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盛世独宠之天玑 作者:镜鸾沉彩 文案:   ★★重生版文案★★   前世,好友一碗汤药让她成为石女,她从身份高贵的国公府嫡女跌落成下堂弃妇,最后含恨而亡,幸得重生——   这一世,她必会手刃仇人,所有害她的,欠她的,她誓要亲手讨回!   这一世,她必会保持本心,活出自己的精彩!   这一世,她也必要多生几个孩子,让那些前世看她笑话的人都睁大眼睛瞧瞧,她沈天玑并不是不能生的!(。。。这什么破愿望?)   ★★帝后版文案★★   他:朕已用心至此,这后位你要是不要?   她:做你的皇后能多生娃吗?   他笑:保证给你一年一个,如何?   她默默一数:唔……太多了点吧?   他:朕金口玉言,一年一个!   她:……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天玑,纳兰徵 ┃ 配角:柳清萏,宁清意,苏墨阳 ┃ 其它:甜爽,帝后专宠 ==================   ☆、第001章 越桃凌枝灿云仙   江南姑苏历来为文人墨客所传诵赞美,水乡、花坞、姑苏的景,姑苏的气质,姑苏的林立街道,往来行人,都被刻印着温润柔软的烙印,那是姑苏城独有的标记。   姑苏城郊外,有一座锦翠山,山势平缓,曲线温柔,恰如烟雨江南下柔情蜜意的水流,安宁恬淡,又似仙女发髻上静静安然的明珠,熠熠生辉。   锦翠山下种了一大片栀子树,如今正值花期,素华疑为霜裹叶,冰肌复类雪封枝,锦翠山方圆数里,都为浓郁清芬的栀子花香所覆盖,到处弥漫着栀子的丝丝清甜。   满天满地的栀子花瓣,风一吹,雪般飘散,纷纷扬扬的好不梦幻。碧翠的绿枝掩映下,飞扬舞动的香雪间,一抹妃色纤影若影若现,仿若云中仙子。   沈天玑轻轻拂过落在肩上的雪白花瓣,纤纤素手嫩若水葱,身前一株栀子树的花朵半数已被摘下,都放在了身侧一只小巧精致的竹篾篮子里。   她停下来歇息片刻,抬眼看向不远处顺着锦翠山绵延通向姑苏城的小道,仍不见她的贴身丫鬟碧蔓的身影。   这丫头,差她回去取把伞,竟取到现在也不见踪影。也不知又跑去哪里玩了。   她一早就惦念着这一整园的栀子,今日见天朗气清,便忍不住提了只篮子,背着府里的人到这儿来采摘栀子花瓣。   栀子又名越桃,可护肝利胆,镇静驱热,对祖父的身子最是有用不过。两年来在她的刻意调养下,祖父的身子的确好了许多,当初种这一园子总算没有白费。如今正是固本培元之期,她自然不会松懈。   只府里人对她这亲自采摘的行止很是反对,祖父和奶娘都说过多次,她嘴上虽然应下,可背地里却阳奉阴违。   没办法,谁叫这一园子花这样惹她喜爱呢?   不知不觉之间,重生回来已经两年了。她本是爱花之人,前世因苏墨阳不喜花香浓郁,她为讨他欢心便也随他一般用青竹之香。重生一世她又怎会再犯这样的蠢?为了个男人迷失心性。   况且这处还可远眺姑苏城林立的楼台轩榭,揽尽锦翠山的宜人风光,真真让她心境开阔,精神舒畅。   女儿家的肌肤最是紧要,特别是经历了前世的身体颓败之后,这一世的沈天玑对上天赐予她的健康身体更加爱护有加。此番出门匆忙,竟把遮挡日光的绸伞落下了。她这才打发了丫头回去取。从这里到府中左不过一顿饭功夫,不成想到现在还不见丫头踪影。   不会是被她的奶娘李妈妈抓住了吧?   沈天玑是敬国公沈府唯一的也是最受宠的长房嫡女,是府中上下人的眼珠子,抓住最多也就是奶娘的几句唠叨,祖父向来最是宠她,自然不忍苛责,可若是被京中父母知晓而剥夺她偶尔出门游玩的机会,那就得不偿失了。   沈天玑思忖着,手里的动作也并未停下,一边扶住嫩绿枝条,一边用轻柔的力度摘下凌枝而开的鲜嫩花瓣,身姿窈窕,容色沉静而投入,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路人驻足凝视的美丽画卷。   娇花嫩叶宜相照,本是极美的景致,可再美也美不过那花叶之间如仙如画的人儿。   那通向姑苏的小道上,不知何时,停下了两骑高头大马。   当先深黑色的高头大马一看就是难得的良驹,上头坐的年轻男子,一身暗绣云纹的玄色锦袍,墨黑的发束起,只用一只玉色通透的簪子固定。细看其眉目,但见面如冠玉,目若寒星,五官棱角分明,犹如雕刻,飞扬的剑眉,高耸的鼻梁,殷红的薄唇,过分俊美的容色在午后的阳光中夺目非凡。此刻他正目不转睛看着那绿枝香雪间灵动如仙的翩翩身姿,一双眸子深沉若寒潭秋水。   他身后棕马上端坐的男子一身深蓝色武士衫,宽脸阔额,浓眉飞扬,身侧佩着一把长剑,一看就是当先那俊美男子的属下。   他当然也看见了不远处那位采摘栀子的少女,即便是远观,也能瞧出那少女曼妙迷人的身姿和倾城绝代的风华,想必定是个绝顶美人儿。   难怪连主子这样的人也要看得目不转睛了。   都说江南女子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这才刚到姑苏城脚下就见着这么一位绝色佳人,可见世人所言非虚。   他可还从未见过能让主子凝神这么久的女子呢!   而他的那位主子,此时已经收回了目光。   男子往前方一看,却见小道岔开了两条路,剑眉微挑,却不知哪一条才是到姑苏城的捷径。   思忖片刻,他朝那还在盯着女子看的属下投去淡淡一瞥,“常怀,去问路。”   常怀不知怎的,从那淡淡一瞥里觉察出几分凉凉的不悦来。他抖了一抖,收回目光,恭敬地应了是。   问路,可是放眼一望,这苏州郊外风景虽好,却没个人影啊,只除了那位摘花的姑娘。   常怀翻身下马,朝前走了几步,对那兀自摘花的女子唤了一声:“那位姑娘!”   沈天玑已经看到二人身影,本欲朝远处躲躲避了开去,没想到却被叫住了。   她如今一身薄汗,这般被人看见总归不好,况且还是两名陌生男子。可既被叫住了,故意避开反而奇怪。倒不如干脆大方些。   沈天玑走上前,妃色的衣裙犹如香雪中艳丽绽放的海棠花,倾城绝色的容颜愈显明丽无双,几欲夺人心魄。   常怀常年在武士男子中打滚,女子都见的少,何况这等娇丽非常的少女?若不是因他也历过不少大场面,心性坚定,只怕神都闪没了。   眼前这位少女年纪尚小,还未及笄的形容。虽是独自在此时摘花,可头上的发簪却是镶金缀玉价值不菲,身上的衣裙亦是名贵料子,还有胸前佩戴的珍珠璎珞亦不是凡品,这样通身的气派,料想必是高门大户的小姐。   “公子唤我何事?”沈天玑微微一福身,螓首微低,声音是稚嫩少女独有的娇甜。   常怀也朝着她拱了拱手,“姑娘,我家主子有急事要去姑苏,请问哪条路脚程比较快些?”说着,还指了指在此处岔开的小道。   此处郊外甚是偏僻,并不是入姑苏的官道。他们也是因时间急迫而走的捷径小道,却不曾想到这里会分出两条路来。   “向东那条便是。”沈天玑答到。   “谢姑娘指点!”   常怀又拱了拱手,转身上了马。   沈天玑不经意间微微抬眼,却豁然跌入一潭深沉秋水之中。   那一直未出声的男子有着一副过分俊美的容貌,也有着一双极为凛冽的眼眸。那双眼,乍一看透着冷漠严肃,细看之下似乎又透着润泽的温。可他周身冷冽严整的气场,让人瞬间感知到,这是个惯常发号命令的身处高位之人。   那双黑亮的眸子,透着压迫与威慑,气势非凡。   不过是来问路的,倒很嚣张么!   沈天玑不由地暗暗腹诽,看向他的眼睛却第一时间收回来。这样盯着一个男子看,自然不是她该有的行止。怪只怪这男子长得太过俊美又摄人,实在是天生就有吸引人目光的特质。   却不知是哪家公子,竟有如此风仪。既然连去姑苏的路都不知道,必不是姑苏人氏。   简短的对话结束,一主一仆顺着沈天玑指点的方向驰骋而去,道上的尘土被溅起飞扬,玄色锦袍卷起凛冽的弧度,挺拔的背影在日光下愈显冷硬。   沈天玑一手挡着头顶逐渐酷热起来的太阳光,心里估摸着已快正午,却还不见碧蔓的身影。   看着满园子雪白的栀子微微叹口气,只能先打道回府,下回再来摘了。   她走回去将那竹篮子拎在手上,又整了整略凌乱的衣裙,却又听见青枝和碧蔓唤她的声音。   “四姑娘!”   “四姑娘!”   小路上一前一后跑过来两个白地绿碎花齐腰襦裙、蓝绿色印花帷裳的女孩子,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梳着双丫髻,两边鬓发上各有一只颇精致的碧色翠花簪子。   这本是世家大族中丫鬟的打扮,而两个丫鬟生的眉目清丽,气质不凡,正是出自大昭最显赫的世家大族,敬国公沈府。   此刻两人正急匆匆向二人所在的大柳树跑来,一声一声焦急地喊着“姑娘”,身后还跟着一顶软轿,抬脚的四名小厮倒也手脚麻利,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跟着的步子丝毫不慢,轿子颠啊颠的,四角的流苏荡动不停。   沈天玑走到小道边上,诧异道:“不是去取伞么?取个轿子来做甚?”   “哎呦我的姑娘!我的祖宗!”青枝一脸焦急又莫可奈何的模样,“您还记挂着伞呢!府里方才来了客人,太老爷让奴婢们赶紧唤您过去!”   什么客人啊,这么贵重。以前也没听说过祖父会见什么客人还要她出面的呀?   “奴婢也不知道是谁,似乎是太老爷年轻时候的友人,好像是姓宁的。太老爷急得很,”碧蔓提醒着,一边招呼小厮们将轿子摆好,一边就要把沈天玑往里头塞。   “姑娘您就别折腾我们了,李妈妈若是知道您又跑出来摘花儿,准得罚我们!还有若是被京里的老爷夫人知道了……”   “停停停!”沈天玑将手里的篮子递给她,皱着娇小琼鼻,“青枝你真不愧是李妈妈的真传弟子啊,这样喜欢唠叨,若是日后嫁了人,却不知要唠叨成什么模样了!可有哪位男子受得了哟!”说着粲然一笑,身子已经缩进了轿子。   “……”青枝一愣,反应过来后红着脸嘟囔着:“姑娘惯会取笑人了!”   软轿子启程往回赶,而轿里的沈天玑却已是肃了眉目,眸色晦暗无光,深不见底的地方有着刻骨铭心深入灵魂的悲愤,攥着丝绢的手指用力,骨节泛着微微的白。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宁清意。   是前世她将之奉为知己密友的女子,亦是一手害得她沦落为下堂妇,最后悲愤惨死的凶手!   ☆、第002章 前世心殇含恨死   前世将死的那一幕,仿佛梦魇一般再次在眼前浮现。   那日正是严冬雪夜,整座京城都是一片晦暗冰寒。晋远侯苏府后院幽深肮脏的低等下人房里,蓬头垢面的沈天玑独自趴在冰凉的土泥地上,浑浊的眸子盯着不远处那盅凉茶,干裂的嘴唇抿了抿。   那茶壶缺了一角,茶壶底下的桌面朱漆剥落,甚是寒酸。   那年正值她嫁入苏府的第六个年头。   她只是想喝口茶而已,积年下来被病痛所吞噬的身子破败无比,下榻起身时竟瘫倒在地。   没有任何人在乎。   自她不顾长辈意愿嫁入晋远侯苏府嫡子苏墨阳后不久,祖父沈远鲲逝世,仿佛是某种魔咒一般,沈府自此连连出事,逐渐颓败,再不复过往的风光。   她的夫君,她一心想嫁最后也如愿以偿嫁了的人,苏墨阳,听说已经再娶了一个平妻,将她撇在这里,整整六年未见。   因她不仅不能生育不能给苏家开枝散叶,而且石女的名声也已经传扬在外,给苏府抹了黑,所以苏府上下的人都不待见她,久了就连粗使下人也能对她吐唾沫。身边从沈府带来的人都以不同名目的罪名卖了出去,她自此已是孤身一人。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天生身体缺陷才会落得如此地步,所以她从不怨别人,只怨自己命苦。   正当她想要挣扎着爬起来时,几年未有人踏足过的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带着一阵刺骨的风雪沙粒吹进来,将她周身吹得瑟瑟发抖。   “姐姐,好久不见啊!”   一声娇美柔和的女声传来,伴着一个婀娜妩媚的身影缓步朝她走来。   这女子一身白底冰蓝缠枝兰花的襦衫,下着同色的八幅马面裙,外套一件挡雪的冰蓝色羽缎大斗篷,腹部高高隆起,想必是怀胎多时。眉目妩媚无双,神色柔和如春风。后面还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的贴身丫鬟凌冬,手上捧着一只汤婆子。   “意妹妹?”她声音异常沙哑,仿佛坏掉的琴弦,难听之极。   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只是这几年她病弱躯残,未曾有过医治,嗓子竟也受了累,逐渐变得喑哑不堪。   但她心里其实是高兴的。自她嫁入苏府,又在第二天被诊断出是石女之后,过去的闺中密友从未有谁来看她一回,唯有宁清意,时常带了东西来看她。   只是自一年前苏墨阳娶了平妻之后,她才未曾来过。沈天玑自来知道宁清意对苏墨阳也是喜欢的,以为她是不想看见苏墨阳与别的女子琴瑟和鸣所以才不来苏府看她,故而也不怪她。   没想到,在她沈天玑最落魄的时候,她还是来了。她当时觉得,这个妹妹,她果然没错认。   沈天玑伸出手,宁清意却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来拉她,而是掸了掸桌边的椅子上的灰尘,施施然坐下,接过了凌冬递过来的汤婆子,捂着取暖,看着瘫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沈天玑,神情颇为惬意。   “呵呵,没想到当初的京城贵女第一人,沈府唯一的嫡出小姐,也有今日。”   闻言,沈天玑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却见她妩媚的脸上透着怨毒的快意,那是沈天玑从未见过的可怕神色。可怕的预感在她心中升腾,她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她,竟然连起身都忘记了。   “夫人!”凌冬一脸嫌恶地别过脸去,对宁清意道:“这样腌臜的废人,您还来看她做什么?没的污了您的眼!您就是不替自己想,也要替您肚子里的孩子想啊!这可是世子爷的嫡长子呢!”   宁清意淡淡笑着,一手轻抚着腹部,“你这丫头倒会说话,你怎么知道就是个男孩?”   “这还要说嘛!夫人您这样福厚之人,定然是一举得男的。”凌冬笑道,“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位姑娘,那也是晋远侯苏世子嫡出的掌珠,天下间最有福的小姐了!”   “你这丫头,”宁清意兀自咯咯娇笑,“嘴贫!”   两人一唱一和,似乎完全忘记了沈天玑的存在。   而那言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早已让沈天玑震惊不已。   笑过之后,宁清意这才转头看向沈天玑,“姐姐你不知道吧?妹妹我如今已是晋远侯苏府的世子妃了。姐姐当初一心想嫁的苏墨阳,如今是妹妹我的枕边人,我的夫君。哦,还有我的肚子里的孩子,这是我给墨哥哥生的第一个孩子,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   沈天玑全身冰凉,每一寸血液都凝固了一般。   “哦,我忘记了,”宁清意故作惊慌地伸手捂嘴,“我忘了姐姐您如今是京中有名的石女,洞不了房,也生不出孩子。真不好意思啊,真不该拿孩子来刺激姐姐的。呵呵。”   眼见着沈天玑脸色苍白晦暗如死灰,宁清意愈发快意。   “但是怎么办呢,”宁清意语调幽幽的,“妹妹我受了姐姐这么多年照拂,才走到了如今的地位,我着实很想从姐姐的嘴里听到一句恭喜呢。姐姐,您能让我如愿么?”   她笑眯眯地看着沈天玑。   沈天玑嘴唇被咬得雪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凌冬上前,伸脚朝她的腰部狠狠一踹,“贱///人!我们夫人等着你说恭喜呢,你哑了么?”   沈天玑被踹得腹部撞向桌角,登时一阵剧痛从那里传来。她却没有丝毫力气动弹,只能睁开眼睛死死将踹她的凌冬盯着。   这个丫头,当初还是沈天玑房里的。当初宁清意搬进沈府,沈天玑见着宁清意太过寒酸,就给了宁清意许多首饰衣服,外带两个丫鬟。   凌冬却不理会她,又狠狠踢了她一脚,才转回到宁清意身后。   “姐姐,你不愿意喊就算了。”宁清意懒懒道,“今日本是阖府庆祝除夕的日子,是个喜日子,我也犯不着跟姐姐纠缠这些小事。”   顿了片刻,她又沉沉叹了一声,“墨哥哥最近都不许我出门,说是外头风雪太大,容易着凉。我实在闲得慌,想到这里还有个姐姐在,便特地来找姐姐说道说道,叙一叙姐妹情谊。”   “为什么……”良久,沈天玑才艰难地挤出三个字。她不明白,她一直视为好友知己的宁清意怎会这样来糟践她?   宁清意就是一年前嫁给苏墨阳的前妻,如今还怀了孩子。这虽然对沈天玑打击很大,但是沈天玑并不怪她!是自己不能生育,甚至连夫妻之事都不能办到,苏墨阳迟早也娶别人,不是宁清意,也会是其它女子。若是其他女子,她倒宁愿是宁清意。   她一直都知道,宁清意喜欢苏墨阳,在她迷恋上苏墨阳的时候,一直跟在身后的宁清意也迷恋上了他。   苏墨阳,当初京中赫赫有名的蓝田公子。她迷恋他至此,但他从未将她放在心上。新婚那夜,他就用最冷漠的眼眸看着她,告诉她说,他喜欢的是与他自小指腹为婚的顾家小姐顾殷殷,而她沈天玑却以沈府为势,逼迫他娶为正室。所以,他恨她。沈天玑回答说,她知道,但是她相信他迟早有一天会爱上她。   可是后来……   他们再也没有后来了。因身体缺陷,她甚至在他面前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既然如此,他苏墨阳作为晋远侯苏府世子,必得娶另外一位夫人。他娶了宁清意,也不错。   只是,为什么此刻在她如此落魄之时,宁清意不来帮她反而来落井下石?   仿佛看到了沈天玑的想法,宁清意抿唇一笑,“没想到姐姐到现在还不知道事情真相啊?果然是应了顾殷殷的那句话,蠢、笨、如、猪!”   “你可还记得,当日你成亲的前几日,我们俩并着另外几位小姐在云华楼吃酒的事情?”   她当然记得。那日她因即将嫁给苏墨阳,所以极为开心,请了惯常与自己交好的几位小姐,在云华楼小聚。那日她因吃多了酒,不省人事,是被抬回府的,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早上。   “姐姐大概不知道,在你醉倒时,我可给姐姐吃了一碗汤药。”   “你是……你是什么意思?”沈天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心头的疑窦越来越大,即将到来的真相仿佛是个巨大的黑洞,即将将她吞噬!   “很好的药,”宁清意笑得意有所指,“对我来说很好的药。对姐姐来说当然不好了。姐姐,你这闻名京城,甚至闻名整个大昭的石女,竟从来不知道这一切都只因一碗小小的汤药么?我对你的贴身丫鬟说,这是我特地给你熬的醒酒汤,你那样信任我,她们自然不怀疑,当时就给你服下了。姐姐,那药滋味如何啊?”   一口鲜红的血从沈天玑的口中喷出,将地面染红一片,仿佛妖异的花。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上前想要将狂笑不止的宁清意揪住,却被凌冬当先抓住,晕头转向之时,有力的巴掌已经狠狠地扇在了沈天玑的脸上。   “啪!啪!”刺耳的巴掌声响起,然后残破瘦弱的身子如破布一般,被一把撂下。   “夫人,我看她是不行了,我这样的力气也能把她撂倒。”凌冬道。   “她当然不行了。”宁清意声音淡淡,“吃了这么多年脏水溲饭,身子能好才怪了。啧啧,也怪可怜见的。”   “夫人,您还可怜她呢!之前奴婢在她房里做事,犯一点小错就罚了二十板子,差点把奴婢打残了。也就夫人您这样心地好的,才会可怜她。”   宁清意起身,走到沈天玑跟前,却见一双透着狠戾和怨毒的眼,正正对着自己。她也不以为,只笑着道:“姐姐您也别怪我,那药可是顾殷殷给我的。那样神奇效用的药,妹妹我也没有本事得到。”   顾府嫡女顾殷殷……   沈天玑自认与她不过几面之缘,她为何要来害她?!难道就因为她抢了她指腹为婚的夫君苏墨阳?!   “说起来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她了。”宁清意道,“姐姐,您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与顾殷殷抢东西。她那样聪明伶俐的女子……啧啧……姐姐你哪里是她的对手?当日她跟我说,我只要听她的,她必助我得到晋远侯世子妃的位置。如今,姐姐你看,我可不是如愿了?”   她顿了顿,又叹息道:“不过,她拱了我入苏府,她自己却还待字闺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嫁给那个她想嫁的人。可见聪明人也有攻克不了的事情。姐姐,你可得到了些许安慰?”   此时的沈天玑已是气喘吁吁,撑在桌子上的双手攥得紧紧,眸子瞪着宁清意,仿佛要将她瞪出血窟窿来。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   是的,她疑惑,她不解。她待她那样好,当初宁清意的父亲宁儒江离开京城撇下她,是沈天玑将她接到沈府,是沈天玑给了她一切!   第一次见到宁清意时,沈天玑尚不足七岁。据说她的祖父曾是沈天玑的祖父沈远鲲的故旧,但因家道中落,她的母亲早逝,她的父亲是个落魄书生,屡试不第,屡败屡战,带着她住在京城城里平民聚集的西风巷中,时常到沈府来打一打秋风,沈府的主子们也都碍于国公府的面子睁一眼闭一眼。   沈天玑身为沈府长房嫡女,生来受尽宠溺,性子十分活泼,不管是暮春仲夏,亦或是皓秋残冬,她都会邀请一些知己好友外出游玩,舆情于自然,偶尔吟诗作赋,写字弄琴,在一干贵女中地位很是崇高。再加上某些人有意无意的吹捧奉承,她便被养得十分天真骄纵、肆意妄为。   这样的她最开始自是不把宁清意放在眼里,觉得她破落出生,虽碍于贵女做派不会出言讥讽一番,可多半也是冷淡以待。宁清意却生性隐忍,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那双看起来温柔无害的眼底,对沈天玑的冷淡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愈发的讨好巴结。   在沈天玑多次拂她颜面她却笑脸相待时,沈天玑也逐渐念起她的可怜身世来,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好。   直到沈天玑十二岁时,沈远鲲致仕,回了姑苏。那宁儒江忽然就豁然开朗不想再考功名了。也不知是哪根筋儿答错了竟想要效仿先贤浊酒一壶游天下,把个十一岁的女儿狠心撇下。沈府的人对那宁家并没有多少情意,沈天玑的母亲林氏念她可怜也不过是想着找个好些的平民人家收养了去,但是那时的沈天玑与宁清意已是无话不谈十分要好,当即就拉了宁清意进了沈府,并告诉阖府上下需把她当府里的小姐看待。   宁儒江却也没有真的把女儿丢下,宁清意被沈天玑拉进沈府不久,就有祖父从姑苏来的一封信,说是让沈府收养宁家的孤女。料想必是那宁儒江不愿开口求沈府的其他人,特特去姑苏寻了他父亲的故旧,敬国公大人,让他给个亲笔信,那比什么都强。   宁清意在沈府这么一住,倒真愈发像个大家小姐了。   而沈天玑也更将她视为闺中密友,心腹之交。   若是没有沈天玑,她只怕与府里的丫头差不多。宁清意在沈府的地位,都是她沈天玑一手恩赐给她的。   可是她呢,就是这样回报她的?!   此刻的沈天玑宛如疯妇,蓬头垢面,一身单衣腌臜脏乱,面容青白泛灰。她盯着宁清意,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宁清意并没有让她失望。   她盯着她的目光也逐渐狠戾,咬牙切齿道:“我最恨的,就是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你沈天玑天生高贵,我宁清意天生卑贱,”她的声音透着发自内心的愤怒和怨恨,“你给一点点恩惠,我就要感恩戴德,为你做牛做马。凭什么?!就凭你投了一副好胎,我就活该受罪吗?”   “沈天玑!”宁清意的眸光里满是狠毒,“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昔日在你面前卑躬屈膝的我,如今也能高高在上地俯视你!也能随意糟践你!”   沈天玑又“哇”地吐出几口鲜血来,胸口五脏六腑都在撕扯地疼痛着,可她脑子里却似乎愈发清明,盯着眼前这个容色妩媚却目色怨毒的女人。   她万万没想到,事实竟然是这样!她深觉最对不住苏墨阳的,她深觉自己最耻辱的身体问题,竟然是拜顾殷殷和自己的好姐妹宁清意所赐!   这一刻,她才看清了这个一直在她身后作小伏低的人。   是她,这个她一直视为知己朋友的女人,将她毒害至此!   真是好哇!   她忽然冷笑着抬起头来,双目赤红。   宁清意见她一副疯魔的样子,也有几分惧怕,凌冬护着她退后几步。   “夫人咱们走吧。”凌冬说着。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着实令人害怕。要是冲撞了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她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宁清意点点头,神色却依然淡定,对沈天玑道:“苏府即将修缮,墨哥哥说这几间脏乱得连下人都不住的房子都要拆掉。墨哥哥似乎忘了姐姐还住在这里了。姐姐你好自为之吧。”   房门再次被打开,外面的风雪愈发大了。   凌冬将宁清意身上斗篷的帽子掀起来,盖在头上,护送着她的主子离开。   沈天玑死死盯着那个离去的婀娜身影,好想冲过去杀了她!撕裂她!特别是她那隆起的腹部,她恨不得那里立刻变成血窟窿,恨不得他们都去死!   可是,她的身子已经不行了,刚走出房门,就被外头的凌冽寒风吹得摇摇欲坠,踉跄几步,忽然啪的一声,破絮般倒在了雪地上……   女子唇间溢出鲜红的血迹,一点点将身下的白雪浸染,后又凝结成乌黑的血块,凝在口唇周围,双眸瞪得老大,满是滔天的恨意;银白的头发散乱如同疯魔,与额角的血污胡乱混杂,惊悚骇人。   ☆、第003章 浴火涅槃谋今生   醒来时,她回到了自己的十二岁,落在姑苏城荷花塘中的兰舟之上。   身边的青枝和碧蔓给她的信息是,她只是在兰舟上睡了一觉而已。那一刻,她险些喜极而泣,倒把两个丫头吓着了,急着将她送回府歇息。   沈天玑记得十二岁这年夏天,她随着返回祖籍的祖父沈远鲲回了姑苏,只过了一个暑热的夏天,就回了京城。按照前世的轨迹,接着就是宁儒江离开,宁清意进沈府,再过两年就是她如愿嫁入晋远侯府,然后被曝出是石女,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重生而来,她对这第二次的机会万分珍惜,又怎能允许悲剧再次发生?   那一夜,她看着似熟悉又似陌生的纱帐顶,睁着眼睛熬了整整一宿。   她细细思忖前世的种种,发现自己果然如宁清意和顾殷殷所说,蠢笨如猪。不仅如此,她还娇生惯养,天真任性,不学无术。   或许是因历过生死,她的思路变得无比通透,想通了许多过去想不通也不曾想的问题。   那些曾经出现在她身边各种人的嘴脸,都与前世自己所理解的不尽相同。捧高踩低,阿谀奉承,口是心非,故弄玄虚,含沙射影,故布疑阵……太多的心思算计,都被曾经的她大意忽略。若说顾殷殷和宁清意是将她杀死的侩子手,那么她自己却也是害死自己的主谋之一!   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她的悔恨与愧疚。   好在苍天眷顾,竟让她重活一世!   一切都还来得及!   前世里,自她嫁入晋远侯府之后,不知什么原因,本是大昭第一世家大族的沈府也一再败落。败落的起点就在祖父沈远鲲的莫名逝世。   过去她不曾细想,只道祖父是因年迈而病逝,可如今她重活一世,许多蛛丝马迹都在心中分毫毕现。祖父沈远鲲虽然已近杖国之年,但是他身体向来硬朗,怎会在两年后就忽然死了?   祖父故去引发的连锁反应,更是让整个沈府都应接不暇。父亲骤然失去昭武帝的信任,从吏部尚书贬为鸿胪寺卿,彻底与相位失之交臂。尔后几位兄长也一一被贬,及至沈天玑的嫡亲二哥,时任翰林院编修的沈府长房嫡次子沈天瑜以渎职之罪被御史台弹劾,不久后被革职查办流放边疆,祖母因此事悲痛成疾最后撒手人寰,整棵沈府大树的颓败已是昭然若揭。   所以,苏府的人才敢那样糟践她。   沈天玑暂时想不通是谁在背后下的黑手,可是她敢肯定的是,沈府的命运是由实实在在的幕后之人所操控,而非虚幻飘渺的命运!   沈天玑作为长房唯一的女儿,祖父自小对她怜爱备至,前世的她只顾着苏墨阳,反而将最爱她疼她的长辈兄长们忘得一干二净,如今重生而来,心中只觉得愈加愧疚。   两年前,她思前想后,最后决定留在姑苏,亲自照顾好祖父的身体,助他渡过今年的劫难。   前世自己因中药而被毁,此生沈天玑痛定思痛,花了大功夫在研究药物上;加之时常注意照顾老人身体,久病成医,久而久之,医术药理倒也学得个七七八八。   在她的照料下,这两年祖父的身体也一直十分安泰。   按照前世的轨迹,祖父早该在今年春天就抱病,几日不到就逝世,可是却并没有。也不知道是因为那幕后之人没下手,还是因为两世的情况本就不同。不管如何,这段时日沈天玑都丝毫不敢懈怠,饮食住行一丝也差错不得。这么一来,祖孙俩的关系倒愈发亲密起来。   还有一点跟前世不同的是,前世的宁儒江应该在两年前,沈天玑重生回来不久后就离开京城。可是沈天玑时常与府中的几位兄长写信,问及宁儒江的事情时,却说是一直都住在西风巷,未曾离开。   为了以防万一,她早早就在信中言,若是宁儒江离开,千万不许他将宁清意撇在沈府。理由是她觉得宁清意与自己会犯冲。   几位兄长向来疼她,即便是这理由太过任性,他们也必会听她之言。   这一世,她不会再做引狼入室的东郭先生。   前几日二哥的信中言到,宁儒江忽然离开了京城。   这几日,身在姑苏的沈天玑的戒备一直未曾松懈,果不其然,今日他就来了。   软轿中的沈天玑回过神来,深深吸了几口气,才让胸口因痛苦回忆的闷疼逐渐散去。   早在重生那一日,她就对天发誓,此生一是手刃仇人,二是力求光耀沈家门庭,三要自己能不失本心,活出自己的精彩。   她留在姑苏两年,除去留意祖父的身体外,还有一点便是自己的洗心革面,涅磐重生。前世她除了身世好模样佳之外,竟无半点优点,倒偏生学会了天真骄纵,更要命的是不知揣摩人心,不知谋略心机。什么琴棋书法德容言功,没有一样拿得出手,也难怪苏墨阳不喜欢她了。   她刻骨铭心的仇人之一,顾殷殷,那可是名满天下的女子,据说是才貌双全,风华绝代,有着极好的名声。   若是沈天玑不有所改变,只怕此生也照样斗不过她。   两年来,沈天玑一改过往的懒怠散漫,将闺阁贵女们的技能一一学了个遍,虽不求样样精通,可总要有所涉猎,再不能像前世那样到处出丑的同时自己还不以为意。   她这样性子大变,本不好糊弄家人,若是回了京城,自己所在的长房暂且不提,同在屋檐下的二房、三房,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必得探究个清楚不可,若是发现她是重生而来的人,不知要生出什么乱子。留在姑苏却不一样,姑苏的沈府是时任姑苏知府的四叔沈和淳在当家,四叔一家甚少入京,对沈天玑过去的性子了解不多。她身边的李妈妈、青枝、碧蔓以及疼她的祖父就算知道她性子变了,只要人是安全无虞的,也不会过于追究。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她在这烟雨江南之地也觉得异常舒畅,心清目明,神思澄定,她喜欢这样舒缓镇定的感觉。   她也日夜都将此铭记在心:她的仇人,还在等着她。   轿子抵达沈府,从偏门处过了两道垂花门,青枝和碧蔓才搀着沈天玑下来,早有她的奶娘李妈妈在门口处候着她。   李妈妈是当年林氏的陪嫁丫头,为人精细,心思活络,手里的活计也是沈府里一等一的,颇得林氏的重用。后来与沈府里一个颇有头脸的管事成了亲,第二年就生下个儿子,只比沈天玑大一个月。她伺候林氏向来尽心尽力忠贞不二,沈天玑一降世,她二话不说撇下了襁褓里的孩子,做了沈天玑的奶娘。这些年来对待沈天玑也是从里到外,饭菜吃食事事用心,疼她倒比疼自己儿子还多。这些事情主子们都看在眼里,自然对她愈发看重,她可以算得上是沈天玑身边第一个有头脸的婆子。   这会子沈天玑进门,李妈妈就拉着她去里间换身衣裳待客,手里忙着,嘴里也不闲,“太老爷着人来催过一次了,还把璋少爷和二姑娘也叫了去,就等着姑娘你呢。”   碧蔓取过来一把黄杨木雕花梳,为沈天玑梳理一头已被打散的墨发,诧异道:“这也奇了,不是说只是个秀才么,怎么太老爷如此看重,倒像是礼遇什么王公贵族似的。”   “太老爷一向是爱才之人,这宁秀才虽然屡试不第,大约也是个有文才的,所以才入得太老爷的眼。”李妈妈道。   将妃色长裙换成了一身百蝶穿花桃红色对襟上襦,下面是同花纹石榴红百褶裙,对襟袖口以及裙底都是五彩缤纷蝴蝶翩翩的精美刺绣,这样喜庆活泼的颜色更衬得沈天玑的肌肤欺霜赛雪,嫩得能滴出水来。   “咦,李妈妈,这是哪里来的衣裳,倒是合我心意的很!”沈天玑看了看袖口处栩栩如生的蝴蝶,笑道。   “早知姑娘就喜欢些活泼的颜色,前儿沈夫人说府里要置办新衣,来问老奴姑娘的喜好,姑娘恰好不在,老奴就做主给姑娘挑了这花色。瞧瞧,这姑苏府的绣娘倒丝毫不输给京城呢!”李妈妈仔细端详了一番,也满意微笑道。   这沈夫人指的自然是沈和淳的夫人方氏。   “那是自然,咱们大昭三大名绣,苏绣可是排在首位的。”沈天玑笑着道,心里却不由得想起前世一桩事来,宁清意方住进沈府不久时,恰逢宫里太后过生日,赏下来不少东西,其中送到沈天玑屋里的就有一件极其独特精美的刺绣料子,说是南疆进贡而来的绣品,沈天玑十分喜欢,本欲裁了置衣裳,后来见宁清意一身寒酸,便给了她了。宁清意后来整一个月都穿着那刺绣衣裳上上下下,似乎巴不得全府的人都晓得她与沈天玑交好似的。   倒也是,她只有把自己抬高了,沈府的人才能瞧得起她。   碧蔓将梳子递给了李妈妈,李妈妈便手脚利落地给沈天玑挽髻。   碧蔓退到一旁,瞧了瞧沈天玑的衣裳,道:“绣工是不错,可是比起咱们京城沈府的衣料子就差了些。过去咱们在京城,每一季都要置办几套衣裳,可这边每季才置办一套,四夫人也忒小气了些……”   李妈妈一个厉色过去,碧蔓知道自己失言,伸手捂了嘴。   沈天玑听在耳里,心里想着碧蔓这丫头的确应该适时敲打敲打,不然这张快嘴只怕要惹出事儿来。   说起来,前世里自己住在姑苏时,对四叔府上简朴素净的吃穿用度也颇有微词,明里暗里给了四婶婶方氏不少难堪,好在方氏却是个宽和的,并不曾放在心上。后来沈府不中用了,一直外放在外的四叔倒是唯一没有被牵连的,沈天玑记得,沈和淳在昭武十三年被拔擢为江南路总督,在当时整个沈府众多和字辈中算得上是一枝独秀。   李妈妈从青枝捧着的首饰盒中拿出几只珠花簪子,仔细瞧着恰当的位置为沈天玑簪上,待一切打理妥当,这才唤青枝陪着沈天玑去前院。   临走时,碧蔓朝着青枝做了个鬼脸,就知道李妈妈要把她留下来训话。   ☆、第004章 灵舌巧辩退宁父   前院花厅中,鬓发雪白却面色红润饱满的敬国公大人沈远鲲正一边细细品着白瓷茶盅里清透碧澈的茶水,一边眯着眼睛看几个小辈斗诗,神情十分惬意。   唔,这诗好,茶更好。这可是四丫头亲自给他制的荷叶茶,初初喝着觉得有股生味儿,可那丫头却坚持要他喝,说是能清热解暑,于身体有益,如今倒是越喝越觉得甘甜清冽,余味无穷了。   他在大昭政事堂上厮杀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致仕回乡,这两年可算是彻底歇息下来了,如今这清闲悠然的日子,当真比神仙还舒服。   可是日子再闲散舒服,骨子里还是改不了不管遇事大小总要深思熟虑一番的习惯。   这宁儒江的父亲当初与他的确算得上旧友,论理说,宁儒江既亲自来求他收养宁家那幼女,他应该一口答应才是,可是转念想起去年那四丫头说想找个诗词好的做她的老师,当时寻了江南一带颇有名气的才子聿钦,那小子却忒不识抬举,竟然死都不肯进沈府。现下瞧着这宁儒江的诗文比聿钦并不逊色,若是能让他留下来做四丫头的老师,也算不错。   再者,虽然沈府多养个女娃娃算不得什么,可他敬国公府能走到如今地步却并不是做慈善换来的。没有利益的买卖他沈远鲲向来不做;即便是对方没有什么便宜可赚,就是扒也要扒一点油水下来。   唔,只不知道四丫头看不看的上这个老师。   沈远鲲眼风朝花厅门口处一撩,趁着三人都在思忖诗句而沉默的当口,开口道:“四丫头还没到?”   身后的仆从低头回到:“说是在房中小睡,马上就赶回来。”   老人哼哼一声,表示知道。心里却琢磨着:这丫头,以为他不知道呢,整日里往花田里跑,大约过几日他就要被逼着吃栀子羹了。   虽说是被逼,可老头子眼梢里的笑意却泄露了自己真实的心情。   这两年来,沈天玑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心里既有感动也有欣慰。只觉得他们沈府天字辈算得上是人才辈出了,既如此,他一个老头子也清闲得愈发有底气。   宁儒江一身深青色长袍,身形略单薄,下巴上有淡淡的青色胡渣,颇有些穷酸秀才的落拓风格。   此刻对诗也不知道到了第几轮,他仍自对着案几挥毫洒墨,文思泉涌的模样,一旁的沈天璋和沈天媱对视一眼,前者朝那宁儒江笑道:“宁先生诗词不凡,我和家妹甘愿认输。”   沈和淳的长子沈天璋今年方十八,一身暗青色直踞长袍更衬得五官清隽,气质文雅。   沈天媱比长兄小了三岁,身段已略有玲珑,一身青绿色襦裙,头发盘成螺髻,上面除去一根碧色绿玉簪外,未着任何装饰,面上妆容也素静,一双清亮无比的眸子配上这样整齐而清净的装束,倒显得异常清秀文静,伶俐可人。   宁儒江听他这样说,默默停下了笔,眸中因写诗而迸发的光芒瞬间淡下去,神情颇有些遗憾。   他从案几处走出,朝着沈天璋躬身一拜,“是沈公子和沈小姐承让了!”   沈天媱动作快,速度避了开去,心里想着:这果然是个书呆子呢,他是长辈,哪里有拜小辈的道理?   沈天璋被他这么一拜,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只得笑道:“宁先生您有礼了!”   沈远鲲看着这一幕,只默默得又抿了一口茶水,心里思忖着:不成想这宁儒江在京城之地浸淫这么些年,还是这副完全不知礼的模样。他这般,不会把四丫头教坏了吧?   沈远鲲思忖半晌,这才笑着开口道:“宁世侄,你今日来求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实在无需如此拘谨。这会儿你既然急着走,我那四丫头大约是没机会领略世侄的文采了。如此,我这就与你休书一封,你送去京城,沈府自会……”   “祖父!”   一声娇软甜音,桃红色的倩影步入花厅。   沈远鲲立马笑得灿烂,“四丫头来了。”   “四妹妹来得正好,”沈天媱笑着迎上去,“方才我和哥哥同沈先生斗了一回诗,沈先生可真是满腹才学呢!”   沈天玑听得倒是一愣,晶亮的眸子闪了闪,只看了宁儒江一眼,并未为行礼,就自顾自坐下了,对沈远鲲道:“祖父,您向来晓得妍儿的诗词是不如璋哥哥和二姐姐好的,如今他们都比不过宁先生,您不会还要妍儿我来出丑吧!”   妍儿是沈天玑的小名。沈天玑因是这辈儿长房唯一的嫡女,身份贵重,名字不从女,反而从了男子的王。当年林氏觉得这名字太过刚强,便给她又取了个从女的小名儿。   沈远鲲哈哈大笑,他就喜欢四丫头这种娇娇模样,最是惹人疼爱。   祖孙二人又说了好些话,旁边的沈天媱也偶尔应和两句,倒把宁儒江给落下了。   这宁儒江素来仗着肚子里有些墨水就清高自诩,目下无尘,在京中明里暗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对敬国公府的人也颇为不屑。他今日舔了脸皮过来求人,也是因为离京之时,他那自小就很有主意的女儿苦苦哀求他,说是让他无论如何想法子送她进沈府。   女儿是亲生的,他对她多少有点愧疚,此番才来求了敬国公。方才几乎都如愿以偿了,却被这忽然进来的沈四小姐打断了,这会子心里几分郁闷。可他也再没那个脸皮打扰人家一家子说话。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沈天玑才忽然道:“宁先生怎么到姑苏来却不把意妹妹带来呢?我与意妹妹两年未见,可想念得很呢!”   宁儒江抬眼看见沈天玑神色平和,唇角带着笑意,他忙又低下头:“此番我是想出门远游,意儿受不得颠沛流离,故而未曾跟来。”   沈天玑立刻露出万分吃惊的模样,伸手捂了嘴道:“那意妹妹岂不是孤身一人住在巷子里?”忽然她又转头朝上首坐着的沈远鲲道:“祖父,我记得那西风巷意妹妹住的屋子很是简陋,不如爷爷您休书一封,让父亲着人把屋子修缮一下吧?这样意妹妹也住的舒适一些。方才进门时似乎听到您说休书,莫不是跟妍儿是一样的想法?”   她笑靥如花地看向沈远鲲。   沈远鲲只默默喝着荷叶茶,未置一语,心头思忖着,这四丫头怕是有什么鬼主意。   宁儒江一听,慌了。他看了看上首坐着的敬国公,不曾想对方却未有任何表示。   他只得再鼓起勇气,开口道:“沈小姐,不知可否让意儿去您府里……暂住一段时日?”   这话一落,整个花厅都沉默了——这,哪里有言辞这样直白的人?难怪屡试不第,就这样的性子,只怕才学再好那也是白搭。   沈天玑瞧了他半晌,心中亦惊诧,没想到宁清意的父亲竟是个这样的奇葩。怎么他女儿的心思就比他活泛聪明那么多呢?这对父女也是奇了。   或许是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辞不妥当,宁儒江神情有些讷讷,被沈天玑这么一看,心头竟突突跳起来,只觉得这小姑娘的眸色仿佛带了可以穿透人心的光似的。   沈天玑沉默半晌,含笑看着他,缓缓开口:“我与意妹妹情同姐妹,宁先生此求,本应答应。我本是小辈,可是事关意妹妹,也不得不提醒先生一句,意妹妹若是到了沈府,府里主子多,总少不了捧高踩低的奴才,意妹妹又一向胆小柔弱,我母亲纵使心怜妹妹也没办法一一照顾过来。先生你看看我,到现在还待在姑苏不乐意回去呢。”   说了这么多,宁儒江总算是明白过来,这沈天玑是在说住在沈府还不如住在外头好呢!   他心头思忖着,沈天玑说的的确是事实,高门大户里面复杂的很,锦衣玉食未必就舒服。事实上他的本意也是如此,只是意儿求了他说想进沈府住而已,他与沈府别的主子不熟,也就小时候与国公大人见过,这才来求国公大人而已。本来想着,沈府那样的人家,劈一间房子给一个小姑娘不过是小事,可如今被沈天玑这么一说,他也犹豫了。   “我晓得,宁先生是怕意妹妹孤身一人,无父兄在旁照拂而遭人欺辱。这些年来宁先生与沈府走得近,我听兄长的信中也说,意妹妹时常到府里玩耍,这些旁人都看在眼里,又哪里敢低瞧了意妹妹去?再者意妹妹素来性子温和,待人最是有礼,就是再苛刻的人只怕也拿不到她的错处,又有哪个混人舍得欺辱她?若说那强徒恶霸,那更是不可能了,京城重地,天子脚下,咱们大昭民风又素来清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先生您呀,实在是多虑了。”   那宁儒江听她说了这么些,又见那国公大人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思前想后,晓得这趟算是白来了。   也罢,回头他就休书与意儿说这件事,好好劝劝她,金银富贵窝哪及得上清贫窝来得逍遥自在?   他抬眼又看见沈天玑笑眯眯的眼,回到:“沈小姐说的是。是我想岔了。”   沈天玑满意点头,又道:“先生放心,我定会嘱咐家里人好好照拂意妹妹。”   待那宁儒江离开后,上座的沈远鲲才哼唧一声,“丫头,说说你为什么不喜欢宁家孤女进府?”   沈天玑双眸灿笑,坐到沈远鲲膝边,两只粉嫩的拳头就开始在老人腿上捶啊捶的,力度舒适,频率适中。   “祖父,虽说咱们府里多养个人是没什么,可是仔细一想,这里头麻烦事儿可多了。若是待她好了,难保每个与沈府沾点亲故的都把女儿送进来,那可如何是好?若是待她不好了,传出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堂堂国公府苛待一个孤女,那名声可比不接她进府坏多了!我可不许咱们做这样亏本的买卖!”   前世里因宁清意进府,且在府里又同真正的沈家小姐一样的待遇,的确有不少人来打这样的主意,将女儿送去沈府养段日子,这身价就倍儿涨了。当初母亲为这事儿苦恼好些日子,只是后来沈天玑石女的名声一出来,沈家跟着受牵累,这风气方才罢了。   沈远鲲一听,笑道:“你这丫头动的心思倒多!这事儿倒是祖父没考虑周全了。”   沈天玑又是一笑:“妍儿这点儿小聪明,哪里能跟周旋政堂的祖父比了?祖父尽会寻我开心。”   ☆、第005章 威震四方昭武军   从前院回来时,李妈妈已经摆好了丰盛的午膳。   八宝肥鸭、奶汁鱼片、香酥珍珠鸡、菊花里脊、清炸鹌鹑、五绺鸡丝这六样营养丰盛的荤菜并上莲蓬豆腐、糖醋莲藕等六道色泽鲜美的素菜,又有口味清淡爽口的龙井木耳养生汤和熬得粘稠软糯的薏仁红豆米粥,沈天玑吃得无比满足。   李妈妈向来心细如尘,知道她今儿出去花田了,特将午膳准备得丰盛。   她又问起前院花厅的事情,青枝一一与她说了。   李妈妈听后倒是微微笑了。先时在京城,宁清意偶尔来府里玩耍,每每都要奉承姑娘一番,倒把姑娘哄得跟她做了好姐妹。以她老道的眼光来看,那宁姑娘就不是个老实的,姑娘实在不宜与她过于亲密了。现在见姑娘这样,她也放心了。只是那宁儒江倒真是个混的,举止进退简直一塌糊涂。他越过沈府正经的当家主母,也就是沈天玑的母亲林氏,跑来姑苏求国公老爷收留他女儿,这事儿本就不妥当。如今还对国公老爷和姑娘这样无礼。好听话也说不出一句,难怪在京城住了那么些年,还是孑然一身,连个朋友也没有。   沈天玑兀自喝着木耳汤,只觉得这清透的汤映衬着莹润剔透的白瓷,真真愈发勾起肚子里的馋虫。三两下,一小碗汤就被喝个底朝天。   “姑娘今日胃口倒好呢!”青枝笑着给沈天玑又盛了一碗,放到她手边。   沈天玑点点头。今儿心情好,当然胃口也好。   宁清意,这次我不会让你好过。现在还只是小小的开始,今后咱们的较量还长着呢!   低头喝汤,她长长的眼睫微微垂下,掩下眸中闪动的厉光。   李妈妈夹了一块肥滋滋的鸭子到沈天玑的碗里,沈天玑嫌恶地看了眼。   李妈妈及时道,“姑娘总是照顾太老爷的身体,您自个儿的身子也要注意才是。姑娘就是太瘦了,该多吃点肉补补!”   沈天玑瘪瘪嘴,只得夹了放到嘴里,随便嚼了几口,然后吃药般痛苦似的赶紧吞下去。   她相比于两年前,的确瘦了不少。也许是这两年来她想的事情多了,深思疲累之顾。但是她此时的身材正是纤浓有度恰如其分,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太少。若是跟之前那样,反而是胖了些。   只是李妈妈觉得人胖些身体才康健,这么一块鸭子也改变不了什么,她就随她的意罢了。   “姑娘今日在花厅倒像是当家人的模样,比先时懂事了不少,若是京里的老爷夫人知道了,定是开心的。只是太老爷在场,姑娘您就那般给做了主,是不是有些不妥?”李妈妈忧虑道。   沈天玑道:“祖父是咱们沈府一等一的聪明人,我听二姐姐说斗诗之事,就晓得祖父那是试探宁儒江。宁儒江才学好,祖父本有意提携他,但太过不通事故的人,最后只会给咱们沈府带来不利,甚至是灾祸。如此,祖父才睁一眼闭一眼由得我胡闹罢了。”   若是沈天玑不在,沈远鲲大约也不会太计较,毕竟多养个宁清意对于沈府来说简直不算事儿,但是只要有沈天玑在,宁清意就别想进沈府的门了。   李妈妈听她这番言论,心里细细一想,本就是通透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愈发欣慰,觉得姑娘真是知事了。   盛夏的午后蝉鸣阵阵,十分吵嚷,屋内小憩的沈天玑在青纱帐子里头翻来覆去,脑子被吵得嗡嗡的。再加上今日宁儒江的出现,总让她想起来宁清意那张故作柔弱的脸来,愈发心神不宁。   青枝遵照沈天玑的嘱咐,找了几个仆役一起清洗沈天玑摘回来的栀子花,并不在房中。李妈妈则去了大厨房领些新鲜莲藕来,她瞧着今日整桌子的菜里头,沈天玑独独爱吃那糖醋莲藕。所以此时房中只有碧蔓一人。   偏这丫头向来是个心宽的,这会子沈天玑在里间唤了她几次,也没个反应。   沈天玑心头就有些恼了,随便汲了绣花鞋跑到外头一看,却见碧蔓半斜在左边廊子上睡着了,绿色碎花的裙子在微风下微微翻卷,恬淡安静的模样。   沈天玑顿了顿,看她一脸安宁平和,心里的燥火逐渐消退。   前世里,碧蔓是在沈天玑重病吐血不止之时,跑去求晋远侯夫人做主找个大夫来,结果一去就再也没回来。青枝回来时哭着与她说,碧蔓为了让侯夫人亲自来看一眼沈天玑,为了让她相信沈天玑真的病了,一头碰死在了侯夫人房中。但是侯夫人还是没有出现。那次沈天玑却仿佛受了死去碧蔓的庇佑一般,病情又渐渐好转起来。   沈天玑记得,碧蔓死时,也是一个盛夏时节。   如今看到活得好好的碧蔓在眼前,她心头满是感恩。   重生以来,她对身边真正关心她的人都发自内心地珍惜着,只要不是大错,她都不舍得苛责。碧蔓天性活泼灵动,也给她增添了不少欢乐。如今在这人口简单的姑苏沈府,活泼烂漫些或许没事,可若是回去京中,总要让她多注意些才好。   沈天媱走到沈天玑的院子里时,就看见她正陷入沉思,怔怔地立在游廊处。   “这也是奇了,”她摇着手里的美人团扇,边走边笑道:“人家主仆都是丫头看着小姐睡,到了四妹妹这儿,怎么倒反过来了?”   沈天玑回过头,却见沈天媱正笑眯眯看着她,后面还跟着她的贴身丫鬟初晴。   沈天媱已经换了一身冰丝湖蓝的夏裳,单薄的料子,泛着冷意的颜色,沈天玑看着也觉得一阵凉爽。   “原是二姐姐来了。”沈天玑笑道,“我还道是哪个大胆的敢来打趣儿我呢!”   沈天媱本是江南一带有名的才女,为人也极为温和可亲,两年来沈天玑与她倒是处的不错。记得前世里,沈天玑并不喜欢这位堂姐,因她每每进京总能得到父母的夸赞,她的父亲谢和清曾说沈天媱的书法“勾痕极佳,落笔处尽是风骨”,为这句话,沈天玑还生了几日闷气。   这一世她却觉得,长辈们喜欢这个二姐姐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听到说话声,碧蔓揉了揉眼睛醒了过来,诧异道:“咦,姑娘你怎么没午睡呀?”   沈天玑庠怒瞪她,“还午睡呢,你家姑娘都快渴死了,唤你递杯茶也没个反应。”   沈天媱在一旁掩嘴笑起来。碧蔓挠了挠头,小心翼翼道,“姑娘,您就饶了奴婢吧,下次碧蔓再也不敢了。怪只怪这廊子上太凉快了!一个不小心就睡死了。”   “你听听,如今倒成了廊子的错儿了!”沈天媱又道,身后的初晴也跟着笑起来。   碧蔓可怜巴巴地瞧着沈天玑,“姑娘……”   沈天玑道:“好了,我不计较这些。如今既醒了,就快去给我沏杯荷叶茶来吧!”   碧蔓晓得这是沈天玑真的不计较了,当下高兴地应了一声,进屋沏茶去。   “帮二姐姐也沏一杯!”她又补充道。碧蔓“哎”了一声。   “二姐姐,你也来尝尝我最新制出的荷叶茶。”   “先不忙着喝茶,”沈天媱拉住她的手,“你可知道,这会儿外头的人都乐疯了!你的院子僻静,听不到这些,我呀,是被初晴几个碎嘴丫头闹得实在睡不下了才来与你说道。”   她边说着,边转头庠瞪了一眼初晴。初晴笑得憨厚,丝毫不以为意。   “这会子啊,我父亲去了府衙拟檄文去了,我那兄长也已经迫不及待地去书院里与他的同窗们谈论此事!”沈天媱又笑着补充,“祖父还在睡着,若是他知道了,只怕要高兴坏了!”   沈天玑被她这一叠的铺垫搞得愈发焦急,插嘴问道:“到底是何事?”   沈天媱笑了笑,身旁的初晴却早耐不住性子,双眼晶亮的插嘴道:“是咱们圣上御驾亲征打了大胜仗了!凯旋的队伍这几日已经到京城了!据说还带了天辰国皇室俘虏呢!”   “哎呦,走到哪儿都是议论这件事呢!”   青枝双手端了只大竹匾,正一脸笑意地走进院里来。那竹匾上满是水灵灵白嫩嫩的栀子花瓣,十分娇润可人。   “咱们征北军骁勇善战,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咱们圣上运筹帷幄,用兵如神,雄才伟略天下无双。我从东院到西院这一路,不知听了多少回了!”   许是因太过兴奋,这会子连一向知礼的青枝都插话起来。   刚端了两杯茶出来的碧蔓本就是最爱热闹的人,如今听到这话,立马就缠着青枝问。青枝便与她眉飞色舞地说起来,初晴也在一旁附和。   沈天媱和沈天玑见丫头们高兴,也不拘着她们。沈天媱摇着团扇亦是一脸自豪,开口道:“听说此次咱们圣上率领征北军出崤关,占钦州,平永嘉,取辽阳,一路势如破竹,直入天辰国都城,圣上将天辰国主头颅斩下,还活捉了天辰皇室所有人。如今,整个天辰国都已经是咱们大昭的国土了!”   便是描述如此血腥之事,沈天媱也难掩兴奋,倒好像巴不得自己也是征北军其中的一员,好上阵杀敌似的。   连以诗礼著称的沈天媱都如此,遑论其它大昭热血儿女?   “听我兄长说,上次先帝爷御驾亲征讨伐天辰,但却屡攻不破,最后出师未捷身先死,薨于崤关。太子殿下榻前受命,十六岁就登上帝位君临天下,掌管这偌大江山,如今即位不过八载,此次北征就能拿下这样的显赫战绩,倒真衬得上雄才伟略天下无双八个字。此次北征,不仅一血先帝之仇,更彰显我大昭国威,开疆拓土,威震四邻,如今天辰既溃,那西境夜凌国俯首称臣的日子只怕也不远了。”   大昭王朝四府一十三路,幅员辽阔,广袤无垠,北临天辰,西接夜凌,南毗蛮越,东边是一望无际的海洋。天辰既灭,如今周边能排得上号的也就只有夜凌国了,虽然夜凌国的国土也只堪堪与大昭某一路相当。   沈天媱唏嘘感慨,却见沈天玑似乎在出神,唤了她两声,她才反应过来。   “我知道的。”沈天玑眨眨眼,笑着道,“祖父也多次与我说过,咱们这位圣上深思密虑沉稳自抑心术才略举世无双,即位之初就以雷霆手段稳住一干老臣启用新党,不过几年就坐稳了帝位,掌控了整片江山,几年来焚膏继晷励精图治,如今咱们大昭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这样的天子,自是万民敬仰的。”   沈天玑之所以出神,是因前世里也有这么一件事。昭武帝御驾亲征,凯旋而归,全国自是一片振奋。只前世这时候她已经嫁入苏家,石女臭名在外,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对于这件全国的大喜事,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但是对于这位昭武帝,沈天玑却记得,大昭最有名望的睿思殿大学士周衍璧曾与他的学生们说过:武帝当政,大昭必能九州海晏,穷图匕见。   事实上,大昭在武帝当政之后,的确是日益强盛,威慑四邻。只可惜,前世的沈天玑没有那么长的寿命看到四海归一八方来贺的盛景,如今想来倒真是有些遗憾了。   此生沈天玑本就以不失本心为念,心境不复前世之悲,如今听到这等喜事,自然也是高兴的。   沈天媱想了想,又笑道:“我记得大堂兄就是这次征北军的统领吧?此次出征虽有天子亲自督战,可统领士兵们也都是功不可没,想必这次大堂兄回京,必能封侯拜相,平步青云了!”   这说的是沈府长房嫡长子沈天瑾。沈家一脉向来从文,这沈天瑾却特立独行做了武官,是此次征北军的统领之一。   闻言,沈天玑也是一笑:“大哥哥本就是有才能的。只如今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这回回来啊,最要紧的不是封侯拜相,反倒是先给咱们找个大嫂子呢!”   说着,两人都咯咯笑起来。   ☆、第006章 清萏远归相聚欢   敬国公醒来后听闻征北将军大胜而归的消息时,果然眉开眼笑欣喜若狂。当日夜里沈家上下阖府欢宴,共庆凯旋。暂且不提。   征北大军归京,想来此时的京城是极热闹的,沈天玑犹记得,前世这会儿苏府的少爷小姐们都争抢着赶去城门迎接大军得胜归来,一时可谓盛况空前。   只是对于与京城有千里之遥的姑苏来说,或许即将到来的三年一度的秋闱来得更有吸引力些。   大昭建朝以来历来重视吏治科举,三年一次的秋闱被奉为民间盛典。昭武之后,恩科只开过一次,故而今年的科举,不知有多少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盼着十年寒窗后能一朝金榜题名,从此白衣卿相平步青云。随着秋闱之日渐近,姑苏府作为江南诸路的秋闱试点,大街小巷的行人都明显变多,熙来攘往里许多都是衣冠素雅举止从容的文人举子们。   盛夏将尽,姑苏满城莲花香。这天,姑苏知府谢和淳一大早接到朝廷发来的檄文公告,半刻也没耽误,当即命人张贴于各要塞城门,公示于众人。姑苏城中的众应试举子们也因公告里的消息一下子炸开了。街头巷尾,人人议论。   原来是朝廷念江南诸路自古是人杰地灵英才辈出之地,特委派了名满天下的睿思殿大学士周衍璧为主考官,翰林院院士纳兰崇为副考官,主持今年姑苏府的秋闱。   沈府院内,本因错过京中热闹而正当郁郁的碧蔓听到这个消息,瞬间又兴奋起来,在沈天玑旁劝了许久,巴巴地想要沈天玑带她们去丰宁楼转转。   丰宁楼是姑苏街头最有名的茶楼,自来就是文人雅士聚集之地,当中总有不少人高天阔论,针砭时弊,有些见解倒也颇有道理。   沈天玑正在挑拣可入茶的栀子花瓣,纤纤素手削葱一般,倒比那栀子花还来得稚嫩白皙些。   这些花瓣必须经过清洗、晾晒之后才能久藏,如今多攒些,待到大雪冬日也不至短缺。   “你这丫头啊,自己想去瞧热闹,偏生拉着我做挡箭牌,若是李妈妈问起来,也是姑娘我抵在前头,怎么也责怪不到你头上。你倒是打的好主意!”沈天玑嗔了碧蔓一眼,唇角却是勾着的。   “姑娘,这会子丰宁楼里定然全是风流雅士,您真不想去瞧瞧么?或许丰宁楼中就有举子谈论着给那位主考大人投拜帖呢!”碧蔓一脸笑,“您也知道的,周大学士当年可是才华横溢风流倜傥,不知迷死多少京城闺秀……”   一旁给沈天玑打下手的青枝扑哧一声笑,“当年?那可是二三十年前了吧?如今却不知是个什么老头子了。你心里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你是自己想去看那副主考纳兰崇吧?又何必弯弯绕绕地说什么周主考年轻时如何?”她又笑着转向沈天玑,道,“姑娘,奴婢可是记得清楚,当初在京里,咱们在街上远远见过那位纳兰世子,碧蔓可是看呆了好久呢!”   纳兰崇是当今安亲王府的世子,安亲王爷又是当今皇上的嫡亲叔叔,这样的身份自然是极显赫的。去年这位世子又以皇亲之身破例拔擢为翰林学士,要知道,昭华朝官吏制度严苛,朝中参政者、三省六部主事者多出自翰林院。为避免皇权分立,自古皇亲国戚者都不允入翰林。纳兰崇能凭借自身才华得此重用,的确令人侧目。   这样精彩艳绝的人物,又有哪个女子不心生仰慕的?   沈天玑初初听到纳兰崇的名字,尚且未曾细想。如今听到青枝说到纳兰世子,才骤然想起来这人的身份,一时竟是愣住了。   碧蔓也并不害羞,啐了一口道:“别瞎说,纳兰世子那样的人物,哪里是我等可以肖想的?他既长得那样俊,还不许我贫民小卒多看一眼么!”   青枝见她这理直气壮的模样,又取笑起来。这会子没外人在,两个小丫头也并不收敛,园子里一时笑笑闹闹。   “呵呵,妍儿院里是出了什么好事情?竟把两个丫头开心成这副模样呢!”   忽然,一个笑声传来。   这笑声娇柔干净,是女子的声音,但又透着几分男子的爽朗大气,令人闻之只觉得心中一畅。   沈天玑转头,却见沈天媱和另一名女子先后走了进来。当先的笑声正是那女子发出的。女子一袭柳绿色襦裙,杏黄色描金花草纹的薄绫褙子刚刚过膝,胸前挂了一只莹润光亮的麒麟玉,脑后挽着利落的流云髻,只簪了几只杏黄色小绢花。女子生的唇红齿白,五官精致,容貌极是出众。稍显浓黑的双眉,晶亮有神蕴着笑意的眸子,透着几分肆意,几分洒脱。   “清姐姐!”   沈天玑满目惊喜,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了上去。也顾不上手里还残留着栀子花瓣了,一把拉住了女子的手。   “一年未见,我可想死妍儿了!”柳清萏牵着沈天玑的手,也笑得合不拢嘴。   柳清萏是镇西大将军柳劲轩的嫡女,那柳劲轩原是敬国公正夫人的嫡亲侄子,柳沈二家本就攀着亲。柳清萏小时候也没少去京城沈府同沈家姊妹玩耍。   清新菡萏,虽然这名儿取得别致幽雅,可人却生性爽朗豁达,人前爱笑,对沈天玑并不如别人来得那样恭敬谄媚,所以前世里沈天玑总是看她不顺眼,觉得相比之下宁清意比柳清萏不知好上多少,故而明里暗里总是给柳清萏难堪。久而久之,柳清萏便极少去沈府,后来渐渐疏远。   这一世却是机缘巧合。柳府本就在姑苏,柳清萏就是在姑苏城长大,且同沈天媱的情谊是极好的。沈天玑重生在姑苏,同沈天媱亲近,一来二回的,与柳清萏也逐渐熟识起来,加上后来许多次一起“胡闹”的患难交情,关系愈发亲厚。   柳劲轩本是淮南路安抚使,今年年初才出任的镇西将军,调去了西境陇右路镇守边关,其妻女家人都被圣旨召去了京城。因料想柳劲轩要过几年才能调回来,沈天玑从未想过柳清萏这会子还能回姑苏。   这会子三位密友可算是聚齐了,沈天玑吩咐青枝帮她收拾完这些花瓣,这就领着二人进了屋。三个人围坐在冰丝蓝缠枝印花软垫铺就的美人榻上说话。   那榻中一只雕花檀木案几,上头放着粉红细颈的花斛,花斛里面只有一支含苞待放的芙蕖,散发着淡淡清香。   柳清萏喝了一口碧蔓呈上的荷叶茶,就直嚷嚷着苦,然后再不乐意喝了。沈天玑便唤碧蔓给她换了一杯三清茶。   “早晓得你不爱这味道,偏是你看见我们喝,也非要来尝尝。”沈天媱笑道,“白白浪费了一杯好茶。”   “媱姐姐说的是,”女子还在因荷叶茶的怪味儿兀自皱眉,“我是学不来你们这些‘高雅风流’,还是乖乖喝我的凉茶吧。”她灌下一大口茶,一脸满足,又眉飞色舞道:“妍儿可算是错过了京里一场热闹,那会子军队进城时是何等盛景!我瞧着整座京城的大大小小都出城迎接了吧,把个偌大的端门大街堵得水泄不通,啧啧!”   一旁的碧蔓听到了,免不了又多打听了几句,聊以慰藉遗憾。   沈天玑却在想着另外一桩事,担忧问道:“你父亲是镇西大将军,照理来说你轻易不得离开京城的。这回回姑苏,可是得了圣旨恩准了?”   闻言,柳清萏却沉默了一会儿,一双大眼睛咕噜噜的,见沈天玑神色焦急,这才神秘兮兮地吩咐碧蔓关上房门,守在外头。   “哎,这事儿我只悄悄告诉你俩,可不许跟别人泄露了!不然我小命休矣!”柳清萏压低声音,凑过去对二人道。   两人都露出一副惊奇的表情。   “我爹这次出任镇西将军,本就是个幌子,实是为了盘查西境一线辎重克扣一案。”   “西境辎重克扣?”沈天媱当先惊呼出声,继而又极快得捂住了嘴,小心翼翼看看门口,这才又转回来细声细气道:“今年正是皇上御驾亲征北境之时,这西境此时最是不能出纰漏的,弄得不好,就是两境同生战火的不利局面!这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儿里克扣西境的辎重?!”   柳清萏点头,“正是如此,才引得龙颜大怒。在北境战火连天之时,只怕谁也想不到,西境也是起了轩然大波,整个安抚使司竟是处死的处死,罢黜的罢黜,上上下下近百名官吏都被清了个干净!待此事一公开,朝堂上只怕要风起云涌了。也难怪皇上如此重视这次的秋闱,只怕这次秋闱便是一个契机,一个政堂朝官大换血的契机!”   三人俱是出自显赫门第,官宦世家,多多少少对政事有些见解。但是最关心的还是自家父兄有没有牵连其中。   “幸好咱们府中都并无陇右路任职的,不然真是要倒大霉了。”沈天媱感叹道。   “正是,”柳清萏又喝了一口茶,“我父亲早在一月前就把案宗全部交给了皇上,那会儿北境大军正是攻破天辰都城的最后一场战役。你们可知,当时咱们那位圣上在哪儿?”   沈天玑见她双眸晶亮晶亮的,笑道:“你若是不问,我们料想定是在北境指挥打仗;可你既然这么问了,想来事实定不是如此喽!”   柳清萏点点头,“你们肯定想不到,那时候皇上已经从北境转去西境了!最后是由天子亲自处理的此案。此案一结,我父亲启程回国中,我也就不用被拘着了。”   沈天玑听她此言,陷入沉思。   这位年轻的昭武帝果真不同凡响。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运筹帷幄打了北境的胜仗,又扬清激浊彻查了陇右路大案,同时还能关心秋闱考试,连某一府的主考副考都精心策划一番?   这样的一心三用,抑或说是一心万用。大约也很累吧!   沈天玑不知为何生出这样的想法来。可再一想,这一整片江山都是他纳兰家的。山河妖娆,江山如画,百河千川,万丈广疆,既是做了这片天下的主人,自然也要担起这份比山还重的职责来。   想来若是自己坐在此位,定是做不到如此深思密虑的。也不止她,她琢磨着估计这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人有昭武帝这样的能耐了。   这位年轻天子,倒生来就是主掌江山君临天下的料子。   沈天玑心中暗自唏嘘,柳清萏却忽然抽抽鼻子道:“妍儿,你身上用的是什么香?清淡得很,似乎从未见过。”   说到此时,沈天玑和沈天媱相视而笑,沈天玑便笑着起身去内间拿那香水儿去了。出来时,手上持了只螺丝银盖玻璃小瓶,上面有雪白的纸笺,写的是“凉玉清露”四字。   “前儿我那栀子园里的花儿开得正好,我就亲自去摘了些来,除去沏茶煮汤之用外,还剩下许多。栀子花香清冷淡雅,我瞧着比如今时兴的木樨香、玫瑰香都好闻些,我和二姐姐就琢磨着能不能也制个香来用。”   柳清萏将那银盖打开,轻轻一闻,只觉得一股清爽之气沁入心脾,周身神清气爽。   “先时尝试了不少别的方子,后来发现只需加上一味薄荷还有咱们春日里得的梨花酿,就能将这香味儿调配到最佳。你闻闻,怎么样?”   “唔,真是别致清爽,还带了些梨花酿的醉人甜香。”柳清萏笑道,“可惜我素来不爱香啊粉啊的,不然非要拿几瓶走不可了。你素来心思别致,人又聪明,这香水儿真是好极了,名儿也取得雅致。”   “名儿可不是我取的,你也晓得,我的辞赋最是蠢笨的。”沈天玑看向沈天媱,“这可是二姐姐想的好名字。”   沈天媱也笑道:“古人咏栀子就有玉瓣凉丛拥翠烟之句,我也只是盗用罢了。”   “你们俩啊,一个聪明,一个文雅,倒显得我是最粗笨的了!”柳清萏呵呵笑着。   “你哪里是粗笨了?”沈天媱伸手捏了她一把,“就这张嘴儿啊,比我们不知伶俐多少呢!”   房中三人一时欢声笑语。   待沈天玑将那凉玉清露收好后,柳清萏又道:“这几个月在京城里甚是无趣,我与那京中柔弱娇贵的王公贵女们本就合不来,这会子自由了,我可想你们的很,一点不耽误就回来看你们了!”   “说得倒是好听,”沈天媱道,“从京中到姑苏虽远,可也用不了一个月。你呀,定是一路上游山玩水去了,这会子倒有脸说想我们呢!”   柳清萏笑道:“媱姐姐这回可冤枉我了,是我家那马儿不争气,可怪不到我头上来。”   柳清萏本就是个闲不住的,她看到沈天玑房中案几上那支半开半闭的芙蕖花,立刻来了兴趣,提议道,“今儿我瞧着天气极好,咱们三个也好些日子没好好聚了,这会子姑苏城小镜湖中荷花正盛,不若我们同去年那般,去湖中泛舟采莲如何?”   沈天玑想起去年镜湖泛波的悠然娴情,心里也生出几分期待,当下就答应下来。   沈天媱见她们二人兴致好,便也笑了陪着去。   ☆、第007章 清波十里戏莲丛   小镜湖虽名为小镜,实际却是个面积极广的水湖,隔数州而分,中有美景无数。流经姑苏府时汇聚而成一片绕城水域,又延伸至山围沟隅,铺天盖地的俱是田田莲叶。   正值莲花繁盛之日,城中泛舟采莲之人不胜枚举,倒把个小镜湖闹得十分熙攘热闹。沈天玑三人本是高官贵女,自是不好露脸于众多生人之前,只在郊外寻了一处僻静无人的支流水湖,落得个安静自在。   此处离姑苏城中有些距离,两岸青山环抱,山色空濛旖旎,湖水碧透盈澈,波光粼粼。田田的荷叶高低不一,构成翠*滴的重峦叠嶂,微风过处,送来阵阵凉爽清风,伴着清淡的芙蕖花香,沁人心脾。   长夏阴阴万木棑,杖藜转过别峰来。   三个人俱是撇下了丫头,亲自划了小巧兰舟,荡舟于十里清波之上。   姑苏府的女子们都极爱采莲,故而自小就学了一手划舟的好功夫。立在只能容纳两人的小小兰舟之上,手持一长竿,悠游于潋滟湖光之上,看尽远山空翠,看尽红莲碧叶,真是惬意的很。   只沈天玑却不如另外两人那么惬意了,因为她是去年才学会的划船,如今一年过去,又生疏不少。一只棠木兰舟歪七扭八地跟着柳清萏和沈天媱,倒让前面两人取笑了一阵。   沈天媱便出言提醒了几句,沈天玑本就极聪明,过了一会儿便逐渐上手,赶上了二人。   湖中芙蕖朵朵,柳清萏便想要够过去摘,不想却惊起几只雪白的鸥鹭,扑棱棱地飞走了。   “别人家里采莲,采的是莲子,你倒好,非得采花,这花儿长得这样好,你也舍得!”沈天媱淡笑着怨道,“瞧,把睡眠的鹭鸟都给惊了。”   柳清萏反身指着沈天玑,笑道:“媱姐姐就别说我了,你看看,妍儿可比我还暴殄天物呢!”   沈天媱一看,却见沈天玑的兰舟正停在层层叠叠的荷叶之中,沈天玑放下了手中的竹竿,正扭身折一只碧翠小巧的荷叶。   因要划船,沈天玑特意换了一身轻便的齐腰襦裙。绯红的薄绢蝉纱,上面有广叶兰花的暗绣银丝,绛紫的腰封将那身段勾勒得愈发玲珑有致,细腰仿佛一折即断。腰封下悬着两枚玉绶带,是雪白清润的一对和田玉麒麟。   她将那荷叶折下之后,就笑嘻嘻地往头上扣,转头看向沈天媱两人,“长了这么些,咱们摘一点也算不得什么。二姐姐要不要也来一个荷叶帽子?”   “你哟!”沈天媱笑着摇头,“这般调皮,到时候回了京,看大伯母怎么治你!”   “哎哎哎!嘘!”   柳清萏忽然喊住了二人,声音压低,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独眠的小小鸥鹭,细声细气道:“你们等着,待我去把它抓来!”   沈天玑一看,那只鹭鸟毛色一片雪白,正停在一朵芙蕖边上,那芙蕖开得热烈,粉嫩动人的色泽,亭亭立在水中,十分惹人喜爱。   二人俱是摒住呼吸,却见柳清萏悄悄靠近那只鸟儿,伸手遇抓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笑,“哈!我摘到了最大的一朵!”   鹭鸟旁边的芙蕖竟忽然被人折了去,那只雪白鹭鸟扑的一声,飞远了。   重重叠叠高过头顶的荷叶对面,摘花少女正嗅着荷花香气,笑着转身朝后面挥手:“崇哥哥!快来呀,这里的花儿开得可好呢!”   跟在少女兰舟之后的,是一只稍大的小舟,上头两个仆役打扮的人划着木浆,当中立了三个锦衣华服的男女。   当先被那唤做崇哥哥的男子约摸二十岁上下,五官俊逸,丰神俊朗,一身暖玉蓝白色暗绣竹纹丝缎锦袍更衬得面容如玉,身子挺秀如竹,一双眸子沉静温润如此刻的碧波湖水。他旁边的男子亦是俊朗不凡,精致的眉眼里带了几分如春的笑意,一身随意的棕色凤鸟纹衣袍也被他穿出几分俊逸潇洒来。两名男子中间还有一名年纪尚小的女孩儿,此时正把玩着手里的一只荷叶。   方才摘花的少女看上去大约十三四岁,正满脸得意得拿着刚摘的荷花朝那中间玩的女子骄傲一笑,眉眼中有几分倨傲和炫耀。   中间那女子却只看她一眼就低头玩自己的。   纳兰崇并未回答那少女的话,只吩咐手下将木舟划过去,又笑着与旁边男子道:“此处风景当真不错。”   旁边男子笑得爽朗,“那是自然,早就与你说过的,在京城可没有这样风景宜人又清幽僻静的去处吧?”   说着,男子朝当先那少女投去淡淡一瞥,眼神有着责备的意味。   虽说此时纳兰崇是微服,可到底煊赫的身份摆在那里,那句“崇哥哥”的确不是她能叫的。   少女却丝毫不把哥哥的责备放在心上,仍是笑脸盈盈地喊着,“这里面定还有很多鸟儿呢!瞧!”   少女笑着拨开重重叠叠的荷叶,看到的不是鸟儿,却是薄怒的柳清萏。   她能不怒么,刚才即将到手的鸟儿被惊飞了,如今还被人拐弯抹角地说成是鸟!   “是你!”那少女脸上的笑意瞬间没了,怒瞪着柳清萏道,“柳清萏,你怎么会在这里?”   柳清萏也想对天哀嚎:搞了半天,原来又是冤家路窄!   此女名为苏云若。柳清萏在京中时与她结过梁子,这次回姑苏也是因两人走的一条路线,路上时常冲突,才让柳清萏的脚程慢了许多。   这会子竟然又碰上了,可不是冤家路窄!   “我家本就在姑苏,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柳清萏反唇相讥,“倒是你,你跑来姑苏做什么?”眼风一瞟,看见对面几人,继而笑得意味深长道:“啊,原来是追着男人来的啊!真不害臊!”   柳清萏出言向来不计较斯文,这话理直气壮一出口,倒把那少女羞得满脸通红。   “你……你才是不害臊呢!”苏云若急的双眼通红,转身就朝纳兰崇身边的男子喊道:“二哥!有人欺负我!”   “呵呵,”柳清萏叉腰大笑,“除了找人告状,你还会做什么?”   两人口舌相争之间,沈天玑和沈天媱划着小舟向前,也逐渐将对面数人看了个清楚。   苏云若!   沈天玑双眼微凝,眸间骤然掀起暗波。   这是她前世的小姑子,她怎么可能不认得?   苏云若乃是晋远侯府嫡幺女,自小就骄纵天真得很。前世里,婚前沈天玑为了能制造与苏墨阳的见面机会,暗中没少给苏云若好处,她每回都把好处收下,可却从未尽过什么心,婚后沈天玑遭苏府虐待的几年里,她却是上门来嘲讽最多的。   说不上多恨,可也绝不会觉得她好。   反倒是此刻她带给自己的负面记忆,让她心生不悦。   纳兰崇,她自是认得的。真人瞧着,似乎比记忆里的样子还要俊一些。没想到,随便出一趟门,也能碰上此次秋闱考官,不知丰宁楼那些举子们知道的话,得多羡慕。只可惜她不是应考的举子,白白浪费了这样一个绝好的投帖问路的机会。   再往纳兰崇旁边的男子看去,沈天玑险些握不住手里的竹竿!   苏墨阳!   不……不是苏墨阳,只是长相与苏墨阳有几分相似而已。苏墨阳亦是翩翩如玉的少年公子,可眸中总是藏着几分幽深,让人探不到底。而眼前这位男子的眼神比苏墨阳来得更纯澈明亮。   旁边的沈天媱低声提醒道:“那棕袍男子是晋远侯府的二公子,苏墨阡。他旁边那个小女孩儿是晋远侯的庶弟,如今任常州知州的苏礼,苏大人的女儿,叫苏若菥。但不知旁边那位公子是……”   沈天玑一笑,也低声道,“那人正是如今城中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安亲王世子,纳兰崇。”   沈天媱心头微惊。   苏云若找苏墨阡哭泣,苏墨阡没法子,只得上前来,对柳清萏轻轻一拜,“姑娘,方才我家小妹并不是有意讽刺,还望姑娘不要计较。”   没想到苏云若却将他一推,怒道:“是她出言讽刺我,你倒什么歉?”仿佛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她飞快地看了一眼纳兰崇,脸上愤怒的神色瞬间消弭,变成了满满的可怜和委屈。   “哼,变脸比变天还快,”柳清萏嗤笑,“真会装委屈,继续给我装!”   “你!”苏云若气得伸手就要抓柳清萏,却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苏墨阡吓了一跳,若是这位妹妹在姑苏出了什么事情,只怕爹娘又要责备他。   柳清萏叉腰大笑,便是有外男在场,行事也无一点收敛。沈天媱听说对面有纳兰崇,暗想这少女定然也不是好惹的,上前拉住柳清萏的手,朝她摇了摇头。   “妹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惊飞了一只鹭鸟,何必如此?”   柳清萏轻哼一声,“我就是瞅她不顺眼!”   苏云若此时已经稳住身形,她自小娇身惯养,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转眼看看纳兰崇,对方神情平淡,似乎并无给她帮忙的打算,瞬间心头愈发愤怒,喝到,“柳清萏,不要以为你爹是镇西大将军我就怕了你了!等我大姐坐上皇后的位置……”   “放肆!”苏墨阡厉声一喝,“越说越不像话了!”   闻言,一直沉默不语的沈天玑唇间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来。别人或许听不懂这话,可经历重生的沈天玑却知道。当今昭武帝登基八载,从未立妃。此次北征得胜之后,朝中大臣纷纷参本劝上立妃,苏云若的大姐苏云芷,就是第一批入选的妃子之一。此时册妃之事尚且没有传开来,约摸还是在酝酿中,苏云若大概是从家人议论中提早知道了这事。   前世,当谢府一步步走向衰落时,苏府却是一步步走向强盛。而今生……   沈天玑眸光微厉,她必不会让历史重演!   长长的眼睫垂下,她微微低首,掩下万般情绪。   沈天媱一直温声劝着柳清萏,本就是小事,柳清萏便也逐渐消了气,只斜眼瞅着苏云若,满眼的看不起。   苏云若被苏墨阡吼得住了嘴,犹自气冲冲看着柳清萏。   此时的纳兰崇,却为对面少女的曼妙风姿暗自喝彩起来,如玉的容颜在阳光下俊美无俦。   柳清萏,镇西将军独女,果然有几分将门虎女的潇洒肆意,甚至可以说是泼辣。另外两名女子不知是姑苏府哪家千金,一个懂事知礼雅致芊芊,独有一番魅力,另一个……   风华绝代,容颜无双,竟将他在京中所见的诸多美人秀丽都比了下去。   特别是她那双灵动的眸子,一会儿疑惑闪烁,一会儿沉静温婉,一会儿又深沉如秋水,让人完全看不透里面在想些什么,真是有趣得紧。   苏墨阡又向柳清萏道歉,沈天玑见那苏墨阡还算恭敬有礼,今日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实在没必要为此坏了兴致,便也上前去劝柳清萏。   “清姐姐,我看这位姑娘已经气得很惨了,你就放过她吧!”沈天玑言笑晏晏,眼神灵动得瞧了一眼苏云若。   “哎,这话我爱听,”柳清萏一笑,“你看,她满脸的白粉妆,这会子都花了!”   那苏云若今日的确是特意打扮过的,脸上化的正是时下极流行的“雪花妆”。这种妆需在脸上涂抹大量白色水粉衬底,弄得不好就很容易刮掉,本就是在外游玩,极易出汗,又是一气一怒的,如今苏云若脸上的情形的确不大好。   苏云若被沈天玑那一眼一激,心道,镇西大将军的女儿面前我受欺负也就算了,你这么一个小小姑苏城的小姐,竟然也敢来嘲笑我?   她朝着沈天玑就是一阵轻蔑的笑,“既然有本事说大话,那有本事把你父亲的名字报上来么?我让他立刻被朝廷除名!”   苏墨阡扶额,他有点头疼。   哎,这个妹妹,是被宠的无法无天了,如今说出的话都是不经大脑的,十四岁的年纪了倒比七八岁的孩子还来得不懂事。   他幼时在京城小住,无意中与纳兰崇相交。此次纳兰崇来姑苏,他本是想让他领略一番江南美景,可苏云若却像个牛皮糖一样整天跟着!   转头看向好友,却见纳兰崇面上无甚表情,只一双眼,沉沉看向对面的沈天玑。   苏墨阡一瞧,心里也生出几分疑问:姑苏城哪家竟有一颗这样的夺目明珠?   苏云若那句大话倒让柳清萏笑地直不起腰来。虽说晋远侯苏府也是世家中排的上号的,可比起大昭世族之首的沈家来,就差了许多了。   沈天玑走上前,看向对面三人,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不论家父是何人,也不论姑娘是否有本事让家父除名,妍儿只知道一条,凡事总要讲究一个理字。姑娘你惊飞了我们的鸟儿,又出言侮辱我们,虽是出于无心,可是错就是错,小错也是错,要姑娘道一句歉,应该不过分吧?”   “我姐姐向来心地宽厚,”她笑着看了眼沈天媱,“可若是那个被宽厚的人还要大放厥词,这就不值得了。此事本也是小事,可偏偏被这位姑娘你自己闹大了,那我们还非要一个道歉不可了。就算是我们小气也罢。事情再小也有个是非曲直,两位公子还有两位姑娘,我说的可对?”   她笑意盈盈,窈窕纤细的身子在背后青山绿水的映衬下愈发灵动,绝美的容色闪着夺人心魄的灿烂光芒。   倒是一直未曾出声的苏云菥皱眉道:“若姐姐,你就道个歉吧!此事本就是你不对。”   苏墨阡朝沈天玑躬身一拜,“姑娘,我代替家妹道歉如何?”   “不行。”沈天玑娇美的声音镇定而淡然。   “你!”苏云若气得脸色通红,可身边没有帮她的人,她也没有办法,只咬唇看着沈天玑。   “妍儿说得对,”柳清萏也一起搅和,“道歉!”   僵持了半天,却是纳兰崇淡淡一笑,“这位妍儿姑娘说得对,凡事都要论一个理字。苏姑娘,你的确应该向这位柳姑娘道歉。”   那苏云若见纳兰崇对着沈天玑满脸欣赏,当下心里更是委屈,只从喉间嘟囔着说了一句对不起,就气得转身把船划得飞快离开。   “两位公子不去追苏姑娘么?”沈天玑提醒道,“此处僻静,女子孤身一人有些危险。”   “几位姑娘不也是孤身么?”苏墨阡笑着道。   “我们有三人作伴,况且家丁就在附近,”沈天玑回到,“不过,若是两位公子想要继续游湖,那我等就先离开了。此地水湖狭窄,只怕容不下两舟而过。”   纳兰崇笑道:“还是我等离开,把这片湖光美景让给三位姑娘吧!”   算你识相!   沈天玑在心里默默地想。可嘴上却温柔有礼,“那谢谢两位公子和这位姑娘了!”   纳兰崇吩咐仆从将木舟掉头,临走时又朝沈天玑看去, “姑娘,我复姓纳兰,名……明宣。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明宣,若是她没记错,纳兰崇的字就是明宣。他倒是坦白,竟然没有丝毫隐瞒自己的身份。   沈天玑心头暗暗思忖着,看向对方沉静蕴含温暖笑意的目光,亦微笑应道:“沈。沈天玑。”   此时夕阳西下,一片柔美霞光洒下青山绿水,罩在满湖的荷叶莲花上,绿的愈发翠色无边,红的愈发娇艳无双。可再多的美景,也只是眼前这位绝色少女的陪衬。   特别是精致完美的脸色那动人心魄的笑容,连每一分弯曲的弧度都恰到好处,让人生出佳人倾国倾城,遗世而独立之感。   沈天玑。   纳兰崇在心中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   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沈天媱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沈天玑,心想今日四妹妹在纳兰崇面前的表现,似乎与平常的她不同。这两年,四妹妹平日总是低调行事,如今却似乎在故意引起纳兰崇的注意一般,却不知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柳清萏则嘟着嘴不满道:“妍儿为何把名字告诉那人?跟着姓苏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货!”   “清姐姐,”沈天玑拉住她的手,温言提醒道,“日后在外人面前万不可如此莽撞。今日幸而是遇上懂事知礼的,若是遇上些蛮横霸道的,咱们三个弱女子,又哪里斗得过?”   “正是,”沈天媱也附和道,“你可知道,方才那蓝衣男子正是此次的秋闱考官纳兰崇?若是一个不小心,只怕父兄的前程也给耽误了。”   柳清萏惊讶地啊了一声,“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呀!”忽然又唉声叹气道,“就是告诉我也没用了,我从京城到姑苏这一路上,不知道骂了他多少次了!谁让他这一路都同那苏云若在一起!”   沈天玑和沈天媱对视一眼,暗自摇头。   ☆、第008章 藕花深处栖娇颜   暮色四合,天际幻彩流金的彩霞如同长长的七彩织锦,炫目无边。三人划舟划得累了,便将兰舟停在一处,坐在舟上享受这荷塘香风。   沈天玑因前世从未见过苏墨阡这号人物,便问起来。沈天媱叹息一声,可惜道,这苏墨阡在江南也是极有才名的公子,可却是苏礼府中一个灶下婢所生,是当年晋远侯在弟弟府中小住留下的风流种。那灶下婢因难产而死,苏墨阡自小就为晋远侯所不喜,出生起被撇在姑苏,不闻不问。   闻言,柳清萏也跟着感叹了几句。可沈天玑却只是默不作声,心道便是母亲身份卑贱些,儿子也总是自个儿亲生的,做父亲的哪里就如此狠得下心不闻不问了?且还被传得人尽皆知。记忆中晋远侯夫人就是个极厉害的角色,果然不容小觑。   因时辰已晚,早有丫头来接回府,可三人却是意犹未尽,一拖再拖,直到李妈妈亲自来寻沈天玑,才依依不舍得上了岸,约好了改日再来游玩,各自回去自己府院中用晚膳。   饭后沈天玑又舒舒服服泡了一次浴,浴水中洒了好些清凉舒爽的凉玉清露。浴后,整个人仿佛是栀子花粉中捞出来一样,淡淡芬香甜而不腻。青枝拿了凝霜膏来,沈天玑瞧着外头仍有残暑余热,便摇摇头道今日不用了。青枝一愣,好奇道:“姑娘素来看重这些,怎的今儿就不用了?”沈天玑一边自己拿了干巾子擦身子,一边笑道:“我素来是图自己爽快的,又岂是如此刻板拘泥之人?”   因是快要上榻,沈天玑便只叫青枝拿了件月幻纱的桃粉色单衣并同色丝绸百褶裙。这月幻纱是大昭最名贵的料子之一,一匹价值千金,姑苏府都难得一见,这料子还是今年京里的母亲着人送过来的。水滑如丝,薄如蝉翼,穿着舒爽无汗,夏天最适宜不过。当初李妈妈瞧着本准备给沈天玑裁一身夏裳,可沈天玑却道太过招摇了,母亲的心意也不忍拂逆,便只做了一套寝衣。如今一穿上,粉嫩的色泽更衬得全身上下的肌肤如白雪凝脂,完美无瑕。   墨色长发只松松用粉色缎带绑住两鬓,其余皆瀑布般流泻在肩头。沈天玑半卧在美人榻上看书,李妈妈进来几次欲言又止。   沈天玑便从书卷上抬起头来,眼睛亮亮地瞧着她。   李妈妈见她小猫般乖觉的神情,便又失笑,温言道:“姑娘也莫嫌我老婆子罗嗦,夫人不在,老奴总要多看顾着些。”她抿抿唇,见沈天玑并未有任何不悦,这才继道,“这两年姑娘在姑苏,大了,也懂事了,这些老奴都看在眼里。可是姑娘迟早要回京的,京里可比不得姑苏,再不能如此随意散漫了。就是老奴不提,回去了夫人也得跟姑娘提,这出门采药摘花游湖一类的事儿,是要少做些了。便是有这个孝心,回头吩咐丫头小厮们去做就是。”   沈天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李妈妈叹息一声,又道:“今年京里已经在给大姑娘议亲,明年就轮到二姑娘和四姑娘您了。四姑娘您是咱们沈府的长房嫡女,是国公大人、老爷和夫人的掌珠,亲事原该极好才是。可如今四姑娘一直不进京,与京里的贵女公子们也逐渐生疏,这可不是个好事儿……”   沈天玑放下手里的书,一只手撑着下巴,听着李妈妈的絮絮叨叨,心想着,李妈妈这么郑重其事地开口,原来是想催我回京呢!   过完这个夏天,她本就要回京的。祖父的身体很好,她再留下去也没有意义,而京中如今正是风起云涌,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两年,她花了两年的时间积蓄实力,本就是为了一朝出击。   “……四姑娘,老奴说的您可明白了?”   沈天玑点了点头,吩咐道,“咱们就九月初一回京吧。刚好给祖父过完寿辰再走。”   李妈妈自然喜笑颜开,当即应了一声,就自去忙了。   沈天玑瞧了眼窗外,却见暮色尚在,天地一边迷离暗光。   此时房中燥热难耐,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般。沈天玑推开窗子,外头袭来一阵舒爽凉风,带着淡淡的芙蕖花香,周身都为之振奋。   她想到今日下午那荷塘景致,不由心动,忽然开口唤青枝进来。   “姑娘,您这是?”青枝进屋来,却见沈天玑取了件海棠红锦缎褙子穿在身上,随意系了胸口的衣带,拿了卷书,抬脚就要出门。   “屋里闷得很,随我一道去湖边散散热气儿。”沈天玑吩咐着。   青枝一愣,赶紧又拿了件披风追了去。正进屋添茶水的碧蔓奇道,“这天儿过一刻就黑了,姑娘还出门呢?”   沈天玑脚步顿了顿,转头道:“我下午玩的兰舟也带着。”   既然即将回京,那剩下的几日总要把姑苏美景享尽才好,不然回京了岂不是遗憾?   二人见沈天玑兴致高,便也不再劝。青枝想了想,让碧蔓先跟着去,自己则去禀了方氏,找了府里几个可靠的仆役小厮一道跟着去了。   沈天玑瞧在眼里,心道青枝倒是个稳重妥当的人,心思总是如此妥帖。若是回了京,有这般懂事伶俐的丫头,倒也能让她少操许多心。   也许因沈天玑重生而来时就是躺在在荷塘兰舟之中,她如今极喜欢藕花深处的清净柔美。只恨不得把家安在这里才好。   两个小厮把兰舟停在一处极隐蔽的荷丛之中,沈天玑便叫他们都在岸边候着,点了盏灯,一方兰若刺绣藤萝枕放在小舟上头,斜倚着看起书来。   这处地方却也生得巧妙,四周为高过人头顶的莲叶荷花所绕,乍一看完全发现不了里面尽还能藏一只小舟。坐在里面仿佛置身于香花绿叶之中,偶尔轻抚而过的徐徐清风,凉爽舒畅。   今日她看的是一卷诗词,绝非古人所著的正统诗词,而是江南一带颇有声望的才子聿九道所著之诗词。卷中诗作词风迤逦,贴近民俗,少含蓄蕴藉,多直露浅切,虽不似经典名作般回味无穷,读来却异常爽快轻松。   说来这聿九道,可是前世里这次科举的金榜状元。为了与他结交,沈天玑费了好一番心思。甚至连向祖父提出要他做自己的西席的话都出口了。可是对方却是酸儒一个,拿乔得很。后来却也是机缘巧合,两人有了点交情。他那样的人,诗作自然不会放到市面上贩卖,这本诗词却是他送与沈天玑的。   虽说她沈家不差权势,可这聿钦将来是会受昭武帝重用的,结交一番总有好处。   荷风细细,清涟潺潺。   宁静的灯光照在一块一块工整方正的楷书墨字上,泛着淡淡清香。   沈天玑看得入神,冷不防身后忽然一声窸窣响动,她下意识回头一看,却见一个玄色高大的身影正轻巧地落在她兰舟的舟尾处,挺拔如松。   “唔……”她心头一惊,未及抬眼看来人是何模样,惊喊欲脱口而出。   却忽感肩处一阵酥麻,未及出喉的声音骤然消失。   男子动作闪电般敏捷迅速,低下身来点下沈天玑的哑穴之时,那盏摆放在兰若刺绣藤枕边上的灯笼便被劲风一带,灯火扑哧一声灭了。   此时天已黑透,天边纵有一轮明月,也照不进重重叠叠的莲叶丛中。   沈天玑早吓呆了,只觉得一个男子的身影正欺在自己面门的尺寸之间,略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她本就是半躺在兰舟之上,如今这人却仿佛怕她呼喊一般,双腿尚落在舟尾,一手抓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死死固定在掌下,另一只手从她的肩头下一寸处下滑到胸口,整个沉重的身子几乎半扑在了她身上!   周边暗下的刹那,她魂儿都快吓没了,竟是连挣扎也忘记了。男子却也是一动不动,屏息凝神,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沈天玑却在意识到自己失去声音的刹那,心头愈发惊恐,神智回笼的刹那,第一反应就是挣扎着推开他!   男子不料这女人看着纤弱小巧,挣扎起来劲头倒不小,他此番以身诱敌,本是天衣无缝。却不料这荷塘中最好的藏身之地竟莫名其妙窝了个女子。   只是女子使出再大的力气,在他面前也是蚍蜉撼树。他未及细想,只将她愈发纳紧,防止她的动乱让自己曝露。   沈天玑本就慌乱得很,如今被个陌生男子紧紧抱个满怀,如何能不羞恼愤怒?她如今没办法出声喊岸边的丫头小厮,只能泼妇一般不管不顾,对着男子修韧有力的手臂张口就咬!   手臂骤然传来剧痛,男子并未出发任何声音,只是伸手一点——沈天玑只觉后背处一阵酸麻,全身发软,再使不出一丝力气来。   卑鄙无耻!   沈天玑心中痛骂,脸上已不知是何表情。全身酸软无力,任由男子沉重的身子压着,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比她略高的体温,带着几分浅淡的秋水清冽之气,中间仿佛还混有微微的血气。   血气?   沈天玑心头一惊,心想这不会是个杀人越货的贼子吧?   不过顷刻之间,附近荷丛中又有一阵簌簌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四周再次恢复宁静。   纳兰徵这才稍稍放松警惕,也才有闲情功夫低头看一眼被他制得死死的沈天玑。   虽是黑夜,可他本就目力极好,透过莲叶筛下来的淡淡月光,他瞧见她一张轮廓精致的雪嫩小脸,如今正惊惧不已地看着他,一双眸子睁得很大,透着水灵潋滟的波光,仿佛要哭出来了。   是她。   前几日在姑苏城外遇见的女子。   难怪,方才就闻到一阵淡爽清甜的香味,仿佛盛开了一支雪白娇嫩的栀子。这种味道很独特,是他从未闻过的。也很舒服,闻之仿佛周身都一阵清凉舒爽,只想着再闻一闻才好。   这个女子,着实长得美丽。   他瞧着月色下与自己咫尺之近的容颜,心头微微惊叹。   美得让他移不开眼去,只想着再瞧一瞧才好。   毕竟是天黑,他不能完全瞧清楚她的容颜,便干脆低下头去,靠得更近些,想将她看个清楚。却见无一丝瑕疵的雪嫩脸庞,娇俏琼鼻,花瓣般娇嫩小巧的唇,正吐出如兰的气息。他只觉得心头一动,忍不住伸手轻抚上她的唇角,触手而来是极致的娇软滑嫩,仿佛微微用力就会被弄坏一样。   他微微皱眉,心头莫名生出爱惜之感,本欲将手指放下,却又万分舍不得这份娇嫩。   瞧见她盛满惊恐和绝望的双眸,他这才恍然醒悟到如今是个什么情势。   他目不转睛看着她,觉得这双眼睛也生得极好,便是此时这般害怕的模样也美若天边星辰,且更因里头盈盈如水的波光和泪意更添柔弱可人,让他心头骤然一软。   他略顿了顿,声音低低得仿佛深沉安谧的音符,“我……不会伤害你的。”   伸手欲解开她的穴道,可又骤然顿住。   女子衣衫本就单薄,经方才一番挣扎,胸口的衣带早已散开,里面的单衣也凌乱松散,交颈右衽被掀开一片。里面是瓷白如玉的肌肤,在月色下泛着晶莹细润的光泽。   竟比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还要来得耀目。   他眸光沉了沉,本欲解开穴道的手伸到这里,顺着已经散开的衣襟,轻轻掀开她的外衫、里衣。   女子的绣着精致兰花的肚兜露出来,那两方随着呼吸上下的高峰让他微微失神。   头一低,他将脸轻轻靠在那里,感受到让人心酥的软嫩。   终是忍不住落下细碎的吻……   ☆、第009章 忧思过甚病纷纷   沈天玑浑身脱力,只牙齿将嘴唇紧紧咬住,双眸泪光盈盈。   她觉得害怕之极,两辈子的勇气加在一起也抵不过此时的无助和恐惧。她心头满是绝望和呐喊,可喉间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浑身上下都因为恐惧而紧绷着,偏偏胸前细密而濡湿的细吻不停落下,带给她不由自主的战栗和酥麻,身体里生出陌生的渴望和从未有过的躁动。男子每一下的触碰都仿佛触电一般,从娇嫩的地方瞬间席卷全身,她好想躲避他的动作,却提不起一丝力气,只能瘫软着任他为所欲为。   男子的身体逐渐变得滚烫,动作也愈发粗暴起来,心头仅剩的一丝清明告诉他不可如此,可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这具身体非常美妙,让一向视女色如无物的他竟像是着了魔一般沉迷上瘾。   只如今荒郊野地,他又有要事在身,实不该行此事。但是,这女子偏一身娇白嫩肤牵得他心头颤动,真真难以停下。   他并不是没见过女色之人,可却从未见过身子如此娇嫩柔白顺滑如丝引他心动的。每一寸肌肤都仿佛牛乳般奶白无暇,泛着淡淡的栀子花清香,醉人无比。   身体的滚烫和灼热让他素来严整的面容微微泛红,深若秋潭的眸子如今已是卷起重重风暴。他自她身上抬头,入鬓的眉因心头难耐的冲动而蹙起,焦灼热烈的唇落在她雪白细嫩的颈处,一只大掌却将方才肆虐过的地方攥住。   此时的沈天玑如同被抛上岸边的鱼儿,心头正翻滚着滔滔热浪,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脑中唯一的想法是,她大概快要死了。   男子就这样扑在衣衫不整的她身上,浑身的温度越来越火烫,粗重的呼吸喷在她的耳边,带着难言的紧绷。   胸前肆虐的大掌逐渐在她全身游移,虽是隔着单衣,却也足够让她感受到他的滚烫和渴望。当他最后一口咬住她娇嫩如玉的耳畔,闷哼一声倒在她身上时,强忍的一滴泪终于自她眸中落下。   他终是放过了她。   “你哭什么?”男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残余的喑哑,还有几分威严。本是出于心疼的话,让人听着却仿佛是在命令。   她不曾回答,当然也回答不了。   男子如今一身舒爽,瞧着时辰已经不早,便从她身上起来,瞧了眼一动不动的女子,那双美眸里满满都是泪水。   他顿了顿,又转身来整理她的衣衫。   只他当真从未给女子系过衣带,一向无所不能的他,竟花了好些功夫才把她的衣裳理得整齐。   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塞到她手上。   夜色里,他的眸光恢复平常的深沉而坚毅,“明日将此事送与姑苏城东锦苏巷最里面的小院处,自会有人接引你。”   他素来习惯言简意赅发号施令,从未对人如此详细地吩咐什么,可此时却仿佛怕她没听懂一般,又郑重补充道:“我会娶你。”   伸手拂过她的穴道,她却仍是不动不动,一双眼满是愤恨地瞧着他,眼里满满都是泪,忽然就绝了堤,哇啦啦啦无声落下。   本欲转身离去的男子瞧着她的模样,一愣。   他自幼遇事沉稳,兼听独断,便是泰山压顶也不能动摇他一分心智。可此时,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异样的心境,那是一种柔软的迟疑。   他伸手欲拭泪,她却像躲避洪水猛兽一般避开了去,眼神里满是戒备。   深知是自己方才的冲动吓到了她,他便随了她,口中言道,“你莫哭了。明日速来城东就是。”   说着,他只最后看了她一眼,趁着夜色离开。   饶是沈天玑活过两世,也从未遇到过这样可怕的事情。前后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倒像是走了一遭炼狱一般。如今他一离开,她跌跌撞撞地起身,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喊人。   青枝和碧蔓带着几个仆役本就一直守在岸边,却未曾发现什么风吹草动,可见那人的武功之高。两个人看到三魂失了七魄的沈天玑时,心下大惊,连声问着。沈天玑却不曾回答,一头钻进软轿里,双手紧紧攥着。   是她不好。是她不听李妈妈的话,才落得被陌生男子那样轻薄的下场!   这事要是传出去,她别说手刃仇人,便是这条命,只怕也要自刎谢罪了!   沈天玑越想越恐惧,越想越绝望,前世的各种纷纷乱乱的景象也纷至沓来,她只觉得浑身冰凉。   纵使她再聪明镇定,遇到这样的事情也难免失去理智。这会子她在轿子里思绪翻天倒海,青枝和碧蔓在外面也是焦急万分,只道姑娘莫不是在荷塘中被魇着了?   回到沈府后,沈天玑严令二人不许将她去了荷塘的事情告诉任何人,然后便冲到自己房中就将门锁上。   青枝不放心,守在门外候了许久,里面没有任何动静。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唤道,“四姑娘!可要沏壶新鲜的荷叶茶来?”   这才听到沈天玑的声音,“我没事,只是累着了。你们自去睡吧!”   青枝听着沈天玑的声音并无异常,这才稍稍放心。只唤了碧蔓同自己轮番守夜,若是姑娘有什么事情能及时招呼着。   沈天玑将自己关在房中,却是久久不能入睡。掌中那枚陌生的玉佩温润丝滑,却如火球般烫得她心神不宁。她手一抖,那玉佩便落在地毯上。   雨洗冬青,凝翠欲滴,却是枚翡翠玉。不过孩童巴掌大小,椭圆形,上面雕刻有云气纹衬底的双龙戏珠。   这般清透的玉,定是价值连城。想来这玉的主人非富即贵。   蓦然间,黑夜中那个男子的气息和轮廓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沈天玑浑身一抖,只将那玉佩快速拾起,随便扯了个帕子包着,再也不敢看了。   富贵又如何?她本就是煊赫门第出生,最瞧不上的就是张狂跋扈自以为是的富贵纨绔!   重生而来的沈天玑并不是真正的十四岁懵懂少女,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如今逐渐平静下来,只觉得如今自己最应该做的不是羞恼,不是愤怒,而是如何应对此时的困境!   若是那人将此事泄露出哪怕一分,那她沈天玑定是要身败名裂了!   一整夜都是半梦半醒,第二日李妈妈来唤她起身时,见她神思恍惚,脸色苍白,便急着让青枝去请个大夫来,沈天玑并未阻止,愈发作出生病的模样。   那大夫只道是忧思过度,心神不宁,体虚病弱,需静养几日。   沈天玑便乖乖待在院子里歇了数日,头两日尚且惶惶,但见无任何风吹草动,这才逐渐放下心来。   想来那男子已经将她忘记。这种纨绔,定是处处留情,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样也好,省得她还要费一番心力去堵他的嘴。   这日,碧蔓捧了只黑漆托盘兴冲冲进了屋。屋里,粉红细颈花瓶中的芙蕖换成了一束新鲜的紫红石竹,沈天玑正坐在美人榻上侧过身子拿了把小巧的剪刀修剪花枝。青枝立在一旁拿了把小团扇轻轻扇着风。   “姑娘,李妈妈吩咐奴婢给您送来的玉。”碧蔓眉开眼笑地将托盘送到沈天玑跟前,打开团花刺绣猩红色罩布,   里头是一枚和田玉麒麟。   “咦,”沈天玑笑道,“不是说找不见了么,怎的又找着了?”   “这是给您新打出来的,不是原先那块。”碧蔓道,“李妈妈说,那对玉原是您从小带着的,少了一只确是可惜了,便与四夫人说了,看能不能寻个差不多的玉配上。不成想在城南一家人里竟真找到了一块!四夫人便请了熟练的玉匠紧赶慢赶打出来了。您瞧瞧,跟丢的那只可是一模一样呢!”   沈天玑细细一看,只见那玉晶莹润泽,上头的麒麟也雕得分外有神,又取了那另一只玉来一对比,果真是一模一样的。   这对麒麟本是用作玉绶带时常挂在腰间。前几日夜里去荷塘时就丢了一只。沈天玑料想是落到水里了,虽有几分可惜但也不曾在意。   “李妈妈有心了。”沈天玑好奇道,“这玉价值不菲,听闻姑苏城南俱是平民百信之家,能寻到此玉倒也是难得了。”   “可不是?”碧蔓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愈发的妙语连珠“姑娘您不知道,开始四夫人亲自去那户人家买玉,那家主可不乐意呢!说这玉是传家之宝,花再大的价钱也不卖。四夫人便说是府的小姐正缺了块和田白玉保平安,如今还病着呢。那人一听,想了一会子就答应了,还说不用银子。四夫人拗不过,便只丢了一百两在那人屋里。”   闻言,沈天玑却皱皱眉,“到底是哪一户人家?”   碧蔓想了想,“好像是姓聿的。”   瞧着沈天玑脸色不大好看,碧蔓朝青枝吐了吐舌头,不知道是不是哪里说的不对了惹得姑娘不高兴。   沈天玑又朝她笑笑,“行了,不干你的事。你且帮我把这花儿给修修吧,我歇一会子。”   碧蔓应了声,接过了沈天玑手中的剪刀。   这石竹长得很好,比起芙蕖来还是少了一份清香。碧蔓奇道:“姑娘素来喜欢芙蕖,怎么这些日子偏不用芙蕖插花了?”   沈天玑正撑在一旁发呆,闻言只随口唔了一声,道:“总要换些花样才好。”   青枝将一对麒麟玉收好后,笑道:“四夫人对姑娘真真是有心。”   沈天玑点点头,“晚些时候你们随我一道去问个安才是。我在这里两年,真真是劳烦四婶婶太多了。”   青枝顿了顿,压低声音开口道:“姑娘,自打那日你病了之后,虽然大夫没瞧出什么来,可是李妈妈去灵溪寺里给您算了一卦,卦象里说,您这是缺了灵物护身,邪气侵体,才由此一病。李妈妈这才急着给你找回那块玉麒麟的。”   沈天玑点点头,轻声道,“李妈妈为我操心了。”心中对卦象神鬼之说却不以为然。只是自己不过装病一场,倒引得大家都如此忧心,倒是她的不是了。   沈天玑又问:“前儿让你们打探的一件事,城南锦苏巷最里面的小院儿,住的是何人……”   “奴婢打探过了,”青枝道,“那院子并无人居住,只偶尔赁给来往姑苏歇脚的公子富商之类。前几日住了位西边儿来的外地人,至于具体是何身份那东家自己也不知道。”   沈天玑沉吟半刻。   西边儿来的?只要不是京城来的就好。猜到那男子身份不凡,若果真是京城人氏,只怕日后迟早要碰上面,那麻烦就大了。   “你方才说,前几日住的?”沈天玑问道。   青枝点点头,“是前几日,现在已经走了。”   沈天玑心头大松一口气,只觉得这些日子憋在胸口的阴影一下子都疏散开了。   青枝见沈天玑一下子笑靥晏晏,道:“姑娘这会子心情好,奴婢瞧着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今儿要不要出去散散晦气?”   沈天玑点点头,眉开眼笑道:“今日正巧是秋闱最后一日,想必城中最是热闹不过,你们两个丫头啊,就跟姑娘我一块儿出去转转吧!”   “先时姑娘不是还不爱理会科举之事么,”碧蔓道,“今日怎么又有兴致了?”   “怎么着,带你出去玩还不乐意了?”   碧蔓立刻满脸讨好道,“当然乐意!姑娘说好了哦,不许反悔!”   沈天玑心情愈发开阔起来,笑意流转间,心里已经开始打起了小算盘。   李妈妈见到沈天玑要出门逛逛,这次不仅不阻止反而还鼓励着她,心里连连道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姑娘这会儿总算是恢复如初了。   离开院子时沈天玑顺手将一直置于抽屉角落处的丝帕布包揣进袖兜,走在街上随便瞅着哪个小孩子顺眼,便将那布包给了他,道是:“里面的东西可以换零嘴儿吃的,姐姐白送给你,你且拿去吧!”   ☆、第010章 白衣卿相争浮名   今日是秋闱最后一日。落日熔金之时,峨冠博带的学子们陆陆续续走出贡院,或成竹在胸兴高采烈期盼金榜题名,或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只待三年之后卷土重来。   纳兰崇一身靛青色圆领长袍,头戴一顶嵌玉银冠,脚蹬祥云纹乌头官靴,身姿修长挺拔,掩去平日里几分夺目的翩翩风姿,添了几□□为翰林院院士的严整肃穆。此时,他与考场中陆续离去的应考举子们一一回了礼,虽是文质彬彬的模样,却比平时清冷淡漠不少。   沈天玑远远瞧着,只觉得这男子怎么看都很是爽心悦目。   此刻她只一身简单的妃色襦裙,头上挽了个垂挂髻,不用珠钗银环,只在院中摘了两支小巧而清雅的粉色木芙蓉插着,竟是清丽可人之极。   此番出门,她本是不想引人注意,才作了这么一番姑苏府寻常人家姑娘的装扮。奈何天生丽质,就这样一身装束也有一番别样的动人,已引得不少人注目。   聿钦走出考场时,一眼就看到了贡院门口处立着的沈天玑。   平静的眼眸立刻露出淡淡的喜悦来。他朝她疾走几步,口中唤道,“沈小姐!”   沈天玑这才发现来人,想到今日碧蔓所说的和田玉之事,心头有一瞬间迟疑。   “沈小姐怎么就出门了?病可好了?”年轻男子一身素净的学子衣装,月白的宽袖袍子显出几分雪莲的出尘来,眉宇间满是担忧关怀之意   沈天玑心头微叹,终是露出一个微笑来,“聿公子!”   聿钦瞧了她半晌,见她脸色红润,眸光有神,这才放心道:“瞧着是好了。可是初秋的天儿已经开始冷了,沈小姐可要多加小心。”   沈天玑点点头,朝聿钦微微福了福身子,“多谢聿公子关心。”   听出她语气中的疏离,他心头涌出一阵难言的不舒坦,一时竟不是说什么好。   沈天玑思忖着纳兰崇还要一会子才出得来贡院,便当先抬脚,离开熙来攘往的贡院门口,走到不远处一排高大苍翠的桂树旁。   大昭风俗,各州府贡院门口总要种上一排桂树,讨个金榜题名蟾宫折桂的好兆头。如今桂树正是繁茂之期,枝叶间已隐约有些米粒儿大的花骨朵儿。   桂树旁,女子绯红色的身影纤细窈窕,声音娇脆甜美,“聿公子,和田玉之事,妍儿在此先谢过了。”   聿钦一愣,继而笑道:“原以为沈小姐不知道此事……”   “聿公子,我记得你说过,那块玉原是你们家的传家之物,”沈天玑抿抿唇,“那玉已经被雕刻过了,下次定还一块一模一样的玉给公子。”   聿钦微微一凝眉,慢慢道,“沈小姐不必放在心上,那玉留在我家中本也派不上用场,听闻沈小姐需用一对玉麒麟护体,能帮上沈小姐的忙是我之幸。”   沈天玑却坚定摇头,“不论如何,我总会还给公子的。”   聿钦沉默了一会儿,却听到后面有人喊他的名字。   原来是几位一同应考的知己好友拉他去吃酒庆贺一番。   聿钦拒道:“还未曾张榜,何来庆祝之说?”那几人却笑起来,其中一人言道:“若是连你聿九道都上不了榜,只怕整个姑苏府都无人能上了!”   “聿公子,我等下还要去街上玩一会子。许久不出门,早闷得慌了。这便先走了。”沈天玑笑着道。说完,就转身离去。   聿钦瞧着她湘妃色的背影,心头无比期待金榜题名那日的到来。   到那时,他离她就更近了。   沈天玑隐约听到身后那几位公子的笑谈,“九道兄,方才那位美貌姑娘可是你的红颜知己?”心中愈发羞恼起来。   聿钦离去后,贡院外面的人逐渐散去,待纳兰崇走出时,外头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三三两两坐在院外一排石凳子处,似乎还在激烈讨论着今日的考题。   南边角落石凳上坐着的沈天玑,尤其引他注目。   此刻她正静静坐在那里,手上拿了一卷书静静读着,妃色的衣裙犹如安静而美丽的海棠。   她身后还跟着两名贴身丫鬟。   纳兰崇远远瞧了一会儿,沈天玑似有所觉,抬眼来看见他,绝色的容颜绽出一个让人连呼吸都忘记的笑来。他蓦的想起一句古语,道是,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   “大人!”沈天玑站起身来,身姿婀娜如柳。她朝纳兰崇福了福身子,笑道,“大人出来得好晚,妍儿可是等候多时了!”   “哦?”纳兰崇笑得温和,“叫沈姑娘多等,倒是明宣的不是。”   纳兰崇的出现以及和沈天玑的交谈,已经落在周边人的眼里。纳兰崇走近一步,道:“沈姑娘,此处说话多有不便。此时天色已晚,明宣欲邀姑娘前往丰宁楼一叙,不知姑娘是否赏脸?”   沈天玑微微诧异了一下,心道,虽说这的确是她最想要的结果,可他这也太上道了吧?   她收下神思,微笑道:“本是想与大人打探一番此次秋闱的考题,既然大人有此一邀,妍儿刚好也想与大人仔细讨教一番,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大昭虽也注重男女大防,但比之前朝已是宽松许多,未婚男女坐在一处吃个酒倒也算不得什么。   纳兰崇吩咐身后跟着的随从:“去和苏公子说,今日我就不去他府里了。”   那随从应了声,就低着头离去。   二人到达丰宁楼时,那楼子里十分热闹,竟有不少公子小姐们立在外头等待雅间。沈天玑本以为他们也要等座位,不想纳兰崇一出现,那一楼里与各位公子小姐赔礼哈腰的掌柜的就十分热情地迎了上来,一张脸比十月的菊花还灿烂,“大人,您的雅间早已经准备好了,您楼上请!”   纳兰崇当先在前,沈天玑紧随其后。   等待的公子小姐们难免愤愤,可不少人都认得纳兰崇,也都默不作声了。只有一位小姐低低对身边人问道:“跟在纳兰大人身后的姑娘是?”大家不由得都屏息凝神,都想知道答案。可是那被问的人却也是一头雾水,道:“不曾见过,但瞧那身装束,想来只是普通官家。”众人不由得失望。   姑苏两年,沈天玑俱是低调行事,从未在官家小姐的宴席中出现过,也难怪大家都不知道了。如今也是因即将归京,她才稍稍放松。   进入雅间时,沈天玑见跟在纳兰崇身后的几个侍从也一同进屋,这才领着青枝和碧蔓抬脚进去。   若她与纳兰崇两人独处,便是有失妥当了。   那掌柜的拿了菜谱来与纳兰崇,纳兰崇看向沈天玑。掌柜的倒也伶俐,立刻就弓着身子将菜谱呈到沈天玑面前。   大昭物阜民丰,如今酒楼里都时兴以竹简刻上菜名儿以供客人挑选,沈天玑瞧着这丰宁楼的菜单,竟是由生翠干净的凤尾竹制成,上面是风雅古朴的蝇头小楷,十分别致。   她点了几样江南一带特有的精致小菜,旁边的掌柜连连赞叹,道是姑娘好眼光云云。   那掌柜走后,沈天玑又问起科举考题来。   纳兰崇瞧着她双眸放光的模样,笑道:“没想到沈姑娘对诗词策论之事也有兴致。”   沈天玑尴尬笑笑,“祖父时常说我诗词蠢笨,比起两位姐姐来差得远了。我是最不喜欢诗词的人,策论更是全然不懂了。如今打探这个,也只是凑个热闹。每每秋闱考题总要被谈论上许久。我先找大人了解一番,日后与姐姐妹妹们说话,才不至被她们笑话呢!”   纳兰崇道:“沈姑娘若真当明宣是朋友,便无须大人大人的喊。就同苏公子那般,唤我一声明宣如何?”   沈天玑一愣,从善如流唤道:“明宣。”   她音色本就甜脆,如今这两个字又糅进了淡淡的娇软笑意,纳兰崇只觉得天籁般动听之极。   “不知明宣可否告知今日考题为何了?”   “秋闱三日,每日一场,考的分别是诗词、判文以及策论。今日考的正是策论,题为:为官之道。”   沈天玑满眸惊奇,“原来秋闱考题这样简单?”   纳兰崇摇头道:“正是因题目太过简单,才难以撰写出彩。为官者本应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可叹却有不少人并未真正参透这个道理。当今圣上对吏治清明极为看重,才钦点此四字为秋闱最后一场的考题。”   沈天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看吧,我果真是对策论全然不懂的。”   两人正说着,外头却忽然生出一阵嘈杂。   纳兰崇皱皱眉,示意身后的侍从出去看看。那侍从出去看了一眼,回来回禀道:“是苏公子和苏小姐来了。正与掌柜的询问有无雅间。”   话音刚落,外面一声清脆的茶碗碎裂之声。   询问?这询问的方式未免太过奔放了一点吧?   沈天玑道,“明宣与苏公子和苏小姐本是旧友,便邀他们一同进来如何?”   楼下,苏云若正对着那掌柜的横眉怒目,方才那茶碗就是她摔的。   一旁的苏墨阡连连皱眉,开始还劝了几句,可到现在却是劝也懒得劝了,只由着她闹。心里想着,不知这位姑奶奶什么时候才会回京!   “楼上那么多雅间,怎么就全满了?便是真全满了,也得给本小姐挪出一间来!”苏云若气呼呼道。   她本以为今晚纳兰崇会去苏府,谁知道她准备了半日,他竟然没去。本就心里不爽快,如今这个胆大包天的小民竟然还要她等?   掌柜的连连道歉,只道实在没法子把雅间的客人赶出去。   旁边本在等待的几位公子小姐见到这等情景,也都看起热闹来。只其中一个小姑娘好奇道:“我们都等的,怎么她就等不得?”   小姑娘一旁的公子哥儿压低声音道:“妹妹你不知道,那位小姐可是京里来的,晋远侯苏府的嫡出小姐……”   苏云若听到这声音,神色立刻愈发倨傲。   这时,楼上的纳兰崇已经立在门外,他朝楼下看了眼,声音淡淡,却瞬间止住了所有吵嚷。   “苏姑娘,你且上来吧。”   ☆、第011章 苍生万民为先念   苏云若看见纳兰崇时,满是怒火的眼神瞬间春风一片。   “崇哥哥!”她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掌柜,噔噔噔就跑上了楼。苏墨阡以及苏府的随从紧随其后。   苏云若如欢乐云雀一般进到雅间中,那里除了纳兰崇的侍从外已是空无一人。纳兰崇立在嵌琉璃透雕百花卷草纹红木门边,俊逸的容颜上神色浅淡。   “一个人吃酒有什么意思?”苏云若笑着说道,“这丰宁楼我前儿来吃过一次,倒也比得上京城一般的酒楼。”   纳兰崇与方上楼来的苏墨阡微微致意,随即道:“方用罢晚膳,正好给墨阡腾出地方来。两位且慢用,明宣先行一步。”   说着,就要下楼去。   苏云若一急,三两步拦住了他,皱眉道:“那桌上菜肴根本未曾动过,你哪里有用过膳?”   纳兰崇不动不动看着她,眼神中却看不出情绪。   身后的随从道:“我家大人要回去了,苏姑娘还请自重!”   苏云若眼神闪了闪,盈出几点泪光来,“我知道方才在楼下大闹是我不对!可是……”   “苏姑娘。”纳兰崇开口,语中透着淡淡的凉,“受晋远侯所托将苏姑娘带到了姑苏,我早已完成了托付。既如此,还望苏姑娘日后莫再为难我。”   说着,他绕过苏云若,脚步匆匆地下了楼,离开丰宁楼。   苏墨阡坐在雅间中一桌子菜肴面前,瞧了瞧那色香味俱全的精致菜肴,又瞧了瞧尚且泛着热气的两杯茶,暗暗叹口气,朝苏云若道:“你如今追出去也是惹人嫌。进来吧!”   倒是很少见明宣如此疾言厉色,看来真是被他这个妹妹缠地没耐心了。他京城里的那位父亲,打得一手好算盘,却也不瞧瞧,他的这个女儿有没有对等的能耐。   丰宁楼不远的街道上,沈天玑领着青枝碧蔓二人,慢吞吞地走着,时而瞅瞅路边摊儿上的小玩意儿,时而瞧瞧天边的夕阳。既然“约会”被打断了,也不能亏待了自己,出来一趟自是要好好逛逛的。   纳兰崇远远瞧见妃色的身影停在一处卖胭脂水粉的摊子跟前,女子手中拿着一只精致小盒,似乎在与那摊主打听什么。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就见她面露可惜地放下了盒子,继续朝前面的摊子逛过去。   纳兰崇走过去,将那盒胭脂买了下来,快步追上沈天玑,将盒子递给她。   “既是喜欢,为何不买?”   沈天玑转身一看,接过盒子,朝他微微一笑,“只是问问是何种胭脂。这种颜色并不是我常用的,所以没买。不过,既然明宣已经买下,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她喜滋滋地把盒子递给身后的青枝,又道:“明宣怎么不与苏家兄妹一同呢?”   纳兰崇却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微微笑道:“与沈妹妹同来丰宁楼,又怎忍心让沈妹妹独自离去?”   沈天玑亦爽朗而笑,眸中满是灵黠的光彩,“那……便劳烦明宣送我一程吧!”   两人并肩而行,男俊女俏,竟是一道极美的风景。   身后的青枝和碧蔓互相对视一眼——莫非,她们姑娘的桃花运到了?   当纳兰崇携同沈天玑绕过这条熙来攘往的街道时,却有另一位玄衣男子出现在街道旁的小巷子里。   夕阳的光芒打在男子刀削斧刻的侧脸上,年轻而俊美的容颜散发着夺人心魄的光彩。   这人周身带着某种不怒自威的威严气势,那是多年来掌千军万马御天下乾坤而养成的从容镇定和慑人气魄。   他正与一个□□岁大的孩童说着什么。   那孩童一身褴褛,蓬头垢面,只手上拿的一只浅粉绣花的丝帕,看上去十分名贵。那丝帕中还躺了一只小小的翡翠玉佩,在金色夕阳光芒的照耀下,绿得愈发透彻,仿佛夏日碧翠欲滴的荷叶。   “这块玉是哪里来的?”   男子声音略显冷漠严肃,但是那孩童却并不害怕。   方才有几个坏人要抢他的玉,就是这个人帮了他。他自小就崇拜行侠仗义身手不凡的大侠,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就是。   他不仅是大侠,还很慷慨,给了自己以及周边一群小乞丐好多白花花的银子!   孩童目光中满是崇拜和仰慕,他将那玉递给男子看,“这个是我从阿黄那里用一块糕换来的!”   男子又问,“阿黄是谁?”   “是住在山神庙里的一个小乞丐。”   “……”男子顿了顿,不死心地又问,“你可知,他又是从哪里得到的?”   小男孩兴奋地点头,道:“是他哥哥给他的,说是好东西!他哥哥说这玉原是在城门外的草丛里捡来的!”   常怀看着主子越来越不好的脸色,心头战战兢兢。   这块玉可是主子从小贴身佩戴的,本身就价值连城姑且不说,就说它对于数万皇家禁军的意义,那也是举足轻重。。   但为何会被弃在城门外的草丛之中?若说是主子不小心弄丢了,他是如何也不会信的。   小男孩瞧着男子脸色不好,遂不敢再作声。   这个人的气场太过冷硬悍然,透着高位者的睥睨之姿。那双深邃的眸子,一旦冷然,便令人不由得心惊胆战。   只素来引他不悦的俱是社稷江山之事,头一回因一块玉作出如此形容来。   纳兰徵闭闭眼,收拾了一下从未有过的乱七八糟的心情。   他上前轻轻抚摸了一下小男孩的脏兮兮的乱发,丝毫不嫌弃的轻柔动作。又问道:“你的家族父母呢?”   孩童开始有些僵硬。他身上脏兮兮的,刨泔水捡破烂儿,平常锦衣华服的少爷小姐们是看见他就躲得远远的,可是眼前这个人却不嫌弃。   “我娘早死了,爹是在朱员外府里守夜打更的。我们没有家,就住在城南大柳树下的破庙里。”孩童毕竟年纪小,不识身世疾苦,便是说起这事儿,竟也是笑着的。   纳兰徵微微点头,用袖子擦了擦小男孩脏兮兮的脸,瞧着孩童明亮清澈的眼睛,半晌才道:“男子汉,小则修身而养家,大则治国以安天下。我看你是极聪明的,不去就学未免可惜,日后让你爹爹送去入学吧!”   小男孩愣了愣,瞧着男子坚毅沉稳的目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块玉,你放在身上也是危险,我用五十两银子与你换如何?”   常怀立刻递上一袋子银两。   “用它你便可以寻个私塾就学。日后考个功名便能跻身朝堂,为万民谋福。”   小男孩看见这么一堆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直了!当即就把玉佩递给了纳兰徵。   “常怀,我们走。”   小男孩抬起头,却见二人已经重新上了马。   他用力点了点头,小小的眼睛里有某种火光。“大人的话我都记得了!”他日后要进学要考功名,要跟眼前这位大人一样,会说文邹邹的话,会有好多银子,还会去帮助其他人!   男子不再言语,只将那块翡翠玉佩重新挂在腰间,扬鞭策马而去。   两匹骏马出了姑苏城门,并未行走官道,而是转至姑苏郊外的一条小道。   如今正是夏末初秋,姑苏郊外的微风已泛着微微的寒意。锦翠山下有十里稻花香。   金黄澄澄稻田中间,一片翠绿色的栀子园尤其引人注目。   纳兰徵停下马,朝那栀子园中看去。   却见一片林木碧翠欲滴,再无一分栀子花的素华霜雪。   香雪间灿若仙子的人儿也再难得见。   想到那张倾世雪颜,纳兰徵深若秋水的眸子瞬间漆黑如夜。   不知是第几次了,他从袖兜中又取出那枚雪白莹润的玉麒麟来,轻抚着那玉上精致的刻纹,一惯镇定从容而冷硬卓然的神色中隐约透出几分柔和的回忆。   不知她……如何了……   那日他办完事情后急着回了暂住的小院,门人却道未曾有什么人来过。这几日他去了那荷塘多次,却再不见佳人踪迹,只在荷叶间发现了曾经在她身上见过的这枚麒麟玉。他甚至暗中将姑苏府所有富贵之家的少女的籍录都调了来看,仍无一丝线索。   这几日风平浪静。她的身影仿佛镜花水月般消失不见。   他此间事情已了,京中势力蠢蠢欲动,万般决策待他敲定,他本该早就启程回京,却一延再延。   幼时父皇训诫,为帝者,掌天下命脉万民诸业。既然这天下万民都是他的,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一个女子,又有何不可?故此,那夜在荷塘之中,他才未曾自抑。   他素来沉稳镇定,冷情冷性,私情不足以动摇国事。如今为了一名女子心神犹豫至此,已实属反常。   身为昭文帝中宫所出嫡长子,他自出生起就被立为皇太子,注定要坐四海平天下御世间万民。自登基以来,天下大局在前,凡有繁杂难决之事,他皆以苍生万民为先念。   而大昭正值战火结束,朝堂改制之际,铁血褪尽,华幕初起,诸多累及社稷稳定万民福祉之事皆待他裁决。   他终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将那枚麒麟玉再次收进袖中,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栀子园,转过头来朗叱一声,一人一骑已是飞奔而出。   冷硬刚毅的玄色衣角,瞬间卷起万千烟尘,将安宁温柔的姑苏城远远抛在身后。   ☆、第012章 虑深计远心谋算   正如沈天玑所料,秋闱放榜时,果然是聿九道夺得江南三路头名解元。聿钦之名轰动一时,姑苏城南的聿家也是连续数日车水马龙,迎来送往,宾客如云,好不热闹。沈天玑在祖父书房的一干古玩字画中寻了半日,挑了一枚前朝惠文年间的象牙雕如意螭龙纹镇纸做贺礼,特地遣了碧蔓给聿家送去。   碧蔓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名贵镇纸瞧了半晌,抬头来好奇问道:“先时姑娘不是说要亲手画副扇面儿赠与聿公子做贺礼么?怎的改送这个了?”   沈天玑正坐在案前写字,雪白的薛涛笺上是一个个工整而娟秀的小楷,泛着清淡的墨香。   闻言,她握笔的手并未停顿,眼未抬,只淡淡道:“画得不好,便不送了。”   画得不好?姑娘那会子不是说亲手画的才显得诚意,至于画的如何并不计较的么!   但是姑娘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了。碧蔓也不再细想,将那镇纸用只古朴雅意的紫檀木盒子好好装了,就送去了聿家。   沈天玑好不容易写完一张纸,自己仔细瞧了一会儿,还是不满意,又将那纸团成一团,扔到了书案脚下的青竹编织的废纸篓子中。   前世她无甚才能,引得高门小姐们多般嘲笑,也让苏墨阳对她不屑一顾,最后弃如敝履。就说这书法吧,人说字如其人,果不其然,前世她沈天玑的字毫无筋骨可言,一笔一划都透着股懒散劲儿。这两年她与沈天媱交好,两人时常一起参悟学习书法诗词,倒也颇有心得。昨日沈天媱自她外祖府中回来,给沈天玑带了张柳体字帖,颇为爽利挺秀,沈天玑瞧着喜欢,临了几张后,便自己动手写,可怎么写也不能如字帖那般骨力遒劲。   看来这字儿,还真不是朝夕而就的。   沈天玑干脆放下笔,坐在紫檀藤心圈椅上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视线落在那字帖上,不知怎的,就想起沈天媱昨日与她说的轶闻来。   沈天媱的母亲方氏出自姑苏府的一家书香门第,虽并未有世代做官的荣耀显赫,但是祖上也出过许多秀才贡生,甚至出过一位翰林学士,也算得上是江南名府。此次是方氏嫡亲的哥哥老来添子,方府老爷子喜不自胜,麟儿三朝之日方府大摆筵席,沈天媱才有此一行。沈天媱与沈天玑道,她那舅母多年来不曾有所出,可急坏了外祖和外祖母,两位老人多次想给舅舅纳妾,却都被舅舅拒绝。此番可算是有了好结果,也不枉费舅舅这番专心无二,情有独钟。   “四姑娘!”青枝走进屋时,却见沈天玑正对着书案出神。她走过去将散乱一桌子的字帖和纸张收拾好,嘴上问道,“京里来信儿了,李妈妈遣奴婢来问姑娘,咱们回京是要走水路还是陆路,一路上的车马驿站吃食用度也好早些准备着。”   “现在天儿渐凉了,舟车劳顿的,咱们也该多备着些,衣裳被褥什么的,一概都不能缺了的。姑娘身子本就弱,前儿还病了一场,这才将将养好,可不能马虎了。”   青枝将书案收拾好后,又将大敞的支摘窗关上,阻了外头泛着凉意的秋风。转头发现沈天玑还在发呆。   “四姑娘?”   “唔?”沈天玑回过神,“你方才问的什么?”   青枝只得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末了担忧问道:“姑娘您想什么呢?莫不是昨夜未曾睡好?”   沈天玑昨夜的确没睡好。她淡淡笑笑,“无妨。我只是忧心一些事情……”   “四姑娘忧心何事?”   沈天玑站起身,将方关上的窗子又打开来。窗棂处缠枝纹花样精致细腻,窗边悬挂了一只麒麟风铃,随着微风轻轻响动。   她立在窗口,眼睛瞧着川外棉絮般攒成一团的云朵,双手却不自主地轻抚向腹部,声音淡却肃穆,“若是,我日后还是生不出孩子来怎么办?”   “噗嗤!”   身后的青枝笑出声来,“姑娘您是与奴婢说笑么?好好的,姑娘怎会这般想?”   沈天玑骤然回魂,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傻话。   这一世她没有同宁清意交好,也没有嫁给苏墨阳。这一世,她的身子必定是健康无虞的。这一世,她总会有自己的孩子,再不会受世人嗤笑。   怪只怪,前世石女的阴影实在太过可怕,让她的心至今都偶尔被笼罩在这层阴郁之中。   “行了,如今愈发大胆了,敢嘲笑你家姑娘!”沈天玑笑着骂道。   青枝止了笑,又道:“姑娘还没说是走水路还是陆路呢?”   沈天玑想了会儿,言道:“水路吧!咱们来时是陆路,去时走水路,也可赏玩不一样的景致。”   前世里,沈天玑也是水路回的京都,她至今都记得那一路运河两岸的繁盛富裕,花木美景。如今可再游一次,倒也是一件乐事。   青枝笑着应了声,便出门去禀报与李妈妈。   沈天玑又坐下身来写了几个字,却有些心浮气躁,便搁了笔,去了沈远鲲的院子。   归京在即,沈天玑倒愈发不舍得祖父来,这几日将一干饮食起居的注意之处都一一教与了伺候沈远鲲的人,自己也时常在老人跟前说笑陪伴,承欢膝下。   再次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时,李妈妈递给他一封信,说是纳兰大人的侍从送来的。   纳兰大人?沈天玑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纳兰崇。沈天玑接了信,却也不看,只将它随手扔在案几上。   “姑娘怎的不看那信?许是有什么急事呢?”李妈妈面露急色,“那位大人早在放榜前就因朝中急事提早回了京,老奴记得那日他还来府里拜访了咱们太老爷呢!只姑娘那会子还在睡着,所以未曾见客。”   沈天玑顿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如今我一个闺阁女子,怎好收男子的信件的?即便他是当今名满天下的安亲王世子,也是不妥当的。”   李妈妈一愣。   李妈妈身为沈府当家主母林氏的心腹,对沈府的内外利益纠葛自然知之甚多。就说这纳兰崇,那是沈府长辈们一早就为沈天玑选好的乘龙快婿。只因如今沈天玑年纪尚小,人又一直在姑苏,才未曾说过这回事。前几日她从青枝碧蔓那里知道,沈天玑亲自去贡院看纳兰崇,后又与他入酒楼,出街巷,她便以为沈天玑是同苏云若那般,小儿女情长地真真瞧上了纳兰崇。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她偷偷在背后乐了半日。   要知道以纳兰崇那样的身份,放在京中哪家都是了不得的乘龙快婿,沈府虽中意他,可也没那个能耐让纳兰崇就非娶了沈天玑不可,这事儿都得靠姑娘自个儿去争,沈府的煊赫门庭便是她的后盾。她本还担心以沈天玑的性子不会乐意做这样的事情,但若是沈天玑自个儿瞧上的,岂不是正好?故此,她才不遗余力地想要撮合二人。   可如今听沈天玑这话,倒还真是她太过急进了!这信若是姑娘收了看了,被些不怀好意的嚼了舌根去,说成是私相授受,那可就不好了。   李妈妈当即惭愧道:“姑娘想的细,倒是老奴糊涂了!”   沈天玑宽慰道:“李妈妈心中所想,我都晓得。李妈妈不必过于介怀此事。信既是收了,便放着吧,莫让其他人晓得也就是了。”   她是敬国公府长房唯一嫡女,身上本同天下世家贵女一样背负中永恒不变的使命。前世里,祖父连带着父亲母亲都怜惜她,母亲林氏过去便跟她说过,她是她唯一的女儿,她只希望她一辈子安乐顺遂,不为世家女的身份所累才好,甚至告诉她会跟父亲商量着,让她自己选择夫婿。这对于盛行以联姻来巩固地位的世家大族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   可是,她那时候不止不心怀感激,日后反而将其当成她执意嫁给苏墨阳的依仗,让母亲为难。她记得,对于她的亲事,族里的长辈们一致认为,与那最受新帝信任的安亲王府联姻,便能在昭武年间可能出现的削除大家世族权利的风波中最大限度地保全沈府。   那安亲王本是昭文帝唯一的同母兄弟,多年来圣宠不断,安亲王世子亦是京中颇有名气的翩翩公子,据说长得清绝俊美,温润如玉。   她前世只觉得苏墨阳是世上最俊的男子,并未注意过安亲王世子,甚至因族中长辈此举异常讨厌这个男子。后来她铁了心要加入苏府,家中也如了她的愿。可谁也想不到,结局竟会那样凄惨。   她现在想起来,以她父兄当时在朝中的势力,以沈府这大昭最显赫世家的地位,以她敬国公府正房嫡长女的身份,定然不可能同苏云芷那般入宫为妃,嫁给其他世族比如苏家也不妥当,在昭武帝的眼中还可能成为世族连通一气的信号,而嫁入安亲王府倒真是最合宜不过。   ☆、第013章 姐妹共话别离情   此生她心境澄定,所求所盼不过一生安泰,家族和兴。若说真有什么奢望,便是日后能夫妻和睦,儿孙绕膝,合家欢乐。如今她虽然顶着一张童稚的皮囊,却已是过尽千帆的沧桑心态,再也没有年轻时轻易就能萌动的少女情怀。既如此,随了家族的愿望嫁入安亲王府便是最好的结局。故此,她才刻意在纳兰崇面前表现出与众不同来。她不求情有独钟,不求长宠不衰,求的,只是平淡安宁相敬如宾。   不管未来嫁的人是谁,他只须给她一份正妻该有的脸面,只须给她几个孩子就好。这些日子,她瞧着纳兰崇倒很符合她的要求。   李妈妈见沈天玑又陷入沉思,便退出了房间,轻手轻脚地给她关上了门。本想着去准备回京所带之物,走到半路又一拍脑袋,忽然想起来今日夜里沈天玑约了柳清萏和沈天媱来院里小聚,算是个道别小宴。于是李妈妈又转去了厨房,看看饭菜准备得如何了。   申时刚过,沈天媱就来了沈天玑的院子里。   院中几株木槿在月光下开得热烈,木槿中间放了一只紫檀木雕花圆桌并了三把同色的珐琅面梅花式香几,桌上有几样精致菜式和点心,旁边还摆了一壶酒。   “四妹妹今日倒真是大方了一回,”沈天媱一闻那酒香,轻笑道,“去年春边儿里藏的梨花酿都挖出来了!先时清妹妹想尝的时候,妹妹可是从不舍得呢!”   沈天玑本在屋里写字,听到沈天媱的声音,放下了笔,笑着走出来应道:“二姐姐别笑我,本是想留着的,可我这都要走了,咱们幸苦做出来的,总不能辜负了。”   “哎,幸而今儿是我先来,我若是来晚了,定要被那丫头喝光了的!”沈天媱说着,便坐在了香几之上。   青枝和碧蔓唤了几个仆役拿了灯笼立在圆桌四周,沈天玑却道,人多了便失了雅致,将人都遣了去,自己亲自执了灯笼一一挂在了周边的木槿树枝上,登时,圆桌周边一片亮堂,烂漫的木槿花与灿烂的灯火交相呼应,再加上此刻满天星子满地月华,倒真是清雅无双,趣致非凡。   沈天媱连连夸赞沈天玑的心灵手巧,又看见桌上几样从未见过的精致糕点,开口问道:“这可又是你自个儿整出来的新花样儿?”   沈天玑一笑,“二姐姐晓得我最是贪吃的,也最喜欢鼓捣些吃食。今儿这两样都是已有的栀子花糕添了几样别的食材做成的,算不得新,但口味却也独特,二姐姐你且尝尝。”   闻言,沈天媱尝了其中一块糕点,只觉得入口即化,清香四溢,不由赞道:“味道很好呢,却不知这后劲儿里一股淡淡的果香是怎么回事儿呢?”   沈天玑抿唇一笑,“前儿见祖父房里摆了一盘子樱桃,红溜可爱的,味道也新鲜,便特地去街上买了些来压汁拌了栀子花瓣做成糕。”   “也不知你这脑瓜子是怎么长的,偏能想出这许多花样儿来。”沈天媱笑着,又忍不住多尝了几口。   沈天玑自己也尝了一口,神色微微一愣,朝立在一旁的李妈妈道:“今日这糕却比我亲自做的好吃许多呢!可是李妈妈亲手做的?”   李妈妈笑着回到:“是依了四姑娘的说法做的。”   沈天玑点头道:“倒还是李妈妈手艺好。今儿本是想亲自下厨做的,可下午整理了些带回京的书籍,就给耽误了。这可好,二姐姐和清姐姐愈发有口福了。”   沈天媱又询问了一番行李收拾的如何,沈天玑都一一作答,末了,沈天媱微微叹口气,道:“从姑苏到京中,路途遥遥,你这一路又无父兄护着,着实令人担忧。”   “我母亲已让我哥哥出京来接,只怕此刻已经启程了。这头又有璋哥哥送我千里。二姐姐就不必担心了。”沈天玑笑着回到。   前世里,可没有沈天璋送她这一段,她还记得她说要走时,四婶婶眼中划过的一丝喜悦。可今生,沈天玑在此隐居两年,懂事又孝顺,与四叔一家人也相处融洽,她这一走,沈天媱一家人着实都有些不舍。   两个人喝了几杯酒,沈天媱便觉有些发热。初晴倒也激灵,晓得今日或许姑娘会饮酒,特意带了团扇来,这会子便立在后面给她轻轻扇风。   沈天玑笑道:“大秋天儿的,二姐姐倒随时带了扇子在身上,我瞧着都觉得冷呢。”   “刚好与妹妹相反,我自小就最怕热了。”沈天媱道,“如今也算不得正经秋天,时而还是闷热得很,十月里还有秋老虎呢,我可是离不开这扇子的。”   沈天玑看那团扇底下悬了个漂亮的坠子,沈天媱见她瞧着那坠子,便让初晴将扇子给了她看。   却见那团扇底下悬挂的明黄色络子极为精细,仔细一瞧,络子上头还穿了一颗雪白莹润的珠子。   趁着周边明亮的灯光,沈天玑认出那珠子是颗指腹大小的琉璃珠,上头雕刻了细小的纹路,却是百鸟朝凤的纹样。   “这样小的珠子竟也能雕出这种复杂图样来?这功夫倒是极难得。”   “这是我长兄从街上淘来的,不值当什么,哪里又比得上京城里物件儿的精细了?”沈天媱笑道,“你若是喜欢,我便送与你。”   “君子不夺人所爱,二姐姐你还是留着它吧!”沈天玑笑着,然后略肃了神色道:“只是这图案,我们用着恐有些不妥当。”   沈天媱一愣,登时也明白过来,又笑道,“四妹妹倒是谨慎之人,只是我们这里比不得京城,天高皇帝远的,哪里就能计较到小小的图案上了?”   “二姐姐,”沈天玑劝道,“如今虽不在京城,可四叔是朝廷命官,一言一行无不在上头人的眼皮底下。咱们沈府又树大招风,难保不会有被有心之人拿出来说道的一天。”   沈天媱听她如此一说,点点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四妹妹说得对。回头我就把这珠子置起来,不用也就是了。”   顿了一会儿,沈天媱回想起这两年来沈天玑的表现,不禁又叹息道,“四妹妹如今还未及笄,我瞧着真是懂事极了。这般,倒愈发让人心疼了。小时候我瞧着四妹妹略娇纵些,就想着日后大了恐能好的。却不想如今比别的同龄姑娘都来的懂事。虽说这原本是好事,可若是过了,也总会比别人更疲累些。妹妹日后到了京中,须记得二姐姐一句话,女儿家但求安乐平稳,切莫要累着了自个儿。”   沈天玑愣了愣,她知道沈天媱是真心为她好的。沈天媱本是温柔内秀之人,也是因俩人即将久别,才说得出这番肺腑之言吧!可是,沈天媱却不知道,沈天玑本就是活过两世的人,又经过那许多变故沧桑,又如何能装作是初经世事的年轻小姐?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月亮渐渐升上梢头。沈天玑瞧了瞧空荡荡的门口,奇道:“清姐姐怎的还不到?若是再不来,只怕就尝不到她最喜欢的梨花酿了。”   她吩咐青枝去柳府看看,青枝刚出院门,就正正撞见柳清萏的贴身侍女东儿急匆匆走进来的身影。   这一下,两人差点撞成一团。   “东儿?”青枝揉了揉被撞疼的胳膊,皱眉道:“什么事儿这么急?你家姑娘呢?”   那东儿却是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的模样。她未回答青枝的话,只走进院中,与沈天玑和沈天媱行了礼,道:“沈四姑娘,沈二姑娘,我家姑娘今儿来不了了,特遣奴婢来与姑娘说一声。”   二人面面相觑。东儿匆匆转身就走,沈天玑叫住她,“说清楚,你家小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柳清萏最是爱热闹,而且今夜本是沈天玑的践行宴,她怎可能不来送她一程?   东儿开始不愿说,可她那苍白惊惶的神色,谁都能瞧出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沈天玑一再逼问,她才抹了眼泪道:“是我家老爷,从西境刚回京就遇刺受了重伤,京里来信儿说,老爷日子不多了,就等着我们姑娘回去见最后一面!我们姑娘方才接了信儿就骑了快马出城直奔回京了!”   话落,在场之人俱是大惊失色。   沈天玑愣了半晌,才挥挥手让青枝送东儿回府。二人也再没了闲情逸致,随便吃了一点便各自回去歇息。   ☆、第014章 折柳依依别姑苏   沈天玑启程离开姑苏那日,正值秋分。   马车方走出姑苏城门时,她撩开帘子向往张望,却见晴空漠漠,远山空濛,小镜湖上绿波清池凝碧寒,芙蕖红销翠叶残。   轻舟荡波,采莲嬉戏,两年来的娴雅志趣、悠然浮生,终于要与自己告别了。   同在车上的青枝见沈天玑看着荷塘依依不舍,道:“我们京中别庄内就有这样的荷塘,姑娘何须不舍?”   沈天玑悠叹一声:“只怕到了京里,纵是有同样的景致,也再无同样的心境了。”   她又看了那残荷几眼,只觉得心中怜惜,纵是夏日万般娇艳,总也抵不过秋风萧瑟。好在来年总有花儿再开的一日。   蓦的,荷塘夜色中一个挺拔颀长的身影骤然闯入脑海中,那人轮廓坚毅冷硬,气息清冽如秋水,又瞬间火热如熔浆。   “啪”的一声。   沈天玑将那帘子重重关上,再不看外面。   “姑娘怎么了?”青枝不明所以,怎么姑娘好好的就恼了?   “姑娘可是马车做得不舒坦?”车外李妈妈的声音传来。   沈天玑闷声闷气道:“没事。天儿太闷了心里头燥得慌。”   “今日是秋分了,天儿凉的很,姑娘怎么还燥呢?”顿了一会儿,又道,“可要茶喝?”   沈天玑点点头,补充道,“要降火的三清茶。”   李妈妈应了一声,便给她备茶去。   姑苏离运河码头不远,不过半日功夫便到了。沈天玑下了马车,朝前一望,只见烟波浩渺,湖水茫茫,一片开阔无垠。水天相接处是一片醉人霞光,几朵闲云漂浮起落,数只鸥鹭悠闲穿梭。   江风袭来,码头上诸多楼船的幡子猎猎作响,岸边垂柳依依,浓荫迤地,柳色青青,枝枝叶叶俱是离情。   送行的沈天璋顺手折了一枝,双手奉与沈天玑,笑道:“四妹妹一路平安。”   沈天玑接下,抿唇微笑,转身将那柳枝小心翼翼地插在了岸边的湿润泥土里,言道:“今日暂且种柳在此,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回来看看这柳长到了多高。”   青枝和碧蔓扶着沈天玑当先上了船,众多丫头仆役也一一跟上。一队楼船离了岸,沿着运河从南向北缓慢行去。   因沈天玑刻意嘱咐,这一队楼船外形并不十分华丽出众,但是里面保护主子的仆从守卫数目却十分庞大。这些都是敬国公亲自安排的人。一个个都是沈府的亲信心腹。   沈府最贵重的嫡女千金,众人自是一分也不敢怠慢。   一路上沈天玑在那楼船之中写字读书睡觉,偶尔出来看看风景吹吹江风,倒也十分轻松惬意,只是心中因柳清萏父亲一事总不能放心。   怪只怪前世里她整日只关注自己那点小儿女情长,心中除了苏墨阳竟再无别的在意的事情,因此错过了许多信息。如今回想起来,她着实记不清这位柳将军是卒于何年。   水中行到第十日时,青枝才兴冲冲跑来回话,说是有柳家的消息了。彼时沈天玑尚躺在榻上,听到声音立刻就汲了鞋子出来问。   青枝却是一脸眉飞色舞道:“姑娘可再不用担心了,柳将军不仅身子大好了,还因为平叛有功而加封了一等忠勇侯,世袭三代呢!”   沈天玑自是喜不自胜,心想这下清姐姐可不用难过了,她那样活泼的人儿,又是家里的独女,自来与父母亲厚,若是骤然失了父亲,不知要如何伤心!   只是,这平叛一说是怎么回事?先时不是说是回京遇刺了么?   “京里前些日子发生大动乱了,就是我们离开姑苏的前几日,”青枝又道,“郑王爷趁皇上不在京中竟然煽动昔日孟将军的部下策了反,结果杀进正阳门后却被柳将军的人马堵了个正好!柳将军在打斗中负了伤,但是郑王爷的人马却被打得落花流水!当时宫里压下了这事儿的口风,才道柳将军是因遇刺受伤。还有一件大事,姑娘定然想不到!西境陇右路安抚使张泽义竟然在皇上御驾北征之时克扣了数十万两辎重!如今被查出来了,原来那张泽义本是郑王爷的表侄亲戚,就是为了帮助郑王爷造反而敛财呢!”   因沈天玑一早就知道这消息,所以并不如青枝那般兴奋。   多日前的案子,这会儿才公布于天下,且是趁着郑王溃败于正阳门之时。此间深意,颇让人寻味。   青枝描绘的绘声绘色,沈天玑神色犹且淡定,可她身后的碧蔓却怎么也淡定不了的。   眼见着船队即将到达沧州码头休整并补充物资,碧蔓便一径央着沈天玑,说是想下船去走走,还仔细描绘了一番沧州如何富庶如何有趣。沈天玑见她说得双眸晶亮,便也纵了她这一回,只说行程紧张,只许上岸去一个时辰,若是过了时间,她可不等人了。   碧蔓素来灵活讨喜,素来晓得她们姑娘的底线是什么。得了这个恩典,果真只出去了一个时辰,回来时还带了几样新鲜水果并一把刚开的鲜嫩白菊。   “姑娘,你猜奴婢方才在一个酒楼里说书先生说什么了?”碧蔓一脸笑意吟吟,显见的是极好的事情。   沈天玑瞧她一脸得意样儿,“卖什么关子呢!”   “那说书先生说得比青枝详细有趣多了!他说呀,当日平叛的不止柳将军,还有咱们大少爷呢!”   “说书先生的话如何能信?”   “奴婢开始听着也以为是诳人的!可是后来在沧州城的告示里看见了檄文!立功之人里果真有咱们大少爷!名字就拍在柳将军后头呢!”   “真的?”沈天玑开心地从软榻上立起身来。   “自然是真的!”碧蔓自豪道,“既然柳将军封了侯,只怕咱们少爷也有重赏的呢!啧啧,柳将军和大少爷真是聪明,他们怎么就知道郑王爷那会子正要叛乱呢?还正把那郑王爷拿个正着!”想了一会儿,又疑惑道,“那郑王爷倒也奇怪,好好的王爷不做,造反有什么好处?”   一旁正把白菊放到花瓶中的青枝笑道:“你一个小丫头,怎么懂得那些弯弯绕绕?”   “我是不懂,可是姑娘肯定懂。”碧蔓抬眼又瞧着沈天玑,“姑娘最是聪明了,反正船上也是闲极无聊,就给奴婢讲讲吧!”   沈天玑一边剥了碧蔓带上船来的金桔吃,一边悠悠开口道:“正阳门内乃是禁苑范围,不管是柳将军还是大哥,若想领兵进去伏击郑王爷,都须得拿到圣旨才行,否则,你以为那么些皇家禁卫军是吃素的?郑王爷来势汹汹,不也花了大半夜的功夫才扫除了禁卫军,才入得了正阳门么!”   “姑娘的意思是,是当今圣上特意派了柳将军他们围堵郑王爷?”碧蔓睁大眼睛好奇道。   沈天玑点点头,“那是自然。”   “可是,若是圣上知道郑王爷要趁他不在的时候造反,那他为何还要离开京城呢?岂不是就等着别人造反?”   沈天玑再点点头,“正是。”   碧蔓愈发迷惑,“这是为何?”   “刮骨疗毒,釜底抽薪。只有让它彻底爆发出来,才能将之铲除个干净。” 沈天玑说着,眼中闪着晶亮的光芒。   她由衷赞叹道:“我瞧着,这世上只怕再难有比禁苑中那位天子更聪明的人了。”   郑王爷乃是昭文帝长兄,其母孟太妃是当年大昭镇国将军孟海宁的嫡亲妹妹。当年孟海宁助郑王爷夺嫡失败,昭文帝心性敦厚,只把孟海宁手上的兵权给拿了,郑王爷和孟将军的官爵之位仍在,一辈子富贵养着。   可是一生富贵,又如何满足得了虎狼之人的胃口?   当年昭文帝骤然驾崩,只怕这郑王爷早就在蠢蠢欲动了。昭武帝能在这种背景下坐稳江山,且在几年后的今日彻底拔去郑王这颗毒瘤,委实令人敬佩。   那郑王爷想必是因西境之事败露而狗急跳墙,才会在北征得胜禁军士气鼓舞这样最不好的时机里举倾巢之力策反。他却不知道,错过新帝根基不稳的最初几年时,他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如今那位天子收服了四邻,振奋了国威,也赢得了民心。郑王此举无异于自取灭亡。   不过,宫中再如何,与她沈天玑着实没什么关系。   沈天玑收回深思,又担忧问道,“同是平叛,不知哥哥可有受伤?”   “这我可不晓得了。”碧蔓撇撇嘴道,“咱们在这船上消息实在是闭塞,怕是府里的信儿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水上。”   沈天玑斜着瞧她一眼,乐道:“姑娘我都不急呢,你急什么?”   “姑娘性子淡,奴婢可做不来,”碧蔓道,“咱们错过了京里多少热闹啊!真是可惜。两年未见,也不知老爷夫人还有几位少爷都如何了。”   ☆、第015章 伊人蹁跹入梦来   碧蔓之言本是无心,但却让沈天玑心里好一阵难受。   掐指一算,已有整整八年未曾见过祖母和爹娘并上几位兄长,记忆里那些绵密而柔软的亲情,仿如隔世。   她记得幼时,祖母同祖父一样,总将她如命根子般疼着。父亲对几位兄长俱是严厉无比,独独对唯一的女儿爱怜有加。母亲也是视她若珍宝,一分委屈也不让她受的。几位兄长亦是一个比一个更宠她护她。说她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一点都不为过。   可是前世她不仅未曾为沈府做过什么,反而处处连累他们。石女之名让沈府抬不起头来,苏府的刻意打压和暗中报复也让沈府一再受挫。想必在她无法忍受的那些黑暗无比的日子里,父亲母亲更不好过。   偌大一个沈氏门庭,又哪里是那样容易支撑的?特别是在失去帝王的信任之后。   愧疚,伤心,难过,最后都化作了浓浓的思念。这种思念被她沉沉压在心底,平时瞧不出什么,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它有多深。   沈天玑立起身,看着前方波光粼粼望不到头的江面,问道:“还有几日到京?”   “快了呢!还有四五日便到涿州,过了涿州就是京城了!”碧蔓笑道,“还道姑娘多镇定呢!可不是也等不及了!”   沈天玑点点头,她看着烟波浩渺天水一色的江景,自言自语道:“白云亲舍,归鸿难寄,这别离的许多年,总算是过去了。”   爹,娘,妍儿马上就到了。过去妍儿不懂事,此后再不会了!   正当沈天玑隔着遥遥山水北望京都时,京城内正万民空巷,甚至同前些时候征北军凯旋而归之时的热闹程度相差无几。因为今日是一干涉入西境军队辎重克扣一案的获罪官员们押解到京之日。   以张泽义为首,长长十几架囚车陆陆续续进入京城。京城街道两旁挤满了平民百姓,有开口怒骂的,有朝囚车中脑满肥肠的贪官们扔鸡蛋吐唾沫的,还有些斯文些的,只是叹息着摇摇头,道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禁苑内,由西境一案引起的一场无声之战还在进行。   朝官分为三派,一是以尚书右仆射景庭景大人为首的几位政事堂老臣,主张将张泽义等人以贪污之罪论处;二是以枢密使章平嵇章大人为首的几位枢密院旧臣,主张将他们以谋反之罪论处;还有另一拨人,看着一帮文武老臣意见相左,却默不作声,意图想要左右逢源的。   从早朝的太极殿到如今天子处理政事的勤政殿,争论之声愈演愈烈,却始终不能达成统一意见。   眼见着快过正午,一直沉默不语的上首之人终是淡漠出声:“朕昨夜查看本朝税录,国中诸路,年年向朝廷缴税纳银,独西境陇右路,须朝廷岁岁运送钱粮以养兵。那张泽义日日上奏哭穷,如今且看看,天下有哪一路安抚使有他张泽义攒的银子多?”   声虽淡,色却厉。   龙座之上的年轻帝王,眉目沉暗,脸色刚毅,淡言掷地有声。   “中饱私囊,勾结谋反。”他目光尽扫群臣,冷声道,“朝中文武诸臣,还有谁敢替张泽义求情的,不妨站出来,与朕一瞧。”   尽管在站之人俱是在波谲云诡的政堂上厮杀多年的老狐狸,也被这一字字惊的满身冷汗。站在最前面的景庭低了头,再不出声。   殿中一时安静。   “传旨,陇右路原安抚使张泽义,以辎重银两中饱私囊,勾结郑王意图谋反,三日后凌迟处死。其九族之内,男流放蒙古,女出卖为奴。此事再不复议。”   众人心下一惊。   自昭文以来,朝廷一直主张以仁政治天下,极少有这样处以极刑且连累九族者。特别是张泽义九族之中,可有不少朝官亲眷牵连在内。   可帝王令行如剑,又有哪个敢再辩驳一句?   “今日暂议到此。”   众人叩拜,万岁之声如洪。   景庭从勤政殿走出时,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细密的汗珠。他朝一旁的御史中丞徐亭低声道:“今上如今心思愈发难测了。”   徐亭点点头,“景大人日后可小心些,如今这朝堂上的风,是朝着新党那边吹了。皇上向来独断乾坤,咱们只需忠于皇上就是,无需思虑太多。”   景庭连连点头,二人随着别的臣工沿着光洁雪白的大理石宫路离开禁苑。   勤政殿内,昭武帝慵懒地靠在龙座椅背上,冷厉的眸子微微闭上,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处。   一旁侍立的勤政殿总管周宁福低声问道:“皇上可要回去东华宫歇息片刻?”   昨夜皇上三更天儿才回东华宫,但是不过一个时辰就醒转,醒了之后又立刻到勤政殿理事。   说起来皇上此次远归回宫之后,似乎睡眠就变得格外差。太后也多次询问此事,但是皇上就是不回东华宫歇息,他一个伺候的下人又有何办法?   也只能偶尔提一句罢了。   可是上座天子却良久不言。   周宁福微微抬了下眼,却见帝王正半靠在龙座上闭目养神,眼神疲惫而松懈,似乎已经睡着了。   “皇上?”他小声问着。   闻言,差点陷入混沌的昭武帝又睁开眼来,眸中仍是犀利无比,那是长久以来养成的警戒与威严。   这几日的确是累了。   不是因政事繁忙,亦非因他不能入睡,而是每每入睡,总能梦见一个女子来。梦后浑身的躁动却是无处抒发,让他颇为烦恼。   是他在姑苏城遇到的女子,亦是撬开他二十多年间无人触及的情壳的女子。   本以为不过是遇见个姿色绝佳的美人而已,美人既然不见了,他也就算了,毕竟天下女子,有哪个是他得不到的?他向来也不是贪恋女色之人。   可是不曾想,她带给他的触动一直留在某处,如今时时闯入他梦中扰他安寝。   梦里,她时而娇媚时而妖娆时而灵动,每一分表情都如同现实所见一般真实,让他总是忍不住沉迷其中。梦里,她会以当初在姑苏所见时如花间仙子般的模样出现,亦会以更加某些更加淫///靡///诱人的姿态出现,总让他瞬间燃起烈火,轻易难以平息。   朝中一帮老臣多次上奏立妃,或许也是个时候了。   昭武帝正沉思着,门外却有人来报,说是常大人求见。   “宣。”   昭武帝淡漠出声,冷冽的音色在空旷的大殿中愈显冷硬威严。   常怀一路风尘仆仆,进了大殿行了礼,便将这几日查到的消息呈给了他。   他一个大内一等一的侍卫高手,却在正阳门之乱中缺席,折返回姑苏去找一个姑娘。这事儿说起来,着实是委屈。可天子威重,帝令如山,哪里能违抗?   不过他心里也是暗暗惊异,他这位素来不近女色的主子竟然头一次对一个姑娘起了兴趣。这莫不是,要册后立妃的征兆?   昭武帝打开盒子,细细览过文字,口中淡淡道:“做的不错。你下去吧!”   沈天玑。   原来是敬国公沈府的女儿,难怪有这样的风姿。   常怀离开之后,周宁福瞧着一向容色冷硬的昭武帝竟然有一瞬眸色柔和,差点以为自己花了眼。   他再朝那桌上一瞧,却见一张妙笔丹青的女子画像。   那女子倾城绝世,容色惊人,眸中光辉璀璨,唇角绽笑,宛若神妃仙子。   却不知是谁家女儿,长得这般好!瞧着竟比那静辞郡主还美呢!难怪连皇上都一脸欣赏的模样。   忽然,周宁福只觉凉风嗖嗖,无声冰刀夹面袭来。   他微微一滞,撞见昭武帝淡漠却冷厉的眉眼。   “皇……皇上恕罪!”他立刻低头求饶。   “恕罪?你可知罪在何处?”   “奴才不该偷看……画像。”   昭武帝冷哼一声,“知道就好。”   他将画卷和纸张都整理好,放回到盒子中。   “回东华宫,朕累了。”   “是!”周宁福应了一声,躬身跟在昭武帝身后。心头虽仍因皇帝方才的眉眼惊惧着,可他却瞧得出来,这会子昭武帝的心情变好了。皇上心情好了,他这差事便也好当了。   周宁福这样想着,便也开心起来。   东华宫是帝王寝宫,巍峨肃穆,华丽无双。   昭武帝卧在榻上,多日的疲惫让他沉沉入睡,可是方一睡去,立刻又看到了那张动人心魄的美丽雪颜。   仍是那栀子园,香雪灿仙之中。她对他嫣然一笑,顾盼流彩,声音娇脆如莺。   仍是那夜色荷塘,馥郁荷香之中。她身姿窈窕纤细,肌肤白嫩若霜雪,她在他的掌下双眸含泪,楚楚动人,勾得他愈发心动难耐,欲///火焚身……   ☆、第016章 凌烟漠漠秋碧   九月十四日午时,沈天玑的楼船如期到了涿州。   涿州隶属于河北路,东临固安,西接涞水,自古就被称为京畿南大门,是京城通向南部诸路的咽喉之地。这样地势险要的地方,自然也十分繁荣。   沈天玑前些日子尝了沧州一带新鲜的金桔,觉得口味不错,这会子听说到了涿州,便吩咐李妈妈让楼船靠岸片刻,又让碧蔓上岸去买些时令瓜果上来。   碧蔓倒是少见沈天玑如此嘴馋的时候,不过也是,船中固然吃食水果样样俱备,可放了这么些日子,总不如刚摘的新鲜,口味自然也差了一乘。   因此时码头上停泊的船只太多,沈天玑所在的大船不好靠岸,碧蔓便换了一只稍小的船,由几名熟练的撑船人送去岸边。   外面天高气爽,秋阳灿烂,大雁结队而飞,江面潋滟仿佛洒了一片碎金,再加上水气蒸腾,远处涿州城的楼屋建筑隐隐绰绰,一片漠漠岚烟,仿佛仙境一般。沈天玑瞧着心里欢喜,便着人将她屋内的紫檀木如意云头书案并上同套锦缎软垫矮圈椅搬到外面,铺纸执笔,想要将这秋阳下的江天美景画下来。   青枝在一旁瞧着,乐道:“景由心生,奴婢瞧着姑娘是因快回府了才如此有雅兴吧?奴婢过去可从未见过姑娘这般主动开口要作画呢!”   “你家姑娘虽不擅作画,但等闲画个天空大雁什么的还是可以的。”沈天玑笑着答了一句,头却未抬,神情认真地正用狼毫细细勾勒着什么。   李妈妈拿了一件银红色海棠缠枝纹刺绣羽缎斗篷出来给沈天玑披上,言道:“外头风大着呢!姑娘可得多穿着些。”   她朝沈天玑的画上一瞧,惊奇道:“姑娘画的这是蝴蝶么?老奴从未见过蝴蝶也能排成整齐一队儿的,倒新鲜呢!”   闻言,青枝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沈天玑有点受打击,她指着画中的大雁可怜兮兮朝李妈妈道:“这……这看起来像蝴蝶?我画的明明是大雁呢!”   李妈妈这才晓得青枝在笑什么。她仔细瞧了瞧那水墨勾勒的痕迹,实在瞧不出是大雁的模样,只得宽慰道:“姑娘能画画已是不错了,哪里能样样精通的?”   沈天玑点头,又朝还在乐个不停的青枝投去淡淡一瞥。   青枝忍住笑意,开口赞道:“姑娘能画出蝴蝶来,也是不错的呢!”   “行了,如今越发大胆了,敢嘲笑起你主子了。”沈天玑说着,搁下笔,将那画卷起,又用一根丝带细细绑住,“写字画画本只是怡情罢了,至于写得如何画得如何,我也不是要去考科举的人,何必如此在意?”   李妈妈听了连连点头道:“姑娘说的极是。就是这个理儿。”   这时,碧蔓的小船逐渐返回,她回到沈天玑所在的楼船,却是两手空空。   “咦,让你买的东西呢?”沈天玑问道。   碧蔓却是一脸愤慨,气愤道:“不知是什么人的船队,好大的阵仗,竟把整个码头都霸占了!奴婢就是换了小船也上不去岸呢!”   原来涿州码头平日里并不像此刻这般,层层叠叠满是船只。今日是因一位身份显赫的贵人在此处暂时停泊,护送这位贵人的数十只船都停在了此处,才使得其他船只都靠不了岸。   “不止是咱们,还有好些楼船都被堵得上不去呢!方才奴婢见着有位公子神色焦急想要上岸,同那边管事的理论了几句,就被他们打了出来!”碧蔓义愤填膺道,“这也忒是仗势欺人了!”   沈天玑问道:“你可知到底是哪一位?”   “听人说是静辞郡主!”   郡主,这身份倒的确是显赫高贵。沈天玑思忖着,又蹙眉道:“静辞郡主?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是一年前封的那位顾家嫡小姐么?”李妈妈问道,“定然是的。姑娘一直在姑苏自然不熟悉京中事宜。这位顾小姐可真是如今豪门贵女中最炙手可热的一位了!据说是花容月貌,诗词歌赋无一不通无一不晓。一年前皇家围场中她不顾自身安危以身护驾,太后赞她巾帼不让须眉,又端慧贤良,谨孝淑慎,便请赐了这静辞郡主的封号。”   沈天玑眉目骤然凝下,“你说的,可是出自襄阳顾氏的顾殷殷?”   李妈妈点点头,“正是。”顿了一会儿,又道,“太后娘娘可是咱们老爷的嫡亲妹妹,万没有捧着别人家姑娘却冷落了咱们沈府姑娘的道理。这两年是因四姑娘不在京城,才与太后娘娘疏于往来,若是四姑娘在京里,又哪里有她顾氏女儿的立足之地?老奴瞧着,四姑娘比起那顾小姐,是分毫也不差的。”   “可不是!”碧蔓撅着嘴儿附和道:“若不是因为四姑娘不许奴婢说明姑娘您的身份,又哪里轮得到他们顾家人摆谱出风头?哼,不就一个郡主,有什么了不起!”   沈天玑淡淡责道:“莫说这等不知礼数的话。我就是摆出身份来,也的确比不得郡主的尊贵。”   碧蔓不甘心地抿着唇,不说话。她虽是丫鬟,可跟在沈天玑身边自来就没受过这等委屈,从来都是旁人将她高高在上看着,何曾轮到她对别人低声下气隐忍退让?   “好了,你也别再恼了!”沈天玑笑着戳了戳碧蔓气鼓鼓的脸蛋,“你回去歇着吧,瓜果不吃也没甚大不了的,何必气着自个儿呢?”   碧蔓回屋之后,李妈妈道:“姑娘真真是变了,若是两年前遇到这样的事情,四姑娘只怕比这不知事儿的丫头还要气不过呢!”   沈天玑只微微笑着,目光朝那旌旗蔽空的顾家船队看去,中间一只足足三层的楼船,果然是华丽大气,宏伟非凡。   远远瞧着,码头边上已有不少人驻足观望,纷纷议论着这是谁家楼船。   顾殷殷,真是不简单啊。   只是前世里,这顾殷殷却曾未有过“静辞郡主”这一封号的。莫非这一世与上一世相比还有诸多不同?   看来她不在京里的两年,的确疏于对京城之事的关注了。   可那又如何呢?她如今既踏足回京,便是亲自来讨债的。就是她顾殷殷再如何强大非凡,她也要将她一点点击溃打败!   “我们沈府与顾府虽交情不深,可也没什么宿仇,”李妈妈在旁边道,“姑娘若是想吃新鲜瓜果,咱们将沈府名字报上,那静辞郡主也不会不卖这个面子的。”   沈天玑摇摇头,“不用了。瞧着一两日就到京了吧?咱们还是早些赶回去要紧。”   李妈妈应了一声,“姑娘说的也是,想必老爷夫人们早就等急了!”   李妈妈扶着沈天玑进了屋,而此时此刻的顾府楼船上,顾殷殷正透过窗子远远看到沈天玑的船只,问道:“这是谁家的船队?周边护卫的船只那样多。”   一旁立着的贴身婢女采屏回到:“不是什么显赫人家的。方才奴婢见着那船上的丫头想上岸,看见咱们的船在这里,等了一会儿就转身回去了。许是某家富商的家眷吧,仗着有几个臭钱,就摆起排场来。看到郡主在此,还不吓得再不敢出来了,呵呵!”   顾殷殷转过头来,娇美艳丽的容色被一身金丝线绣白梅曳地望仙裙衬托得愈发超凡脱俗。飞仙髻上斜簪着一只白梅绢花,倒比冬日寒雪中绽放的白梅还来得生机动人。   “住口!”女子神色淡淡,言语却透着令人胆寒的冷意,“我说过,言谈举止都需谨慎小心,你这般轻慢,是不想活了吗?”   采屏吓了一跳,低着头不敢作声。   “滚出去。”   采屏立刻行礼出了门,手拍了拍胸口,暗道运气好,郡主没有罚她。   说起来,郡主自两年前一次重病中醒来后,性子似乎就变了许多。以前聪明又威严,现在却颇有些喜怒无常,而且每每发怒,惩戒人的手段都极其残忍。她方才只是瞧着郡主心情很好,才随口说了一句,哪里晓得郡主会这样就发脾气了?前些时候,郡主房里的一个二等丫鬟,因为燃错了郡主喜爱的香,就被抓出去活活打死了。想起来都胆战心惊。下次在郡主面前可更要小心了!   楼船内,顾殷殷拿了只菱花镜,仔细瞧着自己毫无瑕疵的年轻面容,唇角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重生回来已经两年,这一世,她定会俘获那个男人的心,登上后位一雪前世之耻!   前世她千方百计万般谋算,费尽心机扫除无数障碍,总算是进了他的宫,嫁作了他的妃,可未来得及与他琴瑟和鸣,未来得及坐上后位与他并肩與坐四海定天下,就被那几个贱人害得惨死宫中。也是她太过轻敌了才会如此。这一世,她不信,凭她的聪明才智和预知世事的能力,还会得不到他!   那于天下女子来说最尊贵的后位,今生必定是她的!那个任何女子见了都不由心折爱慕的男子,今生也必定是她的!   女子双眸划过血红的疯狂与执着,握着菱花镜的手狠狠用力,掐出深深的刻痕。   ☆、第017章 名门望族煊赫府   楼船启程离开涿州,继续向北。   眼瞧着京城越来越近,青枝和碧蔓都是喜形于色。沈天玑因隔了一世未见父母家人,心头亦是止不住的兴奋激动。倒还是李妈妈沉得住气,开口提点了沈天玑一番。   “四姑娘,虽说咱们离京也只有两载,可两年前姑娘年纪尚小,如今恐有些事情不大记得了。有些事情老奴少不得要跟姑娘唠叨一番。”   她顿了顿,见沈天玑瞧了过来,认真静候下文的模样,这才抿抿唇,继续道:“想必姑娘也晓得,如今咱们敬国公的爵位虽还在太老爷身上,可沈府当家主事的已经是老爷和夫人了。姑娘您是老爷和夫人唯一嫡出的闺女,在沈府甚至是整个大昭都是独一份的,再没有比姑娘出生更贵重的世家小姐了。姑娘在姑苏隐居,吃食用具都喜欢从简,万事也特意不出挑,这本是好的,可若是回了府,就再不能如此,莫教别人看轻了姑娘去。不说外人,就说咱们京城的府里可还有三位姑娘呢!四姑娘身为长房嫡女,可要拿出该有的风度来。京里不同于姑苏,上下可都有人时时盯着,便是言行举止出了一分差错,也会有些碎嘴的编排出极难听的话来。”   一打开话匣子,李妈妈就各种不放心地唠叨半日,沈天玑配合着偶尔点点头,思绪却飘远了。   她沈天玑出自大昭最显赫的世家大族,真真正正的诗礼簪缨之府,钟鸣鼎食之家。   已作古百余载的第一代敬国公沈运之乃是闻名天下流芳千古的书圣,不仅一手笔墨风骨之极,为世代所传诵,且是大昭开朝建国后的第一个状元,三元及第,风光无限。历任大理评事、秘书郎、司天丞、左司谏、礼部侍郎、左丞、吏部尚书,以三十二岁就拜尚书右仆射,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个宰相。   沈运之在任期间一心推行富国强兵之法,其中青苗法、募役法、保甲法等都对大昭王朝产生了积极而深远的影响,当时的□□皇帝将之引为密友,多次与之秉烛夜谈,氐足同榻而眠。沈运之晚年被封为敬国公,世袭罔替,成为大昭少数几位异姓王侯之一。   敬国公沈氏几代以来开枝散叶,封妻荫子,不断繁荣,到如今,沈家官员在朝在野不知凡几,再加上姻亲故旧,门生朋友,大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今大昭世家无数,唯推姑苏沈氏、汝阳林氏、临安苏氏和襄阳顾氏这四大望族为首。而这四大望族之中,沈府又是其中的佼佼者。如今沈府家主沈和清嫡亲的妹妹沈和湄,正是天子亲母,当朝太后。沈府地位显赫,声望鼎盛,由此可见一斑。   两年前,时任朝廷一品中书令的敬国公沈远鲲,以年迈为由,向当今昭武帝递了奏章欲辞官归隐。昭武帝准了奏请,也卸了祖父中书令的职位,但却出乎意料的给了祖父一个太子太保的一品虚衔,这对于致仕之人来说可是莫大的荣宠,代表了帝王和朝廷对官员为官期间政绩的褒扬。可以说祖父这一致仕,不仅没使沈府走入低迷,还使沈府声望愈发的水涨船高,在天下世族大家之中威望欲盛。   自古帝心所向,文武百官自是可命儿地巴结。昭武帝表达了对沈府的信任,天下人焉有不拥戴之礼?祖父回了姑苏本家,远离京城的喧嚣,不问政事,竟真是要过清净日子的派头。此举,前世的沈天玑或许不懂,可现在却也能窥探一二,他老人家正是要为时任吏部尚书的父亲将来的仕途做铺垫。   果然如沈远鲲所料,早在今年五月,原左相尹光裕以年迈致仕,沈和清就迁为尚书左仆射,跻身政事堂重臣之列。   如此,沈氏以当朝左相以及当朝太后为首,继续维持着大昭世家大族中最显赫一员的荣耀和地位。   坊间百姓有云,大昭除了天子帝王家的纳兰姓氏外,最显贵的莫过于敬国公府沈姓。   自沈运之传至今,沈府历经数代,每代都是子孙繁盛。旁支暂且不提,就单单说如今承着爵位的沈远鲲这一支。   沈远鲲本是沈府长房嫡长子,他还有两个同母嫡出的胞弟,都在外地任职。另外几个庶出兄弟,也早就分出去单过。沈远鲲的正夫人柳兰绻出自同为勋贵之家的柳氏。   这柳兰绻却是个多子多福的富贵女子,共生育了五子一女。   长子沈和清,如今位及相位,娶的是汝阳林府的嫡女,此女贤良淑惠,持家得当,颇有才干,且育有三子一女,个个都是京城年轻一辈中极出挑的。   次子沈和源,官至大理寺卿,虽不及其兄的身高位重,但为人清贵刚正,颇有贤名。   三子沈和泾,并非柳兰绻所出,是当年沈远鲲一名小妾难产逝去而留下的一名庶子,因自小与嫡出兄弟们一块儿长大,情分不同些,故而仍在沈府大宅内住着。如今是个鸿胪主簿的职位,不甚出挑,但也算安分守己,又有两位兄长的荫蔽,仕途自然也不会差。   四子沈和淳在姑苏任职,是江南一带有名的贤良父母官。   五子沈和淮,当年也是京城中有名的才子,却因急症英年早逝,只留下一子名沈天瑱。柳氏最是怜惜他,将他自小养在自己房中,十分宠爱。   幺女沈和湄,当年入宫嫁给昭文帝为后,育有三子,其中长子自出生起就被尊为皇太子,正是如今统御四海君临天下的昭武帝。   再说说沈府的天字辈。这天字辈一代却真正是男多女少,阳盛阴衰。如今沈府内天字辈光嫡出的少爷统共就有十一位,若是算是庶出的,数目多达二十几个。而嫡庶姑娘加在一起统共也只得五位。   正因为稀少,沈府的姑娘们也异常金贵起来。而四姑娘沈天玑却是贵中之贵,也难怪受宠如此了。   “如今府里正忙着给大姑娘议亲,老奴听京里的信儿啊,那是咱们沈府的门槛儿都快给踏破喽!”李妈妈还在絮叨着府里的种种,眉目间有着自豪的神情,“大姑娘还是二房庶出的呢!京里的勋贵人家都巴巴赶着来说亲,这若是四姑娘您,只怕是更了不得了!”   沈天玑默默听着,心头不由得回想起前世她说亲时的情景,的确十分壮观。只可惜,她那时候铁了心要嫁给苏墨阳,真是一门心思走到黑啊。   李妈妈瞧着沈天玑神色飘忽,抿唇不语,以为她是因为自己提到说亲的事情尴尬不开心了,故而住了嘴,只笑着道:“不管如何,四姑娘如今进了京,日后有老太太和夫人管束着,老奴也可以卸下这个重担了。”   这两年在姑苏,纵有四叔四婶关照,可总是身为客人,隔了一层。祖父虽然宠爱有加,但终究做不到知寒问暖。唯有李妈妈,是又做爹又做妈地随时照应着,的确是费尽心力了。   两人正说着,青枝和碧蔓二人满脸喜色地跑进来,“四姑娘!府里接人的船队来了!您看,就在对面儿呢!”   沈天玑心头一喜,三两步跑到外面,顺着二人指点的方向一看,却见水天相接的地方,出现许多船只,中间一只足有五层高的楼船中有猎猎招展的幡子,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巨大的“沈”字。   隔世而归,前世最后几年的凄苦黑暗,今生两年的悠闲恬淡,在这一刻都仿佛成了黄粱一梦,雁过无声,水过无痕。   待那船队逐渐靠近,沈天玑瞧见那船头上朝自己招手致意的两个人时,她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是妍儿!果真是妍儿!”   沈天瑱激动地拍了一下沈天珩的肩,眼睛直勾勾盯着对面船头上身形纤弱而窈窕的女子。只觉得这船怎么行得如此之慢呢?   “高了不少,”沈天珩身姿挺立,颇有芝兰玉树的风采,亦微笑道:“果然长大了。”   “也瘦了!”沈天瑱却皱眉道,“也只得祖父,竟然狠心让妍儿在姑苏待那样久!”   沈天珩瞧他一眼,呵呵笑道,“晓得你与四妹妹自小在祖母房中一块儿长大,情分好得很!就不用表现得如此明显了吧?”   沈天瑱哼哼一声不说话,等到两船相遇时,他如灵猴一般第一个跳上去沈天玑的船上,本想着同小时候那般抱她一抱,可当他发现这位自小与自己一起吃一起睡的妹妹如今已经出落为娇丽明艳的大姑娘时,竟一时愣住了。   “瑱哥哥!”   却是沈天玑脱口喊出声,眉眼弯弯朝沈天瑱笑着,“好久不见,不知瑱哥哥的络子打得如何了?”   当年沈天玑瞧着编络子好玩,便也同李妈妈讨教学着编,沈天瑱看见了也想要学,却怎么也编不好。后来二人打赌,编的好的那个就给编的差的那个人脸上画一只乌龟,三天不许抹掉。沈天瑱回回比赛回回输,却总也不放弃。后来,这个编络子画乌龟的梗便一直在沈府流传着,成为沈天瑱毕生之耻。沈天玑离开京城去往姑苏那日,沈天瑱曾扬言,下次定也要在沈天玑脸上画一只乌龟!   不想,她这一走,就是两年。   沈天玑一语,让沈天瑱瞬间捡回了过去的亲昵。   “狠心的丫头!只顾着自己在姑苏快活,把我们都给忘了!”沈天瑱嘴上骂着,正欲同小时候般伸手拍向沈天玑的肩,冷不防沈天珩一把将他拽到一边。   “听李妈妈的信儿说,四妹妹才大病初愈,你动什么手?”他皱眉看了沈天瑱一眼,继而回头朝沈天玑微笑:“四妹妹可算回来了!”   沈天玑瞧着眼前五官精致身姿俊逸的男子,心头一阵称赞,也有一阵自豪,笑眯眯道:“三哥哥如今是名副其实的如玉公子了吧?”   沈天珩性情温和,少时被同窗好友们戏称为如玉公子。   如今听沈天玑此言,他扬眉一笑:“瞧着还是同以前一样顽皮!今儿若不是大哥临时奉召进了宫,我才不来迎接你这淘气丫头呢!”   ☆、第018章 膏梁锦绣富贵家   沈府迎接沈天玑回京的船队气派十足排场极大,沿着运河北行半日,便抵达了京城。   这半日里,沈氏兄妹自是有说不完的话,三个人在船中笑语连连,外头候着的青枝碧蔓等一干丫头下人也是高兴不已。   沈天瑱只比沈天玑大一岁,两人又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此次才自告奋勇来迎接妹妹,可如今他瞧着眼前这位比花儿还美的少女,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却又理不清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但他素来心思粗略,既然理不清也就不再理了,只好好与她说话就是。   沈天珩比两人都略长几岁,看问题自然比沈天瑱深些。他发现这位妹妹不止是脸长开了变漂亮了,更明显的是通身气质的改变。过去虽也伶俐讨喜,可因长辈兄长宠着,言谈举止间总有些骄纵蛮横。如今不过两载,瞧着竟是端庄聪慧落落大方的模样。那双清亮美丽的眸子,闪着慧黠灵动的光,又带着几分深沉稳重,竟是别样的动人。他心中也为沈天玑喝起彩来,只觉得他这嫡亲的妹妹比起府里其它几位妹妹来可是强多了,不愧是他们沈府的长房嫡女。   三人笑着互相问了两年近况,两位公子又免不了询问祖父以及四叔一家人的情况,沈天玑都一一作答。待沈天玑问起祖母的情况时,两人却有些含糊其辞。   待她再逼问时,沈天瑱才略带忧愁道:“祖母身子本是极好的,许是今年秋季来的太快,伺候的丫头婆子们也没注意,祖母就着了一场凉,老人家底子自然比不得年轻人,这半个月来纵有大夫时常来看,也吃了几副药了,但还是没有好转。祖母不许我们报给姑苏那边,大约是怕祖父和四叔知道了记挂。”   “既只是风寒,哪里有半个月都好不了的道理?”沈天玑皱眉道,“请的大夫可靠得住?”   “是太后姑姑从太医院请来的人,医术自是信得过的。”沈天珩宽慰道,“四妹妹也无须过于担忧,祖母如今年纪也大了,难免有些病痛,有太医院的人瞧着,总能好的。祖母时常挂念四妹妹,指不定四妹妹一回府,祖母的病就全好了。”   沈天玑点点头,但心中仍有几分忧虑。   三人正说着,外头就有人来报,说是船靠岸了。   一辆两乘大马车早就等在了岸边,那马车宝盖华顶,四角挂着流苏琉璃盏,气派又华丽。马车旁边立着个衣衫整齐光鲜的小厮,眼见着沈天玑走近,就在车前摆了个朱漆小凳,又擎起手臂好让她借力上车。   沈天玑心头感叹一番自家的排场,微笑着上了车。   马车辘辘而行,从南城门进了京都,沈天玑挑帘往外看,却见屋楼酒肆,鳞次栉比,街道整洁干净,行人熙来攘往。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俱是衣衫光鲜、神色和乐,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倒真是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又因是天子脚下,比起姑苏城来更添阜盛繁荣。   外头骑马而行的沈天瑱见沈天玑正看外面街道景象,笑道:“妍儿可还记得这条街叫的什么名儿?”   沈天玑想了想,道:“该是云华街吧?”   这里是京城最繁荣的街道之一,街中一座云华楼,是京中最有名的酒楼,京中勋贵公子,贵族小姐们,最爱在那里聚会吃酒。此街也因此而得名。   沈天瑱却呵呵道:“妍儿这回可说错了!这街原是云华街,今年咱们征北军大胜凯旋归京,走的就是这条路,如今百姓们管这里叫昭宁街。”   昭宁,是大昭安宁的意思么?倒也是个好名字。   马车走过昭宁街,又转了两道弯,不一会儿就到了一处幽静的巷子。巷子两侧都是一溜儿朱垣粉墙,里面深宅大院,树木蓊蓊郁郁,其中露出凌厉飞翘的檐角,雕甍画栋的楼台,一看就是繁华鼎盛之家的府邸。   转至正门时,眼前豁然开朗,却见一左一右两只威武高大的石狮子,后面是三间气势宏伟的朱红色铜钉大门,兽头辅首在日光的照耀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透着世家豪门的显贵之气。门上一只巨大鎏金牌匾,上面苍劲有力的“沈府”二字,正是当年书圣沈运之亲手所书。   这里就是她曾经住了十四年的家了。   时隔多年,重返府门,沈天玑忍不住心潮澎湃。   在苏府孤苦无依凄凉冷寂的日子里,她多想回到这个家,回到父母亲人的关爱宠溺之中,可她拉不下那个脸,最后竟是与府里断了来往,落得个被逼惨死的结局。   如今一切回到了最好的时候,她心头满满都是满足,只觉得,得此重生,实在感念上苍。   沈天玑进了府门,又换了一抬软轿,走过数道垂花门,轿子停下时,她还不及掀开帘子,就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一个中年女子带了几分哭腔的声音。   “我的儿啊!可回来了!”   沈天玑一听这久违的声音,眼泪就啪嗒一声掉下来了!   “娘亲!”   轿帘子一挑开,一对母女竟是丝毫顾不得在场众人,抱在一起就哭起来了。   林氏今年已是四十有四,但却保养得宜,瞧着不过三十来岁,又因掌管沈府内务多年,眉眼间颇有几分威严气度。她一身大红色缕金牡丹凤凰刺绣衫子,外罩一件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头戴金丝八宝挂珠钗,通体富贵,满身华丽,透着股稳重端方又精明能干的劲儿,不愧是沈府的当家女主人。   这林氏本就出自大昭四大望族的汝阳林府,十六岁就嫁给了沈和清,后来三个儿子相继出世,及至进沈府的第八个年头才好不容易得了个女儿,名唤沈天璇。不想世事难料,林氏宝贝到骨子里的闺女儿,却在一岁时因一场天花夭了,这林氏伤心的病了大半年。及至三十岁高龄时,又得了沈天玑,却真真是当命根子般疼着了。如今久别重逢,哪里能不激动?这会子却是连主母的端庄形象也顾不得了,只搂着女儿痛哭。   沈天玑则是因重生而来第一次见到母亲,再加上前世的愧疚,如今重逢,心头自是酸涩难耐,怎么也忍不住泪水。   这一来一回的,母女二人约好了一般,双双流泪不止。   几个贴身伺候的婆子丫头们百般劝慰,林氏才好不容易止了哭,只拉着女儿上下看了几遍,这才激动的一叠声儿道:“大了!大了!两年不见,我儿真是长大了!”   “女儿长大了,娘亲却是瞧着比以前年轻了呢!”沈天玑一边接过李妈妈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泪,一边又笑道。   “我儿就会哄娘开心!”林氏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忽然想到什么一般,眉目忽然失了笑意,边说话边拉着沈天玑往松鹤堂走去。   “你祖母这些日子病着,今儿她晓得你要到,精神头倒是好了不少,一直念叨着你呢。我晓得你一路劳顿,定然累了。我儿姑且忍忍,先去看看你祖母,再行歇息。”   林氏这话说得沈天玑倒是愣了半刻。   先去探望祖母本是天经地义的,可林氏这话却让她瞬间回想起,前世她贪玩任性,事事只顾着自己一个人开心,着实从未在意过这样的孝悌礼数。   若是过去,此刻她的确会直接回自己院中歇息,不愿意去探望祖母。可如今的她,却再不是那颗天真不识世事的心了。   只林氏不晓得,还用以前的思维来与她说话。   松鹤堂是沈府老夫人柳氏的居处,因今日沈天玑回府,柳氏早早就起了身,坐在了厅堂中央的金丝楠木嵌螺钿蝙纹雕刻罗汉榻上候着。四周簇拥了许多衣衫光鲜的丫头婆子。   那榻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猩红色金钱蟒毛毯,另有同色大引枕、薄褥等。老人虽发色银白,又是病着,这会子人逢喜事精神爽,脸色倒还不错。旁边两位衣着华贵的妇人正陪着说话,正是二房和三房的夫人。   沈老夫人不知是第几次朝门口探去时,正见大媳妇儿亲昵地拉了个娇俏美丽的少女进来。一时瞪大了眼睛,只觉得整个屋子都骤然亮了起来。   可不是呢,今日沈天玑穿了桃红色五彩线绣撒花对襟上襦,下着烟霞色绣满紫藤花百褶裙,眸光清亮,唇间含笑,顾盼生辉,衬着通身的娇艳色彩,可不正比三月春光还要来得明媚?   “祖母!”   沈天玑娇娇喊了一声,三两步走到榻边,拉着老夫人的手又欲垂泪。   柳氏亦是激动不已,上上下下端详良久,才抹泪道:“总算是把这丫头给盼回来了!”   “妍儿回府本是喜庆事儿,祖母您就别伤心了!”一直陪在沈天玑身边的沈天瑱笑道,“方才大伯母在外头就拉着妍儿哭了一场,如今祖母也哭,若是阖府上下的人都哭上一场,那咱们沈府可不真成水漫金山了!”   “竟说混话!”柳氏骂了一句,但言语间满是疼爱。她又拉着沈天玑的手,满目慈爱地问道:“这两年在姑苏可还好?”   沈天玑点点头,笑着回道:“好是极好的,只是时常挂念祖母、爹娘还有京城的家人。”   柳氏点点头,又问了些别的事情,沈天玑都一一作答。三言两语下来,柳氏只觉得这丫头竟比两年前懂事了不少,谈吐大气,进退有据,心中微微诧异。可转念一想,四丫头如今都十四了,明年就及笄了,比过去懂事些也是自然的。她沈府一门显赫,沈府的女儿就应该有这副气度。这么一想,柳氏心里头又异常高兴起来,瞧着沈天玑的眼里也更添满意和怜爱。   说到一半时,屋外有人来回说大姑娘和六姑娘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身穿连枝红牡丹刺绣镶边橘黄交襟上襦,抹茶色灯笼裙的少女进了屋,这少女约摸十五六岁,梳了个小双髻,发间别着几朵簇拥在一处的嫩黄色丝绢海棠,容貌已然长开,透着少女初成的清丽和端庄。这女孩儿正是沈府天字辈的第一个姑娘,二房庶出的沈天姒。   沈天玑自小在府中颇为任性骄纵,与府里的姐妹们关系不过泛泛。沈天姒又系二房庶出,更是为那时的沈天玑所瞧不起。这两年沈天玑不在府中,沈天姒总觉得上头没有了压着她的人,倒是自在多了。如今再次见到沈天玑,心里着实谈不上多高兴。   这会子她和六姑娘沈天婵二人对长辈们行了礼,礼貌性地问候了沈天玑几句,便回到二夫人身后站着了。   六姑娘沈天婵年不过九、十岁,乃三房所出,亦步亦趋跟在沈天姒身后。一身月白色小袄,肩背处绣着雏菊叶纹,下着雪青色百褶裙,梳着丫髻。五官清秀,一双眼如清泉一般透亮。两年前太小,她对这位府里地位最高的四姐姐着实没太多印象,这会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将沈天玑瞧着,带着几分天真和好奇。   沈天玑见她那双透亮的眸子,心中倒是生出几分喜欢来。   “怎么不见五丫头?”柳氏问道。   一旁立着的婆子回到:“说是同清姑娘一起去了别庄了。”   “清丫头来了府里了?我怎么没听说这回事儿呢?”柳氏好奇道。   “不是柳府的那位清姑娘。”那婆子犹豫了片刻,略压低了声音,这才续道:“是前儿不久二老爷收的干女儿,西风巷搬来的,叫宁清意的。”   ☆、第019章 暗含机锋巧离间   一旁立着的二夫人苏氏见大家都把目光看向她,不禁暗恼那婆子多嘴。   这宁清意本是她的嫡亲闺女沈天姝要她收下做干女儿的,说是和她处的好,想一起作伴。她虽不是管家的,但也晓得这认女儿不比路边买丫头,既是认了就必得给她一个小姐的份例,她想来想去觉得此事挺麻烦,便一时未允。沈天姝见此便去求了她那个好说话的爹,果然就允了。她一个人拗不过父女俩,便只得认了,想着沈府这样的人家多养个女儿能怎的?这会儿本还琢磨着怎么把这事儿与柳氏好好说了,却没想到被外人当先开了口。   她略想了想,便笑着与柳氏回道:“那宁家与咱们沈府本是故旧,如今只余得这么一个闺女儿在京里,媳妇儿瞧着怪可怜的,且那宁丫头是个好的,懂事知礼,又与五丫头处的好,留在府里也能做个伴,媳妇儿便自作主张将她接到府里来小住。至于干女儿一说,也不过是玩笑话。便是真要收,也得先带来给母亲您瞧瞧不是?”   “行了,你素来行事谨慎,我晓得这事定不是你做的主,”柳氏道,“定是五丫头央了她老子认的。