南侯府的秘辛,你乃是傅臣的好友……” 二人说话间,已经换了地方。 谢方知道:“你是想问,傅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像是能忍的人吗?”姜姒问了一句,又道,“明日我约莫会见他一面,比得要问他个清楚的。” “若傅臣说他能忍,要让你也成为皇族与宁南侯府之间的牺牲品,你就不会嫁他吗?”其实傅臣的答案,谢方知很清楚,眼看着时日将近,最近朝堂斗争亦是越来越激烈,七皇子倒没在这件事上与傅臣离心,“不过傅臣最忌惮的不应该是太子吗?” “太子昏庸,并且我与太子毫无交集,皇爷总不能……” 真是说来就令人作呕,她也不过是想要闹明白而已。 谢方知道:“四姑娘若能劝傅臣倒戈,真是再好也不过了,到时候谢某定然登门致谢。” 半真半假罢了。 他谢方知巴不得傅臣一句话也不说,直接将姜姒推出去,然后自己上去接手。只可惜,傅臣也不是这样的人,只是…… “不过我还是把话说在前面,傅臣此人也是胸有大志,若出了什么意外……” 比如上一世,即便是傅臣算在了前面,自己不能回来,找了他替,可也没想到背后还有那么多人的算计,结果是他自己有苦难言一口气栽了个彻底。算起来,情势太复杂,也令人迷惑。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可姜姒忽然笑:“不是还有你吗?” “……我?” 谢方知心里微微一动,抬眼看她。 还有他谢方知? 只怕他进来才更坏事呢,比如上一世…… 她凭什么认为自己不会是帮凶之一? 他才是心底最觊觎她的那一个,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来都有可能。她未免太高看他了…… 一只羊,与一直披着人皮的狼,他的姒儿真是…… “四姑娘不觉得,若我设计你,回头傅臣正好与七皇子乃至于太子决裂,顺势站在萧纵这边,不更好?” “你若真支持萧纵,化凡那孩子是怎么回事?” 姜姒早就在思考这孩子到底是什么用处了,不过现在还不清楚,只知道谢方知这人有鬼。 谢方知一下笑出声来,却道:“你我知己相交,我帮四姑娘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再说,四姑娘明日不帮我策反傅臣吗?” “我只是要与他说个明白,你们的事我不想管。” 姜姒把话说的很明白,谢方知也明白,道:“不过我想与四姑娘打个赌,傅臣若是负了四姑娘,四姑娘嫁我可好?” “他负我,我也不该嫁你。” 姜姒从不考虑他,说话没有半分犹豫。 这话又跟一把刀一样戳谢方知心窝子,他暗磨着后槽牙,皮笑肉不笑道:“四姑娘这是对傅臣很有信心了。” “约莫吧。” 她也说不清。 心里有千千万万的话,可谢方知说不出口。 他喜欢姜姒,可她心里从来没他。 说什么天下最苦不过于有情人分隔两地,都是瞎扯,最苦的分明是单相思,还是被人知道的单相思,而人家对自己毫无意思,甚至谈笑自若不当回事。 做人做到谢方知这份儿上,真不知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了。 他只能对姜姒道:“不管四姑娘嫁我不嫁我,都是我朋友。” 先当着朋友,以后再…… 慢慢说吧。 姜姒这里看他笑得和煦,便忍不住想:谢乙是个好人。 第六十七章 山璧 很多时候姜姒都在想,傅臣如今哪里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只是最后她到底还是死了个不明不白。她是一个牺牲品,可到如今都不知道到底是被谁牺牲了。 上一世的谢方知说,傅臣是因为出京办事,不得不瞒着所有人,让人以为他人还在京中,所以找了替身。 可最后的发展…… 姜姒坐在马车里,揉着自己的额头,随便叫人去万和斋拿了一盒香,便回到了府里。 次日,周氏带着姜姒与姜媚,去老太太那边请安,顺便道别,去宁南侯府。 前日宁南侯府那边就下了帖子,正是金秋,赏桂花赏菊花赏秋海棠,宁南侯府里多的是花可赏,所以邀了京中豪门贵妇,齐聚一堂。 自然了,姜姒这里收到帖子,无疑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在。 眼看着姜姒就要及笄,傅臣又中意她,两边自然要寻找各种机会相看相看,这些也都在姜姒的意料之中,她恰好想与傅臣说说话,只是不知是不是有机会。 不过一到了宁南侯府门前,姜姒才发现,此处竟然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京中贵妇淑女名媛们,都穿戴打扮好了,身上穿的都是熏香过的衣裳,不管是用料还是绣工,约莫都是京中的第一流。 周氏眼见得这场面,便不由得皱了皱眉。 今儿总不能让女儿一个人来这里,老太太那边来也不大合适,所以还是周氏将茗哥儿给奶娘等人照看着,与姜姒一起来了。原以为不过是走个过场,哪里想到来了这么多人? 姜姒微微地一笑,倒是隐约觉出什么来。 她眼一抬,叫人递了请帖进门的时候,便发现旁边走来个穿着一身长裙的浅紫长衫女子,正是她认得的冯玉兰。 冯玉兰今儿就猜到姜姒肯定要来,一见到她脸上便带了笑,朝着她这边走过来:“我就知道今儿肯定能见着你,早听说你在净雪庵那边出了些小事,便没怎么见你出门,我也不好来见你。不过半个月前接到请帖的时候我便在想,今儿可算是能跟你好好说话了。” “半个月前?” 姜姒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姜府这边不过是前日才收到的帖子,怎么冯玉兰反而是早半个月收到了? 冯玉兰也不是不聪明的人,听见姜姒问,也是一怔,她难免觉出几分古怪来:“大伙儿不都是半个月前接到的吗?” 周氏回头看见那么多人,这会儿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旁人都是半个月前接到了请柬,怎么他们偏偏是这几日才下来的帖子?姜姒今儿这一身,在诸多的闺秀里太不起眼,也并没有着意打扮过。这不是宁南侯府欺负人吗?只提前两天下个帖子,又哪里来得及准备什么时新的衣裳和头面首饰? 周氏这里不高兴,姜姒倒还算是镇定,又见过了冯玉兰的娘御史王夫人,这会儿便一同走了进去。 宁南侯府乃是就开国高祖下旨建的,传了三代,到如今,里面轩峻壮丽,竟也不输给皇宫。 回廊百转,假山重重,临湖泛秋波,近亭闻鸟鸣。 虽已经入了秋,可侯府之中依旧是姹紫嫣红,侍婢们来来往往,端着果盘酒水,各家贵妇与闺秀们来得早的已经落了座,并不拘泥许多规矩,但往花厅里见过侯夫人便会被领着下花园里坐着。 周氏与御史夫人一块儿进了花厅内见侯夫人,不过花厅里还有客人,侯夫人正与她们谈笑。 一穿着鹅黄菱花织锦缎长裙的女子亭亭立在侯夫人的面前,皮肤清透白皙,不过这会儿脸颊却飞上几片粉红来,倒像是从肌肤里透出来的一样,叫人看了格外爱怜。 旁边一名妇人,头戴八宝攒珠金簪,腕上挂着和田蓝玉镯,生得一副有福气的好面相,似乎跟侯夫人说到什么有趣儿处,顿时笑了起来。 侯夫人的美是带着凌厉的美,乍一看只觉得好看,可下一刻便觉得这样的美刺进人心底,让人生出一种无法回避的感觉。侯夫人美之余,还带着一种秾艳,虽是坐在那里,却让人觉得颇有威重之感。 姜姒曾见过侯夫人几次,却没有一次,有这种不舒服到极点的感觉。 “是姜夫人与姜四姑娘来了吧?” 旁边那妇人注意到了来的姜姒,目光从姜姒脸上一扫而过,便不大舒坦,不过转眼一看姜姒今日的穿戴,眼底又划过几分轻蔑。 她这话一说,侯夫人等人便都朝着周氏她们这里看去。 周氏与姜姒上来见礼,侯夫人便道:“倒没看见你们也来了,快请坐下聊聊吧。” 接着侯夫人为她们引见了一番,姜姒名声大,一说出来人家就知道,不过方才那脸红的少女,却是让姜姒略起了好奇。 侯夫人道:“这是江浙总督高大人的爱女,高大人今岁调回了京里,往后可是要入阁的。说起来,高大人如今是真要步步高升了……” 从封疆大吏,一转回京城,入阁肯定不会难事。 这一位高大人姜姒也有听闻,当初就是翰林出来的,颇得皇上倚重。 她略跟那一位高小姐见了礼,对方借着见礼的机会,便好好地打量了一番姜姒,先头姜姒穿得简单,并不很引人注目,可是如今仔细一看传说中傅臣的青梅竹马,只觉得她面相善和,温婉又通透,只是那眼神叫人有种难言的锋锐感。 这只是高小姐第一眼的感觉,等之后她再怎么打量也发现不了先头那种奇怪的感觉了。 “高小姐?” 姜姒见了礼,看见高小姐竟然盯着自己出神,难免有些不悦。 这眼神,毕竟透着几分屋里。 高文雨只是想到别的事上去了,被姜姒一提醒就反应过来,道:“哦,无事,文雨见过姜家姐姐。” 这算是还了礼,二人这才各自坐下。 侯夫人坐在上首位置,笑看着下面姜姒与高文雨,她又道:“文雨姑娘看着倒是娴静又羞怯,听说今年年底才及笄吧?可不知已相看好人家没有?” 谁不知道宁南侯府有个傅臣,除了傅臣之外,侯府还有几位公子,虽不袭爵,那也是前途无量。 只是傅臣这一块香饽饽,到底叫人垂涎。 京中风传姜四姑娘与傅世子青梅竹马,世子夫人的位置为他留,可如今亲事不还没定下吗?大家带着女儿来走这一趟,为的就是搏几分好感,指不定世子爷又看上谁了呢? 高夫人虽然是才回到京城不久,但她当年就是京城人士,只是嫁给了高总督,所以去了江南而已。对京城世家大族的这些规矩和道道,她比谁都清楚。听见侯夫人问文雨的事,高夫人哪里还不明白?再一想侯夫人对周氏这里冷淡的态度,便觉得侯夫人约莫是不满意姜家这一门亲事…… 也许…… 心念一转,高夫人已经开口道:“才回了京,哪里来得及相看什么人家?以后再慢慢说吧。” “京中都才俊,一时也不急。” 侯夫人也是笑吟吟地。 没事儿谁问你家姑娘到底有没有嫁出去? 姜姒坐在一旁没说话,也暂时不大想说话。 只是到末了,侯夫人却拉着她问:“四姑娘前段时间往净雪庵去,遇见些事,人可还好吧?我家如一都受了伤回来,把我给心疼地,整日里都叫人看着汤药,他自小性子坚韧,没个人过问可也不打紧,可我到底怜他。你们这些小辈,做事未免也太鲁莽,如今见你好端端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傅臣当时出事,姜姒并不知晓,她还是从谢银瓶的口中得知。 因为不知道,所以她从没叫人去关心过傅臣,也不曾送过什么东西,姜府这边只有些微的表示,那一阵又正是斗倒七皇子的时候,老太爷姜坤被授了太子太傅,算是皇上叫他站在太子这边,也不敢与宁南侯府过从太深。 今日侯夫人这话,分明是责问她忘恩负义。 姜姒心底也难受,只能道:“是晚辈这里太鲁莽,倒拖累了世子爷,又惹得夫人担心,是姒儿的罪过了。” 侯夫人眼底划过几分嘲讽,又深藏着厌恶,她想到了画棋腹中没了的孩子,想到了自己与傅臣之间的矛盾,不都是从这个女人开始的吗? 还没嫁进来,就压着未来婆婆了,以后嫁进来还不翻了天? 原她也对这一门亲事没意见,只要如一喜欢,她就喜欢,可谁知道现在竟然变成了这样? 这样的儿媳妇,看着温温婉婉是个善茬子,可竟已经叫傅臣忘了自己还有朝堂功业未竟,竟然冒着危险救她,男儿当以大业为重,侯夫人绝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情种。 她倒宁愿自己的儿子与那谢方知一样,至少还不为情所困。 想着这些,侯夫人一时不想看见姜姒一眼,手一抚额头,便道:“我也累了,先进去歇歇,你们这里入席,我随后就来。” 于是高夫人与周氏这里一起离开,倒还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那高小姐倒想跟姜姒说话,不过冯玉兰来一会儿就把姜姒给拉走了,姜姒抱歉地对高文雨笑了笑,这才跟着冯玉兰走。 才一离开,两个人到了侯府后花园偏僻角的觅芳亭里。 冯玉兰一向是尖刻的性子,道:“我听人说了,那高家小姐一来就得了侯夫人的喜欢,拉着在那边聊了许久,我来的时候竟听她问你世子喜欢什么,简直听不下去了,这才把你拉过来。” 刚才高文雨一直言语之间刺探傅臣喜欢的东西,不过姜姒倒不怎么在意,她对傅臣的了解还真没多少。 傅臣这人不挑剔,就是太求完美。 姜姒淡淡道:“你能看出来的,我如何不能看出来?” “旁人都羡慕你,我却觉得你若嫁进侯府,这日子怕难过……”冯玉兰似乎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不过不好跟姜姒说,又连忙道,“不过世子爷与你真心相待,以后也不必太在意。” 姜姒对这未来的婆婆真没半分好感,自从知道了侯府秘辛之后,看什么都淡了。 傅臣对侯夫人也未必有什么好感…… 她想要问问的,不过是他的心。 拉着冯玉兰的手,姜姒劝她道:“今儿你拉我过来,未免太露痕迹,万一日后高文雨真成了傅臣的夫人,我看你日后嫁给谁才能在她面前捞回颜面来。” “你就是脾气太好,是我见着她那一朵小白花,早甩脸子走人了。”冯玉兰哼了一声,不过也叹气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个自己喜欢的难,嫁个喜欢自己的也难。你是不愁,你也不可能去别的府里四处走动,我是走动多了,反倒是把人瞧得更明白。要么你要有身家背景,要么你就要姿容出挑……这世道……” “你自会遇到好的,何必这样忧心?” 姜姒也就是表面上看着脾气好,跟上一世没什么大区别,阴暗的地方多了去了。 她也不说自己的事,只跟冯玉兰聊了聊天,便准备回席间,不过要走了,姜姒又道:“你先去吧,我再站一会儿,想想事。” 若是冯玉兰遇见姜姒今日遇见的事,怕也要堵心死。 她拍了拍姜姒的手,又叮嘱红玉道:“可记得照顾好你家姑娘,我先回去。姒儿你……也莫多想,想也想不出的。” 点了点头,姜姒看冯玉兰走远了,便回了亭中,朝着角落里一望,赵百已经连忙跑了过来,笑道:“嘿,四姑娘果真一眼就瞧见小的了,世子爷请您这边来呢。” 宁南侯府就是傅臣的家,这会儿他人应该也在府中,要见傅臣自然容易。 她也没拘泥太多,跟着便走了过去。 顺着长道出了后花园,过了桥,便瞧见一建在一大堆假山石后面的清幽小筑。 傅臣已经在里头候了有一阵了,他听闻今日姜姒要来,便没出去,只叫赵百那边带人去请姜姒,没想到她果真来了。 今天的姜姒穿得很素淡,一袭浅蓝色绣对襟金菊夹牡丹纹长裙,裙摆下面有深蓝色滚边镶嵌,袖口自腕上收紧,下面又陡然放开去,精致之间更多了几分飘逸,更觉得轻灵通透。 她一进来,傅臣便瞧着她眼,微一弯唇,二人对视一眼,他便将她拉了进来,又舍不得放手,道:“自上回出事,你就没出来过,叫我想见你一面都不成,好不容易今儿有这样一次机会……” 姜姒抿唇笑:“你事情忙,我出来做什么?先头侯夫人还说叫咱们小辈做事紧点心呢。” 傅臣原是亲昵地与她理鬓发,听见这一句,手指便顿时僵硬住了。 “侯夫人?” “对,怎么了?” 姜姒故作不知,抬眼来问。 傅臣道:“……她说什么随她去,你一句也不必理会。” 他这态度,姜姒已经很明白了。 早先她就在想,到底傅臣知不知道侯夫人的事,如今看他的态度,对侯夫人分明很冷淡…… 姜姒暂时忍住那种刨根问底的冲动,她还在琢磨自己到底是不是要说。 傅臣也沉默了许久,末了用手指碾磨她耳垂,道:“是不是她说了什么叫你不开心的?” “净雪庵那一次,你受了伤,为何对我说你无事?”姜姒看着他。 这样的目光,叫傅臣整颗心一下软了下来,他低笑一声:“告诉你又能怎样?白白叫你担心。” “……你不觉得这样叫我像个傻子一样吗?” 姜姒其实很介意这些,她上一世就受够了被蒙在鼓里的日子,这一世最厌恶便是旁人的欺骗。 傅臣看她生气了,忙哄她道:“那我下回不骗你了,有什么事都告诉你。” 答应得这样轻巧,反而叫姜姒有些无措起来。 她埋下头,隐藏了自己眼底的复杂,才道:“若不是前几日去昭觉寺敬香,我从瓶儿姐姐那里听说这件事,现在还不知你曾受过伤。可好全了?” “过去那么久,自然好全了。”下意识地,傅臣摸了摸自己肩膀,又见她一副耿耿于怀的样子,心下喜欢她得很,便将她拥进怀中,把她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从未有过这样温情的言语,此刻都出了他的口,“你看,我事后告诉你,你都这样介意,若是之前告诉你,你又当是什么模样?我还不了解你吗?” “你了解我,可我不了解你呀。” 姜姒很自然地接了一句。 傅臣低笑,埋头就吻她。 姜姒还觉得有些别扭,忸怩地躲了一阵,也没躲开,被他吻个正着,唇舌相交缠。 她喘不过气,推开了他,靠在墙壁边,眸子都润了一层水光。 “你真不骗我了?” 她怎么这么执着于这个问题?傅臣心下觉得好笑,由是举手发誓:“若我再骗你,便叫我所欲皆不能,所求皆不得。” 姜姒听了,一下笑出声来,埋下头,两个肩膀都抖动起来。 分明应该高兴的,可她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朝着她疯狂地喊:别执迷不悟了,你就是不死心,或者等着他让你死心! 姜姒手指一下蜷曲了起来。 不过,在被傅臣捧着她脸抬起来的时候,她脸上还带笑,问他道:“那侯夫人与皇爷的事,你打算告诉我吗?” 这一瞬,傅臣脸上那隐约的笑意终于消失了。 他看着姜姒,仿佛头一回认识这么个姑娘家,她眼底藏着那种隐晦的、刺探的阴暗,还有那种怀疑,让他难受极了。 如果不是她始终在自己怀里,并不曾离开过,他近乎要以为,这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个姜姒。 “姒儿,谁告诉你的?” 姜姒也不想说,她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便靠在精舍竹壁上,借以支撑自己的身体。 看着傅臣,也看着他骤变的脸色。 姜姒陡然觉得有几分带血的悲怆,她知道这对傅臣而言是个难以言喻的伤害,也不知到底是心里的同情怜悯作祟,或是她这两辈子对他的喜欢捣鬼,她忽然强拉出一个笑来,道:“我胡说八道呢,你别多想,我走了。” 一句话将一把刀插他心头上,一转眼就想与没事儿人一样走? 傅臣将她拉了回来,按回去,眼底是那种自卑与自负的交缠,痛苦又隐忍,还有几分嘲讽与伤怀:“你以为,我乃卖妻求荣之人吗?在你眼底,我傅臣,便是这样的人吗?” 姜姒的担心不过是正常的,她看见傅臣,忽为他疼。 她别过眼,不想看见他,她只道:“我信你,可我们又能怎样?天子决定一切,你又如何能反抗?” 这件事,傅臣从没想过告诉姜姒,他也觉得自己不会与父亲一样,可如今姜姒问了,他也只能道:“所以太子不能登基,而我支持七皇子。” 正是因为有这一件事,傅臣并不支持太子,皇爷中意太子,必定叫太子做这等肮脏下贱事,若他支持七皇子,这一段事按理也自然该搁下。 可姜姒道:“七皇子便不会吗?” 傅臣暂没开口,垂了眼帘,显然想起了此前的种种,没说话。 谢方知曾对姜姒说过七皇子那边的事,姜姒也只是想让傅臣想清楚,若他不能想清楚,那她也不嫁了。 过了许久,傅臣道:“七皇子之事,我尚在斟酌。可我对你真心实意,半分不敢叫你受他人之辱,姒儿……兹事体大,我择日再回你可好?” 其实这件事,傅臣已经谋划了许久。 这也是他心病和隐忧。 抬手按了按自己额头,傅臣勉强笑了一下,道:“我却不知你何时也能操心这样多了……事情只管交给我,你不必忧心。” “那有事你要告诉我,不可将我蒙在鼓里。” 姜姒又问了一句。 傅臣吻她眉心,弯唇笑:“知道了,是我叫你忧心了……府内事……我自会处理好。” 两个人又说了一阵,这才离开去。 姜姒走得很慢,她忽然发现自己对傅臣也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样喜欢,因为有上一世为心结,她对傅臣…… 早没了昔年那样的心。 天高云淡,姜姒的目光也疏淡起来。 罢了…… 清幽小筑里,傅臣站了许久,看姜姒离去了,才踱步回去。 经过傅渊书房的时候,傅臣想了许久,还是停下了脚步,上前去问道:“侯爷可在书房内?” “在,老奴为您通传。” 不一会儿,张管家出来,便请傅臣进去。 傅渊容长脸,身材颀长,站在书架前面,刚将一卷书放了进去,又抽了一只小匣子来看,里头放着半块玉璧。 不回头,他也知道傅臣进来了,便问道:“寻常你不会往我这边走,花园那边姜四姑娘也来了吧?可偷偷见着了?” “父亲明察,见了。”傅臣躬身一礼。 傅渊道:“有什么事?” 傅臣道:“孩儿,想问问父亲,是否知道母亲的事……” 手里动作一顿,傅渊脸上笑意加深,他回过身来,叫傅臣坐在书案对面,便笑道:“你终于忍不住了?” 这话叫傅臣心里一惊,他抬眼看傅渊。 傅渊却道:“那娼妇不是你娘,你也不必怀疑自己身世。傅家打从第二代起,便有惯例,将侯夫人生下的第一个男孩都用旁的庶出血脉替代,以保证血缘之纯粹,这许多年来,不过是咱们骗骗皇族,皇族骗骗咱们……” “……” 一时之间,傅臣竟然说不出半句话来。 傅渊还是个中年美男子,便是一声叹:“原该早告诉你的,不过你打小被皇爷接去养,我只恐你血脉虽是我傅家,心已不是。如今看来,你还是痛恨皇家的吧?想来你才见过姜四姑娘……” 那就是姜姒说了什么了。 傅渊的意思其实说得很明白了,傅臣原以为傅渊不知道,可傅渊竟然一清二楚,开口便叫侯夫人为“娼妇”,傅臣原以为傅渊血脉也是混的,可傅渊一转眼便说傅家血脉从未乱过!着实叫人…… 傅渊只道:“姜还是老的辣,你固然聪慧,可人情世故是渐渐才练达出来的。如今你可有什么打算?” “……父亲如此问,约莫是有什么打算了。” 傅臣乃是敏锐之人,自然听出傅渊话里有话。 傅渊笑道:“祖父与高祖一同开创大123言情山,乃得一璧,名之曰‘天下’。高祖与祖父说,此秀丽江山,傅兄当享一半。祖父如何肯?高祖遂将此玉璧一破为二,赠一半与他。我儿,且看看。” 将手里匣子递给傅臣,傅渊拍了拍手,又拿起一旁的棋自己下了起来。 傅臣坐在原处,看着那匣子里,半块浅碧色的玉璧。 他抬眼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傅渊,却才陡然觉出那“姜还是老的辣”到底意味着什么。 江山璧,取半赠宁南侯。 半璧江山,半壁江山。 第六十八章 说漏嘴 今日傅臣在屋里坐了很久才离开,也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傅渊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只是在傅臣走后,傅渊却寻思了起来,又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微微摇了摇头。 儿女情长,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他是多疑的性子,这才是主宰江山帝王之才。 傅渊落下一子,便叫人去请侯夫人来下棋。 姜姒这会儿也回了前面,侯夫人也入了席,正跟高家的母女两个说话,浑然没把旁人给放在眼底。想来高文雨才是她最中意的儿媳了,众人都冷眼瞧着今日姜姒素净的打扮,只觉得碍眼。 有时候是弄巧成拙,侯夫人故意推迟了时间给姜姒下帖子,反而成全了姜姒。 现在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看着,大伙儿都是浓妆艳抹,偏偏姜姒这一身衣裳那个家常那个温婉,仿佛众人当成是大事的一件事,在她眼底又多微不足道一般。 远远地看去,姜姒就是万红丛中一点绿,不知多少人注意到了她。 今日来的这些人里,家中多半都是有后辈的,平日里就借着这些机会想看人家,陡然瞧见姜姒,早有不少人往心里记了。 眼瞧着宁南侯夫人竟然对姜四姑娘这里不冷不热,就有那些个胆子稍大一些的过来跟周氏搭话。 周氏虽不满侯夫人的做派,可想着若这一门亲事不成,倒也有别的法子,所以便没拒绝,反倒是平和地跟众人聊了起来。 只是碍于傅臣的面子在这里,众人话不好说得太露骨,相互之间暗示一二倒是真的。 有人上赶着相看,自然也有人看不惯姜姒,不过个小丫头,竟迷得傅臣神魂颠倒非她不娶,可见不是什么好人,又因为她早先与傅臣种种流言不少,也有一些矜持的贵妇冷眼瞧着,面含讥讽。 人情百态,小小的一桩宴会尚且能现,更不用说是在那变幻莫测的朝堂之中了。 姜姒不过是这狂风巨浪之中的一只小船。 她埋头饮了桂花酿,便听见一个刺耳的声音:“侯夫人不是更中意高家小姐吗?干什么这样抬举她,生得再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败在德行和家世上。男子挑女子和女子挑女子的目光可是不一样的。” 一听就知道是讽刺姜姒的。 姜姒垂了眼,竟就这么淡淡地回视了过去。 背后说人长短还有这样嚣张的,真以为她姜姒软柿子好欺负不成? 大多数姑娘家听见这样的话,早就羞红了脸,埋着头不敢说话了,要么就是冲上去跟两个人对视,可这样冷冷淡淡一眼扫过来的姜姒,却让人打心底里发寒。 那背后说人的两个年轻姑娘,看着也只是清秀,大约是没想到姜姒会忽然之间转过头来,倒被她吓了一跳。 其中一个色厉内荏地回视姜姒,似乎觉得自己不怕她。 “哎,你干什么拉我?她看咱们,咱们就不能看她了吗?” 话虽然这样喊着,可她的声音毕竟小了下去。 理亏的又不是姜姒,背后说人长短的也不是她自己,现在她回视过去,两个人支撑了一会儿,便越发地心虚,终于还是忐忑地离了席。 这一幕虽然淡静,可还是落入了不少人的眼中。 姜姒行的端做得正,也懒得跟旁人说什么。 众人只觉得这姜四姑娘光明正大地把人给看走了,反而是那两个小家子气,说长道短太没大家风度。 侯夫人眼见着这一幕,眉头皱了起来,却是心里冷笑,看这样子也是个心气儿不低的厉害角儿,如今是困囿于姜家,没那个地儿给她施展,若给她挪了地方,怕也是个厉害角色。 她的儿子,怎么能看上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女人? 侯夫人正待要说什么,那边就有人来传,说是侯爷请她去下棋。 眼底划过几分厌恶,侯夫人有些不情愿,可想想还是直接去了,与众人告了个失陪便离席走人。 她一走,宾客们便更随和了。 这会儿也没人上来跟姜姒这里找茬儿,不过姜姒没待多久就累了。 在头一波有客人开始走之后,周氏便也与人一起走了,后面还有不少人候着,不过那也与他们无关了。 车上,周氏忍不住开始抹眼泪,道:“原以为侯府是个好地方,至少公婆都喜欢着你,如今见了侯夫人,却没想她竟然变了。往日里见着虽也扎人,可和和气气的,今儿她这态度,分明太冷淡。若你嫁进去,还不知被磋磨成什么样……” 自古夫妻之情难,婆媳之间的关系更难处。 女儿嫁人,一般来说是要嫁个好男人,可婆婆也是要挑,若遇见个厉害的,谁知道要用一个“孝”字把女儿磋磨成什么样呢。 姜姒见她哭,便叹气给她抹泪,淡笑道:“娘,我都还没哭呢,您哭个什么劲儿?” 她如今竟然生出一种破罐子颇摔的感觉来,心结解不开,她完全无法从傅臣这里走出来…… 明明那么爱她,可是最后…… 她也该骂自己一句犯贱了。 温声安慰着周氏,姜姒情绪也有些低落起来,约莫是想了想自己若真嫁到宁南侯府之后的日子。 这样一个怎么看自己都不顺眼的婆婆,若傅臣能解决了还好,若不能解决,她又能怎样? 说到底,还是看傅臣。 马车车轱辘碾过了京城的大道上,不一会儿便到了万和斋前面。 万和斋内,谢银瓶刚刚出来,就瞧见了姜府的车驾过来,猜着今日宁南侯府有宴会,这会儿她们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谢银瓶是何等冰雪剔透的性子?她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 在谢方知身边,谢银瓶的消息可要灵通得多,他们家教女儿也是落落大方,从来跟男儿没什么区别,由此才有谢银瓶这样得体的人儿出现。现下她略忖度一下,便吩咐自己身边的丫鬟,道:“我听说四姑娘素来识香,今儿我挑香料,你且去那边马车请了四姑娘来。” 跑腿儿的去得快,姜府的马车本就在闹市之中慢慢行走,听见人来报说谢银瓶请,周氏便连忙叫停了马。 “是谢家姑娘?” “正是呢,方才我家姑娘瞧着夫人与四姑娘的车从这里过去,说请四姑娘去辨识香料。” 外头人伶俐地应了一声。 姜姒听见是谢银瓶,唇角便微微地弯起来。 周氏见了,心道姒儿有这么个朋友,才是快慰之事。她于是道:“你与谢家姑娘交好,与她走动走动,缓解缓解你心中乏闷也好。另一则,你的亲事,你爹虽是极力想要你去宁南侯府,可我见你也得老太爷的喜欢,若你不愿意了,还……” “我省得。娘,放心便好。” 姜姒点头笑了笑。 周氏这才叹了一口气,看姜姒下了车,与那边谢银瓶走到了一起。 车驾自然是先行离开了,不过周氏也留下了几个人给姜姒使唤。 谢银瓶出来也带着人,天子脚下倒也不怕发生什么。 方见到姜姒,谢银瓶便察觉了她眼底的那几分怪异的愁态:“今日一瞧姒儿,我便高兴不起来了。” “怎么了?” 姜姒笑了一声,问道。 谢银瓶挽着她手进了万和斋,万和斋老板见谢银瓶去而复返,还以为香料有什么问题,不过一转眼又来了个姜姒,掌柜的顿时闭了嘴。 姜姒与谢银瓶一道看香,便听她回答自己方才的话道:“就是觉得姒儿不高兴,所以我瞧着也不高兴了。今儿是宁南侯府赏花宴吧?想必是侯夫人又闹了什么。” “这你也知道?” 姜姒有些没想到。 谢银瓶笑:“我是我们谢家第二聪明人。” 谢乙自取字为“乙”,他妹妹却说她自己是“第二聪明人”,这两兄妹都是顶顶有意思的人。 正是因为谢乙取字为“乙”,所以谢银瓶只能屈居第二,而谢方知反而是谢家最聪明的那个。 不过…… 姜姒忽然问道:“那谢相呢?” “唔……”谢银瓶似乎忽然被问住了,她思索了一会儿才道,“谢相大人是我们家最愚蠢的人。” 这怎么可能? 姜姒心念一转,便道:“大智若愚?” 谢银瓶一下笑出声来,目光盈盈地抬眼看她,一双晶亮的眼眸里透着的全是真诚,不由感叹了一句:“我爹若见了姒儿你,怕是要把你当心肝儿地捧着,亲女儿一样地待着,难得有你这样夸他的。我娘天天说我爹蠢呢……” 姜姒没当一回事,只笑道:“谢相这样的人,怎么会简单?我自不会信你的。” 谢银瓶听了,由是一声哀叹:“真亏得你没生在我们家,否则我们一屋子都要眼红你了。” “为什么?” 姜姒还真不明白谢家人了。 谢银瓶解释道:“我爹最能犯蠢,不然怎么能娶了我娘?我的意思也不是我娘蠢,我娘就是不大能认人。这俩啊,往一堆凑的。姒儿说话这嘴巴跟抹了蜜一样,我爹听了能不高兴吗?若你是我们家的,谁知道会怎样?” 这话若跟前面的连起来听,倒听不出什么端倪来。 只是单独挑出某一句来,便显得有些暧昧。 姜姒也只是心头微微动了一下,就再也没多想,与谢银瓶一块挑香去了。 谢银瓶又接上之前的话,问侯夫人的事。 “这样的火坑,也亏得你两眼都瞎了往里面跳,我哥跟傅臣太熟,从来警告着我,少跟傅家来来往往。我若是你,宁嫁给乡野村夫,也不嫁入那金玉满堂深宅门。” 这是谢银瓶的真心话。 可天底下又有几个谢银瓶呢? 姜姒心底一时感伤起来,对她真是羡慕得厉害,只觉得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率性洒脱的姑娘家了。 谢银瓶早已经及笄,可爱往哪里走动就往哪里走动,天底下谁人敢说她有什么不好?只因为她出身谢家,从来光风霁月,叫人半点微词也生不出,即便是嫉妒她才华如顾芝者,憋着想半个时辰,也未必能挑出谢银瓶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说到底,都是些无关痛痒小事。 只是不知道,这样通透的人,往后到底往哪里嫁了。 姜姒与谢银瓶完全不一样,她知道自己内心又多阴暗,走的就是极端的路子,也没谢银瓶这样放得开。 当下她没说话,挑完了东西便与谢银瓶一道出去。 谢银瓶知道方才一句戳中她心事,却无半分遮掩道:“我看得出你似乎有什么心结,我虽不明白你怎么忽然作了这样的决定,可若你选了便走下去。只是若有个什么闪失,还是早作准备为好。” 听见谢银瓶这一句,姜姒也知道她是知道傅家那些事的了。 不过谢银瓶却与谢方知一样的说法:“傅世子与别人不同,你舍不下也是寻常事。姜阁老乃是元老,姒儿若有个什么烦恼处,不妨去问问他?你堂兄也是个万里挑一的好人选,总归能找到个出主意的人。寻常女儿家心思算计难与朝堂里混的人比肩,往后耳濡目染多了,便能渐渐出来。我倒也宁愿姒儿能嫁个好人家,平平安安地一生。” 至少傅臣的用情,谢银瓶也是看在眼底的。 她曾劝过自家兄长放手,可谢方知似乎不愿。 到如今,她也不能对姒儿说这些,只盼着傅臣能不负她。 姜姒心思从来藏得很深,寻常人不知,可若能看出来的,又有几个不生出怜惜之心? 只是姜姒自己不怜悯自己,她听了,只垂了眼,一笑,道:“借你吉言。” 心里暗叹,谢银瓶也不能说什么了,与姜姒出来,便要着人送她回去。 只是姜姒在经过巷子口的时候,便忽然喊道:“停车。” 红玉一下就认出来,这是昨儿才来过的地方,也就是了缘那院落所在的小巷:“四姑娘停下来做什么?” 姜姒也愣住了,她停下来做什么? 只是…… 只是…… 不知不觉就想起了那个被她起名为化凡的孩子…… 不,她应该最厌恶小孩子的。 想要硬下心肠来,可姜姒又忍不住动摇起来,反正不是自己的孩子,看一眼就看一眼吧。 况这个孩子又不跟茗哥儿一样讨厌她,她这样保护不好自己孩子的母亲…… 那一瞬,姜姒真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脸色都白了。 八珍吓住了:“四姑娘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咱们下来歇歇吧!” 外头的车夫是谢家的,这会儿听见人不对,忙问道:“四姑娘没事儿吧?” 姜姒只是忽然想起那一日的痛来。 她按住自己腹部,手指蜷曲得厉害,骨节泛白,打着哆嗦。 可她知道,她的身体一点也不疼。 姜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车来的,只知道自己的指甲在木框上头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她看见了那简单的一扇门,又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不知不觉间就站了一会儿,谢方知似乎方从里面交代了什么事,便皱着眉出来,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外头的姜姒。 这巷子还比较深,外头有马车挡着,外面人也看不见。 红玉八珍都被姜姒吓着了,见到谢方知来,反而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儿:“谢大公子,我们姑娘她、她……” “四姑娘?” 谢方知根本懒得搭理这俩丫鬟,上来便问姜姒。 姜姒只是恍惚了许久罢了,她正感觉这一世的路与上一世的路重叠了起来,前面是重重的迷障。 听见声音,姜姒一抬头,看见谢方知,便下意识地藏了情绪,道:“谢大公子,我只是路过这里……” 一看见后面是谢府的马车,还是谢银瓶坐的那一辆,谢方知便知她见过了谢银瓶,又问道:“今日不是宁南侯府赏花会吗?你怎的……” “与傅臣说了一会儿话,也知道些消息,不过他还在想旁的事。我该走了……”她一转身就想要离开。 谢方知见她整个人都显得憔悴恍惚,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 姜姒什么也不想说,另外…… “谢大公子你逾矩了。” 她指的是谢方知握着她的手。 红玉八珍两个已经惊呆了,谢方知抬眼冰寒地一扫:“你们两个一边去。” 姜姒不耐烦起来:“你使唤我丫鬟干什么?” “是傅臣?他对你怎么了?” 谢方知下意识就想到这个上面去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姜姒解释都解释不通,她也不能跟谢方知说她上一世也曾是有身孕的人,对那个孩子抱有太大的期待,以至于最后惨不忍睹。眼底一层一层的森冷全冒了出来,像是浮出水面的气泡,姜姒冷声道:“他对我怎样与你何干?” “……” 谢方知一下没了声音。 他似乎被她刺了一下,喉结上下动了动,握着她手的手掌也有些僵硬起来。 是啊。 她跟他又什么干系? 谢方知难受得剜心一样,他甚至恨不能此刻依旧是万箭穿心,他没有再来这样一遭,眼见着这蠢女人对傅臣旧情未了火坑一个接一个地跳,说到底就是心结解不开! 压抑乐得许久,谢方知终于忍无可忍,他朝着外头喊道:“阿东阿南把这两个丫头拉走!” 外头立刻进来了两个男人,上来就把红玉八珍拉走了,姜姒简直愕然,回看谢方知:“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话不该我问你吗?!” 谢方知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那眼神甚至比姜姒眼底透出的戾气更重,接着就是他一字比一字更深的数落。 “傅臣对你好,你心动,他是你青梅竹马,你应该的。他府里一堆的破烂事儿,你烦心,但是你也相信他能处理好,他还是你青梅竹马,你应该的。可在江山社稷与一个女人面前,他选择的永远不是你!姜姒,你个蠢女人,给我听好了,你敢嫁他,我就敢抢亲!” 天底下从没听过这样霸道的话。 姜姒今天的情绪也不大对,她恨不能提了巴掌给谢方知掴脸上去:“我就是不死心,就是不甘心,我就是还有心结打不开!死我也要死个明白!他不曾有任何对不起我之处……” “那是你蠢!“ 谢方知没等她说完,就直接劈头盖脸给她骂了过去:“你也不想想,他若真在乎你,会因为手下要做的大事秘行山东而不顾与你成婚的吉日?还找了替身跟你成婚!你也不想想,事后姜谢两家被如何出卖如何打压如何崩毁!你也不想想,他若真爱你,爱屋及乌,又怎会连你一星半点的脏污都容不下?他爱你,不假,他更爱他自己!这男人,你打算留着过年吗?!” 朝着姜姒一通骂完,谢方知终于舒坦了,舒坦极了。 他心道姜姒总该被他骂醒了吧,惬意地舒了一口气,然后一垂眼,谢方知就等着看这小女人哭哭啼啼上来抱大腿,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什么的,然后他再语重心长告诉她,傅臣真不是你良配。 可是,他一转眼,只看见姜姒那种眼神…… 等等—— 他刚才好像,说漏了什么? 第六十九章 坦荡荡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谢方知别过眼去,又似乎觉得不是很自然,他望了望天,在这一片诡异之中,道:“天气好像还不错,四姑娘赶着回去吧,谢某这里也要走,先告辞了……” 说着,他就要绕过姜姒离开,走路时候近乎要同手同脚了。 那一刻,姜姒直接侧过头看他,然后拽住他袖子。 谢方知出奇地矜持,忙摆手道:“四姑娘乃是朋友妻,不可欺,不管是为了四姑娘您的面子还是为了谢某的名声,万万使不得啊!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四姑娘放手,放手……” 姜姒笑了起来,带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狰狞感。 “这时候,你谢乙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了?” 早先谁对她动手动脚全然不顾礼教?要姜姒是个性子刚烈的早就投河触柱去了,亏得她不在乎,谢方知倒是胆子大。平素贼胆包天,今日一说漏嘴,整个人胆子就想摘了去喂狗。 “好本事啊,谢公子一早看出我是重活一世的,想来您这样精明的人物,上一世也死得早啊!” 就她像个小丑一样蹦跶着,合着人家谢方知早把自己一言一行全看在眼底,有意思吗? 满身是嘴都说不清,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 谢方知这一回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被姜姒激得乱了分寸,看她开始走老路,就忍不住想劝她,一则是因为这路的确凶险,二则兴许是因为他的私心。可谁想到,竟然生出这样一桩乱子来? 他现在头疼不已,巴不得现在就消失了。 “四姑娘您饶了我成吗?我往日那般轻佻是我的错,是谢某轻薄了姑娘,从今以后若再叫我轻薄姑娘,便……便……”谢方知思考了一阵,给自己留了一丝余地,“便叫我以后永失风流之乐!” 这算什么乱七八糟的誓言? 不过只这么一听,姜姒便又将谢方知这人看白了。 一般人最重视的都是自己的性命,谢方知没用性命发誓,却用什么“永失风流之乐”,可见这“风流”二字在谢方知的心目之中还是异常要紧的,这压根儿一登徒子纨绔之辈,原本不值得深交…… 姜姒正思考着,那边谢方知已经心中暗定,提着一颗心,就要朝着巷子口偷偷溜过去。 谢方知发誓:这两辈子他都没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然而更惨的还在后面,姜姒自然注意到了他此般猥琐的行为,不冷不热道:“站住。” 谢方知嘴上道:“我不站住你能把我怎样?” 然而他脚下到底还是站住了。 那一瞬间,察觉自己言行不一的谢方知,有一种去上吊的冲动。 姜姒一下就看笑了,她看谢方知的眼神顿时复杂了起来。抛开这个人好色这一点来看,谢方知的确是个异常风趣幽默的人,总能叫人开怀。若没这一点子缺陷,谢方知便堪比傅臣之完美,不过若没了这些奇奇怪怪的缺陷,谢方知也就不是谢方知了。 她道:“我对谢公子并无恶意,不过谢公子方才话的意思,我已经听明白了……” 谢方知最不想叫她知道的便是上一世的事情,谁想到自己如今嘴贱,竟然说了个差不多? 他心下已经成了一团乱麻,勉强笑了一声,眼底带着几分奇异的探询,道:“四姑娘……唔,若没事……” “有事。” 一听他话,姜姒就知道他想跑,想起方才这人高声大气喊出来那些话的时候,可没这样的顾忌,由是一声冷笑:“你我二人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人生大喜,不酌酒两杯叙叙旧吗?” 谢方知只怕这酒成了断魂酒,可他一看姜姒表情,便知今日是断断逃不了了。 罢了,反正这一次已经露了端倪,再藏还有什么意思? 他看了一眼外面的仆役,终究回身来,想了想,还是推开院门,站在门边,一摆手:“四姑娘请进吧。” 姜姒到底还是进来了。 谢方知又吩咐人将姜姒的丫鬟也放进来,不过他与姜姒进了里间说话,远远地隔着两道门,有人守着。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光鲜也不很亮,四周摆设简陋而陈旧,配上一盏没点的黑色陶瓷烛台,两只青泥上白釉的瓷碗,泥封的一坛杏花煮雨,两个奇怪的人。 姜姒抬眼看谢方知,谢方知抬手拿酒坛,拍去外面的封泥,问道:“小酌?” 姜姒只点头。 于是谢方知倒了小半碗递给她,姜姒两手接过,放在自己跟前。 原本那一刹那真是有满腹的话要说,可真想要问出口了,又不知道应该问哪一件了。 仿佛看出了姜姒的为难,谢方知道:“酒壮怂……不,酒壮四姑娘胆,要不四姑娘您喝一口,再说?” “不必改什么词,前一句挺好的。” 姜姒原也不是什么坚强的人,端起酒来就慢慢喝了,一直没放下。 等谢方知看她放下酒碗的时候,这一碗酒已经见了底。 她道:“你不喝?” “我喝啊。” 他只是一时忘了而已,谢方知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端起来干了碗里的酒,又给姜姒倒了一点点。 那杏花煮雨喝进去还挺暖,味道也香,不知道谢方知哪里弄来的。 她脑子里晃了一下念头,转眼又消失了,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叫问道子不许对傅臣说他会易容的事,我就知道了。”谢方知坦然道,“原本我就有些怀疑,毕竟回来之后太多的不一样,可我还没想到那件事上面去,直到问过问道子。” “那你怎么过来的?” 姜姒又是一个问题。 上一世的谢方知支持七皇子夺位,最后七皇子登基,怎么说谢方知也该是大大有功。 可以说,姜姒一直觉得这人智计卓绝不输给傅臣。 他怎么过来的,这就成为一个问题了。 姜姒是死了,所以重生,那谢方知呢? 谢方知眼底透出几分回忆,不过那仅有的几分伤怀被他喝酒的动作拦了,姜姒看的时候,只看见谢方知一脸的平淡:“我也死了啊。” 死了。 轻飘飘的几个字,说出来真是讽刺。 姜姒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她脑海之中浮现出来的,竟然是最后谢方知怜悯她,告诉她一些事时候,那有些落寞的表情,细细想起来,原本谢方知也是丰神俊朗人物,偏偏那时候竟有些枯槁。 只可惜,她当时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很难想到这些。 即便是想到,也不会联想到谢家失势上。 今生再想一次,事情就明白了许多,可姜姒不敢问他,到底谢家最后如何了。 一口一口喝酒,谢方知的话忽然少了起来。 干喝酒也没意思,若有个小菜三两碟,不更好? 谢方知道:“四姑娘上辈子死得不明不白,我谢乙也没什么好下场啊……您想知道我怎么死的,又是谁杀了我吗?” 他比姜姒只好一点,不过今生是否能扭转乾坤,真的太难说。 谢家颓势已现,一个人又如何能力挽狂澜? 连他父亲谢江山都跟认命了一般,退居山林何其难得?对谢家而言,已近乎奢求。 谢方知死得凄惨,刚借着入宁南侯府的机会,悄悄去与姜姒说了话,出了来,就看见了傅臣…… 他凝视着姜姒的眼眸,仿佛要用目光将她一点一滴地描绘,然后他扯唇一笑,道:“万箭穿心。” “真疼啊……” 谢方知把玩着手里这一只粗糙的酒碗,笑道:“我死时候就知道了,你多半也死了,不过没有想到竟然能与四姑娘相见于此时此地,未必不是缘分……” “这样的缘分太稀罕,我倒有些受不起。”姜姒心里百般的困惑,又道,“若以你此生种种看来,上一世你仇人似乎还不少。” “朝中哪里有什么真知己好友?不过是尔虞我诈。谢氏一门乃是士族依旧,根基太深,若不能连根拔除,当皇帝的都不能安枕。所以谢家没了……” 他当时在府门处见到傅臣的时候便想,他幸得谨慎不曾对姜姒说出真相,如今还能略伪装一些,可傅臣早已经不知从何处知道,心知肚明,更何况傅臣辅佐七皇子,比他更为本事,要帮着皇帝除了谢家。 昔日兄弟,一朝反目成仇,既为江山,也为美人。 而他谢乙不够狠,也不该舍不下姜姒,以至于露了端倪,还想要瞒天过海,借着傅臣送她去庄子上这机会,将她接走。 想来,那些都不过是傅臣放下来的诱饵,真不知他谢方知到底是以什么罪名死的。 太不堪了…… 谢方知想都不愿意想,在知道姜姒也回来的那一刹,他也真不知自己到底是高兴还是害怕,可满脑子也只有一个念头:她还好便好。 这一世,还有许许多多的机会可以补救…… 可如今,这女人要嫁给傅臣。 姜姒听谢方知说什么万箭穿心,便明白了过来…… 只是她没想到,谢方知竟然也知道得很少。 “那上一世到底……” “也许傅臣成了治国安邦的能臣,也许七皇子倚重他也忌惮他,他最终步了谢家的老路,又或者将宁南侯府的传统继承下去……或者,起兵谋反。” 最后两个字声音很轻,可谢方知一想起那一日傅臣冰冷的眼神,便觉得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好歹他与傅臣也算是认识这么多年,若背后没人做推手,即便两个人要因为朝堂上的利益而分道扬镳,也不会决裂得如此彻底。 谢方知的一切推测都是有端倪的。 比如,大婚之夜那一盏酒。 谢方知按了按自己的额头,绕开了话题:“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如今时间赶,也来不及细说。谢某只是觉得,四姑娘上一世有心结解不开,这一世若要尝试,也不该冒险,不如商议个万全之策来,再作行动。” “原本就在想。如今你最知我底细,我也不瞒你。”姜姒实则是个很坦诚的人,尤其是在谢方知的面前,“傅臣此等郎君,错过了哪里寻第二个去?他体贴,护我,重我,也发誓不骗我,纵使上一世他有千般万般不是,如今他也不曾对我不起。女子这一辈子,又能遇到几个似他这般用情之人?我不是铁石心肠,我还爱过他。纵使要叫我死心,也最好明明白白地,否则我以为是我错诬了他。” 重活一世不就是为了改变吗? 她与傅臣,指不定能有个好结局? 姜姒喝了一口酒,如今钻进牛角尖了。 谢乙虽是局中人,可看得原是比她清楚的。 可他也知姜姒这一颗心,从来没在自己的身上,那些个情情爱爱,从来都牵挂在傅臣的身上。 更何况,傅臣乃是上一世伤她甚深之人,也必定叫她印象深刻,所以她所有的目光近乎都落在了傅臣的身上。 以傅臣的本事,这等的人品与才学,又怎么可能不能俘获一女子的芳心? 姜姒两世为人,加起来也没二十年,哪里去磨一颗磐石心? 姜姒这样想,也没错。 即便是谢乙,重活一世之后也不能将两世之人匹配上,有时候恨之入骨,有时候他们又兄弟相称,一如昔年。 皇爷还没死,太子也没倒,七皇子还是七皇子,傅臣还是傅臣,他谢方知还是谢乙,而不是小谢相…… “兴许你是对的。” 但凡那件事没人插足,也没人在背后搞鬼,他谢乙再怎么喜欢姜姒,也只敢在心里压着,断不敢胆大包天至那般田地。 后来,也都是将错就错,留给他们的也不过是死路一条,去何不去得潇洒风流一些? 虽则最后又挣扎出千万般不想死的意思来,可他终究还是死了。 谢方知很累,从来没有过的疲惫。 他知道的比谁都多,想的更远超姜姒,姜姒因见识所限,只得半个后院半个侯府,谢方知却是天下事皆知,有时候一块儿堆上来,他都忙得抽不开身。 他带给姜姒的苦楚太多,而姜姒从没喜欢过他,这样来看,叫她嫁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若姜姒没将这话说开,说她中意傅臣,那谢方知或恐还可骗骗自己,也许她心里有我。 可现实是,姜姒明明白白要选傅臣,他一个插足进来的,又能说什么? 姜姒如今已无言以对,谢方知的消沉也传递到她这里,让她好一会儿没说话。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问题想问。 “上一世,我喝了丫鬟端来的鸩酒,说是我三姐姜妩叫人送来的。之后一梦回了柳镇,我便在想,谢公子当日对我摇头,说不知那替身是何人,如今姜姒再问谢公子一句,当真不知吗?” “……如今你要嫁给傅臣,知道了也是平添心结。”谢方知淡淡地,可手指甲已经压在酸枝梨木桌上,出了一道道的深痕,只是姜姒看不见罢了。“四姑娘莫不是想与那人叙前缘?” 是了,这等不正经的口吻才像是自己。 谢方知心里说了一声,便感觉面上一凉。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举袖抹脸,浑不在意,如今倒是忽然找回了精神一样,道:“四姑娘恼羞成怒又泼我酒,难道是被我说中了?” “是啊,被你说中了。” 姜姒知道他不正经,索性也跟着不正经起来。 破罐子破摔,谢方知又不是不知她底细,冠冕堂皇的话她都懒得讲了,只道:“若找见这人,未必不可续续前缘,才华不低谢公子,风度不输傅如一,翩翩好儿郎,上哪儿寻去?谢大公子若知道,到底不如成全了我们这对儿苦命鸳鸯?也算是阴差阳错一桩好姻缘。” “……” 那一刻,谢方知真的很想起身将这女人按到自己身下去,叫你胡说八道! 这满嘴的胡言哪里像是个闺阁姑娘? 可他又痛得快言语不出,抓心挠肺,恨不得此刻自己已然化成了灰去。 千般难,万般险。 谢方知终究知道她如今也学得一副胡言乱语,十句话里只有半句真,戏谑道:“成全你们有何难?四姑娘要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才华不低谢公子,只有我自己,风度不输傅如一,天底下除了我还能找到谁?如今,四姑娘不嫁傅臣,立刻与我双宿□□去,可好?谢某定对姑娘一心一意……” 姜姒默默地举起了自己手中的酒碗,看向他。 谢方知自动闭了嘴,眼底那神情已然复杂到极点,末了只有一点寒夜星子般的静寂。 耳边终于清静了,姜姒将酒碗扔了下去,冷笑道:“你自视甚高,只可惜不入我眼。谢公子,若你知道,不如告诉了我,也好免过今世一场灾祸。” “四姑娘若是知道了,心底不会有心结吗?”谢方知出奇地冷静,“一日夫妻百日恩,偏四姑娘心底未必不恨此人。不知道尚罢,若知道了,傅臣此生又不负你,岂非平白痛苦?” “……” 此言不无道理。 姜姒竟然轻而易举地就被说服了,约莫她自己心底也是这样想的。 是,有些事,不知道更好。 傅臣若不负她,这辈子为什么不好好过呢? 姜姒道:“我只等事起那一日……不若我二人什么也不做,谢公子暗地里查傅臣那边,且瞧个明白,谢公子知道得定比我多。若他有半分欺瞒于我,还请谢公子不吝告知……姜姒,真只有来生再报了。” 来生…… 来生是他为她当牛做马也抵偿不了吧? 谢方知只觉得自己穿着一身盔甲,可盔甲下面全是淋漓鲜血,而他面色如常,甚至笑一声:“谢乙此生只为美人折腰,四姑娘上上美人,使唤谢乙,应该的。况,若是四姑娘他日贵为侯夫人,可也欠着谢某许多大人情呢。” 坦坦荡荡的谢乙,顿叫姜姒生出不少好感来。 她也淡笑,又道:“若他负我,替身之事,还请谢大公子告知于我。” 谢方知道:“果要与此人再续前缘?” “……再续前缘?”姜姒凉薄地笑了一声,清亮眸子看谢方知,声音舒缓而柔和,只道一句,“碎尸万段吧。” 那一瞬,谢方知的手从桌面上垂了下去,笑得已有些勉强,略一眨眼,又将情绪藏回去,笑道:“届时谢某定将此人亲手交到四姑娘手上,叫四姑娘泄去心头只恨,千刀万剐,叫此人,永世不得超生。” 这话说得歹毒。 也许那人也只是听命从事罢了…… 才华这等东西,只要事前有人捉刀代笔,无一不能伪装。 先头姜姒所言,也不过都是戏语。 若傅臣不负她,这人谢方知定会悄无声息处理掉,姜姒权当上一世的事仅仅黄粱一梦,不曾发生;若傅臣负她,妾让她看看自己到底是怎么栽下去,又是哪些人害她栽下去。 原本一个人也怕,可如今多了个谢方知,她心里倒安定下来。 背后虽有姜荀等人撑着,可姜姒毕竟不能对他们说这些,可对着谢乙,她什么丢脸和狼狈都已经在他面前了,不管是肮脏拙劣手段还是天真愚蠢内心,谢方知都了然于胸,姜姒反倒敞开了,一笑起来时候反而越加明艳。 殊不知,这明艳越是灼人,落入系诶防止眼底越是叫他心肺俱焚。 两个人前后喝完了一坛酒,待到人将姜姒扶走时,谢方知已经觉得脚下有些晃。 他不知道是酒让自己晃,还是他从姜姒口中探知的那些叫他晃悠,像是踩在云端上一样,下一刻就要跌下来。 靠着门板,谢方知紧紧按着自己额头,想要往前面走,却打了个趔趄,一手扶了桌角,另一手按着心口,不知觉间竟已经笑出了声,苍白得很:“我只恐你未必会被傅臣所伤,回来却要被我狠狠伤一回……” 他说了,可她不信。 又怎么会信呢?他原也轻描淡写说,而姜姒也是戏语,根本不曾有什么“前缘再续”,她要的不过是“千刀万剐”。 姜姒未必喜欢傅臣,她只是寻找一个让她彻底死心,也彻底心狠的理由。 不管结局如何,但凡傅臣负了她,她便有理由开始报复,只因她心底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善念,毕竟此世傅臣什么也没做。 她背后有姜阁老,有姜荀…… 陈防己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这一世姜荀姜姒也没得罪陈防己,她手里每步棋都是好棋,也难怪有底气做这些了。 她就是要傅臣伤她个彻彻底底,好磨没她那一点善心肠。 有时候谢方知想啊,他怎么会这么了解姜姒…… 这女人才是彻头彻尾的虚伪,又阴险又阴暗,偏偏谁都觉得她温婉柔美是个好姑娘。 可纵使他知道她对他乃是利用多于感情,也阻止不了他喜欢她。 便是叫他成姜姒手里一柄剔骨刀,他也心甘情愿。 第七十章 慈母心 不管怎么说,至少在知道了谢方知与自己乃是站在一起之后,姜姒就已经平静了许多。 她需要操心的事情一下就少了起来,回府之后,身上难免带了一些酒气,所以没有先去拜见周氏,而是回了自己的屋。 先将一身衣服换下来,收拾打整过一番,姜姒才往周氏屋里去。 她到的时候,姜荀正坐在屋里与周氏聊天,刚好说到姜姒哪里去了,便见姜姒穿着一身鹅黄衫子进了来,于是一笑:“姒儿妹妹瞧着今日心情还不错?” 姜荀之前进来的时候,可看见周氏脸色不大好。 姜荀丧母早,周氏待他又好,姜荀早已经将她当做了半个母亲,周氏自然也亲近姜荀,因而将今日遇到的事情,都告诉了姜荀。 所以,姜荀以为,姜姒回来的时候应当不大开心,可他瞧她眼底竟是一片通透,难以见着什么抑郁与不安,反倒出奇。 姜姒眼一扫,便知周氏一定是对姜荀说了什么了,她浅笑,坐了过来:“定是母亲又对荀堂兄说了什么了,我太了解他,也太了解娘了。” 周氏叹着气,瞧她换了一身衣裳,便问:“怎么又换了一身?” “方才与银瓶姐姐去写诗文,不小心弄了些墨迹,总不好这样来见母亲,所以换了才到。”姜姒随便找找了个借口敷衍过去。 周氏道:“谢姑娘与你好,我只盼着你见着她能开心一些。在宁南侯府遇到的事,我都与你堂兄说了,这宁南侯府怕不是个好去处。” “女儿也知道,可等女儿一及笄,侯府必定派人来提亲,若是我姜府不应,传出去也难听吧?”姜姒只不过说了事实,她面上带着浅笑,似乎也不在意,“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京城里谁不当我与他是一对儿?若贸贸然拒绝,焉知旁人怎么说?父亲也是受过世子恩惠的,他如何肯放?” 除非,去找老太爷。 姜姒隐了这半句话未言,也不是没办法,只是她暂时还没考虑好。 说完这些,她扭头便瞧了姜荀一眼。 姜荀也看她,自然明白了姜姒的意思,于是劝周氏道:“宁南侯府也是男人当家,但凡侯爷满意这一们亲事,世子满意这一门亲事,他们又没有对不起姒儿,伯母倒也不必如此担心。左右,傅如一此人还是靠得住的。” 是啊,傅如一还是靠得住的。 周氏这样想着,心底也踏实许多,终于笑了一声:“今日去也累了,我一会儿再与老爷说一说,你们两兄妹多说上一说吧。” 有些话,他们小辈的定然更清楚。 姜姒与姜荀倒是也没拒绝,没一会儿就出了来。 姜荀不像是周氏那样好糊弄,他瞅一眼姜姒的衣裳,便道:“怎么换了衣裳?” 思索一阵,姜姒还是如实说了:“跟谢乙喝了两杯酒,所以沾了些酒气,怕被娘知道。“ “……”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姜荀忽然有些没话说。 他咳嗽两声,也不知是真不舒服还是被姜姒给吓得。 脸色略带几分古怪,姜荀上下瞅着她,斟酌道:“你怎平白与谢乙……你们俩……” “堂兄,你想到哪里去了?” 姜姒说得坦坦荡荡,自然是两个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不过看姜荀这一副有些不能接受的表情,姜姒不由叹气:“我与他乃是知己相交,并不曾有任何的私情。” 即便是有,那也是他谢乙一厢情愿,反正姜姒这里不曾有过任何的暧昧。 天知道姜荀现在已经快憋一口血了,谢乙好手段啊! 早先谢方知就在他这里表白过了心迹,说自己对姜姒有意思,现在他竟然还成了姒儿的“知己”,男子与女子之间有什么“知己”之交?真到了知己莫逆的程度上,做夫妻也未必不可,爱情跟友情,有时候界限其实很模糊。 不过不得不说,如果这乃是谢方知刻意为之,这人未免也太无耻。 好在姜姒不曾表现出任何一点对谢方知在男女之情上的好感来,姜荀也就放了心。 他道:“你当他是知己,往日不还厌恶他得很吗?” “人言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倒是信他,兴许能一回头,便光风霁月,耀江山万里。” 姜姒想着谢方知与自己一样的经历,难免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来,慨叹一声罢了。 不过姜荀听着这话,眸子微微一眯,他苍白的脸上划过几分难言的异样,道:“姒儿,你不曾发觉,你对傅臣从无这样的评价吗?对一个男子产生好感,兴许正是你迷恋上他的开始。若谢方知有意勾引于你,你便该心生警惕。” 忽然一怔,姜姒却才反应过来,又难免踌躇,反道:“我对谢乙从无男女之情。” “如今不有,日后呢?” 一则是日久生情,二则是谢乙有意,天知道那等风流浪子有多少哄姑娘的手段? 若是姜姒载在谢乙身上,姜荀可真是要头疼了。 他觉得谢乙这人才华是有,可谢家绝不是什么长久之地,往后若一朝覆灭,又有谁人能救?所以姜荀其实跟姜姒一样,从未考虑过谢乙。 只是既然姜姒说了这样的话,姜荀便不得不提防着了。 姜姒笑他:“堂兄如今瞧着却像是有些杯弓蛇影,我喜欢的不是谢乙这样的人。再说若我嫁给傅臣,哪里又跟谢乙有什么缘分?倒是堂兄要一再在我面前提谢乙,指不定我便真喜欢上他了。” “听听你这话,哪里有个女儿家的模样?” 姜荀叹气,戳了戳她额头。 末了,姜荀又抬步走去,道:“傅臣那边也不是万无一失,前阵你与我说的事,我也考虑过。今日来见伯母之前,曾找过老太爷,老太爷说了,但凡宁南侯府若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只管离开便是。祖父是阁老,虽不是首辅,可也是朝中举足轻重人物,你得了老太爷的喜欢,对他眼缘,自然护着你。后顾之忧一除,你只管筹划便是。” “筹划有谢乙,我暂不着急。” 姜姒实则一点也不愿意看见上一世的那些事情重演,这件事交给姜荀来安排,还不如给谢乙安排,毕竟他对上一世的事情肯定知道得更多一些。 她不知道,若傅臣这一世要真的负了她,她将再面临那种种的伤痛…… 不。 