认了就认了吧,也没甚大不了,只日后让她早些过来给我瞧瞧就是。”   苏氏忙应下,柳氏才又笑着对沈天玑道:“今日你回府,咱们府里也该好好热闹一下,我已经嘱咐了你的兄长们今日下学后早些回来,你父亲还有几个叔叔也都会早些回来。你且先回去收拾一番,晚些再出来一起用膳吧!”   沈天玑甜甜笑道:“都听祖母的。”   柳氏瞧着服侍沈天玑的丫头婆子太少,本欲把身边得力的大丫头给了沈天玑,又想到林氏在这些事情上定会替女儿思考周全,便也没开这个口。只还是不放心嘱咐了林氏几句,道是衣食住行都一丝不能马虎,要有沈府女儿该有的精细华贵。   沈天玑听在耳里,眼睛看了看神色漠然的沈天姒,心头想的却是,他们沈府固然千好万好,但是教养女儿却多少有些偏颇。虽说女儿家该富养,但该有的礼数和心计也同样不能拉下,不然日后到了婆家,也是受苦的命,或者同她前世一般,被人害了还毫不自知。   沈府虽是朱门大户,可上有通情达理的祖父母压着,下有精明聪慧的林氏管着,宅子里的乱子倒也并不多。加之沈府女儿稀少,凡是个女儿都是宝贝得很,疼宠都来不及,哪里舍得让她们受委屈?故此,才养得她们一个个都颇不成样子,前世的沈天玑就是典型例子。如今想来,也只有二姐姐沈天媱,是个极好的。   离开松鹤堂后,林氏亲自陪着沈天玑去了莹心院。莹心院位于内院花园之后,是个三进三出的大院子,也是沈天玑过去居住的院落。早在沈天玑归京前夕林氏就着人将其修缮翻新。如今瞧着,只见房屋阁楼,花木游廊,铺设陈列,竟是无一不精美。   第一道跨院正堂是接待宾客的会客堂,院中空阔,堂前左首一株高过人头顶的美人蕉,葱翠碧绿的叶子上泛着晶莹透亮的水珠,右首则是一棵巨大的垂枝海棠,如今结了些红彤彤圆溜溜的珠果,甚是惹人喜爱。进了第二道垂花门,但见整齐干净的青石甬道铺成十字型,沟通了对面的正房和左右厢房,甬道边种满了各色名贵花卉,正房前的一排子桂树如今正吐露芬芳。   “我晓得你喜欢怡花弄草,便把各个季节的时兴花草都种了些在你院子里,如此一年四季都有花可赏了。”林氏说着,又笑道,“李妈妈说你在姑苏用梨花酿了酒,我便也在你的后院里种了些梨树,待来年春天开了花,想必是极好看的。”   她又拉着沈天玑进了正房西次间的暖阁,道:“你素来畏寒,我便让他们特意给你修了这处暖阁,如今眼见着冬天就到了,这暖阁的材质阻隔寒气,冬日里待着最是舒适不过。”   沈天玑一看,却见暖阁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床榻、坐褥、背靠、引枕俱是牡丹刺绣水玉色锻面,这样热闹的艳彩正是她喜欢的。床榻上有一黑漆珐琅面嵌八宝纹案几,案几角落之上摆着一个三彩花鸟汝窑花囊,上面插了几枝新鲜的金盏菊,别致优雅。金盏菊旁边,是一张古琴并几本书册。   暖阁就设在卧室外间,四周内外分别坠以粉红色大撒花毛毡帘子和冰丝莲纹青色绡纱帘子,既不毁了卧室中的青蓝莲纹的淡雅清新,又可全了暖室中粉红水玉牡丹的温暖热闹。这样的设计已是用心之极。   沈天玑欢喜得很,立刻坐到榻上去感受了一番,开心道:“娘亲费心了!”   “你是我亲闺女儿,便是再费心也是甘愿的。”林氏说着,又将一直伺候沈天玑的李妈妈并上青枝碧蔓唤来,细细询问了一番。李妈妈本是她信得过的,青枝碧蔓她瞧着也十分机灵醒事儿,便只多留了几个丫头下来,一等的两个,二等六个,粗使洒扫的丫头婆子也有几个,另外还有仆役小厮若干。   沈天玑只觉得太过了,可林氏却道,这只比沈府姑娘的份例多了三两个而已。沈天玑见母亲坚持如此,也只得作罢。   林氏离开后,沈天玑收拾了一番,换上了干净衣裳,躺到榻上刚想眯一会子,青枝就来回说是清姑娘等在莹心院门口,想来瞧瞧四姑娘。   果然来了,沈天玑暗道。   “就说我马上就出来,让她等着吧。”她说着,便蜷进被窝里安安稳稳地睡去了。   莹心院外,宁清意等了许久,仍然不见沈天玑的影子。   方才回府听说沈天玑回来了,她急匆匆就来了莹心院,把斗篷落下了,如今立在这萧瑟秋风中这么大半日,早冷得浑身发抖,几次想离去,可又咬咬牙坚持了下来。   沈天玑是她最大的倚仗,这两年来若不是因沈天玑不在京里,她又怎会受那么多苦?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沈府五姑娘沈天姝的青眼,才得以进沈府。   可沈天姝和沈天玑在沈府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若是能靠上沈天玑,她就能直接在沈府老夫人面前得脸了,也省了许多麻烦。沈老夫人乃是太后亲母,有了她的喜欢,未来还有甚可愁的?   本来两年前她已经同沈天玑十分要好,就等着寻个由头让她带自己进沈府,却不想她一离开京城,竟是一去不复返了,才让她功败垂成。如今她又回来了,她当然要好好找她叙叙,恢复过去的情谊。   这些日子她瞧着那沈天姝,就是个不怎么中用的,也难怪不得老夫人的喜欢,倒是白白浪费了沈府嫡女的贵重名号,真是暴殄天物。若她是那沈天姝……   宁清意止住了这个想法。因为这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真的,想这些不过是自找不痛快罢了。   其实沈天玑比起沈天姝来更是不中用,但一个好出生就能抵得上千千万万了。   想到此,宁清意不禁微微叹口气,眸中闪过几分愤懑和不甘。   又一阵凉风吹来,宁清意觉得有些受不住了,抬眼瞧了瞧莹心院禁闭的大门,忍不住又敲了三下。   等了许久,开门的却是个没见过的小丫头,她看了眼宁清意,道:“我们姑娘说了,马上就来了,你急什么?”   说着不待宁清意说话,就啪啦一声将门关了。   “什么清姑娘,人家真正的清姑娘可是柳大将军府的小姐!麻雀一只,倒真以为自己是凤凰了……瞧着就是一副寒酸样儿……也难怪咱们四姑娘不愿出来见她……”   那小丫头的声音透过大门隐隐约约传来,让宁清意瞬间白了脸。   她咬了咬唇,转身离开了莹心院。   沈天玑醒来后便去松鹤堂用膳,走到松鹤堂门口,却见几个仆妇正收拾着一篮子野菊花,那花儿黄澄澄金灿灿的很漂亮,还有一阵淡淡清香弥漫开来。   几个仆妇见到沈天玑都起来行了礼。   沈天玑道:“这是哪里来的野菊花?倒是生得不错。”   “是今儿五姑娘和清姑娘亲自从京郊别庄摘回来的,说是泡了茶喝对老夫人的身子有好处。”其中一个笑着答到,“两位姑娘真是有孝心,老夫人正夸着呢!”   话音刚落,屋内就传来阵阵笑声。沈天玑笑着点了头,朝松鹤堂内走去。   堂内,沈天姝正满脸娇羞地站在二夫人旁边,连带着一向本分谨慎的二夫人苏氏也是一脸得意。   “五丫头瞧着真是懂事了不少呢!”三房夫人周氏也附和众人道,“二嫂子有这样可人的女儿,真是福气!我那婵儿若是有姝儿一半孝顺,我也心满意足了!”   “婵儿才多大,哪能跟姝儿比?”二夫人谦虚道,“我瞧着她日后也是极孝顺的。”   沈天玑方一走进堂内,一眼就瞧见那安静立在沈天姝身后的宁清意。   此时她一件月白色竹叶暗纹立领中衣,外罩一件浅藤紫色细碎竹叶梅花刺绣镶边对襟褙子,料子十分单薄,略显孱弱的身子配上此刻安静乖巧的神情,竟是透着楚楚可怜的娇态。   她眉目本就生得清丽,这会子约摸是来松鹤堂前刻意打扮过,更显柔弱可人,乖巧伶俐。沈天玑瞧着她,瞬间不禁想起前世死前她出现在自己眼前时那副骄傲自得的模样,心头涌起一阵厌恶。   “意妹妹!”   沈天玑唤得亲热无比,三两步走过去拉住了宁清意的手,“好久不见妹妹呢!方才听说妹妹来寻我,我有事耽搁了一会子,出来时你已经不在了。妹妹可会怪我?”   一堂的人原先的目光本都落在沈天姝身上,正对她赞不绝口,如今沈天玑一句话就把众人的视线引向了一直默默无闻的宁清意。   沈天姝本被夸得飘飘然,瞬间被剥夺了光芒,心里本就不痛快。又是听沈天玑说宁清意一回府就去了莹心院,她思忖着这宁清意真是好啊,平日里沈天玑不在时跟自己那样好,形影不离的,如今沈天玑回来了,她就巴巴地跑去莹心院候着了!说穿了,不就是瞧着她的地位不如沈天玑么?好个捧高踩低阿谀奉承的小人!   宁清意本有些诧异,但见到容色绝美的沈天玑,微微愣神之后反应倒也快,立刻微笑道:“姐姐说的哪里话?当然不会怪姐姐的!”   “那就好!”沈天玑又朝柳氏道,“祖母可不知道,意妹妹最是有心的了。我在姑苏时她就曾写信与我说过要采些野菊花来给祖母泡茶喝,方才我瞧见外面的野菊花,就晓得定是意妹妹采来的!祖母,妍儿猜的是与不是?”   这话让沈天姝心里又是一急。先时她在众人面前说摘菊花这主意可是她出的呢!宁清意只是帮忙而已。如今沈天玑此语,不是明摆着打她的嘴?都怪宁清意,没事儿把这事情告诉沈天玑做什么?   柳氏见沈天玑满脸娇俏,心中满是怜爱,笑着点点头,“这宁丫头倒也是有心了。”   沈天玑又道,“意妹妹可是天下一等一的贴心人了!如今能在沈府住着,倒整好做我们姐妹的榜样!”   柳氏淡淡看了眼宁清意,却未置一语,只拉了沈天玑到身边道:“只晓得说别人,你当我不知道,你在姑苏孝敬了你祖父多少好东西?大约是瞧着我没夸你几句,才来拿别人夸个不停吧!”   闻言,众人都笑起来,沈天玑眼风瞥了一眼宁清意黯然的神态,心头一阵痛快,顺势与柳氏说起姑苏的风土人情来,老人家被逗得欢笑连连,竟是再未瞧宁清意一眼。   宁清意只觉得心口发闷。待看见沈天姝射过来的愤怒的视线时,更是郁闷。此次她好不容易才求了沈天姝同意去沈府别庄摘些野菊花来孝敬老夫人,本是想做个幕后英雄,让沈天姝先得老夫人的宠,后面也可借力拉她。不想被沈天玑这么一搅和,什么都变味了,连带着沈天姝也对她不满,真是得不偿失。她那句夸人的话,跟损她又有什么区别?老夫人只会愈发不喜欢她!早就知道沈天玑是个不醒事儿的,没想到果真如此!   ☆、第020章 骏马英姿少年将   柳氏虽已年过六旬,可论起精明来,又哪会输给屋里任何人?当初她可是掌管了沈府内宅数十年,等闲丫头婆子的小心思又哪里逃得过她的眼?   只她如今年迈,心中便总有几分仁慈。虽瞧着宁清意主意大了些,可身世着实是可怜的,便是收养了她在府里也无妨。可如今瞅着沈天玑对她百般夸赞,甚至引得沈天玑对她比对自己姐妹还好,这却是她老人家十分反感的了。故此,她便也不再搭理她。   宁清意此次来松鹤堂,本是趁着这个机会想把沈府养女名分给定了,如今整屋的人都聚集在沈天玑身上,这事儿却是没甚希望了。她看见沈府一家人其乐融融,眼中闪过艳羡。   眼瞧着沈府家宴快要开始,宁清意也不好留下来。沈天玑装模作样挽留了一番,但她还是坚持离开。   一个宁清意,实在影响不了沈府人的兴致。   众人在松鹤堂说笑了一阵,沈府的公子们便到了。   沈府少爷众多,论衣着打扮,自然都是轩裳美服,锦衣华裘,论相貌气度,也多是仪表堂堂气宇轩昂之辈。只是兄弟数目实在太多,沈天玑又是隔了许多年再见他们,有些本不相熟的便着实记不起名字了。末了,她只得对谁都以“哥哥”称呼,心中叫苦不迭。一旁的沈天瑱发现了她的窘境,却只暗地里偷着乐,偏不提醒她。   其中,与沈天玑一母同胞的沈天瑜自然与她说话最多。沈天玑瞧着二哥这俊朗儒雅的模样,忽然想起大哥沈天瑾来。   沈天玑记得,小时候大哥和二哥长得十分相像,性格也相似,年纪亦不过相差一岁,若是穿着一样的衣裳,就是沈天玑也未必分得清楚。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哥忽然就朝着挺拔英气的武士发展,二哥却朝着儒雅温和的文人发展,久而久之,两个人的五官相似,风格气度却是迥异,放在一起瞧着,倒是有趣得很。   “大哥哥进宫,怎么还未回来?”沈天玑问道。   “如今大哥可是天子近臣,皇上三天两头召见进宫,每次都是一整日,”沈天珩笑道,“今儿瞧着一时半刻也回不来,四妹妹远道而来,便先用膳吧。”   柳氏也连连称是,待到几位老爷到了松鹤堂后,饭便摆上了。   中间隔了一张松鹤延年的水墨八副屏风,分里外摆了两桌,诸位老爷并着众多少爷在外面一桌,祖母带着姑娘们在里面落座。虽是家宴,却也极尽豪华。二十四道点心、四道前菜、三十六道主菜,外带粥品、汤羹、水果、香茗一应俱全,丫头小厮们端着盘子流水般进进出出,热闹忙碌中又秩序井然。   饭毕后,沈和清又唤了沈天玑到书房说话,问了些祖父的近况,待沈天玑才回到了莹心院时,已是月上梢头。青枝和碧蔓伺候着她梳洗一番,她便一头钻进被窝里睡去了。   这一日下来着实疲累,睡在簇新又舒适柔软的被褥上,沈天玑一夜好眠。   第二日早晨,青枝领着几个小丫头,踏着满地秋霜走到沈天玑的房外,轻手轻脚地扣了门,“四姑娘?可醒了?”   沈天玑听到了声音,可却只哼哼着翻了个身,愈发朝被子里头埋进去。   迷迷糊糊中,她又听见青枝喊了一声。   心头不禁有些发恼,这丫头平时是个机灵的,怎么这会子这样不体恤她呢!这冷天儿的,又是刚刚结束长途舟车劳顿,她想睡个懒觉还不行么?   她皱了皱眉,将被子蒙住了整个小脑袋,权当没听见。   “妹妹还没起来么……”   外头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接着是青枝回话的声音。   沈天玑半梦半醒的,听到这个熟悉的男音,脑子竟是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大半!   她掀开被子下了榻,在柜中随意取了件石榴红团花绫缎面的小袄披在身上,急匆匆过去打开了门。   外头袭来一阵深秋寒凉,却也有一片明媚温暖的阳光。   立在青枝身边的男子,身姿挺拔如苍松,气势刚健似骄阳,剑眉下的双眸璀璨若寒星。   “大哥哥!”沈天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沈天瑾瞧着她的模样,微微皱了眉道:“女孩子家这样出门,成何体统?”   许是在军中日子长了,他本意虽并不严厉,但言语神态间却无形中透着难言的气势。   沈天玑撇撇嘴,抬眼横了一下沈天瑾,嗔道:“哥哥如今在军中供职,倒真是越发有气势了!可妍儿又不是你手下的士兵,才不怕你呢!”   若说沈府的兄弟中哪个与沈天玑最要好,莫过于孩童时一个屋里睡觉的沈天瑱;但若说哪个兄弟最疼爱沈天玑,便非大哥沈天瑾莫属了。   沈天瑾是敬国公府尊贵无比的长房嫡长孙,日后定是要承爵的,沈府对他的教养也比别的少爷来得更加严苛,故而性子便颇为严肃冷毅,在沈府天字一辈的兄弟姐妹中有很高的威慑力。小时候,弟弟妹妹们对他是敬有之,畏有之,把这位大哥哥当半个长辈看待。唯有沈天玑是例外,从小就没少在沈天瑾身上恶作剧过,偏沈天瑾从不生气,对她的容忍力简直趋于无穷。   后来沈天瑾从了军,很少回府,别的兄弟姊妹们或许并不如何,沈天玑却一直十分想念他。   多年未见,如今见到这张记忆深处熟悉又亲切的面孔,她如何能不欣喜?   只是,大哥似乎……比以前更俊朗非凡了呢!身姿颀长高大,眉宇间满是骄阳般的卓然气势,让她这个亲妹妹瞧着,都觉得心跳加快了。   沈天瑾听她同小时候一般撒娇的语气,倒是忍不住微笑了,瞬间,英俊的面容添上几分柔和。   “长得这般大了,还同小时候一般。还不快去穿好鞋子?到时候冻坏了又得哭鼻子。”   沈天玑哼哼道:“又不是几岁大,哪里就那么容易哭鼻子了?况且我可穿了鞋子呢……”   她低头,却见自己光裸雪白的脚丫子一大半露在了秋香色绣花鞋外头,许是方才穿得急了,未曾注意到。   她气势不禁弱了弱,“青枝,伺候我穿衣洗漱!”   “哎!”青枝高兴地应了一声,引了几个小丫头跟着沈天玑进了门。   再次出来时,沈天瑾正立在外院高大的海棠树下,挺拔的身姿竟比那海棠树低不了多少,银丝暗绣螭纹的墨黑锦缎长衫在微风下微微翻起。他安静地笼罩在一片阳光下,整个人仿佛一柄纳在玉盒中的绝世宝剑,出鞘时定是横扫八荒。   他转头,看见沈天玑正瞧着自己笑。   “大哥哥!这会子你再说不出什么训人的话了吧?”沈天玑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身上绯红色遍地撒花的百褶裙瞬间如花儿般绽放,她墨黑的发髻上别了两只嵌金点翠的蝴蝶穿花金簪,那蝴蝶的触须上两颗圆润明亮的指头大小的珍珠,随着身体的旋转如雨中荷叶的水珠般跳个不停,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   沈天瑾点点头,道:“妹妹久未归京,昨夜我从宫里回来时,你已经睡下了。今日特地来看看妹妹。”   “大哥哥如今可算得上是少年将军了!”沈天玑笑道,“能特地来看妍儿,妍儿真是生受了!”   说着,还朝他福了福身子,行了个礼。   沈天瑾及时将她拉起来,笑道,“不过是因祖辈荫庇才得此殊荣,别人说这些酸话也就罢了,你这丫头也来寻我开心?小时候却是白疼你了!”   “哪里是酸话?如今天下人哪个不晓得,我们敬国公府的大公子是位了不得的少年将军!”沈天玑小脸满是坚持,眸中微微委屈,倒仿佛是自己的荣耀被否定了似的。   沈天瑾见她这模样着实可爱,轻笑道,“妍儿说是就是吧。”   沈天玑大眼流转,又道:“大哥哥的骑术那样厉害,打小就是京城贵公子中最最顶尖儿的一个!如今获此殊荣,立此大功,又岂是一句祖辈荫庇能轻易做到的?”   沈天瑾笑道:“你只瞧着我骑术好,却不知有人比我好十倍百倍呢。”   “世上哪里有那样的人?”沈天玑好奇道,   “当今天子。”沈天瑾回答地简略干脆。   沈天玑眨眨眼,摇摇头道,“天子?妍儿不熟。妍儿只晓得哥哥的骑马御剑是最好的!”她笑得卖乖小兔子一般,“若不是大哥哥这样好的老师,妍儿当年哪里能学会骑术呢?”   沈天瑾听她此言,道:“听闻你此次回京,二弟三弟他们都送了物件儿与你,我却也早就备好一样,就是不知道妹妹是否喜欢。”   沈天瑾带着满脸好奇的沈天玑走到自己所居住的骄麟院。骄麟院占地大,但是却有一半儿都是用来养马的。里面几匹沈天瑾收藏的绝世良驹,由他院里的专职下人小心饲养。   他让沈天玑等在马厩之外,自己去到里面牵了匹小马驹过来。但见那马儿个头虽小,却是毛色黑亮,四肢矫健,双目有神,一看就是名贵品种。   “我记得你幼时就一直想要只小马驹,这是我那匹御赐的风黑产下的小马,哥哥可为你留了许久了。”   沈天玑上前去抚摸那马儿,那畜生却仿佛有灵性一般,黑曜石般的眸子安静地瞧着她,嘴里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她心下欢喜,翻身就想坐到马背上去,却没想到,身子扑腾了几下,也没能坐上去。   “妹妹这是许久未曾摸过马了吧?”沈天瑾道。   沈天玑脸色微红,点了点头。   江南一带并不盛行骑马射箭之术。她在姑苏的两年,的确是没碰过马的。说起来,过去的沈天玑虽毫无傍身技能,可骑个马却是会的。她十分喜欢驭风驰骋的感觉,这两年落下了这个技能,心中也觉可惜。   沈天玑瞧着此刻艳阳高照,久别归家,本就极好的心情更加明媚起来。她朝沈天瑾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咱们就出去骑马如何?哥哥也可指点我一番!”   沈天瑾本是热爱骑术之人,北境战事结束后在府里休息了这么些日子,久不曾骑马了。如今听此建议,自是十分赞同。   兄妹俩一拍即合,用过膳后就去了西山围场。   西山围场位于京城郊外,本是皇家围场,只逢休沐之日开放给京中勋贵公子们游玩。沈天瑾和沈天玑到达时,但见围场四周秋色浓郁,枫木斑斓。   沈天玑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周身舒畅,转眼看向沈天瑾,却见他翻身上马的动作凌厉又漂亮,端坐在墨黑骏马之上身姿俊朗。   “今日大哥再教与你一遍骑术,若是妹妹再连马都上不去,日后你可别说你是我沈天瑾的妹妹!”   沈天玑瞧着他潇洒自如的模样,心中满是艳羡,学起来自然也异常认真投入。   本就是会骑的,不过手生些。如今这么一练,自然很容易就上手了。不一会儿,就开始骑着那匹新得的马儿肆意驰骋在平阔的围场之上,满脸自由烂漫的笑意。   “大哥哥!你看我骑得不错吧?”   她扭身朝紧跟其后的沈天瑾笑道。   沈天瑾点点头,“还行。但跟以前比可真是逊色不少。”   “大哥哥小看我,今日便让你瞧瞧我的能耐!”沈天玑说着,扬鞭策马,朝前奔驰而去。   秋日的围场里,草木枯败,一匹墨黑的小马儿在斑斓的草地上驰骋,留下一串利落的马蹄声。马上的人儿身量娇小,一身火红色的骑马装随风飞扬,仿佛盛放在秋日原野中一朵火红艳极的木棉花。   沈天玑稳稳抓住缰绳,一张粉嫩的小脸在秋日艳阳下愈显白净如瓷,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灵动流转,满是兴奋的喜悦。她丝毫不觉得冷,心中只充满了在纵马驰骋的畅快与兴奋。   望着眼前苍茫开阔的天地,心情也变得从未有过的开阔,她没来由地好想大笑几声啊!   却在此时,眼前空旷的地平线上,忽然腾起一阵飞尘走沙,伴着耳边“哒哒”的快马声,对面驾马而来的人仿佛是从天地间骤然冒出来一般,就这么风驰电掣地同她对面驰来!   沈天玑吓了一大跳,她的马儿本是马中极品,竟也被对面那一人一马的凌人气势骇得高声嘶鸣!可是脚下的步子却难以停下,眼见着就要与对面撞上!   对面人的骑术却是超乎非凡的好,他猛然发现忽然冒出来的沈天玑,几乎在同时,狠力收紧手中的缰绳,双腿夹紧马背,那骏马便鸣叫着止步于沈天玑一尺之前。   好险!   待胯//下的马儿停下步子,沈天玑松了口气,抬眼瞧向来人,却见那人也正定定瞧着她,一双眸子幽若古井,深若秋潭。   ☆、第021章 御风驰骋马蹄疾   西山围场,一马平川。碧霄清朗无云,远处丹枫如火。   男子端坐在骏马之上,墨发玄衫内敛而沉稳,气势卓然的身姿在秋阳金色光芒的笼罩下仿佛神祗,夺目非凡。飞扬的剑眉,高耸的鼻梁,线条优美却紧抿的薄唇,凭空给本精致的容貌增添了十足的凛冽和威仪。   那双幽深的眸子初初看着冷冽异常,可细瞧之下又仿佛蕴含了某种涌动的暗流,漩涡般直要将人吸进去。再看时,又已是平湖秋月般安寂如初。   这人瞧着,倒比大哥还要来得严肃冷冽。大哥虽一向神情肃整,可眸光目色却透着几分谦和,眼前这人,却仿佛天生独立于凡人之外的高高在上,每一寸眸光,每一分气息,都带着独断乾坤的威严气势。   唔……似乎有些眼熟?   沈天玑想着。她仿佛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人,可一时却想不起来具体是何时见过。这样的男子,只怕见过一面后总是不会忘的。   方才沈天玑纵马驰骋时,沈天瑾一直跟在后面,就是怕她手生,恐会生出什么危险。眼瞧着她那一人一马差点被踩个正着,他心下大惊,立即打马赶了过来。   可当他骤然看见对面那一人一马时,神色微变,动作滞了一滞,脚步渐渐缓下来。   男子眼风朝沈天瑾这边一扫,沈天瑾忍不住嘴角抽了抽,不甘不愿地停在了沈天玑数尺开外。   “妹妹没事吧?”他远远地开口问了一声。   沈天玑朝他摇摇头,笑道:“这小马儿果然性子温驯,方才虽惊了,也不曾把我摔下来呢!”   沈天瑾放了心,正欲开口嘱咐几句,那一语不发的男子忽然出了声儿。   “若是真摔下来,可就晚了。”   语调淡淡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几分清冽和醇厚,让沈天玑不禁想起了她春日里酿的梨花酒,带着几分蛊惑人心的醉人之感。   这声音原本是极好听的,可此刻言语中流露出的几分淡淡的讽意却让沈天玑皱了皱眉。心道我未曾怪你忽然冲撞上来也就罢了,你倒还倒打一耙?   她只瞧了他一眼,未曾说话,拉紧缰绳正欲将马儿调个方向返回。   “骑术这样差,是谁教的?”   男子略显淡漠的声音再次传来,饶是沈天玑修养再好,也忍不住开口微微扬起了小脸,不服道:“我的骑术差,那你又有多大能耐?阁下别忘了,方才差点撞到我的,可是阁下你呢!”   她想着能来这西山围场都是些京中勋贵公子,本不欲徒惹是非,可这人竟然说她最崇拜的大哥哥不好,她便忍不住了。再者,京中勋贵里头,能贵过敬国公府的又有几家?此刻大哥哥还跟在一旁呢,她惹点是非也没怎的,故此,言语中才不加掩饰嘲讽之意。   方才二人骑马,纳兰徵其实老早就听到对面有人驾马而来,他骑御之术向来出神入化,听风辨位的本事军中无人能及。为避免相撞,他本已经调整了马儿奔跑的方向,谁知道沈天玑技艺不熟,将那马儿纵得歪七扭八地跑着,路径骤然变了,这才险险撞上。   马惊之时,他骤然发现一身火红的她出现在眼前,绝美的雪颜上是惊吓的苍白,那一刻,他的惊吓又何曾少于她?   佳人在梦中本已容色倾城,可他猝不及防的是,她在现实中竟更是美得动人心魄。   此刻他也未曾注意到她具体说了什么,只定定瞧着她,见她扬起的小脸在金光下雪白到仿佛是通透光泽的瓷玉,娇艳的红唇因为气愤而微微嘟起,仿佛染了晨露的胭脂花。   梦中诸多场景骤然划过眼前,他心头微微一热,双眸更有幽深了几分。   被殃及池鱼的沈天瑾听着二人对话,只觉得一向镇定的脑子也失了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张了张嘴,却也不知说什么。   确切一点,是什么也不能说。   沈天玑见对方不说话,目光黑沉沉的,神情虽然有些摸不着边儿,但瞧着也不是故意要出言让她不快。她神色便也缓了缓,开口道:“方才我自己也有责任。至于骑术,咱们半斤八两的,便谁也别嘲笑谁了。”   她娇莺出谷的声嗓在此刻轻冽的秋色下愈发悦耳灵动。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他莫名心头一乐,微微勾了勾唇角。   好一个半斤八两。   他策马走到沈天玑身边,瞧着她在日光下璀璨生辉的眸子,道:“如此,你我便再来切磋一番如何?”   沈天玑瞧他自来熟的模样,愣了愣,问道:“不知阁下是?”   男子瞅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沈天瑾,神色淡淡道:“我与你大哥是袍泽之谊。”   沈天玑转头望向沈天瑾。   沈大公子感觉到某个男子透过来的压迫十足的眼神,心头跳了几跳。   他硬着头皮,微微笑着与沈天玑道:“妹妹,这位……这位……的确是我在军中的好友,骑术不错,你可依言与他切磋一番,也好取长补短。”   实在找不到合适又不失尊敬的称呼,他便只得含混过去。   言罢,神色淡漠的男子朝沈天瑾又看了一眼,似乎颇为满意。   沈天玑点头答应下来,笑道:“如此甚好。早就听闻征北军如何骁勇善战,今日能见识一番也是好的。”   她倒也不是真的要拼个输赢,只因今年大昭北境大胜,她对那些在沙场上拼搏杀伐出生入死的热血男儿难免也有几分仰慕。这些人不同于朝堂上谋略算计心机千回百转尔虞我诈的文臣,他们是用真正的英勇和挥洒的血汗而夺得荣耀的。   沈天玑如今听说眼前之人亦是北征将领,心头便先入为主地生出几分好感来。   英姿飒爽,意气风发,他们大昭儿女本该如此。她当初错过征北军凯旋,今日既然有幸见得一位将领,心中自然开心。   “我瞧着前面有一片丹枫林,火红斑斓的煞是好看呢!不若我们这就骑马过去,先到者为胜!如何?”   沈天玑言罢,朝纳兰徵微微一笑,见他也点了头,便扬鞭娇叱一声,打马当先疾驰而出。   冷冽的秋风扑在白嫩如娇蕊的芙蓉面上,染成桃花般的嫣红一片,她鬓边墨发轻扬,眼睛只瞧着远处火红的枫木林直直奔去。   身上火红的骑马装被风鼓起,颇有几分男子般驰骋疆场的肆意潇洒。   等到她的背影渐渐远去之后,纳兰徵转头朝沈天瑾眼风一扫,见他也欲骑马追过去,眉目不动,开口淡淡道:“军中有些急事,你代我去校场走一趟吧。”   “……”沈天瑾张口,却无言。只能眼睁睁看着纳兰徵纵马朝沈天玑追去,片刻功夫,身影便消失在视线之中。   军中急事?如今战火刚熄,天下太平,百姓们修身养息,哪里来什么急事?   可是帝令如此,他也只能去校场兜一圈了,心头默念一句:妹妹你自求多福吧。   却说昭武帝自归京之后睡眠不佳,禁中太医亦束手无策,只言到或许是禁宫里近日帝星微淡,于龙体有害,建议皇帝该出宫走走为好。   这一出来,没想到就见到了她。   容颜还是同过去一般让他心动,只是行事未免不沉稳,骑个马也能差点摔下去,着实令人担忧。   他素来沉稳自抑,以天下万民为己任,言行举止,无不审度而后行,行事风格从容果决,心思谋略滴水不漏,如此,才可堪君威大责。如今,他既动了一回心,且这心思轻易不能消弭了,那么他便也盼着她能淑慎端庄些才好,日后才好与他并肩而立。   不过她还未及笄,年纪尚幼,有些毛躁也是难免的。日后要细细调///教一番才好。   第一次见她时,瞧着她是个懂事知礼的,可这会子……兴许是身边有给她撑腰的沈天瑾在,性子活泛不少,神色眉眼间满是掩不去的少女娇俏之态,虽说的确失了沉稳,可他瞧着,心头竟仿佛漾起一阵微波,缓缓冲撞着心脏,微痒。   他纵马跟在她的马儿后面,前方少女的衣装是时下京中时兴的贵族小姐骑马郊游的式样。为便于活动,这衣裳不同于平日襦衣的宽松,设计得颇为贴身,使得少女腰腹处的诱人曲线显露无疑。   她娇弱而挺直的脊背随着马儿的脚步上上下下颠簸着,脑后长长的墨发随风飞扬,愈显身姿窈窕纤细。   他瞧着她那仿佛一掐即断的腰肢,眸光闪了闪。   沈天玑骑马骑得十分欢乐,只一味朝前狂奔,哪里晓得他这么多心思?这会子跑了半晌,还不见有人超过来,心下生疑,扭头朝后一看,却见纳兰徵打马奔驰而来。   疾风过境,砂石踩踏之声不绝于耳。   这男子本就长得好看,又天生长了一副高贵凌人的气势,此番策马驰骋,身姿俊挺如松,冷冽的眉宇愈发英气慑人,浑身散发着骄阳般迫人的力量。   坚毅果敢,英俊含威,满满都是坚毅冷硬的凛然霸气。世人所谓傲世英雄,大约便是如此。   她眯了眯眼,不知为何,心口微烫。   步子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她笑了一声,“还道你要认输了呢!”   说着,她回头朝前继续奔跑。纳兰徵瞧见她璀璨的笑意,挽缰的手骤然握紧,高声朗叱一声,马儿墨黑色的鬃毛飞扬而起,踏碎一地金色阳光。   风驰电掣一般,他的马以惊人的速度迅速赶上她,接着又如破空而出的箭矢一样,擦过她身边,朝前飞驰而去。   沈天玑心下暗惊,虽然知晓此人骑术定然精湛,却不想精进至此。她见他笔挺傲卓的背影,小手拍了拍马背,“马儿,这回可是要来真的了!你可得给我争气些!”   说着,她也敛下心神,拼尽全力追过去。   一大一小两匹骏马在阳光下疾驰,沈天玑开始还略略落在他身后,不一会儿便与他并驾齐驱了。她瞅着他胯//下的马儿高大威武,鞍辔亦是流光映彩,镶金缀玉,想来定是难求的良驹。她如今这匹马不过是只小马,且初初手上难免生疏些,便是这样也能与他打个平手,可见自己骑术果然不过。   沈天玑心头大乐,只觉得虽然自己诗书绘画皆不是个中高手,好歹骑术还看得过眼。   忍不住就朝纳兰徵灿烂一笑,倾城如画的眉目中有着小小的得意。   她却不知,他本是因她的笑容而心神不定,故而,马儿才跑得慢些。   这会子两马并肩而行,她与他的距离不过一尺,她白瓷般细腻无暇的脸颊带着御马奔驰的嫣红之色,宛若天际最美的彩霞,揽尽世间灵秀的眸光璀璨生辉,顾盼流彩,那娇俏可人的笑意仿佛一缕韧而长的丝线,将他的心房骤然缠住缩紧。   他心口一悸,幽深的眸光沉沉暗下去,一手犹自紧紧握着缰绳,另一手却将长长的鞭子利落一扬,游鱼一般瞬间将她纤细的腰肢精准缠住,手腕微微用力,她轻飘纤细的身子便如绑住的蝶儿一般,顺着绳索落到他的马上。   “啊——”   少女猝不及防娇脆惊呼,天旋地转之间,已落入男子怀中。   风未止,马未停。   他早已弃了鞭绳,一只手就将她凹凸有致的身子紧紧锁进怀中,瞬间,鼻尖盈满了记忆中淡雅清香的气息,端的是沁人心骨,醉人心魂。   ☆、第022章 萧萧丹枫层林染   沈天玑惊魂未定,强烈的男子气息就瞬间笼罩下来,将她围得密不透风。   她下意识地挣扎,却如何也挣不开他的铁臂。他只用一只修韧的健臂搂着她纤细娇软的腰肢,就轻易将她控在怀中。   他胸怀处异于她的温度让她惊慌失措,她怒气冲冲仰头看他,美眸怒瞪,“快放我下去!”   男子只觉得她身上的香味儿实在独特,身上也软得很,让他舍不得放开手去。尽管现在马儿还在驰骋中,他一手操控着马缰,那放在她腰间的手也不老实,趁她慌乱之际,手指摩挲着纤细娇软,心头却想着,她这里怎么生得如此细嫩,倒让他不敢用力,生怕折坏了。   沈天玑只顾着挣扎跳下马,哪里顾得了人家在揩油呢。她这会子火气冲冲瞪着他,不想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看着她的小脸,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愈发恼火,惊慌间,眼睛往后探过去,却没看见大哥的身影!   这下她有些欲哭无泪了,也没功夫去琢磨大哥怎么把她一个人丢下消失不见了,只不管不顾地疯妇一般四肢并用反抗挣扎。   此时马儿本就行得极快,耳边风声呼呼作响。纳兰徵本想多抱她一会儿,可怀中人儿的剧烈挣扎让他没法子好好驭马,若是真把这娇滴滴的姑娘摔着了可怎生是好?   他下意识的就想像上次那样把她的软麻穴道给点了,可想起上次那枚被她扔掉的翡翠玉佩,便只得暂时收起乱飞的神思,手掌将她娇软的水蛇腰重重一捏。   “莫动了!”   他的言语中带着几分厉色,英俊的眉微微拧着。她这般在他怀里蹭来蹭去,着实是在折磨他。   沈天玑看他这样冷厉的神色,只觉得眼前一阵阵黑,什么英雄盖世的征北将军,简直狗屁!这会子是遇上欺世盗名的强盗土匪了吧!   纳兰徵见她急得要哭出来的模样,虽然这样瞧着也好看,可心中终归不忍。   他吁了一声,减缓了马儿奔跑的速度。   沈天玑眼睛红红的,一双粉拳不停用力打他,奈何男子却觉得跟他挠痒痒一般,反而更让他生出灼热来。男子放下马缰,一手伸过来就抓住她的双手,放在她腰间的手将她用力握住,她被迫挺起胸来仰面对着他,一张小脸上满是怒火,胸膛剧烈起伏。   “再乱动可真不放你了!”他威胁道。   “你敢!”沈天玑美眸中仿佛能喷出火来,声音毫不示弱。   经方才一番挣扎,她此刻已是发髻微散,钗环凌乱。墨发上两只嵌金点翠的蝴蝶歪歪斜斜的,有一只挂在发梢上即将要掉下来。   几丝柔软的鬓发垂下来,黏在她因为怒火而愈发红润娇艳的唇上,黑的如墨,红的胜过最上等的胭脂。他眸光凝了一会儿,本欲想伸手帮她把发拂开,犹豫了一会儿又未曾动手。   素来果断决然,天下大事摆在他面前时,他皆是兼听独断,慎思度势而行,一旦决定行事便也从不踌躇拖沓。他即位已近十载,历过多少风浪艰险,何曾有过此等犹豫无决的心境?   马儿已经彻底停了下来,只在草地上慢慢行走着。纳兰徵放开她的手,腰际还是搂得紧紧。他俊眉轻扬,眸光投向沈天玑当先骑的那只小黑马儿。   “那马儿发了狂了。”   男子声音淡淡的,低沉而醇厚。他神色还是同先前那般的肃整严谨,确切地说,是这一整个过程,他的神态表情都未有表现出一丝强盗土匪该有的猥琐来。   双眸一直是幽深不见底,完全让人无法看清里面到底藏了什么。这个男子的心思一向深藏不露,天生俊美的容色,高贵的气度,从容的举止,便是行此霸道之事也让人无法将他看成是坏人。   沈天玑还欲破口大骂几句,可瞧着他这镇定异常从容不迫的神情,倒是一时不知该骂什么好。她下意识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本来薄怒的小脸瞬间被震惊所代替!   她那只可爱而温驯的小马儿,才从大哥哥的院里子牵出来不久的小马儿,竟然发了疯一般狂奔不止,口中嘶鸣声声,似乎十分痛苦。须臾功夫,那马儿已经跑远,沈天玑眼睁睁瞧着它忽然四肢一软,倒在地上不动了。   “小马儿!”   沈天玑急了,从纳兰徵身前下了马,一路小跑着到了那马儿身边。   却见那马浑身无力地躺在草地上,黑曜石般的眼睛耷拉半闭着,嘴里尚发着细微而虚弱的嘶嘶声。   她看着它的模样,心头有些难受,蹲下身来摸摸它柔顺的鬃毛,“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发燥了?”   纳兰徵瞧了那马儿一眼,淡淡道:“承钧那匹黑风,过去也得过这样的病。”   承钧是沈天瑾的字。取承袭千钧之责的意义,乃是当年敬国公亲自所取。   沈天瑾很少以字示人,这个人竟然知道他的字,还知道大哥的坐骑名叫黑风,看来两人的关系的确不错。   既然黑风也得过,那许是胎里带出来的急症?   沈天玑心里这样想着,又瞧见小马儿如此模样,便有□□分信了他之言。想起方才之事,只觉得自己也过于毛躁了一些。   可这事儿终归是他事先不说清楚,也怨不得她恼火发怒。   “你方才如何得知,这马儿要发狂的?”沈天玑好奇道。   纳兰徵目光看向那小马儿的鼻,道:“方才奔跑时气息不稳,正是内肝衰竭之故。”   沈天玑似懂非懂,也不欲过多追究,只点点头站起身来,朝来的方向瞧了一会儿,根本没有沈天瑾的人影,不禁皱眉道:“不知哥哥去了哪里,这马儿急需送回去医治。”   沈天瑾素来爱马,特别是绝世良驹。每每他的宝贝马儿病了,倒比他自己病了还要焦急。   可此时沈天瑾不在身边,她自己都不知如何回去,何况是马?   沈天玑整理了一番凌乱的衣裙,又将发上歪斜的金簪正了正,又理了理鬓边的发,觉得此刻她的模样莫说是游林子了,便是回府,娘亲和李妈妈定然都要询问一番的。若是她们二人知道她同一个陌生男子同骑一马,还在马背上撕扯了半日,只怕要担心坏了。   她瞅瞅纳兰徵,却见他衣衫整齐,身姿傲卓,眉目间掩不去的贵气超然。   奇了怪了,方才她对他可是一分面子也没留,怎的如今只有她衣装凌乱,他却还清贵从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纳兰徵的神情又恢复一惯的冷硬淡漠,眸光深深浅浅,瞧不出情绪。眼见着日上中天,已是晌午时分,他目光凝在她身上半晌,终是淡淡开口道:“时辰已晚,我送你回去吧。”   言罢,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却发现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禁挑眉瞧她一眼。   沈天玑抿了抿唇,摇头道:“劳烦阁下出去时将我府里的仆从唤来吧!我在此处等着就是。”   此刻二人已行至围场树林跟前。   色艳阳,丹枫蓊郁。今日本是浓霜,枫叶被霜一洗,愈发红得绚烂。层层林木都被染过一般,斑斓五彩一片,金光夺目,美不胜收。   一身火红的她立在那里,眉目倾城如画,身姿皎灿若霞。再美的枫木也成了她的背景和点缀。   方才那个在他怀中挣扎厮打的人早已不见,如今她又是初初见面时那个礼数周全行事有度进退得宜的侯门小姐。   纳兰徵神色安寂,幽深的眸子落在她身上,半晌没有回音。   沈天玑以为他是因方才二人的冲突,心中介怀才不愿意帮她。正欲开口说话,却见他一敲马肚,那马儿便走到她跟前。他矫健如豹的身体俯下,一手精准地握住她的手臂,轻易就将她捞进了怀中。   “此地时有野兽出没,怎能独自在此逗留?”   她正欲挣扎下马,就听见男子低沉而冷冽的声音。   这话里带了几分严厉,仿佛教训不懂事的小孩子一般。大约又把她当成他手下的士兵了?   西山围场的树林,本就是狩猎之地,虽已是秋季,只怕偶尔仍是有野兽的。沈天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只身子尽量靠前缩了缩,避开他清冽如秋水的气息。   男子任由她折腾,只用一只手臂虚扶着她,口中朗叱一声,策马驰骋起来。   耳边风声嘶嘶,他低头,却见女子墨黑的发顶,发上穿花金簪上蝴蝶震颤着,仿佛能震到她心里去。   她此刻身子微微朝前倾,双手紧紧抓住马背,万分紧张的模样。   纳兰徵瞧了一眼她细嫩如葱的手指,还有一截露出衣袖的雪白皓腕,心里想着,她年纪还是太小了些,瞧着身子也太柔弱了。   进宫一事,只怕是急不来。   当男子在默默思忖的时候,身前的女子也在苦苦思考着对策,今日这番折腾要如何善了。   最简单直接的,自然是请求或者威胁他不要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虽说是情非得已,可男女这样同乘一骑,总于名声有损。   若是请求于他,只怕说与不说都一样,没甚威力。这人虽看着一本正经,可这年头虚伪善变的人比比皆是,谁知道他会不会当面答应了背后又给她一刀呢?   若是威胁于他,姑且不说她并没有筹码,就是有这个筹码,这人从骨子里发出的凌驾于世人之上的凛然威严,还有那镇定从容仿佛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神情,也让她颇为忌惮。威胁这种气场的人物,沈天玑觉得压力很大。   这事儿,真是难办啊……   两人各怀心思,各自沉默着。   距离围场门口尚有一段距离时,沈天玑就如同洪水猛兽般下了他的马。   她在他的马前站定,恭敬道:“阁下恩惠,小女子感激不尽。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她虽笑得灿烂无比,可纳兰徵却从她那双水亮的眸中看到几分狡黠。   他勾起唇角,开口道:“我姓孟。”   沈天玑立刻朝他福了福身,道:“孟大人,久仰!小女子姓沈名天璇,乃是敬国公府的的旁支远亲。日后若有机会,小女子定报答孟大人大恩。今日小女子就先行离开了。”   她又福了福身子,这才扶着裙子转身离开。   纳兰徵眸光幽深,目送着她一步步远离,直到那火红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   沈天璇?旁支远亲?   是怕他把两人同乘一骑的事情传出去么?   男子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愉悦,为她这机敏的小心思。   没想到,她还是只狡黠爱骗人的小狐狸。   “皇上。”   常怀已经出现在他身后,低首回禀道:“枢密院的几位大人已在勤政殿等候多时。”   男子收回目光,目中瞬间又是一片冷硬坚毅。   “回宫。”   言罢,抓紧缰绳,转身朝禁宫方向驰骋而去。   ☆、第023章 深宅大院芳魂逝   深秋午后,阳光慵懒。   碧蔓正在廊下逗弄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一旁立的个深蓝粗布印花小袄的小丫头瞧了她半天,开口赞道:“碧蔓姐姐这通身气派,真比普通人家的小姐还好些呢!”   碧蔓的模样本就清丽,今日着了一身新置的葱绿色撒花小袄并同色灯笼裙,腰系一只挽成玫瑰结的豆绿色宫绦,丫髻上的一对儿翡翠银簪,莹润透亮,将整个人衬得愈发灵秀脱俗。   这小丫头进国公府不过一载,一向以为在老夫人或者大夫人院里伺候是最体面的,再不济去个少爷那里也不错,所以当初拨来莹心院时心里很不乐意。   可后来她却发现,莹心院的吃食用度,比起老夫人那里也丝毫不差。眼前这个碧蔓,虽说同她一样也是个丫头,可这一身,啧啧,真比外头等闲的小姐还阔气呢!   碧蔓瞧她一眼,觉察到她双眸欣羡的亮光,笑道:“咱们莹心院的主子可是府里最受宠的小主子,你能分派到这儿,是你的服气。把咱们姑娘伺候好了,日后定有你的好处。”   小丫头点点头,又满脸好奇道:“姐姐耍的这只是什么鸟啊?真好看。”   “这是鹦鹉,会说人话的鸟,我以前就见过。这是二房的顼少爷送给咱们四姑娘的见面礼,”碧蔓道,“这只鹦鹉倒是没趣儿,我逗了半日也不曾说话。”   难怪四姑娘连看也懒得看一眼。   四姑娘回京,府里大大小小的少爷们都送了见面礼,她瞧着,倒真是长房的几位少爷并上瑱少爷的礼物最新鲜珍贵。   大少爷送了四姑娘一只小马,四姑娘乐得什么似的,这会子就去西山围场骑马去了;二少爷送了四姑娘一卷绝迹多时的古籍,说是有几百年历史了,花了重金在临仙楼竞价买回来的;三少爷送了四姑娘一把枫木焦尾琴,那可是乐器谱中顶顶有名的琴,据说音色最是纯正,弹起来犹如天籁。   只可惜四姑娘却不是个爱弹琴的,把它随意搁在房里了。   不过,便是不爱弹琴又怎么样呢?四姑娘这样好的人,身份也尊贵,自然什么都值得最好的。   瑱少爷送来的礼物却颇为神秘,四姑娘亲自将那镶金缀玉的盒子收着了,连她和青枝都不知道是什么。   反观别的房里的少爷,送的物件儿就差远了。   当然,这些话碧蔓是不会说出口的。回来府里的第一夜,李妈妈就仔细敲打了她们一番,京城府里比不得姑苏,人多嘴杂,几房住在一个屋檐下,一个言语不当也有可能传到别人耳里去。   如今这莹心院里头,能进四姑娘房里的也就只有她们三个老人。其它新来的丫头婆子们暂且在外头伺候着。一来不熟悉姑娘的习惯,不好近身伺候,二来也要看看她们性子如何,挑些老实本分的重用。   碧蔓胡思乱想着,又看了看天色,吩咐道:“眼见着就是午膳时候了,四姑娘想必就要回府了。热水可备好了?姑娘回来时沐浴要用的。”   “早就备好了的,只等四姑娘回来呢。”   这蓝袄小丫头名叫巧菊,是个三等丫头的份例,地位自然不能与碧蔓相比。她瞧着碧蔓皮肤白的很,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光芒,不禁又开口道:“听说顼少爷房里收了个丫头,叫兰月的,我瞧着,那兰月比碧蔓姐姐差远了呢!”   闻言,碧蔓脸一冷,厉喝道:“休说这等混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有那个心思呢!”   巧菊被唬地一跳,低头不敢作声。   碧蔓冷哼一声,腰一扭,转身去房里收拾东西去了。   青枝正在做针线,瞧见碧蔓气呼呼的模样,笑道:“哟,这是怎么了?在姑苏时总嫌吃穿用度不好,这会子回府过好日子了还不开心呢?”   碧蔓喝了一口茶,就气得把巧菊那话同青枝说了,又怒道:“府里谁不晓得,二房的顼少爷最是没正经的!比起咱们长房的几位少爷差得远了!她们想攀高枝儿,当我也同他们那般吗?”   青枝放下手里的针线,劝道:“许是那丫头根本不曾有这许多心思呢?偏你倒生了这么大一场气。”   碧蔓哼哼一声,不说话。   青枝又道:“虽说咱们是伺候的下人,可四姑娘从来不曾把我们当奴才看过,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咱们俩的地位比起二房少爷的姨娘还要强呢!又岂会有那样的心思?那巧菊既是个不会说话的,下回我同四姑娘说,让她去别的院里伺候就是。”   碧蔓沉默了一会儿便也消了气,悠悠道:“外头都说咱们沈府的少爷个个儿龙章凤姿,可我瞧着真正正经的也就只有长房的几位。特别是咱们大少爷,白面儒将,少年将军。府里一直说要给大少爷说亲,却还没个准信儿。也不知道哪家姑娘能有这样的福气嫁作咱们府里的大少奶奶,未来的世子妃。”   “倒也是,”青枝点点头,掐指一算,“算起来,咱们大少爷已是二十有四了,寻常少爷早就娶妻生子了。”   “大约是一时找不着能配得上大少爷的小姐吧!”碧蔓道,“就像咱们四姑娘,我瞧着京里也没几个公子少爷能配得上的。”   青枝笑道,“你伺候的主子,自然个个儿都是好的!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也不怕害臊呢!”   两人笑闹起来,笑后,青枝打趣儿道:“这会子,可还要把那巧菊撵去别的院里?”   “你也晓得我就是一时脾气,哪里又是那等不能容人的。”碧蔓笑着回道。   这时,外头有人来回说是四姑娘回府了,二人便赶紧出门去迎。   沈天玑坐了软轿一路回到了莹心院, 房中沐浴之物早已备好,沈天玑脱下了里外衣裳,将疲惫的身子浸入水中,舒服地叹了一声。   “派人去骄麟院看看大哥回了没有。”   青枝应身而去。   碧蔓给她取了凉玉清露来,倾倒了一些进水中,瞬间,淡雅素净的香味儿趁着热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姑娘竟不是同大少爷一同回来的?”碧蔓一边为她卸下金簪,一边问道。   沈天玑眯着眼睛道:“大哥哥有急事临时走了。”   马儿已经送去骄麟院,能不能救活也不干她的事儿了。今日骑马痛快倒是痛快,可马儿临时生了急症,大哥哥又莫名其妙不见了,有几分扫兴。若不是那位孟大人,只怕她一时还回不来呢。   他说他姓孟,以她对朝廷有限的理解,根据这个人的年纪来看,她倒的确听说征北军中有这么一位年少将领,是当年大昭镇国将军孟海宁的侄孙。这人虽有祖荫,却是凭借自己的本事闯出的一番功绩,十分令人敬佩。此次郑王之乱,虽牵涉到孟海宁旧部,但据说这位孟少将军,却是擒拿郑王的功臣,不仅未受牵连,反而同柳将军一样,得了封赏。   不管如何,这个人,日后都再不相见为好。   这人瞧着虽并无恶意,可也着实占了她不少便宜,若是传出去了,白的也要变成黑的,到时候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到底,自己还是太过草率了些,哥哥走了都不知道,平白跟个男子单独在一起那样久。但是话又说回来,大哥怎么能一声不响把她一个人抛下呢?这不是害她么!   幸好她灵机一动,报出了她那早夭的姐姐的名字,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即便是那人心有歹意,欲将此事传扬出去,也必得先打探一番这沈天璇是何人,若他知道沈天璇是沈府早夭的嫡长女,不知那张严肃冷硬的面孔要如何精彩。   想到这儿,沈天玑不禁暗自乐起来。   “姑娘,您在笑什么呢?奴婢说的话你可听见了?”碧蔓的话打断了她的思路。   “啊?”沈天玑回神,“你说什么了?”   “这凉玉清露虽然好,可如今已是深秋,用着总觉得怪凉的,”碧蔓道,“咱们下回要不换上木樨清露?昨儿夫人那边送来了今年秋天最新制的,香味儿可新鲜呢!”   沈天玑想了想,摇头道,“那味儿寻常闻着还好,可用作沐浴太浓了些,我不喜欢。”   “那……姑娘试试别的?咱们院里如今还有玫瑰清露、苏合水之类的,也都是新买的。”   沈天玑道:“罢了,不用香了,就这么清淡着,也挺好。”   沐浴罢,碧蔓又捧来一件簇新的杏红色金黄丝线滚边的褙子,那料子厚实又丝滑,反着耀眼的光芒,展开来时,却见对襟领口以及下摆处都绣了串串五彩连枝牡丹,精美之极。   “四姑娘回府,可把京城有名的毓秀坊忙坏了,”碧蔓笑道,“夫人赶着给姑娘订制了几十套衣裳,便是一日换个三趟,也不知几时能穿完呢!”   沈天玑却微皱了眉道:“咱们沈府这般,未免过于扎眼了些。”   碧蔓愣了一愣,“姑娘小时候不是最爱这些么?这两年在姑苏素净了些,奴婢还道姑娘受委屈了呢。”   “……许是这两年习惯了吧。”沈天玑道。   碧蔓伺候着她换上衣裳之后,便开始给她挽发。   这时,青枝疾步进了门,神色有几分紧张。   “去一趟骄麟院,怎用了这么些时辰?”沈天玑道。   “大少爷还未归呢。”青枝说着,又压了压声音,道,“四姑娘,方才奴婢路过大厨房,听几个做灶下活计的婆子们说,二房那边出事儿了,先时顼少爷宠的那个兰月……死了。”   “什么?”沈天玑一惊。   “就是今儿早上的事情,”青枝声音放得更低,续道:“不晓得是哪个小蹄子说了些难听话气她,那兰月性子倒烈,一头就撞死了。”   碧蔓听得胆战心惊,沈天玑却颇为镇定,只淡淡道:“这样的事情,哪个府里都有。有娘亲在,咱们只当不知道吧。”   她想了想,又问道:“祖母那边可知道这事儿?”   “虽然没有明着议论,但连大厨房那边都知道事儿,想来也瞒不过松鹤堂。”   “祖母如今正病着,知道了难免不高兴,”沈天玑担忧道,“你们随我一道去看看祖母吧。”   一行三人穿过沈府花园,才进松鹤堂的前院大门,就听见里头女子的哭泣声。   ☆、第024章 潜心积虑斗清意   柳氏平时里午膳之后总要歇一会子,近日因精神尚佳,便出了房门走走,不想却被她听到这样一桩事,当下就把大媳妇儿林氏和二媳妇儿苏氏双双喊来问话。   虽说这档子事在朱门大户中总有些,可闹得如今上上下下的丫头婆子们都暗地里议论纷纷,却是十分不好了。幸好那兰月是从外头买回来的孤儿,若是爹娘健在的话,人家也是爹生父母养的,如今就这么白白没了,爹娘却不知要怎么闹了。他们沈府是名门望族,怎能有这样不光彩的传闻?   林氏立得端正笔直,因冬日渐近,这些天一直督着下头人做好炭火棉衣等一应份例的发放,府里丫头婆子的管束松懈了些,哪里料到就生出这样的事儿了?   虽说她是个当家的,可二房的事情总也隔了一层。二房爷儿们房里的事情她更是不好管了。   苏氏却是半低了头,不敢瞧沈老夫人。心头咚咚打着鼓,只觉得自己生了一对不争气的儿女。昨儿女儿才在松鹤堂没了脸,今儿就轮到儿子了,真是作孽。   正在哭的是二房嫡出少爷沈天顼院里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叫兰霞的。就是她看不过兰月从丫头变作了主子,当着面儿说了几句讽刺的酸话。   沈天顼一身青色直缀长袍,相貌倒也承袭了几分他父亲的儒雅清贵,只如今垂头丧气的模样,像只斗败的公鸡,让人瞧着就不是个出息的。   一旁还立着沈天姒、沈天姝、宁清意以及二房的其它几位少爷和丫头婆子。沈天姒一脸的漠不关心,沈天姝神色里倒是有几分瞧热闹的姿态,宁清意安安静静地跟在沈天姝身边,外表瞧不出什么情绪,可全身都暗暗沁了一层冷汗。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刻有多紧张害怕。   当初宁清意从西风巷搬到沈天姝的院子里,装衣裳的包袱不小心散开了,落了一件水仙刺绣的肚兜在院子里,又不巧被沈天顼捡着了。他找人私下里查探是谁的,并且说若是二房哪个丫头的,定要收了在房里。宁清意吓得要死,生怕被他发现是她的,便偷偷绣了另外一只一模一样的肚兜,在下人房里随便找了个柜子塞了进去。   后来兰月就被唤去沈天顼房中了,可她人也自此失了笑容,沉默寡言,再没了以前的灵气儿。宁清意曾经与那兰月说过几回话,瞧着她与别的丫头不同,颇识得几个字,是个清高的,却没想到被迫做了个通房。如今又这般因她而去了,她如何能不惊慌?   她虽自认行事隐秘,可沈府丫头仆役众多,到处都是眼睛,难保不被人发现迹象。   柳氏把沈天顼训了几句,喝了口水,又把话头转到林氏身上。   “你当家以来,这内宅里没生过什么乱子,也是幸苦了。今儿这事儿也怪不到你头上,这会子既回来了,就你来处置吧!休要轻饶了这碎嘴的丫头!”   林氏应了一声。那跪在地上的兰霞哭得愈发厉害,连声求饶。   “今儿我也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待众人都散去后,沈天玑才进了松鹤堂,与老人家逗笑了好一会子。   沈天玑本就娇得很,善于讨长辈喜欢,再加上如今又平白比同龄人多活了数个年头,言谈举止间透着柳氏这种豪门老夫人最看重的端庄大气,心思也比旁的孙女儿来的伶俐有趣儿,自是愈发得柳氏的喜欢。   待柳氏心情好些,瞧着略有睡意时,又嘱咐了柳氏身边伺候的崔妈妈几句才离开。   柳氏被伺候着躺到榻上,崔妈妈给紫檀木雕螭纹梅花香几上的金鸭熏炉中添了几味安神香,又给她掖了掖被角。   老太太眼睛半开半闭,忽然开口道:“先时听姑苏那边儿的信儿我还将信将疑,如今瞧着四丫头,真真儿是懂事不少。”   崔妈妈理了理蚊帐金钩缠在一块儿的金色穗子,笑着回道:“可不是,得体大方,谈吐不俗,端的是个懂事知礼儿的!且还生得一副好样貌,今儿四姑娘一身杏红的衣裳,倒跟画里走出的仙女儿一般,连老奴都要瞧呆了!”   老夫人笑起来,慢慢道:“当初她说要陪着老爷子留在姑苏,我是万分不同意的。虽说姑苏是咱们沈府本家所在,可这些年几代人都在京城经营,姑苏那边难免条件寒碜了些。老爷子在那边长住是为了我儿的仕途不得已,可四丫头从小就没受过苦,哪里住得惯?老爷子却说,她既想留下,让她历练一番,磨磨性子也好,过去是有些骄纵了。如今这两年不见,倒真跟变了个人儿似的。”   崔妈妈连连称是。   柳氏越想沈天玑越觉得满意,想了想又道:“晚些时候你去我库房里把我收的那对儿飘花紫晶手镯取出来给四丫头送去吧。”   崔妈妈心头一惊,“那可是当年太老爷承爵时先帝赏下的宝贝,您留了几十年都舍不得戴的。”   “我如今也衬不上那样艳丽的镯子,一直放在库里也是积灰,送给四丫头倒正正好。”柳氏说着,忽然又转过话头道:“长房的几个哥儿也都是好的,只是瑾儿至今未娶亲,着实不像话。二房珣儿屋里的玉姐儿都快两岁了,说起来,瑾儿和珣儿是同年,瑾儿还大着月份呢!”   崔妈妈点点头,“老奴听夫人身边的方妈妈说过一回,道是夫人同瑾少爷说起这事儿,瑾少爷总是不热心。”   “莫不是还念着那周家早夭的姑娘?”   “这老奴却是不晓得了……”   两人又喁喁地说了半晌,柳氏才睡去了。   日暮时,骄麟院传来消息,说是大少爷回府了,沈天玑正欲去找他,沈天瑾就主动到莹心院负荆请罪来了。   他没料到,军中还真出了点事儿。几个郑王余孽混进了禁军里头,以为凭他们几个人的力量能成什么气候来,简直不自量力。   殊不知,如今的禁军不管是军权还是军心,都掌控在天子手中,上下铁板一块,哪里能被那几个小贼钻了空子?   他花了番功夫彻查了一番,彻底扫除了郑王残部。   沈天瑾深觉对妹妹不住,这会子便好脾气地任由沈天玑对他瞪眼睛。   沈天玑说了他几句便也住了口,毕竟她知道,这位哥哥素来以公事为重,不然也不会这样的年纪还没成亲了。   青枝碧蔓她们都被沈天玑遣了出去,沈天玑坐在榻上有些懒洋洋的,自己爬起来倒茶喝醒神儿。   大约是今日晚膳那杏仁佛手吃多了,这会子还没天黑就浑身犯懒。   没办法,自从回了府,她觉得最舒心的就是吃这一项了。自小在京城长大的人,毕竟不习惯江南口味,加之前世那六年饮食堪比猪狗畜生的日子,让她愈发怀念敬国公府厨子的手艺。如今回府吃上少时各种爱吃的菜色,真是门极大的享受。   她喝了口水,又道:“今日这情况,若不是你妹妹我聪明,只怕就成为永远的隐患了。若是你那位袍泽哪天把我跟他独处这样久的事情编排出去,那我可怎么办呢!”   沈天瑾一愣,才醒悟过来,这说的是皇上。   额角青筋抽了一下,他字斟句酌开口道:“那……那位一向寡言少语,定然不会……”   沈天玑打断他的话,“知人知面不知心,况且,你和那孟大人分属于东西路军,定然并不很熟识。你哪里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   沈天瑾暗道:我若是能猜到圣意,只怕离死也不远了。   “大哥哥,你这回可要记得清楚,今儿与你一起去围场的,不是我沈天玑,而是敬国公府旁支远亲的女儿,名叫沈天璇。今日我离开围场时,就是这样与他说的。”   饶是一惯以镇定泰然著称的沈天瑾,此刻也禁不住脸色变了几变,额角青筋已是抽搐不止。   “虽说盗用了亡姐的名字,有些罪过,”沈天玑续道,“但是也只有这个名字最省心了,是咱们沈府旁支里头任何一个女子都叫不得的。若是我胡乱编排一个,以咱们沈府那许许多多的旁支亲戚,指不定就碰到了一个叫这名儿的姑娘,那岂不是害了别人?”   沈天瑾擦擦额角的冷汗,点点头,“妹妹说的是。”   离开莹心院后,沈天瑾当晚就去马厩看那匹据说得了急症的小马儿。妹妹口中的孟大人说,他的黑风也曾经得过这等急症,可是作为黑风的主人,沈天瑾,却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儿。直到他从那匹小马儿的颈下穴位处发现一枚隐蔽的银针,他才晓得,原来这“急症”是人为的。   满朝文武皆知,当今皇上骑射了得,百步穿杨,在征北之战中,让多少天辰敌军闻风丧胆。可身为天子近臣的沈天瑾却晓得,皇上的暗器法门同样是炉火纯青,军中无人能敌。   第二日朝会之后,皇上身边的周公公送了他一瓶药,沈天瑾当日给那马儿服下。马儿竟如同吃了仙丹一般,立刻好了大半。   ☆、第025章 朱门幽险心机重   寒冬渐近,这日清晨又是满地厚霜,偌大的沈府后院里像落了一层薄雪,干净清凉。   沈天玑带着青枝碧蔓二人一早就去了松鹤堂给老夫人请安,同柳氏说笑了好一会子才离开。离开时柳氏生怕她在路上滑了,免不了又一番千叮万嘱。   沈天玑走出院门时,正巧碰到沈天姝进门。   沈天姝一身胭脂红上襦并上嫩黄色提花灯笼裙,襟口处绣着精致的阔叶兰花,双环髻上镶嵌了许多细小的珍珠,衬得少女肤色白皙莹润。这通身的打扮和气派倒是不错,只是那双朝沈天玑投过来的目光中不加掩饰的嫉妒,白白让一身气质落到下乘,着实可惜。   二夫人苏氏有两个嫡子,女儿也只得这一个,自然也是宝贝得很。沈天姝在二房受尽宠幸,可在松鹤堂却一直被沈天玑死死压着,心中难免不平。今日她本觉得自己一身衣装极是出挑,路上也的确引了不少小丫头们偷偷瞧看,她心里难免得意,可这会子一看见沈天玑,立刻就气不打一处来。   沈天玑今日是一身玫瑰紫牡丹暗花缎面交颈小袄,下着紫红色牡丹撒花棉裙,胸前挂了赤金璎珞圈,通身华丽非凡。十字髻上一左一右簪了两只玉兰红珊瑚金步摇,鲜红可爱的珊瑚珠坠在两边,愈显肤色雪白,容色明媚娇艳。整个人仿佛一片阳光一般,将周围秋日寒凉的风景都照暖了。   沈天姝认得她身上那玫瑰紫二色缎面的料子,正是今年大伯父迁为尚书左仆射时宫里的太后赏下来的东西,漂亮极了,据说是番邦的贡品,极是贵重。她当时央了母亲许久,想要这块料子做身漂亮衣裳,母亲却不愿意与大伯母提这件事,说是料子本就少,少不得要给老夫人或者大房的四姑娘留着,她去要只怕是自找没脸。   如今瞧着穿着沈天玑身上,沈天姝只觉得心头一股灼火没出发,只得狠狠瞪了眼沈天玑。   沈天玑哪里晓得这身衣裳的来历?本就是放在柜子里的,她瞧着好看便穿着了。此刻她看见沈天姝的目光,倒也不曾在意。前世今生,这个比自己只小了月份的妹妹历来就是如此,也翻不出什么大波浪来,教她瞪一瞪又能怎样?   只是……   沈天玑的目光落在沈天姝身后的宁清意身上。   她一身清素的淡蓝色襦裙,神色乖巧安静的模样,只不知她心里是不是同表面这般平静。   宁清意看见沈天玑,倒是立刻笑得热情,眼里满满都是亲昵,“姐姐!”   沈天玑却懒得同她这般装模作样,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就自顾自朝前走了。   宁清意愣了一瞬,沈天姝讽道:“就晓得贴人家冷脸!”   宁清意低了头不作声。   自那日从别庄里摘了野菊花来孝敬老夫人,因沈天玑一句话弄得二人心头有了隔阂之后,沈天姝对她便不同以往那般好了。   两人进了松鹤堂,沈天姝给柳氏行了礼后就同往日一般想要告辞。毕竟陪着一个不喜欢自己的老婆子聊天着实不是件让人舒心的事情,虽然苏氏劝过多次,让她在老夫人跟前多陪陪,可她还是每日请个安就离开。   今日却是柳氏叫住了她。   她放下手中的五彩瓷福寿纹团花碗,那碗中热气腾腾,透出一股淡淡的药香。   “你二哥这几日可去上学了?”   前儿把个沈天顼狠狠训斥了一番,回过头来老太太便有几分心疼起来。毕竟是嫡亲的孙子。况且这事儿皆大部分归因于底下丫头的口舌放肆,沈天顼虽有错,也只占了小的部分。且如今他年纪还小,以后慢慢教着就是。   一旁的小丫头事先在金丝楠木交椅上放了个软垫,沈天姝坐上去觉得极是温暖舒服。   她深怕柳氏把对二哥的气转到她的身上,神色立刻战战兢兢的,连带着手脚都有些不自在起来,语气小心翼翼道:“去了的,母亲一直督着他呢。”   柳氏点点头,“日后让你娘多教着些。让他念书也要多用些心。看看大房的几个哥儿,以前在学里总是得先生的夸奖,瑱儿一向是个没样儿的,可功课也比你那个二哥强不少。”   沈天姝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只道您只瞧得见长房的好,不管是长房的姑娘还是长房的少爷在您心里都是最金贵的。   柳氏又问了几句二房的事情,沈天姝都规规矩矩答了,可两个人这般一个只光问,一个只晓得答,难免无趣,祖孙间还生生透出生疏来。柳氏说了一会子自然也没了兴致。   沈天姝身后的宁清意暗自着急,真巴不得自己能变成沈天姝那张嘴,可以替她说了去。   以往沈天姝来请安,宁清意并没有跟着,今日却是她亲手绣了个精致荷包送给了沈天姝,顺便讨好了几句,沈天姝一时高兴,才愿意带了她来。   她这才晓得,为什么同是嫡女,沈天姝却比沈天玑的地位差这么多了。虽然两个人都没什么脑子,可沈天玑贵在会撒娇讨人喜欢,自来就是长辈心里的宝贝疙瘩。   宁清意今日立在沈天姝身后,却不如上次那般安安静静。她多次直着眼睛瞧向上首的老夫人,眸光闪闪,仿佛在想着什么。   柳氏早就发现了她的目光,直待与沈天姝无话可说了时,才看了眼宁清意,淡淡问道:“五丫头身后的,是宁家的姑娘吧?”   宁清意掩住心头的喜悦,神色犹自镇定,走上前去郑重地叩了头。   柳氏点点头,崔妈妈便上前上将她扶起来。   “瞧着是个懂礼的。”柳氏微微笑道,“方才见你不停瞧过来,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宁清意眸光里透着几分盈盈的泪,顿了一顿,犹豫一番,才开口道:“清意从未见过自己的祖母,如今瞧着老夫人慈眉善目的模样,心中顿觉十分亲切。可瞧着老夫人如今的病容,我心里有些难受……”   “你这丫头倒是有心了,”柳氏笑道,“我这病虽然没好,可这么多日也没变差,我老婆子都不难受,你一个小姑娘难受做甚?”   宁清意眨了眨水亮的眸子,也笑起来,“老夫人说的正是呢!老夫人是福寿双全之人,身子很快就会好的!”   她顿了顿,又道:“只是清意瞧着老夫人您病了这么些日子还不见好,心里怎么也要焦急的。我母亲尚在的时候也受过一次这么长的病,找了许多的神医也没甚起效,说起来最后还是清意亲自照顾她好的呢!老夫人如今这般,同我母亲当年的情况倒有几分相似呢!”   “哦?”柳氏眼中生出几分兴致来,“你说的可是真的?”   宁清意微笑着点点头,“老夫人,若是信得过清意的话……”   “清意!”   沈天姝不知为何忽然变了脸色,一声吼住了宁清意的话。   宁清意顿了顿,转身看她一眼,却是笑着道,“姐姐你就别同我抢了,这样升火熬药的下等杂事,哪里是姐姐能做的?”   转而又朝柳氏盈盈一拜,道:“先时清意和姐姐说想来亲自为老夫人下厨熬药照顾老夫人,姐姐便说她也要尽一份孝心呢!”   沈天姝一听这话儿,神色立刻缓和,如今看到柳氏透过来的目光,她便也笑起来,上前道:“祖母久病不愈,我和清意都着急的很。”   立在柳氏身后的崔妈妈瞧着两人,心想,这五姑娘如今倒愈发有孝心了,先时是野菊花,这会子是亲自来熬夜,虽然瞧着还是同往常那样的性子,可也算是大有进益了。   接着,她又看了眼柔弱乖巧的宁清意。心想这些主意都是她出的吧。   崔妈妈能想到的,柳氏自然也能想到。   她觉得宁清意虽然主意大了些,可两个小辈能这么可心儿地孝敬自己,心头也难免高兴。   只是,前几日里四丫头才说过了想要亲自伺候她,她怕那丫头累着了便不曾应允,这会子五丫头也有这个心,她若是答应了,只怕四丫头要生了她的气呢!   柳氏这样想着,心头一阵喜滋滋,笑容自然也愈发和蔼,道:“你们这些丫头啊,倒是一个个都长大懂事了。我这一把年纪的,有你们在身边陪着就很高兴了,哪里要你们做那么累的活儿?”   “是呢!”一旁的崔妈妈也笑道,“前儿四姑娘也说要来亲自伺候老夫人您呢!依老奴看,这宁姑娘说得对,老夫人您呀,正是天底下最有福的人呢!”   说着,柳氏并旁边的丫头婆子都笑起来。   宁清意却是心头微怔——原来沈天玑早就说过这样的话,如此一来,只怕不好办了。   几个人又说了一会子,柳氏心情好,便吩咐崔妈妈赏了她们二人一人一只苏绣荷包,那荷包里头包了干花儿的,闻起来香气扑鼻。   两人离开后,崔妈妈这才一拍脑袋,笑道:“老奴糊涂了,老夫人说要赏给四姑娘的一对镯子,昨儿找出来了,本来说今早上给四姑娘带去的,倒给忘了!”   “那有什么打紧?你道四丫头还会因这小事怪你?”柳氏道,“赶紧送去四丫头院里就是了。”   ☆、第026章 一心事主忠诚婢   沈天玑一行三人离开松鹤堂后,却并未直接回莹心院,而是在后院中逗留了许久。   后院里新移栽了两排菊花,品种各异,如今正迎霜而开,妖娆艳丽,沈天玑瞧着好看,便挪不动步子了。沈天姝从松鹤堂离开经过此处时,自然又是一番不冷不热的目光,沈天玑只当没瞧见。后头跟着的丫头端着老夫人刚赏下的荷包,腰杆子立得笔直,一脸得意。   碧蔓看不过眼,待沈天姝离开,才忍不住朝青枝低声嘟囔道:“不过拿了个荷包,就得意成这样。咱们姑娘不知得了老夫人多少好东西呢!”   崔妈妈出了松鹤堂不久,便看见沈天玑还在后院里看菊花。瞧见她白皙娇嫩的脸蛋儿泛着被寒风吹过的娇红,立刻就上前道:“你们两个小蹄子怎么这般不尽心?就任由姑娘在凉风里吹着,也不知劝诫着让姑娘早些回去,这若是吹出什么来,回头老夫人和夫人她们知道了,可有你们好果子吃!”   青枝和碧蔓自小就伺候沈天玑,过去和沈天玑一样是住在松鹤堂的,与一直待在松鹤堂的崔妈妈自然极为熟悉。二人一听这话,不仅丝毫不恼,反而俏皮地笑起来。   碧蔓正凑在一朵墨菊旁闻着那花儿的香味儿,这会子抬起头来笑道:“崔妈妈,这事儿可真怨不着奴婢们!您也晓得,我们姑娘最是喜欢看花儿的!如今瞧着这么些漂亮的菊花,就粘着走不动了!奴婢们哪里劝得住。方才我们姑娘还说,巴不得把这许多菊花统统搬去我们莹心院,好日夜赏玩呢!您瞧瞧,可曾见过这样爱花的人么!”   崔妈妈走过去笑着戳了一下碧蔓的额头,笑道:“你们俩个呀,这两年是被四姑娘宠得越发没规矩了!”   沈天玑也不好意思地笑笑,“实在是我的意思,怨不得她们!我记得过去府里并没有这么多菊花呢,这两年竟然种了这么多,而且都是这样名贵稀少的品种。”   “说起这些菊花啊可极是难得的!这都是四姑娘回府前几日刚刚移栽过来的!”崔妈妈瞧了瞧这大片菊花,也觉得好看,指着其中一只呈红黄二色的菊花道,“四姑娘您看,这朵啊,听说叫鸳鸯荷,”又指着另外一朵金黄色花瓣如铁钩线的花儿道:“这朵叫……叫……”   “叫赤线金球!”碧蔓笑着道,“方才我们姑娘说的呢!”   “我还道你这丫头这样见多识广呢,原是四姑娘说的。”   “我也是自书中看到过,有些印象。”沈天玑道,“也是第一次亲眼瞧见的。”   “极是了,这样少见的花儿,还取了这样妙的名儿,啧啧,若不是托了珩少爷的福,老奴这辈子也见不着的了。”   沈天玑一笑,“三哥哥从哪儿弄来的这么些名贵菊花?”   崔妈妈道:“这老奴就不清楚了。料想是极不容易才得来的。如今正是秋天,院中放些时新的菊花,正好给咱们府里添添喜气。”   青枝老早就看见跟在崔妈妈身后的小丫头手上端了个黑漆描金葵花的杉木盒子,问道:“崔妈妈追出来可是忘了什么东西了?”   崔妈妈恍然想起来那镯子的事情,“你瞧我这忘性儿,跟你们说了这么久,倒把正事儿给忘了。”   她把那描金盒子接过来,递给青枝,对沈天玑道,“这是老夫人嘱咐老奴给姑娘送去的,如今正巧碰见姑娘,也省了老奴一趟跑。”   沈天玑瞧着那花纹精致的盒子,料想必定不是普通物什,便只让青枝好好收了,未曾在此处立即打开。   崔妈妈回去后,沈天玑又逗留了一会儿,便转身回莹心院。   从后院到莹心院,尚要有一段路程。如今虽不是花期,可院中景致也极好。苍松翠柏,幽幽篁竹,假山怪石,水湖冷冽,清溪泻雪,水上还有曲折板桥,板桥尽头有翘然立于水上的小巧亭子,优雅至极。   沈天玑一路边走边看,待路过经过一处岔路口时,冷不防忽然从树丛之后冲出来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个子虽小,却跑得极快,生生把沈天玑撞地一个趔趄,后退几步。   碧蔓在后面及时扶住,瞧见沈天玑并无大碍,这才怒目对那小丫头道:“你是哪个房里的丫头?怎么这般莽撞?待我回了夫人和老夫人,看不仔细剥了你的皮!”   那小丫头看着不过十一二岁,一身粗布衣裳,枯黄的头发梳着丫髻,脸上黑黑的,一脸瑟缩的模样。她一看自己撞的人是府里最得宠的四姑娘,早吓得魂不附体,如今被碧蔓这么一吼,当即四肢发软就要坐到地上。   沈天玑站稳了身子,目光朝那小丫头淡淡一扫,“这么急是要做什么?”   那丫头支支吾吾,眸光闪烁,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四姑娘问你话呢!”碧蔓催道。   那丫头扑通一声,跪在沈天玑跟前,哭道:“奴婢是二房厨房里的烧火丫头,刚才不是故意冲撞四姑娘的!求四姑娘饶了奴婢!”   沈天玑瞧她哭的惨样,脸上的几团黑灰和眼泪和在一起,着实不大好看。她冷了冷眉,“我还未曾要把你如何呢,你哭成这样是做什么?”   那丫头立刻便狠狠忍住眼泪,只一抽一抽的低头跪着不说话。   沈天玑瞧着她是个老实的,只是胆子太小,便开口喊她起来,抚慰了她几句,缓了语气道:“这样怕我做甚?我又不是老虎。”   那小丫头过去从未有幸见过这位四姑娘,只听府里一些老人说,四姑娘除去对身边的两个大丫头外,对别的丫头下人都极是苛刻的,在老夫人那里又得宠,若是得罪了她,比得罪老夫人和夫人还严重呢!这会儿见沈天玑语气温和,被她这么撞一下也并没有发怒的形容,心里便觉得这跟那些人说的不一样嘛,明明四姑娘这样好脾气的。   小丫头这样一想,便也不再紧张,一张灰灰白白的小脸上,双眸闪着光,“四姑娘真的不会罚奴婢么?”   沈天玑一愣,缓缓摇头。   前世她就是喜欢对这些奴婢仆役苛刻,心头只把他们当成物件儿使,却不知道,他们也是有情感有思想的,若是生了反心,只怕会成为害死自己的利剑。   不论对这些人如何,只消做到一点,便是收得人心,为我所用。   说起来,她这点想法还是从前世的宁清意那里学来的,真该感谢她一番才是。事实上,她那前世对下人严厉的性子,也与宁清意的故意撺掇分不开。   小丫头见沈天玑摇头,立刻便放松了许多,脱口道:“四姑娘真好!”   “去洗洗脸吧,这样脏兮兮的,还怎么伺候主子。”沈天玑道。   小丫头却摇摇头道:“奴婢是专管烧火的,不用近身伺候。”   沈天玑顿了顿,“那你赶快回去吧,迟了主子要责骂你了。”   说着就转身离开。   那小丫头瞧着她渐渐远离的身影,愣了愣,又回头瞧了瞧通往二房的路,忽然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着沈天玑道:“四姑娘!奴婢不想在二房伺候,求四姑娘帮帮奴婢!”   沈天玑停下步子。   “方才奴婢忽然冲出来,也是因为被五姑娘掌了嘴,心里委屈才跑出来的。”小丫头说着,又要掉下眼泪来,“奴婢本是松鹤堂厨房里的丫头,一直是伺候老夫人的,两个月前才唤到二房来当差。奴婢心心念念想着老夫人,想回去松鹤堂!”   沈天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巧英。是当年老夫人赐下的名字。”   她思忖着开口道:“巧英,你既然伺候了新的主子,就要好好用心。老夫人那边,我会和她说你的心意的。”   眼瞧着沈天玑又要走,那巧英心里着急,跪着往前几步,流着眼泪哭道:“奴婢的爹娘死的早,当年奴婢差点饿死在街上,幸好遇到老夫人收留奴婢!奴婢一心想的就是伺候老夫人报答她老人家的大恩!当日里二夫人责怪奴婢粗手笨脚,伺候不好老夫人,就把奴婢调到二房里了。奴婢虽然粗手笨脚,可是灶下的活计还是通的,奴婢……奴婢只想回去老夫人院里……”   她流着眼泪说不出话来。   沈天玑瞧她这样,也不好就这样离开。看她这样忠心于祖母,心头有些感念。   这里是人多眼杂的后院,不好一直逗留。沈天玑带着巧英回到了莹心院,这才开口问道:“你方才说,是二夫人把你调去二房的?不是大夫人?”   如今沈府一应事物大多是由林氏做主,松鹤堂里的丫头不尽心,多是老夫人自己做主发落的,其次就是林氏,哪里轮得到二夫人来管?   那巧英抽抽噎噎的,将自己如何犯错被调到二房的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真正把巧英调走的不是二夫人,而是五姑娘沈天姝。老夫人刚病下那会子,几个媳妇儿都轮流在旁边守着,林氏本就操劳,再加上心中忧虑,便也曾病倒过几日。那几日苏氏掌了家,五姑娘瞧着松鹤堂里给老夫人熬药的巧英很是粗笨,便同苏氏说换个聪慧灵巧的进去伺候老夫人,这个巧英就去二房灶下烧火。苏氏素来疼宠沈天姝,再说换下一个连老夫人面儿也没见过的灶下丫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加上沈天姝的初衷本就是为了老夫人好,她想了想便答应了。   “老夫人是奴婢的救命恩人,奴婢怎么会不尽心呢?”巧英道,“如今老夫人一直病着,奴婢只想去松鹤堂伺候老夫人,就算见不着面儿也没关系,都说四姑娘是府里最说得上话的小主子,求四姑娘成全奴婢!”   沈天玑听她说来龙去脉,总觉得脑海中隐隐熟悉,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是哪里熟悉。   她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皱了皱眉。   那巧英却又道:“奴婢瞧着那个换进去的凌冬就不是个老实的!哪里能做好松鹤堂的差事?还求四姑娘做主,放奴婢回去伺候老夫人!”   凌冬!   这个名字犹如一声炸雷,在沈天玑的耳边响起!   瞬间,一些本在脑海中隐隐约约的前世的片段骤然明晰起来。这些片段昭示出的一个事实让她身子狠狠一震,手上滚烫的茶杯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第027章 倒戈相向脱罪责   宁清意和沈天姝自松鹤堂回到二房之后,不久就有底下的丫头议论说今儿老夫人又赏了四姑娘一样好物件儿,四姑娘虽未曾打开,可那样精致的盒子,里头的物件儿又岂是差了的?   沈天姝前一刻还漂浮在云中的心立刻狠狠摔了下来,当即就无缘无故发作了个院里的丫头,巴掌打得眼都不眨一下。   宁清意本欲与她商量着,虽然老夫人不同意她们去伺候,她们也应该想想别的法子,若不然,岂不是白费这场布置。可她看沈天姝盛怒之中,便也只得住了口,默默回了自己的房中。   在房中枯坐半日,又想起今日沈天玑对自己的冷漠的目光,宁清意隐隐觉得,这位沈府四姑娘,似乎与以前不同了,与自己不再亲厚,反而端起身份来,正眼都不瞧她。   这几日她多次找去莹心院,想哄了沈天玑,让自己能住进莹心院去,但是却总是碰得不巧,沈天玑或是睡了或是不在,每次都被小丫头挡在院门外,连面儿也见不着。   失去了沈天玑的情谊,她在沈府只怕要艰难许多。   登时,宁清意觉得几分抑郁。她想了想,便决定起身去松鹤堂看看凌冬。   凌冬原本是沈天玑房里的丫头,有一次收拾房间时不小心打碎了沈天玑喜欢的镇纸,沈天玑随口就说罚她二十板子,却不晓得这二十板子结结实实打在一个小丫头的身上,那是半条命都没了的。那夜宁清意带了药膏子去给凌冬,又温言安慰了许久,那丫头自此就对宁清意死心塌地了。   宁清意因是沈天姝带进沈府,故而一直住在沈天姝的莹雪院东厢房中。这会子出了莹雪院,就看见几个小丫头又聚在一起碎嘴碎舌。   这些丫头,真没几个老实本分的,背了面儿就知道议论主子们的是非,宁清意觉得,她若是府里的主子,定然不许底下的奴婢这般没规矩。   她走过去时,那几个丫头倒也住了嘴,只瞧着宁清意要出门的模样,其中一个丫头道:“清姑娘要出门去?”顿了顿又续道,“听说这会子大夫人正在二夫人院说话呢,若是清姑娘要去咱们夫人那里,可得等上一会儿再去了。”   另一个丫头又凑嘴道:“听说大夫人来的时候,气势汹汹的!脸色可难看了!”   宁清意一怔,她疾走几步离开莹雪院,走到二房正院门口,果然见到院门紧闭,门口笔直立着的,可不正是大夫人身边一惯伺候的几个丫头?   忽然,院门开了,林氏身边的方妈妈神色肃穆,眉眼里都是冷厉。这方妈妈宁清意见过多次,无一不是笑容满面的,如今这样一副姿容,想必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去莹雪院把五姑娘请过来。”她吩咐了一句,瞧了眼立在门口的宁清意,未曾说什么就转身又进去了院子里。   宁清意瞧着那再次紧闭的大门,心口突突直跳,她掩下内心的震惊和惊恐,一步步离开了正院,待出了众人视线时,才避开仆役丫头的视线一路小跑着去向松鹤堂。   本是欲从后门进去,去厨房找凌冬,可她走了一半,生生止了脚步,想了想,脚底板儿一转,疾步去了松鹤堂的正门。   二房正院里,林氏瞧着底下跪着哭个不停的沈天姝,脸色比冰还冷,眸中满满都是怒意。   今日四丫头脚步匆匆地忽然来找她,与她说了一句骇人听闻之事!松鹤堂里竟然有心思不干净的丫头把老夫人平日所服之药用量减少一半,这才致使老夫人缠绵病榻久而不愈!   她初始时还不相信,毕竟沈府上下的丫头仆役大多经过她的手,特别是松鹤堂的下人们,更是一个比一个妥帖,那样重要的地方,岂容不干净的奴才掺合进去?   可当她派了方妈妈循着女儿的说法,悄悄去松鹤堂厨房中一个叫凌冬的丫头时,却发现那小贱蹄子竟然正在倒掉珍贵的药材!   这丫头本是几月前二夫人苏氏在她病中当家时给松鹤堂换上的,后来也与她和老夫人提起过。她那时候也仔细瞧过凌冬的背景,觉得无甚可疑的,便也未曾在意。她哪里知道,这丫头却是这样歹毒的!   林氏只觉得额角疼得不行。   前儿才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这会子又发现这样大的事情,竟敢在老夫人的身上动手脚,她怎能不怒?!   沈天姝早就被大伯母和母亲的怒喝吓软了,不过一个十四岁娇生惯养的孩子,哪里受得住这些?这么一吓,就开口把事情竹筒倒豆子般说个干净彻底。   “都是宁清意出的主意!她说只须把祖母的药量减少一半,就能让祖母的病好得慢些,待我求了祖母在身边伺候她老人家,再用回正常药量,就能痊愈了!而且自此,祖母也必会待姝儿更亲些……”沈天姝哭得眼睛红肿,边哭边瞧向母亲,可一惯疼她的母亲此时却亦是一脸铁青地瞪着她,一分要帮忙的意思也没有。   苏氏心里头难受啊,自己嫡亲的女儿做下这样的糊涂事,她这个做亲娘的,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帮凶!如今被大嫂这样诘问,她哪里还有半分面子!   这会子面子已是顾不得了,不说松鹤堂的老夫人,就是老爷他们知道这事儿,自己也必要挨上好一通责骂!   沈天姝又哭了一会子,一语不发的林氏这才冷冷道:“老夫人那样的年纪,她可是你嫡亲的祖母!你也下得去手?”   “姝儿开始也是不同意的!”沈天姝道,“只是……后来想着不过是少用些药,而且只要姝儿亲自去照顾祖母,祖母就会好了……该是不打紧的,这才……这才答应了。”   “糊涂!”林氏怒极一喝,手啪的一声拍在桌案上,生生把案上的茶杯都震得砰响。   “不懂事的糊涂丫头!老夫人是白疼你这么些年了!”   林氏咬牙切齿,只觉得这五丫头行事着实太过不懂事了!百善孝为先,她这般作为,若是老夫人知道了,不知要如何伤心!   都是一家子骨肉,虽说有些薄厚,可大体都是疼惜的,哪里用得着这样黑心肝的法子?还是对自己的亲生祖母!   林氏想来想去,觉得此事如何都不能让外人知道,若不然,嫡孙女为争宠而动心思到祖母的药上,这样的传闻只会让他们整个沈府都蒙羞!特别是不能让松鹤堂的人知道,老夫人知道了,只怕要生生气病不可!   所以,她虽然气得很怒得很,可也决定此事只能轻拿轻放。只需让那些动心思的坏丫头们得到该有的结局就好。至于沈天姝……   林氏看了看一旁坐着气得眼睛喷火的苏氏。   好在的确是只减少药量,未曾做过更加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五丫头,就由她母亲教着吧。只盼着日后能懂事些。   正当林氏想要收场时,外头守门的丫头却唤道:“夫人!老夫人唤您去松鹤堂呢!说是让二夫人和五姑娘一起过去!”   三人俱是一惊,林氏和苏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担忧。   “后来呢?在松鹤堂里情形又是如何?”   这日日暮,莹心院里,沈天玑问向碧蔓。   碧蔓道:“崔妈妈私下与我说的,说是宁清意先去找了老夫人,告发了五姑娘派了凌冬对老夫人的药动手脚,还与老夫人说,是五姑娘执意要这样做的,她劝了许久五姑娘也不听,还不许宁清意把此事说出去。崔妈妈说,宁清意哭得好不可怜呢!”   沈天玑神色微微凝住。   宁清意,果然是难对付啊。临阵倒戈,弃车保帅,真是个厉害的角色!   “奴婢从方妈妈那里打听了,那凌冬至死都不承认宁清意,只说是受了五姑娘的指使,”碧蔓也咬牙道,“不知道到底哪个天杀的才是主谋呢?胆敢这样对老夫人,真是狼心狗肺!”   沈天玑微微叹口气,她此刻都不得不佩服一番宁清意了,竟能把凌冬□□的这样忠心耿耿。   今日这事儿说起来虽然大,可由于老夫人和林氏的刻意隐瞒,故而沈府人大多不知道此事。松鹤堂和林氏苏氏,对外都只说是五姑娘犯了错儿,罚她闭门思过,自此轻易不能出门。   还有就是松鹤堂后院厨房中一个叫凌冬的丫头莫名其妙不见了,说是被调走了,沈府上下丫头本就极多,大家也未曾在意。   “姑娘,你是如何知道凌冬之事的呢?”碧蔓好奇道,“若不是四姑娘,只怕老夫人到现在还不晓得药被人动了手脚呢!”   沈天玑笑了笑,只得把在林氏面前编的理由再说给她听。   “两年前我和宁清意交好时,她就同我说过这个法子,”沈天玑顿了顿,道,“我与祖母自来亲厚,当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只是没想到五妹妹却耳根子那样软,就被她唬了去。”   事实上,这事儿是前世里她从姑苏回京,死活闹着要嫁给苏墨阳而惹得祖母生了一番气时,宁清意给她说的法子,说是这样一来,老夫人愈发疼爱她,便不会阻止她去找苏墨阳了。   前世里,沈天玑被苏墨阳迷得失了心魂,倒真是考虑过这事儿的,可还是在最后一瞬失了勇气,毕竟是疼爱了自己许多年的祖母,她还是下不去手。   闻言,碧蔓立刻瞪大眼睛,“姑娘您是说,这事儿原本是宁清意的主意?”   沈天玑点点头。   碧蔓连同后头的青枝都不约而同发出叹息之声。   沈天玑却是低了头,视线落在案几上的枫木焦尾上,低垂的眼睫纤长浓密,掩下其中的冷厉眸光。   宁清意……任你再厉害,只怕能在沈府里待的日子也不长了。   心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本想着这一世她虽心怀叵测,可到底还未曾对自己作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便想着随她在二房如何折腾,只要不威胁到沈家人的安危,不影响沈府的荣耀就好,却没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沈天玑重生一世再为人,她宁清意却仍是劣性不改,心如蛇蝎。   也逼得她不得不出手了。   竟敢动手动到年迈慈爱的祖母身上,便怨不得她出手狠毒!她既有本事□□地凌冬这个好丫头,如何也不肯供出她这个主谋,那么,沈天玑倒想看看她还有什么神通广大的本领逃得过接下来这一招。   于女子声誉有损的流言蜚语,是最可怕的无形利器。这也是前世她沈天玑栽倒的地方,如今,该是时候回敬与她了。   ☆、第028章 机关算尽反误卿   宁清意的祖辈本也曾几代为官,称得上书香门第。只因最近连续几代都子息稀疏,家主又不知变通,才致仕途不畅,家道中落。宁儒江满腹才学,宁清意自小耳濡目染,在诗词歌赋上也颇有造诣,再加上为人清高,心气不同于一般小户闺女,在琴棋书画、针线女红上也样样用心,算得上是满身才艺。   她素来以为大家闺秀都该这般六艺皆通,才配得上她们的出生,后来与沈天玑相识,才晓得原来并非如此。沈府的小姐们,一个个都是满头珠翠穿红戴绿,可技艺才能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她。   她一直觉得,自己值得比那些沈府小姐更高贵的身份。   松鹤堂的这个谋算,她早就计划的清楚。虽然这个法子涉及沈府地位最高的老夫人,做起来有些冒险,可若是成功了,她便成为悉心照顾沈老夫人痊愈的功臣,是整个沈府的恩人,又何愁得不到尊贵的身份?   她着实想不出,林氏是如何忽然识破这些的。   虽然凌冬并未供出她,可是柳氏和林氏又岂是好糊弄的人?就连那苏氏,也不是个慈善菩萨。她知道,经此一事,虽然她们并没有明目来拿她的罪,可对她的怀疑定然是种下了。   如今沈天姝被禁足,自身难保,沈天玑则完全不理会她。苏氏自是相信沈天姝的话,觉得她乖巧的女儿做下这等错事,都是宁清意教唆的!还让她在林氏面前都丢了脸面,在老夫人心里的地位只怕更加不如林氏!这一切都归因于宁清意!若不是老夫人发下话来,她真想把这外头来的野丫头丢出院子去!   故此,宁清意虽还是住在莹雪院,日子却已十分艰难。   少了沈府的救济,她一个孤女又没有银钱来源,坐吃山空宁儒江留下来的薄产也不是长久之计。   就这般在沈府逗留了几日,她也未能想到什么好法子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她处境如此艰难之时,却不知是哪个天打雷劈的,与几个丫头们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谣言,说是宁清意同西风巷口的一个富商私下定了情,定情之物就是一个肚兜!   这谣言愈演愈烈,沈府丫头仆役们私下里都口口相传,背地里议论纷纷。更有甚者,当着她面儿让她下不来台,手指就差没点着她的鼻子痛骂了。   在这沈府,只怕再难翻身。   宁清意只得背了那只自西风巷来的青布包袱,重新又回了西风巷。   西风巷深处有一株高大的杨柳,那杨柳对着的一间一进小院,便是宁家了。这院子青瓦白墙,瞧着也干净清爽,可宁清意抱着包袱慢慢走进院子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敬国公沈府的朱漆大户,煊赫门庭。   她望了望荒凉冷寂的院子,叹了口气,转身来欲关门。   却见巷子对面院子里住的张婆子并她几个媳妇儿和女儿正坐在门脚边儿摘菜,几个女人嘴上不知在议论些什么,鬼鬼祟祟瞧了宁清意几眼,神情满是鄙夷。待她们见到宁清意投过来的目光时,又各自装模作样地低首掰着手里的大白菜。   “好好干活儿!”张婆子训道,“你当你们有人家那么好运气,能让有钱人家看上啊?”   众女都低首再不敢言,却有一个向来得宠些的小媳妇儿,不服道:“把个私//密贴身之物拿去勾引比自个儿爹还大的老头子,媳妇儿我可做不来,也只得那有爹生没娘教的小贱蹄子才做得出来呢!”说着,还朝宁清意投去一瞥。   “休胡说!”张婆子又喝了一句,可她自己却也忍不住往宁家门口看了一眼。看见宁清意一身亮闪闪的绸缎衣裳,鼻腔中哼了一声,回过头再不看她。   对面的宁家女儿,过去她瞧着可怜,还关照过不少,张家人多,媳妇儿姊妹也多,逢年过节的,她还曾拉了宁清意过来一起热闹过几回。瞧着乖巧的模样,不成想却是个不要脸的!街口一个娶了十几房小妾的商户老爷,已是近六十高龄。前日他手里拿了个信物来寻宁清意,说是宁清意答应嫁给他了。张婆子开始还不信,可待她看见那信物是什么,她一个老婆子都羞得恨不能挖了一双眼睛!如今西风巷左邻右舍都传遍了,这宁清意要嫁给李家老爷做小妾。   张婆子想着,又训诫几个闺女儿道:“以后不许跟对面儿的来往!”   她们说的话宁清意听到不甚清楚,可隐约听到的几个词也让她瞬间白了脸!   愣了半晌,只能啪嗒一声关了院门。   一步一步踏进空寂破旧的院子,院中一口井,井边一株槐树,她离开时尚且葱翠生机,开了串串喜人的雪白花朵儿,如今却不知为何,枯了大半。   她放眼一瞧,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对面正房和左右厢房的门儿竟然都是大开着的!   三间房都是一片凌乱,一应稍稍值钱些的东西都没了!   这是遭了贼了!   她气得直跺脚,可是离家多日,也不知是何时遭的贼!如今又上哪儿去寻去?   枯坐半日,她觉得肚子饿,便在地窖里搜了个遍,找出几只陈年的红薯并半坛子酸菜来,拿去厨房里烧了吃。吃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返回到地窖角落处,双手在烂掉的红薯堆里扒拉许久,竟是再找不到父亲离开京城时给她留下的那袋碎银子!   她的脸色骤然雪白一片,疯了一般,双手在那处继续挖,挖到后来,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眼里忍不住留下眼泪来。   那是宁儒江留给她的最后的东西,是她最后的生活倚仗,现在却不翼而飞了!   她心里恨啊,为什么上天赐给她这样的出生?!   这段日子在沈府的吃穿用度,与如今身处的宁家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尽管那几个沈府小姐在她看来一个比一个草包,她宁清意,不止脑子聪明,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明明这些年来她已经这样努力,只为了摆脱这样的差距!最后却是一场空!   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竟然传出这样的谣言!她若是知道是谁,定是喝他的血吃他的肉也不能消除她心头之恨!   眼泪不停地掉下来,她眸中满满都是不甘的火焰。   这时,外头传来一整咚咚咚的敲门声。   宁清意擦了眼泪,走到门口,透过门缝朝外瞧,却见外头立了几个五大三粗的高大男人,中间簇拥了一个衣着光鲜却发色半白的老头子。   这老头子她认得,是附近一家商户老爷,人称李员外,手上有许多家铺子和田产,可比铺子和田产更多的是后院里的小妾。   自父亲离开后,他曾多次来骚扰她,说要娶她做小妾。虽说这人家里也算得上富贵,可她宁清意是什么人,又怎会于委身于这种庸碌之辈为小妾?   这人碍于宁清意与敬国公的些许联系,也不曾太过放肆。这会子宁清意从沈府又回了西风巷,只怕他知道她失去了敬国公府的庇佑,不肯轻易放了她。   眼瞧着那门被拍得啪啪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拆了去,宁清意素来心思坚韧,绝望之极时反而愈发理智又大胆,她眼瞧着敌众我寡,力量悬殊,不及细想拔腿就往后院偏门跑。   连滚带爬地转出西风巷,来到了人来人往的街上时。   往来行人一片熙攘,她有些茫然地瞧着,却不知自己该去向何处。   而此刻的莹心院中,沈天玑正对着一大排子菊花无奈叹息。   姹紫嫣红,妖娆明艳,好看是极好看的,可这原是摆在府中大花园里的,如今这般一溜儿全移到她的院子里,恐怕不太合宜吧?   三少爷沈天珩正指挥着几个仆役将菊花儿摆好,一身家常深蓝锦袍,也被他穿出几分俊逸风流来,澄月面容上有温润的笑意,开口道:“四妹妹也别再纠结了,这花儿原就该放到你的院子的。”   “此话怎讲?”沈天玑道。   沈天珩朝她笑着眨眨眼,却是闭口不言。   正房前面本有一排子桂树,如今已是残花满地。一株株菊花都一一移栽在大小适中的花盆之中,花盆外头又套了黄花梨镂空竹叶双禽图的树围,都是一尺来高,护住了菊花茎叶,瞧着也是古朴雅意。   待下人们都散去,只余得青枝碧蔓二人时,沈天珩才斟酌着问道:“妹妹,你在姑苏时可有见过安亲王府的纳兰世子?”   沈天玑一愣,连带着青枝碧蔓也是对视一眼。   沈天珩瞧她们的反应,也知道答案了。他续道:“难怪难怪。纳兰大人虽是初入翰林,对人却十分清贵疏淡,倒合衬了翰林院那一批自诩砭浊扬清的老臣们的性子,轻易不与勋贵子弟们深交。我还道那位大人怎么忽然就和我说上话了,原是因为妹妹的缘故。”   沈天玑道:“我与他也就是偶遇过两回而已,并不曾深交。”   “哦?”沈天珩笑着瞧她一眼,眼风瞟到青枝碧蔓略显深意的神情,他笑道:“不若,让两个丫头来说说可好?”   沈天玑回头瞧了二人一眼,二人立刻就规矩了。   “妍儿在姑苏曾有一个友人,亦是秋闱应试的考生。那日不过是去贡院贺他而已,恰好碰到监考的纳兰大人,”沈天玑道,“着实谈不上有多少交情。”   沈天珩点点头,“便是有交情也没怎的,京中闺秀与公子们因才艺切磋而结友的也不在少数。只是我瞧着……”他笑着摸摸线条优美的下颌,“纳兰大人可不像妹妹这般,对妹妹轻描淡写呢。”   “这些菊花原是他府里好不容易得来的,我过府时瞧见,无意中说了句妹妹喜欢怡花弄草,若是看到这些名贵的花儿定会喜欢,不成想他就将这些花儿全送到沈府了,另外还给了树围等一应物件儿,又配了专门的花匠,倒真是用心。”   语落,青枝碧蔓再也忍不住偷笑起来。   沈天玑看到沈天珩意有所指的笑容,又看了看两个无状丫头投过来颇俱暧昧之意的目光,雪颜登时腾起一片红云。   她恼怒地瞪了哥哥一眼,气得转身回了房间。   沈天珩笑着对青枝碧蔓道:“你们姑娘恼了,进去伺候着吧!”   “是,三少爷!”   两个伶俐小婢进了门,沈天珩才离开莹心院。   ☆、第029章 琉璃宫灯洗如烟   凤阁龙殿郁嵯峨,琉璃宫灯洗如烟。   时值初冬子夜,勤政殿内仍然烛火通明,安静宁谧。冰冷长案上,偶有狼毫疾书的沙沙声,然后是纸页翻过的轻响。案角烛火的光芒映在男子线条坚毅的侧脸上,显出几分安寂凉薄。   周宁福微低着头,心头默数着男子批阅过的奏章。   ……九、十。   他开口提醒:“皇上,三更天了。”   “嗯。”   声音轻浅而低沉,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周宁福心头一喜——终于有反应了。   他顿了顿,将头摆得更低,又开口道:“皇上,您该歇息了。”   又过了约摸半盏茶时间,昭武帝纳兰徵这才放下手中笔毫,高大的身躯微微往后,慵懒地靠在龙椅金背上。双眸微闭,长而浓密的眼睫投下一片沉沉青影。   周宁福略略抬眼瞧了下桌案,但见一摞摞奏章整齐摆放,其中一摞竟有一尺来高,若他没记错,正是留中不发之奏。   今上御驾凯旋,空置的后宫便让一干文武大臣们蠢蠢欲动。皇上过去遇到这类折子多是原封驳回,如今这是……   “回东华宫。”   低沉冷冽的声音打断了周宁福的思绪。   从勤政殿到东华宫俱是一路琉璃宫灯。大青石砖拼贴无缝,在灯下光洁如镜,中间的双螭图纹,森冽不已。   及至东华宫时,却见巍峨森素的宫殿前,点了两路阳州花烛,洋洋数百只,枝枝如手臂粗,烛火中约摸掺有苏合香,火焰明亮中泛着郁郁浓香。   这样灿烂的烛火浓香,生生让本冷肃的东华宫添上几分柔和来。   昭武帝眸光一闪,却见耀眼的烛火中,一个女子的身影逐渐显露,娇颜如花,容色若画。   素雪绢云千水裙逶迤曳地,墨发上一只白梅,衬得她愈发超凡脱俗。她在烛火中微微笑着,正朝他莲步款款而来。   恍惚间,他以为看见了那在栀子香雪间的仙子,眸光瞬间幽深,可下一瞬,待他看清来人并不是那张让他见之失魂的脸时,心头登时升起一阵失望。   “皇上!”   盈盈下拜的女子笑意浅浅,脸上每一分姿容都做到完美。   她在此处等到这个时辰,才终于等到了他。原本的迟疑也在看到这个俊美卓然,气势迫人的男子时,瞬间消弭地一干二净。   她跪在他身前,他却并未叫起。冷寂的眉宇间无一丝波纹动荡,瞧了她半晌,才道:“静辞郡主何故在此?”   冷冽无波的男声响在空旷的殿宇前,透着丝丝寒凉。   女子低低一笑,“皇上勤政,日日焚膏继晷,实在叫臣女敬佩。”顿了顿,又续道:“臣女前些日子呈与皇上的奏疏,因迟迟未有批复,故此亲来一问。”   昭武帝冷厉的眼眸瞧着她,声音沉缓,“奏疏,乃是朝臣之奏疏,你未免僭越了。”   顾殷殷神色不变,少女之声笑语盈盈,“皇上曾云,不论贵介草民均应以百姓天下为责,臣女既知百姓有难,焉能遑作不知?”   昭武帝良久不言。   一旁的周宁福早就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若是明日太后知晓皇上又是三更还未睡,只怕又要说他不尽心了。   这静辞郡主,白日里就到勤政殿求见了好几回,但是皇上连着召见几位大人,哪里有功夫理会她?   况且这勤政殿,也着实不是她一个郡主该去的地方。   这会子倒好,都三更天儿了还守在东华宫门口。   即便是一直跪着,女子的容颜姿态也不见一丝卑弱。她抬眼微笑着瞧向昭武帝,眸中只有泰然镇定。   “起来吧。”   昭武帝声音淡淡,透着几分疲惫。他挺拔雍华的身影绕过她,循着光洁笔直的大道,朝宏伟巍峨的东华宫走去。   “夜已深,郡主您早些回去吧!”周宁福对顾殷殷拜了一拜,转身小跑着跟上昭武帝的脚步。   顾殷殷目送着男子的身影隐入殿门,想起方才他第一眼瞧见自己的神色刹那的迷失,心头跃过一丝欣喜。   她向来知道他心志坚定,冷情冷性,所以早就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不想,如今他就对她露出那样的神色。虽然只有一瞬,可这样的情况比之前世已是好多了。   如今劝上立妃的折子如雪片般纷涌而来,不久,便会有第一批册妃盛典,她只需再努力一些,便能成为第一批入宫的妃子,从而夺得许多先机。   东华宫内。   “明日将这些洋烛都给朕撤了。”昭武帝闻着那浓郁的香味儿,着实不喜。   周宁福顿了顿,心想这可是上好的阳州花烛,不仅火焰明亮,还温暖舒适,香味儿也好闻,室内点上几枝,比地龙还好用的。   如今已是冬季,东华宫却迟迟不肯燃上地龙,点上熏炉。皇上说今冬寒凉来得快,边境军队士兵以及国中各州各府不知多少子民来不及置备御寒之物,瑟缩于北风凛冽中,他不忍独享。   皇上都不敢享用,那旁的人更不敢享用了。故此,禁中之内,如今只得太后一处置有取暖之物,别的宫殿俱是生冷一片。   太后感念皇上爱民之心,但又忧心皇上身体,最后便想出了这个法子,点了些阳州花烛在东华宫前,指望着皇上能开口说一句喜欢,他们便可送些到殿内去,也免了龙体受寒凉之苦。   瞧着情形,太后的念想是落空了。   如今的大昭天下,没有任何人敢质疑昭武帝令。周宁福应了一声是,便欲退出宫殿。   “明日一早,传常怀进宫祗候。”   “是!”   周宁福缓缓退出东华宫。心头却又是一阵苦恼——明日是休沐之日,皇上传常大人,多半是又要出宫了。皇上出宫从不说明去向,他们一干近侍也没哪个胆儿肥的敢去过问。可皇上每每不在时,一些重臣有要事求见,他总要绞尽脑汁编排各种理由来打发人,理由编得不好,便落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十分头疼。   当然,相比于得罪皇上,还是得罪朝臣来得更好些。   周宁福立在东华宫外,眼瞧着天边儿的星斗,却是越来越亮了。   翌日,沈府莹心院里一大早就忙碌起来。   青枝和碧蔓围着沈天玑打转,一旁的李妈妈笑道:“姑娘平日里早上总是不愿意早起,今儿要去清姑娘府里,倒是勤快了。”   李妈妈自回京后,沈天玑怜她与家人分别两年,便给了她个恩典,让她回家去歇息几日。如今已回了莹心院。   她听说了宁清意和五姑娘的事情,心中自是感叹唏嘘,听说老夫人差点受了累,便也对二人咬牙切齿起来。碧蔓将宁清意的那个谣言说于李妈妈听,李妈妈面儿上虽笑着,可肚子里却是嘀咕的,心道宁清意这样喜欢攀高枝儿的,怎会同一个商贾私定终身?可再一细想便明白了,沈府对下人的管束向来严格,怎能允许丫头仆役们随意议论这些腌臜事儿?只怕也是夫人她们暗地里故意推的吧?不管如何,如今那心如蛇蝎的宁清意再回不来沈府了,确是再好不过。   沈天玑拿着镜子照了一会儿,让青枝把手上的蝴蝶穿花金簪插到左边发髻处,这才回答道:“我与清姐姐多日不见,回京这么些日子也没去瞧瞧她,心里自然急得很。”   “姑娘说的是了,就该如此多与勋贵小姐们走动走动,特别是咱们清姑娘府里!如今柳大将军被封了一等忠勇侯,在京中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如今这些个官家贵邸哪个不赶着攀附的?可满京城一数,同柳府最好的,也只有咱们沈府了!清姑娘和姑娘您关系那样好,合该多走动走动的。”李妈妈笑道,“老奴记得,两年前姑娘一日不出门都受不了的,这次回京倒是安静许多。可这安静的过了,也是不好。”   沈天玑心道,她这回是因回京后第一次出门就遇到些倒霉事儿,加上这几日宁清意之事搅得她心头不得安宁,这才没了出门的兴致。可若是让她一直守在房中,还不如杀了她来得痛快呢。   如今却是雨过天晴了,祖母的身子也渐好,她合该乐一乐的。昨儿又恰好收到清姐姐的帖子,她今日一早便起床准备去柳府。   柳家府邸本在姑苏,因柳大将军平叛正阳门之乱有功,圣上亲赐了一等忠勇侯,匠人们日夜赶工,侯府终是抢着在立冬前修建完成了,柳氏一家子便从原本略显狭窄的京中宅邸迁至初初落成的忠勇侯府中。   恢宏的钉珠大门,上面有威武森严的兽面首辅,顶头还有鎏金的牌匾,写着“忠勇侯府”四个字。门前前面立了个纤细的绿衫姑娘,在偌大的侯府大门映衬下,愈显得羸弱起来。   这女子正是柳清萏。   今日她也是早早就等在此处了。   ☆、第030章 济危助弱身涉险   沈天玑到达忠勇侯府时,马车厚重的帘子尚未掀开,就听到一声女子爽利的笑。   “妍儿可来了!我家鱼儿可等不及了呢!”   沈天玑由仆役搀扶着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拉住了柳清萏的手。   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柳清萏,笑道:“多日不见,清姐姐倒愈发精神了。离开姑苏时那样匆忙,可让我担心了好一阵!如今一切平安便好。”   柳清萏笑道:“倒是我的不是,白白让妍儿担心。原是我府里的人不顶事儿,传话儿传错了,只是一点小伤,却说成性命垂危一般,害我一路马不停蹄赶回来,路上还差点给……”   她语中微微一顿,又续道:“路上差点没把马累死呢!”   柳清萏素来快人快语,一不小心差点说漏了嘴。沈天玑却是心细的,见她有事相瞒不愿告诉她,她也不欲探究。   两个人相携进了门,柳清萏一路将沈天玑引入后院花园。   说是个花园,可侯府初初建立,如今又值冬日,别说是花,便是一棵草也见不着的。偌大个院子里只植了些苍松翠柏,经过一秋的霜寒愈显苍劲,整个儿瞧着倒也并不单调,反而显出几分松柏的贞劲清肃来。   “方才听你说鱼儿,我却是听不明白了?这其中是个什么典故?”沈天玑问道。   柳清萏笑嘻嘻道:“那个呀,就是我在帖子里与你说的,特意喊你来看的东西呢!是前儿我好不容易才得的!可好玩儿了!我问你,你可见过夜里会发光的鱼儿没?”   沈天玑摇摇头。身后的碧蔓一脸好奇,“哪里有这样的鱼?清姑娘可是诳人的吧?”   柳清萏挑眉道:“不信?我这会子就带你们去见识见识。”   一行人穿过花园的苍松翠柏,又向东北角的小跨院走去,小跨院朝北的方向是一间小厢房,此刻并无日光,里头光线愈发暗淡。   这一路下来,沈天玑瞧着这宅子占地极大,忠勇侯果然颇受皇宠。只是柳府人口简单,一家子上下只有三口,这样的宅子住起来虽气派,单难免空旷了些。这一路遇上的丫头仆役们也比沈府少了许多。   柳清萏当先跨进小暗房中,沈天玑随着她的脚步进去,身后门一关,里头竟同黑夜一般无二。   “慧姐姐?”柳清萏瞧见屋内之人,惊喜道:“姐姐今日身子大好了?”   沈天玑眯了眯眼,只见房中点了一盏烛火,烛火微光的照耀下,一个身着暗青色袄裙的女子正斜倚在半人高的案几上,几上一只琉璃缸子,里头有淡绿色的点点光芒,如萤火虫一般闪动着。   那女子本是逗着缸里的鱼儿的,这会子抬起头来,一张素静的面容如刚出水般清透,带了几分浅浅的苍白。   “好了。”她的笑容浅淡,却莫名让人心头一温,“想着上次见的鱼儿,便又跑来看了。”   她微微站起来身,双手有些吃力地撑在案几上,沈天玑这才看到她高高隆起的腹部。   柳清萏立刻上前扶了她,开口唤东儿进来。   “看了这么些时候,我也累了,就先回去了。”女子说着,又朝沈天玑微笑着点了下头,这才由东儿扶着出去。   柳清萏看着缸中的鱼儿,连连唤沈天玑来看。   沈天玑瞧了一会儿,心思便又回到方才那女子身上去了,想了想忍不住问出口来。   柳清萏道,这女子本是如今的门下侍郎杨大人的长女,闺名杨敏慧,她的母亲与柳夫人是表亲,故而她和柳清萏自小就有些往来。两年前嫁与了英靖侯的嫡三子,那时候无人不赞她嫁的好人家,如今这杨家小姐怀了孕,却自行出府居住,就住在西城外一个半新不旧院子里。   说到此,柳清萏亦是唏嘘感叹,只道这杨家小姐性子本是极好的,人也生得标致,嫁入郑王府后,外头瞧着风光,她却是日日以泪洗面,只因为那郑王嫡三子是个喜欢沾花惹草眠花宿柳的不正经东西,杨家小姐嫁入才两年,他那边小妾已不知抬了多少。   “杨姐姐那孩子如今已九个月了,走个路都困难,那院子里却是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我母亲才将她接了来。左右这侯府大得很,空着也是空着。”柳清萏顿了顿,又续道:“那英靖侯的三儿子却真不是个东西,把正妻和孩子撂在外头,只知道在房里与一帮不正经的小妾鬼混!”   闻此言,沈天玑笑道:“左右不干你的事,你气成这样做什么?”   柳清萏眨眨眼,缓和了语气,道:“妍儿,日后我若是嫁人,定要嫁个爱我疼我的,什么王侯公爵之家,我才不稀罕呢!”   沈天玑被她这样一番大胆的言辞骇到了,什么疼啊爱啊的,脸上不自觉生起红晕来。幸好这会子是在暗房,不然又得被柳清萏取笑一番。   柳清萏说完后,语气却有暗淡起来,幽幽叹了口气道:“可是花无百日红,便是真能与这样可心的人厮守,也难保他日后不会变心。你且瞧瞧,如今这京都贵介中,有多少是真正与正妻两厢厮守从一而终的?”   沈天玑见她撑在案几上,满脸都是忧愁,心头便猜到了几分。   柳清萏又续道:“想必你也晓得了,如今我爹爹得了个世袭三代的侯爵,姑苏的祖母就三天两头催着爹爹纳妾,生个庶子好继承这爵位。咱们大昭例制,女子不可能承爵,若无嫡子可由庶子承爵。这几日我娘总是不高兴,我爹瞧着我娘不高兴,心里头自然也不高兴。我看皇上给我们柳府的这一奖赏,倒不如说是惩罚呢!”   沈天玑默默不语。这些事情,她在松鹤堂也有听祖母说起一些。自古女子地位不如男,哪里是朝夕能改的?如今忠勇侯府上下只得柳清萏一个小主子,忠勇侯却是一个妾侍也没有的,就常人来看,取个小妾生儿子承爵,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两个人说了这些话,柳清萏又道她今日还有一样好东西要给沈天玑瞧,神秘兮兮的模样。她只让沈天玑在此处等着,她带着东儿回去自己住的院子里拿那东西。   柳清萏的另一个贴身侍女名唤西儿的,在门口处守了一会子,就有一个小丫头匆匆跑来询问她关于饭食的事儿,西儿知道沈天玑是贵客,饭食不可大意,便对那小丫头嘱咐了半日,谁知那丫头却是个木的,总也拎不清楚,西儿跺跺脚便与青枝碧蔓告了声饶,亲自去厨房一趟。   “我瞧西儿跟清姑娘的急性子倒是挺像,不愧是主仆。”青枝笑道。   碧蔓也点点头,两人正笑着,沈天玑却推开门走了出来。   “姑娘不瞧了?”   沈天玑笑道:“跟萤火虫一般,好看是好看,看久了眼睛花呢!里头怪黑的,出来透口气。”   “姑娘您瞧完了,奴婢可否求您个恩典啊?”碧蔓眼巴巴看着沈天玑。   “就晓得你俩要去看的,你看我可不是把地方给你们让出来了?”   闻言,二个丫头便笑嘻嘻道了谢,然后进屋去了。   沈天玑见小院西南角上置了石桌石凳,凳上铺了厚厚的软垫子,便过去坐了等。一转头,却见东厢房的房门开了,走出来的正是那杨敏慧。   杨敏慧扶着肚子,走得很慢,她瞧见沈天玑,先时一愣,然后温和一笑。   “听清儿说过多次沈府的四小姐,如今一见,果然是貌若天仙。”   沈天玑笑了笑,扶了杨敏慧坐在一旁,“承蒙杨姐姐夸奖,不知清姐姐有没有说过,我可是脸皮厚的,夸我的话我一律受着,只当是真的了。”一句杨姐姐出口,二人的关系拉近不少。   杨敏慧笑了笑,又道:“虽然累,却也睡不着,本想出来走走,不想打扰了沈小姐的安宁。”   沈天玑摇摇头,“不妨事的,”她低头看了看那硕大的腹部,担忧道:“这胎儿是否太大了些?”   杨敏慧点点头,“是大了点,大夫说生起来困难呢,要我闲着的时候就多走走。”   沈天玑点点头,“是这样的。杨姐姐这会子累些,到时候生孩子就可轻松许多。最好还要多用些不燥火的补品,多补补,这样孩子生出来便能比旁的孩子强上一截儿呢!”   “没想到四姑娘虽未出阁,也懂得这些个?”   沈天玑一愣,尴尬笑道:“只是听府里的老妈妈们说的。”   其实,是因她前世生不出孩子来而遭人耻笑,她偶尔会寻些偏方书籍来,看有没有法子能让自己怀上的,怀上之后又该如何如何……久而久之,她便对怀孕妇人的吃食忌讳有了了解。事实上,这些都不过她前世的幻想罢了。   如今瞧着杨敏慧的模样,她仍然觉得羡慕。可羡慕之后,想到自己以后也可以这般孕育生子,心里又开心起来。   沈天玑又问了她几句话,杨敏慧都是神色柔和地回答着,偶尔用手轻抚腹部,眸中掩不住的期待和幸福。   “承蒙柳夫人关照,我才能在此落脚,不然独自一人上下,着实难熬。”   沈天玑点点头,正欲开口说话,却听到院子西墙边儿一阵异响。   忽然一阵呼呼猎响,沈天玑转头,还来得及看清是怎么回事儿,已经听到杨敏慧的低呼。   一柄尖刀抵在了杨敏慧的脖子处,持刀男子一身黑色,身材魁梧高大,黑魆魆的面容上一双铜铃眼凶恶地瞪着,轮廓分明,鼻梁高挺,额角宽阔。   这人一看外貌就是异族人!   “再喊我就杀了你!”男人狠狠道,比了比手中的刀子,又警告地瞧了眼沈天玑。   沈天玑早吓得浑身发凉,动也不敢动一下,听他这样说,哪里还敢出声?   方才杨敏慧坐的位置更偏向西墙,故而男人抓着杨敏慧做威胁。如今他一瞧,这女人大了个肚子,腰如水桶般,着实不好抓,便只得将她一直胳膊紧紧扭住,又瞪着沈天玑道:“给我牵一匹快马来!不然我杀了她!”   男人分毫没有怜惜之心,只用力比了比,杨敏慧的脖子就出现了一条血痕。   杨敏慧却只是一手抱着自己的肚子,脸色骤然苍白无比,口中溢出小小的□□。   想是这一惊吓将胎儿惊了,沈天玑见她痛苦,心里也跟着着急起来,忙道:“我去我去!你别伤害她!”   “要避开府里的侍卫!”   “好!好!”沈天玑一叠声儿应着,也不敢大声喊救命。   男子抓着杨敏慧腰部的手忽然觉得异样,伸手到眼前一看,却全是杨敏慧流的血。   “我……我要生了……”她痛苦地溢出几个字来。   沈天玑看那一片鲜红,只觉得心惊肉跳,咬咬牙,对那异族男子道:“你用我做人质,放开她!”   说着她朝他走了几步,那异族男子本就因抓了个孕妇不好行事而苦恼,如今沈天玑一言是正合他意。他立刻把沈天玑紧紧捉住,这才放开了杨敏慧。   杨敏慧躺在地上□□着,沈天玑多想这院中赶快出现个仆役丫头什么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杨姐姐你忍着点!”她焦急道。   “都自身难保了还管别人?”异族男子狞笑道,他掐住沈天玑的腰的手臂忽然被什么东西打中,登时一软!他眼眸一厉,转头看去,却见一袭玄色的挺拔身影落在院子里,冷硬的衣角尚带着飞墙而过的风力。   ☆、第031章 百步穿杨马上弓   异族男子看清来人面容,心中一震。   这是大昭的皇帝。几月前的北境之战中,二人多次交锋,他亲身见识过这个男子的心机谋略和凌厉身手。这样的对手,连他都不禁心生畏惧。   趁沈天玑的注意力还集中在杨敏慧的身上,他将她双臂牢牢反剪在后,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持着尖刀紧紧抵在她细嫩的脖子上。   “天辰太子。”男子淡淡吐出几个字,一双锐利的眸子已经逡巡到沈天玑身上,看到那只随时可能要了她小命的刀锋时,眸中闪过森冷。   北境之战,天辰国皇室一一被俘,唯有这位身手不凡的太子在押解回京的路上逃脱了。没想到,他竟敢潜入大昭的都城。   顾殷殷在奏疏中言,天辰太子如今就潜在京都之中,且会在今日对无辜百姓进行大肆屠杀。   今日,正是天辰王的头七。   异族男子知道,今日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大昭都城是不可能了。大昭的皇帝在此,只怕周边也会有不少侍卫,他双拳难敌四手,可谓插翅难飞。   可是,他既然先时能从军队的押解中死里逃生,现在让他束手就擒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异族男子眼眸的余光已经瞥见纳兰徵手中的另一枚暗器,他便刻意将沈天玑挡在自己的前面,果然,那枚暗器迟迟没有发出。   “放开她。”   纳兰徵声音沉冷,双眸冷厉地看向那异族人。   异族男子在战场中见过纳兰徵多次,每次他都是镇定泰然的模样,便是身处纷飞战火中亦不改平湖秋月的容色。此刻,这人却似乎失了这份淡定,眸中有着沉怒。   没想到瞎猫撞见死耗子,被他拿到一个不错的人质。   异族男子勾起唇角,冷冷一笑。国亡家破,他早就无所畏惧,现在既好不容易让这位大昭皇帝怒上一回,他怎会轻易放过机会?   “给我一匹快马,让我离开,我就放了她。”   他说着,手上故意用力,沈天玑的双臂被反剪地生疼,眼泪都要疼出来了,口中不禁发出呻//吟。   她此时已经看见了纳兰徵,自然也认得这是在西山围场中认得的那位孟大人。她这会儿哪里还想得起二人上次的种种别扭,只在心头盘算着自己能获救的可能性有多大。   忽然,墙边再次飞进来一个人,正是常怀。   他看了一眼院中情形,瞧见被异族男子劫持的人是谁中,心头一惊,然后走到纳兰徵身边,“主子。”   “给他一匹快马。”纳兰徵声音淡淡,可眼神里的利光却比刀剑还要锋利,直直射向那故意让沈天玑疼痛难忍的异族男人身上。   常怀点头应了是,正欲朝跨院门口行去,那异族男人却道:“等等!你以为我是傻子吗?走到前院去引来其他人,哪里还出得去!这后面就有小门,你从那里出去,找一匹快马给我!”   男子目光指了指东北角上一扇的偏门。这门正对的是一条僻静的巷子,从这里出去的确是明智之举。   常怀见纳兰徵点头,这才走过去将那门打开,不一会儿就牵了一匹马来。   那天辰太子上马之时,沈天玑想趁机逃开,不想那天辰太子却十分凌厉警觉,觉察到她的意图,手臂猛的一用力,就将她强硬地扯上了马背。   她像货物一样被横放在马背上,浑身跟散了架一样,五脏六腑都难受得不行。   “你……你竟然出尔反尔!快放了我!”这样的姿势让她头朝下栽着,她只觉得沉沉的逆流都压在头上,这抬一下头都无比艰难。   那异族男人却笑了一声,朝纳兰徵道:“大昭私自撕毁两国和平之约,进军我天辰,就不是出尔反尔了么?”   纳兰徵沉怒地皱了眉,深觉自己是关心则乱,竟然相信一个亡命之徒说的话,真是前所未有的失误。   异族男子已经骑马出了偏门,也不顾沈天玑的难受,只扬鞭让马儿跑得飞快,朝那巷子的尽头奔去。   常怀早就在取那匹马时就将两人惯用的良驹一并牵了来,纳兰徵当吩咐道:“你派人去搜寻整个京城,看有无其它异族人潜伏。”话落,他已经利落地翻身上马,朝着沈天玑消失的方向追去。   异变突生,先后不过一盏茶功夫。青枝和碧蔓从暗室走出时寻不见沈天玑,真奇怪呢,却听见仿佛有女子的呻//吟。二人循着声音而去,走到杨敏慧的小院中时,只看到在地上□□不止的女子,当即吓白了脸。   “你们……你们快去救沈姑娘!有人把她掳走了!”女子疼得满脸惨白,却还不忘记沈天玑。若不是沈天玑,只怕这时候被掳走的就是她了!骑马那样一番颠簸,她肚子里的孩子又哪里保得住?   此时,柳清萏并着东儿也赶到,她一面喊了人来将杨敏慧抬进屋,又叫了稳婆,这才发现东北角那扇久不曾开过的小门竟然开了。   发生这样大的事情,柳劲轩及其夫人都赶了过来。柳劲轩是何等人?他瞧着小院中的痕迹,就猜到大致情形,又看了看一路出去的马蹄印子,便欲开口派人立刻去追。   柳夫人却对他暗暗摇头,小声道:“此事若是传出去,只怕对沈姑娘名誉有损。”   柳劲轩点点头,“还是夫人考虑得周全。”   最后,他仍是派人追了出去,却是以侯府遭贼失窃的理由,令又派了人送了青枝碧蔓回沈府,并将此事告诉沈府人知道。   沈府得知此事,自又是一阵大慌乱,此处暂且不提。   且说纳兰徵循着那天辰太子而去,一路七拐八拐,走的竟是些偏僻无人的小巷小道。因忠勇侯府本就在京郊,当初柳劲轩就是因为距离校场极近才选择的此地。从侯府出来一路骑马狂奔,不一会儿,就走到了荒郊野地之处。   沈天玑早被震得五脏六腑都要出来了,口中不停让他停下,可他哪里会听?只一味朝前狂奔。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天玑早已头疼眼花,耳边只觉得嗡嗡的,再也支撑不住,意识涣散中,抓着马背的手也越来越松。   那天辰太子一个不妨,身前放着的女子就被狂奔的马儿甩了出去,砰的一声,落在了路边草丛中。   “唔……”沈天玑连呼疼都没力气,只觉得眼前地面纷乱划过的景象忽然停下,闪过一片白惨惨的日光。   她发现自己下了马,当即也顾不得浑身疼痛,咬紧牙关,迅速站起来就朝着来时的方向跑!   站起来时脚下忽然一扭,一阵钻心疼痛从脚踝处传来。只她此刻却顾不了许多,丝毫不敢松懈,忍着痛继续朝前跑着。   她自小就是娇贵的小姐,哪里受过这样的罪?跟货物一样放在马背上颠簸了大半日,再加上忽然被劫持的恐慌,对异族男子的惧怕,各种情绪混杂一团,又加上满身疼痛,如今她已经成了强弩之末,根本瞧不清眼前的路是何模样,只凭着直觉往前跑。身后传来的马蹄声让她心神俱裂,只觉得洪水猛兽正追索而来,要把她的小命吞了去!   忽然,正前方也传来一阵马蹄声。   “上来。”   一个坚定到让人心莫名安稳的声音,低沉有力仿佛澄定安然的乐曲。   沈天玑恍恍惚惚的,看见眼前的人影,不自觉就伸出手。   方一伸出,就被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掌紧紧握住。接着,身子凌空飞起,下一瞬,她已经再次回到了马上。   纳兰徵将她揽得紧紧,如今沈天玑却是顾不得这许多,只浑身发软地靠在他身上。   男子温暖的胸膛中源源不断传来热力,环住她身子的双臂修韧有力,虽抱得紧,力度却十分柔和,让她觉得异常舒适。   这个念头一起,沈天玑骤然心头一惊,迷蒙的双眼豁然睁大,抬眼时,却见男子幽深的双眸,正看着她。   “抓紧。”他提醒道,沈天玑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角,他瞥见她白净细嫩的手指攥住他衣衫的样子,心头不禁一悸。   二人不过咫尺之距,她初经慌乱,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名声声誉。直觉告诉她,此刻他的身边就是最安全的,姑且保住小命要紧。   纳兰徵见她已经抓紧,这才放开双手,从马背上挂着的弓箭取出,快马不停,弯弓射箭。   凌厉如风的三只箭支接连射出,动作敏捷利落,力道如千钧之势。   前面之人骤然呼痛的声音响起,接着是滚落在地的声音。   马儿吁的一声,停了下来,男子放下弓箭,再次将怀中的女子环住,双眸冰冷地看向对面。   方才若不是为了取箭,也不是耽误这样多时间。   沈天玑抬眼,只见他线条优美的下颌,带着几分坚毅和冷硬。   不知何时,那天辰太子的背部已经中了一箭,雪白的箭羽泛着凛凛冷光。   那天辰太子本欲抓回沈天玑,不想纳兰徵已追至不远,当下他立刻改了方向,想要继续朝前跑,冷不防背后忽然中了一箭,登时一阵剧痛。   接下来,那马儿也中了一箭,停了下来。天辰太子背后瞬间就鲜血淋漓,支撑不住,从马背上摔下来。   他挣扎了一会儿,爬不起来,眼前出现一角玄色衣袍。   “你以为你跑的掉?”已经下了马的纳兰徵立在他跟前,双眸俯视着他,冷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笃定和从容。   异族男子身下的地面已经被鲜血染红,那只箭虽是从背后进入,却已经伤及肺腑。   眼前这个男人的手法向来铁血狠戾,一发必中要害。   纳兰徵见他双眸涣散,已知时间不长。他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就转身上马。   异族男子唇间忽然绽出一抹惨淡的冷笑,隐藏在袖中的那柄锋刀闪出冷光,他将那刀握得紧紧,忽然朝马上的沈天玑掷去!   本是死前最后一击,凝聚了所有的力量。沈天玑本就惊魂未定,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却又是险象陡升,这会子都吓傻了!   纳兰徵眸光一厉,情势危急,只能徒手挡住那刀锋的攻势,手臂处被震得发麻,他接过那锋利弯刀,转而朝那天辰太子回掷过去,带着深沉怒意和十分力道,分毫不留余地。   只听的惨烈的痛呼,那天辰太子面门正中一刀,登时脸上一片血肉模糊,鲜血如注。   不一会儿,那人声音渐低,再无气息。   沈天玑从未见过这等鲜血淋漓的场面,心中难免害怕。可想到这个异族男子对自己的残忍,心头便觉得他是死有余辜。   异族男子再无动静,纳兰徵的马儿也停在那里未动。天地瞬间安静下来,只余得落日的余晖金子般洒满大地,将一切都染成炫目的颜彩。   二人一马静立在妍丽斜阳之中,宛若画卷。   男子低首,大掌拂过她凌乱的发,低柔沉缓的嗓音响起,“还能骑马么?”   ☆、第032章 伤痛相扶心怜意(上)   沈天玑头一偏,避开他的触碰,自己伸手扶了扶欲落的蝴蝶穿花金簪,看着他摇了摇头。   如今险境已过,那些个女儿家的闺誉名声什么的一股脑儿都浮现出来。沈天玑瞧着二人咫尺之距,登时就要下马。   他愣了一下,却也未曾阻止她。   沈天玑脚一落地,却仿佛踩在云端,右脚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疼,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去。   纳兰徵微微皱了眉,迅速下了马,问也不问,只双手一捞,将她打横抱在了怀里。   女子清淡的甜香盈入鼻间,他只觉得心头瞬间飘乎乎的。   这味道,似乎与先时的不同。先时是栀子的清甜花香,沁人心脾,如今却是发乎自然之态的清透恬淡,如同春水秋波之宁谧,又如空谷幽兰之灵动,愈发让他迷醉不已。   她惊呼一声,伸手推了他两下,他却不理,只强硬地抱着她大步朝前走着。那匹多次载过二人的黑色骏马就这样被他主人弃在那里,鼻间打着轻响,黑曜石般的眸子目送着男子抱着少女离去的背影。   男子高大挺拔,颀长劲健。孱弱娇小的少女在他怀中,竟是无比契合。这样的画面本无比温馨,偏有破坏氛围的声音响起。   “孟大人,咱们……这般于理不合。”她知道,她若是同上次那般重复说着“放我下来”,得到的必是漠视和强硬。吃一堑长一智,她觉得对付眼前这种人必定有更好的方法。   唔,这人看着就是自小过着仆役成群的高贵门庭生活的,眉眼里每一分表情都透着高高在上的清贵姿态,偏让人觉察不出一分一毫的高傲来,反而让人觉得,事实本该如此。   他眸中蕴藏的那份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从容镇定,真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   不过,沈天玑想着,这位孟大人出自簪缨之家,年纪轻轻就出任征北统帅,自是有其不凡之处,只看他方才精湛的射箭之术便能窥见一二,竟是比大哥还要强几分的。这样的背景和能力,与这样镇定泰然的秉性,倒也十分合衬。   对付这类天生习惯了指挥和命令的强硬之人,强来是行不通的,便只得讲理了。想必以他这样的身份,便是天性再霸道,也该讲些道理才是。   沈天玑心下大定,便停止推他,开口跟他讲起道理来。   “男女授受不亲,是为正理。你我男未婚女未嫁,这般……这般亲密着实不合咱们大昭惯例。咱们大昭最是讲究礼仪廉耻,孔孟圣贤之道,咱们身为大昭儿女,就应恪守行为。孟大人,你说我说的可对?”   她的声音响在耳畔,悦耳动听,带着几分少女的软糯与娇柔,仿佛绕进他心里去。   他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便一字一字仔细听着。可这一个个字却未能拼成完整的句子,故而半晌,沈天玑也未曾听到他回话。   沈天玑抬眼望了望他,却见他也低首来看她,四目相对之间,男子幽沉的眸子深不见底,仿佛要将她吸进去。   “怎么不说了?”他英挺飞扬的眉微微挑起。   他正听得开心,跟听乐曲一般,她却忽然不说了。   沈天玑抿抿唇,纤长的眼睫掩下一片微黯,“大人并未仔细听我的话,我白白浪费口舌做什么?”   男子立刻回到:“我一直在听。”   沈天玑轻轻一笑,“那大人说,我说的可对?”   纳兰徵见她笑得仿佛三月桃林粉蕊绽放,美得叫人心动,不禁心头微跳,脚步停了下来。   他心里一惊一叹,只觉得再没见过比她更让他心绪起伏澎湃的人儿了,一颦一笑都能让他心思翻涌,着实不符合他原本的性子。   如今见她双眸熠熠地看着自己,他略想了想,也能猜到她说的又是那一套,于是淡淡开口道:“你说的固然不错,但此时四下无人,便是有什么也不会传出去,何必在意?”   沈天玑一愣,心道,这……就算没人传出去,也不能随意作亲密状啊……   她想了想,还愈再开口,男子却又续道:“沈姑娘也是名门望族之后,为何行事如此拘泥?”   “……”沈天玑怔了怔。   纳兰徵趁她愣神的片刻,将她搂得更紧些。   她的身子比一般女子还要来的娇小纤弱,早在那次在姑苏荷塘中时,他就感觉到了。这样娇花儿一般的人儿,他便是搂她抱她,也是缓下了七分力度,只余得三分,生怕将她伤到了。   但是这身子今日却是饱受了一番苦难。   方才那个异族男人,本不该就这样轻易放过他。只是他一时愠怒,未能忍得住。想起来,他已经许久未有过这种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了。   也不知道伤着哪里没有,那样一大长段儿的颠簸。该让她好好查看一番,若是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男子东想西想的,沈天玑却也缓过劲儿来,想重新组织语言说服他。   还未开口,两人已到了目的地。   “到了。”   沈天玑一瞧,却见不知何时,两人已经走到一处简朴的屋舍前。   这里远处是山林,近处是荒野,一丝人气儿也没有的,沈天玑却着实不知,京城附近还有这等荒僻之地?   “这里距离京城已有近百里,”纳兰徵道,“你如今这般受不得快马颠簸,应先在此处歇息,待京里来马车来接时再走为好。”   这屋子是他先时经过此地无意中看见的,门上灰尘满满,想必是废弃已久了。   纳兰徵用脚踢开门,抱着她走进去,随手将地上的干草整理一番,这才将她放下。   屋内除了一些看来还整洁的干草外,竟是别无一物。   沈天玑瞧了眼此地艰苦的环境,不禁撇撇嘴。右脚一触地,便觉得疼痛难忍,眼里瞬间闪出几分泪花来。   男子不由分说,就扶着她坐在了干草上。她半靠在他身上,却是再说不出什么男女大防的话来。   如今她已这般狼狈,便是放肆一次又如何?左不过,同他说的那样,此处四下无人,有谁会说出去坏她名声?   眼前这人么,她想应该也是不会说出去的。   纳兰徵见她乖乖靠着他不说话了,只当她是疼得厉害了,连三句不离口的老话题都不提了,当下心头也急了,伸手就要掀她的衣裤查看。   沈天玑拉住他,摇摇头,“无妨,待我回府去再请大夫看看就好。”   纳兰徵见她眉眼里有小小的坚持,但此次却不愿意遂她的意。他飞扬的浓眉微微蹙起,沉沉道:“沈姑娘若宁愿疼着也不肯接骨的话,我也不会强求。”   说着,他瞧了她神情半晌,果真松开了手。   沈天玑缓缓松口气,疏散自己的疼痛。说来也是怪了,方才一路上她都没感觉到多疼,这会子的确是疼痛难忍。   她想,大概是注意力集中再次的缘故吧,才觉得愈发疼痛。   “此次孟大人救了我一命,我日后定涌泉相报。”她笑着说道。   “哦?涌泉相报?”男子反问道,“沈姑娘上次也说要报答我,可我却一直没看见姑娘的报答在哪里。”   “……”沈天玑愣了愣,她着实想不到瞧着少言寡语的男子会忽然说出这种话来。   “如今……只是没有时机,”沈天玑讷讷道,“若是有机会,我定会报答的!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男子只淡淡瞧着她不说话。   沈天玑顿了顿,又缓缓开口道:“我上次与你说,我叫沈天璇,其实……其实是骗了你。”她瞧他似乎并未吃惊的模样,心想大约他是晓得了的,“我真名是沈天玑。”   不错,终于肯告诉他真名了。   男子目光闪了闪,又道:“可我时常听承钧唤他唯一的妹妹为妍儿,不知那妍儿又是谁?”   军中无甚消遣,闲暇时便只聚在一处说说家乡旧事,沈天瑾说的最多的便是他这位妹妹。说她如何淘气又如何可爱,诸多事迹连纳兰徵都耳熟能详了。   “那是我的小名儿,”沈天玑笑道,“素净普通的很,只求一个朗朗上口。”   沈天玑话落,男子的适应能力极快,开口便唤道:“妍儿,我不需要你别的报答,只需你乖乖让我检查一□上伤势。如何?”   女子脸色微红,她伸手揪紧了衣衫,睁着水意灵动的眸子,道:“我……我没什么……伤势……”   纳兰徵眸色幽深,冷硬的眉目带了几分暗沉。他瞧着她不说话,可那压迫力量十足的眼光早压得她想要立刻认错的好。   可是……她也没什么错呀,总不可能真给他检查吧……   但是这种越来越心虚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儿呢……谁来告诉她……   男子虽然不知道她低着头是在想些什么,但他晓得,这颗小小的脑袋满满都是恪守本分讲求名声的刻板思想,这会子怕是怎么也不会答应自己。   他心头涌出无限无力的感觉来,只怕她身上万一有个什么好歹,沈府的马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伤势拖延了便是极为不好的。她身子又这样弱,薄薄的花瓣儿一般,比不得他的强健厚重,如何能耽搁的?   想到此,他便觉得暂且不该太顺着她的意思,她年纪还小,不经事儿,哪里晓得身体的重要?   他缓缓开口道:“既然没什么事,那你站起来转一圈来看看。”   “……”沈天玑再次无言了,唇角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纳兰徵伸手一拂,点中她的软麻穴道。她瞬间再使不出力气来。   她气愤得瞪他,他却一手毫无阻碍地拉开她的衣襟,微微勾了唇角,言道:“这样就乖了。”   ☆、第033章 伤痛相扶心怜意(下)   他少时就曾披甲上阵,如今虽不过二十出头,却已是历过战事无数,刀林箭雨中穿行,总免不了落下些伤势,大大小小,有些复原得快,有些却一直未曾痊愈。久而久之,对伤痕骨断之类的病症也能自己医一医。   他希望她能好好的,不要禁受宿疾之苦,才出此下策,此时他瞧着她脆弱的模样,着实是心疼多过绮念。   过了一会儿,沈天玑就觉察到他只拉开了外衫,伸手碰触的也只是手臂、颈脖之处,也算得上几分君子风度。可即便是如此,她还是羞不能抑。   她的内衫是一片柔软温暖的桃红色上好的缎子,触手滑腻丝润,他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拂过她的身子,她不由自主地细微颤栗。   “唔!”   当他移到她的肩处时,她微微低吟了一声。   男子眉峰一蹙,伸手就利落地将她的内衫微微拉开,露出肩头一片冰肌雪肤来。   欺霜赛雪,晶莹剔透。本是完美无瑕的地方,却生生被印上一抹青色的伤痕。   他将身上一直带着的伤药拿出来,给她细细涂上。完成后,他正要将衣衫掩上,却瞧见桃红色领口处露出一小片缃黄的色泽来,缃黄之上,有精致的兰花刺绣。   待意识到那是什么时,男子心头微热,连忙掩上她的衣裳。   沈天玑芙蓉面上娇红一片,华光流彩的眸子满满都是娇美的水光。他瞧着她艳若朝霞的脸,心头又一阵阵窜动,逼迫自己低下头,将视线移向她的脖颈伤处。   那里亦是青紫一片。   她的脖子细嫩如比,瞧着就脆弱得很,愈发显得上面的青紫伤痕狰狞可怖。   他也不舍得再欺负她,只将那伤药又一一涂抹在那里,最后替她将衣裳系上,解开了穴道。   沈天玑着实说不出谢谢来。可是不说又着实奇怪,毕竟他看起来的确是关心她,只是,这人生性唯我独尊,说一不二,太不注重世俗大防。   她胡思乱想着,眼角忽然瞥见房间小小的窗户处,却见外头日光已暗。   她惊了一跳,“天黑了?”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不想右脚还是疼得很,一使力就疼得脸色发青。   “胡闹!骨头断了还乱动,这条腿不想要了么?”   暗沉冷硬的声音,活像在军队里训斥士兵一样。尽管他心里满满怜惜心疼,可出口而来就是训人的语调。   沈天玑哪里受过这样厉声的训斥?这会子脚还疼得很,今日这一遭也不知是前世造了什么孽,无缘无故牵连至此,如今还被莫名其妙当个孩子般训斥,心里头能不委屈么?   男子语出之后,也觉得语调过了。毕竟她年纪还小,不懂事儿些也是有的。如今看她泪光闪闪,本就虚弱苍白的小脸委屈地皱着,娇嫩的唇畔紧紧咬住,心头便漾出一阵阵的软来。   “我意非责你,”他开口道,“是瞧你太不经事儿了些,把自己的身子当儿戏。”   “……”那还不就是责备我么?沈天玑皱了灵秀的眉看着他。   纳兰徵不说话了,只是让她半倚在墙边上,然后半跪在她身前来给她接骨。   湘妃色的裙子下面,是一双秋香色的鹿皮小靴子,鞋面儿上绣着精致无比的喜上眉梢。这靴子小巧秀气,竟比他的手掌还要来得小些,羸弱又可人的模样,一如她此刻皱巴巴的小脸,惹人心疼。   他一抬起她的脚,她就呼疼,眼角溢出泪来,连连喊着不要接骨了。   男子行军打仗不知遇到过多少比这严重数倍的伤势和疼痛,无一不是咬牙挺过去的。这点疼在他看来不过是毛毛雨,可这会子瞧见她活像没了半条命的可怜样儿,心里头便生出不笃定来。   他松下了手中揉捏的力道,想了想,开口抚慰道:“乖乖的,忍忍就过去了。”   沈天玑听在耳里,脸色微微发烫。   这人……怎么这样安慰人的?   话说纳兰徵哪里安慰过人?这会子也是被逼无奈了,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了。他试着再次缓下力道,她呼痛声便低了一些。他默默记住这个力度,缓慢地脱下她靴子,袜子只褪下一半,露出已肿成馒头大小的脚踝来。   “并不是骨折,”他查看了一番,开口道,“只是扭伤了。”   沈天玑这会子也知道对方是为自己好,咬牙忍着疼痛,伸手想要取帕子拭泪,没想到却找不见了。   今日这样一番折腾,帕子早不知掉哪儿了。   她如今狼狈成这样,也顾不得许多了,只靠在墙上,琼花般的小小鼻头红红的,一抽一抽的。   “不哭了?”纳兰徵又取出另外一瓶药膏来,瞧她安静下来,“接着擦药吧。”   沈天玑哑着声音道:“我自己来吧!”   男子看向她,却见一双少女美目经泪水洗过,愈发清透灵动,里面有着几分通透澄澈和坚定淡然,倒是他从未见过的。   沈天玑固然疼痛难忍,可她也着实不是没成年的小孩子。她伸手去要那药,男子却并未给她。   纳兰徵忽然伸手握住她想要拿药的手,登时一股坚定的热力传给她。   “我来。放心,不疼的。”他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出这么一句话,那眸中幽深无澜,仿佛要将她的伤痛全部包容进去。   沈天玑看得呆了呆,只觉得这男子一双眼睛生的极好,平时冷冽强硬时尚且不觉,没想到缓和下来时却如浩瀚穹宇般,让人莫名安心。他的手暖而厚重,有浅浅的茧子,大约是常用弓箭之故。她忽然就想到刚才她从那异族男子的马上摔下仓皇奔跑时,也是他的手,在一片纷乱中出现在她的眼前,紧紧握住了她,将她纳入安宁之港。   他放开她,旋开了药瓶的盖子,低头给她擦药。   时时想着她能懂事一些,可这会子真懂事了,他心里又异样的针扎般的疼。那双仿佛过尽千帆的美眸,本不应该属于她这个年纪。   出乎沈天玑的意料,这药膏擦上去,不仅不疼,反而一阵沁心的清凉,缓解了伤处的烧灼之感,异常舒适。她舒展了眉目,低头瞧见男子墨色的发顶,上面一只玉色簪子,莹润清透。她想了想,开口道:“上次在西山围场,并不是有意相瞒,只是我与孟大人初初相识,不知大人秉性,难免信不过。”顿了顿,她又续道:“但是这次大人仗义相助,我才能脱险,此番回府,无论如何也要禀明了我爹娘,到大人府上登门致谢的。”   纳兰徵喜欢她娇软的声音,只默默听着,待听到要去孟府登门致谢时,淡淡回道:“不用去我府上道谢,我只须你相信,我必不会伤害你就好。”   回回遇见,都要被她当作心怀不轨的小人,这种滋味儿着实不好受。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他的确算是心怀不轨,但是他对她自始至终都用了十二分的真心。   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有隐隐的暗流,她瞧着,心头微动。   待他把脚踝处的药膏也擦了后,又帮她重新穿上鞋子。   “天黑了,也不知京里的人什么时候能找到我们。”沈天玑担忧道。   纳兰徵随意在地上捡了几根废弃的木头,架在一处,又抓了一把干草,取出火折子,不一会儿,一堆小小的篝火便升起来,源源散发着暖意,也将昏暗不已的小房间照亮来。   她顿感浑身都暖和起来,瞧着他自然无比的动作,只觉得这男子真与平常清贵高傲,轻易不愿躬身做事的贵勋子弟完全不同。而这种凡事亲历亲为且果决坚毅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行事风格着实令她敬佩。   纳兰徵放了些木材在一边,见她小脸被火光映得娇红若霞,又时不时转头看向窗外,眸中有着急切。   “此地离京城甚远,只怕还要过些时候。”他淡淡说着,高大冷硬的身形在火光中显出几分温来,亦坐在了火堆旁。   两个人隔着火堆,相对而坐,沈天玑动了动脚,发现已经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了,她心下高兴,美眼弯弯地笑道:“你这药真是灵验得很!”   男子坚毅的面容有几分柔和,瞧着她的笑容,眸色幽深。   黑沉如夜色的眸子,里面跳动着灼人的火光,也不知是因眼前的火焰所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沈天玑微微低下头,视线落在他的手臂上。心头恍然想起什么,开口道:“你那药还有么?”   “怎么?还疼的厉害么?”男子将蓝色小瓷瓶的药膏又拿出来,却见沈天玑微笑着指了指他的手臂。   “我记得你也有受伤,孟大人只知与我说要顾好自己的身子,那孟大人你也是一样的。赶紧上些药吧!”   挡那天辰太子的弯刀,他的右臂的确受了点轻伤,只他并不曾将它放在心上,没想到她却还记得。   沈天玑这会儿脚踝不疼了,这才有功夫顾及自己一身凌乱的发髻钗环和衣装。怕牵连右脚的伤势,她并未起身,只坐着略略整理了一番。   整理完后,她发现男子手上拿着瓷瓶,却并未动。   他看着她,淡淡启唇道:“你帮我上。”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要是再不正一正形象,只怕女主永远也不会爱上他。。。   ☆、第034章 此心萌动静夜时(上)   伤在右手,且是手臂外侧,自己的确不怎么好上。沈天玑略顿了顿,便点了点头,依他之言准备挪到他旁边去。   纳兰徵却抢先一步,起身坐到她身边,将瓷瓶递给她,然后伸出右臂,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沈天玑一直晓得他是个行事果决,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性子,愣了一愣,便伸手给他撩起衣袖。   如今二人遭难在外,这般相互帮忙也是应该的。   这一撩,沈天玑才发现,他的手臂已经流血多时,如今衣裳粘在那里,她力度太小拉不开,再用力又怕他疼,左右为难之际,听见男子低沉的嗓音。   “你用力些。”   沈天玑瞧他一眼,眉目流转的,不自觉间带了几分嗔意。   男子被那顾盼神彩的模样震地心头微麻,一时神思乱飞。   她这会子便再不怕他疼了,反而故意加重了力气,将玄色外衣、白色里衣都掀开来,露出一条暗红色凝了血迹的长口子,足有半个手臂那么长!   沈天玑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忙将药膏仔细均匀地涂抹在上面,嘴上道:“这样长的伤口,你怎能忍到现在的?幸好伤口不深,不然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了,兴许会留下疤也不一定。”   细嫩如葱的手指在他的伤口处细细涂抹着,力度适中,让他觉得竟比宫里那些专职按摩推拿的宫人伺候还要来得舒服。   两人的影子被火堆的光芒双双映在地上,竟是无比亲昵的模样。他闻着她身上清淡的体香,手掌轻轻握成了拳,忍住将她搂入怀中的冲动。   沈天玑将药膏细细涂好后,又仔细检查了一番伤处是否都被覆盖到,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松气儿,视线不小心落到男子白皙光洁的肌肤上去,只觉得这人的皮肤也极好,虽然白皙,却分毫不见女子的柔弱之态,而是肌理分明,线条健美,无一丝多余赘肉,完美之极。   待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想法时,沈天玑骤然脸一红。   尴尬中,她猛的抬起头来,却正正对上他深邃幽沉的面容。   咫尺之距,呼吸相闻,近看才发现,这男子五官竟是精致完美,只因气质太过慑人而让人沉浸于他的气势却忽略了他的容颜。此刻,他平时的冷硬暗沉再也不见,只剩一片醉人的柔和温暖,黑沉如夜的双眸里深深浅浅的波光,幽幽地倒影着她的影子,专注而沉静,蛊惑人心。   那目光仿佛要将她团团溺住,不留一分余地。   她心头猛跳,眼睛飘啊飘的再也不敢看他。   “已……已经好了。”她说着,将瓷瓶子胡乱扔给他,往后退两步就要逃开。冷不防脚下一滑,身子一软,她便落入他的怀中。   男子双臂正好接住她,平时深沉无波的眸子里泛着隐隐愉悦的光芒。   这番变相地投怀送抱,真正是合他心意。   沈天玑陷在他怀中,登时羞恼不已,挣扎着要爬起来,却发现一缕发丝和他的衣扣交缠在一起,怎么也扯不下来。   她抬不起头来,自然也就看不见纠缠的地方,两只手盲目地扯着那里,毫无章法。   她这般在他怀中拱来拱去,少女清淡甜香和气息和软嫩娇柔的身体不停刺激着他,他觉得浑身都燥热起来。   “别乱动,我来。”   男子坚定有力的声音。   沈天玑立刻点点头,竟是万分相信他。没办法,他那种低沉和缓的嗓音,厚重沉稳的语调,着实让人生不出一丝怀疑和不确定。   男子见她不动了,双手触到那缕发丝,心道她这头发也生得这样好,根根丝滑细致。他双手在那发丝上绕来绕去,又趁机把她抱得更近些。   她以为是解头发需要,自然也未曾拒绝。如此,她周身都沉浸在他秋水清冽的气息中,脸上又是一阵阵的烫。   “好了么?”   女子的催促将男子从绮念中拉回来。   纳兰徵这才动手解那发丝。   方一解开,沈天玑就红着脸退后两步,咬着唇坐到男子的对面去。   两人俱是静默,一者为遗憾于佳人远离,一者为羞愧于自己的行事毛躁。   过了一会儿,纳兰徵忽然问道:“你平时都同今日这般……喜欢舍己为人么?”   今日被劫持的本是那杨敏慧,她倒好,巴巴地送过去让人抓了,白白收了这么一遭累。纳兰徵觉得,她这弱小的身子骨莫说救人,就是自保都难,如她这般就该乖乖待在闺阁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日这事是该说她勇气可嘉呢还是该说她鲁莽无状呢?   总之,他认为她这行止不大好,得改改。   沈天玑被他这么一问,自己都愣起来。的确,她今日对那杨敏慧似乎太过关心了?二人本就不熟,以她平时性子,必不会为了个外人置自己于险境。   她想了想,道:“杨姐姐肚子里有宝宝了,就要生了的,怎能让她眼睁睁在眼前出事?”   “你喜欢孩子?”纳兰徵道。   沈天玑重重点头,“很喜欢!”   “便是喜欢孩子,这般行止也太过危险。”   沈天玑却道,“危急之中,哪里能顾得了那样多?”忽然又开心地笑了一声,满目期待道:“这会子杨姐姐定然已经生了!不知小孩长得什么模样呢!”   沈天玑开心了一会儿,见对方不苟言笑,冷硬深沉,不禁撇撇嘴,歪在那里不动了。   这房子虽小,却还结实。外头如今是寒凉冬夜,里面却是温暖如春。纳兰徵时不时添加着柴火,偶尔出门去看看。   沈天玑躺在火堆旁,不知不觉已经睡着了。   纳兰徵瞧她满脸疲累,忍不住皱了皱眉。   此处虽然御寒尚可,但是这丫头身子娇弱,如今又是一身伤,若是睡在这里一夜,定要睡出病来不可。   他将身上的玄色外袍脱下来,蹲□去盖在她身上。   大概真的是累了,在这样陌生的地方也能睡得着。   他瞧见她脖子处的青紫伤痕仍然显眼,便又摸出药膏来给她涂上。想了想,又轻手轻脚地掀开她的衣襟,为她的肩伤补了药。   眸光在她光洁娇嫩的肌肤上凝视半刻,便忍住心头的躁动,将衣衫拉好,衣袍盖上。   她如乖巧的兔子一般,自顾自蜷了进去,只露出一张粉嫩白皙的小脸,双眸紧闭,睡容安恬。   他瞧了半晌,竟是移不开眼。   今日,固然有她的鲁莽,可也有自己是失策。竟然轻易让那天辰人看到自己对她的在乎,才让她受了这么些苦。   看到她被置于刀锋之下时,那种发自灵魂的慌乱,让他猝不及防,是他从未体会过的况味。他做事向来笃定镇定惯了,初历慌乱,便露出破绽。若那时候他能同平时一般泰然,那天辰太子只怕不会这样抓住沈天玑不放,毕竟对于他的逃命而言,多带一个人质着实不是明智之举。他正是看出沈天玑的不同,才会不惜代价带走她。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他是如何也假装不来镇定的。她仿佛一根刺,猛地扎进他心头深处,让他再也放不开。   此事,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他只是想要她,而已。   只是……不知何时,才能真正得到她。   男子心头各种念头,眸光落在她睡得安恬的脸色上。她脸色红扑扑的,可爱之极,娇嫩的唇嫣红如花,轻巧的呼吸里泛着清甜的气息。   他伸手拂过她嫩若琼花般的脸庞,触感丝滑娇软,让他不舍得离开。   沈天玑睡得沉,感觉到一个温暖的物什在脸颊般抚弄,竟自发自地蹭过去。   小小的脸庞竟自动埋进了他的手掌里,他微微顿住,掌心中感觉一片异常的软嫩。   她温暖而小巧的呼吸让他心头一阵柔软。男子顿了顿,终于忍不住轻轻捞起她的小脸,瞧了半晌,视线最后落在她娇嫩如花的唇上。   那里正吐出清甜诱人的气息,引起他心头一阵悸动。   他缓缓俯首,薄唇轻轻碰触那里。   那想念已久的柔软触感让他瞬间掀起更深的渴望,他搂住她,缓缓吸吮她的娇甜……   半晌,他终是咬牙放开她,眸中燃起的火焰让他英眉难耐地微蹙。   如今,还不是放纵的时候。   他依依不舍得轻轻抚弄着她的唇,然后给她掖好衣角,起身。   推开房舍的门,外头黑冷一片。   不知何时,外头已经立了许多侍卫,一个个安静立着,看见推门而出的玄衣男子时,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   常怀站在最前面,他起身后,走过去小声回到:“主子,沈府的人马上就到了。”   纳兰徵点点头,“你们先退下。”   这么些人,别把那丫头吓到了。   他转身回了屋子,蹲□来,轻声唤她。   “妍儿。妍儿。”   沈天玑睁开眼,却见一张俊美男人的脸正柔和地看着她,精致好看的眉眼里有浅浅的笑意,她懵了半晌,才忽然想起来睡前经历的种种。   “沈府的人来接你了。”   他见她初醒时孩子般的澄透眸光,只觉得这模样也是极美。   沈天玑听到他的话,立刻掀开衣袍爬起来。   外头已经有了火光,还有一声声的“四姑娘”。   沈天玑听到,那是青枝的声音!   “来了!我在这儿呢!”   沈天玑一脸笑意,心头雀跃,一瘸一拐地跑去开了门,正见外头一片明亮。   无数灯笼将四周照亮,沈天玑一眼就看见走在前头的沈天瑱和沈天瑾。   “妹妹!”   沈天瑾看见她,满眸的焦虑登时化作虚无。他大步走过去,“妹妹!可找到你了!”   “大哥!”沈天玑喊着,正要说什么,又忽然想起屋里的纳兰徵。   她忽然又推开门进去那屋里。   屋里却已是静谧一片。   地上只一堆即将燃尽的篝火。   窗户大开着,卷进一阵寒凉冷风。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结束~~~   谢谢支持。。。   另外,男主很快会再出现的。。。   ☆、第035章 此心萌动静夜时(下)   这夜的敬国公府混乱了许久,直到四姑娘沈天玑安然回府,也逐渐平静下来。   松鹤堂的老夫人听说四丫头找着了,也顾不得夜半寒凉,被崔妈妈搀着亲自去了莹心院看沈天玑。老人家见宝贝孙女儿一身伤,又是一把泪。沈和清、林氏连带着一干小辈都劝了许久,她才肯回去歇息。老夫人如此,那二房三房当然更要努力表现一番,大半夜里都纷纷起身赶到莹心院,一时间,这本来开阔的院子倒显得拥挤起来。   连夜请来的大夫给沈天玑细细瞧了伤,道是都是些皮外伤,用些药外服着,养几日便好。   待众人一一散去后,莹心院闭了门,李妈妈这才拿着大夫留下的药膏给沈天玑涂上。   身上这么些伤,自然都要照顾好的。   姑娘的皮肤本是极好的,这两年又用那精配而成的凝霜膏保养着,这样水嫩娇柔的肤质,竟白白遭了这样一场罪!这些伤痕,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如初了。   想到此,她又忍不住看了眼一旁立着的青枝碧蔓二人。   二人今日早就被她狠狠骂了一顿,如今看着沈天玑的模样,无不是自责不已。   青枝忙着给李妈妈打下手,碧蔓却在看到沈天玑肩上的可怖伤口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都是奴婢们贪玩,才害得姑娘这样!”她跪到沈天玑榻前,满满都是愧疚。   她这眼泪流得凶,倒把沈天玑逗乐了。   沈天玑笑着拿了帕子给她擦泪,正欲玩笑她几句,却听见柳清萏的声音。   “哟,这里头唱的是哪一出啊?负荆请罪么?”   今日沈天玑自她府中被掳走,柳清萏也是自责不已,老早就来了沈府等消息,直到沈天玑安然回府。因时辰已晚,老夫人便留了柳清萏在沈府住下。过去柳清萏在沈府小住时多数是睡在松鹤堂内院东厢房中,今日她在榻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便又穿了衣裳裹了件出风毛锦缎披风再次来了莹心院。   门外守着的丫头自然不会拦她。青枝走过去接过她脱下的披风放在一旁,柳清萏便走到榻边,拉着沈天玑的手道:“若说负荆请罪呀,我却是那个最应该做的呢。”   沈天玑道:“清姐姐不必自责,今日即便是清姐姐在,那贼人也是要来的。”   柳清萏点点头道:“我听沈大哥哥说了,说是天辰国的太子。那人着实可恶,战场上打不过咱们大昭男儿,只知道欺负你一个弱女子!也是死有余辜!”她顿了顿,又道:“妍儿,今日我便睡在你这里吧?你如今走路不方便,我便给你端茶送水伺候你,权当与你赔罪。你若是不答应,就是不原谅我了!”   沈天玑被她说得目瞪口呆,只得笑道:“那今夜我便生受了你这番伺候了。”   二人过去在姑苏亦同榻而眠过,两个小姑娘家,说着心事睡过去,也算得一番趣味。   待李妈妈并两个丫头离开后,柳清萏便脱下外头的裘袄,只余一件水蓝色中衣,也上了榻。   沈天玑就近瞧见她中衣领口处的雏菊绣花,不禁笑道:“这花儿却是哪个偷懒的丫头绣的?颜色配得这样,线头也不整齐,你倒也赶着穿!”   不想,柳清萏却是脸一红,“这……这是我亲自绣的呢。第一次,难免糙些。”   沈天玑瞪大了眼睛,要知道柳清萏对女工一向是不屑一顾的,道是这样女儿家的玩意儿她才不愿意学呢!这会子怎么又学上了?   柳清萏知道她心中所想,急忙道:“忽然觉得这绣花儿也……也有些趣味,反正闲极无聊,就试了试。哎,这样粗的绣工被你瞧见,我若晓得你这样心细,今儿就不穿这件了。”   “清姐姐急什么?女儿家绣花也没甚丢脸的。”沈天玑道:“只是此事不是一蹴而就的,需得慢慢下功夫才好。我这两年也时常绣一绣,但是功夫并不比你好多少呢!”   柳清萏见沈天玑神色自然,也不再忸怩于此,言道:“你虽然绣得不好,但比我却好多了的。你方才说我这颜色配得不好,你倒说说看,哪里配得不好了?”   “虽然我也不是个中高手,可……”沈天玑拖长尾音,“可我却从未见过绿色丝线来绣菊花的!可不是稀奇么!”   柳清萏见她笑得开心,恼道:“我那日去府里绣娘处要些绣线,瞧着这绿色好看,便用了。自个儿绣的自己穿,哪里那样讲究了?倒是你,还有力气取笑我,想来是身上的伤并不妨事,明日定要拉你去陪我一同刺绣才好!”   “别,好姐姐!”沈天玑道,“却是我错了,不该笑话姐姐。那刺绣真真费神儿,我可不愿意呢!”她止了笑,又道:“万事须得讲究个调和,你这衣裳的蓝色有些清冷了,这花边需暖色为宜。秋日雏菊本就是金黄的,就用黄色不是正好?”   “你说的是。哎,我听说云芳斋旁边新开了家丝线绣帕的铺面,里面东西极是精致,待你伤好了,咱们便一同去看看吧!”   待沈天玑点头答应后,柳清萏大眼流转,又笑道:“别说我了。该你来说说,今日你还有什么事儿是瞒着我们的?”   沈天玑与众人的说辞是,自己从那贼子的马上摔下来,然后就跑了,一直在那小房舍中等待救她的人。   柳清萏最是了解她,听她说这话时低头敛目的模样,就猜到其中定是另有隐情。   沈天玑惊讶道:“你如何知道的?”   孟大人他离开得那样匆忙,她料想他是不愿意与外人碰面,不想让别人知道二人的独处。这自然也是她求之不得的。故此,她才未曾说他的存在。   柳清萏笑道:“我果真猜对了?今日是杨姐姐与我们说的,有一个俊俏又英武的年轻男子忽然出现,只是当时没能救下你。后来你被那贼子掳走,他也骑马走了,想是追了你去的。你隐瞒的是不是与那男子有关?”   沈天玑愣了愣,“清姐姐好聪明。”   “那是自然,既然被我猜到了,这会可得与我说实话了吧?”   沈天玑抿抿唇,眸光闪了闪,“与你说是可以,但是事关我的声誉,你可千万不要传出去!”   柳清萏赶紧点了头,双眸发亮。   沈天玑便把实际情形大致与她说了一番,顺便还把上次西山围场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一些尴尬的段子就省去不提了。   柳清萏听后,眉微微挑起,“你说的这位孟大人,我倒也从未见过。可是我瞧着,他是喜欢上你了吧?”   沈天玑被唬地一跳,“姐姐可莫乱说!这两次,他虽行事有欠思虑,可都是帮了我。但,也只是帮了我而已,换了旁的人,他定是一样对待的。”   “我就是随口一猜,你急什么?”柳清萏笑道,“你又怎知他对别人也是一样呢?”   沈天玑想了想,道:“因为他是为国征战为民请命的将军,行事自然光明磊落,遇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应当。”   “除了你沈府的公子外,倒是第一次听你这样赞美旁的男子,我还道他喜欢你,如今瞧着,是你喜欢上他了吧?”   沈天玑咬牙道:“姐姐再这般乱说话,我可真不原谅了!”   柳清萏笑着告饶了一番,见沈天玑不生气了,才止了笑,双眸认真地瞧着她道:“你既然告诉了我你的秘密,那我也说一说我的秘密吧!这般也算公平。只一条,你也不许说出去才好!”   沈天玑惊讶地张了嘴,“清姐姐也有秘密呢?”   柳清萏道,她此番来京时,一路快马奔驰,跟着的仆役也不多,在沧州一带曾经遇到过劫匪。柳清萏差点被劫匪抓走,幸好遇到贵人,受那人救助,她才得以安全回京。   沈天玑即便知道她如今平安无事,也忍不住紧张,只道如今这太平盛世的还有这样多劫匪,实在忧心。   柳清萏道:“古往今来,再好的太平盛世也少不了男盗女娼。若是你我所遇贵人再多些,这天下便真正太平了。”   “你遇见的是哪位贵人?可有留下姓名?”   “是咱们认得的,”柳清萏神秘兮兮的,“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他。”她轻轻言道。   沈天玑一时说不出话来。   “先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也不愿意承认,”她续道,眸中有不同以往的别样光彩,“可是既然想明白了,也没甚不好承认的。这事,你可不许说出去!连媱姐姐都不行!等到有一日,那人亲自上柳府的门来求娶我,我再告诉大家。”   她笑容甜甜,眸中有着期待,白皙的脸上染上一层红晕,极是动人。   沈天玑震惊过后便缓了过来。   忽然想到,前世的她不也是如此?芳心陷落后,便想着总有一日他也会爱上她,这样毫无根据的自信,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如今她瞧着柳清萏的模样,张张嘴想告诫她,却未曾说出口。   因她知道,非得那男子对她的致命一击,她才能醒悟,旁的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当然,如她前世那般倒霉的又有几人?指不定柳清萏遇到的贵人是个好的,日后她能梦想成真也不一定。   只是,她若是知道那人是谁,定要为柳清萏好好把一回关,切莫让她吃了亏才好。   “妍儿,咱们遇到的事情有些相似,你倒是说说,你果真未曾对那孟大人动心?哪怕一点点都没有?”柳清萏忽然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   亲爱的小朋友们求留言O(∩_∩)O   留言留言哦~随便说点啥子,,   留言过十个,明天就两更!哈哈~~~   ☆、第036章 一世情殇浮云过(上)   闻言,沈天玑急忙摇头,“未曾!”   柳清萏仔细瞧她良久,才道:“小时候你极是调皮任性的,这两年不知怎么回事儿,性子淡了许多,仿佛瞧什么都不能上心一般。”她顿了顿,又道,“你这般,瞧不上那姓孟的也是自然。不知道,天下间会有何等男子,能入得了妍儿的眼。”   沈天玑一愣,忽然觉得自己不愧是重生之人啊,心思所在与眼前这位货真价实的年轻少女完全不同。   记得前世这般大的时候,她就是春心最为萌动的时候。可是当下,她却是再也掀不起什么情爱之心来。   对那位孟大人,最多……也就是敬佩和感激吧!   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双幽深无比的眸子,里面满满都是她的倒影,专注而安静。她心头一跳,赶紧闭了闭眼跳出这样的幻觉。   “虽说世家子女,婚事多由不得自身,”柳清萏道,“可咱们也不能轻易辜负了自己。所嫁之人,总要好好考量一番的。”   外面夜色正浓,屋中烛火未熄。   这夜,两人喁喁说了许久的话,才逐渐睡去。   此次意外,林氏对下面人的口风管得极严,事实上真正知情的也多是些亲近之人,柳府那边也早就瞒得妥帖,故此,这件事并未传出去。   倒是那位天辰太子的现身,引起朝廷重视,京中禁卫开始对天辰异族人大肆搜查,据沈天瑾所说,果真找个几个追随天辰皇室来到京都,藏匿在此以图伺机报复的异族人。经过几日的肃清,京城再次恢复安宁。   京城昭宁街向北,有一条锦华街,街如其名,里面大多是些贩卖轩裳华衣绫罗绸缎之物的铺子。当中最有名的便是云芳斋。这云芳斋生意做得好,把周边一应小店的宾客都抢了去,门前的车水马龙十分抢眼。却有个头脑精明的,上个月在云芳斋旁开了个专门经营绣品绣线的铺子,名为绣月轩。夫人小姐们买了料子衣裳,便多想要在上面绣点什么,这绣月轩恰好满足了这些人的需求,故而生意也随着云芳斋一并兴隆起来。   这日,绣月轩内来了两位姑娘,狐裘衣裳,鹿皮靴子,发饰虽不繁复却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品,后头还跟着两个衣装不俗的俏丽丫头并上几个仆从。铺里的小伙计一瞧,立刻双眼发亮,热情地将她们迎进了门。   “我们要买上好的丝线,刺绣用的。”当先进门的柳清萏笑意宴宴,声嗓如珠玉激越,带着几分灵动活泼。   半弓着身的小伙计立刻笑道:“不瞒姑娘您说,您这会儿来的,正是京里最好的绣线铺子!不管您想要什么样儿的绣线,包管我绣月轩应有尽有!”   柳清萏笑道:“我只要紫棠、柳黄、银红、绿沈四样,旁的可不要了。”   那小伙计答应着,招呼了另一个看铺的小丫头给二人倒了茶,自己就到后头的库房拿这几样东西去了。   这铺面儿并不大,却胜在布置别致精心。屋墙上挂了各色丝线打成的漂亮络子,又另外饰以铃铛环佩之物,样样色彩妍丽,泛着七彩珠光之色,却正是女孩子家们喜欢的风格。通向二楼的楼梯上,还有一串水晶珠帘,仿佛是清水刚刚洗过一般,莹亮剔透。   “这珠帘子不错,”沈天玑道,“来年夏天我也在房里置一个,只如今冬天瞧着生冷了些。”   话落,那珠帘子忽然铃铃响动,却是楼上有人下来了。   当先分开珠帘子的是个容貌清秀的丫头,随后,一双相貌极其出众的年轻男女一前一后徐徐走了进来。   那女子一身妆花织锦海棠锦衣,挽着流云髻,髻上一只镶嵌珍珠碧玉步摇,雪白莹润的珍珠竟比不得这女子肤色的白皙无暇。莲步缓缓,一步三摇,彷如闲庭信步下凡来的仙子,整个安寂的屋里都为之一亮。   这女子举止姿态之美,连沈天玑都忍不住赞叹。只一张脸微微低垂,瞧不见五官如何。   “这是晋远侯府的嫡长女,苏云芷。这么老了还不嫁人,啧啧。”柳清萏提醒着,语中满满都是不屑。   大昭女子多是及笄后便谈婚论嫁,晋远侯府的嫡长女现已年至二九,因在先皇遗诏中被列为新皇嫔妃人选,故而如今还待字闺中。   这几年昭武帝未曾提起册妃一事,那些先皇遗诏所提及的女子有些已经自行婚配,昭武帝都未置一词,大约是默许了。这位苏府大小姐却还岿然不动,显然是铁了心要进宫的。   原来这就是苏云芷。前世里沈天玑嫁入苏府时,这位苏府嫡长女已是宫里的苏贵妃,是以沈天玑从未有缘见过她。   沈天玑知道柳清萏是把对苏云若的厌恶无缘无故转嫁给了她的姐姐,心中不觉好笑,正欲说话,却在看到后头那男子时骤然僵住!   那跟着苏云芷进来的身姿翩翩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正是晋远侯嫡长子,苏墨阳。   他一身银丝暗绣凤鸟纹月白锦袍,身姿俊逸,手上一纸白玉折扇,整个人仿佛自三月暖春中走来。   沈天玑已经许久未曾想起过苏墨阳,她未曾料到,今日竟会这样猝不及防地遇上!   这个人,曾经是她的夫。她落得一生凄凉,皆源于一场痴心错付。   前世,她自幼傲娇任性,不管要什么,身边人总会百般讨好地将之捧到自己面前,享尽富贵,万事顺遂,没有一丝不如意的少年时光,让她错误地以为,天下间没有她沈天玑得不到的东西。   那年,太学书院门前有一片森森凤尾,细细龙吟。苏墨阳俊逸朗朗的身影半隐在绿竹之中,手执一支玉箫,正吹奏一曲悠扬。   她盯着他的背影许久,只觉得从未听过这样好听的箫声,直到那男子转过身来,发现了她。   他朝她轻轻一笑,少时的沈天玑仿佛看到满山的花朵迎春开放。   那时候她以为他的这个笑容是对她绽放的,可是后来的后来,当她独自一人在苏府后院幽怨凄苦时,她忽然想起来,那时候跟她站在一起聆听箫声的有许多人,她到底是从何处得知,他是独独对她笑的?   终不过是自作多情。   沈天玑心中暗叹,再抬眼时已是满目澄净清明,心头再无一丝悸动。   因这铺面不大,苏墨阳一行人下楼出门,便与沈天玑一行人距离越来越近。不过好在二人落座的小桌几在屋内角落处,并不显眼。   “长姐所要之物可都买齐了?”   沈天玑听到苏墨阳的低声询问,然后是苏云芷柔软温和的女声。二人在丫头仆从的簇拥下,穿过堂中,踏出铺子。后头跟着的另一个店铺活计点头哈腰地说着送别的话,好不殷勤。   沈天玑泰然自若地饮尽了杯中残茶,心想,这辈子都不要与他再碰面才好。   可却偏偏事与愿违。   “两位姑娘!您要的丝线来喽!”   一个响亮的声音,瞬间把即将踏出门的苏家姐弟的视线引了过来。   苏墨阳眸光一顿,视线先是落在了侧对着自己的柳清萏身上。此女一身白底胭脂红的狐裘,衣襟上雪白的狐毛衬得脸色肌肤白皙秀丽,再配上她那一双活泼之气十足的眸子,略显英气的眉目,竟是有别样的迷人风采。   他在心头暗赞一声,视线不禁又投向与柳清萏并立的另一女子身上。   这女子虽是背对着自己,可一身湘妃色明艳的裘袄勾勒出的曼妙身姿,纤细窈窕,让他也忍不住惊叹。   待沈天玑转过一个方向,想要自己端详一番那绣线的颜色光泽时,苏墨阳骤然一愣。   这女子,不正是两年前还时常缠着自己的敬国公府嫡女沈天玑么?   两人在太学中无意结识,后来多是她主动邀请他参加各种小聚,就是没有聚会,她也总是衣着鲜亮打扮精致地时常出现在他面前,言谈举止里透出毫不掩饰的爱慕,他又怎么会瞧不出来?事实上,这种爱慕的目光,他也并不陌生,初始时还有几分优越,但是多了也就不甚厌烦。特别是沈天玑,因她是敬国公府沈府的嫡女,这敬国公府论起地位来比晋远侯府还要高些,他免不了要看着国公府的面子,不能过于给她没脸,每每勉强应付着,她对他似乎越来越火热,可他对她却越来越反感。   要说这沈天玑,长得是极美的,家世也顶尖儿,这样的女子总是主动围着自己转,说不开心是假的。可他自认是行止有度的清贵子弟,这沈小姐模样家世再好,就凭她那骄纵任性的性子,对男子毫无该有的矜持娴雅之态,他也是极为不喜的。只是碍于世家子弟的修养,才未曾表现出来罢了。两年前她临去姑苏时还特意约了他去云华楼小聚,说是给她践行,他那时心头只道,她走了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愿意去践什么行?故此,那日他未去赴约。   他倒是没想到,她这一走就是两年。   这会儿,他却有些认不出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一更大概要凌晨出来。。。呃呃。。。   ☆、第037章 一世情殇浮云过(下)   雪肤花貌,倾城娇颜,明眸善睐,顾盼流彩。人还是那个人,可散发的气息却大有不同。过去他瞧着她虽然长得好,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这美便流于艳俗,不能入他的眼。   如今也是怪了,他方才瞧着她的背影,都觉得移不开眼,如今看到她那双澄澈透亮的眸子,只觉得清灵之极,让人瞧着忍不住心中一动。   苏墨阳这样想着,又发觉不对劲儿起来。   两人两年前是熟识的,方才他走下楼来未曾看见她是因为她坐在角落处,可她必然是看见了他的,怎么也未曾出声?   况且,以她过去的性子,回了京城必会来找他的,怎么这会却连个信儿也没有?   隐约间,他能预感到这两年里沈天玑必是哪里变了。   比以前变漂亮了姑且不说,就是单单那双眼,也完全褪去了过去的空洞,变得异常迷人起来,仿佛揽尽了花木山水的灵秀清盈,透着潋滟的波光,超然物外般的澄定透彻。   她此时正看着那些五彩斑斓的绣线,嫩红的唇角微微勾起,浅淡的笑容里有种醉人的甜美,让他心头一触,竟让他觉得,若是能时常看见这样的笑容也不错。   这想法一冒出,他心头猛的一跳。脑海中骤然跃出另外一个美丽面容来,那是他多年来珍之重之的女子,一直藏在他心底最柔软之处。   想到她,苏墨阳立刻从方才的神思乱飞中回了神,心底登时四平八稳。天下间的女子,没有人能比得上她。   虽然她也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她了。   男子眸间不禁闪过黯然。   这边苏墨阳停下来脚步,沈天玑自然知道,只是佯装不认得,因她实在也没什么可与他说的了。   其实在那些日子里,她也是怨过他的。她娇媚年华一身红妆地嫁给他,她将满腔沉甸甸的心意都赋予他,指望着全部的未来都有他的关怀和呵护。她抛下国公府嫡女的所有骄傲,那样的执着和痴恋,反抗家族,违背父母,只为了一个他。   到头来,全是一场笑话。   在这样的煎熬里渡过的六年茫茫岁月,她也终于逐渐顿悟了。   原来世上不是所有东西,都是她沈天玑想要就要得起的。有的东西不是强占着就能抢的来的,譬如人心。他喜欢的是顾殷殷,于是顾殷殷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好的,就如同她喜欢他,他的一切在她心里也是好的。   而她不是顾殷殷即便对他付出再多痴情,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只会惹得他越来越厌恶自己罢了。   经历一场生死,凡事总是看得更加通透些。对于苏墨阳,如今已是无怨亦无恨。   苏墨阳看了她一会儿,她却仿若不识得他,门口苏云芷又在唤他,他便只能转身离去。   小伙计笑着给她们细述各种丝线的特点和价格,最后,两个人买了各色丝线共十两银子,又给了身后的丫鬟拿着,便相携离开。   绣月轩门口,苏家的马车却还未走。苏云芷去了隔壁的云芳斋,苏墨阳则在外头一棵大槐树下等着。   沈天玑和柳清萏二人出门,正是要经过那棵树下。方又碰到苏墨阳一个转身,两人倒是又碰个正着。   什么叫冤家路窄,沈天玑算是知道了。   这会子装不知道却是不能够了。沈天玑在脸上拿捏出一个合宜的笑容来,道:“这位不是苏公子么?”   苏墨阳不料她会主动说话,见她笑颜艳若朝霞,心头微微一顿。   “沈姑娘!”他也彬彬有礼道。   气质高贵、举止从容,风度翩翩。   正与记忆中的苏墨阳的言谈气度一模一样。也正是前世里沈天玑最痴迷他的一点。   “苏公子是陪家中女眷来云芳斋么?”虚伪客套的寒暄,本无关痛痒,可沈天玑瞧着他这张脸,心头就堵得慌。虽然这张脸,也是她前世所痴迷的。   苏墨阳点点头,“是陪家中长姐来的。”   沈天玑点头道:“我姐姐急着回去,我便先走了!”说着,朝他行了个礼。   苏墨阳躬身回礼道,“沈姑娘慢走!”   抬起头来时,沈天玑已经转身,只留了一个背影。   莫名的,苏墨阳心里就生出不痛快来。她这模样,倒把他当洪水猛兽一般,多说一句话都是难受!   当然,他其实猜得不错,沈天玑的确如是想法。可是在苏公子眼里,就十分不对劲儿,两年前她对自己是那样殷勤,两年后却冷淡到近乎失礼,差距也太大了些!   苏墨阳也是在外人的追捧和赞叹声中长大的,如今不过十几的年纪,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对旁人的态度自然很是看重。本来沈天玑在他心里就是个巴巴等着他垂怜的爱慕者,如今一跃变成清高冷艳的模样,他心头不舒服也在情理之中。   苏云芷从云芳斋出来时,就见她的弟弟正看着逐渐远离的两个女子发呆。   她笑着问一旁的丫头,“那两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还不待丫头回答,苏墨阳已经回过头,“一个是敬国公府的小姐。还有一个却是不知道了。”   苏云芷闻言,也沉默下来。本想着若是普通官家小姐,娶回来做妾也是可以的,可这敬国公府的小姐,却是不能够了。   沈天玑和柳清萏此次出府是想着多透透气,因此把马车停在了云华街入口的一条僻静巷子口,两人一路走着去绣月轩。这会儿回到停放马车的地方,却骤然发现马车的前面停了另外一辆两乘马车,把个小小的巷子口堵了起来,沈天玑的马车便没办法出来。   柳清萏性子急,她见沈府的车把式一脸焦急,而那辆新来马车前边坐的黑衣男子一脸泰然,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她心里就火了。   “你是哪个府里的?没看见我们的车被挡住了吗?”   黑衣男子却直接无视她,看向了走在后头的沈天玑。   他转头,对着车帘子压着声音道:“主子,沈小姐来了。”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声低沉和缓的“嗯”。   沈天玑正巧走到那马车跟前,听到这略熟悉的语调声嗓,登时就抬头一看。   那马车厚重的帘子已经掀开,一阵清风朗月的气息袭面而来,男子一身暖蓝色暗绣云纹常服衣袍,俊美的面容线条坚毅,平日里冷峻威严的眉目如今却带了几分柔和的色彩。   连日来马不停蹄地布置好了天辰旧地的驻军以及调派的官吏,想着早一日将局势稳定下来,也免了再重蹈上次天辰太子的乱子。这几日都不得闲,方从便在马车中打了个小盹。这会儿从睡眠中初初醒来,冷厉的眉眼竟透着几分慵懒,再加上此刻一身暖蓝常服,愈发将他的凛冽之气掩盖下来,透出几分清辉雅月的气息来。   他自马车上下来,刚好立在了沈天玑跟前,长身玉立,丰神朗朗。   他就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状似恢复如初,也放下了心。又问道:“我托承钧带给你的药,你可用了?”   沈天玑见他这一身与上次截然不同的衣着气息,有些目瞪口呆。   这人,倒是穿什么都能自成一格,还好看得不像话。只如今这身,却比先时的衣装平易近人多了。也让她与他说话是压力减少了好多。   她点了点头,道:“你的药很好用,我已经好齐了。”   “那便好。”他声音浅淡,透着几分初醒的喑哑,“以后还要继续用着。”   沈天玑又点了头,“谢谢大人!”   男子挑眉看了她一会儿,半晌才道:“同我不用这样客气。”   沈天玑抿抿唇,低头敛眉道:“需要的。大人与我有救命之恩,日后定当相报。”   男子闻言,却不再言语。   除了男女大防,就是定要报恩。她还能想点别的什么么?   沈天玑心里却想着,二人不过萍水相逢,不是什么深交,受人恩惠给人报酬,实在很公平。只是因他不愿意向外人透露,她自然也不好禀了父母让他们备礼亲自过府道谢。   “回去好好歇着吧。”男子淡淡启言,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直到沈天玑看着马车离开时,她才确定,这人就是故意来找她说几句话的!且是无关痛痒的话。   转头,果然看见柳清萏一脸意味深重地看着她。   “来来来,给我从实招来。”   回沈府的马车上,柳清萏开始拷问她。   “他就是那位孟大人了。”   柳清萏托着小腮帮子思忖了一会儿,评价道:“生得不错哦!对你也有心!你……”   “清姐姐!”沈天玑打断她的话,“再别说这样的话了,没的叫人笑话。”   柳清萏只得住了嘴,口中讷讷道:“你不喜欢我不说就是了。只是如今你大姐姐议亲,等你明年及笄了便也快了,你就真愿意嫁个一个不熟悉而且也不喜欢的男子么?”   沈天玑道:“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过日子讲究的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不得了了!”柳清萏笑道,“你这话跟我娘说的一模一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好困,可能有些虫子,明天再捉。。::>_<::   ☆、第038章 流水一别今又逢(上)   “姐姐!”沈天玑肃了神色,拉着她的手劝道:“你也晓得世家女婚配由不得自身,你中意的那个只怕柳伯父不一定答允。况且,你又如何保证,你中意的那个人也会中意你呢?他若是心有所属,你又要如何自处?”她顿了顿,又悠悠续道:“我早就想得明白,与其去纠缠那些虚无缥缈,还不如只为自己活着,只求那人能给我一个正妻该有的脸面就好。”   听她这话,柳清萏默了一会儿,道:“我却如何也没法儿做到妍儿你这样的开阔心境的。”   两人说了一路,回到沈府时,就有柳府的小厮在等着柳清萏,说是府里来了客人了,老爷让姑娘早些回府。   自从沈天玑受伤之后,柳清萏一直住在沈府,说来也有几日未回柳府了。沈天玑听那小厮所言,便催了柳清萏回去。   柳清萏领着东儿去松鹤堂收拾些东西,沈天玑忽然想起杨敏慧之事,便问那小厮道:“那位英靖侯府的少奶奶如今可好?”   柳清萏与她说过一回,那杨敏慧早产生了个儿子,虽是早产孩子却长得极好,足有七斤重。这可是英靖侯府的金贵嫡孙,侯府当晚就派了人来接母子俩,可杨敏慧却如何都不愿意回去,双方正僵持着。   小厮想了想,才笑着回道:“四姑娘您说的是杨大姑娘么?杨大姑娘还在咱们府里住着呢!侯府只把孩子接走了。”   沈天玑心下惊奇,那孩子才出生,如何能离得了母亲?   那小厮又道:“杨大姑娘好说歹说,英靖侯府的人都不肯把孩子留下来。杨大姑娘哭得好不可怜呢!可是也没法子,我们夫人一直宽慰了许久,这几日瞧着精神也渐好了。”   沈天玑不禁有些唏嘘,想来杨姐姐定是极想念孩子的,骨肉分离,哪里能真正好的了?   她瞧着小厮机灵活泼,十分讨喜,便让青枝拿了银子打赏。那小厮谢了又谢,道:“沈四姑娘人长得仙女儿一般,心比菩萨还好!日后定是福寿一生的!”   “就你嘴甜!”柳清萏收拾好了东西,刚巧走了过来,笑骂了一声,“平时姑娘给的赏钱还不够?还敢到沈府来讨呢!”   “行了姐姐,是我乐意给的呢!你府里的人这样伶俐,我哪里舍得不给?”   两人又笑着说了几句,约好各自收好绣线,下次在一处绣点什么。柳清萏便上了柳府的马车回去。   沈天玑回了莹心院,照例是沐浴先。沐浴后,青枝又给她仔细涂了药,瞧了肩上光洁无痕的凝脂肌肤,高兴道:“姑娘这伤可真是好齐了!不知大少爷是哪里得的好药,真比仙丹还灵验呢!”   沈天玑低头一看,见果真一分痕迹也看不出了,似乎比以前还要来得细滑娇嫩,心下也高兴,不由得对那孟大人的感激又多了一分。   “咱们沈府的药本都是外头求不到的珍品,可效果也不及这药的一半呢。”青枝说着,转身欲绕过屏风取沈天玑的衣裳来。沈天玑方踏出巨大的浴桶,就听到外头一个急吼吼的声音。   “妍儿妍儿!”沈天瑱风风火火地进了莹心院内院,走到正房门口,见那门关着,想也不想就“啪”的一声推门进去,口中还不停道:“听说你自绣月轩回来了……”   “瑱少爷别进来!”   青枝急忙喊着,可沈天瑱已经把门打开了。   眼前是一扇六屏的杏花烟雨水墨屏风,屏风内弥漫着如梦似幻的水雾,泛着腾腾的热气。   沈天瑱猜到那屏风后面是什么,白皙的脸上立刻红了一片。   屏风边上抱着衣裳的青枝立刻把呆愣的沈天瑱推出门外,啪的一声合上了门。   “小三子跑哪里去玩了?!”沈天玑夺了衣裳一边自己穿着,一边恼道,“定要好好罚他才行!”   小三子是莹心院的小厮,因今日李妈妈带着碧蔓去了别处取东西了,青枝便唤了他来守门。   “姑娘说的是!”青枝说着,“平日里可不是就纵着他们了,守个门也守不好!”   “瑱哥哥也真是的!”沈天玑又皱眉怨道。   青枝虽然不会出声说主子的不是,但是心下也觉得沈天瑱这行止极是不妥。而且,这还不是一回两回了,以往都被守在外头的李妈妈及时拦住了,这回却直接进来了!怎的能这样毛毛躁躁就闯进女子闺房的?太不像话了些。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青枝才去开了门。   沈天瑱自知犯了错,便十分歉意地笑着,走进那温暖如春的暖阁中时,却见沈天玑一身胭脂色烟纱散花长裙,满头墨发尚且湿漉漉的披散在肩头,只用了一根粉红色缎带松松绑着。墨黑的发、娇艳的红,愈发衬得那张精致雪白的小脸绝色倾城。   沈天玑抬眼瞧他,没好气儿道:“瑱哥哥日后若再如此,我可生气了!”   沈天瑱笑着讨饶道:“好妹妹,是我的错!好妹妹莫与我计较了!”   沈天玑哼了一声,“虽说咱们从小在一块处,可终究男女有别,瑱哥哥也该为咱们各自声誉着想!怎能总是随便进我的地方?”   沈天瑱听她说得认真,也不再嬉皮笑脸的了,道:“妍儿可别生气了,日后我再不犯了就是。”然后,他嘴上虽然那样说,心里却嘀咕着,他们少时在一起那样好,怎么如今连进她屋都不许了?更是全然没严重到影响声誉的地步的。   还是小时候那般,与妍儿同吃同睡的好呢!只是人长大了,怎么也回不去的。   想到这里,沈天瑱也有些郁郁。此次沈天玑归京,与柳府的姑娘倒是好得很,可是同自己却忽然多出许多规矩礼仪来,令他着实不喜。   