姜姒忽然抬手按了按自己心口,她才发现心底竟然是空的。 傅臣对她真有这样要紧吗?或是谢方知所言,她只是想寻找一个报复傅臣的理由。 人,为什么总是这样矛盾呢? 姜荀看她似乎带着几分思索,待她双目清明之后,才续问道:“谢乙肯帮你?” “不管是为色还是为友,他都要帮我啊。”姜姒毫不在意,也没当这是一回事,说得轻飘飘的,“谢乙不是一面帮着傅臣,一面帮着萧纵吗?你们打的什么算盘,我也不懂。不过我瞅着,他跟傅臣不是很对付,怕是你们放在傅臣身边的?” “你猜得便好,我不多言,只是姒儿……”顿了一顿,姜荀还是说了话,“你这样想,谢乙清楚吗?未免……” 即便是旁观者,姜荀也觉得她这未免有些凉薄。 微微勾了唇,没说话,姜姒抬起一双清亮眼眸瞧他,道:“堂兄忧心的事太多一些吧?” 这一瞬,姜荀终于觉出她心底藏着一些隐晦的东西。 而他,无法触及。 老觉得姜姒与谢乙之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谢方知游走在诸多美人之间这么多年,偏偏如今对姜姒死缠烂打,可还是一个有意,一个无情,兴许这就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从来都是用“情”字折磨人的谢乙,如今也尝到了动情之后被折磨的痛苦。 罢了,他也不说话,只与姜姒说一些侯夫人那边的细节。 姜姒习惯性地送了姜荀进去,又问过伺候他的小厮和丫鬟们,姜荀是不是有吃药,是不是多劳累,是不是每日按时去歇息…… 碧痕早就听过许多遍了,却知姜姒是关心姜荀,一一答了,送了姜姒走,这才回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姜姒从乔姨娘这边的院子过来,正到半路上,却见花丛林木里钻出来个小丫头。 “啊!” 那小丫头没想到刚刚钻出来竟然就遇到了姜姒,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蹲身行礼:“奴婢给四姑娘问安。” “你这样慌张,怎的从这里过来?” 别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背后那花林里,谁知道有什么? 打了个眼色,姜姒示意红玉等上去看看。 红玉躬身顺着那小丫鬟的来路去看,走了下去,只看见了卫姨娘院子的墙根儿,别的什么也没有。 她回来的时候,姜姒还在盘问小丫鬟:“好好的正道不走,你怎的偏要挑个园中的小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鬼祟要作什么呢,亏得今儿遇见我,若叫你惊了旁人,有你好果子吃!” 小丫鬟吓得瑟瑟发抖,更不敢胡言乱语了,可她的确什么也没做,因而喊冤道:“四姑娘明鉴,奴婢只是因为要回乔姨娘那边给姨娘纳鞋底,偏偏在园子里跟人嬉闹忘了时辰,因怕赶不及,这才来从花园那边抄了小路过来的,实在是怕耽误了姨娘的事情啊!” 抄小路? 姜姒原本没在意,可她忽然记起这个地方来。 刚才小丫鬟说什么? “你说这里去花园很近?” “回四姑娘的话,从此处去花园,仅需要打中间穿过去,不必去西边长廊上头绕道,要省事不少,奴婢真的什么也没有做……” 小丫鬟哭哭啼啼起来,素来听人说四姑娘厉害,她自然害怕,以为自己今日在劫难逃。 红玉回来的时候,锁着眉头,道:“姑娘,小径上头并无异常。这丫鬟应当没说假话。” 姜姒点了点头,便对那丫鬟道:“下次可走点心,莫再乱走,再叫人误会了去,可没今日这样好的结果了。你去忙吧。” “奴婢谢四姑娘开恩,奴婢告退。” 小姑娘哆哆嗦嗦抹着眼泪退了开去,可姜姒站在原地却没走。 “四姑娘怎么了?”红玉有些疑惑。 姜姒眉头紧皱着,道:“我忽然想起一桩陈年旧事来……红玉可还记得紫檀?” 红玉忽然一惊,刚想问姜姒怎么忽然又想起这一悬案来,可接着便醒悟过来,红玉不就是在花园里出事的吗?当时他们沿路去找,都是顺着掌了灯的长廊去寻,结果最后在井里寻着了人,平白无故哪里来的杀身之祸,路上也没碰见什么奇怪的事…… 如此一说,红玉忽然看向自己方才出来的小径,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寒意来。 她声音略微有些发颤:“奴婢……方才顺着走了过去,这近道恰好要从卫姨娘屋后的墙根下过去……” 看得出,最近修建花草,已经将之前这人为踩踏出来的道给补上了,如果不是那丫鬟情急之下从花园那边过来,怕还不知道有这一条路呢。 原本有人走的道,却被人移栽了花木给堵上,那丫鬟出来的时候才那么狼狈…… 姜姒之前得了一些儿缎子,可没查出端倪来,也没见谁穿戴过多少,更没办法去审问姨娘们,因而这事情一直搁置着…… 可如今,姜姒忽然想起了一些来。 卫姨娘不恰好就有一匹吗? 这条路…… 脑海之中瞬间浮现出一些画面来,姜姒想着,终于渐渐抬步离去。 她吩咐了几句下去,天刚刚暗的时候,就有了消息。 红玉进了屋,看姜姒斜斜靠在榻边,宽大的袖摆从榻上落下来,眼睛微微闭着,正在养神,这样看过去,自然有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来。 熏炉里的香已渐渐烧尽了,红玉上来添了一块儿,开青铜炉盖的时候,姜姒便睁开了眼。 “奴婢吵着您了?” 红玉手上动作一顿。 姜姒撑起身,摇了摇头,唤了八珍过来,将藏在怀里的熏炉递了过去。 八珍捧着熏炉,从大香炉里夹了两块红着的火炭,放进熏炉里,又给姜姒捧过来。 这一来,姜姒透着凉意的手指尖,才渐渐暖和起来。 “问着了吗?” “问着了。”红玉已经给炉里换过香,道,“陈饭说,今春重新整理修剪花木的时候,卫姨娘特意叫人吩咐过,说叫人将她后面那一条道都给栽上花木,所以前阵子看见那一处并无什么缺口,渐渐大家也换了另外一边的近道。不过最近的还是靠着卫姨娘墙根下的那一条。” 抬手按着额头,姜姒轻轻地一勾唇,道:“这一回就有意思了……” 她道:“卫姨娘有孕几个月了来着?” 如今已经八月,卫姨娘查出来的时候是有近两月,算算…… 红玉道:“五个月了。” “大夫们诊出来的都是五个月……”姜姒念叨了一句,只道,“最近盯紧了,就是半夜里都松懈不得。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紫檀的死与卫姨娘有关,可卫姨娘一介女流之辈,如何能将紫檀投入井中?况还有压井石,加之那一些缎子的碎料……” 其实多余的已经不必要了。 姜姒在吩咐红玉等人做事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陈年旧事,要再翻出来,老太太不一定同意,又要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可卫姨娘这里又着实可疑。 万莫叫她查出什么来,真若知道…… 将熏炉放在案上,姜姒垂了眼,已叫人吹蜡烛准备歇了。 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姜姒这边叫人盯仔细了之后,果然发现了不少的端倪。 她曾经亲眼见姜茴从卫姨娘院子里出来,姜茴还与卫姨娘身边的贴身丫鬟流芳眉来眼去,卫姨娘贴身丫鬟尚且如此,焉知卫姨娘是不是干净?大丫鬟都是当副小姐养的,流芳又素有体面,最近卫姨娘肚子里有了孩子,她一得志便猖狂,更不知犯了什么狂疾,竟然在某些地方与姜茴眉目传情,叫姜姒这里的眼线瞧了不少去。 姜姒暂时没有动手,只是叫人继续盯着。 她怀疑的总是卫姨娘,卫姨娘也着实可疑,若她所想是真,那才真是作孽。 姜茴与卫姨娘之间本有□□,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竟然会因为卫姨娘的怀孕而暴露。 卫姨娘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旁人自然更无从查知,更何况大夫们说她的孕期,也与姜源在府中的时间对得上,自然从来没有人怀疑。 可孕后,卫姨娘虽还时时与姜茴私下见面,可姜茴却对这个孩子的血脉耿耿于怀,卫姨娘身子不便,也不能与他抱在一起行那三两件事,姜茴便渐渐更喜欢流芳这样年轻又娇嫩的身体。 日复一日,卫姨娘如何能容忍流芳? 当初流芳之所以与姜茴搭上,还不是受了卫姨娘的胁迫? 卫姨娘与姜茴勾搭成奸,二人暗通款曲,又怕被流芳捅出这事来,便叫姜茴也与流芳做那档子事儿,这样流芳绝不会再往外面说一个字,因为她自己也不干净。 由此一来,主仆两个彻底共同进退。 可偏偏,卫姨娘闹出怀孕这件事来,眼见着流芳一日比一日娇艳,自己却挺着个臃肿的大肚子,姜茴又对自己冷言冷语,甚至连老爷姜源都不爱回府了,显然是在外头养了外室。 周氏对姜源早已经歇了心思,所以不在乎;卫姨娘却是头一回忍受这样的寂寞,难以接受这样的落差。 所以眼瞧着已经抵近年关,快到了卫姨娘的产期,她终于发作了流芳,见她一副妖妖巧巧的模样站在自己面前,就心生怨怼,一把把茶杯里的水泼在了流芳的脸上身上,口里骂着贱蹄子。 流芳也顿时大怒,平白无故地怎么发作了她? 二人吵闹起来,流芳哭着跑出去不久,卫姨娘便觉得身下阵痛,竟然就这样临盆了。 府里一下混乱了起来,姜姒听见卫姨娘提前有半个多月临产的时候,却没有半分的惊讶。 她弯了唇,只问道:“都交代好了吧?” 红玉有些害怕,这种害人的事情,她还是头一回做,只涩声道:“已按着姑娘说的交代过了,大夫们早有谢公子那边给您安排好了。” 谢方知倒是听话。 姜姒浑然没有半点良心,看红玉有些心虚,便淡淡道:“你也不必有什么愧疚,须知那生下来的孩儿到底是谁的还不知道,坏我姜家血脉,岂能容下他去?更何况,紫檀便不冤枉吗?卫姨娘自作孽不可活,我不要她性命。你自个儿想清楚吧,你不动手,谁知日后是不是她动手?” 红玉只见到姜姒表情镇定,看不见半分的心虚。 她暗叹了一声,出去的时候始终觉得手里发冷。 这才是真正的四姑娘吗? 随手布下这样一条歹毒的计策,甚至可说是阴险卑鄙,不择手段,这是宁杀错,不放过,根本没打算给卫姨娘什么活路走,即便是留一条性命,又能如何? 她神情有些恍惚,出来撞见了同样知道此事的灵芝。 灵芝惊道:“红玉姐姐怎么了?” 红玉道:“不妨事,只是有些头晕。” 两个丫鬟一起回屋里坐着,灵芝仔细看了看她,问道:“你是不是……刚跟姑娘说了卫姨娘的事?” 红玉无声点点头。 灵芝劝道:“你是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卫姨娘是罪有应得,这样一个□□,死在姜家,都是脏了姜府的地界儿!那般的血脉,天知道是谁的,以后若出了事,谁知道?四姑娘见着心宽,可她能记仇,平日里谁对她好,谁忌惮着她,她心里有数着呢。红玉姐姐这时候万莫糊涂,且想想那谢公子……” 是啊,谢公子对姑娘痴心一片,可姑娘用着谢方知,也没个什么表示,换了寻常姑娘家早就避得远远的了。 可自家姑娘…… 红玉又是一声叹,道:“道理我都懂,四姑娘是什么脾性儿,我伺候这许久,也明白,只是觉得……原来多剔透一个人儿,这心思竟然也这样深、这样沉,不过是个小姑娘,怎么偏偏能算计出这么歹毒的计策来?” “那是卫姨娘罪有应得。” 灵芝一字一句地说着,盯着红玉的眼睛。 红玉也看向灵芝,她看见灵芝眼底的神光,也终于点了点头:“我有分寸,省得,断不会做错事。” 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既知道四姑娘这么多的事,若不选择效忠,谁知道日后会是什么下场? 再说,灵芝说的也没错。 卫姨娘罪有应得,可四姑娘着实也不是善茬儿,她只是有些接受不了四姑娘这样的转变罢了。 姜姒这边的计策很快生效。 卫姨娘产子这一日,产婆并着两名医妇都在房中看着,卫姨娘的叫声一阵高过一阵,外头姜源正好回来,与周氏一起坐在堂上等着。 一名医妇进来报:“孩子已经出来个头了,足月生产,正正好呢,出不了问题。” 乍一听,姜源也没在意,道:“赶紧去守着卫姨娘,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周氏作为家中主母,也吩咐道:“卫姨娘这一胎比原定的临盆之期早了有大半个月,她自己也不紧着些心,平白地闹出一桩来,还好咱们准备得齐全。” “没早啊。”一名医妇有些疑惑,笑着道:“方才还给夫人把过脉,足足九个月呢。您请放心吧,孩子好着呢。” 姜源喝茶的手一顿,周氏脸色也变了。 今日来的这医妇不是原来请来的医妇和郎中,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之前依着卫姨娘月信那边推出来的时日,绝不该有九个月,即便是顶了天,也该只有八个月多十来天吧? 周氏一下想到了什么,道:“卫姨娘乃是足月了的?” “啪!” 姜源已经抬手摔了茶杯,两眼变红,喘气很重,咬牙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若卫姨娘是九个月,这事儿可就大了,九个月前,姜源可不在府里,即便是八个半月,姜源也不在啊! 之前诊脉的大夫们,可不是这样说的。 周氏知道要出事,连忙叫人将医妇拉出去问,就这一会儿功夫,卫姨娘已经顺利产下一名男婴。 早先姜源给这孩子起名叫姜苑,所以孩子一出世,下头婆子丫鬟们都叫“苑哥儿”。 嬷嬷将孩子放进盆里洗了,就抱出来给姜源看,谁料见着姜源黑着一张脸…… 事情彻底坏了。 周氏询问之后也黑着脸,又叫人回来与姜源说一阵,姜源大怒,起身便直接走进了卫姨娘屋里,卫姨娘才躺回自己床榻上,见姜源进来,满心都是欢喜:“老爷,妾身也未老爷诞育后代了……啊!” 姜源将她拽了起来,一巴掌甩到她脸上去:“贱妇!说,你这孩子怎么是九个月的?!是不是趁着我不在府里那段日子,跑出去偷人了?教你给我戴绿帽子,叫你给我绿帽子!贱妇!” 卫姨娘才生产完,浑身虚软无力,身下恶露不止,被姜源狠狠摔在床上。 她脑子里嗡地一片,整个人都傻了。 过了一会儿,之前给卫姨娘诊脉的大夫终于找了来,哆哆嗦嗦说孩子只有八个多月,那两名医妇面面相觑,都说不可能:“我二人也有那么多年的经验了,多少个月我们还不清楚吗?你莫不是庸医,来哄我们?” 眼瞧着这是要涉及到一桩秘辛,周氏咳嗽了几声,叫人将医妇与大夫分开问话,着重盘问那大夫。 这时候,卫姨娘只觉得是有人要陷害自己,可是她也不确定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又是害怕又是心慌,连忙去给姜源喊冤:“老爷,几月来都不曾出过什么问题,这些医妇一定是胡说八道!老爷啊,妾身对您一心不二,从来不敢有任何的逾越,贱妾对老爷的真心天地可鉴!老爷啊……” 周氏再进来就听见这一句,顿时冷了脸,骂道:“你这是说医妇们冤枉你不成?还是我一个正室夫人在后头冤枉你?方才那大夫已经交代了,你私底下给了他很多金银,可来看看是不是这些!” 话音刚落,周氏身边的嬷嬷便上来将一包东西扔在了地面上,还有一枚姜源送给卫姨娘的金镶玉镯子。 那一刻,卫姨娘差点万念俱灰。 姜源早已经按耐不住,这贱妇竟然真的给他戴了绿帽子! “你还敢狡辩!叫你狡辩!贱妇,真是个不知羞耻的东西,老爷我给你吃,给你穿,不过一个妾,念在你是老太太娘家人过来的份儿上,也给了你体面,你竟然还敢偷人!还生下个野种来!好个贱妇,收拾不死你!” 上去又是几巴掌,谁都拉不住姜源,更不敢上去拉。 屋里的流芳早已经吓得腿软,一下跪坐在了地上,这样大的动静,也叫那刚刚生下来的苑哥儿感到恐惧,“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早已经红了眼的姜源,只觉得自己尊严已经被践踏在了脚下。 听见孩子的哭声,姜源刹那之间就停下了殴打卫姨娘的手,他看向了还在襁褓之中的那个孩子。 卫姨娘鼻青脸肿,早已经看不出个人样,忽然没挨打了,也是愣住了。 然后,她一眼就看见了姜源的动作,也看清了姜源过去抱起孩子的动作。 那一刻,屋里没有人反应过来。 姜源大掌抱着那孩子,听着他的哭声,脸上竟然挂起了笑。 这样的笑意,让人格外地毛骨悚然! 接着他就重重将手往地上一摔,像是摔什么包袱一样,孩子一下摔在地上,哭了两下就没了声儿。 卫姨娘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不要啊——” 可在孩子没了声儿的时候,卫姨娘的声音也没有了,她终于晕了过去,一下栽倒在地。 屋里屋外,一片的噤若寒蝉,抖如筛糠。 来这边探消息的红玉,已知道了里面的情况,站了好一会儿,才跑回去跟姜姒说。 姜姒正在屋里泡茶,上好的柴窑青瓷,浅绿色的茶水伴着那茶盏,好看极了。 “怎么样了?” “成了。”红玉咬了咬唇,又道,“苑哥儿……没了。” “……没了便没了吧。” 姜姒淡淡一笑,可是原本稳稳端着的茶盏里,却荡了一圈波纹。 慢慢地喝完了这一盏茶,姜姒眉睫清秀精致,略一抬,看着窗外雪后碧蓝的晴空,于是将茶盏放下,道:“出去走走吧……这府里太闷了。” 走,去哪里呢? 姜姒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轱辘压在刚刚清扫完的京城大街青石板上的声音,喧嚣又宁静。 她闭上眼,又慢慢睁开,看着自己干净的一双手,忽道:“去城西巷子那边……” 下了车来,姜姒便道:“你们在外头就可以了,我一个人进去。” 她抬步走去,脚下还有残雪,风里透着冷意。 根根葱白的手指扶着巷边的矮墙,缓缓行进着。 姜姒觉得自己没力气,冬天的太阳即便是照着人,也觉不出暖意来。 她看了一会儿,便已经到了了缘这宅子前面了。 方轻轻扣了扣门环,里头门便开了,竟然是孔方。 孔方乍一见到姜姒,吓了一跳:“四姑娘?!” 倒不是姜姒来叫他诧异,而是姜姒这脸色,实在不好。 姜姒抬眼看见他,便淡声问道:“谢大公子在?” “不在,小的是来这里填补东西的。”每个月总要来这边看看,公子的事可不少,没时间日日朝这边走,孔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您这是?” “……来看看了缘。” 和她的孩子。 姜姒已经越过了孔方,朝着里面走。 孔方想扶不敢扶,略一斟酌,连忙走了出来,吩咐一旁小厮道:“你赶紧的,回去给咱主子传个信儿,今儿四姑娘有些不对劲儿,已经来了。” 这会儿,屋里的了缘已经看见了姜姒。 她万万没想到姜姒竟然还会来,还不是跟谢方知一起。 正摇着拨浪鼓逗弄小化凡的了缘,整个人都起了敌意与警惕,对姜姒的到来,她显然感到不悦:“四姑娘怎么有空来?谢公子可不在呢。” 这了缘说话,再感觉不到昔日尼姑的样子。 姜姒笑一声,走上前来,也坐在榻边,看着两只眼睛亮晶晶地萧化凡,萧化凡也不知怎么,一见了姜姒便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两手还无意识地朝着姜姒抓,仿佛想与姜姒亲近一般。 姜姒看着这萧化凡,忍不住伸手点了点他眉心,道:“这孩子真可爱。我一向不得小孩子喜欢,他倒似乎很亲近我。” 自己的儿子竟然与别的女人亲近,了缘手指僵硬起来,握着的拨浪鼓也几乎要被她给折断了,甚至她一张脸都微微扭曲了起来:“他是我儿子!” “唔?” 姜姒只觉得了缘莫名其妙,她不过是心里感叹,萧纵的儿子无情无义,所以才跟自己亲近罢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听了了缘此言,她讥诮地一回头:“兴许你没这儿子,谢公子就喜欢你了呢?” 了缘一下怔住了,她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我与谢公子毫无瓜葛,二人不过利益合作。”姜姒从她手里抽走了拨浪鼓,轻轻摇着,嘴上却道,“我不过来转转,不过你聒噪个没完没了叫人心烦,还是请你闭上嘴吧。” “你!” 了缘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觉得今日姜姒浑身都透着不对劲儿,她气得发抖。 姜姒却不搭理她,冷笑道:“你不闭嘴,便别怪我横刀夺爱,抢你谢乙了,想来,谢乙不喜欢你吧?” 不,谢乙救她,自然不可能对她没意思,也不可能白白花银子养着她,养着她的儿子。就算是有什么图谋,也不该等这么久。每个月谢乙都来看一次,对他们母子嘘寒问暖,姜姒不曾来过,所以了缘以为谢大公子约莫有那么一点意思。 这样温柔的男子,了缘如何能不心动? 之前的萧纵已经叫她伤透了心,好不容易有一个谢乙…… 了缘张口就想骂姜姒水性杨花,有了一个世子还要出来勾搭,可一想到姜姒方才说的话,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哑了。 姜姒只坐在旁边,摇着拨浪鼓,看着萧化凡抬手要来抓。 小孩子的手还握不稳什么东西,只能虚虚抓着她的手,软软地,也暖暖的。 她忽然想:回头跟谢方知说一声,她认了这孩子当干娘多好? 第七十一章 好事近 第七十一章好事近 这个时候的谢方知,才刚刚陪着一大家子人回府,谢银瓶跟他一起骑马,落在最后面。 半道上有个瞎郎中,看样貌倒是很清秀,大白天还提着灯笼在路上走。 谢银瓶见了,不由得转过眼去看。 谢方知道:“怎么了?” 那郎中已经去远了,谢银瓶道:“我看他背着药箱,倒像是个郎中……能医病吗?” 原以为人已经听不见了,没想到那男子竟然停下了脚步,回头道:“姑娘可有什么病痛?” 谢银瓶完全随口一言罢了,却没想到那人会听见。 她坦然笑道:“先生误会了,我并没有任何的病痛。” 那男子微微一笑,和煦极了,道:“但愿天下人都无病痛。” 因着此人眼盲,谢银瓶也毫不避讳,只道:“先生善心肠。” 后面谢方知微微皱了眉,见那郎中走远了,才道:“你怎的与这样的人说话?” “也就你这俗人问得出这样的话来。”谢银瓶牵了缰绳,一笑,“人家好心问我是不是有什么病痛,你倒在这里多话了。” “大白天的,打什么灯笼……” 谢方知笑了一声,不过转眼又忽然记起来什么,猛地回头望去时,那人已经没了踪影。 “大哥,怎么了?”谢银瓶觉得奇怪。 医圣? 一挑眉,谢方知道:“不过是觉得如今世道是脑子有病的越来越多罢了。” 谢银瓶不爱听他这话,笑道:“譬如兄长你。” 谢方知没说话,一副怡然自得的表情。 不过很快,街旁赶过来的那个人,就吸引了谢方知的注意,是谢府的小厮,还是跟孔方一起去了缘那边的。 那小厮还没到谢方知跟前儿,谢方知便道:“瓶儿,我不跟你们一块儿回去了,你且送二老先回,我这里有些事要处理。” 谢方知的事情总是很多,谢银瓶也不在意,只瞥了那小厮一眼,才调转马头先走。 留下来的谢方知这才问那小厮:“出了什么事了?” “四姑娘不知怎么来看了缘姑娘了,孔方老大说四姑娘脸色很差劲,不知道是怎么了。” 小厮也有些不安,他就是来跑腿儿的,不过完全效忠于谢乙。 听见说姜姒来了,谢方知便是心头一跳。 这女人出现的时候总是叫人猝不及防,一消失又叫人恨不能直接钻进姜府去找她,虽说有时候她也叫自己办事,可毕竟没见着她人,他百般地花费心思约她出来,总是不能够。 如今说来就来…… 谢方知已经一摆袖子,道:“回去吧,我也去看看。” 话音落,便已经将那医圣庄闲之的事情给忘在了脑后。 回到小院子里的时候,天气依旧很好,谢方知外面披着藏青缎面子镶紫貂皮大氅,脚下步伐沉稳,眉目间都是雅致。 他是才赏雪回来的旅人,只是如今一颗心没有被雪给冻着,反而暖了起来。 他在屋外头站了一会,忽然想起再过几个月她就要及笄,接着就要忙着嫁人,上一世的种种事情却还没有个端倪,不知今世姜姒又是什么时候出嫁?若傅臣赶得及,兴许翻过年便嫁了,若是与上一世一样,怕是后年的三月才会嫁。 如今已经管不着了…… 里头有人通传了一声,了缘站在姜姒身边,忽地回望了一眼,便瞧见旁边人打起帘子,谢方知解下大氅,朝着里面走了进来。 翩翩公子如玉,这一身的风流气,也是完美世子傅臣所不能比的。 只可惜,世人少有能欣赏他这种“风流”的。 “四姑娘怎的来了?” 这是谢方知开口第一句话,他进来只扫了了缘一眼,淡淡一笑,便看向了姜姒。 其实他已经做得很明显了,可姜姒头也没回一下,便道:“不是来看你的,谢公子莫要自作多情。我只是忽然想来看看化凡这孩子……” 萧化凡原本是要睡的,可他乌溜溜的眼珠子里全是姜姒的影子,被姜姒逗得笑个不停,仿佛他天生就跟姜姒亲近一样。 了缘在旁边看得别提多火大了,恨不能直接一巴掌将姜姒扇开了,可只要一想起姜姒的话,她就不敢轻举妄动。 原本来的时候,姜姒都还是苍白着一张脸,现在却已经好多了。 谢方知拧了拧眉,却道:“四姑娘不自作多情,又怎么知道谢某心里在想自己自作多情呢?” 说白了,这就是两个自作多情的人。 姜姒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哂笑。 这时候萧化凡打了个呵欠,似乎终于困了,于是姜姒将手里的拨浪鼓放下,道:“我也累了,这孩子也累了,叫他休息去吧。“ 说完,姜姒便不多留,准备离开。 谢方知自然跟着姜姒一起走,根本没回头看了缘一眼,了缘垂着头,心里忽然冒出了万般的委屈。 那一瞬,眼泪在她眼眶里打着转,硬是撑着没掉下来。 出来了的姜姒知道谢方知跟着,在廊下就站住了脚,她看檐上滴滴答答化了的雪水落下来,四周都很安静,远远地能听见闹市里的吆喝声。 她道:“你安排的人派上了用场,姨娘生的血脉不明的孩子被姜源摔死了……” “所以你内疚了?” 谢方知很自然地接上了一句。 姜姒摇摇头:“只是头一回做这样的坏事,想起我未出世的孩儿,觉得我这样的人,约莫是老天爷惩罚我吧?倒是你,对我说的一点也不惊讶,你查过我做什么了?” “你叫我帮你找大夫,我自然要问问你吩咐了什么,略一核对也就知道了,不过这样的结果,你没想到,我也没想到而已。” 姜姒找谢方知这边请了几名大夫,这一回是坑了卫姨娘一把。 医妇说的根本就是假的,把脉也没办法那么精准,小半个月的误差是合适的,不过大半个月这样的却特别离谱。大多数人也都是惊慌失措了,以为医术真有这样高明,其实那都是骗人的。 为的,不过是欺骗姜源,将卫姨娘怀上孩子的时间提前半个月,而那半个月,姜源恰好不在府中。 卫姨娘的孩子,的确是产早了,而非约莫坏满了九个月才生的。 谢方知在听见那些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这一条毒计,只是他没有阻拦。 这一刻,谢方知凝视着她,仿佛要看进她心底。 他也明白了姜姒来这里的缘由,只是因为她狠毒虽有了,可还在彷徨之中。 不择手段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谢方知不愿看见这样的她,可她又这样坦诚地将目前这样的手段告诉他,甚至这样坦诚地利用他,让他连讨厌姜姒都做不到。 “姒儿,你原可以不必做这些的。这些我都可以帮你做……” “等我入了宁南侯府,你也能帮我吗?”姜姒摇了摇头,袖袍上花纹点点,今日颜色倒与谢乙相近,“话说回来,那边还没什么动静吗?” “上一世傅臣去了山东,那时候皇爷在山东似乎遇见了什么事,乃是巡幸的时候有的。”谢方知听见“宁南侯府”几个字,心里就不舒坦,“是不是要巡幸山东祭孔,约莫还要等年后才有决议。不过上一世是在后年,谁知道你……” “那便叫傅臣挑个后年好了。” 姜姒这里一则得了老太爷的话,二则有谢方知作自己在傅臣身边的眼线,这边还有姜荀,所以她还不怎么担心。 只是她不曾意识到,自己说出来的这一番话,已经暴露了她自己的心。 她根本就是要去验证上一世发生的种种,上一世不曾看清的事情,这一世要偏要看个清楚明白,要把傅臣这个人给剖开了看! 谢方知也不知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痛苦。 傅臣若是不去山东,那姜姒一定是他的,两个人兴许就这样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姜姒心底也可芥蒂全消;若是傅臣去了,那么姜姒接下来想知道的,就是上一世的替身了。他若瞒着她,她自己也会去查,更何况这一世她先抓住了问道子,问道子会告诉她个清楚明白。 毕竟上一世谢方知哄骗过姜姒,姜姒不一定会相信他。 这样一来,也正好解释了此前姜姒并没有一问到底的行为,因为他若不愿意说,说出来也是假话。 姜四姑娘,一直都看得清楚明白。 她分得太清楚,做事的步骤也太分明,反而让谢乙有些堵心。 谢乙道:“年后四姑娘便是及笄,不如今日出去喝一杯吧,往后也没几杯好喝了。” “不必,我府里还有事。” 姜姒拒绝了,接着便出了远门,上了车。 外头也拴着谢方知的马,姜姒看了一眼,便直接离开了。 府里的一场好戏,还没落幕,卫姨娘还没修养好,就被扔进了柴房。 红玉跟姜姒说着消息,姜姒则快步走进自己院子里,姜荀已经久候多时了。 翻过年,姜姒便要及笄,如今出落得水灵灵一样的人,姜荀见了便喜欢。 他咳嗽几声,穿得比旁人厚实,才从净雪庵回来不久,捧着姜姒的手炉便道:“府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你也往外面跑?” “顺道出去散散心罢了,堂兄才回来,可有什么事?” 姜荀却没回答,只道:“你寻常无事不出门,出门都见谢方知去了,我说得可对?” “万一还有傅臣呢?” 姜姒一笑,不过这话却是默认了。 姜荀不由头疼,想着等过了元宵,他还得跟谢乙比划比划去,这臭流氓缠着他妹子简直阴魂不散! 第七十二章 吉日 姜荀到底有没有去找谢方知比划,姜姒不知道,她还是待在府里。 后面的好戏,才刚刚登场。 卫姨娘忽然栽倒,是府里谁也没想到的,那一日在房里的人都被下了封口令,谁也不敢传,不过该知道事情的都知道了。这样大的丑事,即便不往外面传,府里也是瞒不住。 偷了人,给老爷戴了绿帽子,还生下了儿子,这不是在打姜源的脸吗? 姜源绝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苑哥儿刚生下来就没了,府里也有人说是难产,不过卫姨娘忽然被关了起来,也让人生出种种奇怪的议论。比如,卫姨娘是不是生了什么妖怪,或者做了别的事情惹老爷生气。 原本多受宠的人,一转眼竟然就成了这样,岂不让人疑惑? 不过对大部分人来说,这只是一件事不关己的事,对于某些人来说,卫姨娘被关起来询问,就像是一把悬在脖子上的刀。 除了卫姨娘之外,她的贴身丫鬟也被关了起来,自古主子遭了难,从来没有丫鬟能逃脱的下场。 这一天,卫姨娘已经被关进来三天了。 她觉得茴二爷应该会来救她,至少不能让她死在这里,若是她将茴二爷吐了出来,就彻底没有翻身的余地了。所以不管周氏怎么问,卫姨娘还是一口咬定,就是周氏陷害自己。 周氏也苦恼,卫姨娘这一副倔强样子不松口,老爷那边也难免有些起疑,心想卫姨娘这样受宠,怎么会想不开偷人? 最怕的就是男人起怜惜之心,卫姨娘这样,最让周氏忧心。 不过姜姒早就有准备,眼见着姜源对那背后的奸夫实在好奇,她也就这么冷笑一声。 周氏烦忧的事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卫姨娘松口,说出奸夫是谁来,事情也就简单了。而这样的事情,怎么能离了阴谋诡计? 最开始的三天,柴房那边传出来的消息,一直是卫姨娘不松口。 在姜姒跟周氏说了几句之后,这几天的消息就变得隐晦起来,周氏还特意叫了莫大爷跟茴二爷去问话,然后私底下叫人透出卫姨娘受不住折磨就要松口了的话。 果然,姜茴的狐狸尾巴很快就露了出来。 做贼的心虚,做过亏心事的怕鬼叫门。 姜茴原本以为卫姨娘不会松口,可谁想到这娘们儿竟然受不住了,若不快些解决掉卫姨娘这个隐患,事情就要大发了。 越想越是觉得心里没底,姜茴按捺不住,终于找了人买通了看守,在食物之中投了毒。 他是忙中出错,根本没想到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套子。 周氏这边早就准备好了人,将那投毒的婢女抓了个正着,顺藤摸瓜直接抖落出了姜茴。 眼见着就要过年,谁也没想到这件事竟然与茴二爷有关,姜源知道,差点气得直接倒在地上,捶胸哭道:“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啊!” 后面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比如卫姨娘在知道姜茴竟然要毒杀自己之后,忽然之间就心灰意冷了,直接对着姜源把什么事情都抖落干净了,连流芳都不曾幸免。 儿子用老子的女人,以至于生下来的苑哥儿不知是自己的孙子还是自己的儿子,姜源听后只抬了旁边的几案将姜茴砸了个头破血流,大骂他逆子,接着就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太爷姜坤才是怒不可遏,一门家风败坏至此,他无法容忍。 勉强将这个年给过了,老太爷便找姜源说了话,卫姨娘被发卖了出去,转眼消失在府中,而二爷姜茴竟然被直接从族谱上除名,那个才生下来就死了的孩子,自然也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老爷姜源这一病,就像是掏空了身子,一瞬间就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虚弱了下去。 成日里汤药不离口,连朝中的事都有些力不从心,姜源一倒,整个姜府似乎就只有一个老太爷撑着了。 而在薛家口四老爷府上,那进门了的外室,也早就生下了儿子,一应待遇尽与嫡子相同,四老爷根本就当没有过姜荀这个儿子,姜荀也一点不担心。 整个姜家是大族,可现在竟然觉得空荡荡。 姜姒却觉得自在了起来,然而那种熟悉感也出来了,上一世姜家最后给了姜莫继承,依着今世来看,姜茴早就被逐出家门了。不过这姜莫也不是好东西…… 暂且等她慢慢谋划才是。 这一世的姜姝,直接嫁给了赵蓝关,琴瑟和谐;姜妩却没攀上傅臣,给了陈防己当妾室,今岁陈防己已经在与顾家的表小姐议亲,不过还没定日子;另一则,她自己却还不好说。 谢方知那边自然也没有消息,傅臣就在京城,哪里也没去过。 府里人少了几个,事情却还一样的多。 姜姒吩咐了红玉等人,去外头给紫檀坟前添了香烛纸钱,也算是告慰了她在天之灵。 这小半年里,唯一的喜事约莫就是姜姒的及笄,老太爷姜坤本就是阁老,游历归来之后更受晋惠帝的倚重,今次他嫡亲孙女及笄礼,也请了不少府里贵小姐来观礼。 转眼,姜姒就已经十五了。 四月里人间芳菲已尽,宁南侯府也终于来提亲了。 中间找人提亲作保总是要找个有分量的人来,不过姜姒怎么也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谢夫人邹氏。 毕竟朝野上下,有分量的老封君们虽不少,可谁也没有谢夫人这个体面,一品诰命不说,书香世家出身,丈夫又是一朝宰辅,年纪虽轻,可资格很够。 听闻谢夫人来了,府里人都没想到,周氏更是惊讶,赶紧出去迎客,便在厅里见了。 谢夫人看上去还是往日那样亲和,不过她有不识人的毛病,旁边的丫鬟暗中跟她说着人。 不过在这种正经的场合上,分清谁是谁却还清楚。 谢夫人道:“今儿我是受了宁南侯府那边的托来的,想必为着什么事,几位也都清楚了。要我说,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这一门亲事,阖府上下可没有不满意的地方,姜源更是从来对傅臣高看那么几眼,周氏这里也早就应承下了的,整个事情可谓是水到渠成。 周氏见谢夫人也是豪门贵妇,这通身气派却不是侯夫人那样扎人,她虽口上将这一门亲事答应下来,却也要探探宁南侯府那边的情况。 “我却没有想到,一向不怎么理俗物的夫人您,竟为着这样一桩事特意登门来访,这两个孩子打小就认识的,如今总算是盼着了。侯府那边也是有心,倒是叫我太惊讶的。” “这不是如一那孩子央了侯爷跟我家老爷说的吗?若非如此,我也不来,不过眼见着孩子们都大了,也是我有幸,能在中间做个媒。” 谢夫人浑不在意地说着,只是心里未必没有几分惆怅。 姜姒这样的好姑娘,终究不是自家的,谢乙这小子,什么时候才能抱儿媳回来? 都是个人的命吧? 傅世子才是个有眼光有福气,还稳重,人家早早就相好了媳妇,谢乙却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虽说这两年开始收心,可又走入了一个不近女色的极端。真不知往后自己的儿媳又在哪里。 周氏这边听了谢夫人说的话,却是心里有了数。 一般这些事,都是后院女人们传的话,哪里又用得着傅世子找侯爷去说?偏偏要绕过侯夫人,这里面就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猫腻。侯夫人不喜欢姜姒,不喜欢这一门亲事,态度已经摆明了,如今周氏虽应下了这一门亲事,还不知往后姒儿入宁南侯府是个什么模样。 藏起心中的忧虑,周氏也叫姜姒来给谢夫人这里端了杯茶,送走了人,这才忧心忡忡道:“姒儿若真嫁了过去,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但看世子爷能叫侯爷帮忙,约莫也不算太难过。” 上一世姜姒对侯夫人的了解太少,就算是进府,也几乎没见到过人,不过看今世,这却不是个好人。 她垂了眼帘,想起方才闲聊之后谢夫人提到谢乙之事,顿时哂笑起来:这样的人,活该找不到媳妇儿! 接下来需要操心的,约莫就是婚期了。 三书六礼开始备起来,后面的事情也就快了,两家这边请了人相看吉日,什么日子送提亲聘礼,什么日子布置新房,什么日子送嫁妆……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不过也不该姜姒操心,她只在自己屋里绣自己的嫁衣裳,一针一线,像是又回到了上一世。 只是这一世,她少有那种期待感。 越是临近日子,姜姒就越是心如止水,不起半分的波澜。 原以为她还是爱傅臣的,可到如今才开始怀疑,她可能真的对他只有那一星半点的执念了。 梦里总是梦见上一世的大红喜烛,喜秤挑开盖头时候,她羞怯里一抬眼看见那人明亮的眼神…… 可这个人不是傅臣。 姜姒固然与傅臣青梅竹马,可她去庄子上三年,哪里又与傅臣有什么接触?她嫁给他,约莫只是儿时那一点记忆吧? 她恨的又到底是谁…… 一不小心,绣花针忽然扎了她的手,姜姒一下缩回手来,看着指尖冒出来的一点血迹,有些恍惚。 “姑娘,您没事吧?” 八珍正端了茶盘来,见到姜姒手上一点血珠,连忙上前来。 姜姒挡开了她,道:“不妨事。” 抽了旁边的丝帕,将那一点血珠擦干净了,姜姒定了定神,却离开了绣架:“今儿不绣了,红玉呢?” “奴婢才回来呢。” 红玉进来,递过来一封信,给姜姒看。 姜姒一看信封,就知道是傅臣。 她顿了顿,还是将信拆了,是约她在外头宜春园喝茶。 约莫是有什么事吧? 姜姒也没拒绝,收拾好下午便去,宜春园是间茶楼,不过进来的都是文人雅士,姜姒扶了面纱便进,茶楼里没几个人,冷清得很。 傅臣就在二楼,今日依旧穿着玄青色白福纹右衽长袍,面如冠玉,挺拔俊逸,见姜姒取了纱帽进来,他便将她拉到怀里,不由得弯了嘴唇,亲吻她额头,烫得姜姒一缩。 她忙推开他,抬眼看:“今儿有什么事?” “只是想见见你……”傅臣低笑,“前几日请道士拟了几个吉日,你可想瞧瞧?我是想早一些,还是晚一些……” 心念一动,姜姒跟他到桌边拈了那一页纸来看,想起谢乙说明年皇上会巡幸山东,而上一世的事情就在这里出。 她陡然觉出了自己心底的那些恶念。 如果时间不对,傅臣约莫不会找替身,那么上一世的事情绝不会重演。 可是…… 姜姒垂了眼,她竟然就想知道,今生傅臣是不是与上一世一样的选择。 明明她应该珍视,选一个其他的日子,自然能避免重蹈覆辙…… 可…… 鬼使神差地,姜姒纤指一点,滑到最末尾,淡声道:“这个日子竟是十年难遇大吉之日……” “……好是好,就是有些晚了。”傅臣的眉皱了起来,看了她一眼,没看出什么端倪,只道她喜欢便好,“不过姒儿挑的日子,的确是难遇。那便这样定下?” 第七十三章 野心 平心而论,傅臣对她真的很好。 姜姒就这样定定看着他,半开玩笑道:“我会以为你不这么喜欢我。” 傅臣知她不过是开玩笑,也道:“是你小心眼,若不依着你,回头说我不疼你,可怎么办?” “我就这么小心眼。” 姜姒也不解释,可发现自己能说的话越来越少。 现在还没到五月,两家的事情也还在筹备,姜姒原本不应该跟傅臣见面,不过也没那么多的讲究了,更多的事情都有了,也不在乎这些。可是今天的见面,似乎格外地柔情蜜意。 然而,姜姒偏偏看见了傅臣那越发沉稳的气质,仿佛一汪墨,渐渐凝滞在潭水下面。 他说着的话很轻很缓,可眼底像凝着一团云气,姜姒看不清。 她忽道:“你好像变了……” “变了?” 傅臣坐了下来,也将她揽在自己怀里,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句。 不过问完,他自己也就知道了。 自然是变了。 今年他已经开始在吏部行走,一开始就接触朝廷人事调动的种种,甚至还在皇上身边伺候,皇爷也很喜欢他,倚重着他。傅臣自己的本事也不差,所以并没有引起朝中老臣们的反感,但凡是有谢乙做对照,老臣们谁不觉得傅臣好? 只是傅臣心里是清楚的,谢乙并没有外人所想的那么不堪,不过谁叫他自个儿放荡,如今想挽回也迟了。 思绪约莫只是走开半晌,傅臣便又看向了姜姒,她也还看着他。 姜姒道:“听说你在开始在朝上做事,想来日后肯定是高官厚禄,皇爷……” 她忽然顿了顿,似乎怕触及傅臣伤处。 傅臣却因为被傅渊告知了事实,所以并不介意,所以他看上去坦荡又不在意,捏了她手掌道:“此事不必介怀,你只管放心地嫁进来。他日……” 之后的话,傅臣没有说,可眼底的神色,已慢慢沉了下去。 那是一双看着天下的眼,而不是看着他女人的眼。 姜姒陡然惊觉,这是野心。 她坐在傅臣的腿上,道:“你在想什么?” “想……”傅臣看她似乎有些忧虑,由是缓拉开唇角,亲了亲她,“你。” 想你。 花言巧语。 姜姒不自觉脱口而出:“原只觉得你不会这些,却不知哪里学来的,莫不是跟谢乙这等无赖混久了,所以竟与他一般了?” “谢乙风流是谢乙风流,我与他不一样的。” 傅臣嘴唇贴着她嘴唇,说完了,就慢慢地吻上,湿润的舌尖描过去,便感觉自己怀里娇软的身子有些微微的颤抖,他心知她终究有些害怕,却没放开,而是加重加深了这个吻,抱她抱得更紧,也觉得身下渐渐有些压抑不住。 姜姒不是没经过人事的,自知这场面危险至极,她烧红了脸,莫名觉得抵触,两手按在傅臣的肩上,僵硬极了。 眸底那几缕墨色加深,傅臣是个自制力很好的人,终于又渐渐地放开了她,道:“你害怕?” 垂着头,低下眼,姜姒又用眼尾扫他,道:“你也是个登徒子。” “也?” 傅臣挑眉。 姜姒道:“闻说谢方知就是这样的人,从来轻薄好人家的姑娘,你也轻薄我。想来若我嫁了你,必定要将谢乙这人赶出门去,不叫你与他一块儿,竟是渐渐学坏了。” 她抽了绣帕,擦着自己嘴唇,也有几分清甜的口脂印在了绣帕上,叫她好一阵难堪。 傅臣看得想笑,拿了她手里绣帕帮她擦,却缓声道:“遇见自己中意的姑娘,你以为男人是什么东西?若能忍,那不是柳下惠,是圣人。” “忍不了那就是禽兽。”姜姒斜他一眼,却一下跳开了,离他有些距离。 傅臣顿觉怀中空荡荡地,那几分暖香也散了,于是叹气:“姒儿,明岁我们便是夫妻了。” “我知道……” 姜姒去看那写着吉日的单子,却说道:“我爹身子不大好了,若我刚及笄便嫁人,怕不能在他跟前儿再尽孝太久,因而准备多留些时日,所以才与你说选这一日。你若心里不高兴,我便高兴;你若同意了,我也高兴。” “那可有不高兴?” 傅臣问她。 姜姒摇摇头:“你心里不高兴,证明你在意我;你若同意了,那是你体贴我。我哪儿该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 “傻姒儿……” 傅臣起身,手指摩挲着她脸颊,只看她耳垂上染着的几许粉红,才明白那百炼钢忽然化作绕指柔是个什么意思。 纵使他有千般万般的野心,在朝堂上有无数的算计,在姜姒面前似乎也干净了。 二人终究没有在这里说太久,姜姒告辞的时候,回头看了站在兰花架旁边的傅臣一眼,只觉得他越来越叫人看不懂。 约莫这就是日后一名朝中重臣的模样吧? 他心里已经有了朝野江山,有了野心,其实从来都不是什么无忧无虑少年郎,宁南侯府出来的人,又有几个庸才? 傅臣站在里面看她,却想起傅渊给自己的“半璧江山”,不想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可某些野心,伴着多年来的仇恨与苦闷一起出来时,才知道自己心里有多阴暗,并且有多痛恨。 他只想亲手葬送掉大123言情山,至于旁的…… 与他有何干? 姜姒离开之后,便顺道去了万和斋,不料在前面碰见了许久没有见过面的姜妩。 过年那一阵,姜妩倒是回娘家串过门,还是陈防己陪她回来的。 毕竟陈防己身上也流着姜家的血,跟姜妩一起回来,大约不是因为姜妩,而是因为他本身的身份。 不过今天,姜妩身边没有陈防己,仅有两个丫鬟。 姜妩一见她,便是脸色一变,顿住脚步招呼她:“四妹妹,好久不见了,闻说你也要定亲了,怎么还在往外头走?” “三姐姐嫁了人,不也往外面走吗?”姜姒拿起一盒香,随意地嗅了嗅,又放下道,“左右我还没定亲,三姐姐却已经嫁了,怎的没瞧见陈表哥?” 言语揭人伤疤,姜姒一张嘴也毒,姜妩差点被这含着讽刺的话气了个倒仰。 她咬了咬牙,道:“我自然没你好命,不过日后咱们还是走着瞧。宁南侯府这样的火坑,你可劲儿地往下跳吧!” 原本姜妩也以为姜姒是个好命的,可没想到她从陈防己那边听说了一些言语。 自打被陈防己抬进府,当了小妾之后,姜妩整个人都变了,她自然知道要抱紧陈防己,出嫁从夫,对如今的姜家,姜妩是一点也不喜欢,所以她把该说的都说了,还没少抹黑姜姒。 陈防己都这样听着,到底听没听进去,姜妩也猜不透,不过这种话,说多了他自然就信了。 因着她一心向着陈防己,日子也不是很难过。 在中了进士之后,陈防己也是个翰林了,虽穷是穷了一些,可好在前途无量,又偶尔跟着在皇上身边做事,转眼就有人来巴结他。 渐渐地,姜妩便发现陈防己并不是什么当纯臣的人,这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做事喜欢阴着来。 他对姜家没有什么好感,所以日后若有落井下石的机会,决计少不了他插一脚。 甚至,原本他拜了顾严德为座师,就要娶顾氏一族的小姐,可是也不知为什么,议定婚期时候,陈防己似乎又开始踌躇。 那个时候,姜妩立刻就明白了:这里面出了岔子,朝中出了事,大概影响了陈防己的决定。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又何愁不能成大器? 反倒是姜姒这里,宁南侯府的风光下头,到底藏着多少脏污,她要嫁的傅臣又是什么身份,谁知道? 一想到这些,姜妩就心头畅快,至少能够麻痹自己,让她以为她这个小妾,还是要好过姜姒这样一个可怜的未来世子夫人的身份的。 姜妩满以为姜姒什么也不知道,所以用一种可怜的目光看着姜姒。 可没想到,姜姒一点也不惊讶,反而似笑非笑地看着姜妩。 姜姒何等敏感的人? 在姜妩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她就已经毫不犹豫地想到了:陈防己绝对知道了宁南侯府的事。 但是,这个人从哪里知道的? 心里生了疑虑,姜姒笑了笑,随意挑了几样香料,便叫红玉结账去,自己却对姜妩道:“三姐姐关心,姒儿收下了,改日再与三姐姐聊,今儿还有事,恕不奉陪。” 说完,姜姒懒得搭理姜妩的愤恨,直接走人了。 只是姜姒没有回府,想想还是去了了缘处,叫人通知谢乙来见。 了缘见了姜姒自然又是忌惮,可今天的姜姒并没有去见她的意思,反而是自己寻了原来与谢乙谈事的那一间屋子等着谢乙来。 原本今日是墨竹诗社有事儿,谢方知一接到消息就过了来,一想到姜姒这要嫁人了,心里就不大痛快,不过想着她有事肯找自己,未必不是什么好事。 说句难听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姜姒就是这样一个叫人偷不着的。 时时刻刻悬在谢乙的心里,叫他抓心挠肺,巴不得一口将她拆了吃了。 当然,见到姜姒的时候,谢方知还是异常正人君子模样。 他看姜姒坐着,锁着眉头,便问她道:“四姑娘如今正在议亲吧?不知是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谢某这可是马不停蹄赶来见您呢。” 实则,谢方知的朋友们见他走得急匆匆,难得调侃他遇见美人时候就这样。 姜姒闻言回转头,她转了转自己腕上那一枚羊脂玉镯子,眸光潋滟,却道:“陈防己也知道宁南侯府的事。” 谢方知骤然挑眉,他知道姜姒是来谈正事了,收起方才一身的闲散,坐在了姜姒对面。 “你怀疑什么?” “上一世,陈防己到底是什么人?” 毕竟这个人关系到姜妩,又跟姜妩串通一气,约莫都不喜欢姜家,所以这人是个隐患。 如今本来很隐秘的事情,偏偏被陈防己够知道了,怕是有什么猫腻吧? 姜姒的担心不无道理,就是谢方知听了,也不由得皱眉,他手指叩击着桌面,一声连着一声。 知道他在想事,姜姒并没有说话,只等着谢方知开口。 过了一会儿,谢方知才道:“这人上一世很厉害,在翰林院就得了皇爷的赏识,通悉经世致用之道,我记得上一世已经被皇爷破格拔为翰林院学士。七皇子登基之后,似乎也没动他,这人应该不简单。” 他也只能说“应该”了,因为他死得太早。 姜姒有些头疼起来:“那他到底怎么知道的……” “顾严德乃是陈防己的座师,现在顾芝入了七皇子府,顾严德支持的便是七皇子,我在萧纵这边知道,陈防己这人并不在他手下。朝野之中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这人约莫是从太子处知道的。” 按理说,太子是肯定知道有宁南侯府这边秘辛的,毕竟他是皇爷中意的储君。 这番分析很合理。 这么说,陈防己与太子有关了? 姜姒缓缓勾了唇冷笑一声:“这一世,太子可能夺位吗?” “不可能……”谢方知摇头,“对了,四姑娘婚期定了?” “三月十三,好日子。” 跟上一世没差。 只可惜,好日子没有好结果。 谢方知道:“礼部那边已经开始准备明年年初巡幸山东的事了,你这一次……多半……” “到时候再说。”姜姒道,“你是傅臣好友,没道理不知道他的事吧?再说你还是七皇子与萧纵的心腹,若知道个什么,实属正常。” “我只知道七皇子要动手了。”谢方知丝毫不介意,将这些告诉姜姒,上一世的宫变,约莫就在这一段时间里,“皇上这几日秘密召见了几位阁老,其中就有姜大人,应该是准备给太子铺路。七皇子前几日出了岔子,被太子的人抓住了把柄,两家斗得正狠,皇爷怕不中意七皇子了。狗急跳墙,谁知道他准备干出什么事来?傅臣拥泵七皇子,他若起心,姜家便是他对手。” 毕竟,姜坤如今被皇上划入了太子一党中。 说完这些,谢方知眼神忽然一凝,便注意到了姜姒那浅淡的唇色。 那一瞬,他真是无法冷静下来。 原本浅浅淡淡温温然的言语,陡然尖利起来:“四姑娘真是走到哪里都有人喜欢,迷得傅如一神魂颠倒,想必即便是嫁了,也不愁没好日子过……” 姜姒只一个字:“酸。” “我就酸了,能把我怎样?”谢方知承认得坦荡,“我本就心慕四姑娘,凡夫俗子,不起歹心,那就不是男人了。” “你我说好了君子之交。” 姜姒提心他。 谢方知点头,却道:“我与四姑娘一直都是君子之交,只是谢某人嘴上不君子罢了,谢某有对你动手动脚吗?谢某喜欢四姑娘是谢某的事,与四姑娘有何相干?” “……” 姜姒忽然有些无法言语。 她看着谢方知这一张脸,忽然很好奇,他脸皮到底有多厚?! “谢大公子这样无耻,我倒是见识了。你没动手动脚,也与动手动脚了没什么区别。” 听见她这一句,谢方知不乐意了,他盯着姜姒的嘴唇,忽然靠近她。 这浅淡的唇色,约莫是没补口脂? 真不知跟傅臣那臭男人又亲了多久…… 到底还是别人家的姑娘,自己偷不着! 谢方知凑到她身边来,低声呢喃道:“四姑娘既然这样说谢某跟动手动脚了没区别,那……我若不动手动脚,岂不白白被四姑娘冤枉了一遭?” 第七十四章 旧日轨迹 有时候谢方知这人很欠抽。 姜姒冷眼看他,看没一会儿,谢方知就撤了开去,老老实实坐在一边,手指叩击着桌面,满心都是怨气。 “我看傅臣原本不会等到明年才娶四姑娘过门,四姑娘在这里面应该是做了什么手脚,或者跟他说了什么吧?果然还是去见傅臣了……啧。”谢方知继续泛酸,瞅着她嘴唇没转过眼,“实则你就是口是心非,若你真喜欢傅臣,就不会想要把婚期定在上一世那个日子,因为你自己也清楚,傅臣上一世能弃你,这一世未必不能。” 所以最狠心的还是姜姒,即便这一世的傅臣没有半分的对不起她,她也要想方设法给傅臣一个机会,让傅臣对不起她。 这样一来,她姜姒就完完全全站在了一个绝不理亏的高处,傅臣对她永远只有愧疚,而不是仇恨。 兴许是谢方知的眼神太叫人心里瘆得慌,姜姒终于有些看不下去:“你能换个眼神吗?” “对不住,谢某看美人天生这眼神。” 谢方知一点也不知羞耻,心里早将傅臣骂了个狗血淋头,跟自己一起抢媳妇儿的都是人渣! 他想了想,又道:“要不我与四姑娘打个商量,四姑娘给我亲一口,我为四姑娘办事,这回傅臣这边定然不会出问题。” 这模样,活像是狗腿子。 姜姒被他逗笑了:“你当我是青楼里卖唱的姑娘不成?今儿给你亲,明儿是不是要给你摸、给你睡?” “唔……虽然这有些不大好,不过四姑娘要是愿意的话,谢某也可勉为其难……” 话还没说完,谢方知就感觉到姜姒两眼里投射出冰寒气息来。 他心里又开始抱怨:上辈子亲过了小嘴儿,该摸的地方也都摸了,该睡的也都睡了,你身上还有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就连……咳,老夫老妻的…… 念头明明转得很快,可一转眼谢方知就要想到最后的结局。 他终究还是害苦了姜姒,他自己也是个人渣,若他当时没答应傅臣,没鬼使神差地将事情给答应下来,后面也没喝那酒,没对姜姒动情,更没鬼使神差地顺水推舟控制不住自己,兴许她上辈子能跟傅臣一样。 约莫,上辈子傅臣已经是万万人之上了。 除了他谢方知,傅臣又娶了姜妩做挡箭牌,以他的性子,断断容不下皇族,不谋反根本是扯淡。 谢方知忽然揉了揉眉心,心里还是耿耿于怀,他早已经将姜姒视作自己的人,可偏偏最后变成这样。 他搓了搓自己的手,忽然非常认真地问道:“若四姑娘嫁给傅臣,最终发现不喜欢他,或者他跟四姑娘想象的不一样,四姑娘会……和离吗?然后……改嫁?” 贼心不死,说的就是谢方知。 姜姒懒得搭理他,只问他之后种种细节,约定有事便叫人通知便好。 从头到尾,姜姒都没回应谢方知的问题。 直到走的时候,谢方知忍无可忍去拽她,再次诚心诚意地问:“真的不考虑吗?就算四姑娘不和离,谢某与傅臣走得近,出入侯府十分便捷——” “你想暗示什么?” 姜姒现在有些忍俊不禁,她真想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叫他醒醒。 谢方知见姜姒问了,手一摸自己鼻梁,有些心虚,道:“……四姑娘,意会意会?” “意会?”姜姒冷笑,“意会意会你这满脑子的淫念,厘清厘清你那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吗?” “四姑娘这话就不对了,淫者见淫。”谢方知一本正经的模样,仿佛下一句就要义正词严说出“谢某怎可能有如此肮脏想法”这样的话来,然而他下一句是,“四姑娘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姜姒转身就走。 谢方知跟了两步,到了外头,便见她上了车准备走。 他站在门里看姜姒,她不曾回头看他一眼,他目送着姜姒离开,姜姒不曾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其实这样也好,免得真相揭开,浑身都是伤。 谢方知心里发苦,口里也发苦,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又遇上谢夫人催婚事,谢方知不由得顶了一句:“你儿子我看上的姑娘都被您说给别人了,我还娶什么?出家当和尚吧!人家的娘都帮着自家孩子说亲,你去帮人家说亲,凑什么热闹?” 于是谢夫人陡然愣住了。 这孩子…… 她看见谢方知这满脸的抑郁和失意,似乎是半开玩笑,可那眼神着实不骗人。 “你……莫不是……” “长得漂亮的姑娘我都喜欢。”谢方知似乎觉察出自己说了什么话,转眼就半真半假地遮掩,“又一个好姑娘要成他人妇……” 说完,谢方知就淡定地绕过谢夫人走了, 谢夫人忽然一跺脚道:“你站住!” 谢方知哪里肯站住,快步穿过走廊,直接进了自己父亲的书房,开口便道:“父亲,我娘最近这儿出了些毛病。” 他一指自己太阳穴,又道:“您得给她找个大夫瞧瞧。” 谢江山就坐在桌案边泡茶,闻言一挑眉:“又惹你娘了?” 没一会儿谢夫人便已经追了过来,直接过去提谢方知后领:“我就月前给姜家四姑娘与傅世子提了亲,你怎么就说得出这样的话来?五车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也就是你爹这样的,才教出你这么个没心肝又两面三刀的东西!你也不瞧瞧,你与傅家那孩子可是至交,开玩笑也不许这样!” 谢江山对自己这儿子可谓是了如指掌,听见这一句倒是觉得奇怪起来,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我最近给人家做媒不对,说京城里又有个漂亮姑娘当了别人家的媳妇儿,我瞧着他这意思,倒像是看上朋友妻了,这还有没有个规矩了?!” 谢夫人口气可不大好。 谢江山一听,再挑眉,又看向自己儿子,起身便去哄自己夫人:“好了,夫人也别生气,我回头好好收拾收拾这个小子,叫他不听话!” 谢方知心里鄙夷他爹,老神在在坐在案边,就倒了一杯上好的雪芽。 待他爹哄走了他娘,谢方知便嗤笑道:“您这话也就哄哄我娘。” “你再废话,当心我回头请家法抽你。” 谢江山可不是说着玩儿的,他与他夫人是伉俪情深,这么多年走过来,一路都是顺遂,少有红脸的时候,不过对儿子,向来棍棒下头出孝子,更何况谢方知没改好之前,着实令人生气。请家法的时候不在少数,他们谢家也就是家风好,至于谢方知是怎么长歪的,谢江山心里有数,那是不得不歪。 心里叹一声,谢江山又道:“那姜四姑娘没抢到手?” 若依着谢江山的脾气,这女人就该用抢的,管他什么兄弟不兄弟,但凡能抢的就抢,遇到个可心的姑娘不容易。 不过看谢乙这样子…… 谢江山摇了摇头,一副看不起自己儿子的模样。 谢方知心里闷着一口气,牛饮了一杯,只道:“若朝中那些老顽固们听见父亲这话,约莫是要气得发抖吧?天知道您竟然也是个道貌岸然之人。说起来,我娘胳膊肘也是朝外面拐的。” “你也没跟你娘提过,你是喜欢姜四姑娘的啊。” 所以这事儿,怪不得夫人。谢江山也是胳膊肘朝里拐,向着自己夫人的。 谢乙哪里能不知道他? 一听这话,他便笑了一声:“叫她知道,不一样戳着我头骂,说我不该觊觎朋友妻?现在我是坑了傅臣呢,还是坑了他呢?” 这约莫是一个问题。 谢江山想起最近朝中发生的事情,只道:“你与傅臣迟早要对立,逃不过的,端看是早晚。傅臣得皇爷倚重,你心机也深沉,背后算计颇多,我现在也没明白,魏王那个儿子,你留着干什么。” “萧纵无情,章太妃可是个有意思的人。”谢方知转了转手里的茶杯,他道,“魏王是个孝子。姜荀现在还没察觉出什么来,这人是帮着萧纵的,我得提防着。不过话说回来,若我真与傅臣撕破了脸,怕是先因为女人。” 这些人个个心眼子多,也看的通透。 谢江山与谢方知都不是庸人,他们说的话,在这里听着平平无奇,若是放出去,却要惊掉无数人的下巴的。 谢方知终于还是心里苦,他忽然道:“我与姜姒,约莫是无缘。” “瞧你这样,似乎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父亲,便是她哪一日杀了我,也是我活该。”谢方知说了这样一句。 谢江山拧眉:“你该不会是污了人姑娘清白吧?”可不对啊,若这样,姜四姑娘怎么还嫁傅臣。 谢相的好奇,只换来谢方知一个白眼,他道:“我娘他知道你这么能想吗?” 谢江山但笑不语。 末了,他忽然道:“姜阁老乃是太子之师,傅臣若有什么行动,必定瞒着姜家。” “此事我知。” 谢方知笑了笑,没说话了。 于是父子两个只烹茶,不再说别的。 而姜姒那边既然定下了婚期,便安心准备着,转眼翻过了年,各衙门里开了印,正月一过,皇爷的御驾便启程往山东祭孔去,礼部早已经下发咨文,太子随驾前往,七皇子等人留守京城,由顾严德、姜阁老等人一起统摄朝政。 姜姒与傅臣成亲之事,也成为整个京城里那一阵最引人注目的一件大事。 京里传了这么多年的金童玉女终于要在一块儿,不知多少人扎了姜姒的小人,又不知多少人感叹傅臣下手太早,这样娇滴滴一个美人,转眼就要乘他人妇,难免叫不少慕名的男子唏嘘。 三月十一,距离成亲之日只有两日了。 谢方知人在家中,闷酒一壶接着一壶地倒,挖个墙脚,人墙脚没动,自己装什么圣人,还要巴巴贴上去? 山东那边的情报一茬接一茬儿地回了来,可却很久没有看见自己想要的。 上一世,七皇子应该已经按捺不住动手了。 可是现在却毫无消息…… “啪”地扔了酒杯,谢方知抬眼看向门口。 孔方进来了,到他身边来,压低声音:“大公子,世子爷来了。” 话音刚落,孔方人才退开,外面就已经瞧见了傅臣的身影。 谢乙脸上的笑容一下绽开,有门儿了! “傅兄这是要娶美娇娘的人,怎么有空来了?” 第七十五章 一步错 事情还要从今晨说起。 原本晋惠帝月前启程去了山东,太子随同前往,不过刚刚到山东,晋惠帝就开始有轻微的水土不服的征兆,太医们诊治着,原也没什么事情,偏偏过不了多久,病情就有些缠绵起伏,所以在山东又逗留了许久。 只是逗留的时间未免也有些久了,太子跟着晋惠帝出去,七皇子留驻京城,在京城这边难免关注一些那边的消息。 在多日探听得的消息都是晋惠帝的病情反复之后,萧祁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 如果太子在晋惠帝的身边,要做什么事情,真是易如反掌,而七皇子不想被太子占得先机,由此衍生出一条毒计来。 在多番考虑之后,七皇子于是找了傅臣,二人商议好了,傅臣却还有些踌躇。 与七皇子分别之后,傅臣便回到了宁南侯府,他进了书房,与傅渊说此事。 毕竟他父子二人也并非要真正拥立七皇子,如今这样做是好是坏,还要好生权衡权衡。 傅渊听闻,只道:“方才她也来找过我,说了此事。” “她”,指的是侯夫人,傅臣凝眉:“与她有什么干系?” 侯夫人是半个时辰之前来的,说的就是从山东那边传回来的消息,说是皇上的身子并不如报回来的消息那样好。 她的野心也不小,只因为觉得自己的儿子出色,一个小小的侯府不应该困住他,所以这个时候万般谋划起来。如果能趁此机会去山东那边,皇爷又知道釜沉是他的血脉,傅臣如今又这样出色,比之太子和七皇子,堪称良才,皇爷本就喜欢傅臣,这样一来难保不会有什么机会。 更何况,若太子在那边办了什么大事,宁南侯府这边可就被动多了。 由此,侯夫人来与傅渊商议此事。 傅渊将方才事情一一说给傅臣:“若按着七皇子的计划,便是他派人行刺皇爷,最后再嫁祸给太子,若是此时成了,那太子便是谋朝篡位。由此一来,七皇子上位顺理成章……只是,皇爷还死不得。” 手里捏着的便是那半块江山璧,傅臣垂下眼帘,眼波轻轻晃了晃,像是平湖里的水。 他道:“父亲的意思是……” “七皇子说他不能离京,而你可以,由此是七皇子要借你的手,抓住太子,给太子扣下弑君的罪名。这些你也都知道,而你所求的是什么?” 傅渊笑着看他。 作为傅渊一手栽培起来的儿子,傅臣的心思很深很稳,近两年在朝中历练良久,心性也完全磨出来了。 “我先要获得皇爷的好感,先借着这一次的机会,帮着七皇子除掉太子,只是又不能让皇爷死了。这样一来,或可在合适的时候再将此事翻出来,皇爷也就别无选择了……” 或者,在救下皇爷的时候立刻就能这样做。 傅臣心里太清楚此事的凶险,可权柄在前,只差一步就能握到了。 宁南侯府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仇恨,仿佛就这样一瞬间在他心底扩散蔓延开来,而他需要做的,就是等待机会,将之连根拔起! “那你与姜四姑娘成亲的吉日……” 闻说那日子还是姜四姑娘挑好了的,傅渊看着傅臣,似乎想要猜测他的想法。 到底,傅臣会怎么选择? 屋里一时静寂无声,窗外挂着鸟笼,鸟叫声隐隐约约的,傅臣两手十指交握在一起,他思索片刻,便道:“京城距离山东来回时日不短,去了便再也赶不上……” 姒儿又似乎对这个日子钟情…… 不,更要紧的是,姜坤乃是太子太傅,约莫还是皇爷托付过的辅政大臣,若是他无故推迟了婚期,必定会惹得姜坤怀疑,一旦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层,傅渊也早就想到了。 “舍得舍得,你必须有一个决断。天下儿女情长的人多,可能成就霸业者少。他日等你位登九五,也没人能说你半分不好。你可有决断了?” “亲要成,山东我也要去。” 傅臣手指摩挲着那半块江山璧,眼底浮出几分冰冷,只道:“只是我终究怕姒儿伤心,现在有个折中的法子。” 折中的法子? 傅渊看向傅臣。 傅臣道:“我幕僚之中有一人为问道子,此人擅长易容之术;而谢乙与我同心协力,都支持七皇子,若以协助七皇子之名,将七皇子之事告知谢乙,谢乙定不拒绝。他与我身量差不多,又与我相交多年,暂时模仿我,却是不难。我当尽快赶回,府中事便交由父亲多照看几分了。届时,再将此中因由告知姒儿,她必定不会有什么芥蒂。” 说这话的时候,傅臣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波动,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之前姜姒说过的一句话。 可这样的念头来得快,也去得快,此刻摆在傅臣面前的只有一条路罢了。 时间紧迫,傅臣起身便直接出了书房,外面才来偷听得两句话的侯夫人却是惊异万分。 她原以为自己将这个消息告诉傅渊之后,傅渊会为儿子谋划,这样一来,姜家那一门亲事也不用结了,可现在傅臣这是找个人假扮他,也要跟姜家那小蹄子拜堂成亲啊! 侯夫人暗恨咬牙,只觉得这姜姒碍眼至极,这样的人如何能入傅家? 既然他儿子一定要找个人假扮自己,这个人又偏偏是谢乙…… 眼神微微闪烁之间,侯夫人心里就冒出一些歹毒的心思来。 早听皇爷说,谢相这里迟早留不得,即便是他儿子登基之后,谢方知这样的人也定然会与傅臣为敌,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一石二鸟,把这件事给办下来。顺道,还能把这个姜家的小蹄子给逐出门去,以如一这样的爱洁的性子,若他知道自己妻子并非完璧之身,而是被自己的兄弟侮辱,还能喜欢姜姒吗? 冰冷一笑,侯夫人自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接着就对自己身边的丫鬟们吩咐了一番。 可侯夫人没想到的是,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傅渊的耳朵里。 傅渊听了侯夫人这一番算计,才是真正地冷笑了一声。 老管家佝偻着身子,嗓音沙哑地问道:“侯爷,此事……” “此事只当不知道。”既然要让如一恨皇家,那就恨个更彻底,左右不过是一个女人,帝王无情,不如早早就将如一这里斩断,更何况,谢方知若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也绝对不会有人怀疑是旁人动手脚,只因为谢方知就是这样按捺不住的性子。更何况,谢家原本就是要除的。一门三代为相,到如今,这气数也应该尽了。 傅渊老神在在地喝茶,只叫人去探傅臣那边的消息。 傅臣自然直奔谢府,来找谢方知。 刚刚进门,酒气便扑面而来,汝窑白瓷的酒壶,颈部像是美人的脖子,透着一种纤细精致的感觉,而谢乙的姿态还很悠然,似乎正在无所事事。 山东那边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全京城知道消息的人里可没几个能镇定下来的,看谢乙这样子,约莫是不知道。 傅臣顿时有些无奈起来,他到谢方知这里坐下。 谢方知直接给他递过来一只酒盏,道:“你不是要娶姜四姑娘了吗?这会儿怎么有空来?莫不是京城里有嫉妒你的人,这会儿找了你麻烦,你来我这里躲着?” 一张嘴就是胡说八道,傅臣摇摇头,已经习惯了谢方知这样的做派:“正事。” “说。” 实则谢方知心里早就有了预料,只是他从傅臣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的挣扎。 傅臣道:“山东那边出事,我必须去一趟……” 话音未落,谢方知便接道:“傅兄不是还成亲吗?” “……正因为此事,才来找你。”他将七皇子这边的计划好好说了一番,才道,“所以我不得不去。” “七皇子此计倒是够狠毒,无毒不丈夫,果真是可以登大宝的人。”谢方知说这话的时候,喝了一杯酒,顺便眼角余光一扫傅臣,便看见傅臣眼底暗光一闪而过,脸上似乎有一种奇异的笑意。此刻,他什么都了然于胸,也自然明白傅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只因为,背后最毒的那个绝对不是七皇子。上一世的事情,渐渐与今生重合,谢方知脑子里某些珠子,终于开始完全穿了起来。 他状似不经意问道:“不过你找谢某……” “如今大事要紧,可我答应过姒儿,这样大好的日子不能废掉。”傅臣两手交握在一起,“你与我乃是至交,问道子那边擅长易容之术,若由你假扮成我,应当不会有任何人能辨识出来。” 谢方知眼神陡然尖锐了半分,他皱眉道:“傅兄这样做,若是叫四姑娘知道了……此事我已告知我父亲,成婚当日,你再告知姒儿,她不会说什么的。另一则,消息绝不能让姜阁老知道,待大事一定……” “待大事一定,即便是姜四姑娘不悦你此等欺瞒之举,也无从逃脱了。” 嫁都嫁过去了,能怎样? 谢方知补上的话,很显然就是傅臣的想法。 傅臣并不否认,谢乙能想到这一层去才是寻常事,若他不能猜到,也就不配称之为“谢乙”了。 “如此行事,但等三五日,七皇子便可夺得大位,届时功业已成……” “可傅如一,作为你的朋友,谢某不得不劝你一句,若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伤了姜四姑娘的心……可没后悔药吃。”这是真正的忠告,现在谢方知觉得自己就是个大尾巴狼,表面上跟傅臣称兄道弟,如今也将这件事明明白白地应了下来。可同时,他也表达了自己对此事的不赞同,后面要出个什么意外,那便是你傅臣自作自受,而我谢乙从头到尾都是个好人。 谢乙一向怜香惜玉,有这样的想法更正常,正因为一切都很正常,所以傅臣没有怀疑,反而觉得谢方知的确够朋友。只可惜,有时候朝局上的事情太难定,谁也不知道日后二人是不是会反目为仇。 但今日,傅臣认他是自己朋友。 举杯,傅臣敬了他一杯,谢方知跟他碰杯,接着两人一饮而尽,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一样。 一切已经准备好,傅臣说完,没坐上一会儿就走了。 他人才一离开谢府,谢方知就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孔方简直被自家公子给吓住了,不就是傅世子来了一趟吗?到底是发生过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孔方,觉得荒谬又觉得庆幸的是谢方知,这墙脚可是傅臣自己不要了的,堂堂宁南侯世子哪里知道,姜姒早已经挖好了坑,等着他往下面跳。 傅臣这辈子约莫都不懂女人的心了,就姜姒这样的小心眼女人,若知道事情真相,必定与傅臣翻脸,还能与他白头偕老?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一口喝干了杯中酒,谢方知远远抬手将那酒盏一抛,便直接越过了窗台,落到外头檐下台阶上,摔了个粉碎。 “啪。” 多好听。 谢方知眯眯眼笑着,仔细想了想,他这一世到底是顺水推舟,等要洞房了再告诉姜姒,还是在事前就告诉她? 想着,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却暗道:“不急,等我先探探侯府这一潭水的深浅才是……” 上一世,又到底是谁在交杯酒上下过药呢? 谢方知瞥了孔方一眼,便道:“宁南侯府的消息给我盯紧了,天一黑,我就往侯府去。一会儿我修书一封,你寻个机会,在傅姜两府办事之前,把信送到四姑娘的手中。” 他啊,这一世这墙脚,要挖得彻底一些。 姜姒只能嫁给自己,至于傅臣?什么约定啊,他谢乙酒喝多了,可什么都不记得。 第七十六章 缘散 三月十三,风和日丽。 姜姒早已经将自己的嫁衣绣好,她起来得很早,外面有杜鹃鸟的叫声,还有喜鹊在枝头唱着歌儿,仿佛都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 而姜姒,只是将目光投在了炉火上。 一些惨白的灰烬,还在炭火上面,仿佛隐约能瞧见昨日火焰吞没纸页时候的那种温吞和悠然。 在知道谢方知有信来的时候,姜姒就已经猜到信上写了什么。 无疑,姜姒觉得自己很阴险,明知道这一世如果挑选这个日子会发生什么,可她还是选了,甚至就是挖了这样一个坑让傅臣来跳。傅臣永远也不会知道,她选择那一天根本不是巧合,而是因为她早有预谋。 红玉她们掌灯过来,都打心眼里的为姜姒高兴,今儿就是姜姒出阁的日子了,全京城不知多少人都等着看呢。 摆流水席的师傅们早已经开始干活儿,府里四处都亮着灯,不少人都起得比新嫁娘还早,给新娘子梳妆打扮就要花上一两个时辰。 周氏进来看姜姒的时候,眼底也含着泪,口中却嘱咐着她,把前几日已经交代过的事情一再地重复。 姜姒心里平静如深海,即便是暗流涌动,面上也不起波澜半分。 “以后家里就要成娘家,若有什么委屈,看你这性子也是不会回来说的。” “我的好姒儿,娘舍不得你……” “一想到宁南侯府里你那婆婆,我现在心里都还堵得慌,怎么这样的夫婿和这样的婆婆,偏偏撞在一起了呢?” 一直在抹眼泪的周氏断断续续抱怨了不少,姜姒浑然没有半分出嫁女的心思,可也被这样的话给勾得心里惆怅,她张口想告诉周氏,自己嫁不了,可现在说出来,势必惹人怀疑,她还是藏在心里就好。 谢方知信里说,傅臣果然找了替身,不过他还在查前世的一些事情,现如今应该也在侯府里。 到底谢方知在查什么,姜姒也不清楚,上一世谢方知似乎也已经跟傅臣撕破脸,并且两个人之间兴许有不共戴天之仇,今生谢乙才有这么些损招出来。且看看,今日会出什么戏码来…… 不过这一世,怕不会再有替身了。 谢方知那边已经开始控制,却不知能控制成什么样子了。 抬起纤纤玉指点了口脂盒子里艳红的胭脂,对着八宝菱花镜,姜姒慢慢往自己唇上点染,转眼就闻见了那清甜的香味儿。 镜中人一张脸上,顿时添上无边的艳色。 她不是爱照镜子的人,平日也没怎么注意,固然爱美,可似乎并不以之为要。 可如今,她才发现自己其实很漂亮。 真不知她若划花了自己这一张脸,还有几个人喜欢? 看上去她在笑,可眼睛里透着的冷静和冷酷,连自己都感觉到害怕。略微的弧度,其实并不僵硬,反而非常自然,因为她这笑不是为了自己要嫁出去,而是为了傅臣两世的选择。 她就是矫情,就是不喜欢谁为了江山放弃自己。 自私自利从来只为自己,说的就是她姜姒。 其实谢方知一点也没说错,她发现自己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么喜欢傅臣,纵使是有,也被她一直以来的猜疑和小心磋磨得差不多了。 现在,她似乎更应该庆幸自己给傅臣挖了个坑,否则真入了宁南侯府,焉知不会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她也没有自己想想象中的那样信任傅臣。 如今这样的结果,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 自然也有不好的地方,不过走一步看一步了。 外面已经渐渐热闹了起来,整个姜府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 周氏看过了姜姒这里,就回去跟姜源那边说话,自打卫姨娘的事情之后,姜源的身子就弱了很多,老是要用药给养着,老太爷知道这件事之后也是郁结了很久。连着四房那边不孝,姜源这里扶不起来,老太爷头上的白发都多了太多。 也不知是不是周氏的错觉,她竟然有一种秋天提前到了的认知。 不过现在与宁南侯府的这件喜事,冲淡了这种奇怪的惨淡感,进了屋,便听见姜源的咳嗽声。 “伯父,您喝口茶……” 这是姜荀的声音,今天这样要紧的日子,姜荀自然也要忙碌,虽是自家人,可姜荀毕竟是四房的,时不时来看看姜源也是寻常。 周氏走进来,也连忙过来接过茶盏,端了侍奉姜源喝下。 姜源脸上露出几分灰败的颜色,叹气道:“我怎么还没听见外头敲锣打鼓的声音呢?” 已经有人声了,不过吉时刚还没到,周氏道:“还得过大半个时辰呢,姒儿已经在屋里准备好了。对了,荀儿,也去看看姒儿吧,这孩子就要出阁了……” 嫁女儿,难免生出离愁别绪来。 姜荀心知周氏的忧心,只慢慢道:“姒儿还有老太爷,还有我呢,伯母不必忧心。我现看看姒儿去,看看这小姑娘也要长大了。” 这才是姜荀的妹妹,他们两个向来是比亲兄妹还亲的。 姜荀离开之后,便去了姜姒那边,头一眼看见姜姒,便被她这盛装打扮的模样给惊艳到了。 大红的喜服穿在身上,衬得肌肤更加白皙,点染好的红唇,恰似雪里一点娇红,艳艳地惹人喜欢。眉眼一抬,波光盈盈,原以为是有满眼的冷意,可在姜姒见到他时候那一瞬间勾唇之后,便化作了荡漾的波纹,恰似一池春水吹皱,叫人心里都跟着软和起来。 姜姒的声音清凌凌地,起身迎他:“荀堂兄也来了。” “眼见着要嫁人,我能不来看看吗?”姜荀到她面前来,看看她精致的发髻,团着的祥云百福样的簪花,红嫁衣上绣着的如意纹,腰间缀着的香包环佩流苏,凑在一起,整个人更觉得华贵异常。 嫁进去,她就是世子夫人了,也就是以后的侯夫人。 姜姒与姜荀亲近,坐在一会儿说了话,原本姜荀不该看出她的端倪来的,可她脸上的表情实在是有些难以捉摸。 姜荀不由道:“我怎么觉得你……似乎不大高兴?是还在担心吗?” 他既然看出来来,刻意要瞒住太难,姜姒索性半真半假虚虚实实道:“担心侯夫人是难免……毕竟……” 她一双眼看着姜荀,不把后面的话给说出来。 姜荀笑:“这也不必担心,我替你出去考考傅臣,眼瞧着这吉时也快打到了,你在屋里等着。” 说完,姜荀便起身,带了人朝着外面走。 过了外头仪门,姜荀便已经到了前厅拜见老太爷与老太太,今儿老太爷也穿得精神,虽然山东那边皇上的情况不大好,但是有太子在皇爷的身边,七皇子这边又有姜坤看着,左右出不了什么事,姜坤想着姒丫头要嫁了,也算是难得成全了一桩小儿女的真情。 傅家那个孩子,乃是与姒丫头打小认识,这样青梅竹马的一对儿,简直是璧人,京中又有几个不羡慕? 姜坤想着,脸上的颜色也平和了许多,连忙叫姜荀来坐:“可已经见过姒儿了?” “才见过呢,不过新嫁娘总担心去婆家之后的日子,我想着,一会儿等傅世子来,我得好好为难为难他。现在来就是给祖父这里先说一声儿,孙儿可得到前面去迎人。” 姜荀上一回把赵蓝关给为难惨了,这一回傅臣可不该那么简单。 老太爷一听,就爽朗地笑出了声:“哈哈哈好,要叫傅家的小子知道,娶到我孙女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你且出去布置,我老头子就在这里等着。” 旁边的老太太也是满面的笑容,暗道姜姒这一回可真是遂了意,嫁得可好多了。 她也道:“赶紧去吧,可没多少时辰了,若耽搁吉时可不得了。” 姜荀自有分寸,这边说过了话,便直接出了大门。 整个姜府都挂着大红的绸缎,装点着府门口,连前面石狮子的脖子上都挂着红绸缎,沿路已经有不少的人在前面等着姜府散钱了。 傅臣弄的排场还挺大,两边都要摆上三天流水席,整个京城都知道,所以到处都热热闹闹。 姜荀一出来,就有不少人上来恭喜他要嫁妹妹了,自然也有不少人打趣他这一个做哥哥的什么时候才娶妻,姜荀不好说这些,随口敷衍就搪塞了过去,说这妹妹是自己的心头肉,他自己则以后再说。 不少人都知道他疼妹子,打趣几句又都觉得姜荀人才好,不知多少人动了心思,准备把自己妹子许给他。 等待的时间不很长,转眼吉时就要到了,不过宁南侯府那边的迎亲队伍还没来,倒是叫人奇了怪。 姜荀拧了眉,现还没多想,摆手便道:“升福儿跑个腿儿,去前面探探消息,莫不是流水席摆太开挡了路?有消息速速来报。” 这时候,其实还没人觉察出异常来,只是消息传回姜姒那边的时候,她却早已经心下了然。 丫鬟们都着急,姜姒却只是看着镜中的自己,老神在在。 其实现在姜家这里还算是平静的,时辰差了一些罢了,可是宁南侯府已经闹翻了天,正在要迎亲的时候,新郎忽然不见了,简直像是个晴天霹雳,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侯夫人今日穿着暗纹刺金海棠缠枝莲对襟苏绣圆领袍,眉染黛色,唇分花颜,顾盼之间已有难言的惊艳,只是此刻秀眉拧了起来,却叫这一副美丽的面庞上陡然生出无数的阴煞来。 “还没找见人吗?!” 她摔了装模作样端着以显示自己镇定的茶碗,一下拍桌子站了起来,朝着身边也寒着一张脸的傅渊道:“这个谢方知根本就不靠谱,找别人来不行吗?现在紧要关头,人都找不见了,还有什么用?” 外面堆着宫里和各王公侯爵府里送来的贺礼,甚至之前李贵妃那边的人才来过一趟,现在谢方知这个最要紧的人忽然之间不见了,关键时刻拆台,也不知是怎么了。 傅渊道:“夫人莫急,谢乙这孩子与如一乃是至交好友,这样关键的时刻,定然不会无故消失,约莫只是暂时不见了。” 话音刚落,原本伺候在傅臣身边的赵百就哆哆嗦嗦跑进来,抖着声音道:“回侯爷和夫人,府里上上下下已经找遍了,现在不仅找不到谢公子,连国师也不见了。” “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 连国师也不见了,谁来易容? 怎么可能这两个人一起不见了?! 侯夫人尖利道:“定然是谁要破坏这一桩婚礼,好叫咱们侯府难堪!” 不同于侯夫人不用脑子的想法,傅渊几乎是立刻就判断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谢乙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那个道士呢?” “今晨就没瞧见谢大公子人了。”赵百想了想,又道,“国师似乎也是昨晚就没瞧见过人了,今早丫鬟打水过去敲开门,里面也没人在,原以为是起得早或者给谢大公子易容去了,可……” “……好一个谢方知!” 傅渊也不敢相信,傅臣这个朋友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来! 傅臣不是说了,这个人应该很可靠的吗?现在怎么办? 一则哪里迅速地找一个跟傅臣身量体格一样,又了解傅臣的人?更要紧的是,哪里去找一个会易容的高手来? 事情真的棘手了。 吉时已经到了,可是侯府迎亲的队伍还没出发,若是这件事传出去,不堪设想。 侯夫人急了,她巴不得傅臣不娶姜姒,可是傅臣的消息要是被姜坤那边知道,后面会是什么样的发展?想想侯夫人都觉得心里发凉。 傅渊握着茶杯,道:“迎亲的队伍照旧出发,就说如一身子不适,暂时不能亲自结亲,将人迎回来就好。” 这会儿赵百已经傻了眼,竟然还有这样的做法? 虽然算是个办法,可这不是让姜四姑娘没脸吗?若这件事让傅臣知道…… 赵百不敢想,可侯爷的命令,他也不敢违抗,虽然心里着急,又觉得谢大公子真是坑自家世子爷的一把好手,脚下却走得飞快,连忙布置好了叫人去迎亲。 一路吹吹打打,迎亲的人终于到了姜府门口。 而原本脸色还不错的姜荀,在等待一阵之后也终于开始不悦起来,远远瞧见宁南侯府的人来了,姜荀强把笑容挂回了脸上,约莫是宁南侯府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赵百走在前面,这会儿心虚得厉害。 他也是认得姜荀的,更知道这一位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在没看见傅臣,只看见赵百的时候,姜荀眼底便已经结了一层寒冰。 赵百局促地一躬身道:“还望荀大爷见谅,侯府里头出了些许小事,我们世子爷现来不了了,所以派了迎亲的队伍来,先将四姑娘……” 后面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 因为姜荀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只问了一句:“傅臣呢?” 周围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哪里有娶新娘子新郎官都不来的说法? 难道宁南侯府这边是出了什么大事?这不是存心给姜府没脸吗? 大伙儿都等着看姜荀的态度,只觉得这件事有一点意思了。 面对姜荀这样直接的询问,赵百不敢说傅臣不在,只能道:“世子爷现在来不了?” “来不了?”姜荀简直冷笑出来,原本他就担心姜姒嫁过去不好,没想到这还没嫁过去呢,宁南侯府这边就开始甩脸子,傅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来不了?“他是断了胳膊还是折了腿,或者重病在床起不来了?前儿不还好好的吗?” 哎哟,现在赵百就巴不得叫姜荀小点儿声,他压低声音道:“您见谅,我们世子是真的来不了,他对四姑娘真是掏心掏肺诚心诚意,绝对没有半分的不尊重,今儿可是吉日,还请您行个方便,放咱们进去接了人走,回头世子爷必定登门给您谢罪。” 这些话儿,真是说得太好听了。 可惜姜荀不是看着自己妹子受委屈的人,他当下一挥手,便道:“把人给我拦在外头,我倒要看看你们宁南侯府耍什么滑头,傅臣若是不想娶了,要不仁不义,那也别怪我姜荀这里不给他脸!堂堂阁老府上,怎么容得你们放肆!听好了,若有一个敢近前一步,只管给我打断了腿!” 放下狠话,所有人都是悚然一惊。 府里老太爷已经被人急急报了此事,他听闻宁南侯府竟然想出这种主意来,也是愤怒不已:“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真当我已经老了不成?!去问问姒丫头,看看丫头是什么意思!” 姜府上上下下这一回是真的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有这样一个转折。 所有人最担心的就是姜姒,生怕姜姒想不开,所以说话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 姜姒也的确做出了一副有些受不了的表情,接着就是一种惨然的心灰意冷,道:“终究这宁南侯府还是我高攀不起,请你回禀祖父,姒儿不嫁了。若是姒儿嫁,这就是落咱们整个姜府的脸。而姒儿,断断不能做如此下贱的事。” 悲伤之后的冷静,似乎来得格外的快。 姜坤听见这消息之后,终于仰天一声长叹:“姒丫头太识大体,怎么就叫她遇到了这种事?好一个宁南侯府啊,外头又闹起来,我出去看看,非要这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瞧瞧厉害!” 说完,姜坤大步流星地直接踏出门,两边家丁们已经严阵以待,浩浩荡荡跟着老太爷就出去了。 姜坤何等身份贵重的人? 他到府门口一站,就已经跪下去一大堆人给他见礼,姜坤站到了姜荀前面去一点,接着就道:“你们这帮人,都滚回去,告诉宁南侯府那小畜生,我孙女蕙质兰心,一等一的识大体,岂是他能这样轻侮?就是到你们侯爷面前,也没这个道理!两家原本还有故交,若你们执意如此,便都滚吧!来人,把这群腌臜东西给我打出去!”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宁南侯府这边的迎亲队伍顿时闹了个东倒西歪,哀嚎不已。 赵百是有苦难言,又不敢说,更不敢走,只叫人去侯府传话。 原本赵百是希望有个两圈之策,可没想到,侯夫人听闻姜家这样嚣张猖狂的举动之后,顿时恼羞成怒,怒道:“他们看不起侯府,侯府便瞧得起他们吗?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什么身份!就她姜姒这样的人,除了咱们如一还有谁娶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还不中意她这个儿媳呢!掰了就掰了,这亲事咱们不结了。传话去,叫他们回来!” 傅渊少见地没有说话,先前的主意是他出的,原以为按着姜姒那姑娘对傅臣的体贴,怎么也会答应此事,没想到姜家竟然是这样的反应。 即便是要挽回也难了,所以傅渊默许了侯夫人的话。 传信的人马不停蹄地过来跟赵百说,赵百才是气得跺脚,侯爷跟侯夫人这不是添乱吗?这时候怎么能走?眼瞧着三日夜的流水席都开始摆上了,这个时候要掰了,全京城的人会怎么笑话?左右这件事是自家世子爷忘恩负义出尔反尔啊! 算来算去,都怪谢方知! 纵使赵百心中千万个不甘心,如今得了侯爷侯夫人的意思,也只有灰溜溜跟着回了侯府。 京城里无数等着看热闹的人,这一回才是真正地惊掉了自己的下巴,一时之间京城里流言四起,纷扰不绝。 姜姒在屋里将顶了大半天的妆慢慢给卸下了,却道:“现在我不看见谁,若堂兄等人来找,便说我需要静一静。” 她说完,便将自己的手擦了擦,脱掉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大红喜袍,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拥着锦被,闭上眼睛睡觉了。 今日起得太早,精神一直紧绷着,头一沾到枕头,姜姒便入睡了。 梦里,她梦见了交杯酒,也梦见了喝完交杯酒之后,忽然升腾起来的温度。 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浸湿了锦枕,姜姒已不知是梦是幻。 一盏交杯酒,两只白玉长颈酒壶。 此刻的谢方知笑吟吟地看着这三样东西,忽然端了一杯给被绑在一边的问道子嗅了嗅,道:“闻出什么了吗?” “有药。” 问道子现在已经老实了,他被谢方知绑过来这里,就知道事情要糟。好在他早就跟这一位谢公子认识,没受什么皮肉之苦。 谢方知将这一杯酒倒了,又给他盛了一杯,叫他闻,问道子又道:“还是那缠绵悱恻的情药啊。您哪里来的两盏?” 哪里来的? 谢方知眯了眯眼,“啪”一声摔了酒杯,怕是上辈子的傅臣死也想不到,在他代替他与姜姒拜堂的时候,有人在交杯酒里下了烈性的情药,他喝了,姜姒也喝了,二人*,哪里有不出事的? 由此一来,新帝登基之后,傅臣要除去他这个霸占“朋友妻”的人,这个叛徒,就顺理成章。 这个背后的人,谢方知原来猜是侯夫人。 可谢方知没想到,这一世,他竟然发现了有两个人都在做这种事。 另外一壶酒,乃是七皇子生母李贵妃派人调换过的。 好本事啊…… 七皇子的生母,也是个有谋划的。 侯夫人一则是厌恶姜姒,二则是觉得谢家不长久;李贵妃是忌惮宁南侯府与谢家本事太大,上一世他们两个都是辅佐七皇子的,若出现什么世家大族拥立有功,还功高震主的情况…… 哼。 都是些脏污东西! 这一世好叫这些玩意儿全犯在自己手里,看他不好好收拾他们。 谢乙眼底陡然现出一分狠色,只是转眼,他就想到了姜姒,握住那酒壶的手,便变得柔情缱绻起来,像是抚摸着美人的脖颈。 “孔方,递消息给姜府,约四姑娘……”顿了顿,他忽然想有些得意起来,回头就算傅臣与自己撕破脸,这一遭也是他赢了,“老地方见。” 第七十七章 酒与色 京城里的消息,长了翅膀一样朝着山东那边飞去。 彼时,傅臣已经成功地在晋惠帝祭孔被行刺之时,将人救了下来,随后几乎立刻就查出乱党来,一开始还看不出什么,皇爷这辈子遇到的风浪大了去了,见过的世面也广,对这些刺杀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那个时候太子竟然不在,多少让晋惠帝这个当父亲和皇帝的有些不高兴。 好在傅臣还陪在他的身边,皇爷自然知道傅臣的身世,侯夫人嫁给傅渊之前,还是中意于当时还是太子的晋惠帝的,只不过后来……如今看见傅臣,晋惠帝就想起自己与侯夫人之间的情意来。傅臣对自己也算是恭敬,这让晋惠帝有一种这才是自己儿子的感觉…… 傅臣从外面进行宫的时候,晋惠帝肩膀上的伤口才换了药,他躬身行了礼:“皇上,太子爷在外头说要看您,不过侍卫们没有您的传召不敢擅入,不知……” “这一次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晋惠帝没有问太子,眼睛眯了起来,只问下面追查的事。 傅臣摸不准晋惠帝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只答道:“您吩咐的事情都查了,不过……查到了……” 事情涉及到太子,论理,傅臣不好多说。 晋惠帝一眼就看出他有为难之处,他手下自有查证这些事的人,也收到一些风声。如今,他也不为难傅臣,只道:“既然如此,便等蒙都统回来,再细说此事。不过你不说,朕也清楚,太子就不用见了,这天气不大好,叫他自己个儿歇着吧。” 近身伺候的宦官打了个冷战,便出去传话了。 殿内只留下晋惠帝与傅臣,他便叫傅臣坐下,与傅臣说话。 “朕记得,前几日是你与姜家姑娘成婚之日,你怎么反倒来了山东?那姜家四姑娘可怎么办?” 那姑娘,晋惠帝也看过的,傅臣应该很喜欢这姑娘。 京中的事情,傅臣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他笑了笑,道:“原也是准备跟姒儿成亲的,不过临时收到了消息,所以赶过来,还好来得及,否则皇爷若有个什么好歹,便是臣成了亲也不得安生。” “那四姑娘与你推迟了婚期?”晋惠帝觉得这样的日子难得的有意思,听着傅臣说这些,才有一种面对着自己儿子的感觉,而他原来的那些儿子,其实都变成了他的敌人。心里想着,晋惠帝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奇怪起来。 傅臣像是完全没察觉,道:“并未推迟,若是误了吉日不好,不瞒您的话,便是我找了谢乙帮了个忙罢了,姒儿应当也不会怪罪……” 听了傅臣这话,晋惠帝许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就换了旁的话题。 离开殿中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太子并没有能见到皇帝,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之后终于还是走了。 因为太子也遇到了乱党,不过回来的时候毫发无伤,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傅臣无比清楚。 这一切都是七皇子的谋划,故意刺杀皇帝,但是暂时不成功,反而将太子隔开,让太子毫发无伤。皇帝出了事,偏偏太子好端端的,还回来得这样迟,难道还是乱党偏袒太子,皇帝都刺杀了,偏偏还要留下他? 当皇帝的人,最重的就是猜疑心。 可以说,如果没有傅臣的插手,整件事是无比完美的。 而七皇子叫傅臣来山东,唯一的目的就是当场抓住对皇帝行凶的太子,然后给太子扣上一个弑父弑君的帽子,这个时候七皇子在京城统摄朝政,要夺取皇位堪称易如反掌。 只可惜,傅臣没有让皇帝死,只是将如今的大帽子扣到了太子的身上。 至于后续如何发展,已经不是萧祁能决定的了。 对这样的计划,傅臣自己也很满意。 出了行宫,顺着走廊下来的时候,便有一名侍卫上来报傅臣,说宁南侯府那边有消息过来了。 早先傅臣走的时候便说过,成亲之日一过,那边便要递消息过来,如今约莫是赵百来了山东。想着,傅臣便出去见,到了外头果然看见赵百风尘仆仆地走过来,给他拜下,可脸色不大对,甚至都不敢直视傅臣。 “怎么了?” 傅臣一看,就知道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不过现在大局已定,即便是姜坤要翻出什么浪子来,也是不可能了。 赵百想起几日之前京城里发生的事情,头埋得更低了,他犹豫了几回,还是开了口:“姜家那边……拒婚了。” “……拒婚?“ 傅臣脸上原本含着的几分浅笑,忽然全部隐没了下去。 他头一句便问道:“可是姜坤发现了什么?朝堂上如何?” “……不是。” 赵百从来没有想过,事情竟然还是这样发展的,最要命的还是谢大公子干的这事儿不厚道,明明已经答应下来了,偏偏…… 现在他要怎么跟世子说? “是成亲当日,谢公子忽然不见了,连带着国师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夫人就叫属下这里带着人去迎亲,说您没办法去。结果,姜老大人跟咱们府里闹起来了,夫人面子上抹不开,就……就……” 这一门亲事就掰了啊! 早在听见“谢公子忽然不见了”这一句的时候,傅臣便已经明白过来了。 谢方知…… “姜府那边的意思,也是这一门亲事不结了吗?姒儿……四姑娘是什么意思?”傅臣以为,姜姒应该会体谅自己,毕竟有的事他没办法说,可结果却变成这样,让傅臣觉得有些讽刺。更让他没想到的,还是谢方知。 好一个谢方知,之前他就应该觉察出来的,在他托付这件事的时候,谢方知便似乎不大愿意。 是他太相信谢方知的信用了。 赵百依旧有些不敢说,终究还是道:“属下听闻姜府那边说,四姑娘也不愿……” 这一刻,傅臣心里也堵了起来。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一直没有说话,末了竟然笑了一声。 不愿? 天上飘着的云丝丝缕缕,他心里也忽然乱了起来。 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局面。 手指掐紧,浑身也紧绷起来,傅臣面笼寒霜,站了许久,也没有能说出什么来。 此刻,京中流言早已经是纷纷扰扰,宁南侯府一向重着姜四姑娘的傅臣竟然这样给姜家没脸,有人说是因为傅臣与姜老太爷支持的不是一个人,也有人说是侯夫人不喜欢姜四姑娘,傅臣乃是孝子,不得不这样。说法很多,自然也有人说最近都没看见傅臣,怕是不知道得了神峨眉怪病,要么就是不在。 姜坤对这一次的事情自然有自己的处理,他敏感地察觉到了这里面的猫腻,果然没过多久,山东那边就传来了相关的消息,太子骤然失势,姜老太爷才不由得长叹了一声:“难怪此子不来娶姒儿,正是因为山东有事,而我乃是太子太傅……” 这一次,真正被牵累的只有姒儿。 虽然这一次是宁南侯府理亏,可偏偏姜姒拒绝了这一门亲事,泼出去的水竟然还有收回的,自然也有人说是姜四姑娘看重脸面,受不得折辱,女儿家眼见着要嫁了,竟然又不嫁了? 流水席摆了又撤,京城里多少人看了笑话去? 所有人都在担心姜姒,而姜姒却不为所动。 至少,所有人都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周氏等人越是看见姜姒平静,心里就越是担心,可偏偏一句安慰的话都不好说出来,最后还是姜荀来跟姜姒下棋。 姜姒只道:“这兴许便是没缘分……堂兄,我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 “……既然如此,那……多带几个人?”姜荀难免担心她,“出去散散心也好,山东那边也来了消息,傅臣瓷钱并不在京中,想来等皇爷銮驾回来,事情就能水落石出了。” 只是这些对姜姒来说已经不咬要紧了。 她放下了棋子,与他下完这一盘,便送走了姜荀。 下午时候,姜姒收拾了一下,罩着简单的雪青色小褂,穿了烟紫色缠枝莲纹马面裙,绕着京城逛了半圈,便去了谢方知所说的“老地方”。 还是这样一个略显得有些老旧的院落,可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她唯一能来的地方了。 了缘似乎不在,院子里也只有谢方知身边的人,进了屋,窗户开了一扇,有光透进来,桌上摆着一些精致的吃食,还有几壶好酒,谢方知就站在窗前,背着手,今日的他穿得也简单,就这样一身蟹壳青,也不知穿了多少年了。 姜姒进来,没有声音,先扫了这一桌酒菜,再看了谢方知一眼,笑道:“看样子,你是来恭喜我,终于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谢方知等久了,回过头才看见姜姒。 这酒菜其实已经换了三次了,他也说不清自己见到姜姒,到底是高兴多一些,心疼多一些,还是忐忑多一些了。 眼神闪了闪,谢乙抿唇笑道:“只是觉得四姑娘兴许心情不大好,需要喝两杯?” 不得不说,谢方知猜对了。 姜姒的确需要喝两杯。她坐了下来,谢方知坐在她对面,给她摆了盘碗杯盏,又斟了酒,他道:“要不先暖暖?” 需要暖暖吗? 姜姒忽然想起来一句话,她端着酒盏,纤细的手指衬得那简单的素青瓷酒杯更加清淡,却道:“黄粱一梦世事冷如冰,谢公子觉得,这酒还有暖的必要吗?” 虽然是她设下的套,可傅臣真的就跳了。 女人总是矛盾的,她对傅臣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只是那种感觉…… 太复杂。 一言难尽,也只有一饮而尽了。 “咳咳……” 酒入喉,姜姒呛了一下,谢方知就这样看着她,也没上去。 她这般,还不都是为了傅臣? 即便是不如想象之中那样喜欢,傅臣也是她的青梅竹马,更何况这件事是她自己设下的套,未必不等于她亲自将傅臣推开了,也未必不能说是她给了傅臣推开她的机会。 姜姒道:“如今种种,是我自己选的。” 可饶是如此,她还是觉得眼泪都往心里淌。 酒,一杯又一杯。 姜姒的酒量其实不大好,她只是心情坏了,这几天在家里人面前什么也不说,若无其事到了极点。 可只有在谢方知面前,她才能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 只因为,谢方知与她同病相怜。 谢乙就这样看着她,而姜姒没有看他,她只是在喝酒,一杯,接着一杯…… 等到两眼迷蒙透着微醺,姜姒便也笑了出来:“我倒忘记,你还一杯没喝了。” “别喝了。” 谢方知看不下去,终于起身来,将酒杯从她手里拿过来,手指碰了姜姒的手指,便像是触了什么电一样。 她的手指,像是她的脸一样烫,被酒液烧红了的。 伽罗香的味道,不曾从她身上散去,反而丝丝缕缕地钻进他心里。 着了魔一样,他慢慢将手掌贴在了她后心,又颤了颤,感觉自己掌下的躯体,软成一滩水一样,可转眼他又发现这是自己的错觉。 姜姒的眼迷着,波光潋滟地,脸上有浅粉的颜色,她微微仰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谢方知,纤指一点,呢喃一般叹道:“我不是个好人……你……呵,谢乙你,对我,起了色心。” 闻言,谢方知忽然低笑起来,他被看破了。 但是,何妨坦然一回? 他淡淡道:“谢某无时无刻不对四姑娘起色心。” 一眼美人,一眼色心。 第七十八章 欺负你 姜姒一手撑着自己精致的下颌,另一手还指着谢方知,听见他说这一句“无时无刻不在起色心”,顿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怎么觉得自己是在与虎谋皮……” “这证明四姑娘有胆气。” 谢方知手掌在她背后放着,却巴不得把她拥进怀里,表面上他像个谦谦君子,说出来的话也是文质彬彬,只可惜话里全不是那样一回事。 “手拿开。” 姜姒皱了皱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只是喝进去,却苦得厉害。 “我已经查清傅臣这边的事了……” 谢方知终于还是将手拿开了,他生怕自己控制不住,若出个什么事,那也是毁了她。 试图转移话题,也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谢方知想要拿走姜姒的酒杯。 若她喝得醉醺醺地回去,谁知道回头姜荀会不会来找自己的麻烦?她要真喝醉了,天知道以后是什么样子。 只是姜姒扣紧了手中的酒杯,并不给谢方知拿去,抬眼便道:“你若要喝酒,自己拿杯盏去,要不……我给你斟酒?” 说着,她果真取了旁边的酒壶,晃晃悠悠给谢方知倒了一杯,然后端给他:“喝。” 喝? 谢方知真怕自己喝多了,干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他火大,可美人举着这一杯酒,又舍不得不喝,他从她手里接了酒杯,也一饮而尽,接着便道:“四姑娘还是别喝了,我们谈点正事吧。” “正事不都那样了吗?山东那边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只是我现在不想听见任何跟傅臣有关的事情。”姜姒索性对着酒壶喝酒,揭开了壶盖,朝里面看了看,似乎想知道里面还有没有酒,接着便道,“谢乙,我是个虚伪的人。正如你所言,我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可还是不高兴……” 傅臣撇开得真干脆,就像是上一世一样。 今生他出现在山东,救驾有功,就更让人觉得讽刺了。可是这些,不也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吗?从心底里说,她没自己想象之中的那么爱傅臣,也没有自己想象之中的那么恨他。从前世到今生,竟然只留下了“失望”两个字,剩下的竟然都是合理。 傅臣喜欢她,可他更喜欢江山;而姜姒,永远不会再对一个为了江山要抛弃女人的人动心。 到如今,酒入愁肠,浇不出半分的火,只有灰烬。 姜姒觉得自己好坏,若叫傅臣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的全套,他会不会恨她? 玩弄他的感情。 他们两个,谁又好过谁? 忽然之间笑出声来,姜姒眯了眼,整个人整张脸都透出艳色来,桃李一样。 她看谢方知还端着酒杯,就上来给他倒酒:“今日只喝酒,不说话如何?” 可我想告诉你,上一世那个人就是我。 这样的一句话,一直哽在喉间,没能够说出来。 谢方知看她手里晃晃悠悠,差点连酒壶都要掉下去,不由得抹了一把冷汗,连忙接住了酒壶,又看她整个人身子娇娇软软地就要从玫瑰已上落下来,只能赶紧扶住她整个人。 温香软玉瞬间入了怀抱,谢方知胸膛里的热度,和姜姒脸上的热度是一样的。 她手掌下意识地撑在谢方知的胸前,眼前的影子有些摇晃,可她知道扶住自己这个人是谢方知。 她望着他的眼神,透着水光,那一瞬间,谢方知可以看见她白皙的脖颈,有一种致命的脆弱感。 他呼吸陡然有些急促,而眼神也跟着深邃起来。 近乎是下意识地,谢方知搂着她的腰,与她对视,然后他说:“姒儿,别这样看着我。” 姜姒没转开目光,她脑子里有些糊,只纠正道:“四姑娘。” 一顿,谢方知点了点头:“四姑娘,别这样看着我。” “我有看你吗?”姜姒吃吃地笑,“我在看禽兽呢。你这样回头坑了傅臣一把,约莫是要兄弟反目了。回头想想,反倒是我不该拉你下水,如若不然,你也不会暴露吧?其实你也知道,我对你,从头到尾都只有利用。谢乙,你怎么这么傻呢?” 她想起,谢银瓶还暗示说谢方知乃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其实他是天下第一的大蠢蛋吧? 姜姒觉得事情就是这样讽刺。 “我一介弱女子,即便是有堂兄的帮忙,也都不可能跟傅臣斗。若没你谢方知,今儿谁又知道是什么状况?所以从一开始,我都在骗你帮我呢……” 但凡有和颜悦色的时候,也是装的多。 “四姑娘,酒后吐真言吗?” 谢方知的眼神,渐渐地冷了下来。 到底姜姒醉没醉,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不想跟谢方知靠这么近,仿佛自己真是以色去诱人一样。所以她朝着后面退,然而脚刚收回去半步,便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握住了,整个人都退不走:“你干什么!” “酒后吐真言?”谢方知又问。 姜姒的酒微微醒了一些,不过还是有些迷糊,她笑:“是不是真言。你猜啊。” 明摆着她就是耍着谢乙玩,谢方知为什么要问个彻底呢? 其实谢乙也不是不清楚,他声音低沉,略带着几分疲惫,道:“你骗骗我都不成吗?” “骗你没意思啊。”现在事情该做的也都做完了,其实别的也没太大的意义了,“后半辈子兴许也就是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日后随随便便地过,但凡远离着傅臣,便一切都好。” 谢方知心里生气得不行,恨不能把她脑子给挖开看看,她到底是在想什么! “要不随便嫁了我,我也原谅你……” 谁原谅谁还不好说呢,可现在的姜姒着实令人着急上火。 姜姒只用哪种惯常的讥诮目光看着他:“谢乙,你好傻。” 真的好傻。 她已经不想再跟谢方知说话了,立刻就要将自己的手腕给抽回来,不过谢方知没松手。 她这种不管不顾懒得搭理的态度,用完了就扔,这是把他谢乙当什么了?虽早就想过她兴许没心没肺,也早就知道她对自己不过是利用,可他一直心甘情愿,即便是守着这种若有若无的虚假,也好歹有个念想,偏偏她要把什么都说破,这一张嘴怎么这么讨厌? “姜姒,你给我听好了,现在你还有收回之前的话的机会。我不想以后还要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报复你,赶紧收回去。” “谢乙……” “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叫我的字,本人单字一个‘乙’,四姑娘原来这样喜欢我吗?”谢方知忽然调笑了半句。 姜姒脚下有些站不稳,又因为还要跟谢方知说话,所以更慌得厉害:“我不喜欢你,也不想收回自己说的话,我们不合适,我也从没考虑过……唔。” 说,我让你说! 谢方知一把将她拽到自己怀里来,捧住了脸就开始亲她嘴,粉唇一分,那甘甜的气息带着几分略有辛辣的酒味,一下全进了谢方知的口,味道在舌尖扩散开来,他掐着她下巴尖,叫她逃也逃不开。 有力的手臂,将姜姒搂得紧紧的,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姜姒只感觉谢方知身上的温度太火热,这样的吻,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烫伤。 也不知为什么,之前的酒劲儿从四肢百骸上泛了起来,让她身子酸软无力,连挣扎都显得那么轻微。 谢方知越是吻她,越是发现自己收不住。 他的手在她身上游移,腰肢纤细,胸前饱满,她整个人都像是被裹在冰雪下面的嫩蕊,仿佛轻轻剥开,就能抽芽。瓷白的肌肤,一按就能有个浅浅的红印子,让谢方知想要用力,又不敢用力。 他卷住了姜姒的舌头,细细地舔吻起来,注视着她越来越迷离的双眼,却感觉自己身下已有了反应。 “唔嗯……” 姜姒眉头拧起来,想要避开,不自觉地吟出了声,这声音从喉咙里出来,又是喑哑又是模糊。 身子一僵,谢方知整个人的脊背都跟着僵直起来。 他暗骂了一声,终于将自己的舌头从姜姒口中收了回来,看她嘴唇红肿,一片片都是痕迹,呼吸急促,胸前也跟着起伏起来…… 谢方知从不否认自己是个色胚,尤其是他食髓知味,早知道姜姒拆开了吃是个什么味道,要他忍,真是个圣人君子柳下惠才能成了。 心里觉得自己没沉住气,不应该这样轻薄她,她明明就反感这些,如今他做出这些来,不是更让她不喜欢吗? 谢方知又是心虚,又是逞强,扶着她退开之后,却沉声问道:“你要再不收回你之前的话,别怪我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来。” 姜姒得了喘息的机会,原本混沌的脑子,也终于开始慢慢清明起来。 她望着谢方知,抬手就要甩他一巴掌。 谢方知伸手就接住了,握住,看着她道:“女人要跟男人比力气比本事,你傻吗?。姒儿,若是旁的人约你出来,你也这般毫无警惕吗?或者你对任何人都是这样……” “是啊。” 姜姒鬼使神差地笑了一声,她是觉得谢方知对自己还没死心,可她对谢方知毫无感觉,谢银瓶又与自己认识,她懒得耽误谢方知什么,若叫人传出他与傅臣是因为自己才决裂的这种话,回头不又是一桩麻烦吗?姜姒就是个怕麻烦的人,所以她将这些都告诉了谢方知。 末了,姜姒便道:“换了别人,我也会来,但凡这人帮过我。” 其实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是想要激怒谢方知,她现在不想看见他。 姜姒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好女人…… 谢方知应该最清楚不过,上一世是太傻,这一世是太狠。 她不是什么太心狠手辣的人,她只是舍得对自己狠,这样也就是对某些人的狠。 傅臣这件事既然已经告一段落,谢方知于她而言也就没用了,所以如今姜姒说话一句比一句没顾忌。 谢方知咬了咬牙,然而转瞬之间他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 他用那不带半分烟火气的表情看着姜姒,声音也淡极了:“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收回你之前说的话。” 他还嚣张起来了? 姜姒嗤笑了一声,就要坐回桌边去:“你愿意当我没说过的话,就一厢情愿这样以为吧。要我收回,做梦。” 她话音刚落,谢方知就终于怒了,姜姒才坐下,谢方知就直接夺了她手边的酒壶,她抬眼看他:“你干什么?” “四姑娘,你需要清醒清醒。” 谢方知从没有这样愤怒过。 这女人就是自己不高兴了,所以要让大家都陪着她一起不高兴,闻说姜府那边没有半分的消息传出来,她在姜府那边应该瞒得很好,没有让人担心,可是到了他面前,就张牙舞爪起来,连简单的敷衍都不愿意,真把他谢方知当成什么了?有什么东西都往他这边倒不成? 不好好教训教训她,她都不当自己是个人了。 清醒清醒…… 谢方知提了酒壶,直接当头给她浇去,没什么怜香惜玉的说法,这时候也别跟谢方知讲什么道理。 这样被冰冷的酒液当头淋下来,姜姒终于清醒了大半。 她到底是有几分醉,自己也不清楚,可她知道,自己现在醒了。 酒液流到自己身上,也将衣衫都浸湿,一大壶酒,让她整个人变成了落汤鸡。 姜姒气得发抖:“谢方知!” 谢方知一手撑在她椅子边的扶手上,一字一句对她道:“如今清醒了吗?” 目光一低,谢方知就瞧见了她身体玲珑的曲线,春衫略薄,乍泄出来的颜色几乎晃花人的眼,她因为愤怒而呼吸不稳,连着胸前曲线也跟着起伏起来。 姜姒身子很漂亮,这谢方知很清楚。 饶有兴致地饱眼福,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唇边带笑,可说话不大客气:“四姑娘是把我谢乙当软柿子了吧?” 就他还软柿子? 姜姒差点被他这一句哽得没说出话来,急促地呼吸了一下,可又不知道说什么。 绯红的脸颊,烟气缭绕的眼眸,湿了的衣衫,还有紧紧贴合的曲线…… “我是把你当了刀,如今借你捅了傅臣,我不该高兴吗?谢大公子风流多情,早知道我是要你帮我才跟你说话,与你见面,却还执迷不悟……” “不要逼我动手。” 谢方知咬牙,虽知道这些话是她故意说出来的,可他不想听! 眼见着姜姒嘴唇一动就要说话,谢方知补道:“真的不要逼我……” “你就是个臭流氓!”这话是什么意思,看谢方知这眼神就清楚了,一直在看什么地方啊! 姜姒抬手就要护住自己胸前,将面前这颜色给遮起来。 “利用你也是活该,谁叫你自己凑上来?!” 臭流氓?还活该? 谢方知本来就是臭流氓,只是听见姜姒这话,他不高兴。 眼底渐渐冷了下来,谢方知看着她半晌,忽然将她两手臂都拉开,按在两边的扶手上,整个身子朝着下面压,嘴唇贴着她面颊,朝着下面移动,又贴着脖颈,舔了她一下。 那一刻,谢方知感觉到舌尖触到的那一片肌肤,全颤抖起来。 他感觉到姜姒强烈的挣扎,可他两手铁钳一样,将她制住,接着用自己的口,解开了姜姒衣领边第一颗盘扣。 谢方知的下颌,正好撞在她胸前那一片绵软上,叫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颗,两颗…… 姜姒几乎要忍不住尖叫,可她竟然忍住了,只抖着声音喊:“谢乙!” 谢方知不紧不慢,已经瞧见她胸前白嫩的肌肤,听见声音,微微一笑,抬眼起来看她:“四姑娘还胡说八道吗?” 这样明显的威胁的口气。 姜姒咬牙,不说话了。 硬气? 谢方知心道,硬气好啊。 他舌尖灵活地解开她衣上所有的盘扣,接着胸前风光便都露了出来。一对儿玉兔在白色锦缎中衣里,挡在浅青色的肚兜后面,风光撩人。 酒液的香味,渗入谢方知每个感官之中,他有些血脉贲张。 忽然起了坏心思,他的声音轻似鸿羽,定定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姜姒这一张容颜,然后一字一句道:“叫我声好哥哥,我就放了你。” 姜姒面色由青转红,又转而为白,恼羞成怒之下便一抬腿,就要踢他。 谢方知抬腿便压住她,一眯眼,只道:“不愿意?” 姜姒又急又气,万万没想到谢方知忽然这样丧心病狂,牙关瞬间紧要起来,恨不能将谢方知给撕了。 谢方知一问之下没得到回答,便知她还在犟。 他朝着姜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便去吻她脖颈,叫她痒得不行,可接着她就感觉自己身上有什么掉了下来,是兜链…… 谢方知他! 姜姒颤抖了起来,朝后面缩着身子。 谢方知却已经不紧不慢地埋头下去,隔着那一层薄薄的白色中衣,在酒液浸湿之间,隐隐约约看得见里面,于是他张口,轻轻含住她左边雪峰之巅那一瓣红。 口腔的温暖,与方才酒液的冰冷,瞬间成了强烈的对比,姜姒眼角都发了红,快淌了泪,她不是没经过人事的,可谢方知这手段着实…… “谢方知!你快放开……” 这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姜姒身子软得厉害,她甚至都要坐不住,颤颤地想要朝着后面缩,可椅背完全阻挡了她,再怎样也只这一分的方寸之地,如何能躲? 胸前那一处被纳入口腔之中,暖热的,潮湿的,还有种种异样…… 任她怎么喊,谢方知已难以停止。 他含弄了一会儿,舌尖挑拨着,末了又咬了一圈,才从喉咙里闷出一声笑来,整个人沉凝慵懒,又不曾得到最完美的餍足一般,还是那句话:“姒儿乖,叫声好哥哥……” 第七十九章 坦诚 谢方知骨子里就是个流氓。 姜姒原本气得发抖,可现在反而安静了下来,尽管身上难受,可她抠紧了扶手,不再露出多余的表情来。 她只是看着谢方知,谢方知也看着她。 原本他恼极了她嘴里说的这些话,只因为他知道,姜姒说的这些都是气话,说到她还是被傅臣伤了,尽管这是她自找的。可姜姒嘴上说着自己设计了傅臣,心里未必能释怀,于是她反常地老是跟他唱反调。 不过说起来…… 她有赞同自己的时候吗? 心一下软了下来。 谢方知方才的恼怒和冰冷都烟消云散,回过神来又有些愧疚,斟酌了一下,他将目光调转来,看着姜姒的双眸。 目光相接处,谢方知竟觉出几分无法逼视来。 姜姒的眼神太透亮了,像是一把刀子,一下要将他整个人、整颗心都戳穿一样。 但是她身上仿佛隔着厚重的盔甲,让谢方知无法接近。 他斟酌着开口,道:“我……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好哥哥。” 姜姒微微仰着头,眯着眼,看着他。 声音带着被美酒润湿之后的一丁点儿沙哑,又有一种难言醉人的醇感,软软的,轻轻的,即便是毫无感情,可声音里带着的那种若有若无的嘲讽和,反而让谢方知的心为之颤抖。 他按住她手腕的手,忽然有些用力,眼底也忽然多了几分隐忍。 谢方知已经知道,此刻的姜姒恢复了冷静,仿佛一瞬间就变成那个不近人情的女人了一样。醉酒和清醒的差距,未免大得叫人堵心。 他的声音,才是真正的沙哑,喉结上下动了动,干,烧,热,燥…… 身上的血都要为之沸腾起来。 “姒儿……” 谢方知几乎要为这样一句话迷醉,先前所有假模假样的冷静和自制,都扔了出去喂狗。 他埋下头想要亲吻她,已经忘记了此前两个人的对立。 嘴唇与嘴唇贴在了一起,温度与温度交换,姜姒垂了眼帘,仿佛在看近在咫尺的谢方知。 谢方知吻得很动情,只因为姜姒那一句话。 然而他看不见,姜姒眼底的怜悯和嘲讽。 先喜欢上一个人的,永远都一败涂地。 他固然可以轻薄她,可只要她不爱他,那他就永远也不可能取胜。 谁叫他谢方知,是这样一个痴情种? 她是真可怜他,可他浑然不知。 这样的一个吻,她没有躲避,因为谢方知的可悲。 他重新慢慢地将舌头探入,分开姜姒粉唇,叩开贝齿,重新卷入她的舌,显得温柔又怜惜,小心翼翼。 谢方知是虔诚的,没有方才那种惩罚一般的戏谑,只余下满满的欢喜和温情,甚至不经意之间透露了一点卑微。 他按着姜姒的手,也慢慢地放开了,从她瘦削的肩膀,移到脖颈,贴着她后颈扶着她脑后,将这个吻加深。 好哥哥。 呵。 手臂一下获得了自由,姜姒活动了活动自己的手指,感觉着口腔里被掠夺走的呼吸,她还在与谢方知亲吻。 这样亲密的接触,本该是一对璧人吧? 只可惜…… 她一伸手,便拔了自己头上的金簪,然后抚上谢方知的脖子,对着他喉咙,微微用力,刺痛的感觉几乎立刻就让谢方知皱了眉,也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略略朝后面挪开,姜姒的唇与谢方知的唇终于分开了,她唇上带着的水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 谢方知只是这样看着,喉结便又上下滚动,他自然发现了刺在自己脖间威胁着他的金簪,那一瞬间他竟然笑出声来:“姒儿先头不还叫谢某‘好哥哥’吗?如今一翻脸,连我也不认了。” 什么好哥哥,情哥哥还差不多。 姜姒原本也有些茫然,她今天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憋了太久,总要有个地方宣泄宣泄。 谢方知给了她最好的地方,最好的对象。 所以姜姒道:“色字头上一把刀,没人告诉过你吗?”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谢方知保持着微微俯身的姿势,没有动过,慢慢说了这样一句。 “姒儿持簪相挟,是因姒儿以为还没伤透谢乙吗?” “……” 姜姒没有回答。 谢方知慢慢伸手,将她身上衣服整理好,动作很慢,似乎之前种种都成了空。 每个动作都很仔细,看不出半分的轻薄。 谢方知道:“或恐你以为谢某在轻薄你,谢某不过是发乎情,难以止乎礼罢了。