沈天瑱自小被柳氏宠着长大的,难免随性一些,虽然比沈天玑还大些,可总免不了几分不成熟的孩子心性。如今沈天玑见他神色不豫,心下不忍,缓了神色问道:“瑱哥哥这样急是因何事?”   沈天瑱这才一拍脑袋,“哎呦,差点忘了,是咱们府里来客了,祖母唤你过去见客呢!”   今日客人倒是多,柳府有客人,沈府也有客人。   二人到达松鹤堂时,正听见里头柳氏的一声笑。   “你母亲当年与湄儿是极好的,说起来我也是看着你母亲长大的呢,”柳氏正坐在堂中罗汉榻上,一脸慈眉善目的笑意,“只是自从湄儿进了宫,咱们两府就疏于来往了。”   松鹤堂内,天字辈的少爷和姑娘分成左右两列坐在下首,当中立着的男子一身清贵,芝兰玉树般俊逸不凡,正是自姑苏一别之后沈天玑再未见过的安亲王世子纳兰崇。   男子正欲作答,却忽感身后进来一人,心中不知怎的就忽然跳起来。他转头一看,只见红衣美人盈盈走进室中,登时带来满室光辉。   纳兰崇眼睛微微眯起,漆黑的瞳孔里映下女子的娇靥和盈盈身姿,心头骤然静谧。   多日不见,她似乎比姑苏时还要来得鲜活美丽,虽是一身寻常装扮,可他看着,只觉得悬了多日的阴霾尽数散去,莫名而来几分欢喜。   “祖母!”沈天玑上前给柳氏行了礼,柳氏连忙拉了她在一旁坐着,与纳兰崇又说了些话。   纳兰崇修养极好,虽说身份是亲王府世子,但态度谦和有礼,行止从容镇定,颇有清朗之风,柳氏自然是越瞧越喜欢。   本来安亲王妃与沈和湄就是手帕交,安亲王府与沈府的关系一直不错,可自从昭文帝薨逝,昭武帝即位以来,安亲王府似乎越来越偏向于新党一派,而朝中新党,是众所周知地排斥世家大族,所行新政多针对士族利益,沈府作为大昭世族之首,便是首当其冲,渐渐的,也就与安亲王府疏远了。   如今安亲王世子过府,自然要盛情以待。最好能重回过去的情谊,沈府地位就更牢不可破。   堂中沈天姒还是同往常一般神情冷淡地静默着,只时而看向纳兰崇的目光泄露了她的心情。但是她素来想得通透,这样的人,只怕不是自己一介庶女能高攀的。她忍不住眼风瞧了眼坐在柳氏一旁的沈天玑。却见沈天玑唇边噙了一抹淡笑,尽管目色淡静如常,可整个人总透着不一样的气度风仪来。   也只得沈天姝那样蠢的,才会想要取代沈天玑在沈府里的地位,如今落得闭门不出的下场。她还是好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休要痴心妄想的好。   想到此,沈天姒看到纳兰崇生出的那点爱慕之意便逐渐冷下来。   坐在沈天姒下头的沈天婵却是什么都不懂了,只一边咬着丫头递过来的松子,一边乖巧地听祖母说话。   在松鹤堂坐过一阵之后,沈天珩便引了纳兰崇去了他的丰麟院看看。正当沈天玑预随着大流散去时,沈天珩却道他新得了一张古琴,比先时送给她的枫木焦尾还好些,想要她一块儿去看看。   不同于大哥爱好骑射兵法,亦不同于二哥爱好文史诗词,沈天玑的这位三哥的爱好是音律。纵然沈天玑知道他最爱收藏各种名贵乐器,可当她亲眼看见满满一室的琴笛古筝之类,还是忍不住目瞪口呆。   沈天珩取出一只紫檀木雕刻如意云纹描金长盒,小心翼翼将那盒子打开,入眼而来是数根冰丝蚕弦,雪润剔透,光莹如珍珠瑟瑟。   “好一张冰弦古琴,且是这样质地绝佳的冰蚕丝。”连纳兰崇都忍不住出声赞叹。   沈天珩自豪道:“可不止琴弦为极品,你看这琴身,数处崩裂成纹,证明年代久远,自古琴以古旧为佳,这琴可算的是极品中的极品了。”   沈天玑见他满脸得色,忍不住笑道:“三哥哥爱琴之心为甚,得了一张好琴倒比人家考了状元还开心呢!也不怕人家世子爷笑话!”说着,她眉眼弯弯地瞧了眼纳兰崇。   眸光流转,笑容艳若朝霞,纳兰崇心头骤然一紧。   沈天珩道:“也不怕四妹妹笑话,这琴得来极是艰难,可不比考状元容易呢!先时去汝阳那样久,就是为了买下这琴,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   “这琴可是名为冰丝绿绮?”纳兰崇回了神,开口道:“据说是汝阳林府珍藏的东西,倒被你拿到了。”   沈天玑道:“原来这琴这样有名,连世子您也听说过么?”   顿了半晌,纳兰崇忽然淡淡言道:“先时在姑苏,咱们就约好以名字相称,妍儿可是忘了?”   ☆、第039章 流水一别今又逢(下)   突如其来这样一句话,沈天玑感觉到沈天珩投过来别有意味的目光,只觉得头皮发麻。   纳兰崇神色淡淡,仿佛再自然不过,又续道:“若是忘了,我便再说一次吧。我的字是……”   “明宣,”沈天玑声嗓泠泠若环佩,笑意宴宴道,“你我约定又怎会忘记?只因身处京中,难免要周全礼数。”   纳兰崇淡静容色上露出浅浅笑意来,“你我故友一场,且现在也并无旁人,不必如此拘泥。”   沈天玑点头道:“明宣说的是。”   二人相视而笑,沈天珩只觉得自己瞬间成了多余的了。他将那冰丝绿绮小心翼翼地取出盒子,引二人移步至丰麟院后院中。   院中遍植枫树,满地斑斓残叶,透着萧瑟之意。   残叶之中置有紫檀雕花桌案,案上描有梅竹寒友,颇俱清闲雅意。案边三张矮圈椅,配有清一色冰蓝椅搭和座垫。   沈天珩将冰丝绿绮置于案上,自己坐到案前,长袖轻挽,修长白皙的手指置于琴弦之上,略一思索,一曲高深流水铮铮而来。   丰麟院的小厮递过来两盏茶水,沈天玑一尝,满口都是竹青之意,想来是近些时候京中公子们竞相追捧的翠竹茶。   听说这茶以山中清露翠竹而制,如今十分盛行。沈天玑尝着,也觉得味道不错。配上沈天珩弹奏的清雅之音,自有一种闲庭看花的娴雅之意。   曲罢,沈天珩赞道:“不愧是冰丝绿绮,果真是音质绝佳。”   “恭喜君兰兄获此珍品。”纳兰崇道。   沈天珩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一圈,瞧见沈天玑正喝着茶水,一脸欣赏的模样,开口问道:“妹妹,听你院里的丫头们说,你在姑苏可是时常弹琴的,我可从未听过你的琴音,今日趁明宣兄在此,又有名琴相伴,妹妹何不弹上一曲?”   沈天玑傻了眼,心头便把青枝碧蔓骂了一遍。   虽说她这两年在姑苏的确仔细学了琴,可并不曾深练,技艺平平,哪里好意思在纳兰崇面前出丑的?   若是叫纳兰崇对她没了好感,先时的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可若是为了这好感而太过委屈自己,她也是做不来的。   此刻纳兰崇也是一脸期待地瞧向她,沈天玑只得放下白瓷茶杯,苦恼道:“三哥哥可是为难我了,我虽弹过,可弹得着实不好听。再加上自回京之后就没练过,只怕指法生疏。”   沈天珩却笑道:“看吧,我早和明宣兄说过,四妹妹你不善琴,他还不信来着。”   纳兰崇心里一直把沈天玑看成风华绝代的大家闺秀,不曾料到沈天玑竟是个不善琴的。他瞧着沈天玑秀眉微微蹙起,嫣唇微撇的懊恼神情,心中只觉得娇媚动人。   美人便是皱眉也是一道风景。   纳兰崇忽然心头一动,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我来弹给妍儿听如何?”   冰丝绿绮,琴谱中的极品,所弹之音自然不凡。可沈天玑未曾料到,在纳兰崇指下,这琴音竟是如此悠扬动人,余音不绝。   抚琴男子一身月白衣袍随风微微扬起,容色一片沉静,所弹所奏竟是沈天玑闻所未闻。初始她以为是她孤陋寡闻,可当她看见沈天珩也是满脸惊叹时才晓得,这却是纳兰崇兴起而临时编来的曲子。   沈天珩忽然立起身,去了屋内拿纸笔,想将此曲谱记录下来。   沈天玑默默听着。   曲音逐渐转向缠绵动人,不知怎的,沈天玑觉得心头一阵阵触动,她抬眼望向男子,却正迎向男子透过来的目光,温若春风。   眸光漆黑,泛着涌动的春水之意。他就这样一直专注地看着她,指间动作不停。那琴音婉转,仿佛在朝她述说着什么。   沈天玑心头直跳,脸上不自觉发起烧来,幸好四下除了远处几个扫地仆役外,并无旁人。   待沈天珩返回时,纳兰崇已经结束。   沈天珩没能记下神迹,一脸可惜。纳兰崇笑道:“曲调已经记在心中,待来日我写了,便派人送到沈府来给君兰兄和妍儿鉴赏。”   说着,他状似无意地悠悠看了一眼沈天玑。   沈天玑低了头,心中默念:我什么也不知道。   可怜沈天珩不晓得这是人家给妹妹表白的琴音,跟他根本没关系,这会子还开心道:“一言为定!我就等着明宣兄了!”   离开丰麟院后,纳兰崇便去松鹤堂与沈老夫道别。刚好林氏也在,因过些日子是沈老夫人的寿辰,沈府要大宴宾客,林氏邀他届时再来沈府,纳兰崇自是一口答应。   冬至过后,京中一日比一日寒冷。   时值沈老夫人寿诞前夕,沈府上下一片喜庆。   这日沈天玑午间小睡中醒转,只觉得房中十分暗沉,她见青枝碧蔓并不在房中,便自己披了衣裳起身,推开了窗子。   外头天空一片幽暗,寒风阵阵,云朵沉沉,大约正酝酿着一场大雪。   “姑娘起身了?”碧蔓捧了个新烫的汤婆子进门,放下手中东西,上去关上了窗子,“外面可冷着呢!比下雪还冷!姑娘可别凉着了。”   沈天玑自窗口处将目光收回,接过碧蔓递过来的一杯热茶,问道:“母亲今日可得空?”   “奴婢去问过了,”碧蔓答到,“今儿夫人要和几个管事商议寿宴采买之事,只怕是不得空。不过方妈妈也说了,若是姑娘有急事,定要禀了夫人,让夫人来莹心院一趟的。”   沈天玑摇摇头,“并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母亲最近因大姐姐和大哥哥的亲事本就不得空,如今又加上祖母寿宴一事,想必已极是疲累。我的事不提也罢。”   自沈天玑到京之后,沈老夫人的病就日渐好了,如今已是痊愈。府里的下人们不晓得真正实情,明里暗里都传言说四姑娘沈天玑是颗福星,这一回京,把老夫人的病给照好了。沈老夫人自个儿也拿这句话开了几回玩笑,这说法便愈发盛传,倒跟真的一般。   花甲之年的老人家最紧要的便是身体康健,如今久病初愈,又恰逢大寿,沈府便决定好生庆祝一番。这不,眼见着日子临近,沈府上下一片忙碌,林氏更是陀螺一般,整日里都不得闲。   对于大少爷和大姑娘的亲事,也有了些眉目。林氏同婆婆并几个弟妹商量着,觉得这次寿宴便是一次绝好的时机,将几个斟酌再三之后得出的候选小姐和公子都一并请来,一来全了门府之间的交往情谊,二来可以暗地里瞧瞧这些年轻人的举止秉性,好做最后的定夺。   故此,沈府便是忙上加忙。   “奴婢记得有一年老夫人做寿时,宫里的太后娘娘都亲自来了咱们沈府呢!好像……就是咱们去姑苏的头一年。”碧蔓也晓得府里马上就要热闹一场,心头便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笑道:“只可惜这两年都未曾来过了。不知今年太后会不会来呢!”   沈天玑笑道:“你这会子倒巴巴盼着太后娘娘来,只怕她老人家若是来了,你又要跟上次那般,吓得两腿发软了呢!”   碧蔓嘟着嘴道:“姑娘您就可劲儿笑话奴婢吧!那日若不是因姑娘睡晚了,奴婢心惊胆战,生怕太后娘娘和夫人斥责奴婢未唤姑娘起来,又怎会吓得那样?在太后面前丢了个大丑。”   “若是你丢了个大丑,那我岂不是更没脸了。”沈天玑语气轻缓。   那年太后驾临沈府,沈府上下都早早迎接着,唯有她沈天玑,竟是睡到日上三竿。虽说沈府长辈们都宠着她,可太后身份何等尊贵?岂容她一个小辈如此不敬?她这一晚起,自然在那位太后姑姑心中留下极不好的印象。   忽然又想起昨日大哥哥派人查来的事情,沈天玑又陷入沉思。   这事情是关于如今太后跟前的红人,静辞郡主顾殷殷的。也正是她想要告诉母亲的事情。   沈天玑伸手轻轻摩挲着青花缠枝莲花茶杯的杯身,那茶杯清亮剔透,线条优美,是极其名贵的景州青花瓷。杯中茶水的温热丝丝沁入沈天玑的手指,十分舒服。   碧蔓还在说着上回太后驾临沈府的趣事儿,垂眸瞧着沈天玑眸光沉静,仿佛在思考什么,手边的茶水也不见喝一口,不禁开口问道:“姑娘可是有何难决之事欲询问夫人?既然夫人不得空,不如奴婢陪着姑娘去松鹤堂走一趟吧?”   沈天玑摇摇头,“不必了。”   归京时路遇顾殷殷,沈天玑回京后就暗地里托了沈天瑾将顾殷殷这几年的事情查了一查。虽说前世里她与这位顾家嫡女并不相熟,但因她本是大昭颇负盛名的女子,事迹多少知道一些。这一查,沈天玑骤然发现这一世与前世的诸多不同来。   襄阳顾氏,前世里因顾殷殷而走向世家巅峰,一同兴盛而起的还有晋远侯苏府。与此同时,沈府却逐渐没落,短短几年内气数耗尽。若说这其中没什么关联,沈天玑是如何也不会信的。可这一世,不论是哪一府,都是一点兴衰变化的迹象都不见。沈天玑自认除了保住祖父的性命外,她未曾做过别的什么。那么,到底改变这一切的是什么呢?   沈天玑觉得有些难解。   不管如何,当下的情势是好的。前世的这年,沈府早不是如今这个样子。   沈天玑微微叹口气,视线又落在案几的枫木焦尾上。   琴弦旁边,有一纸曲谱,正是前日安亲王府送来的,名为“美人吟”。   想到这个名字,她不禁微微脸红。瞧着纳兰崇十分正经的模样,却能想出这样的招来,着实让她有些难以消受。   不过他的音律造诣的确登峰造极,三哥哥本是个中高手,但是在纳兰崇面前也自愿甘拜下风。她虽不精于此道,但也觉得此曲异常动人,内种意味无穷。   ☆、第040章 群臣纳谏遴帝妃(上)   随着北境天辰溃败,西境夜凌的俯首称臣,大昭国威日盛。大昭朝堂搁置已久的一件大事也开始被提上日程。   以右相景庭为首,朝中文武群臣共同进谏,劝帝册后立妃,以繁荣皇室血脉,绵延大昭国运。帝允众臣所奏,并下旨命礼部着手办理册妃一事。   太极殿内虽然安静如常,但是谢和清眼风一扫,果然,文武臣工一个个大多神色轻松,暗含喜悦。   册妃一事过去提过多次,皇上都不加理会,此次应允,倒也算不得多惊讶。过去皇上以血先帝之仇为首任,如今天辰已灭,册妃一事自然水到渠成。   自新帝登基以来,新党旧臣的斗争就从未停止过,两者政见也多有不合。可今日这事,满朝文武倒是出奇的团结一致。说来也是,有谁会放过与皇家结亲甚至引领家族飞黄腾达的机会呢?   重臣勋贵中适龄女子众多,而后宫中妃后之位俱是空置,只怕此番圣谕一下,不知有多少人要忙起来了。   谢和清心头思虑万千。事实上,此刻殿内众多人的心思都在翻涌着。有些已经开始在磨琢妃后之位的人选。   金龙殿柱凤舞龙腾,上首天子一身明黄,衮服上五爪金龙威严肃穆,略显孤冷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中响起。   “选秀立妃,劳民伤财,朕记得先帝遗诏中有言宫妃人选,此番就无须再另行选秀了。众卿以为如何?”   语毕,满殿愈发一片寂静。谢和清上前一步,“皇上决定,臣等绝无异议”。   登时,众人掩下心头各般心思,齐声附言。   朝罢,谢和清坐了官轿,名轿夫一路疾行,赶回敬国公府。   府内,林氏正安排几个可靠的管事将此次老夫人生辰所宴请宾客的请柬送出去。方妈妈得了传话小厮的信儿,低声与林氏耳语了几句。林氏声色变了变,将方发出去的请柬又收回来,道:“先散了吧,宾客名单还得斟酌一番。”   林氏回了荣荫堂,与谢和清闭门商议许久,又去了松鹤堂一会儿,将原本就庞大的宾客名单又添了许多,添上的这些都是先帝遗诏中宫妃人选的府第。   柳氏看了一回,点头道:“理当如此。”   侍立一旁的二夫人苏氏因本是出自苏氏一族,见到名单中晋远侯苏府赫然在列,不禁心头得意。三夫人周氏瞧她一眼,心头不快,言道:“当今太后都是咱们府里出去的,怎么咱们沈府的姑娘反而不在先帝遗诏名单里?”倒挑了苏府和林府的姑娘,这太后也太不为娘家着想了些。   当然,后半句也只得在心里转悠,没那个胆子说出口。   柳氏瞧她一眼,淡淡言道:“咱们府里未有适龄的。姒儿是庶出,她爹爹官位也不高,身份差了些。二丫头和四丫头如今年纪小,都不合适。况且,那禁中后宫之地又岂是那样好的去处?骨肉分离,家人难见,也只外人瞧着风光罢了。”   周氏却不以为然,那名单中年纪小的也有,后宫妃子虽说凄冷了些,但是帝王恩宠是何等荣耀?就是凄冷些也是值得的。   周氏还欲再说,却见林氏飘过来的凉凉眼风,登时就噤了口。   柳氏神色有些不豫,吩咐林氏把一应事物全权处理妥了,推说累了,众人一一散去。   崔妈妈伺候柳氏歇息,温言劝道:“三夫人的话,您莫放在心上。”   柳氏眉间略有疲惫,“她见识浅,是个不知事儿的,我哪里会跟她计较。只是想起来当年湄儿进宫时的情景,有些伤怀。”顿了顿,又叹声续道,“如今我一把年纪,即将入土了,有几个儿孙绕膝,阖家团聚就是极好的。争了这么些年,只盼着沈府莫在我手上落败,就是死了都甘愿了。”   闻言,崔妈妈连连劝慰,心下却也暗叹,撑得一门荣耀,也着实不易。   敬国公府沈老夫人大寿之庆,商议于十二月初五至初八在府中设宴款待宾客,接连四日庆贺。官客与堂客分开宴请,又特意收拾出几间大院子来作退居。初五日单请皇亲贵戚王公贵胄等,初六日单请朝中宰执尚书枢密等文武高官,初七日单请远近亲友,初八日是沈府合族长幼大小共凑的家宴,以共叙天伦庭闱之乐。早在上月,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送来了钦赐金玉宝物并绫罗彩缎若干,另又有太后懿旨特令太监送出金寿星沉香拐金银锭等不一而足,其余王侯公爵以及大小文武官员之家凡能牵上点关系的,莫不送礼,凡此种种不能胜数。初始柳氏还去瞧一会子,后来瞧累了,只叫林氏好生收着,日后有兴致了再看。   及至十二月初五日,沈府上下张灯结彩,笙歌鼓乐之声通衢越巷。   与沈府交好的几位王公之家都来了人,几位王妃郡王妃先是被请入荣荫堂喝茶,再入松鹤堂拜寿入席,大家寒暄谦逊一番,方才上席。酒菜过后再回荣荫堂小坐,再换新茶。   在座诸王妃中,当属安亲王妃为最贵。她瞧了瞧在坐女眷,问柳氏道:“怎么不见府里几位姑娘?”柳氏这才去着人去唤了沈天玑几个姐妹。几位王妃对她们各自夸赞一番,安亲王妃还特意拉着沈天玑的手问了许久,年龄几何,读了什么书等,最后给的礼物里,也属给沈天玑的最为贵重,其余三人皆是一样的。几个姑娘一一拜谢之后,便退了出去。   青枝碧蔓陪着沈天玑从荣荫堂回来,方走到莹心院门口,就见沈天珩立在那里等她。   “四妹妹可见着安亲王妃了?”沈天珩一脸笑意。   沈天玑点了点头,又道:“三哥怎么不在前院里陪客?”   “有大哥二哥在,并没有我什么事儿,”沈天珩笑道,“人多有些闷,我便出来逛逛,顺道来看看你。”   沈天玑歪着头瞧了他半晌,狐疑道:“哥哥可是有什么事瞒了我?”   沈天珩嘿嘿笑两声,压低声音道:“是明宣说人多太闷,要出来逛逛,他等了你许久,这会子刚被王爷唤走呢。”   闻言,沈天玑皱眉,恼道:“哥哥胡说些什么呢!”   说着就撇下沈天珩回了莹心院。   “姑娘!方才三少爷跟你说什么呢?”跟在后头的碧蔓一边关了房门,一边好奇道。   “唔……”沈天玑淡淡道:“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罢了。”   她歪在榻上,心头浮现起方才安亲王妃对她的慈祥笑容来,心道,这王妃瞧着是个好性子,想必日后处起来也不会太难。   后来的几日,沈府的宾客比第一日还多些。沈天玑每日照样出去见一回客,乖巧应答两句便退下。   及至寿宴完毕时,莹心院中置满了新得的物件儿礼品,碧蔓笑嘻嘻地收拾着,对一旁捧着茶水的沈天玑道:“四姑娘如今在京里的名气可算是传开了,‘模样好,礼数佳,满京城都再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来了!’”   这话原是安亲王妃说的,也不知怎的,这几日就传遍了。两年前沈天玑在众人面前的任性刁蛮的形象不攻自破。   虽有她是有意为之,可从未想过效果会这样好。就像纳兰崇之事一样,比她原先计划的顺利多了。   莫非这重活一世,运气也跟着好起来了不成?   正思索着,外头有小厮来唤,说是夫人唤四姑娘过去说话。   到了荣荫堂时,一个小丫头正在给林氏捶着双腿,力道不轻不重。林氏半眯了眼,脸上有几分疲惫,待听到方妈妈回说四姑娘来了,便立刻恢复清明,挥退了那小丫头,立起身来,拉着方进门的沈天玑坐到靠窗的罗汉榻上。   她上下打量沈天玑半晌,这才叹气道:“闺女儿大了,总要嫁出去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旁边还有崔妈妈立着呢!沈天玑立刻低了头脸红道:“娘亲说什么呢!妍儿可不愿意离开娘亲呢。”   林氏笑了一回,“傻话。嫁人是总要嫁的,娘亲只盼着给你寻一门最好的亲事,好让你一生无忧。”   “如今大哥哥大姐姐都还没成亲,哪里轮到妍儿了?”沈天玑嘟着嘴,虽说本身年龄不止十四,可在母亲面前还是不由自主就露出小儿女的姿态来。   “你大姐姐已经定下了御史中丞徐大人的大公子,你祖母还有二房那边也答应了。徐大人素有清廉贤名,他府里的嫡长子哪里会差了?这几日我也刻意瞧了,品貌都是好的。”   沈天玑心想,那徐家再好,也是个普通官宦,哪里及得上国公府的煊赫?大姐姐这番可算得上是下嫁了。但是话说回来,那徐亭自入主兰台以来便以清贵之姿闻名天下,虽然只是个言官,但却颇得圣宠,想来日后前程还不止于此。   “至于你大哥哥,本来择了几位小姐,可前儿宫里来了消息,太后对他的亲事另有打算。”林氏顿了顿,又道:“明年你就及笄了,这亲事迟早要定下来。我以前就同你说过,我只希望你一生安乐顺遂,不为出生所累,虽然府里已经给你定下了人选,可你若是不愿意,娘必会为你说话。”   沈天玑看着母亲坚定的面容,心头一阵一阵酸。父母对她这样好,前世的她,却只会给他们抹黑!这句话前世里母亲也对她说过,她那时候被苏墨阳迷了心窍,自是一口拒绝,只巴望着母亲给她出头,让她能顺利嫁入苏府。   “娘亲,你说的人选可是安亲王府的世子?”沈天玑微微笑道,眸中闪着点点泪光。她沈天玑受两世沈府的恩宠,也该是她为沈府做些什么的时候的。既然心中早已对情爱死了心,那么依父母之言,嫁去安亲王府也无不可。况且,那位世子,亦是精才艳绝之人,她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沈天玑这样想着,可不知怎的,心头总有几分隐隐不安。   林氏一怔,“我儿怎会知晓?”   “妍儿可再也不是当初不知事儿的小丫头了。”沈天玑道,“在姑苏时时常与祖父闲聊,对咱们沈府的处境多少知道一些。”   林氏点点头,满脸欣慰之色,“前几日你与我说要防着那静辞郡主,我就晓得我儿如今已是大人了。这几日在王公勋贵面前也是进退有度,礼数周全,娘亲心里十分高兴。那位世子,娘亲这几日也瞧了,真真是极好的。你还小,议亲早了些,如今我知晓你心中想法,日后应对安亲王府的人时,也能拿捏出合宜的礼数来。”   “娘!”沈天玑软软地唤了一声,趴在了林氏的膝上。   “一切都听娘的,妍儿只想着能为爹娘出一份力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男女主见面   最近看到一些留言,觉得有必要废话一下   1、此文架空。社会风俗习惯等,均不符合任何朝代,纯杜撰。当然如果觉得哪里实在太违和,只要不影响故事架构,我会斟酌修改。男主的姓我咨询过编编,编编建议不改,在此只能跟熟知历史的亲说抱歉哦~苏墨阳是侯府嫡长子,爵位继承人,可以以世子来称呼。   2、此文身心1v1,双处宠溺。大家自行考量,不喜欢这种设置的客官们,就。。。随意哦~   3、我记得还有一件事,,一时忘了,想到了再说。。。o(╯□╰)o   最后祝大家看文愉快哦~O(∩_∩)O   ☆、第041章 群臣纳谏遴帝妃(下)   室内安静下来,眼见着天色渐暗,方妈妈轻手轻脚地进来点了灯,又退出去。   沈天玑抬眼,灯光照耀下,母亲陷入沉思的面容竟透着异常的疲态,整齐的发髻上一只八宝金凤衔珠步摇,垂下一串指腹大小的珍珠,透着端庄与高贵。鬓边一角却突兀地生出一根白发,从沈天玑的角度看,十分醒目。   “妍儿,娘心里其实很庆幸,”林氏轻轻开口道,“先帝忌惮我们沈府势大,未曾留下你的名字充为后妃。你不晓得,当初你姑姑在那禁中,是多么不容易。也只得当今皇上出生之后,占尽嫡长的优势,当之无愧被立为皇太子,她的日子才好些。”   沈天玑默默无言。对这位太后姑姑,她只在两年前的祖母生辰上见过一次,着实谈不上什么感情。事实上,太后也只是沈府的一块招牌罢了,走动来往的确不多。   “当年她本有中意的人,但却被府里逼着进了宫,后来就跟府里的关系冷了些。前些年她潜心念佛,虽并未亲自照拂我们,但她的身份摆在那里,也没哪个敢来动我们沈府。这两年眼见着新皇之威日盛,隐有削弱世家之势,她哪里还坐得住?毕竟是血亲,再大的气性也总要消的。”   自小长在沈府,沈天玑作为唯一的长房嫡女,受尽宠爱。可是她却听过府里的老嬷嬷说过,她当初在府里时,比自己的受宠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娇宠长大的人去到宫里,只怕是历经无数坎坷才能维持到如今的荣耀吧!   女人若是争斗起来有多么可怕,沈天玑知道。想到前世自己被害的凄凉惨景,她不经浑身发颤。   “你祖父祖母向来琴瑟和鸣,感情是极好的,可也因咱们沈府势大,你祖父不得不致仕隐居,如若不然,咱们沈府只怕早就成了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得失进退之间,须得有个合宜之度,才能常保荣宠。”   林氏顿了顿,忽而神情一松,笑道:“前儿你祖父来了信了,说你若是瞧不上那安亲王世子,也随你自个儿挑去,莫要逼迫你。你这丫头啊,可算是把他老人家的心收的死死的了,他才能这样为你说话。”   沈天玑也笑了,心下却想着:只怕祖父也是因姑姑的前车之鉴,所以才对我如此宽厚吧。   “太后过去长住栖隐寺,这两年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又跑去了姑苏,说起来你们姑侄还只见过一面儿呢。偏那回你还那样失礼。”林氏笑着轻戳了一下沈天玑的额角,又续道:“你这一回京,她迟早会召见你的,下回可莫再不懂事了。”   沈天玑点点头,笑道:“您瞧妍儿如今还有哪里不懂事了?妍儿都长大了呢!”   乖巧模样引得林氏又笑了一回,母女二人又说了许久的话,林氏才唤方妈妈送她回莹心院。   一路上,方妈妈都道,四姑娘不止是老夫人的开心果,也是夫人的开心果呢。这些日子夫人疲累,接来下又是年底,更有的累了,也只得沈天玑能让她开心一下。   回到莹心院时,碧蔓早把这几日新得的一应物件儿都收拾妥当,手里又拿了个小巧精致的荷包,问沈天玑是要佩在身上还是送到库房中。   那荷包却是初六那日大理寺少卿杨晋的女儿杨敏心私下里送与沈天玑的。原来这杨晋与杨敏慧的父亲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杨敏心与杨敏慧名为堂姐妹,却自小玩在一块儿,比亲姐妹还亲的。她说这荷包是自己精心所绣,聊表沈天玑救下她姐姐的谢意。   那日在忠勇侯府的事情,有沈府和柳府压着,自然不可能传出来,大约是杨敏慧告诉她的。   沈天玑瞧杨敏心的风度也是极好的,说话也诚挚,她便将荷包收下了。   她低头看看已经挂了一对麒麟玉的腰间,道:“又是玉又是荷包的,挂多了也不好看。就放在库中堆着吧。左右她这份心我收下就是了。”   碧蔓却犹豫了一下,道:“姑娘可是不知道?这位杨小姐也即将进宫了,她的东西随便放着,只怕不好。”   沈天玑一顿。她今日家宴中听说汝阳林府有一位表姐也在宫妃之列。没想到这杨敏心也是。   她笑着叹道:“苏云芷,杨敏心,还有林府的表姐,不知还有别的我认识的没有?啧啧,这皇上倒是艳福不浅啊!”   “古来后宫佳丽三千呢!咱们皇上还算是少的,”方进门的李妈妈笑道,“日后每隔几年就要选秀,直到禁中三宫六院都住满为止。”她将手上的灯摆在案几上,“如今天暗得早,姑娘可要先坐一会儿再睡?”   “我看一会儿书吧。”沈天玑想了想道。   青枝伺候着沈天玑进了暖阁,沈天玑半歪在榻上看一卷诗词。李妈妈瞧见碧蔓手上的荷包,压低了声音道:“杨敏心虽说是进宫的人,可她父亲也不过是个大理寺少卿,比咱们二房的老爷还差上一头呢!进了宫又哪里成什么气候了?倒把你怕的!”   碧蔓有些冤枉,“这进了宫,指不定哪天就得宠了呢?我也是考虑周全些嘛。”   “你这样小心是好的,”李妈妈道,“只这小心也要放在紧要处。前儿你们俩陪着姑娘去侯府,就应该多加小心,偏你们又不小心!”   又来了!这事儿如今时不时就被李妈妈拿出来敲打她们。碧蔓立刻讨饶,直道一切都听李妈妈的,脚步匆匆的将荷包送去了库房。   天子纳妃,连日来都成为京城街头巷尾的最热话题。茶楼酒肆到处都是哪府的小姐即将入宫为妃的传闻。在这些小姐之中,自然是晋远侯府的嫡长女最为出挑,人人都道这苏家大小姐一入宫即便不是后,至少也是个妃位。可当这种说法越来越盛行之时,又传来另外一个消息,说是苏府大小姐忽然得了疫症,杏林名医俱是束手无策。   这话传到沈天玑耳里时,着实吃了一惊。得了疫症?此事不论真假,只要有这言论,只怕这苏云芷也进不了宫了。前世里可不是这样的啊。   虽说沈天玑是极讨厌苏府的,苏云芷入不了宫对她而言是好消息。可是一个娇滴滴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莫名其妙在入宫之前得了疫症,想必这其中定有什么缘故。她一时半会想不出所以然来,索性如今情势对她沈府没甚坏处,就暂且放下了。   这日,忠勇侯府来了信儿说,柳清萏马上要启程回姑苏过年,沈天玑便换了身裘袄衣裳,外头披了件防寒挡风的石榴红撒花羽缎斗篷,出门去与她道一回别。   到了侯府时,那杨敏慧也在柳清萏房中,见到沈天玑自然又是一番道谢,沈天玑谦让半日,瞧她面色槁瘦,不禁道:“杨姐姐若是想念孩儿,便回去英靖侯府吧,如今有了嫡孙在,想必侯府三公子也会对你好的。”   杨敏慧还不及回答,却是一旁不知写着什么的柳清萏道:“妍儿别浪费口舌了,我都劝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沈天玑瞧她伏在桌案上,头也不抬一下,不禁笑道:“我方才瞧外头的马车都备好了,你倒还在写字?”   柳清萏眨眨眼,伸出手指来在红唇边嘘了一声,“别被外头人听见了,若是我爹娘晓得了,又得训斥我。”说着,又笑眯眯地让沈天玑走进去看。   沈天玑本以为她在写字,谁知道却是一首新作的词。她略瞧了瞧,看见里面“心悦君兮”之句,登时红了脸,嘴上嗫嚅道:“姐姐你……”   一旁的杨敏慧笑道:“她都写了几日了,初始时我也同你这般。如今却是习惯了。这丫头啊,大胆着呢!”   柳清萏果然是个大胆的,拉着沈天玑非要她评鉴一番。沈天玑只得帮她略看了看,还是被其中的大胆言辞震到了。最后硬着头皮修改半日,好不容易改好了,柳清萏这才将纸笺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一个小巧精致的信封中,唤了东儿将送出去。   “我这一走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姑且让他晓得我的心意吧。”   一切妥当之后,柳清萏才上了马车出城。   沈天玑与她同坐一个马车,沈府的马车则跟在后头。两个人免不了又说一番贴心话,直至将她送出城外。   沈天玑下了马车,柳清萏掀开了厚重的车帘子与她挥了挥手,让她早些回去。待柳府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时,沈天玑低头瞧见石榴红斗篷上的点点雪白,抬眼一望,这才发现天空竟已经下起雪来。   “四姑娘,这会子可冷呢!咱们回去吧。”碧蔓站在沈府马车边上,不停搓着手。   沈天玑望着柳絮般飞扬的鹅毛雪花,心头无尽欢喜。南方雪少,这两年在姑苏都未曾见过这样大的雪花呢!她分毫不觉得冷,反而伸手将将一片片雪白绵软接到掌心之中。那冰雪立刻化成晶莹水滴,一片凉意。   如今她身处京城郊外,远处一片绵延远山,俱都笼罩在白茫茫飞雪之中,透着无尽的开阔与苍莽。   她深吸了一口凉气,笑道:“今儿我想走回府去!你若是冷了,就马车上待着去吧!”说着,她将斗篷的帽子盖到头上,又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雪白莹润的小脸来,转身就朝回城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汗,没写到男主出来,今晚还会更的。。不过太晚了,大家还是明天看吧。。   ☆、第042章 云华楼中明心迹(上)   碧蔓哪里敢一个人回马车上?连忙跟上去了。一行人刚行至城门,就看见对面一位宝裘轻骑的年轻男子打马而来,眉宇间一片朗月星辉。   “大哥哥?”沈天玑一喜。   来人可不正是沈天瑾?他翻身下马,身后同样骑马跟着的侍从递过来一柄六骨紫绸伞,他也不顾自己,只三两步走过去,把伞全部罩在沈天玑头上。   “听说你来送清妹妹,又刚好下了雪,我就晓得你要贪玩的。”沈天瑾笑道。   沈天玑看见鹅毛大雪,心头莫名雀跃,先时送走柳清萏的些许惆怅早就不见踪影,这会子有人给打伞,她便更放纵起来,伸手到伞外,不停接着雪花儿来搓着玩儿。   沈天瑾却也不阻止她,只道:“你身子一向畏寒,可别闹出病来才好。”   沈天玑的小脸被寒风吹得通红,她眼睛亮晶晶的,“哥哥特意来接我回府的?”   沈天瑾略顿了顿,才开口道:“最近云华楼新来了个岭南路的厨子,做得一手好地方菜,本想带你去见识一番,可这雪天路滑的……”   “云华楼?”沈天玑乐道,“此次归京还没去过那里呢!大哥哥快带我去!”   沈天玑比哥哥矮了许多,这会儿手上扯了沈天瑾的衣袍,就要往前走,竟分毫没了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来。   沈天瑾朝后面跟着的一行人使了个眼色,登时大家都散了去,只剩下兄妹二人在雪天里行走着。   街上往来行人比平时少了些,但是酒肆茶坊里头仍然热闹非凡。这日云华楼门口迎宾的小伙计是个新来的,认不得多少京中显贵,见二人虽然衣装华贵,男俊女俏,可身后无侍从跟着,便以为是一般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只唤人将二人引之楼上便罢了。   沈家兄妹前脚才进云华楼,后脚就有一行三位公子跟着进了门。   这三位公子小伙计却是认得的,因这几日常来。三位公子分别是宁郡王府的庶长子,户部侍郎秦大人的嫡次子以及太仆寺少卿蒋大人府中的三公子。这几位名头显赫,小伙计自是笑得百般殷勤,连忙问三位要什么样的雅间。   那宁郡王庶长子名纳兰辕,长得面色白皙,眉眼精神,却是个自小就没正经的。他这会儿朝楼梯瞧了瞧,果然瞧见那红木梯子上一行金莲小脚印,心下不禁一动。   “方才进来的小娘子是哪家的?”他眼睛不住往楼上瞧,可人早上楼了。今天他三人本在云华楼对面的酒楼听书,出来时却见一男一女走进走进云华楼,那女子一身鲜红斗篷,风一吹,身子的窈窕纤细凹凸有致分毫毕现,后头的薄雪里一串小巧玲珑的脚印,竟是三寸不到,惹人怜爱。他忍不住心动垂涎,便跟上来了。   小伙计见他神情,哪还有不懂的?只他着实不认得那女子是谁,摇头道不知。   纳兰辕气恼地敲了他一下,“我要那小娘子旁边的雅间儿!”   却说沈家兄妹上了楼,沈天瑾引她去一处早就订好的雅间儿。沈天玑满以为里头没人,当先去开门时,还一边扭头与沈天瑾笑道:“我瞧这云华楼外头与以前很不相同,不知道雅间里面是不是也翻新了……啊!”   她不妨里头正有人踏出来,这会儿却是面向朝外,身子正撞到出来之人的胸口处。   很硬很结实,充满了暖意。   不知怎的,她觉得有些熟悉,转头抬眼一看,果然跌进一双幽若秋潭的眸子中。   纳兰徵静静看她一眼,连日来冷漠冰寒的眉眼瞬间染上几分柔和春意来。   沈天玑连忙后退几步,面容白皙中透着红润,仿若天边的彩霞。一身石榴红羽缎斗篷将身子围得严实,那艳红的色泽愈发衬得雪肤花貌,整个人如同娇美的瓷娃娃一般。   此刻娇美的瓷娃娃正微微张了惊讶的红唇儿瞧着他,晶亮的眸子里有小小的懊恼。   纳兰徵只觉得心头痒痒,直想立刻把她抱进怀里。   他顿了顿,掩下心头悸动,未置一语,只又转身回了雅间。一旁的常怀朝沈天瑾拱了拱手道:“主子等你们许久了,两位请进吧!”   沈天玑看了眼沈天瑾,有种被出卖的感觉。   沈天瑾有点心虚,但他也是为权势所逼啊,实在情非得已。   兄妹二人进了门,因有了外人在,沈天玑立刻想起各种礼数规矩来,她敛了笑容,朝纳兰徵福了福身,“孟大人!”   沈天瑾刚喝进的一口茶呛了一下,被纳兰徵一个眼风扫到,浑身只觉如坐针毡。   沈天玑见他难受,开口道:“哥哥,你可否出去一下?我有些话想对孟大人说。”   “……”沈天瑾无言了。上次他撇下她跑了,心里十分愧疚,本想着这次就是再难熬也要陪着妹妹,不想却是沈天玑开口让他离开。   沈天玑目光执着,待沈天瑾出门后,她还加了句:“哥哥给我守个门,莫让外人进来了。”   沈天瑾觉得头破发麻,深觉得皇上这副沉稳严肃的模样,的确很能让小姑娘们产生正人君子的错觉。当然,他也不敢对妹妹说皇上不是正人君子,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   沈天玑的确觉得眼前这男人是个正人君子。她记得他说的话,他必不会伤害她。常怀同沈天瑾一同出了门,屋内只剩下孤男寡女二人。   男子透过来的实现带了几分浅淡的笑意。沈天玑瞧了瞧他的右臂,“上回我忘记问了,你的伤可好了?”   男子勾了勾唇角,“你帮我看看如何?”   沈天玑大眼闪了闪,摇头道:“不看。瞧你这模样也好得差不多了。”   男子心里生出几分可惜,只觉得若是伤再重些就好了。他看了眼她此刻纯澈淡静的眸子,“你有话想与我说?”   整日离不开男女大防,这会子倒愿意与他独处?定是有话要说了。   沈天玑却反问道:“孟大人先说吧!大费周章把我骗来,难道不是有话与我说?”她顿了顿,又续道:“也不知哥哥收了你什么好处,竟然愿意与你狼狈为奸。”   纳兰徵第一次听人用狼狈为奸评价他,觉得有些新鲜。他觉得她的面容神情实在丰富可爱,便只含笑瞧着她半晌不言。   “你不说?”沈天玑道。   说什么?纳兰徵一愣。不过是因他十分想念她,才特意引了她来。   作者有话要说:也是醉了,电脑坏了,修了大半夜   明天可能更不了。。。哎。。。。。   ☆、第043章 云华楼中明心迹(下)   她双眸闪闪地等着他说话,黑白分明的眼纯澈透亮。男子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你可知……近日天子欲册妃之事?”   沈天玑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眼中有着疑惑。   “你……”他斟酌着措辞,“你可愿意进宫?”习惯了冷硬帝令,如今能问出这么一句软绵绵的话,也着实不容易。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微惊。   沈天玑见他目色沉静,虽然周身气度仍然是冷硬坚毅,威严肃穆,可看她的眼神明显柔和了几分。漆黑如墨的眼中仿佛有层层暗波,微微涌动   。   她心头一触,连忙别开了眼。她随手捧了桌上一盏茶,低头瞧着那幽绿的茶水,“虽不知大人为何有此一问,但是此次天子册妃册的都是先帝遗诏所提之女,与我没甚干系的。”   他看着她完美无瑕的侧脸,那纤长细密的眼睫如展翼欲的蝶,微颤。   “若是天子下旨召你入宫呢?”他问道。   沈天玑顿了半晌,道:“既是天子旨意,又哪里有愿意不愿意之说?抗旨不遵可是死罪。”她忽然转头看他笑得笃定,道:“只可惜天子并未召我进宫,也不会召我进宫。”   “为何?”他微微诧异。   沈天玑浅笑道:“此次册妃,各世家大族都有人选,唯有我们沈家被排除在外。孟大人也算是朝堂新贵,又怎会不知道其中道理?”顿了顿,又悠悠续道:“旁人皆赶着把女儿往宫里送,所求所盼不过光耀门楣,兴盛家族。我们沈府如今已是除皇族之外的第一家族,若是再兴盛些只怕就要越过皇族了。天子又怎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男子心头惊住。他眸光幽深地看着她,“话虽如此,可圣意难料,难保不会做出反常之举。若果真要你进宫,你心中可愿意?”   虽然先帝的确有她方才所说的想法,故而遗诏中未有沈氏之女。但是他素来兼听独断,心中自有考量,又哪里会以先帝之言为志?   他想要的,总会拿到手。帝王之尊,纵行如剑,旨令如山,他从未顾忌过他人想法,也无须顾忌。可她,是他毕生至今所遇的例外,唯一的例外。   沈天玑见他如此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也不再纠结,坦言道:“我心中自是不愿意的。”言罢,男子气场骤然冷了下来,飞扬的眉微蹙。沈天玑未曾注意,续道:“一来我与皇上并不认得,更无感情可言;二来我这样不善心机斗争的,进了宫也只会给家里带来灾祸,长辈父母宠我养我,我若是害了他们比自己死了还要难受的。至于荣华富贵,我自小享用,没什么好稀奇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她前世与孩子无缘,今生幸得重来,她总想着定要多生几个孩子才好,若是入了宫,皇帝那么多女人,能有几夜宿在她房里?多生孩子只怕是指望不上的。就是姑姑那样以皇后之尊进宫一路尊荣至今的,不也只得当今天子这一个孩子么?就算她真那么有本事让皇上撇下三宫六院整日往她房里跑,那她也会成为后宫众妃的公敌,总有一日要死在争宠的明枪暗箭之下。   纳兰崇虽是王府世子,可安亲王府素来安宁和谐,她早已打听过,安亲王对嫡妻爱重,小妾总共也只得三个;纳兰崇虽年过二十,房里却是一个妾侍也没有的。她嫁去安亲王府,多生几个孩子的愿望十分可行。   只这些想法在世人看来大约有些惊世骇俗,她也没那个脸与眼前男子说这些。   纳兰徵此刻的脸色着实不好看,心里是从未有过的难受。他坚毅的唇线紧紧抿着,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沈天玑这会儿却还沉浸在嫁入安亲王府的美好未来的想象之中,完全没注意身边冷风阵阵。她想她日后定要儿女双全的,最好能同母亲这般一举诞下嫡子,在王府中地位稳固,最好夫妻恩爱些,才好生孩子。那纳兰崇如今瞧着是个好的,可男子大多喜新厌旧,若是想要常保恩爱,只怕还要靠自己努力。怎么努力?自从遇见纳兰崇以来,她就在实践着如何与他更恩爱些的法子。   事实上,她着实没什么经验,因为前世她对苏墨阳所做的都是她认为可以让两人相爱和恩爱的行为,到最后,苏墨阳不止不爱她,还恨她。今生她学乖了,不再露出死缠烂打的丑态,几分含蓄羞怯,几分欲擒故纵,这么些日子来,她瞧着效果不错。   可是这事儿也不全是好的。自祖母寿宴之后,纳兰崇时常来沈府,大多时候只是在丰麟院与三哥一处弹琴论诗,但偶尔也会唤她过去作陪,每每承受那温暖柔和又几分火热的目光,她只觉得头皮发麻,可偏偏还要做出羞怯之态,真谈不上多享受。她晓得,这别扭的感觉都是因她心里并不爱他。若是前世里苏墨阳这样对她,只怕她要兴奋得三天三夜也睡不着。   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既然早就想好了自己想要的,也总要付出些代价。这很公平。只盼着日后自己能得偿所愿才好。   她手捧着茶盏,边喝茶边胡思乱想着,不禁悠悠开口道:“亲事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我来说,能寻个差不多的相敬如宾扶持度日就好,从未奢望别的什么。至于进宫,更是不可能的。”   纳兰徵伸手摁住疼痛难忍的心口,忽然开口道:“若是……若是我说我想娶你呢?”   此话一出口,吃惊的不止是沈天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将这句说出口来的。很久以前,他与她说,他会娶她,可是她却将他给的信物随手扔了。如今听她一番话,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竟然还问出这样的话来让自己难受。   他生来就是大昭的皇太子,是这片广袤社稷如画江山的继承人。后来成为天下万民人人敬畏的年轻帝王,所行所言无不铮铮果决,所思所想无不刚毅专断,所经所历无不顺遂无阻,何曾如此刻这般软弱艰难过?   沈天玑抬眼,瞧见他暗沉的眉目,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满满都是她的影子,仿佛要把她看到心里去。那目光仿佛一张无边无际又无法挣脱的网,让她心头猛跳。   “你……”她脸上一片通红,双眸染了水一般,嘴唇咬了咬,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被那目光骇得巴不得马上逃走才好。   既然做了,便做到彻底,扭捏犹豫一向不是他的风格。他深深望着她,“妍儿,你可愿意嫁我?”   沈天玑被那目光溺了半刻,忽而清醒过来。幸好她是再生为人,心境澄澈,不然只怕要迷失在这男子幽深专注的目光中。   思路一清,很快她稍稍镇定,原本还道,他今日引她来这里做什么,原来就是为了问这话的么?回想起二人相处的点滴,她抿了抿唇,道:“很感激孟大人的救命之恩,只是孟大人此言,我着实不可能应允。家兄在外等待良久,该急了。”话毕,她朝他福了福身,转身欲走。   忽感手上一紧,那股力量如此之坚定执着,让她只觉得腕间一疼!   纳兰徵眉目沉暗,身体已经先于理智而行动。他速度极快地拉住她细嫩的手腕,硬将她扯进自己的身前!   她一声轻呼,石榴红的斗篷一松,滑落在地,露出里面一件粉色绣花缎面的裘袄,胸前饱满,腰间纤细如柳。他将她紧紧锁在双臂间,一手握住她的后脑,一手抬起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幽深的眸子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只是那情绪强烈地让她害怕。   “不可能?”他吐出三个字,咬牙切齿的。   沈天玑被他吓得话也说不出来了,可却不敢再喊。如今二人置身于热闹的云华楼,这门一开,外头不知有多少人能一眼瞧见里面的。她若是一喊,让人瞧见此刻的情状,那她以后也没脸活了!   “你……”她的头分毫动不了,只能被动与他浓烈的眸光对视着,心头也怒了,“你身为大昭将领,孟大将军的后代,却行此强迫之事,不怕受人耻笑吗?”   男子却未将她的话听进心里,只觉得眼前这副娇颜,真真是国色天香,再美丽动人没有了。娇嫩的红唇因为气愤而愈发红颜,如最艳丽的霞彩,他只想好好尝一尝。   恼意、怒意,还有心爱心动之意,他双眸熠熠,缓缓低首……   却在触及到她的前一刻,停了下来。   心头愈发疼痛。他缓缓放开她。   “你走吧。”   沈天玑反而愣住了,她瞧见他冷漠如冰的脸,看到他紧蹙的眉峰,眸中满满的疼痛,也不知道怎的,心头也有些难受。讷了半晌,她朝他又福了福身,“孟大人,我先走了。”   披好了斗篷,胡乱系好带子,她心里沉沉的,最后忘了默不作声的他一眼,然后推开门出去。   常怀见沈天玑神情,心头就有不好的预感,果然一看屋里,就见他家主子沉默地坐在那里,周身冷得像冰。他走进去,关了门。   “妹妹……”沈天瑾正欲说话,沈天玑打断他,“大哥哥,我们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哎,,好虐。。   不过下章就转折了。。   ☆、第044章 银雪纷飞佳人现(上)   沈天玑脚步匆匆地下楼,只想立刻逃离此地,虽然这种心情来得毫无道理。冷不防另外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女正上楼,她脑子嗡嗡的,未及细看,就猛然撞到一个人身上。   “哎哟!”一个女子的呼声,“你眼睛长哪儿去了?”   沈天玑抬头,却见这华服少女的眉眼十分熟悉。   “你是……妍儿?”少女认出沈天玑,前一刻的恼怒登时消弭不见,换成满脸惊喜,“妍儿你回京了?”她见沈天玑神情困惑,不禁急道:“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婧儿啊!”   脑海骤然划过了然,沈天玑眼神眯了眯,不禁再次细细瞧她一番。黎雅婧,她前世众多好友之一,成天在她跟前溜须拍马,谄媚讨好,且是极力怂恿沈天玑去主动追求苏墨阳的人之一。沈天玑名声坏了之后,两人便再无来往。   眼前这个少女与记忆中模糊的印象重叠,沈天玑心头一阵阵凉,实在不愿意与她过多纠缠。   “雅婧,这是谁?”一行人当中有一位衣饰服装极为出众的少女,容貌秀丽,妆容精致,眉眼间满满都是高贵倨傲。   “玉媛姐姐,这是敬国公府的沈四小姐。”黎雅婧笑道,“我早说过的,妍儿长得极好的!玉媛姐姐你开始还不信呢!现在亲眼见着了,就知道雅婧所言非虚了吧!”   沈天玑本因与纳兰徵的一席话有些心不在焉,这会子听黎雅婧几句话,心头泛起冷笑。这若是前世的她,只怕就要把靳玉媛记恨上了。若她没猜错,此女正是大昭唯一异姓王淮武王靳展元的嫡孙女靳玉媛。靳展元在昭文帝时期颇受皇宠,其独子在征北战役中以身殉国,靳玉媛是其独女,自出生起就受封为严辞郡主。靳家虽并不兴旺,但靳玉媛的地位比起沈天玑来,分毫也不差。   靳玉媛本也是以容色自居,如今听黎雅婧之言,又瞧见沈天玑容色更胜于自己,难免不悦,又发现一同前来的几位公子的目光都瞬间为沈天玑所吸引,心头更是不舒服。她淡淡打量了一番沈天玑,言道:“的确生的好。今日本是我生辰小聚,既然沈四小姐是雅婧的旧识,那就一起去吧!”   说着,女子当先绕过沈天玑走上楼。   “且慢,我……”   “莫非沈小姐瞧不上我严辞郡主的面子,不愿意同去?”靳玉媛转身来对她笑道。   如今正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楼梯口,云华楼中许多贵胄子弟,认得靳玉媛的不在少数。靳玉媛那话特意说得响亮,引了许多目光过来。   黎雅婧知道沈天玑素来也是高傲非凡,如今被靳玉媛一刺激,多半要当众发怒的,说不定还能跟靳玉媛吵上一架,到时候闹得满楼的人都知道,那就好玩了。她心里这样想着,手上却拉住了沈天玑,仿佛生怕她要发怒似的,劝道:“妍儿,咱们就一同去吧,玉媛姐姐今日生辰,我们得为她庆祝一番才是。”   沈天玑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来,朝靳玉媛行了礼,“严辞郡主莫怪,我并非不愿意给郡主庆生,而是今日我与我大哥哥同来,大哥哥此番有急事,我们须得立刻回府。下回定给郡主赔罪。”   沈天瑾素来疼爱妹妹,哪里能容得了沈天玑受欺负?若不是沈天玑给他使眼色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他早就要出头了。这会儿他走到妹妹身边,也不理会那严辞郡主,兄妹二人就欲下楼。   那靳玉媛生得有几分姿色,在少年公子里总是各种被赞扬。她初初看见沈天瑾时,就被对方英挺俊逸的眉目震了半刻,可下一刻就被沈天瑾忽略个彻底,心头便生出一团火来。   “站住!”靳玉媛道,“你是何人?怎么见了本郡主都不见行礼?”   旁边有人在她耳边轻声道:“那是敬国公沈府的嫡长子沈天瑾。”   未再做过多解释,众人就心中了然。靳玉媛也是微微一怔。沈天瑾,这个名字在征北军凯旋归京时就已经家喻户晓。白面儒将,少年统帅,天子近臣。可以说,他本身的光辉甚至盖过他出生的光环,即便他的出生亦是贵极。   靳玉媛咬咬唇,因为难堪而面色微红。身边几个时常捧着她的公子立刻说了几句好话哄她,她听后心情好了几分,对着沈天瑾的背影小声道:“什么少年将军,谁稀罕!”说着,转身上楼。   那黎雅婧则是瞧着沈天玑的背影,满心惊诧。方才沈天玑表现出的性格秉性,哪里是她认得的沈天玑?分明是变了一个性子!她眼中清澈澄净的光华,比以前愈发出众的容貌,连她都觉得惊艳异常。没想到两年不见,竟然变了这样多。她微微叹口气,转身跟上了靳玉媛。   “哥哥,方才好几个姑娘都偷偷瞧你呢!”二人走出云华楼,沈天玑笑道。   沈天瑾挑挑眉,“我未曾注意,只注意不少公子都瞧了我妹妹,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呢。”   沈天玑笑了笑,“哥哥真会反咬一口。”   沈天瑾也笑,手上的紫绸伞又朝她那边斜了斜。   忽然一阵冷风,沈天玑的斗篷系带一松,她及时捉住,手指灵活地重新系好。沈天瑾瞧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目光无意间掠过她腰间,惊道:“妹妹的麒麟玉佩呢?怎么只剩得一只了?”   沈天玑低头一看,脸色微变。   她转头瞧了眼刚离开的云华楼,皱眉道:“大约是掉在雅间里面了。”心头恼道,这两块玉着实会给她添麻烦,什么辟邪护体之物?诳人的吧!   “哥哥你且在此处等等,我去去就回。”沈天玑说着,也不顾沈天瑾阻拦,便一头钻进纷扬飞雪中,三两步再次进了云华楼。   沿着楼梯上到二楼,一路回到方才的雅间门前才停下脚步。   她说不清此刻心头的几分急切是因为什么,只觉得能再回来看他一眼,这样很好。   她立在门口稳了稳呼吸,才伸手敲了敲门。   “孟大人在么?”她问了一声,里头没有回音。脑海中骤然浮现他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子,里面有深刻的伤痛。她心头一急,用力一推门。   那门却瞬间自动开了,她刹不住力道,一个趔趄跌进了房里。   “嘿嘿!小娘子送上门来了!”   身后的门被啪的一声关上,耳边一声淫//笑。沈天玑沿着一只青石皂靴向上看,却见一张男子的脸,正俯下看着她。   沈天玑心头大骇,站起来欲转身推门出去,却有另外两个男子守在门口,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   “你们到底是谁?天子脚下,就敢如此嚣张!”沈天玑握住双手,强自镇定。   纳兰辕此刻正上下打量着她,自然是越瞧越满意,上前就要去抱她。沈天玑懊恼自己大意糊涂,如今自己一个弱女子,如何斗得过三个男子?况且此刻若是被外头人知道,她的名声也完了。可若是让她对这男子就范,那还不如杀了她呢。   她灵活地避过纳兰辕,绕到房中大圆桌对面,怒目道:“你可知我是敬国公府的小姐,你若是再乱来,日后定然不会有好果子吃!”   这话一出,果然靠门立着的蒋家公子就怔了怔,道:“你说你是沈府的小姐?”   沈天玑点点头,“我是当朝左相的亲身女儿,你们果真不怕?”   那蒋公子在心头思量半日,抬眼朝纳兰辕看去。纳兰辕却怒道:“蒋三你要是怕了,就立刻给爷滚出去,也别怪爷日后不再照拂你!”   另一外秦公子笑道:“蒋老弟你也太怂了,她说她是沈府小姐你就信?再说了,她若真是沈府小姐,也不错。今日给咱们老大享用一夜,到明日只怕当朝左相就要求着老大做他们沈府的乘龙快婿了!哈哈!”   秦公子的话语明显取悦了纳兰辕。他点点头直道他聪明,又对沈天玑道:“小美人儿,今儿不管你是谁,爷都要定了!你放心,你这样的美人儿爷也不舍得只享用一晚,你说你是沈府的?那爷明日就去沈府提亲,如何?”   沈天玑瞧他三角眼里满满都是淫//光,心头一阵作呕。她闭闭眼,心下一横,转身朝窗户处奔去。   窗子打开时,外头卷进一阵凛冽风雪。   “你们再过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她立在窗边,即便是说着决绝的话,眉宇间仍有几分镇定淡然。   这里不过是二楼,她想过了,跳下去最多是摔断腿脚,接一接便好了。   她重活一世,哪里能轻易让人将她美好的一生毁了?她沈天玑是历过生死的人,一点*的疼痛怕什么。   她决绝的眉眼里满是动人心魄的光华,一缕超脱于俗尘的气息让她整个人仿佛沐浴在云光之中,有着不可侵犯的高贵与耀目。   纳兰辕停下靠近她的脚步,眯着眼看了她半晌,见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心里也怜惜起来,劝道:“小美人儿,爷虽然没什么本事,可也是郡王长子,你嫁给爷,日后便是皇亲国戚,一生富贵无忧,有何不好?”   沈天玑冷笑道:“此生虽不盼真情真爱,可我沈天玑总么也要嫁个正人君子!你们这般卑劣无耻之人,我连看一眼都嫌脏了眼睛!”   “你!”纳兰辕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爷今天就要办了你这个小贱/人!”他怒气冲冲地朝沈天玑靠近,心想这么样高的楼,他就不信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真敢跳下去。   沈天玑凄冷一笑,转头迎向外头的凛冽风雪,毫不犹豫纵身跳下!   活着不易,她此生向来珍惜手上拥有的一切。事事都需谨慎,步步都要小心,今日若不是她一时莫名的魂不守舍,也不会犯下这样的大错!如今只能行此险招保住自己的名节。   脸颊边拂过冷冽的劲风,耳边是猎猎巨响。她已经做好了迎接剧痛的到来,可当身子停止坠落时,却是一分疼痛也不见。   反而是一阵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我更得晚。。大家可以第二天看。。。   唔唔。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045章 银雪纷飞佳人现(下)   常怀一直都知道,这位沈府的四姑娘是他家主子的心病。他过去从不曾预料到,他家主子这样容貌才略天下无双的人,也会迷恋上一个女子,且如此执着如此坚定,非天崩地裂难以抵抗。   这位女子是多么幸运,她现在或许还不知。主子心思难测,可他跟在身边多年,总也能料到几分。日后这位沈四姑娘定然是天下间最尊贵的女子,或许也是最幸福的女子。当他替独处的二人关上门时,心头这样想着。   可当女子开门出来,素来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他家主子坐在那里,一身孤清冷寂时,他又觉得,自己预计地还不够,这位美丽娟秀的姑娘,在主子心里的地位简直无可比拟。满朝文帝皆知,昭武帝令,丝毫容不得质疑和违抗,若稍有违背之意,必死无疑。先帝实行仁政,可今上,虽秉承了先帝遗志,手段却凌厉许多,堪称铁血帝王。可如今,却在一位娇软的少女面前,如此妥协。他如何能不震惊?   “主子,可要换壶热茶来?”良久,他忍不住开口询问。   纳兰徵一直未动,心头还萦绕在方才女子的话语里。   她的声音清甜悦耳,宛若娇莺黄鹂,每每他听着,总是不注意她说了什么,反而只沉浸在她给予的灵动乐曲中不能自拔。可今日那句“不可能”,却听的如此明晰。   仿佛一把刀,□□他的心里。   他处事素来睿智,在感情方面却着实没有一点经验,也不过是凭心而来。心中想她,便出宫来找她,想要将她带在身边随时看着,便想要娶她。他想得厉害,今日才有此言。事实上,他便是再不懂少女心事,也晓得自己这是急进了。   放了她走,也只是暂时的。他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放手。   “主子?”常怀又唤道。   “不用了,”男子声音沉缓,站起身道,“回宫。”   街上已经被盖上了薄薄一层雪,雪花依然在空中纷飞着,飘到行人头上肩上,轻柔无比。   “主子,雪下大了,去换个马车来?”   纳兰徵未置一语,只动作凌厉地翻身上了他专属的黑马坐骑,当先行走在雪花纷飞之中。   常怀愣了愣,立刻上马跟了上去。   飞花白雪,琼芳奇绝。京都的雪并不少,可此次的雪却格外的悠然娴雅。周边商铺林立,茶楼喧闹,京都人民的生活分毫未因大雪冷天而困顿,反而一个个都喜笑颜开。纳兰徵看着百姓笑意连连的面容,心中想着,济养天下万民,以致天下太平,是他毕生的愿望,如今也算的完成了一小步。父皇尝言,为帝者,安万民致太平最是艰难。可为何在他这里,对付一个小小的女子比安养万民还要难上几倍呢?   那样娇小,却那样倔强,让他简直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   骏马缓慢地行在昭宁街道之中,绕过昭宁街,便是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道。他本只是随意瞧了一眼,却忽然发现有一扇窗子是洞开的。寒冬腊月,谁还会开着窗子来吹冷风?细瞧之下,他豁然发现,那窗子正是云华楼二楼某一座雅间所在,看其方位,正是方才他所在之地的隔壁。   忽然,窗口处一阵响动,一个女子单薄弱质的身体如落花般坠下,红色的衣衫伴着墨发凌乱翩飞,在纷扬白雪中尤其醒目。   他心头骤然一阵锐痛,仿佛某种灵犀一般。   身体已经快于理智,倏然飞身过去,接住了那个纤弱身影。   身后的常怀简直目瞪口呆。这……他家主子素来是不近女色的,也素来是个冷硬而没甚同情心的,他从未不行此救人之举,便是真要救,也只会甩给眼神给他,让他来做。这也是身为帝王贴身侍卫的职责之一。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儿?他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想将眼前情景瞧个仔细。   白雪如絮,絮堕纷纷。男子一身玄色的衣衫在雪白的世界里如此明晰,亦如此骏挺坚朗,青天白鹤,松木骄阳,他凌厉如电地身影跃至窗子下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恰将坠落的佳人紧紧接住。   或许,两人的相遇的确是宿命的安排。前一刻还冷冷拒绝了自己的少女,如今无助凄惶地落在他的怀中。   她娇艳的红唇泛着点点苍白,美丽动人的眉宇紧紧蹙着,仿佛在等待可怕境遇的降临。   他立在雪地里,身上的衣袍卷起凛然的弧度,双臂抱着她,只觉得她飘若鸿羽。   纷扬的雪片落在两人的头上、肩上,她娇嫩雪白的脸上滑落一颗水珠,冰冰凉的。他看见她倏然睁开了眸子,一脸惊诧。   睁开眼,看见的却是男子俊美而带着几分冰凉的面容。轮廓坚毅,线条朗朗。   他的背景是一片雪白弥漫的天空,空中清冷沁人的寒意,带着几分冰雪的干净味道。这背景生生柔化了他平日里过于威严凛然的面容。让他出众的五官愈发光彩夺目,犹如天神。   沈天玑看了他半晌,只觉得目眩神迷。前一刻的惊慌和决绝,在此刻都化作乌有。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本来戒心严重的她已经开始习惯他的温暖,只要有这温暖她就不再害怕和慌乱。   纳她入怀中,纳兰徵骤然停下的心跳的心跳才逐渐恢复正常。在他眼中,大家闺秀都该是行事稳妥的才是,怎么眼前这个女子却能将自己从高楼上摔下来?!他皱了眉,开口就欲责她几句,却在看到她异样的神色而惊住。   她此刻满目怔怔,眸中尚有残留的决绝之色,娇嫩的唇角被小牙齿咬得苍白,连身体都有着微微的僵硬。   他不禁缓了几分神色,开口道:“怎么了?”   豆大的泪珠骤然滑落粉颊,她罢工的脑子终于重新开始运转,第一件事便是从他怀中下来。   纳兰徵并未阻止她,瞧着她一边默默流泪一边退后几步整理衣衫,眸光沉沉,心里泛起一阵软,又一阵疼惜。   沈天玑取出帕子来不住擦眼泪,心中十分不愿意在这人面前作出如此脆弱可怜的模样,可如何也止不住。她自归京以来,甚少出门,可每每出门,总要遇到一些倒霉事儿,她费尽心力才保住这好名声,心里却也无限委屈,只觉得这回京之后大约是少给菩萨烧香了?怎的如此不顺遂!   此处本是僻静巷子,加之大雪纷飞的天儿,四周并无行人。纳兰徵和沈天玑隔了有几步远,他负手而立,默默无言,她用力拭泪,泪水却越拭越多。   常怀徘徊良久,还是走过去将伞递给纳兰徵。   纳兰徵瞧着沈天玑被擦得通红的小脸儿,眉头越皱越深。他撑开伞,径直走过去将伞罩在她身上。   一手夺了她的帕子,男子沉声道:“这样擦法眼睛都要擦坏了!真是个孩子!”   沈天玑一懵,失了帕子的手还停在那里,本是凄凉悲伤的心境,被他这一语倒弄得不知该作何反应。一双兔子般通红的眼将他瞧着。   很明显,她专注看他的目光取悦了男子。纳兰徵面容柔和下来,伸手就自己的袖子给她轻轻拭泪。   他衣衫料子柔软丝滑,袖口处还绣了精致云龙纹,透着几分敛藏的高贵与雍华。可他却分毫不爱惜,在她花猫般的脸上轻轻抹着。   不远处,常怀瞧着一双丽影共执一伞并立在雪天之中,只觉得再没比此刻更美的画面了。男子颀长的身影高出女子许多,如坚定的城墙一般将娇弱纤纤的少女护住。   沈天玑愣了片刻,周身被他清冽如秋水的气泽所充裕,本能的就欲再退后两步,却闻得男子清淡的语调:“我虽然喜欢你,却还做不来强迫之事。你放心便是。”   他本是帮她救她,她却总刻意拉开距离,把他当小人看待。虽然她自问并非怀疑他的品性,可她这行为多少有些忘恩负义。   她终是不好意思退后了。男子的视线落在她清丽动人的眉宇间,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眸光微微闪动,心头想着:他一国之君虽不耻于行强迫之事,可若圣旨一下,她因不想家人受牵连也定会愿意进宫,如此一来,也算不得强迫了吧?   让他心动的女子,他怎会让她嫁与旁人?最后总要嫁给他的。   男子心头胸有成竹,势在必得。可俊颜上分毫不显,犹自带了几分森冷肃然。   沈天玑以为他是因受到自己的怀疑而隐有怒意,愈发觉得自己不厚道起来。待他放下手后,她仰头感激地望着他,“这次又是孟大人救了我,我……”   “你不用再说什么报答的话,”男子道,“除非以身相许,别的报答我都不稀罕。”   “……”沈天玑脑子打了一个结。这男子瞧着一本正经,是如何能把以身相许这种话用如此严肃的语调说出来的?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跳楼下来?小命不想要了?”纳兰徵想起了先时的问题,这会儿想到她差点摔到地上,她这柔弱的身子骨也不知道要摔成什么模样,心头便又噌起一阵火,眉目不由得就是厉色。   “……”她愣了愣,莫非他以为她是自己闲着没事儿跳楼找乐子好玩儿?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尽量都这个点儿发。。尽量尽量。。   ☆、第046章 初入宫禁度梅雪(上)   女子着实有些误会了他的话。他有此一问,是因在他心里,性命是最重要的,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该这样拿性命开玩笑。他瞧着,这一层楼普通人大约是摔不死,可眼前这少女生得柔弱可人,哪里能和普通人相提并论?   他这一问,沈天玑想到自己被逼跳楼的缘由,方才的愤怒又升起,她走出伞的范围,抬头往窗口处一瞧,却见云华楼顶碧色的琉璃瓦已被白雪所覆,其下数层,窗子俱是紧闭,唯有一扇窗子洞开着,可窗口处却空无一人,窗边精致雕花和唯美彩画在雪中静谧悠然,仿佛什么人也不曾有过。   沈天玑咬了咬唇,这人倒是跑得快!以为跑了就万事大吉了?宁郡王府的人又如何?既然敢对她做下这样一桩事,她定要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纳兰徵把手中的伞朝沈天玑处斜了斜,又朝常怀使了个眼色,常怀点头离开后,他也抬眼往上一瞧,“上面有人?”   “大约已经跑了。”她恨恨道。   纳兰徵看她神情语气,也大约能猜到发生了什么。想到方才出那雅间时,正有一个小伙计给隔壁送茶,敲门时口中唤的正是辕公子。   他心中已经大约猜到是谁,瞧着云华楼的眸中倏然闪过冷光。   “如今没事就好,下回可不许这样莽撞。”他低缓的音调在簌簌雪声中愈发沉敛,莫名给人以安定的力量。   只他的话却让沈天玑皱眉。她哪里莽撞了?正欲辩几句,常怀走过来,“主子,马车已经备好了。”   顺着他身后看去,沈天玑瞧见巷口处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辆马车。那马车不同于他上次乘坐的贵重高华,而是市面儿上供人租赁的普通马车。想来是常怀临时就近租来的。   雪下得越来越大,沈天玑的小脸被冷风吹得几分娇红。二人走到巷口,沈天玑正欲拜别他,自己去寻大哥哥去,却听见男子吐出两个字。   “上去。”顿了顿,觉察到这话说得太命令式了,他又淡淡续道:“我送你回府。”   沈天玑摇摇头,“哥哥还在云华楼门口等着我,这样久他该急了。”   她这话却如石沉水底,一丝波澜也不掀。纳兰徵在她欲转身离去时,道:“你这借口找的不高明。直说不愿与我同行便是。”   沈天玑愣了愣,“并不是找借口……”   “上去。都这副模样了还到处乱跑!”男子的声音透着几分沉冷,心想这小妮子总是这样不听话,害得他时时都忍不住想用强硬姿态逼迫她,实在是情非得已。   沈天玑方才哭了一场,眉眼间如今尚满满泪痕,瞧得的确不好。她顿了顿,“麻烦孟大人派人给我哥哥知会一声吧。”终是乖乖上了马车。   纳兰徵吩咐常怀送沈天玑回府,自己却并未上车。沈天玑见此,深觉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遇上个纳兰辕,便把救命恩人也防上了,心中不禁愈发愧疚。   纳兰徵目送着马车消失在雪幕之中,才转身离开。   却说纳兰辕三人眼瞧着沈天玑跳下了窗子,心头自然惊惧。纳兰辕素来为非作歹,没个正形,可也只敢在隐蔽处行事。人前虽嚣张些,却也不敢当众妄顾国法。京城是天子脚下,当今圣上又极是看重国法吏制,他便是宁郡王府的长子,也是怕的。今日本想着与那小娘子在雅间里亲热一番,那小娘子便是再不愿意,也只能乖乖嫁给他,为护住名声,必不会告发此事。谁知道这女子如今决绝,二话不说就跳下了窗子,他瞧得真切,楼底下还有旁人在救了她一把,若是那小娘子一个羞愤不顾自己名声找了家人来抓他,他也没好果子吃。故此,他才与另外两人匆匆离开了云华楼,到时候来个死不认账就是了。走到大门时,正巧遇见久等不见妹妹的沈天瑾进来寻人,当下三人更是低头敛目,巴不得脚下生个风火轮才好。   沈天瑾心下发急,也不顾活计阻拦,每个雅间儿都寻遍了也不见沈天玑的身影,待得到纳兰徵派人送来的消息后当即赶回府去。   他脚步匆匆进到莹心院时,院中几个仆役正在扫雪,问及四姑娘是否回来了时,一个端了红木托盘的小丫头笑嘻嘻回道:“四姑娘方回府就去了松鹤堂了!听说宫里传了话儿,太后要见几位姑娘,还特地点了四姑娘的名儿呢!老夫人正拉了几位姑娘在一起说些紧要的话呢!您瞧,这是夫人让奴婢给送来的新衣裳,赶着明日给四姑娘进宫穿的。”   沈天瑾点了点头,便又转身去松鹤堂。   松鹤堂中,沈天玑并未将云华楼之事告诉沈老夫人,心里想着只告诉母亲便可。她自然不会同纳兰辕所担心的那般将这事儿说出去,可是她沈府的势力摆在那里,暗地里折腾他的法子多了去了。这会子她刚梳洗一番换了身衣裳,就得了太后召见的信儿,心头也是一惊。   太后姑姑怎么忽然想起她来了?   碧蔓见她神情,笑道:“姑娘大约是忘记了?明日正是京城里盛行的梅雪节呢!这两年太后每逢梅雪节都要见一见咱们府里人的,大姑娘五姑娘她们去年里都去了,只四姑娘不在京里,所以没能赶上。”   沈天玑这才了然。京城里的确有这么个节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多是勋贵公侯之家出门踏雪寻梅附庸风雅罢了,平头百姓并不注重。听说禁中有一个雪梅园,雪白梅香之景天下一绝,太后极喜欢,这两年每逢此节必要唤些命妇小姐一同作陪赏景。   知道了缘由,沈天玑便淡定起来。心道她只是应邀的夫人小姐之一而已,大约看一看景,说几句话,也就应过去了。   事实上,她对太后的印象着实谈不上多好,前世里沈府败落时她的不作为,沈天玑如今晓得大约是因她被逼入宫,对娘家多少有气的缘故,可沈府对她的养育之恩如此厚重,她着实不该如此。   话说回来,前世的自己还不是一样混?哪里把沈府的养育之恩放在心上了?   松鹤堂内置了地龙,金猊熏炉之物一应俱全,暖春三月一般。   沈老夫人拉着沈天玑的在榻上坐着,左边下首处坐了沈天姒、沈天婵,右边则是方放出门不久的沈天姝。   沈天姝今日一身十分素净,眉宇里也没了先时的傲气,只微垂了头安安静静坐着。   沈老夫人絮絮叨叨说了些进宫该如何礼数之类的话。末了,她轻拍了拍沈天玑的手背,“四丫头我是极放心的,就是你们三个,可千万不要失了礼数!虽说太后是咱们府里出去的,她未必会计较这些,可宫里不比咱们家里,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出了分毫差错,回来我定叫你们爹娘好好罚你们!”   老夫人的目光正正落在沈天姝身上。沈天姝头也不抬,只低低应了是。   沈天瑾进门时,一眼瞧见沈天玑好端端坐在那里,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老夫人见他进来,脸上便笑开一朵花。   若说这府里如今最有出息的,非沈天瑾莫属。京中勋贵之家,公侯之族,后代里虽都有那么几个好苗子,可许多都不是正经承爵的那个,这旁的子孙太过出挑了反而容易家族不宁。京中贵妇羡慕她的不知多少,都道沈府这样好的长房嫡孙,上哪儿找去。   沈老夫人忍不住就瞧了眼一旁立着的林氏,满目的赞赏和满意。林氏旁边的苏氏心里自然又是一阵不痛快,特别是看到沈天姝那副低头敛目没出息,只知道给她出丑的模样,更是郁闷。心道这些年来她知道再如何争抢也越不过林氏去,又没有出息儿子撑腰,所以凡事都小心谨慎再三思虑而行,只想着维持她二房正夫人该有的尊荣也就是了,谁知道多年的积累都被亲生女儿的一番糊涂事儿给毁了。老夫人如今越发看自己不顺眼了。   前几日,她还巴望着苏府的大小姐苏云芷进宫,她在沈府的面子多少也大些。不成想,屋漏偏逢连夜雨,苏云芷竟然得了时疫。昨日她托了身边的妈妈去苏府问过了,苏府的老管家悄悄递了话儿,说是大小姐这病来得蹊跷,只怕有人从中作梗。   不管怎么样,苏云芷是指望不上了。苏氏心里忧愁地想着。   这边,老夫人笑着吩咐沈天瑾道:“明日你的几个妹妹要去宫里,你对宫里熟悉,就亲自送她们去吧。”   沈天瑾应了是。几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沈老夫人留了几个小辈在松鹤堂用了膳,及至掌灯时间才逐渐散去。   这夜大雪纷飞,下了整整一宿。第二日一早,整座京城都为大雪所覆盖,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沈天玑一早被李妈妈从温暖的被窝里唤起身,瞧见花窗外头一阵亮眼,随便披了衣裳就趴到窗前瞧着。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她喃喃吟诵,灿烂笑道:“古人比喻别致,咱们院里,可不正像是开满梨花了!”   李妈妈笑道:“今日外头景致的确好得很!这雪倒也挑得好时候,恰在梅雪节下了!”   沈天玑这才忽然想起今日要进宫去,难怪这样早就把她唤起来。虽说进宫难免失了自由,但想到可以一赏颇负盛名的雪梅园之景,心头又浮出几分欢愉来。   青枝碧蔓轮着给她梳洗装扮,又用了些简单的早膳,一切备妥之后,才同沈天姒等上了马车,由林氏和沈天瑾带着,一路朝皇宫禁苑的方向行去。   ☆、第047章 初入宫禁度梅雪(中)   通向禁中的路上,厚雪已经清理,残留的几分洁白俱被马车碾成泥水,真是可惜了。   沈天玑又看了看马车前头骏马上的骏挺身姿,心头不免又是赞叹。昨日自松鹤堂回去后,大哥哥追问了许久她如何独自从云华楼回了沈府的,沈天玑粗略说了几句,沈天瑾差点没把手里的茶盅捏碎了,后来急匆匆去了母亲的院子里,大约是商议一番报复纳兰辕的法子。   今日一早见面时,沈天瑾私下笑着与她说已经商议出了好法子。沈天玑不曾过问,她相信哥哥定然会替她好好出气。   昨日母亲暗地里吩咐她,若有机会探一探太后的口风,看太后预备把哥哥的亲事作何处置。她这位哥哥可是京中如今炙手可热的勋贵公子之一,不知多少大家闺秀赶着做自己的嫂嫂呢。如今她瞧着他俊逸不凡的背影,也要被迷了去,何况是寻常女子?   正巧沈天瑾回头看了她一眼,沈天玑朝他挤挤眼睛,沈天瑾笑道:“四妹妹进去吧,若是着凉了可不好。”   沈天玑撇撇嘴,巴巴看了眼前头母亲的马车,暗自叹了一声,缩回车里去。   车里,沈天姒默不作声地坐着,端庄而安静。   也不知今儿这马车怎么分的,母亲带了最小的六妹妹坐在前面马车,沈天姝在后头的马车里,倒把她和大姐姐搁一块儿坐着。   沈天姒性子沉闷,说话不多,方才能寒暄的已经说尽了,沈天玑才掀开侧壁的车帘子探出头去看外头风景。   “大姐姐去年这个时候也进宫了吧?那雪梅园可好看?”她寻了个话头笑着问起。   沈天姒点点头,“宫里的东西自然都是极好的。”顿了顿,又微笑道:“我安静惯了,四妹妹与我同坐一车很是无趣吧?”   沈天玑一愣,笑道:“我倒是很羡慕大姐姐的安静性子,我平时太爱闹了些,我娘常说我不够稳重呢。”   “四妹妹过谦,要说闹,过去还有些,如今却是懂事多了的。咱们姐妹纵然处得不多,但是情分总是有的。明年开春后我就不在府里了,也不知以后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沈天玑见她眸中的黯然,心头也有些难受。沈府的女儿受宠又如何?嫁出去之后便是以夫为天,不能轻易回门。   沈天玑正欲宽慰几句,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外头的青枝隔着车帘子道:“两位姑娘,前头岔路上有林府的马车,咱们夫人正与林夫人说话呢!”   “是汝阳的舅母来京里了?”沈天玑问道。   沈天玑的母亲本是汝阳林府的嫡女,如今林府的当家人正是沈天玑的嫡亲舅舅。这位舅母过去来过沈府一回,沈天玑有些印象。   青枝应了是,“不止林夫人,还有林大公子和林二姑娘呢!说是才到京城不久,这会子也是奉了太后懿旨进宫的。”   沈天玑点了点头。心道,这下真是热闹了。   过了一会儿,马车继续前行,途中走走停停了几回,好不容易才进了凌华门。   下了马车换上轿子,又有人来报,说是太后有旨,今日来送女眷的公子们甚多,都留下一起赏景过节,凑个热闹。   沈天玑是第一回进宫,换轿时略略一瞧,只见重重宫阙都覆在一片苍莽白雪之中,愈发肃穆凛然。殿顶凌厉飞翘的檐角上有耸立的貔貅麒麟等,龙章凤案,双雕突魑,一个个森冽不已,足令观者心生敬畏臣服之意。   轿子又行了许久,渐渐的,一股若有似无的寒梅冷香传来,沈天玑只觉得精神一震,暗道皇家雪梅园,果然名不须传。   确切的说,雪梅园并不在禁苑之内,只是毗邻禁苑而已,平时除了天子帝王家之外,一些王公贵族可以征得应允入内赏景,因此并无外男不能进入之说。雪梅园旁有一座琼香殿,占地广大,今日劈成左右两片,分作了男女独立的小憩之地。   太后懿旨一下,一顶顶轿子都朝琼香殿抬去,素来冷寂安宁的琼香殿,今日异常热闹。饶是有所准备,沈天玑下轿时看见一溜烟儿轿子,也是吃了一惊。   林府的人一直同行,故而一起下轿来的还有林夫人和林府二姑娘。此地比不得外头,林夫人和沈夫人只笑了笑致意一番,并未过多交谈。双方小辈向长辈行了礼,沈天玑站起身来,目光不由得落在林夫人身边的一双出色儿女之上。   林家的大表哥林之砚幼时跟着母亲来过沈府,沈天玑只记得一个腼腆干净的模糊影子,如今她略略瞧了一眼,只见俊秀公子唇间含笑,温文尔雅,意气书生。心头不禁划过赞叹。二姑娘林之婳一身素净雅致的淡绿色,头上一只碧玉八宝玲珑簪,容色清丽异常,特别是眉宇间自然流露出一股温婉之意,整个人仿佛自烟波江南的画卷中走出。   这便是那位即将入宫为妃的林家表姐了?沈天玑忍不住再次在心里感叹一番,做皇帝的果真是艳福不浅。   林府兄妹二人也朝沈府的几位公子姑娘点头致意,二人相貌出众,礼数也好,林氏在心头感叹,哥哥嫂嫂真会教养孩子。转头又看看沈天瑾和沈天玑,不禁又暗笑,自己的儿女可丝毫不输给他们呢,羡慕旁人作何?   这会儿却也是赶巧了,沈林二府的人刚落地,苏府的人就到了。大昭四大世家的人,太后自然都不会拉下的,若是厚此薄彼,难免落人口实,没的叫人想多了。   前两年苏府都是苏云芷前来雪梅节,今日换成了苏云若,陪着一块儿进宫的自然是嫡长子苏墨阳。   沈天玑瞧见下轿而来的苏云若,不禁一怔。眼前这眉目布满轻愁的少女真的是夏日在姑苏所遇的那位刁蛮活泼的小姐么?   苏云若今日一身织锦海棠锦衣,满头墨发挽成流云髻,髻上别了几只碧玉钗环,步子迈得极缓,螓首微低,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   沈天玑眯着眼,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如今这苏云若怎么和苏云芷愈发像了?或许不是像,而是刻意模仿吧?   那日在绣月轩遇见苏云芷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美人莲步缓缓的姿态至今让沈天玑印象深刻。如今这苏云若似乎也有了几分她姐姐的架势,只不过还不到火候。   沈天玑心头不禁泛起冷笑,苏家倒真是心志坚定啊,非要送个女儿进宫不可。   苏墨阳将手上的斗篷给妹妹系好,发现不远处的沈天玑时,身子骤然一凝。   女子一身娇艳烟霞色衣装,雪肤花貌,倾城丽颜,整个人仿佛能绽出炫目华彩一般,让他移不开眼。   自绣月轩一见之后,也不知怎的,这个女子的身影时常闯入他梦中。娇美无双的小脸对他微笑着,前一刻,满目都是对他的热烈仰慕,下一刻又变得无比冷淡,可不管目光如何,她的绝美的容色,她周身轻灵清透的气息,都让他心中悸动。   他每每自梦中醒来,都莫名感到浓浓的惆怅,仿佛手上有什么宝贵的东西正在逐渐流失,也或许早已流失了他到现在才感知而已。这让他很是痛苦了一阵。   他本欲去沈府看看她,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这么纠结几日,倒一时忘了另一番痛苦。后来长姐生了时疫,晋远侯把苏墨阳喊去书房敲打了一番,说的不过是自小在他耳边说过无数次的陈芝麻烂谷子,苏府如何力求鼎盛等等。他是晋远侯府的嫡长子,迟早要承爵的,他自然希望家族鼎盛。可是长姐病倒了,父亲不仅不关心长姐的病情,反而担忧府里因失了一个宫妃而失去皇宠,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这几日妹妹被逼着学这学那,与爹娘闹的僵,府里也不安宁,他才未曾日日想起沈天玑来。这会子见到沈天玑,心头一阵久违的动乱,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目光便带了几分火热来。   沈天玑觉察到苏墨阳透过来的目光久久不去,眉头微皱,快走两步到沈天姒身侧,避开他的目光。   苏墨阳一愣,回想起两年前在他面前百般讨好的女孩儿,心头登时一空。   沈府一行人下轿后不久,领路的宫人瞧见是沈府的人,神色立刻异常恭敬,躬身行了礼,道是太后还要过一会子才驾临雪梅园,早就传下来话,沈夫人若到了,便同四姑娘先去慈毓宫一趟。   话语间又有轿子停下,琼香殿前人越来越多,宫人这话一落,众人都若有似无地投过来的目光里难掩羡慕。   林氏今日一身衣装分毫不埋没她左相夫人的名头。这会儿也不管旁人眼光,神色泰然,恭敬谢过了宫人,吩咐沈天瑾照看好几个妹妹,便领着沈天玑进了另外一只软轿。   众人来得这样早,却还得在这里干等半日。沈天玑心头琢磨,这宫里的主子,大约都不容易伺候。   轿子只行了一会儿就停下,几个宫人引着母女二人又走了许久,才到达慈毓宫。   慈毓宫内,太后沈和湄正坐在摇车边上,目光担忧地瞧着摇车中小娃娃睡得通红的脸,道:“昨夜下了雪,本觉得今日赏梅正正好,现在瞧着,还是不下雪的好。”   摇车另一边坐着的年轻女子正轻缓地拍着小娃娃,一下一下十分温柔。她微笑着轻声回道:“太后您多虑了,虽然衡儿年纪还小,可是他呀,早就被太后养得壮壮的了!这么一点风雪算不得什么,您呀,就放心带着他去赏梅吧!”顿了顿,又道:“这个时辰,大约诸位夫人小姐都到了呢。”   太后还是不放心,“这可是裕郡王的长子,哀家喜欢得紧,好不容易在这里养两日,若是养病了可不好。”   “小世子能在慈毓宫待着,是他的福气呢!慈毓宫福泽绵长,怎么会病呢?”女子的语调里满是轻快笑意,让人听着舒服。   太后笑了一声,正欲说话,外头来禀说沈夫人和沈四小姐到了。   听到沈天玑的名字,顾殷殷拍婴孩的动作不禁微微一凝,眼神抬起,望向进殿而来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主要人物齐齐登场   下下章就有正式初吻了!!好激动。。   ☆、第048章 初入宫禁度梅雪(下)   她重生醒来那刻,将前世的恩怨纠葛一一理过,苏云芷、林之婳、杨敏心……这些人无一不在她痛恨之列,而沈天玑这个名字却不过沙粒一般,在她心里完全不值一提。   前世的沈天玑不过是她打垮沈府的一个突破点,是收伏那富有心计又心肠狠毒的宁清意为自己做事的棋子。这个女子出自煊赫的沈府,却骄横刁蛮,蠢笨如猪,最后更是臭名远扬。就连她最后的结局,顾殷殷都不记得,只猜测着,大约是被苏府的人弄死在后院了。   所以,顾殷殷开始没把她放在心上,后来是苏墨阳时常写信给她,诉说各种相思之苦,她烦不胜烦,发觉这世的苏墨阳异常悠闲,原是少了个沈天玑在一旁纠缠。派人一查,原来沈天玑一直在姑苏。她以为这只是她重生的连发效应,且完全无法影响大局。   直到前些日子,京城中忽然传开了沈府四姑娘沈天玑如何容貌不凡礼数有加,她才稍稍注意起这个人来。   她现在还无法估计这个沈天玑的变化会带来什么,可是预知前事的能力让她素来自信满满,并不以为一个小小的沈天玑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今生她早就决定暂且把沈府放着,待处理了她前世的一干仇敌,最好登上后位之后再说。所以这两年她便任由沈府发展了。如今听到关于沈天玑的传言,她却有几分后悔起来,眼瞧着沈府越来越好,日后想要扳倒只怕难上加难。   但是,相比于沈府,她还是想先对付前世害得她枉死的那些人。   慈毓宫中光线明敞,沈天玑跟在沈夫人身后,身影越来越近。   少女身姿窈窕纤细,步步摇曳生姿。特别是周身一股轻灵恬静之态,让人眼前一亮。沈天玑只觉得苏云芷举止步态极美,却不知道经过这两年的修身养性,她的气息风度完全不输给苏云芷,反而是心头的轻灵澄澈给她本就娇美无双的容貌带来几分自然流露的恬静淡然,瞧着异常动人。   同样的,沈天玑看到太后身旁坐着的顾殷殷时,心头亦是千头万绪。   母女二人给太后行了礼,沈天玑本来应该给有郡主之位的顾殷殷行礼,但她实在不想屈那个膝,便干脆假装不认得顾殷殷。   顾殷殷只顾着看摇床上的小世子,倒也未曾在意。太后笑着让沈天玑上前给她仔细瞧瞧,过后赞了几句,又问起林氏关于沈老夫人寿宴的事情来。   “前几日听裕郡王妃说起母亲的寿宴,提起沈四姑娘来赞不绝口,说是十分出挑,如今哀家瞧着,的确是不错,比小时候进益多了。”太后轻拍了拍沈天玑的手。   沈天玑只默不作声,微微抬眼,瞧到一双慈祥含笑的眉目。   这目光带着几分淡然超脱,不愧是在寺中修佛数年的人。这份慈爱也并无虚假,沈天玑只觉得心头莫名一暖,先时进宫的拘谨消了几分。   太后知道沈天玑在姑苏陪伴了敬国公两年,难免又问起了父亲的事情,沈天玑一一作答后,太后目光悠远了几分,叹道:“女儿享尽荣华尊荣无限,父亲却孤身异地,哀家心里实在难受。”   “祖父虽不再京里,可身边也有四叔叔看顾着,身子是极好的。只是同太后一般,妍儿自进京之后也十分记挂祖父。只盼着他老人家一直这样康健无虞才好。”   沈天玑说着,眸中也透出几分想念来。   太后与敬国公早年因亲事有些不快,可如今她在寺中度过多年,很多事也想得清楚,对敬国公倒有几分愧疚来。如今见沈天玑如此孝顺,愈发觉得这侄女儿很好。   忽然,一阵婴儿响亮的哭泣声响起。太后立刻起身走到摇床边上,顾殷殷已经将孩子抱了起来,动作熟稔地给小娃娃穿衣裳。   “衡儿醒了。”太后笑道,又朝林氏和沈天玑招招手,“你们过来瞧瞧,这是裕郡王府的小世子,长可乖巧呢!”   “太后您只顾着与沈夫人和沈小姐说话,可别把梅雪节的时辰给忘了!”顾殷殷笑着和悦,“小世子醒了,咱们正好一块儿去雪梅园。”   “与你们说话,倒是把这丫头给忘了,”太后笑道,“这是襄阳顾家的嫡女,庆阳侯的掌珠,闺名殷殷。极是聪慧的,妍儿日后要好好与她学着才好!”   听到这话,沈天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脸上露出一个合宜的笑来,正欲行礼,顾殷殷已经拉住了她。   “妍儿妹妹不必如此多礼!”顾殷殷笑道,“是太后过誉了。”   太后瞧见两人俱是容色出众的少女,心头也欢喜,问了二人年纪,原来顾殷殷比沈天玑长了两岁,当下笑言:“殷殷啊,你做姐姐的,日后可要好好教教我这侄女儿,你这丫头聪明,我们沈府出来的女儿可及不上呢,哀家年轻时也极是蠢笨的。”   几个人笑过后,那小婴儿也收拾妥当。一行人便启程去雪梅园。   一路上,沈天玑看着满脸慈爱抱婴儿的顾殷殷心头震惊,这个女人怎么总是如此出人意料。她这满目的善良温和是怎么回事儿?与前世那个狠心毒害自己的女人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虽然惊讶,可沈天玑好歹也是个重生之人,面上掩饰得完美无缺。她瞧见顾殷殷发髻上一支雅致白梅,便说起了京城最近时兴的衣饰发簪来,两个人相谈甚欢,完全一副好姐妹的模样,连沈天玑自己都忍不住对自己赞赏一番。   琼香殿内此时已是脂粉香扑鼻,众贵妇小姐,都被宫人安排着坐在大殿中等待太后驾临。因太后未到,大家又是好不容易才齐聚一堂,相熟的人免不了便要交谈几句。   安亲王妃因身份贵重,坐在左首第一位,她膝下没有闺女,如今瞧着满殿的少女闺秀,免不了细看一番,这么一看下来,发现殿中如今最出挑的莫过于林府的二姑娘。   听说她即将入宫为妃,只怕日后会给林府带来不少荣耀。   再瞧了另外几位少女,安亲王妃都暗自摇头,这会子才觉得自己儿子的眼光着实不错,一早就相中了沈府的四姑娘。如今这满殿的莺莺燕燕,她觉得唯一能与沈天玑媲美的,也只有那位即将入宫为妃的林二姑娘。   想到这里,她心头便愈发高兴起来,思量着等沈天玑一及笄,便让王爷与皇上请个赐婚圣旨,早日将那丫头娶进门来,也不枉费她那素来稳重懂事的儿子特意来求自己这么一回。   这时,外头传来响亮的通报声,“太后驾到!”   众人齐齐噤声站起。待太后进殿落座之后,一起行了礼。   沈天玑和顾殷殷分列在太后左右,被太后拉着坐在了上首。沈夫人则退到了沈天姒姊妹三人的地方,落座下来。   在场贵妇们哪个不是精明之人?静辞郡主之名,早已听闻,也多次见过太后对静辞郡主的宠爱和倚重,这并不稀奇。可沈天玑却是第一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有些没见过沈天玑的,都在心里思量,这又是哪里来的姑娘?一来就得了太后的欢心,且还生得这样一副好模样。   有宫人来回道,裕郡王已经领着诸位公子们起身进园子赏梅去了。太后便只在殿中坐了一会儿,也动身去雪梅园。   沈天玑跟在太后后面,踏进香氛阵阵的园中时,心头一阵雀跃。   雪梅园中遍植梅花,各色梅树都有,一片五彩缤纷。大雪初霁,枝头的点点白雪映衬着迎寒盛放的梅花,娇艳动人。   梅林之中错落有致地建了几处暖阁,暖阁前早已置了些座椅案几,案几上摆着白瓷杯盏的茗茶。太后与几个王妃郡王妃诰命夫人等坐下闲聊,聊了一会子冷了,便直接进了暖阁之中。太后见年轻少女们都默不作声,有几个年纪小的时不时瞧向外头的雪景,便开口让她们自己逛去,只莫要走远了。   一位郡王妃抱了那小世子在手里玩,顾殷殷落得两手轻松。却还是乖巧地坐在太后身旁,时而与夫人们说这话,稳重极了。倒是沈天玑,她也未曾料到太后赏雪景竟然是在暖阁里头赏的,这哪里能瞧到什么景?倒是白白辜负了梅花绽放的美意。   眼瞧着几位姑娘相携赏景去了,她心头便痒痒。又见顾殷殷淡定的模样,只觉得自己还是修炼得不够,活了两辈子都抵不上人家一辈子。   她不知道,顾殷殷如今也是两辈子了。   过了一会儿,陪着太后的年轻女子只剩的顾殷殷林之婳和沈府的姊妹几人。沈天婵年纪小,眼巴巴瞧着大伙儿走了,满目渴望。太后便笑着与林氏道:“别拘着孩子们了。”林氏笑着点头,对沈天姒使了个眼色,沈天姒便带着两个妹妹起身出门了。方才在琼香殿中,林之婳因初在京城与众人不熟,便只与沈天姒说话,两人熟悉了些,这会子见大家都走了,自己留下来反而奇怪,便也跟着沈天姒一起逛去了。   “太后,殷殷也想去逛逛呢!”顾殷殷眼瞧着林之婳窈窕婀娜的背影,转头来笑道。   “哀家哪里不许你去了?”太后笑道。   顾殷殷便行了礼,也起身离去。   沈天玑并没有错过顾殷殷方才朝林之婳投去的异样目光,虽然只有一瞬。   她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也出去逛,却又有宫人来报,说是安亲王世子刚到了雪梅园,向来拜见太后。   安亲王妃笑道:“今日崇儿送我到了琼香殿,就被皇上召去了,这会儿来晚了,大约是跟太后您请罪呢!”   “既是为皇帝办差,何来请罪一说?”太后说着,便让纳兰崇进来。   纳兰崇今日一身极是华贵,倒合衬了他王府世子的身份,头上金冠上镶嵌的男主光华流转,衬得面容愈发俊秀精致,气势不凡。   他进得暖阁,一眼就瞧见坐在太后身边的沈天玑,温润的眉眼间便隐约挂起喜悦之意。   太后问了几句话,后又道:“今日哀家虽让你们同来赏梅,可是毕竟男女有别,混在一玩终究不成样子。裕郡王已经领着诸位公子从东门进去游了,女眷只在西边儿逛着。你倒也从西门进来,确是坏了规矩。”   纳兰崇道:“太后说的是,我这就从西门出去,再绕去东门进就去。”   众人一阵笑,太后也笑道:“也无需如此麻烦,从园子里穿去东边儿也是一样的,只莫要扰了姑娘们就是。”   安亲王妃笑骂道:“还不快谢过太后?”眼睛却暗自瞟了一眼沈天玑。她可没错过纳兰崇时不时瞧向沈天玑的目光。她这儿子素来稳重,哪里会不知太后的规矩?只怕是故意装作不知,只为了来看一眼心上人罢了。   都说儿大不由娘啊,她暗叹一声。   沈天玑则在纳兰崇进门时就提起了心眼儿,因这些日子纳兰崇每每去沈府,都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就怕他在太后面前也如此,那她要如何自处?   好在纳兰崇将目光掩饰的好,也只安亲王妃看得出几分。沈天玑心里感激,瞧着男子俊秀面容,挺立如竹的身姿,只觉得幸好诸小姐如今都不在,若是在的话,不知多少少女心要被迷了去。   纳兰崇依言向太后行礼道谢,又仿若不经意地朝沈天玑探去一眼,眉间隐隐含笑。过后才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达成~~~某个小天使说好的长评哦~不许耍赖哦~~哈哈~   看到很多地雷。。好感动O(∩_∩)O   谢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文文尚有许多不足之处,我在不断努力哦~~~   ☆、第049章 梅雪共作美人妆(上)   瑞雪后的日光显得尤为耀目,照得整片雪梅园丽色无边。   太后命人送来些精致的点心吃食,诸位夫人用后都赞不绝口。沈天玑心不在焉,只挑了靠自己最近的糯米桂花莲藕吃着。她却不知,安亲王妃的心思时时都放在她身上,这会儿见她如此,这位王妃已经思量着让下头的管事明天夏天多存些莲藕了。   不得不说,疼媳妇儿的安亲王妃打算的太早了些。   期间,有位王妃说起雪梅园里夜檀梅的事情,太后登时喜笑颜开道:“这夜檀梅是夜里开的梅花,原是出自夜凌那边的,咱们大昭难得养活。前几年哀家着人试着在雪梅园里养些,这么几年下来,今岁竟然开花了。今儿夜里,可得好好看看。”   沈天玑倒是未曾听说过夜里开的梅花,轻声问了母亲,母亲道先前有个夜凌人在京城做生意,卖了好些“夜檀琥珀”,也就是把新鲜的夜檀花固定在琥珀当中,可保存多年而维持最初娇艳的形态。也不知太后是如何知道的,看了过后便惦记上了。   闻此言,沈天玑也对夜檀梅好奇起来。   过后,太后仍然没有移驾暖阁的打算,沈天玑这才以散步消食为由,独自出了暖阁。   寒意阵阵,香氛屡屡。   她紧了紧身上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羽缎斗篷,深吸一口凉气,登觉神清气爽。   本欲寻顾殷殷而去,可如今她瞧着寒梅冷香,竟是挪不动步子了。   暖阁附近是一片娇黄腊梅,香味儿浓郁,竟比她春日里制的梨花酿还要来的醉人。再往前便是一片洁白素雅的白梅,只因如今雪未化尽,白梅隐于雪中,已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梅。   循着白梅林当中的小径踏雪而行,不一会儿就听见有年轻女子的说话声。   “……姐姐定的亲是徐中丞府里,尚且还自怜不能与家人时常团聚,妹妹我却是长住宫中,莫说时常团聚,哪怕见一面都难。”   另一名女子叹了一声,“之婳妹妹说的是。妹妹也莫伤心,若是得了圣宠,偶尔召了娘家人去宫里聚聚,这是有先例的。”   沈天玑晓得说话的二人是沈天姒和林之婳,她停下步子,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心想如今自己已然听了这个墙角,再贸然出去只怕会让大家心里都不舒服。   只怪今日她穿了个银白底的斗篷,混在白梅霜雪中着实不显。是因今日进宫,她才舍了平日里喜爱的红色,挑了中庸些的银白色。   沈天玑犹豫的当口,二人犹自说着话。   “此次册立的宫妃甚多,其中诸多佼佼者,妹妹我蒲柳之姿,才疏学浅,哪里敢说圣宠这样的话?”   “之婳妹妹太过妄自菲薄了,方才在琼香殿,我瞧着另外几个跟妹妹相比都差得远了。”   林之婳又谦虚了几句,沈天姒压了压声音,又道:“妹妹你进京这几日,可有被宣入宫过?”   “我们虽是先帝所指,可也要先经过皇上和太后选看的。”   “那你见过皇上了?皇上长得如何?”   沈天玑倒从未料到,她这位沉默稳重的大姐姐也喜欢打听这种事情。不过……才略无双的年轻天子,到底长的什么模样?这问题,沈天玑自认也很感兴趣。   林之婳脸色微红了一阵,生若蚊蝇说了句什么。沈天玑未曾听见,却听见沈天姒的轻笑声。   “此处只有咱们姐妹俩,妹妹不必害羞。如此说来,妹妹心里也是愿意进宫的,这总比嫁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来得好。况且妹妹嫁的是天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人,只要妹妹有心,日后还怕没有荣耀之日么?”   “姐姐说的是。今日与姐姐说的话,姐姐千万要保密。”   “自然。”   恰逢一队巡视的皇家侍卫经过,二人住了口。   今日因闺秀小姐们多,雪梅园中巡守的侍卫比平日里多了一倍。   沈天玑趁着她们停顿的当口,故意走两步弄出声音响来。   “大姐姐?”她笑着走过去,“这位是之婳表姐么?”   “四妹妹来了。”沈天姒与林之婳距离拉开两步。   那林之婳姿色果然出众,一身雅致衣饰立在白梅之下,愈发超凡脱俗,若神妃仙子。她朝沈天玑微微一笑,声音亦是淡雅出尘,“正是的。去年二表哥去汝阳府,时常把妍儿表妹挂在嘴边,如今我见了倒像是老相识了呢。”   “二哥哥是不是编排我什么坏话呢!”沈天玑歪了头佯怒道。   “哪里!”林之婳上前来拉了沈天玑的手,笑道,“夸赞的不得了。直说的我家里几个姊妹都自惭形秽了。”   沈天玑笑起来,嗔道:“二哥哥也真是,如今我哪里还有脸去表姐府里!”   “我爹娘时常盼着你们去汝阳的,可是一直没机会。好在如今我就在京里,咱们表姊妹可以聚一聚。”   沈天玑点头道,“马上就新年了,表姐和舅妈便到沈府来过如何?”   林之婳想了想,黯然道:“过年怕是不行了。”   “为何?”   一旁的沈天姒道:“四妹妹不晓得,梅雪节后几日,就有宫里的教养姑姑教导规矩的,到时候门都出不得,如何来咱们沈府?”   沈天玑点头,又笑道:“那便这几日聚聚吧!我瞧着姐姐的模样气质,喜欢得很呢!这会子先和姐姐说好了,日后姐姐进宫做了尊贵的皇妃,可要扶持妹妹一番!”   林之婳听她这笑言,心情霎时轻快不少。只要一想到嫁给那坐拥天下的尊贵男子,心头便涌起几丝羞意。   沈天玑问起沈天婵,沈天姒道,沈天姝带着六妹妹就在前面不远处。她顿了顿,又状似不经意的开口道:“方才见静辞郡主也同你们一道出来了,怎么也不见踪影了?”   “方才有人来传话,说庆阳侯世子有急事寻她。”林之婳道,“静辞郡主和妹妹你一样,不愧是太后宠爱的,为人极好。我第一次进宫时与众人走散了,就是她给我引路回去的。”   沈天玑也点头赞了两句,心头暗道:这位表姐倒很会说话,一个也不得罪。   今生她对苏墨阳不感兴趣,那顾殷殷似乎也并没有害自己的心思,倒是对这位表姐有几分异样的目光。不知道那顾殷殷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   三个人说着话,又沿着小径往深处走了一会子。沈天玑远远望见白梅林子是深处有一片云蒸霞蔚的红梅林,笑道:“那头的梅花生的真好。”   “的确好看,咱们过去看看吧!”林之婳笑道。   三人刚绕过白梅林,就见到沈天姝和沈天婵在雪中玩耍。沈天婵年少烂漫,一身浅蓝色斗篷披在身上,愉快地把地上的雪堆成一堆,“大姐姐四姐姐还有林表姐,婵儿正要堆雪人呢!”   沈天姒神色微沉,瞧见四周无人,这才道,“婵儿不许胡闹!这儿可不是咱们府里!”   沈天婵的笑意霎时烟消云散,跟霜的茄子似的蔫了,乖顺地立起身来。   沈天姝不满道:“这里四下无人,堆个雪人也没甚要紧吧?”   “如今这园子里人多着,”沈天姒闲闲看了沈天姝一眼,道:“若是被外人瞧见,咱们沈府的姑娘在雪梅园堆雪人,好听的说是咱们活泼,不好听的就是咱们不庄重了。”说着,她拉了沈天婵的手,“逛得也够了,咱们该回去了。”   沈天姝在那里脸一阵红一阵白。如今连沈天姒一个庶女都敢对她这样,都是因为自己失了祖母喜爱的缘故,登时又是一阵郁闷。   林之婳见此,便说了几句打圆场的话。沈天姝却并不领情,怒气冲冲地独自回去了。   这么一闹,也没兴趣去看红梅了。几个人都返回暖阁。及至日暮,众人在琼香殿用过晚膳,天色暗下之后,太后才起驾去琼香殿后园子,那里正是种植夜檀梅的地方。   沈天玑本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没想到这夜檀梅跟普通梅花没甚差别,只是花瓣略大些也略多些罢了。她心里失望之余,倒是惦记起那片红梅林来,如今月色正好,月色衬着红梅簇簇,定是美极了。   她与林氏说了缘由,林氏见也有不少小姐出去看梅的,便点头应允,只让她莫要走远了。   她出了琼香殿,一路向红梅林走去。先时小径上还有别的夫人小姐走动,路边临时置的宫灯也多,待到走出那片白梅林时,瞬间寂静下来。沈天玑瞧着前头黑乎乎的,匆匆脚步登时停下,心头有些犹豫。   “妍儿!”   沈天玑回头一看,只见宫灯照耀下,身姿修长芝兰玉树的男子朝自己走来。   “明宣!”沈天玑笑着唤了一声,随后迅速看了看周边。   “不用看了,方才太后让大家都回琼香殿了。我也是来唤你回去的。”他笑道,澄玉的面容在灯光下愈发温润,眸子里有光华流转。   沈天玑哦了一声,最后瞧了一眼那隐在月光深处的红梅林,转身回去。   “你想去那边逛?”纳兰崇见她满脸的可惜,问道。   “本是想去的,可是现在去不成了,等下回吧。”沈天玑正欲收起手上的灯笼,冷不防男子伸手拿过那灯笼,朝她笑道:“我陪你去吧。”   她抬头,正见他温若春风的眸子,定定瞧着她。   她心头一跳,还来不及说什么,男子已经先她一步朝前方行去。   沈天玑咬咬唇,跟了上去。   一路上人寂静悄然,只剩得两人的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男子一身清贵,却拿着灯笼给她带路,女子一步步跟着他后面,心头初始时还有一丝不自然,但是想到眼前这人是将来与自己共度一生的,瞬间安定下来。   男子的步履坚定有力,时而让她注意脚下的雪滑之处,声音在安静的夜色里异常温润。   这个人,虽然她接近他是别有用心,但是他对她,着实是极好的。初次见他时,他还是那个供职翰林院的秋闱主考,一身的清贵疏淡。如今,他时时对她露出笑容,满目温若春风,眉宇间有着毫不掩饰的喜爱。   她忽然觉得惭愧。她的行为虽不是什么罪行,但到底并不光彩。可是话说回来,她既然打定主意与他共度一生,只要他对她好的一天,她也对他好就是,如此,也无须惭愧了。   胡思乱想之际,眼前忽然一亮,沈天玑抬眼一瞧,却见银华普照之下,满园的红梅恣意开放,绚烂如火一般。梅影稀疏,月色普照,清香沁心,正应了古人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好一派迷人景色!   沈天玑被这红梅的火热绚丽震住,一时说不出话来。纳兰崇道:“我听父王说,雪梅园原先种的都是红梅,太后说太单调了,先帝便派人把各色梅花都移了些来,原先的红梅倒只剩下这一角有了。”   “我倒更喜欢红梅一些。”沈天玑伸手碰了碰那梅花枝头,蕊心的点点残雪登时落下,沁凉喜人。   “哦?”男子道,“如此,我便在府里多种些红梅如何?”   沈天玑一愣,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明宣,如今我尚未及笄,咱们的事情还未到时候。”   纳兰崇唇间的笑容未褪,“我知道,可红梅长得慢些,自然要事先备着。”他走到沈天玑跟前,语调温和之极,“妍儿,我纳兰崇这辈子从未真正想要过什么。你,是第一个。”   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眸中光华宛若最柔最温的春水。   他想,若是一年前有人告诉他,他会用这样温柔的目光对待一个女子,他定然不会信。因他自小养在王府,万事无缺,实在没什么是内心无比渴望的。他受人赞颂的才华,他被人欣羡的家世,还有众多少女见之迷醉的气质容貌,这些他从不在曾在意过。对于众多褒扬和仰慕,他也素来安之若素。   一向疏淡若水的心,就这样骤然被撬开。她深深扎根进去,他无法抗拒。   姑苏小镜湖的那一眼,是他永远难怪的美景。如今月下梅林前安静而立的少女,双眸澄澈清透地瞧着他,让他心头仿佛有朵花在寂然开放。   沈天玑沉浸在他柔和温情的目光中,有一瞬间失了神,可也不过一瞬。她眨了眨眼,笑道:“你是说,日后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喽?”   纳兰崇没想过她会抓住这个语病,登时失笑,笑后,他郑重道:“妍儿,你会是唯一的一个。”   她心头轰的一声,从未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或许你现在不信,但日后你就知道了。”纳兰崇笑道,“你也晓得我父王妾侍很少,可就是这很少的妾侍也时常让我娘难受。我看在眼里,总想着日后定不会让我的嫡妻伤心。特别是妍儿。”   “日后,我必不会让妍儿有分毫伤心。妍儿,你可知道?”   男子心头悸动,一声妍儿唤的春风阵阵万花盛开。四下一片寂静,只余得男子温润柔和的声嗓。   她听得心头发颤,脸色发烫,头已经再不敢抬起来。只感到男子靠近的气息,是一种清淡素雅的味道,闻着很舒服。   他看着她娇小纤细的身影立在身前,娇美的面容如今正低着,不敢看他。他心头一阵柔软,伸手欲牵她的手,可只伸到一半,女子后退了一步。   沈天玑慌乱地抬起头,“明宣,我……”   她娇嫩美丽的容颜在灯下愈发动人心弦,只是一双璀璨的眸子如今满满是惊慌。他瞧在眼里,脸上浮出笑容来。   “你什么?”他浅浅笑着,忽然低声道,“妍儿,当日在姑苏,你是故意接近我的对不对?”   沈天玑心头一惊,双眸瞪着圆圆地瞧着他。   纳兰崇笑意满满,眼角眉梢的温情衬得容颜愈发光彩无限。他并未碰到她,而是低首,轻声言道:“我很喜欢。”   沈天玑又连退两步,脸上早烧着了一片!只觉得如今自己不是在雪天梅林里,而是在盛夏火热里煎熬着。   纳兰崇也不再吓她了,只温温笑道:“妍儿,你要记得,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及笄,等你……”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声响,   纳兰崇心头一惊,暗道他早已事先排了王府的人守在附近,不该有外人来才是。   来人正是纳兰崇的贴身侍卫。   他隔的老远,对纳兰崇匆匆一礼,“世子,皇上召您有急事,让您立刻去勤政殿。”   纳兰崇皱皱眉,这么晚了皇上还找他什么事?   “知道了,”他淡淡应了一声,又道:“可有说是何事?”   “属下不知。”   纳兰崇挥挥手,那人又消失不见。   “妍儿,我先送你回去。”方才沈天玑听见有人,吓得立刻隐在一棵梅树之后。纳兰崇瞧着她这模样十分可爱,忍不住又是一阵笑。   “皇上找你,你先走吧。”   纳兰崇却是坚持把她送到了白梅林处,目送着她顺宫灯小径走了,这才动身赶去勤政殿。   白梅林中也并无旁人,只有些巡视的侍卫。沈天玑拿着灯笼,脚步匆匆,眼见着琼香殿就在不远处,经过梅林隐蔽的一角时,忽然臂上被狠狠一扯!   “啊!”   身子被人从侧面硬生生扯过去,落进一个坚硬而充满怒意的怀抱里!惊呼尚来不及发出,就被一股蛮力摔到胸口处,一下子镇得她娇嫩的脸颊生疼。   她惊骇地抬眼,却见男子冰冷坚硬的面容,双眸里腾着汹涌的怒意!   他将她用力按在怀里,蛮狠的力量让她动弹不得。俊美而暗沉的容颜低下,声音冷到极点,一字字仿佛冰渣子一般凿进她的心里!   “你喜欢纳兰崇?”   沈天玑吓得动也不敢动,他那目光仿佛要把她整个儿吞下去!   “孟大人……”   少女吓得牙齿发颤,男子却再也没了耐心,心头毁天灭地般的火焰烧的他已经失去理智!他想,他就是太由着她了!她才敢如此放肆!   他眸光绽出火焰,手臂骤然收紧,牢牢固住她纤细柔软的身子,低首,精准攫住她嫣红的娇唇,周身霸道而浓烈的气息瞬间将少女淹没。   作者有话要说:。。。写太慢了,大家见谅。。::>_<::   ☆、第050章 梅雪共作美人妆(下)   冰雪梅林,冷香浮动,月光潋滟,幽夜寂然。   不远处有盏盏明亮宫灯,梅枝疏斜,花影重重,雪梅相映,雅致娇美,却皆及不上眼前美人的妍丽无双。   他火焰跳动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宛若盯住猎物不放的豹子,修韧的手臂那样用力,仿佛要把她纤细的腰肢掐断。他的唇凉薄强硬,她的却娇嫩柔软,他心头炸开的怒意无法宣泄,只能用最本能的动作来抒解。   她便是他的解药。亦是他的毒。   唇瓣相触的刹那,他心头的某种躁动被熨帖,却又生出更深的渴望。那娇软的触感,瞬间让他回想起姑苏那夜的心头悸动。   她眸中满满震惊,水灵清透的眼睛仿佛灌入无限璀璨的华彩,倒影着月华雪光,美得惊心动魄。   冰肌嫩肤,雪颜艳若桃花。   沈天玑懵了,待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瞬间眸光闪闪,喉间发出呜咽声。她想逃,却浑身动弹不得,只能泪光闪闪地看着他幽深沉沉的眼。   又是这副委屈的小模样,他心里恼恨,可还是不舍得。   暂且放开她的唇,他与她的距离不过呼吸之间。   “告诉我答案。”他低醇的声调沉冷无比。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怒气之盛。如今这样紧紧逼问一个小姑娘,也着实不符合他的行事风度。只如今他心头怒焰,真不是讲究风度的时候。   今日梅雪节,他听说她来了宫里,赶着把一干繁杂政务理清,这个时辰才得空来找她。   没想到看到她和别的男子私会!   互表衷肠、约定终生。   很好!   纳兰徵想到方才听到的二人的话语,只觉得心头火焰又噌的变烈,眸间愈发坚硬冷然,满是风雨欲来之色。   沈天玑见他如此,哪里敢回答他的话?只浑身抖啊抖的,言道:“你先放开我!”   男子盯着她,力道分毫不松。   “再不放开我就喊人了。园子里很多侍卫的,你就不怕么?”   男子冷然一笑,“你信不信,没有侍卫敢来救你?”   沈天玑见他一脸沉着镇定,忽然想到这人本就是任军职,或许这里的侍卫就归他管?难怪对她的话似乎一分也怕。   沈天玑心道倒霉,只她如今跟这人互动过多次,也晓得一些他的弱点,她急中生智,这会子皱了皱眉,双眸泫然欲泣道:“你这样,若是被人看见,我的名声就完了,就会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这会儿知道名声了?”男子冷笑,“方才私会外男的时候呢?怎么就没想过名声?”   沈天玑脸色微红,恼道:“什么私会,我没有!而且你偷听别人说话,算什么正人君子?”   “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男子承认地泰然自若,尔后又一字字低缓道,“既然不是私会,那你告诉我,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这人如今是揪住这个问题不放了。沈天玑有些欲哭无泪。她若是说喜欢,此刻只怕要葬身在这里了。   事实上,纳兰徵也不知为何,自己这样在意这件事。原想着不管如何她总会是他的,便是没有心,暂且占着个人也行。可方才他隐在暗处听到纳兰崇与沈天玑的话,心头无故腾起的可怕的怒焰,让他知道,她的心,他也要。   沈天玑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轻轻摇了摇头。   纳兰徵心头立刻舒服不少,尔后又沉冷道:“不许骗我。”   沈天玑摇头摇得更厉害了。她就是骗天下所有人也不敢骗这位大爷啊!   男子心口的怒焰才稍稍灭了些。可是想到沈天玑与另外一个男人在林子里亲亲我我半日,还是忍不住双眸沉冷。   “以后不许跟别的男人独处。”   某个人冷静霸道的命令。   沈天玑怔怔,心道我凭什么听你的?可嘴上嗫嚅了一下没敢说出口。   纳兰徵看她嫩白的小脸一脸的委屈,忽然有种心情大好的感觉。这心情一好了,身上别的触感就变得很敏锐。比如掌下娇软的水蛇小腰,还有鼻尖动人心魂的少女清香。   他低头看向她灿灿美目,只觉得心头一动,目光往下,落到娇艳红唇上时,瞬间瞳孔幽深,漆黑一片。   他从不知道,女子的唇是这样娇软迷人的。或许只有她的是这样?方才虽然只有一瞬,可也足够刻下记忆。   此刻,他双眸幽深地看着她,心里眼里都是她,坚毅沉暗的面容不由得带上几分柔和,眉角眉梢里几分温意。   沈天玑忽然觉得,眼前这人的眉眼似乎与纳兰崇的有几分相像,只是纳兰崇温雅而疏淡,眼前这人却是冷硬而雍华。   纳兰崇平时笑得多一些,故而柔和的神色十分自然。可眼前这人平时都是冷漠如冰的,柔和起来竟是异样的醉人。   她几乎要溺死在他的目光里。   男子看到她眸中的沉迷,心头动乱,熟悉的渴望升腾。眼下四处无人,又都是他的地盘,他觉得不做点什么,着实对不起他今夜来此一遭。   纳兰徵自幼随父出征,极善用兵之术,奉行谋定后动,杀伐果断,行事敏捷迅速,绝不拖泥带水。当下,他便乘着天时地利之便,随着心头意念,低首再次覆上心中渴望多时的嫩唇。   沈天玑不曾料到他竟然如此大胆,第一次因他怒极也就罢了,还敢来第二次?登时美眸瞪得如同杏子一般,小嘴惊讶地微张。   男子乘虚而入,舌尖灵活地钻进她的小嘴中。   “唔……”   她的惊喊尽数被霸道的男子气息所吞没,口鼻间全然是他清冽而低醇的气息,她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   少女甜美的小嘴被迫张开,迎接他狂烈的入侵。他只觉得她温软的小嘴蜜般香甜,娇嫩得让他整个心都在发颤。他轻轻扫过每一寸,尔后缠住她瑟缩的丁香小舌,吮吸着她的甜美。   月色迷人,梅影重重,暗香浮动中,高大修长的男子将少女紧紧拥在怀里,一手固住她的后脑,低首深深吻着她。唇舌交缠的炽烈,满满都是绷紧的渴念,他将膨胀的火热一一传递给她,那样热烈,让她无法承受。   沈天玑活了两辈子,却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她根本无法招架,也不知该如何动作,当然也动作不了。只能由着男子侵入她的口中,霸道地攫取她独有的气息。   男子胸口发烫,怀中的少女却软了一片,娇嫩的小脸若含露娇花,双眸被染上点点媚色。   她这模样让他愈发放不开她,深吻难以停止。   他向来冷情冷性,从未在意过男女之事,也从未想过,原来与一个自己想要的女子亲热,竟是这样*蚀骨。   怀中的女子娇软一片,眸中仿佛落下闪亮的星子。他双眸漆黑如墨玉,深深看着她的眼,无所不在的热烈彻底蛊惑着她,让她无法找到片刻清明。   沈天玑的确被迷惑住了,心头被他浓烈而蛮狠的热情铺得满满,口中传来的敏感,让她周身忍不住发颤。   一时花影凌乱,梅林静谧无边。   他放开她时,她周身一软,落在他的怀中,唤得他一声低醇的笑。   沈天玑羞红一片,灵台清明之际,反应过来方才两人发生的事情,登时心头大骇,前一刻媚色无边的眸子骤然泛出泪来。   “你……你放开我!”她哭着伸手要推他,只觉得自己真是愚蠢,竟然相信他是个正人君子,任由他占自己便宜!如今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竟然与人……她哪里还有什么清白可言?!   纳兰徵未曾料到她变化如此之剧,如今被她恼怒地推着,方知道自己终究是过火了。可这做都做了,如今来后悔却是矫情,况且他也未曾真的后悔,不过是不想引得她如此不快罢了。   “好了好了!”他毫无章法地劝了几句,见少女完全不听他的,犹自流眼泪挣扎着。他有些无力,盯着她犹带着艳色的唇,倾身上去舔了舔。   沈天玑登时不动了,双眸俨然能喷出火来。   “这才乖了。”男子泰然镇定地抬起头,“再闹就再亲。”   她这是遇到什么人了?!沈天玑抽了抽鼻子,红着眼控诉道:“今夜逞一时之快,你叫我以后要怎么做人?”   这话……合着她是担心外人知道了没法儿做人,而不是责怪他强行吻了她?   纳兰徵何其聪明,听到她的言下之意,心情愈发好了,眉眼里春风一片。   沈天玑尚且没觉察到话语里泄露了她的心意,犹自红着眼恶狠狠盯着他,“你笑什么?”   男子止住了笑意,开口道:“今夜只有你我,哪里会有旁人知道?便是有人知道也无妨,你嫁给我就是了。”   “我还未及笄呢!”   男子一愣,继而点点头,“的确,还是太小了。”   大昭例制,女子及笄后方能议亲,本想着立刻下旨召她入宫,大约还得等等。况且……他想起她在云华楼中所言,心中难免几分顾忌。   沈天玑瞧他一眼遗憾的模样,仿佛巴不得把她娶回去一般,羞得简直不知作何反应。低首一看,自己还被他牢牢抱着怀里,丝毫动弹不得,只觉得这人着实可恶至极。   他抚摸了一番她的鬓发,修长的手指划过她娇嫩的脸颊,“很讨厌我?”   她瞪着他,不说话。   他终是缓缓松开手里的力道,声音淡淡道:“就算心里讨厌我,你也要记得我方才说的话,若是再有下次,”他顿了顿,“我不知道会对你做出什么。”   他这话本是浅淡沉缓的,可不知怎的,沈天玑听在耳里只觉得心头一凛。   身居高位,惯常发号施令,可是她可不是他手下的士兵!   只不过此时敌强我弱,识时务者为俊杰,沈天玑哪里敢与他对着干?只想法子赶紧逃走了才好。   他一放开她,她就蹭蹭往后几步,跑去梅林小径的光亮处。   男子瞧着她走路不稳的模样直皱眉,登时三两步追过去,“雪天路滑,你慢些。”   沈天玑也不管,急忙往琼香殿赶,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问道:“你熟悉这附近的路么?”   他今日穿得一身深蓝海水纹的常服,透着难得的雅致舒贵。俊美的容颜在宫灯照耀之下夺尽璀璨光华,清冷的气息凭白带了几分华贵慵懒。   他点了点,又问:“怎么?”   “如今太晚了,这样直接进去琼香殿不知多少夫人小姐看见。”沈天玑皱眉道,“我听我娘说琼香殿有后门可入的,你知道怎么走么?”   直接从后面走到夜檀梅林,假装早就回到了琼香殿,如此也免了众人对她去向的猜疑。   纳兰徵猜到她想什么,淡淡点了头。   二人遂绕过灯火辉煌的正门,往僻静的西南角穿过去。   琼香殿本就是宫禁僻静的角落,周边并未其它殿阁,只一片梅林而已。西南墙垣紧挨着梅林的围墙,中间缝隙狭小,路途却很长,走进去后,周边登时一阵漆黑。沈天玑心头微微一慌,感受手上一温,却是男子握住了她的手心。   她愣了愣,当下时间紧迫,她目力的确不好,脚下又滑得很,终究是没有挣脱开。   不知走了多久,好不容易走到围墙尽头,眼前出现亮光。沈天玑正欲踏出去,忽然听到一阵簌簌响声。透过两墙之间的缝隙,她看到一男一女正立在微弱的灯光处。   这女子一身雪白的衣衫在月下淡雅出尘,发髻上一朵素净白梅,衬得容色愈发清丽无双。   她朝男子冷冷道:“这里是女眷游玩的地方,苏公子这般闯进来实在有违礼数。”   “殷殷,我只是……只是想见见你。”   苏墨阳,素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苏府嫡长子,未来的晋远侯世子,平日里俊逸朗朗的风华全然不见,用沈天玑从未见过的低姿态,立在顾殷殷面前。英俊眉目里几分凄苦,几分哀求。   “烦请苏公子莫再说这样的话,”顾殷殷道,“你我幼时婚约本就做不得数,就当是我顾殷殷亏欠的你,烦请苏公子莫再纠缠于我。”   “我……”   “苏公子如今还不是世子,一再对本郡主不敬,就是无礼僭越。本郡主是可以治你的罪的。”   “殷殷,你怎么能如此狠心?我们婚约不做数?那我们过去的情谊呢?说好的矢志不渝,天长地久呢?都不做数么?!”   “孩童稚语,当然不做数。莫非苏公子当真了?”   女子声音泰然镇定,仿佛还揉了几分莫名的笑意。沈天玑听在耳里,心头赞道,这就是前世害得她枉死的顾殷殷啊,果然是铁石心肠。   苏墨阳脸色发白,神情凄楚,半晌才缓缓说出一句话来,“殷殷,你想嫁给皇上对不对?你想坐上皇后之位对不对?!”   顾殷殷神色未变,唇间扯起一抹轻笑,“随便你怎么说。总之我与你并无一丝干系。”   此地是琼香殿后门不远处,平日里都荒僻无人,可今日琼香殿里人多,也难保不会有人来。她如今只想早点摆脱他。   前世,就是因为她未能与苏墨阳早点撇清关系,才使自己进宫一事一再受阻。那时是因爹爹与晋远侯私下结义,同抗沈府的缘故,她不能与苏墨阳闹僵,反而要将他好好哄着听她的话。可是后来,苏府成为第二个沈府,苏云芷与她为争夺后位,水火不容。   她前世最恨的就是苏云芷。   今生,她一开始就不打算让苏府好过,与这苏墨阳着实无甚好说的。怪只怪她重生回来的晚,这一世顾殷殷的幼时仍然是与苏墨阳情投意合过的。   眼见着苏云芷已经毫无进宫的希望,她进宫在即,怎能让苏墨阳坏了自己的名声?   “苏公子,我言尽于此。”顾殷殷闲闲道,“若你再执迷不悟,休怪我禀明了太后,到时候,只怕还要波及晋远侯府,你可想好了。”   “我不是坐拥天下的皇帝,给不了你尊贵的后位,可是一入宫门深四海,你真的愿意与后宫佳丽三千争抢同一个男人吗?!”   虽然隔得远,可是顾殷殷和苏墨阳站的地方宫灯明亮,沈天玑可以瞧见苏墨阳此刻紧蹙的眉峰,一张俊脸有些灰白。   这话说得好。沈天玑瞧着顾殷殷这劲头,的确是巴望着后位而去的。说来也是,她这样的女子,怕也只得坐拥天下的君王才能消受得起。   沈天玑看戏看得认真,未曾注意到,身边的男子一直在看着她。   她因想躲避,故而身子朝他缩得近,二人就像方才相拥一般,他鼻尖深深浅浅萦绕着她身上的幽香。   倒比此刻的梅花青香还要来的醉人,让他失神良久。   因苏墨阳提起皇上,纳兰徵这才将注意力稍稍放到另外两人身上。   “自古帝王无情,”苏墨阳还在说着,“后宫女子有几个能长得宠爱?虽然今上并非荒淫之人,可是这几日已定下的宫嫔就不知凡几。我知道以殷殷的才情容貌和聪慧,想出头甚至登上后位都不难,可是你这样真的值得吗?”   “告诉我,这都是你爹爹逼你的对不对?你自己并不想如此,对不对?”苏墨阳走到顾殷殷面前,眼见着就要抓住顾殷殷的肩。   顾殷殷并未动作,只一个冷淡的笑容,就让苏墨阳满脸的希冀落空,动作凝住。   “苏公子,你方才与我说矢志不渝,”她忽然缓缓开口道,“怎么不说说你与那沈府四小姐是怎么回事儿呢?”   “你说什么?”苏墨阳一愣。   顾殷殷笑得清浅,“前几日,我听我哥哥说,你在书房里做了一幅美人图,甚是好看。我让哥哥说说是怎么个美法,他同我说了一番,倒是形容得很仔细。”   苏墨阳的脸色愈发苍白。   “呵呵!”顾殷殷笑道,“没想到享誉京城的蓝田公子苏墨阳,也是这样三心两意的男子。你一边肖想那沈天玑,一边又同我说你对我有多情真意切。真是可笑。你以为,我顾殷殷是傻子么?”   “我……”苏墨阳无言以对。   自绣月轩见过沈天玑之后,他就心烦意乱,那张美丽动人的脸时常浮想,他那日心之所至,就将她画了下来。没想到却被顾殷殷知道了。   “殷殷,我……我承认,我对她是有好感。可是你也知道,沈天玑自两年前就时常对我纠缠不清。那样的人,我怎会想要?”   这一字字一句句,都进入了沈天玑和纳兰徵的耳里。沈天玑脸色都青绿一片,只觉得再没有比苏墨阳更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了!   纳兰徵也听得出神。纠缠不清?他低头瞧了瞧沈天玑,却见沈天玑十分难看而愤怒的面容,不禁勾了勾唇角。   ☆、第051章 一年滴尽莲花漏(上)   “苏墨阳,”顾殷殷淡淡道,“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去襄阳时,我曾央你替我画一幅像,你道无法将我画好,所以拒绝了我。可是你却能惟妙惟肖地描出沈天玑的画像。你扪心自问,你心里喜欢的到底是哪一个?”   哥哥把这事儿告诉她时,她也是吃惊。上一世蠢笨无脑,最后成为整个京城笑柄的沈天玑,竟然翻身变作人人称道的贵女典范,还能把苏墨阳的心给收了去,倒也是能耐,连她都不得不开始重新估量这个人对她计划的影响。   今生,苏墨阳对沈天玑有情,这件事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顾殷殷的眼中不由得闪过一抹亮光。   男子被她一席话震得久久不言,心头一阵阵惊慌。   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一直将她视作自己未来的妻,满心满意都是她。可是两年前,她自一场重病中醒来后,对他的态度就变了。   相貌还是同以前一样,可是他能感觉到,她对他的疏离和冷淡。后来,她因救驾立功,又蒙太后盛宠,封为静辞郡主,成为整个京城最负盛名的闺秀小姐。他眼见着她步步上升,眼见着,她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   曾经的山盟海誓,到底是一场空。   他身边从来不乏对他献媚示好的女子,包括两年前的沈天玑。可他对她们从来以礼相待,心中至始至终只有顾殷殷一个。这两年,他心中无时不刻不在痛苦煎熬,这份久久守护的情感也终究逐渐变味。   绣月轩中沈天玑一面,仿佛一阵风,瞬间吹走他长久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郁。他的心因她而重新萌动,捡回了生机。那几日他情难自禁,入睡闭眼时都能看见沈天玑的身影和面容,就像着了魔一般。那幅画不过是一个外在的表现。   君当做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少时与顾殷殷并肩坐在雕花窗台下品读的诗句,言犹在耳,如今想来,可笑之极。他曾经以此控诉过顾殷殷,他没想到,自己也会违背他们最初的誓言。   这段日子他心烦意乱,心中对自己说,只要见到顾殷殷,他便还是那个有情有义始终如一的男子。可如今听顾殷殷此语,瞬间有如梦初醒之感。   他,果真是变心了么?因为顾殷殷长久的冷淡,因为沈天玑曾经对他的热情。   意识到这一点,苏墨阳脸色愈发沉苦,心中长久以来的信仰瞬间坍塌。   顾殷殷察言观色,此刻美丽的双眸颤了颤,露出一丝哀婉。“墨阳,承认吧。我们早就回不去了,不止是我,你也是。墨阳,在殷殷心里,你永远是那个丰神毓秀的蓝田公子,你值得最好的幸福。殷殷盼着你能与心爱的女子相守一生。”   “墨阳,不要压抑自己的情感,”顾殷殷双眸看着苏墨阳,带着浅浅的诱哄,“沈天玑是个好姑娘,值得墨阳的喜欢。你们在一起会很幸福。”   男子怔怔的,“殷殷……你这话是真心的么?”   女子郑重点头,“过去的一切咱们都忘了吧。我……我是真心实意喜欢皇上的,并非因为权势地位,也并非因为我爹爹逼迫。太后已经答应,劝皇上立我为妃。我知道是我先对不起你,我只盼着你也能与所爱之人相伴相守。”   “殷殷……”苏墨阳忽然觉得此刻也才真正认识了眼前这女子,她的真挚温柔,她对感情的坦然明确,都让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深感惭愧。此刻,他心头豁然开朗,愈发觉得眼前女子超脱出尘,心境纯净。   他或许已经不爱她,可是她在他心里,永远有一个任何人都不及的位置。   女子瞧见他眸中的动容,唇间轻轻一笑,宛若月下昙花,“墨阳,日后我们私下便做一对知心好友吧!我即将入宫,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人前,还请对殷殷疏淡些。”   苏墨阳轻轻点了头。听她此言,难免几分怅然若失。可心头那对情感忠贞的枷锁已经被顾殷殷解开,他如今一想到沈天玑,便是一阵说不出的酸甜滋味,很舒服,也很渴盼。   “沈天玑是敬国公府最尊贵的嫡女,又是沈相的掌珠,”顾殷殷又道,“与你已有两年未见,不知她如今对你可还同过去那般?”   苏墨阳忽然皱眉,心头一阵不悦。   顾殷殷见此,唇角勾起一抹不易觉察的笑,续道:“墨阳你过去对她实在太过无情,也难怪她如今对你冷淡如此。不过殷殷相信,以墨阳的出色,迟早会得偿所愿的。”   “殷殷……”苏墨阳深深看着她,“谢谢你。”   顾殷殷笑着摇头。   “宫闱之地,争斗残酷。日后若有苏府相助之处,殷殷你尽管说就是。”男子满目坚定。   “墨阳,我也谢谢你。”   两人的谈话就此终结,苏墨阳很快告辞离去,顾殷殷反身进了琼香殿。   真是一场精妙绝伦的好戏。也不知是顾殷殷太聪明太能诱惑人,还是苏墨阳太过愚蠢,竟就这样,三言两语被扭转了心意,忘记了初衷。   沈天玑细细品评着顾殷殷的每一句话,先时的冷漠对峙,然后因受不了男子的诘问而脱口说出心中的怨怼,反过来指控男子,最后神情温婉地劝服男子追求心中所爱。层层递进,步步铺垫,一来让苏墨阳愈发看重她敬重她,二来让苏墨阳不再以幼时婚约之名阻碍她进宫的脚步,三来把苏墨阳与她凑作一堆,两大世家联姻,必然成为意欲削弱世家地位的昭武帝的眼中钉,受到打压是迟早的事,顾府便可坐收渔翁之利,真是高明。   “妍儿?”纳兰徵瞧她半天,她凝神思考的模样也别样动人。   沈天玑回神,急忙道:“我该走了!”   她当先踏出,登时眼前豁然开朗,左手边不远处就是琼香殿后门,飘出一股若有似无的夜檀梅香。   朝前跑两步,她忽然转身道:“你跟来做什么?”   纳兰徵一怔,停下了脚步。看她瞪着自己的眸子又亮又圆,不经失笑。他掏出一枚和田玉佩来,递给沈天玑。   沈天玑一看,正是昨日她在云华楼弄丢的麒麟玉佩。果然是丢在他那雅间里了。   为了找这块玉,她可算差点连命都搭上了。   “日后莫再丢了。”男子淡淡道,“今日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府吧。”   男子转身离去,沈天玑忽然出声:“等等!我且问你,昨日我重回云华楼找这块玉,在你雅间里的,为什么会是别人?”   害得她白白受辱!   纳兰徵淡淡道:“那是因你走错房间了。”   “……”   男子伸手拂过她微乱的鬓发,沉缓的声音在夜色中愈发低醇动听,“昨日之事,我必会为你出气。你莫再想了。”   沈天玑独自回到琼香殿后不久,雪梅节之聚便散了,太后挑几个出色的姑娘赏了好些东西,沈天玑的赏赐最是丰盛,自然又引得众人侧目。一路顺利地出宫回府。   青枝碧蔓并上其它沈府的丫头仆役都等在宫门口,瞧见沈天玑等出来了,便各自给各自的主子送上了暖手炉,护着上了马车。   时辰已晚,一路匆匆,到了沈府后,林氏便吩咐几个姊妹早些回房歇息。沈天玑回到莹心院,李妈妈早就在屋里点了熏香暖炉,整个房间温暖如春。青枝点上了明亮的烛火,凑近去给沈天玑脱下厚重的衣裳,忽然讶异道:“咦?姑娘的嘴怎么了?怎么肿了?”   沈天玑吓了一跳,慌忙跑到镜子前面,仔细一照,只见艳若娇花的红唇比平日更加丰润红艳,泛着珠光一般动人。   她压下心头的羞燥和惊慌,淡淡道:“宫里茶水太烫了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   青枝哦了一声,也不甚在意,继续给她换衣裳。沈天玑见她神色自然,狂跳的心才慢慢停止。心想还好并不明显,仔细看才觉察出稍有红肿而已。   可即便如此,她也已经把纳兰徵骂了千万遍不止。   梅雪节后不久,林夫人带着一儿一女来沈府住了两日。林之婳性子和婉,赢得众人一致称赞,当说起即将入宫一事时,二房三房的几位少爷一脸的惋惜,眼里的火热之意才逐渐散去。或许是因皆为府中长女的原因,林之婳与沈天姒极是要好,两人时常说些私底下话,引得那沈天姝又是一阵面容扭曲,愈发看沈天姒不顺眼起来。沈天玑倒是安置若素,只日日待在莹心院里,弹琴写字抑或描红刺绣,消遣着光阴。   青枝碧蔓两人对此啧啧称奇,只道姑娘如今是转了性儿了,日日守着莹心院竟然也坐得住。沈天玑只笑笑,推说外头实在太冷,左右莹心院里什么都有,能消遣的事情也多,何必白白出去灌冷风。   事实上,她是怕出门又会遇到纳兰徵罢了。从宫中归来,她每每想到那人炽热的目光,那日热烈的激吻,她就忍不住心脏狂跳,满身的燥意,再来就是满头满脑的懊恼烦乱。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晓得如今她害怕见到他。   偏偏每每她出府门,总要遇到他的。那么,她不出门还不行么?   梅雪节后几日,一桩奇事儿传遍了整座京城,道是宁郡王的庶长子不晓得犯了什么错,生生被他老子打折了腿,一辈子都要做个残废了。那庶长子的生母是宁郡王的宠妾,这宠妾倒也性子硬,生生为了儿子与宁郡王闹翻了脸,母子二人双双被送去乡下,只怕以后的日子连平头百姓都不如。   同样倒霉的还有户部侍郎秦大人和太仆寺少卿蒋大人,二人的官位都连降三级,放了外任,据说是圣上亲笔明谕,二人教导子女不力,难堪大任。   那日沈天瑾在莹心院,沈天玑拍手笑着赞了他半日,沈天瑾双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却也终究没说出口。   过年前夕,宫里册妃的圣旨下来了。虽然沈府未有宫嫔,可这样的大事早就一阵风般传遍了。碧蔓绘声绘色地给沈天玑说着消息,说是这一批宫嫔中如今位分最高的是苏府嫡长女苏云芷,被封为正五品的嫔,其次是两位正六品贵人,另外还有美人常在等,不可计数。林之婳正是三位贵人之一。   沈天玑听到苏云芷的名字,震惊道:“苏云芷?不是说她得了时疫么?”   碧蔓大眼圆瞪道:“姑娘最近老是心不在焉,都在想什么呢?方才奴婢就说了这桩事儿了。这件事啊,是外头人以讹传讹。那苏府大姑娘原是去京郊灵溪寺里参了数月的佛,为祖父祈福,并不曾得什么时疫,也不知是谁说的谣传,生生要去坏人家好好一个姑娘的名声,忒是歹毒了。”   沈天玑奇道:“你如何晓得的?”   “那灵溪寺的大师都出来作证了,还能有假?如今这事儿都传遍了,大家都说苏大姑娘是个有孝心的,为死者祈福讲究一个诚心静心,外面人给她泼这样的脏水,她也能稳得住,直到祈福结束了才现身。真是不容易。”   苏云芷……沈天玑不禁想起那日在绣月轩看到的女子,心想,这事只怕内中波涛汹涌,并非表面这样简单。   这个前世的宠妃,哪里是那样容易就被打倒的?   碧蔓还在耳边说着哪家闺秀什么位分的话,一堆的人名听得沈天玑头晕,听完后没发现顾殷殷的名字,不禁又是一阵沉思。碧蔓见她没什么兴致,关心道:“姑娘可是这几日闷着了?不如奴婢陪姑娘去园子里走走?”   “大冬天的,先时还能看个雪,如今雪化了,着实没什么好看的。”沈天玑悻悻道。   碧蔓又问要不要写字或者弹琴,沈天玑亦是摇头。   沈天玑半歪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窗外一片阴沉晦暗,她瞧着心头更郁闷,心想自己果真是耐不住枯坐闺阁的日子,这么几日下来就有些坐不住了。   过去在姑苏,还有媱姐姐与自己说话解闷,如今在这沈府,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沈天姒太过稳重沉默,沈天婵又太小不知事儿,沈天姝则是根本谈不到一块儿去。想到如今清姐姐大约和媱姐姐相对畅谈,惬意无边,心中便有几分羡慕。   她忽然坐起身来,“先时我和清姐姐在绣月轩买的绣线可还在?”   “都好好放着呢!姑娘说过,等清姑娘从姑苏回来了,就要一起绣的,所以奴婢都放好了。”青枝道,“怎么,姑娘这会子想刺绣么?”   沈天玑点点头,“反正闲来无事。”   一听说沈天玑要做绣活儿,一边正给炉子添炭火的李妈妈立刻喜道:“姑娘说的是,这女儿家就该多作些绣活儿,手上的灵巧功夫最是有用的。”   平时劝半日姑娘都不愿意刺绣的,如今倒好不容易姑娘有这番兴致,她自然高兴。   青枝将先前收好的绣线取出来,又找了几个精致的绣件给沈天玑比着绣。李妈妈还在一旁耐心指导,倒让本是抱着好玩儿心思的沈天玑多了几分认真。   经过初始一段手生之后,沈天玑渐渐上手起来,有模有样地绣着一只黄鹂鸟儿。   只是这刺绣着实是累人的活儿,黄鹂鸟儿刚绣一半,思绪不由自主就飞远了。   本封不了妃的苏云芷最终封了妃,而本应封的顾殷殷却未能封妃,这其中,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她发掘的。   若是可以,她真想亲自出门去探探,可一想到出门就可能遇到的男子,她立刻又歇了心思。雪梅园那夜的放肆,让她至今不能释怀,那双黑沉透亮的眼睛,久久扎在她的心里,不能隐去。   他的目光总是那样漆黑幽深,看着她时总是充满压迫感和侵占欲,那灼人的亮光让她心头发慌。   “啊!”沈天玑只觉得手上骤然刺痛,低头一瞧,却见手指被绣花针戳出一个血珠来。   “姑娘!”青枝连忙放下手中针线,疾步跑进屋里去取急用的纱布药膏等物,又匆匆过来给沈天玑包扎。   “这么一点血,不妨事的。”沈天玑瞧她满脸紧张,不禁笑道。   “四姑娘说不妨事有何用?到时候老夫人和夫人她们知道了,定要说奴婢们的不是。”   自从沈天玑表明愿意嫁去安亲王府后,沈府的长辈们看沈天玑更是一千一万个满意和喜欢。柳氏心里怜惜她,对她愈发着紧。   沈天玑由她把个小血珠当成大伤口包扎着,笑道:“行了,你家姑娘跟你讨饶还不成么?”   ☆、第052章 一年滴尽莲花漏(下)   “你这丫头越发纵的没规矩!”李妈妈骂了一句,替换过青枝,动作熟稔地包扎起来,不一会儿,就包出个玲珑小巧的模样。   “还是李妈妈手艺好。”沈天玑赞道。   “老奴伺候了姑娘这么些年,这些小事,当然是做得好的,”李妈妈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案几上的绣线绣件等,“姑娘这几日不曾出门,前儿林府的姑娘与大姑娘一同去寺里上香祈愿您都没去,可是心里搁了什么心事?”   沈天玑心下暗惊,难道她真有表现得这样明显么?   因为一个男子而心神不宁,这很不好。   重生以来,她心境澄定,所求所盼再明确不过。心如止水,老僧入定。可现在却有些打乱了。每每思及他英俊沉冷的眉目,还有那夜火热纠缠的吻,她就心烦意乱。因他的肆意妄为而生气,也因自己的不能忘怀而懊恼。这两条还是她这几日心境平复之后总结出来的,那会子在宫里时,她被他逼迫地节节败退,忙忙乱乱,甚至不知该作何心情,只想着快些逃走,以免被别人发现端倪。   他怎么能这样呢!而且最可怕的是,她现在除了不出门,躲避着他之外,竟想不出更有效的方法来应对他的强势。   沈天玑觉得异常无力。   她并未发现,对于同是亲薄她的人,她的处理方式和态度完全不同。虽然恼怒纳兰徵的霸道和轻浮,可她从未想过去恨他厌他。一来是因为他几次救了她,二来是因为那人的容貌风华和行事气度,她觉得不可能是坏人,三来是因他那漆黑幽深的目光,让她始终恨不起来,想起时只觉心头微烫。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她如今也是茫茫然没个头绪。   不管如何,她如今都只能待家里当个缩头乌龟。心里隐隐期盼着,或许时间久了,那人就将她忘记了吧,那她也可以自在一些。想到可能被他抛之脑后,她心头有一丝不豫,但细想又觉得这丝不豫来得很没道理。   李妈妈尚在等待她的回答。沈天玑在心里过了一遭,面上神情微变,开口道:“这几日只是精神不大好,并没什么心事。”   李妈妈皱眉道:“这精神不好,也是可大可小的事儿。前儿老奴听人说城东仁寿堂里有一个新来的大夫,最擅长开安神提气的药方,不如老奴去给姑娘求个方子,先拿去给常来咱们府里的胡大夫瞧瞧,若胡大夫也说好,再拿来给姑娘试试?”   “哪里要这样累赘了?小事而已,生要累得几个人。”沈天玑笑道,“李妈妈且放心,我修养两日就好了。”   闻言,李妈妈不再坚持,吩咐了碧蔓好好照看着沈天玑,起身去厨房吩咐备晚膳去。   碧蔓给沈天玑端上了方温好的一杯奶羹,莹润的白瓷剔透发亮,上面飘着若有似无的袅袅热气。   沈天玑细细喝了一口,却见碧蔓立在她旁边,欲言又止。   “有什么便说吧!我什么时候拘着你了不成?”   碧蔓立刻堆了一脸的笑意,“四姑娘,您心里果真是有心事的吧?”   沈天玑瞧她一眼。   “奴婢一直跟在姑娘身边,姑娘可休想瞒得了我。”碧蔓笑得好不得意。她跑去将门关上,一脸神秘兮兮的。沈天玑这才发现,青枝也已经不在屋里了。   “虽然这次进宫奴婢未曾跟着,可也听说过了,安亲王世子也有去的呢!”她双眼亮亮的,“四姑娘在宫里可见着安亲王世子了?”   沈天玑一愣,手上捧的瓷杯明明热乎乎的,却骤然僵住了。   那夜的寒梅疏影里,纳兰崇对她说的话一句句再次响在她的脑海中。   他说他会等她,会娶她,他不会让她伤心分毫,而且只会娶她一个人。这些话,大约是世间最动听的情话了吧?可她这几日却把这些统统忘了!   沈天玑浑身一阵冷一阵热,这才彻底醒悟到这几日的确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她这世一心一意只想嫁入安亲王府,如今纳兰崇也正对她情浓正炽,而且按照母亲的说法,安亲王府和沈府暗中都有了约定的,她沈天玑及笄之后要入安亲王府,算得上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也一直符合她的计划。   可眼下算怎么回事儿?红杏出墙?   沈天玑脸上阴晴不定,只觉得心头一阵烦乱,似乎哪里错了,而且是错得狠了。   碧蔓见沈天玑满腹心思的模样,双眸亮亮道:“姑娘,奴婢猜得不错吧?是不是安亲王世子对小姐说什么了?”   沈天玑顿了顿,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得胡乱唔了一声。又续道:“他私下与我说了几句话而已。我还未及笄,这本不合规矩……”   “姑娘!”碧蔓嘟了嘴打断道,“您别怪奴婢多嘴,奴婢瞧着就是姑娘太重礼数规矩了些!咱们大昭风气本就比前朝开放不少,寻常跟您这般大的姑娘们,有几个没同少爷公子们单独说过话的?踏青游玩,吃酒听书,这都算不得什么。就是男女在一起互相表露爱慕的都有呢!偏姑娘您这般计较。”   “既然说到这份上,奴婢少不得多一句嘴,”碧蔓正了正神色,“如今姑娘在京城里名声好,模样也好,家世也是顶好,京城有哪家少爷公子不想求娶您的?若不是姑娘整日蒙在屋里,不知会有多少人赶着来与姑娘说话呢!这些人里面,若是您看得上的,回头与夫人说,夫人疼您,总会给您留意的。若是您看不上的,不理会就是。何必苦着自个儿?”   沈天玑一脸惊诧,“我倒没料到,你这丫头还有这等舌灿莲花的才能。”   碧蔓大方道:“奴婢这也是为姑娘考虑。”她顿了顿,又压了声音道:“其实奴婢本也不想这些,是前段日子清姑娘在府里住时,西儿正好跟我住一个屋子,闲来无事时,听了她许多有趣儿的话呢!”   沈天玑了悟,原是清姐姐传出来的言论。清姐姐原本就是个大胆的,她说出什么来沈天玑都不觉得奇怪了。   “当然,奴婢还有额外一句嘱咐小姐的,”碧蔓眉飞色舞道,“安亲王世子可是如今京城勋贵中不可多得的香饽饽,姑娘你可得想好了哦!若是一个不慎,说不定就被别家姑娘挖走了。”   沈天玑掩嘴笑道:“尽是胡说!”   “哪里是胡说了?这些话奴婢也只在姑娘面前说罢了。”碧蔓顿了顿,“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呢!若是换了别人,奴婢都不稀得说!”   沈天玑被她灵光闪动的模样逗得笑起来。   “好了好了,姑娘能开心地笑出来就成了,”碧蔓仿佛松了口气般,“能让姑娘笑一笑,奴婢做什么都值当。”   沈天玑点点头,“这几日让你们担心了。”   倒是她太狭隘了些,钻在一个念头里出不来,白白苦了这么些日子。她所盼的,一直都是家族安泰,己心自由而已,旁的,只需寻常心对待即可,想多了不过是庸人自扰。   思及此,她心境又开阔起来,笑着吩咐碧蔓把她先前未看完的诗词取来,专注看了起来。   小半个时辰后,沈天瑱下学来了莹心院,二人又下了两盘棋,皆以沈天瑱落败告终。他笑道:“前几日妍儿都输给了我,怎么今儿忽然棋艺这样出众了?真叫我无地自容了!”   沈天玑只笑了笑,未曾解释什么,留了沈天瑱一块用午膳,膳后,沈天瑱又问方才他进门时,她瞧的什么书。沈天玑将那书名儿给他看,他嗤之以鼻道:“妍儿真是没趣儿,这样的书有什么好看的?”他目光转了转,忽然笑得意有所指,“妍儿初回府时,我送了妍儿一个盒子,里头就有一本好书,妍儿可瞧了?”   沈天玑这才恍然道:“倒把那东西给忘了。但是我一直好好收着呢!”   “没良心的!竟然给忘了,看不起哥哥的礼物么?有空了可要好好看看才成!不然我可不依!”   沈天玑只得笑着点了头,正要吩咐青枝去把那盒子找出来,沈天瑱却摆手道:“你自己一个人时再看吧!那书……我已经看过了,不新鲜。”   沈天玑哦了一声。眼见着天色已晚,沈天瑱起身回去,可走到门口时,又犹豫不决,来回几步。   “瑱哥哥还有什么事儿么?”   他默了一会儿,笑道:“没事儿,妹妹好生歇着!”   说着,转身就走,冷不防宽敞的青墨锦缎袖口中,飘飘然落下一片薄纱丝帕来,浅绿的颜色上头绣了几片青竹叶子。   “哥哥,你掉东西了!”沈天玑上前拾起那丝帕,摊开来一看,眸光骤然一凝。   沈天瑱见她神情异样,拧眉道:“妍儿,这帕子果真是你的?”   今日沈天瑱在太学时遇到苏墨阳,苏墨阳私下里将这帕子给了他看,说这是当初沈天玑送给他的。苏墨阳是想让沈天瑱把沈天玑带去太学,说是有些要紧的话想对她说,又怕沈天瑱不答应,这才拿了个信物来。   苏墨阳却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沈天瑱对他的妍儿妹妹最是在意的,他听说沈天玑送了个丝帕给苏墨阳,心头就莫名一阵怒意,哪里还会让苏墨阳如愿?他想着,若果真是妍儿的,日后传出去必然不好,这才假装答应苏墨阳的请求,把这帕子要了来。   “两年前妹妹对那苏墨阳就十分不一样,”沈天瑱道,“这回回来我还道妹妹如今是看清了那人真面目了,怎的又送了个帕子给他!”   碧蔓见沈天瑱神色不好,料想他们要说的话并不是能传出去的,便将房门关上了。   “那原是两年前送给他的。”沈天玑道,“我早不记得了,没想到他还留着。”他不是一向很讨厌她么?   她回想起那日在琼香殿后门所见的一幕,心头对苏墨阳愈发反感。   丰神毓秀?蓝田公子?   她如今实在不知道,为何上辈子的眼光这样差,竟瞧上这么一个道貌岸然虚伪做作的男子!如今她只觉得,想起他心头就一阵说不出的厌恶。   沈天玑皱了皱眉,将帕子递给碧蔓,吩咐她将它烧了了事儿,省得碍她的眼。碧蔓应声而去。   沈天瑱见她如此,才满意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妍儿!外头那些俗物男子,哪里配得上妍儿了?特别是那个苏墨阳,本少爷瞧他那副对女子假惺惺温柔的模样,心里就不舒坦!”   当初沈天玑之所以能遇见苏墨阳,也是因贪玩,跟着沈天瑱一起去的太学那一回。二人同在太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得过了自然不好看。沈天玑劝了几句,又道:“瑱哥哥且与他说,我全然不记得这块帕子就是了,这可能是别的姑娘送给他的,大约是他错记成我了。”   沈天瑱一笑:“妍儿真聪明,膈应死他!”   当日夜里,沈天玑将沈天瑱送与她的礼物重新翻找出来,一只镶金缀玉的盒子。沈天玑原以为定是什么值钱的金银首饰,没想到是一本书。   那书深蓝的外包,里头厚厚一本,书页有些陈旧,却干净整洁,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捣鼓来的。   她就着灯光翻开一看,眼前掠过一行行整齐有力的墨色楷字,她觉得新鲜,便仔细往下看了,待看到某些句子时,脸色骤然一变。   “姑娘,这是瑱少爷送您的那盒子里的东西么?”碧蔓正巧走进门,问道。   沈天玑神态自若地将那书往一旁的抽屉里一扔,“嗯,一本古籍而已,没甚稀奇的。”   “瑱少爷也是怪了,既然是普通书,为何要用盒子禁巴巴装着。”   “这……这得问他自己了。累了一日,我想歇息了!”沈天玑说着就要睡去,心头已经把沈天瑱骂了一遍:送什么不好,竟然送了一本混书给她!里头都是些荤话!   这一日过去之后,离新年只有短短三日了。沈府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按照惯例,林氏请了灵溪寺的大师来府里诵经祈福一日,给了不少赏钱。府里上至夫人小姐,下至管事婆子丫头小厮们,都一一有了年赏,大家脸上俱是一片喜悦。   除夕那夜,阖府上下都在松鹤堂陪着老夫人守岁,老夫人初时兴致高,可到了三更天便熬不住,睡了过去。众人散了一一回各自院中,沈天玑因是这辈子回府的第一个除夕,心里难免兴奋些,回了莹心院后,还拉着李妈妈青枝碧蔓几个继续守岁。端了干果蜜饯之类在一旁,几个人说说笑笑,极是欢愉。若不是第二日还要去松鹤堂请安,沈天玑定是要坐个通宵的。   昭武九年的第一日,天气极好。站在院中,抬头可以看到碧透莹莹的蓝天,清朗无一丝云朵,偶尔有一两只南归的鸟儿掠过,翅膀划过优美的流线,轻快盈动。沈天玑莫名觉得心情极好,一旁的青枝拍手笑道:“刚入春就有喜鹊了呢!这样的好兆头,看来姑娘今年定是好运连连!”   “你倒真会说话!”沈天玑笑道。   沈天玑到了松鹤堂时,林氏正在与老夫人说沈天瑾的亲事,说是皇上即将给沈天瑾赐婚,那女方是顺温太妃的女儿,颇得圣宠的熙华公主。   沈天玑向来觉得大哥哥值得世上最好的女子,这熙华公主,她并未见过,名声也不响,登时就微微皱了眉,只觉得这皇帝真够多事的,人家家里的亲事也要插一腿!   大昭对驸马的仕途前程都未有过多约束,颇为宽厚。可是娶个公主回府,多少都是不轻松的。   这边沈天玑觉得不妥,那边林氏和老夫人却觉得这门亲事极好。当年皇上还是年幼太子的时候,太后隐居栖隐寺,太子多由当时的温贵妃也就是如今的顺温太妃养育,若说亲近,只怕皇上对顺温太妃的亲近并不少于生母太后。熙华公主是顺温太妃唯一的女儿,圣眷自然也颇多些。这位公主深居简出,很少出现,故此大家才不了解。可沈老夫却觉得,作为身份显赫的公主之身,能有恬淡简朴的心境,已是十分难得。这样的女子,定然不会错的。   林氏点头称是,二夫人心头郁闷,毕竟他们二房的长媳妇儿是个普通官宦人家的闺女儿,怎到了大房,就成了尊贵的公主了?不过,做公主的多半骄傲些,这样一个骄傲且尊贵的媳妇儿,她倒想看看,林氏这处处做好人的模样,还能不能维持下去。   沈天玑的目光在众人之中打个转,却不见沈天瑾的影子。   “今日本是皇上宴请群臣的日子,大哥哥今儿一早就随父亲一道进宫了。”沈天瑱提醒道。   沈天玑微征。这大年初一的宴请群臣,从来都是政事堂枢密院以及谏院的重臣才会受邀的,哥哥虽说为大昭立了功,可毕竟年纪轻资历少,竟然也能去群臣宴?   看来这世的大哥哥果真很得皇帝的重视。   沈府嫡长子与当今熙华公主的婚事很快传遍了全城。王公贵勋,朝堂政客,自然是各有思量,不尽相同。但大家一致认同的是,如今的敬国公沈府,地位之盛,如日中天。   作者有话要说:有必要说明一下   男主会纳妃子(不然怎么宫斗呀。。),但是不会跟她们碎叫,不会对她们好,更不会喜欢她们。   而且很快会解决掉。。   事先剧透,免得不喜欢这种文的亲看了不开心。。。。   ☆、第053章 深闺烛影映羞色(上)   昭武九年正月初六,黄道吉日。   礼部派出的执礼大臣并上太监宫女等迎接妃嫔入宫,长长的仪仗队一路浩浩汤汤,透着皇家的隆重和奢华。女子与家人含泪拜别,踏上轿子,入得重重宫阙,从此阻隔了骨肉亲人,金钗环佩千娇百媚,只为帝王眷顾。   太后早就按照位分给各宫分下赏赐,对众人都未有偏颇,倒也算安定了她们的心思。   翊锦宫中,林之婳送走了慈毓宫的掌事太监,莲步款款走到宫殿前的空地上,视线越过朱红的围墙,只见宫阙楼台绵延不绝,琉璃华瓦在日光下如粼粼碧波,闪烁耀眼。   这里,日后便是她的家了。她要待一辈子的地方。幼时曾读“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之句,如今落在自己身上,心头不禁微凉。命途如此,她无力抵抗,如今只期盼着能换得哪怕帝王的一分怜惜,她也无怨了。   那位世人所传才略无双的昭武帝如今已是自己一生的良人。那日昭阳殿皇上选看新妃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不敢仔细瞧他面容,只感到他浅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虽然只有一瞬,已让她耳颊微热。   自小伺候在身边的丫鬟金梅将一应赏赐仔细收好,望见主子正安静沉思,上前福了福身道:“姑娘,您早些歇息么?”   方才来送赏赐的康公公说了,依照大昭惯例,皇上会先召幸位分最高的妃子,其它人今日便可歇一歇,待日后召幸。   林之婳如今是贵人,上头还有一个苏嫔。想到苏云芷,以及众多与自己一同进宫的如花少女,她心头一黯,点了点头。   亥时初刻,勤政殿内,周宁福十分为难。今日皇上忙于政事,宫嫔进宫事宜全权交给礼部和内务府,如今时辰渐晚,皇上还未有放下奏章的迹象。   太后如今盼孙子盼得头发都要白了,他没法子,只得趁着皇上批完一个奏章时,插嘴道:“皇上,该歇着了吧?”   男子动作不停,抽出另一本翻开,声音淡淡:“太后让催的?”   周宁福一愣,苦着脸跪地道:“奴才该死!”   “是该死。”男子看他一眼,“朕知道今日是宫嫔入宫之日,宫里的老规矩朕一直记着。你且起来吧。”   周宁福战战兢兢起身,“司寝房的黄公公已经在外头等候多时了。”   男子并未回答,直到将手中的奏章批过朱字,合上之后,才道:“让他进来。”   黄顺海是司寝房的总管太监,进殿之后,昭武帝问过一番诸宫嫔安置妥当否,他一一作答,又着重说起如今位分最高的苏嫔就住云深宫。   昭武数年都未曾有过妃子,他这个司寝总管在皇上面前极少露脸,这会儿看到比先帝更加冷峻森严的年轻帝王,言行回话之间更是小心翼翼。   他低头垂首立在皇帝案前,等了半晌,才听到天子沉缓的声音。   “别的嫔妃呢?”因是出身最高的妃嫔,那日昭阳殿中,他特特注意了一番苏云芷的容貌气质,也问了几句话,美则美矣,才学也好,可他瞧着极是庸俗,又加上先前时疫的谣言,对她着实生不出喜爱之情来。   黄顺海一愣,揣摩着,皇上这是问别的嫔妃的住处啊还是问别的什么呢?一时闹不清楚,眼风便朝周宁福的方向斜了斜。   周宁福微低了头站在一旁,并未给他回应。   黄顺海只得自己心头过了一遭,低头回道:“还有翊锦宫的林贵人、芳霓宫的杨贵人、髓玉宫的方才人、婉芳阁的邢美人……”   “就林贵人吧!”男子皱眉打断了他连绵不绝的名单,起身道:“摆驾翊锦宫。”   黄顺海被这冷凝的语气吓得一惊,一身冷汗。瞧见天子起身出门,并未理会他,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都言昭武帝向来气势凛然,威仪极盛,黄顺海擦擦额角,心道他也算是见识了一番。   周宁福紧跟在皇帝身后,路过黄顺海时朝他投去一瞥。   黄顺海一个激灵,立刻跟上。   后宫惯例,皇帝宠幸妃嫔可用凤鸾车将妃嫔接入东华宫侍寝,也可由皇帝自行去哪位妃嫔宫中歇息。眼见着皇上自己动身了,黄顺海利索地吩咐下面人将凤鸾车撤下,赶紧提前去翊锦宫通报一番,也好让那位贵人做些准备。   待昭武帝驾临翊锦宫时,林之婳已经经历了一番忙乱,云鬓花颜,脂粉环佩,身上泛着沐浴过后的丝丝清香,跪在宫门口时,心中一再提醒自己镇定,可眼角掠过那明黄衣袍的刹那,还是心慌意乱,脸色微燥。   进宫第一天他竟然就来了她的宫里。她猜不出个中原因,可也掩不住心头丝丝欢喜。   他叫了起,径自入殿。待林之婳也入殿之后,翊锦宫中一干宫女太监们都乖觉地退了出去,个个面上都有喜色。   为迎接新贵人,翊锦宫布置极好。昭武帝随便在当中的紫檀木透雕如意纹交椅上坐了,目光闲闲落在林之婳身上。   林之婳正在给他倒茶,因摸不准皇帝脾性,也不敢多言,只恭敬将茶奉上,低眉敛目道:“皇上。”   她感到一道冷冽的目光打量她许久,心头不禁微乱,头更低了下来。之后,男子才接过那茶,并未喝,只将那莹润的杯盏放在一旁。   林之婳收回手,这才发现手臂都微微僵住。   “你是河南路总督林昊乾的女儿?”男子低醇的声调。   林之婳应了是。   “可通棋艺?”   “略懂一二。”   “那便陪朕下棋吧。”   女子一愣,继而乖顺应了是。   下了两回,二人技艺实在悬殊太大,昭武帝便有些意兴阑珊。林之婳下跪请罪,只道自己棋艺实在拙劣,坏了皇上雅兴。昭武帝低头瞧见她发髻上一只点翠蝴蝶金钗,那蝴蝶的触须是两只珍珠,随着她的动作震颤不停。   这钗子,她也有。   他飞扬的眉微凝,“起来吧。你这只钗子不好,以后不要戴了。”   林之婳一愣,忍住心头的狐疑,应了是后,将那钗子取下。   许是力度过大,那钗子取下时,发髻松开,一头如丝如缎的墨发披散下来。墨发雪颜,俊眼修眉,琼鼻嫣唇,少女一身淡绿纱衣,清丽动人若水上芙蕖。   这身衣装本就是为侍寝而备。发髻只用三两只钗子固定着,极容易散开。纱衣轻若浮烟,柔软丝滑,褪去外衣后,里头便是半透明的寝衣,姣好的身体若隐若现。方才金梅给她穿上时,她就脸红了许久才消。   眼前美人娇羞而立,螓首微低,带着少女的清馨。昭武帝默了半晌,忽然道:“你抬起头来。”   她只微微抬了头,却感到男子有力的手指忽然落到她的下颌,生硬地将她的脸抬起,正正对上他的视线。   芙蓉面,娇色颜。他的目光逡巡良久,心头莫名兴味全无。   她虽猜不透他的想法,可他目光中的浅淡和疏凉是如此明显,直让她心头一骇,脸色透出几分惊意来。   男子放下手,豁然起身。   “回东华宫。”   淡漠暗沉的声音仿佛一瓢凉水,将林之婳的心浇个透彻。她甚至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惊慌间,追了男子几步,最终倚在门口,望见男子隐入夜色的修长身影。   “姑娘……”金梅也早吓得没胆儿,这会儿见主子失魂落魄,忍不住也擦起泪来。   这日月上中天时,莹心院里正热闹着。沈天玑无意间听说今日是碧蔓的生辰,便吩咐说要在院子里给庆祝一番。偏今日正值宫嫔入宫之期,碧蔓在街上看了许久热闹,回到莹心院时已是暮色四合。一桌小小的酒菜便从那时直吃到月上中天。   主仆几人年纪都轻,吃过酒后还不肯散去。碧蔓见沈天玑双眸闪亮的,就晓得这会子姑娘定是睡不下的了,趁着李妈妈不在,她怂恿道:“今日宫嫔正式入宫,京里许多府里都放爆点灯庆祝,比除夕都不差的。听说那晋远侯府还特地备了舞龙舞狮的,虽然不是什么新奇玩意儿,可偶尔一瞧也有些意思。姑娘可要出门去看看?”   “晓得你这丫头是自己想出去看,才央了我去,”沈天玑今日喝了好些果酒,这会儿已是微有醉意,她眨眨水亮的眸子,伸手一戳她的额角,笑道:“今日本是你的生辰,寿星最大,我就不拘着你了,想出去逛便去吧。”   下午回府时这丫头就是一脸的意犹未尽。沈天玑都瞧在眼里。   碧蔓两眼放光,“四姑娘真好!四姑娘是世上最好的主子了!碧蔓日后定好好伺候四姑娘!”   “哦,你的意思是,我若是不让你去,你就不好好伺候我了?”沈天玑又倒了一杯香甜果酒,笑道。   碧蔓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怎会?不管如何,碧蔓都会伺候好姑娘!不管姑娘吩咐什么,碧蔓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行了行了!一张嘴真会说。青枝也忙了一日了,也跟着一起去吧!这夜半的,出门可要多加注意些。你俩一起作伴,再唤些仆役跟着,我也能放心些。”   青枝笑道:“四姑娘这话儿说的,仿佛比我俩还来得老成些。我们做奴婢的,姑娘这样惦记着,真是折煞我们了。”   沈天玑一愣。这是重生而来的沧桑心态在作祟么?时时看着青枝碧蔓,就觉得应该保护好照顾好她们。   她掩饰地抿了口果酒,樱桃清甜之气萦绕喉间,又笑道,“合着本姑娘关心你们,你们倒不乐意了?”   “哪里不乐意?奴婢是想着呀,今生能有姑娘这样好的主子,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呢!”   二人说笑了一阵,沈天玑连连道自己快要回屋歇息,并不需要她们守着,青枝和碧蔓这才高高兴兴出了门。   李妈妈回到院里时晓得这回事后,低声道:“姑娘也太过宠着那两个丫头了。”   沈天玑还在喝那果酒,这本是府里珍藏多年的樱桃酒。樱桃在大昭本就十分贵重,这樱桃酒又出自名家之手,珍藏了十数年,自然更是价值连城。几瓶酒是她前儿才从母亲那里讨来的,与她以前喝的果酒果然十分不同,品来甘甜清冽,甘醇余韵,意味无穷。她一饮再饮,竟是停不下来了。   这会儿看见李妈妈,神情有些恍惚,放下酒杯定了定神,想了一会儿才道:“她们素来乖巧懂事,宠些也是应该的。”   “姑娘说的是,自小跟在姑娘身边的,自然不会差。姑娘着实是好性儿,那两个丫头有姑娘宠着,也是造化!”   沈天玑笑笑,又道:“李妈妈,我对您也很好呀!您怎么光说她们俩了?”   李妈妈听她这娇娇软软的话语,不禁一愣,朝她看去,却见沈天玑嫩白的小脸上泛着淡淡嫣红,眼眸里水光闪闪,却是迷迷蒙蒙的,唇间有光泽水渍,浸地唇色鲜红透亮。   她又瞧见桌上摆的两瓶果酒,伸手一提,都是轻飘飘的。   “姑娘,您这是喝了多少果酒?”李妈妈惊道,“这果酒藏了多年,劲儿可大了!”   沈天玑秀眉微微皱着,“是挺大,我如今头晕的很。”   “那两个丫头,也不知道看着点!”李妈妈责备着,又关切道,“姑娘去屋里躺躺吧!那样会舒服一些!”   沈天玑揉了揉额角,摇摇头道:“我还想喝呢!”   “姑娘可不许再喝了!不然明日都要头疼一日的!”李妈妈将她扶到屋里,手脚麻利地给她换了衣裳,“姑娘先躺躺,老奴去煮碗醒酒汤来。”   她将沈天玑扶到榻上躺着,便转身匆匆出了门。   沈天玑有些呆,只觉头顶纱帐在微微晃动,定睛一看,又未曾晃动。她翻了一会子,始终不能入睡,便自己爬了起来,想去倒杯茶喝。   脚下一软,身子一歪,她及时扶住桌角,才稳住了身形。却又听得啪嗒一声,桌上一本书掉到了地上。   沈天玑弯腰去捡,却见翻开的书页中一行墨色小楷: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   她目露疑惑,深思昏昏间,恍然间不知是何意思。往下一看,却是“朱唇紧贴,粉脸斜偎,罗袜高挑,金钗斜坠。”   她脸上蓦的一红,忽然就想起那夜雪梅园中霸道火热的吻来。   眼前晃过一双漆黑晶亮的眸子,幽深无底,仿佛引人甘愿跳下去的深渊。   沈天玑皱眉,摇了几下头,眼前那俊美而坚毅的面容才消失不见。   “这书不好!”她喃喃了一句,恶狠狠地踩了那书两脚,转身回了榻上。   那可怜的书页在烛光下泛着轻泠的光,沈天玑直愣愣瞧了一会儿,又喃喃道:“我姑且看看后面一句是什么。”   她也不拾起那书,只蹲下身子去看。身上粉色衣裙的一角落在厚厚的地毯上。   誓海盟山,千般旖妮;羞云怯雨,万种妖娆……   她往下看着,迷蒙的神智兀自揣摩着这其中说的是什么意思,看得久了,觉得脖子发酸,便干脆坐在地毯上,捧着书津津有味读起来。   书中语段,精妙无比,内中句句,都让人耳红面热。她却看得脱不开手。   忽然,门外一声轻响。   那门不知用什么手法,被人从外面打开,灯光摇曳中,玄衣男子身姿卓然,修长的身影落在地毯之上,静寂无声。   ☆、第054章 深闺烛影映羞色(中)   他自翊锦宫离开后,心中莫名生出恼意。只觉某个小女子实在可恶,不在他跟前,却那绝色的容颜总是在眼前晃动。他不由自主地在别的女子身上寻找她的影子,失望之余,便愈发想见她。   他自幼冷情冷性,以家国天下为己任,对女色毫不在意。对女子的认知,本就极少,与女子相处更谈不上什么经验。与她的每一点每一滴,都不过随心而动。他心里极想得到她,却又不愿意让她委屈伤心,如那日姑苏荷塘中,她泪眼盈盈,看他的目光里带着愤恨,如此又有何意趣?   他忘不了第一眼见她的情形,她立在香雪花林之中,轻灵盈秀,似下世游玩的仙子,悠远澄定,遗世独立,仿佛凡尘一应俗物,都与她无关。他想要的合该是这样的她。   如今可好,娶了一堆女人,却没一个他看得上眼的。方才那林贵人,模样虽佳,可在他看来与苏嫔并无太多差别,也与他所见诸多闺阁秀丽无太多差别。   让他索然无味。   宫里的规矩,宫嫔入宫,皇帝合该按照位分高低一一召幸。可他如今脸色沉凝欲回东华宫,又有哪个敢说个不字?   周宁福跟在后头,只道这林贵人真够不争气的,皇上都进了门了还留不住。现下让他如何与太后交代?   他小跑几步跟上帝王,压了声音到:“皇上,要不要去别的宫里看看?”   一个冰冷的目光落下,他瞬间颤了几颤,后悔自己多嘴。倒是他糊涂了,在这大昭禁中,得罪皇上可比得罪太后严重多了。   周宁福本以为皇上是回东华宫歇息,不想却只是换了身衣裳。   “朕出宫去走走,若是太后问起,你可知道该怎么回答?”   “奴才知道。”皇上这样晚还出宫,这一群佳丽都锁不住皇上的心么?或许是那看上去娇滴滴的林贵人做了什么惹恼皇上了?   太后自栖隐寺回宫,对皇上颇多关怀,大约是想补一补这些年来的有些疏冷的母子情意。她不知道,如今坐拥天下乾坤独断的年轻天子早就不是当年那冷峻安静的年幼太子,她的这份关怀,也不知能入多少进他的心里。   每每皇上出宫,他都要欺瞒太后,周宁福有些忐忑。他这差事,着实不好当。   周宁福胡思乱想着,纳兰徵已经大步走出东华宫。   想见她的念头一旦兴起,便在心头越烧越盛。他出了西昭门时,才恍然想起,如今月挂中天,只怕她已然睡下了。   很容易就找到沈府宅邸。国公府庞大幽深,但是朱门大户的布局多半相似,路上几个仆役丫头也极容易避过。他找进莹心院时,正见一个中年妇人疾步走出,差点撞个正着。他从后面将她打晕了过去,这才闪身入内。   他这番夜探香闺的行止,着实太失光明磊落。若是被谏院那群老臣知道了,不知要气成什么模样。   莫说谏院,就是眼下自己急着见的小女子,大约知道了也要生气的。说不定先时的种种心思手段都要付诸东流。   可他却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心想,他便看一眼她就是了,不然今夜如何都不能安睡的。   本以为她已经入睡,不想屋内一盏半亮烛火,照见一个坐在地毯的小小身影。小小的身子围成一团,手上捧了什么,安静而专注。   脚步落在地毯上,发出极轻的响声。他这会儿倒也没想过要躲起来,只好奇不知她在做什么,竟这样专注。   专注也就罢了,还一身单衣坐在地上不一动不动,如今春寒尚且料峭,她这柔弱的身子骨,说不定会坐出什么病来。   沈天玑正瞧到另一个精妙段落,内中将个男女之事描述的详尽又美妙,她此刻脑子晕晕然,平常束缚着她的一应道德礼法,都弥散起来,心道这些她从未经历过的妙事,也不知经历起来是否真同这书中所言的极致舒爽。   臆想之余,忽感灯影晃动,身后罩下高大的影子,瞬间将她小小的身子全部盖住。眼前忽然昏暗下来,她下意识转头,却见高大修长的身影半弯下腰,修韧有力的双臂将她一把从地上抱起来。   沈天玑懵了,手上的书啪一声掉到地上。   他本只是想让她站起来,不料这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浑身软绵绵的。他便干脆走了几步,将她径直抱到床上。   那床是暖玉桃红色的纱帐,绣着精美的暗色似锦团花,柔软飘逸,像幻境彩云。   沈天玑更懵了,身子一落到床上,一双水润的眼睛直勾勾瞅了他半日,“你……你怎么在这里?”   还不待男子回答,她又捏了捏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我没在做梦吧?”   她话语里透出的潜在之意让男子心头一喜,坚毅的脸廓上溢出明彩笑意来。殊不知,他着实想多了,因沈天玑虽然梦到过他,可多半不是因想他,而是因他的强势和霸道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太深,她便偶有所梦罢了。   当然,即便是因此,她能梦见他,他也觉得很好。   他拉住那只往自己的娇嫩小脸上使劲儿捏的小手,这才发现此刻的沈天玑有些不对劲儿。   明眸水润,脸色娇红,嫣红的唇色仿佛涂过蜜一般,光泽盈盈,引人心动。   偏她此刻还直勾勾看着她,敲了半日,也没辨出眼前这男子到底是真是幻。   她身上清淡的果酒香气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心头一动,缓缓将握在大掌中的雪葱嫩指放到唇间轻轻一吻,   “你这……可是喝醉了?”他的嗓音低缓醇厚,响在夜色中仿佛低回吟咏的乐曲。   沈天玑觉得这声音很好听,却未曾听清他说了什么。手上拂过软润的触觉,她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歪着头自言自语道:“你是孟庭雨?”   这个名字还是她前儿特地打听来的。因他从未在她面前说过他叫什么,却总是做出各种惊人之举,让她不狠狠记得都不行。   这名儿倒也取得文雅,但这人着实威势太过了些。   男子顿了顿,瞧着她这傻气模样,倒觉别样的可爱。他轻轻摇了摇头,淡淡言道:“我是……纳兰徵。”   纳兰徵?那是什么?   陌生的字眼,她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出到底哪里熟悉。秀眉微微蹙起,满目的迷茫困惑。   男子瞧见她一身单薄,拿过一边的被褥,盖在她身上。   “躺下去。”他开口道。   半靠着床头的少女却忽然一笑,“你就是君庭雨,只有他总是这样命令我!”然后又皱眉,吐出几个字,“着实可恶。”   男子动作一顿。心头莫名漾过几分柔软。   “命令又如何?你又何曾听过?”他将那暖玉色柔软的褥子勉强盖在她身上,望见少女鬓边一丝秀发垂到雪嫩的脸上,忍不住伸手轻轻拂过。   这样怜爱温柔的动作让少女失神了片刻,再次忘记方才的话题,眼睛瞧了他半晌,忽然发现,眼前这张脸十分好看,特别是那单薄的双唇,本是冷峻的线条,此刻勾出淡淡的温意,竟让她心头一跳。   方才书中的语段一一浮现脑海之中,她水眸灿灿,眼神落在他嫣色淡薄的双唇上,流露出几分热度来。   蓦然又想起梅雪园的夜色中,那个炽热的吻来。她心头发慌,但是醉酒的神智却胆色非凡。心道,那书中所言的奇妙境界大约是真的,只她上次着实未能好好品尝。   顿了顿,她忽然掀开了被褥,坐直身子,伸手触到他的双唇。   男子微微一惊,低头瞧见她纤细的手臂,桃红的袖子微微卷起,露出一截白嫩雪腕。   她的手指落在他的唇上。手指微凉,双唇温热。   少女容颜娇媚无比,烛光照耀下,水眸中仿佛泛着层层春水,盈盈剔透。   他这才发现,她不止是醉了酒,神志不清而已。她如今这副模样,倒像只渴求爱怜的小猫儿,哪里是平常那个冷静自持的沈天玑?   可也正是这水媚渴望的眼神,让他心头瞬间卷起燥意。他本不欲吓她,可她逼得他不得不如此。   男子眸色暗下,伸手抓紧她欲逃离的手指,一一含入口中,细细舔过。   她吓得想缩回手,却如何也缩不回来,她心里发急,起身扑过去,想用另一只手去推他。   不料他忽然松了口,伸臂一把揽住她娇嫩的身子,在她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时,蓦然低头吻住她的红唇,夺去她的呼吸。   深入浅出,百般厮磨。   她的小嘴一如之前的甜美,让他欲罢不能。动作越来越烈,火焰越来越盛。   揪住她彷徨的嫩舌,他如饥渴的旅人般吸吮着她的味道,掠夺她的气息,双臂不由自主越收越紧。   她心如擂鼓,早不知今夕是何夕。方才还在想着书中的美妙境地,这会儿忽然成真了,让她惊诧有之,好奇有之,羞赧亦有之。   独独没有清醒时时常铭记在心的道德礼数。   她觉得头愈发晕,浑身被包围着清冽的男子气息,两人紧贴的身形,让她充分感受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还有坚毅霸道的热度,身子早就娇软不堪。   烛火摇曳间,他发觉她不仅未能如预期中的反抗,反而用迷蒙的眼神软软望着他,身子困在他怀中,乖巧顺从。   垂眸,他与她对视着,唇间愈发深入纠缠。   “啊……”她受不住这样的铺天盖地的气息,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嘤咛,那声音娇脆如莺,如一根丝划过男子的心房。   他控制不住自己周身沸腾的血液,尚存的理智让他强忍欲念,紧蹙了英眉,搂住她的双臂铁箍一般用力,仿佛要将他心头的渴望尽数倾泻在这个拥抱之中。   如今,她正醉酒,又不知为何一副春心动荡的模样。他的冷静自持在她面前素来不起什么作用,但这么些时间以来,倒也锻炼出了一些。   她大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他却清醒得很。   他的力道渐渐变小,双唇逐渐温柔,若和风细雨般,最后放开了她。   她身子一软,瘫在他怀中。   “妍儿可知,你折磨朕之甚?”他缓缓吐出一句,双臂拥她,满怀温柔心意,久久舍不得放开。   窗外月色正浓,屋中烛火渐熄。香猊金炉的暖香泛着丝丝温意,柔软的纱帐宛若春池和风。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受怀中人儿毫无反应。低下头一看,沈天玑却已是长睫微落,在他温暖的怀中,安然睡去。   ☆、第055章 深闺烛影映羞色(下)   隔着薄薄的桃红丝质单衣,手掌上丝滑细腻的触感让他蠢蠢欲动。他按捺下心头躁动,动作轻巧地将软软的她放到床上。   醉酒后的少女双颊酡红,面色艳若绚丽朝霞,长而密的眼睫在烛光下落下阴影,安静恬然,小巧红嫩的双唇染上一层水润,因方才男子肆意的吸吮□□而微微肿胀。   他忍不住心头悸动,伸手轻轻拂过那嫣红,怜惜而柔缓。   真如带露娇花一般娇嫩,如今被欺负得红肿。蓦的,他竟生出后悔来,不该那样用力才是。   今日是妃嫔入宫的日子,后宫新进佳丽无数,无一不期盼着他的眷顾。可他却心心念念只想着她。夜半独身离宫,只为了看她一眼。   他们此刻,还未有名分。今夜这事,着实不合他素来纪律严整的行事习惯。事实上,他的严整纪律在她面前一向不见踪影。   本就不易得手,若是还讲究规矩,不知几时才能得佳人亲近,抱得佳人归。   她呼吸轻缓小巧,泛着清淡的甜香。因离开方才舒服而温暖的姿势,秀眉微微一皱,唇间发出微不可闻的呜咽。   他给她掖好被角,眸光落在她恬然安静的睡容上,伸手拂过她温热娇嫩的小脸,心头微微一叹。   “朕不想强迫于你。”他轻缓言道,“但朕的等待也是有限的。”   这声音沉缓低醇,又透着不容拒绝的坚毅强势。丝丝缕缕仿佛入了少女梦中,扰了她一池清净。她无意识地微微侧头,眉间一道浅浅的皱,似乎又在控诉他的霸道威严。   他轻轻拂过她眉间褶痕,低低看着她娇美的侧颜,良久之后才起身。   放下柔若烟霞的纱帐,掩下少女熟睡的身形。他转身离开。   脚下忽然一拌,低头一看,正是先时沈天玑看的那本书。他弯腰拾起来,迅速掠过书中语段,登时飞扬的眉重重拧起。   知道她时常看书,原来看的就是这种书?!   合上书页,首页上赫然写着四个清白大字:白石诗集。   再往里一翻,才发现最外头的封面是为掩人耳目而人为加上去的,里头真正的封面上,写的却是“风月谱”二字。   好一个风月谱。   男子淡淡勾唇。难怪她今夜如此异常。   喝了酒,又看这些淫词艳曲,弄得一身柔软娇媚,让任何男子见了都忍不住心生绮念。   今日幸而是他,若是有其他男子进来……   脸色蓦的一凝。他觉得敬国公府着实需要加强一番守卫。   他回头望了一眼纱帐中少女的朦胧身影,心道,果真还是孩子气了些,行事颇不稳重。   这等书,她现在还是少看得好。她今夜这水媚惑人的模样,实在让人难以招架。不过,日后若是与他一同参详,那便另当别论了。   顺手将这书放进袖中,转身大步离去。   李妈妈清醒之后,揉了揉后颈,豁然大惊,起身来看,却见莹心院内月光疏影,一片静谧。四姑娘的屋里也一切正常,四姑娘已经睡下了。   她又亲自去问了外头守夜的几个仆役,众人都表示没有旁人来过。她心头疑惑,只记得她是去煮醒酒汤的,忽然颈后一痛就不省人事了。定是有歹人来过莹心院才是,可如今怎么一丝迹象也没有?   不管怎么样,还是该去给夫人禀告,这若是不声不响遭了贼可就不好了。   第二日,李妈妈亲自去找了林氏将此事告知,林氏特地命人查看了一番,府中并无东西丢失,如此安然又过了几日,才将这事儿渐渐淡忘了去。   却说沈天玑第二日醒来时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她嘤咛一声,皱眉揉了揉。   “昨夜姑娘喝醉了,如今可是头疼得紧了?”青枝给她送来了一应洗漱用具,伺候着沈天玑起床。   碧蔓则取了瓶清凉膏来,细白小巧的瓷瓶子,拧开盖子,登时泛起一股薄荷清香。   “这是今日一早方妈妈送来的,说是对头疼最有效了。姑娘闻闻,这味儿可好呢。”   沈天玑由着碧蔓给自己涂了药膏,脑中尚晕乎乎,“昨夜那酒不是果酒么?后劲儿也太大了点。”   碧蔓笑道:“姑娘平时很少喝酒,喝的多的也就是梨花酿。那梨花酿本就是酒味极淡的,哪里能和珍藏多年的果酒相比?”   沈天玑点点头,忽然又道:“昨夜可是李妈妈扶我上榻的?”她只记得青枝碧蔓走后,她觉得果酒香醇,又独自喝了几杯,再后来却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可不是?李妈妈出去给您端解酒汤的当口,您就睡着了。”碧蔓抹好药膏,放好药瓶,返回身时见沈天玑雪白的素颜上仍有醉酒初醒的茫然之色,不禁乐道:“若是知道姑娘醉酒,奴婢该早些回府才是,可以一睹姑娘酒后风采。”   “你这丫头!白疼你了。”   沈天玑水眸流转投去一瞥,碧蔓心头一跳,“怪了,平时也觉得姑娘美,今日瞧着,似乎比平时更美了呢。”   闻言,沈天玑朝镜中一看,却见镜中少女眸光水润,双颊白中透粉,神情娇软而慵懒,透着别样的动人风情,与平时冷静澄定的气息颇有不同。   她神色一凝,脑中电石火花般划过什么,却又瞬间消失不见。   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她忘记了。   梳洗完毕后,就在莹心院用了些精致早膳。这几日新年,五花八门的习俗惯例,早膳都是在松鹤堂用的。松鹤堂的东西固然精致,可每每都是阖府上下女眷聚在一团,未免失了清净。还是在莹心院用膳来得更习惯些。   方用罢,有丰麟院的小厮过来传话,说是今日三少爷要出门逛去,特问四姑娘要不要一同去。   沈天玑看了看外头清朗的天色,有些意动,但还是拒绝了。   碧蔓见她如此,心中好生奇怪,但见姑娘懒懒的模样,也未曾细问。   一上午,沈天玑都在屋里写字。莹心院的书房本在东厢,沈天玑瞧着那屋子太大,便又唤人把正房宽敞的西次间布置成小书房,用做寻常写读。东厢那间大的便只做藏书之用了。   西次间中,书架书案等俱是上品紫檀木所制,案几上文房四宝俱全,青花瓷笔筒中插着数只湖颖羊毫,雅致清爽。   先时这里摆的是只价值连城的青玉浮雕笔筒,还是瑱少爷特意送给四姑娘的。四姑娘嫌太过贵重了,换成了简素的青花瓷笔筒。   案几正对的窗口正开着,迎进明媚的亮光。沈天玑写了半日,便停下歇息片刻,目光远眺窗外,颇觉神清气爽。   立春已有数日,莹心院中的美人蕉尚无动静,旁边那株垂枝海棠已耐不住寂寞,绽出零星嫩芽,绿生生的,十分可爱。后院的梨花却已结了些细嫩花苞,只待一夜春风,便可一齐绽放。   如今沈天玑正好能看到那梨树,不禁想起去年春日与二姐姐一同制作梨花酿的情形,她离开姑苏已快半年,已有这么些日子未见过二姐姐了。   “姑娘可是想起咱们在姑苏时的事儿了?”碧蔓笑吟吟道,“姑娘大约还不曾知道呢,今年二姑娘要来京里过上元节呢!想必这会子已经在路上了。”   “真的?”沈天玑笑道。   “不止如此,还有清姑娘呢!二人大约是一同回京的。”   柳清萏此次赶回姑苏过年,原是因忠勇侯的母亲生了病,老人家想要孙女儿回去作伴。如今开了春,老人家病日渐好了,趁着沈天媱进京之时,她也搭个伴一同回京。   对此,沈天玑开心不已。这段时日可算是无聊透了。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到外头青枝唤碧蔓的声音。   青枝正在收拾打扫沈天玑的房间,见碧蔓进来,指了指那桌案问道:“这里本有一本书的,你可瞧见了?”   昨日她无意中发现抽屉中一本诗集的线装有些脱落,就拿出来想修一修,晚间因姑娘要给碧蔓庆生,她便将这事儿耽搁下来,书应该就放在这桌案上,如今不翼而飞了。   碧蔓摇头道不知。青枝寻了半日,只得去问沈天玑。   沈天玑脱口道:“你说的可是白石诗集?”见青枝点头,她又问她是否看过,青枝道未曾。沈天玑才神情松下来。   幸好她机灵,在外头额外套了个封。忽然又脸色一变,“你方才说,那书不见了?”   这……若是落到旁人手中,说起这书是她屋里得的,那还得了。   沈天玑心下一急,欲起身去找那书。早晨才来过的丰麟院小厮又来传话了。说是三少爷回府了,得了些好东西,让四姑娘一同去看看。   青枝伺候着沈天玑换了身衣裳,及至丰麟院时,门口一个侍卫衣装的男子朝沈天玑恭敬一礼。   掩下眸中情绪,沈天玑扶着衣裙踏入院中,果然见到那个俊逸清贵的身影。   纳兰崇远远冲她微微一笑,瞬间春风散落满园。   