我乃真小人,四姑娘从来知道。” 往昔的真小人,如今的柳下惠。 ——才怪。 谢方知手指若有若无地触碰着她的肌肤,见她没反应,又把玩着她胸前玉润,还不曾得趣儿,就被姜姒金簪再入一分,浅红的血珠冒了出来,谢方知疼地一皱眉,叹气:“你我近乎坦诚相见,如今又有了肌肤之亲,真不考虑嫁给我吗?” 姜姒自觉快麻木了,她抬眼望着谢方知,手指握得很紧。 “从不考虑你。” 这话还是这样绝情。 谢方知甘心被她利用,如今她任由自己上下其手,人说摸着摸着也就习惯了,真不知道他这样对她,有没有叫她习惯的一天…… 脑子里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谢方知道:“你看得清自己的心吗?” 他忽然问了这样一句,让姜姒有些回答不上来。 她冷笑:“与你何干?” 然后她的手就被谢方知握住了,他坚定地,一点一点地,把金簪从姜姒手里拽了出来,然后扔在了地上。 他用手指头尖戳着姜姒的心口,一字一句道:“我喜欢你,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你若没对我动心,明知我是个登徒子,你来这里作什么?但凡付出,必定想要寻求回报,我心甘情愿被你利用,当你的刀子,为你当牛做马,求的不过是叫你睁眼看我,这才是谢某想对四姑娘说的。” “至于四姑娘你,当局者迷,其实也并非不知道你就是个心肠歹毒又小心眼不愿意原谅人的,你就是不想承认,即便是如今与傅臣闹到这个地步,傅臣也只会认为是他自己愧对于你,而不会觉得你算计他。” “这样,我们的四姑娘,是不是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抛开他,然后无拘无束地做自己的事情了?“ “不必反驳我,因为我不曾说错一个字。” 谢方知看着她,口气前所未有地沉凝。 姜姒转开目光,根本不愿直视谢方知。 然后谢方知掐住了她下颌,要她转过脸来:“你来,不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吗?正如我的很多话只能对你说一样,你的很多话,也只敢对我说。纵使你与姜荀再亲密无间,也不见得你敢将这些都告诉他。你看,除了我,你还有谁?” 他从姜姒手里掏出了手帕,帮她擦脸,擦那白玉般的脖颈,像是对待精致的瓷器。 姜姒看着一处,缓缓道:“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歹毒又小心眼,总是他傅臣欠我的,我不曾坑害过他,是他不要我。” 可话音刚落,忍了许久的泪珠,忽然扑簌而下。 姜姒甚至还勾了勾唇,狼狈极了。 那种陡然来的悲怆,让她觉得自己在改变了前世悲惨命迹的时候,又似乎走入了另一条歧路。 这一世的人们怎么说呢? 她的名声也是坏了的,与傅臣一起。 原本就是绑在一起的两个人,自然有人怀疑宁南侯府为什么没有人来迎亲,流言纷纷扰扰,姜源人在病中,听见这件事也一直发火,家里那个死老太婆,照样摆着脸色看。 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姜姒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可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反正那眼泪就跟不要钱一样地掉。 姜姒觉得自己这一哭没什么要紧,有时候哭只是哭,并没有什么别的含义。 可她吓着谢方知了。 谢方知不是没见过女人的眼泪,可姜姒这样忽然就哭了,还哭得这样坦然的,却是头一回见。偏偏他还心系这姑娘,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连忙给她抹泪,混乱不知说了什么言语:“哎,别哭啊……四姑娘?别哭了……” “别别别,别哭了,我再也不敢轻薄你了,别哭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头大如斗。 谢方知都要手忙脚乱了,这女人一哭,连他才硬起来的心肠都软了下去。 你又不是我媳妇儿,在我面前哭什么啊?哭了我就心疼你吗? 胡说! 谢方知哄着他,可姜姒压根儿没听见,她只是掉眼泪,又不是哭。 眼泪掉完了,姜姒就停了下来,她有些不耐烦地看着谢方知:“你急个什么劲儿?” “……那你哭个什么劲儿?”谢方知又开始拈酸吃醋,哼声道,“说到底还是傅臣是个好男人,这一世又温柔又体贴,难保你没有几分动心,只是你还是自私,故意把你自己跟江山摆在一起,让傅臣来选。于是傅如一就选了江山,然后骗了你,你现在觉得自己是自作自受,又觉得自己难受,可是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是会这样。说到底,旧情未了咯……” 姜姒道:“他答应过不骗我,其实朝堂上的争斗与我有什么相干?于我,不过出嫁从夫,即便是我荀堂兄、萧纵与你的事,都是我一直守口如瓶的……他不过信不过我。我便是这般自私,既选择了江山,我管他去死。” 好歹毒的话。 可是谢方知喜欢。 他就喜欢姜姒这张牙舞爪的小模样,于是伸手来拉着她的手,讨好一般地看着她:“反正你都是随随便便挑个夫婿,挑我不更好?” “你?” 姜姒挑眉看着他。 谢方知点头,一副自得模样,两手带着两袖这样一摆,便道:“长相就不说了,京城里找不出第二张这样俊的脸了;家世,我谢氏一门三代为相,跨两代接三朝,慢说是一般王公贵族,就是皇族也差了我一门的底蕴几分;人口,我娘喜欢你,我爹也喜欢你,我妹子也喜欢你,你嫁进来指不定比我还像我爹娘亲生的,至于下面什么兄弟妯娌,他们不听话我抽他们;至于才华品格,谢某这般光风霁月人物,四姑娘也看在眼底……” 真是个王婆卖瓜,他还自夸起来了。 姜姒不知为什么想笑,她现在也总算全平静下来了,一想到方才谢方知那等轻薄模样,两个人之间…… 不过若嫁给谢方知…… 姜姒抬手点着自己的眉心,垂了眼:“我记得你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唔?是侯夫人与李贵妃等人要在交杯酒里下药,前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问道子这边被我捉走,坏了他们的计划,上一世兴许……”话不用说明白了,谢方知也不想说明白,他忽然又踌躇起来,“四姑娘,我想与你说替身的事……” “……别又告诉我那替身就是你,你能不能还一招?” 姜姒虽只听了一遍,可已经腻味了。 谢方知这般可怜人,她都不知应该怎么对他了。 有时候利用吧,也狠不下心来。 可要她嫁给谢方知,又觉得太陌生。 天知道谢方知现在有一种以头抢地的冲动:“姒儿,我真不骗你,唔,我知道你左胸有一颗小红痣……” 他似乎是在试图证明自己的身份。 岂料,姜姒觉得这人十句有八句都是假,只冷笑道:“这不是你刚才轻薄我时候看见的吗?” “……你!” 一口老血哽住,谢方知忽然想抽自己几个耳光。 天底下还有比自己更悲催的犯人吗?只因为他一直觊觎姜姒,姜姒拉怀疑他说出来的大多数话,尤其是跟她有关的,这样一来,他说真话都没人信了。天…… 现在谢方知很头疼。 他看着姜姒,还想要开口说什么,姜姒已经没心思听了。 她在仔细考虑自己的未来,然后她忽然问了一句话:“你真想娶我吗?” “……想。” 谢方知怎么觉得这问题这么耳熟呢?姜姒以前应该问过吧? 姜姒又问他:“娶我就是跟傅臣撕破脸,你想清楚了?” 不知道为什么,谢方知的心跳有些加快,他隐约觉出姜姒这一句话里面不寻常的味道来,却决不愿意放走一丝一毫的机会,所以他斩钉截铁道:“迟早都要撕破脸,四姑娘若想报复傅臣,嫁给我再好不过。” 昔日的至交好友,昔日被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女人,如今在一起了…… 若傅臣知道,岂不是要捶胸顿足? 谢方知所言,也正中姜姒下怀。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谢方知少见地带了几分忐忑地看自己,那一瞬间真是打翻了心里的五味瓶。 “我想要你娶我,但是我对你,无半分情爱。” 这是她心里的真话,她明明白白地把自己的利用放在台面上来讲,不想以后谢方知跟自己讨债。 若他今日要跳这火坑,那是他自己心甘情愿。 可谢方知唇边的笑弧一下拉大了,他略一抿唇,似乎想压住这样的笑意,偏偏又怎么都忍不住。 “那……那我挑个吉日,不,过几日便请人来姜府提亲。” “……” 姜姒彻底没了话,她手指压着额头,垂着眼帘,忽然不想看见谢方知这一张脸上任何表情。 第八十章 风满楼 其实有时候姜姒想,跟谢方知这样的人相处,真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她不愿意去想太多,回了姜府就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至于谢方知,送走了姜姒,还站在原地笑了许久。 孔方过来的时候,瞧见自家公子满脸的笑容,一张嘴都要裂开了,这是发生什么事了?人家四姑娘好好的婚事吹了,他还一脸的高兴?这也太…… 怎么说,傅臣也是他的好友啊。 谢方知两手握在一起,道:“我父亲在家吗?” “出来的时候还是在的,不过朝中事情多,现在还在不在就不清楚了。”这些事情平时都是大公子自己清楚的,今天怎么还要问他?孔方纳闷。 谢方知现在镇定不下来,他懒得管,直接离开了别院,直接回了谢府。 这时候谢江山不在,皇上的銮驾还在山东,刚刚启程不久,谢方知回来没有看见谢江山,说是去宫里处理事情了。 听见下人回报,谢方知就皱了眉,干脆先去找谢夫人。 谢夫人早就听说了姜府跟宁南侯府这件事,现在也有些忧心忡忡。 她拉着谢银瓶的手,叹气道:“好好一个姑娘家,这一门亲事还是我去说的,这不是叫我心里难受吗?老天爷偏偏这样不长眼,薄待了她……” “说到底还是宁南侯府那边出了问题。” 谢银瓶心里清楚得很,她想了想,终于还是垂了眼,谢方知这几天的行踪都很诡秘,也不知道是在忙什么。不管怎么说,谢银瓶有一种直觉:她大哥肯定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现在指不定在谋划什么呢。 没想到,母女两个才说了没几句话,谢方知就已经进来了。 他进门脚步跨得很大,似乎有什么急事。 不过这件事谢方知不能表现得太急,所以他进了屋之后,就强行压住了,顿了一顿,整理了一下自己衣袍,才来到谢夫人面前。 “儿给娘亲问安。” 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行个礼。 谢银瓶一看就觉得稀奇,起身也给谢方知行了个礼,才笑道:“娘,你看大哥,今儿可是规矩了不少,一下觉出几分世家子弟的门风规整来。” “他若不是有求于我,比谁还不孝呢。”饶是嘴上这样说,谢夫人还是笑了起来,叫谢方知坐下,道,“近日来京中事情不断,你父亲也多有忙碌,不过你怎么也都见不到人。” “儿子如今也入仕了,虽然领的是个闲职,可人家谁不都说我‘小谢相’,儿子也有自己的事情忙啊。”谢方知冠冕堂皇地说着,接着便道,“傅臣那边不是出了一些事吗?儿子与他乃是至交好友,不好袖手旁观。” “你别哄我,我可是听你父亲说了,如一那孩子救驾有功,如今在山东呢。他为了救驾,连自己媳妇儿都不娶了,当初倒是我没长眼,竟去给姜家四姑娘说了这样一门亲事,回头还要去姜家登门道歉呢。” 显然,谢夫人对傅臣这样做事十分不满。 她们都是当女人的,怎么能不理解此刻姜姒心中的伤痛? 谢夫人埋怨地说着,又道:“你是傅如一的好友,为什么也不劝着些?好好一对儿金童玉女,闹到如今这局面上……” 这可是冤枉谢方知了,他笑呵呵地,道:“当初我可是提醒过傅臣的,他自己要去山东,怪不得我。” “听着你这话一点也没诚意。” 谢银瓶微微笑了笑,似乎已经将谢方知看穿。 她是知道谢方知那一点心思的,在知道傅如一没有去迎亲的时候,谢银瓶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件事肯定跟谢方知有关。如今看他消失这几天,一下又出现的时候就是笑容满面,还有什么不清楚? 他也就在谢夫人面前才装上一装。 谢夫人还是叹气:“如今可怎么办呢……” “娘,你也别老是关心傅臣啊,到底谁才是你儿子?”谢方知略做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笑着说了一声,又道,“傅臣老大不小要娶妻,你关心着他的亲事,都不关心关心我的亲事吗?” “你?” 真不是谢夫人看不起他,京城里想嫁他的姑娘倒是多,可她们削尖了脑袋想进来,谢夫人还看不上呢。 现在谢方知就是烫手的山芋,扔都扔不出去,但盼着哪一日有哪个大家闺秀能将他捡了去,若不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也好啊。 为着谢方知的亲事,谢夫人差点愁白头,索性后来懒得管他,虽也念叨着,可他老说自己有主意,谢夫人自然不会多搭理。 现在忽然听见谢方知说亲事,谢夫人只以为他在开玩笑,于是道:“你还能看上哪家姑娘了不成?” “看上了。” 谢方知忍不住笑了起来。 姜姒这女人,最是口是心非得厉害。她固然想要报复傅臣,可她根本没那么爱傅臣,又哪里来那样深重的恨?说到底,一个女人肯嫁给一个男人了,断断不可能没有任何的感情。 谢方知其实还是很相信自己的本事,即便姜姒是块石头也该被他给捂热了,再说她狠归狠,哪里又真的那样铁石心肠呢? 想想,最有效的约莫还是苦肉计? 眼瞧着谢方知这一脸的笑意遮不住,真跟刚开窍的小伙子一样,谢夫人才是好奇了:“你还真看上哪家姑娘了?” “今儿儿子找您来,正是请您去提亲的。” 因为谢江山不在,所以现在先找他娘说说,一会儿等谢江山回来了,再把这件事说一遍。 谢夫人真是万万没想到,甚至高兴得直接站了起来:“你小子总算是不挑剔了,快告诉娘,是哪家姑娘?怎么看上的,赶明儿挑个吉日,咱们就提亲去!” 盼了多少年了啊,谢方知竟然喜欢上了人,可不是件大好事? 她看着谢方知,等着他说名字。 谢方知淡淡一笑,眼底却暖融融地,道:“吉日很快便有,往姜府去就是。” “姜府?” 谢夫人一怔,却皱了眉:“你莫不是看上姜家五姑娘了?” 旁边的谢银瓶顿时有一种晕倒的冲动,哪里是什么五姑娘,谢方知说的绝对是姜姒! 果然,谢方知闻言僵硬了一瞬间,纠正道:“娘,怎么可能是五姑娘……四姑娘与傅臣的亲事,不是已经吹了吗?现在这是名花无主啊,娘你去帮我提亲,转眼她就能进来当咱们家儿媳了。” 这样的转折,显然是谢夫人没有想到的。 她甚至怔怔看了自己儿子很久,怎么也没想到他嘴里竟然说出这些话来。 他与如一那孩子可是情同手足的,如今怎么……怎么…… “你……你与姜四姑娘……这……” “您儿子我心慕姜四姑娘已久,不然您以为我为了谁才这样约束自己?”谢方知洒然地甩了甩自己的袖袍,浑然没管自己娘亲的表情,然后慢慢道,“儿子问心无愧,是傅臣自己放弃的。您既然这样喜欢四姑娘,不如赶紧挑个吉日吧。” 谢夫人凌乱不知该作何言语。 姜姒的确是她想象之中最好的儿媳的人选,可偏偏谢方知在这个时候说出来,这不等于要跟宁南侯府闹翻吗? 虽说谢氏一门不怕宁南侯府,可跟傅家树敌也是不明智的选择。 谢夫人不是不会斟酌的人,可是再怎么斟酌,她也没斟酌出谢方知话里的错处来:这件事的确是如一的错,若谢乙是真的喜欢姜四姑娘,又为什么不能娶?受人诟病也就受人诟病,姜姒这样好的姑娘,怎么能受委屈? 只是…… 谢夫人问道:“你喜欢人家四姑娘,万一人家四姑娘不喜欢你呢?” “反正您总要帮我提亲啊。” 谢方知说得理所当然,一副自己已经胜券在握的模样。 事实也没错,的确是要先提亲的。 谢夫人点了点头,不过也知道这件事只是先说说,一时半会儿定不下来,谢方知肯定还要等谢江山回来将这件事给禀明。 谢江山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谢府这边掌了灯,谢方知在书房里等着自己父亲。 因为朝中事务繁多,七皇子虽没有刁难的意思,可谢江山老觉得自己面临的问题很多,他疲惫地进了屋,便听见谢方知说这件事,斟酌了一阵,谢江山道:“这一回下手倒是好机会,若你能抢回这么一门好媳妇儿也算是你的造化。不过这件事变数也大,皇爷明日就要回京,傅臣又救驾有功,你可得想清楚,你到底能不能护住你的女人。另一则,姜傅两家解除婚约也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在没推掉三书六礼之前,姜姒就还是待嫁,你上去求娶,可知道外面会怎么传?” “那依着给父亲的意思是……” 谢方知不由得问了起来。 谢江山道:“等皇爷回来,这件事尘埃落定了,咱们就大礼去姜府那边提亲,你也不用担心。你那四姑娘听人说是看着软和,可我听姜坤说了,就是她自己说了话,不要傅臣了的。可见,此女心性坚忍,并不是什么忍不得的人。” 也就是说,若等上两日,会更名正言顺。 即便是谢方知想要去提亲,姜姒还有婚约在身,别说他们两个现在一个落花流水,一个闲谈云影,心里藏着的事谁也不知道。 “此事但凭父亲做主了。” 谢家这里被谢方知扔下来的消息炸了个晕头转向,可是山东那边的消息伴随着銮驾回京,也炸了全京城一个晕头转向。 皇帝竟然在山东遇刺,还有好傅臣知道消息,星夜奔驰去救驾,所以才误了亲事,不过在回京之中,傅臣也立刻加官进爵,得到了重赏,宁南侯府的风头一时无两。 然而这些都不是朝中重臣最关心的话题,因为…… 就在晋惠帝回来之后不到半个月,太子就因为牵涉到刺杀案之中直接被废,令谢方知没有想到的,却是皇爷借着山东遇刺这件事,竟然查出了一些跟谢江山有关的事情,当朝斥责谢江山结党营私,举荐上去的人也没本事。谢江山的门生犯了错,却牵连到了谢江山的身上, 没出一个月,谢江山竟然就被罢相,京中无数人唏嘘不已。 谢方知得知消息的时候,真是个面色铁青,谢江山也是过了许久才长叹一声,说到:“如今皇爷已经问过了傅臣,宁南侯府这边有意继续那一门亲事,不过姜四姑娘似乎不愿意,我走的时候,正听见姜坤说四姑娘不愿意,既然如此,事情就好办了不少。” 眼见着就要入夏,事情还没定下来,着实让谢方知有些着急。 不过多的时间都等了,也不在于这一点点时间。 所以,谢方知强行压抑住了。 他正要与谢江山继续说话,外面孔方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在外头跟人说了两句,接着才在外面停下:“大公子,傅世子那边有请。” 傅臣? 他回来已经有那么长的一阵时间了,京中真是个流言纷纷扰扰,傅臣要跟他说话,无非是想质问他为什么。 可谢方知真的很想告诉他,他配不上姜姒。 听了传话,谢方知便起身告辞,直接去宁南侯府了,一点也不在意。 傅臣就在亭中站着,自回京之中,因为废太子一事的激荡,朝局震动,手里的事情太忙…… 不过也未必没有姜姒的原因。 皇爷曾说,还要再给傅臣与姜姒赐婚,可偏偏姜坤那边一口回绝,说姜姒已经不愿意再嫁了。 手中的酒盏,已经晃悠悠地,傅臣终究还是知道,他终究还是负了她。 “你来了。” 傅臣没有回头看谢方知。 谢方知站在他身后一点的位置,跟他一样看着前面的牡丹园,淡声道:“不问问我为什么吗?” “原本是想要问的,不过现在觉得没必要了……”傅臣转动着酒杯,接着道,“你定是不满我对姒儿的态度,当初托付你此事的时候,你便已经现出了端倪,只是我太信任你,反而被你给哄骗了。” “看样子傅世子也不是很喜欢姜四姑娘。” 若真喜欢,又怎会这样淡然? 谢方知也看不懂傅臣的。 傅臣手指捏紧,一句话也不说。 他终究还是失去了她。 “她竟不愿再嫁我……” 即便是皇上赐婚,她都不搭理…… “谢方知,你这一次,事情也办得漂亮。” “难得坑了你傅臣一回,不是吗?”谢方知眯着眼睛,眸子里透出些微的神光来,“我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可能快成亲了。” 第八十一章 山雨 谢乙这浪子,竟然也要成亲了? 想想,难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傅臣眼帘垂着,还在想之前姜老太爷跟自己说的话,纵使心头有千般万般的情谊,到如今,也无法挽回。他只回问谢方知道:“哪家姑娘能入你谢乙的眼?” “八字儿还没一撇的事儿,我可不敢托大,事成之后再与傅兄说吧。”谢方知也是一副不在意的表情,“不过你与姜四姑娘的事情,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不是没有余地,只是她不愿意转圜罢了。” 皇爷说要赐婚,问两家的意思,姜家都拒绝了,宁南侯府这边有侯夫人在,又怎么可能会成? 傅臣看着自己手指泛白的骨节,终于还是问了:“我倒是一直很想问你,答应了的事,怎可反悔?” “若我不反悔,那就是对不起朋友。”冠冕堂皇的还是谢方知,他笑道,“傅兄可知我为何会反悔?” “为何?” 傅臣知道他有话要说,顺着问了。 谢方知冷笑了一声:“傅如一,你们一家子都是黑心的,侯夫人在交杯酒里放情药,侯爷知道,竟然还默许了;另一则,宫中李贵妃也在这件事里做了手脚,若我真去了,一杯酒喝下去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我谢乙素来管不住自己,所以在做错之前,我先跑了。再说了,谢某虽与姜四姑娘不大熟,她也一直不大待见我,可怎么说,咱们也算是认识这许多年,我不能害她。” “……” 傅臣慢慢将手里的酒盏放在了桌上,他闭上了眼,嘴唇抿着,不想泄露自己半分的情绪。 谢方知就这样看着他,也了解傅臣是怎样心思深沉的一个人,他一字一句道:“其实姜四姑娘与你也不很合适。这一次的事情,我也没往下深查,毕竟是你家事……” 在酒中下药? 还是侯夫人做的,侯爷默许了…… 这当中还有李贵妃的插手,想必萧祁那边也有自己的算计。 傅臣一手按着石桌,一手慢慢抬起来,掐了掐自己眉心,似乎是在极力地压抑着什么,可是那种戾气已经慢慢地缠了上来。 “……今儿我有些不舒服,改日与你再聚吧……” “正好,那便改日吧。” 转身离开的时候,谢方知那眼神难免有些幸灾乐祸,他自然看得出,傅臣心里是不痛快的,一副云淡风轻样子,仿佛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缘分不够而已,实则不知道心里怎么滴血呢。 其实谢方知猜得也不错,他人走了,亭子里就剩下傅臣一个。 他头一回失态地砸了手边的酒盏盘碗,脊背僵直地站在原地,身边没有人敢靠近他,即便是亲信赵百,也只能远远地站着,看着傅臣那表情,不由自主地打寒战。 原本傅臣说,只要姜姒还愿意,他们可以重新完婚,也可以请皇上下旨,两个人在一块儿。 可没想到,姜姒不愿意,而他自然也不能请皇爷下旨了。 可是傅臣没想到,里面竟然还有这样的一出…… 侯夫人也就罢了,侯爷跟李贵妃这又是什么算计? 傅臣尝到自己口中血腥的味儿,他眉头紧皱起来,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满眼的厌恶与痛苦。 他这样的人,就是能忍。 一路回谢府的时候,谢方知就在想这些事,不过刚刚一回到谢府,眼见着这门可罗雀模样,他却没有半分的惊慌,将缰绳扔给下面人,谢方知回了去,接着便吩咐孔方:“我屋里有只紫檀木匣子,你一会儿找机会递给四姑娘,嗯……就说是银瓶送的吧。” 又拿瓶姑娘当幌子? 孔方心想自己上一回就是这样找的借口了,现在自家公子真是什么东西都要往四姑娘那边送送,还真是叫人摸不透。 难道,谢大公子真能抱得美人归了? 怀揣着疑惑的孔方终究还是去拿了匣子,借着谢银瓶的名义,将匣子送去了。 不过孔方才走到谢府门口,便瞧见了宫里来的人,后面还带着许许多多的东西,当头一个宦官捧着圣旨,似乎是来宣旨的。 这个时候谢江山还在屋里与自己对弈,现在他已经不是丞相,只是管着通政使司的朝中大臣罢了,不过谢氏一门的名头似乎依旧响亮。 谢江山即便不是谢相了,他也还是谢江山,听闻消息,便从容不迫地出去接了旨。 前几日谢江山因为被太子之事牵连,引起山东那边官场的震荡,转眼之间被罢相,可没想到今天皇爷就赐了东西下来。 皇爷说,赏罚分明,谢江山在他不在京城这段时间里协助七皇子处理政务,又兼之多年以来劳苦功高,前日定下的一些政令更对民生大有裨益,今朝便已经给恢复了丞相之位,还赐下来许许多多的东西。 朝中前一阵还跟着倒谢相的所有人,这会儿眼见着这样的发展,全都傻愣住了。 皇爷这是什么意思?因为山东的案子,铁证如山牵连了谢江山,一转眼他又找了个别的理由将写谢江山给拔了上来。 由此可见,说什么谢家要失势,纯属胡扯! 现在看上去,谢氏一门的荣宠,似乎已经到了一个难以逾越的最高峰。 谢江山先前才被斥责了结党营私,结果一转眼皇上又把他的罪名给摘掉,给恢复相位,根本就是将谢江山看成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并且根本容不得谢江山有什么差错。 于是乎,京城里所有唱衰谢家的人,这一回都脸肿得不行。 只是,别人都高兴了,谢江山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奇怪。 皇爷赏赐了很多东西,番邦进贡的美酒、金银玉器,镶嵌着宝石玛瑙的匕首,甚至还有不少的仆役,自然还有一些美人。 不过在谢江山这里,这些美人也都没有什么用处,只是因为她们是皇上赐下来的,也就养着。 谢江山看得最多的,就是皇爷赐下来的那一把镶匕首。 谢方知进来的时候,正看见谢江山慢慢放下那一把匕首,他挑眉:“父亲怎么又在看这东西?这也就是个好看,若有那一日父亲被吵架了,或可将这东西典当了,换几个钱来用。” 谢江山被谢方知这样没大没小的话给气笑了:“如今姜家与傅家那边的事情也差不多了,该退该断的也都退了断了,我为你瞧了个好日子。后日便是清明,你与你娘明日去寺里上个香,清明之后六日,便是好日子,趁早了了你的心愿吧。” 眼前一亮,谢方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抬眼却是嬉皮笑脸:“还未恭喜父亲重归相位,儿子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还是朝中的事情要紧。儿子的算计,哪里比得上您呢?” 这两父子,各有各的打算,不过谢家人一向是互不相干,儿子有儿子的布局,老子有老子的计谋。 难怪前一阵谢江山一点也不担心,一转眼又复了相位,背后若没活动活动使使手段,谢方知才不信。 不过他这话,明显也是虚伪,他明明比谁都还关心这件事。 谢江山也不戳穿他,目光落在那一把匕首上,眼神微微闪烁,忽然说了一句:“我谢氏一门,固然世家大族,可皇族毕竟是皇族,掌握天下生杀大权,他为刀俎,我等为鱼肉。儿啊,只盼着你哪一日也为刀俎……任意宰割人,而不是被人宰割。” 心里微微一动,谢方知抬眼看谢江山:“父亲?” “只是忽有感慨罢了。” 这几天又是罢相又是复位,谢江山说什么都不奇怪。 不过这一番谈话里,最要紧的还是去提亲的日子。 谢方知第二日,难得殷勤地陪着谢夫人上了个香,又添了不少的香油钱,为了这一次的事情能顺利,谢方知把整个庙里所有的功德箱里都填满了功德钱,上上下下将地方都转了一圈,他才若无其事地回来,仿佛他没有做任何丢脸的事一样。 谢银瓶陪着谢夫人,看谢方知去了很久,好一会儿没见到人,这会儿他倒面不改色回来了,谢银瓶不由讽道:“大哥这是哪里回来呢?” “与庙里禅师说了几句佛法,因而耽搁了。”谢方知对自己这光会拆台的妹子可没好感,一下找了个好借口,接着就转移话题,“娘,您这边上好香了吧?咱们也该回去了。” 什么时候谢方知竟然也喜欢佛法了? 谢银瓶才不相信他的鬼话呢,去的时候钱袋里还是满满的,回来就没了,别都是卷了功德钱去。 不过谢银瓶也不戳穿了,毕竟这件事还是谢方知自己的。 几个人一起离开了禅院,谢夫人一路上都在感慨,因为一路上都有人在说姜四姑娘的事。 “哎,前阵子你听说了吗?” “什么?” “原本京里摆着流水席呢,结果那亲事竟然没成。” “谁叫傅世子救驾去了呢?跟自己的事情相比,自然是皇上的安危更重啊。” “要我说,那姜家的姑娘也是个不识趣更不长眼的,后来傅世子回来了,她竟然还拒绝再与傅世子完婚,这样一拒绝,以后谁还敢娶她?” “甭说了,到底为什么没去迎亲都还是个问题呢!” “最近京里真是不太平啊……” “还听说皇爷身子不大好了……” “哎哟,你说什么呢?” “呸呸呸,我可什么也没说……” 这几个说话的人连忙走开了,谢方知心里便不很高兴。 他扶着谢夫人,冷着一张脸,又听见谢夫人叹气道:“终究还是苦了这姑娘,我只盼着她能答应了你这一门亲事,纵使你将来有个什么变心,我也把她当自己亲闺女疼。” “瞧瞧,这亲还没提,人还没进咱们家门,您就开始偏心了……” 谢方知假模假样地拈酸,明日清明,还要先去祭拜祭拜老祖宗们,叫他们好生保佑一番。 心里算盘拨得啪啪直响,谢方知面上还看不出什么来,扶了谢夫人上马车,自己却骑马走在前面,沿路顺着京城的街道就往回走。 谢银瓶也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地将窗帘子撩开一个角来,不经意便看见了上一回那个盲眼郎中。 一身青灰色的袍子,站在人群之中,提着灯笼,脸上挂着微笑,正在给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把脉,药箱就放在他脚边,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简单朴素。谢银瓶就这样看着他,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词:返璞归真。 这人实则很纯粹。 庄闲今日出来坐诊,因他眼盲,所以只有请不起大夫的人才会来请他看病,原他也是个读书人,只不过无意之中盲了眼,所以才投笔从了医。 听见前面马车过去的声音,庄闲也没没有在意,不过耳边还有金铃晃悠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这老妇的脉象很虚弱,庄闲叹了一口气,便给这老妇人开药。 “当归二钱,白术一两,天南星……” “不好了!走水了!” “走水了!” 大街上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过去,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走水了?” 庄闲一愣。 他看不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整条街似乎都混乱了起来,一片嘈杂的声音之中,听得见恐慌也惊惧。 “是街东的谢府!谢相府走水了!” …… 熊熊燃烧的大火,将整个铺满暮色的天空给染红,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瞬间烙印进了人的心底。 谢方知坐在马上,缰绳勒进他手心里,鲜血顺着便落了下来。 “谢公子!” “大公子!” “大哥——” 谢方知已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许许许多多年之后,他回想起噩梦一般的此日此时,才明白,年少时的鲜衣怒马,终究已烟云过眼。 …… 姜府,姜姒坐在屋里,任红玉给自己捶腿。 她又看见了案上放着的那一只紫檀木的小匣子,顿了顿,还是伸手拿了来,慢慢掀开,里面放着一小盒伽罗香,旁边是一只玉雕的杜若花,娇俏可爱,最边角上放了一枚蓝玉印章,翻开来,下面刻的是一个“姒”字。 不知不觉地,唇角便弯了起来。 姜姒手指指腹摩挲着铃印表面,便感觉出了几分暖意。 暖玉生香,自是玉中上品了。 谢方知…… 这人太有意思了。 姜姒忽然觉出什么来,她敛了唇边些微的笑意,又嫌弃一样,将手里的印放回盒中,接着将匣子扔到边角上,仿佛这样就再也不用看见。 她抬眼看窗外,碧蓝的天幕,绿荫满布,窗台上几盆早开的牡丹,已经娇艳又雍容。 整个春日的尾巴,都显得懒洋洋地,像是姜姒的心。 第八十二章 伞与人 繁华大街上人来人往,谁不如蝼蚁? 姜荀下午从外面探消息回来的时候,天色已近暮,这周遭都阴沉沉地,仿佛即将有一场倾盆的雨,算算竟也快要进入夏天了。 昨日天边火烧云的痕迹,已悄然不见,可谢相府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全京城。 就在姜荀下马车的时候还听见旁边人在说话。 “好好的谢相府怎么烧了?” “前些日子说罢相,可皇上恩德重,一转眼又给复了相位,听说好赐了好些东西呢,真不知道怎么今儿发生这样的事情来……” “还好别的人都没事……” “谢氏一门多少代的荣华宅邸,如今都成了一抔焦土,唉,天意弄人啊!” “人算不如天算,还不知往后要怎么办呢。” “我可是见着了,那火也不知怎么烧了那么大,亭台院落全烧没了……” “唉……” …… 满门荣华,付之一炬。 姜荀又如何不清楚这中间的凶险和崎岖?却不知谢方知遭逢此大变,又该如何自处?他离开那地方之前,说是已经找着谢相了。 谢江山也是一代明相,却没想到最后落了这样一个下场。 想谢乙此人,山水相逢酒一杯,算计虽有,浪荡兼之,却是难得的毓秀,如今困顿逆境里,要怎么突围?自古雄才多磨难,却不知谢乙以后到底要如何了。 姜荀自问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局外人,却都要对谢方知如今的境地唏嘘一把,更遑论是其余有过更多交集的亲近之人。 从昨晚听见消息到现在,姜姒都有些恍惚。 她是看着姜荀进来的,不过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强笑了一声:“堂兄来了。” 脸色不算很好,天将雨,姜荀咳嗽的毛病又将犯起来,他坐在了姜姒右边,忽然抬眼起来看姜姒脸色。她似乎在想什么事,似乎一夜没睡,现在还有什么事情能牵动她心神?即便是傅臣那边出事,也没见她神情动摇半分。 细细一想,姜荀眼神便渐渐深了起来,他望着姜姒,眸光凝滞不动。 任是被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也不会心安理得了。 更何况,姜姒现在心里有些乱。 她看着姜荀,不由得低垂了自己的眼,斟酌着想开口。 可姜荀看穿她更快,只问了一句:“谢府的事,你知道了?” 自然知道了。 全京城都知道了。 谢江山乃是一朝宰辅,最近风头又盛,即便是朝中废太子之事都不曾影响到他,如今不过是他夫人等人去庙里祭拜了一趟,回来竟然发现整个谢府都烧了起来。如此诡异而离奇的一场大火,谢氏一门跨两代、结三朝,历任皇帝的赏赐都非常丰厚,更不用说谢家自己的经营,这一把火烧起来,竟然转眼吞没了整个府邸,火势之迅猛,众人逃命尚且不及,哪里又能救火? 临街不知多少人家上来搭手帮忙,可终究无济于事。 一烧起来,就是百年家业化为乌有。 多少人慨叹又惋惜?只是不知道背后又到底是谁在笑。 姜姒眉头紧皱起来,闭上眼,状似平静道:“知道了。” 她这模样,似乎仅仅是觉得事情烦忧,而知道姜姒与谢乙约定的人,太少,即便是谢夫人等人也根本不知道她与谢方知之间还有更多的交集。如今谢相一出事,天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即便是对姜荀,姜姒也从不说自己与谢乙之间的事。 她一直以为,她与谢方知之间其实只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然而姜荀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字道:“你对谢乙,动了心。” 低垂的眼帘微微一颤,姜姒搁在红木雕漆方案圆角上的手指也跟着僵硬一瞬间,她缓缓地抬了眼,想要否认,然而她这一位素来聪明绝顶的堂兄只是看着她,又慢慢道:“我不是在问你。” 他这是下了定论。 姜姒没说话,只是勾了唇,仿佛是在说他错了。 姜荀目光沉沉,如果不是今日来看见姜姒这模样,他也绝不会认为姜姒会对谢方知动心。 毕竟谢方知为人着实不讨姜姒的喜欢,而姜姒也从没在他面前显露过对谢方知一星半点的认同,也正是因为此前的种种,此刻发现了事实的姜荀,才觉出那么几分奇异的不可思议。 然而又想起之前未必没有蛛丝马迹。 姜姒对傅臣尚且不能坦白,却跟谢方知有一些奇怪的交集,谢方知也三番两次对人剖白他对姜姒的心迹…… 姜荀仿佛明白了什么,他面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一弯唇,忽然来摸姜姒发顶,轻声叹道:“姒儿,你大了,该学会正视你的心。” 不要这样口是心非下去了,无非伤人伤己。 姜姒望进他眼底去,却是被他忽然来的这一句话,闹得更加心神不宁起来。 她两手叠放在自己膝头,却慢慢地握紧了,她张口想说自己对谢方知是全无感情的利用,可待唇分,又忽然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那一刻,她脑海之中浮现的,竟然是谢方知那了然的眼眸,带笑的神情,明明知道她就是利用他,却还偏偏心甘情愿地要娶她…… 她如何能说出口?用那种堪称讥诮的口吻,告诉旁人,她只是利用谢乙,而他谢乙不过一只自欺欺人的可怜虫? 于是,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像是茫然,又像是悲怆,还有一种狼狈,以及一种对自己的否定…… 姜荀见她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兄妹两个就这样坐着,过了很久,姜荀才说了自己在外面听来的消息:“谢家倒了。” 倒了。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可谁能猜透这背后的骇浪惊涛? 姜姒觉得自己喉咙发干,她两手十指缓缓扣紧了,才问:“那……谢相……” 姜荀看着她,没说话了。 于是姜姒什么都明白了,若是谢相不出是,姜荀又怎会说谢家倒了? 两代三朝,谢氏一门,倒了。 倒了。 那谢方知呢? 姜姒很想要问一句,她目光触及了某个角落,却像是被烫了一下一样。边角上,是谢方知送的那紫檀木匣子。 天渐渐黑了,红玉在外间看着里面暗了下来,掌灯进来。 淅淅沥沥的雨声也下来了,风吹过雕窗,竟让人觉出几分秋寒的冷意。 姜姒环着自己的臂膀,就这样望着…… 她恍恍惚惚地问了一句:“他呢?” “……还在废墟里。” 至少姜荀出来的时候,问了孔方,说人还没出来。 姜姒说:“堂兄,我想去看看他……” 风吹过烛火,微微闪烁,也照着姜姒那半张美人面。 这夜雨潇潇,风寒相侵,湿润的雨气湿了绫罗袜,沾了翡翠衣,染了芙蓉面,晕开了面颊胭脂红…… 一顶青色的油纸伞,遮着她在夜里去远。 这一次出门,姜荀终究没告诉旁人。 马车行在穿梭天地间的雨里,很快接近了那只余下冰冷灰烬的废墟。 大火之后,又下了一场大雨,仿佛要将这尘世污秽都洗刷干净。 谢相府的旧址,掩藏在一片夜色之下,又被刚刚下来的这一场雨将所有暗藏的火星浇灭,于是所有的火和热,都渐渐冷却。 周围站着一些忙碌完了的人,夜里影影绰绰的,有的还在往外面搬东西,有的只站在雨里望着。 姜荀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将姜姒扶了下来,他给她罩上青色的披风,她整个人除了一张白皙的脸蛋外,都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慢慢说着:“别去太久。” 然后一扭头,便唤了人来,孔方压抑着自己的哭声,给姜荀行了个礼,因为姜姒背对着他,一时也没注意到还有人,只道:“大公子还在墙下头……” 姜荀没说话,只看向了姜姒。 姜姒这才慢慢地转过了身,执着伞,平缓的声音夹在在周围的雨声中,似乎都要听不清,然而在孔方听来,又是这样地突兀,甚至突然,还有一种“合该如此”的味道。 “带路。” 姜荀站在原地没动,看孔方愣了许久,又不知道为什么泣不成声,终于还是引着姜姒去了。 这里是原本的谢相府,四处一片焦黑,连前面的照壁都倒了下去,黑暗里也看不见别的颜色,姜姒只觉得这一夜,自己眼前什么都是黑的。 她跟着孔方一步一步,仿佛昔日谢氏一门的繁华都在她脚下。 沉睡着的,死了的,旧日荣华。 只有雨声,只有风声。 只有姜姒细碎的脚步声。 兴许,还有前面孔方断断续续的呜咽。 姜姒在踏过石桥的时候,便看见了站在雨里的谢银瓶,谢银瓶似乎站了很久了,她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动也没动一下。 似是过了许久,她才意识到身边已经来了人,于是扭头,神情里无喜无悲,道:“他在里面,怕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于是姜姒还朝里面走。 断壁残垣。 雨水洗刷干净所有的血腥味儿,也将淹没这一场火的真相。 谢方知已经靠着这一面塌了一半的墙壁坐了很久,想来也爱干净的谢大公子,就这样坐在脏污泥泞的地面上,一手搭在膝盖上,另一手里握着一把匕首。 他闭着眼,雨水从他脸上滑落,勾出轮廓来,竟是异样地模糊。 谢方知一身蟹壳青的衣裳,早看不出原样,只有一双手,僵直的,苍白的,像是一节节的枯枝。 雨很大,雨声也很喧嚣。 谢方知很冷。 好一场大雨…… 昨夜繁华富贵梦,今朝秋窗风雨夕。 明明还没入夏,怎地叫他觉得发冷了? 他行尸走肉一样,僵硬地坐在这里,仿佛已经与这大宅一起死去。 雨里,忽然带了几分冷香。 约莫是他又做梦了。 这样熟悉的香息。 谢方知依旧面无表情。 他不曾听见过谢夫人嚎啕的大哭,也不曾看见谢银瓶眼底烧完的灰烬,更不曾看见一门老少仓皇的表情…… 天下人,若能醉生梦死,未尝不是一件奢侈事。 细微的脚步声。 那冷香停住了,在谢方知面前三步远的地方。 雨滴落在姜姒的伞上,又从边沿上珠帘一样滚落,在她身周开了满池的莲。 她又往前了一步,又一步。 于是,那伞也遮了谢方知。 满世界的风雨,似乎就这这一刹那安静了。 谢方知僵硬的手指,有那么一瞬间的松动,点了一下,又点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地抬眼,便瞧见了姜姒那一张苍白的脸。 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谢方知坐着没动,又渐渐垂下了目光,去看姜姒被泥水脏了的绣鞋。 他不想说话。 这时候,似乎也没有任何的话能说。 姜姒却有满腹的话,可出口,竟只涩然一句:“你可还娶我?” 紧握住匕首的手指骨节忽然泛着白,如有透骨之力。 谢方知似乎想要松手,可下一刻又握紧了,他喉咙里呛着血腥味儿,忽的笑出声来,在这样萧然的雨夜里,透着难言的嘲讽:“谢某,一无所有,再无可利用之处,以何迎娶四姑娘?” 姜姒觉得冷。 她看着谢方知,仿佛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才能端端正正地站在他面前,挺直脊背,再告诉他:“别让我看不起你。” 谢方知抬眼来望着她,慢慢将放在膝上那一只手,抬了起来,可仅仅是片刻,他又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一样,一瞬便重新紧紧扣了下去。 终究,他还是慢慢地闭上了眼。 也许这一刻的谢乙,是老僧入定,可姜姒心里空空荡荡地。 她缓缓将伞撤下,也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当年元宵灯会,傅臣站在雪里,撤了他自个儿的那一把伞,收了叫人递给她。而今天,她也收了自己这一把伞,放在了谢方知的身边,斜斜地倚靠再墙角。 一个人,一把伞。 满天地的雨。 姜姒一下被雨给淋着了,她眨了眨眼,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走了。 也许是雨水让这路变得泥泞起来,她每一步都像是花尽自己全身的力气。 其实她想对谢乙说,来生我给你当牛做马可好?可她说不出。 任何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姜姒回去的时候,没有与谢银瓶说一句话,她出了这残破的废墟,便看见了站在废墟边等她的姜荀。 一步步走回姜荀的身边,姜姒的手很冷,放在姜荀掌心里,像是冰块一样。 姜荀心疼,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那一瞬间,姜姒额头靠在他胸膛上,攥紧了他衣襟,哭得声嘶力竭,可听不见一点的声音…… 姜荀想,风雨如晦,总将过去。 可有的人,从今以后,已见不着了。 第八十三章 石沉水底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满门荣华谢相府,一夜之间竟化为灰烬,岂非疑窦丛生? 只是敢谈论这当中猫腻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更多的人只说谢相府以后如何如何,真正能谈事儿的人都在宫中。 此事疑点重重,以至于叫人根本不敢妄加揣测。 传说,当日谢相被找到的时候,身上有刀伤,并非被火所焚;又传言,京兆尹着人来救之后,从火场上翻出尸体十八具,除谢相外,都是府中护卫丫鬟,经人辨认之后,都是在谢江山院子与书房附近伺候的。 且光天化日之下,火势何等凶猛,才能将整个府邸都化为灰烬? 此事本是有迹可循,可偏偏天降一场雨,在废墟里冲刷一回,竟然难以再查。 只有因为雨水而泄露在火场四周的油迹,隐隐然揭开了冰山的一角。 乾元殿中,新任京兆尹赵继廷颤抖地趴伏在地,额头挨着前面冰冷的金砖,带着几分胆战心惊:“回皇上话,经查相府十八人生死火场,谢大人惨遭不幸,乃是在火前便被锐物穿胸而过致死。火势诡异,雨后有油迹晕染在水中,疑为人纵火。当是时,相府多处同时起火,甫一出事便火势凶猛,控之不及,纵使微臣倾府衙微薄人力,周围邻里一同救火,也没能挽回……微臣有罪!” 说完,赵继廷又重重朝着地面上磕去。 晋惠帝高高坐在明堂上,仿佛没看见下面赵继廷颤抖的身躯。 谢家这宅院,乃是前朝就已经有了的,高祖因惦念老谢相扶持新朝廷有功,所以保留了原谢相府,一直留存至今,其中景致优雅又多奇趣,书香墨韵俱在,如今毁于一旦,不知多少人听了要暗自叹息。 晋惠帝的表情变得阴沉无比,他一把推落了御案上堆得高高的奏折:“真凶呢!谢相乃是天下股肱之臣,朕之左膀右臂!就在朕眼皮子底下,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朝廷养了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是干什么吃的?!” 朝中大臣们尽皆冷汗涔涔,全都口称“臣有罪”,跪了下来。 天子一怒,威势惊人,更何况谢相前段时间才被皇上复位,而后赐予了一大堆的东西? 想来以皇上对谢江山的看重,遇到这种事,怎能不怒? 可是也有不知多少人心里骇然,今日这一场事。到底又是谁做出来的? 死的那些人,都不是被火烧死的,而是在火烧之前就已经死了。 还好那个时候谢夫人与其子女都去了庙中,才免遭这一场惊天横祸,好歹算是为谢家留了香火,只是如今谢家一案却头绪全无,什么也查不到,更没有半分的线索,除了那些油迹,再没有半分的端倪。 京城里出了这样的事情,近乎连着烧了半条街,何等地诡异? 要有多通天的手眼,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成这些事? 一旁的傅臣,也凝眉思索起来。 谢方知终究入仕不久,如今遇见谢相这件事,怕也是要停滞三年余了…… 晋惠帝冰冷的眼眸,扫过下面跪着的每一个人,而没有人能抬头与他相视。 “此事定要严查!谢氏一门忠心耿耿,谢相更是为我大123言情山鞠躬尽瘁,如今横祸相加,也不能薄葬了,着令礼部起谥号,厚葬,另划城南桥后一处为谢氏一门建新府邸,以安谢相妻儿。此案京兆尹必定要查到底,另着提督韩广文协查,万不能有失!若查不出端倪来,定叫你等落了狗头!” 好一番杀伐果决的决断,听得众人都胆寒起来。 而后晋惠帝似乎也累了,便挥手示意叫他们跪安。 众臣跪退,傅臣却被晋惠帝身边的太监给叫住了,说是皇上有请。 傅臣脚步一顿,便道:“有劳公公了。” 京城里,又有谁有这样通天的手眼呢? 屈指算算…… 傅臣动了动自己的大拇指,又慢慢地收了。 他敛了自己眼中的情绪,很快便到了殿后。 晋惠帝面上平静得很,不过眉头也锁得很紧,他见傅臣来,便叹了一口气,道:“朕素知你与谢相之子谢方知走得近,近日出了这样大的事,谢相又快出丧,他可没什么事吧?” 平白无故问谢乙? 傅臣也平静得很,只道:“出事那一日去见过,失魂落魄,浑然没有昔日模样了。” “此子寻常寻花问柳,顽劣异常,终究心思没放在正路上。如今突逢大变,那些个小聪明兴许也是用不上了吧?”谢方知在世人的眼中,约莫就是这样了,晋惠帝这话若是换了个人来说,定然不错。可偏偏傅臣在他的口中听见了,那就有些意思。 谢方知是个什么人,傅臣太清楚。 他原想要说什么,可一看晋惠帝表情,又将要说的话给吞了进去,换上一句道:“听闻他在废墟之中坐了两日,谁也叫不出来,跟变了个人一样。谢家伯父乃是谢乙生父,为他开蒙,教他读书,乃是慈父,又是严父……微臣往日也是羡慕谢乙的,如今……” 说来也是平添伤怀罢了。 傅臣脸上的表情,似乎也不大好。 他这些表情和情绪的变化,一一落入晋惠帝的眼中,他不由得问道:“难道宁南侯对你不是如此?” “父亲待微臣……自也如此,只是想起谢乙,不免有些唏嘘罢了。” 子为父子,父为子父,却偏偏又生离死别。 傅臣叹了一声,不想再说了。 不过他这话,听在晋惠帝的耳中,又别有一番意思了。心思转着,晋惠帝渐渐有了一些想法,不过他没说,只道:“这几日,你勤走动,看看谢相府近日可有什么事。谢乙这孩子,朕也是看着长大的,万不要出差错了。另一则,朕便不去看了,免得触景生情……唉,何至于此呢?” 何至于此呢? 傅臣也想问一句。 他见晋惠帝似乎不想说话了,便起身告辞。 晋惠帝点了点头,便任傅臣走了,待殿中无人了,晋惠帝才唤道:“韩广文。” 一人从殿外进来,正是之前被晋惠帝钦点协查谢相府失火一案的京畿提督韩广文,生得威武英朗,不过眉目之间似乎盘旋着几分阴霾,鹰钩鼻薄嘴唇,一副刻薄脸,进来便利落地给晋惠帝行礼:“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起吧。”晋惠帝敲着扶手,便道,“今日点你协查此事,你心中该有数。” “还请皇上放心,臣定不负皇上所托。” 韩广文声音是掷地有声,不过却飞快地扫了晋惠帝不起半分波澜的表情一眼。 晋惠帝又道:“今儿朝上没见着魏王,你去查查他最近在做什么。” “臣遵旨。” 韩广文叩首后,这才离去。 萧纵已经离朝有一阵了,因为近几个月来,傅臣渐渐得了晋惠帝的重用,原本作为皇帝手里一把刀的魏王的日子,就陡然清闲了下来。 一旦有了时间,萧纵便都往薛家口净雪庵走,多与章太妃在一块儿,皇帝着人查他的时候,他还在下棋。 京中的消息自然是一刻不停地传了过来。 姜荀今日得空,又正逢要给生母祭奠,所以也来了,刚好与萧纵碰个头。 萧纵转着酒杯,见了他进来便道:“看样子这一步棋是要走坏了……” 姜荀才刚坐下,也是神情不轻松,道:“原本谢方知乃是拉拢过来辅佐您的,眼见着谢乙就要入仕,慢慢便能扶出人来,没想到现在……京城里又有谁有这样大的本事,一夕之间算计得谢氏一门家破人亡?不过终究是没想到,我以为谢方知不会这样脆弱。” 是脆弱了一些。 坊间传言说,谢乙已经垮了。 萧纵老觉得心里不安定,道:“朝中可传过什么消息?” “朝中也就是皇爷叫人彻查此事,发了好一通的大火,如今只知道有人杀人纵火,却还不知到底是何人所为。” 想必有胆子在京城里做出这些的,要么就是不怕查,要么就是有自信根本叫人查不到,满朝文武,这样的人能找出几个来? 姜荀总是想起那一夜,姜姒的哭。 他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两个人终于还是渐渐走到了一起,也不得不说谢方知有一点手段。 他看的出,姜姒那感情朦朦胧胧的,还夹杂了太多其他的东西。 虽有心要问个明白,却因怕她伤心,所以近日都压着。 想着,姜荀又道:“思来想去,满朝文武,能做此事的唯有……” 他看了萧纵一眼。 萧纵端了酒杯慢慢地饮完杯中酒,长叹一声道:“你这猜想,可告诉谢方知了?” “纵使我不告诉他,怕谢方知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吧?”姜荀一想起旁人说的谢方知如今的状况,就不由得拧眉,若他此前与姜姒有什么约定,可姒儿那模样,怕也是不成了,“可即便是知道能怎样?” “仇恨是很可怕的东西。” 萧纵摇了摇头,显然觉得背后的文章还很有意思。 二人商议着下一步棋应该怎么走,山东那边的事情让太子给废了,傅臣在中间扮演的角色,也着实耐人寻味。 更耐人寻味的,是皇上如今的态度。 最终姜荀与萧纵还是决定,先稳一段时间,要紧的是站在他们这边的谢方知。 谢相府虽没了,可谢氏一门树大根深,正所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原本谢方知又是这样出色的一个人,若谢方知能扛过来,照旧是魏王最大的助力。 商议定,姜荀便离开了。 临走前,他去看了章太妃,章太妃只道:“明年会试,你自个儿注意着身体……” 姜荀点了点头,见她没回头,萧纵又在,终不好多说什么,谢过了太妃的关怀,这才回了姜府。 照例先去缠绵病榻,似乎没几日好过的伯父姜源处见过,见周氏来伺候了,姜荀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进门将外面披风解了下来,递给碧痕,他顺口便问了一句,“四姑娘在府里吗?” 碧痕道:“这几日京里乱得很,四姑娘也没出去呢。” “既如此,我去四姑娘那边。” 姜荀想想,还是去看看她,不过才进院子,便发现姜姒正跟丫鬟们一起看着院子里的杏树,笑说道:“花褪残红青杏小,你们瞧这杏子,回头做成杏干多好?” 于是,姜荀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见姜姒,是一张明艳如旧的脸,脸上神情疏淡,透着些许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没有过风雨交加的那一个夜晚,也没有过哭没有过泪。 姜姒回过头便瞧见姜荀,笑着道:“堂兄来了,正好合适,我前儿着红玉学了一道樱桃扣肉,不过这时节找不出樱桃来,便用干梅子替了,你可要尝尝?” “……好啊。” 姜荀终究还是笑了笑,跟着一起进了屋。 红玉那边早就准备好了,藏起眼底的隐忧,却做了菜。 屋里,姜姒给姜荀倒茶,正将茶盏放到他手里,便听他道:“……你……释怀了?” 释怀? 其实也没有什么释怀不释怀的。 姜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道:“堂兄似乎有些误会了……能找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人固然好,可谢方知算什么一心一意呢?原本他喜欢我,可我对他也不过只是利用。他喜欢我,并不应该成为我利用他的借口和理由。我不过是哭自己前途未卜罢了。想来,嫁给谢乙,高门大户,又知根知底,他还对我有些新鲜感觉,总好过嫁给什么别的鸡鸣狗盗宵小之辈吧?” 冷酷的一番话。 甚至毫无感情的一番话。 姜荀听得无声,他看着姜姒似乎不起涟漪的一双眼眸,却忽然看不下去,于是低了眼看茶,抿了一口。 三日后,谢府出丧,皇帝亲写了吊唁的文辞,整个京城都在长街两边看,一时之间风光无两。 只是那凶手,却似乎消失无踪了一般,再无半点的消息。 皇帝因此将京兆尹降职,换了新的京兆尹,也依旧一无所获。 谢府只剩下残垣断壁,一个多月过去,也有许多人对此事津津乐道,而更让所有人没想到的一件事,也在此时发生了。 身戴重孝的谢大公子,一个人离京远游了。 谢方知走的这一天,照旧是个晴好的天。 出来送他,知道这件事的,也只有一个谢银瓶,不过一个多月过去,她看上去瘦削了很多,只看着一身白袍的兄长,忽然泪如雨下:“大哥,你……” “瓶儿,你看得懂吗?”谢方知看了看天边的太阳,快落山了。 谢银瓶止不住泪,没说出话来。 然后谢方知说:“我宁愿你什么也不懂。那三封信,一封留给傅臣,一封留给姜荀,剩下的一封……罢了,另秘使赵蓝关与我谢氏疏远,千万叫他沉住些气儿,在边关可别回来了。” 说完这些,他便轻声地一笑,依稀年少轻狂颜,如今沧海桑田眼,叹道:“留着吧,好生照看着娘,我走了。” 然后他挥挥手,告别了繁华京都,策马扬鞭,慢慢消失在了逶迤曲折的官道上。 重孝里不守灵还要远游,这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谢银瓶知道,不出三日,京中便会流言传遍,说那昔日风流浪荡纨绔子,终究受不住这打击,这等不孝之事竟也做得出来。 兴许,他们还会说,谢相竟养了这么个不孝的逆子…… 可只有谢银瓶知道,这一条路,不是谢方知要走,是谢江山逼他的。 她望着那官道很久,直到夕阳西下了,才往城门处去,一路无声,周围人的声音都传入她耳中。 “真是多事之秋啊……” “谁说不是呢,前一阵太子废了,这一阵谢相没了,一转眼连京兆尹都换了好几个……” “你们怕还不知道呢,今儿个中午,姜家那一位三老爷也没了。” “是原任鸿胪寺卿的姜大人吧?哎,前儿我就听那边给姜大人诊病的大夫说了,怕没几日。” “要说最可怜的,实则还是那姜家四姑娘吧?” “……谁说不是呢?” …… 谢银瓶忽然有些怔然,一时复杂。 第八十四章 三载白云 姜源自卫姨娘那一次的事情之后,就缠绵病榻,病情反反复复,好好坏坏,如今姜家诸事不顺,姜源心中郁结着,从未有过疏散的日子。 这一天,越想越是抑郁,姜源一口气没喘上来,竟然就这样一蹬腿儿没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对姜老太爷来说,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可他见过的风浪太多了,似乎也无甚悲喜。 姜坤本是皇爷近臣,也不是主动巴结的太子,而是被皇爷拨过去的。在太子被废之后,虽有一段时日远离了权力的中心,可谢江山一出事,他掌管的很多事情都要人来操持,皇爷不得不启用旧臣,并且添进一批新血进来。 这当中,就有姜坤。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被召进内阁做事的,竟然还有陈防己,算算还要叫姜坤一声“外祖父”,当时他在姜家受尽了屈辱,如今却飞黄腾达起来,老太爷心虽宽,如今见了也要唏嘘几声。 周氏早对姜源没了什么心思,只是毕竟夫妻一场,终究还是哭了个死去活来。 相比较起来,姜姒的眼泪就显得虚伪和寡淡。 倒是也没人跟她计较,更没人注意到她。 府里唯一一个真心哭的,约莫是老太太,毕竟姜源是她亲生的,不同于旁人,如今忽然就没了,伴着京城这一年的阴翳,似乎才无比协调。 老太太毛病又犯起来,一有个什么,就要逮着姜姒,骂她是个丧门星,便是重孝里也没住过口。 终究还是一日老太爷回来恰好听见,厉声喝止了老太太,这才平息了一场由内而起的风波。 怎么说也是曾经主管过鸿胪寺的人,停灵那几日,皇爷也派人下来宣旨表文,以示恩德。 下来这人不是别人,恰是陈防己。 姜荀因住在京城,而茗哥儿年纪尚小,接待外客的事情又不能由老太爷出面,遂都换了姜荀叫人在外面候着。 眼见着姜荀似乎才是这一家子正主的架势,陈防己宣旨毕便叹了一声,好生地给姜源上了一炷香,才道:“想起两年前,似乎也不过是昨天……只是现在人事变幻,陈某快不记得了。” 如今的陈防己,正得皇爷的倚重,二甲里进士出身,如今爬得比当初的一甲三人还高,竟然已经候着户部侍郎的缺了。 由此可见,陈防己这人手段漂亮不说,背后还有人在推,要紧的是他很懂得揣摩皇爷的心思。 前不久因为废太子一事牵连甚广,六部撤了不少官员下来,陈防己上位眼见着就在这个时候了。 姜荀与陈防己不算友也不算敌,只淡淡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你我不过洪流中人。” 陈防己也点了点头,似乎颇觉感慨。 “洪流中蝼蚁之辈耳。” 谁人不是蝼蚁? 只是有人偏偏高贵一些罢了。 陈防己眼中的姜府,已经与昔日的谢相府一样,日薄西山。 光靠着一个姜老太爷,也撑不了多久,毕竟老太爷年纪大了,姜府又已经分家,一家人散落各处,还有个对家业虎视眈眈的姜四老爷,天知道以后会怎样。 现在看姜荀站的位置也很奇怪,明明是姜四老爷的儿子,竟连家都不回。 个中秘闻陈防己听说过不少,只是他不会落井下石,只因为姜荀与他无冤无仇。 因为还要回宫复命,陈防己便拱手告辞,待要走了,却顿住脚步,忽然问一句:“前儿妩儿回来祭拜,不过没见到贵府几位姑娘,因念及姐妹情谊,中心放心不下。