说是得了好东西,沈天玑本以为是名贵乐器之类,原来是纳兰崇新谱的曲子。沈天珩将那冰丝绿绮取来,借口说去寻些好茶来款待他们,机灵地遁了。   经验足了,他这牵连搭桥的事儿做得顺风顺水。觉悟也颇高,知道二人因年节忙碌,自雪梅园之后再未见过,十分主动地给二人留下久别重逢的时间。   可他这番主动,愈发将沈天玑陷入困境。   刻意逃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纳兰崇仔细打量一番沈天玑,眸间光华万千,“这些日子俗务缠身,又时常进宫,未曾来看你。近来可好?”   沈天玑点头道:“明宣挂心了。”   “听说你前些日子有些倦怠,”他眉间关切,“如今可好些了?”   这点小事他都能知道?大约又是三哥哥告诉他的?   沈天玑心下琢磨,什么时候跟三哥哥说说,这红娘什么的,还是少做为好。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呢,他倒好,全然把纳兰崇当妹夫看了。   纳兰崇又问了几句,便坐在琴案前,将那新曲谱铮铮弹来。   此曲名为梅花落。旋律悠扬轻灵,透着清冽之意,闭目听之,真如身处雪天梅林中一般,鼻间恍然飘过清淡梅香。   清月寒雪,白梅簇簇。沈天玑不禁想起那夜雪梅园的静谧悠然,美不胜收。   想着想着,思绪便飘远了。   直到纳兰崇停了曲子,她才恍然醒过来,笑道:“明宣好琴艺,差点将人带入幻境中了。”   男子仍是温温笑着,眸间闪过不易觉察的暗光,“妍儿方才想到了什么?”   沈天玑一顿,瞧见他颇为戏谑的笑容,“原来明宣也会故意捉弄人。”   “并不是故意捉弄妍儿,”男子起身,修长的身影丰神毓秀,“而是想知道,那日梅园所言,妍儿可有铭记在心?”   沈天玑也立起身,心头过了一遭,神色郑重开口道:“那日明宣之言,我都有记着。明宣立下如此重诺,妍儿心头感激,只是……妍儿以为,现下时候尚早,我们实在不用……”   “不用如何?”   他长身玉立,一身清贵风仪,俊逸的眉目仍然泛着和暖的弧度。   本欲说,不用定下终身。但她见他春意温柔的面容,怎么也开不了那个口,只得咬了咬唇,道:“不用如此热切。”   男子轻轻一笑,“妍儿说得对,我会暂且忍着,直到妍儿真正走到我身边那天。”   “……”她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今日我在云华楼订了雅间,本意是让你三哥哥约你一同出去,妍儿既然不愿意出门,我便寻上门来了。”他顿了顿,仿佛经了片刻沉思,才开口道:“我是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昨日宫嫔入宫,京中不少勋贵之家都有女儿进宫。妍儿,你可曾想入宫过?”   沈天玑惊诧道:“明宣为何有此一问?莫不是外面有什么谣言?”   “别担心,并没有什么谣言。是我,想知道答案而已。”他顿了顿,又续道,“你任何想要的,我会给你办来。我自问不输给天下任何男子,只除了……坐拥四海独享江山的那个人。”   沈天玑心头一跳。   这样的承诺,能有几人说出?便是他做不到,能说出这番话已让她感动至极!   此生她沈天玑何其有幸,能享受这人的满心倾慕。她还求什么呢?该知足了。   她笑着看他一眼,望到旁边一棵泛着绿意的枫树,言道:“曾记得去年入秋时,明宣让三哥哥给我院里送了许多菊花。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人人都道秋菊傲霜而开的艰辛,却不知其揽尽一季光彩的风仪。反倒是花木繁盛之时,满园姹紫嫣红,每一样只能争得万分之一的□□,比之秋菊,又快活在哪里了?”她明眸流转,“明宣,我又岂是那等为了富贵权势甘愿与万千妍丽争夺一人宠爱的性子?”   纳兰崇知其心意,登时眸间光华盛放,唇间微笑道:“原只是随口问问而已,我早该料到你的答案的。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皇上,你虽是我纳兰崇最仰慕崇敬的人,可我也不会轻易将自己钟爱的女子让给你。你有六宫粉黛为你争妍斗丽,何必来惦记不愿入宫的她呢?   ☆、第056章 花焰千光满帝都(上)   沈天玑自丰麟院回来时,颇有忧色,把诗集之事抛之脑后。   青枝寻找良久,终究没能找到那本诗集。左右不过是本书,既然姑娘也未再提起,没了就罢了。   沈天玑日盼夜盼,直到上元节到来之日,也未能把柳清萏和沈天媱盼回来。姑苏早有人来报说,两位姑娘走的陆路,在宋州一带遇到春雪,路上泥泞,须耽搁几日。   上元节那日,天气极好。沈府按照旧例阖府同宴。新年以来,这样的家宴一次连着一次,多了便也没甚新意,大家聚一聚说说话也就散了。   夜里,千光灯树,万枝花焰,整座京城一片缛彩繁光不夜天。   沈天玑早早就换上一身轻便衣装,一副京中寻常富庶之家少女的打扮,还未出府门,就听到外头锣鼓声和喧闹声,抬眼一瞧,一只绚烂的焰火正巧在夜空中炸开,璀璨无边,天边一轮好月骤然失色。   同是做了寻常丫头装扮的青枝碧蔓二人跟在沈天玑身后,连连赞叹。要知道,大昭的上元灯节只在北边诸路时兴,南边诸路包括姑苏府等,都没有这样的景致。主仆三人在姑苏两载,对京城这上元灯节可是想的紧了。   沈天玑心中急切,正欲出府门,却被身后叫住。   “四妹妹!”沈天珩和沈天瑱二人正大步走来,二人俱是轻裘宝带,锦衣华冠,俊逸非凡。出声的是沈天珩。   “四妹妹孤身一人岂不清寂?”沈天珩笑道,“不如同我俩一道如何?”   早些时候,沈天瑾就有邀请沈天玑同游的,当时沈天玑狐疑看了他半晌,也没从他脸上瞧出一分心虚,思来想去,她还是不想冒险,谢绝了他。   云华楼那日特意引她与孟庭雨相见的旧事还历历在目,沈天玑有点记仇。   沈天珩可是比沈天瑾做过更多牵线搭桥之事的,沈天玑瞧他笑得春风明媚,暗道三哥哥装模作样的功夫可不比大哥哥差,跟他走就是傻子!   今日好不容易可以自由来去游玩一番,哪里能让那些纠结不清的事儿坏了兴致?   沈天玑正欲回绝,不想沈天瑱当先开口道:“三哥,我等下要和几个同窗同游的,可陪不了你。”   他瞧了眼沈天玑,见她一身淡粉色齐腰襦裙,墨发轻挽,发簪素雅,容颜愈显清丽,由衷赞叹道,“妍儿穿什么都好看!”顿了顿,又续道:“不如妍儿和我一起去吧!我定会照顾好妍儿的!”   京城上元习俗,上至公爵勋贵之府,下至平民百姓之家,所有年轻男女皆可结伴出门游玩。沈天玑此番没有同伴,只带了两个丫头并两个仆从,若是和家兄一同,的确可多照应些。   可是,瑱哥哥的同窗里,还有一个叫苏墨阳的呢。   沈天玑心头过一遭,觉得还是孤身一来的最好。   沈天珩见有人跟他抢,哪里肯放过?正要开口再劝,沈天玑脆声打断道:“两位哥哥的心意,妍儿心领了。但是妍儿今日就想孤身一人。”她假做赔罪地朝两个人福了福身,眼神朝沈天珩那边带了嗔怪之意的一闪。   沈天珩摸摸鼻子,止了劝。明宣啊明宣,今日我还是选择护着妹妹吧!   沈天瑱心心念念和同窗汇合,跟两人拱了拱手就当先走了。沈天珩陪着沈天玑走到最热闹的宣德楼附近,才离开。   京城繁华之地,西城当属太昊坊,东城当属宣德楼。西城因平民住宅居多,太昊坊中游玩的也多是平头百姓。沈天珩怕那里鱼龙混杂,才特地把沈天玑带到宣德楼。   人群熙攘,灯火繁盛,整条街道明亮璀璨,煌煌如在梦中。   小三子在前头开路,免得人群挤到沈天玑。沈天玑则领着青枝碧蔓一路逛过去。   两边店铺琳琅满目,多是卖花灯烟火之类,还有些新颖物件儿诸如木偶娃娃和各色面具。沈天玑瞧见架子上挂了只蝴蝶面具,笑道:“那个面具好!”   走过去正欲取来看看,冷不防另一只纤纤玉手先她一步取了下来。   顺着皓腕往上一瞧,却见一张年轻清秀的女子侧颜,冰玉雪肤在灯下盈盈泛光。   “老板,这个面具怎么卖?”   “不多不少,十文一个。”   那女子正欲拿钱,碧蔓眼瞧着架子上的蝴蝶面具只此一个,沈天玑一脸惋惜,忍不住上前道:“老板,我们多给些银子,卖么?”   老板有些为难。   那女子看了眼碧蔓,又打量了会儿沈天玑。眸中闪过一抹光。   沈天玑皱眉唤道:“碧蔓回来。这本是这位姑娘先拿到的。”随后又朝女子盈盈一笑,“抱歉,我家丫头不懂事。”   不想那女子也回以一笑,“若是姑娘实在喜欢,我就让给姑娘吧!”   说着,就将手中面具递给沈天玑。   沈天玑心下赞叹女子的宽厚,笑着婉拒道:“姑娘不必如此,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这面具本该是你的。”   那女子点了点头,转身给老板付了钱。   沈天玑在架子上瞧了一会儿,未能找到喜欢的。正欲离开,那女子却叫住她。   “姑娘,我方才在前头看见过卖蝴蝶面具的,当时未曾买下。不如现在我陪你去买?”   女子容色秀丽,灯光下眸光诚挚,笑容清爽明媚。沈天玑一愣,笑着点了头。   那女子又开口道:“你是不是名叫沈天玑?”   沈天玑一愣,“姑娘如何知道的?”   女子浅笑,“曾经在画中见过。”   沈天玑蓦然想起那日在琼香殿后院里听到顾殷殷所说,苏墨阳曾为她作过一幅画的事情。   “姑娘,你莫不是晋远侯府的哪位小姐?”若是苏府的人,还是不要深交为好。只是前世她也未曾在苏府见过这样一个女子啊。   女子一愣,摇头道:“我跟晋远侯府毫无干系。”顿了顿,又续道:“早就听说左相府里有容貌倾城的女儿,且懂事孝顺,在姑苏照顾年迈的敬国公整整两年。雪梅节时我正小恙,未能见到你一面,正可惜呢!可巧今日碰到了。”   “姑娘实在过奖了,”沈天玑不好意思道,“是传闻多有夸大而已。”   “我倒觉得传闻未有夸大。可不是容貌倾世么?”女子笑着,又问道,“听闻沈府的几位公子俱是不凡,怎么今日不见家中兄长陪你同游?”   “家中兄长倒是邀了我同游,可他们有不少旁的公子们作陪,我嫌人多,干脆自己孤身一人了。”沈天玑见她身后也只有一丫头一小厮,“姑娘也未曾有兄长相伴?”   女子眸光一转,轻笑一声:“我哥哥每日只知家国天下,忙得很,哪里有空陪我出游。”   沈天玑猜测这女子兄长大约是朝中高官,只不过,这女子瞧着年轻,哥哥年纪也不会大到哪儿去,上元灯节这样有趣的时候,连她大哥哥和二哥哥都早早出游了呢,竟也有人能忍住不来?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都觉得对方言谈气度极佳,彼此生出几分熟稔。恰走到一溜儿灯谜处,见着无数通明的灯笼,俱是目露喜色,一起凑上去瞧热闹。   二人先后连连猜对了好几个灯谜,加之二人容色出众,特别是沈天玑,娇美的雪颜在璀璨灯火下巧笑嫣然,明眸顾盼流彩,瞬间引来周边不少公子小姐们的注目。   沈天玑机敏地瞧见几个公子朝两人频频投来的目光,压了声音提醒女子道:“这里人多呢。”   女子满不在乎,笑意吟吟,“一年都难得出……出门一趟,自然要痛快玩一玩。管他们做甚?”   沈天玑想起上次云华楼的事情,至今心有余悸,只得立在阴暗处默默瞧着那女子继续猜灯谜。碧蔓知道她想法,低低道:“姑娘站在哪里都要引人注目的。今日该听李妈妈的戴个帷帽出门才是。”   沈天玑暗自撇嘴,她是嫌弃戴那劳什子太不自在了。   四下一望,盏盏灯笼,艳丽如霞,灯火阑珊中忽然出现熟悉的面孔,正朝这边走来。   正是前不久云华楼所见的严辞郡主靳玉媛。她今日一身衣装华丽,珠钗满头,身后呼呼喝喝跟了一大群人。其中站在最前的正是黎雅婧。   “你也来猜一猜呀!”那女子见沈天玑立在那里不动,出声唤她。   她扭身朝沈天玑笑,靳玉媛亦是一边同身后人说笑一边往前走。两人撞个正着。   不小心撞一下本没什么,可这会子身后跟了一群公子小姐,靳玉媛身为地位显赫的郡主,若是轻易放过不免失了面子,须得立一立威才行。   “你是何人?”她由着黎雅婧替自己揉了揉撞疼的手肘,杏目瞪向那女子。   女子偏头打量靳玉媛,默不作声。沈天玑怕她吃亏,连忙上前轻声提醒道:“这是淮武王府的严辞郡主。”   她轻轻点了头,只淡淡瞧了眼靳玉媛,就转身继续看灯谜。   她这副模样在靳玉媛看来是严重藐视了她的尊贵身份,当下几分气恼。黎雅婧开口道:“郡主问你话,你为何不答?”   女子淡淡道:“今日上元灯节,咱们彼此不论贵贱,同游一市。连天子都与庶民同乐,又何须计较郡主身份?”   黎雅婧旁边一个珠翠女子冷笑道:“计不计较是郡主说了算的,你算什么东西?”   她还欲在说什么,靳玉媛摆了摆手示意了一下,那人遂悻悻然闭口。   靳玉媛见那女子一脸淡然,就是不搭理她,俏脸泛出怒意。   “沈天玑,”她不轻不响唤道,“你带的人冲撞了我,你可有什么说的?”   沈天玑一直默不作声,听她这话,不禁皱眉。   女子不料靳玉媛这样不依不饶,神色浅淡地瞟她一眼,拉了沈天玑的手道:“这里的灯谜我都猜完了,咱们换个地方逛吧。”   两人自顾自说话,把靳玉媛一行人晾在一边。靳玉媛好不容易压下的火又噌的冒起来,“沈天玑,我方才的话你可听到了?”   沈天玑见她气势凌人,而自己又着实比不得有郡主封号的靳玉媛身份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朝靳玉媛福了福身,淡定从容,眸间澄澈无波“郡主说的我都听到了。”顿了顿,续道:“只是我这妹妹素来懂事,她说的也是正理,我必不会责怪她。”   靳玉媛面上一变,又要开口。沈天玑抢先续道:“大庭广众之下,郡主一再为难反而失了风度。还望郡主想清楚才好。”   靳玉媛这才罢了口,只面色犹自不好。   “天玑,我们走。”那女子也不管靳玉媛,拉了沈天玑就走。   沈天玑回头,遥遥瞧见靳玉媛气呼呼离去的背影,本来不俗的容貌气度生生被打个对折,哪里还有郡主该有的高贵气度?   这位严辞郡主的性子与自己前世颇为相像。   “今日因我的失误倒叫你为难了一回。”女子歉然笑道,“那严辞郡主,我很不喜欢。让我对她行礼是万万做不到的。”   “行个礼而已,也算不得什么。她自恃身份比我高,那样的性子,与之口舌相争,是自找不痛快。”日后总有会她悔悟那一日的。   女子点点头,又笑道:“你这性子,我倒是喜欢得很。你方才唤我妹妹,可我瞧着你定比我年纪小些。”   二人一说出生年份,果然是那女子长了两岁。当下那女子亲热地喊了句妹妹。   两人正说着,忽然女子停下脚步,遥遥望见街口处一队肃整严谨的侍卫,其中一个瞧见她,大步走了过来。   “这么快就被找到了。”女子一脸惋惜。“天玑,我府里的侍卫来寻我了。”   “如今也没时间陪你去买蝴蝶面具了,我就把这个送给你吧!”她朝沈天玑一笑,将面具塞到沈天玑手里,忽然凑近沈天玑,轻声道:“我名叫熙华。可记得了?”   “日后咱们有缘再见!”说着,转身朝那侍卫的方向行去。   沈天玑怔怔看着女子远去的身影,说不出话来。   熙华,大昭还有哪个女子敢叫这个名字?除了那位方赐婚给大哥哥的熙华公主。   这,就是她未来的嫂嫂了   似乎与她性情十分相投呢!   “四姑娘,方才那位姑娘跟你说什么呢?”碧蔓好奇道。   “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沈天玑抚弄一番手上的蝴蝶面具,抬眸四处一望,道:“咱们走到哪儿了?”   “四姑娘,如今应该快到昭宁街了。”小三子回道,“昭宁街今夜也好玩呢,有表演杂耍的,姑娘去看看?”   沈天玑随手将那面具戴在脸上,瞬间,整张脸被遮住,只露出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   碧蔓见了拍手笑道:“姑娘这样瞧着,真像戏文里唱的劫富济贫的蒙面女侠呢!”   “今日我也做一回蒙面女侠。走吧,去昭宁街。”   却说熙华与沈天玑分手后,随着侍卫到了一处偏僻之地。   那里停了一辆马车。熙华掀开帘子进了马车,   这马车外头瞧着只是稍显大而已,进去之后,却是桌椅、床榻一应俱全,活像是会移动的小小宫殿。地上一层藏青色流云纹的地毯,床榻并不大,金绣锻边、菱纹雕花,一如车中的其他摆饰,高贵内敛,恬淡舒适。   男子修长的身形侧卧在榻上,凝神看着手上一卷书。琉璃灯盏,通明透亮,照得那人容颜俊美异常,透着安静宁和之气。   “方才我还说天子与庶民同乐呢!皇兄就刚好出宫了。”熙华笑着坐到椅子上,“皇兄可知,我方才遇到了谁?”   男子并未放下书卷,目光尚落在书册上,嘴上淡淡道:“下回出宫记得多带些人。”   熙华自来晓得他的性子,兀自笑道:“方才我遇到皇兄画中的人了。”   纳兰徵这才发下书卷,看了她一眼。   “沈天玑,端的是好模样好气质。”熙华赞道,“只是,似乎画过她的人不止皇兄呢!”   “嗯。”那日琼香殿,他也在场。   “苏府……大约是传闻中六艺颇著的蓝田公子苏墨阳?”她猜测着,又轻轻一叹,“京中人人都道,苏公子精通六艺,特别擅于一手好画。可是谁又知道,皇兄才是当世绝顶的丹青妙手呢?当年叶先生夸您一笔传神,入木三分,比他别的学生都来得更有天赋。我至今都记得清楚。”   “嗯。”男子淡淡哼一声,“你遇见她做什么了?”   就知道你忍不住要问。熙华得逞暗笑一声,这才把大致经历说了一遍,又道:“淮武王那孙女儿这般气质,都能封得郡主,庆阳侯那女儿也是郡主,为何哥哥不给天玑也封一个?我瞧着她给那严辞郡主行礼的模样,可难受得紧,哥哥你也舍得!”   “郡主之位,她未必想要。”再者,他觉得她迟早是皇后,何必麻烦去封什么郡主。   熙华心下暗惊,满以为这位素来公允严整的皇帝哥哥又会说她胡闹,把国事当儿戏,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她思忖一会儿道:“我瞧她面儿上虽然活泼,其实性子淡静通透的紧,大约真是不在乎这虚名的。可不管如何,也别让她的身份比那严辞郡主低了去。”   男子再次淡淡嗯了一声,双眸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他再次开口:“你早说要见一见承钧,今日可要随朕一道去?”   说到未来的夫婿,熙华不免微有羞意,点点头道:“刚好我还未看够外头的花灯呢!”   ☆、第057章 花焰千光满帝都(下)   昭宁街上,以云华楼为中心,铺开了一个巨大的场地。京中有名的杂耍班子正在表演。四周早围得人山人海,欢呼叫好声不绝于耳。   那些王公贵族子弟自然不会挤在人群当中观看。云华楼为了上元之夜,早在二楼布置了看台,坐在二楼靠窗的雅座上,便可揽尽场中风光。   沈天珩和纳兰崇相对而坐,后者有些心不在焉。   那日雪梅节,他赶去勤政殿,却不见皇上踪影。等了许久,皇上才出现,身上犹带着梅雪园的寒梅冷香。他说,他有意立沈天玑为后。冷凝的话语中满是告诫之意。   他自小时常入宫,与昭武帝可算得上相伴长大,对他的性子颇有几分了解。   谋定后动,出手便是纵行如剑,势平八荒。   安亲王府素来是保皇一派,自父王到他,都以忠君事主为己任。昭武帝登基之后,身边新党近臣论武当属沈天瑾,论文就是他纳兰崇。   纳兰徵只长他几岁,却是他极为敬仰崇敬的圣明天子。他未曾想过,有一日会因一个女子而生隙。此事若是父王知晓,以父王那忠君不二的性子,他大约与沈天玑无缘了。   如今,只有沈天玑自己的心意,才能护住二人的缘分。   沈天玑……想到这个名字,他心下就生出几分喜意来,想起前几日丰麟院中的她的回答,唇角忍不住勾出笑容。   “今日云华楼的翠竹茶似乎比平日来的更清冽。”沈天珩抿了口茶,开口赞道。未听到对方回应,他侧头一看,正见到纳兰崇莫名其妙的笑容,笑道:“明宣,你这是想到什么好事儿了?”   纳兰崇并未回答,起身道:“坐久了,我去街上转转。”   沈天珩也觉得坐久了没意思,遂随他一起出门。   门一开,外头一个女子正端了一壶茶递给立在门口的小二。那女子一身月白银丝暗花的襦裙,头上挽着流云髻,髻上一支碧玉簪,莹润流翠。   这样的衣装,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端茶送水的。女子面容精致,容色和婉,正是晋远侯府的小姐苏云若。   今日她是特地事先与云华楼的掌柜说好,由她来为纳兰崇泡茶。她不料纳兰崇会在自己送茶来的时候忽然出来,身份被撞破,登时愣住。   “苏姑娘?”纳兰崇皱眉。   “世子……”苏云若望见纳兰崇俊逸的面容,仿若隔世一般,眼睫颤颤,划过泪光。   隔壁雅间门忽然开了,走出的正是苏墨阳。   “好了,今日也让你如愿了,你该跟我回府了!”他对妹妹厉色道。   他们晋远侯府的嫡小姐,竟然跑来云华楼给人泡茶?说出去只怕他们侯府脸面要丢尽了!   “哥哥!你等我说完!”她对纳兰崇福了福身子,“今日本只是想为世子尽一份心而已,不想被世子发现了。还请世子不要困扰,我……我不会再要求什么。”   因苏云芷入宫一事的波折,苏云若经历颇多。早知她变化良多,如今见到这样梨花带雨端庄有度的模样,纳兰崇心头还是不免惊诧。   “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苏墨阳看见经过之人的目光,怒道   “哥哥,你让我说完最后一句。”苏云若道。   几人僵持在门口,人来人往毕竟不好看。沈天珩觉得这位苏姑娘的最后一句大约还要说很久,遂笑道:“外头站着有什么好?这里是我沈某订的雅间,诸位若是不嫌弃,就进去叙话如何?”   “沈公子,能否容我同世子单独说几句话?”   少女朝沈天珩盈盈福了福身,泪目莹莹,容色凄婉。沈天珩点点头,“明宣,我在外头等你。”说着,还给了纳兰崇淡淡一瞥,目中之意,十分明显。   既然许了我妹妹,可不许再和别的女子纠缠不清。   纳兰崇忍不住一笑,亦回去泰然一瞥。   我的心思,你还不知道么?   二人进了屋,苏墨阳和沈天珩立在门口。苏墨阳犹豫良久,开口道:“怎么不见沈姑娘出来游玩?”   “我妹妹大约在街上逛吧。”他本和苏墨阳不熟,哪里晓得这人的心思。   “我这小妹不懂事,让沈公子见笑了。”   两人说了几句,约摸过了一盏茶功夫,忽然听到屋里“啪”的响声。   “啊!”   女子的惊喊。苏墨阳面色一变,推开门,却见满地的茶壶碎片以及一摊尚泛着热气的水渍。苏云若右手通红,正□□着喊疼。   纳兰崇脸色不大好看,转身欲走,苏墨阳喝住他:“纳兰崇,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   “哥哥!是我不小心打翻了茶壶,你不要怪世子。”苏云若面色惨白,犹自为纳兰崇解释。   她忍着痛走到纳兰崇身后,“我知道世子对我不屑一顾,今日我已将心中情意都告知世子,世子……世子若是不开心,忘掉这一切就是。”   说着,她双目垂泪,左手托着右手,一步步越过纳兰崇,朝门口走去。   “妹妹!”苏墨阳眼见着她孱弱的身影忽然倒下,惊喊一声。   纳兰崇眼睁睁看着她倒在自己跟前,一动未动。苏云若躺在地上,凄婉的目光掠过男子清绝的面容,心头犹如刀割。   原来我就算倒在你面前,你也没有生出一份怜悯。   苏墨阳上前将苏云若抱起,苏云若却挣扎着下来,“我……我自己可以走。”   女子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冒出豆大的冷汗,身子飘飘摇摇。   一旁静默不语的沈天珩开口道:“明宣还是送苏姑娘一程吧。”   僵立许久的纳兰崇上前正欲扶一扶苏云若。不想苏云若一头倒进了他的怀里,不省人事了。   纳兰崇皱眉,完全没有抱她起来的打算,可若是将人往旁边一扔,不免太失风度,登时就僵立着。可即便如此,二人这番姿态也显得十分亲密了。苏墨阳气得简直咬碎一口银牙,“纳兰崇,你到底有没有心?”   此时门本就是大开着,外头廊子上也装点了各色花灯,来往之人不少,苏墨阳这声音极高,登时有不少人往里一看,却见一个晕迷的姑娘正挂在纳兰崇身上。   再怎么出格,也是亲妹妹。苏墨阳上前捞起昏迷的苏云若,转身匆匆下楼去了。   纳兰崇瞧见他们离开,这才松了口气。经此一闹,兴味索然。他和沈天珩一同下了楼,云华楼的伙计亲自给纳兰崇引路,门口拥挤的人群让出一条道来。纳兰崇刚走出人堆时,恍然见到不远处一个女子的身影,十分肖似沈天玑,他心头一跳,往前快走两步,那身影却又镜花水月般,淹没在人流中不见了。   行人熙来攘往,一片灯火煌煌。   正失意间,沈天珩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宣兄,好艳福啊!只怕今日你与这苏家小姐纠缠一幕,要传遍京城了。”   纳兰崇道:“我未曾做过什么,又何惧谣言?”   二人相携离去,戴着蝴蝶面具的沈天玑才走出人群来。   “姑娘!”碧蔓不满道,“世子也真是的!怎么能抱着别的女子呢!”   方才三人上了云华楼想找个雅间坐坐,结果就遇到了惊人一幕。   沈天玑面具下的唇角勾起,“他并未抱她。只是被赖上了而已。”   苏家果然名不虚传,如今连个草包苏云若都被调//教成了一把利器。怎么办呢?原来纳兰崇身边也不是那样清净无争的日子。   “姑娘,那咱们还去云华楼么?”   沈天玑瞧瞧云华楼,只觉得这楼子与自己犯冲。前世就是在这里喝醉然后受害,累得一生凄惨。今生呢,每回来都没好事。   “咱们换个地方坐吧!”她说着,当先朝西边儿街道走去。   离开闹市,周边灯火开始稀疏起来。沈天玑甚少出门,认路不多,只让小三子在前头引着。途径一个叫清风街的牌楼,那三个字写得苍劲有力,大气凛然,她忍不住驻足观看。   “四姑娘,这三个字是当年昭德帝亲手所题的,赞颂当时的孟海宁大将军和古澜宰相大人为官正直,两袖清风。因两位大人当时都住在这街上,所以才题了这清风街。”   沈天玑点点头,颇感唏嘘。天子亲笔题词,想必当时是盛况一时,谁能料到数年后,古澜致仕,古府分崩离析,再没出第二个人才来;至于孟海宁,经过前朝夺嫡失败,又历去年的正阳门之乱,亦是江河日下,不复往日风光。   “没想到昭德帝的字写得这样好。”她淡淡道。   碧蔓忽然道:“奴婢怎么记得这里有些熟悉……哦!四姑娘,这个地方,先时你有让奴婢打探过的。”   沈天玑点点头。去年秋,因受了那孟庭雨的救命之恩,她本欲回了母亲,让母亲亲自登门拜访感谢一番。她便提前打探了孟庭雨的住宅,正是那孟海宁的旧宅。   只是,后来这感谢一事不了了之了。   梅雪节至今已过月余,这么些日子未曾出现,大约他已经忘记她了吧!   “姑娘要去清风街里看看么?”   沈天玑朝那清风街瞧了一眼,摇头道:“不用了。那时要做的事情,已经不用做了。”   几人停停走走,不知不觉竟到了太昊坊附近。   太昊坊是百姓聚集之地,彩灯焰火等来得不如宣德楼那边精致华丽,往来行人也多是衣着简素。可也正因为朴素,这里更透着安宁祥和之气。社稷稳定,百姓安乐,正是如此。   这里街道比宣德楼那边更加拥挤,街上时有欢笑奔跑的孩子,手提着各色花灯一脸笑意盈盈。   沈天玑看见有些女孩儿的手上拿着画了美人图的花灯,仔细一瞧那美人图,竟都是按照手持花灯之人的模样所做,十分新颖别致。想必是店家为招揽生意,特地请的画匠为客人作画,再临时制成花灯。   她瞧着心头欢喜,也想去买一个,可是连续走了好几家花灯铺子,都未曾看到。碧蔓见她着实喜欢,便寻了个手持美人花灯的姑娘问了路,这才寻到了铺子。   这铺子的主人是一对六旬老夫妇,老人正挥笔作画,老妇人正编织花灯下头的丝线络子。二人双手灵活,手艺十分熟稔。   沈天玑走去时,正见不少客人散去,问过之后才知,原来这家铺子每日所卖花灯都有个定数,今日这数目已经被抢光了,老两口正要打烊收工。碧蔓好说歹说,那老妇人一脸歉意,只道她相公作画一丝不苟,每画一副须得半个时辰,如今时辰太晚,让沈天玑来日再来。   碧蔓还要再说,沈天玑示意她算了,“人家的老规矩,怎能因咱们平白改了?”   碧蔓道:“那奴婢陪姑娘去别处看看吧!”   沈天玑点点头,“日后有机会再来也就是了。”   “姐姐!姐姐!”   一个手提花灯的小女孩忽然扯了扯她的裙子,大眼黑亮亮的,“漂亮姐姐陪我去放灯许愿好吗?”   也不知是哪里冒出的孩子,竟长得这样可爱。沈天玑笑着拉她的手:“放灯许愿?你一个人放灯许愿么?”   小女孩点点头,“漂亮姐姐陪我一起去!”   “四姑娘,京城百姓在上元节的风俗,拿着花灯去护城河处许愿,让花灯载着愿望随着河水漂流而下,愿望就能成真了!”小三子解释道。   沈天玑看见小女孩手上的花灯,竟是只小白兔。双耳耷拉着,眼睛如红宝石般血亮剔透,颇有灵气。   “哦,倒有些意思。”   那小女孩一脸兴奋,不等沈天玑点头,拉着她的手就跑,嘴上嚷道,“快点快点,晚了许愿就不灵了哦!”   “你们在此处等着,我同她去许个愿就回来。”碧蔓几人追赶不及,沈天玑扭头吩咐道。   放花灯的河流其实只是真正护城河的一条支流而已,离太昊坊并不远。   如今月色正好,银华普照的河面上漂浮着无数花灯,随着河水静静顺流而下。耳边有泠泠水声,闻来极是清新舒爽。岸边立了许多人,三三两两,多是些年轻男女和孩童。   “漂亮姐姐,我今天许了两个愿望哦。”小女孩嫩嫩小小的手指比了个二,又从青蓝色小袄的兜里摸出三张小字条,“一是明天有糖吃,二是明天爹爹会送我买新衣裳。”忽然又伸手嘘了一声,压低声音,“漂亮姐姐我只告诉你哦,你不许告诉别人!”   沈天玑点点头,摸摸她又软又薄的发。   她把纸条放进兔子花灯中,沈天玑便帮她把那兔子放进水中。   那可爱的兔子瞬间纳入花灯的河流,缓缓离她们而去。小女孩拍手大乐,“明天有糖还有新衣裳喽!”   小女孩转头道,“姐姐你不许愿么?”   沈天玑笑道,“我倒是想,可是没买到花灯。我就在心里默默许一个好了。”说着,她面向河流,闭了眼,心头默念几句。   “好了。”   小女孩却发愁道:“我娘说了,必须用花灯祈愿才能灵验。姐姐也去买一只花灯吧。”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又匆匆回了人流不息的街上,经过先时那家老夫妇的花灯店铺时,却见那老妇人在街头往来望去,似乎在寻找什么。   老妇人看见沈天玑,立刻笑着迎上来,“姑娘,您的花灯做好喽!”   “啊?您不是说今日不做新的了么?”   “今日是上元,不好让客人扫兴。”老妇人回身娶了只崭新的花灯来,“这是方才我相公用一只旧花灯改制的,也算不得破例了。”   沈天玑一看那花灯,登时睁大了双眼。   这花灯足有寻常花灯两倍大,雪白的宣纸笼在明亮的烛火外头,纸上画了个少女的半身像,但见雾鬓云鬟,雪肤花貌,顾盼流彩,巧笑嫣然。竟是十层十像极了沈天玑!灯下的穗子也是五彩丝线编织而成,流光溢彩,精美无比。   沈天玑闻见花灯下的淡淡清雅墨香,心头满是感激。老妇人说只要她一般价,二十文银子。沈天玑却掏出一两银子来递给她,“老婆婆好生收着,全是我的谢意。”   “好大好漂亮。”小女孩儿也笑眯了眼,“姐姐也有花灯了!”   二人正欲再去那河边祈愿,却刚好碰到那小女孩的父母找来了。淳朴憨厚的模样,见到沈天玑衣着华丽,都道了句小姐好。沈天玑又从兜里掏出几枚碎银子来,让他们给小女孩做身保暖衣裳,如今正值天气尚冷,这小孩儿瞧着太单薄了些;余的银子再给她买盒糖。如此,她的愿望便都成真了。   几个人连连道了谢,终是与沈天玑道了别。   时辰渐晚,周边有不少铺子开始收拾打烊。沈天玑手拿了花灯,一个人沿着街道走了许久,也不知怎的,竟然记不得回去护城河的路。   她暗笑自己蠢笨,还不如一个小女孩。眼瞧着身边越来越安静,她想去寻青枝等人,一时又不知如何寻起。   灯火稀疏,行人减少。夜风愈发寒凉。沈天玑立在大街之上,忽而生出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惆怅。   她本就是重生而来的一缕孤魂。身负凄凉前尘,哪里能真如现世人一般泰然潇洒?独身走在灯火稀疏的街上,念及过去数十年光阴,来来去去,终不过浮生一梦。前世凄凉已去,今生尚且安乐,可到底都是清寂孤冷。   她心中叹了一句,抬眼一望天边,索性月色尚佳,能陪她左右。   “啊!”一个不妨,正看月亮的她撞上来人。   “你在想什么?”   低醇而熟悉的男声。沈天玑心头一震,退后几步,偏头看向来人。   “你……”乍然看到本以为再不用见了的人,她一时惊的失了言语。   “这个时辰了还未回府?”他今日一身深蓝色暗绣夔纹的常服锦袍,愈显骏挺雍华,贵气天成。   “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从你在护城河的时候,我就一直跟着你。”他淡淡道。   他将熙华交给了沈天瑾,便也来了太昊坊看看,后听说放灯祈愿之事,心想以沈天玑的性子大约会去放灯,便在那护城河边等了许久,果然等到了她。   方才,他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走在街上,仿佛即将随着轻风消散一般,心头骤然划过锐利的疼痛。终于忍不住上前与她说话。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这些日子你不是一直躲着我?”他面上未有一丝不悦,双眸幽深如昔。“本想如你所愿不扰你清净。可是……实在想见你的紧。”   沈天玑说不出话来。   “妍儿不是要放灯祈愿么?”男子走上前带路,“跟我来。”   沈天玑望着前面男子高大修长的身形,如山峦一般挺立而安稳,心头情绪过了一遭又一遭。   渐渐的,她脚步慢下来,最后停下。   “孟大人,天色已晚,我该回府了。这灯,不放也罢。”说着,便忽然转身往回走。   男子只呆了瞬间功夫,望见她远去的背影,心头一痛,不禁大步上前去追她。嘴上喊道:“妍儿!”   沈天玑心下烦乱,迅速快跑几步避开他,冷不防脚下一滑,啪的一声,手上的美人花灯落在地上。   里头烛火噗的一声熄灭,月光下,那灯笼精致镶边的四角都散裂开来,露出里头的灯芯。   沈天玑一愣。   “妍儿,不过放个灯而已,你何必……”   沈天玑忽然转身,怒声打断他的话:“你为什么总是逼我呢?”她呼吸急剧起伏着,连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动这样大的气。默了半晌后冷冷道:“你我根本毫无关系,日后……再见无期。”   说着,她就扶起裙子,生怕他追上来,一路小跑着离开河边。   再次经过那家老夫妇的铺子时,二人已经关了铺面儿欲回家。望见沈天玑,那老妇人笑着凑上前道:“姑娘,可放了灯了?”   沈天玑停下脚步。   “方才那花灯,原是位俊俏公子给你做的,那画画得顶好,灯也做得好。”老妇人笑道,“瞧着是个又冷又闷的模样,却极是有心。”   沈天玑一愣,“哪个俊俏公子?”   “就是方才同你一起往河边去的那位公子啊。”老妇人一脸劝慰道,“方才你在铺子里时,那公子就在一旁来回了许久,想上前又不敢的模样。见你没有花灯,就与我们借了纸笔,亲手画了你的模样,又做了个老大的花灯!老婆子瞅着,那公子想是哪里惹姑娘不爽快了?他才这样来讨好你,让你开心呢。姑娘你就看在我老婆子的面上,原谅他这一回吧!”   沈天玑一顿,想到那花灯上自己入木三分的画像,一时呆愣。   她往回望了望,不见他追来的身影,想了想,终是又慢吞吞地走回去。   一路回到河边,那里已经没有人影。沈天玑呆望了一番平静的河面,忽然见河边处坐了一个人。   她三两步跑过去,果然是纳兰徵。   他正专注地低着头,双手将一只竹条完成合适的弧度,嵌进宣纸帷罩之内,时不时仔细拂过那张美人画像,让它不要生出一丝的褶皱。   一只被她弄碎的花灯,他正静静坐在河边修着。   这一刻,那个向来高高在上凛然严整的男子,气息静若幽岚。   老妇人说得不错,他的手艺的确不错。也不知他一个贵勋之后,是如何会的这些。   纳兰徵似有所感,转身望见沈天玑的身影,登时唇间一笑。   起身,他将完好如初的美人花灯递到她手上,幽深的眸子里,有着明明灭灭的光芒,里面仿佛有无限暖春,漫无边际的怜爱和包容,满地似要溢出来。   “妍儿,不要生气。”他默了半晌,才说出这么一句,“你该一直笑着才对。”   ☆、第058章 花焰千光满帝都(下)   他做事一向心思慎密,讲究算计得宜,垫定天时地利,待到东风来时,一举定乾坤。过往他谋定之事,多是自小耳濡目染,胸中有成竹。现下却全然是另外一个状况。   在她转身欲离时,他瞬间无措。伸手去拉她,实在是情意之至深,难以控制。   不料,向来轻灵而淡然的她,会怒起来。   他只觉得心疼。就像方才在街上瞧着她一身的孤寂清冷时,他亦心疼。   罢了,只求她快活些,他也能少些心疼。   沈天玑听他低醇沉缓的那句话,心头涌过一阵阵温热。欢乐无忧?多好的愿望。可她历过前世种种,这样的奢望是不敢有的。她只希望能保持本心,顺遂一生也就罢了。   这也是方才与那小女孩一起在河边时,她许的愿望。   纳兰徵见她怔怔不语,不知她在想什么,开口道,“妍儿不是要放灯么?”   沈天玑轻轻接过那美人花灯,“这灯这样好看,就不放了吧。顺水漂流,也不知会漂向何处,独行远方太过孤单清冷了点。”   纳兰徵挑眉,觉得这女子思想简直不能理解。   不过死物而已,何来孤单之说?   他想了想,又劝到:“若是喜欢,来日再买一个就是了。民间上元祈愿习俗自古有之,虽不求梦想成真,但有个念想也是好的。”   沈天玑看他一眼,“只怕买不到这样好看的了。你看这画画的多好。”   男子坚定摇头,“不好,下回画个更好的……找个更好的画匠画个更好的。”   沈天玑轻轻点头。   他早就为她备好了纸笔,沈天玑一一接过。   男子道:“你要许什么愿望?”   沈天玑淡淡瞥他一眼,“你不许看。”   她并未思索,三两下写完,尔后放到美人花灯里面,拍拍手道,“好了。”   两个人蹲在河边,她欲倾身去放灯。他瞧着她摇摇晃晃踩不稳,皱眉道让他来。   此次岸边有些浮生的草木,以沈天玑的手臂长度的确够不到水面,便乖乖给他放了。   花灯越漂越远。沈天玑侧头看他。   “你呢?没有愿望?”   纳兰徵瞧她一眼,“我如今的愿望,只有你而已。”曾经,他的愿望是平天下、养百姓、致太平。可如今他一想,这三样大事他可以慢慢做,在他有生之年总能做出些样子来。唯有一件事,他等不得,更急不得,最可怕的是,还掌控不得。   此时周边一片静谧,河面上的花灯也稀稀落落,天上的月亮倒愈发明亮起来,柔光银白,遍洒天地。   她瞧了他幽深的眸光,沉默半晌,忽然坐在岸边大石上,淡淡道:“与孟大人相识多日,孟大人的口舌功夫愈发厉害了,跟抹了蜜似的。”   男子一愣,唇角微微勾起,“我从无虚言。”九五之尊,从来金口玉言。   沈天玑轻轻一笑,“果真从不虚言?”   他思忖一会儿道:“有时为谋略所计,难免虚实有之。所谓兵不厌诈就是如此。”   “孟大人不愧是将军,很懂兵法嘛!”   “少时随父出征,年轻气盛吃过不少亏,经历得多了,自然懂得多。”   沈天玑微微一怔,“原来孟大人的父亲也是将军?”倒是未曾听说过。   男子顿了顿,未曾回答。倒是因这话想起父皇生前种种。   “社稷重若山河,护得天下万民的安危,着实不是易事。”昭文帝一生励精图治雄才大略,终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沈天玑点点头,“在其位谋其政,孟大人身在军职,自然要护得万民安危。”想了想,又道,“就如我这般的小女子,都要如此,何况是孟大人呢?”   男子倒是一愣,奇道:“你这般的小女子,又有何责任?”   沈天玑见他不以为然的目光,登时嗔怒看他一眼,道:“上奉父母,下抚弟妹,护家族之荣,保己身之安,哪一样不是责任?”   纳兰徵思忖半晌,缓缓言道,“妍儿长辈安康且都居高位,弟妹也都生活无虞,有成群的仆役照料。至于家族之荣,沈府本是大昭第一名门望族。”他顿了顿,微微笑道:“除了己身之安,可还有别的什么?”   沈天玑抿抿唇,心中颇不服气。这话说的,倒好像她每日里只知逍遥快活,什么都不需管了一般。   “你道护得一国安危不易,护得一府安危就容易了?”她脆声道,“沈府就是因地位显赫,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使绊子。我的长辈父母他们,又有哪一刻是真正高枕无忧的?身为沈府长房嫡女,自然也要尽力为他们分忧。”   男子瞧她在月光下愈显娇艳的面容,那晶亮的眸中闪着他未曾看懂的浅浅光华,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   她的声音本就娇脆,这话说得又极是端庄懂事,响在他耳边缠缠绕绕,倒莫名生出余音绕梁之感。   她一个未经世事的闺阁少女,年不过十四,竟然想到这些念头,他觉得极是不易。   她还是轻轻说着,“当今皇上对我们沈府不满,是众所周知的。沈府本是皇上的外祖家,可从未有过来往。关系疏远。”她淡淡道,“不瞒你说,我总觉得心中忐忑。”   前世的她命运凄惨,沈府亦是树倒猢狲散。今生她自认能破除自己的命运,沈府迄今为止也未同前世那般开始颓落,可她还是不安。她如今的幸福都建立在沈府的地位之上,二者相伴相生,若是沈府没了,她再如何本领通天也好不到哪儿去。   母亲前些日子与她说,苏府那苏云芷入宫的一番风波,他们暗查的结果显示多半是顾家下的手。她实在不明白,前世的合作伙伴如何会在今生争斗了起来。总觉得有一个隐秘的点,在其中发挥着关键作用。   男子闻她此言,英眉微皱,“皇上不与沈府亲厚,概因与太后关系本就疏淡而已。哪里谈得上对沈府不满了?前不久,不是才与沈天瑾和熙华公主赐婚了么?”   沈天玑一愣,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直觉上觉得,皇上对沈府没好感。”前世沈府的败落,除去世族间的倾轧之外,更重要的就是昭武帝对外祖家沈府的不闻不问。   男子沉沉道,“妍儿不必为此忧心。依我看,皇上是极喜欢你……你府里的。”   沈天玑回忆了一番今生沈府种种,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确有些杞人忧天。今生不同于前世,她都能重生而来,还有什么变化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这番话多是我猜测而已,孟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上至王公贵勋,下至平头百姓,世间有哪个人是全然顺心顺意的?端看程度如何罢了。有时候地位越高反而越多不顺遂,我瞧着,倒是太昊坊那些卖灯笼焰火的淳朴百姓,来得最是快活。”   她甚少与人说这些话,如今夜色静谧,月光宛然,话说到此,心头感慨愈发多起来,又言道:“就说我那位从未见过的皇帝表哥,地位可算得上天下最高的了吧?可他自小生母不在身边,幼小的年纪就顶了个皇太子的头衔,不论是禁宫,还是朝堂,只怕过得都不是那么容易的。先帝驾崩地突然,徒留了一堆烂摊子给他,他能将咱们大昭治理到如今地步,更是不易了。”   男子唇角微微勾起,眸中颇有兴味,“没想到妍儿如此通透。”   “虽然我对他没甚好感,可也不能平白忽视他的功绩。我在姑苏时,祖父常把些时政之事当笑话说与我听,经常称赞今上年少英明,日后定是流芳万世的千古明君。他虽然对我们沈府不好,但对天下人是极好的。”   男子皱眉,着实不知道,她这“对沈府不好”的理论哪里来的。不过能无意中听得她这番话,也是个额外惊喜。   是他的失误,过去未能真正了解她。他听过许多人对他的歌功颂德,有些真心,有些假意,有些不过屈于他的威仪。可独独这一次,他听来别样悦耳动听。   本以为她虽模样好,性子也颇符合他的口味,但从未想过她的见识也不同于一般闺阁秀丽。如此,他对她也愈发满意起来。   两人聊了这么久,夜色渐深,河边上风一吹,她便冷不住一抖。下一刻,身上就落下一件深蓝色男子宽大外袍。   抬眼,男子剩下一身月白直缀衣袍,身姿修长,气度卓然。   “天晚了,我送你回去。”他见她眸中颇有诧异,挑眉道:“莫非你不想回家?那随我回去如何?”   上回的霸道纠缠还历历在目,如今他这般好说话,开口让她回去,着实让她吃惊。   沈天玑白他一眼,“我要回家。”   那一眼光华流转,暗藏娇嗔,男子只觉得心头一跳。   回沈府的路上,途径一家还未关门的汤圆店,沈天玑歪头瞧了好一会子。   “想吃?”   女子顿了一瞬,正欲忍饿摇头,男子已经大步上前去叫了一碗。   浑圆溜溜的雪白汤圆,冒出腾腾热气。只瞧一眼,沈天玑都忍不住暗吞口水,肚子饿的咕咕叫,但拿汤匙的动作是常年培养出的端庄优雅。   她正欲吃,又抬起头来,被热气蒸过的眼眸漆黑水亮,“我……没钱,先借你的,明日定让人送去你府上。”   男子道:“这点银钱,让承钧给我就可。不用特意送去我府上。”又嘱咐道,“外头东西瞧着新鲜,但到底比不得府里的干净。你且先少用些,回府再吃点别的。”   沈天玑这会儿吃了热东西下肚,身上也热乎乎的,忍不住舒适地眯了眼,闻言笑道:“这又不是让人喝了还想再喝的美酒佳酿,哪里就会吃多了?”   男子英眉一跳,瞬间想起上次她的醉酒模样。忍不住提醒道:“就是再好的佳酿,也不该喝了再喝。”   “我很少喝酒,只除了自己制的梨花酿之外。”她忽然又道,“京里的梨树少,只怕今年春天还制不成梨花酿了,这年都喝不上了呢。”脸上登时一脸遗憾。   “这不难。”男子淡淡道,“我府里有一处庄子,种了许多梨树,你若是喜欢,待梨花开放之时,让你府里的人过来摘取就是”   沈天玑双眸一亮,“真的有?我要的可以很多梨花哦!寻常几棵是不行的。”   “那园子大得很,少说也有近百棵。你放心摘就是。”他说着,只觉得自己准备地十分及时。   去年常怀在姑苏查清她的身份时,就将她在姑苏的日常活动,也顺带查了些。知她喜欢怡花弄草,特别爱梨花和禅客花,他早就命人备了一园子。秋冬两季天寒地冻,如今东风渐起,□□将归,这些准备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犹记得当初他吩咐这些时,常怀等人暗地里诧异之极的目光。他对她向来思虑不多,只是心里想做,便做了。   小半碗汤圆下肚,她就饱了。他一路将她送回沈府附近,分别时,未曾多言,只瞧了一眼对方,想说的终究都未曾说出口。   她本欲说:今日她不该把自己心头的矛盾无故撒在他身上,是她不对。   他本欲说,虽然人人皆有不顺,可她生来富贵安乐,日后也定会继续如此下去。她并不需去担心什么。他希望她能同初次相见一般,独立于凡俗烦恼之外,一世富贵无忧。   她不说,是因料到,以他对她的心意,大约并未在意此事。   他不说,是因他日后定会做到如此,说与不说都不重要。   这日夜里,常怀过得并不易。大半夜的,领着几个侍卫在护城河的下游一路寻找。   上元灯节,全程百姓都放灯祈愿,下游的花灯多不胜数,他最后能找到那只花灯,也着实不易。   小心翼翼取了里头的字条,用上好的绢布包了,匆匆进宫,恭恭敬敬呈到皇帝主子跟前。   他家皇帝主子今夜心情显然极好,面上浅淡的笑容一直未褪。   周宁福身为太监大总管,历来很会看眼色办事。常怀走后,他思索良久,还是趁着皇上心情好的时候,将静辞郡主近日多次求见皇上之事禀明。   纳兰徵笑容未褪,声音浅淡道:“你告诉她,让她长居宫中已是格外恩典,若是再不安分,休怪朕不念太后的情面。”   过去他瞧着庆阳侯的这个女儿极是聪慧,且颇有几分测算天机的异能,比如那次天辰太子的出现。可如今,他一想到她劝苏墨阳去向沈天玑示爱,心头就升起浓浓不悦。   测算天机?他向来不信。倒更相信她是通过别的势力才提前得到的这些消息。这样的女子,太过危险,他如何能听从太后之言,把她纳入后宫?   倒不是怕她翻出什么大浪来对自己不利。而是怕日后会对进了宫的沈天玑不利。   ☆、第059章 草树依依东风起(上)   风吹草芽新绿,雨洒柳条轻黄。今年春天来得早,上元节后几日,一场新雨潇然而至,到处都是早春的味道。   自沈天媱和柳清萏入京之后,沈天玑的日子又丰富起来,三人在一处总有新的消遣,又值院外草木新绿,花树生机,她的心情也格外轻快。   沈天媱性子素静端庄,颇得长辈喜欢。沈老夫人本欲留她在松鹤堂居住,沈天玑求了祖母让二姐姐同她住在一处,沈老夫人瞧着这对姐妹感情好,自然一口答应。   两姐妹同住一个院子,同进同出,几乎无话不谈。反倒是柳清萏,并未日日往沈府跑,神秘兮兮的不知在忙些什么。沈天媱曾问及柳清萏心仪之人到底是何家公子,沈天玑摇头道不知,心下也愈发好奇那人身份。   这日,沈天瑾一早就到莹心院中,说是今日他要去忠勇侯府一趟,柳清萏有几日未曾来沈府了,两位妹妹是否要去瞧瞧她。若是去的话,可三人同行。   他来的倒及时,两人正有这个打算。三人到了侯府时,那府门口已经停了好些马车。问了哥哥,沈天玑才知道,原来今日是忠勇侯的生辰,京中交好的朝官故旧等都来庆贺。沈府早就送了重礼。沈天瑾此来,并非代表沈府,而是因在军中与柳大人的私交颇厚之顾。   沈天瑾去前院拜会忠勇侯,沈天媱和沈天玑则进了后院去寻柳清萏。   早有小丫头来报说沈府二姑娘和四姑娘到了。柳清萏将二人迎进院子,第一件事就是向二人炫耀昨日自己亲手做成的一个绣品。   一只墨绿银丝的荷包,上头绣着清丽雪白的芙蕖。沈天媱赞不绝口,沈天玑想起年前她那绣工,也惊叹她的进步之大。   “也不止你们吃惊,”柳清萏自豪笑道,“我告诉我爹娘,他们也不信呢。”今日因侯府宴客,她也穿得极是隆重,一件烟罗紫丝锦束腰襦裙,腰间不盈一握,身姿婀娜。秀丽的脸上描了淡妆,笑起来时,一双眼愈发光芒流转。   沈天玑瞧她容色,总觉得哪里有不一样,想了半日,方想起来,过去她是从不抹粉描妆的,今日她却描了个秀丽温婉的妆,配上这样一身秀丽温婉的衣装,整个人都端丽起来,不似以往的爽朗有余和秀致不足。   “姑娘!”屋外守着的西儿忽然唤了一声,“前面传话来了,夫人唤您过去呢。夫人还说了,两位沈府姑娘也不是外人,和姑娘一并过去吃酒。”   “今日这都第几趟了,总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叔伯让我去行礼叩拜。”柳清萏对二人说着,语中却并无不悦,反而似乎暗含期待。她问道:“这会儿又是哪个府里的人?”   “奴婢还不曾打探。”   “清姐姐,今日来本就是瞧瞧你,你既然忙着,我们便先回府吧。”沈天玑和沈天媱对视一眼,都是同样的想法。   “正是如此,”沈天媱也道,“侯夫人的盛情,我和妍儿心领了。”   柳清萏却不同意,“我还有些话想同你们说呢!我晓得你们不耐烦见客,不如你们就在我书房里看看书,烦了也可去园子里逛逛,园子西边长了几株杏子,如今开了一树的花,极好看的。我得空了再去寻你们,如何?”   沈天媱想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好吧,你也不许太急了,左右我和妍儿也不是第一次来你府里,无须如此客气了。”   柳清萏走后,两人便随便取了书来瞧。沈天玑在书架旁转来转去,总觉得静不下心来,眼皮直跳,总觉得要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沈天媱倒是安静得很,捧了本前朝人所撰写的游记,坐在窗边案几旁,就着窗外的旖旎春光看得津津有味。   那案几上随意摆了文房四宝并一叠书和一沓白纸,最上面的纸上写了一段话,沈天玑一瞧,却是《诗经》中的名句。   心知这大约是柳清萏所抄,她瞧那字体十分清朗明丽,忍不住拿起来细细观赏一番,“这是什么字体,我倒是没见过。二姐姐你来瞧瞧。”   沈天媱一看,了悟笑道:“这原是当朝大学士周衍璧周大人年轻时自创的一种字体,后来周大人渐渐不用,却有不少年轻人喜欢这种字体。我那哥哥就曾经学过几日。”她顿了顿,又续道,“这字体三分秀丽却有七分舒朗,多为勋贵公子们所喜,没想到清儿也喜欢这种呢。”   沈天玑未置一语,心头暗道,她记得柳清萏曾说过她喜欢行草之类肆意潇洒的字,可并不是眼前这种呢。   她正欲将纸张放上去,冷不防窗外忽然一阵温暖春风,将案几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张吹散了。沈天媱起身关了窗子,又把桌上的纸张整理一番,沈天玑则弯腰拾起飘到地上的一张纸。   摊开的纸张上有几行字,开头赫然两个大字,登时让她目光一凝。   她匆匆一扫那纸张,却是当日柳清萏离京时二人合力讨论出来的诗句。那诗句,正是柳清萏要送与她那心仪之人的。   原来,那人竟是明宣?   “妍儿,我瞧外头春色极好,这暖风也舒服得紧,”沈天媱道,“要不咱们去园子里逛逛?”   沈天玑快速起身,掩下心头惊意,将那纸张放回桌上。又取了本书压在上面,这才朝沈天媱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呢。”   柳清萏早就留了东儿特地招待她们二人。东儿听说二人意愿,笑着在前头引路。沈天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我记得,你家姑娘年前离京时,曾送了封信出去。那信,可送了?”   没想到东儿立刻笑容不见,朝四周看了看,看见并无旁人这才压低声音道:“两位姑娘与我们姑娘素来要好,可得好好劝劝我们姑娘。上次那信,送是送了,可是又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就因此事,前几日我们姑娘可伤心呢。那公子就是再好又如何?也不值得我们姑娘这般。”   “那公子到底是谁?”沈天玑急道。   那东儿咬了咬唇,“这奴婢可不敢违逆姑娘的意思告诉您。”顿了顿,又道,“总之那公子是皇亲国戚,在朝中也有官职,身份极高。”   沈天玑脑中轰轰的,心知这说的定是明宣没错。方才那信中,白纸黑字,清楚得很。她只是不想去相信罢了!   走了约摸一盏茶功夫,穿过一道月亮门之后,眼前豁然开朗,果然有几株杏花,正开在暖色春光里,绚烂而热烈。   一树繁盛花朵,粉薄红轻,抬眼一望犹如冰绡暖云,春分一吹,纷纷扬扬飘下轻絮般的柔红花瓣,洒在路人的肩发上,零零落落的几点粉白。   “这杏花果然长得好。”沈天玑赞道。   东儿笑道:“侯府院子里本没有这些,是我们夫人嫌太空落清冷了,早先就移了几株杏花来,本来还怕长不好呢,没想到这天儿一暖,就开了一树。您瞧,那底下一间小屋,就是我们夫人特地做来看杏花的。”她指了指那树下一件青瓦白墙的别致小屋。   “两位姑娘便在此坐坐,奴婢去沏壶茶来。”   那杏树底下,果然有一套石桌石椅,小巧光洁。二人坐了,沈天媱道:“以粉云为天,以落花为地,这次第,倒真是别致有趣。”   沈天玑因心中杂念,难免几分心不在焉,只随口应和着,   沈天媱早就发现沈天玑神色有异,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妍儿可是有何心事?怎么方才还好好的,这下倒不开心了?”   沈天玑摇摇头,见四下无人,还是将声音压得极低,轻轻道,“我晓得清姐姐心仪之人是谁了。”   “哦?”   “上回她与我说,这人是我们都认得的,”沈天玑道,“可不是么。去年夏天咱们在小镜湖荡舟,正是一起遇见过的。”   沈天媱微一思索,双眸一怔,“你是说……”   “姐姐可别说。我这……也是猜的,但是*不离十了。清姐姐不愿告知我们,我本不该说这些。只是……”沈天玑犹豫一番,道,“我实在是担心,清姐姐用心过甚,日后……日后若是不成,难免伤心。”   忽然,月亮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响声,伴着陌生男子的说话声。   二人一惊,对视一眼,匆匆起身,避到了杏花树下的小屋侧。   当先进来的正是忠勇侯柳静轩,后头还跟了几位年纪不一的男子,俱是轩裳华胄,容色多为久居军中的严整肃立。其中一人便是沈天瑾。   原以为此地是归属后院的,没想到却是去往柳府大书房的必经之地。柳静轩此番是带了客人去书房中赏鉴他新得的书册,正对着左侧一位年轻男子道:“庭雨,我记得你最爱行军阵法,我书房里别的不多,但是这阵法书却不少。”   “一直听闻将军藏书不少,这次我就托将军的福了。”低哑浑厚的男声。   柳静轩虽已是忠勇侯,但是这些曾经跟随过他的年轻后辈,还是更习惯以将军称之,他自己也不以为意,有时候也更喜欢这个将军的称呼。   一行人边说边走,踏进月亮门时,一眼就望见满目粉色飘扬的杏花。只不过这些人多出自簪缨武士之家,没多少文人的诗情雅意,故而只略看了看,赞了几句也就走了。   待他们消失在另外一道门后,沈天媱才松口气走出来,又叹道:“咱们这位表叔倒是很得人心。”   她转头望向犹自一动不动的沈天玑,奇道:“妍儿,人已经走了。你怎么还不出来?”   沈天玑浑身僵硬,看着一行人远去的方向瞪着眼睛。   庭雨,孟庭雨!   那声音不是她熟悉的。方才从她的角度,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脸,也不是她所熟知的那张脸!   如果这个人是孟庭雨,那她所遇到的那个人,那个与她纠缠多次的人,又是谁?   ☆、第060章 草树依依东风起(下)   她心头纷乱迭杂,脑中一阵阵轰鸣,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四肢僵硬地站不起来。   沈天媱连忙扶起她,“四妹妹怎么了?”   “我……”她脸色泛着几分白,牙齿死死咬住,才忍下心头翻涌的浪潮。她下意识抓住沈天媱的手,稳了稳身子,“姐姐,我身子忽然有些不舒服。”   沈天媱见沈天玑着实神色不好,便扶了她在石凳上坐下。   正巧那东儿沏了茶过来了,沈天玑忽然站起来,“东儿,今日你府里的宾客中,可有没有一位叫孟庭雨的?”   或许是她眼花了?亦或许是另外一个同名之人?她不相信,她如何都要再确定一次。   那东儿道:“有的,昨儿我们夫人还说了呢,把些年纪与我们姑娘相仿的都邀了来。也好给姑娘早早瞧着哪家好的。这位孟大人也是在征北军里立过功的,如今在京畿军中任职,这会子就在府里呢,大约随我们老爷去书房了。四姑娘怎么问起他来了?”   沈天玑咬唇,“没什么,只是曾经听过这个名字,所以问一问。”   二人又等了一会儿,柳清萏都未曾到来。沈天媱便让东儿给柳清萏回一句话,她们二人先行回府了。   回府之后,沈天玑每隔小半个时辰总要派人去骄麟院问大少爷回来没有,可直到暮色四合,也未见沈天瑾回来。最后是柳府传来消息,说沈天瑾还未离开柳府时,就被皇上召进宫了。   皓月初挂枝头,夜风轻暖细细。沈天玑一身桃粉色单衣坐在窗边,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待发觉青枝和碧蔓关切担忧的眼神时,她定了定神,让她们取本诗词来给她读。   碧蔓将沈天玑上回未曾看完的书送到她手边,又去厨房端了碗老参汤过来。这老参汤是沈老夫人特地嘱咐给四姑娘炖的,说是春寒时最易生凉,该多吃些热性的东西才好。   莹润光洁的青花瓷小碗放到沈天玑手边,唤了几句“姑娘”,沈天玑才猝然一惊,抚了胸口道:“出来怎么也没个声儿?可吓死我了。”   “奴婢站在这里许久了。”   沈天玑一愣,笑道,“都是这书惹的祸,看得迷了去,未曾注意到你。”   碧蔓指了指她手上的书,“姑娘可不是迷了,连书都拿倒了呢!”   “……”沈天玑哑口无言,心头一烦,便将书重重扔到桌上,“不看了!”   这一日生生的焦灼煎熬,她只觉得心念不在,神思溃乱,什么事儿也做不了,满心迫不及待,只想要一个答案!   偏偏哥哥不知什么时候才回得来!   碧蔓极少见过她这样脾气发作的。也不敢多言,只默默将书叠好后,提醒沈天玑用那山参。   沈天玑如今本就心火难耐,哪里肯用这个?她不及细思,嫌弃地看了一眼那山参汤,伸手往边上一推,不想用力过猛,那汤啪嗒一声正好砸到碧蔓的身上,登时溅了一身。   碧蔓这两年来被沈天玑宠得厉害,何曾历过这样的委屈?当下连身上的水渍都忘了擦,只呆呆立在那里,双眼红红的。   沈天玑一愣,望见碧蔓神情,登时灵台清明几分,站起身来急道:“怎么还不去换了衣裳?我是不小心而已,并非要责骂你。”   “姑娘……”碧蔓脸色这才好了几分,可又忍不住委屈道,“这是奴婢新置的衣裳呢,奴婢爱得不行呢,姑娘下手忒狠了。”   “回头我赏你两套,可满意了?”   碧蔓这才收拾了一番地上的碎瓷,笑着去换衣裳了。   经此一闹,沈天玑心情蓦然平静了些,找回了几分平时的淡静。屋里的熏炉未熄,烧得温暖舒适。她却推开窗子,让泛着早春凉意的风吹进来,也让她能更清醒几分。   窗外一轮皎月,照亮满院的新绿草木。   她忽然自嘲一笑。   原说此生要保持本心,只求得家族平安,自己一生康泰即可。她如今才发现,原来这颗心,早在她未曾觉察时,就已被那个身影逐渐占据。   他是谁,他为何总是出现在她面前,又为何要欺骗她?她大可因此而对他愤怒甚至厌恶、怨恨,可是如今她心头却满是莫名的委屈,她多么希望他此刻立刻出现在她面前,然后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同时,心头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说,他身份未明,一直以来,或许都只是在戏弄你而已,说不定,他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样的念头让她极难受,心口处仿佛被烧出一个洞来。这也让她知道,他对于她的意义,早已不是萍水相逢的普通人。   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西山围场上他纵马驰骋的卓然英姿,将她从天辰余孽手中救下时的凌厉身手,他对她的眸光总是幽深而执着,他用低醇沉缓的声音对她说他喜欢她,他用霸道而坚定的动作地夺走她的初吻,以及,他给她做的那盏美人花灯。   她忽然发觉,自己仿佛一只懵懂的蝴蝶,不知不觉,正要陷入他编造的网中。   今日之事仿佛当头一喝,让她登时了悟。   沈天玑啊沈天玑,重活一世,没想到还是要犯蠢。好在,如今这愚蠢心思尚且处于萌芽阶段,她定不会让今生同前世那般蠢钝,为了个男子放弃一切!   她还是她,还是那个想要活出自己的精彩的沈天玑。   时间倒退到沈天瑾进宫时。   今日是休沐之日,沈天瑾一身常服,本欲回沈府换了官服,那传话的公公却道无妨,脚步匆匆就把人一路带进宫,入了勤政殿。   一身明黄的男子尚且伏案批着朱字,听到沈天瑾的叩拜声,抬眼,放下手中的笔,骏挺昂扬的身姿靠坐在龙椅金背上。   凌厉幽深的眸子在他身上凝了半晌,未曾叫起,眸光泛着几分凛然。   沈天瑾额角冒出几滴冷汗,默了半晌,又再次低头拜道:“臣,有罪。”   座上男子继续不言语,神情微凛,不怒自威。   “臣……臣不该忤逆皇上的意思。”他只得再次请罪道。   今日忠勇侯府一行,他早就知道孟庭雨会去,所以刻意邀沈天玑一道去的。他原本想着,只是带她去而已,给她发现真相的机会,这样一来,是她自己发现的,他也算不得违逆圣旨。不想今日倒这样巧,真被她撞破了。   那杏花疏影下,他眼风早就发现了隐在暗处的沈天玑。   那日上元灯节,他回府本是极晚,没想到沈天玑比他回的更晚。他哪里猜不到各中缘由?瞧妹妹自然不过的神色,他知道皇上定然还在欺骗妹妹。   他沈天瑾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嫡亲妹妹,如今这么被人“欺负”,他哪里会舒服了?   尽管这个人是当今天子,他也要护一护妹妹的。   故此,才有今日之事。   他自知瞒不过英明神武的皇上,可也没想到,皇上觉察的这样早。不过今日本是柳大人生辰,忠勇侯府引来送往的王公贵府那样多,皇上大约是派人盯着的。   座上人沉默良久,这才淡淡开口,“起来吧。总要让她知道的,如今这样也算不得不好。”   沈天瑾这才起身。   “承钧爱惜妹妹之心,朕十分欣赏。朕本欲待她心中愿意,再立她为后。”他冷厉的眸光泛着几分柔和的氤氲,心中忆起去年姑苏时,被她丢掉的那块玉佩。   他送她那玉,本极是郑重的。她丢得那样随意,其实很伤他的心。他素来骄傲卓然,那时候他想,区区一个女子都拿不定,谈何平定天下,有生之年争得四海归一?   只是,后来的数次相遇,倒让他逐渐忘记了这份骄傲意气,说不出什么原因,这小小少女,让他放不开,让他想要掬在手中,好好疼爱。   越来越强烈地希望,她有一天也能对他露出满目的眷恋。那时景,定是美得动人心魄。   他顿了顿,淡淡续道,“如今只怕是等不到那日了。”   她那性子,不喜皇宫斗争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却生来就处在斗争的漩涡之中,如今正立在斗争的顶峰。   沈天瑾一愣,皇上这是预备……   皇帝瞧他一眼,未再说什么。眸中因忆起沈天玑的几分柔和悄然散去,回复平时的清淡冷光。   “今日急召你来,还有另外一件事。”他抽出一只奏章来,周宁福恭敬取了,呈到了沈天瑾跟前。   “自从天辰太子伏诛,北边安定不少,沈相所奏,在天辰旧地建立关外都护府,朕已经准了。只如今这都护一职,朕思虑良久,认为满朝武官中只你最适合。”   沈天瑾心头一凛。   天辰虽已归入大昭,但毕竟历经血战,人心不稳。早在征北军回京时,就已在天辰设立了关外路,并将其纳入河北诸路总督季修允大人的管辖范围内。如今再设都护,正是皇上重视北边安定的象征。都护一职,集笼合天辰旧部、稳定关外人心的重责大任于一身,非圣上心腹之臣不可当。   “你父亲奏章中也有此意。”他又淡淡道,“关外之地,毕竟荒凉贫瘠,放你外任,终是委屈了你。”   低沉浅淡的话语回荡在凤舞龙腾的殿宇中,愈显空旷悠远,又透着天生的凛冽威仪。   沈天瑾何尝不知这其中蕴含的诸多信任?当即心中几分激荡,伏身叩拜道:“臣定不辱使命。”   “你出京在即,与熙华的亲事须紧着办。朕已吩咐太史局定下日子,你回去好生准备。”他顿了顿,又续道,“莫要委屈了朕的妹妹。”   沈天瑾额角青筋一抽,朗声道:“是!”   第二日清晨,沈天玑因昨夜睡得不好,起得比平日晚些。方清醒片刻,她就猛地弹起来,撩开帐幔,“青枝,大少爷可回府了?”   “自然回府了。可是大少爷今儿下朝回来就与老爷在书房中议事,如今还没议完呢。”青枝说着,又急道:“宫里一早就来了懿旨,太后召了几位姑娘进宫赏花,让您也去呢。如今时辰已晚,姑娘可要开始准备了。”   沈天玑一愣,叹道,“这次又是赏什么花儿?太后姑姑倒是好兴致。”可她今日着实没什么兴致。   青枝嘘了一声,神神秘秘凑到沈天玑跟前,“这回可不同上次的梅雪节,据说这次皇上也要到的。”   “你如何知道的?”   青枝道,“是碧蔓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说是新年里进宫的宫嫔都不得皇上喜欢,皇上甚少入后宫,太后有意再从京中贵勋小姐里面多挑几个。”   沈天玑吓得一惊,瞪了眼睛道:“那让我去做什么?难不成太后姑姑以为皇上有可能会看上我?”   府里的意思,不是从来就不嘱意她进宫么?也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太后的意思。   当然,她也并不想进宫。   青枝摇头道:“今日来传懿旨的是与咱们夫人相熟的宫人,私下里与夫人说了,姑娘此去只是充充数罢了,太后早知姑娘不愿意进宫,不会委屈姑娘的。”   ☆、第061章 上林春暖细风晴(上)   禁中,上林苑。   虽是早春,上林苑中花草佳木已初露繁荣,晴空如洗,香风细细,不远处有太液池水碧波如倾,水上有数重宫阙楼宇,隐在丝丝缕缕的轻烟漫雾中,若影若现,恍如蓬莱仙境。   苏云芷今日一身雪锻宫装,乌压压的发上一支点翠金凤步摇,垂下的珠光宝石泛着点点莹光,愈发衬得肌肤细致雪白。她坐在石凳上,正听着另外几位宫装美人闲聊些女工刺绣之事,偶尔应和几句,神态举止无不雅致端容,透着隐隐的高贵与傲人之态。   尽管皇上从未去过她云深宫,可作为在场众多妃嫔地位最高的一个,她告诉自己,需拿出该有的端仪来。   “苏嫔姐姐,”杨敏心坐在苏云芷旁边,本一直静默无语,只看着远处风景发呆,这会儿众女子的谈话刚好静下来片刻,她忽然开口道,“若说刺绣,妹妹觉得林贵人的绣活儿最精致了,你可还记得那日昭阳殿中,林贵人一身彩锦绣花的裙子?那样复杂的花样儿和色彩,却能绣得那样好,真是难得。”   一说到林贵人,登时众人一个个静了下来。又有一女子扑哧一声轻笑,“绣活儿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留不住皇上。   昭武帝至今只进过翊锦宫的门,半夜却又走了。自那以后,林贵人一直卧病在床,今日太后让众妃都来太液池边赏花,她也未曾出现。   这女子语中的言外之意谁都清楚,当下因皇上独独去过翊锦宫的忿忿也消停下来。杨敏心担忧道:“林贵人病了这么些日子,不知可好些了。”   苏云芷瞧她一眼,淡淡道:“明日随我去看看她就是了。”说着,眼风又扫向方才说话的方才人,“我记得太后曾说过,如今咱们大昭女子并不讲究无才便是德,女子有些才艺总是好的。”   那方才人动了动唇角,想说什么又隐了下去,只低头不再说话。   心中却想着,这苏嫔如今不过一个嫔,倒把自己当辖管六宫的皇后了,真是可笑。   苏云芷低头细细抿了口茶,面儿上淡然,心却飘远了。   皇上去了一会儿又走了,总比其他宫里,皇上一次未去过来的强。这位可算得上是她夫君的英武天子,她也只见过昭阳殿那一面。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对她们这群女子厌弃至此。皇上不进后宫,太后心里也着急,这才寻了个名目让她们都能见一见皇上,至于是否会有人抓住机会得入皇上的眼,就端看个人本事了。   几个人正说着,就有太监高声通禀太后到了。   众妃嫔起身行礼,苏嫔站在最前面,盈盈起身之时,眼风飘过太后身后跟着的几个人比花骄的年轻少女,眸光闪了闪。   沈天玑在慈毓宫中见到三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心头就赞叹了一番,如今一下子见到这许多环肥燕瘦且各有千秋的美貌妃子,更是惊叹不已。   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苏云芷,正是如今后宫中位分最高的妃子。上回在绣月轩的一面之缘,她对苏云芷那盈盈动人的举止步态印象深刻,只未曾见到正面,如今瞧她五官,倒生出几分失望来。   苏云芷的容颜算不得惊为天人,至少比不上她那位如今是林贵人的表姐。但苏云芷却胜在气质端淑,浑身都散发着优雅盈盈之气,让人见之难忘。   前世的宠妃之一,果然名不虚传。   说是赏花,可大家的心思明显都不在花上。对于这群妃嫔而言,平日连皇上的面儿都见不着,宠爱和荣耀都遥遥无期,如今能见到太后一面,自然要抓紧机会表现一番,俱围在太后身前说笑的说笑,孝敬的孝敬,十分尽心;更多的,则是心头焦急于皇上何时出现。   跟沈天玑站在一处的几个姑娘,显然定力差些,那位刑部侍郎朱迁府里的嫡长女,如今时不时焦急伸头远看,眸中流露出几分急切来。   今日日光正好,那朱大姑娘本与沈天玑站的近,沈天玑瞧见她挺翘的鼻尖透出几分汗珠来,心头觉得好笑,却只能生生忍着,低下头去故作淡定地喝了口茶。   若说她心中丝毫不期盼,那也是假的。毕竟这位皇帝表哥是位魄力非凡的年轻天子,倾世明君,世上有哪个人能不好奇?这对于她,就像是仰望古籍中流芳千古的人物,而这位人物与她是毫不相干的。   茶水入喉,甘甜清冽。沈天玑观望一番四周景致,心下赞叹,又远远望到太液池中的如仙如梦的岛屿阁楼,生出几分神往。若是有机会,她也要在府中凿个大湖,虽然比不得太液池面积广博,但总能摹出几分风貌。再把莹心院整个挪到湖中小岛去,闲来泛舟游玩,该有多轻松惬意。   “妍儿,哀家记得你还未曾见过皇上呢,”太后的声音忽然响起。沈天玑立刻从幻想中回神,回到:“妍儿未曾见过。不过,妍儿早就听闻,皇上勤政爱民,恩泽天下,受万民景仰,今日妍儿若能得见皇上一面,是妍儿之幸。”   太后点点头,心下却有些疑虑。   今日赏花,她最初并未将沈天玑纳入。却是在她同皇上提起此事时,皇上亲口提出的,让沈相府里的姑娘也参加。   那一刻,她惊讶归惊讶,却也十分感激。她因难解心结在栖隐寺潜心礼佛多年,皇上幼年时,她多有对他不住的地方。如今他君临天下,与她关系淡些也是人之常情。皇上如今独掌乾坤,对她一向是以礼相对,论感情亲密着实比不上自小养育他的顺温太妃。她这个太后,做得也须几分谨慎。如今皇上特地想起沈府,多少也是对她这个太后的尊敬。她那时心里一高兴,就答应了。可后来细细一想,总觉得有些不妥。   她自栖隐寺回宫,与沈府娘家的关系逐渐修好,对这个侄女儿了解逐渐多了,由衷生出喜欢来。她每每忆及当初进宫种种,也不愿将这孩子推进禁宫这座牢笼。可如今这情势,她还真摸不透皇上的想法……   沈天玑看了一会儿美人,又看了一会儿风景,等得久了,连对这一代明君的仰望之情也失了几分,只想着早些散了回去的好,她也好早些去逼问大哥哥那人的身份。   一园子的莺莺燕燕,脂粉香扑鼻。太后等了半日不见皇上来,又让人去催了一番,宫人回禀说朝中有些急事,皇上要晚些时候过来。   沈天玑眼瞧着那朱大姑娘的眸中亮光像两团被雨水浇灭的火,扑哧一声熄灭。她又忍不住乐起来,觉得这朱姑娘的表情实在丰富又有趣。   在场众女子,失望的又何止是朱姑娘。沈天玑心中暗叹,不过一个没见过面的男子,何至于此呢。   皇上啊皇上,你可要快些来,不然这群娇滴滴的姑娘,要为你心焦而死了。   这个“晚些时候”并没有太晚,她也不过又喝了一盏茶,就听到太监的高声通报。   “皇上驾到!”   绵长悠远的音调,划过清脆舒朗的早春气息。沈天玑随众女子一道,盈盈下拜,登时的莺莺燕燕的美人儿们跪了整整一片,上林苑的花团锦簇中,一个个人比花娇。   明黄色的卓然身姿一路分花拂柳,不疾不徐走过跪地相迎的众宫嫔美人,仿佛闲庭信步淡看云起花落,又带了几分安稳沉着,就像他在勤政殿批下的那一笔笔朱字,隐隐透露帝王的缜密心机和凛冽机锋。   行至某一处时,他脚步滞了半刻,眼风一扫,却见垂头跪地的女子一身比□□还明媚的娇嫩粉红,墨发轻挽,发髻上几只珠玉玲珑钗,莹莹流转,仿佛要渗进他心里。   却也只有片刻,他目光掠过众人,仿佛不曾注意过任何一个人。   “平身。”冰雪般冷冽的音色。众女子起身,皇帝与太后相互一番寒暄。   沈天玑隔得远,听得不明晰。可那声颇响亮的“平声”她觉得说不出的熟悉。她也顾不得不可直视君颜的规矩,抬眼朝那明黄的身影望去,霎时如雷击中一般,再动弹不得。   眼前的春花美景,娇艳美人,都一一化作昏黄的背景,独有那身着傲然明黄的男子,映在她的瞳孔里,让她觉得自己恍入迷幻梦境之中!   虽然隔得远,可是他在她心里刻下的痕迹是如此之深,他与生俱来的迫人气势和沉稳威仪,他倾世无双的俊美雍华和贵气傲然,让她即便是这样远远瞧着,也能一眼认出,他就是他!   往事在眼前一遍遍重现,她几乎是直直盯着座上男子,完全忘了周边情景,甚至连自己都忘了。   好在沈天玑此刻本就淹没在诸多女子当中,她这样放肆的举动并没多明显。   今日这太液池边的似锦繁花,大抵是要白白辜负了。妃子们的心意都绑在座上男子身上,而座上男子呢,姑且不论心念如何,赏花的心思是肯定没有的。   一双似乎幽深无底又似乎浅淡无物的眸子仿佛是随意看着众人,他并没有说什么话,脸上少了些朝堂之中的冷厉威严,就这样淡漠沉静着,过分俊美的容色愈发耀眼,生出无限迷人的光华来。   这一刻,苏云芷忽然觉得,难怪那林贵人要病了去,被这样的男子选中了,却又厌弃了,心头该有多难受。   ☆、第062章 上林春暖细风晴(下)   暖风微醺,清风细细。   太液池边,粉黛娇颜,脂香盈盈,丽色无边。太后瞧着皇帝今日情绪似乎不错,心下宽松几分。一一介绍过新带来的三位姑娘,皇帝神色都颇为清淡,眸光若有似无,只略略瞧了几眼。那朱大姑娘也不知怎的,竟这样不中用,生被瞧地软了腿,若不是身边丫头扶着,就直接倒到地上了。   太后颇为不悦,吩咐将这朱家姑娘送出宫去。   皇帝倒是没甚表情,照样不动声色坐在那里,便是对着一群如花娇艳的美人儿,也难改不怒自威的阵势。   “母后,不知朕的表妹,可在此?”清淡低醇的声嗓,荡过层层春风和暖的气流,不疾不徐,仿佛轻缓涤荡的晨雾夕岚,夜半凝霜的琴弦韵律。   太后心中微微一顿,朝远处的沈天玑唤道,“妍儿,过来见过皇帝。”   沈天玑如梦初醒,却又如堕梦中,霎时分不清周遭虚实,只循着那声音一步步走上去。路的尽头站的那个人,一身威仪凛然,有着上位者天生的凌厉气场和飞扬眉目。明黄衣袍上森冷狰狞的金龙夔纹,昭示着那人身份的尊贵无双,也刺伤了她的眼。   早就该猜到的,竟然到现在才知道,是她太过愚蠢。   不长不短的路程,她却仿佛走过了一个漫长四季,从迷蒙幻梦走了出,回到冰凉的现实。他的容颜越发清晰,身影愈发明朗,每一分每一寸,都熟悉又陌生。   周边宫嫔虽然一个个婉然静立,却有不知多少道眼风悄悄望过来。   今日春/色的确宜人,暖人的和风轻轻拂过她的面颊,舒淡微温。她一身粉色束腰襦裙,轻薄浅纱的裙摆在微风中荡着轻缓的幅度,宛若清湖水上浅浅涟漪。腰间香玉色软烟纱系成轻灵的蝴蝶结,随意落下如丝如柳的缎带,随着轻缓的脚步款款而动,更衬得身姿轻灵婀娜,宛若九天仙子,盈盈踩在碧波之上。墨发间的珠玉玲珑钗垂下一缕细细银流苏,在春阳下晶莹璀璨。娇颜略施粉黛,明眸灿然,揽尽锦簇满园的秀色风光。   他从未见过这样郑重装扮过的她。那张娇丽雪颜愈发倾世绝美,透出丝丝惑人之意,一身灵动风华,倾世无双。   眸光微微眯起,他掩在袖中的手掌轻轻屈起,极力掩饰将她立刻收入怀中的冲动。   二人目光相对,似乎在相互凝视着,又似乎都未曾在看对方。直到走到他跟前不远,她才微微低了头,敛下眸中万千情绪,纤细身姿盈盈下拜。   “臣女……沈天玑,见过皇上。”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仿佛极淡,又仿佛极温。半晌才道:“已经行过礼,无须再行了。”   她起身,螓首微低,视线落在自己的软缎绣花鞋上。   “你就是沈相的女儿?敬国公的孙女?”他浅淡轻缓如平湖秋月的声音,让她心头一愣。   “是。”   “多大了?”他语气平和,仿佛在说一句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沈天玑顿了顿,只得答到:“十五。”   男子顿了半刻,忽然淡淡开口,“抬头让朕瞧瞧。”   水灿明眸微微抬起,撞入他漆黑幽深的眼。他眼中有她看不懂的氤氲和疏淡,眉宇间瞧不出情绪如何。她知道,这是他过去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的另一面。   他目光轻凝,她比胭脂海棠花还要动人的娇艳容色,让他心头一跳。   他的嗓音仿佛带了此刻太液池上的潋滟明媚,“朕从未见过这位表妹,不想姿色竟这般艳丽无双。”   一双漆黑的眼锁住她,仿佛疏淡轻柔,又仿佛用了某种蛮狠的力量。沈天玑忙低下头,再不敢与之对视。   太后心下一凛,笑道:“皇帝可要吓着她了。”又朝沈天玑招手道:“妍儿,到姑姑这里来。”   伶俐的宫人已经在太后旁边摆了一只团花软垫的楠木椅子。沈天玑低头坐了。   太后又与皇帝说起别的话题,言语间颇有暗示须得多入后宫临幸嫔妃之意。宫嫔入宫多日却不被临幸,这本于礼不合。但昭武帝势威,她这个太后也只得暗示暗示罢了。   至于能不能让皇帝进后宫,还得看妃嫔自己的本事。她眼瞧了下下首诸多宫装女子,只觉得这些女子实在无用。不知什么时候,她才能抱上孙子。   美人们暗地里多多少少都投过来几分幽怨。皇帝却仿佛心不在焉,又坐了约摸一盏茶功夫,就推说勤政殿还有些事情待理,起身离开。   眸光有一瞬掠过一直低头静坐的沈天玑,又如春风轻絮般,轻缓滑了过去。   皇帝一走,诸嫔妃也再无心思逗留。一个个精致装扮而来,又满心失望而归。皇上那森硬威严的气息,带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她们连靠近都不敢,又谈何争宠?   今日这场,也只有沈相那女儿捡了便宜。皇上那样的夸赞,莫不是有意立她为妃?   众女子多般心思流转,瞧沈天玑的眼中都掩不去的几分异样。   散后,太后并未立刻放沈天玑离开,而是与她说了许久的话。   “你过去可曾见过皇上?”   沈天玑一愣,低头道:“未曾。”   太后叹气道:“哀家与皇帝母子分离多年,对他的心思并无多少了解。本以为先帝遗诏中特别除去沈府女儿之名,皇帝与先帝一向父子亲厚,必不会纳你为妃,可今日瞧着……”她顿了顿,又续道:“倒是哀家的疏忽,皇帝登基已然八载,早就是自己拿主意。”   沈天玑心头也暗自嘲笑,她自己不也是一样?前世的记忆,让她过于自信了。   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错,造成如今的局面。   “哀家同你这般大时就入宫做了皇后,天下人女子无不艳羡。”太后的眸光掠过远近怡人春/色,眼神却没有焦距,脑海中一幕幕晃过多年前的往事。她顿了半晌,才又道:“你若是想要进宫,姑姑自然帮你。可哀家有言在先,这禁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些年来姑姑不在宫里,在这禁宫之中并无多少根基,凡事还得你自己去争。”   “姑姑……”沈天玑知道,这是她的肺腑之言。或许别人坐在她的位置上,会拼命拉了亲生侄女儿进宫,巩固自身势力,也兴盛家族门楣。但是她这位姑姑却不会!   太后拍拍她的手,“你母亲与哀家说过,你和安亲王世子情投意合,与安亲王府的亲事算是私下定好了。若皇帝果真有让你进宫的心思,哀家会尽量帮你避过。”   太后瞧着沈天玑的清丽眉目,只觉得这侄女儿的命运与自己是如此类似,心下愈发怜惜。   她哪里知道,与安亲王世子的“情投意合”,本是沈天玑有意为之。一直以为沈府会被昭武帝削弱、打击,她才早早谋划好,以助沈家避过劫难。没想到,两世的差别这样大,白费她一番打算。   沈天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太后看她神情,倒像是默认了。她又出言安慰了几句,眼见着暮色四合,她才吩咐贴身宫人,也就是慈毓宫掌事宫女岚秋姑姑将沈天玑送出宫去。   徒步出了上林苑,绕过西宫诸殿宇,一顶软轿早就停在庆华门外。沈天玑上了轿,轿子沿着长长的朱红围墙行了不知多久,忽然停了下来。   熔金的落日将整座禁宫照得苍茫庄肃,殿宇飞扬的屋角上,挂了漫天彩霞。   沈天玑以为是出了凌华门了,正要下轿,却听见外头岚秋姑姑的声音。   “慈毓宫岚秋奉太后懿旨,特送沈小姐出宫,还不快些让路?耽误了宫禁时辰,你担待得起吗?”   拦在小轿前面的,是另外一顶金顶朱漆的大轿子,四角垂下琉璃灯盏,长长的明黄色流苏在暮色微风中荡着细纹。   岚秋原以为是某个勋贵家眷的轿子暂停在此,才有此一言。不料,轿子后头走出一个人来,神情严肃庄重。   “奉皇上圣旨,接沈小姐回宫觐见。”常怀拱手言道,不带任何情绪的声嗓回荡在长长的朱红宫道中,有沉沉的回声。   岚秋目露惊讶,还来不及再开口,常怀已经大步走到那小轿子跟前,对这厚重的轿帘子,恭敬道:“请沈小姐换轿。”   常怀带着的小黄门也极有眼色,低头小跑着立在小轿前,等了许久,才见沈天玑掀开帘子时,遂擎起手臂让她借力。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低头敛眉的常怀,自己下了轿,朝数步远的大轿子行去。   圣上旨意,无人敢逆。岚秋眼睁睁看着那隐隐尊华的轿子将人沿原路抬了回去,心念一转,匆匆回去慈毓宫。   暮色煌煌,宫墙幽深。   轿子回到庆华门处,换成了车辇。沈天玑透过挽起的朱黄细纱帘子,望见暮色下的重重宫阙,华丽庄肃的禁宫高墙这样庞大,一眼望不到头。殿宇顶庑上凛然的貔貅,睥睨世人,与天边夕阳交相呼应,无尽苍莽。   眸光在这重重宫阙中逐渐暗淡,心头微微凉。   车辇终于停在东华宫前。禁宫之内,宫殿楼宇无重数,除去东西遥望的摘星揽月两座楼台之外,最高的便是帝王所居东华宫,象征着君主至高无上的权利与无限威仪。   偌大宫殿外,数根朱漆通天柱上凤舞龙腾,她望着怔怔出神。   “沈小姐,皇上已经等您多时了,您进去吧。”   候在殿外的周宁福朝她打了个千儿,微笑着轻言催道。   沈天玑点点头,走进东华宫。   天色尚未暗下,殿中已掌灯。两侧矗立了无数屏座灯架,通明的烛火中,映下帝王高大的身影,透着隐隐的高贵与威仪。   “妍儿。”   殿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男子出言唤了一声,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就像上元灯节那夜宁谧沉静的月色。   那夜,他也是这样唤她。他说,他希望她一直欢乐无忧。   自她进殿,他的目光就凝在她身上,再也放不开。灯火中,她轻盈的身姿如同下凡而来的九天仙子,娇色容颜愈发明艳动人,勾动他心弦。   沈天玑停在距他数十步远的地方,又伏身叩拜道:“臣女沈天玑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出自勋贵之家,名门望族,典仪礼数从来牢记于心。面见君王,理当如此。   男子静默片刻,幽深的眉目在火光中微微一拧。   她这样,是在与他赌气?   在太液池边那样一番生疏客套,已让他很是难受。如今哪里容她还这样一副冷漠疏离的形容?   他大步朝她走去,微微俯下身,沉稳的大掌伸到她面前欲拉她起来。   沈天玑顿了顿,忽然就想到去年秋天,她被天辰人绑架之时,也是这样一只沉稳修健的手,将她拉上了马,阻隔了风雨险境。   缓缓抬手,下一刻,她颤抖迟疑的葱指已经被他紧紧握住。   他的温度一如既往的让她安心。可如今这安心之上,又生出重重顾虑。   “手怎么这样凉?”他拉她起来,将她两只小小凉玉般的手包在温热的大掌中。   她低头不语,想缩回手,他却蛮狠地抓住不放,还放肆地揉捏了几下。她张口欲言,可碍于他如今的身份,只得默默受着。   他牵着她,走到当中书案处。案角上一只美人花灯,花灯四壁上女子娇美的容颜,被通明的烛火照得愈发明艳。   “上元那日,你说舍不得那花灯,朕特地为你再做了一只。”他将那花灯递到她手上,“朕作这画时,已觉画中女子动人之极,可每每瞧见你,这画便黯然失色。再好的丹青妙手,也描摹不出妍儿的美。”   这花灯,与上元那日的一模一样,只是那画画地愈发好了。沈天玑伸手抚摸着画上女子容颜,心中却觉得他把她画得过于美了。   “皇上亲手所做之物,臣女受之惶恐。”她低低言道。   男子却忽然轻轻笑起来,低低沉沉的回音荡在宫殿中,透着舒朗。“惶恐?”他将她拉近,低头凝视她水润的明眸,唇间满是温然笑意,“那日却是谁把朕亲手所做之物砸坏的?”   “臣女……当时并不知皇上身份……”她不敢与他幽深的眸光对视,再次低头敛目,盯着手上的花灯。   男子顿了一会儿,忽然轻轻一叹,“心里可是在怪朕的欺瞒?”   “臣女不敢。”   他望着她墨黑的发,沉默良久,缓缓言道:“若是朕一早挑明身份,只怕妍儿在朕面前早就是此刻这副恪守礼数满心戒备的模样,又哪里能见到真正的妍儿?”   她的善良柔软、慧黠通透以及她的小脾气,无一不是真实的她,也无一不让他珍藏于心,视若瑰宝。   沈天玑一愣,忽然放下手中花灯,跪地请罪道:“不知者无罪,先时臣女对皇上多有不敬之处,还请皇上宽恕。”   她双膝还未触地,就被他及时拉起来。   “这样动不动就行礼的性子,须得改改。”他淡淡道,“给朕行礼的人太多,朕不喜欢看见你也如此。”   “……礼不可废……皇上九五之尊,万民仰慕……”   “万民仰慕?”他打断她的话,“那妍儿可有仰慕?”   她心头一顿,脸颊上登时几分热,咬了咬唇,低声言道:“皇上是千古明君,日后定会流芳万代。臣女……臣女自然也是仰慕的。”   他忽然伸手,抬起她低垂的脸庞。那小小容颜娇嫩动人若晨雾莲花,烛火映衬出几分若彩霞的嫣红之色。   “除了仰慕呢?”他嗓音低沉轻缓,宛若月下昙花,带着丝丝的蛊惑,“可还有别的什么?”   漆黑的眸子沉下万千星光,氤氲回转着隐隐涡流。他看她的目光这样专注,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带着蛮狠的温柔。   她几乎忘记了呼吸。   这样近的距离,她落在他清冽如秋水的气息中,被他的目光所捕获,睁眼一望,满满都是他蓄意制造的惑人氛围,几乎将她沉溺。   殿中灯火盈盈,一片静谧。他此刻极是有耐心,幽深柔情又带着隐隐压迫,只等着她回答。   “除了仰慕,没有别的了。”她轻轻言道。   犹如轻缓柳絮划过清波碧湖,落下微动涟漪,一层层划过男子的心头。   “你撒谎。”他缓缓吐出三个字,伸手托起她雪白精巧的下颌,俯身袭上她嫣红的娇唇。   她毫无防备,眸光惊动地一颤。   ☆、第063章 款款柔情尽付卿(上)   清甜柔软的味道,却让他如饮鸩毒,只要一尝,就再也不想放开。   宫殿中烛火摇曳,他紧紧拥着她,肆意吸吮她的气息,俊美的容颜在烛火映衬下,愈发魅惑人心。   她腰间垂下的软烟丝带划过轻浅的痕,玲珑有致的身子被迫后仰,纤细的腰肢微微弯出动人的弧度,软软承受他的焦灼吮吻。   深深望进她水灿美眸,他心弦颤动,只想与她更紧更深的交缠,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每每汹涌而来,他无法抵挡。   “唔……”她喉间溢出娇莺浅吟,只觉得男子动作愈发火热蛮狠,仿佛生要将她吞了去。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可却是最放纵的一次。这里是禁中东华宫,完完全全是他的领地。他既然将她抱进怀中,自然要乘着自己的心意,肆意攫取他想要的。   情动处,他气息愈发火热,大掌逐渐滚烫,眸中隐隐火光。双臂那样用力,几乎将她从地上抱起来,少女娇躯全部落在他的势力范围中,周身能借力的也只有他。   他感到她抓住他腰身的纤细双手,眉宇间划过几分隐隐的笑意,一个用力,忽然将她打横抱起来。   她的惊呼也被他一一吞进口中,她双手下意识地抱住他的颈,倒像是主动配合他的形容。   男子心下满意之极,愈发用幽深双目诱惑着她。她早已氤氲迷离不知梦醒梦中,掩不住狂乱跳动的胸口,抵不了海棠色胭脂红的心意。   双眸水润,染上层层媚色,脸颊若彩霞般艳色无边。她被他抱着,一步步走向宫殿东侧房间,一路上纠缠不止,留下一路羞红燥热的绮丽无边。   她忽感身上一轻,已是被他放到榻上。柔软锦衾让她骤然一惊,可还未彻底清醒,已被他再次袭上。   登时,一发不可收拾。   榻边有金猊熏炉,室中有浅淡的暖香,与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甜香混合,生出异样的迷乱。他的动作愈发不能节制,肆虐火热的吻蔓延到她娇嫩如花瓣的脸庞,又逐渐往下,滚烫的手掌拂过少女颤抖的娇躯,带着难耐的悸动。   沉重的男子躯/体覆在少女娇软的身上,彻底将娇小纤细的她占住,不留一分余地。她细致若白瓷的颈上逐渐落下细碎若飘零花瓣的吻痕,留下点点火热。   少女细碎□□着,只觉得周身都化作一滩水,他的热度快要将她融化。   夜色静谧,纱帐轻扬。幢幢摇曳的烛火如梦似幻,映到榻上一双亲密痴缠的人影。他体内的巨兽被逐渐唤醒,渴望多时的人儿如今就在怀中,任他为所欲为,就像曾经那许多个绮丽梦境中一样,这让他浑身热血沸腾,大掌游移着,轻轻扯下她腰间软烟纱的系带。   衣衫散开,犹如花骨朵儿开放,露出娇嫩惑人的蕊心,泛着淡淡清香。她顿感周身微凉,灵台划过的清明又被他落在衣襟口的热吻搅乱。   这样霸道的气息,彻底将她淹没。   领口处被翻开,露出纤白细致的精巧锁骨,他低头埋进去,力道或深或浅。   她里面的中衣是更加粉嫩的桃红色,轻薄如蝉翼,隔着单薄的衣物,他感受到她肌肤的娇嫩与丝滑,心中的渴望愈发膨胀,手掌从衣裳下缘伸进去,登时触到一片冰肌雪嫩。   那样滚烫的触感让她娇吟出声,她仿佛曝在日光下的鱼儿,昏昏然的意识里因这样席卷而来的激//情生出几分未知的恐惧。   “不……不要……”她迷蒙中开口,“……皇上不要……”   她脱力的手也不知哪里生出的气力,忽然隔住薄薄的衣裳,握住他紧贴着她肌肤的大掌。她此刻的双眸比最春日最艳丽的海棠还要明媚,美得动人心魄。水灿盈盈的目光中,透出的丝丝惧意和浅浅哀求。   尽管她的力气那样小,他完全可以不放在眼里。但终是停下动作。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自他们初遇至今,她的心思左右就那些,简单清澈的很。他也不忍拂逆她的纯澈。   他微微起身,眸光凝在她娇白的脸庞上,那明眸眼睫上,竟挂了一滴小巧细致的泪,仿佛亭亭莲叶上晶莹剔透的晨露。   他轻轻拂过她的眼角面颊,声音带着未褪的喑哑。“今日姑且依你一回。”   他这话听来有几分气势,但也不过是纸做的老虎。哪止今日?日后依她的时候还多了。   她历经方才一番动荡,满眸的水润媚色,春/色无边,精致容颜上有摄人心魄的娇红,嫩色嫣唇是经他肆虐后的润泽肿胀,仿若雨后新开的三月桃花。   他怪自己方才力道过了,却又忍不住心头一热,伏身低头,再次含住她诱人的红唇。只这回,他力道柔和许多,仿佛杨柳风杏花雨,温温润润,不过半刻,他便放开了她。   “朕一言九鼎,说依你就依你。”他望见她恍若受惊兔子般的眼,出言抚慰道。   沈天玑起身,他未曾阻止,不料她下榻时双腿一软,正正落到了他怀中。她立刻勉力站起来,退后几步,想说句谢谢的话,又不知如何开口。   男子能掩下此刻躁动的火热已极是不易,当下也不再看她自找罪受,起身走到榻边书案旁,将上头一只明黄的卷轴递给了她。   沈天玑不知其意,接过那卷轴,摊开一看。   上头的字迹苍虬有力,飞扬凛然,一如他的人。白纸黑字,后头有大昭天子的朱红玺印,正是册立沈天玑为后的帝王诏书。   沈天玑双眸骤然睁大,手指微微颤抖。   虽说心中已隐隐有所预料,但他这样的动作迅速,还是让她颇为感动,心中仿佛荡了一江春水,融融欲化。   与他的相遇以来的点点滴滴,她都未曾忘却。她记得他对她的种种情意,记得他说过的许多动人诺言。   双目怔怔,划过诏书上每一笔墨迹,心潮久久不息。   “这封诏书朕早已拟好,拖了这么些日子也够了,明日朕便把这诏书昭告天下……”   “不可。”   她忽然打断他的话,声音脆嫩娇软,却带着坚守的韧性和执拗。   男子一顿,视线落在她沉静的小脸上。   沈天玑掩下眸中诸多情绪,忽然伏身,双膝跪地。粉色的衣裙,方才还盛开在冰凉的地面上,盈盈落在他身前,宛若寂然绽放的点点桃花。   “臣女,斗胆求皇上收回诏书。”她声嗓娇脆如昔,却带了丝丝冷然和清寂,“能得皇上青眼,臣女万分感激。可是,臣女无才无德,担当不了母仪天下的后位。”   殿中静默良久。   他尚且立在榻边,明黄纱帐的床榻上,尚有方才二人留下的热度,他眸间的温意未褪,却冷不防当头浇下冰凉雪水。   她静静跪在地上,发髻上垂下的几缕墨色发丝,映衬的面容愈发娇嫩白皙。她的视线落在地板狰狞森冽的螭龙雕纹上,一动也不动。   禁宫中每一分每一寸,无不昭示了天子尊贵与威仪,同时也透着不近人情的冷漠,便是这地板的花纹,也是如此凛冽肃穆,让她心生寒意。   女子纤细柔弱的身影,就这样岿然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淡淡开口:“朕会护着你,让你免于心机斗争。”   她微微一愣,忽然想起,那日云华楼中,她与他解释的不愿入宫的理由。第一是与皇帝没感情,第二是不欲过着心机斗争的生活。   她不料他记得这样清楚,心头颤抖的同时,唇角却溢出苍白的笑,丝丝冰凉。   “六宫粉黛,佳丽无数,皇上要如何护着,才能躲过这许多明枪暗箭?皇上在前朝本就日理万机,如何能分出心思看管后宫?”她顿了顿,又续道“便是皇上能做到,妍儿也不愿如此。”   眼前这个人,是大昭王朝的尊贵天子,是经天纬地的一代帝王,日后必要名垂千古流芳万代的。他不该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分心。她不忍如此破坏他的贤名。   她心头激荡,连自称都不自觉改了,声音几分颤抖却明晰无比。“皇上此言,妍儿万分感激,可妍儿不是附庸而活的女子,亦不屑于做那样的女子。”   她所愿所望的是安乐一生,活出自己的精彩和价值。   男子的目光凝在她纤细却挺立的脊背上,又顿了良久,再次开口时带着叹息,“你知道的,抗旨不遵是死罪。”   女子心弦微微颤动,眸中几欲落泪,咬牙忍住哽咽,轻声道:“妍儿以为……皇上还是有几分在意妍儿的意愿的。”方才在太液池边,他大可当场开口将她纳入后宫,却兜兜转转将诏书在昭示天下之前给她看。   他愣住。早知她通透,没想到连他的心意也猜到。他的确不忍迫她,可如今亲耳听到她的拒绝,心头仿佛一把钝刀,割得鲜血淋漓。   “你说的不错。可是朕此刻后悔了。”他声音淡淡,透着无形的压力。   她瞧见他石青色蛟龙出海纹的靴子缓缓停在她面前,还不及反应,他已双臂一伸,将她扯进了怀中。   他此刻的气息冷凝森然,眉宇里有暗沉的怒意。她心头狂跳,直觉告诉她,他此刻的危险和可怕,全力挣扎起来。   可她的力量在他眼里不过蚍蜉撼树。他纵着她时,自会顺着她的意,可如今他只想得到她,不管她愿不愿意。   他觉得无力。做了这么些,她还是不愿意。或许若是依着她的意愿,他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她。那么,他就暂且顺着自己的意愿好了。   五指掐住她的下颌,他冷凝的视线逡巡过她惊慌失措的容颜,声音仍是淡淡的,却冰凉彻骨,“若是你今日留宿东华宫,你说你的父亲,作为一朝宰相,会如何?”   她眼眸骤然睁大——父亲若是知道了,为她名节着想,亦为了忠君之心,必会送她入宫!   他唇间溢出冷笑,伸手拂过她娇嫩的面颊,“妍儿,朕为你费了这么多心思,竟得不到你一句愿意。但是朕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可是……”她被他的冰冷刺伤,亦被他沉重幽深的情意击得心头崩塌,双眸的泪水终于落下,身体随着声音一样颤抖,“可是你说过,你必不会伤害我。”   他幽深的眸子死死盯着她,“原来,朕立你为后,就是在伤害你?”   看着她掘强而执拗的眼神,他心头仿佛一点点被绞碎,痛不欲生。   他爱她怜她之极,为她费尽心思,却只换得一句“伤害”!   她泪落不止,哽咽哀求道:“皇上有后宫佳丽三千,不缺我一个!求皇上……求皇上放我自由……”   原来他为她付出的一切,只会给她带来痛苦和束缚。   男子的脸色显出几分灰白,眸中怒意愈盛,控制不住手上力道,她雪白的下颌,登时一片青痕。   可她犹自与他傲然对视着,一分退让都不曾。   时间仿佛静止下来,只剩下周边摇曳的烛火,映着宫殿中盘龙柱,落下巨大斑驳的黑影。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仿佛又活过了一世。她感到下颌的力道一点点放松,带着不甘的怒意。   他一松手,她身子一软,差点落到地上。   “沈天玑,”他声音沉沉的,仿佛无尽暗夜,听来苍凉寂寥,“你走吧。”   她一顿,惊讶地看他。   “如你所愿,朕放过你,不会再迫你入宫。在朕后悔之前,离开这里。”他背对着她,脊背透着孤清森凉,一如他此刻的话语,“日后,也不要再出现在朕面前。”   ☆、第064章 款款柔情尽付卿(中)   这一刻,她心头仿佛瞬间空了一大块。   他的背影黯然孤冷,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仪,此刻却隐隐透着哀伤。   她出神地望了一会儿。   若是此刻能有一只画笔,她必要好好描绘下他的轮廓,将它好好珍藏。待来日独身白头时,仍要细细品味。   他待她这样好,她却仍要负了他。   君王之爱,不是她能承得起的。与其日后在孤冷后宫中幽怨,不如现在就斩断这情丝。不论对她还是对他,都好。   沈天玑缓缓站起身,将落在地上的明黄诏书捡起来,放到烛火之上。   明亮的火光照亮她的沉静坚毅的眼,她心头一朵初绽的花,正在随着火焰的燃烧而凋零。明黄的诏书终于一片片被烧成灰烬,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一切烟消云散。   她掩住心口莫名的疼痛,再也看他,一步步走出东室。   空旷的宫殿愈发凄凉冰冷,仿佛巨大的兽,阴翳沉闷让人窒息。   一阵风吹来,烛光一阵动荡,暮色晚风微微凉,拂过她墨色的发和如丝如缕的烟纱裙角。鬓边垂下的银丝流苏泠泠轻响,她身子微微发抖,纤细的身影彷如一阵即将散去的风。   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对他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每一下,都触到了冰凉冷硬的地板。   额头处硌得有些疼。   “臣女谢皇上恩典。”她郑重言谢,眼眸抬起,望着他冰凉的背影,“臣女一愿皇上日后能心愿得偿,诸事顺心。二愿皇上终有一日平定四海,一统天下。”   三愿……皇上能遇到真正相守白头的女子,与您并肩舆养万民坐江山。   途径东华宫正殿时,望见翘头桌案上那只漂亮精致的美人花灯,丝丝缕缕的五彩丝线穗子水流一般垂下桌沿,微风中轻轻动荡。   上元灯节那夜,灯火如煌中,他眉目柔和,嗓音低醇,每一寸容颜都似记忆中点点落花。   不知何日能飘零而散。   她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小心翼翼拿了那花灯在手里。   走出东华宫时,周宁福见她神情,心上惊讶,也不敢问什么,只再三吩咐定要将沈小姐好好送回府。   她望了一眼空寂的天,一轮皓白弯月,银华普照。殿阁楼宇的琉璃瓦在月下如粼粼波光,美则美矣,却泛着刺骨的霜寒冷意,让她莫名心头一凉。   一路出了凌华门,沈府马车已经在外头等了一整日,青枝和碧蔓远远看见沈天玑,面露喜色迎了上来,一身石榴红的羽缎斗篷披在她身上,   “四姑娘,您这是……”碧蔓见沈天玑发髻松散,微垂的脸庞满是泪痕,惊问出声。   “回府吧。”她轻言打断吧,语中蕴着浅浅叹息。   沈府马车缓缓离开凌华门,一路回府而去。沈天玑掀开忽然掀开车帘,回头望去,但见禁中的重重楼台殿宇黑影幢幢,很快,隐没在视线尽头。   这个地方,本与她无关。以后,她再不会来了吧。   “姑娘,这是哪里来的花灯啊?好漂亮!”碧蔓瞧见沈天玑一直抱在怀里的花灯,赞道。青枝见沈天玑周身仿佛僵了一般,眸光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暗示碧蔓。碧蔓言罢,慌忙捂了嘴,再不说话了。   这日,邢美人成为继林贵人之后第二个被皇上挑中侍寝的宫嫔。说起来,这邢美人在这批宫嫔中家世是最差的几个之一,能有这样的机会实在令人艳羡。   黄顺海去婉芳阁告知时,邢美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夏烟几乎喜极而泣,邢美人的眸中也隐隐闪现出惊喜。   “没一点儿定力的丫头,真是没出息。”邢美人对夏烟训斥道,又微笑着对黄顺海道:“丫头不懂事,叫总管您看笑话了。”   黄顺海微笑着连连回礼。邢美人吩咐夏烟给赏钱,黄顺海推辞了一番接了下来,尔后神色忽然肃穆,压低了声音道:“皇上今儿心情不大好,连夜召了几位大人议事,方才还发了一场火,连印玺都砸了。娘娘可得小心些伺候。”   邢美人一愣,忙笑道:“那是自然的。只是……皇上今日去太液池时,我瞧着面色尚佳。不知是因何事起了怒?”   黄顺海笑道:“这咱家就不清楚了。咱家只管司寝房的事儿,旁的一概不知。这番话也是从前头的碎嘴奴才那儿听来的。娘娘好生准备吧,凤鸾车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邢美人点点头,微笑着送了黄顺海。   梳洗沐浴之后,凤鸾车一路珠佩叮呤,将她从婉芳阁送去东华宫。宫人与她说,皇上这会子还在勤政殿,晚些时候再过来。她墨发披散,一身浅碧薄纱的衣裳,几乎挡不住什么风光,就这么合衣躺在榻上,静静等着。   朱黄色帐幔飘飘摇摇,双龙戏珠的金色帐钩垂下明黄色穗子,帐幔外头的摆设也多为黄黑二色,彰显着天下独一无二的君王身份。床榻尾部有一对梅花式九转烛台,她眼见着烛台上的蜡烛烧过了大半根,才听到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传来。   她浑身一颤,说丝毫不紧张是假的。毕竟,她即将伺候的这个人是坐拥四海江山的天子。   男子走进室内时,一眼望见床榻上静静躺着的女子,单薄纱衣下莹白如玉的身子若隐若现。一头墨色的发洒落在金丝软玉枕间,衬得肌肤白皙雪嫩。   果然是六宫粉黛佳丽无数。他今日在众多牌子里随意抽的一只,便是这样的俏丽美人儿。她说得对,他为何要撇开这无数美人,独独想要一个不情愿的她呢?   岂非自找罪受。   女子感觉到脚步声落在榻边不动了,身子的每一寸肌肤似乎都能感受到他凝视的目光,忍不住微微颤抖。   他正欲宽衣解带,榻上美人睁开了眼,眸中掩不去的倾慕和娇羞,“皇上,臣妾为你宽衣吧。”   他淡淡应了一声,神情不见波动,只眸间有几分凛然,大约还带着先时的余怒。   邢美人不愧是美人,不止容貌俏丽,身姿也十分婀娜。昭阳殿中曾说起过,此女最善舞技。此番就是起身下榻,行止姿态都十分优美。   男子瞧着,脑海中却倏然闪过沈天玑盈盈漫步的模样,她的身子窈窕纤细,特别是细致的腰身,他几乎可以一掌握住。   他低头瞧邢美人一眼,望见女子一身妖娆妩/媚,心头又莫名晃过沈天玑身上每一寸让他爱不释手的美好弧度,回过神来却见一张陌生女子的脸,瞬间失望至极。   他微微闭了眼,将这些莫名的影像驱逐。   邢美人动作轻柔地为他解开衣袍的盘扣,又顺着他修韧的手臂脱下,脸颊的嫣红越来越盛,微微抬眼,但见闭目男子容颜俊美轮廓坚毅,此刻一片沉静。   昭阳殿中她只远远瞧了一眼他,不曾想,皇上相貌竟然如此让人心动。她微微有些失神,不妨男子的衣衫里忽然啪嗒一声掉下一样东西,正正落在坚硬地板上,霎时碎成两半。   她吓了一跳,正欲起身去捡那玉,却有一只手比她动作更快。   他本是闭目养神的姿态,却忽然凌厉如风,高大卓然的身形隐隐透着戾气,拾起那玉的动作无比轻缓谨慎,仿佛是块了不得的宝贝。   朝堂上政令杀伐果断,战场上领驭千军万马,他从不知惊恐是何物。今日却因一只小小玉佩而惊慌恐惧,莫非真是他过去行事太过铁血无情,才有此恶报?   邢美人来不及细想,匆匆跪地请罪。   一枚雕成麒麟形状的和田玉,刻工十分精细,丝丝缕缕的繁复纹路不见一丝瑕疵。如今从当中裂成了两半。   这是去年在荷塘中遇到沈天玑时,她不小心掉下的。他一直珍藏着,从未离身。   这的确是他的宝贝。如今却坏了。他心头似乎也被撕成两半。   “谁让你碰这玉的?”   森冷的诘问响在高阔的殿阁里,让人听了胆寒。   “是……是它不小心掉下来的。”   男子眸中骤然怒火升腾,声音冷得像千尺寒冰。   “朕珍视的东西,你竟然敢!”   邢美人早吓得魂不附体,口中连连求饶。   男子唤了一声,殿外守着的人便候在外头,他冷冷道:“拖出去,杖毙。”   邢美人简直不敢相信,霎时睁大了惊恐的双目,却再来不及做什么,呼号着被拉出了东华宫。   女子凄厉的喊声被侍卫捂住,逐渐远去。   周宁福一身冷汗,瞧着此刻阎罗降世般的帝王,一动也不敢动。他斜眼瞧到皇上手中两半玉佩,这才恍然。   难怪皇上如此大怒。邢美人也是倒霉,撞到今日皇上大怒的当口。本就没有显赫的娘家支撑,还闯下这样大祸,这样的美人儿,也是可惜了。   皇帝大步走到灯下,想要将那玉拼好。可已经碎了的东西,如何能拼好?   动作竟几分颤抖,终是停了下来,漆黑的双眸望着碎掉的玉,枯站良久。   他虽生来就是皇太子,先帝驾崩后顺利登位,所遇所行也多有艰难困险。登基数载,政务大抵安宁平顺,然朝中风波从来不止,天下乱势从来不断,他素来处之泰然,诸事无一不在鼓掌控制之中,便是稍有不能预料之事,也多有所感知,他有足够的耐心韧性,徐徐图之,不论目标是什么,终有一日会落进他手里。   他对她,耐心更足,韧性更强,那样坚定的心念,最后却都化作飞烟,让这一路的用心,都变得可笑之极。   忘不了她满是泪痕的哀求容颜,让他疼到了骨子里。若是其它人,让她这样伤心,他定要将那人千刀万剐的。到头来,让她伤心是他自己。   他如何忍心!   那声“放过”,实属不易。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放弃,大约也是唯一的一次吧。他放她自由,却让自己陷入无限黑暗的深渊里。   她留给他的,唯有这块玉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宁福终忍不住跪地道:“皇上,奴才求您,保重龙体啊!您富有四海,天下没有一样东西不是您的,何必苦着自个儿?”   男子转头,声音沉沉,彷如自言自语,“天下都是朕的,可她的心不是。”   周宁福一愣,“皇上,奴才斗胆直言,奴才瞧着,沈四小姐对皇上您也是有心的。不然,为何将那花灯带走?”   男子一顿,一瞧殿中桌案,果然不见那花灯。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沈四小姐走的时候,拿着那花灯跟拿宝贝似的呢!就是身子单薄了些,连走都不稳当。”   他这话让他瞬间浮现出她寂然离开东华宫的身影,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   事实上,当时他并未转身看她,他怕看了,就会舍不得放她走。   可如今被他这么一说,他又后悔未曾看她最后一眼。她总是这样让他担忧,让他放不下。   嘴上说再也不见,可他此刻就想她想得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   要不最后看她一眼?   今日她这样一番折腾,也不知会不会与他一般,彻夜难眠。   这个念头一出来,他便分毫也坐不住。只觉得这数个时辰度日如年,当下只有见她一面,才能让他平静。   “奴才瞧着,沈四小姐是个极好的姑娘,就是太淡了些,只怕心里想的未必是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她若是知晓皇上您对她的一片真心,哪里能不感动呢?这感动了,自然就……”周宁福还在劝说着。   “行了。”男子冷冷打断他,“越说越不像话。”   周宁福立刻噤了声儿,心下却暗喜,果然多说说沈四小姐,皇上就跟活过来了一般。   男子想想通了什么一般,忽然大步走出殿外。周宁福一下子傻了眼,急匆匆跟上。   “皇上!皇上您这是要上哪儿?”   “去宫外!”   此时已经过了子时。   纳兰徵快马一路疾驰出宫,很快到了沈府。骏马随意扔在围墙外头,他轻车熟路到了莹心院,同上回一样,进了正院的门。   他记得上回还有些人守在外头,怎么今日却一个守夜的都没有?   房间只一盏昏暗烛火。他生怕扰她安眠,一步步轻轻走近她的床榻,尽量不发出声音。   寂静的夜里,暖玉桃红的柔软纱帐内,模模糊糊的哽咽声隐隐传出。   他骤然心头针扎一般痛,大步上前,掀开纱帐,却见柔软锦衾将床榻上的人儿紧紧包住,哭声透过厚重的锦衾传出,满是委屈和哀伤。   大掌毫不犹豫地掀开那被衾,登时,女子蜷缩着伏枕哭泣的模样全然映入他眼帘。   沈天玑一身粉色中衣,身子像虾米般蜷缩侧躺着,双手抱着已然半湿的弹花软枕,露出来的半边小脸一片乌青惨白,满满是泪,几丝墨发粘在白嫩的颊边,她也无暇理会。   这仿佛受尽委屈的可怜模样,直让他如刀割在肉上!   沈天玑今日在青枝碧蔓面前忍了这样久,夜里上了榻,吩咐她们都不要守着,她好尽情哭个够。   东华宫里的一幕幕,连带着与他相遇相知的一幕幕,走马灯般在她眼前回转,她抑制不住泪水,只想着流干了也就不难受了,以后就真的与他再不相见了。   连她自己都是第一次发觉,原来,与他的诀别会让自己这样难受。   这会儿正哭道兴头上,冷不防被子忽然被掀开了,不禁哽咽着抬头一看。   瞬间跌进男子满是心疼的漆黑双眸中,她尚未来得及惊讶,他已经骤然弯下腰身,一把将泪人似的的她捞起来紧紧锁在了怀里。   ☆、第065章 款款柔情尽付卿(下)   清冽如秋水的气息,熟悉得让她心头一抽,红肿的双眼一片迷蒙,却独独将他的容颜看得无比明晰。   她没有心思去想他是怎么出现的,只觉得他像天神一样,每每在她需要他的时候出现。   他救了她帮了她不只多少次,她每每都只能与他说一句苍白的谢谢。他曾经说过,除了以身相许,他不要别的报答。   以身相许?她这辈子从来不奢求什么情爱,只要家世能配得上她沈府的,她都可能以身相许,独独除了三宫六院的皇帝!   可他,竟偏偏就是那个拥有三宫六院的天子帝王。她也只能拒绝他。   他说的那句再不相见,已是对她极大的宽容,可亦是对她极大的惩罚。心头空掉的一块再也补不回来,透着寒凉的风,让她周身都冷得发颤。   他抱她抱得极紧,仿佛要将她嵌进骨肉,融进血液之中。高大修长的身影立在床边,带着夜半寒凉的气息,可胸怀中的热度恰如漫山花木盛开的三月暖春,融得一池温润春水,彻底将她包围。   她的身子纤巧而柔软,被摁在他身前,脏兮兮的脸靠在他跳动的心脏处,泪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   她哭得更厉害了。只是泪水更加汹涌,声音仍是压抑着。   因是夜半无人时,方才她在榻上就是蒙着被子阻隔声音,以免被丫头婆子们听到,明日传到夫人老夫人耳里,又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这会儿被扒拉出来,窝在男子的怀中,她心头早就软得不知东南西北,却还能记得这层顾虑,倒也是难得。   他的大掌将她有些蓬乱的小脑袋压在怀中,双臂将她搂在怀里,飞扬的眉因心疼而紧紧拧着,眼眸氤氲沉沉地垂下,看她披了满肩的墨发,随着她的哽咽微动。   他不料她是这般模样。   本以为,他放了她,她该开心才是。这也是他之所以愿意放开她的原因。他不忍心让她伤心,便只能让自己伤心,任她离去。不是她说的么,他带给她的只有痛苦和束缚。   她此刻却这样……让他心疼欲死。那他放弃的意义又在哪里?   眼前这个姑娘,果真心思难懂。   没想到周宁海那家伙竟蒙对了一回。   沈天玑今夜哭了好些时辰,晕头涨脑的,如今乍然见到在心头回转千回的人,几乎是扑在他怀里,双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角,身前传来的温暖热力,分不清是梦是真。   哭了也不知多久,脑子也渐渐清明,她忽然哽咽着抬眼瞧他,水润明眸被泪水洗得那样清冽澄澈,让他生出无限怜意。   “你……你是?”她声音沙哑着,出口的话傻乎乎如同呆萌的兔子。   男子轻拍她背的动作停下,垂眸看向她雪嫩的脸庞,眉宇间一片星光璀璨的笑意,俊颜动人无比,“才几个时辰而已,就不认得朕了?”   “你是……”她瞪大眼睛,却说不出后半句。   有些迷蒙的神智这下彻底清醒了,她一下子止了哭,挣扎着就要下来。   “不用行礼。”他淡淡说着,抱着她坐到了床上。   沈天玑这姑娘,每每在外人面前都懂事知礼,进退得宜,任性和小脾气只自己独身一人时才表现出来。这会儿清醒过来,立刻又要上纲上线。   她微微皱了眉,瞧了眼关的好好的门窗,实在不知道这位皇帝大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但皇上就是皇上,是君主,所谓君为臣纲,她作为臣的女儿,更要以他为尊了。她泪痕斑斑的小脸微微垂下,声音尚待着哽咽:“皇上……臣女未曾……未曾远迎……”   说着说着又觉不对。他这般半夜闯进她屋里,算不得正人君子吧?   她忽然想到,他早就在梅雪园那日就说过,他不是正人君子。   纳兰徵料到她又要与他扯些周到礼数,果不其然。可看她满脸脏污的可怜样儿,还吐出这样大家闺秀的标准言辞,心头不禁好笑。   “嗯,妍儿未曾远迎,”他淡淡道,“朕要如何罚你才好?”   她张大眼睛,“皇上……”   男子忽然低头轻轻一吻,打断她的话,“不如,就罚妍儿告诉朕,为何要这样哭?嗯?”   沈天玑眸光一黯,挣扎着又要起身。   饶是再好的耐心,也要被她磨得精光。他也不想再管她的意愿,左右顺着她的意愿她也未必开心,当下眉峰一皱,将她紧紧拉进怀中,双臂将她绕得紧紧,沉沉的声嗓响在她白玉的耳边。   “不许逃。再逃就是抗旨。”   沈天玑登时不敢动了,长长的眼睫垂下层层青影,掩下眸中情绪。   “妍儿,告诉朕。”他托起她低垂的脸庞,手指轻轻拂去她脸上残留的泪珠。   晶莹剔透,犹如莲叶芙蕖上的轻盈露水,清澈动人。   她感觉到他动作的轻柔,瞬间有些出神。   他总是对她这样好,让她愈发愧疚。她其实只是个追求自身平安顺遂的自私鬼。她不愿卷进后宫是非,不愿成为三宫六院众多争宠女子中的一个,不愿为他付出什么,才狠心拒绝他。   那封诏书是她亲手所毁。毁的亦是情丝。   男子漆黑的眸光悠悠如晓月清波,荡着她娇小的影。他直直凝在她双眸中,带着诱哄和蛊惑。   “臣……臣女……”   “不许再说臣女。”他皱眉道。   她顿了顿,咬了咬唇,“妍儿自然是因心中难受,才如此。”   “嗯,为何难受?”他微笑道。   “为了皇上。为了你。”沈天玑忽然伸手努力环住他矫健的身躯,抬头朝他唇角处轻轻触了一下。   男子登时眸间光辉盛放,抬起她的小脸,凑上去,吻了个结实。   心头一阵酥软。她伏在他怀中喘息,心田里仿佛有一阵蜜渗进去,埋在他怀中的唇角悄悄溢出笑容。   那是满满涨在心口的满足与甜喜。   她活了两辈子,却从未有这样美好的时刻。美好之余,她仍然担忧。明眸深处,仍顾虑重重。   因他是天子。   很久以前,她就知道昭武帝雄才伟略举世无双,她和兄弟姊妹们在一起,不知仰慕过多少回。不止她,天下所有人,都是仰慕的。   如今他就在她身边,温和地抱着她,眸中万千幽深的眷恋。   她该感到高兴的。可是,那座巨大而凄冷的禁宫,让她胆寒,今日太液池边的莺莺燕燕,让她对他望而却步。   “妍儿,做朕的皇后。”他搂着她,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微微一愣,默不作声。   他倒也不曾急切,气息犹自轻浅,音嗓低醇,“朕的佳丽三千,朕都可以不要。只要你一个。”   她浑身一凝。   “心机斗争,妍儿即便是嫁给安亲王世子,也是少不了的。安亲王府看起来是沈府最好的倚靠,可你难道不知道,世上最好的倚靠该是朕才对。”   他只要一想到她会披着大红的嫁衣去跟别人成亲,心里就生被凿出一个洞来。只要他在的一天,他决不允许。她便是不嫁给他,也绝不能嫁给旁人。   “朕虽与母后不算亲厚,可我们到底是血亲,你不倚靠朕,却去巴望别人,却是什么道理?”   他竟然将她的一腔心思猜得这样透彻。让她骤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根本是透明的。   倚靠他?前世沈府的悲剧多半就是由他一手主导的,她如何会去倚靠他?   或许,这两世的昭武帝完全不一样?   沈天玑不知若何回答,默不作声。   “朕所求是四海归一,天下安宁。朝堂文武百官,国中诸多势力,互有相斗总是难免,只要不危及社稷之根本,朕都不曾在意。”   他沉沉的语句落在夜色中彷如暗夜昙花开放,带着丝丝清香舒意。   她知道他的意思,心头一阵震动,“皇上……”   “妍儿不用着急,”他又道,“朕等了这样久,也不在乎再等一段日子。待你想好了再回朕就是。”   听过太多拒绝,他如今也生出几分莫名的胆怯来。   她便乖乖地不再说话,如猫儿一般伏在他身前,一只手被握在他的掌中,另一只则放在他胸口。   她身上只着了中衣,娇软柔嫩的触感,他一早就感觉到了。她纤细的小手放在他的心口,这让他连呼吸都变得轻柔起来。   静夜,烛火。一双人影相拥默默。   他忽然想起那盏美人花灯来,放眼一望,不见那灯,不禁挑眉道:“妍儿那盏花灯呢?”   她一听,讷讷道,“我藏起来了。”怕被人看见,引来猜疑。   他轻轻一笑,“妍儿行事倒是万分谨慎。”   沈天玑却道:“皇上行事太过鲁莽,这样夜半闯到我府里,若是被发现了如何是好?”   他笑道,“那岂不更好?朕就可以直接将你领进宫,做朕的人。”   沈天玑脸色微红,却也不曾解释——她的本意,并不是为自己的名声着想,毕竟沈府都把控在她的父母手中,想要传出对她不利的事情,也要有些能耐。   她的本意,是他若是被发现了,只怕要坏了天子贤名。在她心里,他是要做千古明君的,如何能让夜半探香闺的名声抹黑了?   ☆、第066章 漫漫华年谁与共(上)   “皇上贵为一国之君,这般……总不像样子。”她螓首低垂,声音轻轻仿佛轻云细流。   “哦?一国之君该是什么样子?”   “一国之君不仅要心寄万民,胸怀社稷。”她抬头瞧他一眼,又续道:“还要讲求后宫宁和,众妃雨露均沾,皇家子嗣才能兴旺。”   男子微笑道:“妍儿果真是做皇后的好料子。如今就懂得进谏了?”   她眸光一闪,透出几分寒凉,“妍儿虽明白这些道理,却做不到。”   “嗯。”他点头应着。   “妍儿只是小小女子,做不到没什么要紧。但皇上不一样。皇上是明君,这些都必须要做到。”她直直看着他,眼中有着坚持。   他心头一动,“妍儿……”   她忽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凉薄的红唇,“我们不说这个。”她今夜难受了这样久,好不容易好些,她不愿意让自己再难受了。   今夜姑且当这些疑虑烦忧都不存在吧。只要有他就好。谁都不知道天亮之后会怎样,她如今只想在意当下。   他未出口的句子,是他也同样做不到。雨露均沾?那些名义上属于他的女子,他却一个也瞧不上。他自然不会为了奉行后宫规矩而委屈自己。他能瞧上的只有她。   “好,不说这个。”他从善如流,大掌紧紧握住她纤细葱指,却发现那小手仍然凉的很。   他将她搂得更紧些,温热的大掌拂过她的纤细脊背,隔着单薄的衣裳细细摩挲她的娇嫩肌肤。   她身子不自觉划过一阵轻颤,可神思却飘远了,声音不经带上几分娇软:“皇上,咱们第一回见面可是在西山围场?”   男子微微一愣。   “总觉得在哪里早就见过似的。”她沉思道。   “或许是妍儿曾经梦到过朕?”   少女抬眼瞪他,登时光华流转,美得勾他心弦。他托住她未来得及低下的小脑袋就是深深一吻,直让她窒息。   他为她顺了气,心道,朕却是多次梦见过你的。   但是姑苏那两回见面,着实不值得一说。说了也是掉他昭武大帝的面子。   “那忠勇侯府那次呢?皇上怎会出现的?”   “因朕感知到妍儿有难。”他微笑道。   沈天玑水眸亮亮的,“皇上是一国之君,怎么说话总是不靠谱。”   “朕说的都是实话。”他那日虽是追着天辰人而去,但当时的确失了方向。不过是凭着直觉而已,不想竟然又遇到她。他一向不信命,可他相信,这是他们的缘分。   “我那大哥哥,帮着一起欺骗我,都是受了皇上的胁迫吧?”   他坦诚地点头,又补充道:“朕把唯一的妹妹都给了他了,他也不亏。”   她的脸靠在他胸口精致龙纹刺绣上,“皇上自小该是学习处理国事才对,为何武功身手和骑马射箭都那样好?”   “自小跟着先帝征战,自然要学得些本事,不然岂不是上战场送死?”   她沉默无言。太后撇了当时还是太子的他不管,他身处高位却无亲母扶持,过得哪里会容易?   他又笑道:“朕擅长的可不止这些。”   “我知道,皇上画儿也画得好。”她笑眯眯道。   二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闲话家常般说着,都是分毫困意也没有。   烛火渐渐变弱,沈天玑下了地,抽出发上一只银簪子,将那火苗挑亮些,还未来得及将簪子重新插上,他就从她身后双臂一揽,将她重新搂进怀中。   “已经快五更天了。”她提醒道。   男子嗯了一声,却揽着她纤细的腰身,淡定不动。   “早朝时间要到了。”她担忧着,伸手想推他,心头又想到君为臣纲那回事儿,终是未曾出声。   他捉住她欲缩回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妍儿若是能陪着一起进宫就好了。”   见她又暗下的眸光,他轻拍她,“好了好了,朕这就回去了。”   “哭了一夜,可要好生歇着。”他提醒着,仍是依依不舍了良久。   窗边投下一阵微亮的光,沈天玑听到院外有仆役走动的声音,不禁急道:“皇上快些。”   他见她着急的模样,反而愈发不愿走了,偏要抱着她,低头亲了好几回,她偏头欲躲,又被他捉住,惩罚欲深。   沈天玑觉得,她的清白如今都快成个笑话了。偏他当没人事儿般,纯然把她看成是自己的私有品。   这一日,成为昭武帝登基以来第一回早朝时间延迟的日子。   文武百官少不得要打听一番,听说昨夜后宫里一位宫嫔打碎了皇上的心爱之物,最后杖毙了,便有私下揣摩这两件事有何关联的。揣摩许久也没个结果。   后宫众妃嫔因见过皇上一面后,许多人心头都掩不住的蠢蠢欲动。这邢美人的死倒像是一场大雪,骤然熄灭了所有的躁动。如此,整个禁苑后宫,宛若一潭死水。   却说沈天瑾被沈相请为关外路都护一职的外任人选,消息一传开,沈老夫人自然将儿子埋怨一阵,林氏也舍不得才回京不久的长子远赴外任。但是如今局势已定,皇上圣旨已下,再无转圜余地了。当务之急,就是早些把亲事办了。   迎娶公主,丝毫不能马虎,沈府又开始繁忙起来,上元后才拆下的各种彩灯红绸,又重新挂了上去。随着三月的到来,春闱日近,京城里也愈发热闹。   莹心院中花木繁荣,院后的几株梨花,开得正盛。景致虽好,沈天玑这几日却心中重重担忧。因这几日,纳兰崇再次做了礼部试的副主考,柳清萏则整日里都要往贡院去一趟。   她虽未曾言明,可实情已是昭然若揭。沈天玑每每看见她明媚神情,总觉得心头愧疚。幸而这几日纳兰崇忙得很,未曾来找过她,不然她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日,沈府里来了一位投拜帖的举子。守门的仆役道,这里是敬国公府,不是安亲王府,那举子却道他找的就是敬国公府,又将手里的信件递过去,那信正是远在姑苏的敬国公的亲手笔迹。守门仆役找了管事的确认之后,才让那人进了屋。   举子先去拜见沈老夫人,恰好遇到沈老夫人与几个孙女儿坐在一起说话。他一去,众人自是退避了一番,但其中一个身影,却让他瞧着浑身一僵,目光就凝住不动了。   沈天玑正欲退出松鹤堂,但恍然望见那年轻书生的身形和隐约的面容,登时灿然一笑,惊喜道:“聿公子!”   “沈小姐!”他拱了拱手,清绝的眉目里沉静淡然,隐隐透着光辉。   “聿公子进京来了?哦,倒是我疏忽了,聿公子是来赴考的。”   “是的。许久不见,没想到沈小姐还记得在下。”   既遇故友,自然要招待一番。沈天玑与沈老夫人道,这是她在姑苏时教诗文的老师,才学很好的。沈老夫人瞧着这公子相貌堂堂,举止颇有风度,心里也喜欢,便吩咐下去,让他暂住在沈府客房中,以西席居之。   恰逢三月踏青之日,沈天玑同上元节那日一样,拒绝了诸位兄长,只同沈天媱一同出门。   郊外垂柳依依,春风徐徐。这一片京郊景致甚好,只是二人出来得晚了些,还没清净一会儿,就有不少太学里下了学的王公子弟们来此游玩。   公子小姐们三三两两,或吟诗作赋,或弹琴谱曲,甚是意气。沈天玑二人便只坐在一个隐蔽之处赏景,身边落下婀娜如美人腰的纤细柳絮,沈天玑便站起身来扯了几根,编成了花环的形状,顺手扣到头上。   “这柳环儿编的极好,”沈天媱赞道,“就是不曾有花朵,难免单调些。若是再晚些时日,杜鹃开了,用杜鹃花枝编成花环,那才好看呢。”   “二姐姐说的是,可京里的花儿总没有江南来得多,有杨柳在旁,也不错了。”   两人正说着,冷不防巨大的柳树背后,忽然绕出来一个人影来,接着是一阵骤然而来的女子娇笑,“哈!可找着你们了!出门踏青竟然不叫我?太不不够义气了吧?”   二人一看,却是柳清萏。   沈天媱拍拍心口道:“清儿可真是吓了我一跳。”   柳清萏自顾自坐在另一个石凳上,看了眼桌上的精致吃食,“你们倒惯会享受的。我最近可苦了,每日里跟个考试举子似的苦读诗书。”   “这是为何?”沈天媱好奇道。   她眨眨眼睛笑道,“自然是有原因的。只这会子还不能告诉你。”   说着,她神秘兮兮地又透过浓密的柳枝,朝外面三三两两的华服公子小姐们看去,一一扫过之后,“等一下我就出去了,且先在你们这里窝一会儿。”   沈天玑吩咐青枝和碧蔓去府里多取些点心来,又打发了仆役去远处守着,这才与柳清萏道:“却不是我们不邀请你,而是清姐姐最近都忙得很,我们才未曾开口。”   柳清萏满不在乎地点了头,继续朝外瞧着。   “姐姐,如今这里也没有外人,你且说说,你最近都是在忙些什么?”沈天玑道。   “方才便是说过了,在屋里念书呢!”   “姐姐做这些,可是为了纳兰崇?”她直言开口道。   沈天媱不料她如此直接,柳清萏则是一愣,继续尴尬苦笑道:“原来早被你们看出来了。”顿了顿,又道,“本想着等到他去我府里提亲时再告诉你们,谁知那家伙……哎!”   沈天媱被她忧愁的模样吓的一跳,“他怎么你了?”   柳清萏摇摇头,“他还能怎么我?我瞧着是对我越发不耐烦了。”她神色忽然凝重道:“我也不怕你们笑话,左右这个面子总要丢的。我感觉得到,他似乎已经有心上人。”   ☆、第067章 漫漫华年谁与共(中)   “不知他看上的到底是哪家姑娘,我若是知道了,定要上门去讨教一番。”   听柳清萏此言,沈天玑抿唇不语,眼睫低垂。   沈天媱笑道:“这样放肆的话,也只得你说的出口。”   柳清萏却并未同过去般笑着顶嘴,反而愈发忧愁,长叹一声道:“有时候,我也不晓得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的。你们可知道,晋远侯府那个苏云若日日都缠着他,若是我一个放松大意,他被苏云若抢去了,那我日后遇到苏云若时还有何脸面?”   上元节那日之后,的确有些苏云若和纳兰崇的传闻出来,但因纳兰崇素来为官勤勉,声望清明,邪不压正,这谣言传得也并不算激烈。可柳清萏却为此事气愤良久。   沈天玑微微皱眉道:“姐姐莫不是想与苏云若争个输赢,才对纳兰大人……”   “自然不是。”柳清萏双眸一瞪,不悦道:“我岂是那样糊涂的人?苏云若,我才瞧不上呢。”   “你都瞧不上,纳兰大人又怎会瞧得上?”沈天媱安慰道,“所以你也无须如此担忧。”   柳清萏眼神亮了亮,“还以为媱姐姐定会对我这行事作风不赞同,原来媱姐姐……”   沈天媱抿唇微笑:“如今我们大昭男女大防比过去松懈许多,我也不是那样迂腐的。”顿了顿,眸色微微暗下,“先时我听你一番追求言论,心里也觉得惊骇。可此次入京,祖母同我说起议亲之事,我……我恍然觉得,你那话,也有些道理。”   与其同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子成亲,还不如自己挑一个顺眼的嫁。这挑也得有个合宜之度,若是身家背景完全不合的,自然不能考虑。   柳清萏乐了,拍了拍一直沉默不语的沈天玑,“妍儿你瞧,你二姐姐可不是被我带坏了!”   沈天玑勉强一笑,随口附和几句。柳清萏忽而眉目一转,惊叫一声,“啊呀!我说呢,总觉得有什么事儿未曾与你说的,这会子才想起来!”   她凑到沈天玑跟前,附耳对她道:“媱姐姐可知道你和那孟大人的事情?”   沈天玑一惊,忙摇了头。于是柳清萏继续附耳嘀嘀咕咕着什么。   “好哇,你俩如今是直把我当木头人了!”沈天媱笑道,“是什么好事情,还不从实招来?”   沈天玑也未曾想刻意瞒着沈天媱,柳清萏见她神情,便当先开口,将去年和沈天玑一起去绣月轩,碰到孟庭雨的事情说了一遍。自然又免不了扯上孟庭雨曾经救过沈天玑的事情。   “前几日我府里待客,就是你俩上次去我府里的时候。我瞧了孟庭雨一眼,发现竟不是绣月轩遇见的那人。”柳清萏道,“本欲回来告诉你的,偏你们早回府了。妍儿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沈天玑随手抚弄了一番方编好的柳环儿,“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我如今也晓得了。”   柳清萏见她神情,心里立刻觉得其中有隐情,遂睁了晶亮的眸子道,“那人是谁?是不是如我先时所料,喜欢上你了?”   沈天玑将柳环儿一扔,“清姐姐又没正经了。”她又瞧了瞧四周,但见未有旁人在,这才松口气,“这里人多,若是被人听见了,我还怎么做人?”   “好了,是我不对。”柳清萏讨饶着,又捡了桌上一叠香酥杏仁里最大的一颗,递给沈天玑,“给妍儿赔罪啦!”   沈天玑只是不理。沈天媱抿唇一笑,“妍儿倒是很少这样生气的,莫非……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二姐姐胡说!”沈天玑脱口而出,脸色却不自觉微微绯红,正如此刻地上星星点点的娇嫩春花般艳丽。   她忽然咬了唇,不说话了。这番情状,可不正应了沈天媱那句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天媱和柳清萏相视一笑,沈天媱见她真恼了,虽拍拍她手道:“哪里就这样急了?只我们姐妹三个的私房话,定不会外传的,你放心就是。”   沈天玑默不作声,心里乱的很。乱着乱着,又觉得好笑。本以为重生而来的自己是多超凡脱俗,最终还是不能免俗。   沈天玑心头过一遭,却不知该如何向她们解释。干脆站起身来道:“今日坐了许久了,咱们去别处走走吧。”   说着,她拿起桌案边上雪白纱绢的帷帽,戴在了头上,登时,一张脸隐在白纱之后,瞧不见容颜。   沈天媱和柳清萏也站起身,她们对沈天玑脾性甚是了解,自然知道她这是不愿意继续谈那话题了。   三人走到红紫稀疏的小径上,周边和风习习,绿柳低垂,浅草萋碧,莺鸟鸣啼。沈天玑正瞧着路边小小如星星眼的紫花儿,心中觉得可爱,正欲弯下身去细看,忽然从旁边蹿出一个人影来,生将她撞地一歪。   沈天媱及时扶住了她,可她头上的帷帽却掉了地,登时一片明媚纤白的雪颜显露而来,在春阳下愈发夺目耀眼。   “哪儿来的野孩子!走路不带眼睛的么?”柳清萏怒道。   那忽然冲出来的是个小厮模样的孩童,一身整齐干净的蓝黑衣裳,眉目也颇清秀。   此刻他瑟瑟缩缩的,被柳清萏这一吼,吓得跪地磕头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这男孩的声音大,周边本就不少踏青游玩的公子,都将目光看向了这里。沈天玑皱眉,和颜悦色对那男孩道,“无妨的,你且起来吧。”   他一愣,又磕了头,“谢谢小姐!”这才站起身。   “日后走路小心些就是了。”沈天玑说着,就欲转身走,不妨有一个早就注意她的华服男子拍着手走过来,脸上笑道:“京中颇负盛名的沈四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沈天玑抬眼一瞧,却见那男子眉目颇有几分傲然贵气,一身衣装打扮亦是不凡。   “这位公子是?”   “在下纳兰辙。”他拱手一拜,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沈天玑,透着满满的惊艳,“早就听闻沈四小姐风华绝代,今日得见,在下颇觉幸运。”   这京城里,姓皇姓的可真多。   沈天玑不喜欢他那目光,只点头致了礼,转身就要走。不妨那人却动作快,一下子又转到沈天玑跟前,弓手再拜道:“小姐且慢,在下还有些事欲询问小姐。”   她顿了顿,注意到周边人投过来的目光,“你说。”   纳兰辙轻轻一笑,视线落在她结了墨色宫绦的腰间,“不知沈四小姐腰身有几寸?在下瞧着实在比如今河边的柳枝儿还细。”   这样的当街调戏,就是一般姑娘都要大怒的,何况是十分在意清白名声的沈天玑?她气得眸中一片怒色,正欲开口,柳清萏却已经抢先一步,指了他骂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这样没教养,说这样的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纳兰辙低头赔罪道:“在下是因实在仰慕沈四小姐,心中情难自已,此番才斗胆来见一见沈四小姐,方才一问实在是心头所想,并无意冒犯。”   “胡说八道!再怎么辩也没用!”柳清萏站在沈天玑跟前,挡住那人不干不净的视线,“管你是哪个王府郡府的都好,我们妍儿哪里是你们能攀得上的?还不给我滚开?”   纳兰辙从未被人这样骂过,登时脸色也几分难看。可是想到家里那位瘸了腿的哥哥,不禁定了定神,坚持下来,又笑得倜傥道:“这位小姐好大的脾气。在下找的是沈四小姐,与你全无干系的。”   竟敢暗讽她多管闲事?柳清萏上前欲再辩,沈天媱拉了她,示意了一下周边越来越多的视线。   沈天玑忍无可忍,脸上却是笑着的,她轻轻推开柳清萏,走上前道:“这位公子莫不是欺我身边无人才敢这样放肆?我沈天玑虽然心善,可对心怀不轨的人从来不会手软。这位公子不知是出自哪个府上?这样的德行,我也算是见识了一番。”   纳兰辙瞧着她倾城之貌,只觉得难怪他那没出息的哥哥就算是因为她才断了腿,也还要对她日思夜想。   纳兰辙乃是宁郡王府的嫡长子,早几年就已请封为世子。他前几日去看了一番庶兄,那庶兄告诉他,原来他之所以被父亲大发雷霆打断了腿,里头还有别的缘故。今日恰逢踏青之日,他听说这位沈四姑娘来在,这才起了意念想见见真容。方才那个撞人的小男孩,也是他刻意安排的。   这位小姐,的确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美人儿还要动人。   纳兰辙听得沈天玑之言,又低头拱手赔罪道:“方才是在下语出轻慢,还请小姐恕罪。在下今日得见一面沈小姐真容,已极是满足,在下这就让路给小姐,望小姐今日游得尽兴。”说着,就颇有风度地推开了身子,并伸手做了请的姿态。   沈天玑见他如此,也不想再招人视线,当下拉了柳清萏和沈天媱就走。   过后,跟在纳兰辙身后的小人道:“世子为何……”   纳兰辙目送着沈天玑远去的方向,轻笑道:“这样的妙人儿自然要以礼待之,日后才好更进一步亲近芳泽。也只有我那没用的哥哥,只晓得蛮抢,啧啧,幸好这朵娇花儿未曾被毁。不然真是可惜了。”   这边沈天玑三人欲回府,柳清萏却道,今日纳兰崇大约也会来此踏青,她还要再等等。沈天玑便只携了沈天媱一同回府。   沈天玑回了莹心院,沐浴过后,换了一身胭脂色柔纱家常衣裳,垂下一头长长墨发,由着青枝为她仔细打理,她则眼睛瞧着外头繁茂的雪白梨花,怔怔出神。   青枝给她挽了发髻,又寻着恰到好处的地方插了两只嵌玉穿花蝴蝶簪子。沈天玑照了一会儿,起身欲出去走走,却有荣荫堂的小厮气喘吁吁一路跑来传话。   “四姑娘!四……姑娘,”小厮伏在门边喘气儿,话都说不利索,眉眼里颇为兴奋。   沈天玑认出他是老爷书房里的小厮,是个极机灵的体面儿下人,当即道:“你且别急,到底是什么事儿,把你急成这样。”   那小厮顺了顺气儿,“四姑娘,是……是……”他朝四处一看,压了声音道:“是当今皇上来咱们府里了!正和老爷在书房说话呢!皇上是微服,老爷严令不许嚷嚷!”   沈天玑心头一跳,“那你跑来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是……是皇上说听闻四姑娘才艺极好,想见见四姑娘。”   ☆、第068章 漫漫华年谁与共(下)   日光弥漫,春/色极好。沈天玑走进偌大的书房,但见眉目冷邃的年轻男子正正靠坐在正中座椅上,一身银灰色暗绣蝠纹衣袍清萧卓然,眉宇间隐隐含威。沈和清亦是常服在身,立在下首,可那恭敬谨慎的姿态,无不昭示着界限分明的君臣之礼。   在沈天玑心中,父亲从来都是颇有威势的一朝宰相,可眼前这一幕,让她微微发怔。君臣,君臣,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样的场景,让她愈发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天子,而她以及她的家人,终是仰帝王之威而活。   金色的光芒恰好照过梨木雕花的窗棂,落到座上男子清冷双眸中,照亮他半侧青凛含威的面容,坚毅的轮廓缓下,透出几分俊逸柔和来。   他望到立在门口的她,眸光微动。手中一本折子已放回到桌上。   沈天玑抿唇低首,进去行了礼。   沈和清在旁,纳兰徵少不得又要装模作样一番。那夜二人通宵偎依长谈,他回宫的这些日夜,竟似越发想念她。只如今开春,朝中政务繁忙,今日太极殿上恰有些事情需与沈相细谈,便寻了这个机会来了沈府一趟。   沈府他不是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青天白日光明正大的来。可也正是这光明正大,让他此刻无法拥她入怀。   说是来瞧她,果真只能这样瞧几眼。   沈和清从不觉得这被长辈宠大的女儿有什么才艺,却不知皇上是从哪里听来的才艺极好。   “曾听母后言,朕有位表妹善于以梨花制酿,手艺极好,说的可是你?”纳兰徵神色淡淡,装似随意说起,“朕过去曾尝过桃花酿,却未曾领略过梨花酿是何滋味。”   沈天玑一愣,为难道:“臣女略懂而已,技拙得很,当不得皇上如此夸奖。只是去岁梨花酿已经用完,今年又未有足够梨花制酿……”她忽然心头一动,想起上元那日,他说他府里有一园子梨花,只待似雪梨花漫开之日,随她去摘取。   果然,纳兰徵轻轻一笑,“这不难,京郊景春园中便有无数梨花。若是表妹不弃,便送与表妹吧。”   沈和清一听,立刻跪地谢恩,沈天玑自然也跟着谢恩。心道,他这话说得甚是客气,但他的赠送,谁敢嫌弃?如今他这“表妹”的称呼,倒似乎叫上瘾了,她每每听着,不知为何心弦总像被轻轻划过,微痒。   纳兰徵又问了几句话便欲起身回宫,沈和清察言观色,着实看不出这位心思缜密一分情绪不露在脸上的皇上到底是什么想法,可若说他当真只是为了梨花酿,他是万万不敢信的。   方才二人因北边诸路重新编制之事谈了许久,皇上神色始终肃然严谨,沈和清又哪里料到君主此番驾临实是为了他那闺女。心头思忖半日,只落下四个字,君心难测。   从书房回到莹心院,沈天玑还未来得及从方才思绪中回过神,沈天媱就急急来找她,说是柳清萏出事了。   一听事情原委,沈天玑亦大惊。   今日柳清萏候了纳兰崇良久,都未能等到她,便又去了贡院寻他,恰逢今日纳兰崇与几个同负责春闱之事的同僚一起去京郊踏青游湖,其中亦有几个家中姊妹,柳清萏也跟着去了。   柳清萏和纳兰崇所在的船只不知因何缘故,忽然进了水,二人双双落船,柳清萏溺了几口水,到现在都没醒过来。   瞧见沈天玑的诧异,沈天媱目露愤然之色,“清儿在姑苏长大,是略知水性的,哪里至于溺水不醒了?是因那位安亲王世子不通水性,清儿她……她拼了命去救他!这丫头,是不要命了么!安亲王世子身边保护的人总会救他的,只时间上稍迟些,哪里需要她这样拼命?现在可好,她自己溺水晕了,那安亲王世子也不过呛了几口水,连昏迷了不曾!她怎么这样傻!”   柳清萏水性并不好,若是自保尚可,但若是去救一个比她重许多的男子,自然吃力。她只顾着去救那人,不及细思己身之危,行事虽有些不谨慎,可到底这份心,着实让沈天玑震动不已。她拉了他想凫水去岸边,可还未到岸就体力不支,又逢纳兰崇的属下方过来救了她   沈天玑心头急切,稍作收拾,便与沈天媱一同去了忠勇侯府。   一路引进柳清萏的绣楼,床榻前围了好些人。沈天玑一眼就瞧见附手立在人群外围的纳兰崇,他发间尚有湿意,衣衫整齐干净,大约是才换过的。   二人走进床榻,撩开素淡青荷色的纱幔,却见软枕上的女子头发犹是湿的,软枕上一片斑驳水渍。那张平日里生机无限的面容此刻泛着奇异的青白,那双数个时辰前尚且灵动流转的眼闭着,垂下湿意长睫。嫣红的双唇因春水寒意而泛着微紫,整个人如同枯败落叶般,了无生气。   沈天玑心头一痛,忍泪问道:“大夫怎么说?”   一边擦泪的东儿忙回了她。沈天玑听说如今已无生命之险,这才稍稍放了心。   柳夫人双眼微红,接过东儿手里的药碗,亲手给她喂了些。多数都从嘴角滑了下来,又用帕子一一擦去。但只要能咽下去一些,总是好的。   沈天玑瞧着心里难受,捏了她冰凉的手半晌,终是放进了锦被中。   她起身转头,却见纳兰崇正看着她。   男子眸色沉静,眼中闪出几分颤动光芒。他身边一只紫檀梅花式香几上,一株春意桃花正在绽放,竟不及他面上一分温润风华。   沈天玑此刻却无端生出冷意。她走上前去,只匆匆一礼,眸中有着厉色,开口问道:“听闻清姐姐是因救你才溺水,你二人既然在一起,她溺水昏过去时,你尚且清醒无虞,为何不曾拉住他?”   纳兰崇眸中因看见她的浅笑淡了几分,深知是自己理亏,也不在意沈天玑此番出言极生硬的语气,一字字明晰言道:“是我手下处事不周,只顾着先将我救起,救护柳小姐迟了些。”   说着,他眸光投向身后的黑衣男子。那人立刻跪地请罪。   沈天玑如今知道其中细节,愈发觉得柳清萏用情已深,心念纯净到有些痴傻了。她只看了纳兰崇一眼,冷光扫过那跪在地上的侍卫,“她一个弱女子,因为救你的主子拼尽全力。你竟然会当先撇下她,岂非忘恩负义?”   那手下自小跟着纳兰崇,对安亲王府极忠诚的,人也老实,他瞧见纳兰崇不为他开口,只得再磕头请罪,心里想的却是,他身为安亲王府的侍卫,首要职责当然是保护主子,待把纳兰崇救上岸,他立刻就去救了柳清萏,他自认此举并没什么错。   纳兰崇倒很了解他,淡淡开口道:“你的忠心我知道。可是柳小姐是个姑娘,身娇体弱,自然要先救的。我便是多溺上一会子,也不妨事。”   “柳夫人,”他转身恭敬道,“是我御下不严,才让柳小姐如此。方才我已让府里送来了最好的药材,聊表歉意。若是柳夫人有任何要求,只管与我提就是。”   柳夫人自然推辞一番,只道这是柳清萏自己行事太过鲁莽。   柳清萏醒来时,已是日暮四合。金色的暮光照进弥散了药味的房中,她睁眼来时,柳夫人拉着她的手又擦了半日泪,心啊肝的唤了许久。   她一生只此一女,自是百般疼爱。经过住婆婆压力,年初时忠勇侯府已经抬了一位妾侍,她心头不好受,愈发将柳清萏看得重。见女儿这般,心真如刀割一样。   “娘……”她浅浅唤一声,目光划过沈天玑等人,“妍儿,媱姐姐。”   脑海中逐渐划过几分清明,她豁然回想起在湖中生死挣扎的那一幕,眸色一惊,就要起身。   柳夫人按住她,“你这丫头还要闹些什么?这样让我不安心!”   “娘,明宣呢?明宣怎么样了?”她急切着一叠声问。   “他没事。世子已经回府了。”柳夫人拉了她的手,“他守在这里许久了,这样等着总不像样子,为娘就请他回去了。”   柳清萏这才安静下来,又躺下去,“好险,还以为要死了呢!”   “净说瞎话!”柳夫人又疼又恨,安慰了她几句,又道侯爷也为她担心良久,她派了人去回了信儿。   柳清萏身子底子也好,这会子醒过来,直嚷嚷着饿。柳夫人说要亲手给她炖她最爱喝的汤,让沈天玑二人先照看着些。   天色渐暗,东儿点了一盏烛火,置在屏座之上。沈天玑坐在榻前,沉思良久,轻轻道:“清姐姐,你这样是何苦?”   “我也不知道。妍儿。当时只想着,他不能出事,哪里来得及细想其它。”   沈天媱拂过她鬓边湿发,“你也太过草率!谁会盼着你一个姑娘去救人?日后万不可如此!”   “媱姐姐说的是,”柳清萏轻笑道,“左右他稀罕的是旁人,并也不稀罕我,我若是为他没了命,岂不是不值得?”   二人泛舟湖上时,他对她说的话,她记忆犹新。这样明显的拒绝,即便看似刚强的她,也难免受伤。   “他可有告诉你,他喜欢的是何人?”沈天玑问道。   “不曾。大约是极好的女子,不然如何让他心系如此。”   “那清姐姐日后打算如何?”   柳清萏思忖良久,忽然又笑道:“我这劲头,大约还要撑一段日子吧,不然今日一场水,岂不是白溺了?”   沈天玑瞧她神情,沉默良久,声音悠悠如沉静溪流,“好,清姐姐既如此打算,日后妍儿也会帮你。他……他是安亲王府世子,姐姐若是日后真能嫁给他,我……我也会开心的。”   ☆、第069章 梨花漫漫雪烟织(上)   沈天玑回府后,独自把自己关在房里,修修改改写了半日,也没能写出一封像样的信来。心里前所未有的愧疚与负罪,让她彻夜难眠。   对情势的预估出了错,才导致今日的局面。如今只要一想到纳兰崇和柳清萏,她便心里一阵惶惶,此生第一次这样后悔当初所为。   夜半里,外头守夜的碧蔓瞧见灯火一直未熄,心中担忧,忍不住轻推了门进去,开口道:“姑娘可要用些夜宵?”   屋内烛火幢幢,沈天玑坐在案前,满目忧思,一手拿着笔毫,却许久未曾落下一笔。   “姑娘!”碧蔓提高声量唤了一句,沈天玑这才回过神,眸光微微呆滞。   “姑娘最近是怎么了?”碧蔓给她披上一件衣裳,又挑了挑烛火,“自上次从禁中回府,姑娘就整日里魂不守舍的。今日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奴婢满以为姑娘心结定会解开些,没想到这会子瞧着更心事重重了。”她顿了顿,问道,“姑娘,奴婢猜测,这是不是与安亲王世子有关?”   沈天玑一愣,“你如何知道?”   “下午柳府的人来回话时,奴婢恰好听到了。原来,清姑娘喜欢的就是安亲王世子。可是四姑娘早在姑苏时就与安亲王世子相交,感情不同一般,即便是四姑娘与清姑娘要好,也无须为此烦恼,端看世子自己意愿罢了。奴婢瞧着,世子对姑娘是极有情意的,定会选择姑娘你。”碧蔓护主心切,说到后头颇有些愤愤。   沈天玑摇摇头,“你不知其中详情,哪里晓得我的心境。”至始至终,她都未曾对纳兰崇付出一分情爱。过去她并不觉得有错,只想着左右自己是要嫁给他的,两人感情好些,日后的日子也能和顺些,她没料到此后种种,没料到会突然出现那样一个,让她至今无法拒绝的人。   眼前浮现过他冷沉深邃的眉目,她心头登时一触,恍然又想起他即便是一身常服也难掩天子之威的姿容,又是一阵阴郁。   凡事想求一个完美万全,总是不易。可她没料到,想求一个平顺安和,也这样难。   碧蔓听她此言,也不再对此多言,只瞧桌边一堆字团成团的废纸,道:“姑娘这是要作画?”   沈天玑每每作画,都要团出一堆废纸来的,碧蔓将那纸团一一收拾好后,又给她备来一份宵夜。沈天玑眼瞧着已过四更,终是顾不得言语婉转,提笔匆匆写了两句,放在信封之中,郑重交给碧蔓道:“明早你亲自把这信送去安亲王府,记住,要亲手交到世子。这信,万不可落入外人手里。”   这信表达的意思是不好的,那不管怎么写也不能让看的人舒服。既然如此,就坦言直述好了。   碧蔓接了那信,见沈天玑满目疲累,只将信收好便退了出去。   半夜入眠,未曾睡得好。第二日,沈天玑却被一早叫醒了。   “四姑娘,扰您安眠,可不是奴婢的错,”碧蔓道,“是前头的人来报,皇上特地派了人来带姑娘去春景园。马车已经在外头等着了,就等着姑娘了。”   沈天玑神智尚混沌,反应一会儿才问道:“是皇上派了人来?”   碧蔓点点头。沈天玑这便松口气,心道只要不是皇上自己来就好。   一径不疾不徐的动作,沈天玑想到要去园子,披披挂挂的也不方便,便只着了件齐腰襦裙,发髻亦是简单的螺髻,上头簪了几只嵌翠蝴蝶,蝴蝶上头有五彩的珠光之色,璀璨光华衬着妃色明艳的裙子,登时满室生辉。   未施粉黛的雪颜清雅纯澈,她对镜自照,瞧见双目底下的些微青影,登时又愣了半晌。   “四姑娘,您昨儿睡得晚,要不改日再去春景园?那园子如今已经是姑娘的,什么时候想去就是了,也不必急在今日。”   一旁的李妈妈厉道:“若是平日就罢了,可这是皇上派来的马车,哪里是能不去的?”   沈天玑点点头,“李妈妈说的是。”她目光划过碧蔓,“昨夜里我吩咐的事情可记得了?”   碧蔓点了头,沈天玑微叹一声,瞧见外头晴好春光,只觉得心头一阵阴翳。不管结局如何,总要去面对。   出府门时,果真有马车等在外头,沈天玑瞧那马车大得很,心里琢磨着,春景园在京郊,路程这样远,她刚好可在马车上补个眠。不妨她方掀开帘子上了车,就被一只修韧的手臂拉了进去,落在了温热的怀中。   想了几日,昨夜见一面,不过是隔靴搔痒。他拉她在怀里,清冽如秋水的气息登时将她团团围住。   沈天玑身子一僵,待感觉到这熟悉的气息时,又不自觉放松下来,可下一刻,又痛恨起自己的放松。   昨日柳府的一幕幕划过眼前,她想,她大约要遭到报应的。   “怎么了?”他敏锐地感觉到她的阴郁,因她并未同过去那般,抬起那双水润璀璨的眸子怔怔瞧他。   伸手抬起她的小脸,他一眼望见她的青眼沉沉,深邃的眸子流水清风般逡巡而过。   沈天玑抿唇不语,她也不推他,轻轻开口道:“皇上在此久候,妍儿来迟了。”   “朕不怪你,妍儿不是说过,不知者无罪?”   “若是有心欺瞒呢?也无罪么?”她自言自语道。   男子微微一愣,声音低醇沉淡道:“世事难以顺心顺意,为达目的难免多行狡诈,甚至阴险狠戾之事。朕做的可绝不会比妍儿少。”   他容色始终深邃泰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沈天玑淡淡点头,“皇上所历风浪无数,妍儿终究没有这样坚韧的心性。”   “你一个深闺女子,要坚韧心性有何用?”他勾唇道,“莫去想些有的没有,妍儿可是忘了,朕说过,妍儿要欢乐无忧才好。”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此生她若一早不曾动那些小九九,也不至于惹出这样的纠结来。如今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无用。   马车辘辘而行,约摸半个时辰,便到了景春园。早有人马车下面放了红木踏凳,擎了臂给沈天玑借力下车。   沈天玑下车一望,却见一片梨花漫漫,若素华雪封。   空气中浮动着清淡的梨花香味儿,带着丝丝甜意。沈天玑仿佛能看到若有似无的雪白花瓣儿飘飘荡荡,倒像是正在下雪。   沈天玑惊叹一声,不由得伸手拂过雪嫩柔软的花瓣儿,双眸因这美景散了几分阴郁。满心满眼满世界的雪白梨花,将她的感官全部充盈,仿佛瞬间将她的思想都洗濯干净,一尘不染。   “这园子很好。”她朝纳兰徵点头笑道,璀璨的眉目在冰雪梨花之下愈发出尘如仙,眉宇间的浅淡笑意,让他眸光微亮,心上欢喜。   “只是这花儿长得这样好,我倒舍不得采了。”她默默道,伸手牵下一只梨花满簇的枝桠,轻轻一闻,脸上笑意更甚,“这香味儿也好,酿酒再好不过的。”   他瞧见她纤细雪白的手指正攀在花枝之上,艳色的唇角轻轻擦过那娇嫩花瓣儿,如亲如吻,他心头一热,大步上前去欲拉她,她却早他一步旋身进了林子里,空中云雀一般欢喜划过淡月闲云,水中鱼儿一般悠游于清溪碧湖,妃色的裙子仿若流动的艳色朝霞,在雪色梨花中若隐若现,美得动他心魄。   他望得怔怔出神,只后悔未带笔墨来,将这副绝景映入画中。   不过,它已经印在他心里,日后再画下来也是一样的。   沈天玑早早拿了只篮子,在梨花林子转来转去,想寻一株看不顺眼的开始摘,可她瞧着每一棵都开得那样热烈,让她难以抉择。   耳边响着“妍儿”的唤声,她只顾自己小跑着穿行在林间,走了一会儿,转身发现纳兰徵并没有跟上来,她也不以为意,自顾自采摘梨花。   历过一场秋冬,仿佛很久未曾这样开心过了。虽然心中仍有忧虑,但是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反而是种解脱。   如今想来,先时难以理清想法的时刻真如行尸走肉一般,如今乘着春/色暖风,终又活过来了。   一捧捧素华霜雪落入手掌中,中间有紫红色可爱娇人的蕊心,让她心头无端欢喜。经她一番掠夺,一只枝桠很快变作光秃秃的模样,在春风里微微抖动,沈天玑瞧着十分可怜,下次便刻意留下一些花儿在上面。   转念一想,这样的心理又着实不可理喻。她暗自摇头,又转了几株,也不知自己转到了哪儿,眼前骤然一片开阔,地面上满满一片琼雪梨花,堆在一起仿佛软云轻絮一般,梦幻柔软。   沈天玑不可思议地上前,蹲下身去伸手触碰那花朵堆成的厚重雪层,柔滑一片。   不知是谁,弄了这么些花瓣,倒给她省了力气。可她提篮子摘花素来是图的一个情趣,若是只为了摘花,大可如李妈妈所说,喊些个仆役去摘也就是了。   故此,沈天玑瞧着满地的花瓣儿,颇觉暴殄天物。这摘花之人定然不是个吟风弄月的情趣之人。   正思索间,旁边一丛花树里就走出来一个人,手上尚握了两把梨花。   常怀看见沈天玑,先是一愣,尔后随手将花儿抛在花堆之上,行礼道:“沈小姐!”   “你……你这是?”沈天玑看他一个黑色衣装的大男人,头肩上却甚是狼狈地沾了几许花瓣儿,甚是不搭。瞧见他方才握着花儿仿佛握着兵器的模样,心头更为为这花儿心疼起来。   常怀今日接到了奇怪的任务,皇上说要在园子里多摘些花儿,省得沈小姐累到了。虽说这任务让他极是纠结,可他素来谨遵君命,便寻了个看似僻静的地方摘花来了。不料还是扰到了沈天玑。   只是……他朝后望了望,心里嘀咕着,皇上怎么没有跟着沈小姐一块儿?   这会儿被问到头上,他思索半晌,只得硬了头皮实话实说。沈天玑心下觉得好笑,她瞧着眼前大片的白雪花林,好奇道:“怎么只你一个人在摘呢?”   “皇上说怕扰了您,不许多让闲杂人等进来,只有我一个。”   “你一个人又是怎么摘下这许多花儿的?”   常怀便在沈天玑面前表演了一番。双掌忽然虎虎生风,骤然朝身边那枝桠一击,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那花瓣儿竟然就朝着一个方向自动飞进了他手中。   沈天玑连连惊叹,“这法子比我府里人用的都好些。”   “沈小姐过奖。”他拱手拜道,脸上颇有些尴尬之色,眉目微微低垂,似乎不敢正眼瞧她。   沈天玑轻点了下巴,缓缓道,“你这模样,我觉得很是熟悉。咱们是不是早先就见过了?”   常怀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见他迟疑模样,沈天玑道:“莫非果真见过?”   常怀低头道:“沈小姐可记得去年暮春时,您曾经在姑苏城外摘栀子花?”   沈天玑一愣,思绪划过一年的草木枯荣,回到姑苏郊外的禅客园,记忆深处那双幽深若秋潭的漆黑眸子,让她登时大悟。   早觉得似曾相识,原来果真如此!   常怀见她眸光绽放,想到前几日皇上因她而发的一通大火,连带着处死了一个宫嫔,他忍不住又续道:“沈小姐您瞧着园子的花儿,并不是长年长于此的,而是皇上特意为您种下的。今年正是第一年开花。”   沈天玑掩下心口惊动,眸光划过千重万重的花树雪枝,却见一方花枝微动,一身玄色暗绣云纹的身影正穿过几株花树朝她走来。那人一身清萧舒朗,贵气卓然,眉宇间隐隐含威。   “妍儿。”   纳兰徵长身玉立在娇色花木之间,沉缓醇然的声嗓划破一片丽色春/光,带着轻缓浅笑,“跑这样快,是刻意让朕找不到么?”   沈天玑朝他望了,眸中一片光芒沉静,嫣唇轻轻一笑,忽而扶了裙子小跑到他身前,眸光流转间正欲说什么,却被他箍住一只细腕,低头在雪嫩颊边落下一吻。   ☆、第070章 梨花漫漫雪烟织(下)   她眸光惊动,嫣唇微张,脸颊上方被他触过的地方一阵凉,似乎又有一阵热。   旁边还站了人呢!   一阵三月暖风拂过,她鬓角落下的墨黑发丝落到她眼角上,挡住了几分流转星光。纳兰徵手指轻轻一拂,凝视了一会儿她绝美又带着微微惊恐和羞意的容颜,终是经不过诱惑,托住她的后脑,吻住她润泽的双唇。   光天化日之下,旁边还站了个人,沈天玑脸色娇红,伸手欲推,他却早就知她意图,握住她的双臂,让她不能轻易挣扎。   雪瓣儿飘零,若翩飞彩蝶,一丝一缕的素白香意落在二人墨发衣衫之上。玄衣身影挺拔修长,拥着她的怀抱温若春风。她满目仿佛划过无边细雪,纷纷扬扬,美如仙境。   常怀眼观鼻鼻观心,目视花瓣散乱的地面,数起地上的花瓣来。   一、二、三……一直数到五十,才听到他家主子清朗轻缓的笑意。   “可还站得稳?”   她软在他怀里,气喘吁吁,听到他这话,立刻离开他怀里,眼神掠过他含笑的视线,几分嗔怒几分娇媚,“皇上戏弄妍儿。”   他随她蝴蝶般旋出他的怀里,可抓住她手的大掌却愈发攥紧,生怕她又跑了去。   “朕是罚你。妍儿只顾着自己开心,却抛下朕一个人,你说当不当罚?”他方才是因有人送来一份急奏,匆匆看完之后,沈天玑已经转进林子里不见了。景春园不小不大,他寻了许久才寻到她。   这话萦萦绕绕,语中含情,沈天玑不知作何回答,抬步欲离开他身边,不妨被拉住的手腕如何也收不回来。   “花儿都摘好了,妍儿还要去哪里?”他指了指地上堆成堆的花瓣。   沈天玑想了想,“这里景致好,我还要去逛逛。”   “朕随你一起去。”   于是两个人相携又转进了花林子。常怀抬眼,却见修长卓然的男子拉着纤秀细致的少女渐渐隐入花林之中,周边团花簇簇,雪瓣轻扬,和谐美丽若倾世画卷。   他叹口气,总算是捱过去了。转身继续采花去。   沈天玑深觉这携手而行实在不像样子,挣了一回没挣脱,倒叫他愈发攥紧了。   她知道这人一向不能以抵抗来对付,因为抵抗在他眼里就是蚍蜉撼树,你越抵抗反倒越激起他的征服之心,唯有与说道理才是正道。   “皇上一大早就出了宫,如今这般随我闲走玩乐,不会耽误朝务么?”   “朕有能相贤臣,无须事事亲躬。”他顿了顿,忽然停下脚步,将她拉到身前,“倒是你,朕不过几日没看着,就敢出去给朕惹事儿。”   沈天玑瞪大了眼睛,“我何时惹事儿了?”   纳兰徵轻轻拂过她的容颜,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般,眸中深深浅浅,半晌后,才缓缓言道:“昨日朕方回宫,宁郡王携同他府里的世子来求见朕,你猜他们想向朕求什么?”   话语犹自轻缓低醇,却分明带了莫名冷意,仿佛冬日凌厉的碎冰。   宁郡王?沈天玑心下一惊。宁郡王的长子可是因了她才落得残废的,莫不是他知道了各中隐情,想求皇上追究她的罪责?   纳兰徵摇摇头,“早料到你定是不知情。他想要的,是让朕给你和宁郡王世子赐婚。”宁郡王久不参政,如今是愈发糊涂了。姑且不说他绝不会把妍儿给旁人,便是没有这层阻碍,以宁郡王府如今的情势,也不该开口求娶沈相的嫡女。他那个庶子是个没用的,嫡子竟然也是这副德行。他瞧着他这位叔叔教养儿子的方法,着实很有问题。   沈天玑一头雾水,“宁郡王世子是……”脑中闪过踏青时遇到的那位纳兰辙,那人眉目果真与纳兰辕有几分相似!   “想起来了?”他好笑地看着她迷蒙神情。这丫头总是如此迷糊,人家将她惦记上时,她却总是毫不知情。他自己,不也是一样。   这般,更是让他难以放心。实在该早些送进宫日日看着才好。   “我和宁郡王世子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根本算不上认得。”她淡淡解释道。   纳兰徵紧了紧她的手,忽然道:“妍儿是否快要过生辰了?”   沈天玑笑道:“再过几日就是了。”   “朕便在你生辰那日下旨如何?”   沈天玑脚下一顿,望着眼前纷飞梨花,轻轻道:“我想先把一件事做好,不然,我心头难安。”   纳兰徵俊眉一挑,笑道:“妍儿知道朕所下是何旨意?”   沈天玑莫名望着他,“还能有什么旨意,不就是……”   她骤然红了脸,他这又是在戏弄她呢!   “妍儿别恼,”纳兰徵唇角勾起,“过几日便是每年一度的校场骑射大典,朕只怕不能得空来看你。朕已备了一份礼物,待你生辰时自会派人送去沈府。”   沈天玑点点头,“妍儿曾听说,骑射大典是我朝武将兵士们最盛大的典礼,自前朝以来数十载从未有缺。皇上不用顾忌我。”   “妍儿可要乖乖待在府里,待朕去看你。可好?”   沈天玑为难道:“可是,我还有事要做。”   纳兰徵只得轻抚她的墨发,缓缓道:“随你闹就是。只不许闹得过了,也不许再惹出什么人来向朕求旨赐婚就好。”那日宁郡王来求,他可是气闷了许久,忍着没当场龙颜大怒,已是他看在宁郡王多年来的恭顺上给他的面子。   “……”沈天玑看他一本正经的神情,有些无语,她哪里有闹过?   正欲说什么,却不妨他忽然凑近来,轻啄了下她的唇角。仿佛春风拂过花朵儿,她登时将要说的话给忘了。   纳兰徵满意极了,又捏了下她的手,然后放开。   远处有两个小黄门小跑过来,沈天玑这才发现,原来两人已经又绕回到春景园门口。   采了足够的梨花后,纳兰徵一路将人送回沈府。途中难免又被男子搂搂抱抱,沈天玑搬出君子礼度之类说了几句,可纳兰徵根本就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沈天玑回到莹心院时,碧蔓手捧了她昨夜交给她的信,“四姑娘,奴婢去安亲王府看过了,世子今日一早奉旨出京了。”   沈天玑心头一愣,轻轻拿过那并未拆开过的信,正同昨夜送出时一模一样。   今日担忧了一日,没想到信却未曾送出。她微微叹息,“礼部试不是快了么?怎么世子还会奉旨出京?”   “奴婢听说,副主考换作了另外一位大人,安亲王世子被皇上派去做别的急差了。”   沈天玑点点头,又吩咐道:“派人随时留意着安亲王府,若是世子回来了便来回我。”   碧蔓点了头,“四姑娘,奴婢去安亲王府一趟,不仅不曾送出信,还得了封信。是经常陪在世子身边的那个侍卫给我的,说是世子亲笔所写,吩咐过定要亲手交到姑娘手中。四姑娘,您同安亲王世子真有灵犀,连吩咐的事情都一样一样的呢!”   沈天玑却着实笑不出来。她接过碧蔓递过来的信,信封上四个楷书墨字,写着“妍儿亲启”。温润清雅的笔迹,让她心中生出几分胆怯,竟似不敢拆开来看。   直到夜半之时,她才在烛火下细看这信。信中字句一如他那人一般清贵疏雅。所言无不是倾诉思念之苦,又说他最近繁务缠身,不能亲自来看她,还说起柳清萏溺水一事,亦是满怀歉疚。他信中说,让柳小姐受难是他的过失,让妍儿因此而生气伤心更是他的过失。   沈天玑定定望着白纸墨字,只觉得心头像有可怕的利爪在翻搅,五脏六腑都在难受。   这些怎么会是他的过失?那日柳府,她出言责怪他那侍卫,也不过是见到柳清萏昏迷不醒,心里担忧一时失了冷静,才如此口不择言。事后一想,于情于理,她都怪不上那侍卫,更怪不上他!他对柳清萏的冷淡,与自己对他的欺瞒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   ☆、第071章 风雨满倾情落散(上)   入春以来,京中热闹连连。二月时,敬国公沈府的嫡长子沈天瑾与当今熙华公主结为秦晋,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成为一段美谈。成亲后不久,沈天瑾远赴外任,熙华公主不惧关外艰苦,也随行而去,赢得颇多赞誉。三月,朝中一年一度的校场骑射典仪以及春闱礼部试都如期举行,一时间京中来往行人都骤然增加不少,熙来攘往,车水马龙,一片太平景象。   三月底,敬国公沈府长房嫡女及笄之礼举行,成为京中又一件不大不小的热闹。大昭女子的十五岁生辰是大礼之日,除去少数十五岁之前就嫁人的女子之外,每个大昭少女,特别是世家千金,都极其注重这个日子。寻常女子的及笄礼虽热闹,还不足以成为整个京城的热闹,但这位沈府的嫡女却分外不同些。   整个大昭谁人不知,沈府是皇家之外最煊赫的家族,朝中有一国宰相沈和清,宫里还有一个太后,再加上被指为驸马不久,备受皇上宠幸的沈天瑾。这样的家族,可嫡女却只得这么一个。外人都传,这女子自小在府中受尽宠幸,是沈府上下恩宠无限的宝贝。及笄这日,沈府大肆操办了一番,连贺三日,百姓们无不感叹,从未见过有哪位千金,能有如此富贵荣宠之命的。   沈府这一场宴席,就像是一个契机,许多深藏的暗流都霎时涌动起来。因坊间传闻,沈相这女儿不仅容色倾城,而且还恭良淑孝,德行极好,这样的背景,这样的条件,京中王侯勋贵之家凡有适龄男子的,有哪个不想求娶沈天玑的?只不过因其背景显赫,也只有家世相称的少数几家王侯贵府才敢真正打这个主意。   当是时,宁郡王府欲为宁郡王世子求娶沈天玑为正妃的消息不胫而走,一石激起千层浪,其它有意的府邸便也蠢蠢欲动。   纳兰崇就是在这暗流涌动中快马赶回京城的。   已是暮色四合之际,落日余晖将他俊逸的面容照得几分如梦似幻。因快到京城,官道上行人较多,他不得不缓下马的速度。   “世子,可要再换匹快马?”身后跟着的方槐看到那匹疲态毕露的骏马,开口道。   纳兰崇摇摇头,“马上就到了。”   他的视线透过层层金色余晖,似乎想要看到京城中他心系之人此刻的模样。   妍儿,你可还好?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终是赶到了。只不知道,你看见我时,是如我所愿的开心,还是……如我母亲所传来的消息所言,你即将要入宫为妃?   眼前晃过前几日安亲王妃派人送给他的信。里面的字字句句都让他那样难受,他却每个字都记得清楚。   这段时间他不在京中,不知京里暗潮涌动。沈天玑的地位太过特殊,她到底花落谁家,多多少少影响到朝中势力的变动。宁郡王世子求娶之事散播开来,安亲王妃哪里还坐得住?贵勋之家的结合,最有荣耀的莫过于求得皇上圣旨赐婚。她一方面打算让安亲王进宫面圣试图求旨,另一方面自己欲亲自去沈府一趟,探探对方的口风。   不想,她还未来得及出门,沈相的夫人就亲自登门拜访了她,语间暗示皇上有意召沈天玑进宫为妃,之前两家的约定只怕要毁了。安亲王妃心里不舒服,可帝王之命压下来,她又能说什么?怪只怪先前没能早点定下来,只私下口头相约,到底没什么效力。但见那沈夫人歉意十足,颇有诚意,她也只能咽下这份不爽快,另外修书一封,快马送给了纳兰崇。面圣求旨一事,自然再不用提了。   方槐见他神情,心中猜到几分他的心思。这些日子世子在外,时常眺望着京城的方向,大约都是在想那位沈四小姐。世子对看不见的沈小姐那样用心,却把总是围着他转的柳小姐纯然当空气,事实上在方槐看来,沈小姐虽然好,可柳小姐也十分不错,且对世子满心爱慕的。世子却这样绝情,昨日与一同跟去的柳小姐不知谈了些什么,他眼瞧着柳小姐双眼通红,神色不好地提前回京了。   很快,二人进了京城。纳兰崇吩咐方槐去王府报信,他则直接去沈府。方槐忙道:“世子不先进宫面圣么?”在外办差回京,理当先进宫面圣才是。   “不了。”纳兰崇说着,已骑着快马朝沈府行去。   沈府里宾客方散去不久,彩绸装饰之物等俱在,颇为喜庆。沈府守门仆役认得纳兰崇,将之迎进去之后,又传话给了丰麟院和莹心院。   碧蔓拿了封信出来送给纳兰崇,说是沈天玑这会子已经睡了,不便见世子。   纳兰崇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心中那潜藏的极不好的预感黑云压城般骤然涌现出来,差点让他站不稳。   “这是我家姑娘亲手给您的信,姑娘说,您看过这信就什么都知道了。”碧蔓瞧他神情,颇有些不忍。可是姑娘是如此吩咐的,她也只能照办。   纳兰崇接下那信,就在沈府待客的花厅中瞧了,最后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出沈府的,心思一阵阵飘荡,魂魄都仿佛抽离了一般,身影却立在沈府围墙外,久久不曾离去。   沈天玑这日忙了一整天,及至日暮四合时,才得空去东厢房里瞧暂居在此的柳清萏。   那日她自春景园中归来不久,就和沈天媱一同去了柳府看我柳清萏,不料柳府人说,柳清萏不在府中,二人再三细问,东儿吞吞吐吐的,最后才诚言道,她们姑娘又一路追了安亲王世子出京去了。   昨日夜里,柳清萏抵京,因怕爹娘责骂,便想着先躲在沈府几日。沈天玑方瞧见她时,着实吓了一跳,几日不见,她不仅瘦了好些,连原先白皙滑嫩的脸庞也变得满是枯黄疲色,发髻上不见任何装饰,倒跟普通平民一般只用了一块巾帕包着。柳清萏解释说,是为避开府里寻她的侍卫,才刻意扮成的平民模样。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的,可沈天玑分明瞧见她眼中的黯然。   “清姐姐可在?”她敲了门,却不见有人应她。她心头一急,推开门,却见里面未曾点灯,只有此刻暗淡的暮光,透过窗棂照进来。   柳清萏坐在窗前,手里握着什么,背影凄冷寂然。   “清姐姐?”   柳清萏慌忙擦干了面上眼泪,转身见她,“你怎么来了?”   沈天玑立在那里不动,有些后悔贸然闯进来,想着要不要再出去。   柳清萏站起身,“进来吧,我这糟事儿本与你无干的。”   “我听碧蔓说,清姐姐晚膳还不曾用。”沈天玑道。   “不用了,实在食不下咽。”她坐回到椅子,桌上放着她方才摩挲良久的荷包。   外头彩霞一片,明明是极美的,可照进屋里的光线却晦暗无比,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柳清萏看了眼沈天玑,忽然觉得,和沈天玑这般心无挂念该有多好。   “我想我也该放弃了。闹了这么些日子也够了。再闹下去,我与那苏云芷又有何区别?左右他也看我不上。”柳清萏忽然默默开口,“他已经与我说的很清楚了,我这番死缠烂打只活活给他增添烦恼而已。我既然喜欢他,就希望他能开心一些。所以我现在只希望,他能跟他的意中人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沈天玑半晌不语,仿佛刚做了偷盗之事一般的罪孽深重之感。   柳清萏也并不需她说什么,倒像是把她当倾诉对象一般,又悠悠续道:“我问过他那女子是谁,可他不愿意说。呵,不会是怕我去找那女子的麻烦吧?”   她脸上划过讽刺的笑意。   “清姐姐……”她忽然张开欲言,待看见柳清萏瞧过来的目光时,不禁又停了嘴。   “好了妍儿,咱们不说这些了。”柳清萏轻笑道,“没的白白让你担心。我这会子想沐浴一番,彻底去去晦气。”   沈天玑立刻站起来,“好,我让青枝备热水去。”说着,逃命似的出了房门。   “四姑娘!”碧蔓见到她,喜道,“前院里传话来,说是安亲王世子来了,想见姑娘您呢。”   沈天玑身子一僵,想了一会儿道,“你去把上回那封信送给他,就说我已经睡下,不便见客了。他看了信,自然什么都明白。”说着,便脚步匆匆进了屋。   躺在榻上,眼前晃过纳兰崇的脸。她将被子蒙在头顶,仿若四周都有巨大高山朝自己层层压过来。   这些天以来的阴翳和沉重,在此刻骤然成倍发酵。这样寝食不安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到底是自作自受,她又有什么资格想要逃避这种负罪感?这都是她自己活该。   翻来覆去良久不能入睡。她起身来又翻开案上那幅画。画中女子眉目流转,顾盼神飞,行走在香雪栀子之间,正是沈天玑自己。   这正是纳兰徵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也是他们初见时的情形。   想到他,她心头颇有一阵安定。说起来,正是因为他,她才会陷入此等境地。因他的执着,他的霸道,他将他的幽深和一腔情意满满灌入她森冷如冬雪的心,撬动她重重筑起的围墙,最终被蛊惑其中。   她终是要对不住另外一个人。   这日夜里,京城中狂风大作。天将亮时,沈府的打更人回屋,望见高高的围墙外立着男子身影,一瞬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这位公子是?”   男子一身萧然,脸色略有苍白,他动了动唇,声音清淡,“我想见你们府里的四姑娘。”   他只想当面从她那里听到真相。那信中所言,他一个字也不相信。   打更人见他轩裳华胄,眉目清贵,便去与守门的说了一声。层层传进去,方起身不久的碧蔓听说外头有人想见沈天玑,心下疑惑,哪有谁这样早来拜访的?   她出了门来看,见到的正是纳兰崇的身影。   “姑娘!姑娘!”碧蔓进屋来唤沈天玑,“安亲王世子说要见您一面。”   沈天玑昨夜睡得晚,夜里风声大响,她心里又藏了事儿,睡得极不好,恍恍惚惚中仿佛做了什么噩梦,梦里有她前世的惨景,也有一些未知的惨景,仿佛预示了她的未来,她吓得瑟瑟发抖。   听到碧蔓的话,她仿佛被惊雷炸了一般,一瞬间清醒过来。   ☆、第072章 风雨满倾情落散(中)   看见纳兰崇的刹那,她有一瞬间是想立刻藏匿起来的。她已经在信中说的很清楚,那些实情,她连开口的勇气也没有,只能用文字来表达。   “妍儿!”纳兰崇眸中闪过的却是见到她的喜悦,语间唤的名字仍同往昔那般,舒朗微润,带着谦谦如玉的雅致。   “明宣,”她瞧见他苍白的眉目,顿了顿,仍是说出口,“我的信你……你可看了?”   他一怔,点了头,走到她面前,视线沉静地落在她身上,“你骗我。告诉我,你是因为柳清萏才如此,还是因为皇上?”   沈天玑良久不语,闭了闭眼,再开口,“明宣,对不起。”   “不要跟我说什么对不起,”他眉目泛着冷意,走到她跟前,沉凝道:“是因为柳清萏救过我?所以你……”   沈天玑猛地摇头,“与她无关。”   “那是皇上,一定是皇上逼迫你的对不对?”他眸间是从未有过的沉冷怒意,心头晃过无限痛楚。   “不是不是!”沈天玑道,“与他们都没关系,是我自己的原因。”   “为什么?”他脸色苍白,眸中满满是受伤。   眼前这个姑娘,明明是喜欢自己的。那日江南小镜的十里清波之上,她眉目流转若画中仙子,带着可人的笑意,望向他的动人目光让他至今不忘。可是如今却忽然变了模样。这是为什么?   沈天玑敛下眉目,忽然双膝跪地,雪白的衣裙落在地上,宛若盛开的凄美白色花朵。忽然一阵大风,将她墨发衣衫吹得翻飞鼓起,她却已无暇顾及。   旁边的梨花木被吹得飘飘摇摇,纷纷扬卷下一地残花。   “明宣,对不起。”她的声音无比明晰。   “你……”他怔怔地望着她。她对他下跪?他心中冷笑,他此刻最痛恨也最害怕的,就是她的愧疚!   “正如我在信中所言,是我欺骗了你。”她抬眼看他,眸中仍如同初见时的澄澈,此刻却带了几分清冷和决绝,“当日我就是刻意与你接近。我罪不可恕。我以前总想着,以后若是……若是能与你相伴一生,定会用毕生来还你。可现在……我……”她的声音低下去,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可最后她抬起头,望着他,“明宣,你这样好,值得倾心相爱的人伴你一生。”   一字字,一句句,都仿佛是刀子,割得他心头鲜血淋漓。   他脚下忽然不稳,修长的身子一歪,一掌扶在旁边的梨花木上,堪堪稳住身形。   沈天玑站起身欲扶他,他森冷的目光望过来,让她瞬间失了动作。   从来不知道,这个对自己向来温若三月春风的男子,也会有这样冰冷刻骨的目光。   他泛着青白的唇动了动,却未曾吐出一个字。   沈天玑握紧双手,逼着自己与他直视,“明宣,是我对不起你,你……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望了她良久,仿佛过了千山万水,沧海桑田。他忽而缓下神色,眸中透过柔软,“我只想要你嫁给我。”   他的身子在风中仿佛即将散去,脚步向她靠近,二人咫尺的距离。他柔软而满是伤痛的目光压下来,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你方才说你欺骗我,会用一生来还我,为何不继续下去呢?”男子清淡温柔的声音落在她耳侧,“我情愿你继续欺骗我。”   “我……”沈天玑张口欲言,却无从解释。   纳兰崇冷笑一声,“妍儿你不用再骗我了。我不会相信你的这些话。你信中说是因与安亲王府结亲,才可保沈府安宁,可沈府一直鼎盛显赫,何须你做这些?你编的理由未免太可笑。”   “不是的,”她试图解释,“是因为……”   “因为什么?”他的视线紧紧看着她。   她却再说不出话来。因为前世的误导?这话说出来,有谁会信?!   “妍儿,”他唤她的名字,语气里满是从心而发的柔情与眷恋,“妍儿,是我不好。”   她抬眼瞧他,却见他俊逸的眉目满是愧疚,“没有好好看紧你,让你被旁人抢了去。”   “妍儿,你说倾心相爱的人,我纳兰崇倾心爱的人只有你,”他低低望进她的眼,“除了你,再不会有别人。”   这样的视线仿佛一把灼烈大火,明艳得让她不敢直视。她下意识想要退后,却被他一把拉住。   臂上的力道那样紧,传来一阵痛意。   天空此时压过层层黑云,遮得苍穹一片晦暗。整个后院都笼罩在异样的沉暗里,   “雪梅节那日,我就知道皇上不会轻易放了你,是我太过大意了。”他语句里掩不尽的悔痛,身子一轻,忽然靠在她纤弱的肩上。   鼻间盈了几分清淡浅香,她的气息让他贪恋。   他此刻的脆弱让她无法推开他,可当他双臂缠上她的身子,她欲挣扎时,他仿佛叹息一般的声音沉沉响在耳旁。   “我争不过皇上,妍儿心里可会怨我?”   沈天玑心中一震,眸中险些落下泪水,她狠狠摇头,言语断续不成句子,“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明宣,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大风一直未停歇过。晦暗的天空正在酝酿着一场倾盆大雨。这是昭武九年春天里的第一场狂风骤雨。   “妍儿!”纳兰崇望见她莹莹的泪光,心中拂过微痛,他将她抱得紧紧,“妍儿我舍不得你……舍不得……”   尽管那人是他素来敬重的皇帝,是他从小仰慕的人,可怀中女子是他心头所爱,是他久藏心中的珍宝,如何能拱手让人?   仿佛心头的血肉被别人抢夺了去,他冰冷的眉目里满是刻骨的不甘。   “就算他是主掌天下的皇上,也不该行此霸占掠夺之事!”   “不是的明宣!”沈天玑仿佛是吼出来的,只是淹没在一片狂风飒响之中,已失了九分力道,“是我自愿的,是我自愿的!不关他的事!”   要怪就怪她好了,这一切本就是她的错。皇上从未逼迫过她,不该为她顶替这样的罪责。   皇上与明宣感情颇好,他们是明君贤臣,不该因她而生出裂痕。   她已经失去理智,心中被愧疚可负罪灌满,颤抖的目光望着一身哀伤的纳兰崇,她忽然觉得,或许她又错了。她这样的人,哪里有资格去追求所谓的真爱?   眼前这个人,是清贵俊逸的王府世子,是京中颇负盛名的翩翩公子。他如今这般模样,都是她一手造成。   听她此言,纳兰崇却是冷笑连连,口中道:“皇上果然好本事,哄得你都为他说话。”   沈天玑顿住,嘴唇紧咬。   他柔和而痛楚的目光纠缠在她微微苍白的雪颜上,一字字吐出,“妍儿,你可知道,小镜湖上,我对妍儿的一见倾心,这都是我自愿,与妍儿无关。即便你是假装对我有情,我也不会恨你。”   沈天玑面色一片苍白,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颤抖唇角开合,最终被牙齿咬得青白一片。   “怪只怪,我身为人臣,终究争不过帝王。”他忽然低下头,在她额角落下一个冰凉的吻。   “妍儿告诉过我,妍儿不想入宫。你放心,我这就进宫去找他讨一个说法!”   心中灼烧的痛楚让他煎熬不已,他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痛,大步转身欲走。   “明宣!”沈天玑欲拉住他,却抵不过他的力道,他月白色的衣袖自她手掌中划过,高大的身影瞬间掩盖在一片风雨之势中。   沈天玑心下慌乱,疾步追过去。院中梨花木枝桠狂乱摇摆,发出簌簌烈响,花枝摇曳间,划过一抹沉静的湖水青碧色,立在黑云狂风中,如同冻住的雕塑。   沈天玑豁然停下脚步。   掩藏在花树之后的女子一步步走出来,脚下千斤沉重,眉宇间一片风雨欲来。   “清……姐姐……”   空中忽然划过凄厉的闪电,划过满目昏暗,照亮女子的容颜。柳清萏一身清萧凄冷,单薄的青色衣裙凌乱飞舞,眸间凝了万年冰霜,再也化不开。   “他不信你,我信。”她的声音响在沈天玑的耳边,一声声让她浑身僵住。   “那日绣月轩回府时所遇的男子,就是当今皇上对不对?”森冷如箭的质问,“你喜欢的是皇上,从来不是明宣!可是你却刻意误导明宣,让他以为,你喜欢的是他?呵呵!枉我把你当成好姐妹,对你掏心掏肺,什么心事都愿意跟你说!”   她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可眸中满满都是刻骨的恨意!   沈天玑仿佛木了一般,呆呆的再不能言。   “看见我对纳兰崇穷追不舍,你是不是很得意?”她一步步逼近他,“看见我傻乎乎地什么都告诉你,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看着我在你面前跟小丑一样,你是不是暗自高兴得很?”   沈天玑不停地摇头,脸色青白一片,柳清萏又冷笑一声,“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装得真好,瞧瞧,纳兰崇不是被你骗得这样惨,却还执迷不悟?”   “沈天玑,与你识得这许多年,是我柳清萏瞎了眼,现在才看到你的本性。”   