却不知,如今四姑娘与五姑娘如何?” 姜荀的目光一下抬了起来,看向陈防己。 说姜妩与姜媚有什么感情都觉得虚假,更遑论是姜妩与姜姒了。 这陈防己,不是不愿意找更好、更不着痕迹的借口,他只是要说这样一句话,告诉姜荀一些意思。 姜荀不会听不懂,然而他背着手,送陈防己出去,声音平缓:“三伯父这一去,连着四妹妹五妹妹都哀恸不已,父母生养之恩最难报答,如今三伯父既去,自也要报父母恩,守孝三年。总不能人人都跟谢家那一位浪荡不孝的主儿一样吧?不过两位堂妹如今身子都注意将养着,没什么大碍。” 看似是问什么答什么,可说的这是什么意思,陈防己清楚,姜荀也清楚。 走时候,陈防己回看了姜府匾额一眼,便想起了元宵那一夜,姜家四姑娘往旁边淡淡的一让。 他自不是因为这一让,就对姜姒一见钟情,可不踩低捧高,在雪中送炭,总比给人锦上添花的印象要深,这样一个四姑娘,必定是心善的人儿…… “陈大人?” 宫里的太监见陈防己面上似有异样,有些踌躇地提醒了一句。 陈防己回过神来,一拂袖,似乎拂去了官服宽大袖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才上马离开,回晋惠帝跟前儿复命。 姜府里头,日子似乎一下就惨淡了起来。 来吊唁的人不少,不过都与姜姒无关,她只是在内院守着,偶尔看看下面递上来的账目。 外头红玉急急地跑了进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四老爷来了,方才祭拜完,就去了老太太处,先已哭作一团了!四姑娘,咱们要不去通知一下荀大爷?” 哪里还用得着通知?只怕姜荀早就知道了。 姜姒眉头一拧,便道:“他来闹个什么?” 姜府四老爷姜清向来是个不省心的,虽也是老太太肚子里出来的,可终究没跟姜源一个样子,宠妾灭妻这种事儿也不知做过多少了,逼得姜荀也回不去,更不想回去。 姜荀原本是个很重视孝道的人,姜清也能作到这地步来,足见其为人有多恶劣。 御史台那边若不是顾及着姜老太爷的颜面,想着这姜府又是分了家的,即便参了四老爷姜清也扳不倒老太爷,所以一直放着没管,老太爷朝政繁忙,也不可能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如今姜荀过来京城住着,也顺他的心意,姜清那边的事情老太爷就没管。 或者说,儿子们大了,翅膀硬了,姜坤想要管也管不过来。 可是今天,姜清竟然自己蹦到京城来找晦气,这就是往老太爷跟前儿插刀了。 分家的时候,姜源就是个心狠的,活生生把同是嫡出的四弟给逼出了京城,迁居薛家口,这几年三房四房也就是面子上的功夫罢了。加上姜源这里收留了姜荀,就更让薛家口那边的姜清恶心了。 兄弟二人早有旧怨,如今姜源一死,又有姜家庞大家业在前面,姜清没理由不来。 老太太就生了他俩,姜源没了,剩下的自然应该留给他姜清了。 当初分割家产就是一笔烂账,现在要翻出来,只能更乱。 姜姒原本打算去看看,没想到神情里带着哀戚的周氏却进来了。 不知为什么,姜姒心底有些发沉。 若按着规矩,姜源死了,姜家也该由茗哥儿继承,可如今茗哥儿也不过才能说出些模糊不清的话来,姜家再败落那也是家大业大,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怎么算都艰难。 现在姜清一来一闹,周氏心里就更愁了。 进了自己女儿的院子,屏退众人,周氏便哭了起来:“如今你四叔来了,却不知又要怎么磋磨起来。如今茗哥儿还小,若是他四叔要争个家产,早年分割尸首又确是你父亲太刻薄,但怕老太爷冲提起旧事来,往后茗哥儿可怎么办……” 听着周氏的哭声,姜姒没表情,过了很久才道:“娘放心好了,祖父又不喜欢四叔,四叔在薛家口那些荒唐的事情,老太爷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要家产,怕老太爷一个字儿也不给他。该是茗哥儿的,就是茗哥儿的,您别担心……” “可老太爷不大喜欢茗哥儿,茗哥儿看着也不是什么顶顶聪慧的,如何比得过你荀堂兄?若是……若是……” 周氏现在早已经乱了分寸,东想西想,难免想岔。 姜姒毕竟与姜荀亲厚,听了周氏这样的话,又见她泪流满面,也不知怎么一阵胸闷起来,强忍着那种眩晕的感觉,姜姒开口道:“荀堂兄更不会与茗哥儿争家产,他是什么养的人,娘难道还不清楚?” 周氏在姜姒这清楚明白的目光下面,终于渐渐地垂下了头,似乎不敢直视。 她这样一心虚,姜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无非就是怕姜荀也搅和进来。 姜姒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握着她手道:“娘,茗哥儿还小,纵是这万贯家财给了他,又能留到什么时候?我总要嫁人,莫说荀堂兄肯不肯帮忙,纵使他帮着茗哥儿打理,又能打理到几时?明年堂兄便要会试,还能在府里留几年?届时只余下您一个,茗哥儿一个,外面铺子田庄,让茗哥儿年纪轻轻就开始打理不成?” 更何况,周氏着实没几分治家的才能,多半时候就是软脚虾,家业交到她手里,也不定守得住,她怎么还想那么多? 有时候,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也就足够了。 姜姒也不知该怎么与周氏说,她揉着自己眉心,忽然累极了。 一连串的事情压下来,她觉得自己快病了,快受不住了。 她好想找一个人说话,可寻来寻去,竟然没有一个。 这时候,她才想起谢乙的好来。 原来能认识个听你肆无忌惮地说真心话、纵使你言语再过分,他也容着你、忍着你、让着你的人重着你,乃是幸事。 只可惜,现在谢方知云游去了。 他何等洒脱?功名利禄全抛下,任你唾沫横飞斥骂不绝,他谢方知都听不见,说走就走,毫不留恋。 背后是不是有更深的成算,那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思绪一时走远了,姜姒都没听清周氏说了什么。 她只知道,周楚起身,又抱了茗哥儿,道:“那便如此,你说得对。” 周氏走了,姜姒眼前有些晕,喝了一口茶才冷静下来。 到如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什么事都要她自己扛了。 而谢方知,不也是如此吗? 谢家一倒,谢方知不曾为之做过任何的挽救,眼瞧着谢相昔日的故交旧友乃至于门生四散开去,转眼便成树倒猢狲散的样子,竟也人去管,仿佛本该如此。就连原本受过谢家恩惠的赵家,也渐渐疏远了谢氏。 不过短短几个月,谢家的荣华就像是梦一场了。 姜姝倒是回来祭拜过,还是赵蓝关陪着的,不过近日又有战事,赵蓝关顺道归京领命而去,只去谢相府拜了拜。 不过皇上那边自然收到风声,说是赵蓝关的父亲约束赵蓝关,不让他与谢家走太近。 而赵蓝关与谢方知的交情,在皇爷看来,不过是友人之交。 于是所有人默认了谢氏大厦倾颓,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姜姒累极了,躺在床上便睡。 次日里起来的时候,她才知族里出了大事,老太爷以宠妾灭妻和不孝的名义,将他嫡出的四儿子姜清从族谱上除名,开过了祠堂,请族老等见证,又转而将家产重新分割,一半给了姜荀,一半给了姜茗,由此一来,姜家中间这一代,便彻底没了。 然而姜荀,终于开始崭露头角。 次年会试,姜荀一举夺魁,升入翰林院,并且得了皇爷赏识,也另赐了府邸,他也终于搬出了姜府。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去冬来。 转眼两年多过去,中秋刚过,姜府上下便除了服,也终于能添上几件颜色鲜亮的衣裳,京城里又开了小瑶池会,姜姒今年虚岁十九,才出孝,仍旧没有婚配,年纪更小的姜媚也是一样。 这嫡庶两姐妹,也去小瑶池会凑了热闹。 姜姒不由得想起了当年三箭射联的时候,却不知那第一箭…… 摇着扇子,垂了眼帘,姜姒容颜依旧这样美丽,即便是人人都笑她嫁不出去,可真见了她一面,又不知多少大家闺秀要自惭形秽。 傅臣也在下面,同样还有一直没娶妻的陈防己,如今这些人也都换了一波。 姜姒的目光在下面逡巡一阵,傅臣身边没了谢方知,没了谢方知,自然也没了赵蓝关。 当年三人,如今分道扬镳,真不知是谁耍弄谁了。 兴许是触景生情,姜姒不愿多留,早早地就回去了。 姜府如今是越发地平静,像是一潭死水,次日一早起来,她本准备继续看账册,处理处理府中的事情,刚想问红玉了缘巷子那边的事情可照应好了没有,就见外头周氏满脸喜色地进来。 “姒儿,今儿可有人上门来提亲了!你道是谁和谁?” 姜姒怔了一瞬,手指一颤,却垂了眼帘,笑说道:“……娘别卖关子了,到底是怎么了?” 周氏正担心着女儿的亲事,可没想到才出了孝期,就有人上门提亲,别提多开心了,忙道:“一个是傅世子,一个是你往日的陈表哥,他两个虽不小了,可正妻这位子都还空着呢!不想你终究还是个有福气的,真真要了了我一桩心事……” 说着,周氏就开始抹泪。 而姜姒,却连哭都哭不出来,只好笑了一声。 谢方知…… 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约莫,那一个晚上,他终究是拒绝了她吧? 也是她命贱。 姜姒勾了唇,没说话。 周氏又盘算开了,只小心翼翼看她:“前面老太爷在跟两个人说话呢,却不知你中意哪个?” 第八十五章 亲事 不管是陈防己,还是傅臣,对寻常人来说,都是很好的夫婿。 京城里不知多少人等着看这昔日名满京城的姜四姑娘的笑话,偏偏如今姜姒才一出孝期,就巴巴地有人贴了上来,还一贴就是俩。一个是皇爷跟前儿的大红人,另一个还是皇爷跟前儿的大红人;一个是飞黄腾达的表少爷,一个是系出名门的傅世子。 这二人与姜姒也算得上是颇有渊源了。 只是姜姒知道这件事,到底还是犹豫得很。 听闻老太爷正在前厅同时与陈防己和傅臣聊天说话,姜姒就更头疼了。她坐在屋里,听着周氏絮絮叨叨,看着她高兴至极的模样,忽然道:“娘,傅臣原本与我青梅竹马,毕竟有过前面一件事在前;陈表哥又已经纳了三姐为妾……我想等见过堂兄再说。” 姜荀如今也在朝为官,同样颇得皇爷倚重,又有姜老太爷在背后给他撑着,可以说是一路顺风顺水。 姜姒有什么事情找姜荀,那是再正常不过。 只是周氏觉得,如今还能有这样好的两门亲事上来,那是老天的庇佑,只是看姜姒这样子,却似乎不愿意。不过姒儿的顾虑,也未必没有道理。周氏见见冷静下来,点了点头:“回头再听听老太爷的说法也好。” 其实,嫁给谁,似乎都无所谓。 姜姒只是想跟姜荀谈谈罢了。 姜荀接到消息就扔下手里的事情赶来了,他进了府之后,先去前厅拜会,便见了陈防己与傅臣,不过这一趟要紧还是来见老太爷。 “孙儿给祖父问安了。” 姜坤自然知道姜荀为什么来,只道:“你也来了,我这里还有外客,你先去后面见见姒儿那丫头吧,你们兄妹两个也有日子没见了。” 说这话的时候,姜坤着意看了看傅臣与陈防己的表情。 傅臣如今越发地沉稳,脸上看不出半分的喜怒,只是在听见“姒儿”两个字的时候,垂了眼帘,似乎又想起了旧日的事情。 他今天来提亲,侯夫人不免又闹了一阵,可傅臣懒得搭理她。 本以为今天是个吉日,哪里想到偏偏撞上了陈防己? 往日倒是没想到,陈防己还有这心思。 当初顾严德支持七皇子,顾芝也成了七皇子的侍妾,可后来陈防己也不知怎么,跟顾家那边的婚事掰掉了,管他出了什么事,就是磨蹭着没娶顾家的表小姐。 顾家是什么人家?自然受不得这样的侮辱,一转眼就退了亲,为自家姑娘寻了一门好亲事。 而陈防己,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出尔反尔两面三刀的人。 这几年来,陈防己把府衙当成了自己的家,一力勤于朝中之事,办事又得力,彻底成为了皇上的亲信,倒是亲事这方面搁置了下来,可他今天竟然也来了。原来不是没有好亲事上门,而是陈防己眼光太高。 在傅臣这里看来,陈防己自然是百般的不顺眼。 在陈防己这里看来,傅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两个人气氛诡异地坐在这里,陈防己身世不如傅臣高贵,可也不卑不亢,还要口称姜坤一声“外祖父”,着实令傅臣心里不舒坦。 而刚来便走的姜荀,却将两个人之间的情况看在了眼底,到了姜姒这里就笑了一声:“今日这一桩事情要是传出去,我的好姒儿可又嫁不出去了。” 姜姒也是苦笑。 傅臣来搅和一番已经让人厌烦,如今又来了一个陈防己,眼瞧着两个都不是善茬儿,谁还敢来提亲? 煞星爷一个就够了,转眼来两个,让姜姒头疼。 她给姜荀让了座,看他穿着一身藏蓝便袍,脸色也比往常好了不少,便道:“堂兄今日倒是来得快,倒像是我叫人去寻你之前,你已经来了。” “傅臣与陈防己一来,我便知道了。”自然有人通知姜荀,事关自己妹子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他笑一声道,“只是我不知你会怎么选择而已。” 如果当初没有谢方知,姜荀可能会觉得姜姒嫁给谁其实都差不多。 可一旦知道谢方知跟她之间种种的牵绊,姜荀便觉得这一次的事情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凭心说,谢方知不错,姜荀也欣赏这人,但是他不觉得谢方知与姜姒相配。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姒儿……你可还在等他?” “原打算嫁给谢方知,好歹知道根底,如今看来是我没这个福气。” 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姜姒除了服,谢方知孝期远游不说,如今怎么算也出了孝,可他没有回来,那姜姒也就不再想了。守孝于她而言,也是一个缓冲。现在不是她没等谢方知,而是他没回来。 姜姒道:“嫁谁不是嫁?不管是嫁傅臣,还是嫁陈防己,日子不都差不多吗?” 听见这话,姜荀就有些不明白姜姒了。 他皱了皱眉,又想起当年姜姒说过的话,姒儿当初便似乎这样说过,与谢方知之间的牵连,不过是利益驱使。如今陈防己也是身居要职,前途不可限量,傅臣更是狼子野心,这样的两个人,怎么看都是万千女儿家心中的良婿。 “你真放下了?” “从不曾拿起,又有什么放下的说法?” 姜姒抛开脑子里所有的感情,用理智去分析,只道:“若求不得一生一世一双人,便选荣华富贵吧。太贪心没有好下场,我已是知道了。陈防己这人如何?” 一转眼开始问陈防己了。 姜荀无奈地扶额道:“婚姻大事,不可儿戏。” “我不是在问你吗?” 姜姒轻声笑。 “……若叫我说实话,陈防己此人颇能自律,有一股子狠劲儿,能得了皇爷青眼的人又岂是寻常?”在某些方面,姜荀觉得自己不如陈防己狠,不过他一面很瞧得上陈防己,一面又对他某些行为很鄙薄,“只是此人行事狠毒刁钻,在朝中树敌不少,手底下也未必干净。若他出息,定然是权臣,甚至奸臣。心思细密又狠毒,我只怕你斗不过他。” “这话未免说得有些奇怪了。”姜姒微微笑着,眼底平静无波,道,“我是挑选夫婿,又不是挑选政敌。既然都不是我喜欢的,选哪个不都一样吗?” “那你喜欢的那个呢?” 姜荀又问了一句。 他忽然觉得现在姜姒的心就是一团死灰,眼见着年纪不小了,嫁给谁也都这样。 似乎,在谢相府那一把火之后,她的心也没烧过了,什么时候看着也都是这不咸不淡的,温水一样没变化。 姜姒闻言,看他一眼,道:“我喜欢我自己。” 姜荀一下笑出声来。 他想着最近在皇爷那边听见的消息,说是现在谢方知还在江南,曾有一段日子有过行踪,不过半点没有回来的意思。 若姜姒能看得清楚明白,知道自己要什么,他固然心疼,可也不能阻拦她的决定。 他兄妹二人与陈防己无仇,甚至还于陈防己有那么一点小恩,陈防己对姜姒念念不忘,应该也是记着当年的情分,另一则还有一些不甘心,等三年能娶到姜姒,对姜姒而言未必不是一门好亲事。 唯一不好的,兴许就是姜妩了。 他看着姜姒,很久没说话。 姜姒却道:“我想得很清楚,陈防己也没什么不好的。有野心,有本事,够狠,够毒,够小心眼……至于姜妩,见着我,合该是她堵着心,我既对陈防己无感,对她自也没个什么芥蒂。但凡她不出来惹事,我懒得搭理。” 正是因为不爱,所以根本不在乎。 她太冷静了,一点也没有要嫁人的感觉。 姜荀听了,不由得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起身却道:“我看你是疯了。” 姜姒笑笑没说话。 待傅臣与陈防己那边走了之后,姜老太爷便找姜姒去问了。 于是不出三日,京城里便传出消息,姜家拒绝了宁南侯府的提亲,终究要将自家四姑娘嫁给陈防己。 消息一出,半个京城都为之哗然了。 众人纷纷猜测傅臣现在是什么心情,明明喜欢姜四姑娘,当初还是娶过的,差一点就要过门了,结果傅臣自己没到,现在等了快三年,再来提亲,众人以为这一对儿定能再续前缘。 不管怎么说,姜姒年岁不小了,傅臣肯为她留到现在,不知多少人应该感动流涕。 可谁想到,半路上杀出个陈防己,竟然截了胡,一把就要抱得美人归啊! 街头巷尾,无数人津津乐道,有说姜四姑娘眼睛没长好挑错人的,有说姜家两姐妹共事一夫将成佳话的,也有人说这陈防己也是个情种的…… 只是说到姜姒出孝之后这一件大喜事,就不免要说到几乎与姜姒同时守孝的谢家子弟了。 算算,谢银瓶也出孝有一些日子,上门提亲的人也不少,不过没人能成功。 于是,又有人想起了那个离京近三年的浪子。 现在的谢方知,又在何处呢? 京城里的消息也长了翅膀,飞啊飞的便飞到了济宁,谢方知一路从南策马而归,遥遥朝着北方一望,似乎便能瞧见京畿烟云风华。 一名灰衣仆从从旁侧跑出来,将信封递给一身尘土的谢方知。 这些年远游在外,天为被地为席,饮的是长河水,餐的是南北风,面上是八面尘,眼底是四方海,袖袍里笼着风月千端,马蹄下踏着鹏程万里,眉眼染风霜,几分伤怀早已磨灭劳顿尘土中,徒留沧海满眼转瞬化桑田。谢方知,似乎不是原来那个谢方知了。 如今的谢方知,满面沉静地将信封拆了,垂眼看着京中来的消息。 下面递消息的人,已经习惯了看谢方知面上没什么表情地看信,然后指给回复,叫他们暗地里办一些事,然后他再若无其事地游览秀丽江山。 可今天,谢方知看信看了太久。 纸上寥寥数行字,只有一个消息。 那种久违了的笑容,忽然从谢方知唇边出来了,他微微咬牙,看着自己满身尘土模样,手指掐紧,只道:“好,好,好!” 好个自私自利又善变的女人! 半年她都等不得了吗?! 嫁谁不好要嫁给陈防己,长得不好看也就罢了,才华平平,手段也不够高明,要紧的是还是个妾室的,什么时候她标准这样低了? 谢乙眼底的阴云,终于渐渐拢了起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绝对不能早死,以后一定要死在姜姒后面,否则以这女人善变的程度,怕决计不肯为他守寡的。 手指用力,谢方知指腹慢慢搓揉起来,将一张纸都拧皱了,才道:“一个要嫁,一个要跟我抢……有意思……” 下头传信的灰衣人忽觉得自己脊背发寒,像是有什么爬了上来一样。 他悄悄看着谢方知,冷不防便听见扬鞭的声音。 谢方知抖了一下马鞭,道:“叫赵蓝关别轻举妄动,我回去跟他干票大的。” 想嫁别人? 做梦来得比较快。 第八十六章 归来 转眼两个月过去,姜姒准备好了自己的新嫁衣,眼见着快抵近年关,冬月里要忙的事情还不少,她也懒怠在家里待着,索性拉了红玉等人悄悄地出去。 如今谁也管不着她,她只管随心所欲。 八珍还有些担心,只道:“再有一个半月,您可要……” “出门便出门了,还能把我怎么着?”姜姒心里想着,陈防己爱娶不娶,叫她这一阵子老待在家里,总归是憋得慌。 出了来,姜姒便先往了缘那边去。 谢方知走虽走了,可还有一大堆的烂摊子撂在京城,孔方虽时常出来照看,可难免有照看不到的地方,姜姒自然偶尔来看看,一则因为一些不可名状的缘由,二则因为萧化凡着实讨她喜欢。 今日她打外面买了小孩子喜欢的糖人儿,刚进来便看见萧化凡在屋里背书。 了缘也是识字的,早早就在教孩子了,她心里对谢方知约莫有那么一点的念想,可随着谢方知一别三年走了,这念想也就渐渐熄了。她也不喜欢姜姒,可姜姒两个月前说要嫁人,仿佛前尘往事都成了飘渺云烟,了缘还有什么可怨恨的? 所以如今,她也只是淡淡看着姜姒,看她跟萧化凡说话。 萧化凡今年已经有五岁,看上去倒是跟他爹长得很像,要紧的是一双眼睛,黑黑地,很是透亮。 他捏着糖人儿,皱着眉:“化凡说过自己不喜欢吃甜的了,您还给我买。” 姜姒听在耳中,只摸了摸他头,也坐下来,拿了他正在背的书来看,却是一本《四书》。 抬眼一看了缘,姜姒只道:“孩子还小,怎么叫他背这些?” “将来他总要靠自己的。”了缘也瞥了那书一眼,慢慢埋下了头来,声音低低地,“我总不能看着他泯然众人。” 泯然众人? 这又是要跟姜姒说萧化凡名字的事了? 姜姒暗地里冷笑了一声,只唤萧化凡:“来,到干娘这里来。” 萧化凡年纪小,可是懂得的事情很多,仔细看就会发现,他一双看似生动的眸子里,其实没有几分感情。这一双眼,跟萧纵的太像了…… 即便是有两年没见过萧纵,可姜姒永远记得萧纵的一双眼。 就是这样的一双。 她慢慢眯了眼,看萧化凡拿着糖人走到自己身边,抬眼望着她,便道:“改日为你请个启蒙的先生吧,或者与寻常人一起上学,化凡看怎样?” 谢方知一走,这里说话的就是姜姒了。 孔方是知道自家主子把姜姒放在心坎上的,姜姒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敢违背一句话,而姜姒也把孔方的态度视为寻常,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她这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模样,终究还是让了缘有些不高兴起来。 毕竟这是她的儿子,当初让孩子认了她当干娘,已经让了缘心里不舒服,可这两年心里的不甘又淡了很多。 当初,任是谁见了姜姒都要羡慕嫉妒,哪个女人不觉得姜姒好看,哪个女人不羡慕姜姒日子好?可之后谁又不可怜她的际遇,到如今也只能嫁给陈防己了。对不知道个中有过什么的寻常人来说,嫁陈防己也是让人嫉妒的,可对于知道一些的了缘来说,这无疑是姜姒落魄的明证。 所以她如今看见姜姒,不觉得堵心,反而觉得快意。 只是这样的快意,必须将萧化凡给拨开来说。 萧化凡一直跟了缘不亲近,反而跟姜姒说得来。 有时候也不见得姜姒多喜欢他,可每当姜姒跟萧化凡说话的时候,了缘就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 其实姜姒与萧化凡应该是一路人,萧化凡这孩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自私又虚伪,真跟姜姒教出来的一样,看着萧化凡,姜姒就觉得自己在照镜子。同类与同类之间,往往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姜姒跟萧化凡自然说得来。 她摸着萧化凡的头,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也听他背书。 末了,萧化凡忽然道:“我娘说,化凡的名字是干娘起的,干娘为什么要给我起这样的名字呢?” 了缘心头一跳,连忙站了起来。 果然,姜姒闻言之后,慢慢地将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之后唇角若有若无地勾了起来。 她见了缘闪避开了目光,便将手中的书放下,看向萧化凡,问道:“你猜猜是为什么呢?” 萧化凡生得虎头虎脑,不过一双眼眸着实不简单,他望着姜姒,脸上表情都没怎么变化,倒像是比他亲生的娘的城府还要深。 “约莫因为化凡本不凡。” 那一瞬,姜姒的眼眸忽然亮了一下,接着又弯唇笑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情忽然就好了起来。 需要化凡的人,自然本来就不凡。 这小子,活生生地人精模样,叫她忍不住用手指头戳着他额头,道:“你那蠢笨娘都不明白的事,倒教你想清楚了,真是个聪明的。” 旁边的了缘顿觉一阵难堪,抬眼就来瞪姜姒,岂料姜姒冷冰冰地转眼来凝视她。 当着了缘的面说萧化凡的娘“蠢笨”,这根本就是骂她,而且毫无避讳! 了缘心底愤恨极了,可是让她感觉心冷的,竟然是萧化凡也笑着看他,一副没心没肺样子。 寒气从脚底下冒出来,了缘看着姜姒,又看了看萧化凡,但觉这二人表情仿佛一个眸子里刻出来的,不由得发了个抖。 就这一会儿,姜姒看时间差不多了,也准备走。 临走时,她指点了萧化凡一些功课,又道:“明儿你孔方叔叔就来,有什么缺的尽管找他。” “化凡记得了,干娘路上当心。” 萧化凡眯着眼睛笑起来,送姜姒到了门外。 了缘无力地站在原地,又颓然坐下去,她开始觉得自己的儿子不是自己的了。 可一转眼,萧化凡回来,又朝着她笑,拉着她的手喊她“娘”,还把糖人递给她,说道:“娘你看我把干娘哄得多高兴?” 萧化凡眼睛如弯月,仿佛自己最亲近的人还是他娘。 于是,了缘终于安心了一些,只觉得自己这儿子还是向着自己的,于是一把把他揽在怀里哭了起来。 萧化凡一手捏着糖人,窝在了缘的怀里,“咔嚓”一声,咬掉了糖人的头,脸上还是笑眯眯模样。 离了宅院的姜姒,却是忽然生出一些心事来。 她走了几步,便叫一起去万和斋。 只是万和斋之中,竟遇见了熟人。 这两年多因为戴孝,姜姒不曾出门,也就最近才走动,没想到今天出来,竟然就看见了从二楼下来的傅臣。 原本两个人是不该碰见的,可傅臣的脚步顿在了楼梯上,扭过头就瞧着她。 姜姒不欲与他有什么交集,便转身朝着另一边女客们挑东西的地方去,可傅臣脚步一转竟然跟了过来,站在她面前。 “世子爷这是何意?” 姜姒声音里透着冷淡。 傅臣抿着唇,知道她选了陈防己那一刻,真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三年前一次错过,到如今竟然快成陌路。他傅臣也成为全京城的笑话了,可他不在乎,只问:“你当真要选他?” “婚期都已经定下了。” 姜姒笑得浅淡,仿佛她与傅臣之间,真没有过曾经那一段若有若无的情,她也不曾为这人的选择、自己的决定而哭过一场,到现在,什么都寡淡了起来,像是没盐没味的白水。 她跟陈防己成亲,也就是在一个月之后了,傅臣还问什么“当真”这种话? 明明就是已经成真了。 傅臣定定看着她,仿佛想要看进她心底去。 过了很久,他才一字一句道:“你可是还在恼我当初弃你于不顾?”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了。 何必再想那么多? 姜姒道:“我要的,你给不起。” “那陈防己便能给吗?”傅臣终究还是不甘心的,“输给谢方知,我甘心,输给陈防己,你叫我如何能放手?” 这一瞬,姜姒忽然僵硬了起来,抬眼看着他。 傅臣却早就了然了,他又不是傻子,见姜姒这模样,他反倒是一笑:“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与谢乙暗生了情愫,他不愿帮我,你也不愿嫁我,一个顺水,一个推舟……” 未必不是如此。 姜姒清楚,可她不知道傅臣也清楚。 尤其是此刻,傅臣冷静得可怕。 自己的兄弟觊觎原本属于自己的女人,想来也是好笑。 傅臣想起三年前自己接到的消息,说是姜荀陪着她悄悄去了已经化为废墟的谢府,那时若再什么也不明白,傅臣也就不配称之为“傅臣”了。 姜姒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要人最重视她,傅臣的确给不起。 所以在想起谢方知与她之间那些若有若无的事的时候,傅臣终究还是忍了。 可如今算什么? 谢方知走了,她宁愿选陈防己也不选他。 姜姒陡然不想面对傅臣,她只道:“宁南侯府庙太大,我一辈子也不想进去。世子,人多眼杂,可否请您自重?” 明摆着的拒绝的话。 姜姒看他望着自己,便又说了一番话:“承诺过的事,若做不到,拿言语来还有什么意思?原以为傅世子也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可那时我才知道,男人的话,大多都是花言巧语。既然已经如此,傅世子还有什么脸来求娶我呢?” 说完,她拂袖便去了。 站在原地的傅臣许久没有动,仿佛一尊雕塑。 赵百有些害怕,在后面跟着站,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道:“世子爷,通州传来了消息,说是……谢大公子回来了。” ……回来了? 早不回,晚不回,恰好在这个当口上。 可傅臣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没力气,也懒得搭理。 他与谢乙这许多年至交之情,如今也只有面子上能过去了。 城门外,一身蟹壳青的男子,牵着一匹瘦马,踩着夕阳照着的残雪进了城门。 于是,一抬眼,又是阔别了许久的京城。 有时候,谢方知觉得自己是一只倦鸟,在外面晃荡久了,终究还是要归巢。 可他的家,已经在一场火中消无。 京城还是这样繁华,而他已满面霜尘。 赵蓝关一干武夫远远从长街那头过来,看见这般的谢方知,也不知怎的竟有几分热泪盈眶。 “好个老谢,这多少年没回来过了啊!” 谢方知牵着马,看着一群汉子下马来跟他勾肩搭背,便道:“是有些久了。” 是有些久了啊。 缓缓勾唇,谢方知接了赵蓝关递过来的酒囊,便喝了一口烈酒,然后把缰绳一抛,径直上了旁边高楼,与众人喝酒去。 赵蓝关与他并肩而行,粗豪如旧,不过上酒楼转角时却道:“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什么怎么打算?” 谢方知似乎不知道赵蓝关什么意思,反而问了一句。 赵蓝关道:“姜四姑娘啊……” 怎么看谢乙这样子,一点也不在乎呢? 谢方知两手叉着腰,俨然昔日纨绔模样,见众人先进去了,他站在门外,才不咸不淡道:“一会儿先进宫拜过皇爷再说,陈防己如今混得还不错吧?她想嫁,我谢乙一向怜香惜玉,又怎能让四姑娘不高兴呢?嫁,一定要好好嫁。” 笑容满面,春风一般和煦。 赵蓝关不知怎么发了个抖,只觉谢方知似乎根本没变,还是这吊儿郎当模样,可又到底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第八十七章 秉性 一转眼,满京城都是谢乙回来了的消息。 街头巷尾,谁不唏嘘慨叹一句,终究是浪子回头金不换,那谢大公子如今瞧着,哪里又觉得轻浮呢?终究还是时易世变,连着人也寻不回旧日的模样。看着虽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改变实则很大。 不知多少已经嫁人了的深闺少妇,听闻这消息,暗暗用绣帕压了眼角,又是欣喜又是遗憾。 更不知多少人问:谢乙是什么人? 于是,总有那么些个京城里的老人儿们一笑,将那声音拉长了,放缓语调,故作深沉道:“你说谢大公子啊,这你都不认识?且听我慢慢与你道来……” 不过,谢乙这么个不为父母守孝如今没心没肺又回来了的人,其实不怎么值得人称道。 可人们的目光和言语,又忍不住地投注到他身上去。 只因为,他姓谢名方知字乙,乃是谢氏一门那曾经名满京华的大公子。 如此风流俊俏人物,当初不知多少人与他有过往来,更不提多少闺阁女子对此人芳心暗许,奈何世事弄人,天降一场大灾于谢氏一门,如今三载时光,转瞬悠悠,谢大公子依旧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岂不叫人长叹? 遥想当年,诸人把酒临风,却是少年豪气。 谢方知与赵蓝关众人在酒楼里痛饮这一会儿,风言风语已经长翅膀一样飞走了。 外头下着小雪,街道上一驾马车驶了过去,朝着姜府的方向。 眼瞧着要过年了,陈防己乃是姜老太爷的外孙,也往姜家这里带了不少的东西。 如今陈防己孤身一人在京,上头再无父母长辈,由此今年过年也来姜坤这里走一遭。 不过自然也有尴尬处,那便是他翻过正月,便要迎娶姜姒。 好在没嫁之前,他们还要表兄妹相称,避是应该避,可避之不及的时候,见见却也无妨。 更何况,姜姒不是那等拘束于繁文缛节的人。 因此,在花园转角的地方瞧见陈防己的时候,姜姒很自然地顿了顿脚步,敛衽一礼:“陈表哥。” 毕竟是闺阁中女子,姜姒出门也不算很多,即便是出门也碰不着陈防己。如今陈防己乍一见姜姒,抬眸一扫,便见她姿容越发艳丽,仿若那深海里明珠一斛,平白倾出万千光华来。 陈防己也拱手,慢慢一笑:“四表妹。” 到底是“姒”或是“四”,兴许只有陈防己清楚。 二人虽打了个照面,但到底不能多说什么,姜姒也丝毫没有多说的意思,便绕过长廊,顺着往东厢下去了。 陈防己站在后面看她,又看了看这廊檐,终究姜姒是他一个触不可及的幻梦,也代表着他落魄时候遇到过的所有屈辱与困顿,而如今,他仿佛能通过自己娶姜姒这一件事证明什么。 他原以为,自己对姜姒,不过也是一种执念。 可他没想到,在自己与傅臣之间,姜姒竟然选择了他陈防己,到底又叫他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欢喜? 陈防己站了一会儿,又去拜老太太了。 离开了的姜姒想起方才陈防己的表情,便问回头看过两眼的红玉:“他是什么表情?” 红玉摇摇头。 姜姒明了,如今的陈防己,也该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厉害角色了。 人啊,都是在变呢。 即便是老太太,当初设计那落魄寒士的时候,可有想过今日陈防己也几乎成为了与姜荀并肩的大人物呢? 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唇边挂笑,姜姒不觉得自己嫁给陈防己有什么。 另一则,她也知道一些京中的消息:比如,谢方知回来了。 “四妹妹好兴致,都要出阁了,还在逛园子呢。” 如今的姜妩,已经作妇人打扮,正拿着鱼食儿在池边喂鱼呢,她虽是陈防己的妾室,这两年也生出不少的手段来,好生笼络住了她男人,只是姜妩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姜姒竟然也有会委身下嫁陈防己的一日! 若说这世间,姜妩最恨的是谁,那除了姜姒之外,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当初若不是因为姜姒,自己不会跳了那火坑,也不会被和靖公主惩戒,最后哪里用得着走上这样的绝路? 偏偏陈防己又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说好了要娶她为妻,一转脸就变成了妾。 可饶是如此,她不嫁又能怎样? 坑是她自己挖下的,如今也只有自己往里面跳,除了陈防己,她别无选择。 然而今天,姜姒竟然也要嫁陈防己。 谁不知道当初这陈防己是她看不上的?老太太又不是没用姜姒羞辱过他,就连她在与陈防己欢好的时候都曾经套出过一些话来,证明陈防己对当年的事并未释怀,反而是耿耿于怀。 姜姒要嫁,姜妩心里痛快,她到底也没攀上高枝儿,也只能嫁给陈防己。 可姜姒嫁进来,那是正妻,是要压在她头顶上的。 在府里当姑娘的时候,姜姒就是嫡女,要压她一头,眼看着都要嫁为人妇了,姜姒还是正妻,同在一府,又要压她一头,这叫姜妩如何能甘心?! 今天看见姜姒,新仇旧恨都涌上来,姜妩哪里又不知道陈防己的心思? 由是,两个人僵持了好一阵,过了很久,姜妩才一声冷笑,在姜姒回话之前道:“好好的世子爷不要,转眼要嫁陈防己,还真不知犯了哪门子的贱!” 尖酸刻薄。 姜姒自然听得出来,旁边的红玉哪里容得下姜妩这样说话,眼见着就要上去啐她,可姜姒一摆手,淡淡一笑:“宁南侯府高门大户有什么好?也不知是不是三姐姐说过,这地方也不见得有多好,想来我还是听从三姐姐的建议好,选个低门出来的,以后日子也好过。” “何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姜妩终究还是愤愤不平,姜姒这话无非就是想要姜妩心里不舒服。 当初姜妩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可那也不过是酸,偏偏现在姜姒要嫁给陈防己,当初那一番话简直像是扇自己的脸。 姜妩恨得牙痒痒:“如今你连陈防己这样的破落户都选了,还端什么架子?” 端架子? 姜姒不由得笑出声来。 她看了看姜妩背后站着的那男人,便将怀里抱着的鎏金纹兽手炉拢紧了,笑一声道:“陈表哥,姒儿可没端什么架子,不过你这破落户也合该管管府里人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她一个做妾的,未来主母面前也敢闲言碎语,我长这么大,还没瞧见过胳膊肘往外拐的,可头一次瞧见这样贬低自家人的。” 姜妩的脸色一瞬间变了。 她转过身,就看见了面无表情背着手站在后面的陈防己。 陈防己去老太太那边见,说了两句客气话就走,回来的时候从另一头的回廊绕,竟然恰好听见这些…… 他淡淡看了姜妩一眼,也只是这一眼,就叫姜妩抖如筛糠。 姜姒一看便知道,姜妩这些年在陈防己的后院,日子怕也过得不怎么样,至少陈防己从没将这女人放在眼底。 当初姜妩是怎么强要陈防己娶了她的他们也都清楚,如今姜妩有这样的下场,也是寻常。 姜姒笑吟吟地说完了这一番话,也不听陈防己的回应,便转身走了。 陈防己目光一转,目送姜姒离开,这才也转身,朝着外面行去。 思索了许久,姜妩还是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朝着外面去。 陈防己越是不说话,她越是害怕,只觉得地上排满了刀子,她脚踩在上面,疼得厉害。 刚出姜府门,外头就来了人报:“大人,朝中赵大人等人在聚丰楼摆了接风洗尘宴,问问您去不去呢。” “接风洗尘?给谁?” 陈防己暂没搭理姜妩,回去再慢慢算账,外人面前,他从不露半分的愠色。 那长随道:“谢大公子。” 闻言,陈防己眉头一挑,谢方知?前儿便听人说这人要回来了,没想到如今真的回来了。此人一回来,怕朝中又有一场腥风血雨。“我即刻去,其余人照常回去便是。” 陈防己这里上马去了聚丰楼,后面的姜妩被下人扶着上马车的时候却觉得自己浑身酸软无力。 完了…… 她现在想起姜姒的笑容,都还觉得可恶。 那时候,她必定已经知道陈防己站在后面…… 陈防己此人心胸狭隘,对旧年那些落魄时候事情最是忌讳,她那一番话,无疑是戳了陈防己的伤疤。 现在姜妩已经懵了,而朝中的大臣们也都要发懵了。 谢乙回来了。 当初朝野上下,谁不赞谢氏方知才华盖世?可又有谁不叹他谢乙风流无状,白白荒废这样的才华呢? 可如今,看着谢方知三年风霜洗礼之后,整个人像是璞玉被雕琢出来,投射出一种灼然的光彩,将明珠上的灰尘拂拭干净,转眼便是“谢家宝树”。此般俊俏风流人物,一步步从殿外踏进来,便朝着宝座上的晋惠帝一拜:“臣谢方知,叩见吾皇万岁。” 晋惠帝就这样高高在上地看着谢方知,与他想象之中的一样,谢方知变化很大。 至少在现在看着,是脱去了当年纨绔的形状,让人有几分忌惮起来。 直到此时此刻,所有人才知道“小谢相”的虚名不是乱叫的。 谢方知当得起这一个称呼。 皇爷叫了平身,接着便与谢方知叙旧。 朝中文武大臣无数,当着这许多人,自然有无数的官腔要打,谢方知道:“多年偏安于京城,不成见过我大晋名山大川,江河万里,近三年来几经辗转,多番游历,尝闻百姓疾苦,民生艰难。回想昔年荒唐岁月,不免忆及先父尊尊教诲,愧疚难安,由此方洗心革面,不负先父苦心栽培,亦不负圣上昔日寄予之厚望。” 这话倒是诚恳。 吃了这几年的风霜,看着谢方知,这才是真正的“浪子回头”,不少与谢相有旧的老臣们都忍不住地抹泪,只觉得若谢相泉下有知,也当为谢方知这般的改变而瞑目了。 作为皇帝,晋惠帝自然也是长叹一声:“谢乙如此,他日必为我大晋栋梁之才,谢相在天之灵,也可安慰了。” 众臣称是,可也有人不屑一顾。 只是现在谢方知刚回来,看着皇爷这样子,却是对谢方知毫无芥蒂,还要重用,自然不会有人出来扫兴。 如此说了一阵,晋惠帝便挥退了众人,显然要与谢方知谈论一些机密的话题。 殿中只剩下谢方知与晋惠帝几名亲信随从,他一副不解的模样,看向晋惠帝道:“皇爷可有什么交代?” “三年前一场大火,是朕疏于防范,竟然酿成打错。当时朕着令各部严查,一直少有结果。谢相为国鞠躬尽瘁,不能枉死,不过你也不在京城,所以有一些事,朕压下来不曾告诉旁人,如今你既然回来了,自然比任何人都有资格知道。” 说着,晋惠帝便一挥手,叫了自己身边的掌事太监把码放着卷宗的漆盘端了上来。 谢方知站了起来:“这是……” 那太监躬身道:“谢大公子一看便知。” 谢方知看了晋惠帝一眼,晋惠帝朝着谢方知点头,于是谢方知放拿起最上面的一卷看了起来。 这是三年来谢相府失火一案的调查明细,谢方知本身看书便是极快,一目十行,还号称过目不忘,虽有夸大,可此人足智多谋又天才无比,乃是人所公认。 一开始他看得很快,可越是到了后面,就越慢。 晋惠帝坐在上面看着,慢慢地弯唇一笑。 不过一转眼,他又是哀戚的表情:“这是该叫你知道的,只是……只是如今魏王势大,此事牵扯甚深,要拔除此患,朕也是逐渐有心无力啊……” 谢方知侧对着晋惠帝,身子似乎有些颤抖,手指握紧了,眼底也透着几分红,一副难以自已的模样。 他一掀自己衣袍下摆,便给晋惠帝行礼:“此等大仇,谢乙如何能坐视不理?圣上又怎能姑息此等大患三年?臣愿为圣上刀俎。但只圣上不弃,谢乙愿为圣上肝脑涂地,以报此血海深仇!” 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说出来颇有气势。 谢方知垂首俯身,似乎含着昔年的仇恨。 那卷宗上不是旁的,正是这三年调查下来的结果,竟然是魏王萧纵。 “唉……”晋惠帝叹息一声,“当年都怪朕给了魏王太大的权力,不曾想他竟然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谢相乃是朕左膀右臂,想必除掉谢相,七皇子不稳,太子才废,他以为能从中得手吧……唯一连累的便是你们谢家……如今,你如此孝顺,朕如何能不答应?来人,拟旨:谢方知,才德兼备,忠君不二,体恤民生疾苦,又有谢氏遗风,便先入大理寺与通政使司行走,待他日功名在身,便行拔擢。” “臣定不负皇上圣恩。” 谢方知谢恩,半分也看不出纨绔模样了。 众人看了也是唏嘘,不多时,谢方知便退了出去,赵蓝关等人就在前面等他。 不过宫门外,正有一班御史台的老臣等着面圣,瞧见谢方知从里面出来,就有几个冷笑一声:“孝期外出,不为其父守孝,谢相怎么有这样不孝之子,还指望加官进爵不成?真是羞杀我等!” 谢方知没为父守孝,这就是他入朝之后永恒的污点,洗也洗不干净的。 不过,从头到尾,谢方知就没想过要洗。 他朝前面走了两步,与赵蓝关见了面。 赵蓝关自然也听见了那几个老臣的话,大晋也是不杀言官的,所以这几名老臣有恃无恐,正准备进去参谢方知一本呢。 听着后面闲言碎语,谢方知给赵蓝关打了个手势,轻飘飘道:“把那个老不死的拖出去打。” 赵蓝关一干莽夫闻言一怔,接着毫不犹豫冲上前去,把方才大放厥词的那个白胡子老头儿拖出来,按在地上拳脚打了好一顿。 “你们干什么?!” “这是要反了!你谢方知好大的胆子,连御史都敢打!来人啊!” “还有没有王法了?!” 谢方知心说老子就是王法,以后叫你知道厉害! 听着后面赵蓝关等人把那老头儿打得哇哇大叫哭爹喊娘,他才懒洋洋道:“好了,留他半条命,打死了皇爷又要说了。咱们还是回去喝酒吧。” 于是赵蓝关等人收了手,嘿嘿笑了一声,朝着地上“呸”一口,这才无视了几名老臣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朝着谢方知而去。 谢方知背着手站在宫门前,看那老臣被人扶了起来,哭天抢地朝着宫门里去,似乎打算告御状去,他这才收回目光,与赵蓝关一道去远了。 赵蓝关也不问谢方知是什么打算,刚回来就往死里得罪人,这不是谢方知的作风。 可这也就赵蓝关知道。 谢方知的城府也不浅,这三年出去又怎么可能只是游历? 聚丰楼里已经聚了不少的人,谢方知刚刚上楼,就被众人围住了,好一顿地嘘寒问暖叙旧寒暄。 待到坐下来的时候,谢方知就看见了陈防己。 陈防己与谢方知并无什么交集,不过是知道谢方知将来肯定是个不简单的,大家都来了,他也不好不来。 桌上轮番敬酒,轮到陈防己的时候,他也端酒起来道:“今日得见谢大公子风采,方知世上我等尽是凡人,今日浊酒一杯,为谢大公子洗尘了。” 朝中陈防己的人缘也不很坏,谢方知脸上挂了笑,起身来,也一杯与这朝中大红人碰上,洒然一笑道:“如今谁不知陈大人也是炙手可热人物?能得陈兄一杯酒,谢某与有荣焉,故此先干为敬。” 陈防己看他一杯喝了,便也喝了一杯。 不过谢方知却没坐下,而是提了酒壶,亲自给陈防己斟酒,笑道:“今儿傅兄没来,咱们可得好好恭喜恭喜陈兄,谢某才回京城,可就听说过,这曾经名满京城的大美人姜四姑娘一朵娇花,就要被陈兄摘到手里了。陈兄一月后就是大婚,我等怎能不敬上陈兄一杯呢?到时候可还要去府上叨扰讨饶的。” 陈防己杯中酒满,想起姜姒来,也是微微一笑:“谢大公子消息也灵通。” 众人先听谢方知说“傅臣不在”,都是愣了一下,接着才反应过来,他干什么要提这一茬儿,若是傅臣在,大家哪里还能恭喜呢? 如今陈防己也厉害,众人赶紧起来巴结:“来来来大家预祝陈大人抱得美人归!” “陈大人,请。” “陈大人,恭喜了。” …… 众人都起来举杯,谢方知也满脸笑意给自己满上一杯,而后与陈防己碰杯,一副真心诚意的祝贺模样:“谢某预祝陈兄与姜四姑娘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陈防己这一生难得有这样有脸面的时候,也是一笑,与众人碰杯毕,便一饮而尽。 谢方知品着盏中酒,一看旁边赵蓝关微微抽搐的表情,却跟没看见一样,又与众人豪饮去了。 此刻,无论谁看来,才归来的谢大公子与朝中新贵陈防己都是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第八十八章 抢抢抢 “一晃他都回来一个多月了,也没见他有个什么意思,姒儿……” 姜荀看着正在点口脂的姜姒,如今他的堂妹又盛装打扮起来,这是又要出阁了。 三年之前跟傅臣那一遭就吹了,今次也不知为什么,姜荀有些心神不宁。 姜姒指腹上点着的口脂泛着一股清甜的香蜜味儿,她指尖点在自己舌尖上,尝了尝这口脂,便对着镜中一笑,道:“他与我有什么相干?” 总是这样薄情模样的姜姒,给姜荀一种冷血和寡淡的感觉。 事实似乎也是如此。 姜荀总以为当初她哭得那样狠,约莫是爱极了谢方知,可不过一转眼,就感觉她身上血都冷了,再也寻不见什么所谓的儿女情长恩恩爱爱。 现在听她这样豁达模样,姜荀终究长长地叹了一声:“我只怕你委屈了自己。” 姜姒道:“哪里有委屈的说法?嫁进陈家,上面没长辈,进去便是我为主母,只有我叫人委屈的,哪里还有人委屈我的?堂兄多虑了。” 吉时将到,姜荀也不好多说。 他让开了道,看着姜姒拖着那裙摆逶迤而去,像是当年那样。 其实他应该跟姜姒说说近日来谢方知的近况的,可想想又罢了。 本身姜荀便不觉得姜姒应该与谢方知凑成一对儿,陈防己千般不好万般不好,至少不会亏待了姜姒,况且又是个知根知底的,陈防己府里妾室只姜妩一个,姜姒要想拿捏,轻而易举。 可想着谢方知,姜荀心里到底还是有些疙瘩。 这些日子,作为朝中新秀之一的姜荀,自然不可能没见过谢方知。 更何况,谢方知与萧纵之间还有那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合作,即便是如今皇爷将矛头对准了萧纵,谢方知应当也知道自己到底应该站在什么位置。不得不说,谢方知这三年没白离开京城,成功打消了皇爷的顾虑不多,露了一大堆的短出来,叫人觉得他处处可以被拿捏。 刚回来那一阵,就有不少人参他不孝,这样的人又怎能在朝为官?可偏偏皇爷出面保了谢方知,他这样一力回护,立刻就让人觉得他顾念着谢江山当年辅佐的功劳,是个好皇帝。乍一看,给谢方知撑腰的就是当今的圣上,其余人又敢说什么? 即便是谢方知在宫门前叫人打了御史,皇爷也不过是安慰了那几名老大臣一番。 当年谢江山走是走了,可谢氏一门根基深厚,牵连甚广,自然也有人跟谢方知说好话。 不过怎么说,这件事都是谢方知不占理,尤其反对的意见也不少,这几天上朝必定就要吵吵谢方知的事情,朝野上下闹得不可开交,相应地,谢方知也就跟着声名狼藉起来。 一个有污点有弱点的人,皇爷用着最放心。 再说了,谢方知还要查当年的血案,自然也就更忠心耿耿为皇爷办事了。 如今他这样壮士断腕的心机,却比当年暗中的谋划要深沉太多。 说来说去,他谢方知也是个狠人。 只是上次下朝之后他二人偶尔走到一起,说没两句话,谢方知便走了。 姜荀记得自己说:“我堂妹已许给了陈表哥,谢大人与我等又有故交,可得来喝上一杯喜酒。” 谢方知面色不变,竟然道:“四姑娘真是寻了个好夫婿,届时谢某必定来讨上一杯酒喝,只怕四姑娘厌恶我这等登徒子,不给我酒喝,那时才没脸。” 说完,赵蓝关等人便已经过来了,与谢方知一道走。 最近两年,赵家与谢家的瓜葛似乎一下就清了,而朝野上下也都知道,赵蓝关的父母极其厌恶谢家,要求赵蓝关与谢家断绝往来,上次打御史一事就差点被牵连,可把二老吓得不轻。 只可惜,兴许到底是兄弟情义重,赵蓝关说了,他当谢乙是自己兄弟,还要跟谢乙走一块儿。 不过这样的交情,实则也仅限于交情了,朝野上下是不需要什么照顾的。 至少,一切表面上就是如此。 姜荀摸不准谢方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一只知道的是萧纵那边目前对谢方知还很放心,谢方知还是支持萧纵。 眼见着吉时到了,新娘子已经出了门,陈防己今日一身大红的喜袍,骑着高头大马,已经着人在前面开道探路,自己当先引着后面的迎亲队伍上了西大街。 京城里东西南北四大街,姜府在西边,不过陈防己的府邸则靠着南,所以要经过当中一个路口。 两边琳琅满目都是商铺,迎亲队伍又这样热闹,不知多少人两边围着看。 他们都知道,今天到底是什么人要嫁,虽然看不见新娘子,也愿意出来看热闹。 不过热闹看着看着,就看出些怪人来了。 陈防己走着走着,便感觉前面骚乱了起来,到前面的时候,便见之前那探路的长随被人打晕了扔在街面上,三五十匹马,三五十彪形大汉,皮肤黑灰满脸络腮胡,看上去与贼人无异。 谢方知的马就在众人的后面,不过不同于前面那么多人的灰头土脸,谢方知看上去真是要多风流有多风流,要多英俊有多英俊,那眼神朝着街边楼上一抛,便有不少的香帕扔下来。 他手里提着一个酒葫芦,笑看着前面两拨人撞在一起。 “前面是何人!” 陈防己脸色已经冷了下来,一看就知道这是来找茬儿的。 当头那粗豪壮汉一扬手,就嘿嘿笑了一声:“俺们是打南山来的响马贼,途径你们京城宝地,哎哟这可是个好地方,还有人娶媳妇儿!来啊,给老子围起来!” 这是个什么发展? 周围有人后知后觉地尖叫起来:“出事啦,抢亲了——” “谁他娘瞎嚷嚷!”那汉子四下里一望,横眉怒目,那样子吓人极了,声音放粗了吼道,“都娘的给老子站着别动,谁动我削谁!爷爷我手里这把刀可不认人!” 说着,这汉子就将自己手里九环大砍刀一亮,真真吓住了一群人。 陈防己已然冷笑了一声:“赵蓝关,真当我认不出你不成?今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蓝关一摸自己的脸,心想老子今天黑灰涂了这么多你都认得,这姓陈的有几分眼力见儿啊!他还想着自己怎么说呢,就听见后头有人幽幽叹了一句:“真是世道变了,变了啊……” 当即,赵蓝关懒得多想,咳嗽了一声,看了看天道:“什么赵蓝关赵红关的,老子认不得,咱们响马贼也是不走空的,来啊围起来!” 摆明了今日来拦路的都是练家子,个个都是军中好汉,跟赵谢二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吃喝出来的酒肉好交情,甭说是抢个亲了,他日就是谢方知这两个叫他们谋反都没问题。 现这陈防己不过是个书生,谁又怕了他去? 可陈防己今日万万丢不起这个人,他眼底已经是杀机闪动:“今日乃是大喜之日,本不该见什么刀光血影,诸位若不识好歹,本官也不客气了。” 说完,迎亲护卫的队伍里,便已经有人抽刀出来,一副戒备模样。 赵蓝关哪里会跟这些人客气?你要打,咱们便跟你们过过招! 军中出来的汉子忙,论花里胡哨的打架他们不如人,可个个都是刀口上舔过血的,出刀要的就是人的命,吓唬几个普通护卫,真是再简单也不过。 大街上顿时起了一阵接着一阵的尖叫声,早已经混乱成了一片。 胆子大的还在楼上看热闹,不肯走。 你要问他们为什么?唯独的一件,这人既然是赵蓝关,那后头才是好戏登场呢。 赵蓝关跟陈防己有什么仇怨?这俩算起来还是连襟呢,莫非是什么考验? 众人思索之间,下面已经斗开了。 陈防己不过文弱书生,平时哪里见过这样动刀动枪的场面,虽不害怕,可半晌便听见平地里一声断喝:“都给老子住手,擒贼先擒王,谁再动老子一刀切了他!” 赵蓝关只把手里大刀朝着陈防己脖子边上一送,嘴巴一咧,便露出一口白牙来:“陈大人,对不住,咱大晋这世道也乱呢。” 乱? 陈防己气得发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今日乃是本官娶亲的大喜之日,你们若再捣乱,当心……” 这时候,后面的花轿早已经落了地。 姜姒惊魂甫定坐在里面,却在听见陈防己喊出“赵蓝关”三个字的时候就已经了然。 她脸上所有的惊慌,就在那一刹那全部褪尽,余下的不过唇边那隐约的冷笑。 场面上已经彻底僵住了。 赵蓝关这里带来的人,就在这路口将人全都给堵住,团团围了起来,又制住了陈防己,这情形怎么看怎么不好。 “赵蓝关!” 陈防己眼一低,就能看见雪亮的刀刃,他完全没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招惹过他。 赵蓝关连忙摇头,一副无辜的表情,接着却大声道:“老子是响马,响马贼!你他娘满嘴胡说啥呢?!” “好,好,好!” 陈防己能爬到如今这高位来,岂是会为人掣肘的? 他冷笑一声,便道:“这些个人既然都是响马贼,抓住一个是一个,今日本官倒要看看,谁敢在天子脚下做出这些荒唐事来!不必管我,该动手的继续动手!” 有了陈防己这一番话,下头人跟吃了定心丸一样。 明摆着赵蓝关绝对不敢杀陈防己,众人手脚也都划拉开,一时又混战起来。 就在这一片短柄交接声里,一声悠然的长叹显得尤为刺耳:“哎,当今这世道真是人心不古喽……” 谢方知从外头策马慢慢接近了,手里提着酒壶,优哉游哉地喝了一口,他的目光只是从眼底露了震骇的陈防己身上轻轻扫过去,接着就落在了花轿上。 发生了这样大的事,花轿里还没半分的动静,这女人倒是沉得住气,或者说根本不害怕? 有意思。 那马蹄敲在地面上,颇有一股子沉静的味道。 即便是陈防己不知自己跟谢方知有什么冤仇,如今看了也该明白过来。 赵蓝关这样与人为善的,不会平白无故来坏事,只有谢方知,横行无忌,前一阵还打了御史刘荣,今日干出这事情来,虽惊世骇俗,可想想也只有他能干这事情了。 陈防己冷冰冰地看着谢方知,自然也看见了谢方知的眼神,那看着花轿的眼神,像是情郎看姑娘。 “谢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 谢方知淡淡收回目光,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脸都没红一下,便回头一看陈防己:“一别三载,这世道真是变了啊……有的人贪慕名利,做着的是那荣华富贵梦,什么山盟呀,什么海誓呀,一转眼都喂了白眼狼。天知道这天下男人没良心,女人也没良心呢。哎,人心不古了啊!” 众人听在耳中,都是一头雾水。 不过看谢方知这轻浮浪荡的做派,众人脑子里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谁他娘说谢乙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站出来咱们保证不打死你! 大多数人听不懂,可陈防己到底还是个聪明又善于揣度的人物,脸上瞬间阴沉了下来。 谢方知笑得挺开怀,手指点了点自己拿着的酒囊,便喝了一大口,又道:“京城也真是变了,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也有响马贼敢当街抢人新娘子,偏生我谢乙是个怜香惜玉的,怎忍见轿子里这美人儿流落风尘,被这一群粗汉糟蹋呢?罢罢罢,今儿我就勉为其难仗义相助一回算了!” 说着,他又灌了一口酒,接着翻身下马两脚踹开冲上来想要阻拦他的人,花轿厚厚帘子一掀,谢方知就看见了里面安安静静坐着的姜姒。 他也懒得跟这等女人废话什么,一把揽住了腰,就把人给扔上马,自己也跟着上了去。 “四姑娘!” “谢方知,你好大胆子!” “娘的个乖乖,今儿这演的是哪一出儿啊?” “嘿,我一直想着,来抢亲的应该是傅世子啊,这他娘谢方知又是哪里来凑热闹的?” “谢大公子,快放下我家四姑娘!” “……” …… 乱了,彻底乱了。 谢方知手臂揽着姜姒,看她还盖着那大红的盖头,心里真是恨她恨她恨死了她,只在她粉嫩耳垂边磨牙道:“如今演这一出抢人的戏码,我看你个虚伪坏女人还能嫁给谁去!” 姜姒只看得清盖头下面是什么,她也瞥见了一角熟悉颜色的衣料,只慢慢勾了唇,神情之中不见半分的慌乱。 此时陈防己眼见着自己的新娘子被谢方知抢走,早已经勃然大怒,手背上青筋暴起,神情冰冷萧杀:“谢方知,你今日胆敢做出这等无状之事,便是与我陈防己为敌!” 都说一句话,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不巧,陈防己便是小人之中的小人,君子之中的伪君子。 只可惜,这话对旁人说说兴许还有威慑力。 至于对谢乙? 谢方知一手牵着缰绳,顺便护着姜姒,另一手则展平了,朝着他自个儿脖子上这么一横,笑得阴恻恻:“这会儿,陈兄还是担心自己比较好。” 很自然的,赵蓝关的手又朝着前面一送,陈防己顿时感觉自己脖颈上一阵剧痛,鲜血下来,染红了他衣襟。 谢方知见状,便是笑他自不量力:“你还真以为你对手是傅臣不成?连到底是谁跟你抢媳妇儿都不知,可怜死了!” 说完,谢方知陡然觉得自己这两三个月来的憋闷一扫而空。 美人在怀,哪管你南北西东? 他一甩马鞭,便挟着怀中穿着大红嫁衣的姜四姑娘,扬长而去。 可怜陈防己前不久还喝了谢方知一杯祝酒,如今竟被谢方知当街横刀夺了妻子,当真奇耻大辱! 然而这些与谢方知有什么相关呢? 他策马而去,掐着怀中人细腰,很快便到了京郊别院里。 下马将人抱进来,谢方知一脚踢开门,扯了姜姒红盖头,把人往柔软床榻上一扔,便两手朝腰上一叉,笑得轻浮又凉薄模样:“早留了信给你,叫你等我三年,你倒好,有多缺男人、有多贪慕那荣华富贵!一出孝就迫不及待地要嫁,你是半年都等我不得?!” 第八十九章 温柔乡 姜姒头上钗环不少,被谢方知往床上一扔,便都散乱了几分。 大红的衣裳,更衬得她雪肤花貌,冰肌玉骨,现在气息微微乱了那么一些儿,不过略撑着身子坐起来的时候,还是满眼的淡然。 她似笑非笑看着谢方知,声音比他还凉薄上三分:“你留了信,我便要听你的?你又算是哪门子的大人物,有什么资格叫我听你的?” 谢方知当初走的时候便已经跟谢银瓶说过了,那一封信也早到了姜姒的手里。当时也是事有凑巧,恰好姜源那时候没了,谢方知才有这样的决定。谢府废墟那一个晚上,谢方知觉得有那一把伞,别说是要他给姜姒当牛做马,便是叫他把心挖出来放在她脚底下踩,或是将这一条命,甚或是下辈子的命都给了她,他也是心甘情愿。 那时他觉得姜姒动了心、动了情,总算不是他一头热了。 可他还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谢府出了那样大的事,他计划还未定,唯恐拖累她,遂连应也不敢应。 况且,他又拿什么娶她呢? 谢江山毕竟是谢方知的引路人,他两世为人子,却眼睁睁看着父亲身死不能救,他重活这一世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连自己在乎的东西都护不住。 那时他甚至怀疑自己护不住姜姒。 天知道那时候的谢方知有多脆弱。 他也不过是*凡胎普通人罢了,心智虽强,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如何能铜墙铁壁一样穿之不透? 可姜姒给了他一把伞。 他觉得那是姜姒把自己给了他。 谢方知于是想,自己要对这女人好,她愿意要他,那就是他最大的幸运,三年里他可以布置好很多东西,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娶她,可偏偏…… 一想起这个,谢方知就恨得咬牙,他大喇喇站在姜姒的面前,听她冷言冷语地讽刺自己,仿佛浑然忘记有那一夜的温情在了。 “我真想剖开你胸膛看看,你这女人一颗心到底是不是石头做的。” “金子做的。” 姜姒淡淡说了一句,又补道:“可比石头坚硬高贵多了,以后日子过不下去了,掏出来就能卖,也好解燃眉之急。” “……我就不该对你这样温柔。” 谢方知狰狞着一张脸,朝着床边走了两步,看她一身罗绮大红,喜庆得要命,可太扎眼。 于是,他又朝前面走了一步,挨近了。 姜姒是坐着的,她打量了如今这别院一眼,竹林精舍也是别样雅致,外头还有梅花开着,竹林清脆,下面烧着地龙,如今也是异常地暖和。谢方知走过来的时候,她抬眼看他,微施粉黛的脸上,划过几分轻嘲:“如今三书六礼都过了,你还当是我嫁给傅臣的时候吗?” 上一回乃是傅臣理亏,宁南侯府又有个侯夫人,既没有拜堂成亲,姑娘家连门都没出,一转眼三书六礼一退,该拆的都拆了,姜姒即便是二嫁不也有人接着吗? 可如今,陈防己哪里像是个轻易肯放人的? 谢方知这样做,无疑是断了两个人的后路,还不知道出了这小屋,两个人到底要面对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呢。 姜姒看着谢方知的眼眸里,着实没什么感情。 谢方知只问她:“你只告诉我,信你看了吗?” 姜姒坦然道:“看了。” “识字吗?”谢方知又问她,两手环抱在胸前,笑容已经带了几分扭曲。 姜姒自然是识字的,可现在谢方知希望她告诉自己,她是个大字不识的。 只可惜,姜姒惯会打击他,所以道:“识字。” “那信上了什么你知道?” 谢方知已经开始磨牙。 “知道。” 姜姒不怎么在意,她坐到床边来,目光扫过简单的小院落,却是没想到谢方知竟然还能寻到这样的地方,不过她在墙壁上,看见了挂起来的拿一把青色的油纸伞。 看上去已经有些陈旧了。 伞还是当年的那一把伞。 人,也还是当年的那两个人。 只是事情,似乎已经不是当年的事情了。 姜姒皱了皱眉,忽然没说话。 谢方知这时候已经离她很近,只伸出手指来,挑她尖尖精致的下颌,脂粉滑腻,然后他手一下滑,便将她束腰的腰带拆了,接着把她整个人从嫁衣里面剥出来。 姜姒也没反抗,任由他动作从粗鲁到温柔,末了还带上几分怜惜,把她衣衫都剥了一层。 期间谢方知照旧揩油,瞥了姜姒一眼,见她表情没什么变化,又不知怎的开始意动起来。 “你既知道我写了什么,为何不愿等我?嫁给陈防己,有告诉我吗?我不同意,所以你不能嫁。” 就是这么霸道。 谢方知自觉自己有几分气势,看她身量越发长足,又有这许多年没见过也没开过荤,不觉脑子里全是与姜姒胡天胡地的念头,巴不得抱着她滚做一团做那一点两点的事。 不过这会儿谈正事呢,他咳嗽一声,又摆出一副冷脸道:“说到底,还是我谢方知没了本事,一门荣华都没了,四姑娘看不上,眼瞧着那陈防己人模狗样,还对四姑娘起过几分色心,凭四姑娘的本事,嫁去哪里都不吃亏。到底还是我谢乙比不上人家,好叫你这贪慕荣华又耐不住寂寞的没心肝东西要琵琶别抱!” 姜姒睨他:“你别说得像是你我二人之间有什么一样。” 谢方知道:“你说得像是我二人什么也没有一样。” 于是姜姒忽然没话说了。 只是谢方知依旧对她看见了信,却不愿等他这件事耿耿于怀。 “我什么地方叫你不满意了?你却连这点时间都不愿给我。” “我等不及,我不耐烦,我喜欢荣华富贵。” 其实姜姒就是等烦了。 她懒得搭理谢方知,这就是个蹬鼻子上脸的。 他扔下一封信潇潇洒洒离京,她凭什么要等他?这时候,姜姒忽然说了一句话:“你莫不是以为,我是那种等你先死了还会帮你守寡的人吧?” 这一句简直直直戳到了谢方知伤处,疼得他跳脚。 谢方知一手指着她,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来:“早死的一定是你。” 他才不要这女人以后还要水性杨花嫁给别的男人,死了都是他的人。什么夫妻白头偕老,那都是扯淡,他也不希望姜姒活得比自己久,他谢方知才不是那么大方的人! 要么一起死,要么她早死,没别的商量。 谢方知索性坐到了她身边来,拉了她的手,放低了声音道:“你是恼我不告而别,出了孝期也不回?” 姜姒没搭理他,淡淡抽回了自己的手。 谢方知又握住,不舍得松开,原想要看看她瘦了没,可是仔细瞧着,不仅没瘦,身上还长肉了,瞧着也丰腴了一些,刚才回来的时候摸了两把,也不是那光骨头,脸色都红润着。 约莫他不在京里这两年,姜姒日子过得很好。 这么一想,又顺手揽着姜姒的腰,这么上下摸了起来,浑然没瞧见姜姒那脸色越来越黑,他禄山之爪按在姜姒胸前两团绵软上的时候,姜姒终于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谢方知无奈,握了她手,又亲了亲她手指,道:“你恼我便说。” 姜姒只笑道:“我还当你有多硬气,回京那么久,一口信儿也不捎来,我只当我嫁了也没人搭理。你如今来抢亲,回头我怎么嫁人?” “你哪里需要嫁人?” 谢方知假作一脸的诧异,他听着姜姒的话,忽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无非她还是恼恨他那一夜没牵她的手,后又不告而别,等了一阵,他的承诺与她的期许并不在一块儿,所以她要嫁,一旦他超出这期限没回来,姜姒就自个儿行动了。 这女人嫁谁都能过好日子,原本她对他的情谊也并不很多,顶多就是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指不定还随着时日渐长而慢慢消磨。 谢方知知道,她不是顶顶喜欢自己,若说他喜欢她有一千,那她喜欢他顶多只有一,剩下的九百九十九,都是喜欢她自个儿,约莫还要分给姜荀一些吧? 可仅仅是这可怜至极的“一”,谢方知也觉得欢喜。 他又笑着重复一遍:“你不需要嫁人,嫁给我就是了。” 姜姒侧过眼看他,精致的眉眼,比往日更多几分浓艳,看得人喉咙发干,她口脂颜色也涂得很艳,却透着一股子清甜的味儿。 她道:“你又是什么?” 谢方知凑过去抱她,道:“我不是人,我是禽兽。” 衣冠禽兽。 是禽兽,总要干点禽兽干的事。 他手掌在她细腰上游移,终究还是一把把她抱过来,安在自己腿上,额头贴着她额头,目光灼热:“打从知道你要嫁给陈防己,我就知道你在逼我回来。可今儿我偏偏坏了你的亲事,往后你就是贪慕荣华水性杨花四处勾引我的不规矩的女人,你嫁不出去;我谢乙呢,就是寻花问柳风流浪荡四处勾搭你的男人,我娶不到媳妇儿。你说咱俩如今奸夫淫i妇的,不正好凑一对儿吗?” “啪。” 不出所料地,姜姒赏了他一个巴掌。 谢方知按着,也不觉得疼,扭住她的手就亲她嘴唇,含住那两瓣香软,恨不能往肚子里吞。 坐在谢方知腿上的姜姒穿着白色中衣,料子薄薄的,整个人都贴着他胸膛,自然也感觉得到谢方知某处惊人的硬度与热度,她想要躲开,可谢方知的吻也着实太炽烈,叫她难以招架。 他似乎乱了章法,吻她,亲她,舔她,勾着她张开自己唇,引他入内探询。 一手扣着她两手腕,也顺势从背后撑着她身体,谢方知另一手已经盖在她左胸,隔着绸缎料子揉摸,顿觉满手丰盈,满怀都是香的。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又有些生气,舌头放过她舌头,退出来了,却恨恨一咬她嘴唇,道:“旁人都是瘦了,瘦了,唯你这日子过得比谁都舒坦,摸着还是胖了……” 话音落,谢方知手上用劲儿,便捏了一把。 姜姒脸颊绯红,万没料到他脑子里都是这些念头,顿时恨不得把他扔出窗外去。 胖了瘦了是能捏那地方作准的吗? 不过姜姒日子过得的确不错也就是了,她也找不到反驳谢方知的话,要说她为这男人寝食难安那简直是个笑话。她当夜似乎是被触动了情肠,七分的同情,三分的喜欢,她觉得自己没有姜荀所以为的那样喜欢谢方知,因为连谢方知都知道,她仅仅有那么一点点的动心罢了。 所以,姜姒不会在谢方知面前矫情地说什么想念喜欢,连人都瘦了,也因此,她只能任由谢方知搓揉她。 到底那是姜姒身子最敏感的一处,叫她忍不住想要退缩,可谢方知抓得紧紧地,偶一用力,便叫她软在他双腿上了。 脸颊飞红在所难免,眼波里含着流转不停的水雾更是寻常至极,谢方知额头都要下汗,咬牙道:“今儿想把你就地正法了。” 衣襟散乱,姜姒瞥了一眼之前被谢方知扔在地上的大红喜袍,然后摇了摇头。 谢方知的手已经从她小衣下面穿了进去,切切实实地肌肤相亲,然后埋头啃了她隐在料子底下那雪峰顶端的樱桃红一口,感觉出她整个人都在自己口中战栗,他才慢慢道:“你当我是柳下惠不成?” 他抱紧了姜姒,双腿间那一处蹭着姜姒大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姜姒却发现自己忽然冷静了,她胸前某处还在谢方知唇边,被他揉按挤压,似泄愤一般。实则姜姒也有那么几分的愧疚,可她毕竟要没心肺一些,于是道:“放开我。” 谢方知扣着她手腕的手缓缓收紧了,又缓缓放开,才道:“我叫皇爷为我们赐婚吧,你照旧嫁给我,这一辈子不管你是什么样,不管你嫁给谁,嫁了多少次,但凡你想嫁,我都愿娶你。” 姜姒当初问,你可还愿娶我? 这就是谢方知的回答。 这辈子他都想娶她,因为他喜欢她,一千一万的喜欢,他不在乎姜姒喜不喜欢自己,只要她肯跟自己过日子,更何况,现在已经有这样的“一”了呢?谢方知所求真不多。 他贴着她额头,为她揉着手腕,轻声道:“嫁给我吧。” 姜姒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流了眼泪,她这一世就是个自私鬼,她知道谢方知喜欢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如谢方知喜欢自己那样喜欢谢方知,她利用他,觉得嫁给他比嫁给别人好,并非非他不嫁,可他非她不娶。 天底下再没有比这好的买卖了。 按理说,她姜姒配不上这样的男人,可这男人偏偏巴心巴肝地对她好,恨不能对她掏心掏肺。即便是她打他几巴掌,叫他去找别的女人,他也像只狗儿一样,摇着尾巴,可怜兮兮地到自己跟前儿来求着不走。 姜姒忽然撤开了目光,不知道说什么。 谢方知拥她在怀里,屋里暖暖地,蹭着她颈窝,声音也温温地:“现在我是皇爷的一把刀,他陈防己不过皇爷的一条狗。这人向来冷酷又冷静,便是我横刀夺了他的妻,只要皇爷发话,他也会忍。忍着忍着,找个机会再做掉我……姒儿,我抢了你,你若不跟我共患难,可叫我怎么办才好?” 姜姒依旧没说话。 谢方知又道:“姒儿,我娶你吧。” 第九十章 提亲 屋里有伽罗香的味道,前面墙角处有一尊香炉,香烟袅袅而起,而屋里始终静寂无声。 谢方知搂着她,只怕她不愿意,因而怎么看怎么小心翼翼。 而姜姒,一直在衡量谢方知的这句话。 若要她从谢方知与陈防己之中挑,自然是谢方知更合适,这其中从无任何的疑虑。谢方知其实只是担心姜姒因为他此前离京的时候不肯答应,可选择已经摆在了姜姒的面前…… 她慢慢回看谢方知,终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不过,最难的兴许不是我这一关。” 不是姜姒这一关? 谢方知陡然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来。 只是心中的欢喜胜过了一切,他唇边的弧度一瞬间就拉了出来,然后亲吻她,不放开她。 姜姒眼帘垂着,看着谢方知眼底透出来的点点暖意,原本那几分隐约的抗拒也消失了,她缩在谢方知的怀里,任由他滚烫的唇扫过自己的唇,然后把两个人的温度融合为一体。 谢方知是动了情,一时难以自已,那动作也就渐渐地放开了。 他把姜姒放在了床榻上,解开她衣衫,又渐次地孟浪起来。 姜姒浑身都烧得厉害,这会儿又是白天,她一脚踹开了谢方知,可谢方知却忽的低笑起来,虽则百般难耐,却强忍了,去亲吻她额头,又看她羞红的脸颊,忍不住道:“娶你本就是过五关斩六将,回头你可得好好疼我。唔,我也好好疼你。” 若说前半句还是他自个儿自怜自艾,后半句就透着说不出的情与色的味儿了。 男人女人之间的事,横竖不就那么点,姜姒又如何不清楚? 她一时恼他,仰着身子便又抬腿要踹他,不料被他两腿一夹便压住了,而她膝盖也抵住了某处滚烫又坚硬的地方,只一瞬便明白那是什么所在,恨不能立刻抽腿回来。 谢方知目光灼灼,眼神幽深地看着她,却慢慢唤她名字:“姒儿……” 姜姒难堪极了,她的手被谢方知握着,探住那一处,眼神也开始躲闪起来。 纵使上一世也不曾有过这种经历,竟要她用手…… 外头天光已渐渐开始昏暗下来,日头开始斜了,透过竹林照进窗里,排开一溜儿的金色光影。 姜姒最终将身后的枕头给谢方知扔了过去,可谢方知却只是执着她的手,脸上一副暂时满足的模样。 他端了水,取了绸帕给她擦干净手,看她指头纤纤根根如白玉,一时犯了病,竟然含住她手指头就咬。 姜姒手有些发酸,这会儿想要抽回来都没力气。 她只感觉谢方知的舌头划过她指头尖,温温热的,倒叫她浑身都酥了。 谢方知这几年就没碰过别的女人,难免多做些那“手指头儿告了消乏”不能为人道的勾当,如今一亲美人芳泽,却不曾全然尽兴,可她肯顶着这样薄的脸皮,为自己做这样的事,虽是他半强迫着的,可她不也半推半就么? 回头这么一想,谢方知又忍不住想啃她。 姜姒踹他一脚,一看他眼神就知他脑子里不知是些个什么念头,含着警告看了他一眼。 谢方知却觉得她这一眼怎么看怎么潋滟,肤白胜雪,青丝凌乱,说不出地煽情,于是一时高兴又去亲她,问她:“现在是不是有一点点喜欢我了?” 姜姒唇边含着笑,有一阵没言语。 过了一会儿,她才道:“一点点。” 本来的确就有那么一点,姜姒没有否认,可于谢方知而言,他已经欢喜至极。 于是陡然又难以自已,谢方知捧着她脸,含弄她唇,直亲得她喘不过气来了,才渐渐放开,手握着她两肩,有些用力,然后把她抱进自己怀里来。 现在,墙脚是他的了。 谢方知高兴得很。 不过外头人就不一定高兴了,陈防己还在街头跟赵蓝关等人对峙的时候,就有人将消息报给了其他人,甭管是姜荀萧纵姜老爷子还是傅臣皇爷宁南侯等人,这会儿都被谢方知抢亲这件事炸得眼前一晕。 这谢乙,简直一浑人。 原本以为他三年之后归来,早已经是浪子回头,结果一转眼竟然干出了当街抢亲这种骇人听闻的事! 要紧的是,他抢的这亲,是当朝红人陈防己的亲,这新嫁娘还是当初他至交傅臣没娶成的青梅! 哎哟,全京城老百姓一算这笔烂账,简直连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 看看这里头有多少青年才俊? 连个赵蓝关都搅和进去,好好一个边关骠骑将军,竟然当街假扮马贼,被人陈防己一眼识破还要死要面子地撑着,当时就笑倒了一群人。 现在赵蓝关将人都拦着了,谢方知掳了人走,半路上还有人守着不给找到他们人去了哪儿。 姜荀得知找不到姜姒人的时候,一张脸就已经铁青了。 眼见着要接近黄昏了,街头才出现了一匹马,谢方知牵着马,姜姒坐在马上,优哉游哉地接近了姜府。 外头人见了鬼一样,赶紧去通知了姜荀,今日这亲事没成,京城里不知多少人在看笑话,谁也没想到谢方知就这么大大咧咧把人送回来了!如此以后,姜姒女儿家的名节该怎样? 姜荀闻讯便直接赶了出来,叫人团团把谢方知给围住,谁知谢方知半点不急,只道:“姜兄,咱们好歹也认识这么几年了,今日之事,我自有处理的法子。不若叫皇爷来评评理?” 叫皇爷来评理? 姜荀正有这想法呢。 这时候,谁也不会顾忌他谢方知也是给魏王办事的,左右这等儿女情长的事,不会影响到家国天下上去。 一众人趁夜就进了宫,正好遇到一群老头子又在那里弹劾谢方知,谢方知泰然自若,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陈防己,便将事情说了一遍。 他言及,自己与姜姒乃是两情相悦,反倒是陈防己成了那横刀夺爱的恶人。 当时皇爷脸上表情那个精彩,显然是在陈防己这里听过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到底今夜事情是怎么解决的,也只有姜荀等几个人清楚了。 只是姜姒在府里喝着砂糖绿豆粥,瞧见姜荀进来的时候,便问了一句:“怎么样了?” 姜姒看上去太平淡了,仿佛半点没经历过抢亲的事。 她就小口小口地吃着粥,抬眼看他。 姜荀早知道她跟谢方知之间有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她倒像是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也或许是她跟谢方知之间有了什么约定。 可终究一口恶气难以咽下,姜荀坐了下来。 于是姜姒道:“给堂兄端碗粥来。” 砂糖绿豆粥清火,红玉悄悄端了进来,又悄悄退了出去。 姜荀脸色着实有些难看,末了苦笑一声:“谢方知干出这等事来,与禽兽有何异?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声明这样狼藉的人了。他倒对皇爷坦坦荡荡,可我看陈防己却不是个简单的人。” “三年前谢府命案背后有谁,谢方知自己应该是清楚的,到底是不是皇爷还有待定论。可陈防己却是皇爷心腹,此一来……” 姜姒看着他。 姜荀道:“你猜得不错,陈防己竟然忍了。明儿便可以退婚书,该退的都退完。只是……陈防己此人,小人中的小人,君子中的伪君子,能屈能伸,大丈夫,前途未可限量。” 的确如此。 能忍人之所不能忍,方是大丈夫。 姜姒看着还剩下的小半碗粥,心道自己还是小看了他。 陈防己能得皇爷的赏识,今日又能忍下这样奇耻大辱,纵使是众人唾骂,怕也是唾骂谢方知的。按理说,姜姒应该可怜陈防己,可到底她与此人几乎没有交集,真应该为了这件事高兴的,约莫是姜妩。而姜姒,竟只心疼谢方知了。 谢乙闹出这么大一桩事儿来,几乎是立刻就扬名全京城。 不过接下来几天,依旧有他出名的。 当时姜姒曾说,最大的难关不在她这里,这话也不曾错。 原本皇爷是准备体恤旧臣,给谢方知与姜姒赐婚,可姜荀力陈谢方知此行无状无礼,且德行有亏,若皇爷也赐婚的话,未免为天下人所诟病。顶着谢方知那吃人的目光,姜荀可谓是面不改色,说得有理有据,连皇爷都哑口无言了。 谢方知磨牙,只问他是什么意思。 姜荀就一句话:你来姜府提亲。 谢方知在隔了七天便来提亲了,当时姜荀正在配老太爷下棋。 老太爷问:“你怎么处理?” 姜荀道:“孙儿自有法子治他。” 他落下一子,便回身出去吩咐人,外头姜府大门直接就关上了,把谢府来提亲的人都拒之门外。 说白了,姜荀就是咽不下这一口恶气,姜姒在屋里听了姜荀反应之后,也差点笑出了眼泪。 看着桌上一封写满了谢方知求亲血泪史的信,姜姒慢慢地将信折起来,道:“我堂兄没消气儿,我可管不着。” 天知道谢方知那一把辛酸泪。 之前在别院里对姜姒这样这样那样那样,还以为事情已经板上钉钉,谁料到半路杀出个姜不药,这病秧子脾气大起来真是谁也顶不住,一则有姜老太爷背后撑着,他的意思就是姜老太爷的意思,没道理老太爷还要跟一个小辈计较,所以姜荀出面再合适不过;二则姜荀早就跟皇爷这边说过了话,就是要整整谢方知,更何况姜荀与谢方知还是共同给魏王效力的呢? 由此一来,全京城都等着看热闹。 前阵子姜家四姑娘没嫁成是个热闹,风流子谢方知抢亲又是一阵热闹,现在谢家与姜家还因为提亲这件事杠上了,哎哟,这事儿真是年年都热闹。 连着三次被拒之门外,还被扔了聘礼,谢方知也是有种以头抢地的冲动了。 这几年里新建起来的谢府小了不少,不过精致不减当年,谢夫人坐在屋里,看谢方知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回来,一抚自己鬓边的白发,也是无奈地笑了:“指望你自个儿把媳妇儿娶回来,真是黄花菜都凉了,到底还是要你娘我来帮你的。” 谢方知揉了揉眉心,一想到姜荀简直就恨得牙痒,可是一想到姜姒指不定更在乎她这堂兄,又蔫了。 他看向谢夫人,没来由地老脸一红,一转眼却道:“好歹这媳妇儿还是我抢回来的,您得意个什么劲儿?” 谢夫人被他给气笑了,手指头一戳他额头,道:“左右我还有你父亲那几分脸面在,我去,再大的过节也该没了。你啊,胡混这许多年,也就四姑娘能收着你,这媳妇儿我可丢不得。叫人准备着,叫我给你走一趟去。” 第九十一章 再提亲 姜姒早知道最后肯定还是谢夫人出马,可没想到谢夫人来得这样快。 丫鬟们来传说谢夫人到了的时候,姜姒正与周氏说着话,顺便逗弄逗弄茗哥儿,不过茗哥儿照旧不与她亲近,姜姒也就顺其自然了。她心结虽没解开,可兴许是因为萧化凡,这几年已经渐渐看得淡了一些。 有时候不讨小孩子喜欢也是无法强求,老人们喜欢说,孩子拥有最通透的一双眼,比那些个上了年纪的人更知道好坏。 所以姜姒想,兴许是这孩子从小就看透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是孩子纯粹的天性让他疏远自己。 当然,萧化凡可能是个例外。 “夫人,外面谢夫人来提亲,这会儿快过来了。” 进来报信儿的人显然还是一脸喜色之中掺杂着无奈,这几天已经快被提亲的事给弄懵了。 说实话,下面人谁不觉得姜姒若能与谢大公子配一块儿合适?毕竟如今谢大公子连抢亲这种事都做了出来,两个人一起消失了那么长的时间,中间发生了什么谁知道?所以姜姒可以算是声名狼藉,如今又能嫁给谁去? 谢方知应该算是最合适的一个了。 只是谢大公子来提亲几次都被拒绝,荀大爷也不知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还有把人拒之门外的说法。 这丫鬟心里纳闷,不过想着今天谢夫人都来了,这事儿怕是有门儿。 姜姒心里惊讶,周氏心里自然也是惊讶不已,她只知道姜荀对谢方知抢亲一事耿耿于怀,要治得那谢大公子没脾气了,才能首肯。可现在谢夫人都来了,哪里还敢怠慢? 姜荀不过是个晚辈,自然不敢出去撵谢夫人。 这一回,只能周氏出马了。 她回头看了姜姒一眼,道:“今儿这事儿……” “您去吧。” 姜姒心知事情约莫就这样定了,只是回想起来,上一次谢夫人还是帮傅臣来说亲,一转眼三年过去,物是人非,谢夫人再来,已经是为谢方知说亲了。 沧海桑田变幻,莫过于如此。 她眼见着周氏出了去,便叫人去前厅探着消息。 谢夫人邹氏原也看不出半分的老态,可谢相那件事着实打击太大,这两年竟然陆陆续续地添了不少白发。幸得儿女们都还孝顺,尤其有个谢方知撑着,银瓶又陪在身边,总算可聊作安慰。风风雨雨,好歹也过来了,只是遇到谢方知提亲这件事,终究还是头疼了许久。 周氏进来,谢夫人便起身来迎:“夫人许久不见了。” “谢夫人快请坐,哪里能劳动您大驾来呢。” 纵使是谢相没了,谢夫人也是一品诰命,周氏哪里敢怠慢? 两个没了丈夫的女人坐在了一块儿,也都知道这一遭会面是为了什么事,所以说话也不转弯抹角。 谢夫人道:“前儿我那荒唐儿子不孝,竟然当众做出那些没脸没皮的事情,平白叫祖宗蒙羞,还让四姑娘这样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名节受损。我这心里着实有愧,还坏了贵府这里一桩好姻缘……到底思前想后,皇爷那边虽没赐婚,可意思已经下来。小儿女们闹闹是他们有心结要解,可咱们大人该好生考虑着,只万不能误了两个孩子的前程。” “您说的也正是我心里想的呢。” 周氏早先想着陈防己也是个好的,没想到一转脸这陈防己竟然就退了亲,难免叫周氏心里不忿,又觉得这陈防己不过是个小人,那谢大公子竟然当街做出抢亲的事情来,想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对姒儿情根深种,既然如此,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一桩姻缘。如今谢夫人来了,还有什么事不能解决? “前几日荀儿那孩子,大约也只是心里气不过,所以才做出那些事情来。” “姜小大人做得自然是不错的。” 谢夫人不由得笑了起来,她原本慈和的面相,也就更亲善了,只是她依旧不大认得人,在谢相没了之后,这样的毛病非但没好,反而越加严重起来。 “我那儿子就该有个人给他没脸,他一心喜欢着四姑娘,又做了这样的荒唐事,姜小大人这都是给他脸面。回头我定好好教训教训他,只是不管怎么说,不能亏待了你家姑娘。想起上一次来贵府拜访,我还是帮着傅世子提亲呢,如今人事变幻,能不变的又有几个?我私心里是喜欢极了四姑娘的,实不瞒您说,上一回来,我心里就念叨,四姑娘怎不能当我儿媳。若她是我儿媳,定定当亲生闺女对待的,银瓶也与她相识,若能成,想必将来处着和顺……”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不明白。 原本之前姜荀那就是做做样子,周氏虽觉得谢方知总有那么几分不妥当,行事如此轻浮,只是出身高贵罢了,可如今除了谢方知还有什么选择?看姜姒那样子,对谢大公子也不是真的排斥。 若他们两个两情相悦,周氏自然不会棒打鸳鸯。 现如今什么名声都是虚的,姜姒没有什么名声可言,谢方知就更是狼藉一片,这两个人凑在一起,恰恰的合适。 于是,周氏终于点了点头:“明人面前我也不与夫人说暗话,可姒儿这丫头心思重,我瞧着她都心疼,只恐她往婆家去了吃苦受累……” 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周氏不由得又开始抹泪。 姜姒的婚事,一直是一波三折。 可今日谢夫人来了,便似乎尘埃落定。 丫鬟们去外面听了墙角,就连忙回来报。 姜姒翻着一匹新的红绸缎子,叫红玉来帮自己看,却问道:“这一匹用来绣嫁衣,瞧着如何?” “这匹缎子瞧着比上一回的顺滑多了,可好……”话说到一半,红玉自动地没了话,她这才想起自家姑娘这都是三嫁了,平白提起上一回绣嫁衣的事情,真不会让她生气?想着,红玉悄悄地瞥了姜姒一眼。 可姜姒似乎毫无所觉,她自然知道红玉是说错了话,可于她而言,嫁几次又有什么关系呢?如今她只把嫁人当做儿戏。 头一回是嫁给傅臣,她满心都是忐忑,一面想着是自己有对不起傅臣的地方,一面又知道若自己心软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第二回嫁给陈防己,她无非是拿陈防己当幌子,逼着谢方知回来,所以绣嫁衣根本没用心,甚至还有一大半都是丫鬟们搭手帮忙。 第一回是忐忑又百感交集,第二回是好无所谓漫不经心,唯有这第三次,她才忽然生出一种她要嫁人了的感觉。 手指指腹触摸着顺滑的料子,姜姒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绣架,道:“九九消寒图撤了吧,该绣嫁衣了。” 谢方知…… 纵使她对谢方知只有一分的喜欢,可面对着他一千的喜欢,她又怎么能全然无视他满腔的情意? 若她对谢方知没有这一分喜欢,兴许能铁石心肠,全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可偏偏有这样的一分,她便无法忽视了。 在看着八珍与灵芝将绣架放上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要栽了。 这种感觉太没来由,可偏偏让她笃信不已。 有的东西,就像是一枚种子,渐渐地开始发芽,埋在泥土里,在她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渐渐地生长,最终破土而出。等到那个时候,她可能已经无力去阻挡。 她心里的谢方知,就是这样的一枚种子。 这一回议亲,姜荀没有再出来捣乱。 事实上他也无法来捣乱,谢夫人去姜府提亲的时候,他正在朝上,看着谢方知舌战群臣,说得众人哑口无言,便是微微弯唇一笑。 如今朝中派系庞杂,官员机构臃肿,晋惠帝有意大刀阔斧地改革,进一步削弱世家大族的势力,谢方知作为曾经的世家大族,如今一介遗孤,又不触犯到他的利益,他自是双手双脚地赞成晋惠帝,至于旁的大臣,也就顺势恨谢方知入骨了。 若换了几年前,有谢相在的时候,遇到这种事约莫也是中庸,不会跳出来说话,偏偏谢方知简直是个贱骨头。 谁都看得出来,现在谢方知就是站在皇帝身边的。 另一则朝中另一大支持改革的便是陈防己,这人是皇爷近年提拔上来的新秀,依附着皇爷,自然跟谢方知站在一起。 有心人看来,这场面就离奇了。 前两天陈防己还因为被抢亲的事情跟谢方知掐得要死要活,一转脸这两个人在官场上竟然还是同进退,未免叫人有些咋舌。 朝议最终以谢方知的大获全胜而结束,姜荀照旧不怎么说话,咳嗽两声便与众人一起离开。 傅臣就走在他前面,最近宁南侯似乎有意寄情山水,不再理会朝中的事情,所以侯府这边的事务便渐渐开始交割给了傅臣,皇爷对傅臣又是前所未有的看重,两年前赈灾就派了他去,立了好大的功劳,如今管着布政使司,也算是一部长官了。 姜荀感觉傅臣脚步放缓了,他于是也顿了一下,不过接着就走了上去:“世子爷,还没恭喜您呢。” 傅臣脸色不大好,他看着脚下的台阶,淡淡一笑,却道:“有什么值得恭喜的事?我却不知道。” 倒是姜府,约莫有一件值得恭喜的事情。 他昔日的青梅,他昔日的至交,如今快凑成一对儿了。 板上钉钉的事情,现在再折腾都不过是闹着玩儿,傅臣比谁都看得清楚。 只是对于姜荀说的话,他还有几分不明白。 姜荀却笑:“昨儿在书房里批折子的时候,皇爷还跟下官说,世子爷这年纪府里也应该有个主事的人,说是高大人家的文雨姑娘不错,可许给世子为妻。皇上金口玉言,不多时便该有旨意下来了,姜某提前恭贺傅世子,岂不好?” 高大人家的姑娘? 高文雨…… 傅臣眼底寒意渐渐铺了上来,他回头看着姜荀那不变的脸色,仿佛从来这样淡然又孱弱模样,又慢慢收回目光。 一句话也没说,傅臣走了。 站在上头,姜荀背手望着,便是一弯唇。 谢方知从后头走出来,随手一搭他肩膀,周围没人,他便笑了一声道:“侯夫人枕头风儿一吹,傅如一也只有跟着倒霉的份儿。” 这说的是什么话? 姜荀冷笑了一声,却离谢方知远了几分:“我看傅如一不是受制于人的人,即便是他娶不到姒儿,如今见着姒儿又要嫁了,也该死心娶别家姑娘,可再怎么死心,侯夫人也不该插手进来。我估摸着,这是他的忌讳。” 能不忌讳吗? 谢方知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眯着眼睛看傅臣消失在重重宫门里的背影。 他也轻轻一声叹:“仇怨还大着呢……” 当年若没有侯夫人那插手的事,今时今日,事情怕还不是如此。 傅臣,心底是恨毒了侯夫人的,更何况这不是他亲娘。 姜荀回头看,便与谢方知对望了一眼,忽然觉得这人也的确跟姒儿般配。 可一转眼,他就想起谢方知做的荒唐事情,脸色顿时一冷,便拂袖而去。 谢方知站在他背后叉腰,没脸没皮得很:“今儿上门提亲,你有种撵个人试试?荀堂兄,做人大方一点,心眼子太小,当心膈应着自己——” 他拉长了声音这么一喊,前面姜荀脸都黑了一半。 他回头去看谢方知,看他这小人得意的样子,忽然决定回去好好跟姒儿聊聊。 所以,姜姒今儿听姜荀回来头一句话就是:“谢乙此人,欠揍。” 第九十二章 红烛高烧 有关于谢家大公子是怎样机关算尽把自己兄弟和政敌娶过的姑娘娶回家这件事,京城里的人早已经车轱辘一样把故事来来回回地讲了很多遍了。值得一提的,兴许还有姜荀对谢方知的种种为难。 不过到了三月初六这一日,种种的传言,都化作了祝福。 姜荀说:“今儿我也不为难他了,你高兴就好。” 姜姒高兴吗? 她看着自己的红嫁衣,又看了看这熟悉的闺房之中种种摆设,终于还是轻声地一叹,有些舍不得,笑一声道:“往后不回来了。” 如今姜荀已经有了自己的宅邸,回来的时候也不多,姜老太爷年纪渐渐大了,不在朝中挡着年轻人的路,已经渐渐要退下来。早年皇爷叫他辅佐太子,现如今太子倒了,七皇子也不会接纳这一位老臣,姜坤想想自己还是退居江湖比较保险,最近已经很少插手朝中的事情了。 姜家这里经过许多的变化,姜老太爷儿子们这一辈近乎凋零,还好出了一个姜荀,好歹把目前的颓势给顶住。 如今谢家那边谢方知也起来了,他早年没功名在身,如今被皇爷特给了一个参加会试的名额,约莫娶了姜姒之后就要参加科考。 现在京城上上下下都在赌谢方知到底是名落孙山,还是金榜题名,毕竟策论跟诗词并非一回事。 可是谢方知都不在乎这些,他看重的还是跟姜姒之间的亲事。 家里姑娘出嫁三次,也是姜府这里头一遭。 前面两次都出现了一些意外,这一次倒是顺顺当当,上辈子姜姒嫁过,这一世也准备过两次,每次都觉得劳累,这一次也没生出什么特别的感觉来。 兴许唯一觉得有些不平静的,便是进了布置好的新房后,谢方知穿着那大红的喜袍将她盖头挑开的那一刻。 有很多人,也有很多的声音,姜姒缓缓地抬了眼,就看见了谢方知定定的眼神。 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 后面一群人开始起哄,约莫有赵蓝关的声音,谢方知自己笑了两声,似乎是想要忍住,满眼都透着一种得意,然后转身道:“别看了,一眼就够了,都滚滚滚滚……” 说着就将人赶走了。 赵蓝关在后头大声笑着,仿佛整个胸腔都在震动,终究还是听了谢方知的,把那些眼睛都看直了的愣头青给拎了出去。 屋里就剩下姜姒跟谢方知两个人,丫鬟们努力地把自己的脑袋缩回去,假装自己不存在。 谢方知手里还拿着喜秤,似乎不知道做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外面有……一会儿我会来。” 姜姒点了点头,道:“那你去吧。” 谢方知站了一会儿,才把喜秤递给人,还想要跟她说什么,可想着事情都要晚上办,还是先走了。 从新房里走出去的时候,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这一张脸,没有摸到任何面具的痕迹。 此刻的他,是谢方知,不是上一世的傅臣。 是他谢方知娶了姜姒,而不是傅臣。 现在的傅世子也在前面强颜欢笑地喝酒呢。 他赢了。 姜姒是他的。 站在台阶上,春日里暖烘烘的太阳晒着,谢方知忽然觉得日子就这样慢慢地淌过去也很好。 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谢方知走得很慢,临到要出院子了,又忍不住回头望一眼。 人都说女子化作望夫石,孔方暗地里瞅着,新妇才进门,自家公子就要成为望妻石了。还好最后夫人那边请他过去周应客人,不然还不知要看到几时呢。 新房里,谢方知一走,姜姒就放松了下来,道:“你们都出去吧。” 盖头直接一扔,她便坐到了妆奁前面,把头上繁重的朱钗首饰都卸了下来,丫鬟们大都听话,也没敢说什么,都直接出去了。 新房是姜府娘家人这边来布置的,基本跟姜姒闺房一个模样。 只是处处看着都是新的,连着谢府也是刚刚修建起来不久的,窗外有鸟儿啁啾的声音,她脱了绣纹繁复的嫁衣,将它搭在了屏风上面,然后坐在铺满了“早生贵子”的新床上,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现在她也不觉得饿,反倒是有些困。 前世今生的场景交织在一起,让她有一种奇异的幻梦感。 两张脸在脑海之中交织,最后她累了,索性直接缩进了床里,掀开大红的喜被,把自己埋进去好生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屋内已经高烧了红烛,帐子里影影绰绰的,廊檐下头还有人说话。 “你们怎么在外头?” “少奶奶说要歇会儿,方才奴婢们进去,少奶奶已经睡着了,奴婢们不敢吵醒。” “……罢了,你们守着。” 接着,就有人走了进来。 姜姒知道这是谢方知,她躺着不想起来。 谢方知走了进来,屋里也不很暗,灯影落在他脚底下,拉长了他的影子,他看见半掩着的帐子,便走了过去。 帐顶上绣着莲花,里面装着香料,杜若的香气隐隐约约传了出来,谢方知的手指就触到了帐子,捏紧了,才慢慢地挪开。 姜姒睁眼看他。 谢方知叹了一口气,坐在了床边,道:“可睡醒了?” “……约莫吧。” 姜姒想要起身,谢方知于是连忙伸手来扶她。 鬓发有些散乱,正是一副美人春困的模样。 谢方知看她脸边都有了一道红印子,不由得哂笑,只道:“新婚的日子,你都敢睡……” 若嫁的是旁人,姜姒定然不敢睡,可嫁给谢方知她大约觉得很轻松,只望着他道:“若在你这里都不敢睡,那天下怕也找不出一个可安寝之处了。” 于是谢方知也笑起来。 他道:“喝交杯酒?” 姜姒又起身来,端了酒起来看,不过眼神多少有些闪烁起来。谢方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还是觉得,先把交杯酒喝了再说比较好。 酒是辛辣里带着清甜,洞房花烛夜的酒里多多少少地有些叫人发热,脸红身子酥了,连着眼底的潋滟波光也开始晃动起来,姜姒饱满而沾着酒液光泽的嘴唇离开杯沿,手还有些发抖。 纵使不是第一次入洞房,可到底眼前是换了一个人,她上一世嫁的还是别人,想想谢方知对自己的喜欢,又觉得有那么一点半点的不可思议。 不知不觉间,她手中的酒盏已经被谢方知取了下来。 美人就在眼前,还是他心心念念喜欢了半辈子的人,谢方知若能忍,他就是不是圣人,是个太监。 忽地笑出声来,谢方知执着她手指,轻轻咬了一口,另一手已经把杯盏放在了圆桌上,轻声道:“饿吗?” 姜姒花轿里就吃过一些东西了,如今哪里饿得起来? 于是她摇了摇头。 谢方知抿唇笑,依旧问她:“真不吃点了吗?” 姜姒还是摇头。 接着谢方知就笑出了声,他忽然打横将姜姒抱了起来,在她耳边低语道:“你不饿,我饿了……” 人都说秀色可餐,那是在饭桌上,可谢方知觉得,用在床笫之间最合适不过。 他饿了。 本来姜姒早就脱了外袍,他便伸手去扒拉她外头的衣裳,姜姒被他弄得痒痒,不禁有些笑,不过三两下便是香肩半裸,香帐里一时旖旎起来。 一旦见了荤腥,谢方知便觉得喉咙发干,见姜姒这半遮半掩模样,倒更多了分朦朦胧胧,更想叫人一探究竟。 他俯身下去亲她,伸手从她肩上慢慢地滑了下去,触手肌肤羊脂玉一样滑腻,骨肉匀停,像是一把精美的瓷器,光是这样摆着,已经叫人喜欢不已。更何况,谢方知满心满眼都是她,情人眼里更出西施,早为她神魂颠倒了。 二人唇齿相接,如今又是夫妻,也不知到底是心里那一分喜欢作祟,还是对谢方知太多的愧疚作祟,她竟然前所未有地配合,甚至慢慢地与他唇舌相戏。 就在她小舌伸出去,与他的缠上那一刹,她便感觉谢方知搂着自己的手臂陡然用力了几分,像是压抑着什么,浑身都是紧绷的,像是蓄满了力的一张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明厚重无比,偏偏拥着她的力道还很柔和。 在他暂时退开的那一刹,姜姒忽然笑了起来,也不知是笑谢方知这般强烈的反应,还是笑什么别的东西。 那一瞬,谢方知恼了。 他似笑非笑问她:“笑什么?” 他不问还好,一问姜姒笑得更厉害,整个人都缩着抖了肩膀。 本来就穿得不多了,衣襟散乱,看得隐隐约约不真切,可她胸口就贴着谢方知的胸膛,如今一动,就蹭着他。 谢方知眸色渐渐深了起来,却以为她在嫌弃自己,便重新吻了下去。 这一回,他没有留手,撬开她贝齿,便是横冲直撞,兰口吐香,呼吸间都带着蜜汁的味道,姜姒两手搭着他肩膀,他另一手却在她青丝乌发之间,压着她不能逃脱,近乎窒息的一个吻。 因着脑子晕晕乎乎,那酒里有多多少少有些助兴的东西,姜姒不多时便溃不成军。 她被谢方知放开的时候,只觉得胸前有些微凉,是谢方知一手撩开了她胸前的衣襟,然后握住她左边椒乳把玩揉捏。 樱桃缀在雪峰之上,在谢方知指尖上颤抖跳跃,只一会儿便绽开娇嫩的颜色,姜姒虽不是头一回遇见这种事,但如今帐里还能瞧见光影,她能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也能看见谢方知的每一个眼神和每一个表情,这是截然不同的。 也不知为什么,她忽然颤抖了起来,眸子里染了泪光,缩着身子,想要后退,逃脱谢方知的掌控。 这时候,谢方知却微微用力地一捏,然后埋头咬了从指间冒出来的那一点鲜艳颜色,牙齿开合之间细细地啃咬舔食起来,便渐渐觉得他拥着的躯体软化渐渐烂成一滩水。 他心里笑了一声,心道她还是这样地敏感。 如今是掌着灯的,也不跟上一世一样,黑灯瞎火地干活儿,所以他近乎贪婪地看着姜姒每一个神情,或是含羞,或者微恼,有几分难言的难堪,还有因音乐与的欢愉。 男欢女爱之事,本就人之常情,谢方知喜欢叫她因为自己而高兴,也喜欢让自己因为她而高兴。 所以他手口并用起来,越发用力地揉捏她,亲吻着她胸前。 姜姒渐渐觉得自己被一团火给包围了,她的身体在他的手掌下面,毫无招架之力。 那一瞬,她脑子里竟然完全闪现出一个不相干的念头来:当真色中饿鬼,她到底还是没冤枉了谢方知的。 “你……唔……你别咬我……嗯……” 喉咙里出来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的,姜姒脸颊绯红,肌肤雪白,眼底已经是波光万顷,滟滟不可逼视,玉臂横陈,体态如酥,这时候外头那小衣早不知去了哪里,整个人光生生地躺在一床红锦上,红的白的,晃得谢方知眼睛花。 谢方知掐着她细腰,喉结上下滚动,手指从她额头眉心开始下滑,过了鼻梁,过了唇瓣,又从她下颌过去,贴着喉咙,一路划过锁骨,而后点着两峰之间的沟壑,渐次往下…… 他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了,只有将她拆了吃掉这一个想法。 所以他也照旧做了,手指进去的时候,他先贴着她嘴唇吻着,同时一手揉按着她胸口,温声道:“别怕……” 姜姒不敢直视谢方知那灼烫的眼神,躲闪着别过了头。 然而就是这一扭头时候的假作淡定,让谢方知一下笑出声来。 姜姒到底还是怕的,上一世她疼得厉害,可当时只记得疼了,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因着她那时候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一片。原以为欢好不过就是那样一回事,可后来那人与自己在帐中行事时,她脑子又是清醒的,渐渐才猜知交杯酒里其实是有东西的。 三年前嫁给傅臣那一回,谢方知便查知酒中有药,所以她大抵知道痛,却没有如今这样强烈的感受。 她是在怕。 说不出的怕。 手指揪紧了身下的被单,姜姒身子早已经发软,某些时候难受得咬紧牙关,谢方知便疼惜地叫她咬自己手指,姜姒反而更难堪起来,只送了他一个字:“滚!” 箭在弦上,谢方知哪里肯滚? 他低笑,解了自己外袍,将上一次姜姒五指伺候过的东西抖落出来,终究还是亲她吻她,不放过她,到末了还是磨得她连声讨饶。 正是那娇声呖呖翻个云散雨收,灵犀一点却透酥1胸,谢方知只磋磨得她不知南北西东,叫她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一味地口里唤“好哥哥”,倒叫他兴致更佳,由是益发不可收拾。 只是谢方知终究心疼她,一翻折腾过后,将满榻的狼藉收拾干净,抱她在怀里。 二人坦诚相对时,她才算是喘匀了气儿,嗓子微哑,眼帘低低地垂着,腿都抬不起来了。 他手扶着她背,将她汗湿的青丝抚弄到颊边去,慢慢道:“姒儿……我有件事想对你说……” 姜姒随手搭在他胳膊上,脑子里还有些昏沉,手指间似乎触到了什么,只道:“我困得……” 剩下的话,忽没了声音,那冰冷的感觉从她指尖一直传到心头上。 第九十三章 前世今生 “红玉,进来伺候我穿衣。” 外头红玉正在昏昏欲睡的时候,四姑娘与谢大公子这一桩亲事成了,下面下人们得了不少丰厚的赏钱,八珍与灵芝还数着手里的金瓜子,乍一听里面四姑娘,不,少奶奶唤人,都愣了一下。 这三个丫鬟都是伺候姜姒许久了的,对姜姒话语之中的情绪自然了解,听见这冰寒的一句,便知约莫是出了什么事了。 红玉吓得一个激灵,正想要进去,便又听见屋里什么摔了的声音,吓人得很。 谢方知在屋里拉住了她,看她已经披上了外袍,半点也不想搭理自己的模样,一时心痛难当,又听她要唤丫鬟进来,便是陡然一声叱喝:“都滚得远远的,谁也不许进来!” “谢方知!” 姜姒被他拉住,这时候正怒火中烧。 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谢方知的手臂上摸到了那一块熟悉的印记。 好,好一个谢方知! 真是个瞒天过海的好计! “我不想看见你,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我们和离。” 就这么简单,和离。 姜姒不想跟谢方知讲道理,她现在一点也不适合讲道理。 如果说,她选择谢方知只是挑一个喜欢她人凑合着过日子,顺便摆脱了上一世的结局,再也不需要为那些事情忧心。那已经成为过往的上一世,就完全是一个幻梦。 然而这是一个噩梦。 这一世的傅臣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姜姒的事情,他顶多是选择了江山,放弃了自己青梅竹马的感情。而姜姒自认为是个矫情的女人,她告诉自己她给过傅臣机会,是傅臣没有珍惜,可那不过是用来骗人的。只有她知道,她忌惮傅臣,不喜欢他,还有心结,是因为上一世傅臣落了她的孩子。纵使他这一世从无对不起她的事情,可她心里终究耿耿于怀,所以才有故意挑婚期一事。 可若要问她真正恨谁,姜姒每每想起,不过那一张虚假的面容。 在得知真相之后的许多天里,她只恨自己没撕下这虚伪之人的面具,好好看看清楚,到底是哪个男人有这样的花言巧语,有这样哄好女人的本事。亏她还以为傅臣有千万般讨好女人的手段,以为所有的男人在对着自己新婚妻子的时候都是这样柔情满怀,甜言蜜语。 结果最后告诉她,这人不是她的丈夫。 姜姒只恶心自己真心错付了人,竟对一宵小之辈产生过百般的情义。 她曾对谢方知说过,若叫她知道那人是谁,定要大卸八块,千刀万剐。 至于他谢乙,自然是好样的。 姜姒早该将谢方知扒光了看看,也许今日就不会铸成如此大错。 她要去拿自己的东西,却被谢方知拉住不能动,回头一看,谢方知眼底透着几分疲惫:“姒儿……” “滚。” 冷冰冰的一个字。 她看着谢方知拉着她的手,忽然平静了下来。 这样的平静,让谢方知觉得自己很难受。 刚才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姜姒就已经知道了,他也知道姜姒是发现他手臂上的疤了。 现在谢方知张了张口,反而一句话也没有了。 两个人站在满眼红的新房里,对峙了良久。 然后姜姒道:“上一世是你?” “……是。” 他无法辩驳,本来也打算今晚跟姜姒坦白,本来如果他先开口,这件事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可现在姜姒自己先发现了,她的怒火自然也就压不住。谢方知忽然感觉有些脱力,他看着姜姒,不愿转开目光。 姜姒冷笑了一声:“好厉害,我早该想到!你谢方知与傅臣上一世乃是至交好友,他有什么事情,自然是你知道。纵使他不信任自己手下人,也不该不相信你这个知己!试问天下还有谁那么了解傅臣?我与傅臣虽是青梅竹马,可多年不曾见面,这是我不曾辨认出你的因由之一;可天下除了你,还有谁能伪装他如此高妙?你厉害,你有千万般的手段,我姜姒比不过你。” 顿了一下,她唇边浮出几分讥诮:“现在不要告诉我,你娶我是为了再续前缘。你不觉得自己很虚伪吗?” 他的确是为了再续前缘。 谢方知舍不得。 他定定望着姜姒,却道:“我早告诉过你,那人是我,是你不肯信。” “信你又如何?不信你又如何?”当时不信,是因为谢方知这人油嘴滑舌,满口就没半句真话,姜姒要相信了他,那才是傻子。可相信或者不相信,于姜姒而言,并不是那么重要,“今生的事且不提,你要怎么跟我解释上一世的事?” 洞房花烛之夜还可以说是药后乱了情性,是她情难自已,也是谢方知的情难自己,他们两个都是受害者…… 那之后呢?她的孩子呢? 这一桩桩一件件,只要想起来,姜姒便觉得口中腥甜。 她无法原谅。 原本藏着的伤疤,忽然之间被揭开,鲜血横流。 她抬手按着自己胸膛,心痛难当,眼底忽然落了泪:“你要怎么跟我解释?谢方知,你要怎么跟我解释!” 谢方知伸手想去扶她,却被她冷漠地挥开了手。 这件事未必不是他的心病,可他能说什么?将自己家族的苦难悉数陈列在他心爱的女人面前吗?然后卖卖自己当时的可怜,告诉她那个时候大家都必死无疑,所以纵情声色,只盼着来生再复前缘。 可今生有了重来的机会,甚至二人已经结为夫妻,却又发展成了如今的局面。 谢方知一时只觉得寒气从脚底下冒,连他手掌都变得有些僵硬,他慢慢道:“洞房花烛,*帐暖,是因药……我虽中意于你,可从不敢动轻薄心思,你乃是朋友妻,我断断没有轻侮你的道理。” “第一次,是你我喝了那有问题的酒,那之后呢?”姜姒不想听他这些虚的,只问他,“之后呢?” 之后的一日日一夜夜,他都被人下了药了吗?可他明明头脑清醒,能够完美地伪装成另外一个人,与她一起写诗词歌赋,弹琴烹茶,甚至还为她描眉画眼,句句花言巧语,声声虚情假意! 喜欢她? 若是在半个时辰以前,姜姒真会觉得谢方知喜欢她,而她也喜欢他那么一点,可现在姜姒不这样觉得。 她只觉得这样的喜欢终究是自己受不起的。 “谢乙,我真不想看见你。” 她转身要走,今夜就收拾东西回姜府去。 什么名声,什么名节,旁人什么什么样的议论,都与她姜姒无关。 如今只要站在这里,她就会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脏的,看见谢方知,便想将他千刀万剐。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偏偏把她耍得团团转? 怕是他说出他是上一世那人,而她不曾相信的时候,他还在心底暗笑自己蠢,暗笑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吧? 她就是自命聪明,实则还是愚蠢至极。 只因为谢方知这一世言语在她面前忽然拙劣起来,让她怎么也想不到上一世那个人身上去,况他乃是伪装成傅臣,姜姒又哪里识得他真面目去? 重生回来有七载,谢方知竟然遮掩得严严实实。 这不就是好本事吗? 而面对姜姒的质问,谢方知什么言语都是苍白的。 他只知道,他不能跟姜姒和离。 “你是我的女人,如今是我的妻子,上一世的事,你真想听?” “我不想听你的借口。” 姜姒已经去寻笔墨纸砚,脸上一副要与他一刀两断的决绝。 谢方知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把她拽回怀里来,紧紧得地扣住,也失了此前温柔的力道。 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试图平静下来:“姒儿,我……” “你?你不如告诉我,既然有了第一次,那第二次便难以忍耐,食髓知味,由此顺水推舟。想来总归是背后有人算计你,既然错了,便将错就错,一错到底,到底还是别人的妻子,你眠花宿柳,多少风流才情兴致?怕是睡着别人的妻子,你心里不定多高兴呢!” 姜姒挣扎不开,眼圈都红了一些。 “告诉我,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谢方知沉声问她。 姜姒知道自己挣扎不开,便渐渐不挣扎了,她很累,然后道:“你放开我。” 谢方知不想放,他听见自己心间汩汩冒血的声音,然后在她冰冷的目光下面,他终究还是松开了手,脸上染了无数的黯然,道:“我若告诉你,真是我食髓知味,见佳人秀美于前,早知死期将近,由此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既然你已成了我的人,一次两次三次又何区别?我便是爱极了四姑娘,纵使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与我何干?你不嫁我,我迟早抢来。” “啪!” 姜姒毫不留情地甩了他一巴掌! 谢方知脸上浮出清晰的五指印来,他侧了一下脸,仿佛也被自己方才一番话给惊住了。 可这未必不是他心里话。 姜姒感觉自己手掌有些发麻,轻笑了一声,道:“和离吧,我且看看你怎么把我从别人手里抢来。” 第九十四章 当年情 屋里静悄悄地。 烛泪忽然坠落,那一瞬,火焰更明亮,也像是姜姒明亮的双眼。 既然你已成了我的人,一次两次三次又何区别? 真是好话。 姜姒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听过这样好听的话,她要谢谢他谢乙,谢谢他这么喜欢自己,这么不顾一切,这么将错就错,让她有了他的孩子,然后承受失去它的痛苦…… 呵。 姜姒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仿佛在说出“和离”两个字之后,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缓缓转过身,她扶着雕漆圆桌,指甲陷入其中,让自己脊背挺得更直,眼前却有些发昏,于是再没走动一步。 谢方知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他忽然觉得所有语言都苍白无力,无法弥补。 他本不是这意思…… 可细细回想他上一世所作所为,于她又是多大的伤害? 他试图拉她回来:“姒儿……” 姜姒没答话。 谢方知又喊:“姒儿……” 姜姒依旧不答话。 “我们好好谈谈好不好?”放低了身段,他试图跟她好好说。 只是姜姒答他:“那个傻子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另一个傻子。” 回过眼,姜姒忽然低笑:“谢方知,为着这一分的喜欢,我嫁了你,如今我才知道,最傻的那个还是我。你可以顶替傅臣,你可以受人陷害,然后呢?然后你可以欺骗,可以淫□□子,让她怀上你的孩子,然后让她夫君回来打掉那个孽种……你可以跟那个傻女人吟诗作对,你也可以一遍一遍告诉她你喜欢她,可她不知道那个人竟不是她夫君!她满心欢喜地有了身孕,然后孩子没了……” 谢方知心痛如绞,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看她微红的眼眶,只捧着她脸:“姒儿……别说了,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不会了。” 姜姒眼底的泪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 “你也骗我。” 傅臣骗她,是为了江山;谢方知骗她,约莫是他口中说的喜欢。 此前她不曾相信他,可他随时随地,有一万个说出口的机会。但凡他不用玩笑的口吻,但凡他给她一句话的证据,上一世那么多那么多的细节,他若说一个字,姜姒又怎可能判断不了? 可事实上,她半点没发现。 姜姒拂开了他的手,她滚烫的眼泪已经灼伤他手背,留下烙印。 “你便告诉我,在你上次告诉我你便是那人而我不曾相信之后,你之后有想过告诉我真相吗?或者你准备今时今日,米已成粥,再和盘托出?” 谢方知无言以对。 他此前说要与姜姒说的便是这件事,确是米已成粥,他宁愿她恨着她,也不愿她再嫁给别人。 可谢方知也不曾想到,她会说出“和离”两个字来。 若真和离,哪里还有什么名节可言? 可姜姒说了。 他也很少见到她眼泪,可如今这些都是为着他流下的。 心里酸胀难言,他只想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着爱着不叫她有半分的伤怀,可他也犯了她大忌…… 上一世的姜姒,身边充斥着谎言,便是她到死也没从迷雾之中挣扎而出。 她对傅臣说过的话,如今也可以对谢方知说。 可是她觉得,没必要了。 有意的,无意的,都是谎言。 姜姒想想都觉得荒唐,她那点微末的心思,如今又要告诉什么人去呢? 当头一盆冷水,浇得她一身狼狈。 一千分一万分的难以启齿,到如今又都不必启齿了。 因为他跟他,是一个人。 姜姒慢慢环着自己肩膀,微微弯唇,整个人又平静,又柔和,只道:“原我对你只有这一分的喜欢,因着我上一世把更多的九分都给了别人。这一世,我要喜欢我自己,我不能糊里糊涂地活着。原我嫁你也不过权宜之计,现如今也不必嫁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与你无关了。你那一分,我收回……” 给不起了。 姜姒觉得自己很穷,她再没有半分的喜欢能分给别人了。 她疼,她痛,连唯一能说话的谢方知都成了欺骗她的人…… 约莫老天爷就没想过给她什么幸福,在她放弃了原本的九成喜欢之后,再来用那一块伤疤,告诉她:你不过是把九成错放成了一分。 姜姒眨了眨眼,又觉得自己说太多了,她身子有些发僵,唇角弯弯,眸底光华微澜,仿佛与他之间再没什么关系,只道:“我去青灯古佛,落发为尼,你自还有你花花世界。谢大公子,你若不愿给放妻书,便休吧。” “……给了谁?” 谢方知手指握紧了,忽然问她。 姜姒似乎听不懂,也不想回答,她看见如今满目的红,便觉得讽刺。 而谢方知已经能感觉到掌心的刺痛,是他太过用力,也太过克制,他心下有些微颤,又去握她的手,用力极了,叫她手腕都生疼起来。 “上一世,你的九分,给了谁……” 给了谁? 给了个满嘴花言巧语的骗子。 姜姒笑得流眼泪,可她一弯唇,又觉得自己肯定笑得很难看。 她眼底藏了几分悲哀,又藏了几分怜悯,却不知到底是对谢方知,还是对自己。 嘴唇分开了,又慢慢地合上,然后一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一分,九分,都是喜欢我自己了。谢方知,骗人如骗己,人苦我也苦。纵使你千万般喜欢我,我也忘不掉那个孩子。云升满谷常变幻,月照长空总圆缺,我们是云散月缺。我不喜欢你了……” 我不喜欢你了。 轻得呢喃一样的一句话。 可那一瞬谢方知却像是陡然明白了什么,他眸底浅光起了几分痛色,几番挣扎犹豫,喜也化成了悲,甜也化成了苦,如今心里百感交集,想笑也笑不出来,自己说出来的话,都像是一把把尖刀,戳着他自个儿的心:“上一世的九分,你是给了我……” 姜姒低笑:“想必喜欢你的人太多,才叫你这样自作多情。” 谢方知看她表情平静似无悲喜的脸,却仿佛又重历上一世那般的万箭穿心。 他怎么也没敢奢望过姜姒更多的喜欢,便是能感觉到那些微的一分,他也欢喜至极,上一世终究是他害了她,也负了她,那没了的孩子便是姜姒永久的心病。她放不下,也无法原谅,纵使他有无数的理由,在她这般目光下,也字字句句粗砂一样哽在喉头,吞咽几分,终难出口。 可如今她说,她今生的一分,上一世的九分,都给了旁人…… 那九分又到底给了谁? 谢方知只觉得但凡想深一些,便是剜心之痛。 上一世他顶着傅臣的脸,说着傅臣也许会说的话,哄着的是傅臣这竹马的青梅,那时候姜姒约莫是笑着的时候多,偶一低头的羞怯,他以为那是新婚女儿家都有的,然后她唤他“如一”…… 他终究不敢想,她竟是喜欢自己的。 当时最恨,不过是自己顶着的是那样一张脸。 只因着是他喜欢姜姒,而姜姒则以为那人是傅臣。 到如今,她竟告诉他,那九分的喜欢被她给了他谢方知…… 谢方知不愿放开她,手指越压越紧,声音里也有颤音:“你喜欢的是我……” “我疼。” 姜姒微微拧着眉,看向谢方知。 果然,谢方知下一瞬便松了手,紧张地埋下头来,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无措和忙乱:“我……你没事吧?” 然后姜姒退了一步,站远了。 他手里忽然空空,像是失去了什么一样,看着她。 又忽然之间想起,在别院的时候,姜姒问他上一世那替身是谁,他戏言说她要与那人再续前缘,而姜姒那时似乎也是玩笑,说正是如此……而他说那人就是自己,姜姒也当做了戏言。 如今想着,二人不过都是用最玩笑的话,说了藏在心里的东西。 一点一滴,一桩一件地想起来,谢方知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很多。 她最后也没问那人到底是谁,而选择了嫁给他…… 约莫,她上一世九分的喜欢都给了人,而她对他这一分的喜欢,却让她放弃上一世那九分…… 可他谢方知,负了她的喜欢。 那点卑劣的心思,他完全无法否认。 有千万种法子,能将上一世的事情告诉她,可他没有…… 他怕自己说了,便像是如今这样,可到头来……终究避不过。 谢方知舍不得她,也不想让她走。 “姒儿……” “天晚了。” 姜姒累极了,她转身便要直接出去。 沉沉的黑夜,外面也都静悄悄的,只有那高烧的红烛,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而她却在灯下越去越远。 风从门缝里吹进来,有些让人发冷。 姜姒心里有一头野兽,让她冷静不下来,这个心结,也永远解不开。 她手扶着门框,便要出去。 上一世就喜欢错了人,这一世她以为给谢方知一分,兴许能不那么倒霉,可她栽了…… 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别人都说,人不能总吊死在一棵树上,她姜姒一个坑跳了两次,真傻。 真傻。 姜姒慢慢地勾唇笑起来,整理了自己脸上的表情,尽量地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谢方知走上来,在她的手碰着门扉之前,便一把牢牢地按住,将她整个人圈在自己怀中,道:“我不要你走。” 小孩子吗? 姜姒嗤笑。 她背靠着门框,想起不久前还亲密得跟一个人一样,如今一转眼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走了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说了要抢吗?” “你不喜欢我就不抢了……”谢方知几番张口想要问她上一世的事情,可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口,“你喜欢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要不起。” 不仅你的喜欢,还有你整个人。 姜姒还是转身要拉开门,谢方知终于怒极,半是疼半是爱,搂着她便往下亲吻,可她不是之前的温顺模样,反是抵触。 她终究还是又落了眼泪,而他怜惜地一点点吻去,只巴不得她的苦都化了泪,让他才尝个遍。 他实是欢喜的,可愧疚又占了太多:“你喜欢的原来是我……” 其实很多时候,谢方知是自卑的。 