她声音苍凉,一字字将沈天玑的心戳得千穿百孔。   “清姐姐,对不起……”她颤抖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慌乱地想去拉她。   “别碰我!”柳清萏心里一阵嫌恶,难堪和痛恨已经将她的理智烧的精光,快要将她炸开的愤怒和厌恶疯狂地寻找一个突破口,望见她虚伪做作的模样时,她伸手狠狠一个巴掌!   灌满了十分力道,“啪”的一声,落在沈天玑的脸上,登时雪颜一片红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那些姑苏相携嬉戏的美好时光,那些同榻而眠的静谧夜晚,她们比真正的姐妹还亲,无话不谈。   过往一切的欢笑画面在这一刻都成为天大的笑话。少年时期的单纯沉澈,再也回不去了。   周边狂风欲盛,黑云翻滚。   沈天玑被打得偏过头去,发间一只松散的碧玉簪子,叮叮然落在地上。   这个簪子,当初还是与柳清萏一同买的。柳清萏也有一副一模一样的。   “姑娘!”远远看着她们不敢近前的碧蔓再也忍不住,上前来扶住沈天玑。方才她看见安亲王世子匆匆离开了府,满目苍白,她便回来看沈天玑,不料见到这样的场景。   “沈天玑,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柳清萏一字字吐出,“是明宣。”   她说完这话,转身就走。   “清姐姐!”她哭喊出声,“清姐姐!”   “不要再喊我姐姐。”她顿下脚步,声音仿佛自天际传来,“沈天玑,我恨你。”   骤雨终于落下。倾盆暴雨,来势汹汹。豆大的水珠打在小院的粉白片片的梨花木上,地上的落花登时碾成泥水,一片脏污。同样脏了的,还有那只碧玉簪。   柳清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沈天玑挣开了碧蔓的手,不顾漫天暴雨,追了出去。   京中一片晦暗,压顶的黑云浓重地让人喘不过气来。路上行人找寻躲避之处,无不惊叹这场暴雨的来势汹涌。   禁中重重的殿宇楼阁,亦掩在一片暴雨之中。   周宁福将殿中的烛台都点亮,登时,晦暗的宫殿通明起来。殿中御案上的男子,半边侧颜照得明亮,眸光专注地落在案几奏章之上,眉宇沉静。   周宁福忍了半刻,上前回到:“皇上,安亲王世子殿外求见。”   他微微一顿,“让他进来。”   在沈府外站了一夜,终于肯进宫来了。   纳兰崇进了大殿,望了一眼座上男子淡漠面容,叩拜行礼之后,未曾起身。   纳兰徵望他良久,忽然淡淡开口:“你可知朕为何忽然将你调离出京?”   “臣知道。皇上对臣的爱护,臣感激不尽。”   前有苏云若,后有柳清萏,这年春日里,纳兰崇的桃花消息接二连三,他身为翰林清流,又忝列礼部试副考,实在不成体统。   他暂时离京,便可避开风头。他对两人本就无意,纳兰徵这样做亦是保护了他。   纳兰崇顿了顿,续道:“恕臣直言,皇上此举只怕还有别的目的。”   沈天玑生辰之日,皇上只怕早料到京中风云,刻意将他调开,不过是让他鞭长莫及。   周宁福心头一跳,这安王世子今日是怎么了?这样屡屡犯上,莫不是不要命了?   视线投上上首男子,纳兰徵神色丝毫未变,淡漠疏冷的声音响在大殿上,透着难掩的威仪。   “朕今日看在安亲王两朝事主都忠心不二的面上,暂不追究你这犯上之罪,”顿了顿,他又续道:“你猜的不错。是朕一力逼她入宫,你,莫要怪她。”   ☆、第073章 风雨满倾情落散(下)   殿外风雨大作,殿内烛火摇晃。   御座上的男子青凛含威,与生俱来的威势卓然,高不可攀。暗沉而寡淡的目光扫过座下跪地之人,语间却带着几分极其罕见的缓和。   纳兰崇心头一震。   他不曾料到,这位素来处事铁血狠戾雷霆之势的天子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恍然间暗藏了几分叹息。   “很久以前朕就与你说过,”纳兰徵从座上起身,椅背上雕刻的金龙图腾气势凛然,傲然睥睨着整座大殿。   “朕欲立她为后。”他醇厚的声音落在大殿里,清冷而肃然。高大的身形一步步走下白玉阶梯,停在他面前。   “朕未曾将她召进宫中,是怜她尚且年幼,不欲让她忍受父母分离之苦。朕既已有言在先,你却丝毫不知收敛。”   纳兰崇望着落在眼前的一角朱黄衣袍,边沿上精致的夔龙暗纹,透着几分森冷。   “皇上,沈天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您想要就要的物件!”他低低言道,“她与臣在姑苏时就已定下终生,您……”   周宁福狠狠咳嗽了一声,打断了纳兰崇的话。   纳兰徵淡淡瞧他一眼,他立刻低眉敛目,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   “私定终生?”四个字,仿佛冰霜刀箭,泛着重重冷意,直直砸在纳兰崇的耳边。   “朕的女人,你竟敢说私定终生?!好大的胆子!”   纳兰崇即使未曾抬头,也深刻感觉到落在身上的森冷目光,带着倾盆的压迫与威慑。   殿中一片静谧。周宁福一动不敢动,心头思忖着,皇上素来狠戾严苛,也只得安亲王世子才敢如此胆大妄为,若是换了其他臣子,早就死了多少遍了。   安亲王与先帝和皇上都一向亲厚,皇上对安亲王府也十分信任。可是,再如何信任,也禁不住安亲王世子这样的消耗啊。说起来,安亲王世子也是自小伴着皇上长大,皇上对世子一向如长兄般的照拂,世子对皇上的性子了解不比他少,怎么这会子脑袋就是转不过弯儿来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纳兰崇忽然叩拜道:“皇上,臣有幸自小伴驾,一直恪守君臣之道,也一直引皇上为圣主贤君,甘愿效力左右。臣虽身不在谏院,但亦有谏议之责。为帝王者当以天下社稷为重,沈家在朝有沈相、沈都护等诸多重吏,若是再立一后,沈家过于昌盛,终会后患无穷。”   顿了顿,又续道:“臣未曾疑过沈相等的耿耿忠心,只是皇上素来对权衡之术知之甚明,焉会不知其中道理?前朝多次动乱,皆因世族之祸,皇上此举,无益于给大昭江山树立隐患,皇上慎思!”   周宁福犹自冷汗涔涔,纳兰徵却是忽而缓下容色,冷哼一声,清淡一句,“脑子总算是清楚些了。说了句能听的话。”   纳兰崇一怔。   纳兰徵低头扫他一眼,“给朕起来。”   “进京不曾入宫面圣,如今甫一进宫就是来质问朕。你如今愈发出息了。”   纳兰崇不愿起身,又恭敬道:“臣的罪责过失臣自会领受,可是臣方才之言,求皇上三思!”   纳兰徵见他不愿起身,便也让他跪着。忽然想起,小时候纳兰崇和另外几位世子入宫伴读,旁人在他面前谨小慎微,大气也不敢出,只有纳兰崇,将他当成大哥哥看待,眼里有着亲厚,亦有仰慕。他生为太子,亦生来称孤道寡,能得此情分,心中甚是珍惜,故此这些年,他对他颇多照顾,甚至亲教其骑马御箭之术。但因他更善文辞巧辩,才未曾入军中任职。自入翰林以来,他从未让自己失望,才能颇著,顶住一干顽固老臣的压力,为他办了不少事。   “明宣。”他声音犹自寡淡,却透着几分亲近,“你既非要与朕说沈天玑,那朕便如你所愿。”   他转身回到座上,抽出案几上数本奏章,直直扔到纳兰崇跟前。   纳兰崇一一翻开,迅速掠过其中字句,登时心头一震。   这些奏本,多数是各王府公爵求娶沈天玑的,有两本是提议欲册立沈天玑为后,还有一本竟然是提议把沈天玑封为公主,嫁去夜凌国的。   “朕从来不知,区区一个女子的婚事,能激起这样多暗藏风浪来。满朝臣党竟没几个不参与其中的。”   纳兰崇沉默不语。心中亦是愤怒,愤怒于他心中的女子竟被这样多的人当成结党造势的工具。   他有多愤怒,纳兰徵看到这些奏章时的愤怒远不会少于他。   “朕自登基以来,昼夜躬蹈国政,恐负先帝之命、百姓之责。朕倒是不信,朕的江山能因区区女子就动了根基!”   朝中党臣因知晓先帝遗留之命,便料想皇上必不会立沈天玑为后,故此才毫无禁忌争相竞夺这块“肥肉”。谁曾料到,当今圣上却是借此立威,让满朝文武都知道,如今的昭武帝,非当年仰仗先帝之命而存活的少年天子。   纳兰崇心头惊颤,回想起数日前皇上砸印玺之怒,登时心头明澈,皇上自北征归来,颇多修养生息之策,便有些不识情势的以为皇上威势渐弱,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可他深知,皇上从未将西征之事抛于脑后,在此当口如何会松懈威慑?   纳兰徵肃容缓下,又淡淡道:“暂且不论这些前朝之事。朕只告诉你,朕与她的相遇早在你之前。你可信?”   “朕还告诉你,你们在姑苏以及回京后的所有,朕都一清二楚,”他顿了顿,声音几分冷然,“朕不曾提及是因朕不想与你失了兄弟情意。”   是兄弟,而非君臣。若纳兰崇是另外一个人,纳兰徵如何都不会放过,尽管他们并未真的私定终生,他也不能容忍。   “她的确不是物件,可更不是政/治工具。若问她真正心愿如何……”他顿了顿,声音骤然缓和柔软下来,是纳兰崇从未见过的柔和,“你一向聪明,又与她相识日久,竟然从未看出过么?”   她真正的心愿……   纳兰崇忽然怔怔。   他一直以为自己与她情投意合,是天造地设的良配。如今一回想,竟似真的从未与她有过深谈,从不知她内心所愿。她说她不愿意入宫,与诸多女子争宠。可她从未提及内心深处到底在乎的是什么,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朕对她的用心……不会比你少。”他忽然叹息道,“朕会给她她想要的一切。”   纳兰崇怔怔不语,脸色苍白如纸。   心头的热度一点点散去,只剩下去年夏日清水碧湖之上的明眸浅靥,让他永生难忘。   这时,殿外又有小黄门呈来一封急报。周宁福取了,恭敬递给了纳兰徵。纳兰徵匆匆一略,眉目骤然凝成寒冰,高大修长的身影豁然起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你刚回京,又在冷风里吹了一夜。早些回府吧。”路过仍旧不动不动的纳兰崇时,纳兰徵淡淡留下一句。说着便匆匆出门。周宁福眼瞧外头倾盆大雨,急忙喊了一众侍驾的紧紧跟上。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殿外一片瓢泼大雨。   明明是早晨,天空却一片晦暗如黑夜。乌黑的云层袭卷过整个苍穹,满倾风雨响声震天。京中楼台屋宇,俱笼罩在腾云涌烟,黑云翻墨之中,偶有刺目闪电刺破厚重的天空,伴着滚滚惊雷响彻耳膜。   忠勇侯府中,枝头粉白绚烂的杏花都被卷到地上,零落一地残香,又瞬间被风雨之势狠狠吹散。   东儿撑了伞疾步踩在泥水小道上,衣裙被雨水淋湿了大半。她也顾不得许多,只匆匆忙将手里的姜汤送去姑娘屋里。   这些日子她可过得胆战心惊,姑娘踏青落水后的第二日就消失不见,可急坏了老爷和夫人,今日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浑身都淋透了,脸色也很不好。   一路走到柳清萏所居住的小院,她踩过泥水往里跑,冷不防看见院中立了个人影。   暴雨之中,女子立得摇摇晃晃,一身白色衣裙早被淋透,发上、脸上、身上都是雨水,鬓边的发粘在乌青的脸上,已看不清面容。   东儿走近一看,这才发现女子旁边还跪了一个人,她一眼就瞧出是碧蔓。那碧蔓此时穿的这身衣裳,还是上次和她一块儿绣的。她们的主子亲近,她们做丫头的自然也亲近些。   “姑娘!奴婢求求您了,咱们回去吧!”碧蔓的哭喊声音被风雨声所覆盖,她只能隐约听个大概。   怔怔站立的女子却仿佛木了一般,雕塑一样在雨中一动不动,眼睛直直瞧着前方紧闭的门。   碧蔓瞧见东儿,立刻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急急上前道:“快去把你家姑娘唤出来!再不出来我家姑娘就要死了!”   东儿见那人果真是沈天玑,立刻点了头,顺便还把手里的雨伞给了碧蔓,自己小跑几步进了门。   可是她进入之后,却再也没有人出来。   碧蔓将伞罩到沈天玑头上,可雨势太大,这把小伞根本没多大作用。两人如同水中捞出来的一般,视线一片模糊。   碧蔓早就冷得瑟瑟发抖。柳清萏是骑马回府的,沈天玑亦是骑马一路追来,她骑术不好,堪堪追上已是不易,出门这样急,别说伞了,就是衣裳都极是单薄。   沈天玑的衣衫却比她还来得单薄,一头发髻早已散乱,眸光跟凝住了一般,定定不动。   “姑娘,咱们回府吧!”碧蔓又劝道。   沈天玑一语不发,一动也不动。   碧蔓不停给她擦脸上的雨水,奈何她自己也是一身湿,着实没多大效果。她望着紧闭的门,有些咬牙切齿。就算姑娘再有不是,挨了她一巴掌还不够吗?现在还要受这样的罪!方才她在门口求了许久,柳清萏就是不给开门。   “碧蔓,你回府去吧。”沈天玑忽然出声,声音轻飘飘的,“是我一个人的错。”   “姑娘!奴婢求您回去吧!”碧蔓双目通红。她从未见过沈天玑这般模样,仿佛失了半条命似的。   沈天玑却不看她,跨出几步,忽然双膝跪在地上,溅起一潭泥水。她嘴上轻轻道:“清姐姐,我求求你原谅我。”   碧蔓实在没法子,咬咬牙,跺脚跑出了柳府。   现在只有去沈府请少爷或者夫人来劝姑娘了。   漫天大雨,砸在沈天玑身上,衣衫浸透。跪地的身影仿佛疾风暴雨中脆弱的枯叶。   如今虽是春日,可满倾风雨来袭,难免寒凉。沈天玑一身雪色薄裙,早就被淋得浑身乌紫。双眸失了往日神采,如失了灵魂的娃娃一般,只顾盯着柳清萏的屋门。   心头满满都是愧疚和负罪。   她听不见周边风雨,看不见雨水倾盆,只沉浸在心中沉重如山的负罪之中,再无其他思想。   很久以前,她在一个可怕的房屋里苟延残喘,心中也是这样的感觉。她沈天玑生来优越,受尽宠幸,可最后那些爱她的人,宠她的人,都因她而蒙羞,因她而受累,她是整个京城的笑柄,是整个沈府的耻辱。心里的愧疚如同跗骨毒蛇,那样痛苦。   在那座屋子里,从没有人保护她,关心她。她似被世人遗忘,独自藏匿在黑暗的角落里,所有人对她投过来的都是憎恶和嫌弃的视线,她什么都没有,只有独身孤寂一人。   重生以来,她再次回到人人宠爱她的时候,她万般珍惜。前世的宁清意始终是她心里的痛,此生她视柳清萏为知己,万般珍重这份感情,最后却换来这样的结局。   是她的错。她活该如此。   恍恍惚惚间,她想起纳兰崇的脸,登时身子一晃,险些跪不住。   一手撑在满是泥水的地上,她脑中昏昏沉沉,心中却执着地想要跪下去。她对不起纳兰崇,也对不起柳清萏,她对不起沈府,对不去父母亲人,对不起碧蔓和青枝……对不起……   前世今生的画面交相错杂,让她分不清往昔与现实。她思绪逐渐模糊,只觉得自己对不起很多人,一生罪孽深重,再难赎清。   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继续跪着,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不知日月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雨幕中,孱弱的身形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泥水之中。   意识涣散的刹那,她仿佛听到有惊促的脚步声走近,狂暴风雨中混进几分秋水清冽的气息,恍惚中她觉得很熟悉,却再没气力看清来人,只感到抚上来的温热大掌微微颤抖……   ☆、第074章 病弱娇宠点绛宫(上)   禁中上林苑,花事正好。太液池上烟波浩渺,香风细细。   临月立在去往湖中岛的小船上,眺望中湖中心隐隐绰绰仿若仙境的宫殿轮廓。她手上拿着数枝梨花,淡紫娇蕊,雪白花瓣,清丽动人。她瞧了半日,心里虽喜欢,却不敢碰触分毫。湖边上一阵清风吹来,脆弱娇嫩的花瓣被吹落几片,她一惊,小心翼翼伸袖来挡风。   这是皇上吩咐了要送给沈四姑娘……哦,不,是皇后的。   今日天色极好,明媚的春光下,湖上粼粼波光,微风阵阵吹来岸边百花的清香,清爽宜人。临月到了湖中岛,进了点绛宫,却只候在外殿。   皇上吩咐过,皇后正病中,需要清静,点绛宫中不能有闲杂人等,唯有青枝和碧蔓才能进得内殿,近身伺候皇后娘娘。   青枝出来接过那几枝梨花,便转身回了殿内。   殿中一片春意盎然。水玉牡丹色的纱帐静静低垂,掩下榻中女子的身影。榻边熏香袅袅,熏炉边上一只香几,上面有汝窑美人花瓶,瓶中有数枝梨花,已经枯萎了一些,案几上落下几点雪白。   青枝将那萎败的梨花取出,又把方送来的开得极盛的梨花插到美人花瓶中。雪白花朵美艳清绝,开得热烈,给室内增添了几许生机春意。   春天过去快大半,早过了梨花花期。整座京城的梨花都已经凋谢,换上了碧叶翠枝。可春景园的梨花还开得极好。那是皇上派了能工巧匠专门伺候着那些梨花,那些花儿才得以久开不败。皇上吩咐,每日要从春景园中摘些梨花,快马送进宫里来。点绛宫中梨花不谢,这样姑娘醒来时,就能看到新鲜的梨花。   青枝将那数枝梨花好好摆放了一番,鼻尖盈过清淡浅香。   这花儿娇嫩可爱,姑娘极喜欢的。   可当她望向榻中毫无动静的女子时,忍不住眼中一热,又要掉下眼泪来。   这已经是第十五日了,再不醒来,这个春天都要过了。四姑娘最爱暮春花木,如今正是繁盛季节,若是错过了,只怕又要遗憾。   那日京中风雨大作,满倾风雨折腾了整整一日。碧蔓回府找夫人,待沈府的人赶过去时,四姑娘已经被皇上带走了。   第二日,就有封后诏书公告天下,四姑娘也再没回沈府。   她和碧蔓是前几日才进宫的。皇上神情甚是冷沉威仪,只吩咐她们好好伺候姑娘。她和碧蔓本就是从小看着姑娘长大的,姑娘遭此大难,她们担忧不已,如今能伺候姑娘在侧,她们已是万分感激。   可是,姑娘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   青枝用帕子轻拭了眼角泪水。给金猊熏炉中添了几块安神香,她朝榻上女子看了几眼,叹息一声,守在了殿外。   快到正午时,皇上才来了湖心岛。以往都比这要早一个时辰。   今日西境有些急奏,他在勤政殿忙得久了些,到得比平日晚了。   走进点绛宫时,脚步不自觉加快,心想着今日大约醒来了吧?待看到殿内同往常一样静谧安宁时,他心头有一阵失望,以及越来越重的担忧,甚至恐惧。   宫中的太医都通通被他斥责了一遍,好好的一个人,不过在雨里站得久了些,怎么就醒不过来了?一群庸医。   进入内殿时,他的脚步放得极缓,生怕惊扰了榻中昏睡女子。掀开帐幔,入眼而来仍是同前几日一样的娇小面容。   这半月,她整整瘦了一圈。本就极小的脸庞如今愈发小了,肤色愈发雪白,落在锦绣牡丹色的床褥之间,仿佛娇嫩可人的小白花。   她还在静静睡着,恍然不知外间日月几何。   想到那日她跪晕在大雨中的情景,他瞬间心痛得不能呼吸。心头肉被这样折磨,任谁都要惊动颤抖的。   她就是他的心头肉,她受一分伤痛,他便要赔上十分。如此得不偿失。   温热的手掌拂过她鬓边碎发,他轻抚她细嫩滑腻的脸颊,动作柔和如春风。这里本有被掌掴过的痕迹,如今已经完全不见了。可他如今看着她脸色娇嫩肌肤,还是分外心疼。   他说随她闹,没想到,她还真闹了这么一出,还把自己闹得这般半死不活,真让他不知是该骂还是该怜。   静静瞧了她半晌,他起身走出帐幔,坐在榻边不远的青玉案旁。那里摆了些今日尚未批完的奏章。   这些日子,他都尽量陪在她身边。生怕一个眨眼,她又要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只是,她如今一直不醒,他便是想叫她做些惊世骇俗的事,也不成了。   室中熏香袅袅,窗边的数枝梨花,刚换了不久,开得一片雪白。   沈天玑却犹在梦中。   梦里诸多魑魅魍魉,都朝她逼来,她一路慌张奔跑,也不知跑了多久,待回过神来时,周边一片清寂,竟似荒无人烟之境。   再一细看,她豁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晋远侯苏府的后院中,那些久远的肮脏不堪与痛苦凄凉又重重将她围困,她一个人在冰凉的旧衾中挣扎着,最后终于有人来了,可来的人却一脸怨毒,满是得意之色,正是宁清意的脸。   她吓得想要尖叫,她莫非要重生回了前世?可下一刻,场景又换作了江南姑苏。她和柳清萏以及沈天媱泛舟湖上,采莲嬉荷,少女恣意欢乐的时光,如琴弦般流淌而过,沉静悠然。   心里莫名一阵刺痛。潜意识告诉她,那些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最后的梦境落在柳府的狂风暴雨里。她跪得晕倒在地,却有一个人将她抱了起来。小心翼翼,温柔满怀。   这个人其实很可恶,强势霸道,逼得她不得不对他妥协。可他那的冷硬暗沉的眉目与每每落在她身上的柔和目光相比,总让她不自觉心头轻颤。   他毫无预期地闯进她的心房,她意识到时,他已经在她心头生根发芽。   这超出了她的预估,让她无所适从。可最后终是淹没在他编织的柔情蜜意里。春景园那片雪白梨花木,她欢喜得很,欢喜地一时忘记心中的负罪感。   那梨花泛着清淡浅香,让她迷醉不已,巴不得化作林中细风,夺尽清丽浅香……   熟悉的淡香划过她鼻尖,她脑中划过清朗之感,想要仔细闻一闻到底是何味道,挣扎一会儿,抵抗着昏沉的神智。   秀眉微皱,她浓密的长睫轻轻颤动,终是睁开来。   入眼一片水玉牡丹的柔软温暖的色泽,这是她喜欢的颜色。纱帐飘飘荡荡,恍然温暖的梦境。   她愣了半晌,涣散的瞳孔才逐渐聚集起来。   浑身仿佛僵了许久都不曾动过一般,她勉强想要动动手都不能。这副身子似乎衰弱了不少,倒让她想起了前世死前的几年,她也是这般,瘫在床上动也不能动。   只不过,眼下的境况似乎好太多了。至少这室内温暖如春。将她从梦中唤醒的浅淡花香若隐若现,她心中喜悦,偏头朝帐幔外头看去。   透过半透明的纱帐,她瞧见男子雍华而凛然的身影。执笔伏案的姿态清萧落寞,窗外的明媚日光将他的脸照得明亮,透出几分肃然与专注。   身形挺拔而隐隐含威,她觉得十分熟悉。   干裂的唇微微张开,她轻唤一声,“皇上。”   这声音沙哑干裂,失了一惯的清脆娇嫩,而且还柔弱的很,几乎听不见。   可他却清晰得听见了。正批着朱字的手狠狠一顿,他豁然起身,三两步走到榻前,掀开帐幔,只见女子眉目苍白,双眸却澄定清澈,动人如昔。   男子僵了一瞬,仿佛不敢置信这样大的惊喜。下一刻,他将她狠狠抱在了怀里。   “唔……”身子被这样大的力道抱得很疼,她轻吟一声,他登时又慌张地将她放开来。   伸手拂过她微蹙的秀眉,他忍不住心头满涨的欣喜,削薄刚毅的唇忽然落下,含住她的双唇。   气息焦灼缠绵,力度柔若春风。   她双眸似水,浓密的长睫仿佛欲飞的蝶,微微震颤着。   他深深地望着她,唇间夺取她的气息,以慰藉这些日子以来,他所经历的揪心煎熬。   终是怜她大病之中,承受不了太多。他放开她,浅浅勾唇,“妍儿终于睡饱了?”   沈天玑也微微笑了,轻轻点了点头。她细嫩的双唇被他方才一番润泽,如今终于有了些嫣红血色。可眉宇间的苍白孱弱,仍然清晰可见。   纳兰徵轻轻拂过她雪白到几乎透明的脸颊,忽而皱了眉道:“以后再不许这样胡闹。”   她不料他变脸这样快,登时懵了一瞬,继而露出几分委屈的神情。   他无奈地轻叹一声,终是又把她拥到怀中,清淡的声音响在她耳畔,“你可知,朕等了你多久了?”   沈天玑轻轻道:“让皇上久等,是妍儿的罪过。”   纳兰徵定定看她半晌,“朕哪里是要你的请罪?朕要的是,你莫要再折腾自己,莫要再折腾朕。”   “妍儿不敢折腾皇上。”她一愣,呆呆回到。   大病初醒,大约脑子还未恢复过来。   纳兰徵瞧她呆傻的模样,勾唇一笑,“你可知道,妍儿是朕的心头宝,你折腾自己,就是在折腾朕。”   沈天玑刷的脸红了一片。   换的男子落在脸颊边的数个吻。她如今浑身发软,哪里挣扎得过,只得半推半就得受了。   很快,太医院的御医们再次被请来。众人都一一看过,又商讨了一番,再三确定沈天玑已然无事,纳兰徵才冷着脸打发他们走。   沈天玑乖乖躺在榻上,默默瞧着他对旁人的冷厉威慑,独独对她温软如此。   ☆、第075章 病弱娇宠点绛宫(中)   待太医们走后,沈天玑望了望四周摆设,这才发现不对劲儿。   “这是哪儿?”   男子略一思忖,淡淡言道:“这是朕的宫外行苑,十分清净,最适合养病。是朕特地把你接来这里的。”   沈天玑放宽了心。她生怕这里已经是禁中了。她如今毕竟还未有宫嫔名分,住在宫里多少有些不像话。   “皇上,我可以在沈府养病的。”她轻轻道。料想沈府的人定然都十分担心她。   纳兰徵眉目一肃,“就在这里。朕若再放了你一个人,又不知要闹出什么来。非得亲自看着你,朕才能放心。”   “你放心,朕已经派人去沈府回过话了。你就安心在此住着。”他见她微有不虞,又缓下声音,宽慰道:“待妍儿好了,朕会放你与家人相见。”   原以为沈相是靠得住的,不料好好的女儿也护不住,生生因些个小儿女情长的小事弄得大病一场。他觉得,还是自己护着更好些。   青枝和碧蔓得知沈天玑醒来,喜得掉了好一阵眼泪。只碍于皇上在内室,她们只能在外间隔着帐幔远远瞧了几眼沈天玑。女子纤弱的身影只露出一星半点,又被男子高大挺拔的身形团团挡住。一阵温声细语后,男子忽然微微俯下身子,柔软的帐幔碧水清波般轻轻晃动,内中静谧一片。两个丫头都是脸色微红,低下头去再不敢看。   “皇上……”帐幔之内,沈天玑微微气喘,双眸透出几分水润来,带着浅浅的嗔怪。   总是无法控制。男子亦有几分懊恼。他轻轻拥着她,静默了好一会儿,正逢早先吩咐下去的参汤送了进来。   纳兰徵舍不得放开她,便接过了青枝手里的汤亲自来喂,着实把沈天玑吓到了。只纳兰徵素来说一不二,一个眼神过来,她便不甘不愿地咽下话语,乖乖不动了。   他做过的大事很多,但喂汤这种细节小事,倒还是第一次,动作难免生疏些,好在沈天玑十分配合他,每一勺都喝得积极主动。   莹润白瓷的小碗逐渐见底,纳兰徵见她食欲好,心情也跟着好起来,线条坚朗的面容也跟着柔和起来。   可在他看不见的锦衾里面,她却一手狠狠按在不断翻搅的胸口和胃部,脸上的表情尽力保持自然。   她额角溢出细细汗珠,唇角又开始微微发青,可却犹自轻笑着,一口一口吞下他喂过来的东西。   最后一口进入时,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忽然吐得天昏地暗。   纳兰徵这才知道,原来她是一直在忍着肠胃不适,硬撑着吃东西。太医早就吩咐过,她久未进食,补汤之物,容易致使身体不适,需得看她反应,才能挑出她能吃的。一番清理之后,她又重新躺回榻上,望了一眼此刻立在榻前的男子暗沉的脸色,心虚地别过目光。   “这样难受为什么不说?嗯?”他又坐回到榻边,将她别过去的小脸轻轻掰过来。   沈天玑愣了半晌,轻轻言道:“让皇上担心,是妍儿的罪过。”   他一怔,心头仿佛划过一线刀锋,锐疼。   罪过一词,如今倒成了她的口头禅。事实上,她做的那样一些小事,在他看来根本算不得什么。他一直都知道,她极是善良的,若非无心,她绝不会做任何伤害旁人的事情。或许也正是因为善良,才难以解脱。   “不是妍儿的罪过。”他轻轻说着,望见她眸中掩不去的黯然,他思忖半日也不晓得怎么用可心温柔的词句来安慰她,只得握着她微凉的手,半晌。说了句心头的大实话,“妍儿不论做什么,在朕心里都是好的。何来罪过之说?有罪的那都是旁人。”   这话不轻不响,堪堪被外室里候着的周宁福听到,登时浑身一震。心头暗唤一句先帝爷啊,咱们英明神武的皇上,是要开始走上昏君道路了么?   沈天玑也呆了,她小心翼翼朝帐幔外瞧了几眼,见除了周公公之外并无旁人,这才放下心。   “若是这话被旁人听去了可如何是好?”她娇唇轻咬,秀眉微皱,“皇上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纳兰徵勾唇一笑,“听去了才好,叫天下人都知道朕这想法,这样便再无人敢欺负朕的妍儿了。”   “皇上不能做昏君。”她不赞同道,接着又想起什么一般,“皇上在这别苑待这样久,该回宫去理政了吧?”   “今日朕就待在此,哪儿也不去了。”   这个严肃威仪的天子,偶尔也有赖皮的时候。   沈天玑也只能随了他。过一会儿又有一碗清淡粥点送上来,仍是纳兰徵亲手喂她。一回生两回熟,这厮学习能力很强,一下子就驾轻就熟了,不须沈天玑配合,也能喂得很好。   “若是不喜这粥点,朕让人再换就是,不许再瞒着朕。”   沈天玑点点头,口中粘稠软糯热度适宜的食物让她浑身都添上几分生机,身子也松爽了一些,再不似初初醒来时的浑身僵硬。   纳兰徵见她吞咽地慢了许多,双眸时而微微眯着,有些困意。他料想她已经饱了,便放下了碗,让人撤了下去。   大病初愈,精神不佳,还须多休息。他为她掖好被角,嘴上道:“妍儿再睡一会儿,朕就在外面陪着你。”   沈天玑点点头,眸中闪过几分犹豫的光,唇角动了动,却未曾出声。   男子却已经停下了动作,望着她道:“妍儿想说什么?”   她不料他这样心细如尘,想到心头的疑问,不禁有几分不好意思,可见他幽深沉静的双目望着自己,她心下一横,开口道:“方才妍儿仔细听了太医们的话……说是淋久了雨,寒气入体……”她眸光闪了闪,咬唇续道,“听人说,寒气入体最是影响女子生育,不知道我……”   方才她本欲喊下太医细问,奈何这位皇帝一直储在这里,她也不好开口。如今若是不问清楚,她怕是如何也睡不下的。   她心想,自己在他面前丢脸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先时每次与他见面,几乎都是她丢脸的时候,如今再丢一次,也没怎的。   纳兰徵着实未料到她会问这个,忽然就想起,那日上元节他将她的心愿纸条捡了回来,纸条中除却家族安宁长辈康泰己身和顺之外,另有一行小字,写的是,“此生须得多生几个孩子,个个都要健康可爱。”   这句话说得朴实,他原以为是她一时兴起才写上去的,那时候他瞧着这句话还暗自笑了许久,觉得她的心思别致有趣。   如今见她一片期待又隐含担忧的模样,他实在忍不住弧度越来越大的笑容。   他的妍儿,总是无意间一个表情,一个神态,就能让他心生喜悦。   沈天玑见他望着自己笑,那笑容自然和平时一样的和暖又好看,可她瞧着,还透了几分揶揄的嘲笑来,登时不开心地别过脸去。   这姑娘,如今在他面前这样娇气,他心头觉得……十分受用。   “好了妍儿,”他微笑着拂过她鬓边的发丝,大掌摩挲着她脸上细嫩的肌肤,用了几分力,她只能再回头瞧他。   “这个问题,”他顿了顿,“朕的关心可不会比你少。妍儿放心,你的身子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的视线往下,顺着锦衾的曲线,滑到她身上。她如今瘦的很,厚重的被子不过被拱出小小的一块儿,让他瞧了心疼。他还指望着她娇小柔软的身子日后能给他多孕育几个小皇子小公主呢,哪里能不关心此事?   就是隔了一层被子,沈天玑因他那目光也莫名生出脸红来,忍不住就往里面缩了缩。   他再次给她盖好被子,“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几日,等……”等身子养好了,才好进行封后大典。   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及时被他咽下去。她如今还不知诏书已经公告天下,他也不想吓着她。她如今因纳兰崇,大约并不愿意提起成亲之事。左右天下人都已经知道,她是他的女人,他也不必急在一时了。   倒是她方才说起的那件事,让他忽然生出无限期待来。想到她为他孕育孩子的那天,他便觉得心中喜悦满溢,生出无限满足。   多想立刻得到她,不管是身还是心。他想了这样久,从第一次见她时就开始想了。   等了这样久,她总算是到了自己身边。过去的心思,总算是有了一个结果。他如今要做的,就是让她快快好起来,让她真正成为自己的人,将她紧紧绑在身边,从此再不放开。   沈天玑身子虚弱,喝过粥后有些昏沉,倒也并未在意他未尽的话。   纳兰徵看着她闭上双目睡去,起身到殿外,吩咐周宁福跑一趟太医院,让他们务必快些调理好沈天玑的身体,这才回到御案上继续方才的朱批。   沈天玑这一觉睡得极舒适,一个噩梦也没有。   夜幕时,她才悠悠醒来。   殿中亮了数盏渺渺宫灯,沈天玑一眼就望到犹在案前写着什么的纳兰徵。   她以为是幻觉,睁大眼睛看了半日,才发现是真实的。   纳兰徵似有所觉,放下手中策论,掀开帐幔。   还未来得及开口,他就倾身上来,轻轻吻住她恢复了几分娇艳的红唇,情不自禁地汲取她的气息,以安稳他动乱的心。   怕她同先时一般,睡过去再醒不来。他进来瞧了无数次,她都是一个姿势。他不知她眠中如何,生怕她再陷入梦魇里,醒不过来。   “皇上怎么还在此处?”被他放开时,沈天玑呼吸不稳,声音带了几分哑,纳闷道,“不要回宫么?”   “如今已快三更天了,”他淡淡道,“妍儿这一睡,又睡了大半日。”   “这么晚了?”她惊讶,又担忧道,“您还是快些回宫吧,明日还要早朝呢。”   他轻抚她的脸颊,指尖传来细致滑嫩的触感,“朕方才在看一篇策论。写得极是精妙。”   沈天玑惊异,他忽然说这个做什么?   “妍儿可知,是何人所写?”纳兰徵顿了顿,见她摇头,才续道:“这次科举的礼部试头名会元,江南路姑苏府的聿钦。”   沈天玑一愣,忽然又抓住他的手道:“你说,会元?”不是状元么?   纳兰徵摇摇头,“他放弃了殿试,已然返乡了。”   见她一脸惊异,他默了良久,才道:“妍儿在姑苏时就与他相识了?朕听说,他入京赴考,借宿的正是沈府。”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天玑从他这寡淡的声音里,听出几分凉意来。   沈天玑正想说什么,却又听他叹息一声道:“朕的妍儿真是招人喜欢。”   前些日子,因那些奏请指婚的折子,他没少动肝火。后又有纳兰崇进宫来对他说那些话,虽说他们二人并未真的私定终身,但离私定终身也不远了。他心中不虞,声音里便添了几分莫名的黯然和怨念,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   听到他语中难掩的醋意,沈天玑却心中莫名欢喜起来。   夜半静谧时,他的气息就拂在耳边,那样柔和和温暖。这个男子,总是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如此感动。他一定爱极了她,才能散去他平时君王的贵重威仪,在她面前如此诚挚和柔软。   这些日子以来,大约他都是这样守在她身边吧?她何其有幸,能得他如此情意。   也不知哪里生来的勇气,她也伸臂搂住了他,轻轻道:“可是妍儿只喜欢皇上一个。”   男子身子微微一震,仿佛没听清一般,放开她,漆黑的眸子闪闪发光,紧紧盯着她的雪颜,“你说什么?”   沈天玑亦望着他,清亮的眸光在灯火中璀璨若星辰,“妍儿只喜欢皇上一……唔……”   心头激烈的震动让他无法自控。他猛地欺上去,如逮到猎物的豹子一般,精准地衔住她的娇唇。   “唔……啊……”过于激烈的动作,让尚且虚弱的她无法承受。她被他箍得紧紧,仿佛怕她忽然消失不见了一般,那样用力。   细微的娇/吟溢出,她亦任由心中的爱意泛滥开来,辗转承受着他侵袭而来的霸道气息……   ☆、第076章 病弱娇宠点绛宫(下)   窗外,雨幕重重。   暮春眨眼过去,春景园的梨花终是谢了,可上林苑湖中岛周边的田田荷花,已开始卷起了花骨儿,粉嫩清丽,宛若含羞带怯的娉婷少女。   沈天玑一手撩起碧翠的冰丝云锦帘子,看着外头濛濛雨雾笼罩下的荷塘,鼻间尽是清淡荷香,清凉又舒爽。   一连数日躺在榻上,纵使室内每日都有鲜花换上,仍比不得室外的清新宜人,她坐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身上盖了薄薄一层织锦绣牡丹的被子,望着窗外景致,心中喜悦,一时兴起放下手中书卷,将帘子整个儿撩起,窗口大开,倾身探出去想感受一下雨水的润泽。   “哎呦!我的姑娘!”   一旁正绣着花样的碧蔓吓了一跳,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疾行过去将她拉了回来,顺便关上了窗子,拉上帘子。   “姑娘大病初愈,可得仔细着些!若是再出什么差池,奴婢可要掉脑袋了!”   沈天玑看着被阻隔在外的雨景,神色霎时郁郁。   “怎的就如此娇弱了?”她回过头来,百无聊赖地拿起书卷,翻了几页,又百无聊赖的放下。“早就已经痊愈了。还不许我出门,我在这榻上躺地都快要长草了!”   沈天玑的身体在众多人的精心照料之下逐渐好转。本来身子底子并不差,只因心病难消,才好得慢些。纳兰徵白天除了上朝外,便是与她形影不离;夜里也是等她睡去之后他才离开。千般怜爱,万般疼宠,就差没把人捧在手心里哄着,对她的任何要求自是百依百顺,可唯有一条,就是不许她出门。   这几日沈天玑趁着纳兰徵上朝未归之际,央了碧蔓许久,碧蔓就是不答应放她出去。沈天玑心里嘀咕着,她这两个丫头欺软怕硬,明明是她的丫头,如今却对纳兰徵言听计从,着实让她抑郁。   “姑娘,这会子外头还凉着呢,特别是今日还下了雨。姑娘就再忍几日,等身子好全了,皇上还能不放姑娘出去么?”青枝端了一只盘子走进屋里,那盘子上摆着一只莹润光洁的精致瓷碗,冒着丝丝热气。   “我病都好了,你还端这种大补汤给我喝作甚?”沈天玑一脸嫌恶地看着眼前那碗色泽鲜美的阿胶乌鸡汤,皱着眉别过头去。   “姑娘,这可是上好的东阿阿胶配以江南路今年进贡的泰和乌鸡炖了五六个时辰才炖好的,最是滋补,姑娘好歹用上一些。”   小小的勺子送过去,倒惹得沈天玑愈发别过头去。   “姑娘惯会为难我们,”一向心直口快的碧蔓一边给沈天玑掖着被角,一边嘟着嘴,“上次也是姑娘嫌被子太厚,非要换成薄的,皇上过来看见了,就把我俩训斥了一顿。这会儿这补汤,皇上下了旨的,命我俩督着姑娘用,可姑娘偏不用。我们两个丫头,人微言轻的,姑娘又何曾听我俩的?皇上等下过来,免不了又要斥责我俩一番。”   说起那件事,沈天玑不禁一阵心虚,假装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事实上,她觉得是他担心过头了。如今都快夏天了,内室里又日日装点得暖和,何须那样厚的被子?就只得他,把这事儿看得这样严重。   那日她觉得他太过霸道,便不服气地争辩了几句,他却也懒得与她多说,只清淡低醇道,若是不换回厚的,他夜里就不走了,定要亲自搂着她睡以免她凉着了。她大眼睛瞪了半天,他却十分快意道:“朕这会子倒盼着你不换了。”   幽深又柔和的眉目仿佛又显现在眼前。沈天玑回头来拿起书,开始默念书中字句。   碧蔓又絮叨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道,“说起来在府里也是一样,姑娘是全府上下的宝贝,奴婢们便是里外不讨好。”   “行了我的好姐姐。”沈天玑向来最怕碧蔓的唠叨,放下书,认命地端起那碗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最怕你用这一招,哪敢让两位姐姐为难?便是砒霜毒药,我也得喝不是?”   “姑娘又瞎说了。”青枝笑道。她瞧一眼沈天玑手边的书册,“姑娘过去极爱看书的,一本书三两天就看完了。怎么这回却看了这么久?奴婢记得,两日前姑娘看的好像就是这页呢。”   沈天玑放下碗,皱眉道:“过去我看的都是我爱看的书。可这……这本是什么嘛!”   是什么?合上那书,当头两个规矩严整的大字,正是“女诫”。   青枝一瞧,也禁不住乐起来,“奴婢今儿是知道了,这世上,也只得皇上能治得了您。”   她病好了些,却出不得门,便欲让人去沈府莹心院里取些书来解解闷。纳兰徵听她这话,也不知道心里想到了什么,神情似思忖了会儿,然后柔柔劝她说,莹心院没多少好书,他那里好书多,当即派了人去宫里取了书来,正是她手头上这本女诫。   这叫什么好书?而且,他如何知道她莹心院没有好书的?   不过……她恍然想到,莹心院里的确曾经存在过的一本不那么好的书。只是最后不见踪影了。   没有好看的书,这件事在沈天玑心里,成为继不能出门之后的第二大怨念。   乖乖把汤给喝了,沈天玑又回去床上躺了。碧蔓和青枝同往常一般出去做事,只让临月在殿外守着。   二人忙的不是别的事情,正是制备沈天玑极喜欢的凉玉清露。因沈天玑病着,纳兰徵不许她动手,就只能让青枝二人来做了。先时的梨花酿,即便沈天玑那时候还昏迷不醒,二人也未曾拉下,将春景园里得来的梨花都制上了,如今就埋在点绛宫后头的几株大树下。   室内静谧,沈天玑外头细雨潇潇,着实心动。她唤了声临月,让她去厨房沏壶新茶来。临月远远应了,转身出了门。沈天玑便迅速起了身,自己在立柜里捡了件湘妃色绣紫藤花的束腰襦裙穿着,对着菱花镜将一头墨黑秀发用丝带随意绑了。起身对镜照了照,就跨出了门。   本以为外头或许还有守卫,不想却是一个人都没有。沈天玑一乐,脚步愈发轻快,快步走出了点绛宫。   因纳兰徵的吩咐,点绛宫中无人敢告诉她,这本就是在宫里,并不是什么别苑。太液池湖中岛中,除了几个可信的丫头和纳兰徵自己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入。岛上没有侍卫,可岸边的守卫十分森严,每一只游向湖中岛的小船都需经过层层检查。   沈天玑没有想到,这里竟是个岛屿。今日天下小雨,湖上一片浅雾淡烟,笼罩着田田新绿的荷叶,如仙如幻。   远眺对岸,一片雨中朦胧,只仿佛有几分飞翘檐角的轮廓,大约这别苑中尚有几座宫殿。   她并未拿伞,小雨落在身上,她只觉得惬意清凉。扶着裙子小跑几步到了水边,伸手折了一只近前的荷叶。鼻间盈过荷叶清香,她低头一瞧,荷叶中有晶莹剔透的雨水珠子,滚来滚去的很可爱。   这里与姑苏的荷塘有几分相似。只如今尚未到盛夏,荷花都未曾开放,若是到了季节,肯定美极了。   只是,如今她只能孤身一人,欣赏这满池荷花的丽色。   这些日子她被纳兰徵惯着宠着,已经很少想起柳清萏的脸,很少想起那日风雨中她对她的冰冷决绝的神情。   忽然想到了,倒跟梦里发生的一般。   她私下与青枝打听过,青枝说忠勇侯府过年时新纳的小妾有了孕,如今极是受宠。姑苏的柳老夫人高兴得很,就盼着这小妾生个孩子出来继承爵位。大约是怕正妻给那小妾气受,柳老夫人一封信,将柳夫人唤回了姑苏。柳清萏陪着她母亲一同回去了,大约再难得回京。青枝说起柳清萏,难免义愤填膺,可沈天玑却并不怪她。   她那样对她发作,皆因对纳兰崇太过深爱。她怎么会怪她?因她自己,亦是因心中的执念和羁绊,做出了对不住旁人的事情来。   她喜欢上了一个人,却也只能喜欢一个人。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她微微叹了口气,在岸边蹲下身子,手上犹自把玩着那只小巧荷叶。   水上莲叶,在雨中微微浮动。她望着发了一会儿呆,眼瞧着雨势似乎大了,便随手将那荷叶罩在头顶上当雨伞用。   忽然,莲叶间一角梨花木的颜色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心头一喜,站起身来欲转个角度去看清楚些,不妨身子骤然一轻,有人从后面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在做什么?”   熟悉的低醇沉缓的声嗓,以及秋水清冽的淡雅气息。她双脚离了地,下意识转过身去,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男子眉目清绝,朝堂上冷峻了一上午的唇角如今含了浅淡的笑意,宛若清极美极的六月芙蕖开。   她也微微一笑,附到他耳旁轻轻道:“在……想你。”   ☆、第077章 弱水三千情钟(上)   男子眸光熠熠,“妍儿如今,也晓得哄朕开心了。”他视线朝那莲叶中只露出一角的小舟看去,大掌轻轻拂过她雪嫩的脸颊,“这可又是不安分了。”   她的脸颊微微凉,他的大手满满都是温暖。她觉得很舒服,任他柔柔动作。一双眼又朝那木舟投过去,满脸的渴望。   “待来日天晴了,朕陪你一块儿玩可好?”   她双眸发亮,“真的?”可还不待男子点头,她小脸又黯淡下来,自言自语道:“皇上每日要事缠身,妍儿不敢劳烦皇上。”   男子笑道:“妍儿可不就是朕的头等要事?”   她此刻头上还盖了个碧翠的荷叶,孩童般的纯澈模样。他瞧着有趣,便也随她戴着。知她定是闷的不行了,才偷偷跑出门,他抱着她,也不急着回去,修长卓然的身形就立在水边,为浅浅的雨幕所罩。轻风吹起宽大的袖袍,远远望着,仿佛俊逸的仙。   纳兰徵素来威势极盛,今早才在太极殿怒斥了礼部几个老臣。他极少有这般沉静柔和的模样,唯有沈天玑,能让他如此。   “这处别苑很好呢,竟然有这样一个大湖。湖中青碧岛,岛中点绛宫,正似古人所说的世外桃源。”   纳兰徵淡淡应了声,“若是喜欢,日后可常住在此。”   “虽然喜欢,可这里是皇家别苑,常住在此如何使得?”   “怎么就使不得了?只要是妍儿喜欢的,都使得。”他揉了揉她的发,这话说的,满满都是对她的宠溺骄纵。   她也不跟他争辩,左右他再如何有这样“昏君”的心思,她也要保持行事原则,护得他一世英名的。   “皇上,你淋湿了。”此刻她陷在他怀里,身上淋不到什么雨。可他的墨发却已微微湿润,飞扬的眉,漆黑的眼,在清凉雨中愈显沉静幽深。她伸手取下头顶的“帽子”,本欲盖到他头上,可陡然想起这人的身份,又讷讷地住了手。   男子笑了笑。他倒是不介意戴这样幼稚的帽子,左右这里也没有旁人,不用讲究天子之重。他是见她恍然觉悟的神情,觉得十分可爱,又宽慰道:“毛毛雨而已,淋一会儿不妨事。”   沈天玑却不依。她忽然直起身子,一手将宽大的袖子展开来,擎到他头顶,登时,女子湘妃色的丝质衣袖,为他挡下了一方烟雨。   “好了,这是你的伞。”她的声音响在上方,揉了笑意,娇脆动人。   男子微微一怔,双手托住她小巧的身子,鼻间有少女的清淡体香,视线正前方是她未着璎珞的饱满胸口,交颈襟口处绣着紫藤,细小的紫色花朵缠缠绕绕在翠叶中,精美之极。   许是穿得匆忙,那襟口微开,露出一角白雪般细嫩肌肤,纤弱小巧的锁骨若隐若现。忽然,空中一滴雨水落下,悄无生息掉在那里。   她因为凉意而瑟缩了一下,掌下的纤腰不自觉朝他靠了靠。他心头翻过一阵阵悸动,终是闭了闭眸,掩下身上燥意,将她扯了下来紧紧抱住。   “能偷跑出来玩了,大约身子是好全了。”他说着,语气里含了隐隐的紧绷。   沈天玑被他扯下来,微恼,还是不死心地举手去给他挡雨。可手指细嫩如葱,小小的手掌着实挡不了什么。   听他这话,她立刻点头,朝他笑道:“可不是?好全了!什么都能做的。”不要把我放在屋里拘着了!   男子点点头,“既然好全了,咱们就早些把大婚办了吧。朕已经等得够久了。”   话落,怀中的少女微微低了头,不晓得又在琢磨什么。手上一松,荷叶滑落。她惊了一声,还是来不及抓住那叶子,眼瞧着掉到了地上。   细细雨丝打在荷叶上,微微颤动。   纳兰徵伸手将她的小脸抬起,低头吻了上去。   她的气息总是让他迷醉,一尝再尝也无法餍足。她亦因他方才的话而心头柔软,小手轻轻环住他,乖顺地任他浅浅侵入。   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虽知帝王之妻难做,可因为是他,她愿意冒这个险。   她发上松松的丝带随着男子的动作慢慢滑下,最后飘然落地。墨发如瀑布般垂在肩头,更衬得少女雪肤花貌,眉目精致如画。   他心中惊叹,双眸深深望着她,仿佛要看到她的灵魂里去……   雨势渐渐变大,耳边一片沙沙。远远立着的周宁福本欲取把伞上前去,可见到这样的场景,低头都来不及,遑论走去打伞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纳兰徵已经松开了她。他未曾放她下地,一路将她抱回点绛宫。   到了室内,青枝和碧蔓手忙脚乱地为她换衣裳。事实上,沈天玑因一直被抱着,并没有淋湿多少。反倒是纳兰徵,身上湿了大半。   她换好衣裳后,连连劝他将身上的湿衣裳脱下来,纳兰徵却笑着哄道:“妍儿来伺候朕宽衣吧。”   因纳兰徵在,青枝和碧蔓都只在外头候着,殿内只余得二人。沈天玑顿了顿,便真走上前来,踮起脚尖来给他脱下朱黄色的外袍。他伸直手臂任她动作,待她将那衣袍脱下,转身欲把放在一旁的干净衣袍取来时,他却忽然拉她在怀里,俊颜凑进她此刻泛着微红的细嫩小脸。   彼此呼吸相闻。   “方才湖边所说,妍儿有何意见么?”   沈天玑红着脸,低头小小声道:“什么意见啊……”   纳兰徵双臂环住她的纤腰,定定望了她一会儿,忽然将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他湿润的发丝擦过她的脸颊,带来阵阵麻痒,她预躲,却忽然闻得他一声长长的叹气声。   “朕已用心至此,这后位,你要是不要?”   她从未听过他这般的软语叹息,带了无力与无奈,还有几分淡淡的委屈。这些情绪透过紧靠的胸口和沉静的心跳一一传到她身上。她愣住,心头生出几分心疼来。   细致柔软的双臂环住他的身子,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做皇后,可以多生几个宝宝么?”   待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说了什么时,她咬了咬唇,解释道:“我喜欢小宝宝。”   男子一愣,抬起头,眉目光辉熠熠,“保证给妍儿一年一个,如何?”   沈天玑不料他反应这样快,简直从善如流,霎时不知作何反应。   他却因心中惊喜,免不了又欺上去与她气息胶着一番,她如今也习惯了,任由他欺负。   他拥她良久,最后放开时,她双眸润若春水,气息软软道:“唔……一年一个,好像……太多了点……”   男子笑道:“朕九五之尊,说过的话哪里是能改的?”   他此刻的笑容极是好看,她瞧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线条坚毅的脸廓,高挺的鼻梁,还有嫣红的薄唇。   她轻轻道:“皇上,妍儿并没有母仪天下的宽厚大度和贤能才干。皇上把后位许给我,日后真的不会后悔么?”   她放下手,又被他捉住,继续放在了他的脸上。   他望向她的眼睛,“妍儿不需要母仪天下的宽厚大度,朕早已拟好诏令,一改大昭选秀册妃之祖制,日后再不会纳入新妃。妍儿也不需什么贤能才干,后宫里本也没剩几个人,随便找个人管着也是一样的。妍儿只管随心所欲就好。”   沈天玑听得前半句,心头几分震动,可听到后半句,又觉得太不合规矩,正想说什么,又被他一把抱了起来,三两步走到床边,进了帐幔之内。   柔纱暖云般的纱帐掩下二人的身影,隐隐约约闻得女子几声细吟,让人心酥耳热……   大约是得知她愿意嫁给他了,他难免有几分激动,某种阻隔着两人的束缚逐渐消失。他念着她身子弱,又因成亲在即,他也没多少日子须忍着了,最后捡回几分理智,放了她。   床榻上她理好凌乱的衣裳,伸手就要推他出去。他将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不顾她的挣扎,上来抱了她道:“好了不闹你了,妍儿乖乖睡一觉吧,让朕好好抱抱你。”   他闭了眼靠在床头,似乎也要睡过去的样子。男子周身的热度将她团团稳住,干爽而舒适的暖意,她觉得很舒服,便也没舍得再推。   许久,他都未有声响。她料想他睡着了,自言自语轻轻道:“虽然皇上已有众多佳丽在侧,但妍儿还是愿意为了你去试一试。若是有一日,我同姑姑那般心灰意冷了,只求皇上能放我离开就好。妍儿自己出宫去,大约也能过得好的。”   殿外雨声绵绵。她渐渐陷入梦乡,而他却轻轻睁开了眼。   望着她柔和安宁的面容,他轻轻拂过她的额角,落下一个吻。   她的心,他定会千般疼爱万般怜惜,哪里会有心灰意冷的一天?   沉默良久,他眼风隐约瞧到外殿里周宁福来回焦急走动的模样,小心地将她放下,掖好被角,起身走到外面。   “皇上,襄阳来的急报。”周宁福呈上一份信件。   他淡淡应了声,拆开信件匆匆一览。   周宁福低了头,半晌,听得男子冷冷的声音。   “好个静辞郡主。”   果然不是他多余的担心。幸好早早派人特意看着她,不然……他转头望了眼纱帐内的女子身影,心里一阵由衷的庆幸。   “继续给朕盯着。”他淡淡吩咐了一声,转身回了殿内。   ☆、第078章 弱水三千情钟(中)   潇然一场暮春雨后,整座京城仿佛洗过了一般,干净清爽。雨停了,云华楼又开始热闹起来。   这日一早,就有两位勋贵公子来了楼里,一个是宁郡王世子纳兰辙,一个是庆阳侯世子顾朝逸。这两位公子时常光顾云华楼,是老主顾了,身份又尊贵,云华楼的小伙计自然不敢怠慢,一路送去最好的雅间,又因庆阳侯世子每回来都有点几个姑娘谈琴唱歌喝酒助兴的习惯,他又张罗着送去了如今楼里最好的两个姑娘。   只可惜,两人吃茶喝酒的时间并不长,纳兰辙很快就匆匆离开,独留了庆阳侯世子顾朝逸,两个如花美人独伺候他一个,好不快活。   其中一个女子着了桃红色诃子并同色宽袖柔纱薄衫,妆容艳丽,神情妩媚,靠在男子身上的细腰如水蛇一般,扭得十分灵活。她涂了鲜红豆蔻的玉手举起一只小巧酒杯,送到了男子唇边,男子伸手捏了一把她的小腰,笑着一口饮尽杯中酒。另有一蓝衫女子,坐在不远处正低垂螓首,铮铮弄琴。   顾殷殷走进雅间时,看到的就是这个场面。她一手取下遮住容颜的帷帽,大步上前,将那粘在顾朝逸身上的女人一把拉开,甩了开去。   “顾朝逸,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顾朝逸看见妹妹来了,本有一阵心虚,上一刻还笑容满面的脸一下子满是惊慌,仿佛看到的不是他嫡亲妹妹,倒像是忽然降世来取他性命的阎王。   他这个妹妹容色极美,是大昭顶顶有名的静辞郡主,在外人面前从来端雅娴静,可在顾朝逸心里,她的确很可怕。   可怕归可怕,可他堂堂侯府世子,被妹妹这样劈头盖脸地骂,且屋里还有两个美人儿在,他丢了面子,自然也有几分怒意,当下脸色也不好起来,“顾殷殷,不要以为你是郡主我就怕了你!在顾府你永远也越不过我去!”   兄妹俩各自怒瞪了对方,半晌,顾殷殷逐渐缓下神色,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   顾朝逸喝了口茶,“我的好妹妹,你交代的事情我都办妥了,还不许我来放松放松吗?”   “办妥了?”顾殷殷冷笑道,“我来京两日,怎么没听到关于沈天玑的一丝谣言?有的都是夸赞溢美之词。”她转头冷冷盯着他,“你还敢与我说办妥了?!”   上元节后,她便回了襄阳,一来是回顾府打点一些紧要之事,二来是近半年来她频频失误,错失了入宫的良机,她须得好好静心思索一番,才好进行下一步计划。   没想到,京里会忽然传来册后的消息,着实让她震惊不已。   这是她此生最大的失误,她也一再告诉自己,这会是她最后的失误。   虽然早就隐隐有所感觉,今生命盘已然错乱,不复前生轨迹,不能全凭前世记忆来揣摩世事变幻。可骤然发生这样大的惊雷,还是让她一时难以接受。   她行事一向果决,比她这位哥哥不知强了多少,当下就给留在京城的顾朝逸送了急函,信中所言,将苏墨阳和沈天玑过去的种种添油加醋传出去,待她来到京里,再亲自出手。   她也不盼着这些虚虚实实的谣言能动摇沈天玑的根本,毕竟如今沈家的确显赫非凡,这样的根基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可一个并非空穴来风的谣言,至少能延缓沈天玑封后的时机。   两年多前,沈天玑暗恋苏墨阳,是许多同龄的京中贵女们多多少少都知道的事实。   说起来,顾殷殷心里着实佩服了一番沈天玑。两年时间,她这变化,实在是天壤之别。她甚至有一瞬,怀疑沈天玑也是两年前重生而来的!   可此事最让她震惊的还不是沈天玑,而是纳兰徵。   这两年里,她见过他多次,他同前世一样的冷硬坚毅,威严凛然,一心系于江山社稷,在女色上十分寡淡,对后宫诸事从来不问。她从未想过,他竟会忽然立后!   她心头一阵汹涌怒意,也不知是怒他,还是怒自己。怒他?今生的他从未对她说过什么情爱之言,她又有何立场发怒?   呵呵,原来两世相差这样大,真是有趣了。   顾殷殷的唇角扯出一丝讽刺的笑意来,顾朝逸见着,只觉得心中一寒。   “妹妹,我办都办了,谣言为何未曾传出来,我哪里知道?”顾朝逸为难道,“要不,我再花点银子买几个人传就是了,你这样急做什么?”   顾殷殷冷哼一声,“你嫌庆阳侯府太过安逸了么?同一个伎俩再用一次只会打草惊蛇!你的脑子呢?!”   顾朝逸往椅子上一靠,“就你行,那以后别让我干这干那。我是你哥,不是你手下!”   顾殷殷冷冷瞧他一眼,“你以为经此一事后,我还会放心让你做什么吗?”   顾朝逸默了一会儿,也知道是自己办事不力,又缓了神色道:“皇上要立后,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京里对妹妹献好的公子少爷那么多,你何必要对那后宫……”   “住口!”她的目光冷得像冰,刀锋一般刺过去。   登时,男子住了嘴,坐下来继续悠悠喝茶。   先时那衣着清凉的两个女子,早就退了出去。顾朝逸想着方才那弹琴女子长得着实不俗,如今不见了人,心里几分遗憾。   他又瞧了瞧他这个容色倾城的妹妹,却生不出一丝赞美来。   在他看来,女子太过聪明了总失了几分可爱,可他这个妹妹,就是太聪明了。他想着,京里那些仰慕她的公子少爷大约是不了解她,若是同他一般了解了,大约就不会那么容易动心了。   顾殷殷又冷冷问道:“让你给我约好宁郡王世子,他人呢?”   男子双手一摊,无奈道:“早就走了。我跟他刚说了个开头,他就急忙推辞。”   “纳兰辙一直有几分头脑,”她淡淡道,“我们给的又不是什么天大的好处,本也没指望你能劝得动他。”   “不是我说你啊妹妹,如今沈天玑名义上已经算的是当今皇后了,只是封后大典尚未举行而已。皇后是什么?那是皇上的女人!这当口,还有哪个男人会赶上去说与沈天玑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关系?不是明摆着找死么!”   “呵,”女子讽刺笑道,“你倒比我还要了解皇上嘛!”   顾朝逸被她这么一噎,不服气道:“我不了解皇上,可是我了解男人!”   女子上下打量一番他,“你以为,世上男子都跟你这般窝囊么?整日只知眠花宿柳,胸无大志。”   顾朝逸被她骂得多了,脸皮也厚了。   “我告诉你,皇上不是一般的男子,”顾殷殷慢慢道,“你连他一根头发都比不上!哦,不,”她又续道,“不说皇上,就说沈天玑的任何一个哥哥,都比你强许多!”   庆阳侯嫡出,只有他们兄妹两个。兄长无用,向来是她为府里出谋划策。前世她为了家族奉献了大半生,差点连自己一辈子的幸福都赔上了。在追逐权力和地位的过程中将对方愚弄于手掌之中,过去她觉得十分快意,甚至乐此不疲。可现在,她却隐隐有些累了。   顾朝逸听她此言,亦冷笑道:“可惜你不是沈府的人,偏是我顾府的女儿。”   说着,他起身就走。   顾殷殷枯坐了一会儿,瞧了眼桌上的小小酒杯,捏起来细细摩挲着。   原以为,苏云芷是她最需要防的女人,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一个沈天玑出来。   沈天玑,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竟让他这样轻易立你为后?   同样是雨后初晴,太液池上清风宜人,粼粼水波之上竟现出一轮七彩虹光,引得一些宫女驻足观看。   杨敏心和苏云芷相携盈盈到池边时,众人行礼问安。苏云芷瞧了眼同在看彩虹的方才人,露出一个浅淡得宜的笑容,“方妹妹也来了?”   “是啊。来瞧瞧稀罕的飞虹而已。”方才人笑了笑,一身浅碧衣衫清丽得宜,发髻上亦未做过多装饰,倒真像是闲暇看风景的。   她顿了顿,又双眸一转,暗自打量了一番苏云芷的精致装扮,笑道:“听说姐姐日日都要来太液池边,今儿下雨原还以为姐姐不来了呢。”   封后诏书早已昭告天下,所有宫嫔都知道,太后的亲侄女儿,敬国公沈府的嫡女沈天玑,即将成为统御六宫的正宫皇后。一石激起千层浪,可这浪头因为沈天玑的久不露面而压抑下来,成为后宫中的暗暗涌波。没有一个人说出来,却没有一个人不在心头想着。   前几日也不知是哪里传来的信儿,说是沈天玑如今就住在太液池的湖中岛上养病,皇上最近日日都要去岛中,就是为了她。   接着,众妃们上太液池玩耍的频率明显变多了。苏嫔,就是日日都要来的。   苏云芷假装未听出她话里的深意,只淡淡点了头,坐在池水边的石凳上,姿势娴雅,神情安静,霞影纱玫瑰色长裙在风中轻轻飘荡。   她身后立着的丫头想争辩说,她主子早在那册后诏书之前就有日日到这里散步的习惯,怎能与那些没脸没皮想着要见皇上一面的女子相提并论?   苏云芷一脸淡然,瞧她一眼,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杨敏心看了会儿飞虹,轻轻开口道:“苏嫔姐姐,你说皇后娘娘果真在岛上住着么?”   “我如何得知?”她淡淡道,“耐心等着吧,总会出现的。”   目光所及之处,池水一片烟波浩渺。水中的亭台楼阁,朦胧如仙境,岸边众人,心头各怀心思,无不想窥探其中真容。   不论是京城还是后宫,再多的波涛暗涌也丝毫波及不到那方如世外桃源的湖中岛。   这日雨后,彩虹初挂,沈天玑也趴在窗口看了许久。纳兰徵一直坐在御案前忙着,待折子批得差不多了时,他抬眼,望见她正在看着自己,双眸不动,似乎在发呆。   “妍儿。”他并未起身,朝她唤了一声。   “嗯?”她恍然回神,以为他有什么急事,立刻下了榻,三两步走到他面前,“皇上有何吩咐?”   他顿了顿,高大修长的身子往座上慵懒一靠,“朕写字写得累了。”   沈天玑点头,“妍儿为您捏捏吧。”她伸手,却被他一把捉住。他的韧力十足的手臂故意一拉,让她脚步踉跄,正好扑到了他的怀里。   耳边传来男子淡淡的笑声,她鼻间呼吸里全部都是他的温暖气息,挣扎着想要从他怀里爬起来。   “妍儿在发呆,可是无事可做了?”   她好不容易抬眼看到他的脸,忙不迭点头,“皇上,我想回府了。”她即将要嫁人了,她想回府一趟。   男子淡淡点头,拂过她美丽的眉宇,“过两日,等朕得了空,就陪你一块儿去。”   说着,他忽然又坐起身来,挺拔卓然的身姿瞬间又凛然起来。   他将她圈在怀里,她身前是摆满了奏章的桌案,身后是他。   “朕记得,妍儿很喜欢写字,”他缓缓道,“可是喜欢柳体?”   沈天玑诧异道:“皇上怎么知道的?”   他并未解释,而且伸手拂过摊在案上的奏本书卷之类,书卷下面有一沓白纸,他取了一张放到前面,手指修长莹润,骨节分明,透着坚毅的力量,他重又捏起笔来,几声利落的沙沙响声,瞬间,纸上便印了两行极标准漂亮的柳体字迹,犹泛着书墨淡香。   沈天玑傻眼了。她见过他诏书和奏章上写的字,凌厉飞扬,力透纸背,满满都是凌然威严的气息。她从未想过,他竟然也会这样挺秀工整的笔迹,且如此风骨异常。   “小时候,也有练过这些。”他淡淡道,又指着纸上句子道:“妍儿念来听听。”   沈天玑未想太多,开口道:“弱水三千情独钟,繁花碧落……”   娇脆的声音慢慢停下,心中却划过重重的痕。   弱水三千情独钟,繁花碧落生死共。   纸上的字句仿佛跫音绝响,一字字如千钧重,响在她心头,让她一阵震动。他温热的气息犹在耳侧,低醇浅淡,泛着温意。   “这正是朕想要对你说的。”   他说着,伸手抬起她低垂的头,转过头去仔细瞧了一会儿,笑道:“妍儿又脸红了。”   ☆、第079章 〔二更〕弱水三千情钟(下)(捉虫)   “皇上……”她轻唤了一声,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双眸泛着水光,仿若耀目星辰。   他未曾出声,伸手拂过她微红的面颊,默默看了她半晌,忽然双手绕过她的腰,一个用力将她抱坐在膝上。   她惊地想要下来,他淡淡一句话,“莫动,朕累得很。”   她果真乖乖不动了。嘴上仍劝诫道:“皇上……这样不成体统……”这书案是用来批阅奏章的,她一个女子,如何能坐在这里?而且是坐在他的膝上……   他对她这说了不知多少回的话视若无睹,看了眼方才写下的两行字,忽然微微皱了眉道:“妍儿喜欢这字么?朕瞧着,这字体太过严整呆板了些。妍儿平时的字是如何写的?”   他将手中的笔递给她,“写给朕看看。”   沈天玑捏了笔,想了想,亦在纸上留下两行娟秀小字,“时光静好与君同,细水流年伴君老。”   纳兰徵一看,眉目间仿佛三千烟火光华绽放,低头,下颌轻轻落在她发顶,“妍儿说的朕可都记得了。”   她点了点头。庆幸此刻她是背对着他的,不用直视他漆黑而幽深的目光,不然,她真要羞红而死的。   他顿了顿,又含着笑意续道:“朕会永远记得,这辈子乃至下辈子都不忘记。妍儿可休要反悔,不然,朕便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沈天玑轻轻道:“妍儿不敢欺君。”   一声低沉的笑意从坚实温暖的胸口发出,蕴含了满满的欣喜。   他双臂将她往自己怀里又紧了紧,伸手握住她娇嫩鲜白的小手,登时,一股强力的温意传来,握着笔的手忍不住轻轻一颤。   她的右手握了笔,又被他的手掌包住。他的怀抱有力而舒适,他的手指传来一阵让她心安的坚定。   他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在同一张纸的右下角,又写下了龙飞凤舞的三个字。   是他那从未有人敢叫出口的名讳。   这是他惯用的笔迹,一笔一划都透着气势凛然。陪衬在旁边缠绵动人的诗句旁,竟是别样的让人感动。   “皇上……”她不知其意,默默看着他落下最后一笔。   “这是我的名,妍儿可知道?”   他这会儿连自称都不自觉改了,透着几分亲近。她点了点头,当今圣上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从未有人敢说出来,能说出来的。   男子顿了顿,握着她的大手又开始写了起来,在名字后面,落下另外两个字。   旭之。   “这是我的字。”他淡淡续道,“当年父皇亲自所赐,时年久矣。”   语中几分寡淡,几分沉静。素问昭文帝对太子极是爱重,这一对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他们之间的感情天下人又有谁能真正懂得。   沈天玑瞪大眼睛,她倒从来不知,原来他也有字?是了,他的名都无人敢唤,有与没有都无太大差别,遑论是字了。   她觉得这两个字很好,轻轻念出了口。   “旭之。”   春日的轻风透过窗子吹进殿中,案几上的书册纸页纷纷作响,她的声音娇嫩酥脆如黄莺出谷,响在他耳边,萦萦绕绕,甜到他的心里。   他微微一震,口中道:“再唤一遍。”   她转过头,双眸熠熠瞧着他,笑得极是灿烂,又重复了一遍:“旭之。”   男子口中缓缓滑出两个字,“大胆。”可唇角却已勾起一个弧度,眉宇间一片璀璨笑意,心口满满的欢喜让他的神情从未有过的愉悦。   她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就是这样两个字,他觉得满心满意都被她脆生生的嗓音拂得一片柔软温暖,让他想再多听几遍才好。   他低头吻在她唇边,“虽然大胆……但是唤得很好听。朕喜欢的很。”   “以后若是没有旁人,便都这样叫我吧。”他凑到她耳畔,说了这么一句。   他温热的气息吹过她耳侧,痒得很。白玉般的耳垂微微发红,她侧头想要避过,却被他捉住,低头含住了她软嫩的小耳珠。   呼吸骤然升温,她的心都跟着颤动起来,身子一阵酥软,全然瘫在了他的怀中。   他双臂顺势紧紧将她摁在怀里,让她淹没在他熟悉而汹涌的气息中。右手的笔从指尖滑下,啪嗒一声落在桌案,又顺着雪白的纸滑到桌沿,最后掉到了地上。   却再无人管它了。   沈天玑对他这时不时亲热的习惯着实没有办法,可是想到他亦是因一腔挚情才如此,加之迟早要与他成亲的,她便由着他去。   与其说是由着,不如说是她亦被带入这让人脸红的漩涡里,再难寻到拒绝的力量。   这案几本就在榻边,两个人纠缠难分,难免又要到榻上一番胶着。末了,他无限压抑,只觉得这可真是自作自受。   于是更坚定了他立刻大婚的决心。   事实上,帝后大婚的诸事早就开始准备着了,礼部官员连带着下头许多人,都已经忙了数月之久,也只因沈天玑在湖中住着,才不知始末。   沈府的人自是喜笑颜开,可也有不高兴的。沈老夫人和林氏多少有几分舍不得,特别因有太后的前车之鉴,生怕沈天玑要在宫里受苦。可自从册后诏书昭告天下以来,整个沈府最为异常的要属沈天瑱。   一连数日都默不作声,闷头闷脑地把自己关在屋里,连太学也寻了个借口不去上了。   这日,沈天珩到了沈天瑱的院子,宽慰了他几句,只道能成为一国之母,他们也应该为她高兴才是,说了大半日,沈天瑱才不满出声道:“说立后就立后,皇上也太过霸道了些!他有问过妍儿的意愿吗?”   沈天珩皱眉道:“休要口出犯上!妍儿是懂事知礼的,自然会遵从圣旨所言。”   “可是妍儿要是不愿意呢?皇上身边有那样多女子,妍儿岂不是要日日窝在那座宫殿里受委屈!”   沈天珩听他这话,不禁冷了眉目:“这话在府里还好,在外头可莫要提起。这天下都是皇上的,遑论一个女子?受委屈又如何?当年姑姑那样不愿意,还不是在宫里待了一辈子。”   这几日他因为愧对纳兰崇,心里多少也有几分不舒服。听说纳兰崇因此事进宫面圣,最终都不了了之,这几日都在府中歇息,连翰林院都未曾去过。他知道,这册后事件,背后还有许多他不知的隐情。说不定还与那位如今远在边关的大哥有关。   只怕皇上和妍儿早就见过了,或许还不止一次,不然那日忠勇侯府,皇上怎么会从天而降,把沈天玑救了下来呢?   倒是他多事了,竟然还指望着纳兰崇做他的妹夫。   沈天瑱听出他的严厉,顿了顿,双目都变得通红,仿佛哭了一般。   “三哥!我想日日陪在妍儿身边,”他哭丧着脸道,“那些男子无不是三妻四妾,皇上更是有后宫女子无数,妍儿从小都是被咱们宠着长大的,在那种地方定要不惯的!”   沈天珩淡淡道:“女子长大了总要嫁人的。左右她都快要不是我沈府的人了。”   “谁说我不是沈府的人了!”   一声熟悉的娇脆声嗓,二人一顿,却见门口处跨进来一个女子,一身娇艳桃花粉的长裙,发上珠光点点,簪了几只细小精致的粉色绢花。   一阵轻风拂过她柔纱的衣裙,带起阵阵波动仿佛水上涟漪。   女子笑靥灿烂夺目,容色倾世无双,正是方回沈府的沈天玑。   “三哥哥背后竟然说我坏话。”她走进门,笑道,“妍儿可要生气了。”   沈天瑱见到她的刹那,就呆了半晌。   又变了几分。明明是同样的容颜,可他就是能看出,她消失的这段时间,她又变了许多,眸光里闪动着某种柔和又带着微微甜喜的光芒,那是沈天瑱所不熟悉的。   她那日本是病了的,如今脸色莹润娇白,唇色嫣红如花,雪颜艳丽,仿佛揽尽青木山水的美丽动人,显然是经过极好的调养了。   唔,说明这个皇帝对她还是很有心的。沈天珩心里暗下结论。   沈天瑱却是双眸黯然,站起身来,站在沈天玑身前,细看了好一会儿,“人说女大十八变,果真是如此么?”   沈天玑笑道:“怎么,妍儿长大了,瑱哥哥竟然不高兴了么?”   沈天瑱心中生起一阵浓浓的怅惘,仿佛自己精心精意爱护宠溺的娃娃莫名其妙忽然被别人抢去了。也不知怎的,忽然就脱口而出道:“妍儿,你不要嫁给皇上!”   沈天玑一愣,沈天珩已经拍手过去,正要斥他两句,忽然门口传来一阵气势极盛的压迫感。   冷风嗖嗖,冰刀阵阵。沈天珩不禁退后两步,只有沈天瑱,竟还敢昂着头与门口男子不服气地对视着。   “妍儿,过来。”   他唤了一声。沈天玑犹豫了片刻,终是看了二人两眼,转身走到纳兰徵跟前。   沈天珩上前来行礼,又用眼神示意了一番沈天瑱。纳兰徵见他仍是一动不动,只淡淡道:“妍儿的兄长真是有趣。”   沈天玑无语了一阵,又道:“瑱哥哥他不是故意的,求皇上宽恕。”   ☆、第080章 苦心孤诣乱命盘(上)(捉虫)   还不待纳兰徵说什么,沈天瑱神色阴郁,已经上前跪拜行礼。因为他的过失,沈天玑这样低声下气去求别人,他心里极不舒服。   纳兰徵寡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半晌才道:“平身”。   沈天瑱在沈府从来就是个小魔王,上上下下都宠惯着。同样受宠的沈天玑尚且有亲爹亲娘压着,沈天瑱却是一点拘束也没有的。他站起身来,看向纳兰徵的目光难掩愤色,丝毫不知收敛。   沈天玑见今日瑱哥哥情绪不大对头,便道先回去莹心院歇息。纳兰徵自然由着她,也陪着她一起去。   纳兰徵一身朱黄帝色常服,陪着沈天玑上上下下,着实让沈府一干人等诚惶诚恐。沈天玑也觉得不妥,“皇上,您不是应该回宫了么?怎么又进来了?”   今日他送她出宫回府,可他天子身份,若是随意驾临朝臣府邸,那些个无孔不入的谏官约摸又要说道一番。他便也只将她送到沈府门口。   其实他从未怕谏官的言辞,相反,控制谏院的口舌为自己所用是他最擅长的手段。只是,过几日就是沈天玑嫁给他的日子,他不希望有任何瑕疵,亦不想冒丝毫风险。   大婚日期已定,按照祖制,二人需分开一段时日。他亲自将她送到府里待嫁,嫁的正是自己。想到这,他心头难掩喜悦。   这几日,便是最后的煎熬了。   二人方才在马车上难舍难分了许久,他最后放了她下去,终又忍不住跟了上来。左右这是他亲生舅舅的府邸,偶尔驾临一番,他就不信那些谏官们能牵扯出多少祖制规矩来。   就是牵扯出来也好,正好让他一网打尽,好为早就拟好的内廷新制的推行做好提前的准备。   “朕还有几句话须得嘱咐你。”   “什么?”   她双眸亮晶晶瞧着他,他顿了顿,缓缓道:“妍儿莫要忘了,那日在点绛宫中写下的。”   二人此时正走进莹心院中。大约是沈和清吩咐下去,此时院里并无旁人,只一株海棠开得十分热烈,绿叶红花相衬,艳丽明媚。她一身红粉衣裙,眉目流转,倒衬得那整一株海棠黯然失色。   沈天玑脸色微微红,却又微微笑,点头又道,“还有别的要说的么?”   纳兰徵轻轻抱了她,“这段日子咱们不能相见。”   她又点头。这句话他今日重复多遍了。   “妍儿一定要乖乖的。等到封后大典的那日,朕会在承光殿等你。”   承光殿,是大昭册后大典时皇后接受金册宝印并百官朝拜的地方。亦是后宫无数女子神往追求,哪怕付出生命也想得到的地方。   沈天玑心头一动,默默点了头。   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她曾经避之唯恐不及。可因他在,她觉得那里也不全是寒凉。   今日自湖中岛出来时,她一眼就发现那地方根本不是什么别苑,正是禁中之地。太液池中那座点绛宫,安宁美好如仙境,可见禁宫也没有那样可怕。   他总是变着法子叫她一步步朝他走近。她觉得皇宫不好,他偏要用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来让她改观,日后好安安心心住进那里去。   他一直如此煞费苦心,她也一直如他所愿地踏进他的陷阱,到如今,她深陷其中,却心甘情愿。   二人一路到了莹心院,纳兰徵对这里已十分熟悉,当先坐到靠窗的榻上,身形微微斜靠着,显出几分俊逸雍华。沈天玑被他这十足的主人架势弄得一愣,想着他今日下了朝就陪了自己出宫,定是累了,便走到桌边给他沏了一杯茶。   男子眉目沉静,不知在思索什么,接过那茶后放到一边,忽然开口道:“方才你那位哥哥,可是当年沈和淮留下的遗腹子?”   沈天玑点点头,又娇俏笑道:“瑱哥哥出生时先天不足,这些年来祖母疼爱,把他惯的一身臭毛病,有些不懂事,可为人是极好的,我从小与他一同长大,最了解了。皇上大人有大量,定然不会与他计较吧。”   男子淡淡道:“还是个孩子罢了。”   沈天玑点头,“对,咱们不跟孩子计较。”   男子看她一眼,忽然悠悠道:“论年纪,妍儿更小。”他修长的手臂一伸,将她圈进怀中。   “诚如你兄长所说,妍儿在府中得尽长辈恩宠,”他缓缓道,“若是入了宫,便由我一人来宠。我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沈天玑靠在他身上,听见窗外鸟雀鸣啼,心中安静而喜悦。   因宫中尚有事务,纳兰徵只在莹心院中停驻了一盏茶的功夫,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回宫。   此番他并未刻意掩饰身份,出府时免不了又是一番呼呼喝喝,整个沈府的人都跪了一地,恭送他离开。   纳兰徵最后望了眼淹没在诸多夫人小姐之中的沈天玑,终是转身上了马车。   一路辘辘而行,很快到了西昭门。   西昭门前,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打断了男子的假寐,常怀在外头轻声回到:“皇上,有人阻拦御驾。”   他睁开清明的双目,淡淡道:“是谁?”   “静辞郡主。”   哼,她倒还敢来?   男子复又闭上眉目,连回答一声都不曾。   这是,不理会她的意思?常怀转身朝顾殷殷道:“郡主,皇上不愿见您,您……”   顾殷殷丝毫不见恼色,仿佛早料到会如此。她这淡然沉着的面容,就连常怀都忍不住心头惊叹一番。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常怀,“常大人,烦请帮我把这信呈给皇上。皇上看后,自然会召见我。”说着,她朝不远处的马车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这日午后,纳兰徵果真召见了顾殷殷。常怀听到这旨意时,只觉得这位静辞郡主当真是,厉害,普天下能有几人能预料到皇上的心思?她却能。   顾殷殷走进殿中时,纳兰徵将手中的薄薄纸张随手放到桌案上,“这封信,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她让常怀呈上来的信,信中笔迹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当年教他治国养民之道的父皇的笔迹。   顾殷殷许久没见过他,如今瞧着,心头一阵震动。   这个人,果真是变了么?到底是此生的他本就与前世不一样,还是,此刻的他与之前的他不一样呢?她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到。   可事实上,她至今感觉不到他哪里有变化。唯一的变化就是,毫无预兆性地立了沈天玑为皇后。   后来她多番思索,也窥探出他几分用心来。可是她素来知道他的心性,那些用心,即便不用立沈天玑为后,也同样能用别的甚至更好的方式做到。   她知道,或许有什么东西,在她不知不觉中已经改变了,她掌控不及。她回京后,发现沈天玑身边的保护重重,她根本无从下手。既然如此,何不快刀斩乱麻,将沈府最致命的东西抖出去,看那沈天玑还如何为后!   她素来觉得沈府不足为惧,因为只要有这一点,皇上便绝不会对沈府好,甚至可能会亲手毁掉沈府。前世便是如此。今生,他一如既往地冷情冷性,寡淡威严,是以江山社稷为重的明君,若他知道真相,必定仍是容不下沈府。   今生本来想让沈府多活几年,让她先把苏府解决了再说,却没想到,沈天玑这样有出息。既然如此,她也不介意早些让沈府完蛋。   纳兰徵见她久久不语,登时眉目一冷,沉沉道:“朕不是来陪你闲坐的。”   顾殷殷看他半晌,眼下殿中并无他人,她眸中不禁泛过几分怀念,不自觉地想要在他身上寻找他前世的影子。   前世那个他,她极是熟悉。   她生性聪明,很小的时候就可以为父母出谋划策。庆阳侯之位,是几年前才封下来的,其中亦有不少她的功劳。她苦心孤诣,多番谋划,只为争得顾氏兴盛,还有她顾殷殷自认所值得的荣宠。她行事一向心思缜密、果断决绝,幼时曾有高僧看相算命,早有预言,说她聪慧才能,堪比左丞右相,只可惜了是个女儿身。她自负甚高,从不将什么男子放在眼里,直到她发现,世上有另外一个更善于心机谋算运筹帷幄的人,正是当今的年轻天子纳兰徵。   她和他的一次次博弈中,有胜亦有负,可逐渐变味儿的,是她对他的心情。她永远忘不了,那日桃花纷飞中,他缓下他一贯冷然威慑的面容,对她微微笑着,一身俊美卓然的风华倾世无双。   他低醇浅淡的声音对她说:“殷殷,你这样聪明,若是让别人将你娶了去,只怕这个天下都要被那人给夺了。”   在那之前,她也见过他多次,他每每都是冷厉威仪的面容。她从来不知,这个男子一旦柔情起来,简直让她丝毫不能抗拒。   在那之后,他便册立她为慧妃,成为他后宫中极少数以二品妃位入宫的嫔妃。她记得那一年,她已过双十年华,他后宫里尚有一众娇艳明媚的年轻少女,他却独对她好。   那些字句,还时常缠绕在她耳边。那个卓然高贵,即便骄傲如她,也心生仰慕的男子身影,仍时常浮现在她的脑海,让她想念异常。想了很多回,伸手就能描摹出他熟悉的模样。   本以为今生的他,她也熟悉,如今却发现或许是自己太过自信。   纳兰徵觉察到她缠绕不去的目光,沉怒地看向她,“朕的耐心已经用完了。”说着,他就要开口喊人进来。   “等等,”顾殷殷开口道,“那封信,上面已经说的很清楚,正是当年先帝写给当时的御前侍卫的。那侍卫后来获了死罪,满门抄斩,府里的东西都被搜得一干二净,这封信也流落在外,几年前我无意间得来的。”   “信中所言,想必皇上也看得清楚。是先帝吩咐这个侍卫对当时同在御前任职的沈和淮暗中下手,并造成因急症而死的假象。”   顾殷殷顿了顿,微微笑道:“沈和淮是当今太后的嫡亲兄长,说来与先帝爷关系该是极好的。他到底做过什么,竟让先帝非要杀之而后快,却又想掩人耳目的?想必皇上也很好奇吧?”   纳兰徵重又坐到御座上,神色晦暗不明。   这日午后,日光十分充足。宏伟高阔的宫殿里,顾殷殷一身雪白衣裙,发髻上如常簪了一只白梅绢花,清艳动人。待她说完时,纳兰徵还是坐在那里,卓然的身姿自始至终一分也没动。   “你说的这些,都未有证据。”他淡淡道。   顾殷殷轻轻一笑,“就知道皇上不会仅由一封信就相信我的话,可是,”她顿了顿,看向男子的目光泛着几分波光,“以皇上的聪明才干,想要查清此事还不是易如反掌?”   纳兰徵淡淡道:“你是因朕立沈天玑为后,顾府再也斗不过沈府,所以才特地在此时来告诉朕的吧?”   顾殷殷一僵,眸中竟似闪过几分委屈的光,“我今日说这些,只因为我自己,与顾府无关。”   他清淡萧凉的目光逡巡过她,半晌,才开口道:“你说的,朕会放在心上。除了这信外,可还有别的什么证据?”   果然是心志坚定,得知这事,他竟然还能平淡若斯。顾殷殷想着。“别的证据,若是皇上想要搜查,自然会有很多。”   男子淡淡点了头,开头唤了一声,“常怀!”   常怀进殿候命。男子视线投到立在一旁静静不动,唇间仿佛还有几分浅笑的女子身上,薄薄的唇吐出几个字。   “静辞郡主顾殷殷,语出犯上,藐视皇威。给朕拿下。”   寡淡沉冷的声音,响在宫殿里,有几分寒凉的回音。顾殷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美目圆瞪,满脸的不可置信。   常怀动作快,领着两个侍卫上前将顾殷殷制住。   “皇上!”顾殷殷惊喊出声,“皇上!我说的都是真的!沈府……唔……”   纳兰徵示意下,女子的口舌已经被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一双眸子睁得老大,神情泛着可怕的青色,她觉得自己落在了一个与她预想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眼前一切都变得这样荒谬。   “把她关到兰心殿。不许任何人靠近。”   男子冷淡地吩咐着,对女子的目光视若无睹。   常怀应声而去。大殿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   男子立起身,趁着透进大殿的浅淡日光,他望见桌案上那封信。年尘已久,纸张都泛着暗黄,上面的墨笔字句,化作一个个可怕的符咒,让他脸色登时一阵青白。   胸口中翻出几点血腥,他伸手按住,另一只手忽然撑在桌案上,稳住微有摇晃的高大身形。   顾殷殷在时,他表面上还平静的很。可是,这件事一旦被揭穿,他便注定平静不了。   窗外阳光明媚。他一步步,缓缓走过去,伸手从袖中拿出另外一张纸来。   那里有沈天玑写的两行字。时光静好与君同,细水流年伴君老。   她说她要伴他左右,他记得清楚,亦无限想要得到这份她给予的温馨暖意。任何事情,都不能破坏她和他的这个约定。他不会允许。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着帝后大婚典礼明日就要举行。依照祖制,大婚之前,沈天玑的莹心院需被封锁起来,由宫里派来的护军站岗守着,她身边伺候的人也须换成太监、宫女等,闲杂人等一概禁止入内。可纳兰徵派来的护军却只守在了沈府外面,沈天玑知道他是体谅自己想与家人多聚聚的心情,心中十分感激,这些日子,她对父母家人愈发用心,恨不得日日陪伴在侧才好。   典礼之前的一应繁文缛节早已经办妥,不久前,宫里就派了人来给她送来大典之日的皇后正服,试过之后发现腰间大了数寸,又送回禁中司制房修改。来来回回了几次,今日送来了最后成品。沈天玑在镜前一试,大小正正好。大红耀目的色泽,几乎夺尽了锦绣富贵的华彩艳丽,上面的凤纹精细无双,彰显了天下间最高贵的女子的身份。她瞧着发了半日的呆,冷不防身边的碧蔓眸中露出几分担忧,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天玑道:“这又是怎么了?”   碧蔓沉默了一会儿,道:“来送礼服的姑姑是御前伴驾的,奴婢在宫里时曾经与她说过几句话。”   “然后呢?”   碧蔓咬了咬唇,“她说一定不许告诉姑娘,可是奴婢觉得,姑娘还是知道比较好。皇上自上回送了姑娘回府之后,就忽然离京了,直到现在也没回来,就连宫里的周公公和常侍卫都不知皇上去向。”   沈天玑一愣,“大约是有什么急事吧?”   “可是明儿就是大婚之日了!”碧蔓急道,“若是误了吉时如何是好。”   ☆、第081章 苦心孤诣乱命盘(下)   “皇上日理万机,天下万民都系于他一人之身,自然不能同咱们这般无所事事,只等着明日大典了。”沈天玑淡淡说着,将身上大红的衣裳退了下来,目光掠过一旁放着的鸳鸯戏水的刺绣面料。   那是她这几日闲来无事绣来的,母亲与她说,咱们大昭的皇后不同于一般出嫁女子,须得亲手绣出大婚所用的锦衾料子之物,但是若是亲手绣了,多少能表露她一番心意。   她绣活儿一向不行,这次出乎意料地绣得不错。一对交颈鸳鸯在花团锦绣中亲密无间,透着缠绵情意。她忽然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在点绛宫的点点滴滴,登时心头一阵羞怯。他温暖的怀抱、火热的气息,带着蛮狠又带着温柔,总是让她瞬间陷入漩涡。她无法抗拒,他也不许她抗拒。点绛宫的那间水玉牡丹色的床榻中,二人多次闹得不成样子,说来他们都是颇有自制的人,一个是当今天子,一个是即将成为国母的大家闺秀,着实太不像话了些。只他行事一向霸道惯了,能忍下来,也实在不易。   眸光闪烁,她脸颊上一阵隐隐的红。可是待看见方褪下的凤袍时,她又瞬间清明。   她嫁的这个人,不仅仅是一个男子,更是坐拥江山的天子。自此踏入宫门,日后要面对的将会是什么?她无法预料,只能全心相信他的话。他说过,定不会让她受委屈。   碧蔓将衣裳收拾好,听沈天玑此言,想了想道:“姑娘说的也是,在宫里头,皇上虽然日日陪着姑娘,可总是在案上批折子,真正陪姑娘说话的时候实在不多。”   碧蔓一想到宫中时日,便觉得自家主子真是极好的命。当今皇上不止一次地亲手给姑娘喂药,这是多大的荣宠。虽然于她来说,这位“姑爷”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而且一出现就是势不可挡的姿态,把她家姑娘夺了去,但是这些日子看下来,她觉得皇上对姑娘,的确用心极了。   只是……她想起方才那宫人说的话,心中总免不了忐忑。   “姑娘,您可还记得静辞郡主?”碧蔓道,“就是太后先时极是宠爱的那位郡主。”   沈天玑一顿,“自然记得。不是说,她已经回去襄阳了么?”   碧蔓摇头道:“已经回了京了。据说那日皇上就是见过她之后,才离京的。您说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顿了顿,她又续道:“奴婢在宫里就听说了,静辞郡主先时一直住在兰心殿,又颇得太后喜欢,宫里都传言,静辞郡主迟早要做宫妃,甚至做皇后的。只是自皇上册妃以来,那位郡主一直没什么动静,反而回了襄阳。这会子忽然回来,不知是因了何事。”   “啪。”一声茶杯落地的声响。   也不知怎的,沈天玑手上一软,手上的茶杯就脱了去,洒了一地的茶渍。   碧蔓连忙收拾了一番,待又沏了杯茶送到沈天玑手上时,却见她双眸瞧着紫檀雕花的桌面,定定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姑娘。”   听到碧蔓的唤声,她才回过神,忽然问道,“除了这些之外,方才那位姑姑还与你说了什么?”   碧蔓见沈天玑神色微有担忧,不禁又后悔起自己藏不住事儿来,“没有别的了。只说皇上至今未回京,也没有旨意传来。这会子礼部和鸿胪寺的人都着急的很,都商量着若是皇上明日还未归京,该如何是好。”   沈天玑握着手里的热茶,身上却生出冷汗。   帝后大婚,却不见皇上踪影。她知道,他不会这样对她。之所以现在还没有音信,只怕果真是顾殷殷捣的乱!   沈天玑忽然握紧了手,心中骤然一阵铺天盖地的恐惧和忧虑。   这些日子她因大病初愈,又被某个男子日日陪着宠着,脑子竟越发不顶事儿了,竟然把顾殷殷抛之脑后。偏这人一直守在暗处,伺机而动,只怕早就备好一切,瞅准着这个时机才狠狠出手。   她早就知道,顾殷殷的目标一直是皇后之位。如今即将做上皇后的是她沈天玑,那个女人又怎么忍得住不出手?!是她太大意了,竟然没有丝毫防备!   前世那女子的狠毒犹在眼前,沈天玑越想越心惊,忽然立起身道:“那位姑姑大约还未走远,你去将她追回来,就说我要问话。”   沈天玑在屋里走来走去,心头的不安越放越大。大约是前世的阴影,她如今对这顾殷殷有种从心而出的惧意。她知道,若光论心机计谋,自己如何也斗不过顾殷殷。   可是,她却要坐上那顾殷殷想要占为己有的后位!这样的认知,让她惶惶然,她忽然无比害怕,害怕顾殷殷会想尽办法把他抢去。   她不喜尊贵的后位,不求权势富贵,她在乎的是他。   他离了京城,能去哪里呢?他叫她不要忘记她说过的话,那么,他呢?是否记得他说过的话?   他说过的,他对她是弱水三千情独钟。   很快,那位送衣裳的宫女进了莹心院。沈天玑坐在椅子上,摁下焦灼担忧的心潮,上下打量这女子许久。   虽然还未大婚,但这宫女对沈天玑行的已是面对皇后的叩拜大礼。   这宫女名□□兰,大约三十上下,眉目颇为端雅秀丽,低头敛目立在沈天玑跟前,极是规矩。   问了几句,仍是碧蔓告诉过她的几句话。沈天玑想了想,又道:“如今静辞郡主在哪里,春兰姑姑可知道?”   春兰低垂的眸光微微一闪,“奴婢不知道。”   沈天玑微笑着起身,坐到她跟前,拉起她的手道:“姑姑不必如此拘谨,姑姑是宫里的老人,又在御前伺候多年,我日后进宫,只怕还要仰仗姑姑一二。”说着,她吩咐碧蔓去库中取来一套极是贵重的珠玉首饰,塞到了春兰手中。   春兰推辞了一番才接下,又欲跪地接下,沈天玑及时拉住她,“承蒙皇上看重,妍儿才有此造化。今日见姑姑仪态,心中是既佩服又喜欢。”忽然话锋一转,又道:“对那静辞郡主,妍儿也是仰慕已久,听说她回了宫,妍儿想着,定要早日见她一面。”   “娘娘您风仪万千,日后更是注定锦绣富贵无限的命格,万不用仰慕旁的人的。”春兰低低说着,又道:“奴婢也见过几回静辞郡主,也比不得娘娘的风仪。”   沈天玑淡淡看了她,“承蒙姑姑夸奖。”默不作声顿了一会儿,才吩咐碧蔓将人送了出去。   碧蔓回来后一脸不豫道:“那个姑姑明显不把姑娘放在眼里!谁看不出她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沈天玑笑道:“连你都看得出她在刻意隐瞒。她若果真是刻意隐瞒,又怎么会表现地如此明显?我不相信,在宫里待了这样久的人,连这点心思都隐藏不住。”   碧蔓一愣:“姑娘是说,她是故意的?”   “我也不能肯定。”她眸光透过窗子看向外头繁盛的绿意,“可是,她说的那些话,我一分也不信。”   碧蔓一向关心她,性子又颇急躁,只怕那春兰早知这点,才刻意在送衣裳时对她透露一些。先时她因想起顾殷殷,心头惊惧,也失了理智。后来面见春兰,见她那样的目光闪烁,竟又清明起来。   如今她还未入宫,许多人就已经开始行动了。真是看得起她。   可心中多少还是担心皇上的下落。沈天玑又去找了父亲,一问之下,这些日子皇上果真不在京里,国中诸事都由三省六部裁决,只有重要奏章等着他来批阅。   沈和清位居左相,这些日子也十分焦急,本是不准备告诉沈天玑,怕她担心。可如今她问了,他自然也不会瞒着。   他宽慰了她几句,只道皇上行事从未有失,她不必过于担心。退一万步说,即便今日赶不回来,也只是册后大典延迟几日而已,沈天玑日后既生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皇后,这点大度总要有的。   沈天玑心道,她还真没有这样的大度。但是父亲一向忠君为国,这些日子没少在她跟前耳提面命,多是日后定要为皇上管理好后宫,后宫平顺,皇上才好无后顾之忧地处理国事,如此种种。   沈天玑嘴上应着,心中作何想就不知了。   夜幕之时,沈天玑望着整座沈府的喜庆红色,却心不在焉。派出去打探消息的碧蔓急慌慌回了院里,“姑娘!方才奴婢看见常大人了!奴婢看见他……”   沈天玑急道,“看见他怎么了?”   “常大人一路快马加鞭,刚出了京城北门!”碧蔓跑得一头的汗,却也顾不得擦,焦急道:“后头还跟了一队精干的侍卫,奴婢看得真真的,他们是保护皇上的御林军。姑娘,是不是皇上出了什么事了?”   沈天玑脸色微微苍白。一旁正备着明日大婚所用物事的青枝已经朝碧蔓瞪了过去。   如今说这些,不是平白的让姑娘担心么!   碧蔓住了嘴,低头不说话了。心里仍然为沈天玑着急。   沈天玑默不作声,望了一眼窗外的斜阳,眸光被金色的光芒照得沉静一片。   她不信。明日是他们的成亲之日,她不信他会迟到。   “碧蔓,给我换身衣裳吧。”她语声淡淡,仿佛晨露清响,“左右这会子我是睡不下的,我就去城门外等他好了。”   这日,京城北大门的封锁时间延后了数个时辰。大约是常怀早有吩咐,守门的士兵们轮番站哨,即便是入了夜也一丝不敢懈怠。   高大的城墙上,一轮冷月安静挂在暗色穹窿之中,泻下满地银华,将大地照得苍茫渺然一片。   沈天玑身披一件石榴红羽缎斗篷,发髻轻挽,立在巨大的城门之下,愈显纤细盈盈。她明丽的雪颜在月色下如淡雅安宁的水色芙蓉,泛着浅浅的光晕,一双水润的眸子沉静纯澈,又透着隐隐的期盼。   站立良久,却丝毫不觉得累。眼前的官道绵延向远方,看不到尽头,又在夜幕下昏暗不清。天未黑透时,尚有些稀疏车马来往,如今已快过戌时,官道上一片安静,只余下浅淡宁谧的月光。   “姑娘,咱们回去吧。”碧蔓劝道,“这样晚了,您这样久等也不是办法。”今日她陪着沈天玑从暮色四合等到此时月上柳梢,她早就站得四肢酸疼,但看沈天玑却丝毫不见疲色,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   沈天玑看了眼天边的月亮,只剩得柳叶般薄薄一片,如同美人画好的黛眉。她淡淡叹息,“今日月色真是好。”   “在府里咱们也能看到月亮,何必在这里白白站大半宿?”碧蔓陪着沈天玑在这里从暮色四合站到现在,她此刻腰酸背痛,但转头看一眼沈天玑,   沈天玑点点头,“你说的是,咱们回府吧。”   说着,她最后看了一眼在月色下晦暗不清的官道,正欲转头离开,目光却忽然定住了一般,再也移不开。   朦胧月色中,道路的远方仿佛有什么力量忽然撕破了黑暗与沉寂。伴着越来越清晰的马蹄驰骋之声,她看见一人一马从昏暗的远方飞驰出来,踏破一地寒凉月色。   近了,更近了。   这样凛然的气势,这样熟悉的身影,她心头抑制不住的震动,呆呆的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她的身影在巨大的城门下着实太过弱小,以至于他最开始根本没有发现她。   纳兰徵心头急切,一路换了数匹良驹,才赶在此时回到了京城。宫里只怕有一堆事情等着他裁决,明日又是大婚典礼并封后大典,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宫里去。   挥鞭朗叱,马蹄达达,他玄色的衣袍被劲风高高卷起,傲然笔挺的身形透着隐隐的力量,线条坚朗,眉目间威仪愈盛,双眸有急迫之色。   一人一马飞快越过城门,与城门下那个娇小的人影擦身而过。   沈天玑瞧见他的挺俊的身影,心头忽然就一阵安宁,再多的焦灼和恐惧瞬间一扫而空,唇间不禁露出浅淡的笑意。   “姑娘,方才那个是皇上!”碧蔓兴奋道,“可是皇上好像没看见姑娘。”   她低下头,淡淡吩咐道:“不打紧,咱们回府吧。”   话落,忽然听得一个熟悉到让她心动的唤声。   “妍儿!”   马蹄声再次接近。沈天玑抬起头,却见纳兰徵竟又打马返身回来,看过来的目光满满都是惊喜。   她一时呆住,看着他坚毅飞扬的眉峰尚且挂着月色寒凉,一身风尘仆仆,容色却有着这样明显的喜悦之意。   他方才进城门时忽然心头一动,总觉得眼中晃过了那个他这些日子以来思念多次的身影,忍下心头焦灼,他鬼使神差地转了回来,竟见到了她。   清淡柔和的月色下,她仿佛沉静的夜色昙花,立在那里,安静而美好。   他翻身下马,再顾不得身上风尘,也顾不得旁人目光,伸手将她揽进了怀中。   ☆、第082章 盛世婚礼锦绣缘(上)   长时间的等待早就让她四肢发麻,只因意念强撑着,才感觉不到疲惫。他这样蛮力一抱,倒让她瞬间没了力气,落在他怀中,身上被温暖所包围,心头一热的同时,双眸亦划过几许泪光。   她就知道,他会赶回来的。   她的身子这样柔软又纤弱,让他的力气不禁松了几分,生怕把她搂坏了。   “怎么到这儿来了?”半晌,他微微放开她,低头看向她雪白的小脸。几日不见,她仿佛比记忆中还要美,雪颜上光洁莹润,完美无一丝瑕疵。   “来看月亮的。”   少女的笑容如梦似幻绝美动人,纳兰徵多日不见这笑容,如今只觉心头突突直跳,很想就这么吻下去,却又忍住了。   比纳兰徵稍后进城的常怀以及一队御林军都在附近站着,一个个都低了头,再不敢抬眼。   碍于她的脸皮薄,他终是放开她,随后又皱眉道,“看月亮需要到城门口来?”   沈天玑默不作声,低头,双手扯了粉色刺绣的衣角,来来回回。   他就看不得她这委屈的模样,一下子软了大半,缓下容色道:“并不是要责怪你,你莫害怕。”   沈天玑抬眼瞧他,眉目流转,“皇上从哪里来?”   纳兰徵一笑,“朕不在京中,妍儿可有着急?”   “急才怪了,”少女一脸满不在乎,“你若是不来,我就嫁给别……”   他低头在她额角落下一吻,生生打断了她未尽的话。   “明日可要劳累一整日,我现在送你回府。”他轻轻拂过她微红的脸颊,声音低缓柔和。   他让她坐在他的马上,二人一路骑回沈府。分别时,他朝她深深望去一眼,眸中意味万千。   明日,便是他们的大婚之日。   沈天玑微微别开目光,不能承受那样漆黑幽深的视线。待他离开时,她又跑出门去,默默瞧着他远去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回了莹心院。   院中,林氏早已等候许久,见她来了,立刻拉她细看许久,见她肤色白嫩如昔,透着浅淡如桃花的粉红,娇丽动人,这才放了心,又责道: “养了这么些日子,好不容易养的差不多了,你这丫头又要往外跑,吹了大半夜冷风,好好养出来的肌肤都要给折腾坏了。”   正说着,林氏身边跟着的方妈妈已经呈上小半碗热气腾腾的汤水之物,碧色盈盈的,飘着清淡的香。   沈天玑一看,秀眉立刻皱成一团。   大昭贵府女子,出嫁前都需得用汤水养一段日子,一来是调养容颜,二来是滋补身子,待到成亲那日,才能成为娇美动人的新娘子,也算是变相的取得夫君宠爱的方式。林氏因为格外疼爱沈天玑,这唯一的女儿出嫁,自然是尽一万分的心,思虑周全,事事精细,备的养颜嫩肤滋补之物比平常贵勋府邸还多了几倍,把沈天玑折磨地不行。   沈天玑如今一看这汤,就有想要逃跑的冲动。   “妍儿听话,这是最后一日了,”林氏宽慰道,“今日只喝这个,旁的就不必了。喝完早些歇息,明日还有的忙。”   沈天玑听说今日只有这碗了,立刻开心地拿了一口灌下,拿过青枝递过来的帕子擦了嘴角,怨道:“成亲可真是麻烦。”   “哎呦,我的姑娘,”方妈妈听后笑道,“麻烦的还在后头呢!这些日子六礼之仪,也没少折腾,只姑娘都不需出席才不知道。明日又是大婚,又是册后,一应祖制礼节都是必不可少的。姑娘可得有个心理准备才好。”   “正是如此。”林氏附和道,“你先时住在宫里,又病着,如今这大婚之日定得仓促了些,调养的日子还是短了。”顿了顿,又忧虑道:“皇上年轻体健,妍儿还是太柔弱了一点,身子只怕受不住……”   “娘!”沈天玑忍不住开口打断,实在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氏笑道:“都是要嫁人的了,有什么好害羞的?娘这是为你担心。”说着,她朝方妈妈递了个眼色。方妈妈立刻退了出去,给母女二人关上了门。   林氏问了一番,得知她今日出门是为了等候皇上进城,不免眉头紧锁,容色难掩忧虑。   “娘不是要怪你。妍儿可要知道,那是帝王。自古帝王多无情,若是太过用心,娘怕你日后伤心。”   沈天玑点点头,“这些妍儿都知道。妍儿早就想好了,日后即便没有恩宠,也定要争取得个一儿半女,在禁中寻个僻静的宫殿安然度日也就罢了。若是实在受他厌弃,我便自行出宫。皇后之位,想坐的女子不知多少,挑个好的随便给了就是。”   其实她的本意是,只要他不再疼她爱她,她就带着孩子离开。但这样的话,父母定不会同意,她便说得委婉了些。   林氏一怔,“皇上会答应你出宫?”   这个年轻天子,说起来,她也算得上是他的长辈,可他一身的威仪气势,实在让她都不得不心生敬畏。不过,她瞧着他对女儿倒是极好。   但到底,他还是君王。后宫里一群佳丽,是如何也不能忽视的。   沈天玑淡淡道,“放心,我会让他答应的。”   林氏沉默了一阵,握着沈天玑的手,眼泪又要掉下来,“我的儿,真是命苦。为娘还想着,让你嫁去安亲王府,那府里清净,世子对你……”   “母亲别说了!”沈天玑打断她的话,“过去的事情再提也是毫无意义。明宣……我终是辜负了他。”   林氏瞧她神色,心下倒是松了一口气,“你能这样想是最好不过。如今,只盼着日后在宫里平顺些。不管怎么说,太后就是你嫡亲的姑姑,多少会照拂着你,我们沈府又不是普通人家,你在宫里又是皇后,想来也不会有人会小瞧了你去。”顿了顿,又轻声告诫道,“宫里最重要的,说到底还是皇上的宠爱。女儿啊,你可有什么想法?”   沈天玑一愣,“娘的意思是?”   “娘瞧着,皇上如今极喜欢你。你得好好保护着这份喜欢,这样才能坐稳后位,也才能顺利诞下子嗣。”林氏满目郑重,“我打探过了,现在宫里虽有那么几个宫嫔,但是正紧承过宠的一个都没有。你如今算得是第一个人,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啊!”   虽然是亲娘,可这话里的意思也让沈天玑微有羞意。   “女儿啊,今日是你在府里的最后一日,娘须得把这些都好好告诫于你。”林氏见她低了头,劝道,“咱们女子生来就是在内宅中,唯一的重心就是一个男人,若是没了这个男人的看重,日子是再凄惨不过的。”   沈天玑道:“娘亲与爹爹素来琴瑟和鸣,娘亲竟然也有这样的感触?”   林氏摇摇头道,“琴瑟和鸣?再是琴瑟和鸣,不还是纳了几房小妾?虽然与二房三房比好了不知多少,可我瞧着那些个姨娘庶子,还是难受。我在沈府也算管了十几年的家,看得寒心事儿太多了,有的就是咱们府里的,有的是京里别的世家贵府,嫡庶不睦,甚至宠妾灭妻,有哪家王府贵勋是真正安静的?”   沈天玑有点目瞪口呆。因林氏的形象素来宽厚大度,端良贤惠,对姨娘庶子都极好的,没想到心里的真实想法也是不能免俗。不过,沈和清的小妾在沈府,乃至整个京城的贵勋高官之家,都是算极少的,这也与林氏的秉性为人分不开。   顿了顿,林氏又语重心长续道,“做妻子的,最重要就是拿得住夫君的心。让夫君疼你爱你护你,这样,你在那些个姨娘面前才能有脸面,才能压得住她们。虽然妍儿是要进宫的,但是道理大抵亦如此。”   “所以啊,必要时候,须得使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林氏的声音此时极低,母女二人做在榻上,沈天玑听着只觉得脸色一阵阵红,头是再也抬不起来了。   “这些都是娘过去的经验,如今可是一分都没保留,全告诉你了!你可记清楚了?”   沈天玑赶紧点头,生怕她还要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林氏叹息了一声,望了眼周边装饰的大红绸缎以及窗边上贴了无数的喜字,“我这一辈子只得你一个女儿,娘希望你在婆家也过得好。幸好娘身上也有品阶,又有太后在,我时常进宫看你也是使得的。可是再如何,过了明日,你也不再姓沈了。娘心里……真是舍不得。”   说着,又拿了帕子拭泪。沈天玑眼睛也红红的,却也不知说什么好。   出嫁,她前世也历过一次,可是那次她出嫁前可是兴高采烈的,全然未考虑其他。林氏跟她说的这些她听一半丢一半,心里面满满都是苏墨阳。   如今,她心里也难受起来。为何她明明是由沈府养育长大,最后却不再姓沈了?   母女二人擦了一回眼泪,林氏眼瞧着时辰太晚,从袖中拿出一本巴掌大小的小书来,塞到沈天玑手里。   “这个是出嫁女儿都须得看一看的,免得到时候慌乱,伺候不好夫君。”   沈天玑一看那书,自然晓得里面是什么,匆匆接过后,就仿佛烫手山芋一把塞进了枕头底下。   林氏离开后,沈天玑沐浴了一回,才躺到榻上睡去。可翻来覆去的,如何也睡不好。   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前世的,今生的,姑苏的,京城的,到最后,都化作了那人深邃漆黑的双眸,泛着点点星光。   那些相遇、相知、相许的情景,不停在她脑中回转,一想到明日即将成为他的妻,心头涌上无尽的喜悦,又有几分羞涩。但转念一想那高高在上的皇后之位,又有一阵面对未知的慌乱。   心思百转,心念重重。明日开始,她的生活就要彻底改变了。千般情绪万般神思,最后都付于他一人之身……   ☆、第083章 (二更)盛世婚礼锦绣缘(下)   窗外的月亮渐渐落下,天边逐渐现出彩霞。金红色泽挂满东方,空气里满是初夏的繁盛花香与浓郁青翠的气息,带着晨时的凉爽与清脆。   这日,瞧着是个极晴朗的天儿。   李妈妈以及青枝碧蔓三人起身时天还未全亮,外头却早有仆役丫头忙着,有些是一晚上都未曾歇息的,有些是清晨开始接班儿的。   走到沈天玑房中,唤了两回才听得帐幔中少女惺忪而朦胧的声音。   “姑娘,该起了,宫里的礼仪女官快到了。”青枝将帐幔掀起,麻利地挂在银丝帐钩上。   一缕晨光照到沈天玑的脸上,听到“礼仪女官”四个字,立刻清醒了大半。   简单地净面、洗漱过后,草草吃了两块点心垫了肚子,这才真正开始成亲的繁琐程序。兰汤沐浴之后,几个亲近得力的丫头用特制香露细细揉面擦身,又用蜂蜜花瓣调和制出的膏子涂抹脸上,轻轻擦拭,最后还需用羊脂素馨之物再涂抹一层,这才换上简便衣物,被扶着走出屏风。宫里的司仪女官为她梳理发髻,并涂脂抹粉地化妆。沈天玑瞧着镜中那张越来越明丽逼人的脸,仿佛自己都不认得了。   一旁的碧蔓笑道:“姑娘本就生的好看,只平时里极少隆重打扮。这会子一瞧,真比天仙还美呢!”   那梳头的女官也连连夸赞,手上的功夫极是细致老练,可也丝毫不敢怠慢。梳妆过后,沈天玑又换上了大红的婚服。镜前一站,艳丽如富贵牡丹,容色娇美倾世,一身锦绣风华,真让神妃仙子都要自叹弗如。   沈天玑瞧着发髻上的枝枝花钗,俱是耀目璀璨的金银杂宝琉璃,共有十二支大花,并同数目的小花。这样满头的珠钗银环,宝气珠光,美则美矣,却直压得她头都很难抬起。   待一身装扮完成时,已快到正午。沈天玑昨夜本睡得晚,身子和脸蛋生生被折腾了大半日,她虽未曾动作过,可也累极了,肚子饿的很,眼巴巴瞧着桌边一盘子大红苹果,目露渴望。   林氏看她这馋猫儿样,心里难免几分心疼。可司仪官在此,她哪里能纵容沈天玑这样不受规矩?当下就瞪了一眼过去。沈天玑目光缩了回来。李妈妈瞧在眼里,私下就将手里几颗小糖,悄悄塞到了沈天玑手里。   沈天玑眸光闪过喜色,抓着糖果的手倒跟拿着了不得的宝贝一般。   莹心院中,沈府的女眷都到了个齐整。沈老夫人垂泪难抑,几个媳妇儿以及丫头婆子围在一旁劝了许久。府里的姑娘如今只剩得沈天媱、沈天姝和沈天婵。   沈天媱见到沈天玑这般明艳逼人的模样,只觉得这个妹妹天生就该如此富贵傲人风华倾世,这样一身风度威仪尾实当得天下国母的尊荣。这几日她时常来沈天玑屋里说话,谈笑如常,可仿佛是某种默契一般,二人都未提过柳清萏的名字。   沈府的人只道是四姑娘与清姑娘闹了别扭吵了一回架,多数人对其中内因不明晰,可沈天媱却知道些内情。在她看来,两人都是身不由己、心亦不由己罢了,实在说不上到底是谁起的罪孽。   只是,柳清萏离开时也并未给沈天媱留下只言片语,沈天媱思忖着,柳清萏大约是还在气头上转不过弯儿来,倒连她也一并生疏上了。   当日二人闹成那样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沈老夫人早有严令不许提起。故此,沈天媱并不知道,柳清萏不仅与沈天玑生疏了,还动手打过她一巴掌。   好在如今雨过天晴,她这个妹妹也不知是说她命太好还是太不好,一入了宫门,不知何日再见。沈天媱也不再思索过去的旧事,万分珍惜起仅剩下的相处时光来。   她无意间瞧见李妈妈塞糖果的动作,忍不住心下暗笑,想到前日沈天玑吃了后称赞不已的桂花糕,她低声吩咐初晴,让她用丝绢包了一些来,最后当着院中众人,放到沈天玑手里,“这是二姐姐给你备的些小礼物,你且好好收着。”   沈天玑一碰那丝绢,立刻知道内有乾坤,喜笑颜开道:“二姐姐的礼物,妍儿定会好好收着。”   沈天姝自从沈天姒出嫁之后,就十分规矩,与沈天玑略略说了几句话,面上倒也过得去。   “四姐姐好漂亮!”沈天婵今日一身红彤彤的襦裙,头上两个丫髻,插了两朵红色绢花,她瞧着沈天玑衣裳上的精美凤凰刺绣,很想上去摸一摸,可看见一旁严肃的礼仪官,便瑟缩了一下。沈天玑对沈天婵,是有几分真心欢喜的。她招招手,待沈天婵走过来后,她拉住她软嫩的手,道:“日后可以和大伯母一同进宫来看望四姐姐哦。”   小姑娘立刻喜笑颜开。   下午申时初刻,是司天台早就测下的吉时。那顶明黄流苏金凤刺绣的凤與等在了沈府门口,司礼官高喊一声“吉时已到”,登时礼炮大放,钟鼓长鸣。沈天玑只觉得心头一慌,手上被人塞进一只富贵苹果,还不待看林氏最后一眼,头上已经被罩上一层通红盖头。   视线笼罩在一片朱红之中,耳边擂鼓鞭炮之声响彻耳膜,不知怎的,她心头一热,眼中盈盈几许泪光。沈老夫人和林氏拿了帕子擦了眼角,后者还是强撑着笑,由着司礼官扶了沈天玑,沿着一路朱红的地毯,一步步走出了莹心院。   院中那株海棠,仿佛知道院中主人的喜意一般,开得正当红艳。   走到府门时,司仪官又宣读了一边帝后大婚诏书,尔后,她听到了沈和清的声音,“日后在宫中,伺候皇上须得戒之敬之,不可有丝毫违逆之意。”   “女儿明白。”沈天玑答应着,又有林氏上前,握着她的手忍着泪久不能言。   “好了,大喜之日哭什么。”沈和清沉声一句,林氏这才勉强道:“日后要记得柔顺恭敬些,不要再同做姑娘时这般骄纵胡闹。”   “女儿明白。”   尽管这些都是出门的礼仪,沈天玑还是忍不住心里难过。这座沈府,对她馈赠了十几年,她至今也未能做过什么回报于她。   鞭炮声中,沈天玑上了尊贵威仪的明黄色凤與,帘子落下时恰好一阵微风,吹起红色盖头的一角。   她目光一闪,瞬间捕捉到人群中那个熟悉的俊逸面容。心头一跳,可想要再看清时,帘子已经落下。   车驾被稳稳抬起,她再看不到了。   纳兰崇一身清贵疏淡,立在一群轩裳华胄的贵府公子中仍是极为出众。他看着华丽尊贵的凤與在无数宫人侍卫的簇拥下逐渐离开沈府时,眸光一阵沉静,心头不知作何想。   早说不来的,还是忍不住来了。   整座京城都是一片喧嚣喜庆,甚至比过年除夕之日还来得热闹。帝后大婚,举国上下都要穿上节庆盛服,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门神对联焕然一新。敬国公沈府嫡女的嫁妆,整整排了数条街,所谓十里红妆,也不过如此。百姓们欢笑议论着,无不赞叹羡慕。又有消息灵通的提起,说是礼部派送到沈府的聘礼更是无比丰厚,光黄金就有数万两之多,更不提别的绫罗绸缎珠宝玉器之物。众人俱是一阵感叹。   沈天玑在车上呆了半日,心念还留在那方才一瞥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微微叹口气,从袖中拿出沈天媱送的东西,松开那丝绢,果然见到几块莹润的糕点。   沈天媱极是守规矩的,没想到也会偷塞东西给她。自柳清萏离京之后,她时常忧虑沈天媱会因此与她疏远,如今看到这几块香气四溢的桂花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唇间晃过几分笑意,生出几分感激来,终是没舍得把那糕点送到嘴里,而是把李妈妈偷偷给她的糖果放了一颗在嘴里。   浩浩荡荡的队伍走了大半日,才渐渐靠近禁宫。从禁宫正门昭阳门进入,依次通过正阳门,乾阳门,太极门,绕过太极殿,又走过几座宫殿,最后才到达承光殿。   凤與所经之地都要铺设红毯,各宫门、殿门红灯高挂;各宫门殿宇都悬挂双喜字彩绸。一路上都有宫女侍卫跪迎,朱黄旌旗漫漫,禁中重重宫阙一片肃穆而喜庆,青黄的琉璃瓦在明媚的日光下波光粼粼,耀目非凡。   承光殿前的文武楼中,早有满朝文武百官等着参拜皇后,眼瞧着凤驾来临,俱是跪地相迎。   耳边的百姓笑语欢呼逐渐远去,开始还有喧天鼓乐之声,现在却是静穆一片,只除了司礼官高昂的宣报之声。   沈天玑知道,这里大约就是承光殿了。   下了凤與,被搀扶着一步步拾级而上。她视线所及,是脚下鲜红色打底绣着富贵威严的龙凤纹饰的长长地毯。她流云如意的礼服鞋子一步步踩在地毯上,袍裾下缘荡过浅细的波痕,划过她此刻沉静又微微忐忑的心。   皇上,你可如先时所约定,正在殿中等着我?   耳边忽然礼乐奏响。她走进高阔宏伟的殿阁之中,沿着凤舞龙腾的地毯,走近殿中那位尊贵威仪身姿卓然的年轻帝王。   此时,已经西斜的日光犹自充足,大殿中朱红之色一片明亮。纳兰徵坐在玉阶之上的御座中,自那一身朱红的女子盈盈入殿时,他便再移不开眼睛。   今日,他亦是一应繁文缛节,忙到现在。可是却忙得分外开心,惯常冷淡肃然的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到此刻,目光落到她的身上时,眸中欢喜之意再难掩饰,俊颜仿佛明媚春光般璀璨夺目。   妍儿,你终于来到了朕的身边。   沈天玑一步步榻上玉阶,纤细的身形为一身锦绣珠光所覆,面容笼罩在朱红盖头之中,他只能瞧见她纤细小巧的玉色下巴,在随着步态微微飘荡的盖头底端时隐时现。   一方莹润鲜白,让他禁不住想要抚上去。   待她走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他忽然站起身,大步朝前走了两下,一把握住她隐在袖中的小手。   他大掌竟比平时还要温热上几分,生生将她烫的心头一颤。她微微凉的手指被他紧紧捏住,再不能逃走。   司仪女官吓了一跳,只因皇上这动作着实不在礼制之内。   纳兰徵捏上了柔软的小手,掌中细嫩柔滑的触感让他不想放开。拉着她走到高台上后,他还轻轻捏了几下,这才放开,一手接过礼仪官送过来的红绸。   沈天玑被他捏地脸色绯红,直道这人身为天子,怎能在站满了人的大殿中如此肆无忌惮?恼归恼,可又有几分甜喜,浅浅淡淡地划过心间。   二人拜过天地,高堂却是不需要拜的,夫妻对拜也只有沈天玑一人行礼。礼成之后,殿中再次礼乐齐鸣,还不待司仪官上前,纳兰徵已经把沈天玑扶了起来。   这回倒不是他故意藐视祖制礼度,而是他眼瞧着沈天玑跪拜时身子微微摇晃,仿佛站不住了,这才禁不住上前来搀扶。   “怎么了?”他隔着一层轻飘的朱红盖头,口中急切询问着。   沈天玑脑子有点犯晕,大约是昨夜睡的太晚,今日又忙了一日未曾歇过的缘故。她扶住他迅速稳住了身形,正欲放开他,他却不依。   “我已经站稳了,你放手。”二人此刻隔得极近,沈天玑急得很,这声音细如蚊吶,只带了几分娇脆,几分羞恼。   男子听到她语中的焦急,勾起唇角,同样是细轻的两个字飘出,“不放。”   说着,他拉住她细腕的大掌愈发用力,瞬间将她扯进了怀里!他这力使得巧,又因二人相拉的侧面被他高大的身形挡住,玉阶下头的人瞧不到内中乾坤,倒像是皇后娘娘身子虚弱,拜完堂没站稳正欲倒地之时,正好被皇上扶住了。   众人目露惊讶,又想起先时京中有传言说,皇后娘娘病了许久,才未能及时行大婚册后之典,如今看眼前情形,这传言大约是真的。   礼仪官本欲开始下一轮仪式——皇后接受金册凤印并对皇上行三跪九叩大礼,以示谢恩。这会子皇上搂着“娇弱”的皇后娘娘不放手,却是不知如何进行下去了。   纳兰徵瞧了眼放在玉案上的金册凤印,又朝司仪官投去淡淡一瞥。那司仪官一个激灵,立刻福至心灵,继续朗声宣道:“奉制授皇后金册凤印!”   玉案上象征着天下间最尊贵的女子的信物从持案者、礼部正副使者、内谒者监等人手中一一呈上,最后司仪女官下玉阶双手接过,恭敬送到了沈天玑跟前。   正当沈天玑想要从他怀中起身时,纳兰徵已经一手接过女官手中的东西,寡淡舒朗的声音传下大殿。   “皇后凤体微恙,今日这谢恩之礼就免了。别的礼仪也待明日再行吧。”   大殿静寂无声。礼部的几个老臣的脸皱成一团,只觉得这太过不妥。可是瞧着一脸冷淡眉宇严肃的皇上,以及他怀中毫无动静的皇后娘娘,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   玉阶之上,御座之前,身着帝王玄色衮服的男子犹自满目威仪,让人不能逼视。他修长的双臂将他方娶到手的小妻子搂得紧紧,寡淡萧厉的目光缓缓逡巡过殿中众人,眉宇间一片不容拒绝的坚韧之势。   众人纷纷低头,再无人提出异议。   沈天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继续装晕,红色盖头下的水亮美眸眨了眨,忽然感到身子一轻,男子已经将她抱了起来。她周身为他的气息所包围,他的胸口和双臂这样坚实温暖,让她愈发犯晕了。   在文武百官内外诸司震惊的目光中,昭武帝亲手抱着他的皇后大步走出承光殿,直送到殿外凤與之上。此刻已是幕色四合。承光殿外一片开阔,光洁的大理石上铺了朱色红毯,一路延伸向帝后大婚的新房所在之地交泰殿。   朱黄色的帘子落下,沈天玑忽然拉住他欲离开的手,惊慌出声:“皇上……”   纳兰徵一顿,听出她语中的恐慌,心中浮过满满的怜意,隔着帘子轻言抚慰道:“妍儿莫怕,朕的御撵就行在你身边。”   说着,他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后松开。   若不是周边这么多人盯着,他这位皇后又极是脸皮薄的,他真想一路直接将她抱到交泰殿中去……   周宁福一路小跑,立在纳兰徵身后,小声回道:“皇上,文武百官还等着参拜皇后娘娘呢!”   “让他们都散了,明日再来参拜。”男子打断他的话,“今日这样拜来拜去的何时才拜得完?”他的小皇后已经很累了。   周宁福悟性一向不错,立马听出了皇上的言外之意,当下点头应了是。   ☆、第084章 吉日佳辰春宵夜(上)   东华宫正后方的凤宸宫是皇后所居殿阁,在后宫一众殿宇楼台中尤为端雅庄肃。依据祖制,帝后大婚的新房就在东华宫与凤宸宫之间的交泰殿。今日交泰殿内中张灯结彩,灯笼高挂,一片喜庆洋洋。   交泰殿中一应礼仪之物早就备妥,沈天玑被搀扶着坐在床沿,透过朱红的盖头,她能隐约望见案几上一对龙凤呈祥的大红喜烛,足有数尺高,烛火安静地燃烧着,透着淡淡清香。   这样折腾一日,中途还没的休息,她实在有些吃不消。这会子骤然安静下来,这才发现满头的金钗珠翠已经将脖子压得僵硬,厚重的礼服内,身子有几分粘腻,脚下的礼服鞋镶珠缀玉,连抬一下脚都十分费力。这样一身累赘,着实难受的很,幸好能装一回晕,不然今日不知能不能熬过去。   “皇上!”   女官们跪地参拜的声音响起,随后是一声低醇舒朗的“平身”。   沈天玑心头猛跳,也不知怎的,浑身都紧张起来,那个声音明明低缓如昔,可她就是听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感觉来,仿佛暗含了某种急切。   男子不紧不慢地靠近床沿,步子踩在地毯上,发出细微的响声。   沈天玑眼帘下方出现一双玄色底宝蓝蛟龙海水纹的皂靴,正正停在她跟前。   女官将喜秤呈到纳兰徵手上,男子接过喜秤,目光落在榻边安静坐着的女子身上。   她一身大红的衣装,被烛光照得明亮,仿佛一朵明媚而耀目的海棠,面上覆了一层薄纱,等着他揭开。眼瞧着她交叠在身前的玉白小手握得那样紧,衣角都被绞皱了,他眸光闪了闪,拿着喜秤的手顿了片刻,终是伸手一下挑起了朱红的盖头。   红色薄纱悠悠飘落,露出丽色倾城的雪颜。她下意识抬起眼,水润的目色望向男子,眸中顾盼流彩的星芒在火光下愈发璀璨明亮,几乎夺人心魂。   他心脏陡然一缩。   沈天玑生得本就极美,再加上这段时日的调养,那肌肤娇嫩水润如如剥了壳的鸡蛋,在灯下泛着莹莹玉光。精致的小脸上妆容恰到好处,黛眉明眸,琼鼻绣口,完美无一丝瑕疵。   他怔怔的看了良久,沈天玑见他不动,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微微平复了紧张之意,她嫣唇勾起,轻轻一笑,霎时,夺尽满室辉光。   有司膳房的女官呈来馔食酒品,跪地叩拜后等了良久,才听得皇上一声犹自寡淡的“平身”。   纳兰徵将胶着良久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当先大步走到铺了锦绣红垫的桌案旁坐下。沈天玑亦被搀扶着坐到一旁。祭拜时,他神情极认真专注,始终未曾看她一眼。她如水的目光悄悄瞧了他几次,但见他一分回望都未曾给,不禁心里一阵微恼,也再不瞧他了。   不过……今日他一身红衣,这样喜庆的颜色倒给他冷肃坚毅的轮廓平添几分温润艳彩,敛下平日的威势,五官的精致表露无遗,一派翩翩俊美,倾世风华。   唔……幸而他平时里多是一身黑色,神情也颇肃穆,不然,不知要迷倒多少女子去……   沈天玑低头胡思乱想着,女官已经将一只白玉酒杯呈到她跟前。   她侧身接过,螓首低垂,二人手臂相交时,终于感到他看过来的目光,泛着微微的热。她却不敢抬眼,只低低瞧着他宽大袖口边缘精致无双的流云绣纹。   她宽大的袖口随着动作微微落下,露出一截玉色皓腕,腕上一只紫金手镯通透莹润,却还比不得她肌肤的莹润无暇。   宽大袖口,愈发显得她手腕的纤细。这样的纤细与他修健的手臂相交,他心口微微一动,动作微滞,不妨她正欲低头浅饮那玉杯中酒。   “朕的皇后何故一直低着头?”   沈天玑抬起水润眼眸,不妨正跌进一双幽深无底的眼眸中,沉静如平湖秋月,此时又含了丝丝的温意和浅笑。   这样的目光,仿佛三月春风,能吹开漫山遍野的锦绣繁花。   她知道,他的这份温暖只独独给她。   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柔情蜜意,她如波水眸与他对视,眼中如水澄澈又隐含温柔,让他瞧得满心都是喜意。   他觉得很不容易,这个小姑娘,心中终于有了他。   合卺酒饮过之后,司膳女官们撤下酒馔,一一退下,又有司寝侍者上前来欲引二人各自洗浴宽衣。   沈天玑四处一瞧,却见殿中层层朱红纱帐,在烛火中轻轻浮荡着,明丽无边。东边角落处设有明黄帷幄,地上重茵累席,西边有一扇*屏风,上面戏水鸳鸯栩栩如生。   虽然早就知晓这些过程,但沈天玑在府中时一向习惯自己沐浴,再多也就是青枝碧蔓二人。如今到了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由这些面色庄严的宫人伺候,还是忍不住心中尴尬。眼风微微看向男子,却听得他淡淡开口道:“你们都下去吧,不须伺候了。”   大昭禁中从来都是以昭武帝圣旨为尊,众人听得此言,自是一分也不敢犹豫,齐齐退了下去。   沈天玑心里一阵笑,觉得这人当真合她心意。可待宫人全部退尽,整个寝殿只余下他们二人时,她又无端紧张起来。   男子一声低笑,“妍儿为何不敢看我?”   室中一片静谧,偶有喜烛的噼啪声响。感到他走到近前的脚步,男子气息仿佛带着丝丝压迫,沈天玑微微咬了唇,强迫着自己抬头,望见他眸光漆黑如夜,内中隐有渐起的波涛。   她一身红妆立在他面前,艳丽绝美的容色在灯火中愈发倾国无双,满头的珠翠银环衬得眸中光辉璀璨。   这样美的人儿,着实让他心折。等了这样久,她终于嫁给了他。想到她此刻已是他的新娘,是他独有的美人儿,她此后的人生都全然属于他一人,他心头生出阵阵悸动,再也掩盖不了满心的热切和渴望。   男子此刻的眸光带了□□裸的火热。她惊慌欲逃,却又忍住了。   今夜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她合该是他的。   她抬眼与他对视着,带着丝丝的倔强,双手握住,努力驱散着欲逃的羞怯。那双水润美眸泛着星月光华,又带着她独有的沉静与纯澈。   眼前大红嫁衣的女子如同春光下开得最艳的海棠,瞧着自己的眸光璀璨无双,瞬间将他的心魂勾了去。近在咫尺的嫣红小巧的唇儿娇艳如三月桃花瓣,水润丰泽地让人想一尝滋味儿。   他眸光一动,忽然双臂一伸,揽她入怀之际,双唇骤然攫住她的惊讶微张的嫩唇,气息狂热而霸道,满身都是压迫之意。   她不妨他忽然而来的侵袭,双眸瞪得老大,烛火摇曳中瞧见他漆黑无底的眼,内中满是火热暗光。   周边的喜庆红色,让他破开了某种禁忌,让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肆意夺取她的气息。唇间的动作,愈发蛮狠而不加节制。   耀目的红色,浓黑的眸光,还有不断向她席卷的他的霸道气息,让她一阵晕眩……   发上花钗垂下的流珠随着动作发出微弱的叮呤之声,和着她浅细的呜咽,响在静谧的殿宇之中……   她因呼吸不畅,满脸娇红,伸手推他良久,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他唇间一片水润艳泽,气息粗重,低低与她道:“妍儿的小嘴,似乎比平时还要甜几分。”   沈天玑羞得满身都要红了,双眸含羞带怯望了他一眼,似嗔似喜,犹含着方才亲热后的盈盈水波,霎时妩媚动人之极。   他觉得浑身都难受起来,想到此时二人身上尚且是累赘吉服,低笑开口道:“朕的皇后……可要跟朕一道沐浴?”   沈天玑哪里还敢跟他扯这些,当下转身,一人匆匆入了屏风之后。   看她逃也似的动作,他笑意浅浅,心道,她已经是他的了,这会子还躲……   总归她今夜乃至此后的所有日子,都专属他一人。他有足够的时间,将她好好疼爱。   屏风之后,有镜台椅凳并上早就备好的沐浴诸物。交泰殿内的沐浴只是专门给帝后新婚时稍作休整的,自然比不得东华宫和凤宸宫的浴池来的庞大和华丽,可这一方温泉水浴也足够沈天玑瞠目结舌的。   水上飘着氤氲热气,泛着清淡花香,她定睛一看,水上飘满了红色的花瓣,轻轻涤荡在水波上,美不胜收。   想到方才他满是侵占的眸光,她就忍不住害怕,连带着拆卸装扮的动作也慢起来。   一只只花钗取下,满头墨发披散,镜台上印出她娇艳微红的面容,她望了一会儿,又觉自己太过傻气。今夜这样长,又能拖到什么时候?   他总归……不会伤害她的。   退下衣物,踏入池中。温润的池水疏散了她一日的疲累,她觉得浑身舒坦,双眸微微闭起。   皇后……果然成亲之礼都比旁人来得更累些。可是既然已经走到这步,她必然不会退缩。   耳边水波荡漾,她伸手拂过池上花瓣,唇角又露出丝丝笑容。   他对她这样好,她心里亦有他。这桩姻缘如此美好,连带着身边的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   ☆、第085章 吉日佳辰春宵夜(中)   纳兰徵沐浴之后,换上一身朱黄色中衣,走出帷幄之时,殿中一片安静。   他朝那屏风处望去,听见里面微有水波之声,荡在他的心里,一阵阵痒。他朝屏风大步走了两下,忽然又停了下来。   这般过去,似乎太有失风度?虽说他一向不在意风度不风度的,可还是怕吓到她,到时候吃苦的还是自己。   “妍儿?”   他轻声唤了句,未听到回应。   “不许泡久了,对身子可不好。”他说着,仍是不见对方回应。又等了一会儿,心下生疑,再顾不得其它,大步朝屏风后走去。   一片雾水弥漫,隐有淡香。他定睛一瞧,却见池边的朱红衣袍如同萎地盛开的花朵,镜台上随意放了十几枝花钗,泛着花瓣清香的水池中尚有起伏涟漪,可本该在池中的美人儿却不见了踪影。   他四周一望,却见红色丝绸帷幔飘飘荡荡,在幢幢烛火中落下纷乱悠柔的影子,伴着浮动的暗香,整个殿宇被装点得如梦似幻。   地毯上的重重暗影中,唯有一道娇细身形,在漂浮的帷幔之间若影若现。   整个殿宇本就不大,他仿佛能听到她急促慌乱的呼吸。男子唇间勾起笑意,眉宇一片光华。他刻意将视线看向别处,嘴上唤道:“妍儿,你在哪儿?”   脚下仿佛随意朝外几步,“妍儿快些出来,朕找不到你了。”   沈天玑见他似乎要走出屏风,心下暗自松了口气。   低头一看身上的衣裳,她脸红得快要能滴出血来。方才她在水池中做了一番心理准备,就欲起身穿衣,可放眼一望,水池边上只挂了这么一件……薄透的衣裳。   说薄透委实是好听了,其实是一层极透明的纱布而已,淡粉的色泽,柔滑娇腻,抚上去流水一般清爽光滑,可穿在身上,跟没穿又有什么区别?!   她这会子身上就套了这么一件,同色的丝带松松系在胸前,垂下长长的纱带轻轻飘荡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得散开。   一直晓得做皇帝的艳福极好,可也没料到大婚之日给新娘子穿的是这个!想到让她就这副模样走到他面前去伺候他宽衣上榻,她就觉得浑身发麻,巴不得立刻藏起来才好。   她一时之间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方才听到他的脚步声时,心里慌得仿佛钻进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生怕他会进来看她。眼瞧着周边帷幔重重,她想也不想就藏进来了。   她思索着,等他走了,她得再换回那身厚重礼服才好,等下才好伺候他……晚些时候上了榻,吹了烛火,大约也瞧不见什么,再脱下衣裳,也是一样的。   心里算好之后,她就躲在那里不动了。眼巴巴盼着他走出屏风去。   男子正要踏出去,却忽然脚下一转,又返身回来。修长的身影重又踏进水池边,弯腰去捡起地上的大红吉服。视线恍若不觉地朝那处一望。   沈天玑立刻朝后面缩了缩,娇小的身影为重重飘荡的帷幔所覆,连呼吸都尽量轻缓。   他的妍儿……是在和他玩捉迷藏么?   男子将那衣袍随手扔到了屏风外面,自己则煞有介事地坐在了池边镜台前。伸手拂过台上花钗,想到她方才满头珠钗时的艳丽绝美,不禁目光微深。   沈天玑眼瞧着他把衣裳扔了出去,登时恼的不行。男子高大挺拔的身影静坐在那里,纹丝没有出去的意思。   “妍儿再不出来,朕可要来寻了。”他淡淡开口道,“若是被朕寻到了……妍儿可莫要后悔。”   浅淡的声音,听在沈天玑耳里,却满是危险。她心口猛跳,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却见那挺拔如松的身影忽然站起,脚下箭步,三两下朝她所在之处逼来!   她被那气势所骇,慌乱之际也不知哪儿来的灵活劲儿,纤细的身影如游鱼一般顺着帷幔溜到了另一个角落,站定后再次摒住呼吸。   四周帷幔低垂。他眼瞧着地上那纤细人影在一阵风动中不见了,不禁微微眯起了眼。   怪只怪,交泰殿内因是大婚新房,保密措施做得极好,里面纱幔一重又一重,生把寝殿围了个严实。如今正值夜晚,喜烛亦是红色,整个殿阁如同笼罩在一片如梦似幻的红彤朝霞之中,看不明晰,倒给了她可乘之机。   他没料到,他的妍儿竟还有如此才能。这若是换了别人,可能还真找不到她,只能出去多唤些了人来寻,未免失了二人的情趣。可此时是他。他听风辨位的本事一向炉火纯青,若是能让小小女子这样轻易从他眼皮底下溜走,未免堕了他昭武帝的一世威名。   这丫头,怕成这样是要做什么?他还能把她吃了不成。   心里这样想着,薄唇却溢出浅笑。他分明听到西南方有细微的异响,眼神朝那处一飘,却见朱色帷幔间,隐现出墨色长发来,水流般丝滑,旁边的帷幔被勾勒出几分凹凸,他甚至能立刻描绘出那里面隐藏的曼妙曲线。   身子一阵躁动。他朝西南方一步步走过去,嘴上轻声唤着:“妍儿,别怕……朕不会伤害你的。”   沈天玑见他过来了,又想着换个地方藏匿,她脚步飞快地穿过一道帷幔时,听见男子骤然加快的脚步,“妍儿莫跑了!”   她却愈发跑得快了,帷幔中慌不择路,只朝着更暗的地方走,长长的墨发湿润着披在身后,随着脚步轻轻荡漾着,与朱色的纱帐交织在一处,凌乱飞舞。   胸前粉色的丝带飘荡飞扬着,她一边伸手按住,一边在灯影凌乱的纱帐穿行,霎时殿中纱幔飘飘荡荡,一阵风响,大红喜烛的火焰剧烈抖动着,伴着一追一赶的急促脚步声。   一旦暴露行踪,又岂能再瞒过他的眼?他脚步凌厉迅速,如出笼的豹子,循着她跑动的方向追过去,一下子将她逼进了再无法逃走的角落中。   她此刻缩在角落里,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却再没处逃了。握着胸口丝带的玉色小手紧紧握住,微微发颤。   虽然不知她为何这样怕,可他知道她此时定怕得很,忍不住就缓下脚步,轻声诱哄道:“妍儿,宝贝儿,快点出来。妍儿自己出来,朕不罚你。”   沈天玑心头直跳,她咬了咬唇,见他又要走近,慌张开口道:“皇上……别过来……”   这声儿娇嫩酥脆,生让他耳中一阵舒服,只觉得她哪里都好,连声音也别样好听。   “为什么?”   “……麻烦皇上先去一下殿外,妍儿马上就会出来了!”   男子一愣,从善如流道:“好。妍儿快些,莫要在角落里憋坏了。”   她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仿佛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她才掀开最近身的一重纱幔。眼睛朝外一瞥,不见人影。她心下大定,又掀开几道纱帐,待到最后一重时,骤然见到地毯上男子卓然静立正守株待兔的身影,她吓了一跳,又欲躲回去。可男子的耐心已经用尽,少女清淡的香味儿就在眼前,他又岂容她又跑开?   大掌忽然撕开那最后一层纱幔,他朝前大步一跨,将欲逃的美人儿紧紧捉住,手臂一用力,纤细的人儿若蝶儿一般落在他怀里。   “瞧朕抓到了什么?”   隐隐含笑的声音,低缓醇厚,微微嘶哑,火热的气息拂在她艳若桃李的小脸上。他低头望见她美丽倾世的容颜,一瞬也不愿意等了,低首狂热含住她的嫣唇……   “唔……”满眸的惊惶,少女宛若被捉住的无辜小白兔,某眸光里水润剔透,含着丝丝委屈,却再不能有丝毫反抗……   纱幔飘飘,墨发浮动,她胸口的丝带终是散开一片春/色,粉色纱衣如落花般飘落在地……   夜色浮沉,烛火彻夜明亮。   四周纱幔犹自飘飘荡荡,寝殿中巨大的床榻上有绣着百子千孙的喜色纱帐。帐中偶有娇细吟哦和男子粗喘,持续往复不知几回……   夜半时,纱帐终于掀开,登时帐中香靡热气微微散开。他抱着怀中柔弱无力的女子再到水池边上,那里的水已换做一新。   “妍儿?”他轻轻为她擦拭着,动作温柔仿佛对待无价珍宝。可是这“珍宝”此刻却闭了眸,眼角尚有泪痕。   细吻落在她眼角,吸走她的泪珠。他心头早已软成一片,彷不知如何才能让她知道,他怜她爱她之甚,真巴不得让她能看到他心头所想。   哎……终于还是吓着了她……   她在那可怕的洪流顶峰中,早已承受不住失了意识,这会子在温热舒适的水中浸泡一会儿,又有低醇温柔的男声在旁边轻唤,她这才悠悠转醒。   睁眼望见他俊逸飞扬的眉宇中一片淡月舒朗,好看极了。只是眉梢微有忧意,低头看她身子的目中有浓浓的心疼。   她心下一动,忽然伸手来触上他的眼角,微微沙哑的嗓音,“皇上……”   他见她睁开了眼,登时面上一片明媚璀璨,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水润的眉目。   “可舒服些了?”   沈天玑点点头,“皇上……我可以自己来。”她欲起身,却感到浑身酸软,一分力气也攒不出来,登时一双美目染上几分羞恼。   纳兰徵见她这娇软可怜的模样,心里又怜又爱。   他有些后悔自己折腾过了,让她如今这样毫无反抗之力,可又觉得这样也挺好,她可以全身心地依赖他,他会为她做好一切,而她……只要像方才那般,乖乖承受他的恩泽就好……   盼了长长久久的娇□□子终于吃到嘴里,他此时心里全是满意和畅快,全然忘了很久以前他曾想要把她调/教成一代贤后的想法。   修韧有力的手臂将她的身子调整下位置,让她稳稳靠在他胸前,双臂紧紧环住她柔软丝滑的身子,“怎么又忘了,该叫我什么?”   她脸一红,低低唤了句,“旭之……”   方才,他就是逼迫她这样唤他……手段之“下流卑劣”,简直让她仿佛重新认识了他一般。   这个男子,平日瞧着威严肃穆,可在榻上真是没有正经的……   这样柔柔软软的唤声,让他心头又是一阵舒畅。想到方才芙蓉帐中他的恣意猛烈,她的妩媚婉转,此刻两人又都未着衣物,丝滑柔嫩的肌肤相亲,他只觉得浑身又升起熟悉的骚动。   “皇……”她瞧见他逐渐暗下的眸子,秀眉微皱,慌乱出声,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已经再次被夺去呼吸。   水波荡漾,池中女子宛若染露娇花。他一尝再尝之后,才强迫自己放开她。   “妍儿……”他飞扬凌厉的眉此刻因强忍而微微皱着,“……可还疼得很?”   方才下榻时,他望见白色丝帕上触目惊心地鲜红,心里满满都是满足。可是……想到她方才在他身下细声喊了许久的疼,如今却是不好再碰她了。   沈天玑连连点头,努力装出十分委屈的模样,正欲再挤出几滴泪来应应景,却听得男子柔柔拥她道:“今夜是我太过急切了……嗯……也不该强要第二次……”   人们都说温柔乡英雄冢,过去他未有体会,今日却是……巴不得留在她身上,再不起来才好。   后面那句,他是贴着她耳畔说的,直让她浑身都绯红起来。偏他抱得紧,她连转个头都做不到,只得用妩媚水润的眸子狠狠去瞧他。   她自以为是“狠狠”的,可看在他眼里,没一丝威胁,反而像是撒娇来了。登时又是一阵轻笑。   ☆、第086章 吉日佳辰春宵夜(下)   三言两语之际,沈天玑一阵阵面红耳赤,最后干脆闭了眼再不理会他。他俯身,在她雪白的小脸上留下细碎的吻,女子面颊微微漾起绯红,如同春日初开的桃花瓣。   他的手掌有长期练习骑射的细细茧子,落在她娇嫩丝滑的肌肤上勾起一阵□□。他精于骑马御箭之道,所用弓弩都是极重,久而久之他的动作也习惯性重些,这会儿便时刻提醒着自己,万不要太过用力。   身为君王的男子倾尽温柔,为她打理周身,将自己的身份全然忘却。先时教导礼仪的宫人与沈天玑也说过,新房中该是她伺候他才是。如今倒是反过来了。她也知道这样不合规矩,可她现在全身软成一滩水,自己都爬不起来,遑论去伺候他?   总归这人在她面前素来不在乎规矩,就由着他好了。   纳兰徵见她这理所当然的模样,心下也好笑,只道自己也是愈发中了毒了,所作所为简直与他过去秉持于心的准则相差太多。可他现在这样伺候她,心里不仅未有丝毫委屈之意,反而开心得很。   他也给自己的这番行为找了个借口,心想着,是他把她折腾成这般,这姑娘从小娇惯的,今夜让她落了好些泪,他总要补偿点她才是。   沈天玑被伺候得甚是舒适,又因一日劳累,这会子晕乎乎的便又睡了过去。他动作愈发轻柔,待见她长而细密的眼睫沉静覆上时,才缓缓起身,将她送到榻上。   随手将床榻上染上殷红的丝帕扔到一边,他给她盖好被子,见她乖乖蜷了进去,小脸因温暖而红扑扑的,呼吸安宁平稳,他这才放心去洗浴。   他在水中泡着,忽而又想起今夜那番销/魂滋味,细细回味一番,只觉得他虽身为帝王,可这辈子活到现在也没这样舒坦过。难怪旁人总说女/色之物如何如何,原来是这样的销/魂蚀/骨,让人欲罢不能。   他在少年时,顺温太妃就有按照祖制规矩,给他安排宫女伺候的,偏他瞧着那些女子,只有厌恶之感。这些年来,他清心寡欲得很,莫说是旁人,就是他自己,也怀疑起自己来。可是,自从遇见她,他寡淡冷寂的心仿佛瞬间堕入了凡尘,尝尽男女情爱的百般滋味。原来并非他寡淡无心,而是过去未曾遇到那个让他心动的人而已。   他一直觉得,凡事总有个因果在。若是没有因果,便太过玄幻,而过于玄幻的东西,他素来不信。针对此事,他细细思索一番其中原因,只觉她不仅脸生得漂亮,身上也无一处不完美,可更重要的是,她那澄明纯澈的目光,还有淡然又带着丝丝娇俏的气息风华,仿佛有什么了不得的引力一般,总是让他移不开眼。世间其它女子与她相比,不过都是庸脂俗粉,俗不可耐。   不管如何,他如今肯定了自己是没有问题的,这总是一件好事。不仅不是没问题,反而是太过旺盛了些。她身子这样弱又这样小,承受起来的确太幸苦。   她才刚十五岁而已……他觉得,她得赶快更长大一些才好。   朱红色的大红帐幔之中,睡梦中的沈天玑却忽然皱了秀眉,闭着眼的小脸上满是惊恐害怕的神情。   朦胧中,她一身红妆,坐在喜庆的轿子上,一路吹吹打打,走到了一座晦暗不清的府邸。她心中隐含新嫁娘的喜悦和羞意,告诫自己说,此生将安放在此,她必会全心全意待他。头上的大红盖头掀下的刹那,那人满目刺骨的冰凉,他说,他恨她。画面骤然掠过,他仿佛对待下等奴婢一样粗暴地将她压到床榻上……   “啊!”睡梦中惊喊声起,带着从心而出的恐惧,震碎的却是正在帷幄后沐浴的男子的心。他匆匆起身,走到殿中时,但见女子正从塌上慌乱坐起,迷蒙无助的双眼看到他时,她仿佛落水之人看到一块浮木一般,骤然掀开被子,鞋子都顾不得穿,飞快扑进他的怀中,细嫩的双臂将他高大身形紧紧抱住。   她似沙漠中失了方向,茫然无措兜兜转转在荒僻原野中,即将绝望之际忽然看到一片春暖花开的绿洲。一切都瞬间回温。   “怎么了?”他顺势捞她在怀里,任由她的小脑袋在他胸口处用力贴着,仿佛要贴进他血肉里。她使尽了全力,他胸口闷闷有些发疼,却因她孩子气的动作,因她自愿自动的拥抱而微勾起唇角。   低头一看,她一身薄透纱衣下雪嫩的肌肤若隐若现,墨黑的发流水般泻下,身子微微发抖。一双手臂围了他一圈,在他劲瘦的后腰上勉强扣上。他身上衣料亦薄,感到她的手臂微微冰凉。   她久久不答,一动不动,只是轻细的呼吸有些紊乱,一下下,落在他胸前。   “妍儿?”他等了一会儿,欲抬起她脸来看,她却拱了拱,埋得愈发深了。胸口微痒,掌下肌肤柔嫩,他又忍不住躁动起来,想推开她又舍不得,真是甜蜜的折磨。   他就着这个姿势将她整个儿抱起来,大步走到床榻边,因她仍是不肯抬头,他便自己半靠在床头,任她扑在他身上,小小的一团,像是乖顺柔嫩的兔子。   她爱这样趴着,他便由着她。横竖再怎么闹,都在他的怀里。不知过了多久,怀中小兔子才有了动静,小脑袋微微抬起来,纯澈的眉目里有流转的笑意。   纳兰徵原以为她是做了噩梦吓着了,该是可怜兮兮的才是,不防她这样娇俏的笑容,一时好看的眉微挑,手指轻轻挑起她抵在他胸口的小巧下巴,“妍儿可又是故意和朕开玩笑?”   “妍儿不敢。”她嫣红的唇角勾起,在烛火下闪着诱人的光泽。他看得目不转睛,伸手轻轻抚过去。   极致的娇软,今夜他已尝过多遍,可此刻还是让他心跟着一颤。   “朕瞧着,你没什么不敢的。”男子眸色微暗,却未曾动作,薄唇勾起笑意,声音微哑。   “妍儿这欲拒还迎的手段,是从哪里学来的?”   她知道,他是在说先时她故意躲在帐幔中不见他的事情。霎时面色微红,长睫垂下,心道她何时欲拒还迎了?明明是他这宫里的规矩让她实在吃不消而已。   他却刻意逆着她的意愿,将她下巴抬高。那一刻,他将她从重重纱帐中捉出来时,她那身装扮简直像是妩媚的妖儿,上下无一分不勾魂夺魄,引人发狂。   “这手段……学得不错……”他轻笑着赞道,指上愈发用力,想看看她此刻娇羞无限的容色。   她不得不看向他幽深的眼,还未看清他的笑容呢,下一刻,他就低首含住她的唇,辗转反侧,极尽缠绵……   大掌忍不住又开始滑动,顺着脊背往下…忽然她一声娇吟,“啊,”她侧开避过他温柔缠绵的吻,小声呜咽道:“还疼着呢。”   他微微叹口气,触感告诉他,她的确还肿得很。想到她本就是大病初愈,心下愈发不忍。复又安抚地拍了她的背,“朕今夜不再碰你。”   沈天玑放心了,他说过的,他是九五之尊,说的话统统作数。这“安全”有了保障,小姑娘就大胆起来,整个人趴在他身上,觉得很舒服,便又蹭了几下。   男子微微皱眉,知道她是仗着他的允诺,开始得瑟了。可又能如何呢?忍着便忍着吧。   沈天玑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皇上,妍儿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他这时候巴不得有个话题说一说,不然抱着个嫩兔子却不能吃,真太折磨人。   她想了一会儿措辞,这才认真问道:“皇上今夜……宠幸妍儿,与过去宠幸别的宫嫔时,有何不同?”   方才她梦到前世那个可怕的新婚夜,她惊叫出声,醒过来的刹那仍是恐惧失措的,可靠在纳兰徵的怀里一会儿,渐渐又平复了。   她惊讶于他带给她的安宁。   刚重生回来时,她会偶尔陷入这样的梦魇。入京之后,特别是与苏墨阳见过几次之后,心中澄定,这个噩梦似乎离她越来越远,几乎淡忘。前世的苏墨阳,她本不该动心,更不该非要嫁给他。说来说去,是自己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他对自己冷漠如斯。这世的苏墨阳,连他那让她一直钦佩的对顾殷殷的痴情都不见了,着实让她失望。如今她完全把他当个陌生人一般,这会子重新回忆前世的新婚,已是无关爱恨,寡淡的很。可唯有一件事,她至今不能不介怀。石女之名,仿佛永恒难消的阴影蒙在她心口,时时让她害怕,让她担忧。担忧她又会陷入那样的命运。   万一这世,她身子还是有问题呢?这个念头,这两年不知在她脑海中转过多少遭。   据今夜情况来看,大约是没什么问题。可她总是有些隐忧。男女之事,她今夜是第一次,且全然是由他来把握节奏,她整个过程晕乎乎软绵绵的仿佛身在云端,着实分不清是有问题还是没问题。又想到后宫佳丽那样多,眼前这人定是阅女无数,若她果真有问题,他肯定能感觉出不一样来,这才有此一问。   她这心思弯来绕去,饶是昭武帝再睿智无双也猜不到啊。况且他并没同她所想那样阅女无数,也就谈不上她和别人比有什么不同了。他从她这话里也听不出丝毫不悦,反而一派郑重其事。这让他真不知是喜是忧。   她眼睛亮晶晶瞅着他,就想要一个答案。他思忖了一会儿,沉吟道:“妍儿…可是要朕说真心话?”   沈天玑点头,见他似乎真感受到有什么不同,心下又一阵紧张,连手都握紧了。   男子低眉一笑,俯首轻咬了下她柔嫩如花的耳畔,轻语道:“妍儿比起她们来更勾人心魂,更能让朕欲/生欲死……”   她的脸又一次通红,咬了唇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啊,”他故作惊讶,“那你问的到底是什么?”   “是……”她有些词穷,却是如何也说不出具体位置的。   男子见她着急得不行,笑道:“好了好了,你在朕心里是最好的那个,谁都比不上。朕以为,朕的皇后该早就知道这些才是。”   她这回什么都不问了,只垂下头去,气息安静。   待他以为她要睡着了时,忽然听到她轻轻软的声音,“皇上,妍儿以前很不懂事,做过很多错事。我这样,你真的不嫌弃么?”   今生似乎过于幸福了。特别是,上天赐给她一个他,让她有种惶恐之感。   男子一顿,“你是说纳兰崇?”除了这个,他不知道她还做过什么所谓的“错事”。   想到她在思考另外一个男人,他心里一阵不舒服,手上动作愈发紧了。   沈天玑不料他说这话,只得含糊应了一句。纳兰徵心里一刺,心里的醋意翻来滚去,可翻滚半天,也没舍得给她脸色瞧。   “不关你的事。是朕非要抢走你的。你若是有错,朕岂不是更有错了?”   “……皇上怎么会有错…”   他笑道:“这就对了。不许给朕再想……这些。”他本意是不许想“他”,却又生给改口了。   默了一会儿,她身上温度渐凉。他拉上被子,罩住二人交叠的身形,哄道:“快些睡,已经三更天了。”   她嗯了一声,想要翻身从他身上下来,他却伸手按住她,“就这样睡。”   “这样……会压到皇上的……皇上会很累……”   他笑道,“妍儿飘若轻鸿,朕喜欢抱着。又怎会觉得累?”   她不再说话,柔顺地睡在他胸口,小巧香甜的呼吸与他极近。她睡着时,他却睁开了眼,借着烛火低头细看她面容,心头一阵满足。   一年时间,她终于名正言顺睡在了他怀里,成为他的人。也不枉他煞费苦心。忽而又想起顾殷殷告诉他的那件事,他心头终究是划过几分凉意。这丫头时有些多愁善感,又生得一副烂好人的心肠,若是知道此事,难免又要好生自责一番,把沈府的罪过都揽到她身上,说不定还会离开他……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手臂就愈发收紧,紧得怀中人儿甜梦中呜咽了一声。他松开,亲了亲她微皱的额角,她便又疏散了眉宇,一片沉静。   ☆、第087章 浓情蜜意如胶漆(上)   折腾到这样晚,第二日自然醒得迟。沈天玑将醒未醒之际,嘴上被吻得严实,娇软呜咽着,被强迫着接受他的气息。   他眼瞧着她在呼吸困难中睁开了双目,那样溢彩流光的眸子,美得让他心惊,当下愈发难以自控,气息愈发粗重。   二人侧卧拥抱着,他几乎将她整个儿包在怀里,掌控她的一切。   她被他灼热的温度惊吓到,浑身都热的很,挣扎着想要起来,待他的吻蔓延到细嫩的脖子时,她连连娇唤着,“皇上……热……妍儿好热……”   他知她本意是想叫他放开她,可她却不知道,这样的呼唤只能让他愈发放不下……   一清醒就陷入这样的漩涡,她不知如何应对,他则素来行事果断,毫不拖泥带水。相比之下,她哪有不吃亏的?殿外的日光透过重重纱帐照进来时,剩下几分柔弱的光,映在少女正婉转承恩的妩媚面容上,美得惊心动魄。   “……皇上说……说过,今夜不再……”   “嗯,”他咬住她此刻娇艳红嫩的耳畔,声音粗哑而快意,“天早就亮了……”   笼住整个床榻的大红纱帐上,无数个形态各异的童子欢笑嬉戏着,眼睁睁看着榻中男女极致缠/绵……   纱帐微微晃动,底端露出女子娇嫩细软的五指,一根根水葱一般,此时却握得紧紧,小巧的骨节泛着几分青白。不知过了多久,乍然松开来时,纱帐也回归静谧。   眼瞧着女子又要晕过去,他连忙唤了她几声。如今已快正午,得赶紧给她吃些东西才好。   沈天玑累得不行,只想着再睡才好。被他这么一唤,忽然一个激灵,惊慌道:“今日还有未完的仪式呢!还要去叩拜太后!”   “朕已经吩咐下去,那些个仪式都往后挪挪,”他宽慰道,“妍儿别急。”   沈天玑瞪大眼睛道:“……这,这不好吧?”   “朕说好就好。”他正色道,又忽然勾起唇角,“妍儿这会儿可还起得来?若是起得来,只能证明朕还不够……”   沈天玑实在脸红于他说的这些浑话,伸手捂住他的唇,“旁的可以延后,但是看望太后和各位太妃却是绝不能延后的。”   她虽是皇后,但大昭素来颇重孝道,再尊贵的媳妇儿也得把尊敬婆婆时刻放在心上。   纳兰徵见她坚持,只也得作罢,亲亲她细白的手指,“好,朕陪你一道去。只是……妍儿须先吃点东西。”   一听到吃东西,沈天玑差点没吞口水,一双眼睛直勾勾满是渴望。   纳兰徵只觉得好笑,开口唤了一声,早就等候在外面的宫人便送了衣裳和洗漱之物进来。   她隔着帐幔往外瞧,见并不是青枝碧蔓,便朝纳兰徵道:“皇上,妍儿不用她们伺候。”   纳兰徵挑了眉,便让她们留下衣裳退下去,“你的贴身丫鬟,对禁中毕竟还不熟悉。这几个丫头是朕特意给你拨来的,你就放心用吧。”   她微微一愣,望他时,他正掀开纱帐起身。傲然卓立的身形高大挺拔如松,每一分都隐含着蓄势待发的力量。她脸一红,眼神微微飘开。   纳兰徵不曾注意她的目光,只将自己的衣裳穿好。他素来也不喜欢太多人伺候,习惯于自己一个人。不过,在他看来,那些宫人都是伺候人的工具,所以也谈不上不好意思了。   只他娶进门的这个皇后,分外喜欢羞涩。他觉得很有意思,待理好衣衫时,望向她,却见她尚未动身。   “皇上……你不必如此费心的,妍儿也不是那样没用的人。”她忽然道。   纳兰徵一愣,又笑道:“这是……被朕的费心所感动了?”   沈天玑点点头,忽然娇娇一笑,“臣妾谢过皇上。”   男子被她这笑容迷住,挺拔站立着的身影又重坐到榻边,“光说可不行,妍儿须得做点什么,才算得真心实意地谢朕吧?”   沈天玑对着他漆黑如夜的眸子,眨眨眼茫然道:“……该做什么?”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这里。”   她脸一红,起身飞快地朝那里啄了一下。不料男子动作比她更快,在她欲退之际,攫住她的身子,将她整个从被窝里拉出来,搂在怀里尽情亲薄……   放开时,她已经再次软成一滩水。   她感到他身上又升起的热度,禁不住抬起水汪汪的眼唤道:“皇上……”他们这样,还起得来么?   他平复自己的心跳,长臂一伸,把榻边放着的干净衣衫给她递过来,“妍儿快些。不然今日真起不来了。”   沈天玑还能说什么?立刻爬起身,默默忍着身上诸多不适,把衣裳套上。心道下回再不可如今日这般轻易让他得逞……   下一刻,正在腹诽的人儿就被一双大掌捞到怀中。   “别动。”他轻轻拍了一下她,不容拒绝的动作,又带着几分怜意和温柔,“朕抱你去梳头。”   眼瞧着他大步出门,她目瞪口呆,紧张道:“这,太不合规矩了!”   知道她的坚持,他只将她抱到外间梳妆镜台处,便放她下来。外头早有宫女在候着,青枝碧蔓亦在其中。见到二人出现,都跪地行礼。   一声齐齐的“皇后娘娘”,让沈天玑微微一怔。这个称呼,还是有几分陌生。   众人却是震惊不已,昭武帝平时严肃凛然,竟然会亲手把皇后娘娘抱出门来?虽是低着头,有些人便把目光偷偷朝上瞟,只见高大挺拔的男子微微俯下身子,对坐着的女子道:“乖一点,过一会子和朕一道用膳。”   沈天玑点了头,纳兰徵才站起,目光朝跪地的人淡淡一扫,众人皆慌忙低了头,再不敢抬眼。   沈天玑坐在镜台前,三千墨色发丝在青枝手中缠绕成美丽的形状,很快就挽成漂亮的凌云髻。沈天玑过去只梳过简单的发髻,从未见过这样灵巧的手法,一时看得仔细,惊奇道:“青枝何时学来这样一门好手艺?过去让你日日梳那简单的丫髻,却是屈了才了。”   “皇后娘娘又打趣儿奴婢了,”青枝笑道,“奴婢过去哪里有这样的手艺?是这些日子李妈妈督着奴婢学来的,奴婢可没少挨骂呢!到底是学得差不多了。您看看,这发梳得可好?”   沈天玑点了头,心中不由想起并未陪她进宫的李妈妈,多少有几分怀念。李妈妈本就是有丈夫儿子的,如今多花些心思在她自己家里,也算是沈天玑作为主子给她的恩典。   此时纳兰徵去了东间儿里洗漱,青枝和碧蔓胆子也大了几分。碧蔓将沈天玑要穿的衣袍整理好放到一旁后,就凑到镜台前,笑眯眯地轻声道:“四姑娘……皇上都抱着您出来呢,对您真好。”   青枝朝旁边伺候的人看去,“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都去外头吧。”待几个小宫女离开之后,剜了一眼碧蔓,“该叫皇后娘娘。”   碧蔓只瞧她一眼不说话。沈天玑笑道:“若是没有外人,怎么叫都是没关系的。若是有人在,还得多注意才是。咱们初入宫里,一分根基也没有,身为皇后,被人拿了错处也是不好的。”   碧蔓点点头,“奴婢知道的。”二人进宫前,就被林氏和沈老夫人耳提面命了许久,只恨不得把她们几十年的经验都塞个她们,好叫她们伺候好沈天玑,也保护好沈天玑。   “只是叫了这么些年,一时半会儿实在改不过来。”她为难道,“反正皇上那样宠爱您,奴婢是您的丫头,这样一点小事,定不会受罚的。”   沈天玑叹口气,“在府里时,我就把该告诫的都与你们说了。可要记得,这宫里与咱们沈府有着天壤之别,我即便是身为皇后,也不能全然做主。”正说着,却见青枝从妆奁盒中取出一只珠光富丽的累丝嵌宝衔珠双凤金华胜,正欲插到发髻中间,那金丝红宝的色泽,亮光闪闪。   沈天玑皱眉道:“今日只去看望姑姑而已,这簪子过于端华了。挑素一些的吧。”   青枝一愣,点了点头,又换上一只玉雕双凤流珠步摇,插在发髻上。碧蔓拿了靶镜对着沈天玑的发髻换着角度照了许久,沈天玑一一觉得妥帖了,才起身换上一套浅黄朱红二色为主的宽袖锦缎的皇后常服。那宽大的袖口上有盛开的簇簇桃花,极是精美,对襟之间微微露出几分白玉脖颈,碧蔓正欲将早先选好的项链儿戴上去,却忽然红了脸。   沈天玑低头一看,慌忙捂了衣襟口道:“快些另寻一件来。包严实些的。”   那上面深深浅浅点缀的花瓣一般,全是拜某个男子所赐。   好不容易打理好之后,沈天玑看了镜子里面的人半晌,心道果然是人靠衣装。她过去总觉得自己这心胸定然做不来皇后,可如今一看,这副外形装点着,她整个人都是皇后的典范威仪。   过去时常披散的墨发如今全部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白玉般细致的脖颈。额间有细细的花钿,耳上垂了一副白玉雕花耳铛,胸前一串白玉银丝的项链,整个人都显出耀眼璀璨的珠光之色。她轻轻拂过那项链,想到那戴了十几年的璎珞如今留在了沈府,微有感慨。   她再不是姑娘家了。   “姑……皇后娘娘,”碧蔓捂了嘴,及时改口道:“您真是穿什么都好看呢!”   “就你嘴甜。可又是想要我赏你什么东西了。”沈天玑笑骂了一句,眼风愕然发现,一个朱黄色衣袍的挺拔男子正立在门口处,身姿卓然而隐含贵气,颇为气宇轩昂,一双漆黑的眼凝神看着她,也不知道站那儿多久了。   纳兰徵朝她微微一笑,大步走上前,伸手就把她抱了起来。   “皇上……”她身子一轻,双臂自然挽上他的脖子。抬眼便见他眉宇间一片璀璨温意。   “朕等了许久也不见你出来……可是非要朕来抱你你才愿意出门?”   沈天玑低眉道:“妍儿不敢……”   他伸手轻轻拂过她的脖子,“下回……朕会记得动作轻一点。”   沈天玑抬眼,却见青枝碧蔓早避了出去,暗道这俩丫头也忒会看眼色了。这都是在点绛宫中训练出来的吧。   她想了想,轻声劝道:“皇上……咱们这样总是搂搂抱抱的,欲将帝后威仪置于何地呢?求皇上还是放我下来吧。”   纳兰徵听她娇软入骨的声音很是喜欢,笑道:“再多求几次,朕就放你下来。”   “……”   他望着她微微呆住的眼,“若是不求,朕就这样抱着你去慈毓宫。”   “……求皇上放我下来……”她只能妥协,傻乎乎地接连说了好几遍,男子仍是无动于衷。   她登时就恼了,小手使劲儿拍了下男子胸口,双眸水光流转。   男子顺势抓住她的小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单薄的红唇勾起弧度,“真是……越发大胆了……”   ☆、第088章 凉薄母子又生隙〔上〕   她正欲辩两句,可又忽然觉得的确是自己过于大胆了,登时掩下眉目小声道:“妍儿对皇上不敬,求皇上恕罪……”   “不恕……”他低头在她耳边,目光如流水一般,滑过她璀璨光华的耳铛,最后停在娇嫩如花的耳后肌肤上,他记得这里有多么敏感,每次轻轻一碰,她总是浑身颤抖,口中娇吟,让他愈发难以自控,直想死在她身上才好。   浑身一阵热意,他抬眼一看窗外,但见日光正足,才只正午,不禁一阵郁闷。   低头轻轻吻了她的侧脸,又滑到她娇嫩的唇,含住,深吻。   怕又要走火,他这次动作十分轻柔。待放开时,她水眸迷茫地看着他,双唇艳若带露海棠,让人直想尝一口。   “这是对朕不敬的惩罚。”纳兰徵低笑着,又续到:“朕就喜欢妍儿的大胆,要再大胆一些才好。”也可更惩罚得多一些。   抱了一会儿,想到她如今正饿着,这才舍得将她放下地。她双脚一着地,立刻扶了裙子飞快地跑出门外。   “皇上,妍儿先去用膳了!”她嘴上这样喊着。不料这身裙子太长,而她双腿委实酸疼,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又要栽倒在地。男子箭步上去欲拉她,沈天玑已经一手抓住门口垂下的大红喜绸,稳住身形,在他到达之前就逃走了。纳兰徵只得叹息一声,肃了肃脸上神情,这才沉稳如常地走出门。   鱼贯而入的宫女,每个人都端了一只紫檀木雕流云如意纹的小圆形桌几,桌上摆满了菜肴,沈天玑瞧着流水般不间断的各色精致吃食,不禁觉得万分奢侈,沈府再如何富贵,也富贵不过皇家。   可她不知道的是,纳兰徵素来讲究民贵君轻,生活用度甚是克制。只因她在,心中又时时想着把她养大一些,才如此奢侈罢了。   席上,纳兰徵一劲儿给她夹菜,把她的小碗堆得满满,她开始还由着他,后来就忍不住皱眉。   “皇上,妍儿不要了。”   他动作不停,淡淡道:“不许不要。不多吃一点,永远都这样瘦弱。”   “……我不瘦弱……”   “嗯……”他抬眼道,“那昨夜在榻上晕过去的是哪个?”   沈天玑脸上登时火烧一片。赶紧四处一瞧,这才发现伺候的人都已经退出去了。她低了眉,小小声嘟囔道:“明明是皇上太……”   “太……什么?”他放下银箸,微笑瞧她道。   “……”她吞下一口香滋滋的藕片,“没什么。”   他看她顺着他的意思,一口一口吃着,秀眉微微皱着,无比痛苦的模样,挑眉道:“可又是在心里说朕的坏话?”   她猛地摇头,低眉敛目的不瞧他,手上银箸在碗里戳来戳去,嘴上道:“妍儿不敢。”   “口是心非的小东西。”他伸手一抬她的下巴,凑过去,将放到嘴里的一只香酥丸子送到她的嘴里,顺势咬了一口她的娇嫩唇畔。   “莫不是非要朕亲自喂你才肯听话?”   她呆了一呆,连说话都忘记了。   “朕是为你好,”他温声劝道,“你不是说你喜欢孩子?说不定昨夜之后,就有了孩子怎么办?你这身子,生养孩子总是太弱了。须得多补补才好。”   沈天玑一愣,倒真听进去了,当下点点头,埋头苦吃。   纳兰徵却颇有些不是滋味儿。瞧这情势……孩子的地位在她心里很重要啊,或许远高于他。   在孩子还没影儿的时候,昭武帝就开始跟孩子吃醋了。   二人用过膳后,各自乘了撵去往慈毓宫。   对于太后,沈天玑是有些忐忑的。犹记得那次上林苑赏花,她对自己的关心和维护。那时候她心里乱得很,本不欲入宫,她说会帮她避过。可后来……发生的种种着实在她预想之外。姑姑素来不喜欢这禁宫,她如今却自愿进了这个牢笼。也不知,她会不会对自己失望……   一路上她都在思前想后,待到了慈毓宫时,小黄门在外头唤了两声,她才回神。   太后早就在慈毓宫等着他们,出乎意料地对沈天玑十分和颜悦色,倒是看向纳兰徵的眼光十分寡淡。二人行过礼后,纳兰徵道朝中有要事待理,须得离开一会儿,晚些会过来接沈天玑。   “皇帝去忙着吧。哀家的侄女儿,哀家自会派人好好送回去的,就不劳皇帝费心了。”太后一边拉着沈天玑的手,一边淡淡开口。看向皇帝的眸光满是寒凉。   纳兰徵仿佛毫无所觉。具体来说,自进了慈毓宫,他的面容就失了几分温,挂上几层严肃和冷然。沈天玑知道,这本是他一贯的容色,并不曾多想。可这太后是怎么回事儿?记得上次,她对皇上还是颇有几分关心的。   纳兰徵亦淡淡点了点头,最后瞧了沈天玑一眼,便起身离开。   沈天玑目送他离去的身影,总觉得有几分萧索寂然。太后却是一脸关切问道:“昨夜皇帝可有强迫于你?”沈天玑脸色一红,哪里还敢说话?   太后只当她是默认了,当下脸色薄怒,“真不愧是父子,所行所为都如出一辙,只当天下女子都想进这后宫!”   沈天玑有些懵了,还未及开口,太后又道:“怪姑姑无能,阻止不了皇帝。还是让你陷进来了。哎……”   二人默了一会儿,沈天玑开口道:“姑姑……妍儿是…是自愿进宫的,皇上并未强迫于我。”   太后看她一眼,拍拍她手道:“哀家都知道。真是委屈你了。”人都已经是皇上的了,再不情愿也只能变成情愿。当初她不也是如此?若是还与皇帝僵着,有一日失了皇帝的宠爱,只会让自己在后宫中愈发难以立足,被后宫中其他妃嫔任意欺凌。   沈天玑张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了。听见太后悠悠叹息道:“哀家前些日子想劝劝皇帝,但总见不到他面,周宁福说是政事忙,可哀家哪里不知道,他就是不愿意见哀家。铁了心要立你为后。”   顿了顿,又续道:“皇帝性子寡淡寒凉,从小同哀家不亲厚,哀家没法子帮你。不过这样瞧着,皇上这会儿是真喜欢你。不管是因了容貌还是别的什么,如今于你而言总是好的。当务之急,是要早些诞下子嗣,才可坐稳后位,才可长保安宁。万不可自暴自弃,丢了皇后该有的尊荣和地位,那样只会让自己走入绝路。”   她目中满是告诫,神情几分恍然,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跪在悠长凄凉的永巷,朱红的宫墙一眼望不到边,走过的宫嫔明明只是她丈夫的小妾,却能对她冷嘲热讽,语出不逊,甚至动手动脚。就是从那一刻起,她终于不得不放弃少女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全心全意投入到虽然可怕却无法避免的后宫斗争之中,和一群女人争抢一个自己不爱的男子。可笑又可悲。   沈天玑听到她语中对纳兰徵的不满,咬了咬唇,开口道:“姑姑,皇上对我极好的。”   太后淡淡道:“你初入宫禁,哪里晓得人心险恶。”   顿了顿,脸上复又浮出几分笑容,“本是你的大喜事,倒叫哀家几句不合时宜的话弄得心里不快了。是哀家的不是。”   “姑姑说的哪里话,能得姑姑如此费心,是妍儿的福气。只是……”她又欲开口给纳兰徵说两句好话,却隐约看见一直守在帘子外头的岚秋朝里面瞧了几眼。太后脸色忽然焦急起来,问道:“可是衡儿醒过来了?”   “回太后,是小世子醒过来了。”岚秋的声音端肃沉稳。   太后立刻一阵喜色,迫不及待起身道:“可醒过来了,哀家得去看看。”   “妍儿也同哀家一道去吧,那孩子,乖巧可爱得很呢!”   裕郡王府的小世子,竟然又在慈毓宫里养着?上回梅雪节沈天玑就见过了,的确是个极漂亮的孩子。   到了温暖如春的偏殿之中,太后放开了沈天玑,急忙走到摇车旁。   摇车中盖了厚厚一层鸭黄色娇软嫩滑的褥子,只露出一张白嫩的小包子脸来,双眸黑黝黝,本是极安静的,看到太后的刹那,却忽然小嘴一撇,哭了起来。   太后立刻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哄着。可小包子却越哭越欢,连送到嘴边的糖蜜果子都不要了。沈天玑立在一旁,瞧着太后和岚秋忙着拿东西哄孩子,她却不知该做什么。   “哭得这样有劲儿,显见得病是好多了。”岚秋笑道,“这几日他病了,时常睡着。今日大约是知道皇后娘娘来了,才忍不住醒了呢!”   “你说的是,”太后也笑道,“昨日见他哭都没力气,可把哀家急的。”   岚秋正在喂孩子吃蜜糖酥果,又有侍女端来一小碗汤药。太后将怀里的小包子换了个姿势,让他半靠坐着,欲给他喂药。不料,前一刻还哭泣不止的小包子忽然止了哭,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立在一旁的沈天玑。   小家伙朝她伸出雪藕般的短小双臂,嘴上咿咿呀呀不知说着什么,小身子微微倾斜,差点没栽倒。   沈天玑立刻上前抱了他,软而温暖的小身子一入怀,她真觉像是抱了一只可人的小团子。   太后笑道:“没想到你和殷殷一样,颇得这小家伙的喜欢!哀家养了他这样久,他都不待见!”伸手戳了白嫩的额头,却舍不得用一分力气。   “对了,说起殷殷,那丫头不是说回京了么?怎么不见到慈毓宫里来?莫不是还在因不能入宫为妃一事生哀家的气?”后面一句语气颇冷厉。   岚秋一顿,敛眉回道:“奴婢过一会儿就派人去问一问。”   太后随口应了一声,又把心力都投入到小包子身上。   听到这个名字,沈天玑几分僵,浑身莫名一阵凉飕飕的。偏怀里的小包子拱来拱去,肥嫩的小手抓住她项链上的银色流苏,嘴边不停吐着小泡泡。   沈天玑回了神,将小包子调整了下姿势。太后坐在一旁,仔细吹着手上的汤药。不妨那小家伙忽然起身,想要去抓那只莹润可爱的小碗。   太后避之不及,沈天玑也未能及时拉住小包子,一碗滚烫的汤药从手中滑落,尽数洒下来。   ☆、第089章 凉薄母子又生隙(下)   太后慌忙抱起忽然大哭的小包子,仔细察看了一番,发现并未受伤,这才松了口气。又吩咐岚秋去取了干净衣裳来,给小包子换上。   小包子本就穿得极厚,身上虽洒了汤药,却并未烫到皮肤。沈天玑立在一旁,宽大的袖子暗地掩下被烫得发红的左手,钻心的疼痛让她脸色微微苍白。   待忙完了小包子,太后才想起沈天玑来,“妍儿,你方才正抱着他,是不是也烫到了?给哀家看看。”不由分说,她就拉起了沈天玑的手。   沈天玑来不及缩回,袖子就被挽起,她只得忍痛,笑着摇头道:“伤到一点而已,不妨事的。”   太后皱了眉,摇头道:“都是哀家的不是。女儿家肌肤最是紧要,烫成这样可如何是好。”顿了顿,对岚秋道:“去把哀家珍藏的那瓶绿玉膏拿来。”   岚秋应声而去,刚走到偏殿门口,就听到外面的通报,说是皇上来了。她赶紧低了头,未敢看来人面孔,跪地请安。   纳兰徵走进殿中时,就看见他记挂在心的人儿微笑着坐在那里,一旁的太后如珍似宝地抱着那裕郡王府的世子,二人正说着什么。   “皇帝怎么就来了?”太后看见纳兰徵,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去。   沈天玑抬眼一瞧,就见男子漆黑的眸子正对着她,直直朝她走来。她立刻起身行礼,纤细的腰身才弯下一半,就被他拉了起来。   “皇后不必多礼。”他语气淡淡,拉住她的手却不肯放开。沈天玑被捏得一阵疼痛,眸中不自觉地浮出水雾。   还不待沈天玑开口,他已经觉察到不对,松开大掌来一看,但见娇嫩肌肤上一片异样的嫣红,衬着莹润五指,颇为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男子声音仿佛凝了冰,冷厉的目光已经转向太后,问的自然也是太后。   太后淡淡瞧了他,未曾说话,一旁的岚秋低头将方才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   沈天玑从未见过纳兰徵此刻冰凉彻骨的神情,尤其对的还是他的亲生母亲。偏太后也是冷漠的目光,抱着小包子的手倒十分柔和。   殿中一片诡异的沉默。唯有那只小包子,嘴上还是咿咿呀呀的,仿佛迫不及待想要说话。   他的手一直牵着她的,只是避开了伤处,力道分外小心翼翼。她被他握住的手指轻轻勾了一下他的手心。   纳兰徵却无动于衷。周身的冷气几乎让整座殿阁都凉飕飕的。   “只是意外而已,”沈天玑开口道,“养小孩总会有些意外的。”   纳兰徵这才偏头瞧了沈天玑一眼,漆黑的眸子里,似乎有几分……可惜?   沈天玑不解其意,纳兰徵心中层层凝结的冰却因她而散去不少。他只朝太后冷冷一瞥,淡淡道:“母后素来对别家孩子分外用心,却总是忽视自己人。”顿了顿,又续道,“妍儿是您的亲生侄女,朕希望,日后您对她也能用心些。”   说着,他拉着沈天玑就走。   “站住!”太后忽然立起身,厉色道,“哀家何时不用心了?皇帝何时把哀家的用心放在眼里?”   男子却连脚步都未曾停一下。   “皇上,皇上!”沈天玑转头望见太后愠怒的面容,伸手就要扯住他。纳兰徵却不想过多纠缠,又怕手里的力道弄疼她的伤处,最后干脆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大步离开了慈毓宫。   未曾将她送上凤與,二人双双上了他的御撵。   “姑姑对妍儿甚是爱护的,您错怪她了。”   “朕没瞧出她哪里爱护你了。”   “今日的确是个意外,何况,姑姑都准备取那名贵的绿玉膏给我……”   “绿玉膏不名贵,朕有很多。”   “皇上这样对太后,太后定会伤心。”   男子冷笑一声,“她会伤心?她对朕……从来没有心。又谈何伤心?”   沈天玑微微一愣,被他语中的自嘲惊住。   “不提她了。”他缓了几分容色,伸手把她烫伤的肌肤放在眼前瞧了一会儿,漆黑的眼中有浓浓的疼惜,“疼不疼?”   沈天玑本是疼的,可见他深深皱起的眉宇,微微低下头,轻轻摇头道:“不……”   “又欺君。”他淡淡打断她的话,“妍儿日后莫再说谎,太容易识破。”   “……”   “不服气?”他见她纯澈无辜的双眸,心头浮起一阵阵怜爱,伸手拂过她的脸庞,轻柔道:“日后若是哪里疼了,定要先告诉朕。不许欺君。”   沈天玑对上他的眸光,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哪里就有欺君那么严重了……   御撵到达的不是交泰殿,而是东华宫。他仍旧是抱着她进殿,她道:“我又不是腿受伤……”   纳兰徵直接忽略她的话,将她直放到榻上坐着,才唤了周宁福去取药过来。   他亲自给她涂了药,尽管伤口已经被药膏全然覆盖,看不出什么了,他仍是瞧了好一会儿,微微叹口气道,“再不许这般把自己置身危险之中。朕……心疼的很。”   “只是……”小伤而已。   后半句在看到他黑沉的眉目时,吞了下去。他这样仿佛她受了极大伤害的疼惜目光,倒让她这话显得分外矫情。   聪明如她,又怎会猜不到她想要说什么?他把她完好无损的右手放到胸口处,让她感受他沉稳而有规律的心跳,“妍儿受伤,于朕来说从来没有小的。这里,也会跟着你一起流血。”   她手指颤了颤,他握得极紧,续道:“妍儿可还记得上回在雨中晕倒之事?你可知,朕从未那样怕过。若是妍儿有什么万一……这里,也会流血而死。”   沈天玑被他愈发浓烈的目光灼伤,心里对他这话颇不认同,微微低了头道:“皇上,您是天下人的皇上,怎能因我一人说出这样的话呢?”   男子顿了顿,忽然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朕成为千古明君?那更要好好保护自己。不然,朕定做不成千古明君。”那次雨中晕倒,他差点就想把那柳清萏拉出去处死了,只因他知道,沈天玑定不愿如此,才忍了下来。这次……他亦无法抑制自己的怒气,若不是因沈天玑在,他大约会做出什么血腥的事情来。尽管那人是他的“母亲”。   他手段一直是冷厉强硬的,只有严令威慑,才能让对方心生胆怯。胆怯之下,才能露出破绽。沈天玑如今已经成为一个开关,她若安好,他行事便颇有几分仁慈,她若危险,他铁血冷硬的本性便会加倍。   这样的情况,实在与明君相距甚远。或许,在遇见她的时候,他就与明君二字越来越远了。   沈天玑知道他是真心作此想,不禁有些动容。   不管未来如何,能有他当下的心意,她已是无憾。右手轻轻拂过他的心口,她微微勾了唇角,“皇上这样说,妍儿可冤枉了。若有一日皇上做不来千古明君,岂不都是妍儿的过错了?”   男子笑道,“可不就是你的错?还想推脱不成?”   “妍儿……可不敢做这千古罪人,”她娇俏笑道,“妍儿日后定会好好的,皇上就安心做个千古明君吧!”   “这么乖,朕该赏点什么你才好?”他低低道,漆黑眸中腾起的光芒让她骤然升起危机感。她及时往旁边挪了挪,望了望外头明晃晃的太阳,“皇上,该用午膳了吧?”   男子微有遗憾。他每每看见她乖巧可人的模样就想好好亲一亲,这会儿这丫头明显是不乐意了。可他纳兰徵是什么人?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过去一个宫里一个宫外,只能放着她逍遥自在,他自己干忍着。如今人都娶进门了,万没有委屈自己的道理。   他忽然想起慈毓宫中,她为了劝他不生气时,对他做的小动作,遂神情肃穆淡淡开口道:“妍儿饿了?”   女子点点头,就要下榻去。   纳兰徵从背后拉住她,“这里是朕的宫殿。”   “唔?”她转头,颇为不解。是他的宫殿怎么了?   “……没有朕的话,他们不敢上午膳。”   他大掌握住她的右手,看了一眼她柔嫩娇白的手指,微微笑道:“把方才在慈毓宫中妍儿的动作再来一次。”   沈天玑简直不知作何表情,皱眉道:“皇上……您是皇上啊……”怎么能做这么幼稚的事情的?   男子一脸坚持,黑沉的眸子静静瞧着她。   她只得低了头,手指在他掌心中轻轻勾了几下。   他只觉得整个心都被她勾得一阵□□,忽然紧紧捏住她的小手,低沉沉的笑声如舒朗如淡月芝兰,“朕的妍儿,真是可爱得紧……”   她着实不知道哪里可爱了,睁了有些迷蒙的眼瞧他,迎向的却是他忽然袭来的清冽气息。   ☆、第091章 宫闱旧事凭嗟叹   那宛盈微微抬眼,瞧见沈天玑稍有黯然的神色,低眉道:“皇后娘娘本为天子正妻、六宫之主,又深得皇上宠爱,别些个嫔妃是断然越不过您去的。”   沈天玑微微一笑,沉默了一阵后道:“明日便是众妃去凤宸宫参拜的日子了吧?”   “是的,这本是昨日就该完成的仪式,皇上下旨延到了明日。”   想到这大半日的缠绵胶漆,她微微敛眉,掩过几分不自在,过了一会儿才抬头,对宛盈微笑道,“宛盈姑姑给本宫讲讲皇上小时候的事情吧。”   宛盈应了是,恭谨道:“皇上是嫡长子,出生不久就被立为皇太子,幼年时养在凤宸宫中。自从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去了栖隐寺之后,就送去了温贵妃……哦,也就是现在的顺温太妃处养育。先帝本有四子六女,旁的皇子公主都在各自母妃宫中抚养,除去刚出阁的熙华公主之外,都与皇上不甚亲厚。”   沈天玑回想起上元那日遇到熙华的情景,不禁笑道:“本宫与熙华公主也算有缘分。”   宛盈笑道,“可不是?熙华公主所嫁的,不正是皇后娘娘您的娘家么。”   沈天玑又道:“宛盈姑姑方才说四子,本宫却只知道裕郡王和宁郡王,还有一人是?”   “还有一位王爷,康郡王是当年珍妃所出,在昭武二年就因急症殁了。珍太妃因伤心过度,也故去了。”   沈天玑点点头,这才回忆起,在姑苏时祖父曾与她说过这回事儿。当初昭文帝骤然薨逝,虽说太子即位名正言顺,可是金灿灿的皇位最容易引人犯罪,那些野心勃勃的人,自然不会甘愿趋于人臣。这康郡王便是个有野心的。其中风波祖父并未详加细述,只告诉她说,初即位时皇上并未处置他,却在昭武二年动了手。   祖父当时笑着捋须,言道,为帝者就该如此冷厉狠心,若是留下了隐患,难免春风吹又生。   冷厉狠心……   想起他对自己温柔的笑意,她总觉得与这四个字太不搭。   宛盈语声平和,又续道:“宁郡王本是一宫女所出,后来那宫女被抬举做了答应,但命弱福薄,宁郡王还未懂事时就病故了。如今诸位王爷里,只有安亲王和裕郡王是顶事儿的,旁的都是些闲散王爷罢了。”   “安亲王,本宫有幸见过;这裕郡王,还从未见过呢。”   “明日娘娘便能见着了。裕郡王的母亲容妃与太后关系是极好的,容妃去得早,太后对裕郡王颇多照拂,皇后您也看见了,裕郡王的小世子时常在太后宫里养着,太后对小世子极疼爱,这就是其中的缘故了。”   忽然想起今日上午纳兰徵在慈毓宫中说的话,不禁问道:“皇上小时候,太后也是极疼爱的吧?”   宛盈眸光微微一闪,低头道:“太后生性淡泊,后来又去了栖隐寺长居,与皇上感情淡些也是自然的。好在先帝爷一直很看重皇上,常年放在身边教养,这可是别的皇子做梦也想不来的”   先帝再如何看重,再如何教养,也是为把他培养成继承江山肩负四海平定天下的接班人罢了,定是日日沉浸在国政军政当中,十几年来一分都不可懈怠。   这么多年来,他只怕从未有一日是真正轻松无忧的。难怪,养成这样一个冷漠刚硬的性子。   沈天玑眸光沉静,心头愈发觉得,这个男子过得实在幸苦。他说,他要让她一世欢乐无忧,可她,也同样希望他能轻松无忧。   过了一会儿,沈天玑又缓缓问道:“本宫曾听说,昭德年间皇子有数十人之多,到了先帝这一代,后妃数目也有不少,子息竟只得这区区四个。”   “是了,”宛盈道,“先帝爷勤于政事,后宫本就入得少。”顿了顿,又笑道:“到了当今皇上手上,却比先帝爷更要不重女色些。如今皇上已二十有四,还未有一个皇嗣降生,前朝后宫都急得很,独皇上自己分毫不见着急。过去奴婢还不明白,如今却知道,皇上这是单单等着娘娘进宫来呢!”   沈天玑微低了头,掩下微红的脸色。   宛盈笑罢,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说起来,先帝爷膝下的正经皇子,满打满算该有五人才是。先帝爷大婚时,册下一后二妃,其中有一个蝶妃,产下一个皇子,可不到几日就夭了。”微微叹口气,又道:“若是那孩子还在,大约和皇上是一般大的。”   “哦?那蝶妃如今可还在?”   “早就殁了,”她恭顺道,“蝶妃的母族因与夜凌勾结,通敌叛国,满门抄斩,蝶妃也被牵连,赐死宫中。说起来,这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   沈天玑微微一颤,身体不由发凉。都说昭文帝生性平和,但是枕边人也能因母家之罪被牵连赐死。人说帝王无情,当真如是。   幸好沈府一向忠贞,她也无须庸人自扰,杞人忧天。   时值日暮四合之际,这些前朝后妃旧事,听来总有几分毛骨悚然。沈天玑知道个大概便不想再深问,瞧了瞧毫无动静的殿门口,“皇上还未回宫么?”按照规矩,这第二日该回凤宸宫去住,如今她却还在东华宫里待着。   “娘娘宽心就是,”宛盈福了福身子,“奴婢这就去勤政殿探一探。”   沈天玑独自一人在殿中枯坐一会儿,瞧见东边有一幅半人高的山水墨画,极具古意,不禁上前细瞧。   这殿中恢宏威严,难得有这样雅致温文的画卷挂着,想必对纳兰徵是有特殊意义的。但见那画卷角落处有红色印章,正是“叶川”二字。   微风过,那画卷被吹起,露出后头一只方形小柜来。她心生好奇,掀开那画卷,却见那小柜中竟是一盏花灯。   她心头一喜,料想这大约又是他做给自己的?伸手将那花灯取出,却发现这灯已经积了好些灰,四壁的美人画像亦是绝美无双,可并不是沈天玑的脸。   她目光一滞,心上涌现的不知是什么,酸的很。待她再细看这画中人时,又觉有些熟悉。   忽感身后微微风响,她眼风望到地毯上男子挺傲的身影,果然,下一瞬,一双大手从身后抱住她,带着清冽之气。   “在看什么?”   低醇的男声响在女子敏/感的耳侧,激起一阵轻颤。   他将她转了过来,她手上的花灯便落在地上。   俯身拾起,她将那花灯递给纳兰徵,“不小心发现的,物归原主。”   这话闷声闷气的,里面掩不去的酸意。纳兰徵眼瞅那只花灯,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何时所做之物。   “这大约是宫里哪位嫔妃的画像吧?皇上果然妙笔,不管画谁都是一样精妙无双。”她不冷不热说了一句,低着头,长睫微颤。   他抓住她欲脱离的小手,笑道:“妍儿吃醋了?”   沈天玑心里本就郁闷,没想到他却开心得很,当下抬眼瞪他一下,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纳兰徵困住她纤细的身子,一手捧起她的小脸,盯着她的眼睛道:“妍儿要多信我一些才好。”   “你仔细瞧瞧,这画中人到底是谁。”他轻轻抚慰道。   沈天玑安静下来,又觉得自己这作为真是丢脸得很,可不是坐实了吃醋的名号?事实上,他所娶的女子本就不止她一人,只是至今未曾在她眼前出现过而已。她可以一日把她们当成不存在,可是能一辈子这样自欺欺人么?   这样一幅画,她就这样难受,日后可要如何是好?   听到纳兰徵的话,她目光又投向那花灯,看了半晌,这才恍然醒悟过来,“这是……姑姑年轻时的画像?”   “正是。”纳兰徵笑着捏捏她的脸,“这下可还要吃醋?”   沈天玑低了头,视线再不敢抬起,嘴上嗫嚅道:“唔……怎么……怎么同现在差别这样大……”   纳兰徵从善如流道:“对,是差别太大了让妍儿没有辨认出来,不怪妍儿生气。”   沈天玑听出他就是在笑话她,本有几分恼,可一想到他对自己的一心一意,便把这恼意抛到九霄云外了。   “皇上尽管嘲笑就是,”她双眸流转,“反正妍儿在皇上面前丢脸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纳兰徵笑道,“尽管丢,我从不嫌弃,只会越来越喜欢。”   沈天玑别过他幽深的目光,想了想,又道,“这花灯是皇上要送给姑姑的么?怎么不在慈毓宫,却在东华宫里积灰呢?怪可惜的。”   “这是我小时候做的,欲送给她那日,她恰好已经出宫去了栖隐寺。过了这么些年,我已经忘了这件事了。”   她微微一顿,心头涌上几分凄凉。   姑姑出宫时,他只有几岁而已,就能画出这样的好画,定是付出了十二分的努力和认真的。可却未能送出。   纳兰徵语声淡淡,续道:“我小时候听闻母后喜欢花灯,便特意去学来的。后来才知道,母后喜欢的从来不是花灯,而是一段关于花灯的记忆。”   低头,看见沈天玑小脸上颇有怜惜之色,一双水润的眸子闪闪看着他,他不禁笑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我并不在乎这些。”   ☆、第092章 香浴温泉娇承露   特别是在知道这人并非自己生母之后,他更加不在乎了。   “既然登基为帝,便容不得太多柔软心意,这样也好。”他淡淡说着,并未有任何喜怒。低头看她,他勾起唇角,“我的柔软心意,有一个妍儿就够了。”   沈天玑轻轻扑在他怀里,纤细的手臂绕过他的腰,“旭之放心,日后就由妍儿来关心你。”   他微微一顿,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丝滑如墨的发顶。她喊这“旭之”二字,总让他心潮浮动。   男子低低笑道:“哦?你要如何关心我?”   沈天玑一愣,想了想,从他怀中抬头道:“皇上可有什么爱吃的?妍儿手艺还可以,皇上若有什么想吃的,妍儿定给您做来。”   男子果真认真想了想,末了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   低头见她还是等他的回答,他淡淡道:“妍儿喜欢吃的,就是我喜欢吃的。”   沈天玑皱眉,“哪里能这样的……”   “妍儿就是想做什么,也要过好些时日,你如今手还伤着呢。”   “并不严重的,睡了一觉,如今一点都不疼了。”   男子拉起她的手,仔细一瞧,发现的确好了许多,点头道:“这药膏的确不错。但是还得继续擦着。”   他素来是个行动派,见她手上的药膏都被吸收得差不多了,便又去取药,欲给她再擦上。   沈天玑将花灯放回原处,纳兰徵却道:“随便放着吧,晚些时候让人挪到别处去。”   他给她擦药,她乖乖任他动作着,视线又落到那副山水画上,“这大概是叶先生的大作吧?果然是天下一绝。听闻皇上师承叶川先生,难怪能画得那样好。”   纳兰徵笑道,“照妍儿的说法,朕若并非师从叶先生,就不能画得好了?”   “……皇上总喜欢找我的漏洞……”她微微低头,“皇上今日可是很忙?这样晚才回来。今日本还要去看看顺温太妃的,如今天都暗了,只能延至明日了。”   “顺温太妃喜欢清净,很少见外人,看与不看都不打紧。”   “皇上……日后我还是会在凤宸宫长住吧?”   “东华宫、凤宸宫、点绛宫,随便妍儿在哪儿住。”他私心里,当然希望她长住东华宫。   沈天玑想了想,“我还是住点绛宫吧。我记得湖中岛上长了好些石榴,如今肯定开了一树好花,风景定然不错。”   “好,待明日完成所有册后仪式后,朕就送你去那里。”   两个人说了好些话,这才出去用膳。沈天玑一边接受他的布菜,一边暗地观察他对各种菜色的喜欢,最后发现他每道菜都只是尝尝,也只有摆在他面前的,偶尔夹两次,着实是没有任何偏好。   这,她只能按照他说的,做自己爱吃的了?   纳兰徵哪里会错过她这藏满小心思的目光,心下一阵好笑,面儿上装得恍然不觉。待她开始愁眉苦脸的时候,他才起身,伸手一把将她抱起来,轻声在她耳边道:“一直瞧着朕的筷子,妍儿难道不知,朕最爱吃的,一直是……”   她心头猛跳,伸手捂住耳朵,一双水润的眼瞪着他,仿佛在控诉他的言语放肆。   纳兰徵微微笑,眼瞧着天早就黑透,抱着她大步朝寝殿走去。   满桌子的菜肴,尚且冒着热气,像是未曾动过一般。   沈天玑眼瞧着他双眸漆黑发亮,心里一阵慌,连身体都跟着莫名发热起来,在他怀里动了动,“皇……皇上,今夜不去凤宸宫么?”   “不去了。浪费时间。”他淡淡开口。   浪费时间?沈天玑哀叹一声,又不死心道:“皇上,妍儿白天睡得足,这会子不想睡了……能晚些再上榻么。”   “在床榻上,不一定要睡觉。”   “……可……可是……”   他将她放到床上,“妍儿还要说什么?”   他双眸熠熠,脸色神情毫不掩饰写着,决无让步的可能。他是初尝滋味儿,那样的极致享受,他都想了整整一日了,哪里会让步?但看这丫头,还能扯出什么花样儿来。   被他这样的目光看着,沈天玑只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了,身子刚触到软被锦衾,她就想缩到角落里去。   他微微一笑,却并未阻止她,高大挺拔的身躯立在床榻边上,淡淡道:“妍儿尽管和昨夜一样躲起来,这样的游戏,朕也觉得别有意趣。”   沈天玑一双眼瞪过去,实在不知这人的脸皮这能厚成这样的?她才不是跟他做游戏呢!   “皇上惯会取笑人,”沈天玑低头道,“妍儿……不躲就是了……”   “也好,”他双指抬起她的小脸,“那便先来伺候朕沐浴吧。”   今夜本就该她伺候的。她低低应了是,脸上已经烧起一片。   东华宫中的浴池足是交泰殿的数倍。池上早放好热水,水雾氤氲,热气弥漫,中有浅淡清冽的香气,却不知是何种香。   他立在池边,修长的双臂伸开,挺拔如骄阳的身姿让她不敢靠近,脚步愈发慢吞吞的。   好不容易挪到他身前,她的下巴简直抵到她胸口。   “妍儿快些,再磨蹭天都亮了。”男子的气息近在眼前,她听这话,只得咬了牙,伸手来解他的衣裳。   朱黄锦绣云龙的外袍落下,她又来解中衣的扣子。奈何那扣子极紧,她折腾许久也没能解开,又有热气蒸腾着,额上沁出细小的汗珠。   “解不开……”她求助地看他一眼。   男子却淡淡道:“朕的皇后一向聪明,不会连脱件衣裳都需要朕来帮忙吧?”   沈天玑瞪他一眼,双目流转着光华,又低头继续奋战。纳兰徵见她手指抠得都红了,不免心下心疼,又一阵惊异,他这衣裳有这样难解么?急得这样……   正欲动手自己来,却忽见身前的小脑袋一低,细白的小牙齿咬在了他胸口的盘扣上。   “妍儿……”他心头一动,开口带着喑哑。   “马上……马上就好了……”她语气不清地说着,手指和牙齿并用,好一番折腾,才把那枚顽固盘扣解开。那本是最后一枚扣子,方一解开,丝滑的衣衫滑落在地,露出一片男子平坦而瓷白的胸口肌肤。   细腻丝滑,肌理分明,上下完美无一丝多余,每一寸都仿佛蕴含着勃发的力量。   沈天玑一阵晕眩,欲后退一步却被他紧紧拉住,“衣裳都脱了,还想跑?”   “皇……皇上……唔……”   他狂热地吻住她的小嘴,让她不能再说出任何折磨他的忍耐力的话来,直将她娇艳红唇蹂/躏成水润丰泽的模样,才稍稍放开她,低哑道:“妍儿总是这样折磨朕……是想让朕等不及现在就要了你么……”   她猛地摇头,双眸再不看他未着衣物的上身,视线落在他身后的微波池水中。   男子笑了一声,吐出两个字,“继续。”   沈天玑轻轻一颤,转到他身后,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发髻解下。又绕到身前,望着他下面的衣物,却不知如何动作了。   “皇上……您还是自己来吧。”说着,她转身就跑。他及时把她捞回来,“妍儿累出汗了,同朕一块儿洗洗吧。”   话落,他将她放到水池中,自己也踏进去。   她落入水中,衣裳瞬间浸透,眼瞧着男子也踏进来,她走到角落处蹲着,一双眼被热气蒸腾出别样的水润和妩媚来,让他瞧了心动。   他也不再为难她,自顾自洗了一会儿,转眼瞧她仍是一动不动,挑眉道:“怎么还不把湿衣裳脱下来?”仿佛知道她的羞窘一般,他说完这话,就转过身去不看她,神情颇淡然。   这样一身湿透衣裳粘着,实在是很难受。沈天玑颤颤地将一身襦裙脱下来,放到池边,余下几样内衣,却是怎么也下不去手了。   心中不免再次腹诽禁宫中的规矩……伺候洗浴……不知是史上哪个昏庸皇帝定下的,夫妻在一个池子里洗浴,真的能正紧洗浴么?   她玉白的小手轻轻拨弄了一下清水微波,散下的长发浮在水面上,如海藻一般。墨发掩映中,线条纤弱完美,珠玉般光洁,让人心动。   她在角落里安静地待着,乍然望见池边的雪白大理石上刻有精美花纹,缠缠绕绕十分繁复。她伸手轻轻拂过,莹润柔白的双臂露出水面,指尖一下下触摸着凹凸痕迹。   身后忽然一阵水声,她微微一顿,一双大掌已经在水下环住她的纤腰。   他滚烫的呼吸落在她颈侧,“妍儿……朕还是等不及了……”   猛然翻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着他,他动作太过用力,带着蛮狠和迫不及待,她惊喊一声,被逼到角落中毫无退路,只得微微仰头,瞧着他黑亮的双目,软软唤道:“皇上……疼……”   他亲了她的小脸,眸中满是怜惜,可却如何也缓不下力道……   水波一阵阵荡漾开来,从某一个角落渐渐蔓延至整个宽阔的水池。池上有铺散纠缠的墨发,宛若盛放的墨色花朵,随着水波亦轻轻动荡……   因白日睡得多,沈天玑这夜精神极好,折腾几回都还未像昨日那般晕过去。这倒合衬了纳兰徵的心意,来回数番或温柔或猛烈……   这样清醒又明晰的感官冲击,她无法逃避,心中无限后悔下午睡了那样久。   ☆、第093章 六宫嫔妃心各异〔上〕   东华宫中熏香袅袅,暖意盎然。自水雾氤氲的温泉浴池至锦绣朱衾的寝殿床榻,片片轻薄衣衫散落,一路春/色旖旎。   与此同时,永巷深处六宫后妃殿宇都笼罩在一片黑暗冷寂之中,一丝热气儿也寻不见。   云深宫临近上林苑,宫如其名,藏在了上林云深之处。宫殿为翠竹所绕,到了夜里尤为寂静,只能偶尔听到夜鸟的鸣啼。   夜半,月色当空时,殿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两位宫装女子。前者雪白丝缎齐腰襦裙,发髻挽成流云髻,垂下一只白玉水晶穿花步摇,水润的珠子随着盈盈步态叮呤轻响,月下身形摇曳生姿。   后面跟着的绿色宫女服制的女子神色焦急,“娘娘,这么晚了,还要上哪儿去?”   苏云芷脚步不停,“问那么多做什么,你跟上就是。”   冰容只得加快脚步,拿稳了手上的灯笼,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疾行,穿过竹林之后,脚步才慢下来。苏云芷瞧着夜色下繁盛热烈的花木浓荫,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整日看着那片竹林,早看腻了。”   冰容听这话,颇感奇怪,因为她家主子虽然住在云深宫,但是日日都要出门散心的。上林苑景致好,主子总是流连忘返,如今怎么说起这样的话来了。   虽然心有疑惑,但是她并不敢多言。这几日皇上大婚,册立了皇后。她家主子心情不好,她若有伺候不慎,保不准就会惹来一顿斥责。   苏云芷静静立在月光下百花丛中,容颜沉静,双眸仿佛一潭冷凝秋水。   她在竹林中困了太久,安静了太久了。当初她进宫,经过了多少波折和阻碍,又背负了多少家族的希冀和父母殷切的期盼。   墨阳年纪还轻,还不能挑起苏府大梁。她作为长姐,又已入宫,若是不做出点什么,只怕到死都会后悔的。   何况,她如今的情况也容不得她继续安静下去。她虽然初入宫嫔中位分最高的,却迟迟未能承宠,宫里的奴才们,哪个不是捧高踩低之辈?她如今,连生活供给都被克扣,哪里还有皇帝妃子的体面?奈何云深宫地处偏避,皇上从未来过,她有苦无处申。   说起云深宫,她眸中闪过几分愤恨的光芒。   若不是顾殷殷那个贱/人从中作梗,坏了她的名声,她如何会未进宫就被皇上不喜?分到这样一个偏僻的宫殿,且至今都未能承宠,她觉得,这都跟她“曾经患过时疫”的谣言有关。   过去她还是太天真了,深深栽了这样一个跟头。如今她明白了人心的可怕和残忍。母亲说得对,这才是人生的常态。   昨日是册后大典,帝后大婚。从此,后宫中有了女主人。这平静如死水的永巷,也该开始热闹了。   云深宫的竹林,她早住腻了。这样寡淡而沉默的地方,不是她该待的。   她视线朝凤宸宫的方向望去,可此时夜色朦胧,只隐约能看见飘渺宫灯的亮光罢了,轻轻飘在远处,如梦似幻。   冰容见她的视线,不禁提醒道:“奴婢打听过了,今日皇后歇在了东华宫。”   苏云芷冷淡瞥她一眼,尔后淡淡道,“册后礼仪未完就提前结束,大婚之日不宿凤宸宫却宿在了东华宫。这位皇后,若非深得圣宠,那必是蠢极了。”大昭朝素来注重祖例规矩,她这样无意于自寻死路。   可是,若此女真如此蠢笨,只怕也做不到皇后之位。那么,只能是第一个缘由了……   沈天玑。绣月轩中一面之缘,她虽觉得此女容色倾城却并未放在心上。没想到,她会成为皇后。   苏云芷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兰心殿是在哪个方向?”   冰容轻轻一震,指了指西南方道,“大约是那边。娘娘,您……您要去看静辞郡主么?”   皇上将静辞郡主幽禁在兰心殿,这是苏府昨日才偷偷传进来给苏云芷的消息。   苏云芷淡淡勾起唇角,“去看看吧。”她如今是屈于人下不错,可也有比她更凄惨的。正当帝后大婚之日,皇上只怕正与那沈天玑共度*,不知此时顾殷殷会是个什么模样。她越是凄惨,她就越开心。这么一个好机会,她怎能错过?   只是,兰心殿只怕有人把守,进去不易。她想了想,吩咐道,“对了,去厨房中拿几样点心来。”   拿了点心后,一主一仆一路穿花拂柳,小心避开苑中巡逻的侍卫,慢慢走近兰心殿。   兰心殿门口有一队看门的侍卫。苏云芷眼神示意了一下冰容,冰容上前去,一手递了银子,一边笑容灿烂地福身行礼。   “官爷,奴婢是云深宫的掌事宫女,我们娘娘与静辞郡主姐妹情分极好的,我们娘娘听闻静辞郡主被关押,心里挂念的很,做了些小食,想送去给郡主。”   “皇上吩咐过,不许任何人靠近。”那侍卫看了眼不远处的苏云芷,仍是铁面无私。   冰容转了转眼睛,道:“官爷,静辞郡主素来得太后和皇上的宠爱,也是一时言语不当才惹得皇上发了火。再说了,皇上让软禁在兰心殿,可不是押禁在牢里。这其中的关系,想必官爷也清楚。后宫的事情谁说的准,指不定哪天皇上又想起郡主来了呢?”   那侍卫果然一阵犹豫。冰容立刻笑道:“不过几样点心罢了,官爷就行个方便吧,我们送去了,只问候几句话就出来。”   又塞进了些银子,那侍卫才肯放心,并嘱咐一定要快些出来。   苏云芷进殿门时,满意地看了冰容一眼。不愧是娘亲自调教出来的丫头。   殿中凄凉寂静,真比她云深宫还冷漠几分。她初始时得意了一阵,可下一瞬又觉得自己可笑。后宫之中,只有皇上在,宫殿才是有热度的。   兰心殿当初是皇上特赐予静辞郡主,准许她在宫内夜宿,那会子多么风光无限,有的人甚至已经预言,这静辞郡主将来定要当皇后的。如今这里却只剩下两个人,顾殷殷和她的贴身侍女采屏。采屏正端了一个托盘,急匆匆走出正殿,正与苏云芷撞个正着,险险避过。   “奴婢参见苏嫔娘娘。”采屏跪地道。   苏云芷淡淡叫了起,娉娉袅袅地走入殿中。   “就知道,你会来。”顾殷殷正坐在素净简朴的镜台前,视线从镜中自己的娇艳清丽的容颜往旁边一移,落到身后刚进门的女子身上。   苏云芷微微一惊,继而又笑道:“你怎么会知道我要来?咱们过去见的并不多,若不是家父给我查出的消息,只怕我至今都以为,你是个好人。”   顾殷殷亦是浅笑,“你是什么性子,我可能比你自己还要清楚。晋远侯难道没查到么?我顾殷殷天生异能,有看穿人心推测未来的能力。”   苏云芷扑哧一笑,“静辞郡主果真能耐,如今被幽禁在此,不知郡主先时有没有推测到。”   顾殷殷却并不恼,指尖拂过镜台前一朵白梅,“再如何能耐,也有失算的时候。”顿了顿,又道:“你这会子的确可以多得意一下,不然,日后恐怕没有机会了。”   “郡主好气量。”苏云芷赞了一声,又道:“我来也不光是为了嘲笑你。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她一步步走进顾殷殷,盯着镜中绝美的容颜,冷冷道:“为何要害我?我与你顾殷殷根本分毫关系都没有!入宫的女子也不止我一个!为何要挑中我?”   顾殷殷用帕子掩了掩娇笑的唇角,“你应该庆幸,我只是让你‘染上时疫’而已,本来还有更好的方法。”那颗能致女子成为石女的神药竟在最后一道工序忽然出了差错,没办法用上,让她颇觉遗憾。   她一直想知道,这种药到底是不是同古书中记载那般,有如此神效。第一个试验者是前世的沈天玑,结果十分理想,也间接助她彻底铲除了沈府。没想到,这一世却出了这样的差错。   “你说什么?”   顾殷殷转头朝苏云芷一笑,“没有为什么,只是你阻碍了我的道路而已。”   苏云芷手指握紧,冷冷道:“如今幽禁在此,你还如此嚣张。”   顾殷殷冷哼一声,“我就是对你卑躬屈膝,你难道就会对我好了?”她顿了顿,又悠悠道:“苏云芷,你一个无宠的妃子,又有疫病的谣言缠身,你以为你又比我好多少?”   顿了顿,又淡淡敛下眉目,眸中透出几分幽静来,“我如今才知道,我们是鹬蚌相争,两败俱伤时,偏让旁人得了利益。”   苏云芷心头一颤,“你……”   顾殷殷走到窗口,远远眺望禁中重重宫殿中最高的那一座,心头划过锐利的疼。她这也算得上是真情流露,假戏真做。只见她神情脆弱,眉宇满是忧愁,悠悠的声音在空寂的宫殿中愈显冷情。   “你看那边的灯火,彻夜不熄。沈天玑本就生得好,只怕此刻正美艳狐媚的模样,正与皇上共赴巫山……”   “别说了。”苏云芷打断她,秀眉微皱。   顾殷殷轻笑一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泪也落下来。   苏云芷见她这样,心里却再生不出任何快感。因为她的心也同样在滴泪,为了同一个男人。   她看得出来,顾殷殷是真心喜欢皇上的。只怕比她对皇上的喜欢还要多,还要深刻。   “苏云芷,你嘲笑完了,可以走了吧。”顾殷殷淡淡道。   “你如今这般,也是自作孽不可活。”苏云芷默了一会儿,说了这么一句,转身就要走。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殿门口守着的冰容一脸慌张地跑进来,“娘娘,太后来了!”   ☆、第094章 六宫嫔妃心各异(下)   “慌什么!”苏云芷冷冷喝了一声,目光在冷寂简素的殿中一扫,快速躲到了一架*屏风之后,冰容也跟着躲进去。   太后踏进殿中,一身宫装端庄高贵,威仪凛然。她神色冷厉,眸光仿佛凝了冰。   她很久未曾这般威仪冷厉的模样了,自从纳兰徵坐稳了太子之位,她用她所有的青春和爱情保得了沈府的荣耀,她离开了宫廷,去到栖隐寺,常年吃斋礼佛,她就敛下了所有锋芒,从此清心寡欲,再不愿踏入这些肮脏斗争。   虽然,她的双手已经足够脏了。   没想到,还会有这样一日。   这个秘密,明明掩藏得很好,竟然会被人捅出来!皇帝说得对,她果真是清闲多了,脑子也糊涂了!竟把这顾殷殷当成自家人一般疼着!   仔细一回想,顾殷殷之所以如此得她心意,不是因为她那年在皇家围场对皇帝的挡箭之恩,而是因为她对衡儿的悉心照顾。   这个顾殷殷,竟然如此懂她的心思,果真有几分看穿人心的能耐。   顾殷殷看见太后时,上前规规矩矩行了礼,脸上神情分毫不变,甚是镇定。   “想必太后您什么都知道了。”   “哀家倒是老糊涂了,本以为你是个善良单纯的姑娘,没想到却是处心积虑来害哀家的!”   “太后的确不如以前精明了。”顾殷殷笑道,眼风微微瞟了一眼那扇屏风。   “庆阳侯有你这样一个女儿,也是福气得很。过去哀家以为你只是心慕皇帝,一心想着进宫,心思单纯,虽偶有些小算计,但都是为了皇帝而已。没想到,这些都是幌子!庆阳侯□□的好女儿!为了扳倒我沈府,在哀家身边潜伏这样久!若不是此刻哀家觉察,你是不是预备利用哀家,不止要做上皇后之位,还要让你们庆阳侯府步步高升,最后把这件事抖出来,杀哀家一个措手不及?”   顾殷殷沉默一会儿,殿中烛火寂静燃着,散发着淡淡香气。良久,她才缓缓道:“我若真是只为了顾府,又怎么会在时机未成熟之际,就把这件事告诉皇上?”   太后一顿,勾唇笑道:“你是两样都要,所以顾此失彼。”她走到顾殷殷跟前,声音隐含冷笑,“若哀家猜得不错,或许更在乎的还是皇后之位。只可惜,皇后之位只属于我沈家女儿。”   顾殷殷神色忽然飘渺几分,“太后,您进宫已经几十年了,不知您可还记得当年护城河边与你相约共赏来年花灯的容三公子?”   太后神色骤变,双眸死死盯着她,“这件事哀家从未与任何人说过,你是如何知道的?”   她为何知道?自然是前世就已经被她挖出来的。若不是因此,她哪里能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大展拳脚对付沈府?   “姑且不论我是如何知道的,我想太后大概没忘记吧?”她轻笑道,“容三公子,隐居于闹市之中,却独立于凡俗之外。惊才艳绝却英年早逝,年仅二十五就病卒。幸好他是死了,若是没死,只怕太后您永远也不能全心全意投入到后宫的争权夺利中来。太后之所以对裕郡王世子那样喜爱,只因为,他长得有几分肖似容三。说起来,裕郡王的母妃容妃,本就是容三公子的族妹。”   太后冷笑一声,“你什么都知道。”   “我是什么都知道,可知道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败涂地。”顾殷殷说着,忽然跪地道:“是我把皇上非太后您亲生一事捅出去的,以皇上的英明,只怕也查出来当年蝶妃一族真正的死因。殷殷有负太后厚爱,太后要杀便杀吧!”   话一落,屏风后面的苏云芷瞬间眸光锐利,手指攥紧,才忍住震惊的呼喊。   太后冷冷看着她许久,“知道哀家如今动不得你,你倒是有恃无恐。”   “太后既然敢进来兰心殿,就表示,您并不怕皇上。”她笑道,“若是太后果真杀了我,只怕皇上也不会追究的。”   太后的确笃定了这点,因她如今还是太后的身份,皇帝不能将她怎么样。可是,沈府不一样。她若是此刻将顾殷殷杀了,皇帝或许不会动她,可动不动沈府就不知道了。   沈府……   这封禁了她一辈子的两个字,她也只能继续背负下去。   顾殷殷见太后久久不动,心头浮起满意的笑,面上仍旧带着几分浅淡悲伤,“我想坐上皇后之位,只是因真心喜欢皇上罢了。将心比心,若太后在我的位置上,也会如此。过去,殷殷也曾和太后一样,把家族的兴盛时时背负在身,连追求自己深爱男子的权利都没有。现在,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   这个“过去”,指的是她的前世。前世若非因她负累重重,又怎么会过了双十年华才入宫?   这些本就是她真心想法,同方才对付苏云芷一般,真假虚实,连她自己都难辨,神情自然毫无一丝漏洞。   太后见此,心中微有触动。可是想到她说出去的秘密,不禁又皱了眉,“皇帝心思难测,连哀家都不能窥探半分,你执意要如此,落得这般田地又能怨得了谁。”顿了顿,又续道:“你也看见了,皇上就算知道了这个秘密,也并未对沈府做什么。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顾殷殷冷冷一笑,带着微微讽刺,“先帝知道这事儿之后,只拿了一个沈和淮的命,祭了蝶妃全族人性命。皇上知道这事儿之后,却是分毫动作都没有,连沈府一个人的性命都不曾取下。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不对,应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是。”   当年,为彻底掩埋纳兰徵的身世,蝶妃全族被诬陷通敌叛国,最后满门抄斩。这背后,都是由沈府几个长辈主导,沈和淮一手布置而成的。   太后眸光微微一闪。少年时总以为沈府多么光洁亮丽,后来才知道,背后有多少肮脏黑暗。只是她小时候被保护得太好,不曾觉察罢了。   忽然想起沈天玑。这个乖巧的侄女儿,只怕如今还沉浸在毫无瑕疵的和谐美梦之中吧。   不知她是否会和自己一样,有一日忽然从梦中惊醒,发现所有的一切,都不像想象中那样美好。   这,得看皇帝对她到底有多爱护了。   “不论皇帝如何,总之沈府现在是安然无虞的。日后也不见得会有事。”太后淡淡道,“哀家如今动不得你,不代表沈府只能坐以待毙。”   顿了顿,她再次悠悠开口,目光望向那明灭的烛火。“你聪明得很,哀家倒想看看,日后你能否真能得到后位,一尝夙愿。”   说着,她最后看了一眼顾殷殷,转身缓步离开。   走出兰心殿,外面一片月白冷寂。   岚秋远远看见太后的身影,走过去,将手上的斗篷披到她身上。   “岚秋。”   “奴婢在。”   “明日整理行装,咱们回栖隐寺去吧。”   岚秋一震,“太后……您……”   “这次去了,日后大约不会再回宫了,”太后的声音轻缓,被夜风一吹,愈发飘忽如絮,“哀家早就心无挂念,此番回宫只是为了给沈府尽最后一份心罢了。皇帝既然已经知道身世真相,哀家再难得他信任,留在宫里也是无益。”   岚秋本就是出自沈府,自小跟在太后身边的。听到此言,眸中难掩黯然。先帝后宫斗争实在过于惨烈,太后如此行事也是迫不得已。   害了蝶妃满门,的确是杀孽过重了。这也是太后这么多年来吃斋念佛的原因之一吧。   她沉默半晌,又道:“太后这一走,沈府只怕少了倚靠。”   太后淡淡一笑,“如今沈府的倚靠,已经不是哀家。”   岚秋微微一愣,抬眼看向重重宫殿中间,那座至今仍烛火通明的高阔殿阁,正是东华宫。她轻轻笑道:“太后说的是。”   太后转眼望了望月光下太液池水的波光粼粼,只觉得心头平静之极,就像此刻的月色湖水。她叹道:“总算是彻底结束了。日后,我终于可以只想他一个人了……”   太后走远后,苏云芷才从屏风后出来,双眸满满都是震惊。   顾殷殷笑得甚是甜美,“今日殷殷白送给苏嫔这样一个惊天大秘密,苏嫔不感谢感谢我么?”   苏云芷细细一想,“你不过是想利用我苏府来对付沈府罢了!”   顾殷殷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真聪明。我如今连进宫的机会都没有,输的这样惨,如何同沈天玑斗?如何同沈府斗?而你,好歹还是个嫔。”   “就算是这样,可是我恨你,哪里会如你所愿?”   顾殷殷笑得笃定道:“你不得不如此。”   外头的侍卫连连催促,苏云芷瞪了顾殷殷一眼,不得不速速离开。路过宫殿门口时,冰容又塞了银钱给那侍卫,那侍卫推了去,神色焦急道:“还好方才太后未曾发现你们!不然我几个脑袋也不够赔!现在只求两位姑奶奶不要把进去过的事情说出去!”   冰容自是连连点头,一主一仆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095章 初会众妃坐凤宸(上)   卯时初刻,天边终于泛出浅淡微光,撕破了夜幕黑暗。禁中的重重宫阙愈发肃穆苍然。   东华宫中,周宁福唤了三回,才听得里面男子浅淡声嗓,带着刚刚睡醒的微微嘶哑。   “知道了。”   嘴上说知道了,可温软纱帐之中,纳兰徵却愈发抱紧了怀中女子。掌下一片雪软凝脂,让他爱不释手。   沈天玑微微蹙眉,不满地嘤咛一声,就欲别过头去远离他,可他将她圈得极紧,她哪里能如愿?他轻轻转过她的小脑袋,低头就着朱红嫩唇就吻了上去。   女子悠悠转醒,双眸经过初始的迷茫后,满是控诉。   “今日有百官朝拜大典,妍儿该起身了。”他放开她,微笑着提醒。   沈天玑立刻彻底清醒过来,再顾不得其它,就要起身下地。   锦绣朱衾滑下,露出凹凸有致的软玉娇躯,上面满是暧/昧的红痕,有些地方甚至有微微的青色。   “啊!”她惊喊一声,立刻躲回被子中。   纳兰徵眸色深了深,心下道:他昨夜已经十分温柔了,为何还会有这样多痕迹?不过,有就有吧,也没什么不好……   “皇上……”她委屈地看了看他,神情可怜至极。男子轻轻拂过她的如水倾泻的发丝,缓缓道,“要不,大典再延一延?”   沈天玑摇头,“妍儿这个皇后已经十分放肆了,若是再延,只怕要激起百官群愤,皇上就不怕有人造反么?”   纳兰徵捏捏她的白嫩的脸,“什么放肆的话都敢说。”   说完,他唤了外面的人送衣裳进来,准备洗漱。   青枝和碧蔓伺候着沈天玑净面之后,沈天玑脑袋点啊点的,似乎又要睡过去。昨夜睡的时辰,的确不多。   待二人扶着她坐到镜台前梳妆时,青枝不小心扯疼了她一根发,她轻呼一声,这才睁开了眼。   “皇后娘娘您没事吧?”青枝连连询问着,手上的动作愈发轻巧谨慎。   沈天玑摇了摇头,望见镜中那张未施粉黛的面容,白嫩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白里又透着淡淡粉红,颇有几分清水出芙蓉之感。   她这模样,似乎比之前更添娇媚,双眸水润,红唇微肿,上下无一不昭示着这整整一夜的春风恩泽。   她忽然开口道:“百官朝拜大典,须上妆么?”   青枝笑道:“那是自然的。等下还要换上皇后的正统青色翟服呢。”   沈天玑这才放心点了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一般,“皇上呢?”方才不是他唤她起身的么?怎么一眨眼功夫不见了?   “皇上已经走了。就在皇后娘娘还迷糊欲睡的时候。”碧蔓笑道。   不知怎的,她心里莫名一慌,“他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去承光殿了。”碧蔓见沈天玑神色焦急,惊异道。   沈天玑这才放了心,又觉得自己的慌张太过可笑。   百官朝拜新后之前,皇帝须先在承光殿祭拜天地。过后才是皇后进入承光殿,百官行礼。他的确需要先去承光殿。   又是一番隆重装扮,一张素颜上了妆,红唇更朱,雪肤愈白,清水芙蓉化作艳丽雍华的国色牡丹。   发髻仍是前日的十二钗凤冠,身上的青色翟服绣着无数精美的翟鸟纹路,襟口袖口处有象征帝后威仪的朱黄龙纹。   一切收拾妥当后,已是辰时。   晴好的日光照耀了整座恢宏广阔的禁宫,雕甍画栋的精美纹路,一分一寸都清晰分明。   凤與由一队黄衣辇官抬着,步履整齐无比,从东华宫往前,途径数座禁宫主殿阁,到达承光殿前时,空厉的鸣鞭声骤然响起。   有礼仪官上前搀着沈天玑走下凤與,一步步沿着丹陛走进承光殿中。丹陛之下,早有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内外诸司分班而列,俱是身着朝服,肃穆而立,密密麻麻站满了广阔的殿前广地。   殿中玉阶之上,同大婚那日一般,他正等着她,只不过,今日他亦是一身朝服,金章青衮,玉带朱绶,映衬着满殿晴好的阳光,淡淡炫目。   无上威仪,绝世雍容。一身朝服的他,英武威严,眉宇间满是清冷的震慑,让人不敢直视。   她心头微微一跳。这,才是真正的他吧。   踏上玉阶时,他仍是伸手来牵了她。   满殿文武撩袍跪拜,叩拜之声震人耳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外诸人闻声,亦叩而拜之,登时,万岁千岁之声响彻宫墙内外。   这一刻,眼前的宫殿愈发金光熠熠,高冷肃穆。   这一刻,沈天玑才深刻感受到,作为一国之后的无上荣耀和尊贵。当然,还有站在高处的寒冷和孤寂。   他的手掌感到她的冰凉,低低问道:“怕么?”   她握紧他的手,轻轻回道:“不怕。”   男子凛然的唇角隐隐勾起浅淡的笑意。   朝拜结束之后,凤與将沈天玑送到了凤宸宫。   “娘娘可是累了?”青枝见她自承光殿回来后,脸色微微发白,关切道。   沈天玑摇摇头,“无妨。”耳边似乎还回想着承光殿前嘹亮的山呼之声,心神都被震颤。   昨日她只见过太后,尔后在东华宫中酣睡一下午,着实未有一分身为皇后的自觉,反而把这宫里当自家一样随意。可是,今日这百官朝拜仪式,以及即将到来的宫嫔叩拜仪式,将她从悠闲的梦幻狠狠拉回了现实。   他问她怕么,她其实很怕。可既然走上这条路,就不容她有分毫退缩。她说不怕,是为鼓舞自己,也是为了不让他担忧。   那个一身帝王衮服威严凛然睥睨天下的他,才是真正的他。她既然成为他的妻,就要学会成就他。她自知并无资质辅佐他什么,可至少,她不能成为他的负累。   待身上厚重的翟衣换了之后,她才有力气细瞧一番这座天下间所有女子都神往的殿宇。瞧了半日,也未看出有什么特别的来,都跟这禁中别的殿宇一般,华丽而肃穆。   “凤宸宫自来就是皇后的居所,是整个后宫殿宇中最华丽气派的。”宛盈在一旁立着,神态一如既往的恭顺典雅。   宛盈颇得纳兰徵的信任,今早上已经被他指派到沈天玑身边伺候。   她与沈天玑讲了一番凤宸宫的历史渊源,说得极是生动。沈天玑笑着点头,瞧了眼身上垂枝千叶海棠刺绣的绯色宫装,“宛盈姑姑知道的可真多。”   宛盈道:“娘娘谬赞了,奴婢在宫里待得时间长,事情多少听过一些。”   两人正说着,一个宫女送了杯茶水进来,低眉敛目送到沈天玑跟前。沈天玑正欲拿起那茶杯,那宫女的手却忽然一抖,托盘猛地倾斜,茶杯哐当一声脆响,顺着沈天玑的手,落到了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   “娘娘!”宛盈面色大变,慌忙上前去。   沈天玑摇摇头。方才她避开得快,未曾碰到那茶水。但也正是因昨日才被热汤烫了一回,才养出的这样灵敏迅疾的动作,不然,只怕今日必得又烫上一回了。   她皱了眉,朝那宫女看去。   那宫女看着年纪不过十几,此刻吓得脸色发白,噗通一声跪地求饶,“皇后娘娘,奴婢是不小心才冲撞到皇后娘娘的!求皇后娘娘恕罪!”   “不小心?若是伺候皇后娘娘的每个人都来一回不小心,那皇后娘娘要遭多少罪?”不等沈天玑开口,碧蔓就怒道,“我看你是长久没有主子管着,才敢如此怠慢!”   “奴婢不敢!”宫女磕了几个响头,连连道:“奴婢是不小心手滑了,并不是有心冲撞皇后娘娘!”   “好好的盘子怎么会忽然手滑了?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好了。”沈天玑摆摆手,朝那宫女道,“本宫进宫不久,这事不想追究了,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你可要记得,下不为例。”   那宫女自是感恩戴德,又磕了几个响头,这才退了下去。   宛盈眸光闪了闪,敛眉恭顺道:“虽说娘娘不打算在此久居,可是人人都知道,这凤宸宫本就是皇后居所,一应事物都由娘娘您打理。这满宫的宫女内侍们,也该敬畏着皇后娘娘才是。不然日后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岂不是不好?”   沈天玑心念一顿,的确是她疏忽了。   “宛盈姑姑说得是,让凤宸宫里的宫女内侍们都进来吧。本宫要见一见。”   待房中跪了满满一地的人时,沈天玑免不了敲打几句。凤宸宫的掌事宫女含莲瞧着也是个懂事守规矩的,因为那名叫夏烟的宫女差点烫到沈天玑的事情,连连向沈天玑请罪。   沈天玑连那宫女都能饶了,何况是旁人呢?   只是,她们是否珍惜这份宽恕,就不得而知了。   “皇后娘娘,各宫娘娘们都已经到了,正候在凤宸宫外,可要唤她们进来么?”宛盈提醒道。   沈天玑轻轻点了点头,朝跪满了一地的人道:“你们都散了吧,日后好好做事就是。旁的就不用多操心了。”眸光若有似无地朝那夏烟看去,但见那她眼睫低垂,神情冷淡,看不出丝毫情绪。   ☆、第096章 初会众妃坐凤宸(下)   将凤宸宫的一干宫人遣散之后,沈天玑又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坐到大殿主位之上,迎接各宫妃嫔的到来。   她并没有强求一世一双人的惊世骇俗的想法,毕竟如今大昭的贵府门第,无一不是三妻四妾,更不提帝王的后宫了。过去所求,只是夫妻能相敬如宾而已。可现在,她只要一想到有很多女子都可以名正言顺得到他的垂爱和温暖,便觉分外难受。   昨夜的春风缠绵尚在心头缠绕,可这份缠绵,他或许也给予过她们。   心下微叹之际,大殿门口已经走来数位宫装女子,个个儿衣装精致,年轻貌美。   沈天玑暗暗一数,共有七个人。比她想象中少了不少。   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位分最高的苏嫔,尔后分别是林贵人和杨贵人,接下来是方才人和秦美人,还有两个选侍。这里面最高的嫔位也只有正五品而已,其余的品阶比这更低。沈天玑却是正位中宫的皇后,差距不可谓不大。   众妃嫔向沈天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沈天玑静静端坐着,心中涌出的真不知是何滋味。   苏云芷,她自是认得的。那日的盈盈绝美身姿尚在眼前,今日一见,举止步态仍同往昔,可眉宇的气色却差了太多,仿佛蒙了一层纱的美人画,平添几分黯然。她一身雪缎宫装也极是素雅,发间装饰只一支白玉水晶步摇。   照理来说,她一个嫔位,初次拜见皇后须得盛装而行才是,她如今这副模样,也太过寒酸了些。立在沈天玑身后的宛盈瞧着她,也微微皱了下眉。   出乎意料的,据说一直抱病在身的林之婳的气色倒还不错。流云髻上簪了数枝深蓝色宫绢兰花,一身湖蓝色宫装上也映了许多紫玉兰,深深浅浅,衬得整个人都如兰般典雅秀美,仿佛画中走来。   她旁边的杨贵人倒与去年冬日相见时相差无几,衣饰也中规中矩,眉眼始终低垂,甚是恭敬。   后面的几位,沈天玑都不认得,但事先有刻意了解过,略略能对得上号。   那位眉宇微带轻愁,年纪稍小些的大约是职方司郎中秦大人府里的嫡女秦诗言秦美人,另一位眸光晶亮,唇间隐隐含笑的,便是髓玉宫的方才人了。立在最末的是两位位分最低的宫嫔,都是从七品选侍。   当沈天玑在打量她们的时候,她们也在打量沈天玑,只是因位分差距,不敢随意抬眼,只用眼角暗地里瞧罢了。   同是端端正正坐在上首的皇后娘娘,可瞧在各人的眼里,意味却大有不同。对于过去未曾见过沈天玑的方才人、秦美人等来说,这位皇后娘娘明艳夺人的容色是她们对她的第一印象。   在场女子哪个不是美貌异常风华无限的?可这位皇后,着实当得起艳冠群芳的名号。心思简单的,便想着,这女子有那样的家世又有这样的容色,也难怪能一举坐上后宫主位。而心思稍微灵敏些的,凡事想得深一些的,便难免几分惊诧。当今昭武帝虽当政时间不长,但是英明谋略是人所共知的,这样的天子选择皇后,自然也要挑贤德宽厚有母仪天下之气度的女子,可他却挑了个长得好的做皇后,实在令人不解。好在沈天玑此刻是一身专属于皇后的端素衣装,脸上神情泰然镇定中又有隐隐的尊贵和高不可攀,倒平添了几分皇后的稳重端雅来。   受了大礼过后,沈天玑脸上才透出几分笑意来,吩咐各宫娘娘们就坐。   她轻轻抿了口芬香茶水,笑着缓缓开口道:“都是祖宗立下的规矩,本宫只能生受了。其实各位姐妹进宫时间比本宫都要早,本宫也需向各位姐妹多多讨教才是。”   “皇后娘娘过谦了!”方才人笑道,“这话真是折煞嫔妾们了。”   “这位就是方才人吧?”   “嫔妾正是。”方才人起身福了福,又道,“六宫一直无主,嫔妾早就盼着能有一位德才兼备的姐姐进宫坐镇呢,也省得一些人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做出不符合自己位分的事情来。”说着,她眼风瞟了一眼苏云芷,神情甚是惬意。   苏云芷恍若不觉,低头喝着茶,忽然咳了起来。一阵咳嗽停止后,又用帕子掩了掩嘴角,请罪道:“皇后娘娘恕罪,嫔妾……”   “无妨,”沈天玑朝身边的青枝看去,“把苏嫔的茶叶换成三清茶吧,那茶有润喉止咳之效。”   “苏嫔姐姐今日的气色瞧着不好,”杨贵人担忧道,“可传了御医了?”   苏嫔微笑道:“是过去的顽疾,本就治不好的。只是今年春天里愈发严重了。”   “那也须传太医看看才是,”沈天玑道。   “谢皇后娘娘关心,嫔妾微贱之身,实在不敢劳烦太医……咳咳……”苏嫔又咳了两声。   “听闻苏嫔姐姐过去曾得过疫病,不会是又复发了吧?”说这话的是张选侍,神情颇为紧张,她本是坐在苏嫔旁边,这会子身子朝苏嫔的另一侧微微倾斜,仿佛苏嫔真的是个瘟神一般。   苏云芷咬牙忍住心头的气愤,笑道:“妹妹说笑了,那疫病之说本就是谣言。莫非妹妹是信不过灵溪寺主持大师的话么?”   张选侍被她冷厉的目光一惊,不再说话,可倾斜过去的身子仍旧倾斜着。   杨贵人出言缓和气氛道:“皇后娘娘说得极是,苏嫔姐姐该去看看太医才是。”   “多谢杨贵人关心了。我这身子我自己最是清楚,瞧了太医也没用……”   沈天玑正欲开口说话,却见立在苏嫔身后的侍女咬着嘴唇,双眸仿佛要落泪,正定定瞧着沈天玑。   “你可是有话要对本宫说?”沈天玑朝她道。   冰容往前走两步,噗通一声跪地哭道:“奴婢斗胆,求皇后娘娘救救苏嫔娘娘吧!云深宫地处偏僻,宫里伺候的人眼瞧着皇上从未踏足过云深宫,就来糟践苏嫔娘娘!平时连份内的食材供应都克扣不少,苏嫔娘娘虽是嫔位,可吃穿用度却连普通宫女都不如!苏嫔娘娘身子本来就弱,长久如此,才落得这样的病症,若再这样下去,只怕苏嫔娘娘她……”   苏嫔早就气得一脸铁青,站起来怒斥道:“冰容!凤宸宫中,怎容你一个小小奴婢如此放肆!”   “娘娘,奴婢实在是……实在是忍不住了……”   冰容哭得极可怜,帕子瞬间就浸湿了。苏嫔气得身子直哆嗦,转身又朝沈天玑行礼道:“皇后娘娘,是嫔妾没能管教好丫头,在皇后娘娘面前无礼。求皇后娘娘恕罪。”   沈天玑淡淡道:“这丫头说的可是实话?”声音轻缓却沉稳,带着几分不容直视的尊贵。   冰容哭道:“皇后面前,奴婢哪里敢说假话?求皇后娘娘为苏嫔娘娘做主!”   看到沈天玑透过来的视线,苏云芷微微低了头,“冰容说得虽属实,可是嫔妾一于服侍皇上无功,二于侍奉太后无劳,又哪里敢要求太多……”   哎……本巴望着今日面见众妃,能平静无事的过去,自己果然还是奢望了。   平静的后宫,因皇后的到来而开始波涛暗涌,大家都平静得太久,终于忍不住骚动。   沈天玑默默望了一回手上的清荡荡的茶水,眼瞧这一片茶叶在其中翻卷,激起一阵微澜。   “若果真属实,那这些日子当真委屈苏嫔了。苏嫔是皇上亲封的宫嫔,位列正五品,哪里能随意让人轻贱?”她淡淡开口道,“本宫虽然初掌凤印,但也断断容不得这样藐视宫规的奴才。”她看向苏嫔,“你也不可如此妄自菲薄才是,说得好听是谦虚有礼,可说得不好听,就是自轻身份。”   这话的尾音重重划过耳侧,苏嫔心头微微一震,福了福身,“是。”   “宛盈姑姑。”   “奴婢在。”   “晚些时候去太医院寻个医术好的太医,去云深宫给苏嫔看看吧。”   “是,皇后娘娘。”   苏嫔谢恩的同时,心头却是一阵惊。别的宫妃可能不知,可她却知道,这宛盈是东华宫的掌事宫女,最得皇上信任,没想到如今竟伺候了沈天玑?   经此一事,在场妃嫔心中多少有几分火热。她们自进宫之后,就未曾得到过皇上的重视。除去林贵人之外,别的连正经皇上的面儿也没见过。苏嫔受到宫中奴才的轻慢,别的妃子的情况又能好到哪里去?今日来见皇后,都是拿出了压箱底的衣饰,才有这样一番盛装。   此番有了苏嫔投石在前,大家都看到了这位新来的皇后娘娘甚是遵守礼制,心头不禁想到皇帝多日不临幸后宫的委屈和怨怼,以及宫中奴才的轻视,登时都觉得,终于有人给她们出头了!   那秦美人又瞧了眼此时默不作声的苏嫔,心道,这苏云芷还是高明,特意装扮成这样第一个站出去,自然成为她们一群人的冒尖儿,皇上若是按照祖规开始临幸后宫,大约第一个就是她了吧。   沈天玑淡淡扫过她们掩不住的喜色,心头又是一阵难言的堵。   ☆、第097章 芙蓉帐中诚倾诺   虽刻意不去打听后宫嫔妃之事,但是皇上冷落六宫,她自然知道。这些女子,个个儿都和她一样,有着明艳娇丽,年轻鲜活的生命,可却因为他的冷落,生生在冷寂后宫中枯萎。   她忽然生出几分无助,不知该如何对待这群他的女人。   呵呵,先时还说,她要学会成就他,可是,站在这群女子面前,她当真学不来贤惠大度。   满殿宫装女子脂香扑鼻,几番话下来,众人都觉这位皇后甚是重礼,仪容也足够端雅,心下愈发踏实。或许这后宫,马上就要成为它本应该的模样。   那方才人甚是开朗健谈,只是言语间与苏嫔有些不对付。杨贵人与苏嫔关系较好些,时时维护一两句。倒是那林贵人,除去沈天玑问的几句话之外,她只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心不在焉又仿佛是陷入沉思。   沈天玑又各自赏了她们几样精致的东西,众妃一一谢过恩,整个大殿似乎愈发和乐融融。日快正午时,外头有高声通传,“皇上驾到!”   那一刻,沈天玑攒积了一上午的郁闷都散了去,心头的无助仿佛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湾,唇角掩不住微微勾起。   天知道,为了维持这和乐融融的表象,她内心有多少矛盾和煎熬。   他先时说过,她若是不喜面见众妃,可以不见,或者,他可以陪着她一起见。他说这话时,看她的目光仿佛看着一只毫无本事又软弱好欺的小白兔,她哪里肯依?她执意自己独自面对,他也就由着她。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来了。   众人都起身跪地迎驾,沈天玑起身时,恰好看见众妃脸上俱是喜色,有的刻意掩饰了下,笑容一闪而逝,有的连掩饰都不曾。   朱黄色的俊挺身影带着几分天成的贵气与高不可攀的威严,跨进大殿的脚步不疾不徐,沉稳有力。   他走到沈天玑跟前,但见她同她们一样,低眉顺目地朝他屈膝行礼。本欲伸手拉她起来,还是忍住了。   “都起来吧。”   他走上主位,修健的身姿隐隐含威,视线淡淡一扫,寡淡而肃冷。   众人刚起身,还未来得及看清楚皇上的模样,就听见男子缓沉的声调,“参拜仪式可结束了?”   沈天玑立在一旁,恭顺道:“回皇上,已经结束了。”   纳兰徵勉强忍住侧脸朝她看的冲动,“既然结束了,就早些散了吧。”   沈天玑暗地里眨眨眼,嘴上却不漏一分端倪,恭敬道:“皇上说的是。”转身又朝座下几位女子道:“各位姐妹,今日就到此吧。日后也无须和本宫每日请安,只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   一瓢冷水生生把众人心头刚升起的火热浇灭。   苏嫔本以为她该与皇上说一说方才奴才克扣日用的事情,她却没有。不用每日请安?这又是要不遵守后宫规矩了么?   沈天玑的视线从她身上淡淡扫过,心头冷笑:想通过她来获得皇上的宠爱?她这是找错人了。   凤宸宫门口,张选侍带着她的丫头当先而出,脚步很急,与之一向交好的景选侍快走两步跟上她,“张姐姐,听说上林苑的木槿开得极好,不如咱们一同去瞧瞧?”   “不了,我现在急着赶回宫去。”张选侍道。   “姐姐这样急是为何?”她们也不用伺候皇上,日日都闲得很,哪里能有什么急事。   张选侍拉着她的手,压低了声音道:“跟得过疫病的人一起坐了这么久,得赶快回去洗浴才好,我劝妹妹也赶紧回去洗洗。”   景选侍狐疑道:“不是说苏嫔并未得过疫病么?”   “哎,疫病这个东西啊,很可怕的!”张选侍满脸紧张,“只要靠近染了病的人,自己也会染上,传得极快!这若是被传上可就不得了了。妹妹,咱们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有这样严重么。”景选侍半信半疑。   “不管妹妹信不信,我是要回去了,”她转头唤她丫头快一些,不想正见到走出门来的苏嫔,登时神色一凛,住了嘴。   苏嫔神色淡然,仿佛并未听到她方才的话,只朝她们投去淡淡一瞥,脚步盈盈地越过她们,离开凤宸宫。   凤宸宫大殿瞬间清净下来,纳兰徵往后微靠,修长的身姿靠在了椅背之上,姿态平添几分尊贵和雍华。   他并未偏头看她,只长臂朝她一伸,“过来。”   她微微一笑,视线落在他修长莹润的手掌上,手指慢慢伸出,刚触到他的温暖掌心,就被他顺势一握紧,接着猿臂微一使劲儿,她惊呼一声,整个人都落在了他身上,仰躺在他的怀里。   下一瞬,他低头堵住她的唇,温暖的大掌捧着她的小脸,肆意探取她的甜美……   宛盈等人见此,俱是低了头再不敢看,迅速散了去。   周身为他的独特气息所围绕,很温暖也很舒服。她已经习惯于这种舒适,而且如同上瘾一般,深深恋上这种舒适,再也不想失去。   心头略过方才的场景,美人婀娜多姿,竞相争艳,一个个都巴望着他的温暖和疼爱。可是她不想让给她们,一点都不想!   满脑子都是这种念头,她忽然向上伸手,绕过他的脖子紧紧搂住他,小小香舌灵蛇一般躲过他的纠缠,敏捷地探入他的口中。   丝绸阔袖顺势落下来,女子一大截纤细雪白的手臂露出来,腕间的紫玉手镯莹润无比,衬得肌肤凝脂一般。   感到她的动作,男子微微一顿,不妨她的小巧舌尖在口中轻轻扫过,带来阵阵麻痒,闪电一般激起浑身的悸动,最后都集合到身体的某一点。   他来不及思考她今日为何会如此主动,就被她搞得快要发疯。   坐以待毙从来不是他的风格。他生性蛮狠霸道,很快就重新掌握了主动权,搂着她深深地吻,澎湃难挡的气势差点让她窒息。   “妍儿……”他气息不稳地咬住她的白玉耳垂,“这可是你自找的……”   两人本就是新婚燕尔,他过去没碰过女人,如今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且这女子还是自己心尖儿上的人,如何能叫他忍得住?   虽说白日宣/淫甚是不合规矩,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小小的主动就叫他激动不已。他抱着她走进内殿,一路上交/缠的唇舌都未曾离开。她后悔了,想到堂堂帝后却白日宣/淫,她本欲伸手推他,可下一瞬,想到方才一屋子莺莺燕燕,独她占着他的这份宠幸,她竟生出不舍来。   她也想要他。那么多女人都觊觎着他,她觉得危机四伏。心中的不踏实,让她愈发柔顺和娇软,在他身/下艳媚如妖,全然接纳着他,也全然拥有着他……   激烈*过后,他满怀怜惜地抱着她,“朕方才太过用力了,可伤着没有?”   她脸色艳若红莲,连忙摇了摇头。   二人肌/肤相贴,他愈发将她抱紧,“今日可都是妍儿自己惹的。”方才在榻上,她的主动实在让他惊喜又疯狂,控制不住力道,只想着不停占有。   他知道,她最喜欢害羞,她能在床笫之间主动,哪怕只有一分,都极是不易。   沈天玑微微低下头,“是。”   男子心头微微一凝,忽然抬起她的小脸来,让她正对着他的眼,“怎么了?”   她安静的容颜上绽出一个浅淡的笑,“没什么。只是妍儿忽然觉得,能得到皇上宠爱的每一刻都该好好珍惜才对,日后若是皇上再宠了别人,妍儿至少还有一个没有遗憾的回忆。”   欢爱之后的暖人香气犹在弥漫,这样轻浅甜美的声音说出的话却带来微凉,霎时驱散了纱帐内残余的暧昧。   纳兰徵微微皱眉,薄唇正要说什么,却被她伸手轻轻捂住。   “皇上先听我说完。”她双眸沉澈如同碧水蓝空,不带一丝杂质。丽色容颜上沉静清透,带着丝丝的倔强,“妍儿得蒙皇上厚爱,先时的点点滴滴都在妍儿心里,妍儿一直很珍惜。可是,妍儿也知道,您是九五之尊的皇上,并不是寻常男子。皇上所思所虑太多,禁宫之地又岂是普通朱府门第?将来若有一日,皇上若是厌弃了妍儿,只求皇上能给我一个体面,放我自由离去。”   这个承诺,她本欲过几日再说,毕竟今日才是成亲后的第三天,说这些,多少有些扫兴。可是她被那些花容月貌的嫔妃们给刺激的,提前说了出来。   这样的她,让他心头怜惜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的骨血里都是她的影子,他哪里会厌弃她?   可是她眸中满满都是坚持,就等着他一个回答。他拉下她的手,将她放到胸口处,沉声道:“朕答应你。”可是,朕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后面一句,就让他用行动证明好了。如今说出来,她也未必肯信。   “谢皇上恩典。”女子柔软的声音从胸口处传来,纳兰徵轻轻拍着她的背,双眸黑亮而犀利。   或许,是后宫里那群女人惹得她不踏实了?   这的确是他的失策。凭空纳了一堆宫嫔,简直给自己添堵。当初他并未多想,毕竟天子后宫佳丽无数是历来的规矩,这些女子又是父皇指定的,他并没有想过去拒绝。   事实上,利用后宫的女人来牵制前朝甚至制衡天下,是帝王之术中极其重要的一种。这一点,他自幼跟在昭文帝身后,目睹了不知多少例子。   父皇虽位尊九五,一生功绩也足以胜过之前的数代帝王,可谓名垂青史,可是他也有不为人知的伤痛,其中有一项就是后宫斗争惨烈,牵连许多无辜性命,包括那些未曾出世的皇嗣。虽然伤痛却也无可奈何,这就是帝王把自己的妻妾儿女也算计进去的代价。   一将功成尚且万骨枯,帝王霸业更是建立在无数鲜血和骷髅之上。这本就是常理,他素来看得透彻。   如今,他却成了例外。那群女人如今于他,给他带来的麻烦远远大于利用的价值。这些麻烦都是因怀里的人儿而起。   殿中沉默良久,沈天玑心里稳当了,睡得也舒服了,心情也渐渐好了,忽然抬起头来问道:“皇上,那几个美人里面,有没有皇上喜欢的?妍儿愚笨,掌管了后宫,又怕不小心得罪了皇上喜欢的人。”   他愣了愣,觉察到她语中的几分调侃,不禁笑道:“除了朕怀里这个,哪里还有什么别的美人?”   她粉拳轻轻捶了他一下,眼眸水润娇嗔。“苏嫔、林贵人都是一等一的美人。皇上是睁眼说瞎话。”   他轻轻一笑,“朕不觉得她们美,也不耐烦应付她们。你是中宫皇后,自行处置就是。”   “可是……若不小心处置了皇上喜欢的人,可如何是好?”   “我没有旁的喜欢的人。”他轻轻道。   沈天玑微怔,真想陷入这样的温软柔情中再不醒来。   沉默片刻,她便有些犯困。直待她呼吸平缓睡过去了,他才起身。   外头日光正好,勤政殿里,枢密院的几位大人已经候驾多时。   却说苏嫔回到云深宫之后,下午果然有太医来为她诊脉,云深宫的奴才们也一并撤换,换上的新人都颇为敦厚老实。   一切仿佛正如她的预期,可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她坐在窗前,视线落在窗外的篁篁青竹,目透沉思。   “冰容,你说这个皇后,怎么样?”   冰容想了想,道:“奴婢本以为是个知礼通达的,瞧着也颇温顺。可是,看她今日表现,又仿佛并非全然如此。奴婢也瞧不透。”   “是了,”苏嫔淡淡道,“看着单纯,可的确是瞧不透。但我感觉得到,她并非真的贤良大度,想靠她来让皇上临幸六宫,那是行不通的。”尔后又笑道,“这也难怪了,她一个刚嫁人的女子,怎么舍得把夫君推到别人房里。”   她微微叹口气。“既然不能与她为友,那么只能……”   “娘娘是打算对付皇后娘娘?”冰容目露担忧,“这岂不是正中了静辞郡主的下怀?”   苏嫔瞧她一眼,“顾殷殷想利用我对付沈天玑,的确如她所说,我不得不如此。可是,我也可以和她一样,再利用旁人去对付。”   想到今日那张选侍,她心头一阵恼怒。那样低贱身份的女人,竟然也敢来嫌弃她?蠢笨的女人,看不清自己的处境!   唇边扯出一丝冷笑,朝冰容招手,待她凑过来,苏嫔附在冰容耳边说着什么……   ☆、第098章 刀光惊险暗潮涌(上)   昭武九年的盛夏来得极快,天边一声惊雷,太液池上的粉白芙蕖一夜之间竞相开放,一池的清丽淡雅,美不胜收。   禁中凤宸宫里刚迎来皇后,慈毓宫的太后却忽然决定离宫,再次前往栖隐寺潜心礼佛。因了这个缘由,沈天玑终是错过了点绛宫火红的石榴花,宿在凤宸宫中数日,以便于陪伴太后渡过宫里的最后时光。   初始时,她还盼着太后和皇上能母子关系修好,但后来发现,太后对世事都十分寡淡,似乎真有四大皆空遁入空门的意向,对此母子关系,她自然也不上心。纳兰徵呢,每每与他提及此事,他多半是堵住她的嘴,让她再不能说下去,最后都会发展成滚到床榻上去……久而久之,她也就不说了。   太后出宫那日,皇上和诸位宫嫔以及几位王爷都来送行。沈天玑扶着她上了轿子时,她神色微有犹豫,最后拉住她的手,淡淡说了这样一句话。   “若有一日你陷入两难,无法抉择之际,定要记得摆脱羁绊,寻求心中所愿。”   沈天玑一顿,再抬眼时,厚重的轿帘已然落下,再看不见姑姑的面容。   太后离开的翌日,沈天玑便吩咐下去,整理收拾一番,她要搬到点绛宫中去。   宛盈带着青枝碧蔓开始收拾东西。这些日子以来,两个丫头亲眼目睹宛盈的心思缜密行事稳妥,心中都十分敬佩,都把她当以前的李妈妈一样敬着,宛盈久居深宫,性子很静,对这两个活泼的丫头也极喜欢,三个人处得极好。   三个人忙上忙些,沈天玑则一个人坐在窗口发呆。一身清凉粉色夏裳,勾勒出隐隐约约的窈窕身姿,微微掀起的袖口,露出一截娇嫩玉腕,顶端被纱绸衣袖半遮半掩,上面有一点暧昧的红痕。   这自然是昨夜里他的杰作。其实在发现对她穿衣不便的影响之后,他一直有注意着尽量温柔不留下痕迹,昨夜,却是她先发了疯,嫌弃他来凤宸宫来晚了,竟然胆子肥的推他下榻,过后自然是被他制住,然后抱着啃啃吃吃,最后累得埋进被窝里睡去了。   昨日夜凌国遣来庆贺昭武帝大婚的使节到了,夜凌距京城万里之遥,他们途中因大雨耽误了几日,才错过了大婚之期。除去庆贺大婚之外,夜凌使臣还想与大昭洽谈两国边贸之事,纳兰徵昨夜宴请使节,直到亥时才到了凤宸宫歇息。   他们大婚以来,他白日里虽时有忙碌,但一到晚间都会早早来她宫里。他们几乎是夜夜春/宵,也不知他哪儿来这么好的精力,明明白天并未休息,夜里总是精力十足,诱着她逼着她在他身下不停承欢直到哭泣求饶。如今,整个禁中乃至整个京城,都知道昭武帝冷落后宫,独独宠爱皇后。   凤宸宫椒房独宠,她想,朝中对此定是颇有微词的,可大约是被他压着,表面上至今瞧不出波动。也正是这平静,让她觉得,仿佛是一张逐渐被挽紧的弓,待到爆发时,愈发威力无穷。   这么多日,日日来得早,偏昨日来晚了。她也不知怎的,心里就窝了一股气,在榻上翻来覆去良久,终于见到他时,她仿佛失了理智一般,伸手就把人推了下去。   敏捷退后两步躲过的男子神情微微一愣,抓住她乱闹的双手,“这是怎么了?”   她自己也觉得嫌他来晚这个借口忒荒唐了,也不说话,就是恨恨地看他。他没法子了,只能使出万能法子,直接把人吃干抹净,让她累得只能软在榻上,再不能和她倔了为止。   力道难免就重了一些。今晨一起,一身红痕,连腕上都有。   说起来,她觉得有些不正常。不知道别的新婚夫妻是不是同他们这样的……除去每夜从不间断之外,还有偶尔几次的白日宣/淫,这事儿做得过于频繁了吧……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是不满足的样子。   莫非,生为帝王,这种事情的能力比旁人来得更强一些?他不曾宠幸别人,便只能加倍宠幸她?着实令人费解。   身前青玉案几上有一只插满了粉色木槿的美人花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她伸手戳了一下柔嫩的花瓣,案上摊开的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   大约是因最近天变热了,她无端端的就是心浮气躁。一口茶水喝下去,她享受了一番清凉。   “娘娘,李太医来了!”   沈天玑一愣,这才忽然想起早上纳兰徵离开时,吩咐了周宁福找个可靠的太医来凤宸宫里瞧瞧。她说,她又没病,不需瞧什么。男子却笑得灿烂又动人,道是:“妍儿脾气愈发大了,朕瞧着跟那些有喜的女子一般。让太医来瞧瞧,是不是真的有喜了。”   什么有喜啊,她才进宫多久!沈天玑听到青枝的通报,心里就老大不爽快,皱了眉道:“本宫没病,看什么看。”   青枝为难道,“这是,皇上亲自吩咐下来的,皇后娘娘您就看看吧,有病看病,没病也可以求个心安。”   默了一会儿,沈天玑才点了头,“看就看吧,本宫倒要看看,这太医能看出什么花花道子来。”   青枝应了一声,转身去请太医进来,心中暗道:姑娘这脾气真是见长了,莫非果真有喜了?可是姑娘这进宫,似乎还不满一个月呢……   李太医进殿,给沈天玑把了脉,捋了花白的胡须想了一会儿,看见沈天玑审视的目光,遂笑着回到:“皇后娘娘凤体并无大碍,只因如今天儿热,微微中了些暑气罢了,好好调理就是。”   宛盈等谢了恩,沈天玑吩咐宛盈将太医送出去,又对青枝道,“说了没事吧?凭白给人添堵。”   青枝和碧蔓也不敢应声,生怕沈天玑又要火了。她们这位主子连皇上都敢推下榻的,还有什么她不敢的?   还是碧蔓胆子大些,见沈天玑热得一直拿杨柳色的锦帕甩来甩去来扇风,一边给她打扇子,一边开口道:“皇后娘娘可要尝些冰镇西瓜?那西瓜都冒着寒气儿呢,最解暑了。”   沈天玑猛地摇头,“不要不要。前儿才吃过。”   “那皇后娘娘可要冰镇的水晶葡萄来尝尝?夜凌国这季的贡品,极是难得,皇上早上吩咐了让奴婢得空了去领呢。”说话的是刚跨进殿中的宛盈,眉宇间有几分温雅的笑意,瞧着很舒服。   “见过葡萄,但没见过水晶葡萄。既然叫了这么一个别致的名儿,想必味道也不错,”沈天玑懒懒道,“那就去取来尝尝吧。”   宛盈应了是,吩咐青枝和碧蔓好好守着沈天玑,这才转身匆匆走出房门。   一远离寝殿,她微笑的神色立马凝重起来,看看四周发现并无旁人,这才脚步匆匆地从侧门出了凤宸宫,一路走到勤政殿。   勤政殿门口,恭敬站立等着面见皇上的正是方离开凤宸宫的李太医。   宛盈和李太医微微点了下头,便也立在一旁,静静等着。   正当午时,明亮的日光洒在黄绿琉璃瓦上,一片光芒璀璨,熠熠生辉。勤政殿乃是禁中重地,殿前立了守卫,端肃寂静,只剩下蝉鸣阵阵。   过了一会儿,殿中走出几位身着朝服的政事堂重臣,一边走一边还谈论着与夜凌互贸的细节。周宁福最后出来,对宛盈和李太医道:“两位请进殿吧!”   勤政殿中,纳兰徵尚伏在案上写着什么,看见二人时,手上的朱批狠狠一顿,不经意间,雪白的纸上落下一点殷红。   “情况如何?”   男声沉缓而带着压迫。   李太医低头回道:“微臣不敢欺瞒皇上,皇后娘娘身上,的确有不妥。”   纳兰徵眉目一寒,黑沉的目紧紧盯着李太医,带着十足的威势。   李太医又续道:“若微臣猜得不错,皇后娘娘是中了一种名为噬心散的毒。此毒虽然霸道,但须得长期接触,经年渗透,才能达到应该有的效果。皇后娘娘身上的噬心散却仿佛是数日内接触了很大的量,这才会忽然出现脾气变差,极容易发怒的明显异常。”   “噬心散……这药应该有的效果又是如何?”   “噬心散,药如其名,长期服用,可腐蚀人的心智和记忆,最后心智彻底失常,形同疯癫。”   “啪!”   一声脆响,纳兰徵将手中的残笔随手放到一边,目光仍是是寡淡寒凉,瞧不出一丝情绪。   宛盈脸色骤然煞白,心道,还好发现得早,不然就完了!   “你可有办法医治?”男子淡淡的声音。   李太医又拱手道:“皇后娘娘中毒之日并不长,微臣尚能医治。”   纳兰徵点点头,“这药可有什么特殊的来头?”   ☆、第099章 刀光惊险暗潮涌(下)   李太医顿了顿,又道:“皇上,据微臣所知,这噬心散乃是源自夜凌,且调制过程繁琐,得来不易,寻常人很难得到。只怕这下毒之人身份不一般。”   上首男子眸色不动,半晌才道:“朕知道了。”他目光又投向宛盈,带着几分冷厉。   宛盈浑身一颤,在御前伴驾多年,她经历风波无数,极少有这样从心而出的惧意。皇上将她调到皇后身边,就是看重了她在后宫混迹多年的资历和聪睿,希望她能保护好皇后。可是皇后却在不知不觉中,中了这样阴险的毒!   这些日子以来,她对皇后的起居饮食都严格把关,没有一分懈怠。凤宸宫中原本伺候的人大多数都被撤换了,只余下几个外院中洒扫的初使丫头,根本没办法近得皇后娘娘身边。连她都不得不佩服这下毒之人的才能,竟能在她的层层盘查之中得逞!   她一边仔细回想着,一边回道:“奴婢时时陪在皇后娘娘身边,皇后娘娘除了偶尔去上林苑散散心之外,平日里很少出门,前日里在上林苑遇到苏嫔娘娘和杨贵人,也只是略说了几句话就散了。旁的异常之处……”她眉头微皱,苦思之际,脑中忽然掠过皇后娘娘刚到凤宸宫那日,有一个丫头差点失手洒了茶水的画面,不禁眸光一闪。   纳兰徵淡淡开口道,“这次的事情朕暂且不追究你的失职之罪。明日一早,皇后要搬去点绛宫,你随去伺候。”顿了一瞬,他沉缓道:“绝不允许有第二次。”   这声音虽有冷厉,又仿佛带了几分凝重与低沉,不止是对宛盈说,仿佛也是在对自己说。   宛盈一怔,心知皇上定是已经知道到幕后之人是谁了。这事虽事出蹊跷,来得突然,可是皇上多半有所预料。再加上自皇后入宫以来,皇上对凤宸宫毫不避讳的椒房独宠……她心中忽然一寒,再不敢深想,只垂首恭敬应道:“奴婢遵旨!”   李太医和宛盈离开之后,纳兰徵站起身,走到殿中的东北角的案几处。那里有一只棋盘,黑白两色的棋子静静摆放着,正是一盘未完的残局。   他从中拾起一只黑子,眸光森冷,“周宁福。”   “奴才在!”   “传朕旨意,顾氏殷殷,昔日在皇家围场中与意图弑君的逆臣相互串通,佯装救驾,以博取名利。朕心甚怒,令夺去其静辞郡主封号,打入天牢,听候发落。苏氏云芷,不遵圣意,擅入兰心殿,自入宫侍驾以来,不得朕心,难堪后妃之位,令夺去嫔位,移居冷宫。”   残局中的黑子一粒粒自棋盘中滑落,这场刚开始的局就这样,戛然而止。   周宁福额间冒出冷汗,若说皇后娘娘中毒中得突然,皇上这两道旨意来得更是突然,看上去似乎毫无征兆,可谁又知道,这一切或许早就在计划之中,只是这一刻才浮出水面而已。   他低头恭声应了是,忽然殿外传来急报。   戍守凤宸宫的一名侍卫匆匆进殿,跪地道:“凤宸宫中有个丫头意欲刺杀皇后娘娘!”   话还没说完,纳兰徵已经脚步如风地走出大殿。   那侍卫一愣,又赶忙道:“属下等提前觉察,已经将那丫头拿下,皇后娘娘并无大碍,还严令臣等不能告诉皇上此事。”   话落,殿中已经不见了纳兰徵踪影。   周宁福急忙跟上,低头瞧一眼那侍卫,恨铁不成钢道:“怎么回禀的这是?”不知道挑好听的先说么!   宛盈没想到,她不过离开凤宸宫这么一会子功夫,能也出点事儿来。   可是话说回来,想在凤宸宫中公然刺杀皇后?这人是疯了么!姑且不说有宫中层层守卫,不可能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刺杀成功,就算这些守卫都是死人,她侥幸刺杀成功,等待她的,必定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这种不计后果的行为,有谁会去做?   凤宸宫中,沈天玑本欲上榻小憩,朦胧中听到殿外有一阵嘈杂,她近日情绪本就有些起伏不定,当下心头愈发烦乱,吩咐守在榻前的青枝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儿,可青枝还没走出门,她就等不及了,自己起身下榻,走到殿外,正见两个侍卫拖住一个丫头,那丫头拼命挣扎,嘴上竭力嘶吼着,一个侍卫正欲伸手捂住她的嘴。   “怎么回事?”她冷声道。   “启禀娘娘,这个丫头自称是膳房里送水来的,但是身上藏了一把剪刀。”行过礼后,一个侍卫回到。又把手上的剪刀跪地呈上。   沈天玑看那剪刀,是寻常宫女缝纫所用,开口道:“一把剪刀,也未必就是心有歹意。”   沈天玑望向那丫头,那丫头双眸含泪,楚楚可怜。   “娘娘,宫里有规定,入殿送水送饭之人都不能携带利器。不管这丫头有意无意,都必须先关押起来,交由司邢房处理。”那侍卫道。   “你松开她的嘴,本宫想听她说。”沈天玑道。   那侍卫犹豫了一刻,还是依言松开手,只是将她的胳膊扭地得更紧了些。   这丫头看来年纪不大,身形娇小,哪里经得住两个身形高大的侍卫的紧缚,嘴上一松开,立刻一声□□。   沈天玑上前两步,走到那丫头跟前,“你带剪刀来本宫殿里做什么?”   “奴婢冤枉啊,奴婢真的只是来送水的!这剪刀是奴婢方从别处借来作缝纫用的,是奴婢一时着急忘记放下了。”   宛盈进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混乱的场面。她一眼看见被绑住的丫头正是先时差点把茶水洒到沈天玑身上的夏烟,登时眉目一厉,朝沈天玑行了礼,道:“皇后娘娘,这丫头早就调去司制房了,已经不在凤宸宫中当差,又怎么会来给娘娘您送水?娘娘勿要听信她一派胡言!”   那日她就瞧出这个丫头鬼鬼祟祟,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要把茶水洒下来。她身负皇上信任,丝毫风险也不敢冒,就想了法子把这丫头调开了。   此时的夏烟本就是强弩之末,有宛盈在,她知道再也掩饰不了了。登时,看向沈天玑的双眸中,盖上毫不掩饰的恨意,仿佛巴不得上来把她杀了。   “你……”沈天玑皱眉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那丫头双目满是凶光,拼命向前似乎想要去抓沈天玑,无奈被两个侍卫制得无法动弹。嘴上胡乱喊着:“我要杀了你!都是因为你,我家姑娘才死得那么惨!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生平第一次被这样怨毒的目光紧紧盯着,沈天玑问道,“你家姑娘是谁?”   这是,青枝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惊道:“娘娘,她不就是先时差点把茶水洒到您身上的那个夏烟么?”   沈天玑点点头,“我记得她。你说,你家姑娘是谁?”她自问未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就成了杀人凶手了?   “呵呵,”夏烟冷笑着,带着疯狂的笑声在空阔的宫殿前显得尤为刺耳和惊心。“尊贵的皇后娘娘,你不认得我家姑娘,可是我家姑娘却是因你而死的!因为打碎了皇后娘娘一块玉,被杖毙而死。我家姑娘最怕疼了,可是最后被打得血肉模糊,奴婢连最后一眼都没见到她就去了……皇后娘娘,你在享受尊荣恩宠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个冤魂因你而死?你有过良心不安的时候吗?!”   仿佛视死如归了,她双眸都是异样的通红,一声诘问带着歇斯底里的失控。   “还不快把她带下去!”宛盈喊道。   “慢着!”沈天玑道,“本宫想问清楚到底是什么回事。她说的人到底是谁?”   “回禀娘娘,”宛盈恭敬道,“这丫头名叫夏烟,是过去婉芳阁邢美人的贴身丫头。”   “哦,”沈天玑了悟道,“邢美人,本宫有些印象。是不是在本宫入宫前,因忤逆犯上被杖毙的那个?”   “是的。”   “忤逆犯上?我家姑娘性情温良,根本就是欲加之罪!”夏烟怒喊道,“都是皇后你,狐媚惑主,才使得皇上这样残忍地对待我家姑娘!你以后一定会遭天打雷劈的!你等着吧,就算是把我杀了,也会有很多人继续痛恨你!他们会想方设法杀了你!哈哈……”   侍卫捂住她疯狂的笑声。沈天玑愣了一会儿,才道:“把她带去司邢房吧。按照宫中规定的程序审问论罪就是。”   那侍卫点了头,沈天玑又道:“此事,不要急着告诉皇上。”   待侍卫将人带走之后,沈天玑一言不发地返回殿中。   “娘娘何必把那个夏烟的话放在心上?”宛盈瞧出沈天玑神情不虞,开口劝道,“岂不是正中了她的下怀。邢美人是犯了罪,为皇上所不喜才死的,跟您毫无关系。”   “可是,她说的玉又是怎么回事?”沈天玑怀疑道。   宛盈恭顺道:“她就是想要娘娘自乱阵脚,许是信口胡诌也不一定。”   沈天玑摇摇头,“不像。”   “娘娘如此闷闷不乐,皇上看到必定担忧。”   “唔……”沈天玑支了腮,思忖了一番,道:“等他来了,本宫就假装什么事情都也没发生过就是了。省得又要牵连无辜。”   宛盈默默不语。宫里发生的大小事,她觉得都不可能瞒得过皇上。   “宛盈姑姑,你说本宫近日是不是脾气变差了?”沈天玑忽然苦恼道,“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又不知道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儿。”   宛盈一愣,微笑道:“娘娘说的哪里话?这夏日炎炎的,脾气燥些也是有的。”   沈天玑皱眉道:“方才听到夏烟骂本宫的话,本宫有一瞬间竟然很想动手打她一巴掌。本宫从未如此过。若是在过去,本宫听到此事,定会同情那邢美人和夏烟的。”   宛盈笑道:“可是娘娘并没有打她。”   “那是本宫忍住了,”她淡淡道,“本宫心里还是同情她们的。奇怪,今日面对夏烟本宫尚且能忍住,昨日在皇上面前竟然忍不住发了脾气。也不知皇上有没有记在心里。”   “娘娘不必多想。若是累了,该好好休息才是。”   “皇上驾到!”   门外高声通报,纳兰徵已经踏进殿来。   “皇上?”她一转身,就落在了他的怀里。他气息紊乱,眉宇间带着几分慌张。   宛盈和青枝见此,很有眼色地退出殿外,顺便关上了门。   纳兰徵心头满满都是惊慌与焦灼,是他眼睁睁看着这片暗潮肆虐起来的,她被波及,被伤害,让他心痛如绞。   饶是策划良久,也再不敢继续走下去。就这样吧,大约是他算计过多,一向顺风顺水,手到擒来,上天才派了这么一个人来束缚他。最可怕的是,他还心甘情愿被束缚。   至于沈府……现在的情势也足够了。   “皇上?”沈天玑挣扎着想要起来,“怎么今日这样早就回来了?”   他松开她,视线落在她雪白的小脸上,眸光里有辨不清的浓重光芒,有怜惜,也有自责。她默默道:“就知道他们不会瞒着你。你放心,妍儿没事,她都不曾入殿就被捉住……”   他的吻落在她的额角,一寸寸,一点点,如飞花轻絮一般,慢慢蔓延开来。   她感觉到脸上的肌肤都被他一一吻遍,身子一阵轻颤,双手轻轻抵在他心口,默默承受着。   昨日她才对他发脾气,他还是对她这样好……她心里模模糊糊想着。   他见她这样异常的柔顺,心里就料到她的想法,他心头愈发怜惜疼爱。她哪里知道,自己身上已经中了毒。   如珍似宝一般吻过她的小脸,每一寸都不放过,最后含着她的嫣唇,细细尝过。放开时,一片光泽水润。   “不管做什么,朕总要护住你才是。”他轻轻说出这么一句,又怜爱地瞧着她,问道:“宝贝儿,可还有哪里不舒服?”除去容易焦躁,他很怕那毒药会不会还有别的效应,不经意间竟问了出来。   沈天玑不解其意,睁着略迷蒙的眼睛道:“现在头晕得很。”   男子微愣,又笑了,俊颜上一片璀璨。他搂住她不撒手,不怀好意道:“朕还想让你更晕一点……”   沈天玑心跳一阵加快,不仅头晕,身上也热起来,她慌张转过身去,在桌上摸了一杯茶,正欲一口灌下去,不妨男子忽然来夺她的茶杯,登时,一盏凉茶洒在了她的胸口。   凉薄的丝绸夏裳被浸湿,粘在雪嫩的肌肤上。隐约可见里面肚兜的牡丹绣花,雍容华丽的红色,精美之极。   她敢到胸口一阵凉意,低头一看,羞得就要逃开。他本是想说,这凉茶放置过久,喝了怕有什么不妥。不料会出这样的小意外。   她虽然年纪小,却发育极好,这些日子他无数次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如今一层单薄衣衫粘在挺翘的胸口,直晃晃在他眼前半露风光,他知道,里面有多么饱满雪嫩,让他每每见之都要心醉神迷,怎么都尝不够。   沈天玑对他此时漆黑发亮的目光无比熟悉,心头愈发慌乱,想逃开他却愈发捉紧。她急了,忙乱喊道:“你放开,不然我又要对你发脾气了!”   他的热吻落到她颈侧,声音嘶哑道:“尽管发脾气就是,妍儿怎么样,朕都喜欢得很……”   ……   他有些不受控制,心中忽而生出几分莫名的恼怒,他是为了什么喜欢上她的?这样揪心的包袱,甜蜜的负担,让他甘愿放弃早就策划好的一切,只为了再不让她冒险。   强悍的力道,深深占有着她。帐中娇吟轻泣,殿外日光正好,蝉鸣阵阵。   同一时间,兰心殿中却是全然另外一番景象。   前去宣旨的内侍是周宁福手下一个颇机灵的,他本以为是个容易差事,没想到宣完旨之后,那顾殷殷就是不肯接旨,拿了把刀子抵在颈上,说是一定要面见皇上,不然就立刻自尽。   皇上说押入天牢听候发落,这人若是死了,还不得追究他的责任?再加上顾殷殷过去深得皇上和太后的喜欢,如今虽然过了气,可他也料不准皇上是什么意思,当下为难起来。   他派了人把这事禀告给周宁福。周宁福眼瞧着紧闭的殿门,他就是雄心豹子胆也不敢现在去打扰皇上。   “瞧着皇上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来了,咱家就去兰心殿看看吧。”   兰心殿内,顾殷殷神色冷漠,看见周宁福时,冷笑道:“皇上呢?”   被关入兰心殿,她细思之下,便知道纳兰徵并未真想处置她。可是现在,骤然来了一道这样的圣旨,最伤她的不是问她的罪,将她打入天牢,而是他给她的罪名!   昔日在皇家围场中与意图弑君的逆臣相互串通,佯装救驾……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前世的记忆,让她知道那日皇上会遇刺,只不过几个前朝的叛臣贼子之后罢了,以他的身手,并不需别人去救,也成功脱了险,只受了点轻伤罢了。今生,她只是借此发挥而已,事先与那群人达成交易,让他们出手更重一些,她的救驾才显得更有价值。可是,那些刺客并不是她找来的!她为了演这样一场戏,受的重伤也不是假的!   她知道,他做决定,从来不会给天下人诟病的机会。那么,他定是一早就安排好了证据!   他早早备下她的“罪证”,却隐瞒起来,任由她夺尽郡主的风光,顶着大昭第一才女的名号风光无限,她原以为,他对她是有欣赏的,没想到,他一直都是手握她的罪证,冷眼看她如小丑一般的表演,直到有一天,他觉得看够了,就把罪证抛出来,彻底将她结束。   ☆、第100章 俪影双双垂纱帐   这样的纳兰徵,太可怕,让她心寒亦心碎。   为什么这一世的他,会对她如此薄情,如此残忍?   她娇美的容色带着几分苍白,发髻上犹带着一枝白梅簪,只是,颜彩再不复从前。   “皇上哪里是顾小姐说见就见的。”周宁福道:“劝顾小姐谨遵圣意,束手就擒,莫再做无谓抵抗了。”   “我要见皇上一面。”她语声淡淡。她想问清楚,明明他是意欲留着她的,为何会忽然变卦?难道……难道是因为他知道她对沈天玑下手了?   不会的!那种毒药,知道的人很少,而且她那隐秘的下毒方法,若不是因为前世的记忆,连她都瞧不出端倪!   前世,她就是因此毒而死。她一向谨慎,却神不知鬼不觉中了这种毒。待她醒悟过来时,已经晚了。所以这一世,她特地派人将这种毒药查探了一番,继而运用于自己手中。   周宁福见她不死心,无奈地摇摇头,“顾小姐是聪明人,何必要一再惹皇上厌弃呢?”   他忽然压了压声音,“顾小姐不顾自己,也要为庆阳侯府的人想想。”   顾殷殷一惊,“你是什么意思?”   周宁福道:“皇上行事风格,想必顾小姐十分了解,这还要咱家明说么?”   纳兰徵素来谋定后动,不动则矣,一旦动了,必是雷霆之势,一分喘息的机会也不会给对手留下。   周宁福叹息一声,“恕咱家直言,庆阳侯府因为顾小姐您,也算是水涨船高,但是庆阳侯这两年行事着实太放肆了一些。襄阳虽然离京城远,但是所行所为无不在皇上眼中。”   顾殷殷愣住,难道皇上处置她是因为她父亲?那么,他对她也并非全然无情吧,只是因为她的家族是吗?   又是顾家。前世把她拖累的还不够,今生又来害她!   趁她深思之际,周宁福示意了一下侍卫。几个侍卫立刻把人带走。顾殷殷却并不曾挣扎。   旁边那小内侍惊奇道:“周总管,皇上果真要问罪庆阳侯府的么?”   周宁福瞥他一眼,“咱家可什么都没说。”他远远瞧着顾殷殷离去的身影,“咱们啊,只需顺利完成差事就行了。”   庆阳侯府,因顾殷殷而兴起,如今,也要因顾殷殷而结束。他只不过是把因果关系倒置了,但结局都是一样的。   司刑房中,常怀看了一眼已经被折磨地血肉模糊的夏烟,“没想到是个硬气的丫头。对主子也忠心的很。”   他手上拿着方才好不容易才问出来的笔录,淡淡道了一句:“试试能不能救活了。若是救不了,就好生埋了吧。”   其实就算救活了,也是等待皇上发落。凭她欲刺杀皇后的行为,她的下场,只怕不会比现在死好过。   几个手下应了是,常怀这才大步走出泛着血腥味的刑房。   到了凤宸宫时,他看见周宁福站在殿外,“麻烦周公公帮我通传一下,我有要事回禀皇上。”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但是紧闭的殿门到现在还未打开过。   周宁福为难道:“常大人还是等等吧。这会子,皇上约摸还在睡着。”   常怀狐疑地看了看天边绚烂的织锦彩霞,平日里这个点儿,皇上还在忙政务呢。   此时,紧闭的殿内,柔软纱帐中几声娇软的女子低语。   “皇上怎么还没走?”方睡醒的沈天玑抬眼望见他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好奇道。这会儿是白天,他应该很忙才对。   纳兰徵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这样想让朕走?”   沈天玑想也不想,立刻摇头,“不想。”可摇完之后,又瞬间低了头。她这,似乎太过坦白了点?   男子没料到她会这样毫不犹豫地猛摇头,这么一看,倒像是他让她日日孤枕了一般。   心上又涌现出几分满足,见她低头不好意思了,他也不逼迫她,亲了亲她的发顶,就起身披了件衣裳。   “乖乖睡,朕出去一下。”   外面有人声。她知道他定是有事,便只埋头睡着,感到他给自己掖好了被角。   帐幔掀开又合上。   殿外守着的几个人都恭敬立着,默不作声。   “我晚些时候再来吧。”常怀说着,正要转身,却听见殿门打开的声音。   男子墨发披散,身上只松松披了一件单薄衣袍,显然是刚从床榻上起身。殿门只是微开而已,望不见殿内分毫风光,只能隐约感到殿内温暖如春的气息。   一阵暮色凉风袭过,月白色的衣角微微卷起,打在男子泛着薄汗的肌肤上,带来阵阵清凉。   常怀行了礼,立刻将手中的供纸呈了上去。   接过常怀手里的供纸,扫过一遍,薄唇微微勾起,“这苏嫔,也有些能耐。”   闻此言,常怀困惑不解,因为夏烟的供词里面,并未提到苏嫔,所提及之人,只有张选侍。   张选侍的父亲曾经因为沈府的阻挠没能迁为京官,张选侍怀恨在心,蓄意报复沈天玑。是张选侍告诉夏烟,邢美人是因摔碎了玉佩而死的,并且怂恿她去报仇;张选侍还曾给过她一包叶芸香,让她熏在沈天玑的衣服上。   叶芸香虽名为香,却气息浅淡,很难盘查出来。宛盈做事仔细,仍是看出来过,可是叶芸香本就是一味香料,前朝后妃有很多用过的,并无大碍。现在宫中的太妃里也有用这香的,她这才未曾细究。宛盈不知道的是,叶芸香单用的确无事,可若是加上另外两种药,正是噬心散的原始配方。   夏烟恨沈天玑之甚,每回都过量使用叶芸香,因此才露出端倪来。   纳兰徵将供纸交还给常怀,“将张选侍的住所搜查一遍。若果真有这香存在,以意图谋害中宫的罪名,赐死。”   语声淡淡,吐出的字却无比凉薄。连见惯杀伐的常怀心头都不禁一颤。可是回想一下,后妃赐死的事情哪朝哪代没有过?前朝的蝶妃甚至因家族牵连,满门抄斩。   帝王对妻妾的情意,实在比纸还薄。当然,他家主子还是情意深重的,只是全部赋予了一个人而已。   再次回到帐幔中时,他刻意动作轻缓以免吵到她,不想沈天玑却是双眸清明。   “不睡了?”他见她明眸水润,若有所思的模样,伸手抬起她的小脸,落下一个吻。   再次回到床榻上,他方一躺下,某个女子就滚进了他怀里。   她身上未着一物,酥软柔媚的肌肤和线条,瞬间又让他蠢蠢欲动。他微微蹙了下眉峰,却又不自主地顺势抱住她,感受着掌下一片娇软,低头一瞧,正对上她含着笑意的晶亮双眸。   “皇上……”她笑着低唤了一声,不待他回答,又双手攀着他坚实的双肩,身子微微滑上去,凑到他的耳边,“旭之……”轻柔娇软,带着丝丝妩媚。   他耳边一阵麻痒,伸手将她扯下来,含住她香甜的呼吸……   她不妨他这样耐不住,她话还没说完呢!就被他吻了去。   感到她的推拒,他依依不舍地放开,低低笑道,“还要说什么?”   她微喘,一双玉手无力地搭在他胸口,“唔……我想求皇上答应我一件事。”   男子摆放好她细嫩的双臂,恰好圈住自己的脖子。这样他低头刚好能尝到她香甜的小嘴。   “什么事?”   女子笑容淡了淡,双眸清澈纯美,“想求皇上,饶了夏烟。”   男子一顿,大掌拂过她丝滑的墨发,最后探入墨发下的细嫩而优美的脊背。她轻颤一下,他微微朝她笑道:“既然是求朕,妍儿是不是要更多些诚意?”   沈天玑闻言,迅速在他唇上轻舔了下。   他神色不动,继续看着她。   她雪白的牙齿轻轻咬了咬唇,又抬头送上嫣唇,这回停留的时间长了一些。   这回够了吧。奈何男子还是不满足,继续沉默地看着她。   她皱了皱眉,心道反正两个人都同床共枕这么多次了,还有什么不能豁出去的?想到此,她干脆上前抱紧他,小香舌勇敢深入他紧抿的薄唇中。初时他仍是一动不动,只任她笨拙探索着,幽深的眸子看着她姣好泛着红晕的面容,仿佛逐渐染上浓墨,越来越漆黑。   修长的铁臂骤然箍紧怀中少女,他仿佛乍然苏醒的雄狮,翻身压住她,猛的冲进她的身体……   终是被吃干抹净的命。   一夜浮沉。第二日清晨,纳兰徵一身清爽地早起上朝。   太极殿中几位臣工针对夜凌互贸一事争执不休,座上帝王听了半日,并未同以往那般冷厉苛责,只淡淡抛下“再议”二字。后又有御史中丞徐亭为首,几位重臣联名弹劾庆阳侯在襄阳私吞民田,欺压百姓之罪,并列出数条罪证,帝命刑部尚书并大理寺卿严查此事,若有属实,必严惩不贷。   庆阳侯被弹劾,以及庆阳侯嫡长女顾殷殷因欺君罔上被打入天牢一事,如一阵风,很快传遍了整个大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这当口,又爆出了另一桩丑闻,庆阳侯世子顾朝逸迷上云华楼中一位颇擅琴艺的卖艺女子,并强娶回府做妾,差点逼得那女子自尽。满城沸沸扬扬中,襄阳顾氏,似乎没风光几年,就开始衰落下去。   与庆阳侯府同时陷入恐慌的,还有晋远侯府。   这日午后,晋远侯府后院中传来铮铮如流水的琴声,如碧波清泉,划过听者的心间,带来阵阵清凉舒适。   可这美妙琴音,明显感染不了苏云若。她一身织锦绣花的襦裙,发上金簪点点,可她此时怒气冲冲的神情着实与这身精致的装扮毫不相称。   身后的丫头疾步跟着她,她大步走到名为“倚韵轩”的小院中,循着琴声推开房门,流珠帘幕之后,除去抚琴女子之外,正是苏墨阳。   抚琴女子一身蓝色薄衫,发髻见落下几丝蓝色飘带,微风过处,轻抚过她雪白面颊,愈显清丽秀美,飘逸如仙。   苏墨阳静静坐在那里听琴,可脸上神情却是凄苦哀伤,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窗边悬挂的美人画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滚出去!”苏云若弹琴女子瞪了一眼。   女子停下抚琴,站起身瞧了一眼苏墨阳,便恭敬立在那里不动。   “叫你滚出去没听见?”苏云若怒道。   女子低垂着头,“奴婢是苏公子的人,只听苏公子的吩咐。”   苏云若看见她这副柔弱模样就生出一团火,伸手就要打她一巴掌。   “你做什么?”苏墨阳及时拉住她的手,皱眉道,“为什么总拿韵儿出气?”   “公子!”那韵儿梨花带泪地躲到苏墨阳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苏云芷。   “苏墨阳!要不是爹爹有手段,你和庆阳侯世子为争一个风尘女子大打出手的传闻就传遍京城了!哪里还有你现在的清闲日子?你还对这个狐狸精百般维护?你到底有没有把晋远侯府嫡长子的责任放在心上?”   苏墨阳冷冷道:“你呢?爹爹让你做的事情,你又做得如何了?”   苏云若被他一噎,心头又掠过纳兰崇冷漠的脸,登时浑身一寒,说不出话来。   苏墨阳将韵儿扶着坐下,自己又回到座位上,淡淡道:“长姐被打入冷宫,我知道爹娘心里都急,但是此时更不是我们慌乱的时候。这次朝廷明显是有意打落顾府,我们苏府只是受牵连的而已。”   苏云若沉默片刻,“哥哥的意思是说,皇上不会动我们苏府?”   苏墨阳摇摇头,“我哪里能知道皇上的意思?先时世人都说皇上不会娶沈府的小姐,可还不是立了沈天玑为后。”语中带着淡淡的哀叹,他的视线又落到那画中女子身上。   苏云若见此,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哥哥!她现在是皇后,你还敢想着她?要是被皇上知道了,我们整个侯府都要被你牵累!”   她有一次想把这画给毁了,苏墨阳狠狠朝她发了一通火。这会子她也不敢动那画,只是恨恨道:“沈天玑也是个狐狸精,整日里装模作样的,迷得男人一个个都围着她转。”   她知道,纳兰崇喜欢的人一直是沈天玑。自从沈天玑入宫,纳兰崇一直闭门不出,昔日风采奕奕的安亲王世子,现在不知是个什么模样。连累得她,也想不到法子接近他。   爹爹说,若她能嫁入安亲王府,必成为苏府第一大助力。可现在,她一分信心都没有。   苏墨阳皱眉道:“妹妹还是回屋里练练气□□。”   “怎么?我说她是狐狸精你不开心了?”苏云若道,“我可以是亲眼看见的。那日在姑苏小镜湖,她在崇哥哥面前故作姿态,不就是为了勾引他么?哼,在崇哥哥面前尚且如此,不知在皇上面前,是使出了多下/贱的手法,才引得皇上对她这样独宠。”   “你住口!”苏墨阳神情冰冷。   一旁的韵儿忽然开口道:“苏姑娘,你这样对当今的皇后娘娘出言不敬,就不怕被皇上知道后,祸及苏府么?”   “你是个什么东西?”苏云若怒道,“敢来教训我?”   她忽然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你本也是沈天玑的好姐妹嘛!跟我哥哥一样,也是被沈天玑抛弃的人。难怪和我哥哥这样情投意合。”   韵儿脸上自始自终挂着淡笑,“妍儿姐姐能得皇上喜欢,自然是因妍儿姐姐本就品貌出众。就算姐姐因为误会不再与我来往,但她在韵儿心里,一直是极好的。”   苏墨阳握住她的手,眸中闪过了然,又冷了脸对苏云若道:“妹妹还是回去想想怎么讨你那崇哥哥的欢心吧,别再来烦我。”   每每提到那个人,苏云若就没了气焰。她狠狠瞪了一眼苏墨阳,气呼呼转身走了。   珠帘内,苏墨阳对韵儿温柔地笑着,“韵儿,若不是你的陪伴,我真不知怎么度过这段难熬的时光。”   韵儿乖巧地坐到男子身边,“公子对姐姐的情意,连韵儿感动极了,若是姐姐知道,定然也会感动的。”   “是么?”他眉目暗了暗,“可是,我现在连见她一面都难。”   韵儿娇弱地靠在苏墨阳肩上,轻轻道,“公子放心,不管怎么样,我会代替姐姐好好陪着公子的。”   “韵儿……有你真好……”苏墨阳抱住女子娇软无骨的身子。女子全心的依赖和对他的抚慰,让他泛起一阵阵悸动,忍不住抱着她走向不远处的床榻……   女子蓝色单薄的纱衣滑下,她媚眼如丝地搂住男子,神情迷醉而娇软。心头却划过一阵恨意。   沈天玑,她恨她,可现在却必须依靠与她的那点交情,勾住苏墨阳的心。她对苏墨阳一直歆慕着,只是碍于身份差距,不敢生出妄想。被顾朝逸看上,其实也不错,只是相比于苏墨阳,还是差了些。   若不是因她与沈天玑曾经交好过,苏墨阳根本不会注意到她,更不会把她从顾朝逸手中抢过来。   不管怎么样,如今她已经顺利成为苏墨阳的女人。或许,她还得感谢一下沈天玑,让她再次有踏入富贵门第的机会,而且还能拥有她满心仰慕的男子。   想到这里,韵儿心头一阵激荡,纤腰拱起,口中娇啼愈发婉转……   ☆、第101章 恩宠嫉恨集一身   若早知上岸来会生出这样多麻烦事儿,沈天玑如何也要窝在点绛宫中不动身的。   自从苏嫔被打入冷宫,张选侍被赐死之后,昭武帝的后宫女子所剩无几,又多是安分守己之人,沈天玑这个皇后,着实不须做什么。搬入点绛宫过了几日悠闲日子,她忽而想起莹心院中那片美人蕉来,心中想念得紧。点绛宫的宫女临月说,上林苑中也有一片美人蕉,且还是鸳鸯双色的品种,极难得的。   沈天玑有些心动,便带着青枝碧蔓划船上了岸。   岸边,一宫装女子跪在地上,正朝侍卫苦苦哀求着什么,后面,还跟着一个丫头。那女子看见沈天玑时,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飞快跑过去。   “皇后娘娘!”女子扑过来,跪倒在沈天玑面前,一双眼哭得核桃一般,发髻上的钗环微乱。   “求求娘娘救救嫔妾的父亲吧!嫔妾一定感恩戴德,一辈子不忘娘娘的恩典!”   这女子正是先时与苏嫔交好的杨贵人。   沈天玑与杨贵人的姐姐杨敏慧也算有几分缘分,见她哭得伤心,她连忙示意碧蔓将人扶起来。   “杨贵人先别急,有什么事情慢慢说。”沈天玑递过去自己的帕子,微笑道。   几个人走到湖边的悦仙亭,沈天玑刚一坐下,杨敏心又要朝她下跪,碧蔓来扶她,她却如何也不肯起来。后面跟着的丫头也跟着跪了下来。   “过去承蒙娘娘善心,嫔妾那可怜的外甥才能平安降世,嫔妾知道,皇后娘娘最是仁慈的,这次求皇后娘娘能再发善心,求您救救嫔妾的父亲!”   碧蔓在一旁听这话,不禁皱眉。这话说的,合着若是不救她父亲,就是不仁慈不善心了?   沈天玑仍是微笑着,“若是本宫能帮得上的,本宫自然会帮你。只是你也知道,后宫不得干政,若是你父亲是因什么事情触犯了国法,那本宫也是无能为力的。”   杨敏心道:“有御史弹劾我父亲收受贿赂草菅人命,可是我父亲一向爱民如子,双袖清风,自入大理寺以来也一直洁身自好,公正严明。这一点我姐姐也最是了解的。”   “既然如此,朝廷自会查清楚的,你何必如此着急?”沈天玑接过青枝递过来的清茶,抿了一口淡淡道。   碧蔓在一旁低声道:“娘娘,据说大理寺少卿杨晋大人已经入狱了。”   “可是我父亲是被冤枉的!”杨敏心哭道,“嫔妾本想求见皇上一面,求皇上再彻查此事,可嫔妾连皇上的面儿都见不着……嫔妾也去过东华宫门口等了半日,可是那里的内侍与嫔妾说,皇上已经很久不宿在东华宫了……都在皇后娘娘的点绛宫……”她用丝绢拭了一下泪水,又抬头来道:“皇上最宠爱皇后娘娘,求皇后娘娘帮帮嫔妾吧!”   沈天玑沉默一会儿,“既然这案子已经定下了,再彻查有些不合规矩。”见杨敏心一下子暗下去的眸光,她有些不忍,想张嘴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所以说,皇后这职位也不是这么好当的。前几日还有某王府后宅的王妃和妾侍的争执,竟然跑到她这里来求个评判。幸好有宛盈给她出主意,不然她真不知如何是好。   “皇后娘娘,求求您了!”杨敏心仍然不死心,一头就磕在了地上,无论碧蔓怎么拉都没用,“娘娘您是中宫皇后,又深受皇上宠幸,不似我等无宠的嫔妃,您在皇上面前哪怕说上一句,皇上定会放在心上的。”   碧蔓无奈地立在杨敏心身旁,心道,以皇上对皇后娘娘的盛宠,寻常皇后娘娘说的话,皇上不仅是放在心上,还一定会遵从践行。可是,以皇后娘娘的心性,定不会干预前朝事务的。   杨敏心这话,让沈天玑也不禁微微寒了目光,“就是因本宫是中宫皇后,才更要遵守后宫的规矩;就是因本宫蒙皇上宠幸,才更不应该越矩,让皇上失望。”   杨敏心一愣,丝绢掩住的双眸闪了闪,这才哽咽道,“娘娘说得极是。嫔妾为人子女,承蒙父母养育之恩,如今嫁入深宫,不仅不能侍奉父母左右,甚至连父亲遭受牢狱之灾时,都没办法去见一见……嫔妾……嫔妾心里真是愧疚……”   沈天玑心头微动,不禁也想起沈府来。碧蔓将杨贵人扶起来,坐到沈天玑对面。沈天玑握住她的手,“杨贵人也莫太伤心了,这事也不是毫无转圜的。杨大人若果真是被冤枉的……”   杨敏心双眸亮道:“娘娘答应帮忙了?”   “本宫只能试一试了,咱们也算姐妹一场,见你这样,本宫心里也不好受。皇上纪律严明,乾坤独断,在政事上又哪里会受后宫妇人的影响?本宫只是念着皇上素来注重吏治清明,若果真能救下一位贤臣,也是本宫为社稷造福了。”   杨敏心这才露出笑意,又磕了头连连道:“谢谢娘娘!”   悦仙亭地处太液池边,周围浓荫翠柳,碧色茵茵。碧蔓给杨敏心也奉上一杯茶,杨敏心稍稍整理了一番微乱的衣装,这才笑道:“嫔妾这样失仪,叫娘娘见笑了。”   “无妨。”沈天玑见她一时半会儿没有走的意思,想去看美人蕉的心思只能缓了缓。   杨敏心叹道:“我姐姐因为我父亲的事情去求英郡王,结果非但不成功,还被我那姐夫训斥了一顿。不过话说回来,英郡王在此事上的确也不好出面的。姐姐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你放宽心些,总会还杨大人一个清白的。”沈天玑笑着安慰道。   说起杨敏慧,她便总想起柳清萏来。视线所及之处,太液池上满满都是荷花,她的点绛宫更是为粉白芙蕖所围绕,夜间睡梦里都有淡淡的芙蕖花香。清姐姐最爱荷花,这会子,大约又在小镜湖上赏荷吧。   杨敏心见沈天玑看向荷花,开口道:“太液池的荷花真是美极了。嫔妾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这太液池上原本的荷花是极少的,都是去年皇上特地派人种起来的。原本嫔妾以为,是皇上喜欢这花,现在看来,大约是特地为皇后娘娘您种的吧?”   沈天玑一愣,笑笑道:“芙蕖清丽动人,人人都喜欢的。”   心中疑道,梨花和栀子也就罢了,可荷花,她从未透露过喜欢的。   “娘娘说的是。”她顿了顿,又叹道,“皇后娘娘母家那样强盛,又得皇上喜欢,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嫔妾实在钦羡。”   青枝和碧蔓对视一眼,这杨贵人,今儿是来泼醋的么?   只是任她再泼也没用。皇上自皇后娘娘入宫,夜夜都是与皇后娘娘同床共枕。就连这几日娘娘恰逢小日子,他也未曾离开过。不过,据说皇上在皇后娘娘进宫前,也未曾去过别的宫里的。所以不怪皇后娘娘专宠,只怪她们自己不争气了。   沈天玑是看着周遭风景,未曾答话。   杨敏心一愣,笑道,“嫔妾失言了。”她抿了口茶水,又用丝绢擦了擦嘴角。   “一切都是承蒙皇上隆恩罢了。”沈天玑淡淡道。   两个人又就着花木风景闲扯了几句,杨敏心知道沈天玑是为看美人蕉而来,笑道:“嫔妾方才途径的地方,倒真有一片美人蕉,不知道是不是娘娘想看的,不如嫔妾引皇后娘娘去瞧瞧?”   沈天玑点了头,二人起身,相携走在花木繁柳中,倒真如好姐妹一般。   正值盛夏,上林苑中藤蔓青翠,花树繁荣,假山怪石之上都攀满了翠绿的叶子,密密匝匝挡成一碧色清爽的屏障,泛着丝丝凉意。   此时阳光正烈,饶是一身薄纱,走了这么些路,身上也透了薄汗。沈天玑瞧着这处景致,十分喜欢,正想说要不到那怪石后面纳纳凉再说,就听到假山后面传来女子轻声说话的声音。   去年梅雪节那日听墙角的经历还历历在目,沈天玑就知道,墙角听出来的话,总不会是平淡无奇的。   一女子的声音轻快明亮,透着几分爽朗,一听就是方才人的声音。她说:“听说林贵人又病了?”   另一个稍温软一些的女声,正是秦美人,她道:“可不是?她也是痴心妄想。咱们参拜皇后那日,打扮得那样花枝招展,可皇上根本正眼儿都不瞧她。白费了一番功夫。这不,没机会见到皇上,她又病上了。”   “据说她病好的那会儿,日日都会在皇上的必经之路上守着。啧啧,真是……用情至深啊。”   秦美人用帕子掩了掩嘴角,叹道:“方姐姐,咱们后宫的女子,能用情的,也只有皇上而已。林贵人这么,也没什么错。”   方才人道:“是没错,可若是惹了皇上厌弃,就是有错了。不瞒你说,我是看得极淡的了,皇上总归看不上我,我就默默在这宫里待着,能平安终老就谢天谢地了。”   秦美人黯然道,“姐姐看得开。可是未必人人都有姐姐的心胸。说句不中听的,咱们现在才多大……就要在这宫闱里……守活寡……”   方才人笑道,“守活寡还算了,若是行照踏错一步,就是张选侍的下场。咱们还是但求自保吧。家人父母,门楣世族,着实帮不上忙了。”   “说起张选侍的死,景选侍至今都还担惊受怕不敢走出殿门呢。”秦美人忽然压了压声音,“方姐姐,你说,张选侍真的有那个胆子敢去害皇后?”   “证据确凿,是与不是有什么要紧?总归人都死了。”方才人道,“倒是可怜了景选侍,与张选侍本就住一个宫里,过去还有个伴儿,如今也是孤身一人了。”   “咱们几个,哪个不是独身一人,夜夜孤枕?”秦美人难掩落寞,“只有咱们的皇后娘娘,夜夜独享皇上恩宠……”   “怎么,妹妹可是嫉妒了?”方才人笑道。   “说句实在的,有谁不嫉妒?皇后娘娘正位中宫,本该奉劝皇上雨露均沾才是,可却占着独宠,分毫也不顾后宫规矩。这与历史上祸国殃民的妖妃又有什么区别?”   这话到后面,满是义愤填膺。   秦美人说到兴头上,停不下嘴。想着皇后反正在湖中岛,皇上如今又在勤政殿,她满腹怨气,在这里说一说又怎么了?于是又道,“你我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后宫里,不是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人需要温暖宠爱的!皇后娘娘作为后宫表率,却丝毫没做到她应该做的。也不知她到底是个什么心肠,这样自私自利。我瞧着,她就是看见咱们委屈,她就得意的很。”   “你也别一味儿怪到皇后娘娘头上。皇后娘娘比咱们还小上几岁,不懂事些也是有的。这事儿还是全看皇上心意的。皇上喜欢谁,皇后娘娘也拦不住啊。”方才人劝道。   秦美人冷哼一声,“偏就只喜欢她一个人了么?”   “皇后生的好,她沈府又煊赫,皇上能不宠着么?”   “宠着就宠着,可是为何一丁点儿都不舍得分出来呢?非要皇上夜夜都去她那里不可么?”秦美人叹口气道,“我不求别的,只求能得一个孩子,即便是公主也行,至少,不用这样一辈子形单影只。”   方才人掩嘴笑道,“还孩子呢!皇上的模样,你可看清楚过?”   秦美人脸红道,“也见过几回了,模样自然是看清了的。只是……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福分有一个孩子了。”   方才人神色严肃几分,竟也开始叹气了,“姐姐劝你还是别痴心妄想了。咱们大约一辈子也不会有孩子的。”   “啪”的一声,碧蔓手上拿的玉骨扇子掉在小径边的石头上,激起一声脆响。   秦美人和方才人大惊,还未转出假山,沈天玑和杨敏心已经进了去。   两人面色一变,忙低头行礼。   “见过皇后娘娘!”又与杨贵人福身行了礼。   “都坐下吧。”沈天玑容色淡淡,走到其中一个石凳上当先坐下。   “皇后娘娘怎么今日这样有雅兴,到上林苑来了?”秦美人笑问道。   “数日不见姐妹们,心中有些想念,所以特来瞧瞧。”   不知为何,秦美人从沈天玑的眸光中,瞧出几分冷然的压迫来,登时微低了头不再说话。   “几日不见,皇后娘娘愈发美了。”方才人道,“嫔妾原觉得这里景色极好,现在瞧着,却及不上娘娘半分颜色呢!”   “方才人真会说话。”沈天玑微笑了下,却觉察不到一丝温意。   “今日在太液池恰好遇到皇后娘娘,正要一起去看美人蕉呢!如今又遇到两位妹妹,可真是巧了。”杨敏心道,“这处景致的确好,又通透,如今这样热,可不正是纳凉的好去处?亏得两位妹妹找的好地方。”   杨敏心说了一堆话,好容易沈天玑才缓过劲儿来,眸中冷意淡去些。   “本宫虽然长居湖心岛,可对后宫的事情仍一直瞧着的。姐妹们平时里若有什么不顺心的,尽管与本宫说就是。”沈天玑淡淡道,“如今已快七月,到了八月十五日,宫里照例会举行家宴,到时候各位姐妹们可一展所长。若能谋得圣心,本宫也会欢喜。”   众人皆是一愣。   “好了,说了这么久话,本宫也累了,就不陪各位妹妹们了。”她盈盈站起身,尽管此时一身桃红色素净的襦裙,是少女稚嫩的色彩,发髻亦是简单的飞仙髻,略簪了两朵粉色海棠,可她面上端正严整的面容,生添了不少高高在上的威仪。   “恭送皇后!”   三人行礼拜过,目送沈天玑和青枝碧蔓离去。   这边,杨贵人也起了身,容色肃然道:“两位妹妹日后说话小心着些。亏得皇后娘娘大度,未曾问罪于你们。”   “贵人姐姐教训的是。”秦美人低头道。   “我知道你们心里的不平,我心里又何尝好过?”杨贵人道,“万般都是命罢了。要怨,就怨咱们命不好。”   说着,她也领着丫头离开。   经过这么两趟,沈天玑着实分毫兴致也没有了。   三人行在繁花小径上,径中落了许多紫薇花瓣,浅紫淡红,趁着萋萋草色,颇为清幽。   “娘娘,就算奴婢多嘴好了,”碧蔓道,“杨贵人父亲的事情,若果真是冤枉的,娘娘跟皇上提了,那倒没什么,可若是有罪的呢?娘娘岂不是会惹皇上不高兴?娘娘何必为了杨贵人冒这样的险?”   “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道?”沈天玑随手拂过路边紫薇树垂下的花朵,声音幽幽道,“她们都是可怜人,虽然并不是由我造成,可与我也脱不了干系。我只当让她们日子好过些罢了。况且,只是彻查而已,不管有罪无罪,澄清一些总有好处。若是真有冤假错案,日后也会有人出来诟病的,到时候时过境迁,事情更难清楚,岂不是更给皇上添麻烦?”   “还是娘娘考虑周全些,奴婢受教了!”碧蔓大悟道。   沈天玑手上的扇子轻轻敲了敲她,“你呀,方才可是故意掉下扇子的?”   碧蔓眼眸流转道,“秦美人那些话,娘娘可别放在心上。没的气着自个儿,就算娘娘您自己不心疼,就算奴婢们不心疼,皇上那儿也得心疼了。”   ☆、第102章 花月相宜人相倚   碧蔓俏皮得很,引得沈天玑笑起来,泠泠娇脆的声音,比春日空山中的清泉石流还要动听些。   与沈天玑三人隔了一片花丛树木的另一条小径上,一位玉带锦袍的男子,听到这笑声,忍不住驻足远眺过去。   浓密花树随着微风摇摆,透过树枝,隐约看到紫薇树下笑靥如花的女子。   “这不是我那位美貌的皇后嫂嫂么?”裕郡王对一旁的安亲王道。   安亲王略看了看,“的确是皇后娘娘。”随后又皱了眉,“身为中宫皇后,装饰如此随意,行止如此轻慢。实在不妥。”   裕郡王笑道:“叔叔也太刻板了点。这会儿也不是在大殿上面见众臣,何必故作端庄?侄儿瞧着,偶尔天真浪漫些才更好呢!”顿了顿,他压了声音道,“叔叔你想想,皇兄那样刻板严肃,若是皇嫂再是个刻板严肃的,两个人黑脸相对,可怎么过日子?”   安亲王捋捋胡须,不置一语,快步随着内侍朝前走去。   裕郡王朝沈天玑又看了几眼,心道上回承光殿中见时,这位嫂嫂瞧着极规矩端雅的,没想到在人后这样天真烂漫,与外面十几岁的闺中姑娘还来得生机有趣。   又想到京中盛传的皇后椒房独宠的传闻,不禁暗暗一笑:原来,皇兄喜欢的是这类型的女子。   转过头,快步朝安亲王追过去。   这边,沈天玑想到林贵人病了,林贵人本就是她嫡亲表姐,如今名义上又是与她共事一夫的“姐妹”,于情于理,总要去看一看才好。   择日不如撞日,她带着青枝碧蔓,循着阴凉小径走去了翊锦宫。   林贵人的丫头在殿外迎驾,一路引了沈天玑进到寝殿中。甫一进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   沈天玑皱皱眉,一眼瞧见屋内靠窗的案几上摆着一盘残局,许久不曾动过的模样。   掀开帐幔,入眼而来一张苍白病容。   本该年轻鲜亮的容色,形容枯槁,满是蜡黄,唇色泛白,双眸仿佛蒙上一层灰。   去年初见时,白梅树下淡雅出尘如神妃仙子的女子,与眼前人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特别是那双眼,再无那份如仙如画的动人神彩。   不过半年时光,一个好端端的鲜活女子,就成了这般模样?!   林贵人挣扎欲起身行礼,沈天玑连忙扶住她,触手一片嶙峋瘦骨,她心头一惊。   沈天玑坐在榻边,眉峰微皱,“病了这么些日子怎么不见好?莫不是太医院的人不够尽心?”   林贵人艰难摇头,仿佛动一动都极耗力气,“他们都是奉了皇后娘娘您的懿旨的,哪里敢不尽心。是嫔妾身子不中用,怪不得他们。嫔妾命薄,无福得到皇上恩宠,无福伺候圣驾左右……”   见她这失了大半生机的模样,沈天玑心中动容,久久说不出话来。   良久,沈天玑挥退了殿中诸人,包括青枝和碧蔓。她看着林贵人,眼中几分泪光,“之婳姐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姐姐怎能如此作践?”   年纪轻轻的人,好端端怎会治不好病?大约是她自己,求生意志薄弱。   听到这个称呼,林之婳一愣,唇间泛出几分苍白的笑,“妍儿妹妹,那日雪天梅林的情景尚且历历在目,没想到,一下子咱们都成了皇上的女人。不过半年光阴,却时过境迁。我成了贵人,妹妹成了皇后……”   都是……皇上的女人……   这话回响在沈天玑耳边,她眸光闪了闪,默了一会儿,轻轻道:“之婳姐姐要养好身体才是,若是不养好身体,又如何能得皇上宠爱?”   林之婳一愣,笑道:“妍儿妹妹是为了安慰我吗?”   “若姐姐身体无虞,凭借姐姐的资质,皇上……皇上或许会喜欢的。可若是姐姐一直病着,更不可能侍驾。我说的可对?”   “皇上……皇上的目光至始至终都看得到妹妹一人。”   沈天玑握紧她的手,夏日的天,这手全是冰凉的,“皇上……现在虽说宠我,但一辈子那样长,谁知道将来又会不会宠别人?姐姐要看远些才是。”   “妹妹果真如此想?难道,妹妹没想过一直独占圣宠下去么?”   沈天玑笑道,“圣宠,哪里是你我能控制的。”她声音浅淡清凉,带着清风拂过翠木的幽静,“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罢了。”   顿了顿,她又朝目露惊诧的林贵人微笑道:“若是咱们把活着的意义都建立在一个男子的身上,未免有负于这一遭多彩人生。”   林贵人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清透的话语,眼前这十几岁的少女,双眸一瞬间透出的是不符合年纪的敏睿。   原来,这位独占圣宠的女子,心里是这样的想法。   林贵人亦是聪慧之人,心中对沈天玑竟生出几分敬佩。“妍儿妹妹的话,”她默默道,“我必会铭记在心的。”   “过些日子,我娘亲回来宫里看我,我已经传话出去了,到时候,舅母也一同进宫,之婳姐姐也可与舅母多聚聚。”   林贵人眸中瞬间散发出神彩,高兴地就要起身谢恩。   沈天玑连忙扶住她,连连道不必多礼。二人又说了些话,沈天玑念着她身子弱须多休息,也并未多留,临走时还不忘赐下几样珍贵药材。   出翊锦宫时,已是日暮。   碧蔓瞧了沈天玑神色,撇撇嘴道:“这可好了,娘娘又不开心了。等下皇上见着,约摸要怪罪奴婢们没伺候好。”   沈天玑回了神,一手捏了捏微微僵硬的脸,露出一个笑来,自己都觉得勉强。心头恹恹之际,望见前头花丛中有一块雪白光滑的石墩,她坐上去,支了腮,长叹一口气。   盛夏的暮色,总是霞光漫天的。这会儿的天幕就是一片金红灿烂,美得惊心动魄。   “娘娘,您方才单独和林贵人说了些什么呀?”碧蔓好奇道,“奴婢瞧着,林贵人情绪好多了,娘娘却不开心了。哪里有这样不值当的事儿?损己利人啊。娘娘也忒好性儿。”   沈天玑嗯了一声,指了指天边的彩霞,忽而笑道:“你们看,那像不像只小兔子?”   碧蔓有些无语。说好的皇后的端庄雍容呢?   沈天玑瞧她一眼,又垂头丧气道:“四下无人的,还不许我松泛松泛么!”幸好她如今住在点绛宫,不用时时看见这些女子。若是日日都被这些人围着,她定会受不了逃走的。   青枝碧蔓对视一眼,陪着沈天玑默默欣赏了一回天边晚霞。待到霞光逐渐消失,夜幕初上时,青枝催到:“娘娘可得回去了。宛盈姑姑这会子定然把汤药熬好了,过了时辰可不好。”   这段时日,沈天玑每日都要喝一碗汤药,说是滋养身子的。沈天玑觉得自己身体好极了,完全不用喝药。可是皇上金口一开,她的话便丝毫没有威信。   沈天玑淡淡道:“既是补药,少喝一日又有什么要紧。”   立起身,她慢吞吞地循着小径走着。青枝和碧蔓也不催她,因她们知道,催了也没用。   月色逐渐挂上梢头,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沈天玑忽然瞧见前面一片翠色花木,正是鸳鸯双色的美人蕉。   大片的蕉叶碧翠萋萋,簇拥着无数娇艳软嫩的花朵,金黄朱红二色相间,中间有泛着清甜汁水的蕊心,月色下静寂无声,异样清幽柔美。   美人蕉,恰如月下美人,安静婉然,遗世独立。   “寻了一日的美人蕉,可算是见着了!”碧蔓笑着,沈天玑已经迫不及待地小跑而去。   走近去看,她才发现这片花树原是长在一处宫殿前的。宫殿殿门紧闭,门口石柱上攀了些夏日新绿的藤萝,一片寂静无声。大约是荒废了有些时日的。   “婉芳阁。”沈天玑瞧那殿门名字,忽然眸光一闪,“这不是先时邢美人的住处么?”   碧蔓面上的笑容登时散了。   这倒好,皇后娘娘又要不开心了。   走到沈天玑身后,“娘娘,这美人蕉也没甚好看的。若是真喜欢,咱们在点绛宫里中些就是了。这么晚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沈天玑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转身看向那花树,伸手摘下一朵花儿来,轻轻拂过娇嫩的花瓣,“邢美人的死与我根本毫无关系。让皇上饶过夏烟一条命,是念了她对主子一片忠心,受人谗言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她已经被放出了宫,如此我已是仁至义尽。又怎会继续纠缠此事自找不痛快?”   “娘娘想得清楚就好。”碧蔓道。   沈天玑转身轻轻闻了下手中花朵,借着皎白月色望见蕊心中点点香露,幽幽道:“就是因想得清楚,才更无法宽心。”   碧蔓惊诧道,“皇上这样宠爱娘娘,您还有什么不能宽心的?”   “今日你也看到了,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我一个人的幸福,要以那么多人的痛苦为代价,心中难免不安。可是若让我把这幸福让给她们,更是一万个不愿意的。”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哪怕一分,我都舍不得。”   幽幽叹口气,“先前,我一直觉得为难。今日去看了一回林贵人,倒想通了一些。既然舍不得,就牢牢握着吧。若是真有一日握不住了……再说好了。可现下,我是顾不得她们的。世人时常想求个万事如意,可哪儿能真的万事如意呢?我也只能顾得上自己的如意了。”   “秦美人说我自私自利……倒是说对了。说到底,情爱一事,哪有不自私的。我只是,想与喜欢的人在一起而已。”   寂静的月色下,女子娇软的声音带着淡淡寒凉。大约是此时清寂悠然的环境,说完这些,她觉得心扉都敞开了一些,散去了不少阴霾。   忽然,身后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沈天玑一惊,正欲转身之际,一双修韧的手臂从后面紧紧环了过来,袖口上精致无双的暗绣团龙金丝纹,昭示了来人的身份。   熟悉的男子气息瞬间将她紧紧包围,她感到耳边他带着浅笑的温暖呼吸,“朕倒不知,妍儿心中原是这样的想法。”   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这样的幸福一分都舍不得让出去。   这话,让他心中满是喜悦。   男子的声音低醇沉缓,一字字拂过她耳侧。她耳根后登时升起一片娇红。   “皇上……唔!”她转头过去,却正好迎上他焦灼热烈的吻,带着席卷而来的热情和迫不及待的饥渴。   这几日因她不方便,他只是搂着她睡而已。许是憋的久了,今日一整天都在想念她。现在好不容易见到了,他自然要好好受用。   月色妖娆,花影稀疏。青枝和碧蔓早就退得老远,和周宁福以及几个内侍立在一处。   纳兰徵从后面紧紧搂着她,大掌穿过柔软的胸口,固住她微微侧过的小脸,尽情吸吮着她的甜美气息。   时而热烈狂暴,时而温柔缱绻,他用尽自己心意,直将她勾得浑身发软。   “皇……皇上……”她溢出碎音,带着微微的哀求。   他松开她,彼此气息不稳。大掌扳过她的身子,让她正对着自己,“好了,朕不碰你就是。”手指抬起她低垂的小脸,月色下美人明眸边有晶莹的泪。“怎么又哭了?”   她微怔,伸手一触,果然有冰凉。许是方才本就感慨万千,乍然感到他对她这样的悉心疼爱,她心中像是融了万千春水,也不知怎么就落下泪来。   他心疼极了,用拇指轻轻擦去她的泪,又肃了眉目道:“这样多愁善感可不好。”   一把将她抱起来,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让她顺势坐在他的膝上。   她靠在他身上,轻巧地呼吸着他的气息,“皇上偷听妍儿说话,也不好。”   他笑着轻捏了下她的小脸,“愈发能耐了,敢顶撞朕。”   她得寸进尺,一头埋进他的怀中,感受到他胸前一片舒适的温暖,口中闷闷道:“就顶撞了,皇上要治罪么?”   男子一笑,微微拉开她,“真以为朕拿你没办法了?可还记得,这几日妍儿欠了朕什么?”   沈天玑脸色一红,咬了唇不说话。   男子低头轻轻咬了下她的珠玉耳垂,“宝贝儿可要记得,昨夜已经欠到十次了……”   她因这话,浑身都要烧起来了,咬唇抬眼瞪过去,他却笑得异常开心。舒朗的笑声响在月色花丛中,愈显悦耳动听。   周宁福见主子开心了,他也松口气。今日勤政殿中,那裕郡王竟然说起在上林苑看到皇后娘娘的事情,还赞了几句皇后娘娘生性灵动有趣,讨人喜欢。皇上面上虽然笑着,但谁都瞧得出来,眼中有几分不痛快。皇上这样喜欢娘娘,整日当宝贝一般,宝贝被外人瞧见了好,自己却没瞧到,心里自然不欢喜。   正想着,身边的小内侍轻推了他一下。周宁福回过神,果然看见纳兰徵正瞧着他。   他一个激灵,拿着手里的篮子小跑着呈上去。   沈天玑以为里面是什么好东西,打开一看,却是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她立刻就皱了眉,想从男子膝上跳下来。   “妍儿听话,”他一手搂紧她的纤腰,一手稳稳端过那碗,送到沈天玑跟前,“乖乖喝了,嗯?”   “喝了好几日了。不想喝了。”她抗拒道。   男子微微凝眉,“还有几日就好了。”   “很苦的!为什么要喝这么苦的补药呢?”   男子见她这样难受,心里凝成一片。念着她体内余毒,如何也耽搁不得。当下也不再罗嗦,自己低头猛地含住一口,托住她小小的脑袋,强硬地灌进她嘴里。   周宁福在一旁,低着头,瞧着地上朱黄色的衣角,上面又有一层粉色裙角。心中叹道,这似乎,是宠得愈发厉害了。   耳边有细小而轻浅的汤水吞入的声音,他一大口,她倒吞了许多回才吞完。   眼前递过来一只空碗,周宁福连忙接下,拿着篮子小跑着退到了原处。   她大口呼吸着,又咳了几下。他抱着她不说话,轻轻拍着她的背。   “皇上,这不是补药吧?”   她也不是傻子,顾殷殷入狱,苏嫔入冷宫,张选侍赐死,一下子这么大动作,定是与她有关的。   男子搂着她,亲了亲她的额角,道:“马上就痊愈了。”   她身子微微一僵。   “又让皇上操心了。”她轻轻道,“其实……我也可以自己来的。”他什么都替她做,只会让她越变越笨。   “你方才说,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是朕要宠着你,给你带来的麻烦,自然是朕来解决。”他淡淡道,“前朝后宫,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你还太小,哪里能提防得到?”   “可是,我不想成为皇上的累赘。”她双眸清澈地瞧着他,水汪碧波一般,荡漾着银华月色。   男子认真思索了下,“等你再长大一些,朕就让你独自面对。”到那时,后宫里大约只她一人了。   她不满道:“妍儿不小了。”姑姑跟她这么大时,已经开始掌管一个偌大的后宫。   男子一笑,“是不小。”视线落在她包得紧紧的胸口。   她埋进他怀里不说话了。   ☆、第103章 夜凌来使平起波(上)   婉芳阁前,二人静静相拥良久,时而是男子的温声细语,时而是女子的盈盈浅笑,月色花前,温馨如画卷。   趁着氛围好,沈天玑便把白日里杨敏心所托之事说了,纳兰徵瞧她颇小心翼翼的眼神,不禁笑道:“方才不是很嚣张么?怎么忽然转了性儿?”   少女垂眸道:“后宫不得干政……臣妾……略有心虚。”她如今本就是后宫独宠,若再加上煽动帝王动乱朝纲的罪责,大约真称得上“妖后”了。   这个自称,她只在外人前才用。这会子突然冒出来,足见她的确是心虚。   “你这是老毛病又犯了。”男子忽然暗叹一声。   “什么老毛病?”沈天玑诧异道。   男子轻轻敲了下她的额角,动作亲昵而宠溺,薄唇淡淡吐出四个字,“乐善好施。”随后又续道,“既然心虚,还紧着帮她做甚?不是为难自己么?”   今日杨贵人在太液池边闹了许久,想求侍卫放她去湖心岛见皇后。这事儿他自然知道。尽管他对她百依百顺,但是她从未对他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至于朝政之事,她更是丝毫不介入的。今日为了却杨贵人之求,她定也是为难的。   沈天玑不料他这样心细,讷讷辩解道:“这哪里是毛病?明明是美德。”   男子一笑,“既然是美德,那朕都不好不成全了。明日就下旨彻查此事,如何?”   “皇上……”他答应的爽快,她更心虚了,抬眼静静瞧他,犹豫道:“还是……还是皇上您说了算吧……妍儿只是……只是建议而已。”   男子瞧她闪烁的眸光,伸手拂过她线条俏丽的眼角,“你可知道,那杨贵人的父亲,任的是什么官职?”   “大理寺少卿。正是我二叔沈和源的部下。”沈天玑声音安静而坚定,“皇上,正是因此,才更要彻查。二叔为官素有清名,定不会有纰漏的。”   她满目清透,早就知道个中影响,却十分笃定沈和源的为官清白。纳兰徵瞧她半晌,心中泛过几分忧虑。   他希望她永远这样清透宁澈下去,明明有一刻玲珑通透的心,却纯净如玉一尘不染。   “朕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会兑现。”顿了顿,忽然又搂紧她,在她耳边低语道,“操心这些,还不如多放些心思在朕身上。”   沈天玑不解,茫然地看着他。   他声音愈发低了,凑在她耳边,竟隐隐带了几分委屈,“朕一整日都在勤政殿,对皇后想念得紧,皇后若是无聊,可以去瞧瞧朕,不比瞧那些女人有意思么?”   沈天玑诧异,勤政殿乃是议政重地,后妃是不允进入的。可是眼前男子明显记不得这条规矩。   “可听清楚了?”   他执着的很,她只得随他一样,把规矩暂且抛下,点头应了。   纳兰徵念着她身子弱,夜间不宜在外面待太久,略坐了坐就带着她回点绛宫。   翌日,沈天玑本欲遵从圣旨,做点小食什么的送去勤政殿,不料前朝来了旨意,让沈天玑准备一番,出席夜间的夜凌使臣送别宴。   “听说,咱们和夜凌的互贸协议已经谈成了,皇上今儿才下了旨,重编西境禁军,裁减兵员呢。”碧蔓一边给沈天玑换衣裳,一边说着刚得到的消息。   这丫头初初来禁中时还略有收敛,这会子慢慢熟稔了,过去爱打听的习惯又出来了。一旁的宛盈听着,倒觉得她这个习惯很好,又笑着续道:“如今咱们两国交好,战事不兴,盛世太平,百姓也有福了。”   沈天玑一身盛装,满头珠翠,脸上有精致妆容,穿着妥当之后,几个丫头瞧得目不转睛,碧蔓一脸惊诧道:“奴婢瞧着,娘娘自从入宫后,似乎愈发漂亮了。”   人说女大十八变,本就是花儿一样的年纪,自然是越长越好看的。沈天玑只淡淡瞧了镜子一眼,不悦道:“好看是好看,可是,你可知道这一头珠钗有多重?”   夜凌使臣初到那回的宴席,沈天玑本该出席,却因不爱盛装而拒了。这次如何也不好推脱。   永颐殿内,几位朝中重臣以及夜凌的几位使臣都已在列。负责招待使臣的几位礼部官员与夜凌使臣正相谈甚欢。官员中有一位正是翰林院如今年轻一辈的肱骨之臣沈天瑜。   夜凌使臣中只有两位地位颇著,一个是夜凌太子,另一个是夜凌国颇受国主信任的官员,名凌延。沈天瑜是第一次接手这样的差事,这几日陪着这两位把京城四处逛了,相处久了,对这二位的脾性也有些了解,了解后愈发觉得,这种差事还是纳兰崇来做更好些。纳兰崇风姿清贵,能言巧辩,且言谈缜密滴水不漏。过去每每有此类似的差事,都是纳兰崇的职责,这段时日安亲王世子告了病,他才顶了上来。   别的尚且好说,只是那夜凌太子颇蹩脚的大昭语言,让沈天瑜很是头疼。这么些日子下来,好不容易才能与之无障碍交谈。倒是那位凌大人,说的一口很好的大昭国语,让沈天瑜十分惊诧。   好在这群人马上就走了。今日是最后一场。   及至夜幕时,有内侍高声禀报帝后驾临。众人都起身跪拜而迎。   “平身。”男子平缓而寡淡的声音响起。   沈天瑜方一起身,眼角就朝沈天玑轻轻望去,但见妹妹姿容雍容艳丽,神情端雅典仪,带着几分浅笑,眉宇间隐隐透着妩媚与娇柔。他这才暗自点头,心下稍宽。   自沈天玑出嫁后,家中无不惦念。可是沈府再显赫,也没那个随时入得禁宫的本事,再加上自沈天玑封后之后,姑苏的国公老爷来过一封信,告诫子孙必须更加谨言慎行。   越是锦绣煊赫,越是如履薄冰。居安思危的道理,虽人人都懂,可在荣耀面前,并非人人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   有了敬国公沈远鲲的信,上至沈和清,下至府里每一位小主子,无不以此为训。足见沈远鲲在整个沈府的影响力,并不因其远在姑苏而有所降低。   前些日子后宫苏嫔和张选侍的事,也着实给沈府一个不小的惊吓,但是很快宫里又平静了下来,他们却仍不能放心。特别是沈天瑱,整日在老夫人跟前闹腾,这么大个人了,还跟孩子一样,非要沈天玑回来,让老夫人操碎了心。   这会儿沈天瑜见沈天玑这副模样,就知道她并未受苦,心中不免宽慰。   席间,沈天玑只端坐在一旁,并不用说什么。她倒希望自己存在感低一些,可作为殿中落座的唯一一位女子,如何也低调不了。   沈天瑜瞧她,也不过是用眼风状似无意地投过去几眼。新皇后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这种公开场合,别的大昭官员也难免心生好奇,欲抬头看一眼时,每每都被旁边那人的冷漠视线压得立刻低下头,再不敢看。   可总有那些个特殊的,比如此刻那位夜凌太子。   夜凌民风比大昭大气爽朗,言谈颇直白。沈天玑方坐下不久,那夜凌太子就瞧着她看了许久,大加赞叹。沈天玑尚且不明白他说了什么,身边人的视线已经骤然冷了几分。   “他说的什么?”她好奇低声问道。   案几下,他的大掌忽然握住她的小手,二人宽大的衣袖交叠,外人看不出分毫乾坤。   一阵温暖袭来,他并未回答她,而是神色淡淡地瞧向那夜凌太子,声音朗朗道:“朕的皇后,自然国色天香。”   这是,那一直未出声的凌延忽然开口问向一旁的沈天瑜:“听说,这位皇后是沈大人府里的小姐?”   “正是。”   凌延笑着向纳兰徵一礼,道:“难怪大昭国君看不上咱们夜凌的公主,原来是因您的皇后如此美丽。”   夜凌初来时,就提出两国联姻的请求,将夜凌国的公主送入大昭为妃。   纳兰徵自然是一口回绝。且不说他对沈天玑的一心一意,就是没有沈天玑的原因,他也没必要因为一个弱小的夜凌而平白取一个不认识的女子。   于他看来,女子多半都是惹他厌烦的,只除了一个。   此事因有纳兰徵的示意,没有哪个人敢传到后宫去。沈天玑也就无从知晓。如今听凌延一言,倒是微微一愣。   沈天玑朝旁边男子投去一瞥,纳兰徵回以一笑,觉察到她手上的挣扎,他倒愈发箍住了她。   “夜凌国主的盛情,朕心领了,只是,”他淡淡笑着看了眼沈天玑,“朕的皇后善妒,恐委屈了夜凌的公主。”   沈天玑睁大了眼睛,皱了秀眉瞧他。善妒?她什么时候善妒了?   他见她炸毛小猫的模样,心里发笑,一边握紧了她的手,一边朝下首淡淡道:“朕有皇后足矣。”   这话不似与夜凌使臣说的,倒像是和各位大昭重臣们说的。   ☆、第104章 夜凌来使平起波(下)   歌舞声起,轻纱薄裳的舞姬们鱼贯而入,随着宫乐翩翩起舞。身姿纤巧,裙袂飘飞,额间的金色花钿在明亮的宫灯下熠熠闪光。   大昭女子身段娇柔纤细,与夜凌女子大不一样,赵平的目光很快就转向这些舞女,独有那凌延,神色若有似无一直放在沈天玑身上。   凌延不同于赵平,他的目光并不是惊艳仰慕,反而透着清冷的审视和探究。   座上,男子身形微微倾斜,平时挺拔的脊背此时雍华而随意地靠在后座金背上,容颜带着散漫的笑意。他时而与身边女子低语着什么,女子俏颜嫣红,眼波如水,笑意浅淡动人。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自是各有思量。那赵平心道,难怪昨日在校场中,大昭皇帝说他久不上马骑射了,原来得了这么一个美人儿为妻,要换做是他,他也情愿日日与娇妻相伴。   英雄难过美人关,即便是世人所称英明神武的大昭皇帝也是这样。   不过,大昭女子的确颇有一番风味,上座的当朝皇后他肖想不到,但眼前这些舞姬美人,他还是可以打打主意的。   赵平心里这样想着,一边喝下酒,一边又笑着瞧向场中翩翩起舞的女子。   沈天玑是第一次看这样的宫廷舞乐,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眼角望见身侧男子的雍容优雅,神情散漫随意,一反平常的威仪凛然,眼光又瞟向座下的夜凌众使,不禁心中暗笑。   这几日他装出这副样子,大约也很辛苦吧?不过,他这样慵懒的形容,也分外好看呢……   一场宫宴,直到月上梢头才结束。结束时,那赵平开口向纳兰徵讨要几名舞姬,纳兰徵吩咐礼部挑二十名好的送去,又状似浅笑道,禁中司乐房美人甚多,舞姿极美,他也喜欢得紧。   二人再次叩谢了大昭西境减兵之策,并言夜凌国君共裁边军的旨意也已经发下。今日听碧蔓说此事时,沈天玑尚且不信,如今再次听说,心头不免暗惊。侧首看向纳兰徵,只见这厮悠闲地把玩着手中的琉璃酒杯,神情寡淡,仿佛并不在意裁军一事。他见她看过来,反而浅笑着放下自己的酒杯,夺过她的,喝尽了杯中残酒,与她低语道:“妍儿可不许再喝了,到时又来发酒疯。”   沈天玑瞥他一眼,“皇上好霸道,一点酒水都舍不得给臣妾。”   座上二人只顾着低语言笑,赵平瞧在眼里,呵呵笑道:“是我们的不是。今日宴席大昭皇帝有美貌娇妻陪伴在侧,何必扯这些国政之事?”   纳兰徵不经意道:“裁军一事,皆由枢府众卿操办,朕过去北征天辰数年,对军务实在腻烦,已久不过问此事了。”在座的枢府章大人这才拱手道:“裁军事宜,臣都已一一吩咐下去,皇上不必挂心。”   纳兰徵点点头,“有劳章爱卿了。”   赵平又是呵呵一笑,“如此,我等也安心了。”   宴后,沈天玑先回了点绛宫,梳洗后坐在榻上良久,也不见皇上回来。她睡不下,便拿了本书在灯下看着。   “娘娘是不是因喝酒难受了才睡不下呢?”宛盈道,“奴婢去煮些醒酒汤来如何?”   沈天玑摇摇头,“我酒量虽不好,但那区区几杯还是不在话下的。不过,瞧着皇上喝了不少,姑姑还是去煮些来吧,待皇上来了再呈上。”   宛盈点头应了退下。沈天玑放下书,起身走出宫殿,到了岸边。因她怕黑,点绛宫被装饰得灯火辉煌,丝毫没有湖中独宫的凄清。渺渺宫灯彻夜不灭,倒映在水波之上,旖旎而绮丽。   遥遥的,她望见一只小船逐渐靠近,船上悬着一盏明灯,照亮了船头的龙首雕刻。那正是皇上专用的小船。   小船逐渐靠近,船上挺立卓然的身姿愈发明晰。她唇角微微勾起,待他利落上岸时,屈膝拜道:“臣妾恭迎皇上。”   纳兰徵附身拉起她,“这么晚了,怎么还未歇下?得妍儿的亲自恭迎,朕倒是受宠若惊了。”   她鲜少这样出来迎接他的,即便是睡不着也多半坐在屋里看书。他们二人相处,从来不似帝后,倒更像是普通夫妻。   沈天玑看了眼那小船,惭愧道:“皇上如此繁忙,还要来回行舟,实在劳累。不如,妍儿还是搬去凤宸宫吧。”   纳兰徵拉着她的手,缓步走进殿中,“来回不过一刻而已。议事许久,能这样轻松泛舟湖中片刻也极好。”他知道,她不爱去应付那些个嫔妃,也舍不得让她去应付。   沈天玑吩咐宛盈去端醒酒汤。汤呈上来时,纳兰徵却只放在一旁,“朕不需喝这些个。”   伸手就把人揽在怀里,他伏在她颈侧,呼吸着她独有的清香,“西境军务繁杂,许多细节都需谨慎推敲,这才耽误了许久。”   顿了顿,又舒口气,“总算是议定了,圣旨已连夜发去西境。”   沈天玑微惊,裁军的圣旨早就传得天下皆知,早就应该发去西境了才是,没想到现在才议定。这议定的,只怕并非裁军吧……又想到宴中纳兰徵那副不事军务的戏码,顿觉有趣得很。   “今日宴中,是谁说的对军务腻烦,久不过问的?”   男子轻笑,捏了下她的小脸,“妍儿今日入戏倒快,朕先时却是白担心了。”   待二人上榻时,她仍是被他搂在怀中,忽然开口问道:“皇上,日后……若是要在西境用兵的话,皇上还会亲征么?”   过去她或许不确定,可今日一宴让她知道,朝廷西征夜凌是迟早的事。她对战事并不关心,她只是担心他而已。   战场上刀枪无眼,他身上有不少伤痕,虽然因年久而浅淡,可她都记得清楚。   双眸透着担忧,他心头一暖,亲亲她的眼角,沉默了一会儿,沉沉道:“朕登基为帝时,曾经在太庙中立誓,定亲手取下天辰、夜凌国主首级,以慰先帝之灵。”   昭文帝薨于北境关外,明面上是因天辰之战,可沈天玑也能料想的到,这里面定也少不了夜凌的从中作梗。   她伸手围住他的脖子,整个曼妙娇躯都翻过去压在他身上,“世人都传闻皇上亲率禁军入了天辰禁宫,亲手取下了天辰国君的首级。但……皇上那会儿根本就不在关外路,不然西境张泽义一案不会这样快尘埃落定……我说的可对?”   纳兰徵一顿,勾唇笑道:“妍儿果然聪明。北境战事刚过去不久,即便是兴兵,也要等个三五年再说。战事之前,更要加紧修生养息之策,国计民生,才是社稷之本……”他大掌落在她的脊背处,又慢慢滑下,娇嫩柔美的触感让他有些神飞,说的句子也越发不着边际。   沈天玑还在听着,她只想知道他会不会亲征。但他却越说越慢,最后停了下来,手掌落在她的腰际,顺着柔嫩的衣料,滑了进去。   她一把握住他动乱的手,如水的眼波瞧着他,“皇上……”   微微抬起的身子,开敞的襟口落在他眼前,一片雪嫩炫目不已。他眸光深沉,手掌从她衣衫中取出,忽然拍了下她的翘/臀,发出脆响。“知道不行,还来撩拨朕。”   “……”她感到一阵刺痛,委屈地瞧了他,明明是他心思不正,反倒怪她?   他轻轻揉了几下方才打的地方,最后搂住她,低低道,“乖乖睡了……”   她还想问,可见他闭了目,俊颜上满是倦意,也不再开口,低头乖乖伏在他胸口,亦逐渐睡去。   殿外数重荷花,阵阵浮香,月色银华。   同一个夜里,夜凌使臣所居的驿馆中,凌延和赵平仍在小酌。   “这大昭皇后,生得真是美极。嘿嘿,把个皇帝迷成这样,我看,昔日亲征北境的昭武帝是醉心美色,雄心不再了。”赵平朗笑道。   房间四处都是自己的人,赵平说话也少了许多忌惮。对面的凌延行事素来谨慎,仍是声音放得低了些,“可是,过去常闻昭武帝骑射大典中的彪悍之姿,就是今年的大典也未曾缺席。实在不像不豫军务的样子。”   赵平笑道:“凌大人是皇上潜邸旧臣,跟随皇上多年,难道不知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的道理?那些多半是做给天下人看的,让百姓多感念一番英明神武的君主罢了。咱们皇上不也是如此?”   凌延神色肃然,沉默了一会儿,“赵大人所言也有理。不管情况如何,还是日后回去交由皇上定夺吧。”   赵平见他起身欲出门,惊异道:“你要去哪儿?”   “在京中四处看看。明日一走就没机会了。”他头也不回地说着,离开了驿馆。   “这几日还没看够么。”赵平不以为然道。一旁伺立的人提醒道:“赵大人莫不是忘了,凌大人的祖上,本就是大昭京都人士。”   “哦。”赵平这才恍然,“想起来了。的确有这么回事儿,只是从未听他自己提过。”   有时候,未提过并不是忘记,而是记得更深刻更隐蔽,不愿意与人提起。凌延出了驿馆,沿着街道走了许久。眼前的一切与二十多年前有太多不同,只是这份故乡气息,仍旧没变。   不知不觉他走到午门之外,他望着那片此时空无一人的地方,双手紧握成拳。   二十几年前,凌府上下一百多条人命,都了结在此。只他一人侥幸逃脱。   他远走夜凌,经数年拼搏和积淀,也有时运相济,让他成为夜凌国主心腹之臣,这才有机会重回故土。   本欲一封密信呈给昭武帝,表明身份,但今日见到那宠冠六宫的沈皇后,又让他犹豫下来。   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铲除沈府,他暂且不能打草惊蛇。昭武帝……即便与自己是血亲,也未必与自己齐心。但他也知道,此事不宜耽搁了。若是那沈皇后诞下皇嗣,沈府地位牢不可破,凌府将更难沉冤昭雪……   翌日,皇后的母亲,左相夫人林氏并上林贵人的母亲奉了懿旨进宫,沈天玑吩咐青枝将林夫人引去翊锦宫,母女二人在殿中说了许久话。   大婚之后,林氏第一次来看沈天玑,心头自然是高兴的,只是眉宇间几分疲惫,还是被沈天玑瞧了出来。   “娘亲,府里可是出了什么事?”沈天玑屏退了伺立的宫人。   林氏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这几日,你瑱哥哥不知怎的染了病,请了好些大夫来瞧,吃了几副药了,还不见起色。”她见沈天玑满是担忧,又安慰道:“你也晓得,这孩子自出生起就身子不好的,所以你祖母才惯着他。小时候小病小灾的也没断过,这次约摸再调养几日就好了。”   沈天玑惊道:“大夫可说了是什么病?”   林氏摇头,“说是他心结难解,才使旧病复发。”她顿了顿,又道:“你呀,也别操心这些了,顾好自己是要紧。”   沈天玑点点头,林氏压低了声音道:“这些日子,你也算夜夜承宠,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沈天玑没料到母亲这样直白,一下子没有言语。   林氏握着她的手道:“时日还短,也不急。只要你保住圣宠,怀上皇嗣是迟早的事。”   她并未着急,可她瞧着母亲的神色,明明很急嘛。登时微红了脸道:“娘,妍儿年纪还小呢。”   林氏不以为然,“虽然是小了些,但在宫里,没个孩子总是不能安心的。妍儿,如今你姑姑不在宫中,你可要知道,你如今已经是沈府里最尊贵的人。”   沈天玑沉默半晌,看着一身朝服神色肃然的母亲,总觉得仿佛有哪里不一样了。心里不禁泛过一阵凉。   “娘,这些我知道的。”她笑着指了指放在案几上的茶水,“这泡茶所用之物是女儿闲时无聊,寻了宫里几样好药材混合而成的,还没给皇上用过呢,你先尝尝。”   林氏轻抿了一口,“味道十分清淡,很不错。”   “是么?”她笑道,“女儿让碧蔓多包一些,娘亲带回府去给祖母和父亲尝尝吧。只是里面有一味药材十分金贵,女儿制的也不多。”   林氏应了,忽然问道:“听说杨晋一案,是你求皇上重新彻查的?”见她点头,林氏皱眉道:“妍儿呀,你这好人日后千万不可再做了。要不是你父亲早有防范,你二叔差点被牵扯其中。”   沈天玑惊异道:“怎会如此?二叔一向为官清明……”   林氏叹口气,“官场是个大染缸,哪个能真正做到一百分的清明?现在咱们沈府是站在尖峰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知多少人明面上巴结奉迎,暗地里千方百计逮个错处落井下石呢。特别是苏府,听你父亲的口风,那晋远侯近来有不少小动作,无一不是针对咱们的。”   “这是我的不是了。我原本是想,对杨家有恩,杨家也可为咱们所用。没想到那案子会与二叔有牵涉。”顿了顿,又道:“怎么苏云芷都进了冷宫了,晋远侯还如此嚣张?”   听沈天玑之言,林氏才知道,女儿也并不是全然毫无考虑的,不禁有几分宽慰。   她并未回答沈天玑的话,只幽幽叹道:“妍儿幸得皇上宠爱,可要珍惜才是。”   沈天玑点了点头,又听她道:“最好还是要有个孩子傍身,立下太子之位,那是再好不过。”   得,又转到老话题了。   “什么太子之位,女儿可未曾肖想过这些。”   林氏见沈天玑羞于说这个,也不再继续,又挑了府里一些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说起来。   日暮时分,林夫人自翊锦宫中出来,宛盈亲自送两位夫人至凌华门后才离开。   ☆、第105章 骑马盈盈踏落花   夜凌使臣宴后,沈天玑曾有一度担心朝中真有言官指责她惑乱君王,但结果却与之相反,朝中对她的评论反而好起来。她问及纳兰徵此事,他笑道,当日宴中多是朝中重臣,自然知道他是佯装文秀不问兵事,沈天玑不过是从旁配合,他们怎会不懂此中缘由。   司天台测下了七月的一个黄道吉日,大昭开始与夜凌互通贸易,两国百姓交口称赞,共庆盛世太平。   自林夫人进宫看过一回林之婳后,她的气色果然好了不少,几日后就下了榻,时而到园中走走,偶尔还携杨贵人一道,去与皇后娘娘请安。   杨贵人的父亲杨晋已被无罪释放,官复原职。林贵人也同样身受皇后恩惠,二人都对皇后百般感激,又同处后宫之中,倒惺惺相惜起来。   这日,她们二人在上林苑中逛了许久,便想一起儿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杨贵人望了眼碧波如顷的太液池,道:“皇上早有圣旨,外人不得随意入点绛宫。我们就是有心也去不了。”   林贵人笑道:“这个我也知道。可是今日不同,皇后娘娘今儿一早就上了岸了,现在大约在凤宸宫呢。”   “哦?”杨贵人道,“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去凤宸宫吧。”   林贵人点了头,又担忧道:“只是……若是皇上也在可如何是好?”   杨贵人笑道:“皇上在又干我们何事?就像方才人曾经说过的,左右皇上是把咱们当摆设。”   林贵人微微一怔,心中泛起一阵不舒服。那日母亲的话言犹在耳,母亲与她说,她天生容色倾城,气度非凡,若不是有皇后在前,得宠是必然的。如今皇后与她本就亲近些,对她的态度也极好,她实在不该自暴自弃,任大好年华蹉跎下去。   皇上的确是把她们当摆设。可是她们并非真的是摆设不是吗?   她面上并未表露一分,只点头道,“那咱们一起去吧。”   二人到了凤宸宫时,却并未见到沈天玑的面。掌事宫女含莲行礼回道:“皇后娘娘早上的确来过,但皇上下了朝后就把娘娘接走了。”   “你可知皇上带她去了哪里?”林贵人道。   “奴婢看见常大人也在,料想是出宫去了。”   二人对视一眼。林贵人道:“如今这禁中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皇上竟然把皇后带出宫去了?”   杨贵人道:“这宫里,皇上的圣旨就是规矩。”   正是七月的天气,碧空清朗,阳光金亮。西山围场中,一队年轻将领俱是轻衫薄甲,手持缨枪,意气风发。胯/下骏马哒哒驰骋,扬起阵阵飞沙走粒,搭起的弓箭气势万钧,银色的箭矢在阳光下划过利落的弧度,落到百米外的箭靶之上。   阳光下的年轻将士们挺俊如松,目若骄阳,驰骋御箭的姿势充满力量,射箭技艺超凡,每一支都正中靶心。场边高台的明黄华盖之下,沈天玑看得目瞪口呆,眼中满是欣羡。   这里本是弃之不用的皇家围场,可今年皇上又瞧上了这里,把它重新修缮了一番,成为皇家骑马御箭之地,再不开放予外人。   先前纳兰徵答应沈天玑带她去骑马,今日接了她出宫,她本以为是来骑马的,不料却是来看别人骑马的。不过,能亲眼看到大昭的英雄男儿的飒爽英姿,她也十分开心。   纳兰徵的目光一直落在场中,透着几分寡淡与冷肃。在夜凌使臣面前的骑射,众将都只使出五层本事。今日这情形,才是他座下禁军该有的风姿。   不经意间转头,望见身边女子发亮的双眼,他淡淡开口道:“他们好看么?”   沈天玑头也不回,忙不迭点头道,“好看。”   身后的周宁福微微一凛,心道,哎呦,皇后娘娘又说错话了。   她目不转睛,纳兰徵也并不打扰她。   场中将领中颇有些箭术极好的,胯/下骏马纵得出神入化,几匹骏马上的挺立身姿悍勇无比,搭箭弯弓之际,数支雪亮箭矢破空而出,一一落在了场边纤细柳靶之上。   若不是碍于场边数位枢府重臣,沈天玑几欲拍手叫好。沈天玑身后的青枝和碧蔓,双眼瞪得圆圆的,心中亦是赞叹不已。   沈天玑忽然想起大哥哥来,他当初也是这般英姿勃发,箭术超凡的。这会子他大约在北境御风驰骋吧!   不过片刻,心神再次回到场上,却见诸位年轻将领们都纵马列队,循循有序地退到一边。   “是皇上来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声。沈天玑转头一看,竟发现纳兰徵早已不在身边。   周宁福提醒道:“娘娘,皇上在那儿呢。”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匹黑骏飞驰而出,铁蹄声声踏碎一地黄沙。   扯出长弓,搭弓射箭,一切都仿佛只在一瞬间,箭矢飞出带来阵阵破风鸣响,声声不绝,力量之盛仿佛要刺穿人耳。风平沙落之时,他持弓勒缰,静立在骄阳之下。   场边纤细的靶子犹在狂颤,靶上原先将校们射中的箭矢都被一一击落,十二支雪白箭镞整齐落在靶后黄沙之上,如同被人细致铺排过一般。   场中一片肃静。   璀璨的金色日光罩在那人身上,黑色薄甲泛着泠泠冷光,胯/下骏马通体黑色,一人一马立在青天苍幕之下,仿佛降世神祗,让周边诸骑都黯然失色。   青枝和碧蔓惊的说不出话来,沈天玑却是红唇微咬,望见那人英伟的身姿,心头狂跳不止。   知他骑射出神入化,亦不是第一见他张弓射箭。可却是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到他流畅华丽的身姿之美,感觉到他铁血狠戾的力量之悍。   这样的人,天下独一无二。这样的他,却独属于她。   沈天玑红唇微微勾起,双眸泛着璀璨的光芒。男子并未下马,视线如水流一般,状似无意地划过沈天玑。他又低头对一个小黄门吩咐了什么,那小黄门恭敬应了,一路小跑着上了高台,走到沈天玑跟前道,“皇上有旨,让皇后娘娘到场中骑射。”   沈天玑一看身上襦裙衣装,实在不好上场。一旁的周宁福笑道:“皇上早有准备,娘娘可到英华楼中换身衣裳。”   待她换了一身利落的骑马装,走到场中时,他端坐马上,视线落在她身上,仿佛是浅淡,又仿佛有某种幽深。   他驭马走到她面前,她望见他挽缰的手腕上有一层薄汗,在日光下闪着微光。   不知何时,又有一小黄门牵了匹稍矮些的马儿过来,枣红色,双眸清澈如水,轻轻打着响鼻。   “上马。”   男子淡淡吐出两个字。沈天玑朝他一笑,纤巧的身形一翻,利落地蹬上那马儿,发髻上的珠钗随之荡漾,她顺势接过缰绳,身子挺立笔直,纵马跑了两圈,眼眸光华璀璨,“这马儿极好。”   场中诸多将校、枢府诸臣,俱是惊讶。没想到宠冠六宫的皇后娘娘,瞧着娇滴滴文弱不已的左相府小姐,竟有这样利落的马上功夫,叫人刮目相看。   不过,当那小黄门又呈上弓箭时,沈天玑却有些为难了。骑射骑射,可她素来只是会骑,不会射的。因大多弓箭都极重,她根本拉不开。   呈上的这只弓箭仿佛是为女子特意打造的,纤巧精细。她虽不会,但也乐意试试,当下取了那弓箭,学着他方才的模样,果然很轻易就拉开了弓。她接过身后递过来的羽箭,瞄准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靶子,骤然放手——   那羽箭飞出数米,然后一头扎在黄沙之上,与那靶子尚有数步之遥。   尚且在高台上的碧蔓张了张嘴,“咱们娘娘这是……出洋相了。”   可场中却并没有人有嬉笑,枢密使章平嵇等,甚至目露赞赏之意。重臣将校们,无不精通箭术,方才见沈天玑拙劣的搭弓姿势,就知道她是第一次了。既是第一次,又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能有胆量放出箭去,已经不易。   当然,沈天玑望了眼那不争气的羽箭,也觉得自己出洋相了。有些后悔方才一时冲动。   高大的黑骏走到她身边,纳兰徵瞧她俏脸微红的模样,心里一阵阵怜爱,若非场合不对,他定要抱了她好好亲一番才行。   “骑射,须得纵马御风而射。弓也须得拉紧些。”他声音淡淡,透着几分冷肃威严。   若是她抬头,定能看到他幽深的眸光满是浅淡的笑意。可她并未抬头,听他颇有几分严厉冷漠的语言,登时心中着恼。   若不是他凭空给她弓,她哪里至于这样丢脸了?   他见她低头不语,走得更近些,“再试一次。”   她闷闷道:“不试了。”   “为何?”   “臣妾愚钝,学不来射箭。”她不管不顾,把那弓箭朝不远处的小黄门处一扔,翻身下马,徒步欲离开场地。   冷不防身边马蹄声响,他骤然倾身,一只铁臂环过她的纤腰,将她扯到高大的马背之上。   “越发任性了。”他的气息粗重地拂在她耳边,声音低低,“纵是生朕的气,也该敛敛气焰才是。”   不待她开口,他已经再次将那小巧弓箭放到她手中,“这是朕送与你的,不能不要。”   她被迫接住弓箭,他已经纵马狂奔起来,三两下将她摆正姿势,修韧有力的双掌握住她的,羽箭在日光下闪着冷光,忽然破空而出。   她双手被他握得生疼,脸颊肌肤感到一片强劲逆风,眼前银色光芒倏然划出,在空中划过美丽的弧线,铮然一声,精准地落在百米外靶心之上。   手中弓箭仍在震颤,她心口狂跳,身子微微发软,为这真实的力量,精悍勃发的强劲而震动。   他带着她纵马离开场地,一径奔向英华楼,铁蹄踏过,溅起身后一阵狂沙。   枢府几位重臣中,一人惊讶道:“皇上这是?”章平嵇轻捋短须,淡淡道:“朝中因皇后一事时有争端,依我看,皇上不过想要个女人而已,哪里容得外人指指点点?政事堂那些酸腐尽因些后宫之事争得你死我活,整日里阴谋算计,紧着让皇上心里不舒服才好。也不看看,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这江山又是如何得来的。”   坐在他身侧的枢密副使亦点头道,“章大人说的极是。皇上行事比先帝还稳妥沉敛许多,也只是纵着那些个互相斗争罢了,若有一日看不顺眼了,咱们麾下众将,又岂是吃素的?”   章平嵇点了头,又冷肃吩咐道:“今日西山围场之事,不可透露出去分毫。若有违抗,必削除军籍,贬配边地。听清楚了?”   诸将齐齐应是。   他目送着那黑色骏马驰骋而去,浅笑道:“承钧那小子时常说他这妹子如何如何,今次倒也见识了。”   却说纳兰徵带着沈天玑一路奔至英华楼,下马,进屋,关门,落栓,一应利落的动作,让她有些胆战心惊。   她吞吞口水,低头敛眉道:“妍儿知错了。妍儿不该任性。妍儿不该生气。”   连说三句,他幽深瞧她一眼,却并未应她。本就是炎炎夏日,纵马驰骋了这么久,身上热的很。他伸手扯下身上的薄甲,一声轻响,薄甲落地。   她抬眼,正见他修韧的身形,如骄阳旭日般强健温暖。心头微动,她忽然伸手环住他劲瘦的腰际,柔软的身子靠在他宽阔的背上。   “求皇上恕罪。”   声音轻轻软软的,他是再也忍不下去了,炙热的大掌紧紧握住她的小手,转身箍住她的身子,精准地吻住她艳丽的双唇。   前一瞬傲然的帝王天威一下子化作焦灼的缠绵。   一阵热吻之后,他紧紧抵住她,让她感受他的炙热与滚烫,低低的笑意溢出,“果真知道错了?”   沈天玑点头。身子在他灼热的感染下微微发抖,他像烈日一样,让她化作瘫软的水,一分力量也寻不见。   他忽然伸手撕开她的衣襟,深深吻住她的颈侧。她轻轻呜咽着,想要躲避又仿佛是迎合,双手颤抖着去脱他的仅剩的薄衣。   他猛烈地冲进去时,她惊呼一声,身体不禁缩成一团,这才模糊地想起,这里似乎是专职换衣之用的英华楼啊……   他浅浅抽气,力道却愈发重了……   西山围场中灿烂的日光从中天落到西天,剩下一片璀璨彩霞。场边几排紫薇树,落下点点飞花,在暮色中如梦似幻地飘荡着。   英华楼外立着周宁福并上青枝和碧蔓,以备两位主子有所示下,别的内侍宫人都被周宁福赶得远远的。   这英华楼的隔音效果着实比不得禁中宫殿,女子娇媚酥骨的呻/吟时低时高,混着其它激烈又暧/昧的响动,隐隐约约传出,青枝和碧蔓这等没见识过的早就满脸通红,周宁福却是神色自然。他是伺候过先帝的人,先帝爷后妃众多,在禁宫之外临幸妃嫔那是常有的事,这种情形遇到过许多次。作为伺候皇上的宫妃,皇上想要时她们心里开心还来不及呢,哪里会在意这些。   不过,对于一向严谨克己不重女色的当今皇上,这的确称得上稀奇。周宁福心里头盘算着,这么日日宠着,大约很快就会有皇嗣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才逐渐平静下来。周宁福指挥着两个小内侍送了热水和干净衣裳进去,又等了好一会儿子,屋门才开了。   唔,很好,皇上精神舒畅,一脸满足,皇后……是被抱着出来的,身子被紧紧围住,看不见神情。   沈天玑软软伏在男子胸前,低声说了句什么,纳兰徵轻轻应了声好。   “都不用跟着了,去昭阳门外候着。朕和皇后骑马回去。”男子声音清淡。小内侍牵来他的马,他一手揽紧怀中的人儿,纵身上马,将一干伺候的人都甩在身后。   金色斜阳,粉瓣落花。高头黑骏缓行在夕阳之下,四蹄踩过黄沙落花,溅起一阵飞尘,卷起一抹淡香。   她双眸睁开,侧首望见旁边一排紫薇树,“没想到这里的花儿也能长得好。”手臂伸出,欲折下一枝花儿来,却差了几寸够不到。男子一手把她的小手拉回来,捏在掌中,微微侧身,折下那枝花,送到她面前。   花瓣粉白泛着微紫,柔嫩不已。妃色裙装的女子将花儿轻轻贴在脸上,感到一阵舒爽的清凉,眸中露出笑意。她身后玄色衣衫的男子双臂紧紧环住她,勒着马缰驱马慢行,偶尔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怜爱若春水融融。   妃色的裙角落在暮风中,随着马蹄声有规律地轻荡。二人沐浴在泛着清香的盛夏凉风之中,相依的身影为暮霭霞光所笼罩,透着几分温馨缱绻。   某个女子这会儿舒服了,胆子也大起来,忽然仰头将手里的花送到他跟前,笑道:“你闻闻,是不是很香?”   纳兰徵瞧见她扑朔闪动透着狡黠的眸光,勾唇一笑,伸手就把那花儿给扯下来,就着她扬起的小脸,吻了下去。   沈天玑好不容易避开,皱眉道,“皇上好不解风情。”   男子很诚实地点头,提醒道,“快要到禁中了。”   沈天玑一下子蔫了,可怜巴巴道:“皇上,咱们再逛逛吧?”眸光一转,又嗫嚅道,“其实我是想回府看看……”   他见她渴望的双眸,总是要心软的。   “好了,带你去就是。”他低笑着,将她抱紧,马儿行得快了些。   若他此刻知道她是为了去看沈天瑱,大约不会答应得这样快。   ☆、第106章 前事旧怨意难消   沈天玑这样贸然回娘家,实与宫规不符。纳兰徵纵然是宠着她,也要为她的名声考虑。种种顾虑下,二人决定低调来去,不要惊扰太多人。   暮色下的沈府宅邸安静寂然,侧门上也高悬着灯笼,两个小门房立得笔直。   沈天玑正不知如何进得门去,纳兰徵带着她绕到一处较低的围墙,双足点地,翻身越起,须臾间,已经抱着她落在了围墙以内。   女子目瞪口呆,“皇上身手真好啊。”   眼前是熟悉的相府后园子,如今一园子的葱翠佳木,繁花似锦。青石甬道边有盏盏明灯,照得花木愈发静谧。   这里正是莹心院附近。她正欲进门去看看,却见李妈妈正推门出来。   “四姑娘!”李妈妈恍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擦一擦,眼前少女一身妃色衣裙,仍在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真的是四姑娘!”李妈妈一脸惊喜,正欲上前,又见沈天玑身后寡淡清冷的男子,不禁顿了脚步。   这……这不是当今皇上吗?   她心头一震,正欲跪地行礼,男子浅淡的声音传来,“不必多礼。今日朕与皇后不欲惊扰太多人。”   李妈妈点头应了是。沈天玑笑着上前来拉她的手,“许久不见李妈妈,我心里想念得紧。”   李妈妈贴身伺候沈天玑许多年,把她当亲生女儿似的,对她自然同样想念。这会儿沈天玑从天而降,她眼角就泛了几滴泪,想说几句话,又念着皇上在此而不敢过于随意。   沈天玑看出她的拘谨,朝纳兰徵看去一眼,继而转头道:“皇上虽然看着严肃,其实是极温柔的。李妈妈不用害怕。”   温柔……   某个人嘴角微抽。李妈妈虽也不信她的鬼话,但见沈天玑一脸笑意,心上也宽松几分。   “四姑娘……皇后娘娘,老奴也一直念叨着呢,您看这莹心院,老奴每天都会来打扫,就是想着娘娘有早一日会回府来看看。”   莹心院中那丛美人蕉,正吐露芬芳。离开不过月余,却仿佛过了很久。沈天玑瞧着院内同过去一模一样的摆设,心头几分感念。   “李妈妈幸苦了。”沈天玑说着,“今日忽然回府,原是想来看看瑱哥哥的。我听娘亲说,瑱哥哥病了,如今可好些了?”   李妈妈神色透出几分担忧,“瑱少爷……如今在松鹤堂里养着病呢。娘娘您别担心,说不准过几日就好了。”   沈天玑细看其神情,皱眉道:“李妈妈可是在哄我?我看不像是小病。不是有宫里的太医来看过了么?到底怎么说?”   李妈妈犹豫再三,见沈天玑态度坚定,这才叹口气道:“皇后娘娘与瑱少爷打小要好,老奴知道瞒不住您。太医来瞧过了,连李太医都来了,可是都瞧不出瑱少爷的病症为何。老夫人最近日日担忧,身子也愈发不好了。”   沈天玑一惊,“怎么会这样?”   李太医,是太医院中医术最好的之一,亦是纳兰徵的心腹。当日沈天玑听林氏说沈天瑱之事,便让太医院安排几个人到沈府来看看,纳兰徵特意吩咐了李太医也来。如果连李太医都瞧不出什么病,这就麻烦了。   李妈妈又道,“倒是昨儿,一个江湖大夫找到府里来,说是能治好瑱少爷的病。”   “果真能治好?”   “江湖术士之言,怎可轻信?”纳兰徵淡淡道。他有些后悔今日把沈天玑带进沈府来了。   “皇上说的是,”李妈妈也道,“老夫人也不敢相信那江湖大夫,但以防不时之需,还是让那大夫在府里住下来了。”   “不行,我要亲自去松鹤堂看看瑱哥哥。”她转身要走,不妨莹心院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自沈天玑出嫁,沈天媱也搬去了松鹤堂陪同老夫人住,这莹心院彻底空了下来,原样封锁着,只有李妈妈日日进来打扫一番。   还有谁会来这里?   李妈妈惊诧,走出去一看,却见进门来的男子一身月白中衣,外罩一件石青色圆领袍子,头发随意系着,身影瘦削,脚步缓慢,灯光下的容颜苍白不堪,透着几分蜡黄。   “瑱少爷!”李妈妈惊讶道,欲上前搀扶他。   沈天瑱看见李妈妈,透出几分清澈的笑容。“李妈妈在呢?”   “瑱少爷病还没好,怎么起身了?”她扶着沈天瑱,走进院中。   “我想妍儿了,看不见人,只能来看看她的院子。”男子声音带着几分委屈。生生让立在美人蕉后头的沈天玑不敢现身出来。   那丛花树极是繁茂,加上莹心院中并未设灯火,黑夜恰好把二人的身影隐了去。   李妈妈见沈天玑未曾出来,自然不敢说破,只扶着沈天瑱坐在海棠树下的石凳上,“瑱少爷先坐会儿,老奴给您倒杯热茶来。”   “李妈妈别忙!”沈天瑱摇头道,“我不喝茶,就想在这里坐坐。我心里乱的很,李妈妈陪我说说话吧。”   “瑱少爷……”   “李妈妈,妍儿是不是再也不会回府了?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妍儿了?”他的声音带着哭声。沈天玑虽怜他生病,可还是想一巴掌拍醒他,他并不比她小,为什么总是这样长不大的样子?   “娘娘还是会回来的。”李妈妈安慰道,“且不说四姑娘是当今皇后,咱们大昭律例规定了,皇后每年可回府省亲一次。就说四姑娘深得皇上宠爱,偶尔回一次府,皇上也是愿意的。”   听到“皇上”二字,沈天瑱一脸愤慨,“再宠爱也比不上在府里的时候!”   李妈妈笑道,“在府里再受宠,姑娘大了也总要嫁人的。陪伴四姑娘一辈子的,是夫君。”   “皇上根本不配做妍儿的夫君!他后宫里的女人还少么?那些女人只会去害妍儿。李妈妈你可知道,前些日子妍儿中毒了,就是那个苏嫔给害的!”   李妈妈战战兢兢看一眼那丛高过人头顶的美人蕉,胆战心惊道:“瑱少爷可莫乱说!”   沈天瑱摇摇头,“是我亲耳从祖母那里偷听来的,哪里能有假?李妈妈,我好想妍儿……想到妍儿在宫里受苦,我心里就难受得跟刀割一样……”   十几岁的少年呜呜地哭着,“上回大伯母进宫瞧妍儿,我本想乔装成丫头跟着的,可那时起不了身。现在,不知道大伯母什么时候才用进宫了。”   李妈妈皱眉劝道:“少爷可不许这样胡闹。外男是不能随意进后宫的。”   “我不管,我要见妍儿!我是她堂哥,我本来也可以娶她的!是我先前不懂自己的心思,才让别人抢去了!”   李妈妈心都快跳出来了,吓得浑身发颤,“瑱少爷您是……您是病糊涂了……”   “我不糊涂。自从妍儿离开后,再没比现在更清醒的了。今日江郎中给我服了一颗药丸,不然我连到莹心院的力气都没有了……”   花丛之后,沈天玑听他一径胡言乱语,正不知如何是好,纳兰徵忽然把她紧紧搂着怀里,极低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宝贝儿不许去见他。”   话语仍是他独有的浅淡和从容,但却透着浓浓的醋意。   沈天玑从来都把沈天瑱当亲生哥哥般看待,对他从未有任何绮念。可在纳兰徵看来,二人却是真正的青梅竹马,而且沈天瑱还说到了他的痛处。后宫里那些女人,的确让沈天玑不悦,也是她的威胁。今日英华楼中一场旖旎情事,让他只想把她融进身体里才好,越来越深的珍惜和爱恋,让他生出惶惶,很怕会丢失她。   这样脆弱的自己,连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沈天玑心头一软,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可若说再不见沈天瑱,她也是做不到的。   这边,沈天瑱止了哭,沉默了一阵,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登时神色一黯,捉住李妈妈的手道:“李妈妈是府里的老人,可记得我出生那会儿的事情?”   李妈妈惊异道:“瑱少爷怎么忽然想起了这茬儿?”   沈天瑱犹豫了一阵,开口道:“我无意中听说,我不是在府里出生的,是么?”   李妈妈回忆道:“瑱少爷的确不是府里头出生的。那时候五老爷,也就是您的父亲,在御前伴驾,极受先帝信任,有几年被派到河东路办差,就在那里与五夫人相识,然后有了你。可惜啊,你还没出生,五老爷就去了,五夫人身子弱,生下你后没撑几日也故去了……后来是府里派了人,去河东路把少爷您接过来的。”   沈天瑱迟疑道:“李妈妈,你说的跟我以前听到的一模一样,可是有人跟我说,我并不是五老爷亲生的。”   隐蔽处的沈天玑目露惊诧,更加屏息凝神地听着。她身边的男子容色深沉,眸光划过一缕淡光。   李妈妈一愣,“这是哪个浑说的?瑱少爷别放在心上。你若不是五老爷亲生,老夫人这样疼着做甚?”   沈天瑱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那人多半是诓我。”   又枯坐了良久,李妈妈劝道:“瑱少爷,如今晚了,老奴扶您回屋休息吧?”   沈天瑱沉默不语,又道:“我看那江郎中的药很有效,那群太医给我治许多日,我也起不来身,今日不过服了一颗药丸,就感觉好多了。”   李妈妈愣了愣,笑道:“既然这样,老奴扶您回松鹤堂,让江郎中给您再瞧瞧。”   莹心院的门关上之后,沈天玑走出花丛,很想跟去看看,又被他拉住。   天上有如钩弯月,光华清浅。   纳兰徵握住她的双手,把她拉到身前,双指抬起她的下巴,望见她微拧的秀眉,“担心成这样做什么?他不是说了,那江湖郎中有办法把他治好。”   沈天玑欲推开他的手指,不妨他将她双手制住,“乖一点,如今天色已晚,咱们该回宫了。”   回宫后,沈天玑神色一直恹恹。宛盈把今日的汤药端了上来,沈天玑赌气一般一口灌下去,沐浴之后,径直走进殿里,扑在案几上不动了。   心上的娇人儿别扭了一路,纳兰徵也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的确是过激了。沈天瑱,不论他身份为何,在他看来,都不过是个孩子。吃一个孩子的醋,实在有失他的风度和威仪。   他把她捞起来,眉宇带着笑意,“这是,又耍小孩子脾气了?”   沈天玑啪嗒掉下几滴泪,抓住他的衣襟道,“瑱哥哥今日胡言乱语,皇上不要放在心上。”   “哭什么?”他给她擦了眼泪,“只要妍儿在我身边乖乖待着,我自然不会怪罪于他。”   “……我和瑱哥哥真的什么都没有。”   纳兰徵亲亲她泛泪的眼角,“你对他没有,但是他对你有。”   殿中静谧一片,门口悬挂的冰丝珠帘在宫灯下泛着粼粼的五彩光华,美极了。窗外透过来的丝丝芙蕖香甜,带着清爽宜人的湖上轻风。   男子说这话时,心里想的,却不能与她明说。沈天瑱的身份,他早就有所怀疑。命运相错,才造成如今的局面,才使得现在和她在一起的是他。   男子眸色幽深地看着她,“妍儿,如果是坐在帝位的是另外一个人,他也用尽方法追求你,你会答应嫁给他么?”   沈天玑有些茫然,这是哪儿冒出来的问题?   纳兰徵把她紧紧揽进怀里,“罢了,朕一向不信如果,只信现实。”顿了顿,又道:“沈天瑱……心智不全,朕并未把他放在心上。若是妍儿挂念他,下回,朕再陪你一道回府就是。”   他这样自问自答的,她闹不明白原因,但总觉得里面有隐情。听他这样说,她心下稍宽。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妍儿谢过皇上。”   她沐浴后只着了一件松散的丝质寝衣,透过柔滑的料子,他感到她一身的柔美娇嫩,未着肚兜的高耸胸口紧紧抵着他,让他的渴望瞬间觉醒。“妍儿……”他把她放到榻上,顺势压在她身上,声音低得像夜风拂过,“身上可还疼?”   沈天玑抬眼,望见他泛着火热亮光的双眸,心下一热,正想说还疼呢,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吻上来……   于她来说,她实在佩服他的体力。今日校场中纵马射箭许久,又在那英华楼中……运动许久,她早就累得浑身散架,他这会子竟然还能有兴致……   于他来说,他本不想累到她,可有时候,占有也能消解几分彷徨。   今夜月色暗淡,照不亮湖上荷花的清丽娇美。   她脆声婉转若娇莺啼泣,最后在他的撞击下再一次攀上可怕的高峰,眼前金光灿烂之际终于承受不住,陷入黑暗。   他草草结束,对着她疲惫的小脸吻了又吻。身下的人儿被他彻底疼爱过,布满了他的标记。   她已经是他的人,以她的心性,定不会再与别的男子有所牵扯。他还担心什么呢?   大婚之前,顾殷殷给他一封昔日密信。原来当日昭文帝是刻意把沈和淮派往河东路,避开沈府的势力,暗中处死沈和淮。至于原因,那信中虽未写得完全,可正如顾殷殷所说,他若想查,也不是难事。河东路一行,所获颇丰,沈和淮根本没有成亲过,沈天瑱是他一早就寄养在一个江湖大夫那里的婴孩儿,天生心智缺陷,成长速度比普通孩童慢上几倍。从沈和淮被派往河东路上溯数年,正是当时的凌蝶妃和皇后在行宫中先后怀孕诞下婴孩的时候,两人俱是诞下男婴,可凌蝶妃的孩子却不幸夭折,之后不久,凌府以通敌叛国之罪满门抄斩,蝶妃被赐死宫中,这此过程中,沈和淮一直在宫中任职,负责护卫六宫安全,是此事的关键人物。   先帝那封亲笔信,他鉴定在三,有一度他多希望它是顾殷殷伪造的,可它却实实在在是真的。   沈天瑱的身份,他亦查探再三,多希望他并不是先帝子嗣,他的皇弟。但……至今他也没办法推翻这个最可能的假设。   幼时他时常追寻着母后的身影,希冀她能回头看他一眼,但每回都失望而归。后来她出宫、入寺,他虽死了心,可还是会念着她,他想她是因后宫一众嫔妃的阴谋算计而死了心而已,并不是不喜欢他。他念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她并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反而是害死自己亲生母亲的凶手。   势力庞大的沈府,还有那位隐在姑苏却从未真的歇下来的敬国公……强大到能操控宫中皇嗣生死留存的可怕力量,他生为一国之君,怎能坐视不管?   先帝自己不愿意解决的迷局,如今留给了他。呵……莫非他纳兰氏的男子注定要栽在姓沈的女子手里?   不知何时,窗外乌云压下,将暗淡的月色层层盖住,接着破空一声响,惊雷闪电滚滚而来。   “轰——”   “啊!”睡梦中的沈天玑吓得忽然醒过来,震响耳膜的惊雷声让她心惊胆战。   “妍儿别怕!”沉思的男子霎时醒过神来,将惊慌不已的少女搂进怀中,轻声宽慰道:“打雷而已。”   她睁大了双眼,他熟悉而低沉的声音让她安心,灵台清明几分后,她安静下来,但是仍然难以控制疯狂频跳的心。   他轻轻拂过她丝滑的墨发,在她耳边轻声软语。她清醒过来,心头被他的悉心关怀感动得融成一片。   ☆、第107章 洪流决堤夜惊雨   女子微微放开手,抬眼瞧他清醒的眉目,诧异道:“皇上怎么还没睡?”   他轻笑道,“朕若是睡了,朕的妍儿岂不是要被打雷吓哭?”   沈天玑有几分不好意思。她活了这么多岁数了,实在不该这样柔弱胆小。窗外雷声减小,雨声却大了,打在殿外荷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抿抿唇,“不至于吓哭了。只是……想起那日和清姐姐吵架时,也是这样的雷声。如今每每打雷,我总能想起她来。”   纳兰徵静静听她说着,她娇美悦耳的嗓音总是让他心头微软。他喜欢她的声音,也喜欢她说话时动人的神情。   已经过去许久,她也很少想起。可这会儿回忆起来,却发现自己记得很清楚。其实,让她耿耿于怀的又何止是一个清姐姐或者是一个纳兰崇,她难以释怀的是长久以来沉积在心中的愧疚与不安。   眼前这个男子珍她爱她之甚,走进了她的身,亦走进了她的心。睡在他的怀中,她觉得温暖和安心,心头层层设下的防备坍塌一片,再也隐藏不了,也不想隐藏。她信他,愿意将她的所有都交给他,愿意告诉她所有的秘密。   “皇上,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明知道清姐姐不会开门,我还跪在那里。”她轻轻道。   男子点点头,“是很傻。”   她不料他这样毫不犹豫,微微一愣。又在他怀中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续道:“我十二岁那年,唔,在姑苏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做错了很多事情,连累了父母亲人。祖父母和爹娘还有兄长们都很疼爱我,可是我却对不起他们。我是个罪人。虽然最后自己是被别人害得惨死了,可大半原因是自作自受。”   “只是一个梦而已。”他感到她微微发抖的身躯,大掌轻抚她的背,轻声宽慰道。   “虽然是一个梦,可是里面发生的事情都很真实,而且……”她顿了顿,敛眉道,“以我那时候的性子,的确有可能落到那样的结局。”   “所以,妍儿就开始改性儿了?”纳兰徵笑着问道。她过去的事情,他都特意了解过。她小时候的确是任性骄纵的,甚至对苏墨阳那段不知真假的痴恋,他都知道。不过,他从来不以此而困扰。因在他看来,她小孩子一个,不懂事些也是正常的。   沈天玑点点头,“妍儿一直在努力朝好的方向改变,行事战战兢兢,慎之又慎,生怕又落入过去……梦里同样的困境里。可是……再如何谨慎,还是对不起了别人。”顿了顿,她长叹一口气,“实在……很绝望。”   话落,他伸手敲了下她光洁的额角,力度不重,可刚好能让她微疼。   她唔的一声,正要伸手捂住那里,他已经先她一步,亲亲吻了一下。   “这样轻易就说绝望,是特意说来让我难受的么?”   沈天玑感到额角微温,解释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已经不绝望了。你也不用难受。”   他嗯了一声,“如今怎么又想通了?”   她笑着凑上去,亲了下他薄薄的唇,“有你在,我舍不得绝望。”   晶亮的双眸清澈又幽深,让他心中微微动容。“知道就好。”他淡淡说着。她大约是嫌热,纤细的双腿不经意间朝榻边挪了些。他伸手揽过她的腰际,将她整个人都拉了回来,两人又亲密无间地拥抱在一起。   沈天玑轻轻道:“过去我的愿望是长辈康泰,家族安宁,现在,我希望……”她倾身,附在他耳边道:“能和旭之永远在一起。”   她的愿望,他一直都记得。长辈康泰,家族安宁,怀中的姑娘心性纯良,知恩图报。   掩下微黯的眸光,他趁势侧首啄了一下她光滑的侧脸,“妍儿可要记得今日之言。”   两人未着寸缕,磨来磨去又要起火。沈天玑一脸戒备,纳兰徵笑道:“我知道今日妍儿已经累坏了,不闹你了,好好睡吧。”   殿外雨落荷叶的声音一直持续着,仿佛静谧安定的曲子。这样的雨夜,让殿中的相拥愈发温馨和暖,绵绵情意,仿佛再也拆不开。   这场雨一连下了数日,京畿一带烟尘尽扫,一派清洗过的干净整洁。   沈天玑并未再回沈府,只时常派人送些名贵药材去。那江原果然有几分能耐,几颗药丸下去,仿佛吃了灵丹妙药一般,沈天瑱的病大好。只是那江原称,若要根治,还得继续用他的法子长期调养。老夫人对江原十分感激,让沈天瑱拜了他为义父,江原自此常住沈府。沈天玑听闻沈天瑱病好了许多,心下大安。   及至八月,太液池上的荷花渐次掉落,天空愈发空寥清爽。   沈天玑这几日因天气转凉,时常窝在点绛宫中闭门不出。这日入夜,她亲自炖了一盏野菌参汤,原想着待皇上回宫时呈上去孝敬孝敬。不料等到大半夜也不见人来。   “皇上今日怎么还不回宫?”守在殿门口的碧蔓也焦急起来,“不会…是去别的宫里了吧?”   “胡说什么?”青枝骂道,“皇上和娘娘好好的,就是真要去别的宫里,也该来说一声才是。”   碧蔓点头,“也是。”她走出两步,遥遥望见湖上有小船靠近,登时一喜,“来了来了!”   可上岸来的却只有周宁福。   他一径小跑着进了点绛宫,甚至来不及与青枝碧蔓打招呼,只同沈天玑行了礼,抹了下一脑门子的汗,神色尤且惊慌,“皇上今夜有政务,不回后宫了。皇后娘娘早些安歇。”   “怎么回事?”沈天玑狐疑道,“如今都三更天了,还有政务?”   “皇上刚宣了二府重臣入勤政殿议事。老奴还要去翰林院请两位大人前去候旨,就先行了。”周宁福脚不停地转身出去,急急上了方靠岸的小船。   沈天玑本欲问个清楚,但见他如此行色匆匆,也就住了口。望了眼渐渐凉掉的野菌汤,心中微有不安。   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这么晚了还召集二府重臣。   婚后第一次孤枕入眠,好在一夜尚短。晓光穿透宫殿时,沈天玑就起了身,吩咐碧蔓出去探探消息,碧蔓回来时神色很不好,下船上岸时脚步踉跄,奔至殿内时腿一软差点跪地,她来不及行礼,走到沈天玑跟前道:“娘娘!出大事了!运河南段决堤,江南三路十数州都被洪水淹了!”   沈天玑小憩刚起身,手中的黄杨木雕花梳微微一顿,“什么?”   “运河南段决堤,江南三路数十州都被洪水淹了!死了无数百姓!”碧蔓也是一脸苍白,“四姑娘,怎么办!咱们沈府老宅不知有无波及,太老爷和四老爷都还在姑苏呢!”   她一急,连称呼都变了。沈天玑心头抖震,可微一细忖,神色又逐渐镇定起来,“姑苏虽也在运河沿岸,但是四周多有重山叠峦,不会那样容易被淹了。再者,四叔一向十分重视预防洪涝,年年都有巩固运河堤坝,定不会有事。”   听她这样说,碧蔓才安定下来,拍了拍胸口道,“没事就好!”   沈天玑皱了皱眉,“可还有别的消息?”大昭疆域辽阔,若只是寻常洪灾,即便是面积大些,朝中也该遮掩着些以免动摇民心才是。皇上却夜半召重臣议事,这样急切,定是还有别的缘故。   碧蔓露出几分恐惧的神情,道:“奴婢还听说,几个灾情严重些的州县有暴民作乱,江州知州大人都被活活砍死了。有几个带头的竟然编了首反动歌谣唱着,大意是说……皇上只顾着拓展边陲,却不顾国中诸路百姓死活。”   沈天玑神色一凝。   “据说是那江州知州在洪水发生后一直与百姓同进退,还把自己府中仅有的几担囤粮布施给百姓,但是暴民作乱时,第一个就把他做了祭旗,真是可怜。”碧蔓续道,“奴婢觉得这些暴民简直是不自量力,只要皇上派出几万精兵,定能剿灭的,看他们还能如此嚣张。”   沈天玑心头惶惶一片,如何都安定不下来。   洪水肆虐,生灵涂炭。几担囤粮,杯水车薪,怎能慰藉那数以万计的灾民?在更多未曾被恩惠的灾民看来,那江州知州正好是发泄的缺口。人一旦生命都受到威胁,也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了。   若说江南十几州死亡百姓的性命令人伤痛,那么流民暴乱杀害朝廷命官这等公然藐视帝位皇权的行径便是令人心寒了,夜凌才称臣纳贡不久,西境边陲方安定下来,此时的国中腹地的动乱,对社稷安稳、帝王天威可谓荼毒深远,若是处置不当,带来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宛盈回到殿中时,带给了沈天玑另一个消息,说是乱民扣押了正在江州丁忧的原兵部员外郎尹川尹大人,并威胁朝廷发放十万两白银以安家,并颁下赦免罪责的诏书,不然就把尹大人处死。宛盈又补充道,尹川正是昭文帝的同母长姐、已故燕华长公主的独子。   “这些人简直胆大包天!竟拿皇亲国戚的性命来做威胁!”   “还不止如此,”宛盈声音淡淡道,“尹家三代单传,尹大人的父亲尹明翰两年前在北境战死,尹大人的祖父是两朝重臣尹光裕,当初皇上登基时也出了不少力,这位尹大人是真真正正的忠烈之后。江州本是尹家故地,尹大人这次丁忧是因今年春季尹相的病故。若是他真出了什么事,朝廷如何对得起尹相?另外,尹大人也是伺候过圣驾左右的,与皇上的亲厚仅次于沈大人和纳兰大人了,如今叛军用尹大人的性命相要挟,也难怪皇上如此盛怒。”   宛盈的话,让沈天玑心里一阵阵凉——若是应了暴民的威胁,姑且不说暴民兑现诺言,且说泱泱大国的朝堂竟受一群失去理智的暴民的控制,岂不让天下人耻笑?但若是不应,罔顾忠良之后至亲手足的性命,天下人又该如何评论当今皇上的无情无义……   此时,全天下都在看着他,指着他拿出个万全之策,可是他呢,又该指望谁?肩负江山重责,陷于两难之中。   宛盈进殿时,端来了数盘精致小菜,但见沈天玑神色忧虑,劝道:“娘娘今早上也未曾吃东西,这会子可得吃一些了。”   沈天玑道:“勤政殿的厨房今日可送了膳了?”   宛盈顿了顿,敛眉恭顺回道:“不敢欺瞒娘娘,政事堂和枢密院的几位重臣直到现在都未曾离开勤政殿,膳食……今早送过一回,但是皇上瞧都未瞧一眼。”   “那午膳呢?”沈天玑看了眼外头白花花的日光,现在已是午后了。   宛盈犹豫了下,道:“不知中午谈了些什么,皇上又动了一回怒,一应内侍宫人都被赶到外头。午膳……无人敢送。”   沈天玑手上杯盏重重一放,厉声道:“勤政殿的人是怎么伺候皇上的?不敢送?!让皇上一日不用膳么?”   宛盈连带着殿中宫人都纷纷跪地,“皇后娘娘息怒!”   沈天玑手指揉了揉额角,摆摆手道,“宛盈姑姑起来吧,这与你无关。”   顿了半晌,宛盈才开口劝道:“娘娘,皇上的脾气您也知道,盛怒之下手段更是狠戾,那些内侍之所以不敢进去,也是有先例在前的。”   沈天玑微微一愣,“你说的是。可是,也不能任由皇上这样不顾惜龙体吧。”   “娘娘,您可记得当年皇上登基之初的情形?”宛盈开口,忽然又笑道,“倒是奴婢糊涂了,皇上登基时,娘娘您才四、五岁大呢!”   “皇上登基之初时如何?”她问道。   “皇上登基时,也恰是先帝驾崩不久,那会子朝政军务都是一片忙乱,皇上曾经接连通宵达旦数日,莫说用膳了,就是喝水也极少。之后的一两年,国中不稳,皇上也都是以勤政殿为寝殿,偶尔遇到急事,便是这副情形的。”   沈天玑这才明白她先时说的先例是什么意思。当下秀眉蹙起,“那都是过去不得已而为之。身为内侍不做好本分,长此以往,这整个禁中的体制岂不都成了笑话?”   “娘娘说得是!”宛盈恭敬道。   “罢了,晚些时候再说吧。”沈天玑又坐到案旁,“把这些撤了,本宫也吃不下。”   碧蔓等人也不敢再劝,将一应吃食小菜都撤了下去。   盼了许久,总算是等到了掌灯时分。沈天玑一早就穿戴好了,立在勤政殿外高大的盘龙柱侧,看见一一列紫袍官服的人出了大殿,个个神色疲惫,眉宇深锁。她的父亲沈和清也在列。   她身形半隐,头微低,并不引人注目。待看见许久未见的沈和清时,想上前唤一句,终是忍住了。这会儿贸然出声,实在不合规矩。   眼瞧着紫袍官服的人都走远,她望了眼安静的勤政殿,吩咐青枝她们在外头候着,自己走近大殿。   殿外立了一列宫人,个个神情惶然,大气不敢出的模样,显然是刚被撵出来的。他们见到沈天玑都目露惊讶,正欲行礼,沈天玑提前摆了摆手,轻声道:“不必多礼了。里面可还有伺候的人?”   他们都摇了头。沈天玑道:“去禀告一声吧。本宫想进去看看皇上。”   几个人对视一眼,跪地求饶道:“皇后娘娘恕罪,这会儿……皇上定还余怒未消,奴才们若胆敢进去,只怕没个全尸了。”   有这样可怕么?   勤政殿的宫人原是皇上身边最得脸的,竟然都怕成这样,可见,皇上平时的积威有多盛。   “行了,本宫自己进去。”   沈天玑说着,扶了长裙,向前走几步,伸手轻轻推开了殿门。   殿中一片昏暗,只当中案几上有一盏宫灯。案几上散了一桌的折子奏章,有些甚至落到了地上,上头墨字朱批,一点点泛着森冷的光。案几后的男子,微微靠在金座椅背之上,身形萧索,双眸微闭。暗淡灯光照亮半边线条冷硬的侧脸,上面有几分倦色。   她轻轻关上殿门,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听到他冷厉如冰的声音,闭着眼一字字吐出,“滚出去,没听见吗?”   她被这从未有过的冷漠声音冻得一颤,脚步也停下来。可也只是一瞬。   俯身捡起地上的折子,一只又一只。   纳兰徵正欲开口怒斥,鼻尖却盈过一阵十分熟悉的幽香。不可思议间,他睁开双目,却见疏淡如月的宫灯下,小巧纤弱的女子正弯身捡着地上的折子。   妃色的衣裙仿佛一只娇艳带露的海棠,泛着清香。   她将折子一一捡起来,又走到案几前,摆放整齐,顺便还把案几上一摞一摞的奏章也整理了一番。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她动作,待她纤柔的身子转到他身边时,双臂忽然环住了近在咫尺的细腰。头靠在她腰侧。   “你怎么来了?”   “听说皇上焚膏继晷,所以特来瞧瞧。”   沉默许久,男子都未有动作。沈天玑也不动,只伸手附在他的大掌之上,青葱的玉指轻轻拂过他微微僵硬的手。   周边一片静谧,天地都仿佛停下来了。殿中只有二人清浅的呼吸,一下下透着舒缓的旋律。   又过了一会儿,沈天玑终于支撑不住,开口道:“皇上,臣妾腿麻了。”   他抬头,望见她雪白娇艳的小脸,双目清澈如水,带着丝丝的委屈,他挺拔的身躯往后一靠,又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她便顺势坐在了他的膝上。   男子崩了一整日的容颜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倒很自觉。”   ☆、第108章 清光明月中秋夜(上)   “臣妾多谢皇上夸奖。”她伸手环住他,视线落在他瘦削俊逸的容颜上,但见他薄唇紧紧抿,眉宇间暗沉一片。   他独有的凛然威仪,他独有的镇定从容,此刻,亦是他独有的深沉凝重。他的喜乐哀戚总是牵涉太多人的祸福,和她的喜乐哀戚太不一样。   “皇上可是遇到难事了?”她开口道。   男子清冷的声音响在殿中,透着几分轻易不露于人前的疲惫。“国中艰难险事,何曾断过?比之数年前的内忧外患,如今境况又算得了什么。”   “既然这样,咱们英明果决的皇上该泰然处之才是,”沈天玑淡笑道,“妍儿亲自做了膳食,皇上可不能辜负了妍儿的心意。”   “江南十几州县无数百姓遭洪水肆虐无家可归食不果腹,朕……现在实在没有胃口。”   “天灾之祸,又岂是人力能阻挡的?”沈天玑道,“皇上是天子,但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赈济救灾也非朝夕之事,皇上更应按时食宿保重龙体才是。”   自她进宫以来,他宠她宠得厉害,她也乐得被宠,言谈举止时有小小的天真肆意,特别是只有两人独处时,更极少有这样端淑的时候。他瞧她半晌,神情微松,淡淡赞道:“妍儿进谏有理。”   他顿了顿,想到方才的议事,不禁蹙了眉目,开口道:“天下百姓都是朕的子民,子民遭如此大难,朕如何能不痛心。然而最让朕恼怒的是,地方吏治腐化,贪官目无法纪,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   话到后面,已是声厉冷寒,让人听来身心皆颤。沈天玑心中思忖,她以前听说过,上一回运河洪涝还是昭文帝时期,那时候朝廷可花了不少钱财和精力固堤修坝。如今过去不过几年,不该有这样大的灾情才是。莫非是当年就有官吏贪赃枉法,未将财力落到实处,这几年因风调雨顺,才瞧不出端倪。   吏治清明一直是这几年朝中之重,竟然还会出这样大的纰漏,也难怪他心里这样难受。但是在她看来,前朝遗留下来的弊病,那时候的官吏如今都换了一茬儿,哪里能怪他呢?   这时,外面有周宁福禀报的声音,说是沈大人到了。   “宣。”男子漠然冷肃的声音。他放开沈天玑,身姿端坐,背脊挺拔,方才的疲惫松缓之色尽消,瞬间回到他一惯的冷硬威仪。   沈天玑不料这样晚了他还召了大臣来议事,当下就急得想要寻个地方避开。可还没来得及走,就见一官服男子脚步匆匆进了大殿。   沈天瑜看见沈天玑时,惊讶了下。但见皇上神态如常,他也不再在意。   “你可知,朕为何宣你入觐?”   “臣知道,”他再次跪拜道,“臣自愿请为抚民钦差,亲往江南收服乱民并赈济灾民!”   沈天玑心中一震,略略一想,便明白个中道理。如今尹川被扣,若能派去得力的官员说服乱民,让他们自动放了尹川并臣服于朝廷自然是上上之策。沈天瑜出自翰林,兼修文武,自从上回招待夜凌来使后也越来越被皇上委以重任,为皇上所信任,又是当今皇后的亲兄长,自然当得起这样的职责。   纳兰徵点了点头,“朕已下旨让章平嵇助你,你不可孤身接近乱民。”   “是!”   “时间紧迫,你即刻就出发。”   “是!臣告退!”沈天瑜起身退后数步,正欲转身时,忽然听到男子冷若寒冰厉若刀锋的声音。   “无论能否收服,乱民皆尽原地坑杀。若救不出尹川……当以大局为重。”   让人刺骨的冰寒话语响在空寂的大殿中,沈天瑜不过顿了一瞬,朗声回道:“臣遵旨!”   殿门再次闭上时,纳兰徵已然再次靠在金座椅背上,微微闭了眼,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燕华长公主来。这位公主在宫里待的时间不长,但他对她的和善慈爱印象还很深刻。可是再多的私情,在国事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微微侧首,望见沈天玑神色有些僵硬。   他朝她伸手,她便乖乖将手递给他,又再次坐到他膝上。他低头看她精致如画的眉目,伸手轻抚她的脸庞,“可吓着你了?”   沈天玑微笑着摇头,“皇上需要考虑的太多,一切都是为社稷安稳着想。妍儿可不怕。”   他神色松缓下来,眸光泛出几分柔和。“此事牵涉甚广,非此狠戾手段不足以警诫天下。”   “妍儿明白。”她点头道,“皇上以前就说过的,为帝者当以万民为念,时有狠戾狡诈之举,也是情非得已。”   那是上元那日说的话。她竟然记得这样清楚。他心头微动,低头,含住她的红唇,只一瞬便放开,声音亦柔了数倍,“今日……是你自己来的?”   女子点点头,“臣妾私自闯入勤政殿,坏了宫里的规矩,还请皇上责罚。”   男子顿了半晌,轻言道:“便罚妍儿……给朕送膳来如何?”   沈天玑双目一亮,立刻起身出去端来一早就备好的东西。   事实上,她做的几样菜着实算不得美味佳肴,但也颇有几分清淡精致的意味。纳兰徵很是喜欢,虽然心中仍沉沉,好歹还是吃下不少。   过后的几日,纳兰徵都未曾入后宫。表面上是赈灾救民以及镇压暴乱,但沈天玑知道,朝中重臣从未断过的勤政殿中,定还制订了许多别的举措。她父兄都在朝为官,自己却不想过多干预政事,只注意着皇上的衣食起居没有怠慢也就罢了。   松木苍翠,艳阳轻暖,上林苑中沁人桂香越来越浓郁,八月十五日中秋即将到来。   宫中祖制,中秋之夜有皇室家宴。前两年因中宫无主,都是由太后来主持操办的。如今太后不在,这任务自然落到沈天玑身上。   宛盈先时还担忧沈天玑经验不足而心生惧意,不料这位皇后却十分乐意,并且时时与她讨教,上手起来也极快。她心头暗叹,这位皇后虽是娇宠长大,却很难得有这样的责任心。   宛盈却不知道,沈天玑是因心疼皇上最近操劳,便想着准备点有意思的让他放松一番才好。   点绛宫里,宛盈呈上来中秋家宴的初步规划簿,沈天玑翻开看了看,蹙眉道:“尽是些食谱,中秋宴里除了吃,就没有旁的消遣了么?”   宛盈道:“宫里旧例是后宫嫔妃以及皇子公主们都显显才艺,一来增进家族感情,二来是凑个热闹。只是,如今咱们宫里……人少,皇上也还没有子嗣,这些旧例都不能照搬了。前两年中秋时,太后都是吩咐司乐房多备些新鲜舞乐之类,奴婢记得,去年司乐房还特意新采买了几个乐姬,她们奏的几曲民间歌谣,也有些趣味。”   “皇上喜欢看么?”   宛盈一愣,回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这些舞乐之类,皇上多是看几眼就罢的,甚少开口说什么话,瞧不出喜不喜欢。奴婢想,这中秋宴也就是图个团聚,不管是膳食还是消遣,都只是点缀罢了。”   沈天玑叹口气,“你说的也是。记得把几位王爷王妃都请进宫来,宫里人少,的确凄清了些。”   宛盈浅笑点头道:“那是必然的。裕郡王、泰郡王还有安亲王这些与皇上亲厚的是必会来的,还有旁的几位,加在一起统共有近十位。娘娘您与诸位王爷们见的少,这次也可多熟悉熟悉。”   “本宫记得你说过,裕郡王和泰郡王都是先帝子嗣,比皇上只小了几岁。裕郡王府已经有了小世子,那泰郡王呢?”   宛盈道:“泰郡王府子息繁盛,泰郡王已有嫡子三人,庶子也有几个。”   沈天玑目露惊讶。   “泰郡王府中姬妾比裕郡王府可多多了。据说,前儿又有一个侍妾有了身子了。”宛盈解释道。   沈天玑神色微黯,坐到桌案旁的楠木金丝椅上,红唇紧抿。   宛盈心思伶俐周全,大约猜到她忽然不开心的原因,笑着劝道:“皇后娘娘进宫还没几个月,年纪又轻,日后生育子嗣的机会多得是。”   女子叹口气,点点头道:“希望能快些才好。”不然,她这后宫专宠是怎么都维持不下去的。   青枝进得殿来,行了礼后回到:“方才奴婢去几位嫔妃娘娘那里看过了,林贵人和杨贵人正在上林苑一起赏菊花呢,杨贵人说是来不及准备什么,中秋时能与皇上皇后聚聚也就好了。”   “林贵人怎么说?”   “林贵人并未说话,大约是同杨贵人一样的想法吧。”青枝又续道:“奴婢去髓玉宫时,方才人说她没什么才艺,怕出丑,中秋宴她只当个看客,能吃上点稀奇的就好,景选侍似乎是病了,说是中秋宴来不了了。只有秦美人,她说,若能借得皇后娘娘您的枫木焦尾在皇上面前弹奏一曲便是她最大的福气了。”她都是按照各人的原话来回,生怕有疏漏。   宛盈浅笑道:“两位贵人对娘娘您的恩惠很是感激呢。方才人是个坦直率真的,心态也放得平稳。”   “但是这秦美人也太不识情势了吧?如今旁人都知道不凑去皇上跟前讨人嫌,她还不觉悟,啧啧。”碧蔓道,“娘娘,这秦美人在闺中时就以琴艺著称,您的枫木焦尾又是世间名琴,这……会不会不妥当?”   “听说她兄长是和沈大人一同下江南收服乱民的副使,他父亲也刚擢升了兵部尚书。”青枝提醒道。   “难怪这样嚣张。”碧蔓小声道,神色几分担忧,“娘娘,您真要借琴给她?”那秦美人虽比不得皇后,但好歹也是个美人儿,加上家世渐显,善于琴艺,又有枫木焦尾相助,娘娘就不怕皇上真看上她?   皇上对主子好,她们做丫头的自然也受益。青枝和碧蔓两个人自姑苏到京城,最后到这宫里,地位亦是越来越高。身处后宫,内廷诸司无不对她们客客气气,敬她们比敬别的嫔妃还来得殷勤。她们不知主子和皇上之间的那段姻缘际会,故而心中担忧。   沈天玑凉凉看她一眼,“嫔妃抚琴以取悦圣心,本就是天经地义。你今儿就把本宫的枫木焦尾送过去,让她好生练练,就说若是她能让皇上高兴,本宫也会高兴,到时候定少不了她的赏。”   “另外,给景选侍请个太医,把前几日皇上命人送来的人参送给她一份,让她好生养病。”   碧蔓点头应了是。   ☆、第109章 清光明月中秋夜(中)   碧蔓将琴送去猗景阁时,秦美人笑容满面地迎着,吩咐贴身丫鬟兰翠将琴好好收下,又连声唤她在殿中坐坐。   碧蔓瞧着她容光焕发的模样,心中愈发梗得厉害,但是面上却未曾露出一分,推辞道:“皇后娘娘那里还有别的差事呢,娘娘盛情碧蔓心领了。”   秦美人褪下一只金玉手镯塞过去,拉着她的手低声问道:“听说碧蔓姑娘是从小伺候皇后娘娘的,比寻常官家闺秀还要伶俐懂事的。本宫瞧着喜欢极了,这虽然算不得什么贵重东西,但也算是本宫一番心意。”   碧蔓神色慌张,将手镯塞还给她,“娘娘可别为难碧蔓,皇后娘娘早就定下规矩,不可随意收旁人的东西,若是违背了定会重罚的。”   二人推却了一番,碧蔓又道,“若是娘娘您有什么吩咐,碧蔓能做的定会做来。只是皇后娘娘的确是规矩大的,这东西可实在不能收。”   秦美人只得收下镯子,笑道:“本也没什么事儿,只是瞧着你这丫头伶俐所以喜欢罢了。碧蔓姑娘这样忙,可是还要去别的宫里传话?”   碧蔓眸光一转,回道:“是要去司膳房取些莲蓉而已,皇后娘娘今儿说想吃莲蓉。并不是要去别的宫里。”   秦美人点点头,“既然你还有事要忙,本宫就不留你了。兰翠,给本宫送碧蔓姑娘一程。”   兰翠送走碧蔓回来后,低声骂道:“一个丫头也这样嚣张,在娘娘您面前竟然自称名字!简直大胆。”   秦诗言这会儿这爱不释手地抚弄着枫木焦尾,淡淡道:“后宫里皇后一家独大,旁人根本连跻身之地都没有。她是皇后自府里就带着的贴身侍女,怎么会不嚣张?人家也有嚣张的倚仗,放眼整个内廷,有谁不是赶着巴结她的?”   “娘娘……”兰翠担忧道,“奴婢去打听过了,别的宫里的娘娘们都未曾有献艺的准备,枪打出头鸟,独娘娘献艺,这样做会不会招皇后记恨?”   秦诗言轻笑一声,“若真能被她记恨一番也不错,总好过如今这般浑浑噩噩行尸走肉的日子。这种活死人一样的生活,本宫是过的够了。等到现在,才等到这样一个好时机。父亲刚擢升,哥哥被委任钦差下了江南,中秋又正好是能光明正大面见皇上的时候。本宫若是还不做点什么,大概真要一辈子这样枯萎下去了,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关心。兰翠,本宫真的不甘心。”她伸手拨了一下琴弦,那琴发出铮铮悦耳之声,果然比一般的琴更加清越动人。   “凡事总要拼一拼才知道结局。最后就算是失败,本宫也认了。”她说着,眸光闪过一缕光芒,唇间忽然勾起一抹笑,“不过你说得对,枪打出头鸟,本宫也要拉一个盟友跟本宫一起承担祸福才好。”她站起身,轻抚了下丝缎锦花的裙子,“兰翠,跟我去翊锦宫走一趟。”   “是,娘娘!”   碧蔓回到点绛宫时,将秦诗言欲赐她镯子的事情说了一遍,又嗤笑道:“也太小看奴婢了,以为一个镯子就能收买奴婢了?”   贵妇小姐之间这种事情也不少见,只是秦美人不知道,沈天玑不同于一般的主子,她把青枝碧蔓是当亲妹妹来疼的。虽然,沈天玑比她们二人年纪还小些,但心中架不住重生带来的年龄感。人心都是肉长,她们和沈天玑感情好,自然不会轻易被收买了去。   沈天玑听来,也知道这丫头比以前的确更伶俐了,忍耐性低的毛病也有了些进益,又笑着赏了她几样东西,权当是没拿到那名贵镯子的补偿。   沈天瑜奉召下江南,虽是深受皇恩,但也有几分危险。沈府的人包括沈天玑在内,心中难免有几分担心。南方诸州灾情不缓解,乱民之事不解决,尹川没有脱离危险,连带着整个朝堂都是压抑的氛围,大家无不时时关心着江州乃至江南受灾数州的情况,翘首以盼南方传来好消息。   正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南方时,京里却发生一件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的事。沈府二房嫡子沈天顼外出游玩时看上了一个平民小娘子,与那小娘子起了冲突,不知怎的最后不小心把那小娘子的贴身丫鬟打死了。沈和源知道此事后,第一时间押着沈天顼上门道歉,并赔了不少银两,还写了封罪己书痛斥自己教养不力之过,呈给皇上以求皇上责罚。皇上知道事情原委后,斥责了几句,念其处理及时,并未提及惩罚。这事儿就这样揭了过去。   晋远侯苏府中,苏墨阳对皇上的偏心郁闷了半日,韵儿在一旁抚琴唱歌,最后腻在他怀里柔柔道:“韵儿陪伴公子这样久了,公子还在生气么?莫不是……因韵儿与那沈天顼说了几句话,公子就生韵儿的气了?”   美人儿双眸含泪,苏墨阳脸色缓下来,“我怎么会生韵儿的气?本就是我吩咐韵儿引沈天顼上钩的。”   男子神色淡淡,他未曾注意到女子眸中闪过的怨恨的光芒。   晋远侯苏礼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她的原本身份的,竟然连沈天顼曾经对她垂涎的事情都清楚。苏礼吩咐韵儿假意与沈天顼偶遇,并演一出戏,最后让沈天顼为了她而生出事端来。韵儿本以为苏墨阳不会答应此计,没想到苏礼几句话就让他点了头,然后把她当工具一样来利用,若不是她聪明,只怕已经被沈天顼吃了去。   想到此,她心里就一阵委屈。可是瞧着苏墨阳的样子,根本就不在意这件事。她掩下心头想法,又小心翼翼道:“可是,最后韵儿也没帮上公子什么忙。倒让公子白白赔上一个丫头的命。”   “不怪你。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爹爹方才也说了,是因沈府……太难撼动了。”苏墨阳语间狠狠道,“不过,爹爹本来就没准备这样就能收拾了沈府。”   闻言,韵儿心头思忖,晋远侯大概有更大的筹码来收拾沈府?可是为什么呢?沈府正鼎盛着,苏府一直屈居沈府之下,如今沈天玑做了皇后,二者差距越发大了。他是哪里来的信心?   仿佛看到她的疑问,苏墨阳胸有成竹地轻笑道:“长姐虽然没能得到皇上宠幸,但入宫一回,好歹有了些发现,给了我们一个天大的助力。”   这么些日子以来,他也逐渐成长起来。四妹妹说得对,他身为苏府嫡长子,的确应该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只有他逐渐强大起来,才能得到那个女子哪怕一眼的眷顾。   苏墨阳眸光渺远了一会儿,再回神时,韵儿已经给他沏了一杯茶,恭敬柔顺地呈给他。苏墨阳拉着她的手,“韵儿,这次委屈你了。”   “公子……”女子泪光点点。   苏墨阳抱住她,“我听到沈天顼喊你原来的名字,很好听。以前妍儿是叫你意妹妹的么?那我以后也叫你意妹妹吧,韵儿这个名字,风尘味儿太重了。”   女子身子微微有些僵。她原本的名字早就不再光彩,沈天玑喊意妹妹时伪装亲切的神情,她简直深恶痛绝。但是苏墨阳这样说了,她也只能柔顺着答应。   这几日连着秋高气爽,上林苑褪去一身翠碧,装点上稀疏斑斓的金红橙黄,苑中西南角有一菊花圃子,如今正姹紫嫣红开遍。   沈天玑一身绯红宫装,发髻轻挽,髻上只一枝娇嫩的海棠绢花,整个人装扮简约素雅,又透着轻灵娇丽。只神情不虞,眉宇恹恹。她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看了会儿菊花,颇有些意兴阑珊。   周宁福手下的小内侍方才去点绛宫传话,说是皇上早先吩咐全国各地寻来的菊花已经送进宫了,皇上让她到这儿来赏花。她心里一急,随便打扮了一番就匆匆到了这里,可期待中的身影却并不在此。   原来是让她一个人赏花?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不怪她这样急切,实在是二人已经好几天未见过了。   倒是青枝碧蔓二人,满脸开心,碧蔓笑道:“娘娘可还记得去年在府里时三少爷送给娘娘的菊花?那时候奴婢就瞧花了眼,如今可好,眼睛都找不着了!难怪天下女子都想要进宫呢,这宫里的东西的确是最齐全最贵重的。”   青枝也道:“可不是?不管是什么,皇上总是寻最好的摆到娘娘面前。皇上虽然没空,但心里一直想着娘娘的。”   宛盈一直侍立在一旁,低首道:“奴婢听闻,朝中近日都在商议治水良策,皇上召了国中有名的匠人,重整运河沿线水利,几位大人详细制定了整个计划。皇上已经下了旨,必须要在三年内全部完成整个工程。日后,咱们大昭便再不用受这样的水灾了。皇上爱民如子,对此十分重视,凡事事必躬亲的,这才忽略了娘娘。”   沈天玑点点头,“本宫知道。”顿了顿,又道,“若是能做政事堂中一名官吏就好了,和皇上见的还更多些。”   宛盈又道:“若是娘娘愿意,也可和上回一样,去勤政殿里瞧瞧皇上。”   沈天玑摇摇头,沉默不语。她沈府已经显赫的过头了,这会儿她若时时往勤政殿跑,要是被言官捉住了,不知要生出什么事来。   “好了,时辰差不多了,”沈天玑道,“先回去点绛宫换身衣裳,就去怡阳殿吧。”   怡阳殿正是皇室家宴的宫殿,坐落在上林苑以西。画栋雕甍,宏伟华丽,夜间亮起无数宫灯,一派金碧辉煌。宫殿四周植满桂花和月季,重重花香中还有祭拜月神的供桌,上面摆了精致的果品贡食。掌灯时分,各位王爷携了家眷陆续到了怡阳殿,偌大的怡阳殿也逐渐热闹起来。   沈天玑着了一套朱黄二色的皇后正装,发髻高挽,中间是流光溢彩的五□□凤镂花钗,左右各有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堪堪垂下艳红的珍珠穗子,衬得脸上肌肤娇艳如花,雪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为顺应这身行头,她今日上了妆,唇色愈红,秀眉愈黛,精致的五官透出一股摄人心魄的霸道而艳丽的美。   人说雍华牡丹真国色,今儿可算是瞧上真正的牡丹了。杨贵人携同其它嫔妃进入怡阳殿时,便是这样想的。   几个人朝沈天玑福身行礼,正与几位王妃说话的沈天玑连忙将她们扶起来,“几位姐妹不必多礼。赶快落座吧。”   殿中因为诸位美人的到来也愈发光辉四溢,众人方坐下不久,就有内侍高声禀报:“皇上驾到!”   不仅是各宫嫔妃,就连沈天玑自己,也目光直直盯着那个身影出现的地方。待真看见那个挺拔傲卓青凛含威的熟悉身影时,又想笑话自己:不过是几日不见,当真是如隔三秋了么?   座下的裕郡王瞧着,不由得一乐,低声道:“皇兄这么勤政,可苦了后宫这些大大小小的嫂子们。”   一旁抱着小孩儿的裕郡王妃瞟他一眼,“净说些有的没的,小心皇上听了罚你。”   裕郡王低笑道:“本王不怕皇上罚,怕的是王妃罚。”   裕郡王妃白他一眼,又低头哄儿子去了。   纳兰徵走到主位上,众人起身行礼。他目光定定地看了会儿微微低头福身的沈天玑,最后才叫了起,挺直端庄地坐在那里,连一眼都未曾看向侧边。   他想,他此时若是再看下去,就再顾不得场合,直接把她拉到怀里了。没看见时只是想念,没想到看到时,更加想念,想得要将她时时紧紧抱着才好。   他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把她的小手攥紧,拉到自己的膝盖上放着。她想缩,却是来不及了。两人衣袖口都极大,又有桌案挡着,外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人都来的差不多了,纳兰徵放眼一望,淡淡问道:“今日安亲王世子怎么没有来?”躲了这么些日子,还没躲够么?   坐在下首第一个的安亲王起身道:“明宣身体微恙,今日不能来了。还请皇上恕罪。”   “既然未愈,就继续养着吧。”他微微侧首看一眼沈天玑,见其神色如常,莫名提起的心才放了下来。若不是想到纳兰崇可能在,他大约不会急着赶来。他并非担心她对纳兰崇有情,而是担心她又因愧疚而难受。   源源不断的温意从被他附住的手中传来,她原有几分委屈,可这会儿见他看过来的目光,那点委屈便蒸得一丝不剩了。他目光中所含的温软意味,她懂。   ☆、第110章 清光明月中秋夜(下)   帝王之家,亲情自古寒凉,只是在此宫灯通明的怡阳殿中,大家都表现得其乐融融,和谐无比。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不去较真。   纳兰徵是一惯的不假辞色,容色冷肃,可与其神情截然相反的,是案几下霸道甚至带着几分无赖的手劲儿,时不时捏几下她的手,她怎么避也避不开。流水宴席一一摆上,沈天玑只能用一只手吃,面上还要装出十足的庄重典雅,委实不容易。他对摆在眼前的珍馐佳酿一份兴趣也无,偶尔还好心地给她夹了菜,引得座下诸多人暗暗侧目。   都说当今皇后盛宠,果不其然。   轻歌曼舞,觥筹交错中,殿外忽然响起一阵铮铮琴声,如空山幽谷中流水淙淙,让人心头莫名清爽明快,竟将殿内的司乐房的乐曲都掩盖了去。   “咦,这是哪里来的琴声?”裕郡王好奇道。   “这琴声婉转起伏,如鸣佩环,当真不可多得。”又有另一王爷赞道。   台上舞乐之声不由得停了下来,场中逐渐寂静,唯有那袅袅琴声,愈发清晰。   枫木焦尾的音色本就不凡,再加上弹琴者出神入化的技艺,一首悠扬曲谱被演绎得淋漓尽致。殿中人都是颇通音律的,不由目露惊叹。   沈天玑感到握住她手的大掌微微放松了些,她趁他不备,猛的将手抽回。   纳兰徵一个不慎,让她溜了去。他只得悻悻收回手,望见殿中人都神往的模样,淡淡道:“想出去看就出去吧,不用拘着。”   话虽然这样说,但他却犹自坐着,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他不动,殿中人就是再好奇也不敢动。毕竟在坐的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这种场合下抚琴来引人注意的多半是献艺邀宠的嫔妃。人家主角都不动,他们急什么。   裕郡王实在耐不住性子,头朝殿外望了望,可什么都瞧不清。他朝座上神色纹丝不动的男子无奈笑道:“皇上不出去看看么?”   沈天玑放下手中白玉杯,低声劝道:“皇上,咱们一起出去看看吧,顺便也可赏一赏月色,殿前种了好些花儿,在此清辉明月下定然别有一番景致。”   男子瞧了她半晌,终是点了头。   殿外桂香浓郁,桂树旁的月季花,一派姹紫嫣红,热情绽放。花丛之中,一名身着烟霞色丝缎锦衣的女子,正素手弄琴,神情安静。   女子容颜低垂,瞧不清模样,众人便不由得转到正面去想要将她瞧个清楚,视线绕过几株高大的桂树,眼前豁然开朗,众人却被意想不到的绝美景致惊飞了心神。   今夜的月亮的确很好。完美无一丝缺憾的斗大银盘,伴着漫天星子,泻下银华清光,整个世界都沐浴其中,安谧如梦。梦中有铮铮然的悦耳琴声,还有下凡而来的无尘仙子,着一袭雪色舞裙,在月光下倾情而舞。   如落花飞絮,若翩然白蝶,纤细灵动的身形墨发飞扬,裙裾飘飘如骤然绽开的白莲花,身姿婀娜,腰肢柔韧,仿佛多情旖旎的春柳,在柔美的月下随着悠扬美妙的琴曲尽情舞动。   无论什么技艺,只要融入感情,总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此时月下跳舞的女子就是这样。秦诗言是在竭尽全力一舞,她知道,这是一次豪赌,以将来的命运来做抵押,一辈子仅此一次,自然要尽善尽美,竭尽所能。   谁没有一个共度白首的美梦,谁不希冀一个与自己相亲相爱的夫君?为了这一场,她准备了许久。众人只知她善琴,可她背负着入宫的使命,从小就精通六艺,十几年来勤修不缀,为的只是今朝!   多年的寒暑苦练,这辈子仅此一次的表演机会。   曲谱是众人未曾听过的曲子,透着绵长渺远的意境。舞姿亦是清透旷远,带着舞者空寂灵动的心意。女子在月下旋转飞舞,脚步越来越快,仿佛越来越盛最后盛开到极致的雪白花朵,将天地的月色光华和满园的花团锦簇都衬托得黯然失色。   琴声骤然停下,白衣女子亦止了动作,悠然静立。   “啪啪!”裕郡王是第一个惊醒的人,他笑着鼓掌,连连赞道:“舞好,曲也好,这月色中的珠联璧合,当真绝妙。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了。”   沈天玑这才发现,原来跳舞的是秦诗言,抚琴的是林之婳。   二人盈盈上前,行了礼后又齐齐请罪道:“本该殿内献艺,可方才臣妾们见殿外月色如此美妙,就忍不住在此抚琴唱歌。打扰了皇上和诸位王爷酒宴,请皇上恕罪。”   “起来吧。”男子声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视线落到那枫木焦尾上,“若朕没记错,这是皇后的琴吧?”   “是的,”秦诗言起身道,“听闻枫木焦尾乃世间名琴,臣妾便厚着脸皮从皇后娘娘那里借了,承蒙皇后娘娘抬爱,得了这名琴相助,又承蒙林贵人姐姐不嫌弃臣妾的拙劣舞技,愿意抚琴配合臣妾。”   “弹得不错,跳得也不错。”男子又吩咐身后的周宁福道,“传旨,赏……她们每人四盒白蝶珍珠,十套云州红玉钗饰,百匹幻月锦缎。”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千回百转。这赏赐之物可都是价值□□。皇上这是……真看上这二人了?后宫中独宠皇后的局面要被打破了?   秦诗言掩不住心头激动,娇丽的容颜上满是羞涩而动人的光芒。林之婳倒是平静许多。她微微抬眼,看了眼男子的面容,满以为他多少会露出几分温和,没想到还是冷若冰霜的模样。特别是那双眼,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她知道,皇上话语中的间断是因想不起她们的名字了。皇上以前召幸过她的,她以为他对自己定会有些印象,可他却把她忘个干净。   二人谢过恩后,众人免不了又赞了几句,沈天玑身为皇后,趁此时机充分表现了一番宽厚大度,给了赏后添了一句,“咱们后宫姐妹都应该倾尽心力伺候皇上,后宫祥和安宁,皇上在前朝理政时才能无后顾之忧。”众嫔妃自是笑着应了。   “这琴既然是皇后娘娘的,那想必皇后娘娘的琴艺更胜于林贵人吧?”宁郡王妃忽然笑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福气闻得皇后娘娘的琴声。”   这话说得大家都暗自皱眉。皇后乃后宫之主,母仪天下,哪里需要这些邀宠献媚的功夫?皇后只需深明大度,贤良淑德,有足够的才能和威仪统领六宫也就行了。   宁郡王对王妃给了一个狠厉的眼神,宁郡王妃恍然悟到自己失言了,正战战兢兢时,听得皇帝淡淡道:“朕的皇后不需要做这些。”   宁郡王妃连连点头应是。沈天玑笑着对她道:“本宫的琴艺过去尚可,自入宫后久不抚琴了,大约比不得林贵人的。若不是此琴乃兄长馈赠,本宫倒愿意把它送给林贵人或者秦美人。”   林之婳和秦诗言连连道:“皇后娘娘爱物,嫔妾怎敢索求?”   几个女子一阵来回寒暄,最先失去耐心的却是纳兰徵。他冷眼瞧了下笑得无比宽厚大度的沈天玑,心里不知怎的一阵阵无名火,恰逢内侍呈来一封急报,他便匆匆离开。   皇帝毫不犹豫地离开,秦美人的心也渐渐冷下。   宴会散去之时,秦诗言的贴身丫鬟兰翠满脸笑意,见主子不悦的神色,好奇道:“皇上赏了咱们好些东西呢!娘娘您怎么还不高兴?”   “你知道什么?”秦诗言怒目道,“皇上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也未曾问过我是谁,赏的东西和林贵人的一模一样。他这明显是敷衍!只是做给外人看的!”二人正走在回猗景阁的路上,她望了望月色下婉然静谧的宫阙楼阁,忽然咬牙切齿道:“我不信这样就结束了,我不信!”她说着,转身朝勤政殿的方向行去。   江南密报,尹川平安脱险,江州乱民业已伏诛。月上中天时,纳兰徵终于结束所有事务,起身,脚步匆匆踏出勤政殿。   “皇上,这是要去……”   男子冷眉道:“这还用问么?”   周宁福擦擦额角虚汗,“摆驾点绛宫!”   朱黄色的帝王肩舆行在蜿蜒的宫墙之下,涟涟流霜的月色洒下重重宫阙,照亮了宫墙角落处一个纤细的身影。   那女子一袭白衣,容色娇丽,正是方才晚宴中月下独舞的秦美人。   她望见皇上的仪仗,跪地拜道:“臣妾见过皇上。”   纳兰徵看见她,示意停下。   秦诗言心下一喜。感到男子自肩舆走下,一步步靠近她,她心头一阵急跳。   夔龙云纹的锦袍衣角落在她眼帘处,她听到一声低缓沉淡的,“平身。”   打量了面前女子几眼,他淡淡道:“你是方才跳舞的女子。”顿了顿,又道,“你叫什么名字,父兄在朝中任何职?”   “臣妾闺名秦诗言,父亲原是职方司郎中秦鹤,刚擢升为兵部尚书,兄长是……”   “嗯。”他打断她的话,似乎有些不耐烦,“你的父兄在朝中尽心办差,为朕分忧,你在后宫中也该规矩一些才是。”   秦诗言一愣,惊讶地抬眼看他,撞到一双寒凉的眸子,仿佛淬了冰。   看到她直视而来的视线,他愈发不悦。声音沉冷威仪道:“日后若再同今夜这般出风头,朕必会治你的罪。可听清楚了?”   秦诗言心中一痛,泪袭眼睫,“臣妾……只是想为皇上献舞而已……”   “行了。”男子皱眉道,“朕不需你献什么舞,你且安安分分待在宫里就是。”说着,他转身欲走。   “皇上!”秦诗言忽然喊出声,“臣妾是您的人!臣妾只是想尽到伺候皇上的责任!”   他冷冷道,“你们不要出来添乱就是对朕最好的伺候。”这后宫里的狗屁册妃规矩,实在害他不浅。若是他未曾纳入这样一群妃子,他和妍儿两两相对,中间一个人都没有,最好不过。   秦诗言终于知道,自己是彻底赌输了。输了一次,也就输了一辈子。她双眸含泪道:“皇上!您怎么能这么残忍?我们都是您的妻妾,可为什么您只看得见皇后一个人?我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周宁福频频给秦美人使眼色,奈何秦美人这会儿心情激荡,根本注意不到他。他心下暗道不好,果然就听见男子冷冷的声音。   “传旨,秦美人禁足一年,省得出来让朕烦心。”他说着,大步就走。   “皇上!您这么做就不怕天下臣民寒心么?没有人会愿意为一个赏罚不分的皇上效劳!”女子悲愤道。   男子声音登时如千年寒冰:“秦美人忤逆犯上,德行有失,赐其迁居银华宫,永不得出。”   银华宫,名为宫,其实是一座容纳犯错妃子的寺院。周宁福冷汗涔涔。当初邢美人是恰好撞到皇上气头上,死得尚有些冤屈,可这秦美人,却真是犯了皇上逆鳞了。皇上大权在握,兼听独断,最容不得的就是被质疑皇权帝威。秦家也并不是什么根基深厚的家族,秦大人那兵部尚书的位置屁股还没坐热呢!荣辱还不是只在皇上一念之间?皇上想要处罚一个嫔妃,有千万种理由堵住天下人的口。   一路到了点绛宫,远远就听见里面有琴声。   除了领教过她尚且可以的厨艺和骑术之外,她旁的技艺他都未见过。这曲子极寻常,是被乐者奉为经典的《花月眠》,本是清丽悠然暗含明快的调子,可此时的琴声带着几分幽怨凝滞,实在不相称。   他寻声而去,转到宫殿后园,透过数重花木,他一眼就望见尚且一袭皇后盛装的沈天玑坐在桂树下低首弄琴。发上晶莹流彩的垂珠轻轻颤动,一如她低垂的纤长眼睫。   她听到脚步声,抬首时,一双泪光盈盈的含波灵目望见忽然出现在眼前的俊挺身影,一时间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他今夜不是应该去猗景阁或者翊锦宫么?他忙于国事把她忘了,她不怪他;他看上旁的嫔妃,宠幸旁的女子,本就是天经地义,她也不怪他。要怪只怪自己动心太过,连这样本该天经地义的事情也受不住,回到宫里白白自己伤心。   她已经得了他的真心,得了他的盛宠,他给她的足够多了,她怎能还不知足?   用情至深,换得一腔伤心苦闷。   他走到她面前时,她已经忘了动作。高大的身影一下子罩住她,他一边俯身给她拭泪,一边浅笑道:“没想到皇后的琴艺也这样好。”   她又哭又笑:“哪里好了?皇上尽会哄妍儿。”   他一把将她扯进怀里,案几上的琴被这股劲风带得落到地上,琴弦发出铮铮之声。她一急,想去捡那琴,不料男子不让,铺天盖地的气息袭上她的感官,她惊呼一声,恰好迎进他灼热急切又霸道的唇舌。   舌尖有微咸的泪,他幽深的眸子凝视着月下绝美的容颜,看到她眸中的委屈和怨诉。一阵激吻之后,他心里才好过了些,低低的笑声带着喑哑,“傻丫头,想要个好名声,又自己躲起来委屈。”   她心头一动,他竟然知道她的目的?是的,她是想要个贤良的好名声才这样做。可是他也的确很喜欢不是么?林贵人琴音绝妙,秦美人舞姿不凡,连她都要被迷了去,何况是男子?   怡阳殿前的场景还是不断回放在眼前,她犹豫一番,还是忍不住开口道:“皇上……今日不去林贵人或者秦美人那里么?”   说到此,男子不禁又要恼火。沉了脸道:“配合了你那样久足够了,妍儿真想要朕去宠幸别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低低道:“只要皇上心里爱的是我就好。”   他狠狠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成就贤后之名不一定非要委屈自己,朕先时与你说过,此事早就替你打算好了。你乖乖待在朕身边就好。”   她疼极了,摸了摸额角,却忽感身上一轻,整个人都被他抱了起来,坐在了桂树之下。她逶迤的裙摆落到地上,拂过一地粉白稀疏的桂花,泛着淡香。   虽然只有几天,可他却觉得仿佛有很久未曾抱过她了。他低头轻吸独属于她的美妙气息,分外满足。又想起方才那琴声,忽然道:“朕听说,明宣曾经为你谱了一首曲子。那曲子妍儿谈来给朕听听如何?”   她一惊,低低道:“太久了,妍儿已经忘记了。”   她低头装无辜,他也不舍得为难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他双手拂过琴弦,自己弹了起来。“明宣曲艺颇佳,这首曲子的确作的不错。”   沈天玑震惊了下,因他所奏之曲,正是那首纳兰崇为她谱的《美人吟》。缠绵婉转,如泣如诉,她心头一阵跳,抬眼见他清淡的俊颜,有些惶惶道:“皇上……”   他停了手,低笑道:“朕还是更喜欢在校场中骑马射箭,对这等文雅优柔的技艺,实在没有太大兴致。”顿了顿,又道:“她们连朕的喜好都不知道,只一味地表现,朕很不喜欢。”   沈天玑略略一想,大昭几代君主都甚是重武,他做太子时,昭文帝又一直带着他用兵打仗,也难怪他会如此。   沈天玑叹口气,“若想得皇上喜欢,可真是不容易呢!”秦诗言这番表现可是下了功夫的,可眼前这位皇帝却说不喜欢……   男子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事实上,他觉得能得他喜欢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旁人做什么都是白瞎。   沈天玑想的却是,幸好她会骑马,虽然技术不算纯熟,但在女子里算极好的了。旁的技艺么,她也不是不会,只是未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反正他既不喜欢,正好也合衬了她。   这么看来,他们还是挺般配的嘛。女子一下子得意起来,双目亮晶晶的,抬头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男子冷不防被她袭击了,低头一看,只见她眸中亮的惊人,仿佛住进了两颗星子。他心中不由一动,忽然低头在她耳边轻轻道:“妍儿可知,如今最能成就贤后之名的事情是什么?”   她好奇地看着他,“是什么?”   他轻笑,声音愈发低醇暗哑:“是尽快给朕生一个孩子……”   他就这么抱着她,忽然站起身来,大步朝殿中走去。   将她放到塌上,她面红耳赤时,他已经伸手拔下了她发上金簪,登时,墨黑的长发披散下来,散了一枕。娇媚的容颜与墨发相衬,愈发雪嫩动人,他定定看了一会儿,眸中火亮的光越来越明显,忍不住低首含住她的红唇,激/吻。   大掌毫不犹豫地解她身上繁冗的衣裳,他的动作有些急切,让她生出几分惧怕来,她连连道:“还未曾……未曾沐浴……”   他哪里会把她这话放在心上?三两下解了她的衣裳扔到一旁,凑上去继续亲她微肿红唇,雪嫩的容颜以及娇白的耳垂,“宝贝儿……可还记得朕几日未曾要过你了?”   她脸色红得滴血,哪里敢应?她偏头闭目不答他,他正好低头吻住她的颈侧。这几天他其实一直很想她,可他行事喜欢一气呵成,能当下做完的绝不拖到以后,运河治水方案实在繁杂,又涉及许多别的方面。他想着早日做完这工程,运河沿岸百姓也可早日安心,没想到这一做,就费了数个日夜。   过去夜宿勤政殿并不觉得什么,如今却是清寂寒凉,空荡荡的可怕。   今日怡阳殿中看到她时,他就瞧出来了,他的小皇后心里委屈着呢。   或许,他也该改改这个习惯了,毕竟国策实行非几日之功……   仿佛是新婚小别,他的急切和霸道那样明显,冲进去时却觉得阻碍甚重,心下一急,只能用蛮力悍然进入,深深埋了进去。   “啊……疼……”她身子拱起来,娇媚唤道,“轻点……”   可他动作却越来越重……   多日的饥渴,一朝满足,自然不会浅尝辄止。殿外皓月无边,殿内春/色无际。   月落日出,天将泛白时,她才哭泣着睡了去。在宫殿外等了大半夜的常怀才见到他的皇帝主子一身轻衫软袍走出来。   “皇上,”他望了眼紧闭的殿门,声音放得极低,“姑苏传来消息,敬国公去世了。”   男子眸光微惊。   “这是敬国公去世前让沈府快马专程送给皇后娘娘的密信,属下及时截了下来。”   他拿起那封信,信封上的字迹遒劲有力,带着扑面而来的沉稳老道之风。   ☆、第111章 重蹈命途循覆轨(上)   昭武九年于沈家来说是极不平凡的一年。前有沈天瑾被指为驸马并调为关外路都护,后又有沈天玑入宫为后并且独得帝王宠幸。大昭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每每说起这沈家,无比目露欣羡景仰又隐含敬畏。可是沈家当权主事者却知道,此时正是沈府最危险的时期。   时间倒回到数日前,姑苏沈府。江南数州的水灾并未波及到姑苏,姑苏城是一如既往的安宁柔美。柳清萏来探望敬国公时,恰逢一小厮从房中走出。那小厮手中拿了封信,匆匆给柳清萏行了个礼,就疾步小跑出去。   “姑爷爷,您病还未好怎么就起身了?”柳清萏见一清瘦老人坐在房中案几前,皱眉道。一旁伺候的人扶着他慢慢回到榻上,又有下人将桌案上摊开的笔墨纸砚收好。   老人回到榻上,喘了几口粗气,气息不稳地笑了一声:“这身子骨当真不行了。难为清丫头每日都来看我。”   柳清萏让东儿将她炖好的汤端上来,坐到榻边,“今日这汤可是清儿亲手炖的,姑爷爷您尝尝。”   老人喝了几口,笑道:“味道不错,你这丫头也越发懂事……咳……咳咳”   一旁的下人立刻上来轻拍他的背,柳清萏将小碗放到一旁,叹口气道:“还是清儿没本事,以前妍儿在的时候,您身子就好好的。如今我……”   敬国公平复了呼吸,挥退了一干下人,清瘦的面容透着几分安详,道:“寿命由天定,时辰到了谁都拦不住。”事实上,这年春天,他就开始缠绵病榻,只是一直瞒着京里。自己身子如何他自己最清楚,人老了总是挡不住各种病灾。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想得透彻,人固有一死,只是死前不能见一见小辈们,心中有些遗憾。   柳清萏神色忧伤,“可您这样,妍儿知道了定会难过的。您一定要赶快好起来啊,我知道,妍儿会找机会来看你的。”   敬国公笑道,“先前不是说你跟妍儿在京中吵架绝交了么?”   柳清萏神色一顿,低声道:“那次是我不对。我跟妍儿永远都是好姐妹。”   一旁的东儿见她家姑娘神色黯然,连忙开口道:“姑娘,这汤都要凉了呢。”   柳清萏连忙抬头,将那汤递过去给老人,笑道:“妍儿和媱姐姐都不在,我当然要代替她们好好孝敬您啦。我瞧着,您今日精神头比前几日都好呢!等您康复了,清儿可要在她们面前好好炫耀一下自己的功劳。”   最后自然是没炫耀成。   敬国公病逝的消息传到京中时,沈府白幡高挂,缟素一片。不久,朝廷颁下夺情旨意,沈和清续任原职。大昭例制,若是父亲尚健在,孙辈无须丁忧,故此,只有沈府二老爷并上三老爷回了姑苏守孝,其余仍留在京中。   九月中旬,沈天瑜自江州回京,正当满京城的人都以为沈天瑜亦要加官进爵,成为和他兄长沈天瑾那样的朝中后起之秀时,侍御史施允却上了一封奏本,弹劾沈天瑜在江南办差期间滥用职权徇私枉法之罪,并列出了数条证据,请求皇上秉公处置,以晋远侯苏礼为首,朝中多人复议。帝命刑部并大理寺彻查此事,沈天瑜暂时停职。   消息传到点绛宫时,沈天玑正在逗弄一只小兔子。这兔子是纳兰徵前几日送给她解闷的,通身雪白,双眼如红宝石一般漂亮,沈天玑一看就喜欢上了。这些日子她因祖父故去而伤心不已,纳兰徵可弄了不少好东西给她赏玩,只为求她一笑。   “说是咱们府里刘姨娘的堂兄,和乱民其中一个首领来往亲密,二少爷未曾将刘公子问审收押,那刘公子被救了不感恩不说,还四处嚷嚷,生怕人家不知道他背后有个沈府,这才让御史逮着了空子。”碧蔓在一旁细细解释,“皇上下旨,二少爷暂行停职,说是待此事查明了再行处置。”   沈天玑把那小小兔子放到水玉牡丹色的锦缎小榻上,那是给它专用打造的床榻。   “二哥哥怎么这样糊涂!”她皱了眉,这几日好不容易生出的好心情又彻底没了。   “娘娘,这种事情哪家没有?奴婢倒觉得是那御史小题大做,拿着鸡毛当令箭,就是看咱们沈府不顺眼。”碧蔓愤愤道。   “你不懂,”沈天玑道,“先时母亲就与我说过,这段时间府里明里暗里频频出事,二哥哥身居要职,更应该事事小心才是。府里上下三代,一二三四数房,姨娘不知有多少,若是每回姨娘娘家遇点事儿就这样,咱们沈府成了什么了?朝廷法度又该置于何地?二哥哥不该不明白这个道理。”   碧蔓一怔,“娘娘说得是。不过娘娘也不必担心,本来就是说大也能大,说小也能小的案子,这会子二老爷虽然丁忧去了,但大理寺如今是杨晋大人主事,杨大人受过娘娘大恩,必然知道怎么做。要不让夫人进宫一趟?您也好嘱咐几句。”   沈天玑眸色深沉,压下心中浮起的不安,思索一会儿,叹息道:“不管前朝发生什么,我是决计不能掺和进去的。父亲还在朝中,万事都有他做主。这些日子,咱们宫里也安分些,不可生出丝毫事端。”   碧蔓笑道:“奴婢们什么时候不安分了?就是那日秦娘子出居银华宫,奴婢都忍住没去猗景阁看热闹呢。”   沈天玑却并未被她的笑所感染,神情微黯,起身到桌案旁,又拿起那封不知看了第几遍的信看了起来。   祖父终于还是病故了,即便是病中,他的字迹也是一如既往的遒劲有力,她透过这些墨字,仿佛能看到他老人家矍铄而朗笑的面容。   信中只让她好生照顾自己,并无其他。可即便是这些普通简单的句子,她也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她细细思忖一番,总觉得不对劲儿,那施允只不过是明面上的,暗地里的主事者不知是谁,这样对沈府毫无忌惮?   不知怎的,前世里沈府败落的一幕幕忽然闪现在眼前,祖父去世,二哥被弹劾,骤然发现此时的情况与前世是多么相似!   她不禁浑身一寒。视线无意间落到那雪白的小兔子身上,那双水亮亮的眸子正看着她呢。乖觉呆萌的模样,她心下又不自觉放宽。   不会的,前世是因沈府不得昭武帝信任,父亲未曾为相,她强行嫁入了苏府。而今生,她是当今皇后,且与皇上情投意合,皇上这样疼爱她,定不会轻易为难沈府,沈府定不会重蹈前世命运。这样想着,她又放下心来。   这日秋阳尤其温暖,沈天玑的午歇也比平时长了半个时辰。醒来时望见殿中灿烂的金光,登时有些发懵。青枝伺候着她起身,手执黄杨木雕花梳为她挽发。沈天玑迷糊了好一会儿,才睁大了双目,望见镜中青枝通红的双目,惊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青枝说着,可语间的喑哑和脸上难过的神情明显出卖了她。   青枝看见沈天玑盯过来的目光,扑通一声跪下,“娘娘,老夫人自太老爷过世以来本就身子不好,昨夜忽然病倒了。”   沈老夫人一向心慈,特别是年纪渐大后,对下面的丫头婆子都宽厚和善。青枝和碧蔓是沈天玑的贴身丫鬟,自然也受过她老人家不少照拂。沈老夫人病了,也难怪她伤心。   沈天玑总觉得精神有些不济,愣了半日神色才担忧起来,“可瞧过大夫了?”   青枝正欲说话,殿门口出现的高大身影让她生将话语吞了下去。   “参见皇上!”殿中宫人皆跪地迎驾。男子一身深蓝蛟龙出海纹锦袍,身姿修长,容色严整,眉宇间隐隐含威,朝青枝看去凉凉的一眼,生让她心头一惊。   “都散了。”他淡淡说着,面对沈天玑时,容色瞬间缓下,“朕已经下旨让太医去沈府了,妍儿不用挂心。”   殿中人一一退下,沈天玑听此,微笑道:“谢谢皇上。”   她的发髻刚挽好,还未插珠钗。青枝已经退出殿了,沈天玑只得自己在首饰盒子里挑了只穿花蝴蝶珍珠簪子,对着镜子插在了乌鸦鸦的发上。   纳兰徵瞧了一眼她的首饰盒子,诧异道:“朕赏了你那许多钗环发簪之物,怎么都不见你用过?偏用这么些素净的。”   “皇上用度克制,皇后岂能行奢靡之风?平时日常之用,这些足够了。况且,妍儿也更喜欢这些。”   他点点头,总之她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她理好发髻后,忽然伸手抱住他,他自是顺势搂着她。   “皇上,妍儿想求个旨意……”   他就知道,主动投怀送抱,必是有所求。“是想回府去看你祖母?”   沈天玑点头,双眸渴盼,“皇上答应么?”   他捏了下她的脸,无奈道:“朕还有什么不答应你的?”   沈天玑立刻笑了,忽然又有点忐忑,犹豫半晌,道:“皇上,我府里近日出了好多事。您可信我父兄的忠心?”   男子一笑,勾着她的小巧下巴,看着她的眼睛道,“我若说不信,妍儿是不是会来讨好我?”   沈天玑咬了唇,“我是说正经的……”   “我也是说正经的。”他轻轻道,“这么些日子,妍儿有多怠慢我,你可知道?”自敬国公去世的消息传来,他百忙之中还费尽心思让她欢喜,她呢?沉郁了这么久,总要恢复了吧。   她略有心虚,可也不知该如何补偿。   他亲了她一下,“朕今日还有些奏章要批,妍儿为朕磨墨可好?”   周宁福进殿时,见二人相拥而坐的姿势,低了头不敢看,只将一堆奏章放在案几上,就退出了殿。   他批字时神情极是认真,线条俊朗的侧颜在午后的日光下透着温和,她坐在案边,一边磨着朱色红墨,一边目不转睛看着,尽管二人未置一语,她也觉得很舒服。   殿中静谧,只有他写字的响动,充足的日光洒下来,将室内照得金亮。他感到一旁女子的动作越来越缓慢,最后停了下来,抬眼一看,却见她双眸微闭,小脑袋点啊点的。   “啪”的一声,手上研磨的杵调到地上,她惊了一跳。   她看见他带着笑意的面容,微有愧疚,低低道:“妍儿……有些犯困了。”   “才起来就犯困?”   她也无言了,可的确……困啊。   他起身,不由分说将她抱入内殿中,“困了就睡。”   哎,好不容易能帮他做点事,又做不成了……她迷迷糊糊想着,很快又睡了过去。纳兰徵给她盖好被子,看着她的睡容有些无奈。他来她宫里批折子是为了时时能看见她,不料她就这样自顾自睡了。   重回案几前,周宁福正在收拾墨砚。   “李明怀今日可在太医院?”   “回皇上,李太医也去了沈府,约摸要到掌灯时分才能回太医院。”   “让他明日来给皇后瞧瞧。”顿了顿,又道:“就说是把平安脉,莫吓着了她。”   “是!”   ☆、第112章 重蹈命途循覆轨(下)   这日傍晚,帝后驾临沈府。   已是寒凉秋日,整个松鹤堂都被装点得温暖如春。沈老夫人所在的内室更是比外面还要暖和几分。因李太医的嘱咐,火墙容易致人呼吸不畅,于养病不利,所以内室中只置了炭火熏炉之物,窗子微开,透进几分清新。   崔妈妈正立在紫檀木雕螭纹梅花香几的熏炉前,手执银簪将里面燃放的香拨了拨。过去这屋里常用安神香,如今也被换成了太医指定的药香。   府中因二、三夫人并二姑娘都去了姑苏而显得冷清了些,姑娘里面虽还有沈天姝沈天婵,可只有沈天婵年纪小不顶事儿,沈天姝又不得老夫人喜欢,故此,真正能在榻前守着的只有林氏。林氏生为内宅主母,平日事忙,今日一整日都在这里守着,崔妈妈才将她劝了回去。   好在还有瑱少爷。崔妈妈看了眼坐在榻前金丝楠木椅上的男子身影,眼中划过几分湿润。   自从遇到那位江湖神医之后,瑱少爷病好了,可整个人似乎变了不少。   沈天玑进屋时,脚步匆匆,走得很快。下午睡觉时竟然梦到祖母一身血淋淋的模样,险些让她肝胆俱裂。醒来后便马上出宫到了沈府,纳兰徵自是随了她来。   “四姑娘?”崔妈妈一见沈天玑,惊诧不已,正欲行礼时,沈天玑已经奔到了榻边。   “祖母!”女子泪光盈盈,先时因为祖父过世的痛似乎也攒在这一刻蔓延开来,她想到自小到大备受老人疼爱娇宠的一幕幕,她还未曾报答他们,却已经是阴阳两隔,心中登时如刀绞。   柳氏看到久未曾见过的沈天玑,微浑浊的眼登时清明起来。崔妈妈见她神情,立刻上来搀着她起来。   沈天玑见她竟然是想要给她行礼,连忙上前拉住,“祖母千万不可!”   柳氏执意行礼,若是再折腾反而对她身子不好。沈天玑便只得站着受了。礼后,沈天玑扶着她回了榻上,“祖母这样,是要孙女儿愧疚难安么?”   柳氏笑着摇头,“咱们沈府是名门望族,怎能不知礼数?你如今是当今皇后,实在不该随意出宫。”上回沈天玑偷偷跑回莹心院遇到李妈妈的事情,李妈妈自然不会瞒着柳氏。   沈天玑微笑道:“祖母别担心,妍儿是求了旨意来的。”顿了顿,又道,“皇上也陪我一同来了,祖母可要见他?”在沈天玑看来,纳兰徵与柳氏可是外祖关系,该更亲近些才是。   柳氏一怔,朝帐外一望,果然见到容色冷毅的男子附手立在房门外,朱黄云纹的衣袍隐含威仪。   这位年轻天子,她第一次见到时,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儿。她那时候就想,若是湄儿果真有福气生下这样一个孩子,该有多好。这么多年过去,本以为深埋的东西终于还是被掀了出来。如今,天下人的恩宠荣辱都取决于他一人。   她沈府的命运也皆尽握在他的手里。   “前几日,府里送进宫的信,你可看了?”柳氏忽然问道。   沈天玑点了头。   柳氏见她神色如常,不禁心中犯疑。再看了眼房门立着的人,微有所思。   沈天玑见柳氏不再开口,以为她是累了,便也默不作声,这才注意到榻边坐的另一人竟然是沈天瑱。   “瑱哥哥?”她惊喜道,“你的病全好了?”   沈天瑱点了点头,唇间微笑,“是啊,妍儿来了,我的病就全好了。”   还是一样的语气,一样的容颜,但眼眸间泛过的点点深沉,却是过去从未有过的。那笑容同过去一样灿烂,可又仿佛透着隐隐的忧伤。   沈天玑眨眨眼,暗道这是出现幻觉了么?这可是府里的小魔王瑱哥哥,怎会么有这样的忧伤?若说是因为祖母的病,也不想。祖母的气色,她瞧着还好,多养养总会康复的。   柳氏却皱了眉,责道:“不可混说。要时刻谨记身份,祖母跟你说的,你就忘了?”   沈天瑱点点头,“是,祖母。”   沈天玑愈发惊诧,“瑱哥哥何时变得这样听话了?”   柳氏道:“他最近是长进不少,你们俩啊,打小最会胡闹,如今一个个都大了。”   “大了还是您的孙子孙女儿啊!”一旁的崔妈妈笑道。   “崔妈妈说得是,您老可别总想着赶我们走。”沈天瑱说着。   柳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祖父病故前留了不少东西给你,本来想过几日遣人送进宫去,你既然来了就去挑挑吧。多是些他珍藏的古玩字画之类。你挑有喜欢的拿。”   “这可是咱们天字辈独一份的,”沈天瑱道,“连大哥哥都没有这样的殊荣呢。祖父真是疼妍儿。”   柳氏笑道,“尽是些死物而已,你若想要,我们哪里会不给?你和妍儿一同去挑吧,省得说我偏疼。”顿了顿,又道:“如今时辰已晚,你挑了东西便早些回宫吧,我这会子也有些倦了。”   出门时,纳兰徵伸手拉了她,道:“说完了?”   “皇上,你姑且等等,我要去挑些东西。祖父留给我的。”   唔,很好,这个世上还有谁会这样理直气壮让他等的?   沈天玑话出口,才觉得不对,连忙加了一句,“求皇上恩准!”   男子一笑,幽深的眸子看了她一会儿,“你好好挑,朕先去马车上等着,恭候妍儿大驾。”   她脸一红,福了福身道:“谢皇上!”然后就匆匆走了。   这一举一动都看在沈天瑱眼里,他心中划过几分苦涩,匆匆走两步赶上沈天玑,“妍儿这宫里时,他都对你这样好么?”   沈天玑一愣,“是啊。他对我极好。瑱□□后不许对他不敬。”那日莹心院中偷听到的话,言犹在耳。   若是换成以前的沈天瑱,他必要辩上两句的,可此刻他却安静下来。顿了半晌,才道:“他对你好,可是你真的了解他吗?他这样心机深沉,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女子不料沈天瑱会说出这样的话,登时停下脚步,皱眉道:“我和他是夫妻,又非仇敌,为何要是他的对手?至于了解……不说十分,九分是有的。”   “夫妻?”沈天瑱笑一声,“妍儿太天真了。寻常夫妻本是一体,荣辱与共。可你和他呢?他生杀予夺,手握无数人性命,包括我们整个沈府,也包括你。还有你说了解他?我看不见得。”   沈天玑瞧他冷嘲热讽的模样,怒道:“瑱哥哥为何总是这样无端找不痛快?我和他很好!不用你多说!”   沈天瑱默了一会儿,叹息道:“妍儿别生气,是我不对。过些日子,我就要随着师父离开京城了,日后再难见到你。”   沈天玑惊奇道:“师父?你何时有一个师父的?”   沈天瑱笑了笑,“就是这次治好了我的病的江大夫。过几日要出京云游,我想跟他一起去。”   “为什么?”沈天玑震惊地睁大眼睛,天边的晚霞映下来,染亮了她绝美的脸庞,眸间仿佛有动人的辉光。   沈天瑱瞧了她半晌,才缓缓回到:“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为人磊落又医术高超。我既无大哥的武艺帅才,又无二哥和三哥的才学抱负,倒不如跟了他去学医,出去京城,也可见识一番外间奇景。”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愣了半晌,才问道:“祖母可同意了?”   “祖母已经同意了。”沈天瑱笑道,“你这样一副不放心的样子是做什么?我一个男子,何用你来担心?”   沈天玑叹道,“你从未见识过苦日子是什么。外面哪里是那样好的?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莫非你见识过?”   “我……”她愣了下,“我虽然也没见识过,但也预料得到。学医也可以在府里学,为何要出去?”   沈天瑱摇摇头,却不说话了。他也不想离开京城,可若是不离开,只怕他性命堪忧,说不定也会给沈府带来灾难。   敬国公留下的东西果然有好些宝贝,有一方砚台可是沈天玑当初求了他许久,他也未曾割爱的,如今都落到她的手里。可她心里,更多的还是难过。   沈天瑱并没有拿什么,沈天玑看的很出来,他在柳氏面前颇有几分故作舒朗乐观。不过一场病而已,真能让人变化这么大?   挑完东西之后,沈天玑见他仍往松鹤堂的方向走,她便也跟了上来,只让身后跟着的婢女将挑的东西送到府门口的马车上。   “祖母大约还没睡,我再去看看她。”沈天玑看见沈天瑱诧异的视线,“今日祖母似乎赶我走似的,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么?我好不容易回府一趟,想多待一会儿。”   “你这样耽误时辰,不怕皇上治你的罪?”   “不会的,他什么事情都随我。”沈天玑笃定道。似乎所有人都怕他敬他,可是在她眼中,他可是好说话得很。   沈天瑱便也没再说什么。   路上,沈天玑又道:“瑱哥哥,你离京这件事,真的没有任何挽回余地了么?”   “嗯,妍儿是天生的荣华富贵的命,你在宫里好好的,我也能走得安心。”   “那瑱哥哥可要保重自己。”   “嗯。”   已是掌灯时分,再次回到松鹤堂时,院中静悄悄的没有人,灯火倒是十分明亮。   “那些丫头也太不知规矩了,就是是祖母睡了,也不该一个人都不留下!”沈天玑皱了眉,正欲快步走去柳氏的寝房,却被沈天瑱一把拉住。   沈天瑱轻“嘘”了一声,拉着她小心翼翼地绕了一个大圈子,不走正门,而是悄悄走到柳氏寝房窗户的方向。沈天玑不明所以,正欲问他,却隐约听见房中有纳兰徵的声音。   他不是应该早就离开这里了么?直觉告诉她,这其中必有缘故,当下闭了口。   听墙角从来都没有好事。眼下她是刻意来听一回墙角,果然,不仅不是好事,还是祸事。   之前沈天玑二人离开之后,纳兰徵本欲离开松鹤堂,崔妈妈却朝他跪下道:“老夫人恳求皇上,能否同她叙一叙话。”   男子只顿了一瞬,便点了头。   柳氏早已经起了身,走出内室。即便是在自己府里接见皇帝,她也一丝不苟地着了一身诰命夫人的正装。出来便是三跪九叩的大礼,礼毕后起身,立得端雅有度,“当今皇上果然是大度明君,在知道过去那些事情之后也并未立刻问罪于沈府。老身在此谢过!”   座上男子声音缓缓:“沈老夫人大费周章地装病一场,若只是为了一个谢字,未免太不划算。”   崔妈妈早已经退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柳氏听他此言,笑道:“皇上料事如神。老身也不兜圈子了。老身虽是内宅妇人,懂得不多,可沈府百年煊赫,若是败在了老身手上,老身回去阴曹地府也无颜见沈家的列祖列宗。老身今日是想告诉皇上,当年的事情,皆是敬国公一人所做,几个孩子都是后来才知情的。皇上若要怪罪整个沈府,老身……老身也无话可说,可是只求皇上能饶过我瑱儿的性命。老身会让他走得远远的,再不踏入京城一步。”   男子面容冷峻,半晌才忽然问道:“沈老夫人可知道,当年你的第五子,沈和淮是如何过世的?”   柳氏微微一愣,正欲开口,忽然神情一变,不可置信道:“你是说……”   “是被先帝暗中赐死的。”男子俊颜的线条坚毅而冷然,眉宇间满是多年为帝培养成的凛然和高不可攀,“先帝早知此事,却未曾发作,甚至从未告诉过朕。”   “老身竟不知……”柳氏道。当然,也许是敬国公知道却怕她伤心,未曾告诉过她。   “为了一个太子之位,已经牺牲得够多了。”柳氏黯然开口道,“当年若不是湄儿身子有损,再不能生育,瑱儿又天生残缺,我们也不会做出夺人亲子占为己有的事情来。还害了凌府满门。老身知道罪不可恕,可是相信皇上也知道,当初湄儿会如此,与凌蝶……与您的母妃也脱不了干系。”她顿了顿,见男子神情不动,这才续道:“后宫倾轧,从来残酷,哪里分得清谁对谁错?可怜我那女儿,甚至一直都不知道她的孩子还活着。瑱儿是先帝中宫嫡子,皇上容不下他也是常理。他这次中毒,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老身只求皇上看在我们沈府多年来为国尽忠的份儿上,能饶过他。”   男子神情淡淡,只任由她说着,脸上不露一分情绪。若是太后知道沈天瑱是其亲子,凭她的个性,只怕早就露出破绽。这才是敬国公不告诉太后的原因吧。沈老夫人果然是名不虚传,在这种时候,还能冷静如斯地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一字不拉地落到了窗外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的沈天玑耳中。如同一桶冰水,彻底将她浇得浑身发颤,心头凉透。   原来所有的人,包括沈天瑱都知道的事情,只有她一个人还被蒙在鼓里,浑浑噩噩地过着美梦一样的生活。   前世今生,那些细枝末节,终于有了解释。她本就是心细的,只是她的周边太过完美所以未曾细想而已,如今细思起来,发现自己当真是傻子!   原来,瑱哥哥是姑姑的儿子,本该是中宫嫡子!却一直养在沈府中,难怪瑱哥哥要离开京城,就是因为皇上容不下他!   难怪,前世里沈府瓦解得那样快,必是因为皇上知道身世内情,才明里暗里逐渐铲除了沈府,一分情面都不留。今生,他先时似乎并不知道身世内情,直到……   沈天玑陡然一寒,定是她们大婚之前,顾殷殷找他的那次!顾殷殷一直希冀后位,自然会不顾一切阻止她入宫为后。他消失的那几日,大约是去查证此事了吧。   后来呢?他仍是娶了她,疼她如珠似宝,他对她是极好,可是对沈府呢?祖父病故,二哥被弹劾,这些,到底有没有他在背后操控?!   这个她本以为至少有九分了解的夫君,这个夜夜拥她入眠的男子,这一刻忽然面目变得如此模糊,满是深不可测冷厉森然的光芒。   屋里,纳兰徵已经起了身,他自始自终没给她任何承诺,“沈老夫人身子不好,回去歇着吧。”   正欲踏出门时,他才发现不对。   外面的院子灯火通明,本该守门的下人不见踪影。灯光打在沈天玑的脸上,愈显眉宇苍白。她看见他的刹那,忽然朝他跪下去。   “皇上!求您放过瑱哥哥!”   还不待男子回应,一旁的沈天瑱已经伸手拉她,“妍儿你给我起来!你求他做什么?我的毒多半就是他派人下的,一条命而已,要杀要剐随便他!”   沈天玑推开他,一双大眼望着纳兰徵,“皇上……”   过去,她不管对他说什么,他都会同意的。可此时,他神情一丝不动,只双目幽深地看着她。   沈天玑咬唇,“妍儿知道我们沈府是杀害您母族的凶手,罪不可恕。可是妍儿身为人女,必不会看着亲族遭难而袖手旁观。皇上,我知道这让你为难,可是妍儿……还是想冒死求您。”   “冒死……”他唇间吐出两个字,只觉得有点好笑,“你这是在威胁朕么?”   “妍儿不敢!”   纳兰徵上前,无视了她的挣扎,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该回宫了。”   沈天玑却不依。每每与他谈正事,他总是岔开话题。在他心里,她到底是什么?只能被他宠着爱着,却不能有自己的独立意识吗?   回想起来,他的确是如此。对她千好万好,可是从不会与她说起这些事情!即便这是关乎她父兄亲人之事!   心里一刺,她愈发挣扎起来,可是又哪里是男子的对手?他拦腰把她抱起来,最后看了眼洞开的房门中立着的一身端庄高贵的柳氏,转身大步离去。   沈天瑱看着二人消失的身影,双拳紧握。   “行了,”柳氏走到他身后,“你回去歇着吧,我也乏了。”   沈天瑱担忧道:“妍儿这样,皇上会不会把火发在她身上?”   柳氏淡淡道,“既然成了皇上的女人,到死都是葬在皇陵里。皇上不管对她如何,都是她的命。”   沈天瑱一怔,看向柳氏时,她已经转身回屋,身上盛装的流苏穗子整齐而耀目。   很久以前,她不舍得把女儿送进宫,还跟敬国公闹了许久。如今,她却亲手利用了自己自小疼爱到大的孙女儿。一切都是为了保下这府宅门第的无限风光。   “祖母,还有那封信,我未曾提醒妍儿。”沈天瑱忽然想到。   “以她的聪明,必然猜得到信是皇上拿走了。无须你多言。”柳氏说着,已经进屋关了门。   回宫的马车上,沈天玑一直不发一语。抱了双膝蹲在一角,低头敛眉沉思着。   直到乾阳门,他把她从马车上抱下来时,她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二人并未坐撵车,而是一同步行着。后面跟着青枝、周宁福和一干内侍宫女,提着几盏灯。   “还在生气?”   “臣妾不敢。”   还说不敢。明明就是在摆脸色给他看。他来牵她的手,她也未曾拒绝。可微垂的头,让他看不到一份神情。   安安静静走了一路,这样的沉重压抑让身后跟着的宫人都觉得冷汗涔涔,大气不敢出。   “如今时辰已晚,今夜我们就去东华宫歇息如何?”唔,其实他只是想找点话来说说。   “但凭皇上吩咐。”   到了东华宫,纳兰徵终于忍不住了,把她拉进内殿中,“到底要怎么样?非要朕颁下诏书保沈天瑱一身安康无虞?”   她看见他冷厉的眉宇,忽然开口道:“祖父给我留的信,是不是给你掉包了?”   过去所有的蛛丝马迹,都在一刻清晰起来。以祖父的性子,临死前不可能写那样一封毫无内容的信给她。原本的信里,必然写了很多秘密,甚至包括……他的死因!   可是到她手里时,一切都没有了。   他为什么这样费尽心机掩藏……瑱哥哥说得对,她一点都不了解他!   男子的沉默让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她目光一点点冷下来,“把信还给我。”   殿中沉默良久,宫灯也变得黯淡起来。她缓缓跪了下来,“皇上,我知道您不可能因为我一个人而罔顾朝纲法纪,可是那个秘密沉了这么久了,如今被捅到您面前,定是别有居心的!皇上即便是处置了沈府,也会有别的世家王族再次成为您的心腹大患。既然这样,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呢?我知道,您母族是因沈府而冤死的,您想要为凌府报仇,妍儿无话可说,可是……我父亲和兄长都身居要职,若是动静太大,难免朝纲不稳,到头来还是给皇上添麻烦。再者,他们也可以将功折罪……妍儿只求……只求皇上不要太绝情……”说到最后,句子都急惶惶变得零碎。   因她其实清楚得很,这种情况下,皇上对沈府做什么都是无可厚非的,就像前世那样,彻底让沈府完蛋。可是她没办法不管!便是编扯也要编扯出理由来。   男子几分冷漠寒凉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妍儿为何总是不肯信我?”   ☆、第113章 更漏孤枕听夜雨   他什么都瞒着她,甚至把祖父给她的信拿走了,叫她怎么信他?   现在于她来说,不是该谈论要不要信他的时候,还是尽量保住沈府,让它不要重蹈前世的旧路!   “给我起来。”他道。   这声音极冷,带着几分厉色,不若寻常他对她的春风暖意。她心头一颤,却硬着头皮不起来。   “皇上……”她双目盈盈道,“沈府欠您的,妍儿愿意替我家人来还。就是为皇上做牛做马都可以!”   做牛做马?他听这话,心中冷笑连连。他要她做牛做马做什么?!   “瑱哥哥是什么样的人,想必皇上也是了解的,他那样的性子,又怎会对皇上造成什么威胁?如今他也要离开京城了,皇上大可放心。”她还继续说着,“皇上是圣主贤君,妍儿所说这些想必皇上也是心知肚明。过去妍儿对皇上多有不敬,以后再不会了!日后妍儿必定倾心竭力伺候皇上,不敢有一丝懈怠,只求皇上不要治沈府的罪!”   沈老夫人走得一步好棋。眼前这个女孩儿,他对她这样好,可她却分毫不信他,只凭自己的猜测就给他定罪。   或许谈不上失望,可却心凉。仿佛凿了一个窟窿,透着凉风。   她见他良久不语,微微抬眼看他,但见昏暗的灯光下,他的俊颜隐在阴影中,眉目间有难掩的伤痛。   “我只给你解释一遍,你可听清楚了。”他声音寒凉,“若我真想让沈天瑱死,他就不可能活到今日,给了他机会在你面前演今日这出戏。若我真想治你父兄的罪,被弹劾的就不是一个不痛不痒的沈天瑜,而是你位极宰相的父亲。”拿其要害,一击必中,这才是他的风格。   沈天玑一愣。   “如今可愿意起身了?”   “皇上……”她听出他的意思,可又不敢相信,忽然又道,“那我祖父的死呢?还有那封信,为什么不给我看?”   纳兰徵觉得很冤。原来在她看来,沈府不管出什么事儿,都是他干的吗?沈府的人在她心里个个都是宝,又把他置于何地?!   “求皇上把祖父给我的信还给我!”她仰头直视着他道。   听她说求,他觉得分外刺耳。他只差没把整个世界送到她面前,何须她来求?   心头如同浸入冰渣子,凉透心扉。   他再次沉默下来,她也难受的很。眼泪止不住地掉。忽然想起来,那日太后姑姑离宫时,她对她说,若是日后遇到两难,必要听从自己内心所愿。   两难,她毫不犹豫选择了沈府。她心中所愿一直都是家族长辈,可为何,此时看见他这样伤痛,她也难受不已?   “皇上……”她的声音里含了几分哽咽,“是妍儿对不起你,让你为难。可是妍儿没办法不顾及他们。他们是我的父母亲人,生我养我宠我护我,这样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   “父母亲人?”他忽然开口道,“可是朕的母族亲人,却死在了他们的手里。”   沈天玑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她抬头一看,却见他走到她跟前,冷峻的眉宇凝了霜,“你不是说要尽心竭力伺候朕?跪着要怎么伺候?”   她有些不明所以,只得起身,拿了丝绢拭了眼角的泪。   “朕不想看见你哭哭啼啼的。”   她立刻忍住哽咽的声音,咬着唇惊疑地看着他。   他上前,伸手抬起她的脸,想要低头吻一下,却又忍住了。   猛的放下她,他转身走入东间寝殿,“进来伺候朕沐浴。”   东华宫的浴池她来过一次,那是新婚后第二日,很美好的记忆。可是如今两个人的气氛却是完全不一样。   她默不作声地给他宽衣解带。他踏入水中时,又扔下冷冷的句子,“你下来。”   她愣了一瞬,只把外面长裙褪下,一身中衣下了水。   他本是背对她,感觉到她逐渐靠近的气息,冷声道:“知道怎么伺候吗?”   以前她每次都未完全尽到这责任,他自然不计较。可是这会儿,他正气头上,就想着挫挫她的锐气也好。   拿了一旁的柔软布巾,她给他轻轻擦着背,眼前肌肤平坦白皙,线条精壮而优美,泛着晶莹水珠,她不敢多瞧,微低了眉目,鬓边微湿的碎发挡住了她的神情。结束后,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转到他前面。她不敢抬眼,继续一下下为他擦拭舒展的肩臂。他的肩上有一处淡淡的疤痕,看形状大约是箭伤,时年已久才变得浅淡。   她看着那疤痕愣了一会儿,不自觉就往上瞧他的脸。他却闭了双目。   正好,她能肆无忌惮地看他。   这个人外表好看。可是内心却藏得这样深。她终究是猜不透他内心在想什么。他本就是帝王之尊,帝心难测,怎能让她猜得透?   是她太自大了。在他心里,江山社稷为第一位,她不过是他刚好看中的一个女子,在他的第一位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当沈府成为社稷威胁时,他对沈府下手是天经地义。今日她这样求他,也不过是仗着他对她的宠溺无度来为难他而已,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小人。可是毕竟,沈府还没有到成为大昭心腹大患的地步不是吗?父亲和哥哥他们的忠心有目共睹,他们是无辜的。可是前世,他却因旧日仇怨而治罪了他们。此生此刻,若是再不做点什么,前世覆辙只怕很快重演。她便是小人一回,也必须如此。   她忽然想,若是沈府果真如前世那般树倒猢狲散,他对她还会始终如一吗?一个没有身家背景的皇后,朝中众臣又岂会放任不管?到那时,他即便不抛弃她,她也无法继续下去。   “皇上,”她小声开口,“不管你这回对沈府如何,日后若真有一日,沈府坍塌了,您也大可以随意处置我,不必因过去的承诺而有所为难。”   他唇间忽然勾起冷笑,沉冷道:“你猜对了,朕就是这样想的,没有什么为难的。”   她心头一凉,咬唇止住自己的哭意,握着布巾的手落到他胸口,那里的起伏透着热力。   他忽然双眸睁开,抓住她的手,顺势把她扯进怀中,低头狠狠地咬向她的颈侧,大掌毫不犹豫地撕开她的衣衫。   嘶啦一声,柔软的丝绸破布随手扔了,漂浮在水池上。她这才有些害怕起来,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任由他略粗暴地亲着她的身体,或许说咬更为恰当。   他心中沉了无尽怒火,欲/望愈发膨胀。她既然说要给他做牛做马,他为何要拒绝?   她的身子总是让他眷恋,以往他疼爱她怕她难受,每每都不能真正遂自己的意,今日,就可着自己的心意好了。   “啊……”胸口传来一阵疼痛,她终于忍不住委屈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脑中有些昏沉,忽然就想起过去总听人说,天下男子总是喜新厌旧,得不到的越想要,若是得到了往往不再珍惜。他呢?这是已经厌倦她了,根本不顾惜她了么?   想到此,泪水愈发多了,终于抑制不住滑落粉颊。   他看到她的泪水时,终于停了下来。   “委屈了?”   她不由得点头。   “不是说做牛做马么?”   她眸光一阵惊惶。原来,他是来真的?   她死死咬住唇,擦了下眼泪,主动上前环住他,“臣妾愿意侍寝。”她开始亲他。   他整颗心在怒火与欲/火中轮番煎熬,她最擅长的本事,就是折磨他。   大掌忽然用力握住她的脑袋,他狠狠低头,暴风骤雨般吻住她,仿佛要把她吞下去。   她再不敢露出一分不情愿的神情,尽管快要窒息了也忍住不推开他。   他根本不知如何发泄这腔煎熬,吻到后面,只想化身为兽,把她拆开了吃下才好。可是他不能。   猛的放开她,他忽然起身,离开水池。   捡起地上的衣袍穿上,他再未看她一眼,大步离开。   周宁福宛盈他们都候在寝殿外。   纳兰徵走出时,卷起一阵寒凉的风,声音低沉冷厉,“送皇后去点绛宫。”   今夜,皇上宿在勤政殿。   日子仿佛被冰冻住了。皇上连续两日未曾出现在后宫,沈天玑安之若素。只有青枝碧蔓二人,心中焦急,却又没有任何办法。   第三日夜里,忽然下起了小雨。殿外的几株桂花都落得干净,香味儿也平白添了几许寒凉,生让人难受得紧。   点绛宫中本有无数宫灯,沈天玑让她们都收了起来。如此,整座宫殿都笼罩在浓浓的黑暗里。她睁眼看着浓重的黑夜,听着窗外的稀疏雨声,盼着天快些亮。   仿佛过去数个春秋寒暑,天仍然是黑的。她终于忍不住坐起身。不想扰了青枝她们,她自己点亮了一盏蜡烛,穿衣、挽发,拿了灯笼走出殿阁。   湖中岛里满是各种花卉,殿后的桂花刚凋落,殿前的凌霄花正开得热烈。外面的雨并不大,她也不愿意打伞,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颈上,让她因两日未眠的混沌消散了些。   她上了一条精巧小舟。第一次觉得住在点绛宫不好。像是一个孤立的牢笼,华丽却不能与外面接壤。过去没有外人来往时,她觉得清净,现在却觉得压抑。   这本是纳兰徵特意寻了名匠给她做的,划起来并不费劲。她一个人默默划船,上岸时,才发现太液池边的侍卫都不见了。   就好像他对她的守护和疼爱,说没就没了。   上林苑中有稀疏宫灯,恰好能照见路。她却不知该去哪儿,随便循了条路走着,耳边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拐弯处忽然转过来一个普通宫女装扮的女子,二人差点撞上。   沈天玑吓了一跳,正欲说话,却听见对方慌张张的声音。   “你是谁?”   沈天玑皱了眉,这宫女竟然不认得她?低头瞧自己一身比宫女还简素的衣装,也怨不得对方认不出她身份。   她想了想便道:“我是点绛宫的临月。皇后娘娘说想要几枝菊花,派我来摘。”   顿了顿,沈天玑问道:“你又是谁?这样慌张是做什么?”   那女子忽然跪地哀求道:“临月姑姑,奴婢是云深宫的膳房宫女莲香,是冰容逼迫奴婢去给苏娘娘送饭的,不关奴婢的事……”   “冰容和她主子一起在冷宫关着,轻易不得出,又如何逼迫得了你?”   莲香目光闪烁,犹豫不决,感到沈天玑冷冷的注视,磕头哭道:“奴婢的叔叔正是在晋远侯的亲弟弟苏祁大人手下当差,苏娘娘刚进宫时,就和奴婢说过,要想保叔叔仕途通达,必须听她的话,对她忠心不二。如今虽然苏娘娘倒了,可是晋远侯府的势力还在,奴婢想尽力帮一帮叔叔,所以……”   “所以就在宫里孝敬苏嫔。你对你叔叔倒真好。”   “奴婢父母早逝,世上只有叔叔一个亲人。”   她走到她跟前,“起来吧,不用怕成这样。若单只是给苏嫔送饭而已,我必会替你保密的。”   “谢谢临月姑姑!”   “但是空口无凭,你半夜在此鬼鬼祟祟,我也不知道你说的真假。”   “临月姑姑,莲香不敢有半句虚言!”她哭道,大约的确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听沈天玑这样说,立刻吓得浑身发抖,“姑姑若不信可随奴婢一道去,奴婢每回都只把饭送到门口就走的。”   “既然如此,我现在也不急,便陪你走一遭吧。”   ☆、第114章 梦里梦醒相依偎(上)   夜不能寐,又不知该做什么,去看看苏云芷也好。   据说她是因自己上次中毒而被关入冷宫,可沈天玑作为此事受害者,却并不知其中详情。因他未曾告诉她,她便也乐得糊涂,不去在意。她过去想,他总归是护着她的。   她这次终于得罪他了。这就是肆意挥霍他的恩宠的代价。   冷宫其实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流霜宫。流霜宫地理位置极其偏避,沈天玑跟着莲香走了许久,周边景象越来越荒僻。   “不瞒姑姑您说,奴婢每次都是半夜独身来此送饭,实在怕得很。今日幸得有临月姑姑作伴。莲香还要感激姑姑呢。”   “你并未见过我,却似乎对我的名字很熟悉?”   “皇上每日都要去点绛宫,您又是点绛宫的掌事宫女,在这宫里有谁没听说过您的大名的?不过,奴婢倒是没想过,临月姑姑会长得这样美,开始奴婢还以为是哪个宫里的娘娘呢。”莲香笑着回道,“还有宛盈姑姑,青枝姑姑和碧蔓姑姑,这几位都是皇后娘娘跟前伺候的,跟您一样,福气大着呢。”   大约是沈天玑看上去甚是和蔼,这莲香愈发活泼了些。   “奴婢若是能瞧一眼皇后娘娘就好了。”她神往道,“听说皇后娘娘倾国倾城又端庄大度,整个后宫里,皇上只喜欢皇后娘娘一个。临月姑姑,皇后娘娘果真有那样好么?”   沈天玑一顿,摇头道:“不好。只怕就要失宠了。”   莲香瞪大双眼,“姑姑可是在说笑?奴婢们私下里都说,皇上对皇后娘娘这样好,只怕皇后娘娘要一直独宠下去的。旁的娘娘一点机会都没有。您看,皇上从不宠幸别的娘娘,只要稍有出头的,就会被皇上治罪,现在,只怕再没有人敢上前和皇后娘娘争宠了。”   “皇上果真从未宠幸过别的娘娘?”这话她不是第一次听说,可她一直不相信。就连司寝房的记档都并非详细齐全的,这些谣传又如何能轻信?   莲香眨眨眼,“旁的奴婢不知道,但是苏嫔娘娘是从未侍过寝的。说起来,苏嫔娘娘也的确可怜,好好的一个人,如今成了……”她忽然停下脚步,笑道,“到了。”   果然不负冷宫之名,流霜宫周边荒芜人迹,草木因无人打理而显得繁乱连绵,乍一看根本不像是禁中内苑的区域,倒像是孤立郊外的一间高宅。宫门口两盏暗弱的宫灯,秋夜寒雨中显得愈发凄凉。   莲香正欲上前扣门,却听见里面骤然一声瓷器碎地的剧响。   “娘娘!”   里面的呼喊声隐隐约约传来,莲香吓得不敢进去,一脸惊恐道:“娘娘又发病了!”   “什么?”沈天玑一皱眉,还不待莲香回答,里面又传来一声惨厉的哭。沈天玑心中一急,一把推开门进去。   “娘娘!您不要这样!”   殿内,苏云芷一手拿了碎瓷片,就要往自己手臂上剜,冰容在一旁拼命拉住她,嘴上哭喊地劝着,两人相互撕扯。   看到进门来的沈天玑,冰容只愣了一瞬,立刻朝莲香喊道:“快来帮忙抓住娘娘啊!”   莲香放下食篮,上前欲捉苏云芷,不料苏云芷一手将她推开,“给本宫滚!”   沈天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疯妇是当初那个盈盈若神妃仙子的苏家大小姐。   她神情狠戾,双眼发红,一身鸦青色的旧夹袄上蹭了不少污泥,过去娇丽的面容泛着枯黄,再寻不过过往一丝风采。   手臂的袖子早被她摞起来,她想用碎瓷片剜下的,是手臂内侧鲜艳殷红的守宫砂。   “娘娘,奴婢求求您了!”冰容哭喊道,“手臂割坏了,疼的是您自个儿啊!皇上根本不会知道!”   苏云芷挣脱不了冰容,累得气喘时,才发现立在不远处的沈天玑。仿佛被按下了某个开关,她忽然安静下来,直勾勾盯着她,已经忘记了前一刻想做的事,手上一松,瓷片掉到地上。   冰容连忙放开她,收拾了地上的瓷片。   沈天玑亦沉默地看着她。苏云芷的唇角忽然绽放出冷笑,“沈天玑。你们沈府马上就要完蛋了,你还在本宫面前得意什么?”   冰容吓了一跳,噗通一声跪到沈天玑面前,“皇后娘娘,我主子如今神志不清,若是伤到了您就不好了,求您赶快离开吧!”   “你这个死丫头在瞎说什么?本宫清醒得很!”苏云芷怒道,“若不是靠你母家的地位,你怎么会当得上皇后?呵呵!现在可好了,沈府犯了株连九族的大罪,你也要跟着完蛋!哈哈!你还不知道吧?皇上根本就不是太后亲……”   冰容已经上前捂住了苏云芷的嘴,神色惊慌地瞧着沈天玑。   “你不用这样紧张,”沈天玑淡淡开口,“这些我已知晓。你放开你主子吧,她难受的很。”   冰容松开手,苏云芷已经反手给了她一巴掌,“死丫头!连你都要背叛本宫了么?”   “娘娘……”冰容的脸瞬间红肿,她一手捂住,看着苏云芷的双眼满是泪。   苏云芷已经转身朝沈天玑走去,“本宫告诉你,你没几日好得意的了,你这后位马上就会被皇上废掉!你们沈府是杀害皇上母妃的凶手,你们还藏匿了太后嫡子在府里养着,就等着他羽翼丰满时伺机篡位!皇上已经知道了此事,以皇上的手段,你以为你们沈府能逃得过吗?哈哈……啊!”颈间被一击,身子忽然软软倒下。   冰容放下手中的烛台,将苏云芷扶到一旁的椅子上靠着,再次跪到沈天玑面前,“皇后娘娘,奴婢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娘娘,求娘娘救救奴婢的主子!”   此番能破天荒看见沈天玑,冰容知道,若是再不抓住机会,苏云芷只怕真要这样一直疯癫下去,直到凄惨死去!在这冷宫里,什么都是靠不住的,只有靠自己。   沈天玑淡淡瞧着她,寻了就近的椅子坐下,“她方才说的我都已经知道。”   “还有您不知道的。”冰容说着,双目坚定,“我们姑娘从来都是为苏家着想,一切都听凭侯爷吩咐,可此次进了冷宫,我们侯爷却分毫不念父女之情,如同对待弃子一般不管不问。奴婢自小伺候姑娘,眼睁睁看着姑娘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奴婢现在只求能保得了二人性命,再顾不得苏家了!奴婢说的,皇后娘娘自可以去查证,若有半句不实,奴婢甘遭天打雷劈!”   一旁因沈天玑的身份而震惊得不敢动弹的莲香这会子回过神来,惊道:“冰容姐姐不是说苏娘娘还是很得侯爷的宠,只要奴婢伺候好苏娘娘,就能保得我叔叔的仕途么?原来都是假的?”   冰容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盯着沈天玑道:“皇后娘娘可要听奴婢之言?”   沈天玑轻笑了下,“今日也是巧了,本宫偶然来了这冷宫里一次。可也只有这么一次了。你主子是要毒害本宫的人,本宫为何要救她?”   冰容双眸一闪,“要下毒害您的并非我们主子,而是顾殷殷。那种□□本就少见,顾殷殷以前是盛宠的郡主,她身边的人都知道,她最喜欢收集这些奇奇怪怪的害人的东西。连夏烟想对娘娘不利,也是她告诉我们主子的。我们主子是被她利用的!”   “本宫相信你说的。可是也相信,你主子也和顾殷殷一样,希望本宫死。”   冰容一愣,磕头道,“娘娘您是后宫独宠,有哪个人是不嫉妒的?我们姑娘自入宫以来,从未侍过寝,手上的守宫砂完好如初,她自然嫉恨……可若不是顾殷殷,以我们姑娘的性子,定是等到苏府在前朝胜过沈府之后,再名正言顺拿到后位的。”她见沈天玑不说话,又续道,“侯爷自从知道皇上身世真相后,多次派了人去姑苏,意图谋害敬国公,他以为皇上即便是知道也会乐见其成,可事情进展并不顺利,好几次都是因为皇上的人而功败垂成。侯爷猜不透圣意,费了好一番功夫,又得知沈府的一位少爷有可能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奴婢自入了冷宫,就得不到外面的消息了,不知道这位少爷如今情况如何?若是他病还未愈,只需去侯夫人屋里定能寻到解药。”   沈天玑神情微变,“你是说,晋远侯想害敬国公,但是皇上不允?”   “是。奴婢自小跟着姑娘,侯爷对奴婢很信任。这些都是他亲笔告诉姑娘的,告诫姑娘暂时万不可与沈家女儿争锋。不过奴婢了解侯爷的性子,他对沈府积怨已久,既然得此秘密,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沈天玑心头一阵震动——怎会是这样的?   那日东华宫中,他清冷的话语言犹在耳——你为何总是不肯信我。她一直信他对她真心,正是因为信他对她真心,才放肆地求他不要为母族报仇。她并非有恃无恐,只是……她欠沈府的太多,不得不如此。那时就想着,即便自己以后真的失宠于他,她也要为家人争一争。她一直不肯相信的是,今生的他会不对沈家下手,以及最近这些波澜没有他的暗中授意。可是现在呢?冰容的话若是真的,她该如何?   冰容不知沈天玑的想法,仍在说着,“还有一事。侯爷一直寻找幸存的凌家人,想要借着为凌府翻案,彻底打倒沈府,没想到真被他找到了。据奴婢所知,这件案子的证据都秘密呈给了皇上,但奴婢今日见皇后娘娘还安然在此,大约皇上还是不想处理这件事吧……”   出来流霜宫时,寒凉稀疏的秋雨仍然在滴滴答答。莲香跟在后面,犹豫良久,才道:“皇后娘娘,您衣裳都湿了。奴婢给你取把伞来吧!”   沈天玑摇头,却不说话。   沈天玑一个人走着,莲香不敢离开,便一路跟着。回到太液池附近时,沈天玑终于停下脚步。   数重草木疏影之外,有安静肃然的重重宫阙。有一座宫殿在其中异常显眼,正是帝王理政之用的勤政殿。漆黑的夜色只能看到那殿脊的轮廓,在夜空中苍莽而孤冷。   一如他那日离开东华宫浴池时的气息,让她心疼到现在。   莲香担忧道:“皇后娘娘,您现在脸色很不好。”   “是吗?”沈天玑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只觉得有些冰。忽然道:“莲香,本宫心里难受得很,不知道怎么办。”   莲香想了想道:“心里难受总有不难受的法子,娘娘说出来,奴婢定为娘娘办来就是。”   她默了一会儿,“不难受的法子……”就是他立刻出现在她面前,一如过去那般拥着她。真是贪心不足,明明是她自己把他气走的。   莲香心中却想着,原来皇后娘娘这样的大人物也会难受成这样。此时的沈天玑看着着实不像皇后,倒像是无家可归的小姑娘,一身半湿的单薄裙子,发髻上只斜斜插了一只穿花蝴蝶簪,一双顾盼流彩的妙目仿佛盛了一汪清水,漾着无数忧伤,甚至有几分走投无路的茫然无助。   她犯了大错了,该怎么办呢?昨日碧蔓说,她遇事通透,可每每在皇上面前犯傻。她如今是知道了,她并非是在皇上面前犯傻,而是固守成见,没有用心理解他。说到底,是因他的感情深不见底,而她的,太过浅薄,浅薄到无法抵抗一丝风浪。她望着勤政殿的方向,眸光幽深,怔怔站立许久,失了魂一般。   连莲香瞧着都觉得分外可怜,不禁开口道:“皇上这么宠爱您,您想要什么不行?”   沈天玑忽然笑道:“你说的对。”她想要什么不行?她现在想要的,就是他。   好想立刻看见他,立刻冲到他怀里紧紧抱着他。这几日的酷刑煎熬已经足够了。她早就习惯了他的宠溺,离了他没办法存活,这几日的失魂落魄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现在什么时辰了?”她望了眼浓重的黑幕,她想现在就去找他。   “大约是寅时了。”   这样晚,他大概睡了吧。沈天玑收回视线,“你回去吧。今日之事不可向外人透露一星半点,否则,本宫也保不住你。可知道了?”   莲香连忙点头。   沈天玑转身走向太液池的方向,脚步异常轻快。打定主意今夜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就去找他。就算他嫌弃,她也要厚着脸皮赖在他身边伺候他。   欠就欠了吧,她一辈子都是他的。   守在湖边的碧蔓看见她时,差点没哭出来,“娘娘,您让奴婢们好找!再寻不到,奴婢就要去禀报皇上了!”   “只是睡不下出来走走,原想着一会子就回去了,没想到耽搁了这样久。倒累的你们都惊醒了。”   “奴婢们累些算什么?只要娘娘没事就好。”碧蔓开心道,“青枝还在寻您呢,奴婢去唤她回来。”   待碧蔓走远后,宛盈将带在手上的衣袍披到沈天玑身上。神色犹豫半刻,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呈给沈天玑,低声回道:“娘娘,这是今日周公公派人送来的信。正是敬国公留给娘娘的。”   沈天玑一怔,接过那封信,却久久不敢取出来看。   宛盈轻声道:“周公公说,皇上原想瞒下身世一事,就是因为怕娘娘心思敏感,若是知道此事必要多想。可……娘娘已经知道此事,也没必要再留着这信了。他把信还给娘娘,望娘娘能消了对皇上的误会。”   沈天玑一字字听在耳里,把信展开,里面是她熟悉的祖父的字迹。长长一页,写的正是皇上非太后所生之事,末了嘱咐她定要接下太后的责任,早日诞下嫡子,保得府中荣耀。   她抬眼,再次朝着勤政殿的方向望去,心头的冲动让她生出不顾一切的胆色来,扶了裙子就朝那个方向跑去。   宛盈暗叹口气,朝身后的宫女内侍们道:“还愣着做什么?皇后娘娘要去勤政殿,赶紧备凤舆!”   今日掌灯时分,勤政殿宣了太医。离开时李太医朝殿门口的周宁福小声道:“皇上一向体健,怎么会突染风寒的?”   周宁福一脸忧愁道:“皇上这两日不眠不休,又恰逢深秋夜冷。奴才也劝皇上回宫歇息,可皇上不理会奴才,奴才也没法子。”   李太医叹口气,“皇上的决定谁都不敢违背,幸苦公公,好生照看着就是。”   周宁福点了头,心道,倒有一个人敢于违背的……可想起那日皇上冰冷的神情,他可不敢在皇上面前冒然提起她。   夜间服下汤药之后,纳兰徵便觉得有些昏沉。御案前的身形微微靠在椅背上,双眸微闭。   “皇上,回东华宫歇息么?”周宁福小心翼翼道。心道还是李太医厉害,汤药里掺了几味致人昏沉欲睡却又对身体无害的药,皇上两日未曾好好休息了,这会儿终于撑不住了。   男子未睁眼,却摇了头,“朕自去歇息。你出去守着。”   ☆、第115章 梦里梦醒相依偎(中)   李太医医术高超,所配之药果然有效。周宁福远远瞧着皇上安静躺下了,心头一松,便轻手轻脚地离开,关上殿门。   没有月亮的深秋雨夜,淅沥声音仿佛敲在人的心头。他枕着这样的雨声入眠,梦中所及亦是苍冷无边。高庙殿堂,龙座金椅,他一步步踏上去,及至顶峰,手握大权,睥睨世人。他日日周旋在国事政务中,如父皇所期盼的那样,以天下万民为念,以江山社稷为任,没有丝毫懈怠。他并不以之为苦,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冷漠而孤寡的生活方式。先帝已逝,他与太后又感情淡薄,其他皇家手足惯于虚假客套,于他而言,驾驭和利用远甚于亲近温暖。他亦习惯于从容镇定,不动声色,意念岿然不动,从不曾经历过异样柔软的感情悸动,亦从未想过,世上会有什么事物能让他悸动一回。   他如父皇所预设的纳了无数大臣之女入后宫,时而给几分垂怜,放任她们为他一点宠爱而斗得你死我活,就像下一盘棋子,以此制肘前朝。只要她们闹得不出格,他便从不理会。只是有一点,他实在强迫不了自己与她们行房。这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宫里的人都是看他的脸色行事,不敢有一分置喙。至于对外的说法,自然也由他来定。世人都知道他惩戒手段向来严苛,没有人敢触他逆鳞。   日月光辉,年华转瞬。他平近邻定四海一统天下,如先帝遗愿,将大昭的版图拓展到极盛。晚年因思虑过度忽然病倒,不久魂归尘土,葬入皇陵。他有着自古到今最为气势宏伟的陵墓,那陵墓仿佛是另一个孤冷的龙座,让他即便是魂灵,也继续被限囿在清冷孤寡之中。   他后妃不少,却未曾有子嗣,这是他赫赫一生唯一的不足。不知后世史书如何评价,他却是不曾在意的,宗亲里出色的孩子很多,他过继了裕郡王的长子纳兰衡,离世时将皇位传给了他。   梦中无悲无喜,只有处理不完的天下事。他死去时安详平静,实现了历代帝王都想要建成的功绩,他已无遗憾。可是,心中总觉得空了一块儿。一直是空着的,所以他察觉不到。可察觉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忽然,眼前苍冷凄凉的皇家陵墓烟消云散,幻化成日光和暖花木繁荣。   他望见重重暖煦的花木中,有她顾盼流彩的眉目,绯色的衣袂翩翩轻扬。那一刻,他常年沉寂的心忽然被扯住。   这样鲜活而耀目的光华,就这样闯入他冷硬如铁的生命中。他后来逐渐知道,他的一生会因此而不同。空缺的地方瞬间被填满,那个角落满是华丽而旖旎的色彩。他有了极致的喜和悲,她给他开启了另一种更鲜活生机的生活方式。   想要掬住,留在身边。这是他的本能反应。梦中,他分花拂柳走向她,长身玉立在她面前,她抬眼朝他一笑,双目有三千烟火耀目光华。   “妍儿……”   殿中宫灯渺渺,炉香氤氲。床榻上深眠的人溢出轻声呓语,泛着深重倦意的轻蹙眉宇微微舒展了些。   刚进殿的沈天玑,恰好听到他的轻唤。   她一身单薄衣裙,早已半湿,一路小跑而来,终是未用得上凤與。她心里太急,哪里能等那些个繁重累赘?墨发有些凌乱,又被雨水染湿,愈发显得黑亮。周宁福看见她时差点以为看花了眼,可下一刻,就立刻给她开了门,“娘娘您请!”   沈天玑还未来得及问,这个时辰去找他会不会扰他睡眠,那周宁福就双手关了门,把她一人关在殿中。   这样急切。那她只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进来打扰他了。   她实在很想念他。当听到那声熟悉的呼唤时,快要感动得眼中落泪。他也是想着她的,并未真的生她的气!   “皇上!”她奔到榻前,此间并无悬挂帐幔,她一眼就瞧见了他苍白的脸。   他竟然还在睡着。如昔俊颜,却染上从未有过的脆弱和苍白。他此时多像安稳无害的温煦公子,散去了帝王的戾气,只剩他最本真的单纯模样。   若是他知道有外人进来,大约怎么都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吧。她过去观察过,他即便是在睡梦中,也时常是肃冷的模样,只有抱着她时会温软下来。   她坐在榻前,定定瞧了他许久。这床榻只是一般休憩之用,并无锦被之类。旁边有单薄的毯子,他却并没用,只是合衣躺着。   发现他似乎正在冒汗,她便取出自己的丝绢帕子,细细在他额头擦拭。手指无意中触到他的肌肤,滚烫的温度让她心中一惊。   四下一望,这勤政殿里的寝房着实寒凉了些,大秋天的住在这里,难怪他会生病了。大约是因服了药,他如今正在发热。她冰凉的指尖让他很舒服,当她手指拿走时,他眉峰微皱了皱。她心下不忍,微微俯身,低头吻在他寡淡疏冷的眉宇间。   轻轻的,仿佛羽毛拂过。她微微抬起头,视线落在他单薄的双唇上,双手小心地撑在他两侧,微微冰凉的唇吻上他的。   这样柔软舒适的触感,让他生出留恋。待她逐渐想要离开时,他忽然伸手按住她的后颈,让她只能继续留在他的唇上。   她吓了一跳,再抬眼时,他却仍是闭着眼的。   她扑在他身上,濡湿的衣衫透过他的朱黄衣袍,将寒意渗给了他。她担心他的病情加重,便欲起身,可他觉察到她欲走的动作,眉峰一蹙,忽然翻过身,把她半压住。口中又轻唤了一句:“妍儿”,修长双臂环住她的腰,留着这份清凉。   他此时的确很热。恰好来了一个冰凉又娇软的物什,他哪里肯放过?   沈天玑以为他被她吵醒了,登时再不敢动。他搂着她,无意识地寻了个最舒适的姿势,也再不动了。   他还沉浸在梦里。梦境那样长,他历过辉煌却冰冷的一生,在尽头时骤然邂逅温暖,置身之处是安宁祥和的世外桃源,因她的存在而春风无边。他舍不得离开那里。   他这会儿其实抱得很松,她可以推开他,却不舍得。手指描绘他精致完美的五官,心想所有人都这么怕他,不敢直视天颜,只有她有机会发现,他其实长得很俊,是世上最好看的男子。她何其幸运。   终是怕他又着凉,她并未离开他的怀抱,小心翼翼地松开自己的淋湿的衣带,一点点脱下裙子,慢慢把裙子抽出来,他仿佛不满意她一直在动一般,忽然把她压在身下。他的脸落在她只着中衣的胸口,柔软而饱满的感觉,他舒服的轻哼了一声,再次安静下来。   他病得昏昏沉沉,神思深陷梦中,这样一番折腾也未曾醒来,却苦了她。他丝毫未收敛的重量压在她身上,特别是娇嫩而脆弱的胸口,一阵微疼。   她轻轻咬唇,脸色微红,不知如何是好。   “妍儿,妍儿……”他忽然连声梦呓,眉头紧皱,仿佛在梦中遇到了可怕的事情,容色透着几分痛苦,低沉迷糊的呼唤带着丝丝哀叹,身体也不安挣扎起来。   梦里,她忽然不见了。周边再次冷寂,冷得让人发抖。   “皇上!皇上!”她吓了一跳,连声唤他,可他却一脸痛苦醒不过来。她细嫩的双臂搂住他,附在他耳边温柔唤他的名字,旭之。先帝希望他能像太阳一样普照大昭的万千百姓,可他却要独自忍受孤冷荒寂。   他不像她,自小肆意娇宠。她曾经说过,以后她会来爱护他,可是在家人面前却毫不犹豫背弃了他。她瞬间自责地无以复加,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旭之,妍儿日后会永远陪着你。”   他在荒寂森冷的梦境中跋涉许久也未找见她,心头满是急切和渴望,恍然间听到她清甜的声音。   这个世上,只有她唤过他的名字。他长密的眼睫微微一闪,睁开了双目。   身上的热度让他深思混沌,他仿佛仍置身梦境。可他看见了她。她纤细柔软的身子正在他身下,美丽动人的小脸泛着淡淡的桃花粉,美得惊人。   仿佛是梦境的延续,他心头的不安瞬间得到抚慰,梦中苦寻不得的无奈与痛苦都化作满足和惊喜。   “妍儿!妍儿!”仿佛久经沙漠的旅人忽然见到绿洲,他狂喜地唤着,低沉的嗓音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颤抖,双眸幽深如暗夜,透着无尽的渴望,头一低,疯狂袭上她的唇。   “皇上……唔……”他的气势如此汹涌,瞬间将她淹没。   他吻地毫无章法,像饥渴饿极的兽一样粗暴而混乱,浑身滚烫,唇间仍然梦呓般唤着她的名字。她知道他这会儿是病糊涂了,侧头避开他狂风暴雨般的吻,他却伺机拉开她单薄的中衣,双眸怔怔看了会儿银红刺绣肚兜包裹住的美丽形状,低头含住。   ☆、第116章 梦里梦醒相依偎(下)   隔着布料的柔软触觉如隔靴搔痒,反而让他渴望更重,毫不犹豫撕开她的肚兜,破布一般扔到一旁,动作急迫,她欲阻止的左手被他捉住,顺势紧紧固在一旁,不能再有一丝反抗。   他胡乱啃食了几下,动作毫无节制的粗重。她微微挣扎着,却不知是想躲避还是想承迎。大掌滑下,响亮的布帛碎裂让她心惊又惧怕。她外裙中衣俱在,却挡不住任何春光。她满脸通红,口中连唤着他,可独属于她的娇软声音只让混沌中的他愈发想要得到而已。   心神迷乱间,他只一味寻求自己想要的,她尚且毫无状态,他就急切粗暴地彻底占有。   “啊!”泪水夺眶而出。疼痛那样明显,几乎相比于第一次。   她被他宠得厉害,他什么事情不是紧着让她舒适为先?唯一一次无视她的感觉的也就是上回的东华宫,而且还半途而废。这会儿他这样莫名其妙,明明病的厉害,动作却如此粗鲁蛮狠,若放在平时,她定会觉得万般委屈。可此刻,她却努力让自己放松,尽力包容着他。   他通过丝滑柔软的路径仿佛瞬间触碰到了她的心,那里有他渴望之极的光芒和温暖。她可怜如小兽的娇软声音亦落入他的耳里,让他愈发狂乱。   仿佛水中被暴风雨袭击的小舟,她被席卷地完全失去方向,只能任凭浪头一层层盖下来,将她的神智也彻底湮灭……   她也想他,也想得到他。这辈子她爱得小心翼翼,不敢让自己太过深陷,无非是怕受伤。可是她的懦弱和胆怯却伤害了他。如今她更加了解亦感动于他的真心,只想同他互相拥有。初始的痛觉很快消失,她望着他坚毅俊颜上的满足快意,颤抖着送上她的娇唇,他眸中火光愈盛,顺势狠狠吸吮她的清甜滋味……   锦绣殿阁,两心相印,一室浓情。   待她眼前划过火花时,她深深望着他的眼,看到里面满满都是她的倒影,深刻不见底…   仿佛终于得到几分满足的孩子,他气息逐渐安稳下来,未曾退开,只是静静伏在她胸前,偶尔轻轻地啃食着,带给她一阵悸动。   她脸色滴血。又想起自己方才的主动,愈发无地自容,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才好。可他还占着她,沉重的身躯压着她,若有似无的挑/逗让她欲哭无泪。   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没有了动作,安静地再次沉入睡眠。大约实在是太累,他极少睡得这样无知无觉。   她却清醒得很。殿外的熹微晨光照进来,映在他安宁的眉目上,侧脸仿佛镀上一层柔光,让她心动不已。她低头亲了他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他。   他病的厉害,额头上仍然很烫,因方才的激烈动作而泛着微微汗意。这样随意躺着怎能养的好病?她忍住身下让人羞红的异样感觉,好不容易轻手轻脚地下了榻,帮他宽衣解带,盖好了毯子。   他上身衣裳尚且这样完整,却这样放肆了一回,且还是在议政理事的勤政殿……这是,愈发不成体统了……   本欲穿好衣裳,却发现多处被撕裂,完全没办法上身。勤政殿自然不可能有女子的衣裳,正想着该如何是好时,身后男子却传来响动。   他只睡着了片刻,就逐渐转醒了。心中有一个感觉,仿佛有什么极好的东西就搁置在身边,他须得赶紧醒来才能抓住。不然就可能不见了。这样的担忧让他没办法一直睡下去。   安睡虽然短暂,可也让他捡回几分清醒。他睁眼而来,殿中四望,却不见任何异样。   殿外亦有淡薄晨光,清澈的光芒透过窗户照进殿中。   脑中忽然划过细碎的场景,那样的激烈缠绵,难道真是他在做梦?   不对!这样真实而深刻的触感,他如今回忆起来都分毫鲜明。   这殿中,该有一个被他彻底欺负过的娇人儿才是。为何却空无一人?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勤政殿,但是他知道,她就在殿内。他都仿佛能感觉到她甜美动人的气息。   他低头望了眼盖在身上的毯子,一旁还有叠放整齐的他的衣袍,愈发确定了心中想法。   “妍儿!”他起身下榻,轻声唤着,“妍儿!”   这丫头,又藏着不见他。莫不是,还在生他的气?   他心头一急,愈发想要立刻找到她。殿中转遍,也不见人影。他转了一圈,又回到榻前,视线落在地上一角银红色衣料上。   他捡起来一看,料子柔软无比,水嫩丝滑,正是她贴身的衣料。   手握紧,他心中亦划过无数柔软。   屏息凝神,他立在榻前听了一会儿,很快就发现床榻一旁的黄花梨木如意云纹顶竖柜处,有轻微簌响。他眸光一凝,快步走过去,吱呀一声打开了高大的柜门。   里面挂了数套朱黄玄紫的衣袍,各种庄肃威仪独属于他的色泽中,一个小小的身子缩在角落处,身上胡乱披挂了凌乱残破的衣裙,一双水润清凉的大眼看见他的刹那,有几分尴尬的闪躲,下意识往里面缩了缩。   是她误会他,把他气走的,如今又巴巴跑到他面前来,难免有些尴尬。她衣不蔽体,见他似乎要转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三两步躲了进来。   让他寝食不安的小妮子终于出现在眼前。他也顾不得身份,一头钻进去,随手扯开了罩在她顶头的衣裳,将她抱了出来。   她的衣裙到现在仍有几分湿润。他眉一皱,不顾她的挣扎脱下她的裙子,她里面衣衫碎裂,唯有这裙子还是好的。如今只能红着脸瞪他,他却趁机捧住她的脸,吻个尽兴。   末了,他气息粗重在她耳边,“又躲我……又是不好意思了?”   听到他暗含戏谑的笑意,她红着脸道:“皇上,我的侍女应该就在殿外,让她们送套衣裳来吧。”   他沉默良久,大掌忽然捏了一下她此刻毫无阻隔的酥/胸,淡淡吐出两个字,“不行。”   “……”面对这种人,她实在无计可施。   “皇上……妍儿这样实在太不成体统……”   他点点头,却对此置若罔闻。他把她重新放回榻上,把她抱得紧紧。她浑身都被他的温度包围,呼吸着他的气息,他的心跳,她便不自觉地整个人都软化下来了。   “冷不冷?”他问道。   她摇头,又皱眉道:“皇上病还未好,妍儿还是不打扰皇上安眠……唔!”   他只亲了一下,便松开,“知道朕病未好,妍儿该顺着朕才是。”顿了顿,续道:“再陪朕睡一会儿。”   沈天玑果真开始顺着他的意不动了,柔软服帖的模样,真比他送她的那只小白兔子还要乖巧。可是他知道,她若是倔强起来,他完全拿她没办法。   心头微叹,他再不提二人因何而堵了两日气的事情,而是伸手轻拂她的身子,低低道:“朕是不是把你弄疼了?”   她一愣,摇摇头,忽然抬眼看他,“皇上可是做了什么噩梦?”   想起那梦中的凄冷无度,他眉目微凝。   可若是此生没遇到怀中的女子,那梦中场景大约正是他的结局。   她不料他也会为了一个梦而惶然。他在睡梦时的不安挣扎,是她从未见过的脆弱和无助。她伸手拂过他眉间的褶皱,看着他幽深黑眸轻笑道:“上回妍儿做噩梦时,皇上还安慰我来着。现在也轮到我安慰皇上一回。”   沉默一会儿,他淡淡叹道,“朕很幸运遇到了你。”   沈天玑一愣。她倒觉得,这都是她的幸运,于他而言着实是麻烦多过好处吧?比如这次沈府的事情……   ☆、第117章 前仇轻释惜今颜   她很想开口说出自己的歉意,奈何他完全没有和她提这事儿的意思。沉默一会儿,他果真闭了双眸,容色沉静,她也不好扰他安眠。   已经两日了,不知道二哥的案子进展如何,祖父的死背后到底有没有推手,还有冰容所说的凌府遗留之人意欲翻案,他到底又是怎么想的……这许多事情缠缠绕绕,让她脑筋打结。   点绛宫里舒适安逸的日子过得太长久,她似乎久未曾思虑了。原想好好理理头绪,可周身为男子的温热气息所覆,且有独属于他的清冽悠远,这是诱她入睡的最佳姿态。沈天玑本就几日未睡好,这会儿逐渐迷糊起来……入睡前的一瞬,她想着,不管如何,她再不会不相信他,以后在沈府和他之前,她也应该公平一些。   他睁开眼时发现,她已经没心没肺地睡了过去。望着她恬美的睡容,他想,或许是他的方法不对,才让她这样不信任他,跟他生了这么一场气。这两日她在宫里的情形宛盈都有回禀他,他知道,她也受了苦。   小时候跟随先帝左右,先帝嫔妃众多,与梦里那个他一样,与嫔妃们的相处于如今的他实在没什么借鉴意义。和她在一起就像是打一场毫无经验的仗,最初相遇时就惹恼了她,若不是日后深思谋虑,只怕她早就跟纳兰崇跑了;如今情形与之相似。   即便他处事英明果决,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方法。倒是李明怀的好药,让他也不得不渐渐安睡。   这日清晨,雨停了。深秋的阳光潋滟柔软,将禁中连绵宫阙照得亮光粼粼。   周宁福瞧了瞧天色,让第二拨送膳的人轻手轻脚地入殿,只把案桌抬到正殿门口,把先时送的撤下来,又关上殿门。   撤下来的膳食分毫未动,他朝一同候在殿外的宛盈道:“皇上和皇后娘娘这会子大约还睡着呢。”   宛盈点了点头,“周公公说的是。”   两人只能继续候着了。午后,有内侍来回说安亲王正在西昭门外等着求见皇上。周宁福恨铁不成钢道:“不知道回说皇上抱恙,如今正睡着么?”   “回过了,可安亲王似乎有急事。”小内侍委屈又恭顺地回到,“说是就在西昭门等着,待皇上醒了得了旨意再进宫。”   “那就委屈王爷暂且等着吧。”周宁福道,“就说,若是皇上醒了,老奴定立刻回禀皇上就是。”   小内侍应声而去。   西昭门外,一身朝服的安亲王脸色沉肃,附着手走来走去,时而焦急地朝宫门内望望。他等得实在急躁,又朝一旁小心翼翼立着的小黄门问道:“皇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   谁都知道安亲王得今上信任,是朝中最有威望的王爷。小黄门自然不敢得罪,可皇上何时醒来,他哪里知道?“……奴才……”   安亲王瞧他一脸为难,大手一挥,“行了,是本王急糊涂了。”   “王爷,您这样等着也不是办法,何不先行回府,待皇上醒了,自然会传召于您。”   安亲王眉一竖,“本王今日非等在这里。不亲眼见到皇上本王不会离开。”   小黄门低头再不敢言。   安亲王话一落,忽有一匹快马行来,马上男子一身银丝暗绣竹叶纹的月白锦袍,面色清俊,贵气容雅,他下马的动作极快,三两步走到安亲王身边,“父王。”   宫门口的侍卫和内侍们见是久不露面的安亲王世子,都行礼一拜。   “你来做什么?”看见他,本就脸色不好的安亲王愈发皱眉。   纳兰崇急忙问道:“父王果真要把此事禀明皇上?”   “是又如何?”安亲王道,“你久不上朝办差,今日倒是跑得勤快。”   纳兰崇也顾不得父亲的讽意,“此事尚不明朗,单凭几个地方小官署名的一封不清不楚的信,真假难明。若是此事不实,父王岂不是陷皇上于不义?”   今日安亲王收到一封来自运河沿岸诸路数州县的地方官联名信,状告昭文帝年间修筑堤坝时有人贪赃枉法,暗中唆使工匠偷工减料,导致堤坝如同烂泥一般不堪一击,才造成这年的江南惨境,信中明里暗里都直指当时督建修堤一事的几名官员之一,正是已殁敬国公沈远鲲。   此信幸好是送到了安亲王府,若是直接呈到朝上,只怕朝中早就风云四起。   安亲王眯眼瞧了瞧一脸焦急的儿子,默了半晌,道:“事关沈府,与你何干?此事本王自有打算,你且回去吧。”   纳兰崇一顿,“儿也在此候着。听说皇上抱恙,儿子想探视皇上。”   安亲王瞥他道,“你若是进了宫见了皇上,可就再不能装病了。”   “儿子知道。”   安亲王捋了胡须切了一声,“知道就好。就怕你转身就忘了。”   勤政殿中浮沉安睡,她醒来时他已经醒了多时。殿外一缕耀目金霞,让她分不清是梦是醒。   纳兰徵并未起身,只是半靠在榻边看书。感到身前女子微动,他低头瞧见她迷瞪瞪的双目,唇角勾笑。“真是能睡。”   放下手中书卷,他俯身低头一吻。   沈天玑慢悠悠清明过来,“皇上……几时了?”   “睡了一整日。连累得朕也躺了一日。”勤政殿不比后宫诸殿阁的暖和,他怕她身子凉,便不曾起身。她这么爱睡,他早就想让太医给她看看,可是这几日都耽误了。   她抿了抿唇,皱眉道:“难怪这么饿。”   “妍儿昨夜淋了雨,晚些让李明怀给你瞧瞧。”男子说着,见她点了头,才起身走到外殿唤周宁福传膳。   宛盈进殿伺候了沈天玑起身。虽说自小被服侍惯了,可如今她一/丝不/挂,被宛盈看到也有几分羞赧。换上一身缃黄色对襟襦裙之后,她这才敢抬眼看人。   “宛盈姑姑,本宫昨夜遇到云深宫的膳房小宫女莲香,那丫头伶俐本宫喜欢,让她到本宫身边来当差吧。”沈天玑吩咐道,“还有,送些衣裳用具去流霜宫,另外传个太医去给苏嫔看看。虽说有罪,可毕竟……毕竟名义上也是伺候过皇上的人。”   宛盈一顿,点头应了是。   因青枝进不得勤政殿,便由宛盈给她理了理发髻。她起身出偏殿时,正见周宁福回禀说安亲王在西昭门外等候已久。   纳兰徵正欲说话,沈天玑走上前去福身道:“皇上,妍儿先行回宫了。”勤政殿是政务重地,她在此睡一日已是大大不妥,再不能逾距了。   男子瞧了她一会儿,“陪朕用过膳再回去。”   可膳后,他还是不舍得放她走。沈天玑终于忍不住诧异道:“皇上不生我气了么?”   他走近她道,“小姑娘不懂事闹脾气……朕哪里会放在心上。”   一旁的周宁福额角抽了抽,不放在心上?那这几日不眠不休着了风寒的是哪个?一旁的宛盈头低得愈发厉害。   “你们先下去。”纳兰徵道。   二人离开后,沈天玑才敢朝他恨恨一眼,“妍儿并不是不懂事闹脾气。”一双眼眸光流转,灵气四现,又带着不服气的意味。   很久以前她不知他身份时经常露出这种目光。后来进了宫,人前是不会放肆的,只得人后才敢如此。   他瞧着只有喜欢而已。   “皇上,妍儿早不是小孩子了,”她抬眼望着他道,“我有自己的判断力,可前提是,必须知晓事实。”她沉默了一下,又续道,“我知道,皇上是想保护我,可是妍儿更想做个清楚明白的人,而不是万事不管只顾着自己欢愉的孩子。”   “昨夜,我看到祖父给我的信了。”她微微低头,“我现在也知道,皇上并未想要处置沈府。是我错怪了皇上。”   男子只是默不作声。她如今一身衣装颜色嫩黄,像一朵初绽的迎春花,极是娇艳。他比她大了很多岁,在他眼里,她的确就是孩子。可她却说她不愿意做这样的人。   她说着说着,又记起来这两日的愁苦,咬唇忍住泪道:“我……我欠皇上良多。”   纳兰徵抬起她低垂的小脸,淡淡吐出一句,“的确是欠朕良多。妍儿就是以身抵债一辈子也不见得够。”   她有些懵了。   男子拉着她的手走到大殿正中的案几上,那是他平时批阅折子所用。   从一叠奏章最底层抽出来两本递给她。   沈天玑连忙摇头,这可不是她能看的。   “朕恩准你看。”   她这才小心翼翼捧着,中间两个墨黑大字,“密奏”。她仿佛拿了烫手山芋,看得极快,可即便是浏览而过,也为里面所禀之事而震惊。   是当朝睿思殿大学士周衍璧所奏,昭文帝年间运河堤坝修筑时的贪污一事,朝廷所拨下的修堤饷银中两万两白银未落到实处,他多方查得的证据证明其中有敬国公府的不少影子。   周衍璧学识名满天下,所用文辞多有委婉。若非清楚祖父为人,沈天玑看着他所罗列的证据,几乎都认定此案主手就是祖父。   沈天玑知道,周衍璧必是得了皇上的旨意,才回去查探此事。她一看那日期,却是……去年秋天的?!她记得去年秋闱周衍璧是江南路的主考,可她身在姑苏,也去过贡院,却从未见过周衍璧。大约督试只是表面的幌子,彻查贪污案才是真的吧。   原来皇上早就察觉此事。   她本想说一句,祖父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她又骤然浑身一冷——凌府灭门这样惨烈的事情,若不是她亲耳听到祖母说到,她也不可能相信!可它却是事实。如今她又何来的自信说沈府在此贪污案上就是完全清白的呢?   那日沈府松鹤堂,她怎么会瞧不出是祖母和瑱哥哥刻意的呢?可她一向以沈府为念,不得不按照他们所希望的去做。   万千受害百姓,皇上有好些日子都寝食不安,这一切都与沈府有关……   沈天玑抿了抿唇,又翻开另一本,细细一看是晋远侯所书,所述正是多年前凌府一案的诸多疑点,此案背后正是因敬国公府为一己私利诬陷国家忠良。   两件事,任一件都足可以让沈府根基动摇。   她轻轻把奏本放下,心头震动,抬眼瞧纳兰徵,却见他微微扬眉道:“如今知道,你欠了朕多少了?”   她心情沉重,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周衍璧所奏并非皆由你祖父所为,”他开口道,“所涉官员众多,又经年久远,还须细查才能明了。至于晋远侯所奏……”   她紧张地盯着他,仿佛在判决一般。   “朕若是想为凌家翻案,也不必等到现在。你可知道凌家如今余下的人是哪个?”   沈天玑摇头。   “正是先前来京的夜凌使臣之一,凌延。”   沈天玑瞪大双眸,“真的?”转念一想又不对,他离开大昭时是逃犯身份,一路到夜凌,定是穷困潦倒的,该是多么传奇的机遇才能让他在短短二十年中成为夜凌的政堂高官?她记得当时凌府满门抄斩的罪名就是与夜凌勾结有关,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关系?   “此案朕会暂且放着,至于沈府……若是妍儿日后在朕表现得好,朕自然不追究。”他舒眉浅笑。   沈天玑知道,他哪里是会拿国事开玩笑的人?他既然这么说,定是再不会追究沈府此事了。想到祖母的言辞,还有自己的作为,她愈发无地自容,一双眼怔怔看着他,眼瞧四下无人,抬头就朝他吻了过去。   他大掌握住她的纤腰,享受着她难得的主动。心里却想着,政堂斗争,从没有对错之分,在他眼里,能利用的便是对的,挡他脚步的便是错的,他只为保得江山平稳,力求百姓安泰。她一直很通透,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只是对沈府感情太深,不敢拿沈府做赌,才会失之偏颇。   他们二人,一个装着偌大的沈府,一个装着无边无际的四海天下。能真正交心也着实不易。好在他对她的执念足够深沉,她对他也足够坦然纯善。双方都没有心怀算计,二人的感情仿佛一汪青碧湖水,一分污泥也不染。   她正欲推开时,又被他捉住。案几前相依的身影辗转反侧,她头晕目眩之际,听得“啪嗒”一声,一大叠奏章掉到地上。   “回禀皇上!安亲……”入殿来的周宁福一下子吓傻了眼,动作灵活地退出大殿。暗道他这是被安亲王催的老糊涂了,知道皇后娘娘在里面,还敢冒然进去……   安亲王和纳兰崇本就跟在周宁福身后不远,见周宁福转身出来,“皇上已经起了?”   “起了,安亲王稍待即可。”周宁福恭敬道。   沈天玑将地上散落的奏章捡起,又一一叠放整齐,这才行礼退出勤政殿。   出来时,正巧遇到等再殿外的安亲王父子。   纳兰崇不料会在此时此地突然见到沈天玑,眼瞧着同记忆中一样美好的女子忽然撞进视线,瞬间怔怔呆住。   此刻她本就是常服宫装,并未刻意显出皇后的身份,倒更捡回几分闺阁时的俏丽气息来。有一刻,他恍然觉得这几个月光阴都是一场梦,她仍是那个丰麟院中听他弹琴赋曲的文静小姐,仍是那个小镜湖上同他浅笑嫣然的俏丽少女,没有嫁给别人,没有入宫为后,没有阻隔这样永远跨越不了的鸿沟。   可终究是幻想。她的模样他记得极深,此刻与记忆中相比还是变了不少。褪去几分少女的生涩稚嫩,透着难掩的娇丽光彩。仿佛一枝半开海棠,如今越盛越艳,也越摄人心魂。   待看见她娇艳欲滴仿佛被春水润泽的双唇,他仿如被电击一般,心头锐痛。   他不知道,他已经看了她许久。安亲王咳嗽一声,微微躬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沈天玑看见他,也是一怔。听到安亲王的声音,她移开视线,侧身避开安亲王的礼,“王爷不必多礼。”说着,便微低了头,匆匆走开。身边跟着的宛盈小声回道:“娘娘,李太医已经在宫里候着了。”“……”   沈天玑的声音很低,他已经听不明晰。   自始自终,他都未曾给她行礼。   “进去了!”安亲王气得吹胡子,当先进了勤政殿。纳兰崇目送沈天玑消失,才缓缓回神。   虽知进宫可能会遇见她,可为何他才进宫一次,就能碰见?勤政殿是朝中重地,她却能在这里出现。看来外间传闻皇上独宠她,并非虚言。方才周宁福一进一出为的是什么,正常人都能猜出几分。   妍儿……这个在心中呼唤过无数次的名字,他却再不能开口。   父子二人进了殿,屏退了殿中内侍,安亲王回禀的正是纳兰徵早就派人查过的事情。   纳兰徵将先时周衍璧呈上的秘奏递给安亲王过目,安亲王这才知道,原来皇上早知此事,登觉额间一层冷汗——幸而他收到这信第一个呈给皇上,不然真要上了幕后之人的当了!   纳兰崇听他二人对话,才知道原来父王并非为求皇上对沈府不利而急着进宫。   “你身子好了?”座上男子视线落到纳兰崇身上。   “已经好了。臣惭愧,数月来未曾上朝,求皇上降罪!”   他缓缓道:“病愈了是好事。从明日起就回去翰林院吧。”   “是!”   “既然皇上早有防备,老臣也无须多言了,”安亲王微笑道,“老臣告退。”   殿门一开,就见守在殿外的周宁福脸上是少有的喜形于色。他匆匆进殿回到:“皇上,李太医求见!”   纳兰崇刚走出勤政殿不远,就远远瞧见纳兰徵大步出了殿,健步如飞,身后呼呼喝喝跟了一群宫人内侍,还有小跑着掉在队尾的老太医,一路朝后宫的方向行去。   安亲王也好奇地停下脚步,又返回几步,寻了勤政殿的小黄门问:“后宫出了何事?”   那小黄门回道:“说是皇后娘娘有孕了。”   ☆、第118章 珠胎暗结深溺宠   李明怀年过五十,论跑步自然不是好手,可领着他跑的是皇上,他便只能气喘吁吁跟着。幸好半路上御撵赶来了,皇上上了御撵,也赏了他一顶轿子。   上了轿子之后,他整了整身上官服衣衫,擦擦额角汗珠,心道:也难怪皇上这样龙颜大悦,皇上年过二十,还未有子嗣,如今皇后一朝有孕,乃是社稷之福。当今皇上好武,那时候御驾亲征就吓得不少重臣跪拜苦求,说是皇家无嗣,皇上若有所闪失,大昭江山将会混乱无主。现在大家都可以松口气了。   李明怀越想越开心,捋须轻笑。   御撵跑得很快,可纳兰徵还连声催促着。事实上,她才离开他的视线不久,可现在他迫切地想要看见她。   这些年来看着兄弟们的儿女一个接一个出生,他过去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有了沈天玑之后便十分羡慕,也十分期盼。他最爱的女子会为他生一个集合了他们共同特点的宝贝,这让他欣喜若狂。   此刻他还没想到这个宝贝可能给他带来的困扰。   一路至点绛宫,纳兰徵大步踏入殿中,可看见她身影的刹那,又骤然停下了脚步。   她正坐在窗前,纤细五指捏了一只湖颖兔毫,一笔一划正写着什么。窗外已是擦黑,殿中宫灯明亮,照到她低垂的面容,沉静从容。   宛盈立在她一旁,面上少有的带了笑,看见纳兰徵时忙福身行礼。   沈天玑抬眼,正欲站起身,某个失了寻常从容分寸的男子一个箭步上去扶住了她,“不用行礼。以后都不用行礼。”   李明怀再次来到这宫里,奉了旨意开下一份安胎药。皇上又问了他好些问题,才放他离开。   他又一反平日少言寡语的性子,事无巨细地吩咐了宛盈许多事情,器具用品无一不涉及。   沈天玑脸色微红,他竟然连今日晨时在勤政殿的一番荒唐都给李明怀说了,真让她无地自容。   不过如今想来也是害怕的,她上辈子活了那么长,自然知道孕事的前三月是不能行/房的。好在李明怀说她身体底子还算不错,这胎很是安稳。   殿中宫人皆尽屏退,沈天玑瞧一眼眼神凝在她身上的男子,不禁掩嘴笑道:“都说皇上英明绝世,没想到连怀胎十月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他方才对李明怀的一堆问题里,就有一句是孩子什么时候能生出来的。   男子叹口气,“朕是高兴糊涂了。妍儿胆敢取笑朕?”   沈天玑道:“臣妾如今母凭子贵,不怕皇上。”   怕皇上?她何时怕过皇上?话一出口,她也知道太离谱,暗自吐了吐舌头。男子抱了她在怀里,坐在她方才坐的地方,头靠在她颈上,大掌不自主地附上她尚且平坦的腹部。   很温软很柔嫩的触感,与往常的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可是里面已经被他种了一只小宝宝……   “妍儿已经有孕,日后要事事小心,再不可任性胡来。”见她似要反驳,他立刻续道:“比如夜半独身出宫划船,还跑去冷宫。”   她一愣:“皇上怎么知道的?”   男子理所当然地看着她。这宫里从未有瞒过他的事情。他便是再跟她生气,也不会真的撇下她不管。昨夜她前脚到了上林苑,后脚就有侍卫向他禀告。他只让人从后跟着,顺便疏散了守宫侍卫。她想去哪里玩,就让她去好了,他会远远护着她。   沈天玑一想昨夜一路上侍卫全无,这才顿悟。一下子气息弱了,她默默道:“妍儿昨夜心情不好才会如此。皇上不也是把自己折腾病了么?皇上日后也不许任性。”   男子不妨她倒打一耙,轻笑道:“朕一定遵从皇后娘娘懿旨。”他身体一向强健,不过一个小风寒,今日睡过后早就好了。不过他很享受她对他的关心。   “皇上又取笑我。”她温温笑着,心中更多的是感动和感恩。上天对她厚重,赐给她一个难能可贵的他,还适时赐给她孩子。这是她渴盼了两辈子的孩子。   “妍儿方才在写什么?”他翻开那纸张,上头字迹娟秀,透着沉稳和淡然。字句皆为佛家箴言,句句是看透红尘的空灵。   他皱眉,“写这些做什么?”   沈天玑轻笑道:“妍儿太激动了,须得写一写佛经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重生刚回来的那些日子,她就经常做这件事。对仇人的愤恨和对家人的愧疚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她,她必须时常抄写佛经,才能让心头安静。   “傻瓜。”他淡淡吐出两个字,把那纸又放回去,“你若想写便写吧,只不许写多了。性子太淡泊了可不好。”他还是喜欢她生机活力肆意欢乐的模样。   他不像她,他是十足十的奉行现实的人,对这些言辞箴言一向没甚感触。   沈天玑敛眉,忽然低低道:“这些并不是只让人淡泊的,更多的是让人从容镇定地思考问题。如今是有皇上在身边护着我,我才能如此毫无后顾之忧。可以前,没有皇上的时候,妍儿必须依靠自己站稳。沈府门庭显赫,没有谁敢公然害我,可若是性子太过单纯没有心机,也很快会被各种嫉妒之人的暗中诡计所伤。”   她前世之所以变得那样过度骄纵任性而不自知,很大程度上都是被人故意教唆的。像宁清意、黎雅婧之类不在少数,她怪自己愚蠢,可也抑制不了对她们的怨愤。或许是因为刚刚得知孩子,恍然想起前世的惨景,许多被掩埋的记忆又明晰起来。   只不过,她如今并没有多难受。有了他,似乎一切都变得容易。她不用费脑筋,因为一切都有他为她打点。   听她之言,他微微一愣,又道:“朕会一直护着你。”言外之意,你可以自己站不稳,反正有我扶着。   沈天玑摇摇头,双手伏在他胸口,抬眼道:“经过这几日的事情,皇上难道还不明白?若是您再这样毫无原则地宠我,我迟早一天会变得过度任性,面目可憎。到时候只怕皇上再也不会喜欢我了。”   他状似真的仔细思考了一番。末了,他还是坚定摇头,“妍儿怎么样,朕都不会觉得讨厌。”若是她果真是心怀歹念的妖女,大约他真会变成昏君。幸好她不是。   这次若是她不来寻他,他迟早也要找过去的。她过不了没有他的日子,他更过不了没有她的日子。特别是在尝尽了她带给他的甜蜜幸福之后。   大掌不禁又轻轻拂过她的腹部。这里有他们的孩子,是他给她的礼物,也是她给他的礼物。日后他们会更加幸福,他也会更加宠爱她。   至于她会不会变得面目可憎,暂时不在考虑中。   沈天玑已经彻底无语。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之言。他在旁人面前从来深不可测,可在她面前简单的像初识爱恋的普通男子。   “皇上,”她握住他的大掌,皱眉道:“你要把我宠坏了……”   “宠坏了好。”他淡淡笑道,任她溺在自己怀中。若是周宁福听到此句,定要在心中暗道一句:皇上您若是下次再被皇后娘娘气得寝食难安,可都是您自找的!   沈天玑已经无力跟他辩了……   她原以为这辈子只三件事,一为复仇,一为报恩,一为……咳咳,生孩子。如今三者似乎都做了,可又似乎都未做完全。半路杀出一个他来,她生生半途改了方向。   现在的她,更想这辈子和他相守白头一世安好。   皇后娘娘有孕,整座京城都开始动作起来。有去沈府道喜的,也有王侯公爵府中有品阶的夫人们递牌子请见皇后娘娘并送礼的。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一场针对沈府的风暴本是积存良久蓄势待发,可忽然之间偃旗息鼓,没了动静。这是昭武帝的第一个皇嗣,若是皇子的话便是中宫嫡长子,按照大昭旧例必会被立为太子。沈府门庭愈盛,积淀这样久的筹码已然不够,还有那个蠢的敢上前得罪沈府?   当此时机,沈天瑜一案水落石出。据杨大人所查,沈天瑜是被那刘姨娘的亲戚所诬陷。相干人等一一惩处判刑,沈天瑜也官复原职。另一件拖延得更久的案子,庆阳侯私吞民田,欺压百姓一事也终于尘埃落定,庆阳侯顾怀德罪行确凿,被剥去侯爵之位,没收家中财产,贬为庶民。   据说,庆阳侯府那位时常出入花街柳巷的世子,一身粗衣烂裳地离开京城,携老父一起回去了襄阳故地。那位曾经名满京城的静辞郡主,至今未有任何消息。   这日,西昭门中一连来了数辆马车,赶车之人俱是衣衫整齐干净,马车也是各有各的气派,一瞧就是出自公侯贵勋之家。   其中一辆马车中端坐了一位年约四十的妇人,一身锦绣华服,容色冷峻,双眸微闭。   一旁坐了一位年轻的华服女子,头发挽着倭堕髻,髻上一根水蓝琉璃钗,十分华美。她正给妇人捶着腿,低眉敛目,恭敬无比。   “用力一点。”那妇人眉一皱,神色冷厉,声音也是极不耐烦的模样。   女子应了是,手上加了几分力气。   “太重了!你会不会伺候啊?!”她忽然睁眼,眸光尖利地看向那女子,把她落在自己膝上的手一把推了出去。   “夫人恕罪!”女子被推地撞到车壁上,一瞬也不敢耽误,立刻坐稳,拿捏了力度,小心翼翼地重新给她捶着。   妇人觑她半晌。哼,真是能忍得住,看来想让她自己知难而退离开苏府是不能了。若非如今苏墨阳非要娶她进门,她倒要好好赞扬一番她的隐忍。可她这样身份的女人,怎配得上她那优秀的儿子?   “这回进宫可要时刻注意这些。要不是听说你跟当今皇后有几分旧交,你也知道,我是不会带你来的。”   “是,夫人。清意谨记在心。”她哪里敢说,沈天玑与她的旧交早就撕裂成渣了。可此番能进一回宫也不错,沈天玑如今都是皇后了,也未见得会计较之前那些小事。   ☆、第119章 番外之一枚翡翠玉   昭武十二年夏,昭武帝的长公主出生过后两个月,沈天玑才从东华宫搬回点绛宫。   点绛宫建于水上,四周又环绕了无数花木绿荫,坐在殿中时打开窗子,让水湖清风穿殿而过,最是凉爽好居处。点绛宫殿中四处角落摆上新鲜水果,皆为全国各地最新的进贡佳品,沁上冰,泛着丝丝凉雪之意,伴着果子本身的清淡香味儿,舒爽之极。   坐在窗前,还可揽尽湖上风光,潋滟的碧波,重重的莲叶,映日的芙蕖,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   沈天玑被闷了两个月,如今肆意享受着殿外轻风,真如坐在云端舒适怡然。没错,旁人坐月子只一个月不出门,她却是两个月不许出门!两年前生下长子纳兰晟时因她闷得慌,刚到一个月时就立刻出门吹了风,结果后来病了一阵,这回纳兰徵说什么都不许她出门,宫门守得严严实实,关满了两个月,直到太医说完全没有风险了,她才得以出门。   他过去说,她怎么样他都会宠着。嫁给他已有三年,他果真没有食言。他对她一向有求必应,这次是鲜少的强硬不遂她愿的例子。   她如今是知道了,自己重生一世就是为了来享福的。   宛盈抱来了刚满两月的小女儿,缃黄色的襁褓中,一张小脸圆乎乎的,五官极小,唯有眼珠子黑溜溜的宝石一般,十分醒目有神。   沈天玑抱在手里瞧了半天,忽然苦恼道:“宛盈姑姑,这女儿似乎长得不像本宫,也不像皇上。”   宛盈笑道:“孩子还小,哪里能看出长相如何?当初殿下小时候,也是差不多模样。”   “也是。”她点点头,倒不是她怕女儿生得丑,而是她一直想生个跟她长得很像的女儿,这样,自己即便红颜老去,也仿佛有人在替她维系年轻鲜活。她现在虽然只有十八岁,可是同他相伴的日子仿佛过得极快,这三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沈天玑抱着女儿轻轻晃来晃去,“小晟还没醒么?”   “殿下还在睡着,青枝在一旁看着呢。可要奴婢把他抱来?”   “不用了。你去备些莲藕蜜粉羹吧,小晟醒了要喝的。”   宛盈知道,沈天玑一向喜欢亲自带孩子,便点头去了。   可宛盈一走,沈天玑怀中婴孩儿就不知为何嘴角一瘪,忽然哭了起来。   沈天玑轻拍了一会儿,收效甚微,不禁皱眉道:“可是饿了?”半个时辰前才喂过呢。   她起身走到榻前,掀开纱帐进去喂奶,可小婴孩儿还是委屈咿呀着,嫌弃地别开小脸不要吃。   沈天玑只得又出来,在桌案上拿了块玉,悬在小婴儿的眼前晃来晃去。小婴儿定睛看着,果然不哭了。   “哇唔唔唔……”她唇间吐出小泡泡,黝黑的眼一直追随着那块玉,一手挣扎着。沈天玑把那玉送到她手上,她才安静了。   那玉最开始是纳兰徵拿来哄女儿的,她把它从东华宫拿来,是因女儿很喜欢,总是抓在手里不放。这玉的确长得奇巧,雨洗冬青,凝翠欲滴,是枚翡翠玉,孩童巴掌大小,椭圆形,上面雕刻有云气纹衬底的双龙戏珠。这样精细的玩意儿,也难怪小公主喜欢。   这不,她肥嫩短小的五指只能握住那玉的边缘,可也笑得双眼眯起来,傻乎乎的兔子一般。   沈天玑实在喜欢,忍不住低头亲了下女儿白嫩额角。   宛盈备好汤羹后又回了房中,看见小孩儿手里的玉时,神情一怔。   “怎么了?”沈天玑问道。   “这玉,奴婢记得是皇上过去曾贴身带着的。”   “那又如何?”   帝后感情甚笃,对皇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宛盈恭敬续道:“据说这块玉不是普通之物,它原是可以号令皇家禁军的,一直跟随皇上左右,只是这几年不知为何弃之不用了。”   “……这样重要的信物,如何能随意给婴孩儿玩耍的?”难怪,前几日在东华宫她拿起这玉细瞧,赞了句好看时,纳兰徵似乎神色有异。   沈天玑拉开了婴孩儿的小小手指,正欲将玉取出来,不想她却立刻瘪了嘴哭起来。脆嫩的声嗓瞬间响起,小婴儿双目滚落下委屈地泪水,越来越多。   “母后给别的物件儿你玩好不好?”她抱着孩子起身,走到抽屉前寻了数只各色玉佩宝石明珠之类,可仍然阻止不了她越来越凶的哭势,小小的人儿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哭嗓响彻殿阁。   沈天玑极疼儿女,女儿一哭她便心疼的很,最后只得又重新拿了那玉,送到女儿手里。奇迹一般,她立刻就不哭了。   宛盈笑着道:“小公主喜欢得很呢!皇上既然给了公主耍玩,想来是无碍的。”   沈天玑给她拭了泪,又轻轻戳了下她柔柔的小脸,“真是小淘气。”   结果小家伙还咧了小嘴呵呵笑起来。   及至日暮时,天边流霞漫天,外间的暑热也逐渐褪去。沈天玑吩咐宛盈将贵妃榻摆到荷塘边上,又在旁边置了熏香,她便抱着小女儿坐在那里看荷花。   很久以前禁宫在她心中是黑暗的代名词,可现在,这里却有她最爱的闲适悠然。她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和顾虑,只待在这片空灵的小天地里岁月安逸。   纳兰徵到点绛宫时,天已擦黑,沈天玑尚在湖边。   他远远望着她绯色背影,以芙蕖美景为衬,美得像一幅画。大步走过去,正瞧见她又拿了那翡翠玉逗小婴儿玩。   大掌伸手夺过那玉,瞧了一会儿,又看了眼沈天玑望过来的一脸莫名其妙,淡淡道,“果真是想不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沈天玑道。   眼瞧着小公主又要哭了,纳兰徵忙将那玉送到她手里。嘴上道:“没什么。”   他伸手把她抱起来,自己坐在她先时的位置上。他抱着她,她则抱着女儿。他们像一个和美之极的民间家庭,若非外人在场,大抵都不讲究君纲。他看一眼深暮的荷叶荷花,“朕记得,妍儿未出嫁前,喜欢泛舟采荷。如今怎么不采了?”   她白他一眼,“泛舟采荷,那时候有两位姐姐陪着,如今只我一个,有什么意思?况且这样天真烂漫的事情,我都是两个孩子的母后了,做出来有些不像话。”   两个孩子……他低头打量她一番,想到昨夜的紧/致*,不禁勾唇笑道:“妍儿还年轻得很。”十八岁,还是花儿一样的年纪。两年多时间里有半年他都是看得见吃不着的,他已经打定主意再不轻易让她怀孕。他本就儿女双全,也不忍让她总是经历分娩之痛,虽然她自己似乎分毫不在意。   不过,此事很难拿捏精准……若为了避孕而委屈自己,他是绝对做不来的。   不知为何,她被他这目光一看,总觉得浑身升起异样的热,正欲低头时,他就托着她的下巴吻下来。   小公主已经睡着了,不然睁眼瞧见的便是父皇母后亲热缠绵的场面。   沈天玑手里抱不住孩子,便来推他。他放开她,唤人来把小公主抱走。沈天玑见公主已经睡着,自己抱了一整日,也着实累了,故而未曾阻止。   他忽然开口道:“今日朕陪你采荷如何?”   她惊诧看着他,他已经起身,吩咐周宁福送来小舟。   月色初上时,他们双双坐在小舟上,四周有菡萏轻盈,荷风细细。沈天玑随手折了枝荷花放到舟上,又将那宫灯放到花蕊中间,登时,整朵花都亮起来,花瓣清丽优雅的脉络线条分明无比。   “好漂亮,像只花灯。”   她自娱自乐玩了一会儿,转头见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她道:“皇上你看花呀。”   人比花娇,为何要看花?他淡淡一笑,忽然把她从小舟尾部拉到怀里,搂住她吻得极深。她明显感觉到他身体迅速燃起的热度,想到此刻还在湖上,吓得立刻后退。   如今是在水上,她这样挣扎实在危险,他也不想放开她,便伸手点了她的穴道,她登时浑身一软。   他趁机缠上去,解开她的衣带。   或许是情景太过相似,她还未来得及羞怯,登觉这场景一阵熟悉,眼前忽然划过细碎的片段,骤然响起四年前的那件事来。   月色,荷花,小舟,还有那枚女儿巴着不放手的翡翠玉!   那年,她遇到的登徒子,给她的信物正是这块玉!   再一想,很久以前常怀告诉她的,纳兰徵最开始看见她时,正是那年的姑苏,一算日子,可不正只差几日!   他发现她神情不对,放开她,手指轻轻拂过她红润柔软的唇,“想起来了?”   “你……你……”她说不出话来,心里不知是羞是恼还是别的什么,只皱着眉看着他。旁边的宫灯很亮,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容颜,不似四年前那夜的黑暗不清。于她来说,那实在不是什么好回忆,她回京后还差点起了念头派人去寻到那登徒子,想着定要狠狠惩戒一番才好。后来又因实在不好找到人才作罢。   没想到是他?!眼前男子俊颜上满是灿烂笑意,又带着几分幽深。   “你快给我解开。”她恼道,浑身无力让她无助,仿佛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却不听她的,反而凑得更近,一边继续解她的衣衫,一边与她低低道:“那块玉,原是朕送与你的信物。你没来赴约,还随手把信物扔了。”他转到她耳边,小声道:“让朕想了这样久,你可知罪?”   “我……啊!”胸前的刺/激让她浑身一颤,极想逃开他的触碰,却没有力气。他一反平常的温柔,偏不给她解开。   虽然知道四周有足够的屏障阻隔视线,此时又是黑夜,不可能有人看见。可夜风吹过,泛起一阵寒凉,这凉意告诉她这是殿外,她便羞愤极了。   “妍儿知错了!求皇上恕罪……”先服软求脱身再说。   “知错也没用。”他声音低沉喑哑,眸光幽深如夜,她衣衫褪尽,春/光乍泄。他紧紧压着她,态度坚决道:“朕要的是补偿。”   其实就是耍流氓嘛!那件事说来是他不对,怎成了她的错?!可此时他霸道强硬,她哪里有丝毫还手之力?   “宝贝儿别怕,”他又轻声抚慰道:“我在这里要你一次……你这回乖乖的……”   激烈的一次。她咬牙忍住几乎要破口而出的呻/吟,承受着他的无限热情……   最后他满足地亲她脸颊,给她穿上衣裳解开穴道,她凶狠地握着他的手咬下去……可终究是不舍得用力。   ☆、第119章 故仇再遇人事非(上)   冬日云层厚重,露下的一缕暖阳在翘角飞檐下一寸寸扩散,照着殿阁楼宇上的朱红连楹和彩画斗拱,鲜丽柔和。偶有数只雀鸟自庑殿顶掠过,发出叽喳脆声。   碧蔓领着几个宫女回到凤宸宫时,难看的脸色才好了些,一径走到沈天玑所在的偏殿中回话。   方才去了趟流霜宫,奉皇后之命送了些补给之物,不想那苏云芷不仅不知感恩,还满口胡言辱骂皇后。要依了她入宫前的火爆脾气,早就发作扇她了。   去看诊的太医说,她这疯病是因心念郁结,若非放出冷宫好好疏散心情,单靠汤药内服用处不大。放出冷宫?她想的倒美!   沈天玑正支了腮坐在案前,手上毛笔顿了好久,也没写下一个字。碧蔓在一旁禀报了苏云芷的事情,沈天玑仍是沉思的模样,秀眉微蹙,红唇紧抿,仿佛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   碧蔓久未等到她的吩咐,“娘娘?娘娘?”   “啊?”沈天玑醒悟过来,转头看到碧蔓,“你回来了?”   碧蔓只得又把事情说了一遍,“娘娘您也太好心了,她那样儿的不知好歹,何必送她那些东西?”   “跟个疯子计较什么?”她随口说着,略有些心不在焉,想了一会儿仍是写不出一个字,索性搁下笔,半倚在后座上。   碧蔓诧异道:“娘娘是想写什么呢?奴婢走的时候您就开始写了,怎么还没写一个字呢?”   沈天玑捏了捏额角,“唔,记忆力不行。”   自从上回的江南水灾,沈天玑就想着要做点事情。前世她是昭武十四年才死的,照理来说,若有国中人人皆知的大事,她该有印象才是,若再有诸如水涝洪灾之类的,也好早些做预防。   可她想了半日,竟然想不出一件事来。事实上,上回的江南水灾,她也没有印象。她原先怀疑过是否两世并非完全平行,可后来,无意中从纳兰徵那里得知,顾殷殷很久以前就跟他说过,昭武九年会发生水灾,他初始时半信半疑,待发觉了堤坝修筑贪污一案时,虽然做了些必要预防,可运河边上住户无数,重修堤坝又非三两日能完成,才导致灾情依然严重。   他说这话时神情淡漠如常,她仔细瞧他半晌,也没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悔意。可她却有些忐忑。庆阳侯府一门落败,顾殷殷被关了数月却没个下文。她想,或许他还是看重她那预知未来的能力的,虽然这预知有时会出现错误。顾殷殷那么想做皇后,她若是做了皇后,大约能更好地辅助他吧。不像她,似乎百无一用。   说起来,她沈天玑不是重生的么?应该更有这种预知本事才对吧?可她上辈子是个蠢货,只顾着关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苦恋苏墨阳还自以为十分崇高,旁的一概不管。大约水灾发生在京城,她才会知晓。   那几年的记忆里鲜少有外界消息,都被苏府后院的种种嫌恶嘴脸充斥着。印象最深的自是晋远侯夫人对她的鄙夷和痛恨以及自己深藏的自卑和一分不剩却还强自装点的尊严。   就因为她不能生,她活该在后院被糟践死。   她神色微黯,低头,微显的腹部提醒着她,她如今有孩子了。   青枝送上来一碗羹汤,“已经两个时辰了,娘娘该饿了吧?”   “你倒是掐的好时辰。”沈天玑微笑道,拿了小汤匙小口喝着。或许是因腹中胎儿正在快速成长,她如今总是饿的很,可每次吃多了腹中又难受,李明怀给她定了个少吃多餐的规矩,白天里每隔两个时辰总要进食一次。   “娘娘,流霜宫那边该怎么处置呢?”碧蔓还在纠结苏云芷的事情,“真的要太医给日日煎药送去么?”   沈天玑淡淡道,“我不爱欠人情,这只是承诺给冰容的一点好处。后面的事情你看着办就好,不必一再问我。”   见她如此漫不经心的话语,大抵知道主子并没有想帮苏云芷的意思,碧蔓也放下心来。   用了一小碗羹汤后,宛盈入殿来禀报,“娘娘,晋远侯夫人已经候在慎懿殿了。”   作为一座空虚后宫的主人,沈天玑也是闲得慌了。过去尚能动手做些小食香药之物打发时间,现在因有了孕,纳兰徵什么都不许她做了。如果说过去她是养在房中的牡丹花,现在便是套上了一层琉璃纱罩,碰都碰不得了。   这几日请见她的诰命夫人们很多,不用问也知道是来干嘛的。该见的早就见过了,旁的人她本不想见,可这晋远侯夫人却求见了许多次。既如此,见一见也无妨,权当找个乐子吧。   她私心里,也想看看,这位前世里对她刻薄无比的婆婆,这一世又是个什么模样。   换了身衣裳移驾慎懿殿。   宛盈仔细一辨,并未闻到丝毫香粉之味,这才稍稍放心。李太医早有交代,香粉之味容易让孕中的娘娘不舒服,所以凡是与娘娘见面的人都不许施脂粉。可见这晋远侯夫人也是细心的。   沈天玑自然也是素面朝天,只清汤面容透着柔和温软,倒显出别样的韵致。行礼之后坐定后,沈天玑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番,只觉得这位夫人似乎与记忆中颇有不同。记忆中的她无时无刻不是双眸尖刻如刀,满满的鄙夷时常让她连抬头都不敢。如今却是一脸恭顺崇敬,带着几分从容大度,和谐极了,让人瞧着也舒服。   待看到她身后那个低头侍立的熟悉身影时,沈天玑目光一凝。却也只有一瞬,视线又流水一般自她身上滑了过去。   这算什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任她装扮与过去再如何不同,她也一眼能认得出她!真不愧是宁清意,在她毫无觉察的情况下,竟然又从泥沟里爬了起来。   想起最近关于晋远侯府的传闻,又见宁清意一身妇人装扮,沈天玑已经能猜出大概。   宛盈端来了最近刚得的进贡新橙,沈天玑道:“这是南边儿新进贡上来的,侯夫人尝尝。”   “多谢皇后恩典。皇后娘娘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晋远侯夫人笑得恭敬,“娘娘有孕,更应该多吃些新鲜瓜果,这样生出来的皇子便是肌肤白皙的俊俏模样。”   沈天玑只淡淡抿了一口茶,未曾答话。听得晋远侯夫人又奉承了几句,都是些她听过许多遍的话,不禁有些烦了。   本以为在晋远侯夫人面前自己多少会有几分快感,毕竟这位夫人对她的虐待是造成她前世早早离世的最直接原因。但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辈子,她是运气太好了。翻转了前世的悲剧,却总觉得胜之不武。反倒是宁清意,让她再一次刮目相看。   视线刚投过去,发现宁清意的微微抬起的目光瞬间低了下去。   沈天玑勾唇一笑,“侯夫人不是说带四小姐进宫的么?侯夫人府上的四小姐本宫也认得,却并不是这位呢。”   晋远侯夫人见沈天玑的神色淡淡,一时也料不中她心中想法。她原以为沈天玑看见宁清意至少也该有惊喜才是,可为何是一副看待陌生人的态度?   她脑子一转,立刻道:“皇后娘娘,这是妾身的干女儿。”   话落,座上雍容女子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刺耳的“啪”的一声。   晋远侯夫人和宁清意都立刻双膝跪地,再不敢抬头。   沈天玑声音几分冷厉,“本宫虽然年轻,可身在宫中,宫里的规制一分也不敢忘。宛盈,你来说说,这禁中是随便人都可以进的么?”   宛盈声音清晰,“回皇后娘娘,侯夫人的品阶只堪堪入得了这慎懿殿,便是侯夫人的亲生女儿入宫都须令求懿旨,侯夫人如今冒名带了个来路不明的干女儿来,当以擅闯宫禁论罪,夺去品阶,并打上一百板子赶出宫去。”   满以为沈天玑和宁清意是好姐妹,如今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晋远侯夫人心里憋屈得慌,只得磕头道:“皇后娘娘恕罪,妾身……”   “皇后娘娘!您不认得我了么?我是宁清意啊!”女子忽然跪着爬到沈天玑跟前,泪水说来就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小时候咱们无话不谈,一起放风筝一起逛街游湖,娘娘爱红色我爱蓝色,娘娘爱吃莲藕我爱吃莲子,娘娘曾经说过,咱们是最相配的姐妹呢!”她也不哭出声,就这么默默流泪,三言两语勾勒出一对情深好姐妹的形象,沈天玑简直叹为观止。   这些话沈天玑都记得,可是她同样记得,宁清意是知道她爱红色之后才开始喜欢蓝色,知道她爱莲藕之后她才开始变得喜欢吃莲子。   “那时候我家穷,全靠娘娘善心,时常接济些银钱给我,我才有命活到现在!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娘娘的大恩大德!那时候我就知道您是个有福气的,如今成了皇后了,我也替你开心!今日是我实在想念您,才央了干娘想法子带我进宫来见您的,求您不要责怪干娘!”   晋远侯夫人眼中闪过满意。这丫头是个聪明的,若此时不站出来,待出宫回府,就有她受的了。   宁清意都哭到这个份上了,把沈天玑的喜好都一字不差说了个遍,再否认却是不能。   沈天玑默默看她流了半天泪,淡声道:“都起来吧。”   ☆、第120章 故仇再遇人事非(下)   “你这么说,本宫倒是有了点印象。”沈天玑慢声道,“你是……住在西风巷的清意么?”   “娘娘,奴婢也记得她。后来嫁给一个商户做妾的。”碧蔓提醒道,“娘娘身边的人多,哪里能一个个都记得?”   宁清意双眸含泪道:“我是被逼的,最后逃了出来,幸得干娘相救,才能留下一条命。”这副委屈模样,任哪个人见了都要心生同情和怜爱了。   可沈天玑却只淡淡瞧着她,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双眸没有情绪一般。为了攀关系,她同过去一样,使出了浑身解数。可是这种仿佛被狗皮膏药黏住的感觉真是不好。   沈天玑抿了抿甘醇的茶水,悠悠道:“你对本宫的这份心本宫甚为感动,要不再到本宫身边来伺候如何?”   狂喜自宁清意眼中一闪而过,又很快地掩饰下来。正欲开口说话,沈天玑又续道:“可本宫重视规矩,你还是得走一番宫女遴选的过场为好。而且……”她顿了顿,淡淡续到:“今日你这冒名进宫委实不妥。本宫既身为皇后,就不能视而不见。来人,把她拖去司刑房,就按律例赏一百刑杖。”淡如水的视线落在宁清意身上,透着几分冰寒。   宁清意脸上笑意渐失,仿佛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眸中鲜少透出几分迷惘来。   沈天玑道:“怎么,不愿意么?”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微微靠在椅背上,又轻轻笑起来,绝色容颜里透着温婉容雅,温声安慰道,“妹妹,国有国法,本宫也没法子。这些日子以来你定然受了不少苦,待刑罚结束了,你若还有什么委屈尽管与本宫说,本宫定会为你做主的。”   刑罚结束?那她的命都只剩下半条了!   宁清意有些不可置信,这样的沈天玑实在不在她的意料之中!之前在沈府,她后来虽然对自己颇冷淡,对她的屡屡求助都避而不见,但终归没有与她公然撕破脸过。她们过去相处了那么久,她自认对沈天玑的性子还是有几分拿捏。可此时,一向镇定的她心头忽然生出恐慌。   现在她在苏府的日子并不好过,不受晋远侯夫人待见就罢了,连苏墨阳对她的些许情意都是建立在沈天玑的身上,二人行/房时,他不止一次唤沈天玑的名字,对她又有几分真心可言?这次进宫,她是跟自己赌了一把,若是能勾上现在是皇后的沈天玑,她日后定然前途似锦,又何曾稀罕区区侯府世子侍妾的位置?若是沈天玑不念旧情,最多也就是被赶出宫,日后继续在苏府做小伏低,跟现在相比也坏不到哪儿去。   可她独独没料到,沈天玑会当场发作她。   尚且无措之际,两个侍卫就将她押了下去,徒留一声惊慌失措的求饶声,越来越远。   殿中只剩下战战兢兢的晋远侯夫人,听到宁清意的惨叫,惊出一身汗来。“今日妾身冒名带了宁清意来,是为了娘娘与昔日好姐妹团聚,实在无心欺瞒娘娘……”   “侯夫人如此害怕做什么?”沈天玑声音仍然冰冷,“倒像是本宫欺负你一般。可见晋远侯府是一代比一代强了,苏嫔在下毒害本宫时,可是丝毫也没有害怕。”   晋远侯夫人浑身一栗,只是多年来培养出的高门贵妇的庄重气质犹在,“苏嫔罪无可恕,妾身也有未能管教好女儿的罪责。为此事,皇上还在朝中斥责过侯老爷,的确是妾身家门不幸啊。”   苏嫔获罪,晋远侯当时就写了文书跟她断了父女关系,晋远侯府也一直无事。晋远侯夫人没料到沈天玑会忽然挑破这件事。   本来还想和沈天玑多套近乎,此刻她也知道没可能了,或者说,今日进宫就是个错误。这位年纪小的皇后娘娘,她原本以为是个好对付的,现在发现情况并非如此。   “实情到底如何,想必侯夫人比本宫还要清楚。”也许是因为怀孕,沈天玑觉得疲倦了,不想与她虚与委蛇下去,“泥菩萨尚有三分土性,你们倒好,都把本宫当软柿子么?”   “娘娘,您这话是何意?”   “先前几个月,晋远侯做了些什么,侯夫人以为本宫不知道么?还敢屡次三番求见,莫不是以为一个宁清意能让本宫对你们产生好感?”沈天玑嘲讽笑了一声,又道:“侯夫人大概不知道,本宫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宁清意!”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连青枝碧蔓都有几分诧异。娘娘不喜宁清意是肯定,可论恨的话,宁清意那样的人,她配么?   “今日本宫也累了,晋远侯府最后会如何自有皇上自由定夺。说句掏心窝的话,本宫不去插手已经是大慈悲,侯夫人还是早些回去吧。”   沈天玑起驾回凤宸宫,又吩咐碧蔓留下来,让她待宁清意刑杖受完后禀报于她。   碧蔓一直最讨厌宁清意的,这也是沈天玑留她下来的原因。司刑房碧蔓并不是第一次去,但她的确是第一次见着这样血淋淋的场面,受刑的人一动不动,倒跟死了一般。毕竟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熏陶和调/教,碧蔓只初初惊了一下,很快镇定下来,皱皱眉,“残花败柳还敢肖想留在娘娘身边,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碧蔓姑姑,现在要如何处理?”司刑房的小黄门一脸恭顺谄媚道。   碧蔓觑他一眼,“该如何就如何,咱们大昭的律例,公公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那小黄门一愣,方才打了八十板子,这女子就进气多出气少,离死不远了,这若是继续打下去,肯定没命了。   “救我……救我……”   这时,奄奄一息的人出了声,十分微弱,恍若蚊蝇。   宁清意努力地睁开眼,疼痛到极致的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可求生的意志告诉她,若继续下去,她就会被活活打死。   过去遇到过那么多艰难,她都一步步走过来了,怎能因为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罪名而死?   笼罩住视线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抑或是血水,朦胧中,她艰难地搜寻中对自己有利的条件,可只看见了碧蔓的身影,“碧蔓……皇后娘娘呢?我要见皇后娘娘……她肯定对我有所误会……”   每一句话都扯得生疼,好不容易才说完整了。碧蔓冷冷道:“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在皇后娘娘面前自称我,真以为娘娘还同小时候那样听你任意哄骗吗?”   “我……我对娘娘的姐妹情谊是真心实意的……”   “真心实意?我呸!别以为你当初在沈府做的那些事没人知道!你的真心实意只会留给你自己!”   “你不相信我没关系,”宁清意说了一会儿话,倒是清明了几分,忍着疼痛缓慢开口道:“方才苏夫人在,有些事情……我想单独跟娘娘说。”   “什么事,你告诉我,我转告给娘娘也是一样的。”   人在面对死亡时,总要孤注一掷的,宁清意唇间冷笑,眸中满满都是笃定,“我要单独跟娘娘说。你若是现在把我打死了,以后定会后悔的。”   娇弱清丽的眉眼如今一片决绝孤冷,看得碧蔓也不禁心下犯疑。正犹豫间,外面响起叩拜声。   “见过皇后娘娘!”   原本打算打死完事,再不愿意看见这个让她心情变坏的女人。可是在去凤宸宫的路上,她还是折了回来。   她能轻而易举弄死宁清意,是凭借了权势地位。可那又如何?胜了就是胜了,既然身处在这个位置,手上有权利,她若是忸怩着不善加利用她就是傻子。   今日去见晋远侯夫人,本没打算这样撕破脸,毕竟现在苏府表面的荣光还在,她现在还不宜发作晋远侯夫人。可是,宁清意的忽然出现,又将深潜在她心中的那份如刀的锐利和狠戾激发了出来。   似乎很久没有这样过了。希望一个人能立刻去死,以解她心头之愤。她试探说要让宁清意进宫伺候时,对方难言的狂喜和雀跃让她知道,这种人是永远不会安分的。在她心里,她沈天玑倒是块当阶梯石的好材料呢!   沈天玑跨入室内,里面的血腥味让她一阵反胃。碧蔓连忙搀住她,“娘娘,您怎么来这里了?”   沈天玑站定,双目平静无波,看向宁清意,“你不是有话与本宫说?说吧。”   宁清意这才彻底醒悟道,这个沈天玑,与自己所知的那个完全不一样!   沈天玑一身石榴红撒牡丹描金线锦缎宫装,容色娇美,气度雍容,立在光线昏暗的刑室中,仿佛一朵耀目之极的牡丹花。双眸淡定无波,透着隐隐的从容和高贵。   她是与帝比肩的一朝皇后,是天下间地位最高贵的女子。她腹中还怀有皇嗣,那将是大昭的皇太子或者长公主。   而她宁清意呢?很久以前就是仰望着沈天玑的,如今,差距越来越大了。她低到尘埃里,她则升到云端,睥睨众生。   “姐姐……你救救我……”宁清意双眸又流泪。   可她不知道,这声姐姐,只会让沈天玑愈发讨厌她。   “闭嘴,本宫不是你姐姐。”沈天玑打断道,“不要再继续演戏了,因为对本宫都没用。”她望向她惊疑的眼,轻笑道:“你可知道,当初在沈府背地里设法把你撵出去的人,就是本宫?你那肚兜,也是本宫让人送给那个老色/鬼的。”   宁清意身子一抽,目光染上几分恨意。她是因名声坏了才不得不隐姓埋名沦落到云华楼为卖艺的,原来她一直想要找到主谋就是她!   “若不是你把祖母也算计进去,本宫也不会如此狠绝。当然,比起你的手段,本宫还差得远了。对了,你方才不是说有要紧话要说?若是迟了,本宫可就走了。”   宁清意只狠狠瞪着她,一双眼怨毒地仿佛淬了毒汁。   沈天玑笑一声,“就知道又是你的把戏。你总是这样坚韧,连本宫都不得不佩服。”   “沈天玑……我并没有害你……你为什么要来害我?”   一身华贵的女子又冷笑一声,“害人,并不是非要动手下毒使刀子的。这点,你比我清楚。”   宁清意知道已无退路。忽然觉得很累,疲倦之极。奋斗了一辈子,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她一直以为,不管什么都要靠争取得到,所以她一辈子都在努力争取自己想要的,比如地位,比如富贵。可是眼前这个女人,从不曾争取什么,却拥有了一切。   世道何其不公!   视线落在沈天玑的腹部,宁清意嫉妒地快要发疯。她与苏墨阳早有夫妻之实,可苏墨阳每回都会看着她喝下防止怀孕的汤药。她多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稳固她在苏府的地位,却始终不能如愿。   她咳出血来,“你有什么?就是皇上喜欢而已,等到残花败柳那天,看你还怎么得意!咳咳……如果……如果没有沈府,没有皇上,你什么都不是!”   沈天玑眸光一凝,继而又笑起来,“你说的对。可偏偏本宫就是有这些。”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她不停呢喃着。   沈天玑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半干半湿的血迹上,淡淡道:“你可知道,有上进心是好事,可若是心太大,太过痴心妄想,总是讨不到好结果的。你若是跟在苏墨阳身边,凭你的姿色谋略,做个妾室总是稳当的,你却偏要又来招惹本宫。你可知道本宫有多么讨厌你,你既然送到了眼前,就没有让你全身而退的道理。”朝一旁的小黄门示意了下,剩余的二十刑杖继续进行。   沈天玑终究是没有看着她断气,只吩咐碧蔓盯着。她身边的丫头也需要多历练历练,日后才好办事。   曾想过,留下她一口气,再捏个什么罪名让苏墨阳也彻底讨厌上她,再把她送回苏府。可想到苏府也是时日无多,这想法便歇了。   碧蔓来报回话的时候,她正在做窗下欣赏几幅新描的花样子。听后只淡淡应了声,并无多少雀跃之色。   “娘娘不开心么?”   沈天玑摇摇头,“未曾。是她的话让我领悟了几分道理。”   “什么道理?”   舒朗男声传来,纳兰徵跨入房中。   沈天玑一见他的身影,就下了地三两步跑到他跟前,扑到他怀里。   这动作迅疾得让他担忧不已。他一把搂住她,轻拍了下她的翘臀,“也不怕摔着!”   ☆、第121章 长相依兮长相伴(上)   殿中人皆尽退去,男子同过去一样,揽着她坐在南窗榻下。   “今日怎么这样早?”女子一落到他身上,就自然而然地全身放松,乖巧地伏在他胸口。   他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她的神情,过了一会儿,黑亮的眸子闪出笑意,“倒是朕小瞧妍儿了。”   听到回禀说皇后今日去了司刑房,处置了一个丫头,原以为她会害怕,此刻看到她云淡风轻,心中更多是满意。   他这个小皇后,端庄严整做得不错,但心地太软了些,竟从未见过她严厉惩治什么人,比如那无意中知晓秘密的莲香,若是他,定会把人灭了口,可她选择把人放到点绛宫。点绛宫四面环水与外隔绝,一应来往都在严密监控下,这也算变相囚禁了。没想到今日这丫头会有这样的进益。   女子不知他的喜悦从何而来,本来还准备认个错什么的,因宁清意是宫外的人,却在内廷司刑房处置了,多少有些不合规矩。但凭她这死命钻营的功夫,若是不立刻处置了,只怕又要被她跑了,保不准又要生出什么幺蛾子,到时后悔都来不及。   可沈天玑不得不承认,宁清意的那些话,的确是种进了她的心里,让她耿耿于怀。   她位列皇后,又有沈府在背后撑着,只要不行差踏错,顺利诞下嫡子,这一辈子总要享尽国母尊荣的。可是她看重的从来不是什么皇后的荣耀,她在乎的只是他。他对她痴迷得很,可她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建立在这副会随着岁月流逝而褪色的容颜上的。   若到了人老珠黄那一天,他还会爱她吗?这个问题,其实她早就想到过,只是不愿意深思。说到底,她是对自己不自信。   “怎么了?”他在她面前,早就练就一手察言观色的好本事。   沈天玑顿了一下,轻轻咬了下唇,双眸水汪汪仿佛清晨的山岚水雾,小手抓住他放在她腰际的大掌,放到她的小腹上。   本就是微微显怀,厚厚的衣物隔着,着实感觉不到什么乾坤。偏女子嫣唇微撇,声嗓娇脆清甜又暗含委屈:“小宝宝又饿了。”   男子一阵阵心软,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宇,抱着她到外殿吩咐摆饭。   这丫头是越来越会撒娇了。   她倒也没撒谎,的确是饿了。身怀龙嗣,她如今的膳食可是慎之又慎,且十分营养。口感粘糯软和的汤羹被一勺一勺喂进她的嘴里,她吃得迷迷糊糊,前一刻还在思索问题的脑子就逐渐混沌了。   再次醒来时,已是夜晚。她有些懊恼,发觉自己越发像只猪了,除了吃就是睡,还能一边吃着一边睡过去,这也是个本事啊。   身子一翻,这才发现身边冷衾凉被,本该抱着自己一起睡的男子不在身边。   听到纱帐里的声响,宛盈轻手轻脚地走进内殿,正见沈天玑掀开了纱帐下了榻。   “娘娘!才刚到丑时呢,外头天冷,还是不要起身的好。”   沈天玑坐在榻上,果然听见外面狂风呼啸之声,树枝被卷得发出巨响,仿佛有一两声枝条断裂的脆响。   “皇上呢?”   “戌末时周公公来禀说常怀大人来求见皇上,皇上便出去了。娘娘莫担心,估摸再过一会子,皇上就回来了。”   宛盈把一件厚厚的狐裘袄子披到沈天玑身上,又呈上去一个汤婆子。沈天玑站起身,走到窗前,掀开厚重的帘子,借着宫灯的亮光,透过窗户纸望见一片漆黑,无星无月,只有树枝狂摆击打的声音,甚是可怖。   这样晚了还要起身,大约是极重要的事吧。天气这样恶劣,不知他今夜还能不能回来。   外面刮着大风,却未曾下雨。京城东北角,国中天牢所在地,距离重重宫阙的禁中不过数里,正历过一场慌乱。   这里都是天子亲自下令关押的囚犯,上半夜不知为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火势借着风势疯狂蔓延,幸好及时调派了训练有素的军队来救火,才没酿成大祸。   天牢烧毁了一角,只有几个囚犯受了伤,并没有人殒命。兼管天牢安危的刑部侍郎朱迁擦了擦额角的汗,一颗悬着的心正堪堪放下,却冷不防迎来皇上冰冷的目光。   “天牢重地都能出这样的纰漏,朱大人倒也能耐。若非有人通报朕,朱大人是不是预备知情不报?”   朱迁身子一抖,连忙伏地道:“微臣有罪!”   男子未曾理会他,明黄的骏挺身影一脚踏进天牢,后面跟着一身黑色的脸色肃整的常怀。若是其它牢狱也就罢了,这天牢里的囚犯,每一个都极其重要,一分差池都不能有的,虽然没有人数缺失,但总要检查一番为好。   有些人总是有吸引人目光的本事,即便是在尘土之中,也能散发出珠宝的光华。看到那抹静坐的白色纤影,纳兰徵微微眯了眯眼。   她同所有别的囚犯一样,身着粗布囚服,墨发挽起,鬓边犹带着一只宫绢白梅,一身的清淡高远,倒比先时在宫外看着顺眼多了。   “殷殷见过皇上!”   他停在了她的牢房前,她行礼参拜。可他也不过看了她片刻,就收回视线转身继续往前。   “皇上且慢!”   男子脚步不停。   “是关于皇后将来的命运!皇上若是不听殷殷此言,以后定会后悔的!”   果然停下来了。   他再次走到她牢房跟前,盯着她的眸光带着重重压迫,“你可知,妄议皇后的结果会如何?”   顾殷殷淡淡一笑,“殷殷不过阶下囚,这条命皇上随时都可以拿走,还有什么可怕的?皇上独爱皇后娘娘,殷殷既然能预知皇后未来一二,总要告知于皇上,也算了却一番殷殷对皇上这么多年的爱慕之心。”   屏退左右,男子挺拔的身影走入牢房中,金丝线绣的衣角拂过门边的锁链,发出一阵轻响。   “你说的,朕未必会信。”   “可已知总比未知要好,皇上向来神通广大,说不定能延一延皇后娘娘短短二十余载的寿命呢?”   感觉到男子骤然一利的目光,顾殷殷知道,自己算是成功了一半。喜的是,自己这回终于走对了棋,悲的是,他果真对那沈天玑情深意重。   “皇上,若我说,沈天玑会在昭武十四年去世,你会信吗?”女子容颜苍白却清丽无边,微扬的秀眉带着淡淡的笑,即便置身于天牢也丝毫不乱。   男子眉目不动,女子又是一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不求什么,也没必要骗你。皇上若是不信,大可以当我没说过。”   说着,她微垂了眸不再看他。   男子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久久,心中划过一阵迟疑,却又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顿了半晌,终是转身,踏出牢房,又忽然回身,正见那女子微抬了头偷偷看他,目光带着惊惶!   如豹子出笼一般,他倏然闪电般旋身过去,一把拽住那女子的衣襟,伴着女子的惊呼,他很快就看见女子白皙的脖颈处有一层薄薄的痕迹,很隐蔽,可逃不过他的眼睛。   “皇上!啊——”   只听见撕拉一声,一张巧夺天工的□□揭下,露出一张陌生的女子面容。   他认得她,是顾殷殷的贴身侍女采屏。   采屏自知身份暴露,忽然朝一旁墙壁撞去,却被男子一把撂到一边,上前一步,卡擦一声卸掉了她的下巴。   常怀以及跟上来的朱迁等人远远看见情况不对,都奔上前去。   采屏本就没有武功,只不过经过多年训练才练就与顾殷殷一般无二的神态语气和声音,这会儿早就毫无反击之力,连死都不能。   纳兰徵冷冷撇了眼冷汗涔涔的朱迁,后者早就吓软了脚,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囚犯被掉包了,他难辞其咎啊。   他未曾理会他,只示意了一下常怀,转身离去。   这场火来得蹊跷,他心知其中必有隐情,原来是被他遗忘的顾殷殷闹出来的乱子。早知如此,他就不用这样大费周章地亲自出宫了。   实在是浪费他的时间。这样的寒风夜晚,妍儿若是醒了必要害怕,他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同一个夜晚,晋远侯府。   晋远侯苏礼还在盛怒中。他向来看重的长子苏墨阳竟然为了救出顾殷殷而牺牲了两个重要暗桩!那可是他费了多年功夫,才好不容易在刑部部署稳妥的!   “那个逆子现在在哪里?”   苏府的管家,也是苏礼的第一得力下属,低头回到:“公子说要把顾小姐送出京城。”   ☆、第122章 长相依兮长相伴(中)   “孽障!”苏礼把书桌拍得啪啪响,“姑且不论他能否逃过皇家禁军的搜查追捕,就是能逃得过,他救护朝廷钦犯出城,日后前程也毁了,皇上定会问罪整个苏家!”   “老爷,别气了!墨阳一向行事分寸,今日必是有把握才去救人的。”晋远侯夫人端来一杯茶水,小心翼翼呈到他面前。   白日里她从宫里仓仓皇皇地回府,就被苏礼好一顿痛骂。宁清意进了宫就再没出来,想必是死了,一百刑杖,莫说一个弱女子,就是个身壮力健的男子也未必受得住。她也知今日进宫之举太过鲁莽,被骂得狗血喷头也不敢辩驳一句。   苏礼啪的一声把茶水掀翻了,“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苏府的基业都要被你们毁于一旦!”   晋远侯夫人往后退两步,低了头不敢作声。   “明知皇后如今怀有龙嗣,水涨船高,连以前几次三番上折子说皇后不贤独宠后宫的言官都不再有声响,你还敢往枪口上撞!我看墨阳就是承了你的心智,一味的犯蠢!”   苏墨阳不在,苏礼仿佛终于找到个发泄口一般,又开始对着侯夫人劈头盖脸地骂起来。侯夫人也委屈啊,她先前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宁清意以前与沈府的纠葛弄清楚的,可也只限于沈天玑与宁清意的交好。宁清意又惯会作戏,她才一时糊涂想着带上宁清意去跟皇后娘娘套套近乎,也好缓一缓如今沈府和苏府的紧张关系,没想到惹了一身麻烦。   侯夫人心里一刺,都怪宁清意那个贱人把她骗得团团转!死了也是活该!   骂了一通后,苏礼才稍稍解气,毕竟是亲生嫡子,既然做下了这通事儿,他这个老子也只能费心掩藏,他喊来府里的几个谋士,抽抽泣泣的晋远侯夫人便自觉退出了书房。   立在门口顿了一会儿,却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她只得恨恨地回去了。   路上遇到个苏墨阳院里伺候的老妈妈,一脸急匆匆的,“夫人,今夜风大,值夜的丫头一时糊涂,忘记把少爷房里的窗子关上了,少爷屋里的书卷吹得满院子都是!老奴已经把那丫头打了一顿,可是少爷那些书册都乱了,也不知找回来的是不是齐整。”   晋远侯夫人刚受了骂,也没有好脸色,“待墨阳回来让他自己瞧瞧就是了,这还要来问我吗?”   那老妈妈连点头称是。   当纳兰徵带着一身冷风寒凉回到宫里时,沈天玑已经又睡去了。   “皇上,娘娘在灯下写了一会儿字才又去睡的。”宛盈小声回禀着。纳兰徵点点头,走进浴池将身上沾染的天牢腐朽黑暗的气息尽数洗去,才轻手轻脚进了帐幔。   方躺到女子身侧,正欲把娇软温暖的身体搂过来,就感到锦被里的小姑娘忽然起身,兔子一般,一个利落翻身就趴到了他身上。   一双清明无比的大眼睛直瞪瞪看着他,黑得发亮。奶白的小脸,嫣红的唇,就伏在他跳动的心口处。   男子正欲出声,她已经身子一倾,堵住了他的唇。   一双葱白小手就撑在他的两侧,她学着他平时对她的样子,俯身在他上面,姣好的身形掩在粉色月幻纱的寝衣之内,无一丝瑕疵的肌肤在纱布的遮掩下若隐若现,特别是那一双柔软玉白,在这种姿势下愈发尺寸傲然。   吻了一会儿,他的身体就滚烫起来,眸光逐渐聚起火光,拼命抑制动作的大掌紧紧攥了会儿,本想多享受一番她难得的主动,终于还是忍不住,忽然攥住了她毫无防备的双峰。   “啊……”突如其来的刺激让她娇喊出声,双眸泛着水汽,仿佛雨后山岚的薄雾。娇嫩的双唇不过一顿,前一刻还灵巧的舌尖就失了方向,被蛮力卷了去。   本就是禁/欲良久,这丫头竟还敢行这等挑逗之事,他要是不狠狠治她一治,振一振夫纲,可真枉费了他昭武帝的无上威仪。   本想把她压在身下,好掌控她的一切,可想到她有孕在身,还是就着她上他下的姿势,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背脊紧紧抱着她,另一只手呢,在她下面,对着两只小玉兔时重时轻的揪/弄,偶尔还一下攥住两只品玩……   不一会儿,女子的芙蓉面就如沾了水露的艳丽桃花,喉中发出轻微的呜咽。碍于她怀孕,二人多日未曾亲近,她感到体内热流激涌着,原本的色/心一下子就缩了回去。   真是,她还没怎么施展呢,他这么快就入了戏,之前一番细节打算,可算是白想了。   男子手掌中传来的无上娇软的感觉让他愈发澎湃起来,连带着唇舌的力道也越来越重,最后干脆双臂箍着她,狠狠地,狠狠地吸吮她的嫣唇、脸蛋和小巧的下巴……这样的力道,仿佛要把她整个人吞进去一般。   最后一口咬在她的耳畔,火热的呼吸仿佛要烧起来,“磨人精……你是天生来克我的么?”   他紧紧搂着她不再动作。她知道他又开始克制了,可今日她偏不许他克制,娇笑道:“皇上真能忍得住么?”   小手如灵蛇一般,滑入男子腰内,他毫不防备,喉间溢出低吼。   他简直为她的大胆震惊了,可更多的是身体里骤然翻涌的欲/火。   “皇上……臣妾来伺候你……”她娇娇甜软的声音落在他耳畔,饶是他□□焚身,也不禁皱了眉,手掌握了握,还是舍不得把她放肆的小手拿开,只颤声道:“不行……宝贝儿……”   “放心,我不用……那里……”   女子娇软的身子滑下,他心中最后的隐忍也因她娇软绵长的尾音化作了齑粉,浑身的热血都朝下涌去……   毕竟是第一次,她也没什么经验,只由着感觉来。可即便是这样,也让他仿佛在天堂游走,灵魂了出了窍一般,长久未曾抒发的积存最终都交付在她的嫣红小嘴之中……   缓下呼吸,他把累得趴在他腰间的小姑娘拉起来,温柔得帮她清理一番,微肿的嫣唇泛着水潋波光,他如今只要看一眼都要热起来。   堵上去一番啃食,他眉宇舒展,俊颜笑意无边。   若是往常,她这会子必要藏到被子里不见人才好,今日倒强忍着羞意,看着他满是笑意和满足的眸子,柔柔道:“皇上,妍儿伺候得好么?”   “在哪儿学的这些?愈发胡闹没规矩了……”嘴上这样说,脸色却满满都是笑意。昭武帝的无上威仪,在这凤宸宫的榻上总是一分不剩,斥责的话说得如同情话一般,听着让人心头一荡。   女子轻轻笑,“皇上为了我隐忍了这样久,我心疼的很。”   男子点点头,“往后可以多心疼一点。”   看他无限回味又无限期待的模样,她隐隐觉得不妙。但想到三个月即将过去,心下也就放了放。   一场风月刚停,他的大掌却还是不安分地停留在她胸前。   她身子生得极好,如今怀孕,本就分量十足的部位似乎愈发傲然。太医说过,孕妇可能会生些斑点之类,可瞧瞧她,桃面粉腮,肤如凝脂,愈发夺目诱人,倾人心魂。   他看着她犹含春情的小脸,眸中满是赞叹。她伸手轻轻蒙住他的眼,又放开,脸上绽出恰到好处的笑,恰如璀璨明珠动人无边,“皇上,我生的好看么?”   他满意点头,“极好。”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朕极喜欢。”   她瘪瘪嘴,“那除了好看呢?还有别的什么,让皇上喜欢的?”   他想了想,长久的犹豫让她心里愈发沉下去。莫非正如宁清意所说,她只不过是以色事人?   忽然发现自己有些没事找茬儿,可是她还是不甘心。   他见她目光直直盯着她,手指顺了顺她柔滑的发,笑道:“怎么忽然问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倒真把他难到了,他并非找不到她别的长处,而是一时不知该如何梳理表达才是恰当的。   沈天玑默了默,答非所问道:“皇上今日……可看见了顾殷殷?”   宛盈后来透露说,是天牢那边出了点事,皇上大约是亲自出宫去查看了。顾殷殷永远是她心头一根刺,只要顾殷殷还活着,沈天玑就没办法不注意她。   男子点点头。   “不知,这位过去名满京城的静辞郡主如今可还好?”这话微微带着酸意。   男子微笑捏她的脸,“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   她偏头躲过他,“顾殷殷很爱慕皇上吧?虽然当初围场救驾是假的,可妍儿知道,她想嫁给皇上。”顿了顿,又黯然续道,“当初姑姑也曾说过,静辞郡主是皇后的最佳人选。她聪明能干,又长得美貌。是不是比我强多了?她在宫里待了那样久,皇上……真的没有一丝动心?”   纳兰徵忽然想起李明怀的话,孕妇容易胡思乱想,眼前这不真是应验了?   但是沈天玑从来不是胡搅蛮缠的女子,他虽然宠她,但她的确很少对他要求什么,或者发泄什么不满。今日她既然问出了这等话,可见那顾殷殷的确是有本事。   这样有本事,那就更留不得了。本想着留下她说不定日后有用,可今日这番逃狱,算是给她自己定下了死罪。   她还在等待他的回答。他实在无奈,“她喜欢的不过是后位的荣光,与我是全没干系的。再说,朕哪里是那样容易动心的昏庸之主?有一个动心的就让朕尝遍了各种滋味,天上地下的过了几遭,若来第二个,还真消受不起。”   其实早料到他的答案,不然他为何舍得把顾殷殷关进天牢?她愈发觉得自己没事找茬儿起来,可还是忍不住道:“听说她厉害得很,庆阳侯当年发迹,就是她的功劳。她若是能陪伴皇上左右,定能给皇上拿不少好主意。”   不像她,仿佛真的是以皮囊取胜一般。人总有红颜老去的一日,他对她现在的心意,能不能保持地长久?   话说过去纳兰徵的确是这样的打算,顾殷殷那个女人虽然危险,可是用得好的话,必是一把最好最利的刀。但是当日的噬心散,让他彻底打消了这盘谋划。   这把刀,会伤到他怀里的宝贝,如何能用?   ☆、第123章 长相依兮长相伴(下)   看她别别扭扭的,他没法子,只得低头吻了又吻,亲了又亲。尔后又笑道:“她也活不长了,待追捕回来定是处死的,妍儿可还要吃这等没相干的醋么?”   沈天玑一愣。   男子长叹一声,“你心中若是有疑,任我怎么说,你也不能放心。且看着吧,我除了你,只怕想去沾染别的女人都不成。”   那日与她生了一场气,梦中场景至今鲜明。他甚少相信些虚无的理论,可却万分相信那个梦。因那梦中所呈现的正与他的性子合衬,若是没有她,他必要孤独终老的。   先时宫妃入宫,他也曾试着和那位貌美温柔的贵人亲热一番,可结果呢?   实在不想回忆那种冷淡中隐隐厌恶的感觉。她问他喜欢她什么,他自己都找不到答案。至于美貌,就是再美的女子也不可能齐集天下间所有的美色,他若只因美貌而爱她,又怎会到此非她不可的地步?   她比美貌还多了许多别的东西,他也曾想过到底是什么,可最终无果。   至于顾殷殷,他并未放在心上。倒是今日假扮顾殷殷的采屏的话,多少上了他的心。采屏说得那番话,必然是顾殷殷嘱咐的。顾殷殷不同寻常的本事,他知道的最是清楚,她说沈天玑的寿命只有二十岁,他不会完全相信,可也不得不迟疑。   当然,昭武帝一向自信,他这样疼爱沈天玑,事事关心事事戒备着,沈天玑也未曾有什么宿疾之类,他觉得二十岁殒命的可能性实在太低。就算真有天命一说,他也必会护她周全。   一想到失去她的日子,他便心生冷意。他先前与她说过,弱水三千情独钟,繁花碧落生死共,不知她是否还记得。那时候他就想过,若是没了她,只怕他也生无所欢。   沈天玑哪里知道他这样多想法?只觉得他说得不错,情长与否只能用漫漫将来来见证,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   好在她这辈子本就想得开,觉得这样也没甚不好。日后若真的色衰爱弛,她便与先时和他约定的那样,离开宫廷过自己的生活就好,说不定还能历经一番别样的精彩,不必待在禁宫里强?   想到这里,她便宽心了。   殿外的狂风仍在呼啸着,愈发显得室内静谧温暖。二人喁喁低语一阵,女子娇软绵绵的模样,他瞧着瞧着又不安分起来,她急得低喊:“皇上该安置了,明日还要上朝呢……”   “皇后进谏有礼……可是……能否再心疼一回朕……”   一番耸动之后,帐内骤雨初歇,二人这才相拥着渐渐睡去。   北风吹雁雪纷纷。一夜呼号北风之后,果真迎来鹅毛大雪。   凤宸宫中,纳兰徵起身时,才发现昨夜她独自一人写字,竟是做了一阙词。薄薄的纸页上娟秀的字迹,最后一句“笙歌落畔,岁月似光,长相依兮长相伴”,让他微有所思,再想到昨夜她的话,恍然弄明白她在别扭些什么。   他回头望了眼帐中睡得正香的女子,吩咐宛盈她们好生照顾,这才由周宁福伺候着上朝。   已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沈天玑一向怕冷,便日日窝在凤宸宫的暖阁中不出去。大雪纷飞数日,禁宫中一片雪白。她坐在南窗榻上,面前的案几中有一盏火炉子,炉上温了今年年初制的梨花酿。酒水被小火煮出小泡泡,发出细微的咕噜声,揭开盖子,热气蒸腾中,整个暖阁都弥漫着醉人的酒香,伴着淡淡的梨花清香。   “快些拿桑落酒来!”沈天玑急忙喊着,“这会子火候正好呢!”   碧蔓嗳了一声,忙忙地把刚取来的桑落酒呈上去。沈天玑一手拿着汤匙,一手接过酒壶。青花瓷酒壶中泛着绿意的酒水水流一般落入冒着小泡的梨花酿中,汤匙轻轻转一圈,满室的酒香愈发甘醇,连带着那梨花香味儿也愈发清爽。   再次盖上盖子,煮了约摸半刻钟,沈天玑便拿用勺子舀出一些到碗里。她看着清汪汪的液体,她极想尝一口,可还是得忍着。   看她一脸可惜的样儿,宛盈笑道:“娘娘别急,待平安诞下皇嗣以后,机会多得是。”   沈天玑点点头,“还是等皇上来尝好了。”她从李明怀那里得了个药酒的方子,说是冬日最能暖身子驱寒气,她照着方子调来,准备敬献给皇上。   “前儿听英靖侯夫人说,昭宁街上新开张了一家专卖温鼎的酒楼,那香味儿足盖过了整整一条街。也不知是怎么个美味。”她瞧了瞧眼前的小火炉,突发奇想道:“宛盈姑姑,要不咱们自己来试试如何?”   “咱们没有经验,只怕难得调到恰到好处的口味。”   “说的也是。”她有些恹恹,隔着精致花草纹雕刻的朱色窗棂,望见外面的冰雪世界,“雪这样大,想必雪梅园的梅花都开了吧?”   宛盈笑道:“是呢!听说今年的夜檀梅开得尤其好,太后在的时候总是过梅雪节,今年皇上说您身子不方便主持,便不过了。可是娘娘若是想看,随时可以移驾去雪梅园。”   沈天玑想了想,“待雪停了再去吧。去年梅雪节本宫也在的,那样多的品种,差点看花了眼。”   想到去年那日,她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某个人强硬施予的吻。那时候她尚且不知他身份。   现在呢?不过一年功夫,她就怀了那人的孩子。   “娘娘可以热了?怎么脸色这样红?”碧蔓道,“奴婢把这炉子搬走吧?”   沈天玑吱唔了一声,“不用了。”又岔开话题道:“哎,皇上什么时候回来呢?”   话落,殿外传来通传声,“皇上驾到!”   这也太准了一点。沈天玑想着,便起身去殿门口接驾。   高大挺拔的身影大步踏入殿中,卷进一片风雪。周宁福一路擎着伞,尽管一路有遮挡,纳兰徵身上仍然飘了不少雪花。   沈天玑亲自给他收拾了一番,又伺候着换了一身衣裳。她将玄黑色的帝王冕服叠放整齐,交给宛盈放好。   纳兰徵立在那里看她忙碌的身影,待她路过身边时一把拉住她,“朕今日去翰林院督查《昭阳志》的编撰事宜,无意中听说了一件趣闻。”   《昭阳志》是一部详细收录前朝各种经、史、子、集的书籍,内容丰富详实,由翰林院多位编修共同撰写。过去这部书编纂工作的负责人是沈天瑜,现在换成了纳兰崇。   “什么趣闻?”   “说是有人在京城地摊上看见了一本美人图集,那美人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那图集中又集合了同一个美人的众多不同姿态,笔直画功了得,画得仿佛真的一般,引得众多年轻公子争相购买。后来又有不少赝本流行于世,价格也是不菲。”   “然后呢?”她眨眨眼。   “据说,那美人十分肖似当今皇后。”他淡淡吐出一句,又续道:“朕一时好奇,就派人去买了一本。的确是十足像。”   女子撇撇嘴,难怪今日这俊脸崩得有些紧。“既然画得好,怎么不拿来给我看看?也让我开开眼界。”   纳兰徵默了一会儿,“那图集最初是苏墨阳画的,有人在苏府院墙外捡到,这才流传到集市里。”他当然不能说,里面有好几幅女子姿态颇为放/荡,显然是那作者臆想而来。   他更不能说,那本图集被他一气之下撕得粉碎,外加彻底肃清宫外流传的各种版本,并严惩那些以此牟利的人。   至于苏墨阳……他唇边勾出冷笑,敢拿独属于他的宝贝当意/淫对象?非剥皮抽筋难以平息他的愤怒。可是还有些已经被买了走的图集呢,虽然他严令都必须上缴并焚毁,但难保有些色胆大的偷偷留着,而他也不能满京城挨家挨户的搜。   想到这一点,他就心怒难消。   听到苏墨阳的名字,沈天玑更是没话说了。   她见他脸色仍然绷着,便笑着拉住他的手掌,走进内殿。   “妍儿给你备了桑落酒,添了几位药材,外加梨花酿调成的,皇上尝尝吧!”   闻到一阵甘醇酒香,想到是她的心意,他才稍稍放松。抿下一口后,的确是回味无穷。他抬眼见她满是期待的眸子,点头道:“不错。”   她离开笑得开心,开始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调制过程中的各种细节。他听得心不在焉,最后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在他的膝上。   “妍儿,来说一句,你是我的。”他低低道。   “你是我的。”她鹦鹉学舌一般应道。   男子低头咬了下她的琼鼻,“你还敢再调皮一点?”又凑到她的耳边,声音愈发低沉,“快说!”   她迟疑着不开口。他便张嘴咬了下她白嫩的耳珠,“还不说?”   这平白无故的,又是大白天的,叫她怎么说得出口嘛!再一次的迟疑,换来他长久的吸吮。他唇上本就有酒水润湿,粘腻的吻落在她敏感的耳畔、颈侧,她哀叫着想推开他,却被他攥住了双手,反剪在后面。   最后她软得一塌糊涂,求饶不止,他才停下,“说不说?”   “我……我是你的……”她不情不愿。   “再说一遍。真诚一点。”   “……”她欲哭无泪。   后来不知说了多少次,他才稍稍满意。心情开怀之际,捏捏怀中佳人的脸蛋,大发慈悲道:“最近是不是太闷了?过几日我带你出宫走走?”   她早就想出宫,但他一直忙着,她便也一直忍着。她非朝中的左丞右相能帮他料理国事,但横竖总不能给他添麻烦的。   闻他此言,沈天玑立刻双目放光,抬头就朝他唇边亲了一口。   室内熏炉暖意,窗外大雪连绵,二人相拥而坐,品茗闲话,后来又摆上棋局来下了几回,最后都是纳兰徵以一子之输作结。   ☆、第124章 丹青妙笔画朱颜(上)   沈天玑虽然赢了,可却郁闷的很。她怎么会看不出来是纳兰徵刻意让着她?