他并不是自己所表现的那样,对自己有把握,至少在“情”这一个字上,他栽得太狠。 可姜姒又比他轻多少? 她半个字都不想听。 “曾经喜欢的是你。” 可当她把九分给了人,一分藏着还准备给出去,伤了的败了的终究是她自己;这一世她把给过人的九分忘记了,留下来的一分给了谢方知,然后她想,给出去的九分终究虚无缥缈,收回来她还可以喜欢自己,也许这一世不付出几分真心,或者少一点,就不那么倒霉…… 然而又错了。 “曾经”两个字,多伤人? 以前谢方知不知道,可他如今被她这两个字,戳得遍体鳞伤。 他近乎是哭着笑:“你说这话,伤着自个儿了吗?” “看见你不舒坦,我就舒坦了。” 姜姒擦着自己的嘴唇,推开他,终于要走。 什么一分啊九分啊,如今什么都没了。 外面忽然起了声音,姜姒的手一下僵硬住了。 谢夫人大半夜地听说出了事,就往这边赶,明明是个年纪并不很大的贵妇人,鬓边白发在廊下掌着的灯光下却太晃人眼。 谢方知与姜姒,同时听见了谢夫人的声音。 “红玉,大公子与大少奶奶这是怎么了?” 第九十五章 孽种 曾经的京城里,谁不说谢相与其夫人恩爱? 可一朝人去了,提起谢夫人,谁人又不长叹一声? 到如今,人未曾很老,而发已先白。 谢夫人却已经平淡许多,带着一身的简单,她温声问着红玉。 红玉很是忐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看着四姑娘与谢大公子还是好好的,忽然之间就变了天,叫他们这些下面伺候的人也不明白起来。 现在谢夫人问,谁又敢说? 新婚之夜,怎么就又闹上了? 里面的两个人也不知怎么忽然没了声音。 谢方知这三年来最愧对的便是谢夫人,他因着种种“不得已”而离京远游,却是让他母亲独熬这几年苦楚,如今好不容易成全了这一门亲事,却又闹出这般的事情来…… “吱呀”一声。 姜姒终于还是慢慢开了门,那门缝渐渐地扩大,她便瞧见了站在下面的谢夫人。 这小俩口似乎有些奇怪,姜姒眼眶也有些红,更不用说自己那儿子的模样了。 谢夫人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不过却没表现出什么不悦和不满来,她私心里是喜欢姜姒这样看着温婉又乖觉的姑娘的,当初些许小事,也瞧得出这也是个善心肠的姑娘,她自觉自己的儿子配不上这样的好姑娘,如今一见姜姒眼眶红,便疑心是谢方知叫她受了委屈。 一时之间,谢夫人看向谢方知的眼神就有些不大好了。 “儿媳啊,可是我这儿子又惹你生气了?” “……不,没有。” 原本姜姒是狠了心,想要说和离的,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十分的喜欢都给了谢方知,真是半点也不想再谈什么情情爱爱,可偏偏对着谢夫人这样一双温柔的眼眸,她心里也软软的,酸酸的,想起自己昔年瞧见的谢夫人,与谢相二人相处时候的举案齐眉,琴瑟和谐来。 可如今的谢夫人,光是鬓边那几分华发,便叫人心里疼着了。 再残忍的话,她也说不出口。 谢方知的亲事,原就是谢夫人一块心病,她头一次来姜府是为了给傅臣提亲,第二次才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若是她新婚之夜开口说要和离,她自己不在乎,谢夫人呢? 即便是她心里对谢乙千般恨万般恼,如今对着谢夫人,又如何硬得下心肠去? 强笑了一声,姜姒手指扣紧了门框,却是微微垂首,回头看向谢方知,仿佛有无限柔情蜜意,低声道:“只是不小心从他怀里瞧见了旁的姑娘留下的绣春囊……儿媳拈酸罢了。” “……” 谢方知忽地沉默了,他看着姜姒温文沉静的侧脸,看她垂下的眉眼,带着一种难言的娇艳。 外头昏暗的灯光照着她,谢方知心底忽然就暖了那么一块儿。 他想起上一世似乎也是这样,他还顶着傅臣的那一张脸,便看见她站着廊檐下,提着灯笼,一面垂首与丫鬟说话,一面却又朝着外头望。 这是他的姒儿…… 兴许是谢方知脸上的表情太奇怪,让谢夫人以为这真是心虚,也或许是姜姒这样的表情半含着羞怯,终于将谢夫人蒙蔽过去了。 她温声安慰姜姒,只道:“此事你且放心,今儿天晚了,你们也别闹,回头啊,看我怎么帮你收拾他。往后你就是咱们谢家的儿媳,是冢妇,家里非四十无子不可纳妾,他若有个什么三心二意,尽管按着抽他,回头叫他好生跪在他爹面前反省去。劳累了一日,你可莫为这小子气坏了……” 絮絮的一番话,全然把谢方知批得一文不值,反倒把姜姒当做自己亲生女儿一样,周围丫鬟们也都有些咋舌。 谢方知早料知如今的场面,也不是没对姜姒说过,可如今见了总是有些哭笑不得。 姜姒只应了一声好,便看人送谢夫人离开了。 新婚之夜,婆婆总不好在儿媳这里留着。 只是走远了不多时,谢银瓶接了消息也过来了,眼瞧着谢夫人脸色不很好,有些奇怪:“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瞧着你大哥与大嫂怕有些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只是你大嫂又容了他,到底出些什么事,也就他们自己知道,我一个快老了的人,可不插手。他们啊,总以为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也就装着自己什么也看不出来吧。” 谢夫人是个有智慧的,旁人说得再多,抵不过他们自己想通。 谢银瓶朝着那边远远地一望,也是微微一笑,道:“我老觉得大嫂该是个敞亮人,大哥也不蠢笨,约莫还是死钻牛角尖的时候多,最怕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听你说话真是个老气横秋,也不知哪里学来了这些。” 谢夫人伸出手指来,戳她额头,嘴上责怪,心里自然还是欢喜她这样懂事明理。 谢银瓶扶着她的手,送她回了屋,又给她屋里熏了香,这才出来。 这时候夜已经深了,更漏的声音滴滴答答,穿过寂静的夜晚,也到了姜姒的耳朵里。 她手指僵冷,脸上的笑也已经僵硬住很久了。 回转身的时候,谢方知就站在她身后,也没动过。 姜姒道:“累了,睡吧。” 她自个儿褪了外袍,缩进锦被里,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一句。 而谢方知却清楚她方才一番言语的遮掩,又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就喜欢她这模样,有时候刀子嘴豆腐心,耍狠都还欠缺一些。他自也担心着谢夫人,方才事情若是出来,未免又要叫她忧心忡忡,可姜姒遮过去了,即便是他娘发现什么,约莫也不会以为是大事。 他靠了过来,坐在床榻边,便道:“姒儿冤枉我,我可没拿什么别的姑娘的绣春囊……” 姜姒搭着眼皮,靠着锦枕,拥着锦被,呼吸间都是帐中甜腻的香气,听了谢方知的话也跟没听见一样。 谢方知手指压在她锦被上,看她缩成一团,想把她重新挖出来:“我真高兴你喜欢的是我……你不高兴,不喜欢我骗你,上一世终究是我叫你受苦,可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我喜欢你,也不曾变过心。你如今还喜欢我,这多好?姒儿,日子还可以好好过。” “……” 可她不想好好过。 姜姒又道:“晚了,睡吧。” 今夜说了太多话,以至于她精疲力竭。 两世苦楚,尽数汇聚在一夜之间,姜姒几乎以为自己快变成一节枯枝,折在风里了。 这时候谢方知也不知说什么,脱了外面衣服和鞋袜,也凑上来,看她裹着锦被,便牵了一个角过来,拉了拉,然后姜姒松了松,背对着他把被子朝外面让了些,谢方知得以盖着自己身子。 夫妻两个同床共枕,一个侧着身子,一个小心地仰面躺着,睡没睡着便只有天知道了。 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谢方知都以为自己快睡着了,他下意识想要侧过身去,把她揽在怀里,可刚一动,要伸手时,便听见了姜姒的声音:“我想见见化凡……” “……那我明儿带他来。” 谢方知干巴巴地接了一句话,两个人之间的尴尬和冷凝,并未褪去。 姜姒说完,便再没说过一句话。 谁也没提过什么和离的事情。 纵使姜姒硬心肠,也狠不下心去伤谢夫人的心。 至于到底有没有谢乙的原因在里头,姜姒想,怕是很少的。 次日起身,二人也不说什么话,各自梳洗换上新做的衣裳,便去谢夫人处敬茶,姜姒也见到了谢银瓶,原她要叫谢银瓶一声“瓶儿姐姐”,如今她却成了她小姑子。 谢夫人把腕上玉镯子退下来给姜姒戴上了,拍着她手背微笑。 姜姒不知谢夫人是不是还识得人,可看她这慈和模样,还是忍下了将那镯子取下来的冲动。 出来的时候,谢方知道:“方才我已叫了孔方去接人,不多时便来。” 姜姒点了点头,陌生的谢府里亭台楼阁都是新的,时刻提醒着姜姒,这里不再是姜府。 二人回了屋,才坐一会儿,谢方知给她端了茶,姜姒没碰,垂着眼也看不出什么喜怒来,只等着萧化凡。 孔方才是那个最战战兢兢的,连着去那边接人来的时候都忐忑不已。 萧化凡如今也很懂事了,跟着孔方到了谢府,虽好奇,却也不乱看乱走,待进了院子,过来瞧见姜姒跟谢方知,立刻就笑了出来,然后扑进姜姒怀里,喊了一声“干娘”。 姜姒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透出几分笑意来。 她拍了拍萧化凡的背,轻声道:“一大早就过来了,今儿读了什么书?” “读了《论语》。” 萧化凡脸颊上还有一点婴儿肥留下,掐上去软软的,他似乎看出姜姒与谢方知之间不大对劲,所以看谢方知的时候有些小心翼翼。 毕竟了缘在得知姜姒嫁给谢方知的时候,在萧化凡这里说了很多,所以他了解一二。 如今看情况不对,就乖觉得很。 谢方知也插了话,笑道:“识几个字了,竟也开始读《论语》,你娘教的不成?” “是干娘教的啊。”萧化凡嘟嘴,抱着姜姒的手不松开,然后才大着胆子打量这地方,肚子里忽然咕噜咕噜地,他霎时红了脸,“……饿了。” 姜姒一下笑出声来,她吩咐旁边红玉端些吃食来,然后瞥了一眼谢方知,淡淡道:“你我之事容后再谈,我叫红玉她们给你书房里添床被子吧。” “……” 谢方知有心要反驳不答应,可一看姜姒脸色,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憋回去了。 他看了萧化凡一样,忽然烦透了这小子,简直太没眼色! 可是一想到姜姒偏生跟萧化凡亲近,又忍不住心疼起姜姒厌恶起自己来,他自己都要闹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新婚之期,就要分房睡去,有他这么苦着的吗? 可只要姜姒不跟他算以前的账,他就觉得安定。 若要说出上一世那些个一二三来,他便是那万分混账的一个…… 旁边丫鬟们面面相觑,谢方知却没了脾气,道:“不必叫丫鬟布置了,那边本就没什么可布置的。如今你我已是夫妻,便是你恨我入骨,我也不放妻休妻……至于这小子,你爱留多久留多久吧。” 看了这小子就心烦! 谢方知说完,看姜姒不为所动模样,又胸口闷起来。 直到他走出了门,回头看见姜姒端了茶给萧化凡喝,脸上温温然一片,才忽然忆及“孽种”二字…… 那一刻,忽然心痛难当,连眼眶底下都是湿的。 第九十六章 梦话 姜姒觉得自己跟萧化凡是很投缘的,这孩子也似乎觉得姜姒跟他很投缘,两个人在屋里说话,姜姒又考校他功课。 眼见着要中午了,萧化凡忽然问:“干娘,是不是谢叔叔惹你不开心了?” “……” 姜姒忽然没话,看着萧化凡,道:“你一个小孩子怎么管这么多?” “我看干娘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以后谁叫干娘不高兴,我也叫他不高兴。”眨着眼,萧化凡嘟了嘴,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天底下能让姜姒不高兴的人太多了,哪里能都叫对方不高兴呢? 姜姒纯将这一句当成了戏语,并没放在心上,只笑了笑没说话。 萧化凡也知道姜姒没当成,索性埋下头去继续写字了。 一直到下午时候,谢方知那边才叫人送走了萧化凡。 只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为一个萧化凡的到来和离去有任何的改变,这种冷战是默认的,并且毫无根由。姜姒偶尔跟他说一些话,不过毕竟很少,如今已经闹僵,谢方知连胡搅蛮缠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原本还算熟稔的两个人,一转眼都要成陌生人。 回头想想这小半年来的经历,姜姒顿觉人生也挺波澜起伏,不过更波澜起伏的还在后面。 她知道自己狠不下心,也没办法跟姜荀他们说这些事,所以回门的时候两个人心照不宣装出一副高兴的模样来,姜荀去了净雪庵还没回来,也没见到,自然也就没有人发现姜姒与谢方知之间的不对劲。 回程的时候,谢方知叫人停在了万和斋,进去给她拿了几盒香料回来,只隔着桌面推过去,又小心翼翼拿眼瞅她。 姜姒熟悉的伽罗香。 这盒子也是熟悉的花纹。 她忽然一抬眉,看向了谢方知。 谢方知这些天想得很清楚,不管怎么说,从姜姒那一日没狠下心对谢夫人说和离的事情来看,她就是个心软的,嘴上说得再厉害,真到了要伤害完全无辜的人来达成自己目的的时候,就有些犹豫不决。 而她的犹豫和心软,就成了他唯一的机会。 前尘之事,是非对错难认定,他只笃定姜姒喜欢自己,在她内心挣扎的时候,他不能给她任何一个逃开他的机会。 所以谢方知开了口,道:“……这香盒我头一回看见就觉得挺适合你,所以傅臣挑的时候我就……” 所以她那一盒伽罗香,竟是谢方知的杰作。 上一世,她便独爱此香,不过毕竟没有怎么沾过,跟谢方知相处的时间其实也不很长,不过他却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便是知道是你送的,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还希图着她为此就要原谅他吗?姜姒又不想搭理他了。 谢方知知道自己的心思被识破,倒是也不遮掩,瞅着她,伸出手去,那手指跟爬格子一样,一点一点,慢慢接近了姜姒的手,她手掌正压着那香盒,谢方知的手就覆盖过去,手心贴着她手背,握紧了没松手。 姜姒皱眉,瞪他:“放手。” 抽,抽不回来。 谢方知手指一松,似乎有些发憷,不过一转眼就握紧了,心一横就道:“不放手,你现在是我媳妇,拉拉手又怎么了?破罐子破摔,你将就将就,咱俩也能凑合着过日子呀。” “……无耻之徒。” 她粉面霜白,真是想立刻抽他俩大耳刮子,怎的有这般无耻的人? 像是看穿了她心里的想法,谢方知一字一句道:“我就对你这么无耻又轻浮。” 别的女人爱哪里去哪里去…… 姜姒看他半晌,终究抽不回手,现在就想抽他了。 谢方知无耻之余,不忘揩油,摸着她一只手,竟然笑了一声,看见姜姒那憋着没说话的表情,心底又是喜欢又是怜惜。 过去的事情真的无法挽回,可是只要她愿意相信,只要她还在自己身边,那他这一世一定要她好好的。 “姒儿……我真喜欢你。” 姜姒懒得搭理。 她抽不回手,干脆闭上了眼。 谢方知得寸进尺地坐了过来,靠在她身边,指腹触摸着她光滑圆润的指甲,又蹭蹭她颈窝:“姒儿……” 一声接着一声,那声音腻味得要滴出水来。 姜姒嫌他恶心,睁眼回头道:“说人话。” “我不是人,我是禽兽……”谢方知偷吻她脸颊,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姜姒忽然心烦意乱起来,半点不想看见谢方知这一张讨人嫌的脸。 马车一停她就下来了,本来想跟谢方知分开走,可还要去见谢夫人,眼见着就要挣脱谢方知,谢夫人就从花园那头走了过来。 谢方知咳嗽了一声,姜姒则很自觉地过去挽了谢方知的手。 “给母亲问安,您怎么也出来了?” “屋里闷着,左右无事,出来转转,倒恰好见着你俩。”今儿是姜姒回门的日子,谢夫人也有些担心,不过一看他俩握在一起的手,谢夫人就知道事情兴许没那么严重。 她笑了笑,便叫他们回去了。 才一离开谢夫人的视线,姜姒就将谢方知甩开了,再不搭理他。 谢方知仔细想了想,到底她前世的心结没解开,当初姜姒处处厌恶着他,现在他都把人娶到手了,怎么说也算是一个巨大的进步,接下来就是解开她的心结。 如今不和离已经算是最好的状况,谁叫他先前嘴贱呢? 不过抱媳妇儿终究还是前路漫浩浩,一到晚间连房门都进不去,这可不好。 谢方知琢磨了半天,今儿晚上就叫人把书房的被子啊什么的全给扔出去,到了晚上他就去姜姒门外头敲,嚷嚷着自己没地儿睡。 姜姒叫人给他扔出来一床被子,便让他滚。 谢方知抱着被子,悻悻然离去。 次日一早,谢方知顶着两只青黑的眼圈到姜姒跟前儿来卖可怜,姜姒冷笑一声,开了自己的妆奁,找了粉脂来给他涂上,直到半点也看不出来,这才罢手,然后不冷不热道:“下次你换一招。” 谢方知:“……” 换一招就换一招。 这一天晚上,他在姜姒进屋之前先进了屋,在地上铺了一一床被褥,姜姒进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谢方知无耻道:“你叫我换一招的,我总不能不睡觉啊。你说咱俩才刚成亲就分房睡,说出去多难听?我谢方知不要脸,可总归你得要吧?若传回去,你那堂兄虽是病秧子,发起火来还不打我?如此想来,为了我肩膀上扛着的脑袋,提着的小命儿,大少奶奶怜惜我,我就在屋里打个地铺可好?” 姜姒终于无话可说,不过只叫谢方知在地上睡,她半点也不心疼。 半夜里,帐中的香息透出来,谢方知在下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榻上的姜姒眉头一皱,便开口道:“你安生睡着,再吵扔你出去。” 于是谢方知老实了。 姜姒心结心病都重,有个别人在屋里睡着,她也不很踏实,况她心里未必对谢方知无情,听他刻意的咳嗽装可怜,到底又觉得有几分难言的心烦和愧疚。谢方知是故意的,她比谁都明白,可当年的小谢相啊…… 闭上眼,姜姒一个人靠在锦枕上,心绪却翻涌。 谢方知一连在地上睡了五天,第六天他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早尝过荤腥,他又不是圣人,姜姒最近倒是越睡越好,可谢方知孤枕难眠,又知道心心念念那女人就在榻上躺着,不免动起那一二分的心肠来,又是外面梆子敲过三声,他半起了身,朝着榻上看去。 外头如意钩散开了菱纱帐,里头人影模模糊糊的。 因是夏日,姜姒穿得并不多,薄被搭着胸前,此刻已睡了过去。 谢方知做贼一样蹑手蹑脚缩上去,就躺在了她身边,一开始是规规矩矩两手交叠放在一起,心想自己躺一会儿就好。 可是…… 注定是天气热,越躺火气越大。 香香软软的女人就在身边,谢方知憋得慌。 他想姜姒。 可姜姒是个硬心肠。 暗暗叹息一声,他侧过身子,慢慢地伸手环着姜姒,搂着她,又不敢太用力,怕吵醒她,将*一压再压,压不住了出去一样又回来继续躺着。 姜姒倒是睡得好,可一早起来才一动就发现自己被人压了个结实。 她眼角一跳,便把谢方知胳膊推开:“你怎么上来了?” 谢方知难得睡了个好觉,看她大早上起来生气,却是道:“你叫我名字,我就上来了……这不是怕你睡不好吗?” 姜姒忽然没了话。 她看着谢方知,似乎在怀疑他这话的真假。 谢方知连忙指天发誓:“昨夜你睡得迷迷糊糊,我又睡不着,听见你叫我我就……就来了,你要不高兴,我还会去睡。” 说完,他却没有半点要动的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姜姒忽然觉得很无力。 她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谢方知今儿若还歇在屋里,明日一早起来,他铁定躺在自己身边。 其实姜姒不过是想自己把事情想想清楚。 也许谢方知说得不错,破罐子破摔,他将错就错过一回,她如今别无选择,何妨也将错就错呢?虽则心思不比以往,她也不知自己如今还喜欢不喜欢谢方知,可成婚过日子这等事,喜欢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 她跟谢方知,都是死过一回的人。 见姜姒不说话,谢方知以为她是生气了,想了想,硬着头皮道:“那……要不你下次叫我,我不上来了?” “我昨夜叫你说了什么?” 姜姒忽然看他,问了一句。 谢方知心头一跳,顿时觉得微妙起来,他凑近了姜姒,揽着她腰不松手,微微地喘气儿,压低声音,唇角弯弯道:“你面皮儿薄,我说了你肯信?满嘴好哥哥地叫个不停,还骂我负了你,是个挨千刀的色鬼混蛋臭流氓……我就被你叫醒了……姒儿……” 第九十七章 徽州 姜姒即便是睡糊涂了也不相信谢方知这一番鬼话,看他涎着脸的模样,只是不想搭理。 她道:“你若再来一句假话……” “那我不骗你,你只梦里叫了好哥哥,然后又骂了我混蛋……别的什么也没有了……”谢方知连忙改口。 “……真话。”姜姒其实很想叫他说人话。 谢方知踌躇了一阵,眼看着姜姒的眼神渐渐变冷,连忙举手指天发誓道:“你只骂我混蛋,别的什么也没说!真的,我发誓——” 一副信誓旦旦的表情,姜姒冷笑,道:“你滚下去。” “……” 谢方知无言,老老实实地下了床,道:“那我明儿不爬上来了……” 姜姒依旧没话,起身来叫丫鬟们过来伺候起穿衣梳洗,依旧懒得睬谢方知。 谢方知只当姜姒是默认了,不管现在到底是什么局面,他自己绝对不能灰心丧气。 若他都放手了,那两个人就算是真的完了。因为姜姒心底的留恋毕竟很少,而从头到尾其实只有他把这件事当做执念。其实他相信,姜姒青灯古佛也能活得好好的,没了他谢方知,她照旧能过好日子,可他谢方知没了姜姒,就跟心里缺了什么一样。 所以姜姒可以放手,但是他不能放。 谢方知是溺水的人,姜姒是他的救命稻草。 他希望能慢慢地打动姜姒,尽管姜姒给他的是冷言冷语,是一颗冷硬石头一样的心,可是再冷的心也有捂热的时候吧? 这样想着,谢方知收拾起略微失落的心情,照旧跟姜姒说话。 他说得多了,姜姒不耐烦,就回他两句,渐渐似乎也将此前的那种冷战和尴尬磨去了一二分。 到底还是谢方知能磨,把姜姒心里尖利如刀刺的地方给磨得平滑了。 新婚这一段日子,京城里早就传闹开了,诸方态度不一,不过对于谢方知抱得美人归这件事,还是羡慕的人比较多。 姜荀这边早知道姜姒与谢方知之间的事情,倒是甚少担心,而朝中日渐明朗的态势,却使人担忧起来。 方从春日过来,进入夏天,老天爷便没作美,连日下了很久的大雨,京师倒是没有什么损伤,可徽州一代却闹了水患,朝中需要派人去查看,正在商讨时候,竟然又查出赈灾银两被人贪墨一事。 顿时,风云暗起。 到如今,朝廷吏治也算是清明,拨下去二百万赈灾银,发到徽州知州那边的时候也就只有区区八十万两。 若遇到寻常人,这件事兴许就被遮掩过去了,谁料想那徽州知州文广庭乃是个执拗的性子,治下出了灾,赈灾银两又不够,拿什么来赈济灾民?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所有徽州老百姓的事。所以一转眼,这文广庭就直接将这件事给捅了出来,一道折子上达天听,惊动了晋惠帝。 在这等紧要关头,竟然也有人敢拉朝廷的后腿,晋惠帝大怒之下立刻叫人彻查此事。 同时,灾民的事情不能不管不顾,由此重新下拨一百五十万两着人赈济灾民去,只是人选又成了大问题。 此人一则要能赈灾,管着下面的吏治,本身要能服众,或者至少被皇帝信任;二则要能查案,之前那巨大的亏空去了哪里,又到底有哪些人牵扯其中,若是查不出个深浅来,到时又会为人所诟病。 表面上,晋惠帝震怒无比,但是查不出什么名堂来。 可在事情发生的次日,晋惠帝便一道圣旨降下来,特点了谢方知为钦差,下去赈济徽州灾民,即刻出发。 圣旨到谢府的那个时候,谢方知表情是不大好,不过也在意料之中;而姜姒却觉得这样正好。 徽州距离京师甚远,要走上一趟即便是快马加鞭也要许久,姜姒正好能得个清净。 谢方知眉头紧锁,接了旨回来,就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又把那圣旨看了又看。 他看姜姒已经在给自己收拾行囊,若忽略她那冷淡的模样,哪里又不像是贤妻? 谢方知过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此去甚远,你……” “东西收拾好了,赈灾要紧,你还是早些去吧。” 姜姒并没有半分的留恋。 谢方知于是苦笑一声,看了一眼开着的窗户,却将窗给闭上了,然后把姜姒拉了过来,他自己坐到了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封信,装进信封里,斟酌道:“我知你心结不曾解开,可此事至关紧要,我急着出发,只能你将这一封信交给你堂兄,我想他会安排好一切的。” 心头一跳,姜姒抬眼看谢方知,她接了信封,眉头微微锁了起来。 “这是……” 谢方知慢慢地一勾唇,摩挲着自己大拇指的指腹,道:“要出大事了。这一次徽州的事情跟萧纵有关,可有好大一出戏要唱,一会儿你且看着。少出门,若有什么事,只叫银瓶帮你办,我怕我不在的时候你出事。“ 跟萧纵有关?上一世的结局,姜姒与谢方知都不清楚,只能隐约料到一些。 今生姜姒却知道,萧纵对皇位也是有野心的。 她拧着眉,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二人私事是私事,但在这等大事的立场上,两个人是一样的。 到底是什么事情,谢方知没说,姜姒也没问。 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谢方知伸手去拉她,头一次姜姒站着没动,他再一拉,姜姒就到了他怀里。他嗅着姜姒发间的馨香,手指搭在她光华的手背上,摩挲着那一点点细嫩的肌肤,似乎是在想什么事情。眼底光华闪烁,又带着几分变化莫测,谢方知道:“若这一场豪赌,我输了,你就改嫁给陈防己如何?” “……” 姜姒身子陡然僵硬了起来,看着谢方知。 似乎是她眼神叫谢方知心软,又叫他心疼,他忍着那种窒息的感觉,一字一句清晰道:“这都是拿身家性命去赌的……姒儿,就这小半天,你装作与我好吧。” “话说清楚。” 姜姒坐在他腿上没动,任他把玩着自己的手指。 谢方知道:“徽州涉事的官员们,皇爷清楚得很,他手底下有七皇子给的名单,如今七皇子已经是内定的储君,自然与皇爷一条线,他们还要为了七皇子的登基除掉一些不稳定的因素。 比如,萧纵。 谢相府现在不算是什么了,他谢方知一个还没爬起来,皇爷又早跟他说过了,刺杀了谢江山的就是萧纵,那他谢方知合该朝着萧纵复仇。若是成功了,谢方知也要对皇族感激涕零,从此效忠。所以,真正的威胁只有七皇子一个了。 不过,谢方知还在考虑的也有一个傅臣。 表面上,傅臣还在七皇子这边。 他到底是不是会插手这件事,谢方知还不清楚。 按着他对傅臣的了解,此人喜欢坐山观虎斗,这个时候一般不愿意搅进来,等到局势开始明朗了,渐渐定了下来,傅臣才会出其不意地出手。也就是说,这人谋定而后动,稳妥是足了,只是求稳容易失了先机。 谢方知唯一能跟傅臣拼的,便是赌。 徽州之事,乃是绝佳的机会。 皇爷既然有意要打击萧纵,那么他就…… 眸子里暗光掠过,谢方知跟姜姒耳语了几句。 他说完,便见姜姒凝眉思索。 这时候她想得极深,也一直在考虑,浑然没注意到谢方知越来越炽热的眼神。 两个人的关系其实依旧是不尴不尬,但是谢方知这个时候真是忍不住了。 他亲了上去,又解了姜姒的衣衫,姜姒逃也没逃开,原打算摔他一个巴掌,可不知怎么想起他说的那一句“改嫁陈防己”,又心软了几分,一没留神就已经被剥了个干净。 谢方知太了解她的身体了,没多一会儿就叫她招架不住,连说个“不”字的机会都没有。 若说是夫妻之间这等床笫之事,姜姒只能说谢方知本事不小,二人鱼水之欢总是够淋漓。 不过往日向来都在床榻上,他今天竟然没忍住,就将她抱着弄了一回,姜姒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或者说根本来不及拒绝。 吃素已久的男人,又是新婚小别之前,谢方知知道自己此行凶险,恨不能把姜姒揉进自己身体里带走。 管她是不是恨他,他只爱她如命。 一时之间满室生香,明媚娇艳,雪白的一段身子展开,像是白缎绸子,滑嫩又如牛乳,眼波潋滟,伴着他凶狠的动作而荡漾起来。 谢方知格外用力,将她完全地掌控,分了她双腿便入得更深,让她浑身都战栗起来。 在书房里做这样的事情,多少有些不堪,姜姒半闭着眼,心里念头才转开,便又失了神魂,上下颠倒,连着天上地下也都分不清,转瞬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待谢方知将她放在榻上时候,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汗津津地,膝盖有些微红,被谢方知揉了一会儿,又给上了药。 他坐在榻边搂着她,便吻在她眉心上,沙哑着嗓子低声道:“姒儿,待我回来,你再与我闹,可好?” 姜姒拥着锦被,默无言语。 谢方知叫人打了水来,先给她擦洗了身子,自己也去沐浴,之后便收拾好东西,离了京城。 姜姒睁着眼睛看着帐顶,枕头下压着谢方知要给姜荀的那一封信。 她知道,谢方知是支持着萧纵的,可这一回去徽州就是要跟萧纵作对,这件事里面必定藏着惊天的谋划。 只是现在的姜姒没想到,一场惊变,已经酝酿了起来。 徽州多富饶,周围乡镇人烟阜盛,受灾之人也极多。 原本水灾不算是什么大事,偏偏这一次查出一大波的贪官来,京城里的消息倒是没有过间断。姜姒在谢方知离开之后,便着人将信递给了姜荀。 彼时,姜荀又到了净雪庵,刚给自己母亲上完香。 他拆了信,一看,便笑了,对着殿中那一位身穿蟒袍,明明已经快大难临头却怡然自得的魏王道:“谢方知兵行险招,虽觉得仓促了一些,可竟然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若有赵蓝关控制京畿守卫,大事可成。” 萧纵背手看着山下青葱树木,瞧着小尼姑端着茶进了旁边章太妃所在的禅室,眼睛微微眯起来,回头的时候看见姜荀正目露精光地看着谢方知那一封信,原本的病气似乎也褪干净了。这些年,姜荀的身子骨倒是渐渐养好。 唇边笑意加深,萧纵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道:“谢乙此人有奇智,若是叫本王来,却是不敢出这样的一招。” “所以他是谢乙呢……” 姜荀也不得不佩服,也不是计策多妙,而是这时机。 “不过名声上可能不大好听……” 笑一声,萧纵道:“要什么好名声?成王败寇。” 第九十八章 庄闲 成王败寇。 正是此理。 姜荀不得不承认,萧纵此言,非常正确。 徽州水灾的事情,谢方知这打算,绝对是一招险棋,如果能成,那就是险中求胜了。 从谢方知一到徽州开始,消息就陆陆续续地传回了京城,姜荀这边也严密地控制着京城的局势。 而谢府这边则进入一片风平浪静之中,整个朝野的局势,在风雨到来之前无比地平静。 值得一提的是,七皇子也被提拔起来,在京城之中督办此案,连着傅臣也成为处理这件事的大臣,而原本是皇爷手下得力干将的魏王萧纵,竟然根本不涉入此事之中。表面上,皇爷是恩赐了萧纵,叫他去修编大晋国志,但是这种闲职,一看就是要出事的。 不过也有魏王一党自己安慰自己,只道这一次徽州那边的官员里有魏王曾经举荐上去的人,按理说魏王是应该避嫌。 也就是说,皇爷这样考量必定有皇爷的道理,他也不是不信任萧纵了,这不,还给了个要紧的闲职来挂上吗? 若是真正把萧纵当成了弃子,必定不会这样做。 所以尽管魏王似乎被架空了,可朝中还是相安无事。 相应地,在这一次事件之中冒头的傅臣跟谢方知,吸引了朝中各位大臣们的注意,都知道这约莫就是以后大晋朝中跺跺脚都能抖上一抖的人物了。 而傅臣,在严密把控着徽州局势的时候,也同时叫人探着谢方知那边的消息。 虽然他跟谢乙之间已经是貌合神离,但是在朝中立场上,傅臣一直以为谢方知与自己乃是一块的,更要紧的问题是,现在朝中上下根本没有第二个人选。九皇子早就废了,太子也不中用,七皇子已经成为铁板钉钉的储位人选。 毫无悬念的储位之争,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现在七皇子要与皇爷一起,将萧纵这个人给除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傅臣的算计也很大。 如今谢方知被仇恨给蒙蔽了,也怪萧纵倒霉,他自己也牵扯到谢相一府的事情上来,这一回谢方知举起屠刀,必定就是要报仇。皇爷利用了谢方知这一点心里,让谢方知成为他手里的刀,要把萧纵的头颅给砍下来。 傅臣想着,总要给萧纵通风报信儿,好让萧纵有所准备,这样双方才能掐起来。 如果萧纵不堪一击,那这件事也就毫无看头。 所以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傅臣有意将一些消息透给了萧纵那边的人,几番周折之下,先到了姜荀这边。 姜荀本就是萧纵的智囊,知道这消息之后,几乎笑出声来。 “这傅臣,也是狼子野心,其心可诛啊!” “也是个有野心的,只可惜他看错了谢乙,谢方知早就已经倒戈到我们这边了。早年宁南侯府与皇族本就是半分天下,只是手里捏着半块石头又能有什么作为?在没有成功之前,一切都是空谈。” 萧纵毫不介意,看了一眼姜荀拿着的那些纸页,便问:“最近没有徽州那边的消息,路上到底是什么事情耽搁了?” 原本徽州那边的消息,总是一日来一趟,快马奔驰在官道崇山峻岭之间,按理说即便是有滞后,也不该迟这么多。 这两天的消息都没有来,不禁让人有些担心。 姜荀排着自己手里的那些纸页,似乎是点了点数目,顺便汇总了一下所有的消息,便皱眉道:“傅臣那边也没消息……” 正说着没消息,外头消息却来了。 送信的人腿脚还算是很快,只是脸上多少带了几分惊慌失措,道:“徽州那边出事了!” 不就是一个水灾,连着赈灾银都过去了,能出什么事? 姜荀道:“到底怎么了?” “……不知怎么,出了时疫……” 时疫? ……坏事了。 姜荀脸上的表情瞬间严肃凝重了起来,掐着案角,他只问道:“谢方知如今如何?” 徽州时疫之事也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原本水灾过后的赈济之事进行得有条不紊,谢方知一面主持着赈济灾民的事情,一面查着上次赈灾银亏空一案,同时也有大夫照顾难民,防止出现什么事情,可约莫是怕什么来什么,事情竟然真的就到了。 徽州时疫的爆发,毫无征兆,像是一场天灾,每天里一半时间在府衙查账,一半时间在灾民中间赈济,谢方知终于还是倒霉了。 他大事都还没成,却在一日早晨忽然之间咳嗽不止,并且发烧头晕,大夫诊治之后便立刻断了病情,乃是染了时疫。 原本查案正在要紧处,眼看着就要牵出背后魏王的人了,谢方知半点也不想停下来——至少在外人看来就是如此。 此次的时疫已经在城里城外导致了不少人去世,大夫们束手无策,只知道在谢方知办公的书房外面打转。 书房里的谢方知按了按自己的手腕,坐在了书案背后,看着堆得高高的账本,摩挲着自己的大拇指,看着隔在帘外的那么多人,忽然想起了姜姒。他面容已经有些青黑,透着瘦削,浓苦的药汁就摆在他面前,然后他端起来,喝了一口,眼底也不知闪过了什么光华。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赌得起,可是如今除了一个“赌”字,他又能干什么? 现在疫情之事与谢方知无关,总有别人去看。另一则,纵使这徽州的人都死光了,他要做的事情还要做。 “来人,将上面这一堆账册拿下去,叫他们重算上来。本官就想看看,何人有这样包天的狗蛋!连国帑赈灾的银两都敢挪用!” 他直接将自己面前的所有账本都推倒了,声音冷凝。 眼见着外面所有人都畏畏缩缩,谢方知也就一句话:“查不出问题来的,一律扔进前日堆起来的人坑底下。” 因为会徽州城内出事的人不少,现在也找出医治时疫的方子,所以渐渐有不少人都死于时疫,那人坑里埋着的全是死人,还都是染病的,若将活人扔下去,哪里还有什么好下场? 所有人都没想到,当年那个温文谢相的儿子,竟然会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狠辣人物,简直叫人瞠目结舌。 可如今,谢方知是代替皇上行事,又是要查案,他们下面更有一班狗官心虚,哪里又敢跟谢方知叫板? 当下,便有人将账本都捡起来,朝着外面递了出去。 谢方知压抑着自己喉咙里冒出来的那种痒痛的感觉,又灌了一大口药,将桌上的文书搬了过来,看孔方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便冷笑道:“哆嗦个什么劲儿?我还没死呢!” 孔方都要哭出来了:“我看您这是要……” 后面的话忽然之间被孔方给吞了回去,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谢方知冷冰冰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看见自己的手,像是一节节的枯骨,握着笔管,更觉得狰狞可怖。 眼前有些发昏,他提笔落下几个字,便忽然一头栽倒下去。 “快来人哪……” …… 京城谢府,徽州时疫的消息传过来已经花了不少的时间,朝野上下早就沸沸扬扬,谢方知如今也染上时疫的消息不胫而走,转眼就传了个遍。 姜姒却是万没想到,这种紧要关头,竟然会生出这样一件祸事来。 接到消息的谢夫人,也是骤然眼前一黑,根本没有更多的反应,就直接晕了过去,姜姒叫人将人扶了进去,又延请了名医来诊脉,谢夫人只是受惊过度,而藏在这个消息背后的危机,似乎才刚刚到来。 谢方知若是出事,那么那些计划…… 姜姒忽然踌躇起来,谢方知若是死了…… 若是这人没了…… 心头一瞬间是百感交集,复杂得叫她自己也不明白滋味了。 “大嫂,娘没事了,大夫说已经安睡过去。” 出来的时候,谢银瓶就瞧见了坐在外面的姜姒,一杯茶已经放冷,姜姒的手搁在几案边,听见她声音的时候,颤抖了那么一下。 直觉告诉她,谢方知这种人不会死,但是那种恐惧却叫人心里发寒。 姜姒回头看了谢银瓶一眼,似乎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她收回自己的手掌,两手交握十指交叉在一起,半晌没说话。 谢银瓶以为她是担心谢方知,虽心中焦急,却因为不知具体是什么情况,所以无从安慰。 只是她没想到,就在她朝着姜姒走来的,要给她换上一杯热茶的时候,姜姒忽然开了口。 她垂了眼帘,眸光敛住,声音淡淡:“……我有一事,想要摆脱于你,或可救谢乙性命。京师附近,应有一盲眼的游方大夫,名为庄闲,此人能救徽州……” 也兴许,能救谢乙。 谢方知也真是个倒霉鬼,眼瞧着要策划这样一桩大事,竟然转眼染了时疫,时乖命舛,说的便是他了。 姜姒其实没有什么能做的,她也只能交代这一句。 剩下的事情,谢银瓶自有办法去办。 只是现在,谢银瓶也微微怔住了,盲眼游方大夫……庄闲? 第九十九章 治病救人 谢银瓶向来不是普通的闺秀,谢相也从没把她当成女儿家来养,所以谢方知走的时候才会留下话说姜姒有事可以找她。 只是谢银瓶没想到,姜姒竟然要找这个人。 很熟悉的一个人。 至少说,谢银瓶脑海之中有过印象。 她看着姜姒,想要问什么,终究还是没问,一句话没说就去办事了。 朝野上下都被这件事给惊动了,而作为大夫的庄闲却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徽州地方毕竟太远,庄闲行动不便,虽有一颗仁心济世,可无奈去不了,索性把眼下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医治眼前老妪的病上头。 只是他没想到,今日竟然有贵人来了。 是个姑娘家,声音有些耳熟。 谢银瓶着人找到庄闲的时候,便直接问了他大名:“可是庄闲庄先生?” “正是在下。” 庄闲有些奇怪,温温然一笑,便问:“这位姑娘可是有何病痛?” 有病痛? 谢银瓶心里虽着急,可这个时候却忽然笑出声来。 犹记得,当初的庄闲也是这样说话的。 “我不曾有病痛,只是如今有一人危在旦夕,闻得先生医术超群,想请先生去一救。”只是……谢银瓶的声音迟钝了片刻,还是实话实话,“小女子想请先生去徽州救人。” 徽州。 这名字一下进入庄闲的耳中,他讶然道:“可是那出了时疫之地?” 正中庄闲下怀。 他两只眼眸都是无光的,也不知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是美是丑,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什么模样,不过这些都不要紧。 庄闲断然道:“既然如此,我收拾收拾东西便与姑娘同去便是。” 末了,惊讶的反而成了谢银瓶。 这人没有问过她名姓,也不曾知道她身份,偏偏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你不怕我是谋财害命?” “庄某一介白身,还是目不能视之人,平生不曾与人结怨,处处与人方便,若天下间也有人来害我,那是其心不正,必遭天谴。何况姑娘怀救人之心,段不至于欺骗于庄某。徽州时疫之事,庄某苦之甚久,无奈不便远行,姑娘来,也是全了庄某一番私心。” 庄闲坦然地说着,即便是面貌不怎么出众,一双眼还无神,可谢银瓶忽然觉得,这样的人才是心眼干净的。 其实从出生开始,谢银瓶就知道自己是天之骄女。 她很幸运,有一位开明的父亲,体贴的母亲,也有一位护短的兄长……而她自己,从小也是不慕名利,即便是七皇子那边有意想过要纳她入府,也被她婉拒。而谢银瓶也有一双剔透的眼,只觉得姜姒身上的情情爱爱,那些恩怨纠缠,似乎都离她很远。 人在爱欲生死之中,多少人能逃脱呢? 许多时候,谢银瓶觉得自己不过是空皮囊来这世上走一遭,却没个什么意思。 只是庄闲的出现,却让她有些改观。 一路在马车里,奔往徽州,沿路繁华三千里,不敌他们念着徽州疫情的一颗心。 谢银瓶并没有对庄闲隐瞒自己的身份,也用不着隐瞒,只沿路送信回去报平安。 庄闲也研读一些古早时候的医术,不过并不很忙碌,因为他眼睛不方便,多还是由谢银瓶念给他听。生下来的时候,庄闲这一双眼睛就坏了,而医者仁心,医治不了自己。他这一双眼就没好过,所以在渐渐知道谢银瓶曾经游历名山大川的时候,便不由得羡慕起来,多问了几句。 于是,谢银瓶忽然有些明白…… 她这样的人,着实太过幸运。 谢相的离去,于谢方知而言乃是一个苦难,可他们的苦难,于世间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生离死别,人间常见而已。 一入徽州地界,便见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好在官府赈济之事已经有条不紊,沿路上随便一问,便知是有谢方知居中调度。 一杵着拐杖的老妇抹着眼泪对谢银瓶道:“知州衙门里,都说谢大人活不久了……大人与我等卑贱草民一块儿,才染上时疫……” 这些天,谢方知做的事情,也堪称疯狂了。 徽州城里的官员们,早已经是惶惶不可终日。谢方知提着皇爷的圣旨,即便是染病了,也要一查到底,高烧昏迷之前都还在摔账本,半醒半睡的时候便叫人在帘子外面回话。 转眼不过小半月,便已经被谢方知牵出了一大批的党羽。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萧纵那边的人。 “咳!咳咳……” 榻上,身形枯瘦的男人抓着笔,盘坐在方案前面,手抖了一下,便有一个字被写歪了。 他团了纸,扔到地面上,一双却是亮得可怕。 嘴唇上起了皮,有些干枯皲裂,谢方知咳嗽了两声,看着自己手背上起来的红疹子,脸上已经灰败至极。他只觉得滑稽,难不成这辈子他还要死在这里不成?该做的事情,才做了一半呢。 “……这一批有三十三人涉及其中,吞没赈灾银八十七万两,其中三品者有八,四品者十六……” 一字一句,谢方知沙哑的声音就没有停下来。 他眼前像是蒙了一层阴翳,也很模糊。 不知不觉之前,眼前的白纸已经被染红,谢方知怔了一下,手指指腹压在那一片红上,却是皱紧眉头,眼底浮出几分乖戾来。 撤了纸,他重新提笔写下一行行字。 …… 吾妻姒儿…… 外面很吵闹,谢方知听不见是什么声音,连日来他处理了太多的文书,还要暗中联络赵蓝关那边的事情,早就已经心力交瘁。 孔方这些天早就过得浑浑噩噩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朝着京城那边送消息,可是每当身体情况更加糟糕,谢方知总是要警告他,若他叫少奶奶知道这消息,定然打断他狗腿。 到如今,徽州城里已经有不少人没了,纵使有医术高明的大夫也只能延缓谢方知病情的发作。 他听着屋里的咳嗽声,慢慢走了出来,坐在台阶上,只觉得眼前白晃晃的一片。 谢银瓶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孔方一个人坐在外面,半点也看不出是那个能干的孔方了。 “孔方,我哥呢?” 孔方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抬起头来,半天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久才忽然之间又喜又悲,一跤跌在地上,然后又立刻翻身起来,朝着屋里跑去:“大公子,大公子!姑娘来了!” 谢银瓶? 谢方知迷迷糊糊地,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忽然被锈蚀掉了一样,从里到外地充斥着一种霉味儿。 这会儿银瓶来干什么? 抬起眼来,谢方知一下就看见了跟在谢银瓶后面的庄闲。 那一瞬,他忽然笑出了声。 到底,她还是舍不得自己死的…… 除了她,还有谁能想到庄闲呢? 先头还在想,要死了多不甘心;可现在谢方知想,便是这会儿死了,他也没个什么遗憾了。 第一百章 归来人 眼看着天气渐渐热起来,姜姒在屋里用花露水调着胭脂,低垂着的眼帘下神光暗闪,丫鬟们都垂首躬身立在外面。 谢银瓶走了有一个月了。 姜姒现在如此悠闲,也只因徽州那边大局已定。 谁也没想到谢方知竟然狠到了这种地步,即便是身染时疫,竟然也在府衙之中将该查的账目都查了个清楚,由此牵扯出萧纵这些年来大权独揽贪赃枉法诸多事情。 消息一回朝中,萧纵便跟着发了怒,竟然当朝甩了皇爷的脸子,说谢方知这是胡乱查案。 所有人都当萧纵这是恼羞成怒了,皇爷自然也不例外,他表面上依旧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只说道:“如今谢乙还在徽州,又得了神医的帮助,将时疫之事压下,如今百姓安康,赈灾一事也将结束,不日回京,到时再好生说明此事。” 也就是说,万事要等谢方知回来了再处理。 这个时候的萧纵,显然异常地焦急,仿佛大难要临头了一般,于是在朝野上下活动了起来。 晋惠帝不动声色,将萧纵种种的行为看在眼底,却暂时不发难。 三十多贪官污吏已经被谢方知着人抓了起来,正在押解回京的路上,到时候六部会审,还有萧纵倒霉的。 朝野上下都知道这是要开始清查了,原本萧纵在朝中人缘就不好,如今更是一团糟,姜荀又上了几道折子,言及魏王萧纵近年来种种不尊重晋惠帝的恶行,晋惠帝留中不发,群臣沸腾。 等到谢方知回来的那一天,事情已经在京城发酵许久。 被关押的犯人都还在后面,快马奔回的青袍男子坐在马上,嶙峋瘦骨看上去格外骇人。在瞧见京城热闹大街的时候,他便笑了一声,临街人家檐下挂着的风铃响了起来,恍惚间是归人的马蹄过声。 回想徽州那一段日子,想起银瓶说过的那些话,谢方知便不由得要笑出声来。 本就是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人了,再碰见什么生死大关,也哪里比得过昔日的万箭穿心?他当时唯一遗憾的也不过是姜姒,只是姜姒到底还是让谢银瓶寻了庄闲来。 原本谢方知已经人事不省,在见到庄闲不久之后就直接晕了过去。 那个时候人躺在床上,按着孔方的话来说,几乎就要烧成人干了。 庄闲诊病的确有一套,配着针灸和药浴,渐渐把病气逼出了谢方知的身体,过了有三五天,才渐渐开始醒过来,不过那时候根本虚弱得动弹不得,偏生他还要叫谢银瓶来问庄闲的事情。 他想知道,当时的姜姒到底是个什么神情,什么举动,是不是心里有他。 早该知道的,女人就是口是心非。 好在迷雾渐渐拨开,谢方知心病也开始解开。 他好得倒是很快,约莫是精气神提了上来,所以超乎庄闲的想象。另一则,徽州的官员们却开始接连倒霉。 要问为什么? 没别的话,谢方知赶着回京,没工夫跟他们在这边瞎墨迹,病好之后修养一阵,直接一道大令下去,该抓的人全都抓起来,个个捆粽一样五花大绑着押解回京。 也是谢方知没想到时疫之事。 原本上一世的所有故事,都该在三年前终结,可是谢方知破坏了一切,姜姒没有能嫁给傅臣,七皇子也暂时没有能够成功篡位,而关键的戏目,也才上演到此刻罢了。 时疫之事他虽有注意,却没能够幸免,好在庄闲医术惊人,到徽州不过三天,就已经将方子研制出来,这才避免了一场大祸。 原本严峻的局势,一下便轻松了下来,拯救千千万万人与水火之中,多的是人把谢方知当成青天大老爷。 当初多少人怀疑谢方知是不是能胜任,如今就有多少人觉得脸疼。 这一回,对谢乙而言的确凶险,□□华富贵又哪里不是险中求?一转眼,谢方知回来了,谁还敢说他是个愣头青? 京城里谁不说一句:谢氏方知,浪子回头? 若说有谁最无感,那兴许只有一个姜姒了。 因着途中疲惫劳累,满身的风尘,谢方知入城门的时候,就被告知等次日再去宫中见皇爷。 这一来,谢方知当场便谢过晋惠帝的恩典,先回家看谢夫人与姜姒了。 瞧见谢方知豪发无损地回来,谢夫人一下就哭了出来,只觉得自己这儿子看上去瘦了太多,摸上去浑身都是骨头。 姜姒也在屋里,作为谢夫人的儿媳,总不好这个时候不在,实则她见了谢方知也差点没认出来,若不是那熟悉的神态,姜姒恐怕还要半天才反应过来。 上去扶了激动的谢夫人坐下,谢方知才规规矩矩地跪下来给自己母亲磕了个头:“往后儿子万不敢叫您老人家担心了。” “你也就是如今说得好听,这些年来哪样叫我不操心的?若不是银瓶那边找了人去,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命不成?”谢夫人说着,又拿帕子抹眼泪。 谢银瓶站在后面,脸上带着笑,眉眼里都透着温和,上去给谢夫人捏肩捶腿:“娘,你就别拉着大哥说什么了。这一回,可真真是从鬼门关上把人拉回来的,若没有那庄大夫,怕是他就……” 说到这里的时候,谢银瓶看了看坐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姜姒。 谢夫人也注意到了,她对于其中内情也知道一些,只道他们一双小儿女面皮儿薄,当着自己一个长辈的面也不好说什么知心话儿,再一看谢方知这样子,又生起气来,挥手便道:“你莫再待在我面前,整日里只知道折腾自个儿。你也不想想,如今你是有家室的人了,在外面也敢乱来……” “别别别……您可别瞎说了,我出去可没乱来过。” 谢方知连忙叫冤枉,一副还挺有精神的样子,看了姜姒一眼,只怕她误会。 姜姒也抬眼来看谢方知,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她对谢夫人便道:“厨下已备下些吃食,已经放在了厅中,母亲这些日子也劳心劳力,如今一家子又平平安安坐在一起,正该吃上一桌呢。” 这倒是最好了。 谢夫人终究没有再说一句话,一看谢方知那脏兮兮的衣裳便道:“赶紧去换了一身衣裳再过来吧,我与银瓶先过去候着。” 谢银瓶扶了谢夫人先去,就留下谢方知与姜姒,谢方知自要回去换衣服,只是他现下却一步也走不动,只拿一双眼看着姜姒。 “银瓶都跟我说了……” 姜姒看他瘦得满身都是骨头,不过五官俱是以往那般的风流俊朗,又觉得他眼睛底下藏着的笑意已经遮不住,便道:“鬼门关前面走一遭,你也这样高兴?” 谢方知走上来,口角含笑,手指搭在她脸颊边,声音和缓,却带着几分暧昧:“姒儿舍不得我死……” 姜姒皱眉,拍开他的手。 可谢方知流氓习性这会儿已经上来了,她拍开他,他索性又伸出手来抓住她,就不让她走开,死皮赖脸道:“你若不喜欢我,不挂念我,比定不会叫庄闲来救我。想来,这里除了你,谁还记得一个现在没成医圣的庄闲?好姒儿,我都要死两回了,你就原谅我好不好?” 姜姒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要抽回自己的手来。 “有伤风化。” “更伤风化的事情都做过了……这有什么了不起?” 不就是夫妻两个之间拉拉小手说说小话吗?谁还敢在背后嚼舌头根子不成? 谢方知冷眼一扫旁边的人,诸人都在外头脑袋都要贴在胸口上了。 姜姒这些日子也想得明白了,她的确是舍不得谢方知死的。 或者说,谢方知不能死。 她望着他许久,也顶着谢方知殷切期许的目光,却终究一句话也没说,转而淡淡道:“去更衣吧,娘还在前面等着呢。” 谢方知眼底划过几分失望,难受,可是只要一想到她叫庄闲来了,再多的苦和怨,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两个人一起回了小院,屋里还是旧日的模样,姜姒给他寻了一件平时穿的旧衣裳来给他穿上,低眉顺眼地给他整理了一下领子。 从头到尾,谢方知都看着她,自温婉娴静模样。 他忽然道:“你知道我怎么能活着回来吗?” 姜姒手指一顿,看他一眼,道:“你不是好好回来了吗?徽州之事紧要,京城里没出什么大事。上午时候我堂兄有一封信给你,叫你进宫之前看上一看。” “我知道了。”谢方知不高兴她转移话题,“你不想知道,我怎么能活着回来的吗?我啊,都被无常拽到阎罗殿了,可临到要过忘川,我就想起我死了,你就要改嫁,我心里不高兴……” 不知怎么,姜姒一下笑出声。 她抿着嘴唇,有些忍不住。 这人怎的这样幼稚? 可谢乙一本正经地继续胡扯:“如今大事未定,我嘴上说叫你改嫁,可你若为我殉情或是守寡,我心里也极高兴的。” “啪!” 一巴掌就要甩出去,不过拍在了谢方知的掌心。 他笑看着姜姒,道:“恼了?如今我是看穿你了,你就是喜欢我。想来嫁过我这样的男人,哪里去找第二个更好的或是一样的?我谢乙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你看,你除了殉情或是守寡,哪里有第二条路走?” 涎着脸,谢方知心里甜得很,话却无耻至极。 姜姒又好气又好笑,末了只能叹一句:“你脑袋被驴踢过,庄闲约莫没把你医好。” “那我脑袋被驴踢过了,你心疼我么?”谢方知抱着她,问个不停,又亲昵地吻着她发顶,就在姜姒要推开他的那一刹,他轻如鸿羽一般,呢喃了一句,“我真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姒儿,老天待我真不薄……” 姜姒忽的没了言语,垂眸无声。 谢方知的吻落到她唇上,转眼便灼烫起来。 偏生这等浓情时刻,有那几个扫兴的,外头有人跑到廊下,带了几分惊慌:“大公子,朝中大臣们得了徽州之事前后始末,已经在金銮殿上联名上奏,要严惩魏王了!” 第一零一章 天子头颅 萧纵倒霉了。 谢方知还没回来的时候,这样的传言就已经传遍了,现在忽然之间出现朝臣们齐齐参魏王的事情,不可能没有猫腻。 原本皇爷极重视魏王,当年也让魏王大权独揽,甚至掌管着京畿重地,但是魏王老老实实一直没有谋反。如今皇爷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七皇子这个时候也不想着夺位了,反正老子都要死了,老老实实当孝子,还能搏个孝道的名声。至少以后不会被史官诟病,不至于遗臭万年。这样一想,七皇子萧祁的心思,就完全地停歇了,然后开始跟皇爷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因为萧祁知道,他父皇除了他之外别无选择。 这个时候,晋惠帝要除掉萧纵,七皇子自然是要出力。 朝野上下前所位于地站在了一起,萧纵大难临头之日已到。 谢方知终究还是放开了姜姒,二人陪谢夫人用过饭,便歇下了。 次日天没亮,朝中大臣们便都已经起身,谢方知已经点了一盏灯到书房里,将昨日姜荀那一封信看了又看,他没有研墨,只是坐了许久,把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眼见着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他这才叫人收拾好,便入宫朝见。 谢方知昨日便已经回京,带回来的消息,让一部分人忌惮,一部分的欢喜,还有一部分的人则是观望。 有消息灵通的知道当年谢相一件事有萧纵插手,约莫萧纵这些年也动了心思,所以谢方知这一次谁也没查出来,偏偏把萧纵给查了。由此可见,魏王与谢方知这是要死磕到底,所以皇上刚刚坐到龙椅上,一说要谈这件事,下头的大臣们便都是精神一震,心道好戏要来了。 昨儿个就已经有朝臣参了萧纵,但是被皇爷给压下了,留到今日再谈。 现下晋惠帝发鬓已经有些斑白,看上去显了老态,他扫了一圈,竟然没瞧见萧纵,便问道:“魏王何在?” 没有人应声。 谢方知垂手站在朝臣之中,眉头一挑,也是默不作声。 很显然,萧纵开始甩脸子了。 不少人幸灾乐祸,这萧纵这种时候就是大难临头了,大概是要破罐子破摔,怎么说晋惠帝看上去也是个仁慈的皇帝,不会对自己的兄弟斩尽杀绝,萧纵帮助皇爷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有一言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可想而知,晋惠帝这个当皇帝的,对下面很多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触犯皇爷的底线,皇爷都会放人一条生路。 现在萧纵自己不来,这就是不给当皇帝的脸,自寻死路,也怪不得别人。 旁边伺候的公公就上来低语一声:“今儿魏王殿下称病了。” “早不病,晚不病,魏王殿下病得可真是时候呢。”谢方知似乎终于看不下去了,于是站出来说话,冷笑了一声,躬身启奏,“臣谢方知,有本启奏。” 众人心里一个机灵,好个谢方知,果然要发难了! 晋惠帝眉头紧皱,似乎有些不悦,问道:“谢大人徽州的差事办得极为漂亮,日前上来的折子,朕也已经批下,涉事各官员三十余人,如今已经投入大狱,却不知你谢乙还有何事?” 听着这话,倒像是还要包庇魏王一样。 不少人都纳闷了起来。 唯独谢方知像是浑然不知一样,反而朗声道:“此事正与魏王殿下有关。” 平底里投下惊雷,谁也没想到谢方知竟然就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 简直是趁你病要你命! 这会儿魏王正好不在,谢方知说什么也没人反驳他,另一则今天魏王没来,晋惠帝心里也未必待见了魏王去。这样算算,魏王怕是不妙。 更对魏王不利的,则是来自谢方知的种种指控。 “微臣在徽州之时,遵从皇爷的意思,多方查证,并且清算赈灾银,由此一事抓获大小官员三十余人,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与魏王殿下有关。其中通判张元德便是当年魏王举荐上去的人,如今还与魏王有多方往来。诸人之中,此人贪墨银两最甚,总计约有六十万之巨,而这些贪墨的脏污银钱之中,却有泰半被转送到了魏王的府中。” 说着,他已经从袖中取出一份录着口供的卷宗,交呈上给旁边的宦官,请他们代转给晋惠帝。 晋惠帝接了那卷宗一看,脸色便铁青了下来。 到底是真是假,众人是无从分辨,至少现在这气氛,吓坏了一群人。 本朝开国以来,一向是相安无事,即便是前几年边疆征战,也都没有过这样的压抑,整个大晋朝都在一种平静之中,即便是朝堂上有什么争吵,也都是小打小闹,断断不会有谢方知如今这般的杀机凛凛! 晋惠帝寒声道:“谢方知,你这卷宗之上的所有供词,可全然真实?” “如今贪官污吏尽皆羁押在刑部大牢之中,皇爷若有怀疑,可亲自派人审问。”谢方知凛然不惧,像是没看见旁边所有人打量的目光。 事情做到现在这一步,谢方知的胆子也是异常地大了。 这个时候的谢方知,哪里还看得出什么纨绔的模样? 就是一旁的傅臣,心里也忌惮了起来。 不,应该说他早就开始忌惮谢方知了。 而谢方知抢走姜姒并且娶了姜姒这件事,就在原本的至交好友两个人之间划下了一道鸿沟,更因为傅臣如今的谋划,曾经知己,如今陌路罢了。 在皇爷开口喊傅臣的同时,傅臣便已经站了出来,他早就知道自己是皇爷挑中的人选了。 晋惠帝看着傅臣道:“兹事体大,若交由谢方知一人断此事,难免有失公允,便由你再去刑部审问,务必不能冤枉了好人。” 说完,他看向所有把头埋得低低的大臣们,下了一道令,叫人去请萧纵在朝会之后进宫来见。 一大早上几乎没谈什么要紧的事情,都是围绕着徽州走,谢方知加官进爵免不了,但是要到“相”这一个字上,难免要欠缺很多。不过他并没能很快离宫,反而是被皇爷留下来一起在宫中用膳,席间皇爷便说了:“朝中做出那等决定,原是为了堵悠悠众口。你与萧纵有仇,朕也不能偏信你。” 这说的就是萧纵当年刺杀谢相一件事,如今晋惠帝重新把这件事在谢方知面前提起,居心何在? 谢方知浑然没觉出这里面有什么猫腻一样,只是一副厌恶萧纵的表情,甚至透出几分被仇恨蒙眼的模样来。 “皇爷厚爱,微臣怎敢辜负?想必如一去刑部查过,便该有个定论,您还要召见魏王殿下,臣该避嫌。” 说着,谢方知就起了身。 魏王萧纵这会儿是接旨进宫的,皇帝叫人安排在南书房见面,内阁之中不少大臣都在,阁老们如今已经换过了一拨,都陪侍在晋惠帝的身边。谢方知终究还是没有避嫌离开,反而是跟着晋惠帝进了南书房,就在下头站着了。 朝中有能耐有本事会看眼色的大臣们都在这里了,随着宦官一声尖细的“宣魏王觐见”,外头便走来了紫服蟒袍的萧纵。 萧纵脸上的表情不大好,进来先恭恭敬敬地跪下来行大礼:“臣弟请皇兄大安。” “何必这样多礼?赐座。” 晋惠帝显得格外大方,便叫人给赐了座,让萧纵坐下来说话。 萧纵站着没动,道:“今日朝中之事,臣已经听说了个清楚明白,皇兄请臣弟前来,也定然不是为了拉家常,还请皇兄开门见山,臣弟行的端做得正,不怕某些宵小之辈来查。” “铁证如山,魏王殿下还敢狡辩不成?!” 谢方知脸色一变,冷笑了一声,便拍案而起。 正巧这会儿傅臣已经从刑部回来,站在角落里的七皇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与傅臣对望了一眼,彼此明白事情已经成了,也就不多言语。 傅臣将方才这两句争执听在耳中,上来便回禀道:“启奏圣上,微臣已经查过刑部口供,并且亲自提审过三十余犯人,尽皆对卷宗所述供认不讳。由此可见,谢大人此言非虚。” 整个南书房都安静了下来。 晋惠帝的脸色,真是一变再变,看着萧纵的目光,也变得痛心疾首起来:“魏王果真做出此等事来,却置江山社稷于何地?!” “这不都是皇兄所逼吗?” 魏王一句话,忽然把人给吓住了。 南书房里众臣都愣住了,直觉今天这事情不对,魏王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敢顶撞晋惠帝? 果然,晋惠帝的脸色也终于难看了起来,勃然大怒道:“魏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是朕逼着你去做这些的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萧纵冷笑一声,竟然上前一步,环视一圈,才道,“皇兄苦心筹谋,等的不就是今日吗?!只等着抓住我的把柄,再将我这隐患一把除去,这才是王者之道,不知臣弟所言可与半分差错?” 胆子小的大臣已经直接吓晕一头栽倒在地。 就算是胆子大的人也都噤若寒蝉,很多人都没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七皇子更是踏步上来,高声斥责道:“皇叔今日怎敢顶撞父皇,还有为臣之道吗?!这是要造反不成?!” “造反?” 萧纵沉凝地站在原地,脸上忽然绽开一个诡异的笑容来。 那一瞬间,傅臣脸色终于大变,高声喝道:“护驾!” 南书房外面立刻有了声音:“臣赵蓝关护驾!” 侍卫们一直在外面等候,赵蓝关更是近年来武功卓绝的高手,赵家与谢家又算是有过渊源,不过在外人看来谢赵两家之间已经生了嫌隙,所以皇爷并没有怀疑过赵蓝关。更何况,如今赵蓝关与谢方知都是效忠于皇爷的呢? 此刻赵蓝关带着人进来,便是按着剑,金戈铁马的气息扑面而来,顿时震住了南书房之中的所有人。 七皇子大怒道:“速速将魏王此等悖逆之臣拿下!以儆效尤!” “皇兄都还没发话呢,你插什么嘴?” 萧纵忽然一声笑,他看似孤身一人站在殿上,却凛然不惧。 所有人都只当他是垂死挣扎,或者如今破罐子破摔了。 宫廷近卫早已经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更有赵蓝关警惕地站在殿中,随侍在皇爷的身边,凝重地注视着下面的萧纵。 晋惠帝叹了口气:“魏王怕是误解了朕一片苦心,本想为你留一条生路,如今是你自己不珍惜。你犯下滔天罪行,杀孽累累,还要朕一一道出不成?!今日你咎由自取,便不怪朕不顾念兄弟手足之谊了。当年父皇驾崩之时,还曾叮嘱于朕,定要善待兄弟手足,如今非朕不孝,实乃你萧纵做下一干天诛地灭之事!” 悚然一惊。 到底是什么事,竟然能令晋惠帝的口气厌恶至此? 所有大臣们都胆战心惊地听着。 萧纵站在原地,面目已经狰狞起来:“这皇位本就应该是我的!若非当年你窃位,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本该是我!你有什么资格与我算账?你这皇位和江山,都是我让给你的!” 章太妃当年乃是先皇的宠妃,一个皇后算什么? 萧纵从小就聪慧过人,可没想到最后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妻儿都没了影踪,不是拜晋惠帝所赐又能是谁? 天家本无手足之情,更不用说是围着一张龙椅转了。 此等皇族秘辛,本不该叫人听见,可今日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目的,满腹的心思都是只有自己知道。 傅臣却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魏王绝对不是这样沉不住气的人。 哪里出了问题? 现在在想这个问题的,也不止傅臣一个。 但是,没有人想出来。 直到晋惠帝气得指着萧纵骂道:“好个颠倒黑白又枉杀忠良之人!本是朕顾念着手足之情,只盼着你迷途知返,不料如今你执迷不悟,既然犯下此等重罪,死不足惜!三年前谢相府一事,朕早已查明,就是你在背后指使,那出入的死士尽皆出自你手,谢相一门忠烈,满家贤良,不过勤恳兢业辅佐于朕,又曾与你有过嫌隙,你便下此毒手,妄图断掉朕左膀右臂,用心何其歹毒!枉费朕一番苦心,你竟越陷越深,徽州赈灾一事贪墨无数,还有谁能救你!赵蓝关,动手!”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赵蓝关按剑而起,魁梧的身躯过来,瞬间就让这南书房觉得拥挤起来,不过进来的侍卫们动手也快,瞬间将萧纵制住,压着他跪了下来。 萧纵仰天长啸,嚣张至极,却看着晋惠帝,有些可怜他:“谢相之事,便是我动手,又能如何?人都已经死了……哈哈哈……” 此态极为疯狂,几乎让人以为萧纵脑子已经坏掉了。 约莫是最近几日晋惠帝有意无意的打压,也约莫是他知道自己今天难逃一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天家争权夺利,又容得下谁? 更何况…… 牵扯到谢相之事,谁也没想到,竟然还是萧纵下的毒手? 如今有人看向了谢方知,果然看见谢方知脸色难看,他双拳紧握,眼底透出几分血色,看着被压着跪在殿中的魏王,忽然转身朝着上首晋惠帝拜下,道:“先父为大晋鞠躬尽瘁二十载,从不曾有任何为国为民不利之事,竟然遭此横祸,微臣心中实难安定。启奏圣上,魏王罪大恶极,又与臣有杀父之仇,又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魏王并非天子,恳请圣上……开恩,使臣一尽心愿。” 谢方知的心愿是什么? 众人脑子都闪过了这个念头,一开始都不清楚。 直到,赵蓝关将一把剑奉了上去。 晋惠帝从上面走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魏王,然后他朝着赵蓝关一伸手,道:“取佩剑来!” 赵蓝关立刻将自己腰上的剑解了下来,双手奉给晋惠帝。 晋惠帝接过,郑重其事道:“当日谢相横遭不幸,朕便曾指天发誓,一定要为谢家雪前耻,昭清白,只是事涉魏王,乃是朕妇人之仁,却不想纵容终究酿成更大的错。朕答应过你谢乙,定叫你手刃仇人,如今魏王执迷不悟,觊觎皇位,为人臣者却有不臣之心,更不曾顾念兄弟手足之谊,于国于家,死不足惜!” 说着,他便将自己手中剑朝着谢方知一递,断腕一般决然道:“朕,绝不姑息!谢方知,今日你便将这害了谢相之人的头颅斩下,以慰谢相在天之灵” “臣谢方知,接旨!” 谢方知一掀官服袍子,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地接过了剑。 而后,他才慢慢地站了起来。 殿中一根针掉下去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大臣们已经明白了,南书房之中也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一言不合就开始盖帽子喊护驾,分明就是准备速战速决,今日就立刻解决了魏王,皇帝才是真正狠心的那个,根本没打算留手! 而谢方知与萧纵之间,竟然还有这样深的恩怨,难怪谢方知徽州一案矛头直指萧纵呢! 众人心里都是胆战心惊,而跪在地上的萧纵却是嘲讽地勾起了唇角,傅臣与七皇子都站在旁边,看着这曾经权倾朝野的魏王,如今就要化作云烟里的一抔土,不免也有些怪异的唏嘘。 然而,更多的人将目光放在了谢方知的身上。 他捧着一把剑,然后缓缓地将这一柄三尺青峰拔了出鞘,剑光冰寒冷厉,映着谢方知一双毫无感情的眼,似乎相得益彰。 剑鞘被谢方知扔在了地上。 他也曾习武,对剑并不生疏,而赵蓝关的剑很重,他站在晋惠帝左下方两步远的地方,看向了引颈受戮的萧纵,唇边挂了一分讽笑。 两手握剑,紧紧地,似乎生怕这三尺青峰从自己手中溜走。 他半侧过身子,道一声:“得罪了。” 长剑高高举起,雪亮的剑光映射到无数人暗藏着惊恐的眼底,刺痛了众人的眼睛。 晋惠帝看着谢方知举高的剑,心中的得意已经到达了一种顶点,然而就在谢方知剑锋落下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脖子边一冷,就天旋地转起来,看见了一具穿着龙袍的无头身体…… 无数人骇然无声,一颗心都已经吓得要跳出胸腔来! 谢方知举剑那一霎,竟然一个转身,在剑落下的瞬间,斩向了晋惠帝! 手起,剑落! 全天下最尊贵的那个人就站在谢方知的身前,然后那天子的头颅就被他重重的一剑所斩落,咕咚一声掉在地上,喷溅的血迹染红了皇宫黑色的金砖,也染出谢方知半身的富贵紫! 谢方知脸上也带着血迹,他手里还提着剑,然后轻轻一碰晋惠帝没了头的身体,接着就听见尸身倒地的声音。 他也听见了自己平静至极的声音:“臣谢方知,谨遵圣旨,斩落杀害谢相之人头颅,以慰先父在天之灵。” 第一零二章 了缘之死 京中照旧繁华模样,只是空气里浮动着的秋意已经有些遮掩不住。 怕冷的人已经裹紧了衣裳,一路从街边疾行而去。 姜姒的马车从府里出来的时候,便碰见一队禁卫军从远处过来,很快又从姜姒的车旁经过了。 宫中三日没人出来,不过姜荀已经朝着姜姒这边递过消息,谢方知的胆子太大。 到底出了什么事,姜姒也不清楚。 今日她原不该出门,只是孔方那边来报,说是了缘这边出了些许的状况,姜姒得去看看。 前两日下过雨,了缘自个儿没注意,竟然病了,姜姒从旁边绕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萧化凡一个人坐在外面写字,专心致志,看见姜姒进来了,便是抬首一笑:“干娘。” “……你娘呢?” 姜姒见他还笑着,却以为了缘没个什么大事。 萧化凡道:“娘躺在里面,等您呢。” 于是姜姒叫人撩开了帘子,朝着里面去了。 刚进去就闻见淡淡的药味儿,了缘脸色有些白,靠在枕上喝着药,眼见着那药碗要见底了,她才放下,而后对姜姒笑了一下,似乎也有些局促:“四……大少奶奶来了。” “来看看你,还好吧?” 姜姒坐在旁边的绣墩上,两手交叠放在膝头,打量着了缘。 了缘病得的确不很重,只是有些虚弱而已,若非她要见姜姒,姜姒断断不会出来见她。 不过,姜姒很久没有说话。 她不想直接开口问了缘,偏生喜欢磨一磨。目光浅淡地看着,姜姒脸上的表情也很平静,只是了缘在她这样的目光注视之下,难免有些不安稳。只是一想到自己心中的念头,了缘又一点也不害怕了。现在不一样了,她相信最后她一定能比姜姒站得更高,非要这女人日后仰视自己不可。 恶念一起,了缘眼底泄露了几分端倪,但是她怕被姜姒看见,又连忙埋了头,掩饰道:“原也不是什么大病,请大少奶奶来,只是想问些别的,不知道大少奶奶可否告知?” “哦?”姜姒挑眉,“近日来有什么大事?” “听说宫中……出了些事,皇爷好几日没出现了,魏王殿下……” 了缘的声音也透着犹豫,但是更有一种暗中筹谋的阴险与恶毒,还有姜姒不大喜欢的那种虚荣和天真。 直到现在,了缘也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女人,萧化凡在旁人的眼底也只是来历不明的孩子罢了。 然而,了缘心底那个念头一直没有消失过。 当年的萧纵那样喜欢她,疼爱她,还有了孩子,虽然了缘也曾经对谢方知有过幻想,可是如今谢方知已经拴在姜姒的身上,了缘又如何抢得过?更何况,情况有变,魏王萧纵……若事情真如她所猜想,那这件事可简单了。 她今天来问姜姒,也不过是断定了谢方知与萧纵乃是一伙儿的,萧纵虽入宫,可绝对没有出事。 姜姒对宫中的情况不甚了解,但是有姜荀的消息在,事情一定是已经成了。 只是后续的发展,现在还没人传出来。 在宫中的大臣又不少,傅臣那个时候应该也在,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会不会做什么,姜姒更不清楚,只是萧纵继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缘什么时候不挑,偏偏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来找自己问,大概也是想到了什么。 只是…… “即便是告诉你,魏王殿下很可能即位,于你又有什么相干呢?” 眼底划过几分不悦,又忽然明白了姜姒这话的意思,了缘半是惊喜道:“那……那我猜的定然不错了?魏王殿下他……” 魏王殿下要登大宝了! 了缘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看向姜姒道:“这可太好了!” “是挺好的,大局约莫已经定下了。如今魏王殿下不曾有后院妻妾,也无半个子嗣,化凡又这样聪明乖巧……”姜姒说着,看了一眼帘外,萧化凡约莫还在抄写书本,这孩子倒是真的乖巧,她又转回目光来看了缘,眼底藏了无数的隐晦。 若是寻常时候,了缘兴许就注意到了姜姒这般的不一样,可是最近几日她都有些太高兴了。 闻得姜姒竟然也这样言语,她立时喜上眉梢,道:“我心里也这样想,若是魏王殿下见到化凡,若是见到化凡……” 若是萧纵见到萧化凡? 姜姒面上笑容不变,便听见了缘忽然没了声音。 埋下头,了缘看着手里的空碗,勾了唇,原本的神情之中多了几分倨傲:“化凡乃是皇族的血脉,纵使是魏王殿下对我没几分感情,可为了这孩子,他也定然不会薄待了我,要紧的还是太妃……不,该是太后娘娘了吧……” “是啊,是太后娘娘了。” 姜姒附和了一句,又叹了一句道:“往后了缘姑娘也是娘娘了。” 了缘越发欢喜,心里有些觉得不真实,像是一脚踩在云端上了。 她上去拉着姜姒的手,整张脸都显得明艳起来:“大少奶奶,您一定知道宫里是个什么情况吧?大公子进宫这么久了,也没消息吗?等到魏王殿下来接我的时候,我定为大公子美言一番,您放心吧……” “嗯。” 姜姒点了点头,拍了拍了缘的手,忽道:“外头似有些声音,我去瞧瞧。” 说完,她起身来,慢慢地转过了身,掀了帘子出去。 背后,了缘看着姜姒那窈窕的背影,越发觉得如今这女人看上去叫人连嫉妒都生不出来。 差距…… 太远了。 谢方知喜欢的就是姜姒,可了缘心里不大甘心。 只是即便长得好看又如何,以后她了缘可以凭借着孩子,成为后妃,甚至成为未来的皇后,她姜姒有什么?不过是个外命妇罢了。 迟早有她拿捏姜姒的时候,在自己面前装个什么劲儿? 了缘随手将药碗朝着丫鬟手里一递,冷笑道:“还不快拿走?”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丫鬟捧着药碗退了下去。 姜姒去了很久也没回来,了缘正在憧憬与疑惑之中,待看见姜姒重新进来,约莫已过去了有一刻钟。 “外头也不知是什么事那么吵闹?” “皇上驾崩了……”姜姒淡淡地将这消息说了出来,果不其然地在了缘的脸上看见了欣喜若狂,然后她也笑,“到了喝药的时候了,我才问过了诊治的大夫,说是不能大喜大悲,了缘姑娘可要养好身子,回头魏王殿下见了您这般好模样,才能更喜欢呢。” 了缘自己这些年也猜着了魏王一些,当年做魏王枕边人的时候,可也明白不少的。现在听了姜姒这话,她只注意到了那“您”字,便知姜姒也开始不如自己,觉得她迟早要被自己踩下去,高兴之下,一时也没注意,便伸手将丫鬟重新捧上来的药碗接过了。 等到要喝的时候,了缘才觉出不对来:“我方才不喝了药了吗?” 姜姒笑着回道:“先头那药不大好,这是才熬不久的。” 不知道为什么,了缘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甭管药好不好,断断没有间隔一刻钟就喝两次药的事,她下意识地一皱眉,就要放下药碗:“这药我不喝。” 不喝? 由不得你了。 姜姒垂眸,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回头唤道:“进来伺候了缘姑娘喝药。” 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进了来,便到了了缘榻边,在她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上去一下拿住了了缘的肩膀,把她整个人按住,然后强行端了那一碗药给她灌进嘴里。 了缘整个人都已经懵了,那种极端不祥的感觉让她瞳孔剧缩,双眼望着姜姒,瞪大了,惊恐不已。 姜姒怜悯地看着她:太傻了…… 药,要人命的药。 □□。 姜姒觉得毒死了缘,虽简单了一些,可也没什么不好。怎么都是个死,若等着她动那些个歪心思,不如早早去了好。纵使是萧纵登基,又与她一个尼姑庵里当过尼姑的人有什么关系? 更不要说,谢方知与她都牵扯在此案之中。 “姜姒!你——啊……” 了缘死活不肯喝,她扭着头,极力地要从婆子手中挣扎出来,人已然癫狂。 惊慌,恐惧,害怕,仇恨,怨毒…… 种种的情绪,都在了缘的一双眼里了。 虚幻的荣华富贵,却渐渐涣散了。 药汁是苦的,鹤顶红的苦,从了缘的唇边落下来,狼狈地沾满衣襟,她呜咽着,忽然眼流了满面,喉咙里呛着血腥味儿,姜姒她怎么敢! 婆子们在灌完了药之后,手似乎也有些抖,但兴许是因为姜姒一直无声,所以她们也无声,只是看着姜姒。 姜姒道:“捂着她嘴。” 了缘死死地瞪着她,挣扎不过,被捂了个严实,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呜呜嗯嗯地,有鲜血从她口中漫散出来,染了粗使婆子一手,触目惊心。 渐渐地,了缘的力气小了下来。 她本来就很瘦,当年也不是什么好的出身,进了庵之后也过得不好,直到遇到了萧纵,可如今她又遇到了姜姒。她苍白的脸上涌出万分的无力来,一下就颓败了,像是开谢了的花。 从头到尾,动静都不很大。 姜姒站在榻前,看着了缘,感觉她像是一尾鱼,濒死的鱼,然后这条鱼慢慢地软倒在榻上,睁着的眼睛死死瞪着姜姒所站着的方向,眼珠子却再也不会转动。 鲜血从婆子颤抖的手指尖上流了下来,姜姒也没看一眼,她平静地转过了身,帘子外面一双眼透过缝隙,注视着她。 是萧化凡。 姜姒也站了一会儿,她看见了这孩子的一双眼睛。 于是她走出来,半弯下身子,摸了摸他头,勾唇道:“你娘没了,害怕吗……” 萧化凡摇了摇头。 姜姒又问道:“你看见了,恨我吗?” 萧化凡又摇了摇头。 “为什么?”姜姒疑惑。 萧化凡抬首望着她的一双眼,却与姜姒无比神似,道:“一个死人,与化凡有何相干?” “……” 许久无言。 姜姒终究慢慢起了身,扶了萧化凡那瘦削的肩膀一下,从他眼底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于是,她终于又扯了唇角,道:“是个好孩子。” 萧化凡注视着姜姒离去的背影,他其实知道很多事,比如他娘一直以来的不甘心,但是他娘明显没什么脑子,萧化凡想:约莫还是干娘比较厉害,以后自己也能当皇帝呢? 第一零三章 冬日 “你去哪儿了?” 谢方知才回来,就听见人说姜姒不在,坐下不久,才见她从外面走进来,脸上表情似乎有些奇怪,由是也问了一句。 姜姒道:“了缘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谢方知眉头一皱,虽是满脸疲惫之色,眼底那凝而不散的神光,却让人难以鄙视。 “一个时辰之前……” 被她毒死了。 姜姒想想都觉得好笑,她进了来,便闻见谢方知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儿,也没问他干什么,只是将桌案角上的香炉给燃上了,袅袅而起的香息将谢方知身上那淡淡的味道给掩盖。 一切都似乎这样被掩盖。 谢方知瞧见她白生生的手,便过去握住,道:“你动的手?” “留着也是祸患。”姜姒看他,便道,“如今你怎么打算?” 了缘死了,这消息有些令谢方知意外,他掐了掐自己的眉心,眼底满布着血丝,却道:“改朝换代了。” “但是你不大高兴。”姜姒也很敏锐。 谢方知这会儿不想抱她,因着他只来得及换了外袍,身上的血迹却还没完全清理干净,宫中僵持了三日,终究还是把事情给办妥了。 傅臣的脸色,约莫是众臣之中最精彩的一个,谢方知回头想想就觉得快意。 这一个晚上,他没有告诉姜姒一个字,也没问了缘的事情,或者根本没再有精力问。 搂着姜姒上了榻,他眼睛才一闭上,便睡着了。 姜姒光看他眼底这一片青黑,就知道他这三天约莫没合过眼,整个人瘦得皮包骨一样,在徽州时候坏了的身子还没调养好,如今还是叫他好生睡一觉。 等谢方知睡得沉沉的了,姜姒才轻手轻脚地起了身,叫人端水来,慢慢给他擦身子。 在这种格外宁静的夜晚,在满朝文武都惶惶不安的时候,在明日的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姜姒像是一名普通的妻子照顾自己丈夫那样,绞了帕子,把谢方知指间残留着还没擦洗干净的血迹,一点一点地擦出来,然后放回铜盆里,清洗掉。 帐子里也熏着香,不怎么闻得见那种血腥味儿。 姜姒给谢方知盖好被子,在榻前站了许久,才想起来,她一直闻见血腥味儿,不是从谢方知的身上来的。 那是她自己手上的。 叫红玉又打了一盆清水来,姜姒无声地挥退了众人,用簪子尖压暗了烛火,让屋内幽暗几分,然后看着这一簇小小的火焰,良久返身到了雕花木架边。 姜姒把自己的一双手放进水里,忽然想起了许久许久以前,她在明觉寺第一次遇到谢方知的时候。 她的指甲陷入谢方知手背里,他把她压在门边,是救了她,也让她藏在了床底下,听见了种种的秘密。 那时候,谢方知也给了她一盆清水,让她将指间和指甲缝里的血迹都清干净。 其实今日这一双手不曾有半分的血腥味儿,可上面却染着血腥。 若她自个儿终有一日不得好死,约莫也是因果业报。 冰冷的水,冰冷的手指。 姜姒慢慢将手抽离了水面,然后捏过旁边的白绸帕子将水迹擦干,这才回到榻边,将自己外袍解了下来,吹灭屋内的烛火,在黑暗里慢慢坐到谢方知的身边来。 外面秋蝉开始鸣了。 姜姒却觉得格外地宁静,这种清净日子,是越来越少。 此时此刻,她无法欺骗自己:她喜欢这样清净的时候。 卧在谢方知的身边,姜姒半蜷着身子,一床锦被下盖了两个人。 她不去想自己白日里做过的事,谢方知梦里约莫也不会想自己三日前做过的事,他们同床共枕,虽不能同梦,可终究相互依偎,又汲取彼此的温暖。 闭上眼,姜姒睡得很好。 朝野之事纷纷扰扰,终难平定,尤其是有关于谢方知种种传言,终究叫人难以安定。 谢夫人原本应该为此事苦恼,可她却一句话没问过谢方知,谢方知则叫谢银瓶暂时离京,去还在徽州的庄闲身边。如今庄闲还在徽州,毕竟疫情严重,还要人照看着。而谢银瓶与庄闲之间,未必没有那么一点两点的意思。 谢方知的意思,只是将谢银瓶避避如今京中的风云,借口则是去看望她昔年琴艺先生。 谢银瓶走得很简单,倒是也没人管这一个女子哪里去,在如此乱象纷繁朝局之中,谁人不都去议论新登基的萧纵,而去注意一个女子的行踪呢? 萧纵确是登基了。 谁都知道他的继位不正常,可没人敢置喙,只因为如今的兵权都已经到了赵蓝关的手上,皇帝都死了,七皇子如今也忽然“病了”。储位空悬,关键时刻,章太妃终于请出了先帝爷圣旨,竟然昭告天下,原本萧纵才是应该在当年继承皇位的人,只是章太妃毕竟势单力孤,虽为先皇宠妃,可无力保住萧纵登上皇位,不得已委曲求全。 圣旨上盖着先帝爷的印玺,也确是先帝爷的字迹,做不得假。 前朝一场夺嫡之争到底如何,朝中也是有阁老清楚,当年若是萧纵不站在晋惠帝这边,晋惠帝约莫也会赢,但是过程可能不那么轻松。而唯一的不同就在于,若是萧纵不帮晋惠帝,那么此刻就没有萧纵了。 事情在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方向上转了弯,萧纵竟然才是当年真正应该继承大统的人,晋惠帝反而成了谋朝篡位并且伪造先皇圣旨的忤逆皇子,还有谁敢说谢方知剑斩晋惠帝之事? 只是毕竟萧纵与晋惠帝还有手足之情,登基之后必要责问谢乙此事。 而让群臣不忿的却是谢方知此人奸诈狡猾之说辞。 谢方知也并非正面回应朝臣,反上了一道折子,痛陈“伪帝”近年来对忠良的残害,谢府一案终于被旧事重提,查出皇帝才是幕后黑手。 所以谢方知冠冕堂皇地在朝上说:“圣上明鉴,臣谢方知只杀不忠不义不孝不仁之人,而晋惠帝命微臣持剑斩杀凶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杀人,臣不得不杀。况,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而家父为国鞠躬尽瘁,不曾有过任何不臣之举,更对皇上忠心耿耿,凭何遭此横祸?正因天子不仁,无为君之德,遂天降徽州水灾,兼之以时疫。如今圣上登大宝,徽州事了,四海升平万民和乐,乃是顺天之意又兼有为君之德,臣愿为圣上披荆斩棘。” 当时朝野上下竟然没人敢反驳半句,反而是谢方知犹嫌自己说得不够杀机凛凛,甚至还转眼直视奏本参他的几位大臣,道:“诸位同僚与谢某同朝为官,不忠于天子,不觉得那晋惠帝罪该万死,竟然窃国,却反诬谢某,不知是何居心?”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所有人都哑了。 其实就是谢方知自己也没想到,章太妃手里竟然还真的有一道圣旨。 有了这一道圣旨,一切就名正言顺起来。 也就是说,萧纵是从晋惠帝这里夺回自己的皇位,这皇位上的也始终应该是他,现在不过是拨乱反正,谁又敢说什么? 可毕竟有人人心惶惶。 早年萧纵在朝中得罪人,所以仇敌满朝野,如今萧纵忽然成了皇帝,不知道多少人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上朝。 谢方知则一下从乱臣贼子变成了功臣,只是萧纵说他顾念手足之情,不管怎么说,谢方知也是杀害皇族,以下犯上,功过相抵,所以官居原职,不曾有过任何的改变。 相对比的,却是在朝中乱局之中展现出惊人掌控力的姜荀,与“识时务”迅速倒戈到萧纵这边,帮着梳理朝中事宜的陈防己,这二人进来可谓是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不可与他日相比了。 不管是姜姒还是谢方知,对朝中的官位似乎都不很在意,至少如今多事之秋不曾过去,现在到手的东西都是虚的。 她最好奇的,约莫还是当日宫中发生的一切。 也是在入冬之后的一日,谢方知才开始跟姜姒说那一日宫中的事。 谢方知杀了皇帝,而后宫中僵持了三日,傅臣也在,但是他毫发无伤地走了,之后对萧纵的即位也没有意见。 姜姒端了一碗粥上来,递给谢方知,谢方知懒洋洋地抱着火炉接过来,又把她按在自己怀里,喂她一口甜粥:“还在想?” “……傅臣是怎么回事?” 这种时候竟然不趁机动手,着实不像是傅臣。 谢方知就着她方才嘴唇碰过的勺子,自己吃了一口粥,腿贴着她的腿,温香软玉搂在怀里,眼睛眯起来,享受得紧,只道:“他傅臣再能耐,还能变出十万精兵来围了京城造反不成?他虽是晋惠帝的血脉,可晋惠帝也不过是个矫诏篡位的,他又算得了什么?纵使……他本就是傅家人,半块江山璧,也不过只是半块江山璧。此番猝起发难,傅臣反应不及,七皇子也不可能猜到。更何况,他根本无法拒绝。” 一则是当时宫廷已被赵蓝关控制,而七皇子与傅臣的准备本就不够,当时有谁会想到谢方知直接干了那等丧心病狂之事呢?既然没有准备,也就更不用说有什么应对之法了。 谢方知道:“傅臣死心没死心,也与我们无关了。前几日侯夫人也病了……” 姜姒忽然抬了眼,看着谢方知。 她久久没说话,自然是早已经揣摩清楚这一句里面的意思了。 侯夫人不过是菟丝花,依附着晋惠帝,二人勾搭成奸,如今晋惠帝倒了,一个侯夫人又能翻出什么浪来?更何况,如今没人护着她,头一个容不下她的就是傅臣。 这娇艳的女人本身就是一顶大大的绿云,盖在宁南侯府上空,如今傅臣不过是将这一片绿云驱散。 傅臣,有洁癖。 侯夫人在他眼底,约莫是无比的脏污,又怎么可能留存于世? “嘶……” 姜姒忽然觉得自己唇上一烫,不知什么时候,谢方知已经将那没吹过的粥用勺子盛了,压在她唇畔,眼底带着威胁和忌惮,还泛着酸地看她:“你不都原谅我了吗?说好的,怎么又去想傅臣……到底是青梅竹马,旧情难忘……” 酸气都冒出粥碗了。 姜姒拧着眉,那一日与谢方知同榻而眠时候,她就知道她已恨不起来了。 只是如今,他这酸真是拈得毫无来由。 凉飕飕地扫一眼谢方知,姜姒只道:“朝野上下也就你一个不着急了,陈防己与我堂兄升官发财,你这个出了最大力气的反而悄无声息……” “萧纵不杀我已是开恩,我本是半路倒戈他的,哪里比得上你堂兄从一开始便支持着他?” 如金朝中无人能与姜荀相比,年纪轻轻的一朝宰辅,整个大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谢方知说着,便想到了陈防己,道:“这陈防己才是真厉害……有本事,三姓家奴,萧纵竟也敢用。” “朝中要能臣,要酷吏,要奸臣,要直臣,要忠臣,要权臣……陈防己约莫就是其中一种,萧纵怎么不敢用?”姜姒算是看得明白了,也知道帝王之术便是如此,她靠在谢方知的怀里,看见外面一片枯黄的景致,便到,“快冬天了……明日给化凡裁两身新衣做个夹袄,也给你做一身吧……” 萧化凡在了缘去后,便被接入了谢府养着,不过他拜了姜荀为先生,偶尔去姜荀那边读书或者交功课,今日还没回来。 姜姒待这孩子,倒真跟待自己亲生的一样。 谢方知也问:不怕这孩子养成白眼狼? 姜姒却言:这孩子到底是从没像过人。 萧化凡是个很奇怪的孩子,聪明,懂事,却过于冷淡冷漠,他对一些事情很热衷,做事也有一种强烈的目的性,这些姜姒都非常清楚。其实若按着寻常来讲,这孩子必定是个隐患。 正所谓,斩草除根。 可姜姒不能杀他。 谢方知也不会对萧化凡动手,只叫人看着他。 不过萧化凡对了缘的死毫无反应,反倒叫人纳闷“那是不是他亲娘”了。 姜姒也就是随口一问,道:“眼见着要下午了,化凡怎么还没回来?” 她着人去姜荀府上问,却没想到问回来一桩大事。 冬天了,姜荀的病又开始发作起来。 “昨日里才见着咳嗽,今晨便已经卧病不起,延请无数大夫都没用处,荀大爷叫不告诉您,可小的不敢瞒……” 原都好端端的,怎么又病发起来? 姜姒手脚都有些冰冷,谢方知都拉她不住,她只道:“我去看看。” 第一零四章 探病 姜姒先是一个人进姜荀府里看的,出来接她的乃是姜荀身边那个叫碧痕的丫鬟。 看得出,碧痕眼圈红的,怕是姜荀的情况更严重一些。 如今姜荀可是朝中屈指可数的重臣之一,谁也比不上他的风光,说病就病,也是谁都没想到。 不过姜荀的病也就是这两年见着好了,没怎么发作,也不知是不是最近没怎么注意,天气一冷,竟又开始咳嗽起来,间或有血丝,一下便卧病不起,前后也不过是一夜的时间。 “都说是病来如山倒,大爷如今看着……”碧痕才说了两句,就哽咽起来。 她这模样,只叫姜姒心里更沉。 一路从外面进了去,便看见萧化凡候在外头,似乎对今天遇见的事有些不知所措,见姜姒进来,他才凑上来。 姜姒道:“化凡,先去外面候着,等你先生病好了再为你授业,可好?” 萧化凡点了点头,便去了旁边的屋子里等,姜姒也顾不得许多,叫人带走了萧化凡,便直接入了屋。 厚重的药味儿,散在空气中,让姜姒觉得粘稠起来。 她有些呼吸不过来。 人还没走到榻前,便已经听见那仿佛要把整个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声音,心里揪着,姜姒快步过来:“堂兄?” 姜荀穿着白色的缎面袍子,帕子捂着口,已经竭力地压抑,可终于忍不住。 他整个人脸色都呈现出一种灰败来,像是冬日里灰惨的天空,压着一片惨淡愁云。 才一见姜荀,姜姒就险些落泪下来,才几日不见,怎的姜荀就成了这样子? “定是下头那一起子不听话的狗奴才,这等事情竟也叫你知道。咳咳……”姜荀本欲说话,可不多时又咳嗽起来,他五指颜色青白,紧紧地摁住那帕子,仿佛是咳出了什么来,却淡淡收起,反勉强勾唇一笑,续上方才的话,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你不也知道,我身子就这样,时好时坏的。宫中已经派了御医下来治,总归没有什么差错,养养就回来了。” 话是这么说…… 姜姒坐下来,叫他躺下去,道:“约莫是朝中诸事繁杂,我可是听旁人说你忙得脚不沾地……” 新帝刚刚登基,要忙的事情自然有很多,更何况萧纵还并非正常的“登基”,如此一来,四方要控制的事情更多,一个不小心就要出事。最要紧的问题还不在于萧纵是否谋朝篡位,而是有野心的傅臣是不是要在这里做什么,七皇子病了,到底要不要他好…… 种种要姜荀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他又本是萧纵心腹,辅佐萧纵登上帝位,可以说是劳苦功高。 若说萧纵登基之前乃是谢方知最忙,那之后,便是姜荀最忙。 前头大夫们说是劳累过度,旧病复发,最近又受了寒,身体扛不住,由此便体虚失调,出了种种的病症。 姜荀这等的病,早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些年都不曾治好,若是好生调养着不操劳也罢,偏生姜荀就是个心思多又劳碌的命,现在高官厚禄砸在头上,不干事也不可能。 只是这样下去…… 姜姒难掩心中的忧烦,可又不好说话,只道:“可喝了药?” “喝过了。”姜荀叹气,道,“你坐着陪我说会儿话便好,我这里也算是借着这病,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姜荀自己笑了起来,姜姒却笑不出来。 她只隐隐觉得姜荀这脸色比以往的还不好,前月姜荀也去徽州那边查灾已问计过庄闲,不过说这病是天生体弱,又后期心绪郁结,药石之力甚小,所以庄闲也没开药,只给了姜荀一个“养”字,可如今他非但没把病养好,反而越加严重起来。 从眉心那一处开始,便隐隐约约有些难言的阴郁,姜姒心头也跟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 宫中的御医医术固然好,可姜姒到底还是觉得庄闲信得过。 明明前阵子已经好了,看着姜荀也与寻常人无异,大夫们都说调养得差不多了,只要注意一下应当不会再犯,庄闲也是这样的说辞…… 只可惜,说是说,一旦有个什么不小心,就闹得厉害。 现在姜姒也不说让姜荀扫兴的话,只陪着他聊一些趣事儿,不多时他就困倦了,正好外面有人进来回事,姜姒便出了去听,顺便叫姜荀歇下。 碧痕在外头候着,姜姒出来便问:“外头吵什么?” “是陈大人那边送了东西来,还有……”碧痕小心地看了姜姒一眼,道,“那一位也……” “姜妩?” 姜姒眉头一挑,便接过了礼单,都是些补身体的药材,府里也不缺这些,但看姜妩出手也是挺阔绰,如今陈防己也是个传奇,三天两头地倒戈倒戈,偏还能得到重用,由此可见反复无常的小人也有小人的生存之道。 一则有真才实学,二则会见风使舵,这样的人,合该他官运亨通。 姜妩如今是要跟着享福了。 姜姒也不是见不得人好的,她叫人把东西查验一遍都收了下去,也不计较什么,但凡姜妩没到她跟前儿来寻晦气,姜姒自然没必要自己找不痛快跟她计较。 现如今还是姜荀的病要紧。 说是宫里派了御医下来,姜姒正想要找个人询问,才走到庭院里,抬眼一看,便是吓了一跳。 她连忙矮身下去万福:“臣妇不知圣上驾到……” 话还没说完,一身常服的萧纵已经直接走了过来,道:“不用多礼,不药如何?” 不药乃是姜荀的字。 姜姒抬眼一觑,萧纵身形伟岸,带着几分沉凝,威势却比多年之前内敛了许多,为帝王者的温润之气掩盖原本的杀戮戾气,竟然活脱脱一个上位皇者。 如今这一位开始登上了天了。 姜姒回道:“堂兄病势沉笃,太医们如今只敢开些温补的方子,说是要养。” “也怪朕给的事情太多,倒忘记他身体不好了……”萧纵言语间似乎有些后悔,掀帘子进去之前,却忽然顿住脚步,一回身,上上下下打量她,仿佛这才意识到跟自己说话的乃是姜姒一般,他问道,“谢乙呢?” 姜姒拢在袖中的手捏了捏,垂首回道:“往衙门里处理公务,暂没能脱开身,待得晚一些也该来了。” “也是,如今谢乙是太闲。” 萧纵说了一句,又扫了姜姒一眼,见她眉目低垂,也不多言,就进去看姜荀。 姜荀睡得并不好,实则在知道萧纵来了的时候,他就醒了。 如今萧纵乃是君,姜荀是臣,到底还是拘礼,不过萧纵动作快,也按住了他要下来行礼的动作,道:“不药不必多礼,如今你病了,朕也是担心,慈宁后太后也多番问询,若是你不好,回去谁知道太后又要说朕什么闲话呢。” 现在萧纵说话真跟没架子的一样,兴许真应了那一句老话,越是有架子的人,越是不端着架子。 也或许,是姜荀与他认识太久,自然也端不起架子来。 反正不管怎么说,萧纵很重视如今的姜荀就是了。 他们君臣两个说话,姜姒不好多听,便退了出去,她脑子里忽然冒出萧纵方才说的话来:慈宁宫太后也多番询问…… 有一件事,姜姒从来不曾告诉姜荀,那就是当年他病糊涂了在毫无知觉的梦魇之中叫出来的“太妃”两个字。 如今被萧纵提了一句,姜姒倒无法抑制地想起来。 姜荀在净雪庵许久了,与章太妃相识,也是一场缘法,当年若没章太妃,又哪里来姜姒如今一帆风顺的日子? 纵使有个什么小小的不如意,可天底下更大的不如意,多是降临在了别人的身上。 姜姒原该谢谢老天爷,叫她这一世尚算得平安。 她回过神来,便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约莫是二人商议过七皇子的事,准备给他一块封地,遣他出京,不过出京之后会发生什么就难说了。 议完事,帘子一掀,姜姒便看见萧纵出了来。 当朝天子亲自到臣下的家里探病,是何等的殊荣?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有些惊讶,待要送萧纵走的时候,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可偏偏,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了姜姒的面前。 萧化凡也不认得萧纵,他在檐下看见姜姒出来,柱子挡着了萧纵的身影。 他跑了过来喊一声“干娘”,笑着一转眼,就看见了同样扭头过来看的萧纵。 萧纵的脚步,一下顿住了,他森然的目光从姜姒身上掠过,然后落回萧化凡的脸上:“干娘?” 萧化凡只觉得这人有些面善,不过到底没见过,似乎疑心自己闯了祸,就往姜姒的身后躲,又喊了一声“干娘”。 姜姒这会儿手脚都冰冷了,道:“是臣妇收养的可怜孩子,母亲去世,因与臣妇投缘,遂喊了臣妇一声干娘。” 心头种种疑虑压下,萧纵没有再问,只是又看了那萧化凡一眼,才离开姜府。 才出了姜府大门,萧纵脸色便阴了下来,问身边掌事太监道:“去查那孩子底细,另一则慈宁宫那边盯紧了,若是太后有个什么动静,必要报给朕。” 第一零五章 风雨长 庭院深深,芳草早衰,四下里瞧着也是惨淡模样。 萧纵走后,姜荀沉默了良久,看见外头一片凄冷景象,灰黄的一片,不由道:“碧痕,关了窗吧。” 正收拾着屋内药碗的碧痕顿了一下,依言过去将窗合上,才返身回来就瞧见姜姒进来了,下意识就喊了一声“四姑娘”。 姜姒微怔了一下,不过也没介意,她心里有些乱,可是在看见姜荀模样的时候,又隐隐然明白了什么。 “堂兄……” 她还没开口说什么话,姜荀便道:“他看见化凡了?” “……是。” 姜姒不曾想,姜荀如此地料事如神,到底是料事如神,还是有心算计,到底已经是分不清了。 姜荀似乎并不很着急,他叫姜姒坐到自己身边来,用枯瘦的手掌抚摩着她的发,然后碰着她额头,弯唇笑道:“我曾言,要成一朝宰辅,护你个平安。如今我成了一朝宰辅,却护不得你了。想来,还是叫那小谢相成了真的谢相,怕才能叫你这一生平平安安……” 话里透出来这一等看破生死的味道,姜姒听明白了,眼前也忽然模糊了一片。 她道:“已经叫人去徽州请庄先生回来,堂兄不过是老毛病犯了,谢乙哪里有堂兄靠得住?” 这话若是叫谢方知听见,必定要跳脚的。 姜荀一想那场面便觉得有点意思,咳嗽两声,只戳着她脑门儿道:“原是我不大了解此人,不过如今看来,连谢乙都靠不住了,天底下还有谁可靠?不过瞧着你这样舍不得我……咳咳……咳……” 话说到一半,便又开始咳嗽。 这一回猝不及防咳了满手的鲜血出来,姜荀自己波澜不惊地用绸帕擦了手,才续上方才的话,道:“堂兄还护着你呢。” 姜姒心中那悲怆忽然像是晕染开的水墨,再也止不住地漫散了开去。 彼此心里都知道的,可偏偏还存有那样小半分的希冀,有转机也不一定呢? 姜荀原是不相信命数的人,不过如今也由不得他不信了。看着紧闭着的雕窗,姜荀忽然道:“姒儿,现在我想见见谢方知,你叫他来。” 叫谢方知来? 姜姒望着他,他只朝她点了点头。 姜荀不说自己到底为什么去叫谢方知,只说要见谢方知。 这与萧纵刚刚来过一趟有没有关系,姜姒也不清楚。 她只依言出去吩咐了红玉等人传消息,约莫到傍晚时候,谢方知那边回说处理完手上事情就来,只是姜姒没等来谢方知,却先等来了另一个意想不到却又应当在情理之中的人物。 章太妃。 不,应当是太后了。 从先皇的宠妃,到如今仪表天下的太后,她看上去已经苍老了不少。 然而姜姒发现,尽管她瞧着年纪已经不小,可眉眼之间的风致却不曾有减退,只是沧海几许不复桑田。 章太后披着披风,夜里遮得很严实,似乎是悄悄出宫的。 姜姒见她时候吓了一跳,而章太后只道:“姜小大人如何了?引哀家一见吧。” “太后……”她惊觉自己就要问出什么来,却连忙将要说的话收回,只道,“堂兄还没歇下,太后这里请。” 这里是姜荀的府邸,而不是原来的姜府,不过看上去极其精致,若是旁人见了,必要好生欣赏一番,可现在来的章太后看见什么都不觉得好。她要见的,也唯有姜荀一个人罢了。 姜荀手里拿着棋谱,看姜姒回来了,以为是谢方知到了,他将腹中的话理了又理,一转脸却发现外面走进来一个披着玄色披风的人,那身形一看便知是女子。 章太妃缓缓将兜帽放下来,便进了屋。 满室生香,带着几分岁月里蹉跎的颜色,她看了姜姒一眼,却是姜荀开了口,道:“姒儿,你先出去吧。” 实则没有什么可瞒的,姜姒也知道,她步履沉重地出去了,然后发现外面在下雨。 谢方知还没回来,庄闲也还没到京城。 屋里忽然传来了哭声,姜姒听出来,那是章太后。 姜荀将棋谱放下了,看着伏在自己身上流泪的女人,终究是半含着嘲讽半含着辛苦地笑出了声,他长叹一声道:“你何苦来这一趟,叫他知道,又是一场算计。” “他都要算计你性命了,我还能顾得上什么?” 章太后哽咽了一声,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哭泣,紧紧地攥着姜荀的手,不敢放开。 其实,她说得也没什么错处,正是萧纵要算计他性命。 某些事情,大家也不都是没长眼睛,姜荀并非因为要辅佐萧纵才与章太后有了瓜葛,而是先与章太后有了首尾,才辅佐了萧纵。可如今萧纵大业既成,如何能容得下姜荀? 原本以为他是不知道的,可想想萧纵何等人物,隐忍蛰伏多年,又是先帝爷曾指定即位的人选,哪里能简单了? 由是,今日这一出,一点也不稀奇。 只是姜荀千算万算,也不曾算全了,自己竟然会是这样的死法。 看章太后在自己面前哭,他心里却平静极了,于是忽然忆及净雪庵上,他陪着姜姒一起回京城那一段行程…… 姜荀没有说话,只与她静静待在一起。 外面姜姒却坐不下,她拥着手炉,就在檐下站着,等了许久,孔方那边说谢方知在来的路上了,姜姒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不多时,章太后就从屋里出来了。 看得出她眼眶有些红,整个人都透出一种疲惫和恍惚,从里面走到檐下台阶的时候,她一直压抑着的苦楚,便都透了出来,化作她颊边两行泪:“终究是我害了他……” 她也不曾管姜姒是不是听懂了,又看了一眼悄悄躲在一遍看她的萧化凡,而后慢慢行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了影踪。 萧化凡偶然出来,看见那人离开,小心地看了姜姒一眼,上来拉姜姒的手,却发现她手心冰冷,于是呵了口气,把她手放进自己两手之间拢着:“干娘,外头冷,还是进屋去吧。” 姜姒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笑道:“屋里更冷。” 屋里烧着地龙呢,哪里会冷? 萧化凡似乎有些不明白,也不进屋去,只陪着姜姒站在檐下。 谢方知来的时候,便瞧见姜姒与萧化凡都在外面等。 他摘了外面罩着的狐皮大氅,便上去将姜姒搂在怀里,压低了声音问道:“太后来过了?” 姜姒点了点头,想要说什么,可看着谢方知那一幅早料到如此的表情,也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陪着姜姒一同进屋去了,见了姜荀这模样,也不知说什么,慢慢坐了下来。 姜荀终究还是让姜姒出去了,他有话单独对谢方知讲。 “有什么话不能让姒儿听?” 谢乙坐在边上,看着姜荀。 这是姜姒的堂兄,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当初便是他二人一力佐着萧纵上来,可如今姜荀竟然这般模样。 姜不药,是不药而愈,还是无药可救呢? 天知道。 姜荀两眼里有些靡散的光,略一勾唇道:“只是觉得,没必要叫她忧心罢了。姒儿是我捧在手心里疼着的,你若敢对她不好,他日我做鬼也不放过你的。” 谢方知听了便笑:“到底是你在酸我,还是我在酸你呢?” “……” 姜荀良久不曾说话,他瞧了帘子外面一眼,想起了萧化凡,他收了萧化凡为学生,今日萧化凡遇到了萧纵,又遇到了章太后,谢乙这心肠,真是歹毒了。 阖上双眼,姜荀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飘荡在河流上,而他知道,这河流是黄泉忘川,而他要去往世界的另一头。 于是,在谢方知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终于说了一句话。 谢方知浑身一震,眼底却亮得可怕,说完这一句,姜荀便不说话了,而后彻底睡去。 出来的时候,谢方知觉得自己身体有些僵硬。 他看见姜姒怔怔坐在外面,也不知在想什么,看他出来才起身,也差点打翻了茶盏,她只问他道:“堂兄他如何?” “似是打算歇下了,你放宽心,庄闲在回京的路上,若熬过这一阵就好。” 谢方知温声安慰着她,手掌贴在她后背。 在他抱着姜姒的那一霎,前世种种都从他心间划了过去,谢方知想,他这一双手里可以抓着很多东西,他也可以拥有很多东西,但他拥有这一切,也不过都为了姜姒罢了。 生死一线间,姜荀也不过是个情种。 他也不知到底是怜悯谁,又是对谁含酸,只忽然对姜姒道:“我忽想起上一世种种,而今你可原谅了我?还恨我么?” 姜姒忽然很久没说话。 她又触到最下头的心结了。 良久,谢方知叹了一口气,他有力的手臂禁锢着姜姒的身体,让她乖乖待在自己怀里,然后叹息道:“姒儿,你这一世曾给过傅臣一个选择的机会,让他伤害了你,为何不愿再给我一个机会,叫我疼你?” 心下微颤,姜姒望着谢方知,一眨眼,那泪珠子便滚了下来。 谢方知大掌摩挲着她脸颊,只慢慢道:“风雨还长着呢……” 他要守着她,过一辈子。 第一零六章 谋反 庄闲终究还是没赶上。 他被谢银瓶引着进来的时候,只听见旁边有个人叹息一声:“迟了……” 人没了。 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过了好一阵,才听见人压抑的哭声。 姜荀缠绵病榻五日,终于还是去了,御医们战战兢兢地站在雨里头,根本不敢靠近。 姜姒整个人都恍恍惚惚摇摇欲坠,她竟然没哭,只是靠在谢方知的肩膀上,浑身都没了力气,闭着眼睛,很想这样睡一觉。 谢方知揽着她肩膀,也知道她如今的脆弱。 姜姒与姜荀兄妹之情,谢方知如何能不理解?正如他与谢银瓶一般。可如今正是风华好年少,偏偏送入那阴惨黄泉路。却不知姜荀在路上,走得是否舒坦。他见谢银瓶进来,也没多说话,只摆了摆手,暂时不说姜荀的事情。 姜老太爷也没想到,竟然又是一桩白发人送黑发人,整个人比姜姒也好不到哪里去,由此更加心灰意冷起来。 姜姒没心思去想别的事情,她只想起自己当年把姜荀从水里拉出来,他原本就不好的身子骨,就落下了病根,再也没好过,如今竟然去了。 朝野上下都被这世事无常所震惊。 原想姜荀乃是炙手可热人物,说病就病,说没就没,像是那鲜花在最鼎盛时候没了颜色,从枝头被人剪断。 出丧这一日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可转眼又有几个人记得? 谢方知叫庄闲好生查验过了一回,不过到底姜荀去世一事的原委,谢方知没有再跟姜姒说,姜姒是不是能猜到他也不去多想。都说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是皇帝宝座下面堆积的尸体呢? 杯酒释兵权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差的都是姜荀这样。 鸟尽弓藏,也不过如此。 谢方知要打算的事情还有许多,姜荀那一句话留在他脑海之中许久,不曾离去。 到底要怎么才能筹谋好一条后路,全身而退,显然成为了现在的谢方知需要考虑的问题。 不过萧纵到现在也还没有动手的倾向。 只是他跟姜姒都知道,屠刀就悬在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 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萧纵特赐恩旨,叫众位大臣都往宫中去,姜姒也要进宫去,只是谢方知这里接旨,却跟寻常不大一样。 萧纵点了,带着萧化凡去,也好给太后这里逗逗乐子。 约莫,现在萧纵这年纪还没孩子,让太后心里有些不大高兴吧? 有个小孩子,兴许能让章太后高兴。 另一则,也是因为萧化凡的身份。 当初姜姒直接毒杀了缘,便是为了她不切实际的幻想,若那个时候让萧纵知道谢方知竟然还在背后偷藏了这么一个孩子,一个萧家的血脉,了缘如此不安分,又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多事之秋,不如直接绝了后患。那时候也正遇见她不大高兴,了缘就倒了大霉。不过原也没那么多的事可想可说,谢方知当时弑君,再闹了了缘的事情出来,几乎是必死无疑了。 而现在,虽萧化凡被看见了,可萧纵并没有对谢方知下手。 也或许,是因为那一日太后也看见了。 不管怎么说,萧纵已经昭告天下,不会再借晋惠帝之死对谢方知下手,那么谢方知就是安全的。 至于萧化凡,对萧纵而言,这是他唯一的子嗣,也不能过于轻慢。 这一遭进宫,却不知是不是要开始翻旧账。 姜姒心里忧愁,谢方知却镇定自若,只道:“进宫之后你只管与太后娘娘好生说话就是了。她原也不是会为为难人的人,更何况……她约莫会喜欢化凡的,那小子就是个白眼狼,不过还有些用处。大抵他们萧家出来的都是这样的人,一代接着一代都长歪了。” “化凡是被我养歪了的。” 姜姒淡淡应了一句,又垂首下去,捡了一支素净的钗在手里,谢方知走过来,为她插发髻里。 姜姒清瘦了不少,可兴许是为着谢方知那一日的话,两个人倒是前所未有地融洽了起来。 两个人都是石头,婚后的日子总要渐渐磨,她如今知道谢方知对自己的心,谢方知也知道她对自己并非无心,这样也就够了。 男子多远钗环脂粉之事,谢方知却亲自给她描眉画眼,动作轻细。 姜姒便笑:“真不怕御史一本子参了你,回头叫你丢官。” “谁敢参我?” 谢方知一勾唇,眼底浮出的那几分是不屑,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妄。 这一瞬间,姜姒忽然嗅出了几许不寻常的意味。 她抬眼看了谢方知很久,谢方知手指搭在她脸颊边,斟酌片刻,还是问她:“想报仇吗?” 或者,想要一种更安稳的日子吗? 人若不站在别人的头上,那就要被别人踩在脚底下。 这世道实则很现实,谢方知一直以为自己是可以与姜姒一起厮守终身的,可是摆在面前的事情太多。而他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他未必没有动过那样的心思。与其委曲求全,苟活一世,为什么不背负骂名,活得恣意一点呢? 两个人在雕窗妆镜前面对视,然后谢方知朝着她伸出手来,看了看外面沉沉暮色,道:“走吧。” 该进宫了。 姜姒是带着萧化凡进去的,其实萧化凡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也是个很有野心的孩子,一点也不像是小孩子,姜姒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但是她不问。她有自己的秘密,萧化凡也有自己的秘密。而天生冷血的人,本身不会有任何人与他结仇。 利益,应当永远放在感情前面。 萧化凡脸上带着笑,与姜姒一道进宫,随同诸位命妇一起拜见了章太后。 宴席上,章太后倒是没跟姜姒说几句,只是宴散之后,便把姜姒跟萧化凡留了下来。 章太后鬓边的发一下就白了几许,看上去很有一种沧桑的感觉。 她一下就老了。 “看着这孩子的模样,就像是看着皇上小时候的样子,倒是一下叫哀家想起从前了……” 从前也是在这样的深宫之中,她还是先帝的宠妃,与先帝约定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先帝爷有后宫三千,纵使她有千万般娇艳的容颜,也敌不过后宫花开花落几时不停歇,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也不过是自欺欺人。那时候,她唯一的寄托,也就萧纵一个孩子,可如今,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补偿她,竟然送来这样一个孩子。 说到底,萧纵也还是个孝子。 章太后是知道的,他容不得姜荀的存在,大事成之前,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事后呢? 萧纵心底,最崇敬那人,约莫还是先皇。 姜荀的存在,乃是萧纵心底一根刺。 章太后看见姜姒,便觉悲从中来,她招手叫萧化凡来自己的身边,看着他的脸,却不自禁落泪许多,原本要说的话都忘记了。 姜姒站在旁边看着,忽然觉出章太后这样的女人,纵使有小半生逃出了这重重宫门,最终还是要回来。 在这种寂静又森严的地方,度过余生。 宫里的女人,原是不该有什么情爱的。 她与姜荀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也已经不是姜姒能说的,她不议论已故去的姜荀半句是非,可脑子里平白冒出谢方知那一句话来:想报仇吗? 她望向了章太后。 然后,姜姒慢慢地坐在了宫人搬过来的椅子上,看章太后心神恍惚模样,便道:“这时日,白驹过隙,说走就走了,人在世间洪流中,也不过身不由己,说没就没了。太后娘娘,还是多看看眼前吧……” 她这一句话,无巧不巧地戳在了章太后的心上。 章太后想起来的,自然只有姜荀。 “……他这一辈子,太短了。” 短到,她这样的人根本不该插足,可终究还是遇见。 章太后是背叛了先帝爷的,她曾在净雪庵求签,为的不过是想求一个上上大吉的宽心。 而那些年,唯一求来的一支签,正好是姜姒当年在佛堂之中她摇出来的签。 她以为自己已经放宽心了,可实际上她不曾有任何的改变。 该愧疚的一样愧疚,该挣扎的一样挣扎,可她并不愿意避讳…… 姜姒看着章太后这模样,心生几分怜悯,可说出来的话,却刀子一样尖利。 “他原该是朝中重臣,该万古流芳的……谁料,狡兔死,走狗烹,太后娘娘……您与堂兄之间的事,还是不要拿出来说了吧?免得害人害己。” “……” 章太后抬眼起来看姜姒,却发现她面容沉静至极。 那一瞬,她看明白了:姜姒心里是不喜欢她的。 她也不知应该说什么,却只道:“世人皆容不下此等事,想来你不容也是寻常,可哀家不曾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我不是贞洁烈妇,也不愿死在深宫之中……此事,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前朝的宠妃,吃斋念佛这几年,却也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她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萧化凡,眼底神情温温的一片,只摸着乖巧站在自己面前的萧化凡的额头,道:“是个好苗子……” 当然是个好苗子了。 姜姒也都是知道的。 这孩子,着实不像是了缘生出来的。 她默无声息,听闻前面宫中宴饮已经结束了,宫人们便提着宫灯,来为姜姒引路,而萧化凡,却被章太后留下了。 姜姒走的时候看见章太后牵着萧化凡的手,朝着前面萧纵等君臣宴饮的正宫去,步履平稳,一身雍容华贵之气。 可是一抬眼,姜姒就似乎能看见半空里一直注视着这一幕的姜荀。 她恍惚想起了自己听见的话,那时候谢方知与庄闲的书房之中,他问庄闲:人是怎么没的? 庄闲说,原本姜荀的身体是好好的,早一段时间他是查过姜荀的身体的,许多年来的调养,虽然没有彻底除了病根,可也绝不该这样简单就发作起来。最后查,却查出一些奇怪的东西来…… 当时姜荀的病便是太医治的,他们又敢查出什么来? 这是萧纵所谓的“恩典”,给一名功臣一个体面的死法,同时也全了萧纵的名声。 毕竟,他约莫也是要当明君的人。 在朝着宫外走去的一步一步之中,姜姒看见了摇曳的灯火,照着自己的影子,拖长在地上,孤孤单单。 她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想起了谢方知跟自己说过那一句。 日子还很长,风雨才起来。 路,还有很远, 谢方知的传奇,约莫才刚刚开始。 身前的宫门次第而开,一重接着一重。 姜姒也听见了它们开阖时候的厚重声音,裹着一些脏污,半分清明。 眼帘低垂时,姜姒看见面前每一块大青砖上,都刻着一幕戏。 她看见了那一日坐在姜荀病榻前的谢方知,他脸上还带着几分难言的高深莫测。姜荀说了一句话,然后在外面听着壁脚的姜姒也跟着心头一跳…… 纷繁幻象,在她抬眼的时候,又消无不见。 姜姒朝着前面走,大步地走,她想这世间人如蝼蚁,而她不过是世人之中的一人,能得这许多人的喜欢,已是幸甚,至于旁人的争斗,有的是锦上添花,有的是雪上加霜,可左左右右过,那都是日子。 一步,一步,又一步。 姜姒又仿佛在这样的步履之中,找到了章太后的影子。 太后娘娘,是深宫里将开败的一朵花,纵使曾国色天香,如今又为谁而妍? 宫灯渐渐远了,人影也渐渐远了,禁卫军们牢牢把持着道道宫门,可姜姒走过去的时候,却畅通无阻。 她听不见宫中某处盛着鸩毒酒盏的坠落,也听不见章太后手握着帝王印玺重重压在遗诏上的沉凝,也听不见众臣的惊呼喧哗……也许,姜姒的世界里只有寂静。她这一辈子,确是很跌宕起伏,不过不是她自己要的,也不是谢方知要的,他们不过是要选择更好的路,让自己活得更舒坦。 试问,天底下还有谁活得比天子还舒坦呢? 走出宫门的时候,姜姒终于回忆起了姜荀说的那一句话:谢乙,该谋反了。 于是,乾元殿中,谢方知看了一眼已然仰在龙椅上没了声息的又一名“天子”,心里想着这一把龙椅真脏,待他坐上去的时候必定要打造一把新的。 司礼监的太监宣读完了遗诏,章太后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她拉着萧化凡的手,便要让他坐在龙椅上。 平地里,忽起了一声笑。 谢方知瞥了一眼外面深沉的夜色,道:“太皇太后的意思,乃是皇上大行德行有亏,如今才引来天罚,暴毙驾崩,是令微臣谢乙为三大辅政大臣之一?” 话里这嘲讽意思,谁能听不出来? “谢大人这是何意?” 章太后恍惚间直起了身子,站在高处看着那穿着青色官袍的谢方知,在他勾唇一笑的刹那,如置冰窟。 “何意?” 谢方知拍了拍自己的手,便踩着殿上台阶,一步一步地朝上面走。 他淡淡道:“回禀太皇太后,微臣要谋反。” 是了,他谢方知要谋反。 属于他的传奇,这时候才开始。 宫门外,姜姒抬手看着京城万家灯火,忽然想:这样也很好。 本书由(孖妃钰)为您整理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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