过去她同祖父、同沈天瑾等都下过的,棋艺还算不错。虽然知道自己不能和纳兰徵相比,可回回都能被他算计到一子之差得胜,这格外让她觉得泄气。   “皇上总拿我当小孩子,这样下棋又有什么意思?”   男子神色不变地收拾起棋子,“朕若是不这样,你更会觉得没意思。”回回都以一方压倒性获胜而告终,可不是更没趣味么?   女子自知技不如人,恨恨地坐在那里不说话。纳兰徵瞧她气呼呼的,起身倒了杯热茶,笑着递给她,“可别气坏了肚子里的小宝宝。”   二人独处时,他们不喜有人打扰,倒茶什么的多半都是自己动手。   她嗔他一眼,不接他的茶水。他笑着喝了一口,倾身过去用嘴渡给了她,顺便夺取了几分佳人甜美气息。   宛盈送来了沈天玑爱吃的汤羹,纳兰徵便亲自动手喂她。她诚惶诚恐道:“皇上今日怎么不见批折子?”   “如今国泰民安太平盛世的,哪里有那么多折子可批?”他淡淡说着,舀了一勺子黏糊糊的汤送到她的唇边。   周宁福听到此言,心道:太平盛世也同样国事繁忙啊,皇上今日是被那图集给气着了,一心来陪皇后娘娘,勤政殿里一堆折子呢,大约又要等娘娘睡着了再呈上来了。   及至申时,外头的雪停了,徒留一座银装素裹的世界,美得如同仙境。   沈天玑兴致勃勃想去雪梅园一趟,纳兰徵自然是纵着。二人同乘一撵,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到达雪梅园。   他抱着她下地。落地时,一阵冷雪寒粒当面拂过来。她伸手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笑道:“这林子似乎比去年还要美呢!”口中吐出的热气弥漫在冷泠泠的空中,她却丝毫不觉得冷。望着眼前一大片盛放的红梅林,心头雀跃。   只不过她如今带了个球,不敢同过去那般奔跑无忌了。二人就这么相携着走进林中。宛盈等人远远跟在后面。   周宁福早就超前赶过来准备了一番,小径上积雪已除,铺了厚厚的地毡,难免破坏了几分意境。沈天玑知道这是怕她脚滑,也只能这么将就着了。   冰雕玉砌的世界里,女子俏丽的面容愈发雪白,眉目仿佛画中走出。他还是怕她冷到,牵着她的左手,时不时又给她捏捏右手。出门时宛盈倒是塞过来一只手炉,可是她不愿意带。   “古人言,梅花是岁寒三友,宁居茅舍疏篱,不求金玉满堂。这园子里的梅好是好,难免失了驿路独开的意境。”她本是随口一说,不想这位素来没见过念诗词的皇上点了点头,“的确。朕曾经在宫外见过山野独开的墨梅,凌枝傲霜,比宫里刻意圈养的少了几分匠气,多了几分灵韵。”   “墨梅?”沈天玑笑道,“这园子里倒是少了这一种。听说墨梅在京里不好养活,皇上是在哪儿看见的?我也想瞧瞧呢!”   男子淡淡一笑,“那株却是瞧不到了。”那还是他做太子的时候,有一回去西地微服办差,路遇珍妃的人追杀,对方人多势众,他一径逃到了深山老林,冰天雪地里饿了两日,忽然看见一株梅花树,他哪里有心思欣赏梅花的美?统统扯下来裹了腹,这才熬到常怀他们寻到他。当然,他也不会让害他的人好过,尽管登基后康郡王各种作小俯低,他也没有放过他。当着珍妃的面凌迟她那宝贝儿子,也难怪行刑之后,珍妃也已经半死不活。   这些自然是不能告诉她的,没的吓坏了。   他天生缺少浪漫情怀,即便历过这些,也并没对梅花产生什么别样的感情,只是记忆中那株墨梅尤其美好罢了。不过他知道她浪漫情怀过多,喜欢怡花弄草吟风颂月,遂捏捏她的手道:“你若这样喜欢,日后朕得空了定带你出宫寻去。”   沈天玑小脸发亮,笑吟吟的,若非后面有人跟着,她都想凑过去亲一亲他了。难得的是他的心意,事实上她何尝不知,他政务忙得很,得空出个宫还好,可逮着下雪天还跑去京外寻独开的野生梅花,这就难了。   进了宫,享受了这份独一无二的荣宠,总是要有代价的。他一直十分勤勉,再是喜欢她,真正全身心陪伴她的时候也不多,自她有孕以来,他在凤宸宫待的时间多了不少,可也是带了大把的奏章,时而要跑勤政殿一趟。不过她也善于自娱自乐,只有一条,就是少了许多能闲谈的伙伴,这却是怎么也弥补不了。如今身边围绕的人,无论是太妃还是诰命,为了她的贤名无一不要假意应对,哪里比得上做姑娘时的肆意潇洒。她又觉得自己太过贪心,自己如今的日子,有些人想几辈子也想不来。就比如姑姑,单看这片先帝为她植的梅也知道先帝对她也是极用心的,可她过的日子仿佛走在刀尖上,哪里有沈天玑的安逸?   “这片梅林本是因姑姑而种下的,如今姑姑不在宫里,倒便宜了我。也不知姑姑在栖隐寺过得如何,那里是否有这样好的梅花。”她说着,心下有意想送些夜檀梅去栖隐寺,可……想到沈府和皇上的关系,她也开不了这个口。   男子看她仿佛说错话的模样,笑道:“栖隐寺的地界,梅花可不比宫里少。夜檀梅是每年都送去的,这本是先帝定下的规矩。”言外之意,他并不计较这些。   她双眸看着他,满是感激。他让她感恩的地方太多,她都不知怎么办才好。   途经一颗欹出的梅树,枝头一簇红梅尤为艳丽,她伸手想拉下来细瞧,不妨枝头上覆盖的白雪尽数扑落下来,落到她脸上、颈上。她凉得一缩,小脸皱着。男子温热的大掌轻轻拂过她的面颊,残雪落下之后,又低头吻了几口,凉玉一般,泛着淡香。后面跟着的人一一低头。深入园中,四周愈发寂静,待走到白梅林地界时,纳兰徵吩咐周宁福把带来的案几和小榻放下,又摆上墨砚水台并白纸笔毫。   一套工具初一看还没什么,待看见那端石蕉叶白刻芦汀蓉渚鹭鸟砚时,沈天玑睁大了双眼,仔细一瞧,果然是传闻中叶恒先生亲手所制的三大名砚之一,“芦洲雪”。叶先生不仅是画中高手,还颇擅长雕刻,其雕刻作品但求精巧无双,故而流传下来的的极罕见。这砚便是最有名气的了。芦洲雪的雪非冬日冰雪,而是喻汀边芦花纷飞的美妙景象,沈天玑看那雕刻,满眼惊叹。能把这种这种飘飞芦花也能刻得这样入木三分,的确不负叶恒之名。   砚台旁是徽州玉蝉墨并湖州毫笔,也俱是名贵非凡的品系。纳兰徵平时朱批所用笔墨虽然也精细却远不及这一套来得珍贵无双。不过以她对画画的有限了解,她知道画画比不得普通写字,一些名品往往能带来别样的妙处。   她抬眼看他时,他朝案几对面的小榻指了指。她便乖乖坐过去。   他画得很快,低头的神态透着难得的恬淡清雅,完成后坐到她身边递给她看。   薄雪,疏灯,梅影,女子手执灯笼,顾盼流转。这画的是她去岁的模样。   沈天玑不禁看呆了,她见过的名家人物画作不少,这副当属上上品。接着他又画了一幅她现在的形貌,神情添了几分沉敛的韵致,可双眸有半遮半掩的愈发活泼的神采。   “画得真好。”默了许久,诸多赞叹和感动只化作了无力的四个字。她这才发现,他比自己还要更关注自己。   想到自己渣到底的画工,一时惭愧,拉了他手道:“你教我画吧。”   他淡淡一笑,抱着她,像教写字那样手握着她的小手来教。娇软的身子就在怀里,他便时不时低头亲一口,她本是想用心学,最后却被搂住深吻,笔毫以及砚台都翻到雪地上,却是无人管了……   忽然,梅林背后传来异样的声响,男子眸光一利,“谁?”   周边再次恢复宁静,周宁福远远看见,立刻带了人穿过林子查看,不一会儿就听见女子的哭喊:“周公公饶命!周公公饶命!”   人很快押到纳兰徵跟前,沈天玑本欲从他膝上下来,男子却不许。   宫女跪地求饶,沈天玑瞧着这宫女很是眼熟,“你是哪个宫里的?”   她瑟瑟缩缩道:“奴婢……是景选侍的贴身丫头,今日是奉主子命来折些梅花回去,奴婢不知道御驾在此,求皇上饶命!”   周宁福隐隐感觉到皇上投过来的冷光,心道整个园子方才都清理过,这宫女是如何冒出来的?   ☆、第125章 丹青妙笔画朱颜(下)   每每沈天玑快要把她们忘记的时候,总会有人蹦出来提醒她她们的存在。   景选侍……她努力回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有这么个人。先时因她中毒被赐死的张选侍和景选侍原本同住秋兰殿,张选侍去后,景选侍就被吓病了,时好时坏的,竟是拖到现在也没痊愈。   沈天玑瞧了眼纳兰徵,后者左手搂着她的腰,右手还执着笔毫,笔挺有力的身形向案几微微倾斜,正轻轻勾勒着梅花枝条,仿佛没看见跪在前面的宫女。沈天玑知道他是不愿意理会,她便坐直了身子,语含关切道:“你主子的病可好些了?”   金雁一脸惊慌,张了张口,仿佛是想说好了,却又没再出声,只一个劲儿发抖。   沈天玑的目光淡淡,“你既然是贴身丫鬟,怎么连主子的病好没好都不知道么?”   金雁磕头道:“主子的病……还……还没好。”   “病了这样久还没好,身子定是弱的很。这梅花开得正好,摘回去在殿中放着,她瞧着心情也会舒畅些。”   男子瞥眼看沈天玑脸色端庄的笑意,知道她这又是贤后瘾犯了。可瞧她正坐在自己怀里呢,面上再端庄又有何用?不过她这样装模作样的端庄,也别有意趣,倒也可以再描一副这样神态的画来……   男子堂而皇之地走神,已经下定决心要亲手给沈天玑画一个图集,只二人闺中赏玩。   因选侍的品阶低,金雁过去只远远见过沈天玑几次,没料到沈天玑这样好说话,似乎没有问罪她撞破帝后亲热的意思。其实宫里早就流传说,皇后娘娘虽然独宠,却为人宽和大度,最是好伺候的,她现在也算见识了。今日遇到帝后,实在是巧合,也是难得的机会。她过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只想解脱。   “皇后娘娘,我们主子虽然病没好,但是今日精神头尚佳,也出来看梅了,现在就在西边的暖阁之中。”   周宁福这才想到,园子中有好些个暖阁,都是过去太后娘娘置的,如今太后娘娘不在宫里,这些地方普通人都是不能进去的。方才准备的时间仓促,便没来得及将暖阁一一检查,没想到景选侍这个大胆的,竟敢私自在太后娘娘的地方休息。   沈天玑也皱皱眉,但她习惯了把人往好处想,“景选侍身子弱,大约是逛累了才不得已在暖阁里歇脚。可是这园子本就是太后的,景选侍此举实在不合宜,你还是伺候你主子早些回宫吧!”   金雁连连点头,愈发觉得沈天玑是个慈善心肠,又道:“娘娘,我们主子病一直不好,娘娘您福泽深厚,若您去看看我们主子,说不定主子病就好了呢……”   金雁一直低着头,沈天玑瞧她半晌,实在闹不明白,她若是为自己主子争宠,那应该邀请皇上去看才对吧?怎么是邀请她去呢?莫非是看皇上太过严肃让人生畏,所以才转而朝她说?毕竟此时两人在一处,若是沈天玑去看景选侍,纳兰徵自然会陪着的。   若真是如此,沈天玑不得不佩服一番景选侍了。在经过邢美人、张选侍、苏嫔、秦美人的事情之后,她还敢巴巴跑上来当炮仗。   好好的二人世界被打扰了,沈天玑的耐心也变得极少,这会子便冷了脸,凉凉看着金雁。   金雁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赶紧磕头请罪。沈天玑嫌烦,让她回去伺候景选侍,语气也硬了不少。金雁这才识相地离开。   果然,有时候脾气就是要硬一点才镇得住人。   当沈天玑把这话说出来时,纳兰徵笑着揉她的脑袋,“你到现在才知道这个道理么?”   沈天玑撇撇嘴不说话。   二人在梅树下又腻了一会子,直到夜幕降临时,才回了凤宸宫。   第二日,沈天玑派人送了好些东西去秋兰殿,又嘱咐下去要好生照顾好景选侍的身体。碧蔓来回说,景选侍瞧着是真心感激皇后娘娘,面色虽然还苍白,却比先时好了不少。沈天玑只点点头,很快就把景选侍抛到了脑后。   已近年关,许多外放的官员都入京述职,沈天玑巴巴等着大哥大嫂从关外路回来,可北边传来消息说,熙华公主有了生孕,皇上怕熙华公主长途奔波身子不适,便让沈天瑾今年年底就留在关外路陪妻子。对于这点,沈天玑开始是极不开心的,当初大哥哥的指婚,她就隐隐觉得纳兰徵有点儿“仗势欺人”的味道,现在还不许大哥哥回家一趟,指不定大哥哥并不喜欢公主,但又碍于皇威不得不敬着妻子。也不是说熙华公主不好,但是人和人能否相处和乐,不是一个好字就可以决定的。她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自然希望大哥哥也能这样。   只不过,沈天玑很快就发现,不是他仗势欺人,而是自己不知好歹了。过年前后,沈天瑾写了沈天玑一封信,里面三言两语一如他为人的干脆简练,却道清了一场误会。   沈天玑抱着那信发了许久呆,暗道还是祖母最为通透,当初她都没看出来大哥哥是因周衍璧的长女周文萱早夭而一直未娶,祖母却看出来了。那时候若是由着哥哥的性子来,这大嫂不知何时能进得了府,幸而有皇上赐婚,才有了这段姻缘,有了这段姻缘,才有机会道清误会,也才能让大哥哥知晓,原来他一直搁在心里的人不是周文萱,而是熙华。   那日夜里,沈天玑一手扶着初初隆起的肚子,还殷勤无比地伺候纳兰徵。男子看得胆战心惊,最后自然是反转过来伺候她。她问起沈天瑾的事,问他如何这样神通广大,连沈天瑾小时候的儿女私情都知道,纳兰徵这才晓得她这样殷勤做甚,只一边给她揉着肚子,一边道:“朕也是凑巧才推测出来的。承钧那样的性子,必得自己发现了才能信服,就是朕下旨他也未必相信。”   沈天玑点点头,十分同意他的话,尔后又问道:“皇上,大哥哥什么时候能调回京啊?”   男子动作顿了一顿,正欲说话,沈天玑却已经明白了,“是不是要等到夜凌形成不了威胁的时候?”   男子一愣,尔后笑得粲然,亲了亲她,赞道:“妍儿真聪明。”原以为要跟她解释一番,没想到她这样通透,这让他欣喜。   沈天玑虽然想念哥哥,但国家大事自然摆在首位。她也只能暗叹口气了。   过年前后,京中家家户户都是喜气洋洋,特别是侯爵王府朱门绣户之地,更是各有各的庆祝法子,一个赛一个的气派。唯有晋远侯苏府,一直笼罩在阴云之中。   跻身朝堂多年,苏礼自然深谙其中之波谲云诡,有时候行差踏错一步也可能成为毁灭所有的源头。可他没想到,真正把苏府引入阴云的是他最得意的嫡子苏墨阳。   苏墨阳为顾殷殷劫了狱,尔后一去不复返。苏墨阳劫了天牢并且畏罪潜逃的罪名已经坐实,苏府已是风雨飘摇之际。他失去一个儿子或许不算什么,可坏就坏在,苏墨阳此事就像一个火药引子,他先前针对沈府的动作所造成的影响,现在完全爆发了出来。沈和清表面上再标榜自己的忠君为国,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在那个狂风大作的夜晚,苏墨阳和顾殷殷混入一家扶灵出京的殡队,待采屏暴露身份时,他们已然出京。   “我必须要回京了。”苏墨阳第二次这样说时,已是离京城百余里的汝州。二人方出京时他就准备回去,顾殷殷那时候只轻轻道:“墨哥哥,这次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或者再也见不到了。墨哥哥再送我一程吧。”一声墨哥哥便打破了他的坚持。他时常想起小时候那个追着他喊墨哥哥的美丽又聪慧的小女孩,他一直忘不了,虽然如今已物是人非。   他们能一路走到云州已极不容易,多亏了晋远侯府多年的经营。苏墨阳已经预见到父亲大怒的样子,他生为人子,必须回去面对一切。   为避开追兵,他们一直挑最隐蔽的山路行走。一路风雪交加,这日好不容易见着一户山林农户,便借宿了下来。此时顾殷殷的容颜隐在人皮面具之后,看不清表情。透过简陋的窗子望向外头的山野雪林,忽然笑了一声,“墨哥哥,我真后悔那次在琼香殿劝你去和别人好。若非如此,墨哥哥早就把我救出来了吧?而不是我托采屏去找你的时候。”   苏墨阳一愣,“现在苏府也是多事之秋,咱们两府交好是天下皆知的,顾伯伯出事时,我就和父亲说过,但是父亲也无能为力。”   什么百年世交,大难临头时还不是只顾自己?顾殷殷在乎的哪里是这个?她看着容颜俊逸的男子,即便是逃难了几日,也掩不去兰芝玉树的气度。他生了一双俊美的眼,眼梢线条温柔,隐隐带着情意,生了这样一双眼的人,大约都分外怜香惜玉,只对女子淡淡瞧上一眼,很容易让对方以为他对她有意。也难怪前世的沈天玑最开始会误会苏墨阳喜欢她了。反观纳兰徵,却是截然相反。他的眸光总是气势极盛,让人不敢多瞧,可若是一旦柔下来,那样的光华万千,真有引人入魔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我只问你,墨哥哥现在放在心里的到底是哪个?是我,还是沈天玑,还是那个卖艺女?”   ☆、第126章 麟儿喜降帝王家(上)   男子微惊,他没料到顾殷殷会问他这种问题。他还以为,顾殷殷再不会与他有任何暧昧纠葛,她根本不在乎他的心意在谁。   “我……”他眸中升出几分感动,可开口后才忽然发觉,这答案连自己都不清楚。   对于宁清意,他是有亏欠的,他说过会娶她,但因母亲对她出身的诟病一直未能兑现诺言。亏欠归亏欠,身为人子,孝字当头,他也很是为难。可沈天玑和顾殷殷呢?苏墨阳凝眉思索一会儿,忽然觉得,若说沈天玑是勾他魂魄的艳丽花,那顾殷殷便是他记忆里难忘的白月光,谁优谁劣还真说不上来。只不过现在沈天玑是当今皇后,尊荣富贵享之不尽,顾殷殷却成了阶下囚,他终究对顾殷殷更为怜惜一些,不然也不会做下劫狱这件事来。可是怜惜不是爱,若光论喜欢与否,沈天玑的地位或许更高。   可是他知道,他现在不能这样回答她。就在他犹犹豫豫的当口,顾殷殷已经看懂了他的心意,唇间扯出一丝冷笑。在牢狱里的这些日子,她已经想得清楚,今生轨迹大变,一切都因为皇上看上了沈天玑。她错在没有阻止到沈天玑和皇上的相遇,才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可是苏墨阳呢?他不是应该一直喜欢自己的么?为什么也会偏离前世的轨迹呢?   现在追究原因已然太晚了。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轻响,顾殷殷神色陡然一肃,走过去开门,“谁?”   门外却空无一人。苏墨阳看她警惕万分的神色,宽慰道:“别这么紧张。”   顾殷殷道:“还是小心点好。”又续道:“你不是要回京么?现在雪停了,早些动身吧。”   苏墨阳又愣了,只觉得顾殷殷似乎越来越喜怒无常,心思多变。“那你呢?打算怎么办?”他还是关切问道。   顾殷殷觑他一眼,淡淡道:“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只怕采屏根本撑不了多久,苏府会陷入危机,苏墨阳一回京面临的很可能就是罪责。只眼前这个男人,京中盛名的蓝田公子,还没意识到危机已经来临。他这种人,大约只适合于以诗书器乐为伴。   事实上,顾殷殷这是冤枉苏墨阳了。苏墨阳虽然不善计谋,但自太学结业后也跟着苏礼学习了不少,当初对沈府展开的一系列行动中也有些他的手笔。苏墨阳见过采屏所用的那个□□,若不细看根本是毫无瑕疵的,他以为只要采屏安安静静待在牢里,顾殷殷的失踪就不会有人发现。可顾殷殷偏偏吩咐采屏说了那几句话,才让身份暴露。   顾殷殷又一次朝京城的方向看去,眸中闪过异样的光芒。   苏墨阳哪里知道她这些心思?只想了想,道:“我还是再陪你一日吧。”   二人投宿的这户农家是极简单的一家三口,女儿是个八岁的小姑娘,水灵灵的十分可爱。顾殷殷怕两人关门谈话久了会引人猜疑,便戴好□□去了厨房给俩母女帮忙做晚饭。那小姑娘自小身于山林,从未见过什么外人,加之顾殷殷态度又十分和蔼,她便极喜欢顾殷殷。这会儿看见顾殷殷过来,立刻上前去轻轻扯了她的裙角,笑眯眯道:“姐姐,你的名字叫殷殷?这名字真好听!”   顾殷殷浑身一僵。她一个朝廷钦犯,不会傻到用真名告知外人,但是她是如何知道的?忽然想到方才和苏墨阳谈话时外间的响动,眸中划过冷光,瞬间又隐去。   小姑娘犹自乐呵呵拉着顾殷殷的衣角,缠着顾殷殷说山林外面的繁华集市的故事。顾殷殷虽然心里不耐烦,可也只能强自应付着。   小姑娘的母亲也极为老实淳朴,做好饭之后用巾子擦了擦手,吩咐小姑娘摆饭让两位客人先用,自己则出去唤还在外面干活儿的相公。   看见妇女离去的背影,顾殷殷伸手慈爱的抚摸了一下小姑娘毛绒绒的碎发,“姐姐这里有一味极美味的调料,你给饭菜都拌上好不好?不许提前告诉你爹娘哦,要给他们一个惊喜,让他们自己尝出来才好。”   小姑娘哪里知道这味“调料”是无色无味,根本尝不出来的。还拍了手笑着连连点头,接过顾殷殷的药粉掺进了饭菜之中。   这日夜里,顾殷殷和苏墨阳离开了这户农家。山林荒野中唯有的一户灯火温暖之处,就这样湮灭。   路上,苏墨阳心潮澎湃,皱了半天眉,终于忍不住开口:“为何要毒死他们?如果担心他们泄密,我们早些离开就是,何至于……”   顾殷殷冷笑了声,都懒得回答他。   他的叹息声淹没在夜色中。其实他还想问,若不是他自己用银针辨识出饭菜里有毒而未曾用饭,她是不是也准备连他一起毒死?看着月色下她冷漠的侧脸,终是没开口,或许也是不敢开口吧。   走出这片林子时,苏墨阳与她分了手。分别时,他对她说:“这次救你,你知道我冒了很大的风险。这辈子对你的情意也算有了了结。殷殷,日后自己保重。”   他策马转向京城的方向,顾殷殷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他的背影消失后许久,她才收回目光,纵马向西行去。   苏墨阳并未隐瞒身份,一回京就被押入刑部大牢。苏礼被罢了爵位官位,日日赋闲在家,偏偏晋远侯夫人整日来烦他,哭着要他想办法找故旧把苏墨阳救出来。他实在忍无可忍,若非她从小惯着,苏墨阳也不会做下这样的蠢事。   昭武十年正月刚过,御史台弹劾苏礼参与了先时庆阳侯私吞民田的案子,刑部查证确有此事,今上念及苏礼的胞弟,一直在外地任职的苏祁为官甚是清廉,地方上很得百姓爱戴,为朝廷贡献良多,便只将苏礼一家收押判刑,除了涉及劫狱的苏墨阳处死之外,男子发配为奴女眷贩卖为婢,免除死罪且未曾牵连旁支。后来又听说苏礼在流放途中就生病而亡,也只有与他交好的几个命官暗自唏嘘一番罢了。   沈天玑知道苏墨阳被处死时,默默斟了一杯茶,往地上一倒,算是给前世这位夫君送行了。   “奴婢听人说,他是被剥了一身皮而死的……昔日那样风光的蓝田公子,死得也太惨了。”青枝细声道。   碧蔓哼了一声,“当初他们害沈府的时候,就应该预料到这一天。说不定太老爷的死也与他们有关呢!皇上念及皇长子即将出生,才大发慈悲未曾牵连九族旁支,但总要有个杀鸡儆猴的吧?”   沈天玑支了腮,心想,以苏墨阳的心性,若非他父亲或者顾殷殷挑拨,多半不会主动害人,他落的这个下场,还不是因为劫了天牢,救了顾殷殷。如今顾殷殷只顾自己跑路却不管苏墨阳死活,这份薄情寡义真非常人所能做到。   当然,只有纳兰徵自己知道,他讨厌苏墨阳纯粹因为情仇。这日夜里他回凤宸宫时脚步不似往常那般又疾又快,行至宫门口,才忽然想通了什么一般,大步跨进去。   宫灯下美人容色娇美而柔和,正低头绣一件小孩肚兜。艳红的丝滑底子,嫩黄的花枝刺绣,衬得玉手愈发青葱雪白。   皇后本不用做这些,可沈天玑喜欢,尽管她女红实在不算好。纳兰徵怕她伤到自己,对此一直很反对,可此刻看见这样一幅安详美好的画面,也禁不住顿下,心头莫名袭进满满的暖意,蔚然成四溢动人的温情。   忽然想起她上回说,她不如顾殷殷那样可以帮他出主意。这个傻姑娘,他哪里需要人给他出主意?她不知道,她只要乖乖待在他身后,让他回头就能看见她,他便很满足。   走过去,一手夺了她手里的针线衣料。她看见他时,还未来的及露出惊喜的表情,就被他突如其来的热吻弄得猝不及防,手推了推,他纹丝不动。   最后,他粗喘着呼吸,把她的脑袋紧紧压在胸口,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道:“朕说过不许做这些,你全忘了?”语气柔和,连他都觉得这诘问实在没丝毫威力,难怪这丫头如今把圣旨都不放在眼里。   果然,沈天玑从他怀里钻出来,理直气壮道:“嗯,忘记了。”   男子倒是被她逗笑了,“朕的皇后愈发能耐了。日后可要翻了天。”   “我哪里有什么能耐,连个小衣裳也做不好,绣花也绣不好。”她十分泄气。   纳兰徵瞧了眼那肚兜的刺绣,未曾细看也看见不少线头,摸摸鼻子道:“有心就好。咱们的孩子不会嫌弃的。”   沈天玑叹口气,“越来越没用了。”   男子挑眉,“怎么会?”视线在她身上打个转。他本意是说她全身上下都是能耐,不然也不会这么吸引他。   她却误会了他,以为他是看向她的腹部,“那我就只剩下生孩子这个能耐了?”她撅了小嘴,不满地瞪着他。他笑着抱起她,三两步把她放到榻上,轻声在她耳边道:“妍儿最大的能耐,是勾得朕神魂颠倒,连心都巴不得掏给你……”   她脸红一片,抬手轻捶了一下他坚硬的胸口,他握住她的手,轻笑着再次附上她微肿的红唇……   他原以为她或许会提苏墨阳的事情,但是没有。后来有一日,他问她会不会嫌他太过残忍,她煞有介事道:“残忍一点好,刚好弥补我的不够残忍。”她对苏墨阳的浑不在意,总算让他心里莫名的干醋消了干净。   那日去看梅时,纳兰徵曾答应说带她出宫走走,可正月里宴席祭祀等各种例制仪式流水一般没个停歇,等到二月时沈天玑的肚子又大了许多,实在不方便出门,这便一直耽搁下来。   时间飞逝,又过一春。当盛夏的阳光再次笼罩京城时,昭武帝的嫡长子,大昭的皇太子纳兰晟于凤宸宫降生。   一向勤勉的昭武帝罢朝三日,一直陪在皇后身边,帝后之情深意重,一时被传为佳话。   ☆、第127章 麟儿喜降帝王家(中)   沈天玑悠悠醒来时,第一眼望见的便是纳兰徵的脸。后者紧拧的眉目在看见她睁眼的刹那舒展开来,薄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握着她的大掌微微用力,双眸深深看着她。   她忍着浑身疲累,开口有些嘶哑,“你……”怎么在此?产房之地视为不详,男子不能进入,何况他还是皇上。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朕不信那些。”什么传统,什么俗例,他只信现实。现实就是,他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呼痛声,魂儿都快没了,自然是要冲进来陪她的。   她有些赧然。被他娇养了这么久,这样的痛楚的确有些难熬。若她知道他离得近,大约会叫得收敛一点。仔细一回想,后来他似乎一直握着自己的手,口中唤着她的名字,让她在混沌中也能感到温暖和支持。   她视线又朝四处转,纳兰徵立刻让宛盈把刚出生的小团子抱过来,“妍儿给朕生了个儿子。”   沈天玑挣扎着想起来,他便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她低头仔细一瞧,只见明黄色的襁褓中,一张只有巴掌心大小的皱巴小脸白白嫩嫩的,黑曜石般的眸子安安静静的,仿佛沉了深秋潭水,也正看向她。   想到这是在自己腹中待了大半年的小生命,她心头一动,忽然就落下泪来。   “这是怎么了?”男子急得伸手给她擦泪。一旁的林氏也吓了一跳,立刻递上来丝帕,“傻丫头,月子里可不许掉眼泪的!”   心里一阵激荡,沈天玑又笑出声来,也顾不得林氏和宛盈她们在场,转身扑到男子耳旁,轻声道:“谢谢你。”   她终于有孩子了。这是盼了两辈子的幸福和喜悦。   他这会子还不明白她话中何意,后面才知道,原来这丫头最开始对夫君的要求就是能让她顺利生下自己的孩子。他觉得,比起这个生孩子的结果,他更喜欢给她孩子的过程。当然,她面皮薄的很,这种心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在榻上躺了三日,沈天玑就熬不住寂寞下了榻。生孩子之后的一个月极其难熬,皇上下了恩旨,林氏可每日进宫陪伴沈天玑,林氏毕竟是经验丰富的人,对沈天玑又一直疼爱得很,故此,沈天玑省了不少事儿,也得到不少教诲。她可是立志要生好些个的,这方面知识当然非常重要。   “这女人生孩子,身子就像重新塑了一次,这个节骨眼儿,千万不可大意。”她接过宛盈递过来的束腰,亲手给沈天玑束上,“若是身材走了样儿,以后有你哭的。”   沈天玑忍着难受,将丝滑的襦裙放下,罩住那紧绷的束腰。她深吸了几口气,习惯了束腰的存在,又打量了眼林氏,笑道:“娘亲生了四个孩子,腰还这样细呢。我是您生的,肯定也随了您。”   林氏戳了下她,“就知道给你娘戴高帽子。”   沈天玑笑着避了避。笑后,她担忧道:“娘亲在府里一向很忙,现在每天都在陪我,会不会耽误府里的事情?你若是不愿意待在宫里,我去和皇上说就是。”   林氏摇摇头,“自从你二叔他们去了姑苏,你二哥吃了一回闷亏,府里的人都安分不少,我也清闲不少。”   沈天玑坐到摇车旁边,低了头,伸手逗弄儿子胖乎乎的小脸。大昭王朝年仅十几日的太子殿下想要侧头避开,奈何脖子受不住力,只一双眼黑黝黝乌沉沉地看着她,看不出喜怒情绪。   第一眼时还不觉得,养了这么些日子,沈天玑发现这儿子的眼神与纳兰徵有几分相似,可以料想,等这小家伙长大之后,这乌沉冷情的眸子必要生得跟他父亲一般威势凛然。   沈天玑皱皱眉,开口轻声哄道:“小晟小晟,以后千万不能跟你父皇那般沉冷哦,太冷了会没有人缘的,也没有小姑娘敢靠近你哦!”转念又想到,这冷也不是不行,就是要冷得恰到好处,比如纳兰崇那样的,才华横溢又高贵疏淡,不知引得多少女子趋之若鹜。反观纳兰徵呢,就冷得过了,好好一副绝世姿容,可除了顾殷殷那个大胆又奇葩的之外,就没哪个女人敢主动贴上来的,也是冤得很。   林氏笑道:“太子殿下以后是要做皇帝的,想要什么姑娘没有?”   沈天玑未答话,伸手拍了几下小锦被,那小家伙很快就睡去了。   沈天玑让宛盈去煮碗如意红枣汤羹来,殿中宫女散尽,林氏这才微肃了面容道:“妍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林氏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如今你也诞下了皇长子,地位不可动摇。皇上守着你一个人过了这么久,连你怀孕期间也未曾纳妃。这几日,我也亲眼看见了皇上对你的用心。妍儿,做人要知足。过了就不好了。”   沈天玑对着镜子拢了拢发,不曾言语。   林氏便又道:“妍儿准备什么时候劝皇上广纳嫔妃,临幸六宫?”   “我不管这些。皇上若是想纳,我自己不会阻止。可他现在并不想,我为何要去劝他纳妃来让自己不痛快?”   “傻丫头,花无百日红,你如今才十六,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他自然恋着你,不舍得委屈你。可等到有一日不再新鲜了,他总要纳妃的,还会在心里埋怨你不贤惠。与其如此,何不如现在放手,大家都好过。”   沈天玑眸光一冷,“母亲一向疼爱妍儿,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为什么出嫁后,母亲对她的态度好像就变了呢?她如今最疼的再也不是女儿,而是尽量让女儿按照她的意愿做事,最终目的无一不是为了沈府。   顾府、苏府相继落败,林府重心在汝阳,京中势力也并不强大。唯有沈府,正盛的风头似乎再也控制不住,飞快疯长。听说,民间有一谣言,沈府一早就是培养了沈天玑这个惑君妖女,只为了悄悄把这姓纳兰的天下改成姓沈的天下。   这样的传闻,连深宫中的她都知晓了,可见流传之广。   站在山巅处,脚下危如累卵。如今最好的方法,就是皇上广纳后宫,最好妃子也能生几个孩子,如昭文帝那般,谣言不攻自破。就如她还是闺中姑娘时,林氏就说过,进退得宜,才能常保荣宠。   殿中静了下来,殿外蔷薇木的花枝上,两只斑斓雀鸟清脆鸣啼。摇床上的五彩丝线铃铛轻轻浮动,叮泠如流水潺潺。铃铛下的络子出自沈天玑之手,那可是她此生最好的手艺了。   “妍儿,我这也是为你好。”   沈天玑沉默了一会儿,语气轻淡却坚决,“今日我只说一句,我们二人之间,是容不下第三个的。让我劝皇上纳妃,根本不可能。”   林氏看着女儿坚决神色,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转换话题道:“自从你祖母生病那次你回过一次府后,这大半年你是再没回去过了。先前我递牌子请见,你也不理,是托了小晟的福,我才能进宫见你。我和你祖母都知道,你心里有气。”   沈天玑又默了默,并未否认她的话。那次回府引得她与皇上闹了一场,虽说祖母是为了大局,但心里难免有介蒂。如今,她也有几分了解了姑姑不与娘家亲近的心情。可是血亲就是血亲,哪里有长久记仇的道理?她低头去看那小宝宝,淡淡道:“让祖母好生保重身体。我实在不方便时常出宫。”   “妍儿,咱们大昭的规矩,诞下皇嗣后可以回娘家一次。你回去瞧瞧你祖母吧。”   沈天玑想了一会儿,还是心软地点了头。   林氏又道:“先时你身子未好全,我也不好开口。国公爷过世后,府里几个哥儿和姐儿的亲事都耽误了下来。旁人倒也罢了,你二姐姐如今都十七了,再也不能耽搁了。瑜儿是已经定了的,珩儿还有姝儿都在选看着。当初你是入宫为后,皇上又早就到了大婚的年纪,这才越过几个大的先成了亲,如今你定下来了,于情于理也该为府里剩下的几个留点心。”   沈天玑诧异道:“二姐姐的亲事不是年前就定下了么?只等秋季祖父周年祭过后加紧办了就是。至于五妹妹,还是让二叔二婶他们自己选看吧。”   “你二姐姐去年说亲时定的本是扬州李府的嫡长子,可那时候府里忙乱,便只是口头约定,连庚帖都未曾更换的。你四婶原以为双方大人心里有数就成了,只等今年秋天行礼就是,没想到……今年春边儿,那李公子身边的通房就生了个儿子,你四婶如今说什么都不愿意把你二姐姐嫁过去了。”   “怎么会这样?”那李府沈天玑也是知道的,那也是世代为官的书香世家,如今的翰林院中的李铭学大学士就是出自李府,正是那位李公子的叔公。这样的家族应该十分重礼重诺才是,怎么会做出主母未过门庶子就出生的荒唐事?   “事情可属实?派人去扬州仔细探过了吗?”   ☆、第128章 麟儿喜降帝王家(下)   沈天玑说完就知道自己是多此一问,母亲既然来跟她说了,必然是经过核实的。   果然,林氏叹口气道:“李府忌惮咱们沈府势大,风声蛮得紧,还是你祖父一个扬州门生来吊唁时,无意中说起这件事。你父亲亲自派人去扬州查过了,确实如此。听说是那通房丫头自小跟着李家公子,情分不同寻常。”   沈天玑怒道:“就是再不同寻常,也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丫头!二姐姐那样的品性才貌,就是嫁给皇亲贵戚都使得,嫁给李府是便宜他们了,他们还这样不知珍惜!”   “就是这个道理。”林氏淡淡应着,“那丫头被诊出有孕时,李府的长辈原是要赐一碗红花的,但是被那李家公子拦住了。”   当初这门亲事是四叔四婶先看上的,后来征得了祖母以及父亲等人的同意,就这么定下了。沈天玑虽然对李府了解不多,但长辈们都同意了,她也没有多做怀疑。沈天媱在沈天玑心里一直是雪山白莲般无一不好的,她咬牙切齿道:“这样的男子,要来何用?这事儿出了倒也好,免得二姐姐嫁给这种没有心肝的人。”   “话是这样说,但是年纪不等人。若是在京里,挑选余地就大了许多。可你四婶想要媱丫头嫁的离姑苏近一些,当初也是因此才定的李府。江南跟李府那样能衬得上咱们府的统共不过几家,年龄合适的都已经定了亲了。”   沈天玑细细回想了江南的大族,开口道:“我记得去年科举时,江南路出过一个前十甲的进士,叫做……”   “叫做何鹤州,现在就在京里任都水监丞。”林氏道,“这个人选本是极好的,何府是江南大族,家底殷实,祖上也曾有出任宰相的,虽然这几代官运不显,但是这位何公子有功名在身,及第后又是直接出任京官,日后定然前途无量,引领何府再次兴盛。”   沈天玑惊讶笑道:“娘亲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这不是还有姝儿么,去年的进士我可都瞧得仔仔细细的。家世品性等综合来看,这个何鹤州是其中的佼佼者。不止是我,京里不知多少人盯着呢。”林氏满口称赞,继而又忧愁道,“可是你四婶是嫌弃他家虽然在江南,但他人在京里,日后大抵也留在京里做官,才不予考虑。你二婶呢,嫌弃何家不够显赫。可叹我也没有第二个女儿。”   沈天玑撇撇嘴,若她真有个嫡亲妹妹,只怕亲事不会这样简单。这年头亲事就是这样,家族父母的影响力是最重要的,虽说都是沈府女儿,沈相的女儿和一个知府的女儿也不能相提并论。背景低些自有背景低的好处,二姐姐至少不用像她这样,和夫君琴瑟和鸣时却要忍受什么“妖后”的言论。   “其实,四婶若不愿意同二姐姐远别,也并非定要嫁到江南。”她抬眼看向林氏,“说不定四叔丁忧结束后就会出任京官。”   何氏面上一喜,“这话可有什么依据?”   沈天玑摇摇头,“我只是猜测而已的,但有些把握。我看,还是不要把目光就局限在江南了。地方是死的人是活的,后面的事情谁又说的清楚。”   林氏走后,沈天玑这才失笑,自己这是要做红娘的节奏。其实她早就做上红娘了,京中的王府贵介娶妻嫁女,都以有皇后娘娘的祝福和赏赐为荣,不少王妃郡王妃之类进宫时都喜欢和沈天玑聊各家亲事。她过去嫌烦,只面儿上应付着,细里都由宛盈去操持。沈天玑本是个十几岁的年纪,觉得这种事更应该问当事人自己的意愿,让她同上一辈家长那般盲目撮合,她实在做不来。   大约是林氏把沈天玑的话告诉了沈天媱的母亲方氏,最后方氏决定国公爷周年祭后,就带着沈天媱进京。   七月流火时,昭武帝为嫡长子举办了盛大的太子册封仪式并上满月宴,京中一连庆贺七日,借此大赦天下并免除赋税三年,举国百姓一片欢腾。百姓们对太子殿下感恩戴德的同时,自然也对皇后娘娘心怀感恩,如此,那妖后的谣言倒是淡了不少。   太子满月宴的最后一日,由沈天玑主持的女眷宴席就在慎懿殿中举行。后宫诸妃子也都一并出席,沈天玑特意留意了景选侍,见她容色红润步伐轻盈,想是病都好了,心下稍宽。也不枉费这些日子她送去不少的补品药品。几个月前她还来求她说给自己的秋兰殿派一队夜巡侍卫,沈天玑想到她是因惊吓才得到病,便欣然应了她的请求。方才人还同过去那边言笑晏晏,杨林两位贵人大约也是想开了,脸上也有不少笑容。这样就好了,她们安分待着,她必会给她们富贵安宁。   席间几个擅于言谈的夫人免不了说起京中趣事,沈天玑只随意听着,注意力都落在了儿子身上。没办法,这种场合,小团子注定要给几位有脸面的太妃和老王妃们轮流抱抱,这会儿正落在安亲王妃怀里呢。   安亲王妃抱着不撒手,连连称赞太子殿下长得漂亮,一旁的裕郡王妃笑道:“安亲王妃可别搂着小太子不放了,顺温太妃可瞧了好多眼了呢!”   安亲王妃尴尬一笑,连忙将孩子送到顺温太妃手上。顺温太妃连连唤着心肝宝贝儿,真比亲生孙子还亲热。皇上小时候本就在顺温太妃身边带过的,情分自然不同一般。安亲王妃还站在一旁看着,偶尔伸手去逗弄一下小团子粉嫩面颊。顺温太妃朝她笑道:“安亲王世子也不少了,早日娶了亲,也生一个小娃娃来,定然给你抱个够。”   “就是,京里不知道多少姑娘想嫁给安亲王府做媳妇儿呢,世子的亲事还没定下来么?”英靖侯夫人道。   安亲王妃神色立刻不虞,“指望他还不晓得要等到何时呢!”   顺温太妃道:“京里这样多的好姑娘,世子就没有瞧得上的?”   “倒也不是。”安亲王妃眼角暗自看了眼沈天玑,对方神情不见一丝变化,唇角的笑容一如既往。她心里叹口气,崇儿这个认死理儿的,她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抱得上孙子。   裕郡王妃又说起了最近京中流行的熏香,安亲王妃便借此揭过去。小家伙转了老大一圈,刚到沈天玑手上就睡着了。沈天玑心疼的很,很想抱着他回宫睡去,可也只能亲亲他,低声哄道:“母后抱着乖乖睡哦,宴席马上就结束了。”过了一会儿,又有小黄门来回说,皇上有旨,抱小太子去宣德殿瞧瞧。宣德殿是今日群臣宴的地方,她心里一边腹诽,一边“微笑”着让宛盈抱着孩子去宣德殿。   “要说这调香,我瞧着忠勇侯夫人就是个能手,”英靖侯夫人道,“心思又灵活,她调的香都是别出心裁的,什么柳叶香、槐花香的,在别处见也没见过的。”   另一位夫人也随口附和。沈天玑听得一愣,暗道,清姐姐的母亲什么时候会调香了?一旁的碧蔓低头轻声道:“这说的是柳将军的平妻,并不是清姑娘的母亲。”   平妻这个词,真像是触动了沈天玑的痛恨处。因前世里苏府忌惮还未完全瓦解的沈府,迎娶宁清意时就是用的平妻的身份。沈天玑觉得,妻子就是妻子,天下独一无二,若是一个男子有两个妻子,那便算不得真正意义的妻子了。可叹世间男子可以迎娶无数姬妾还不够,偏要弄个什么平妻的身份,坐享齐人之福的同时,他的那些妻子又何其可悲。   “听说这位夫人极其受宠呢。”碧蔓又道。   沈天玑道:“忠勇侯府……怎么今日不见忠勇侯夫人来呢?”   “说是有了孕,不便进宫。”   去年就诞下忠勇侯府的长子,现在又有孕,看来的确是受宠。只不过,忠勇侯的原配还在,却把一个妾室提为平妻,这在大昭是极少见的,算得上十分荒唐了。这柳将军好歹也是朝中肱骨,怎么做出来的事却不像样子。   这位平妻越得宠,只怕柳清萏母女的日子就越不好过。当初,她多羡慕柳清萏的父母是真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看来,当真是笑话。   殿中人多难免闷热,沈天玑便借口换身衣裳,出殿来透透气。碧蔓看了她神色,犹豫道:“娘娘,有一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慎懿殿和宣德殿隔得不远,沈天玑朝宣德殿的方向看着,总担心一群大老爷儿们把她的宝贝儿子吓到。然后又觉得自己神经兮兮担心过了。   昨日纳兰徵还说,她对孩子太过疼爱了,比疼爱他不知多了多少倍。沈天玑径自波澜不惊,她生的儿子,她自然疼爱。至于与他相比……根本是不一样的身份,怎么能比的?   她收回视线,看向碧蔓,“什么事儿?”   “奴婢今日听到几位夫人私下里说,忠勇侯府的新夫人怂恿柳老夫人,给柳大小姐订了一门破落户的亲,还说……”   “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沈天玑斥道。   “还说那位陈公子是个……天生不能人道的。”碧蔓眼眸一转,“奴婢就知道娘娘定要帮清姑娘的。可是娘娘可别忘了,当初清姑娘是怎么对娘娘您的。”   沈天玑凝眉道:“听说的事情不足为信。”虽然两人交情已这般破碎,但她既然听说了,定是要查清楚的。   碧蔓看她淡漠的眼神,也不再开口。   时值盛夏,殿外一应葱茏树木,落下大片浓荫。乔木下又有不少花卉,赤金红紫,流霞般绚烂。她带着碧蔓沿着林荫处走着,偶尔传来一阵凉风,清爽惬意。   沈天玑今日身着赤霞红织金暗绣牡丹流云纱裙子,臂间挽着蔷薇印花的流云纱披帛,轻纱曼曼,随轻风款款轻扬,行走在绿荫繁花之中,曼妙如临世仙子。   在不远处的纳兰崇看来,她比仙子还要让人惊艳。   他也是不喜欢殿中吵闹,便借口吹风醒酒出了殿。没想到沿着绿树浓荫走着走着,会看见她。   他的身影半隐在一棵遒劲高大的榕树后,视线落在明艳女子的身上,再也逃不开。方才他也看到了小太子,只是太子着实像皇上更多些,他几乎没找到多少她的影子。   主仆二人在一处石桌石凳处坐下,碧蔓给沈天玑打着扇子,沈天玑一手支颐,神情慵懒,墨发上斜插着一只攒珠金凤步摇,落下的珍珠坠子随着微微的偏首落在她白嫩如玉的耳边,双眸微微闭合,落下纤长浓密的眼睫,嫣红的唇时而淡淡勾起,大约是她的婢女和她说了什么开心趣闻。   这段时间,母亲时常说起他的亲事。他总是恹恹。总以为自己快忘记她了,可每每在家宴上看到她一眼,他又觉得,他从未忘记过。若是世上有第二个沈天玑,他就是拼个头破血流也要娶来的,可惜没有。   一阵走神,手中的扇子忽然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沈天玑一惊,转头正见一个颀长骏挺的身影,立在榕树之下,那一身舒雅如玉的气息,比一旁的青葱碧色还要清朗动人。   两人就这样看着对方,她惊愕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露出一个平和的笑意来瞧着他。他却立在那里久久不动。   照理来说,他该上前来行礼才是,所以沈天玑并没有起身。可他这样半晌不动,她倒有些尴尬了。   “安亲王世子!”碧蔓朝他福了福身。   纳兰崇回过神来,看见她投向自己的含笑目光,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她没有这样正经看过他了。每每皇家家宴,也隔了很远,她坐在他触不到的高处,视线那样清淡,从未在他身上停留过。去年在勤政殿门口,也不过惊鸿一瞥。   他忽然想到,或许是因为人多,她才不看他吧。   沈天玑站起身,“世子也是出来透气么?这里树影浓郁,的确是纳凉的好地方。”   他终于慢慢走过去,脱口而出唤道:“妍儿。”可出口后又觉得不妥,一时又顿了脚步。   她默了默,“本宫出来已久,得回去了。”   正欲转身,男子皱眉道:“在你心里我已经成为洪水猛兽了么?”   沈天玑微笑道:“世子说笑了。”   “那皇后娘娘急着走做什么?”他走到那案几前,兀自坐下,“这里石凳不止一个,你也坐下吧。以咱们过去的交情,不会连与我同坐一桌都嫌弃吧。”   沈天玑一顿,只得坐下来。她给碧蔓使了个眼色,碧蔓便退了几步,守在那里巡视着周围。   “我方才看到小太子了,”他开口道,“长得很像皇上。”   他自己都惊讶于自己平静的语气。这就叫认命么?   “我也觉得像。”他直呼你我,她也不再以本宫自称。   “前段日子外头的谣言,皇上十分震怒,据说抓了不少刻意散播谣言的人。你放心,皇上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   他纯粹是没话找话,话说出来又觉得自己很荒谬。他们是夫妻,夜夜同床共枕,她有什么不知道的?   沉默一阵,他眸光暗淡,带着叹息道:“妍儿还和以前一样。”   沈天玑一愣,浓密的睫毛轻颤,“明……世子,你……这一年来可还好?”   纳兰崇看着她晶亮的眼,笑得很轻快,“我很好。你不用愧疚,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若是这么久都看不开的话,也不配做当初与你相交的纳兰明宣。”   沈天玑瞅他清澈的眼神,忽然觉得是自己太过拘泥了。这都多久了,她连孩子都生了,他对她的情,大约早淡了。若是她还死命放不开这羁绊,就是她的狭隘了。   她展颜一笑,“世子的言谈,总能让我自惭形秽。”   他被她的笑容又震飞了心神,也不过一瞬,他淡淡垂眸,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最近我在翰林院编书,对太祖皇帝生平事迹研读颇多。这位皇帝对咱们大昭的兴盛起了关键作用,其一生丰功伟绩让我好生敬仰,回府便谱了一首咏叹曲。君兰兄最近倒比我还忙些,我便先给你看看,点评一二吧。”   沈天玑接过那张纸,细看了看。虽然没有乐曲奏出,可是也能品出几分恢宏壮阔之意。   她觉得很舒服,原来他们还能这样相对而坐品评谱曲。这样和谐愉快的氛围让她发自内心的快乐。   这两个人倒是处得愉悦又舒适,可把碧蔓吓得满头大汗大气不敢出。哎,主子让她守着,可皇上不许她出声,她也不敢出声啊。   不过,今日皇上身边怎么一个跟着的人都没有?   纳兰徵就立在碧蔓一旁,眸光深沉地看了二人许久。此地其实并无太多遮挡,沈天玑只要稍稍偏首,就能看见他。但是她和纳兰崇谈得投入,都没注意到他。   ☆、第129章 十丈皇锦双心印   他怜她这几日累着了,便脱身来慎懿殿,想编个什么借口让她回宫歇息去。没想到路上就看到了神情鬼鬼祟祟的碧蔓。   碧蔓很委屈。她明明神情自然得很,皇上怎么会看出鬼鬼祟祟的?   沈天玑和纳兰崇说完了曲谱开始说历史,说到兴起时,她笑出声来,又用丝帕掩了掩,尴尬道:“世子涉猎广泛,见识渊博。”   他摇摇头,“都是写文字记下的死物而已,若说学识还好,见识就谈不上了。若真论见识,皇上必然比我要多得多。”   沈天玑点头。那倒是,纳兰徵虽然是皇帝,但过去出宫在外的日子可不少。   “妍儿,时辰已晚,我该回宣德殿了。”   她起身,笑道:“我也该回慎懿殿了。和世子一谈,心情都好了不少。”   纳兰崇走后,沈天玑舒口气,取出丝帕来轻拭了下额角薄汗,发觉墨发上的攒珠金凤步摇有些松动,她伸手扶了扶,转身唤道:“碧……”   碧蔓低着头,诚惶诚恐的模样。她身边立着的男子,一身龙纹刺绣朱黄衣袍,身姿挺拔如松,秋潭般幽深的眸子正看着她,神情不辨喜怒。   她莫名一慌,见他忽然大步朝自己走来时,她就下意识地往前跑,可怜的步摇叮的一声掉到地上,她却再顾不得了。   只她拖着裙摆,哪里跑得过长腿的男子?他并没有捉她,而是直接一步跨到她跟前,她一时刹不住脚,便是个投怀送抱。   他也没跟她客气,抬起她的小巴,咬了一下她嫩红的唇。声音却是极温柔的,“你跑什么?”   她伸手捂住遇袭的唇,赶紧四下张望,除了低头看脚尖的碧蔓外没有任何人,这才放开手。   “怕朕吃了你?”他好笑道,手指挑高她的下巴。   她脸腾的红了,鬓边垂下一缕碎发,与她白嫩无瑕的脸庞交相呼应黑白分明,透着几分娇柔的美。   他挑了挑眉,都是生过孩子的人了,还总是脸红。   “皇上怎么突然来了?”   纳兰徵只嗯了一声,并未回答她的话,心里想的是,早知过来会见到她和纳兰崇谈曲论史,他就应该……更早一点来的。   伸手接过碧蔓递过来的金凤步摇,他给她理了理头发,插回到发髻上。   “宣德殿已经散了么?”她还是好奇。   纳兰徵摇摇头,盯了她半晌,她有些心虚,讷讷开口道:“方才我和安亲王世子是碰巧遇到的。”   他眯了眯眼,手指停留在她娇嫩的颈侧肌肤上,“你们在说什么那么开心?”   她抿抿唇,“也没很开心。”以他方才站的位置,定然听得到他们说话的内容。   他倒是被她逗笑了。   她眨眨眼,又暗自瞟了一圈,四周的确没人,连巡守的侍卫都没。此时不行动更待何时?她伸手就环住了他的腰,轻软唤了一声,“皇上……”脑袋在他胸前蹭了下。   得,又开始卖乖了。可叹他就吃她这套。   “好了,朕没生你的气。”佳人身上的香味儿一阵阵往他鼻息里钻,他伸手搂住她的腰。他只是吃醋而已。想让她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他,毕竟不现实。她有她的思想,她喜欢和人谈曲论史,他不能连这样的爱好都去剥夺。   其实吧,他觉得是自己太忙了,不然,也能跟她谈曲论史的。   沈天玑忽然想到了什么,推开他道:“咱们的儿子呢?”   她这一惊一乍,纳兰徵反应了一瞬,“宛盈已经抱去慎懿殿了。有宛盈照顾着,你放心。”   沈天玑放心才怪了。她转身就往回走,直把皇帝大人当了空气。   走了几步,她才返身福了福身道:“皇上,臣妾先告退了。”   纳兰徵看她匆匆离去的佳人身影,觉得很怨念。   宴席结束后,沈天玑抱着小家伙回了凤宸宫。她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摇床上,自己坐在一旁的织藤面长榻上做一双小鞋子。   经过这些时日的锻炼,她这女红进步良多,做出来的东西也逐渐像样子了。一边哼着曲儿一边做鞋,于是纳兰徵进殿时,她只抬眼看了他一下,然后继续她的活儿。   他老早就免了她一应礼数,她如今倒也养成习惯了。   纳兰徵想抱抱孩子,沈天玑道:“小晟睡着了,抱了会把他吵醒的。”   他便驻足凝眉看着她,她抬眼道:“皇上有什么事么?若是不急的话,等我把这点活儿做完再说。”   她不理他,他便只能自己去沐浴。男子泡在温池子里,心里那叫一个不爽快,胸口像堵了什么似的。   他能爽快么?他的皇后把儿子当心肝宝贝,没出生时就给他做衣裳鞋袜,出生后更是了不得,每时每刻都巴不得抱在手里,还给了编了好些丝线络子吊坠之物,几乎全部的心事都投入到那个刚出生的小子上了。他作为她的夫君,竟从未得过她一丝针线物件儿,如今更是被冷落个彻底。   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子太子是母后亲自带的?又有哪个皇后自己动手做衣裳的?他纵容她成了习惯,现在可是自作自受了。   沈天玑收拾好针线之后就坐到摇床边,轻拍着小家伙,还给她唱歌儿。唱的是她过去在姑苏听过的摇篮曲,嗓子柔软娇美,宛若春天第一朵迎春。   忽然,一双大手灵蛇般从身后绕到她身前,把她直接抱了起来。   “啊——”她惊呼一声,转身看见他暗沉的眸子和冷硬的脸色,心中暗叫不好。   他顺势把她压到她方才坐的长榻上,语气危险道:“你说,你是喜欢儿子多一些还是朕多一些?”   一看皇帝就是个不怎么了解女人的。这种话问出去,十有*要受打击。   可沈天玑这会子被压着,力量上处于弱势,脑子便转的飞快。此刻若是说实话,后果会很严重。   她嫣唇微张,吐气如兰,“小晟也是你的儿子,我喜欢他难道你不开心?”   他冷冷道,“你对他的用心,比对我的用心超了不知多少倍。”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可第一次这样严肃地说。   他极少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这会子她便心里一抖,眸中蒙上一层水雾,跟自己儿子争宠争成这样?至于么?   他缓了缓神色,语气又转温柔,附到她耳边道:“妍儿,多疼疼我啊。你不是还想生么,没有我,你一个人怎么生?嗯?”   他说着,还放肆地捏了下她的胸口,引得她娇呼一声。   大约是感知到母后的境遇,摇篮里的小家伙忽然一嗓子哭出来。这孩子哭得少,但一旦哭,必要响声震天的。   沈天玑挣扎着要起来抱孩子,男人这次说什么都不放开她。   想起这一个多月来,每每想要亲近一下就要被个孩子打断,他就异常火大。   “来人,把太子抱到偏殿去!”   他一边厉声吩咐着,一边横抱起她大步走进内殿。来抱孩子的宛盈看见皇上的背影,听到皇后娘娘的呼救声,哪里还敢多看?将哭闹的小家伙小心翼翼抱着,匆匆走出殿,并关上了殿门。   “我要小晟!我要小晟!”她爬到他的肩上,万分不舍地看着宛盈的背影。他伸手拍了一下她挺翘的臀,力道不算轻,“老实点儿!”   好疼啊,这人是疯了么!她皱眉,眼中又是水汽氤氲。他这回却没心软,心道,他是堂堂天子,还治不住这区区丫头了么!   层层花瓣般的冰丝帘子一掩,整个床榻都显得狭小起来。沈天玑避无可避,干脆掀开被子躲进去。他一把掀开被子,直接扔到床榻下,拖住她两条纤长的腿儿,往下一拉,再狠狠分开,倾身附上去,他的下身落在她两腿之间。   让她明晰地感觉到他的欲/望。   她终于不敢动了,“皇上……”   “可知道,我有多想你?”他的声音里含着紧绷,如同火药一般,马上就要炸开。   沈天玑也知道,最近冷落了他,“我……我知道,可是我身上还没好全……啊!”她不料他这样流氓,还正说着话呢,他就伸手探进了她腰带里面。   邪恶的手指对着安静的桃花谷抚弄了一番,他呼吸沉重,“早就好了,小骗子。”   衣衫如花瓣掉落,久未得到慰藉的男子一分犹豫也无。衣衫褪尽后,他看着她冰雕玉砌的身子红了双眼,双手迫不及待地抚上去,“宝贝儿真美。”   他猴急的像是第一次,什么风度威势早就抛到天边,控住不住用力揪住她的软嫩,双唇含住,粗暴地一咬一吸,出乎意料的,竟吸出一口甘甜汁水。   女子早就羞得浑身发红,“不要……”   宫里因不用亲自喂孩子,打从一开始就由太医调配着回奶的汤药。可沈天玑不乐意啊,前几日试着把那汤药给倒了,果然就有奶水肿胀。她暗地里试着抱了小家伙来吸,可小家伙急哭了也啥都吸不到,她只得作罢。没想到这会子,被他弄出来了……   他还真没料到这么一出,傻了不过一瞬,立刻大口吸起来,享受着难得的盛宴……   她抑制不住快感,摇头娇唤。他唇边有白色的汁水,看着她通红的小脸赞道:“味道很好。”   她呜咽一声,侧头不看他。他低低笑着,再次埋首……   芙蓉帐中娇声连连,尔后有男子咬牙的吸气声,“还以为生个孩子能让这里松一些……”   女子恼羞成怒:“不要说了!”   “好,我不说,你来说。”他拿捏住她所有脆弱娇软的地方,“你说现在想要谁,是小晟还是我?”   “……”   “大声点!”   “是你——啊!”她的声音碎成一片片,最后什么也说不出,只有喘息吟哦的份儿……   果然,狼饿久了是会发狂的。   这日傍晚,安亲王府的马车离开凌华门时,安亲王妃又把儿子唤到马车里坐着,耳提面命说起成亲之事。纳兰崇的心思却还飘在那片绿荫下。   离开时,他看到了皇上。他有些担心,皇上会不会怪罪沈天玑。即使是怪她,他也无能为力。不过他觉得,皇上还不至于如此小心眼儿。   他跟她说话时,目光清明,笑容淡然。没有谁知道,他掩饰得多么幸苦。过去她的歉然让他愤怒,现在只是让他难受。他只能装作忘记,才能让她心无芥蒂地同自己说话。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安亲王妃黑着脸。   纳兰崇连忙道,“听到了。《昭宁志》的编写正是紧要时期,我忙得很。亲事还是再缓两年吧!”   “你这借口用了好几次了,不时兴了。”   “皇上跟我这个年纪不也没娶亲么?我如今还未建功立业,何必这样急?”   安亲王妃只得叹口气,“你呀,是要操碎了我的心。”   凤宸宫中风雨渐歇时,已是四更天。佳人一身香汗,娇软绵绵像是没了骨头。他搂着她去洗浴,她迷迷糊糊的,口中唤着旭之。   纳兰徵知道她定是渴了,起身端了杯茶来,喂到她的嘴里。   清流下肚,被他折腾得晕过去的神智逐渐清醒,她看着他,回想起方才他的霸道蛮狠,她都要哭出来了。   他在榻上逼她承诺以后不许一天到晚陪儿子,还揪着白天遇到纳兰崇的事情,逼她答应以后不许跟别的男子单独说话。   他当时还说他没生气?骗谁呢!   霸道!不讲理!至于还逼她以后把奶水都留给他的这等不能启齿的事情,她是连回想一下都不愿意了。   他就知道她在腹诽,立刻沉了沉声音道:“方才你答应的,可都记住了?”   她不说话。他咳了一声道:“我就当你默认了。明日朕就下旨,寻几个最好的嬷嬷照顾太子。”   毫无预兆的,她眼泪哇啦啦就往下掉。他一下子傻了,“你哭什么?又不是把你儿子抢走不给你了!就住在偏殿,你随时想他都可以去看。”   她这样子,他更坚定了不能让她亲自带太子的决心。她这么容易心软,又时常犯慈善病,因有他这个护身符在,所以她就是继续这样下去也没关系。要是太子学了她这毛病,可就大大不妙了。   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我也没想要一直带他,原打算就带到几个月大。他还这么小,我舍不得。”   “你舍不得他,倒是处处都舍得我。”   她双眸清澈瞧着他,“皇上就知道吃醋,整个禁中都被醋淹了。”   他捏捏她的脸,“又取笑我,是没被治够么?”   她没继续和他调笑下去,哀求道:“皇上,再给我带一个月吧!”   “不行。”他斩钉截铁道。   她又要哭了,他便吻住她,叫她哭不出声来。   “你不疼儿子!”   他点点头。她又道:“你也不疼我了!”   他笑着趋近,用下面顶了她一下,“刚才才狠狠疼过,你若是忘了,现在继续也行啊。”   闹了半日,她还是没能让他松口。他是一国之君,若下定决心不应她,她怎么都无济于事。最后他看着她受伤的眼神,安慰道:“日后若是有个公主,你便带着吧。只要……你不冷落朕,朕便绝不干涉。”   她这才开心了点。回到榻上后,她忽然道:“你知道的,我很喜欢小孩子,所以……难免会疼爱过了。你放心,我会慢慢改正的。”思来想去,不过是因为前世没孩子,所以现在时常对孩子神经兮兮的。小晟已经被立为太子,是将来要承袭江山社稷的,对他的教养自然由纳兰徵说了算。她眨了眨眼,又爬到他身前,期期艾艾道:“咱们赶紧生个公主吧。”   他笑着亲了她一口,“这是邀请朕的意思么?”   “不是……不是啊……”   到底是不是,都由不得她了。   ☆、第130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上)   通往京城南大门的官道上,有两辆外形精致的马车缓缓行来。马车左右跟了不少仆役,四角处端端正正悬着“沈”字的灯笼。   路人但凡与之相对而行的,无不恭敬礼让。这可是敬国公沈府的马车,是国中最显赫的世家,最兴盛的门庭。   后面一辆马车中,沈天媱身着水绿色长烟初碧墨绿镶边对襟襦裙,丝绢轻轻擦拭了额角,对一旁的柳清萏道:“这个时节,京里比姑苏可热得多了。好在就要到沈府了,府里有好些冰丝藤席,咱们可要好好散散热气儿。”   柳清萏笑道:“媱姐姐最怕热了!赶明儿让外祖母给你制个冰屋子,让你就在里面渡夏好了。”   沈天媱道,“好不容易见你开心一回,我就是让你取笑一番也心甘情愿了。”   柳清萏捏捏她的手,“还是媱姐姐对我最好。只是……我这次擅自进京只怕要给你添麻烦。”她是背着柳府的老太太逃出姑苏的,刚好沈天媱要进京,便上了她的马车。   “都是一家子姐妹,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这次来京里,也是要和祖母说你的事的,有沈老夫人做主,看旁人怎么欺负得了你。”   正说着,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面有嘈杂声。   沈天媱掀开帘子,正见初晴眉头紧锁地跑过来,“前面有一辆马车正停在路当中,说是车轮子坏了,正找人来修呢。”   “那咱们等等就是。”   柳清萏一瞧外面,看见路边有一湾盈盈河水,河边绿柳依依,“这里景致真好,不如我们下车去歇歇脚吧。”   “这里本就是京郊踏青的地方,自然景色好。去年春天咱们还来过呢。”   沈天媱征得了母亲的同意,这才携同柳清萏下了马车。方氏吩咐仆从和丫头们跟紧了,不要走远。   初晴带了两个厚厚的绣墩子,放在了柳树荫下的两块大石上,二人坐在上面,眺望河水风光。河上长了不少荷花,水波趁着花色,虽然比不得小镜湖的静婉,也别有一番韵致。   “进京后,我还是先回侯府吧,待见了爹爹一面再论其他。”   沈天媱点点头,“理当如此。”   “不瞒二姐姐说,我那爹爹也不知现在见了我会是什么态度。兴许会责骂我对祖母不尊不敬。”   沈天媱皱了皱眉。定给柳清萏的陈府本也算得名门大户,祖上出过将军的。只这几代都没出什么好苗子,才没落下来。两年前,陈家的当家老爷与庆阳侯府交好,后来庆阳侯府散了,陈老爷也牵涉在那桩案子里,最后判了个流放。现在当家的是陈老爷的胞弟陈启南,定给柳清萏的正是陈启南的嫡次子陈宜安。据说这陈宜安是个病秧子,也不知有几年可以活,至于不能人道的传言,沈天媱不知真假,也不好妄下断语。柳老夫人想把柳清萏配给陈宜安,是因那陈启南的夫人正是柳老夫人的亲侄女儿,又只有陈宜安一个儿子,大约是想抱孙子想得紧了,又没有哪个大家小姐愿意嫁到陈府,这才走通了柳府这条路。   堂堂侯府小姐,下嫁给五品官吏门户,且那儿子还是这样的名声,在沈天媱看来,柳老夫人是大大的不对,她是如何狠得下心这样对嫡亲的孙女儿的?良好的教养让她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只道:“世上没有这样不公道的事,你父亲原是极疼你的,大约是一时被蒙蔽了。”   柳清萏冷笑一声,“他若是有一点良心,早就该让我娘回京。”对亲事,她其实没有那样在意,嫁给谁不是嫁呢。她只是想到母亲,母亲只她一个女儿,如今在府里本就处处被压着了,若是她嫁的不好,只怕母亲更不好过。   两人正说着,沈天媱忽然感到脚下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一声娇嫩绵软的“喵呜”声响起。   她低头一看,一只黑黄相间的小猫咪正挨在她裙角处呢,巴掌大小的小奶猫身子蜷缩在一起,若是不仔细看,大约要把它当个绒绒线团。   沈天媱笑起来,伸手抚了抚小猫儿的脊背,小猫儿便仰着头,一双圆溜溜宝石一般的眼睛朝她看着,又是喵呜一声。   这模样实在太惹人疼了。沈天媱小心翼翼把它捧在手心里,“这是谁家的小猫儿?怎么单独在此呢?”   柳清萏瞧着它也喜欢,想要来抱它,小猫儿却警惕地伸出小爪子,缩在了沈天媱手心里。   “看来,这小猫儿与媱姐姐投缘。”   沈天媱笑道,“倒真是的,你看我怎么抚弄它,它也不恼。”   路边歇息,捡到一只可人疼的小猫儿,真是意外之喜。女孩子总是喜欢这样弱小可爱的玩意儿,两个人逗了一会子,倒把一干烦恼忘个干净。   “瑶瑶!瑶瑶!”呼唤声从远到近,有两个丫头装扮的女子正朝这边寻来。后面还跟了一个约摸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这女孩儿衣饰不俗,想必是哪家的小姐。   她一脸焦急之色,小巧琼鼻上挂了一滴汗,待看见沈天媱手上的小猫时,立刻笑着奔过去,“瑶瑶!”   沈天媱有些蒙,她在家里有不少长辈是唤她“媱媱”的,这下可好,人家唤的是只猫咪。   “这是姑娘的猫?”沈天媱站起身来问道。   小女孩儿忙不迭点头,怯生生看着沈天媱二人,想要要回小猫,却又不敢。   沈天媱笑着把猫咪还给她,“好可爱的小猫。”没想到那小奶猫却巴着沈天媱不放,一直叫唤着,好像在哭闹一般。   小女孩儿从未见过沈天媱这样如秋色碧水的恬静之人,心中生出几分好感,见小猫儿不肯走,忽然拍手笑道:“方才我正在河边喂这猫儿呢,它却闹脾气不肯吃,趁我不注意就跑了。现在劳烦姐姐帮帮忙,姐姐抱着它,我来喂它如何?”   沈天媱点点头。那小猫果真和沈天媱投缘,在她手中乖极了,不一会儿,就喂下了小半碗猫食。   “我叫何听雪,家住城东的丰林巷,两位姐姐怎么称呼?”小女孩儿自报门户。   沈天媱见对方坦诚,便也说了自己的闺名。   “难怪我家猫儿与姐姐这样投缘,原来是因名字相似呢!”小女儿笑眯眯的,“这是我在路边捡的小猫,当时它可怜极了,饿的一动不动,我好不容易把它养得有些生气呢!”   “听雪!”   女孩儿抬头一看,笑道:“哥哥来了!”   沈天媱二人转身一看,却见一位华服公子正朝这边走来。这男子生得儒雅清明,行走间不疾不徐,颇有闲庭看花的文秀之气。   他朝沈天媱二人看去,眸中闪过异光。   “哥哥,是这两位姐姐帮我找到的小猫儿!”   男子点点头,朝沈天媱二人揖了一礼,“谢过二位姑娘。”   兄长都找来了,听雪只能回去。小猫儿喵呜了半天,还是被强行拉离了沈天媱的手心。   不一会儿,初晴就来报说可以走了。   沈天媱回到马车上,对柳清萏道:“那猫儿真有意思,赶明儿咱们也养一只吧。”   行行复行行,沈天媱进城后就与柳清萏分了手,径自回到了沈府。   沈老夫人拉着她的手,抹了眼泪道:“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好好的姑娘遇到这样不搭调的事儿。”她这说的自然是扬州李府的事情。   沈天媱只低头道:“祖母挂心了。”   沈老夫人朝方氏投去一瞥,“咱们沈府虽然出自姑苏,但如今根基都在京城,你倒舍得把媱儿嫁给那些普通门庭。”   方氏喏喏着,表示一切由沈老夫人做主。沈老夫人这才道:“江南若是有好的人选也不是不行,但是现在闹得这样,是再不能跟李府结亲了。幸好这事儿没有传出来,不然媱儿的名声可都毁了。”她又朝沈天媱和颜悦色道,“你先好生歇着,皇后早就盼着你了,过几日让你大伯母带你进宫一趟。至于你的亲事,你且放一万个心,除了皇姓之外,咱们沈府比哪家都不低,定给你挑个好的。”   这话忒露骨,沈天媱再不敢抬头。倒是一旁立在的沈天姝,神情微有不豫。沈老夫人这心偏得厉害,当初最疼的是沈天玑,好不容易沈天玑不在府里了,现在又疼上了四房的人,她好像一直是被忽视的那个。想到现在父母都不在身边,她的一切事情都由祖母来拿捏,心里忿忿,手上的丝帕攥得紧紧。   却说柳清萏独身回侯府,那侯夫人倒十分客气,笑容满面地把人迎进了府里。她问起爹爹去向,侯夫人道这几日老爷奉旨去了校场,不在府中。柳清萏去看了自己的亲弟弟,一岁的小孩子,生得挺可爱。可她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因是偷溜出姑苏,身边一个丫鬟也没带,她回到自己的院子,亲自动手把房间整理干净,却在书房角落处看见一张薄薄纸笺,是昭武八年她写给纳兰崇的信。   信一直没送出去,如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第131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下)   柳清萏换了身轻便的衣裳,从侧门出了府,在街上转了一圈,最后走到一条清净的巷道。   高大宽阔的青色围墙,里面透出几许飞翘的屋檐棱角,粼粼的朱色貔貅在晴空下安静屹立着,昭示这座府邸的高贵显赫。   她愣了愣,才恍然想起,这围墙内正是安亲王府。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这里。   伸手在墙壁上划着凌乱的线条,写了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继续朝前走着,不疾不徐。灿烂的阳光只照亮了半边狭窄的巷子,偶尔有一两只飞鸟掠过天空,倏然了无痕迹。   走到巷口处,前方一片阔朗,正是安亲王府的大门。王府宅邸的规制十分宏阔,门前有九龙影壁,上面的九色蟠龙栩栩如生。   忽然吱呀一声,东边角门开了,里面走出两个人来。当先一人身姿清俊如芝兰玉树。   她猝不及防,看着纳兰崇时差点想撒腿就跑!她此刻一身不甚讲究的轻便襦裙,脸上不施粉黛,自己梳的螺髻,除了一支碧玉簪之外,什么都没有,看上去活脱脱一粗鄙民妇!   她孤身一人出现在王府外面,哪里有分毫大家闺秀的文静和矜持?尤其,她还是订了亲的。   真正的大家闺秀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每每出门后面都得跟一群人。定亲之后更要谨言慎行,一分都不能懈怠。她小时候放肆惯了,从来不把这些规矩放在眼里。此时此刻,骤然生出低到尘埃的卑微。   也难怪他瞧不上自己了。又想起沈天玑那张明艳异常的脸,若换做是她,再粗鄙的装束也掩盖不了她的光辉吧?   思维转过九曲十八弯,慌乱不过一瞬,她这才后知后觉到,他并没有注意到她。她站在侧边巷道的阴影里,而他目不斜视,步伐匆匆。   因离得较远,她看不清他神情,可那身姿是极熟悉的。他还是当年那个他,疏淡清朗,贵气卓然,俊逸姿容,君子风度,引得无数女子爱慕。可她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厚脸皮不知羞的她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愁肠百转语还休。   他身后只跟了一个仆从,正是去年她落水时救她上岸的方槐。一主一仆行路匆匆,地上的影子在日光下拉得很长很长,清凉的阴影仿佛投进了她心里。   多好,他没看见她,免了她一场丢脸和尴尬。   她目送着他们的离开,久久才收回目光。低头轻笑一声,她走出那巷子,最后淡淡看了眼恢宏贵气的安亲王府,静静转身离去。   又过了几日,沈天媱让初晴去侯府打听柳清萏的境况,并邀请她一同进宫去探望沈天玑。柳清萏回绝了她。   沈天媱也不勉强她,虽然为了能让她一起去,她在大伯母面前费了不少口舌。   林氏对于柳清萏多少是有点意见的,当初沈天玑和柳清萏闹成那样,内中细节旁人不知道,林氏和沈老夫人自然查了个清楚。   或许,这也是沈老夫人对柳清萏态度冷淡不少的原因。冷淡归冷淡,对于她那桩不着调的亲事,沈老夫人也是不同意的。可是柳清萏的亲事不同于沈天媱,她这门亲早就传得四海皆知了,若是退亲,女子名声必然受损。如今沈老夫人也是投鼠忌器。   这个夏季似乎格外炎热,凤宸宫的殿阁中四处都放置着盛有冰块的青花小瓷缸,一应器具摆设也都以凉爽宜人为主,沈天玑惯爱的暖红色泽统统换成冰蓝青绿,仿佛清波碧湖一般。   午间小憩时,纳兰徵特意回了凤宸宫一趟,蹭着沈天玑丝滑如凉玉的身子睡了个好觉,只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她更能让他舒适凉爽的了,以至于下午醒来时还赖着不肯走,一双不规矩的大手罔顾女子的娇呼,时重时轻地划过寸寸冰丝凉玉,占了好大一通便宜,才在她的忿忿目光中悠然又舒畅地整理衣装离开。   这床榻早就换成了藤席。据说此间藤席是南方贡品,由取自深海的冰蓝草加工编织而成,这冰蓝草可是寸叶寸金的东西,也只有宫里的人才能享受得到。女子赖在榻上不愿意起身,直到碧蔓来回说,沈天媱和沈天姝已经到凌华门了,这才恍然想起今日还有这样一桩事。都是他给闹的,她这会子疲累得很,加之盛夏午后阳光炽热,殿外蝉鸣阵阵,脑子愈发昏沉了。   她披衣起身,看见镜中明显是春/情过后的慵懒娇红的面容,心里一跳,急忙唤道:“碧蔓赶紧给本宫备凉浴水。青枝先把她们送到饮碧轩里稍待片刻吧。”   因是见自家人,也不必隆重装束,只着了件碧草色浅黄折枝花的月幻纱裙,另挽了冰丝湖蓝银线缠枝花的披帛在臂间,薄如蝉翼又层层叠叠的袖口处有折枝迎春的线绣,一丝一缕都精美之极。   梳理好发髻后,她也不曾上妆,就起身去饮绿轩。   饮绿轩是凤宸宫中的一处敞轩,四周花环绿绕,轩前有一湾引自太液池的清波碧水,水中养了好些品种珍贵的鲤鱼。几个小黄门立在四角处摇着风扇,轻纱帘子随风微动。   沈天姝早就看呆了,又见湖中鱼儿竟是五光十色的,便问起青枝是什么品种,她也去买些养着。青枝道:“这是宫里的匠人特别培养而成的,外头是找不到的。再说这彩鱼可娇贵呢,得技术高超的养殖人悉心守着才能养活。”   沈天玑进去时,一眼就看见一年不见的沈天媱,忙拉着她起身,“二姐姐可等得我好苦。”   沈天媱看着眼前这位雪肤美人,竟是一时看呆了。   她原以为她和沈天玑是极熟悉的,她长得怎么好,她是再清楚不过。可此时沈天玑的美还是让她惊叹不已。就像一朵怒放的花,盛极,艳极。   这会子她还不懂,等到日后她嫁了人就知道,这花儿纵然再是娇美,也需得灌溉滋润才得如她这般美到极致。   她又细看沈天玑的神情,但见白嫩红润,眼角含笑,手指更是嫩葱一般寻不到一丝瑕疵,不禁叹道:“皇后娘娘真是有福气的。”   沈天玑挥退了一干宫人,拉着她的手坐下,“现在也没有外人,咱们姐妹就不要计较那些劳什子称谓了。”   沈天玑又看向沈天姝,“也有些日子不见五妹妹了,方才听你赞我的鱼儿,不如我送一些给你带回府养着,也把养鱼的人一并带去。”   沈天姝立刻开心地谢了恩,沈天玑便吩咐青枝领沈天姝去挑选鱼儿。   沈天媱和沈天玑二人说了一番近况,最后自然引到亲事上面。沈天玑道:“二姐姐当真没有中意的人?”   沈天媱笑着摇头,“我从小就安静,说得好听是规矩,说的不好听是木讷,哪里有你这样多的心思?”   沈天玑叹口气道,“跟姐姐这样才是最好的,若事先有意中人,多半是个悲剧。”她自己呢,是老天爷疏忽之下的漏网之鱼。   沈天媱犹豫了一会儿,又说起了柳清萏的事情,沈天玑笑容淡了淡,“她既然不肯进宫,想必还是在和我生气。既然这样,我也不强求。”   沈天媱摇摇头,“我倒觉得她是心有愧意才不愿见你。柳府的事情想必你也清楚,清儿她这一两年里受了不少苦,如今还定下这么一门亲。”   沈天玑道:“那陈府的家底我已经打探清楚了,陈启南也没想象中那么不好。只怕那忠勇侯平妻这回是下错了棋了。”   “此话怎讲?”沈天媱诧异道。   沈天玑抿抿唇,将前几日得知的事情告诉了沈天媱。这陈家跟过去的晋远侯苏府倒有几分相似,都是兄弟不睦。陈启南的哥哥陈启东是庆阳侯的忠实拥护者,据说是因当初静辞郡主为他提前预测了一个劫难才死心塌地跟着庆阳侯鞍前马后,那会子静辞郡主的名声如日中天,顾殷殷说要给自己培养几个心腹侍卫,陈启东作为家主,自己的亲生儿子舍不得送去,但二弟的儿子倒可以牺牲一下。不成想那陈宜安一场大病成了病秧子,此事便也作罢。   “你是说,那陈宜安的病,是假装的?”   沈天玑点点头,“多半是了,不然怎么碰得那样巧?”   “那为何庆阳侯倒了这么久,陈宜安的病还没好呢?”   “这……”沈天玑眼眸眨了眨,虽然知道缘由却不能说,“这总归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吧,日后总会知道的。”   二人沉默一阵,沈天玑将一碟子冰镇甜瓜送到沈天媱跟前,“这个很解暑,姐姐来尝尝。”   沈天媱点点头,用竹签插了一小块,放到口中,霎时满口甘沁。   “你这里的东西当真没有一样是不好的。”沈天媱笑道。   沈天玑摇头,皱眉道:“东西再好,日日都是面对同样的地方,难免烦闷,哪有过去做姑娘时的自由?”   “好在京外的冰泉山庄已经修缮好了,过几日大约就能去那里避几日暑。”她忽然眼睛一亮,开心道:“冰泉山庄大得很,不若我求了皇上,带你和五妹妹她们一块儿去吧。”   “这……”   “就这么定了。这两年我可闷得够了,好不容易可以出宫一趟,当然要多些人,玩得畅快才好。”   临走时,沈天玑又赏下了不少东西。这次进宫沈天姝的行止进退都表现得颇为得体,这让沈天玑十分满意。   晚间榻上,沈天玑又被剥得光溜溜的供人“取凉”,男子大约是在思索什么,这会子倒没闹她。沈天玑见他沉思,也未曾打断,不知是什么难解的事情,能让这人沉思得这样认真。   沉思归沉思,手脚也不闲着。他轻轻捏了下她的柔软,沉静的眼眸逐渐染上渴盼,侧头见她乖乖不动,他趁机俯首吸吮一番。   她皱眉承受着,“轻点儿……”   他喝足了之后舔了舔唇,“今日这么乖,是有事求我?”   一语道中心事的感觉真不好。她吐吐舌头,“冰泉山庄一行,咱们多带些人好么?”   “你想带谁?”   “让随行的大臣都顺便捎上家眷吧。没道理皇上带着家眷,却不许大臣们带着。然后把一些出挑的姑娘少爷也带上,不然太没意思了。”她嘟了嘟嘴。   他心道,本是想去过二人世界的,这下多了这么些人,还怎么二人世界啊?但低头见沈天玑满是期盼的眼神,只得笑着捏捏她的脸,“妍儿头一回给朕吹枕边风,朕怎能不应?”   沈天玑想了想,又皱眉道:“既然带了大臣家眷,那后宫嫔妃也要带着了。”   男子沉默半晌,轻抚她的发,“这些小事都随你决定吧。”   ☆、第132章 情薄姐妹分崩析   昭武帝起驾前往冰泉山庄度夏,并让随行大臣带上家眷,这么一来随驾的人数目众多,队伍浩浩荡荡的,幸好路途不算远,不然可要忙坏了负责车马出行的太仆寺。   沈相夫妻并上沈府二位姑娘自然在随行之列;沈天玑又特意吩咐忠勇侯府大小姐也一并去,故此柳清萏也在。宫嫔本就不多,沈天玑也一向大方,便全都捎上了。   也不过行了一日,就到了冰泉山庄。   日落时分,流霞漫天。炫目的烟霞之下是一片浓密翠木,依山而建的冰泉山庄俱为阴阴夏木所围,只露出几许飞翘的朱黄琉璃瓦,以及屋檐处精美的和玺彩画。   莺啼婉转间,隐隐有水流激荡之声,鼻尖满满都是清爽绿叶之气,泛着丝丝水汽。   冰泉山庄有天下第一避暑圣地的美誉,果然名不虚传。   一行人经了一日酷暑,这会子都仿佛得了解脱。皇上和皇后分别住入华阳宫和凤霄宫,杨贵人并方才人住了青鸾殿,林贵人并景选侍被分入幻蝶阁。其它人也都一一分配下来,与帝后嫔妃的住所离得较远。   冰泉山庄以冰泉为名,冰泉是指山庄中一处飞银泻玉的瀑布,瀑布下形成的水潭清透碧澈,顺着地势缓缓流出,形成九曲十弯的湖水,成为冰泉湖。   第二日,皇上邀请诸位臣工在湖边曲水流觞。沈天玑便在山庄花园处摆了瓜果酒水,领着女眷们赏花。沈天玑远远朝沈天媱等微笑致意,又四下看了看,没见着柳清萏的影子。   “娘娘,可要奴婢传柳小姐过来?”碧蔓道。   “你这丫头倒真懂我的心思。”沈天玑说着,又微有落寞道:“她不愿意见我就随她吧。”   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到忠勇侯夫人连氏,果然是美人,而且看她不管对哪一府的夫人都能笑着说上几句,想必是个善于交际长袖善舞的。   在场夫人居多,也有些年轻未出阁的姑娘,沈天玑瞧来瞧去,只觉得沈家女儿是当中极出挑的。沈天媱自不必说,沈天姝也颇有几分颜色,特别今日这番打扮,更添明丽。   沈天玑想着,这次出行贵介公子众多,沈天姝刻意装扮一番,也是为将来谋划。只是表现得过于刻意,露出了痕迹反而失了美妙。晚些时候还是让母亲提醒她一声的好。   到后午间阳光炽热时,沈天玑便回到凤霄宫里享用冰爽宜人的凉轩。这凉轩是一种建造极复杂的纳凉之地,六角的形状,四处挂有冰丝藤帘子,轩顶处有粗/大的水管,引下的冰泉水落到顶出,四泻分流而下,在六角住处分别形成珠串子般的水流,立在轩中宛如沉浸在冰凉水雾之内。特别是这水流设置的力度恰好合适,并没有滂沱杂音,反而是涓涓柔声,乐曲一般,让人心情舒畅。   沈天玑睡在榻上,轩外的阳光丝毫照不进来,鼻尖有泛着花香的水汽,耳边是蝉鸣莺啼,身上时有清凉之风,这次第真比神仙还来得惬意快哉。   她很快沉入梦乡。直到碧蔓轻轻唤着她,她才转醒。   “娘娘,皇上让奴婢来传话,您要见的人如今就在山庄里,您要不要见一见。”   沈天玑想到之前和皇上说,她想见一见陈宜安。他当时并未答应,毕竟陈宜安现在的身份不好公开。沈天玑那会儿不过随口一说,见不了也并未放在心上,没想到他倒记着。   那些盛传陈府公子是个病秧子的人,绝对想不到,他不但没病,还是皇上身边的一等侍卫,只是隐去了真名而已。满堂朝臣,帝王总要有那么几个死心塌地的臣子,陈启南无疑是其中之一。先时的庆阳侯的罪证,很多都是他的功劳。近水楼台先得月,有他兄长那层关系,他对庆阳侯的所行所为当然了解得比旁人更清楚。   她默了一会儿,鉴于柳清萏对她的冷淡,她也不是个菩萨,这会子对陈宜安的真容失了几分兴趣,暗道既然能混到一等侍卫,大约是没差的了,她管得这么宽做什么?   “你去回皇上,就说不用见了。”沈天玑道。   碧蔓嗳了一声,转身离去。   下午,沈天玑召了沈天媱来凉轩,取出先时她尚未绣完的双龙戏珠腰带,向她讨教。沈天媱看着那只玄黑色男子腰带,有些傻眼,“皇上的腰带还要你亲自动手绣?”   沈天玑无奈道:“先时我给小太子做了不少衣裳,想到从未给皇上做过,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便动手做了。你看我这绣工,进步不少吧?”   事实上是皇上在榻上逼她给他做东西的。当然,内中细节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两个人互相讨论,沈天媱想到这是皇帝御用的东西,自然一分也不马虎,使出看家本事来指导沈天玑。到了晚间掌灯时沈天媱才离开凤霄宫,沈天玑看着成品,心下喜滋滋的,沐浴之后就坐在那里等纳兰徵,一边谋划着该用它换个什么恩典才划得来。   结果等到了亥时也没见人来。   这也是奇了,百年难得一遇。沈天玑眼见着空中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唤了碧蔓去华阳宫看看。碧蔓很快就回来,“皇上不在华阳宫。”   沈天玑诧异道,“他不会是去嫔妃宫里了吧?”话出口后,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接着又兀自摇摇头,心道怎么可能。   于是,她只得自己上榻睡去了。   这夜,柳清萏正欲上榻歇息时,柳静轩来找她。她只能又穿戴整齐。   “听说你今日没去皇后娘娘的赏花宴?”柳静轩声音微厉。   “是听连姨娘说的吧?”柳清萏淡淡道。虽说已经成了平妻,但她还是唤那女人为姨娘。在柳清萏心里,爹爹的妻子只有一个。   柳静轩脸色沉了沉,“皇后娘娘特意点名让你来山庄,你倒摆起谱来了。你到底是被宠坏了,皇后娘娘是你能得罪的吗?”   “我是被宠坏了,”柳清萏道,“过去宠我的是你,现在对我不闻不问的也是你。我行事再没有规矩,也比不得你的荒唐。”   “你……”柳静轩脸色难看,喘着粗气,附手走了两步,“你跟你娘一个性子,一分委屈都忍耐不得。”   柳清萏双眸能喷出火来,冷笑道:“与其随了爹爹的性子,我庆幸自己随了娘亲。再怎么受不得委屈,也比狼心狗肺要强!”   柳静轩终于拂袖而去。   柳清萏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她虽然爽直,但却不是傻子。她图了一时口舌之快,却是在把自己、把娘亲推向了更加不利的境地。面对柳静轩时,她心里告诉自己要讨好他,可总忍不住恶语相向。爹爹说得对,她就是一分委屈都受不得。   纳兰徵自山庄外回来时,已过了三更。之前就有探子说,京城里出现了几个行踪诡异的夜凌人,没想到,里面竟然有夜凌国的国君——或许说前任国君更为恰当。两个月前,夜凌那边就传来奏报说,夜凌国君急症而亡,年仅两岁的幼子登基,原首辅大人凌延封为摄政王,总揽夜凌国事。   今夜见识到了如丧家之犬的夜凌王,这样的人也难怪连王位都保不住。   月色之下,山庄中的花木流水都变得寂静安宁。路过一丛藤蔓攀爬的假山时,忽然“砰”的一声,假山后面蹿出一个人影,脚下一拌,那人正正落到了纳兰徵脚下。   一声女子娇弱无骨的呻吟声响起。   男子皱皱眉,低头一看,却见一个身着雪白色轻纱高腰襦裙的女子挣扎着起身,那姿态无一不娇柔,那动作无一不羸弱。女子缓缓站起,身姿纤细窈窕,腰身盈盈如柳枝,一头墨发披散,衬着挂了泪珠的雪白面容,月色下清丽如芙蓉,惹人怜惜。   “方才不小心冲撞了皇上,求皇上恕罪!”她福了福身,那襦裙的对襟开得极低,她这一福身,立在她对面的人便能看到峰峦起伏的轮廓。饱满被薄纱衣料包着,即将呼之欲出。   纳兰徵看了她的脸一会儿,没认出是哪个嫔妃,便开口问道:“她是谁?”   现在他身后只跟着常怀一人。常怀低头回道:“这是沈府的五小姐。”   沈天姝立刻跪下道:“臣女沈天姝,见过皇上。”   纳兰徵冷冷看她一眼,“把她捆下去,明日交给皇后处置。”   “是。”   一路走到凤霄宫时,碧蔓来回说皇后等了他许久才睡。纳兰徵走过去看那个睡得没心没肺的,很快发现她手里攥着一只腰带。   他取出来细看,脸庞染上笑意。   第二日,沈天玑知道了沈天姝那回事后,当下脸色沉沉得能滴出水来。侍卫将沈天姝送到凤霄宫,沈天玑看了眼沈天姝的装束还有半遮半掩的胸口,眸子冷得像千年寒冰。   一旁的林氏沉默不语,心里闪过几分自责,她对沈天姝的确没有正经管教过。自从二夫人苏氏去了姑苏之后,沈天姝更是被遗忘在了沈府的角落里。可不管如何,她仍然是沈府未出阁的闺秀啊,怎能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   况且……她勾引的人还是皇上,真是不要命了!   沈天姝发丝凌乱,脸色的淡妆也早就花了。她微低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没什么要跟本宫说的吗?”   沈天姝忽然跪了下来,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着。   “你想入宫为妃,可曾仔细打探过,宫中妃子到底是个什么境况?如今山庄里就有嫔妃在,你可以去问问。”   沈天玑沉默片刻,又道:“你既有这个想法,原该来跟本宫说。本宫必会让你如愿以偿,根本不需这样大费周章。”   她起身走到沈天姝跟前,低头道:“告诉本宫,你想不想?”   ☆、第133章 莺啼鸾鸣缘天定(上)   沈天姝不敢说话。沈天玑忽然抬起她的脸,一向含笑的眼眸此刻如冰刀霜剑,“你不说,我就当你默认了。晚些时候本宫就禀了皇上,让你进宫。”   殿中的林氏和青枝碧蔓都吓了一跳。   “你是本宫的妹妹,进宫的位分大约能有个才人的位分。才人的份例,一年的份例是六十两,你抱着这点份例在四角天空里形单影只过一辈子。你不要指望能晋位,更不要指望能生孩子,想必你也听说过皇上从不宠幸别的嫔妃,加之你昨夜惹得皇上不高兴了,皇上更不可能看上你。”   沈天姝流泪摇头,“我只是……只是想着皇上喜欢姐姐你,说不定也会喜欢我……”   沈天玑抬着她的脸的手忽然狠狠一个巴掌过去,“你简直让本宫失望透顶!”   响亮的“啪”的一声,沈天姝被打得歪倒在地,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四姐姐……”   女子美目仿佛淬了冰,一片凛然。她看着她惊愕的眼,冷笑道,“既然敢做下这么一出,料想你是丝毫不把本宫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你唤我四姐姐,可扪心自问,你又何曾把本宫当姐姐待过?”   沈天姝却道:“你又何曾把我当妹妹待过?从小你就比我受宠,你事事高我一头,死死把我压在下面,现在还能做上皇后!我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比不过你!老天怎么这么不公平?!”   沈天玑一顿,苦笑道:“依你这话,这却是本宫的错了?”   转身回到座位上,并未接下碧蔓递过来的茶水,心里的怒火如何都掩不去,“你可知道,这次山庄之行,本宫就是想为二姐姐和你挑一门好亲事?枉费了本宫一番心思。我们都姓沈,纵然以前有再多不合,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一家子姐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现在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应该知道这个道理才是。”   沈天姝道:“你现在自然挑好听的说。”   “你是什么身份?本宫为何要在你面前挑好听的说?”她真想把她的脑子撬开来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什么!   沈天姝抚着自己通红微肿的脸不说话。   殿内一时安静。林氏看着盛怒中的沈天玑,心中恍然觉得,妍儿如今是越发有国母的威仪风度了。一时间又有些惆怅。   沈天玑连看沈天姝一眼都嫌烦。声音却淡淡的,“你这样糊涂,只怕不给点教训,你是醒悟不了的。碧蔓,把她拉下去杖责四十,记住,要挑个偏僻的地方打。”此事绝对不能外传,沈天姝不要名声,二姐姐和六妹妹还要呢。   “四姐姐!”她这才恐惧起来。   沈天玑视若无睹,面若冰霜。“打完后送去灵溪庵,听说那里安静,最适合修身养性。五妹妹每日抄写经文,认真悔过吧。你的亲事,我也不想管了。你以后爱如何就如何,本宫只当没有你这个妹妹。”   “四姐姐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沈天姝惊慌道。   沈天玑不再看她,沈天姝眼瞧着两个侍卫来拉她,她才又哭着磕头道,“我是害怕啊!黎雅婧跟我说,姐姐最讨厌我了,肯定会把我嫁给那些不成器的破落户,祖母和大伯母现在只都听你的,我……我一时冲动,才做下这样的蠢事!四姐姐饶了我吧!”   “黎雅婧?”沈天玑冷笑一声,“那种女人的话你都能当宝。以前吃宁清意的亏,不仅没学聪明,反而越来越蠢。”跟她前世那样蠢得无可救药。她对苏墨阳那番不顾闺誉地倒追,跟沈天姝相比,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以沈天姝的脑子大约想不出这样的法子,多半也是旁人教唆的。   任是哭得再厉害,她还是被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驾住往外拖。   沈天姝的哭声渐行渐远,沈天玑恹恹地坐在榻上。林氏道:“这是她自作孽不可活,你何必难受?”不仅不能难受,反而应该高兴才是,皇上对她的一心一意实在令人感动。   她抿了杯茶,“我对二姐姐和六妹妹比对她亲近许多,如今便总想着与她好好修补姐妹之情,没想到……”果然,人生总是有缺憾的。   林氏道:“她不值得你这样。”   沈天玑点点头,的确是不值得。   当日夜里,沈天玑再次在凤霄宫中等候皇上却久候不至。今早上她晨起时,纳兰徵早就走了,这样算下来,自昨天早上到现在,都没见到他人。   怎么到了山庄避暑,倒比在宫里还忙碌了?想到沈天姝今日那身衣裳,她就烦躁得很。五妹妹的身材与她的确颇有几分相似,不知昨夜皇上对她到底是个什么心意……他有没有看到她胸口的风景?有没有看到她的水蛇细腰?有没有……   她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娘娘,皇上现在还在华阳宫与几位大人议事呢。”碧蔓道。   沈天玑叹口气,知道他今夜定又要忙到很晚。低头看一眼自己特意穿的高腰裙子,一边解了衣带一边懒懒道:“换衣裳,睡觉。”   沈天姝本与沈天媱睡在一处,沈天姝被送回府,沈天媱一人便独占一间。宽敞是宽敞了,夜间却显得空寂起来。   冰泉湖边此刻还热闹得紧,几位公子聚在一起赏月。可姑娘们毕竟不同,掌灯时分就散了各回各屋。   窗棂是开着的,晚风阵阵袭来,床榻的纱帘清透盈盈。她透过窗棂朝外看,但见窗外疏影横斜,月色怡然。   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那李朔来。母亲给她定下亲事前,带她去看过那位公子,她当时看着眉清目秀眸光清澈的模样,便点了头。没想到,他对自己的通房丫头这样用心。她其实没有多少愤怒,反而觉得那位公子十分重情,能违抗父母之命坚持让那丫头生下自己的孩子,是个值得敬佩的。   从始至终,她都是旁观者而已。柳清萏为了纳兰崇和沈天玑闹成那样,于她看来,实在无法理解。   她比沈天玑还大些,沈天玑已经诞下太子,她还是闺中姑娘。眼前月色浮沉,泛着寒凉,一如她晦暗的前方,全然的未知让她有些惶惶然。   好在,不管嫁给谁,她都能泰然处之。   忽然,一声异样的窸窣响声响起,窗前月影一阵晃荡,接着是一声熟悉的“喵呜”声。   她抬眼一瞧,果然,窗口处忽然出现一只奶猫儿。她连忙起身下榻,手捧起那小奶猫,凑近道:“瑶瑶,怎么又是你?”   “喵呜。”   她笑着轻轻抚摸它的背脊。它缩了缩,然后万分享受地蹲在她手心里。   过了一会儿,初晴进来道:“姑娘还没睡呢?外面有一位公子,说是来寻猫的。”   来得真快。沈天媱有些不舍得,亲自把猫送出来门。此处时沈府家眷专门的院子,自然比旁的大臣住所来得大些。她走到院外,果然见到先时京郊遇到的那位兄长。   “你是来找瑶瑶的吧?”沈天媱笑着把那猫咪递给他。可奶猫儿仍是叫唤不停,就是不肯去那男子的手里。   “瑶瑶乖乖的,跟哥哥回家。”沈天媱哄着,可奶猫儿怎么都不肯走。她怕对方等得不耐烦,下狠心把奶猫儿扒拉开,递给男子后立刻后退几步。   没想到那猫儿狠狠挠了一口男子的手心,闪电一般又扑向沈天媱,“喵呜!”   “这猫儿与沈姑娘这样好,就暂由沈姑娘带着吧。等明日听雪醒了,让她自己来拿。”   也只能这样了。沈天媱点点头。   沈天媱本欲抱着猫儿回屋里了,但男子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恕在下冒昧。听雪很喜欢瑶瑶,为了瑶瑶费了很多心思,可瑶瑶仍然跟她不亲近。不知道沈姑娘是用的什么法子,让这猫儿这样乖巧的?”他问道。   沈天媱一顿,尴尬笑道:“我没用什么方法。或许就是投缘吧。”   男子点点头,见沈天媱看了大门好几眼,便拱了拱手,“在下告辞,沈姑娘早些歇息。”   沈天媱也福身回礼。   何鹤州本是负责山庄中一应水利之事的,这几日御驾在此,他每夜都要亲自检查一遍各处水务。这种任务次数多了难免无趣,可身负皇恩,他不敢有一分懈怠。今夜么,大约是月色尚佳,他心情甚好。   一路结束了任务准备回去歇息时,冰泉湖的方向忽然一阵骚动,隐隐有呼喊惊叫的声音。何鹤州眉一凝,快步朝那个方向行去。   迎面跑过来一个侍卫,差点撞到他身上。   “何大人!”   “那边发生什么事了?”男子问道。   侍卫气喘吁吁道:“是忠勇侯府的柳小姐落水了!”   “人救起来没有?”   “冰泉湖太大,遍寻不到。臣下正要去禀告常大人,多派些人来寻呢。”若是个一般人落水也不至于如此惊慌,但是这位小姐,是皇后娘娘点名一同来冰泉山庄的,想必与皇后娘娘关系匪浅。   ☆、第134章 莺啼鸾鸣缘天定(下)   此刻的冰泉湖边已经乱作一团。忠勇侯夫人连氏哭得止不住,口中连连道:“清儿!清儿啊!”一旁一个丫头抹着泪,搀扶着她,时而安慰道:“您别急,大姑娘不会有事的!”   湖水边缘处站着柳静轩,脸色沉得像锅底,眼睛直直盯着夜色笼罩的冰泉湖,一动不动。   “我今日真该劝着她不出门,都怪我没能劝住她。出来散心也不带灯笼,走在湖边多危险啊!”   连氏的三言两语,让围观人群大概知道了缘由。有些与连氏有交情的,也都上前劝上两句。一群本在湖边赏月的公子们也都目露同情,人群中的纳兰崇,看向连氏的眼里透着微微探究。   柳静轩忽然冷冷一句:“别再哭了!”连氏一怔,再也不敢出声。   “皇上娘娘驾到!”   沈天玑走得极快,方一站定,就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名锦衣公子回禀道:“今日臣等在湖边赏月,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人落水呼救,臣等赶到时人已经沉进去了,岸边只余了一只簪子。忠勇侯夫人说,这正是柳姑娘日日戴在头上的。”   一旁有人将簪子呈上,沈天玑一看,心头狠狠一绞。   一只碧玉簪。在姑苏时她们一起买的,沈天玑原本也有一模一样的,在去年那场倾盆大雨里弄丢了。   沈天玑望着侍卫们在水中搜人的身影,久久沉默不语。   冰泉湖再大,在这样多侍卫的搜寻下,也不可能寻不见。之所以到现在还未寻到,是因为人早就不在水里了。   当所有人都往湖边跑时,忠勇侯府家眷所居的院子里,柳清萏自昏迷中悠悠醒来。   醒来的刹那,心头一惊,回想起水中一幕,实在恐怖得很!她今夜与连姨娘吵了一架,一时伤心跑去了湖边散心,却不小心滑到水里。她并不是不通水性,可她在水里时,底下仿佛有一只手一直把她往水里拉!那力道极大,瞬间就把她拉进了水里。水中黑暗一片,可她知道,水里藏了一个人!那个人狠狠困住她,直到她窒息晕过去。   豁然睁开眼,眼前一片晦暗,她的目光适应了一会儿,借着暗淡的月光,她这才发现这屋子摆设简单,大约是一处下人的房间。榻边一个高壮的身影,让她眸光一凛。   男人不怀好意地轻声笑了一下,黑暗中,他低头凑近柳清萏,声音极低,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正要疼你呢,美人儿这么快就醒了?”   轻佻浮浪的语句,浓重泛着汗味儿的男人呼吸,柳清萏张口欲喊,这才发现嘴上塞了布条,身子也被绑得结实。屋子门窗都关得紧紧,仿佛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男人大约知道她在挣扎,只笑了一声,粗糙的手抚摸了一下女子光滑细腻的面颊,引起身子一阵酥痒,心道大家小姐的皮肤就是嫩,今日能有这样的艳福,真是上辈子积了德。   他心里知道时间紧迫,也不再废话,扯开女子胸前的系带,剥开她的外衫。只因她身上衣裳都是湿的,粘在身上脱起来有些费劲。他骂了一声,正欲动手撕,却听到屋外有脚步声。   纳兰崇带着方槐走进院子,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大约柳府的侍卫都调去湖里救人了,这里漆黑一片。   他总觉得,以柳清萏的水性,不会掉进湖里起不来。唯一的可能就是有别的变故,或者落水的人并不是柳清萏,那个簪子只是个幌子。既然不是无意落水,那柳清萏的处境就相当危险了。   “柳姑娘在吗?”方槐试着唤了一句。   屋里的柳清萏拼命挣扎着,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那男人伸手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快要窒息。   纳兰崇在屋子外面站了一会儿,“不在这里,去别处看看。”   脚步声渐渐走远,柳清萏的心也逐渐沉到谷底。她眸中满是绝望之色,打定主意若是被毁了清白,她定不会苟活。   外衫褪尽,男人动作愈发急迫而粗鲁,让她犯呕的鼻息喷在她颈下,她的泪水冰凉,心里死灰一片。   抚摸到一片冰肌雪肤,男人等不及脱下自己的衣裳,只扒下裤子,翻身附在女子身上。   她唇间已经尝到了血腥味儿,心里模糊得想着,若是再给一次机会,她必会控制自己的脾气,不会让自己沦落至此。   “嘭”的一声,房门忽然被踢开。   来人手上明亮的灯笼照亮了屋里的一切。纳兰崇脸色一沉,上前去一把撂开那男人,狠狠将他踢到床脚。男人“啊”的一声惨叫,然后不动了。脑袋磕到地上,溅了血花。   榻上的女子衣衫半/裸,湿答答的发粘在脸上,水痕泪痕红痕混成一片,唇角处溢出鲜红的血迹。   纳兰崇猛然转过身,“柳姑娘,我这就去给你唤个丫头来。”   “等……等……”她舌尖受伤,说起话来一字字都疼痛难忍。   纳兰崇一顿,终于忍不住返回来,褪下自己的外袍盖到她身上,这才敢看她。   “柳姑娘想说什么?”   柳清萏一字字想要表达清楚,“去唤……唤……沈二姑娘来。”若是换了别的人,那她的清誉必要毁尽了。   纳兰崇点点头,又解开了她双手的束缚,“如姑娘所愿。”   他起身要出去,柳清萏却抓住了他:“世子……”   她抓得极紧,仿佛他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身子颤抖得厉害,她现在才知道恐惧到骨髓的滋味。   “你害怕?”他问道。   柳清萏点点头,满眼都是祈求。她一直不想在他面前丢脸,可这次,又丢了个彻底。只她现在没有心思想那些。   纳兰崇便吩咐门外的方槐去喊人,顺便把屋里那个晕过去的男人拖出去。   柳清萏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是连氏身边一个很得脸的管事。她扯唇一笑,似是自嘲。   “柳姑娘,我若是一直留在这里,一样会对姑娘的名声有损。”他开口道。   柳清萏一怔,“我……我都不怕,世子怕什么?”   他看她清明的双目,不再开口。   仿佛刚历过一番生死,她如今看着纳兰崇,总觉得分外值得珍惜。这两日,她知道纳兰崇也在冰泉山庄,她刻意躲着他,虽然知道他根本不会注意她。可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生命脆弱而可贵,为何要因区区一件事的不顺意而误了自己大好的日子?   有些伤口,彻底撕开了才会开始愈合。   她泛着水雾的眼看了他好久,忽然轻轻开口,“世子,我现在还是喜欢你,你呢?还在喜欢妍儿么?”   纳兰崇身子一震,双眸骤然变利,“柳姑娘不要乱说,沈天玑是当今的皇后,我怎么会……”   柳清萏轻轻笑了,“世子……世子这样说,我已经知道了答案。”他还是喜欢她。正是因为喜欢,才会这样急于撇清,不想带给她困扰。   纳兰崇拧了眉,沉默下来。   “世子放心。如今……如今我这样,也配不上世子。”就算清誉不在,她也不会赖他。   “很久以前就和柳姑娘说过,我……和柳姑娘没有缘分,希望柳姑娘能早些放下这份心念。”   “世子这样说我,你自己又是否放得下那份心念?”她看到他的沉默,“既然这样,又怎能要求我?”她缓下几口气,又开口,“不过,我现在是在学着放下。世子你放心,今日之后,我再不会与世子谈起此事,更不会为了少时那点情爱来烦扰你。世子可满意了?”   她声音微弱,语声浅淡,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女子遭遇如此,任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同情和怜惜。纳兰崇微微叹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柳姑娘,恕我没办法留在这里。”   他不能再承受她凄婉又坚韧的目光,若是再多待一秒,他都会忍不住心软。   他正要走出,房门再一次被踢开。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忽然闯进来,看见屋里情形时微微一怔。视线划过榻上的柳清萏时,眸光微闪。   这男子五官明朗,泛着淡淡的麦色,他朝纳兰崇行礼道:“大人,卑职是来此寻找柳姑娘的。”   “陈大人。”纳兰崇站起身,认出他正是此次出宫保护皇上安危的侍卫长陈安。   这……冰泉山庄有御驾在此,还能出这样大的乱子,只怕负责山庄巡卫的柳大人是逃不掉苛责了。如今皇上亲自派了侍卫寻人,想必此刻正是龙颜大怒。   纳兰崇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柳清萏跟前,“还请陈大人出去。”   陈安沉默半晌,道:“柳姑娘受到惊吓,大人再陪陪她吧。”   “不了。”纳兰崇摆摆手,未再看柳清萏一眼,当先走出屋去。陈安的视线无意间划过柳清萏,看见小姑娘这样可怜,忍不住安慰道:“柳姑娘放心,这里只有卑职和安亲王世子而已,必不会把此事泄露出去坏了姑娘的清誉。想必皇后娘娘就要到了,您宽心等待就是。”   最后先来的是沈天媱。早在纳兰崇当先去岸上找人时,沈天玑也暗地吩咐了人去岸上找,她怕做得太明显了打草惊蛇反而让柳清萏陷入危险。后来有侍卫来回说,柳清萏找到了,她心里一喜,急得就要赶过去,可走到半路又冷静下来。   柳清萏不喜欢见她,此番遭遇此难,大约更不想看见她吧?最后只能让沈天媱去,自己安排好事情后就回了凤霄宫。   当夜后续事情自不必细说,皇上本在华阳殿议事,却被这样的事情打断了。当夜他便撤换了管理山庄巡卫的人,并把忠勇侯柳静轩狠斥了一顿。至于后来回京,忠勇侯府被剥夺了爵位,柳静轩官降两级,柳府的平妻连氏不小心滑了胎,尔后被休弃然后赶出府门,这些便是后话了。   ☆、第135章 紫薇园中风生月(上)   夏日的冰泉山庄的确不负盛名,有看不完的风景赏不完的花。沈天玑时常待在凉轩之中,拉沈天媱一块儿写字绣花,倒像极了闺中时的日子。   这日,沈天媱和沈天玑二人正相对绣花。沈天媱手中的是金线牡丹,沈天玑的则是山阳琼林。凉轩中安宁平和,案几上两盏茶水,晕出淡淡清香。   那金线牡丹共有两朵,一为艳丽大红,一为素淡粉红,两者合在一起倒很像并蒂花。沈天媱瞧着那艳丽而热烈的花朵,不知怎的就晃了神,昨夜林氏和她说的话又浮现在耳边。   她说的是,“媱儿,你一向是个懂事的,虽说成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我们给你做了主,我知道你必会点头,但咱们沈府从来不是那样不开明的,不管哪一个,还得你自己看得上才好。原该由你母亲来给你开这个口,但眼下咱们在皇家山庄里,你母亲不在,刚好何家的公子也在此处,是个难得的机会。”   原来听雪的哥哥何鹤州就是大伯母之前说过的极有前途的那位进士。这几日她除了陪陪沈天玑之外,时常和听雪一起逗那只小奶猫,两人逐渐熟络,但对何鹤州却只是那个晚上见过。她对他实在谈不上印象多深,所以对于大伯母透露出的何家人言语试探有意结亲这回事有些茫无头绪。   她想着想着,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下来。碧蔓进来给二人换茶水时,就看见沈天媱的针极缓慢地刺进去,眼神颇飘忽。她有些诧异,毕竟这位二姑娘行事一向认真投入,就像她笔下的字,一个个都仿佛用一颗安宁的心凝聚出来的一般。   她视线一转,瞧向自家主子,却见沈天玑连针都放下来,托了腮在案几上,眸光深沉不知在想什么。那幅山阳琼林的画屏,随便歪在了一旁。   娘娘这几日时常唤二姑娘或者夫人来作陪,也只有在人前才会露出笑脸,且不论这笑有几分真假。人后独处时颇有些闷闷不乐。   自从进了冰泉山庄,皇上极少来凤霄宫,每每到的晚离开的早,倒把那华阳宫当家了。碧蔓知道,娘娘虽然嘴上没说出来,其实心里介意着呢,也难怪这几日她总是让她打听别的嫔妃的动静,大约还是怕皇上幸了旁的妃子。还不是死要名声活受罪,若非娘娘要带着那几个人,如今也不至于提防成这样,碧蔓觉得,她的主子对皇上实在过于有信心了。不过就目前来看,还是   听到水流撞击瓷器的泠泠之声,沈天玑回过神来,“咱们来冰泉山庄多久了?”   碧蔓道:“约摸一个月了吧!”   “算算时节,立秋也不远了,怎么还这么热呢?”沈天玑抿了一口茶,皱眉道。   “是呢。”沈天媱也接口道。   碧蔓道:“娘娘,要不让厨房送一碗银耳羹过来么?昨儿喝那银耳羹,娘娘不是还赞不绝口么?”   沈天玑摇摇头,“没胃口。”   沈天媱劝道:“可不能把自己身子开玩笑的,我记得前儿和昨儿,你都没好好用过膳。”   沈天玑顿了顿,“实在没有胃口。姐姐,这是最后一次了,明日我一定强迫自己好好用膳。”   不过一会儿功夫,皇后娘娘不愿意好好用膳的事儿就传到了华阳宫。彼时,纳兰徵正盯着一张地图出神。那地图足有近十尺来长宽,上面极尽详实地描出了整个大昭及其周边地域的地形。   西边的岷、庸二州是大昭通向夜凌的咽喉,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用作行军布阵的绝佳阵地。特别是岷州,高山险峰,密林环绕,他在征北之战中没能用上的险林阵法刚好派上用场。   周宁福低低地回禀着最近山庄里值得提一提的大事,他起先听得心不在焉,待听到皇后娘娘如何如何时,俊眉就微微沉下来。   “不是让凤宸宫的厨子一起跟来在凤霄宫伺候么?他人呢?”   周宁福道:“人在呢,但是……但是娘娘还是吃不下,奴才瞧着……瞧着……”   他终于抬起眼,凉凉看了周宁福一眼。   周宁福立刻利落地吐出句子,“奴才瞧着,莫不是有别的缘故吧?”   “可曾唤了太医?”   “唤过了,太医说娘娘凤体没有什么问题。”他顿了顿,又道:“奴才听说,娘娘是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男子诧异,心道前几日她跟那些姐姐妹妹们不是玩得很开心么?除了回京养伤的柳清萏以及闭门思过的沈天姝,这山庄里还有许多姑娘和夫人,她跟她们都处得好得很,甚至对后宫剩下的那几个女人,也慈善和蔼。   本来冰泉山庄之行是为了给她解闷,她没他陪着仿佛丝毫也不闷,这让他觉得,并不是高厚的宫墙圈侑了她,而是他一个人的独占限制了她。这会子不在宫里,她和外人相处来得更便利,他不去“烦”她原是一片好意。   周宁福微微抬眼,果然,座上男子搁下了笔。   “让章平嵇午后别来了。”他说着,已经站起身来。   周宁福应了一声,立刻忙忙地去准备御撵。   御撵行至凤霄宫时,宫里一片寂静,一个小丫头在殿中打扫,看见皇上时就欲跪下行礼,周宁福一个眼神过去,小丫头立刻噤声。   夏日的午后异常宁谧慵懒,灿烂的阳光洒满了整座宫殿,唯有蝉鸣阵阵,流水潺潺,蜂飞蝶舞,花香弥漫。   一路行至凉轩,靠近时便听到女子娇甜绵软的说话声。   “碧蔓,你说我这法子管用么?”   “娘娘放心,皇上关心娘娘,这法子必是管用的。只是,奴婢觉得您做个样子也就罢了,怎么真的不用膳了?方才二姑娘说得对,娘娘不可如此。再说,若是皇上知道了,定要责罚奴婢伺候不周。”   她嗳了一声,又叹口气,道:“他是不是真的看上别的什么姑娘了?现在园子里姑娘那么多,赏花宴那次你注意了没?环肥燕瘦的个个水灵,有个别的算得上国色天香了。”   碧蔓刚想回答,透过竹帘子的缝隙看到了朱黄色的衣裳,心下一惊。   沈天玑也没等她回答,又道:“那个长得极标致的姑娘,好像是新任礼部尚书的嫡女吧?皮肤当真是好,阳光下瞧着,竟跟牛乳一般,眉目也俏丽,还未说亲呢!”   男子进来时,碧蔓很有眼色地悄悄退了下去。刚离开凉轩,就听见里面一声惊呼,她便忍不住露出笑容。   “碧蔓姑姑,方才皇上来了,不许奴婢们通报。”外面跑进来一个小丫头。碧蔓道:“下去该做什么做什么。旁的不用问了。”   凉轩里,已是一阵旖旎温情。   他把她压到凉榻上,细细吮吻,脖颈下留下点点红梅印子。她本就穿得凉薄,裙子的襟口开得极低,这下子人前都藏不住了。   她在身下扭来扭去,好不容易放开时,她便往里面一滚,掩住胸口水艳迷蒙地看着他,眼中有丝丝委屈,活像被占了便宜的黄花姑娘。   他却是没开口说话,只瞧了眼凉轩中那面积有限的案几,转身就把她从凉榻里面拉出来。她正要说话,已经感到天旋地转,他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她捶了他一下,力道软绵绵的,跟她声音一样软。   男子声音有些冷,“去用膳。”   “不去!不去!”她也不知怎么的,心里就真的委屈了,愈发拿乔起来,“我不想吃。”   “我陪你一起吃。”他走得极快,长腿迈过花团锦簇的花园,路上几个宫女,经过时都低头行礼,眼神儿悄悄飞着,想看看着皇上抱着皇后的盛景。   锦龙敞袖中拥着粉樱色衣裙的女孩儿,长长的桃花色披帛垂了下来,直拂到了地上的落花。   “皇上饿了自己去就是,我不想去。”   “哦,你不想吃?”他低头凑近她的脸庞,轻声道:“那我也不去吃了,改吃你好不好?”   她恼地推了他一下,他倒是笑了起来。   最后到凤霄宫殿中,唤了满满一桌子菜,她也不再和他置气,总算用了一些。   “皇上今儿不忙了?”她吃下他夹过来的鱼块,问道。   他没回答她的话,开口道:“这庄子里有一处紫薇园,比起春景园来也不差的。朕今日带你去瞧瞧。”   女孩儿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低头闷闷道:“我也不是故意这样骗你的……”   他没说话,只是给她夹菜,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以后朕不在时,可再不许耍小孩子脾气。”   她大眼水润地瞥他一眼,他若不在,她耍给谁看?他若不在,她必会好好爱惜自己的。   他知道她的意思,笑道:“你这是吃定我了。”   ☆、第136章 紫薇园中风生月(中)   “皇上近日可是公务繁忙?”她偏头问道。   男子点点头,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既然事情还没有定论,总不好让她过早担心。她低头喝了一口汤,未曾看见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忧虑。   许是方才在榻上一番纠缠,她鬓间散下一丝碎发,正欲伸手拂到耳后,他却比她快一步,修长莹润的手指滑到她的脸庞,微微用力,让她不得不看向他。   她还正喝汤呢,眸中闪闪的,唇上水润润的仿佛涂了一层胭脂,却不满意地嘟起来,“做什么?”   他瞧了她一会儿,精致明丽的五官,瓷白无暇的肌肤,以及娇艳粉嫩的唇,眉目如画,妍丽如花。他心头跳了一下,想到可能即将到来的出征,总觉得异常担心。她不在身边待着的感觉,他想想都难受。   在她不满的目光中,他淡笑着放下手,“放心,有你这个顶尖的国色天香在,旁的姑娘不过是庸脂俗粉,入不了朕的眼。”   她一顿,脸色微红,头低着只顾着喝汤。   末了,她吃得饱饱,然后漱了口,洗了手,盯着他一下未动的碗筷,诧异道:“皇上怎么不吃?”   他点点她的额头,“现在才想起我?”   她立刻愧疚起来。   他笑道:“朕已经用过膳了。”还不待她反应过来,他就抱起她,大步走出偏殿。   二人坐上御撵,沈天玑见御撵要离开凤霄宫,她急道:“我还未换衣服呢!”   “不用换了。”他低头亲了一下她水润的唇,“这样就很好看。”   御撵行了很久,越行越偏僻。冰泉瀑布的响声越来越近,行过那瀑布时也并未停下,一路朝花木深处行去。   她倒是没想到,冰泉山庄这样大,走了不知道多久,才停了下来,他抱着她下了御撵。周宁福领着几个小黄门退了去。   淡紫粉红的花朵,团团簇簇,在阳光下缤纷摇落,娇妍无极。紫薇树原本都是长不高的,可这里的紫薇却不知是什么品种,不止长得高大,且枝繁叶茂,绿叶簇拥着无数花朵,挡住了午后的阳光,带来遮天蔽日的清凉。   密密丛丛的花树中安置了一只秋千,秋千上的缠了好些花藤碧蔓,透着清香,别有意趣。   沈天玑一看这花藤秋千就喜欢上了,挣扎着下了地,跑上去坐了,四下一望,笑道:“好一个世外桃源,人间仙境。这里才是冰泉山庄最美的地方吧!”   她用手扯了扯那秋千绳子,确定它是安全的,便踮了脚尖往地上一蹬,让秋千荡起来。其实她知道自己是多此一举,他既然带她来,这秋千自然是安全的。   眼前晃过飞絮落花的影子,时有树叶筛下的灿烂阳光,耳边轻轻簌簌的风声,鼻尖的香意都仿佛是流动的,时而淡雅,时而馥郁。   她的樱色裙摆也随风轻荡,两只绣着喜上眉梢的樱草色绣鞋在飘飞的裙摆中若隐若现,臂上的披帛不小心挂到了树枝,她便顺势放开它,让它悠悠悬在枝头,像悬挂着的仙境美梦。   “旭之!快来推推我!”她发出银铃的笑声,朝他唤道。   男子果真走过去推她,越推越高,最后,她都快能挨到对面的花枝,这才急道:“慢些慢些!我害怕!”   可是,后面久久没有反应。她转头一看,后头只有花影树影,哪里还有纳兰徵的影子?   再好的人间仙境,在不见了他时也变得孤寂可怕,她心头一惊,口中连唤了几句“旭之”,却没有回音。树林里有她唤声的回音,听来异常寒凉。秋千借着势头飞得那样高,一时根本停不下来。费了好大力气,终于停下。   怎么人突然不见了?她下了秋千,四下张望。   四处一片清凉安静,只有清脆莺啼以及花枝被风吹过的簌簌声。   转了一圈,仍然不见人。她泄了气,心道这里是皇家山庄,他的安全总归没问题,多半是有急事自己走了?这也太不厚道了,说好的陪她呢?就算有急事,也该和她说一声吧。   闷闷的坐回到秋千上,她自己蹬了蹬,又晃荡起来。   他总是各种忙,陪她的时间似乎越来越少了。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谁让她嫁的是个这样勤勉的人。她只能自找乐子了。   想到这里,心情又好了一些。她越荡越开心,心道下回让二姐姐也来这里瞧瞧。   秋千又飞得很高,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觉得自己仿佛化作了鸟儿,在空中飞翔。只是这里树荫浓郁,终究看不到蓝天。她一时性起,想要深脚过去蹬一下对面的花枝,不料细腿儿一伸,绣花鞋就被抓住了,伴着一声惊呼,她顺着秋千的风力直接飞到了对面的树枝上。   高大的树木,仿佛长了几百年了,树荫浓密,根本看不见里面乾坤。他把吓得小脸煞白的她搂进怀里,捏了捏她娇嫩的脸庞,“这样就要哭了?”   他方才不过是藏在了树上,她只顾着往地面上看,竟是没找到他。沈天玑哪里想到堂堂皇帝也会趴树上躲着?   他调笑的眼神激怒了她,正欲发作时,他已经结结实实吻了上去。   娇嫩柔软的感觉,他尝了就不想放开。   铺天盖地的男子气息,有独属于他的清冽和低醇,她开始还推他,可越推他越用力,她只能由着他了。   男子时而激烈时而轻柔,女子晕乎乎的,心中隐隐觉得,他仿佛有心事。今日尤其喜欢抱她亲她。   树桠粗壮,她就仰躺在树枝上,因有他抱着,她也就不觉得多害怕。   “皇上……”她拉住他不安分的手掌,“还在树上呢!”   他眸中翻涌着墨黑的光,薄唇勾起,“就是要在树上。”她脸都要绿了,待他去扯她衣裳时,她紧紧拉住他的手,头摇得像拨浪鼓。   “放开。”他盯着她道。   她继续摇头,话都说不利索了,“真……真的不行!”   “朕说行就行。”他挑眉道。   “你是皇上……你怎么能……”她咬了唇,那里已被肆虐得红肿一片。   他没耐心理会她的纠结,长臂一够,取了挂在枝头的披帛,将她双腕绑住,系在顶头的树枝上。樱色纱绸的宽袖滑下,层层叠叠的重瓣花朵一般堆在纤细的肩膀上,露出两只细白手臂,骨肉均匀,纤长优美,细致地仿佛一折即断的手腕绑在青绿树枝上,轻轻挣扎着,透出几分脆弱可怜的美态。   她不管剧烈挣扎,倒不是她欲拒还迎,而是他此刻只将她放到树桠上,未曾抱着她,她生怕一个不小心掉下树去,岂不是小命休矣。   他不管她抗议的目光,手指挑起她纤白的小脸,“这么晚才找到我,该罚。”   “我哪里晓得你还擅长爬树的?”她只要想像一下堂堂昭武帝竟然四肢并用松鼠一般哧溜哧溜爬上树,就觉得异常违和,异常……滑稽。   看到她的目光,他简直想敲醒她,启唇凉凉道:“朕有武功。”   她一怔,立刻点点头,忽而眼睛一亮,“我想看看皇上飞上树的样子。”   这丫头想到好玩的事情,连自己的处境都忘记了。   纳兰徵只觉得她实在好哄骗,这样呆小猫一般任人欺负的可怜模样,更让他欲罢不能。   “你乖乖的,晚些再给你看。”他淡淡说着,手指极其灵活地挑开她的腰带。她知道这次是避不过了,只双手紧握着,双目闭合,一副预备装死的模样。   可很快就装不下去了,她睁眼看他,哭着求道:“皇上快些,快些。”   他的眸光仿佛染了墨汁,身体滚烫的温度让她心惊。他故意要折磨她,见她说快些,却又停了下来,笑着亲了下她玉白的小腹,一路向上直到脸颊,看见她轻颤的纤长眼睫,身体忽然狠狠一刺,娇媚的叫声溢出,仿佛被他定住的小动物,可怜呜咽。   她的身子被撞得向前,她觉得自己快掉下去了,吓得浑身紧缩,*蚀骨一下下折磨着他,他低吼着掐紧她的细腰,整棵树都在晃动着,纷扬落下满地的花。   沈天玑只觉得整个身体都仿佛在油锅里煎熬,树木中漏下的稀疏阳光打在她的半边身体上,一片玉白被照得明亮晃眼。身子固然清凉,但这样的裸/露实在与她一向所秉承的教条礼数大相径庭,心中生出羞愧感,对男子愈发愤恨起来。   他发出难忍的低吼,大掌捏住她比生育前愈发壮观的地方,“宝贝儿放松些……你这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乖乖听话,很快就好……”   诱哄果然有效。她巴不得立刻结束,咬牙强迫自己放松,身子差点没被撞下树去。   她怒瞪了他正欲说话,忽然听见有脚步声。   两人的动作都有一瞬间停滞,纳兰徵是没想到这样偏僻的地方还会有人找到而惊诧,沈天玑则是被吓得一动不敢动了。   男子停了一会儿,仔细一听,发现那脚步声的确是越来越近,当下脸色一沉。不知道周宁福是怎么当差的,他虽然没开口,但他也应该派人守着吧?怎么会让旁人闯进来?   他看了眼身下的女子,见她水润的双眸仿佛能喷出火来,怜爱地亲了下她的脸,她生气得偏过头去,仍是没能躲过。   二人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不再动作,纳兰徵将悬在树枝的衣裳尽数拉上来,想了想,还是快速把衣袍罩在她的身上,不露出她身上一寸肌肤。虽然他们被发现的几率不大,但这样一来,即使被发现,也只能看到他而看不到她。   ☆、第137章 紫薇园中风生月(下)   他把她罩得严实,这多少让她心生安定,心道皇上再是胡来,也不至于让她难受。若是她被人看见在野外行这等事,多半要羞愤自尽了。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错了。来人越走越近,说话声也逐渐明晰起来,纳兰徵却忽然紧紧附上她的唇,身体缓缓地,缓缓地沉进去。   她双眸骤然睁大,咬唇忍住破口而出的惊呼。他存心逗弄她,很小幅度的缓慢动作,让树下人看不出端倪。一阵阵的悸动和战栗让她浑身发抖,心里把他骂了千万遍,浑身紧绷。他怎么就这么大胆,就不怕闯进的话人发现他么?堂堂帝后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里风景真是不错。”树下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又有另一男子接到:“风景再美也及不上我的宝贝儿美。”接下来是女子娇嗔地哼了一声,“明哥哥哄我呢!前儿见你看见那尚书府的姑娘,眼睛都转不动了。”   男子又道:“那姑娘哪里及得上你的一二风韵?宝贝儿别气……”   后面的声音愈发低了,沈天玑听不清楚。心中暗道,没想到这还是一对小情人。那女子望过去,身影有些熟悉,她却想不起到底是哪儿见过。那男子一直宝贝儿宝贝儿地喊着,一直未唤过名字。她忽然想起来每到欢爱情炽时,纳兰徵也会这样唤她。她那时候听着自然分外受用,可此时被树底下这两个人滥用,不免有些郁结。   纳兰徵觉察到她的心不在焉,忍不住屈指弹了下某处娇嫩,她细微地哼了一声,抬眼迎向男子不善的目光。她又被卷入他的刺激中,可下面两个人却停下脚步,说出的话语时不时飘进树上二人的耳中。   “明哥哥,”女子担忧道,“这里毕竟是皇家山庄,咱们今日一约,的确冒险。”   “有何冒险?咱们在皇宫里约都没被发现,何况是这皇家山庄?而且这里这样偏避,不会有人来的。”男子笑着趋近女子,握着女子的柔软小手道:“宝贝儿……我想死你了……再不见,哥哥的心都要碎了……”   女子娇软婉转的唤了一声哥哥,浑身跟没了骨头一般,靠在男子的肩上。   “刚来山庄那日,不是……不是才见过面么!”   “幻蝶阁里还住着别人,哪里像宫里你一个人一个宫殿来得肆意放纵?”男子一只手直接探入女子的衣襟中,坏心眼儿地捏了一下,“今日好不容易寻了机会见面,咱们可要好好……”   后面的声音淹没在女子的娇声□□中,那声音酥骨娇媚,听来面红心热。沈天玑透过缝隙往下瞧,只见一个男子伏在女子身上,正对她上下其手,女子软得水一般靠在树干上,口中的声音丝毫也不掩饰。   沈天玑的脸都要滴出血来,自己正在做羞耻之极的事情,如今还要被逼着观赏别人做这等羞耻之事。   沈天玑自小在深闺长大,哪里受得住这样出格的事情?简直是颠覆了她的认知。偏不能挣扎也不敢挣扎,只能任由他胡闹。   纳兰徵比沈天玑听得分明一些,“幻蝶阁”三字入耳,他心中诧异,只抽空眼睛往下一扫了一眼,看清了来人身份,视线便又回到身下女子的身上。下面那个女人,若是他记得没错,正是后宫中仅剩的女人之一,现居幻蝶阁的景选侍。那女人如今正和另一个男子在他眼前苟/合,纳兰徵心里……只有因好事被打扰了的不悦。   沈天玑的脸庞艳若红莲,眼神里明明是责备,却不自觉透露出欢爱中的无限媚态。他有时候会想,若是任何男子见过她此刻的诱人模样,都再不会看上旁的女子的。特别是她因环境而隐隐露出的紧张和羞涩的眼神,勾得他愈发热血沸腾。   做着同样的事情,这上面一对儿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下面一对儿却是热烈激昂,花样百出,女子身体被折叠着,声音时高时低,听来让人面红耳赤。   尽管安静,可沈天玑却并不好过。她不能像下面那女人一样放纵,唇被男子紧紧堵着,上下皆被占领,只能全然承受着。   她觉得,自从底下两个人来了之后,男子似乎愈发兴奋了,胀得她难受。   她被折磨得有些昏昏沉沉,耳边满是底下女子的恩呀声,最后高昂一声,然后是紧张之极的声音,“不要!不要在里面!”   伴着男子一声低吼,景选侍终于软下来,又责备道:“总是这样放肆,你就不怕我怀孕了?我死不要紧,可不想拖累整个景府!”   男子笑道:“没想到景选侍是个这样孝顺的。”   这句话说得明晰,沈天玑听到此言,心头一惊,努力侧过脸去看地下,仔细一瞧那正在穿衣裳的女子身影,果然是景选侍!   她浑身一紧,纳兰徵咬牙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低吼,这样忽如其来的一泻千里,让他颇觉颜面扫地。   他伸手捏了下她罩在衣袍下的蕊,她倒没反抗,反而朝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这可是活生生的绿帽子哎……咦,为什么他戴了绿帽子还能这么淡定呢?   景选侍已经打理好了衣衫,那姓明的还在心肝儿宝贝儿唤着,讨论了一番下回见面的法子。   那男子身着宫中守卫的统一衣装,身形修健,容貌俊朗,一张脸笑起来颇有风姿,也难怪景选侍瞧得上。不过沈天玑觉得,这皮相比起纳兰徵来差得远了,可论其甜言蜜语,又比纳兰徵不知高段多少。景选侍在她记忆中是个清丽佳人,一年不见倒愈发娇美了,与那男子远远一瞧,算得上一对璧人。沈天玑细细品评了一番,侧头看一眼纳兰徵,却见他正低头神色认真地看着她的手腕。不知什么时候,他把她缚住的手解开了来,腕上有明显的红痕。   他看了一会儿,眼里闪过心疼,伸手给她揉了揉,心道用丝绸绑着都能伤到,这也太嫩了些……   沈天玑并不觉得多疼,就任他揉着,她的注意力还集中在下面两个人身上。   “下回咱们还是等到回宫再见面吧,你是负责守卫秋兰殿的侍卫长,进出方便些。现在在山庄里实在太冒险了,我再怎么不济,也不愿祸及父母。”   男子不屑地切了一声,“皇帝要什么美人没有?分给旁人一个又如何?再说,他晾着你们不管,为何不放了你们自由?我早就说过,你若不是后妃,我必会娶你。”   此言无疑让女子心生感动,“明哥哥,我知道你对我好。这都是命罢了。当初我姐姐与人私奔时,我心里总看不起她,好好的皇妃放着不做,偏去和个穷书生私奔,若不是景相瞒得紧,早就身败名裂了,哪里还有我顶替入宫之事?如此,我也不会困在这里,日日面对冰冷的宫墙。”   男子轻抚她的背,“不开心的事情还是不要多想了。这不是还有我陪你吗?”   景选侍点头,“也是。也幸好,皇后娘娘特别大方,对我们几个人的赏赐从来不少,现在的吃穿用度比在府里时可好多了。你看我今日身上这裙子,可是稀有的月幻纱所制。”   “皇后娘娘赏的?”   景选侍点点头,又语带落寞道,“这宫里,也只有她,有用不完的宝贝。”顿了顿又续道:“不止对我,她对杨贵人和林贵人她们也好得很。杨贵人的父亲出事时,杨家求了多少人都没用,但皇后却轻而易举就帮了杨大人,林贵人呢,逢年过节只要去求一求皇后,便能让林夫人进宫,母女团聚。皇后娘娘肯定不知道,那林夫人每次来,无一不是劝说林贵人想法子争宠的,林贵人也并非全然不动心。”   那明侍卫笑道,“那皇后也真够蠢的。”   景选侍也嗤笑了一声,“还记得去年下雪天里咱们雪梅园暖阁一聚吗?她不仅没发现咱们,事后还给我送了许多珍贵药材。后来我说要加强侍卫巡守秋兰殿,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要不然,咱们见面哪有这么容易?”言罢,她又叹口气,低头道:“蠢又如何?皇上照样喜欢她。我一直希望有那么一日可以看到她失宠,让她也尝尝我们这些可怜人的感觉。”   “既然知道她好拿捏,咱们也可以想些法子多加利用。”   两个人相携着越走越远,后面的声音已经听不明晰。窝在树上的沈天玑早就气极,若不是纳兰徵拉着她,她早就跳下去给那景选侍狠狠几个巴掌了。   什么叫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她算是知道了。   人一走远,沈天玑就掀开纳兰徵的衣袍,伸手去拿自己的裙子。线条优美的脊背在男人眼前晃,她刚触到衣裳,就被他拉了回来。   “你的衣裳坏了,穿我的。”   沈天玑急着回去唤人截住他们俩,后妃私会男子被捉个正着,后果可想而知。她也不计较那么多了,就穿了男子的衣袍想下树,却有些不知如何动作。   让她爬下去,她是万万做不到的。纳兰徵又重把她搂进怀里,“急什么?你这样子如何出去见人?”   她侧眼看他平静如常的面容,惊诧道:“你难道没看见方才那女子是谁么?”   ☆、第138章 翩翩广袖作雪飞   男子挑挑眉,神情不言而喻。他越是平静,沈天玑倒越是气愤,“后妃不贞,皇上方才难道不该当场降罪么?”   “我也想当场降罪。”他视线往两人身上兜一圈。   沈天玑是被气傻了,方才两个人衣衫不整的,如何能现身?现在沈天玑穿了男子的衣袍,也不宜贸然见外人。   她推推他,“咱们现在就下去。”   原想在此多待一会儿,那两个人在闯入紫薇园时,就难逃一死,加之身份明确,实在不用亲自去追。可沈天玑此时怒火重重,这趟游玩只能结束了。   那明侍卫和景选侍一出了紫薇园就分了手。景选侍神情有些恹恹,步子闲闲走向幻蝶阁。路边红花绿柳姹紫嫣红,她瞧着,心头晃过方才的颠鸾倒凤,却无端凄凄。   明敬昌满足了她对男女之爱的幻想,虽然知道她一辈子四角天空又毫无恩宠的日子永远也改变不了,他要娶她的话不过是哄她开心而已,她也情愿受骗。两个人最开始好上时,是她因张选侍的死而重病的时候,带着紧张和渴盼以及随时会为此丧命的惶然。因身份所限,这一年来幽会的次数并不多,但也足够从最开始的万分谨慎到现在的习以为常。   在发现自己愈发淫/荡放肆了时,她忽然觉得她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还未到幻蝶阁,她就被拿下,一路被押到凤霄宫。   那个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女人正端坐在上位,妆容精致,秀丽的眉宇间隐隐含怒。旁边坐了杨贵人林贵人以及方才人。三人神情都有些惶惶,她们隐约知道,因为景选侍这桩事,只怕她们平静的日子也到头了。   当她看见殿中躺在地上满身是血的明敬昌时,瞳孔骤然睁大。   “怎么,你以为永远都不会被发现么?”沈天玑道,“景选侍,以你的罪行,赏赐毒酒白绫就是,本宫本不必见你,可我就是想问一问,本宫对你,对你们,这样好,为何你非但不感恩,还要利用本宫行此龌龊之事?”   景选侍双膝软在那里,虽然绝望,却又隐隐觉得解脱。“皇后娘娘大恩,嫔妾自不敢忘记。但是,皇后娘娘可知道,夜夜冷衾寒凉孤枕难眠的滋味儿?可知道,日日孤单寂寞如行尸走肉的绝望和痛苦?”她顿了顿,笑道:“娘娘当然不知道。”   视线望旁边几位嫔妃的脸上转过去,杨贵人神情平静,林贵人微低了头,不知在想什么。“各位姐姐也知道,却都因为家族门楣而不敢说出来而已。我不比各位姐姐是名门大族的嫡女小姐,我只是景府旁支一个没甚地位的小姐而已,自小受景府的恩惠不多,对景府并未有什么报答之心,所以我敢。”   连自称都变成我了,她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没有哪个世家女不为家族考虑的,她说这话,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与她同住幻蝶阁的林贵人抬眼看她,却不敢说什么安慰的话。   “我们一行人入宫,从未受过半点恩宠,想必各位姐姐到现在为止,都是处子之身吧?”景选侍看见林贵人故作平静,手上的帕子却骤然握紧,不禁笑道:“这样的丑事传出去,不知天下人作何评论。当然我知道,这件事是传不出去的。所以在坐的各位姐姐,注定一辈子受这样的委屈。”   “死到临头,还敢妄想煽动别人。”沈天玑道,“深宫再如何寂寞,你也不该大胆到私通守卫!你到底有没有把皇上放在眼里?”   “皇后娘娘说笑了,我倒想把皇上捧在心里,可皇上根本不把我们当他的女人,对我们视若无睹。不然,此刻处罚我们的就不是娘娘您,而是皇上了。”   沈天玑心中一惊。纳兰徵的确是不关心此事。自始自终,她对这几个女人容忍大方,皆因她把她们当成自己夫君的人,她是正妻,她们行事规矩不曾犯错,她理当厚待一些。可纳兰徵却从未把她们当成自己的女人。   景选侍无疑一一戳到了大家的痛处,只是在座三人仍然维持面色平静而已。这种时候,一分一毫的动静都可能让自己为景选侍陪葬。   沈天玑沉默了一会儿,只觉得景选侍竟比自己还看得透彻。过去还想着皇后贤名,现在太子刚立不久,她地位稳固,是最不用考虑贤名的时候。   “这辈子,我有明哥哥也算不枉此生。不知各位姐姐又是为了什么而活?”景选侍看了眼明敬昌的尸身,嘴角的微笑透着苍白悲哀。   话落,她忽然垂首往地上重重一磕!   侍卫冲上去还是来不及阻止,伴着重重的闷响,头部炸开鲜红的血,撒在地上。景氏趴在地上,再也没有动静。   侍卫上前去一看,已经没了呼吸。   沈天玑皱了眉,没料到一个闺阁女子竟然这样刚硬。尸首被拖出去之后,沈天玑看了眼另外三个人,淡淡道:“她的下场你们也看见了,景家也会因此受牵连。你们既然入了这个宫,就得遵守宫里的规矩,不管皇上对你们如何,你们都该视皇上为天,天威不可触犯,你们可知道了?”   三人应了是。沈天玑这才缓了缓语气,“后宫出这样的事,本宫也难辞其咎。本宫原想对你们好些,你们多少能少些怨气。可本宫没想到,这些好会变成你们利用本宫的筹码。日后,本宫可不会像以前那样好说话,你们要有些心理准备。”   沈天玑顿了顿,开口道:“太后娘娘在栖隐寺孤单,本宫原想去陪伴左右,但本宫不仅要伺候皇上,还要照顾太子,始终不得空。你们,可有谁愿意代替本宫去尽尽孝道的?”   方才人当先会意,立刻起身到:“嫔妾愿意出行栖隐寺,专心伺候太后!”   另外两个也不是傻子,也立刻随声应和。   沈天玑望见林贵人某种闪过的不甘,只觉得越发没意思起来。因为沈林两家的关系,她对林贵人一直厚待有加,可如今看起来,这三个人中就属她心思最大。   顾苏倒下,当初的四大世家只剩下沈林。林府近年来一直是蒸蒸日上,她不会傻到让林贵人留下来成为自己的隐患。至于另外两个人,去宫外,大约比在宫里还要来得自在。   “你们都有心了。”沈天玑淡淡道,“待回到宫里,本宫就禀明了皇上,送你们去栖隐寺。”   这消息传出时,并没有引起多大骚乱,后宫本就是虚置,去陪伴太后好歹还能有个孝顺婆婆的好名声,好过在宫里虚掷年华。只有林夫人特特来求见了沈天玑,希望能把林贵人留在宫里。尽管有林氏在,有沈天瑜和林家女儿的亲事在,沈天玑也丝毫没有留下情面,驳回了她的请求。   这趟冰泉山庄之行,遇到的糟心事实在不少,处置了景氏之后,沈天玑愈发没有兴致,只闲闲度了几日。八月底,御驾回宫。   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儿子。太子殿下并未随行,一直由宛盈照顾着留在宫里。   沈天玑抱了儿子不撒手,笑道,“一月不见,仿佛又长大不少。”宛盈点头称是,又笑着说了好些关于小家伙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碧蔓进殿来回话道:“府里传来消息,二姑娘和何家的亲事已经定下了,五姑娘已经顺利到了灵溪庵,落了发,法号静慎。柳大姑娘的病好齐了,陈家已经订下了喜日,就在明年开春的二月。”   沈天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景氏的父母兄弟都被赐死,但是景相只是被罚俸了一年。另外,杨贵人林贵人和方才人的家人也都得了些奖赏。皇上已经指派了护送三位娘娘出宫的人,日子就定在明日。”   “本宫记得,景氏有一个丫鬟叫金雁的。”沈天玑道。那日在雪梅园,她是有意向她告密的,只是她那时候未曾理会而已。   碧蔓想了想道:“那个丫头早就被景选侍捏了个错打死了。”   沈天玑一惊。金雁是景选侍从府里带来的,没想到景选侍能下得了这样的狠心。   对此,碧蔓却不以为然。奴婢的性命本来就是捏在主子的手里,这算不得什么。只有沈天玑,对自己的丫鬟跟亲姐妹似的。也正是因此,青枝和碧蔓她们才如此忠心。   她又回到:“方才勤政殿来人说,今日皇上大约要晚些回宫。”   沈天玑点点头,出宫这么些日子,宫里的事情肯定堆成山了。这样也好,她刚好想多陪陪儿子。   纳兰晟虽然是男孩儿,但占了父母遗传的先天优势,五官长得精致漂亮,一双眼睛像足了纳兰徵,这样小的孩子,也能看出虎虎生威的神情,配上小小的身子,显得十分有趣。这日,沈天玑和宛盈一起给他洗澡穿衣,最后也舍不得把他放到偏殿去,就放在自己身边睡觉。   纳兰徵回到凤宸宫时,沈天玑母子都已经睡着了。殿中有渺渺宫灯,一应宫人退下去后,他看了会儿二人一大一小的睡容,今日在勤政殿的怒气也松缓了些。   自去年顾殷殷逃出京,就一直没有搜寻到下落。顾殷殷虽然有预知前事的能力,但毕竟是闺阁长大的弱女子,没有了顾家的势力她一个人又能逃得了几日?他对此本不甚留意,可偏偏一直没有下落。   后来他预料到,她定然有别的不为他所知的势力可依仗,便加大了搜查的力度,刚刚传来消息说,夜凌国刚刚立下了一位圣女,本是摄政王府里的谋士,在这次夜凌国的权力更迭中立了大功。这女子正是顾殷殷。   他倒是第一次知道,他训练出来的手下这样没用,搜寻个女子久寻不至,反而让她当上什么圣女?顾殷殷这个女人厉害得很,绝对留不得。   沈天玑睁开眼时,就看见男子半明半暗的侧脸,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她忽然伸手搂住他,笑道:“都到了后宫还在想着政事么?”   她这一笑,立刻光华灿烂。他反搂住她亲了亲,“把你吵醒了?”   “我感知到皇上来了,所以就醒了。”她黏上去在他脖子边蹭了几下,轻声道:“臣妾伺候皇上沐浴歇息吧!”   纳兰徵见她这样主动,只怕又是有什么鬼主意。   沈天玑起了身,唤了宛盈把太子抱到偏殿去,果真一丝不苟地伺候男子更衣沐浴。男子想把她拖进水里好好抱抱,她却退得极快。沐浴之后,他被惹得一身燥热,她却笑得甜甜道:“皇上先去歇息吧!臣妾沐浴之后再去伺候皇上。”   他睡得下才怪。紫薇园之后,二人也极少亲近。也不知是不是因她把后宫的人都赶走了而心生内疚,这几日她总是躲着不见他,每每他去她宫里,她都已经睡着了。今日他一身怒火正无处发泄,如今又是一身欲火。在塌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正要去浴池寻她,就听见殿门开合的声音。   他睁开眼,发现殿中宫灯昏暗,只有当中立着的女子,一身飘柔丝软的大袖衫子,上面镶嵌了无数细小珍珠,在夜色中发着莹莹亮光。   墨发披散,唯鬓边一朵红色海棠,珠玉玛瑙雕合而成,莹透清亮。精致的脸庞化了妩媚娇艳的妆容,眉间有桃红的花钿,容色绝代无双,又透着妖精一般勾人心魄的魅惑。   这是京中最近流行的“媚颜妆”,以妖娆娇媚而著称。沈天玑本就生的好,只是碍于身份从不做如此妖娆的妆容。今日这一装扮起来,方才就让青枝碧蔓半日回不过神来,心中暗道,娘娘只怕只有一次这样装扮的机会了。   世人总是以身份自居,不知错过了多少精彩。这妆容如此美丽,可不仅过去的沈天玑从来不用,就连京里的正室夫人也都不屑于用它的。倒是许多王侯公府的美妾们用得多。难怪男子们都离不开美妾,对妻子固然敬重,但宠爱和激情都给了美妾。   一身光华的沈天玑盈盈立在殿中,让人望之失魂的容颜正微微笑着。坐在塌上的男子眯了眯眼,视线向下一扫时,差点喷出血来。   她除了那件半透明的丝绸宽袖大衫之外,里面未着一物。绝美无瑕的胴/体若隐若现,如一只莹白诱人的妖精随着她流云如水的步履朝他走来。大衫子只在胸口处松松系了一根丝带,大开的襟口露出半边高耸的雪软,樱色的红梅就在丝绸之下,被蹭得挺立。再看一眼她腰下的风景,他瞬间难以呼吸。   沈天玑走到离他几步远处停下,跪拜道:“今日臣妾特备了一场剑舞,希望皇上能喜欢。”   他这次发现,她手上拿了一对双剑。本是舞蹈的道具,剑刃钝的很,自然没有什么杀伤力。可尽管如此,纳兰徵还是有些担心。   可是既然她准备了,他便姑且看一看吧。   苦练几日,就是为了这一刻。沈天玑双手挥剑,倒也有几分凌厉的气势。书上说,以剑为舞,需要将剑的凌厉和舞的优柔完美结合,身体需纤软又需柔韧,两者合一才是化境。   沈天玑练的时日短,还称不上化境,但舞得已是极好。只是她却失算了,今日这一身半露衣裳,已经让观者的注意力从她的舞姿转移到她的身体,男人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欣赏她苦练出来的舞?时而手臂高举挺立起完美的胸口,时而纤腿轻抬露出内中风光,纤细的水蛇腰轻扭着,让人口干舌燥。   他看她的目光仿佛饿狼般的黑亮,若是平时她早就羞涩得躲起来。偏此刻她边舞边想着接下来的动作,还时刻提醒自己要保持舞者的微笑,未曾注意他的目光。   她侧身旋转到他身前,本欲腕间划个剑花就退下去,谁知他趁她的剑举起时,忽然双指扣住剑身,一个巧劲儿就夺了过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反手握剑指向她胸口即将闪落的脆弱衣带子,挑开了她薄薄的衣衫。   衣衫如花瓣萎谢般落在地上,她花容失色地想去捡起来穿上,他却用剑把那衣衫拨远了。   “还没结束呢!”她小声埋怨道。   他深深看着她有些紧张的身体,哑声道,“就这样接着舞。”他把剑递给她。   她这才脸红了,虽然刚才穿得薄,可好歹穿了呀。现在……叫她怎么舞得下去?   他目光坚定,她只能接过那剑继续舞。   雪软晃动,身体都因为羞涩而微微发红。最后终是没能舞完。   他猛的把她压在塌上时,恶狠狠咬牙在她耳边道,“你就是来要我命的。”   他进入得没有任何征兆,猛兽一般狼吞虎咽。她晕乎乎地想,这次似乎玩过火了……   ☆、第139章 乱草惊风暗隐弓(上)   早在沈天姝那次事件,沈天玑就开始准备这舞了。她特意挑了偏简单的一种,免得舞不到位反而落面子。至于这身衣裳也是沈天姝给她的启发。   *之后,沈天玑累得睁不开眼,男子低低笑道:“妍儿时常提醒朕要庄重……”   她有气无力地看他一眼,“你的美妾都被我打发走了,我只是客串一下宠妃而已,自然要弃了贤后的庄重。”   他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捏了捏她娇红的脸,“你脑子里点子倒是多。”   沈天玑也没反抗,反而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皇上,以后我一个人既做后又做妃,你也不要想念你的那些妃子可好?”   纳兰徵实在不知他何曾想过什么妃。他从未同她说过,其实她在他心里,不是后也不是妃,只是他要宠爱和保护的心肝宝贝。   不过,既然有福利,就没有不享用的道理。他点点头,又道:“朕的宠妃,下回把这舞跳完可好?”   沈天玑笑着点头,兴致勃勃道:“今日跳得还不错吧?”   男子仔细一回想,只想到她一身的诱惑,于是点头赞道:“极好。”   这无疑大大鼓励了她。第二日她就继续练了起来,只可惜后来一直没寻到机会舞给他看。   冬至之后,沈府在姑苏丁忧的人都回了京,沈天瑜的亲事之后,又有沈天媱婚事在即,沈府连日都十分热闹。趁着沈老夫人即将过生辰时,皇后娘娘带着几个月大的小太子,回了沈府省亲。   松鹤堂中垂下一袭柔纱帐幔,沈天玑端坐在里面,接受完了众人朝拜,沈老夫人才和林氏、刚回京不久的二夫人苏氏三夫人周氏以及几位奶奶和姑娘进了帐子。过去沈天玑从不喜欢在家人面前端着这些繁文缛节,可如今却不知为何,不这样行一套反而觉得奇怪。好在沈老夫人也是重礼之人,也算不谋而合。   这一年来进府的少奶奶有三位,沈天玑都是知道的,把带来的赏赐一一发下后,着重瞧了她刚进门不久的二嫂。这位二嫂是汝阳林府的嫡出二小姐林之卉,也是林贵人的堂妹。这林之卉虽也算得上是清秀佳人,但姿色比起林贵人来相差甚远,好在她读得一手好书,形容文秀,为人谦和,与二哥哥倒也相得益彰。   免不了说起沈天姝的事情,沈天玑瞧了眼安静立在一旁的二夫人苏氏,她头低着,并没有什么表情。众人热闹了一会儿后,沈天玑便道有些累了,晚些用膳时再叙。众人一一散去,宛盈和青枝也抱着睡熟了的小太子去了特地赶造建成的婴儿房中照看,独剩下沈老夫人、林氏和沈天玑。沈天玑起身同老人行礼赔罪,“孙女儿不孝,不能如祖母和父母所愿的那样心胸阔达,今日便特来请罪了。”   沈老夫人连忙起身拉着她,行动间身体颤颤巍巍,很不灵活,已见老态。“快别说这些。你如今主掌内廷后宫,自然有自己的思量。只要你自己拿捏得稳,遣散众妃于沈家并无多大干系。”她顿了顿,又道:“只消你不要因为去年的事情记仇于我,我就死而瞑目了。”   沈天玑一顿,叹口气又笑道:“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瑱哥哥呢,出去了那么久,可有信寄回来?”   沈老夫人笑着点点头,“自然是有的,前些日子说是跟着他师父到了海边溍州,他在那里可自由呢。你如今有了太子,也是再无后顾之忧,我死后当真是能无愧于沈家列祖列宗了。”   “祖母定会长命百岁的,怎能把死挂在嘴上?”她道。   沈老夫人摇摇头,“自从你祖父过世,我总感觉时日无多。先前你在宫里同你母亲说的,我都知道了。你父亲也同意你的话,对咱们府里的现有规制作一番调整。本来想把你的莹心院修缮一番,以便日后省亲时休憩所用,如今也取消了,银子都发放给了京郊几家义学里。另外,过些日子你二叔会主动请求外任,你且放心就是。”   祖孙二人一番细谈之后,便到了荣荫堂用膳。用膳之后,沈老夫人回去歇息。苏氏也称身子不适先行退下,沈天玑也随了她去。其他女眷们陪着沈天玑逛园子。   虽说有沈天玑的劝阻,未曾扩大建地,但沈府的院子还是翻新重建了,比过去更加繁复华丽。众人最后停在一处迎霜而开的花圃前时,她的眼皮不知为何突突跳了两下。   “娘娘怎么了?”碧蔓见她忽然闭了下眼,关切道。   沈天玑道:“许是逛累了。过去还不觉得,咱们府里的园子有这样大。”   林氏道:“或许是因为过去的莹雪院拆了也并入园子的缘故,才显得大了些。有你的话在,府里并未有扩建土地。”   “母亲的话,本宫自然信得过的。”沈天玑点点头,又问道:“太子还未醒么?怎么睡了这样久。”   碧蔓道:“娘娘不必担心,太子殿下每日这时候都要睡好久的。若是醒了,宛姑姑自会把太子殿下抱过来的。”   出行冰泉山庄时,太子都是由宛盈一手照看,沈天玑自然相信。可这时她心中忽然生出强烈的不安来。她皱眉道:“本宫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松鹤堂中给太子殿下特地劈开一个小房间,一切比照凤宸宫的婴儿房来,只把一些宫外寻不到的东西用稍次的物品替代,布置得华贵温馨。   青枝迎了出来,“娘娘,殿下还未醒呢。”沈天玑透过纱帐,看见摇床上锦衾被褥掩盖下的小身影,这才放了心。   “怎么不见宛盈?”她又问道。   青枝诧异道:“不是娘娘派人来让宛姑姑去正院的库房取东西么?”   沈天玑一愣,警觉道:“什么时候的事?”   青枝也觉得事情不对,连忙回到:“就是正午时分,一个自称是正房派来的小丫头,说是娘娘您让宛姑姑去正院库房取些您闺中时用过的东西。到现在有一个时辰了,奴婢以为是东西太多需要清点,宛姑姑才耽误了时辰,这边有太子殿下在,奴婢也不敢走开,所以未曾去帮忙。”   一旁的林氏连忙吩咐身边的方妈妈去正院看看。事出蹊跷,沈天玑怕吵到孩子睡觉,仍是让青枝照看着,一干人等都出了婴儿房。方妈妈走得快,回来后道不曾见到宫里的宛姑姑。林氏脸色难看起来,立刻派人寻找宛盈。沈天玑渡着步子来回走着,让跟来的侍卫也去寻找宛盈,心里又实在想不明白有谁会对宛盈下手。   正忙乱之际,宛盈还未见踪影,婴儿房内的青枝忽然一声惊喊,惊飞了松鹤堂院中安静栖息的鸟雀。沈天玑脸色一变,迅速推开门进去房中,又掀开摇床前的帐幔,只见青枝一脸惊恐得看着摇床,吓得说不出话来。摇床上是青枝刚刚掀开的锦被,“躺”在小枕上的并不是什么婴儿,而是一只扎得酷似人型的布包!   沈天玑头一懵,只觉一阵阵晕眩袭来,伸手扶住一旁的朱漆柱子,才堪堪稳住身形。林氏见此也早就吓白了脸,不见了宫女或许算不得什么,可不见了太子,那就是天大的祸事了!她连忙出去,捏了个理由打发了外面一干女眷,又派了可靠的人去告知沈老爷等,这才神色凝重地复走进房中。   青枝跪在地上,“奴婢真的一步都未曾离开过!除了传话的丫头外,也没有任何人来过这里。传话的丫头也只是站在门口而已,没有机会接近太子殿下,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把今日这婴儿房中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一一从实说来,一分蛛丝马迹也不能放过!”沈天玑厉色道。   青枝详细说了一番,除了宛盈被唤走之外,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青枝哭道:“奴婢虽然没有近身看,可是这几个时辰一直守在这里,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她又不停磕头道:“娘娘!都怪奴婢糊涂!早该近身来瞧瞧殿下的!都怪奴婢糊涂!”   沈天玑听着她的话,心中晃过无数念头,一来想不通为何活生生的人会在眼皮底下被掉包,二来想不明白在京城天子脚下,会有谁那样雄心豹子胆敢来害太子?!   她仔细审视着小小婴儿房中的每一寸,视线落在内室的毛毯上时,忽然凝注。她身后的碧蔓道:“这上面的痕迹好像有点奇怪。”仿佛有两道力量从地上擦了过去,从摇床处滑向旁边的柱子。柱子上悬挂的帷幔静静低垂着。   “你确定,每时每刻你的视线都未曾离开过这摇床吗?”沈天玑问道。   青枝忙不迭点头,忽然又迟疑了一下,道:“宛姑姑出门那会子,奴婢见那传话的丫头眼生,就多看了几眼。可是那不过片刻功夫而已,而且没有其他人在……”   她句子一顿,忽然不可置信得睁大了眼,“娘娘是说……”   “有人在你们进这屋之前,就已经藏在这里了。”沈天玑的声音冷得像冰,视线看向摇床边纱幔轻垂的高大朱漆雕花柱子处。这个屋子狭小空旷,能藏人的就只有这里。其实这里也不好藏人,可这内室里帐幔甚多,又因天冷而点了不少有保暖作用的阳州花烛,加之光线稍暗,整个内室成为光影幢幢的模样,身形小巧些的藏起来就不是不可能了。   侍卫挑开了围在柱子边的纱帐,只见眼前忽然撒进一片白光,这柱子背后竟然还有一层挡光的特制纱帐,那纱帐后头一扇窗子正大大洞开着!   在场中人都一脸震惊,又满心惊惶。原以为万无一失的房子,竟然有这样大的纰漏!沈天玑怒道:“这就是为太子特地修建的房间?!”   林氏冷汗涔涔地跪下了地,“这的确是比照凤宸宫的婴儿房修建的,这扇窗子原是关着的,只在夏天才打开,今日这样开着,必是有心之人刻意为之。我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些,我……”   “好了!当务之急是立刻找到太子!”沈天玑打断她的话,“母亲赶紧起身找人吧!”   当沈和清也赶到松鹤堂时,整座沈府都惶惶起来。早在发现宛盈失踪时,府门就封锁了。沈和清派人将沈府彻底翻了过来,终于在二房的小柴房里找到了被捆绑住的宛盈。   将她嘴里的布条拿去,宛盈这才咳嗽着道:“娘娘,奴婢是在路上忽然被人打晕的,醒来后就被绑着了。”   “可曾看见打晕你的是谁?”   宛盈点头,“就是引了奴婢离开松鹤堂的那个丫头。”   可是那个丫头如今不知所踪。   沈和清道:“皇后娘娘,臣已经派了全部的人手搜寻全府,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沈天玑沉默不语。人说为母则,她是当此危机之际,心头像窜了一团火,焚得让她难以忍受,心思却极致清明起来。按常理来说,太子之尊自然没有那个惜命的敢来下手。可若是对方不要命了呢?就像当初对她恨之入骨的夏烟。好在夏烟没有这样的心机也没有这样的身手,可今日能在瞬息间掉包婴儿的必定是个武功高强的人!还能事先把心细如尘的宛盈使计调走,弄出孩子还在的假象,就是为了拖延发现太子失踪的事实,这样的稠密又大胆的计划,让她不得不心生惧意!   蓄谋已久,必有所图。抓住一个有太子名分的婴儿只会带来无尽灾难,还能带来什么好处?最大的可能,就是为了寻她的仇!她沈天玑以及背后的沈府,无意中立下了多少仇家,只怕连她自己都数不清楚。可是她的这些仇家里,真的有大胆到敢劫持太子的人吗?   宛盈仿佛知道她的疑惑,忽然低声在她身前回到:“前些日子,奴婢听勤政殿的人说,京中混入几个夜凌人。”勤政殿的人自然不可能把这样的机密私下传出,宛盈也是从进出勤政殿的枢府重臣的三言两语中推断出来的。   沈天玑一惊,心中反而松了松,若不是她的仇人,而是夜凌的人下的手,那太子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此事涉及两国邦交,若是太子不能及时找到,只会让事情越发复杂,到时候给大昭带来不可测的影响。   这时,又一波搜府的人来回说,没见到太子殿下。沈和清正欲让他们继续寻找,沈天玑却道:“父亲如何料定,太子还在府里?敢对太子下手,就是做了不要命的打算,既然如此,必定是有一番精密筹划。若是把人留在沈府,沈府就是再大也面积有限,就是掘地三尺也迟早能找出人来,对方又如何会蠢得这样,就白白等着我们找到?太子只怕已经不在沈府了。”   沈和清道:“这不可能,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在沈府,沈府外面围了宫里的重重精兵,就算那个人武功高强,抱着太子掠过高墙翻出府外,也不可能逃得了围困,更不可能毫无动静。”   沈天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心中就是隐隐觉得太子不在了沈府。她忽然觉得无力,那样小的孩子,就这样不见了,想到摇床上那只人型的布包,她恨得牙痒痒,可心中更像是掉进茫茫无底的黑洞。   已经有人去宫里禀告皇上。太子在沈府失踪,沈府难逃罪责,她也难辞其咎,可这些事情她暂时都管不得了,她现在只想她的宝宝能快些出现在她面前!   一队侍卫已经奉了懿旨出府去寻,可京城这样大,更是大海捞针。每一息时间都变得难捱,她不想无助地坐在那里,只等待着搜寻结果!她亲自召来沈府今日各个守门的人,细加审问今日的进出,却实在找不到可疑之处。   沈府其他人只知道是宫女丢了,至于太子丢了这样的大事还都不知道。沈天媱陪着沈老夫人也到了婴儿房外间,沈老夫人进了屋,她则随着别的女眷一起在外面守着。当她看见各大门的守门仆役都被唤进去问话时,眸光闪了下,忍了许久,终于开口唤道:“皇后娘娘,我有事回禀。”   沈天玑让沈天媱进来,沈天媱瞧了眼屋里如此凝重的气氛,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她回到:“娘娘,方才您回到这里看太子,我本欲回去自己的房间歇息,却发现我屋里多了一堆珠宝首饰。而那些珠宝首饰,原是清儿的,我把它们收在一个十来寸长的小箱子里,连同另外两箱子衣物,今日午后已经运出去给柳府了。没想到箱子被运出府了,首饰还在。”   箱子?!还不带沈天玑开口,沈和清已经急忙命人去劫下送去给柳府的东西。很快就有人来报,说是负责送东西去柳府的张管事消失不见了,连带着消失的还有一只小箱子!   “什么叫消失了?!”沈和清道,简直目眦欲裂。   沈府管理一向严格,沈和清更是积威极重。沈府的管家吓得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回到:“原只是送些东西去柳府,加上今日府里忙得很,难以分出多余的人手,张管事又自告奋勇说只他一个人送就可以,小的就答应了。方才派人追过去,只在半路上看到马车拖着剩下两只大箱子停在路边,车上一个人都没有。”   “张管事是哪个?”   林氏连忙道:“是三年前买来府里的人,那时候我就查过了,他是父母亲人和妻儿都死在饥荒里的尹州人,这几年办事都十分可靠,人也伶俐,我才在去年提了他做管事。”   “母亲,你只说如今他带着太子,最有可能去哪里?”沈天玑打断道。   林氏一顿,“他如今在京中有自己的宅子,平时几乎没有私交,除了在沈府,就是待在自己府里。”   “现在就带本宫去找。”沈天玑哪里还等得住?当下命人去牵了快马,和几个保护她安全的侍卫一起,就随着管家的指点,去那张管事的宅子。   沈天玑离开后,刚得知此事的沈老夫人沉着脸色,手上捻的珠子越来越快,忽然啪啦一声,珠子尽数落地。她朝屋里跪着的林氏怒道:“这次娘娘回府,我说过多少次要万事谨慎!不能有一分差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林氏早就红了眼睛。在沈府主掌中馈这么些年,她鞠躬尽瘁的,从未出过什么差错,也得过多次沈老夫人的褒奖。可今日这事,实在是来得措手不及,让她毫无防备。万事谨慎,她哪里有不谨慎了?可一双眼睛难敌偌大一个府邸,只能说敌方蓄谋已久,她也毫无办法。   沈老夫人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见她不说话,也只能长叹一声,“今日且保佑太子能平安归来,不然……”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可绵长的叹息声听来让人心惊。   沈天玑的马倒比随行的侍卫还跑得快些。到达那宅子时,侍卫早就把宅子围了个严实,那张管事已经被抓住了,一同被抓的,还有那个今日骗宛盈离开婴儿房的丫头。这丫头并非沈府的下人,而是张管事私自放进沈府助其成事的外人。   此时已是夜幕时分。明亮的灯笼将这座普通民宅照的光亮一片,沈天玑被众人簇拥着坐在椅上,她问向被捆缚的张管事,“你把太子藏到哪里去了?”   中年男人只低着头不理会她的话。沈天玑走到他跟前,冷笑道:“不说?本宫数十下,你一下不说,本宫就剁掉你一根手指。如何?”   那男人目光惊了一下,却仍是没说话。沈天玑示意了下身边的侍卫。那侍卫捉住他的手,随着沈天玑的一声吩咐,毫不留情斩下了他的手指。   哀嚎声响起,一直跟着沈天玑的碧蔓脸色发白,望了眼沈天玑平静无波的面容,忽然想到皇后娘娘这样狠的缘由。一则自然是忧心太子,二则,若是能在皇上到达之前找回太子,那沈府这次的罪责便会减到最低,若是……等到皇上亲自动手,不论太子安危如何,事后皇上自然不会怪皇后,可沈府,必然会有重罚。   ☆、第140章 乱草惊风暗隐弓(下)   整个宅子都搜遍了,不见太子踪影。   张管事的手指落了个干净,如今躺在血污里疼得浑身抽搐。若在平时,沈天玑看这血淋漓的画面必要一阵恶心。可今时今日她心急如焚,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偏这个男人是个硬骨头,就是这样也没有松口。一同跪着的丫头看来年纪不大,受了刑后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看向沈天玑的目光犹如看着夺命无常般的惊恐。   从张管事失踪到被捉住,时间并不长,但若是他有心把孩子送给别人,也不是不可能。   京城早已戒严,可唯一的线索仍然在这两个人手里。不然,偌大的京城找一个婴儿谈何容易,在找人的过程中,也会发生各种变故。还有那个之前隐藏在婴儿房的人,仍然不见踪影。   “听说你是尹州人。尹州濒临夜凌,你该不会是夜凌人吧?”   她又低下头去,看着那男人的眼睛,轻声问道:“你是夜凌国主派到大昭卧底的?”   林氏用人向来谨慎,若是一般人派人的卧底,早就被轰出府去了。这个人,藏了这样久才暴露出来,可见心思之深。若是夜凌国主派人的人,就好理解了。   那男人仍然不答,忽然闭上眼睛,掩饰眸光的波动。   沈天玑又道:“如今夜凌是凌延当家,夜凌前国主赫连章据说已经死了。本宫猜想,你若是替赫连章做事,必是想要夺了本宫的孩儿威胁皇上助他夺回大位。你若是替凌延做事,必是想威胁皇上废了本宫和太子,并把当年的案子翻出来,给沈府定罪。只可惜,你们错估了皇上。你以为,皇上是那样随意受人威胁的吗?”   她的容颜半隐在黑夜中,双目透着冷,“天子脚下,京城之中,找到太子也只是时间问题。你们说了,本宫让你们死得痛快一些,你们若是不说……就先把我大昭的各种酷刑先受一遍再说吧。”   那掩在血泊里的女人忽然动了动,气息微弱道:“我说……”   “太子在哪儿?”   那张管事看了一眼女人,眸中闪过鄙夷,沈天玑朝侍卫看了一眼,一刀落下,随着一声狼嚎哭喊,那人的左腿已经齐根截断。   女人也没多少气了,沈天玑命人给她泼了凉水,她才掀了掀干裂的嘴唇,“就在……这院子……院子里。要……机关……机关才能打开。”   “机关在哪儿?”   “求皇后给我留个全尸……”她大喘了几口气,“机关就在……就在书房的……梅……”话还没完,她已经断了气。   一队侍卫立刻去书房搜查,沈天玑见那男人实在守口如瓶,也只能先放弃。   这名为小小管事的宅子,内中却颇有乾坤。就说这书房,寻常念书人家才有的设置,过得富足些的百姓也喜欢置办,多是为了名声好听而已,并不会真的用它。可这处书房不仅布设清雅幽静,书案上的文房四宝都纤尘不染,书案对面有一人高的大幅水墨画,画的是六桥烟柳。   这雅趣的书房若说是那张管事的,沈天玑如何都不信。这里最近时常有人停留,这人才是这座宅子真正的主人。   既然是机关,自然是隐在某处。沈天玑总觉得耳边有隐隐的孩子哭声,却不知是自己幻听还是她的孩子果真在此。她起先是看着侍卫们试探各处,却都未有所获。其中一个领队的回道:“娘娘,朝中有好几位善于机关之术的大人,只要那女子未撒谎,定能平安救下太子。”   沈天玑点点头,转身看见男子的脸,才发现是陈安。   尽管陈安说的有道理,沈天玑心中并未得到多少安慰。她想要确定小晟的安危,只要没看到他平平安安的,她如何都不能安心。几个月大的孩子,那样脆弱,根本不会保护自己,如今遇到什么完全没办法预料,一想到这点,她心中就刀子般的绞痛。   她立在书房中发着愣,仔细聆听着冥冥中的声音,越听越心惊胆战,木了一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纳兰徵出现时,她才转了转眼睛,仿佛忽然活过来一般,眼泪就要掉下来。   纳兰徵朝身后几个人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就进了书房寻找机关。沈天玑却也不愿意出去,纳兰徵便也陪着她。   即便是太子被劫这样的大事,纳兰徵的神色仍然看不出慌乱,眸中有沉沉掩下的暗光,只有在对视她的眼时才散去狠翳。   带来的几个人里有些是朝中专事机关控制之术的能人异士,他们在书房角落各处寻找着,其中一人对着那幅六桥烟柳端详许久,似乎有所发现。   “这画有问题吗?”沈天玑走过去问道。   那人回过神来行了礼,“回娘娘,这画初看并无不妥,可走进细瞧发现,里面有几笔似乎被多次勾勒过,虽然并没有破坏此画意境,却多少是个缺憾。”   “这跟机关有什么关系?”沈天玑急道。   那人皱着眉摇头道:“在下还未能参透。”他转身拿了支笔,在画上描了几下,等了一会儿却并没有什么发现。他又试了另外几处,仍然一无所获。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沈天玑都觉得那女人是骗她的了,当即很后悔让她死得那么痛快。   “不是还有一个人么?”纳兰徵道,“再去拷问就是。”   沈天玑道:“那人刚硬得很,命虽然还留着,可是想撬出点什么大概不容易。”   男子冷笑一声,“朕还没见过不惧刑的人。”   他转身出了书房,沈天玑知道他再去问那张管事了,她到底还是不喜欢残忍,便未曾动身,心里无比希望能早些得到小晟的下落。   房中火光通明,沈天玑视线一闪,忽然发现那幅六桥烟柳的角落处有一点墨痕反射着明亮的光。她走过去看了一会儿,发现那本是勾勒的烟柳旁几只栖息的鸟儿,可那鸟儿停留的位置单看起来倒有点五五梅花的模样,其中梅花的蕊心就是那点反光极强的墨痕。沈天玑忽然想起那丫头死之前好像说了“梅”字,而这书房里根本不见梅的影子。   她心头一动,拿起一支笔来,同先前那人的样子在墨痕上点了一下。   墨色的晕染透过纸张,不知牵动了哪根线,她脚下的地板忽然一松,如同狰狞的巨兽张开了大口,瞬间将她吞了下去。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再回神时,地板已经恢复如初。沈天玑却不见了踪影。   纳兰徵听说此事时,脸色阴沉得很怕,“还找什么机关?立刻把这里掘地三尺!”   任凭怎么折腾那幅画,那地板的缝隙却再也不出现了。圣旨已下,陈安带着无数手下拿了工具用最快的速度挖起了地脚,也不过一刻钟时间,就寻到了书房底下的密室。   连纳兰徵也没有料到,密室里会隐藏十几个蒙面高手。陈安他们刚一进去,就被一阵迷烟撒中,幸亏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能将,大家都及时掩了鼻息,与藏身在内的蒙面人缠斗起来。   因为担忧挖掘地基会让整个密室陷入崩塌危机,让沈天玑以及有可能在的太子陷入危险,所以挖出的隧道并没有很宽阔,也阻碍了侍卫这一方人的补给和增援。密室之中光线昏暗,双方都是一抹黑得打,可蒙面人明显更加适应,这一来一往,侍卫们并没有多少优势。   虽然光线昏暗,可那孩子的哭声却是真实明晰的。陈安一边抵挡着蒙面人的进攻,一边朝哭声的地方逐渐逼近,刚要到达时,忽然有一个蒙面人冲出来抱走了孩子。陈安一急,手中剑丝毫不犹豫朝那人后背砍去,剑锋太快势不可挡,蒙面人直直受了一剑,闷哼一声,朝前奔跑的速度却愈发快了。   这个密室里又分出了两条隧道,蒙面人抱着孩子和陈安一前一后进了其中一条,陈安眼看着就要截下那人,不妨对方忽然反身,反手朝他掷出一把寒光短匕,他躲闪之际到底失了主动,离蒙面人又远了。   刀剑相撞的声音渐渐远了些,隧道越往里,越是晦暗不清,陈安死死盯着前方人影,忽然眼前凌光一闪,不知从身后飞过去什么东西,一下子从后背戳中蒙面人的心脏处。   “啊!”那人痛呼一声,终于扑倒在地。陈安飞身过去,险险接住了襁褓。起身往后一看,正见一身朱黄色九龙绣纹锦袍的纳兰徵走过来,脚步沉着有力。   “皇上!”陈安把襁褓送到他手上。   纳兰徵一看,这哭得震山响的孩子的确是太子。下一刻,飞扬的眉又拧起来。   “可看见皇后了?”   陈安如实回道:“未曾。”   男子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极快,飞速朝密室中央行去。密室中,蒙面人已经一一伏诛,灯火明亮中,一个个被掀开的脸罩下都是死灰般没有表情的面容。   密室寻遍,包括两条围着密室转圈的隧道。都没有沈天玑的下落。   听着侍卫的回禀,纳兰徵唇角抿得紧紧,轮廓坚毅的面容染上一层厚重的冰霜,眸中隐隐有重重怒火。方才他不顾劝谏进去密室时,双方还在缠打,他没有看见沈天玑,只能循着太子的哭声追去,没想到,正中了声东击西之计。大昭京城一向管理极严,这座宅子的地下密室不可能修得更大更深。这两条绕圈隧道只不过是掩人耳目,利用孩子的哭声吸引他们的注意,好争取时间趁乱把沈天玑带走。   宛盈、太子,都不过是幌子,对方真正要捉的人,是沈天玑。一个安置三年的暗子,一个死前一刻还在为主子做事的丫头,一群武功高强的死士,还有这一片特意安置的密室,为了这一出,对方可谓思虑无数。   一旁的陈安眉目低敛,无意间看到朱黄色云纹镶边的宽大袍袖中半掩的手掌,紧紧握成拳,骨节泛着青白。   ☆、第141章 只影去向千山雪(上)   这年的雪下得早,冬至后不久,西北诸路就是漫山遍野的雪白。   一辆马车疾行在荒无人迹的雪山小路上,留下的脚印很快为鹅毛雪所覆盖,不留一分痕迹。赶车的是个面色冷峻满脸络腮胡的男子,鞭子大力抽在马儿身上,口中的叱声雄浑有力。   车中忽然传来女子的声音,“到哪儿了?”   “马上就到岷州地界。过了岷州就是夜凌。”   顾殷殷嗯了一声,心中知道,这岷州只怕不好过。从京城到这里,一路上遇险多次,若不是她有前世所知的信息为基础,又损了不少凌延的人,莫说穿过岷州到夜凌,就是离开京城都不可能。   她闭目思忖着有没有可以绕过岷州的方法,身子斜斜倚在侧壁上,发髻上的白梅花衬得面色愈发雪白,眉眼下有深深的阴影,连日的疲惫和紧张,也只有这一刻的歇息。   她心中并未觉得累,反而满是兴奋。就像是在下一盘棋,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比赛,他用尽全力追捕,她则使尽心机躲避,到底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她喜欢这种和他斗智对决的感觉,让她觉得,这个世上只有他们两个才是最般配最了解对方的。   说来着实要感谢一番凌延,若非他一早放在大昭的许多暗子,她也没本事在纳兰徵的天罗地网下逃到这里。连他一早放在沈府的张管事,都肯给了她。不过,相比于她对凌延的帮助,这些也算不得什么了。   靠在顾殷殷对面车壁的女子缓缓睁开眼,混沌良久的思绪渐渐收拢,看见的正是顾殷殷的脸。   那日她落入密室就被密室中迷烟迷晕过去,失去意识到现在才醒来。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差点忘记之前发生的一切。   她当然知道,定是顾殷殷又给她下了什么药才会如此。   身上是粗布褴褛的破衣裳,好在包得厚,倒也不觉得多冷。只是浑身还是无力,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低头一看,身上还绑了一圈圈的粗绳。   顾殷殷,竟然是她。   沈天玑又重新闭上眼睛。   马车颠簸着,眼见着天色已黑,都未曾慢下脚步。夜间,雪倒是停了,赶车的男人没动,顾殷殷在脸上抹了一层特制的黄膜,取下发间的白梅,又换了身衣裳,很快扮做了一个流浪异乡的可怜妇人。她下了车,去附近的村落添了些补给,很快又回到马车上。之所以顾殷殷下车而那赶车人留在车上,是怕遇到追兵时,顾殷殷一个人没办法带走沈天玑。   “采屏,药喂了吗?”顾殷殷一边卸下装扮,一边问道。   车内并无旁人,只除了那个赶车的“男子”。“男子”再开口时,再不是之前在外头的男声,而是一口稍显沉冷的女声。   “她一直未醒过来,奴婢以为实在不用浪费这药。”   顾殷殷眸光一冷,森硬得吐出一个字,“喂。”   采屏吓得一噤,不再说话,从怀中掏出一个蓝色小瓷瓶,捏住沈天玑的下巴,灌进她嘴里。   沈天玑好不容易清明的神智又模糊了去……   再次醒来时,她栖身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只大箱子,黑暗、沉闷又狭小的空间里,满是腐朽肮脏的气息,一阵阵冲击着她的鼻息。箱子似乎是放在拖车上,颠簸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滚到地上去。这地方,比上次的马车可差太多了。   这次也不知是晕了多久,沈天玑动了动身子,浑身都发疼,骨头跟散了一般,喉咙跟火烧一般干渴得厉害,想要说话,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她皱眉挣扎了一会儿就放弃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得了这箱子,她得保存体力。   采屏仍是男子装扮,只不过这次的扮相更加瘦削干练一些,不似上回的粗犷。她赶着一只破拖车,拖车上坐了一个脸色蜡黄的中年妇女,另外还有几只家当箱子,倒很像是一对迁徙的夫妻。   这次没有在黑夜赶路,而是在天黑前停在了一处宅子前面。顾殷殷嫌恶地卸了中年妇人的装扮,若非情不得已,她一点都不喜欢扮成这副丑模样,还要跟一个蠢笨的下人扮夫妻。这座宅子是凌延的,暂时是安全的。   “主子真是神通广大,连大昭军队传信的暗语都知道。”采屏道,“若非如此,今日岷州只怕是难过的。前面就是夜凌和大昭的边境了,待明日入了夜凌,主子就可安枕无忧了。”   顾殷殷又恢复了美丽容颜,只轻笑了一声。她当然知道这套暗语,前世,纳兰徵很是信任她,不止告诉她这套暗语,还下旨让她对它进行改进。   明日入夜凌?不,她不会去夜凌,她就是要在大昭的国土上,一次又一次的让纳兰徵失策。她有无人能及的聪慧还有对世事的预知,她就是要他后悔当初不要她。   用过膳沐过浴之后,顾殷殷小寐了一会儿,梦里许多前世光景,让她很快醒了过来。在天牢里那许多时日,她或许还不愿意承认,可现在她不得不说,从某个角度来说,这辈子过得比上辈子还不如。   醒来时,采屏给她送来了雁羽白梅。这是纳入夜凌国库的一种花,长得同梅花一般,却是生在矮小花盆中的,因叶子酷似羽毛形状,才叫雁羽白梅。传言这花能生死人肉白骨,但顾殷殷知道,那不过是谣传,它只不过是生得奇异一点的草药罢了,之所以被夜凌皇室奉为宝物,只因这花是夜凌开国国主的爱物。   她坐上圣女之位时,趁机向凌延要了来。这花于她有着别样的意义,或许谁都不知道,她喜欢在发间插上白梅,就是因为这种花。   前世她封妃那日,纳兰徵派人把夜凌进贡来的雁羽白梅送去她宫里,并亲手折下了一支花插到她乌鸦鸦的发髻上,他说这样珍贵而稀有的花,才配得上她。   男子的笑容倏然而过,她深吸了几口气,驱散掉心中那几分不符合她性格的哀伤。   她瞧了一眼采屏,“做得不错,比我之前的丫头还要懂事。”近些日子,她睡梦中时常梦见前世景象,醒来时便总要换采屏将这株花送过来瞧瞧。瞧一会儿,才能平静。   这个采屏是她去年到夜凌时凌延送给她的,极善伪装,武功也好。她当初给她取名叫采屏,也不过是她之前的丫头就叫采屏,她已经叫顺口了的缘故。这个采屏倒真没让她失望,沈府里掳走太子就是她动的手,可就是脑子简单了点。   采屏笑道:“谢主子夸奖。主子累了这么几日,怎么只睡这么一会子?”   顾殷殷未曾回答她,又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道:“有什么话要说?”   采屏道:“主子既然有这样的本事可以逃回夜凌,为何不把那个孩子也一并带来?把大昭的太子献给摄政王,定是大功一件。”   “掳下大昭的太子,你以为,摄政王会开心?”顾殷殷道。凌延之所以帮她劫沈天玑,也是因为他恨沈府而已,对象若换成太子,他大概没这么好说话了。   采屏不解其意,可也不敢再问。   顾殷殷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容颜,修长的手指拂过发间的簪花,忽然问道:“采屏,你说,是你主子长得好看,还是那个沈天玑长得好看?”   采屏笑着道:“当然是主子长得好看。主子您是我们夜凌的圣女,是这世间最貌美的女子。”   顾殷殷眸中划过讽刺的笑,美丽的容颜无端生出几分丑恶来。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她应该已经醒了吧?”   采屏回了是,“关在后面的水牢里。没哭也没闹。”   “几日不吃不喝也能熬到现在,倒有几分硬骨头。”她笑了笑,“我想看看,被养得一身娇贵的女人,能硬到什么程度。陪我去牢里走一遭吧。”   水牢的大半都是泡在水里的,泛着恶臭的脏水,上面漂浮了各种蟑螂老鼠虫子之类的尸体。那水刚漫过女子的下巴,她已经渴得冒烟,偏偏眼前无穷无尽的水却是这样脏,是断断不能喝的。   这里比起先前的箱子,可是更糟糕了。眼前一阵阵发黑,饥饿、干渴、疲惫、无力和晕眩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她的神经,似乎比上辈子死前还要难受。她模模糊糊地想着,这辈子好日子也过得够多了,现在死掉也不亏,总好过一直这样受罪强。可是眼前晃过纳兰徵的脸,她又猛的惊了一下。   她若是这样死了,他该有多难过?冥冥中,她仿佛能感到他此刻的焦灼和心痛,将她涣散消沉的神智又一点点拼凑回来。   一身素雅悠然的顾殷殷透过铁质栅栏看向底下水牢里一动也不动的人,笑道:“这牢房很好。”   “可不是?奴婢看她在这里撑不了多久了。”   顾殷殷皱眉道:“她可不能这么快就死了。把她带上来,喂点水和吃的。我要和她慢慢玩。”   当沈天玑再次被拖到顾殷殷跟前时,顾殷殷盯着她瞧了许久。   小巧精致的脸满是病态的苍白,双唇干裂着,却仍然是娇艳的粉色。一双眼只微微睁开着,沉默得仿佛秋日清潭,看不出一分情绪。   搀着她的采屏随手把她一扔,她身子一歪,险险抓住一旁的梁柱,堪堪稳住身形。   沈天玑站住脚跟,就这么淡淡看着坐在她正前方的顾殷殷。   顾殷殷放下手中的杯子,起身款款走到她跟前,“沈四姑娘,别来无恙啊。”   两个人上回见面,还要追溯到昭武八年的梅雪节。两年未见,两人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们虽然不常常见,却都已经把对方的名字放在心里过了无数遍,厌了无数遍,恨了无数遍。   沈天玑未曾说话,只眯眼看着她,很想看懂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却没办法看懂。   前世,她不知她为何要对她这样狠,今生,也不知她为何要对后位念念不忘。以顾殷殷的能力和条件,明明可以过得很好,为何要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也跟她沈天玑过不去呢?   难道真的因为她喜欢皇上喜欢到可以舍弃一切?   沈天玑扪心自问,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因为爱情可做到这样。前世她为了苏墨阳舍弃一切,就是两世里做得最愚蠢的事情。   “沈四姑娘落魄至此,竟然还能淡定至斯,实在令人佩服,”她视线滑过沈天玑透着娇弱病态之美的容颜,“难怪旭之对你这样情深意重。”   那个称呼让沈天玑微微一怔,引得顾殷殷轻笑起来,“怎么,你以为只有你这样唤过他?我以前,曾经这样唤过他无数次。”虽然这个以前是前世。   沈天玑沉默不语,顾殷殷不放过打击她的任何机会,“你不知道吧?他以前对谁都是不假辞色,只对我一个人温柔。我唤他的名字时,他开始还说我放肆,可后来也就由着我了。他曾经整夜整夜跟我下棋,称赞我是唯一能和他下成平手的人,也曾经和我相对作画,他赞我的画总是别有新意,让他耳目一新。对了,那书房里的六桥烟柳就是我画的,怎么样,画的不错吧?”   沈天玑看着她满是回忆的神色,知道她说的这些多半是事实。可是她说的这个人与她所熟知的纳兰徵太过不同,莫非正如她先前所怀疑,她说的这些都是前世之事,顾殷殷和她一样,也是重生而来?   心中划过一阵钝痛。他对顾殷殷这样好,尽管是前世的他,她也觉得难受。她知道自己不该计较这些,不该中顾殷殷的计,可是她忍不住。只能把心里的重重翻涌压下去,目色仍然平淡。   “沈天玑,你虽然做了皇后,可现在是我的阶下囚。”顾殷殷冷冷道,“若非你的存在,让他束手束脚,大昭这两年早就该掀起世族大削的风波,朝廷一干宁顽不化的老人也早就该被撤换下来。可就是因为你,他没办法完成他的志向。若非旭之的保护,你以为,你能在荣耀顶端活得了多久?你这种只会拖累他的人,就该早点觉悟,自动离开他。”   沈天玑眸光一闪,终于开口,声音透着嘶哑,“他的志向,你并不比我更懂。他的胸怀,你却没有我懂。天下安宁,百姓康定,并非削除氏族一条路,至于朝政之事,他也从未有过遗算。跟你我都没甚关系,你未免管得太多。”   话说的长,说到后面便咳起来。   顾殷殷哼了一声,“你就是用这副贤良乖巧的模样迷惑他的么?果然是蠢人的法子。”   “可是你想要的后位,却被蠢人坐上了。”她淡淡笑道。   顾殷殷眉目一寒,伸手扯住她的衣衫,本想狠狠给她几个巴掌,可看到她那张迷惑男人的脸,又缓缓松开了手。   “这样漂亮的脸蛋,若是刻上些花样子,不知道会不会更漂亮?”   沈天玑原没有多少力气,被她这么一拽一松,便倒在了地上。方才在那可怕的水牢里,连迎死的念头都有了,现在听她这话,也不至于太震惊。   原是她太蠢,当初顾殷殷落魄的时候,她没有推一把力彻底把她弄死。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还有何话说?   可是,当采屏呈上那把小刀来时,看着那凌厉的刀锋,她心中还是升起恐惧。   顾殷殷拿了那刀子,瞧了眼沈天玑愈发泛白的脸,“终于怕了?”   “当然怕。”沈天玑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就坐在地上,“只是,像顾姑娘这样聪慧的人,却要来嫉妒像我这样的蠢人,也真是令人唏嘘。”   顾殷殷心头一怒,下一刻又平静下来,“你说得对,我就是嫉妒你,嫉妒你只用这么一张脸,就能迷住他。我费了这么多功夫,仍然得不到他。”   沈天玑也笑了,笑容里满是悲悯,“顾姑娘再聪明,在情爱上也同凡俗男女一样,傻的可以。顾姑娘不会以为,你与我相比,真的是输在这张脸上吧?”   她一笑,满室都生辉。顾殷殷心里也仿佛钻出毒蛇信子,一下下啃咬着她的耐心。她接过刀子比在沈天玑的脸上,“不管是不是输在这张脸上,你都要即将失去这张脸。”   沈天玑下意识的偏首,在采屏正要冲上来制住她时,快速翻身避开。求生的本能让她生出动力,她想冲到门口逃走,可她知道,门外也全是顾殷殷的人。   凌延在大昭的许多暗子,纳兰徵并非不知。沈天玑知道,他对夜凌,一直有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想法,凌延是他的亲舅舅,或许两人背后还有什么协议,他才会容许他安下这些。但是谁都想不到,这一切都成为顾殷殷这次掳走她的助力。   沈天玑停下挣扎,苦笑道:“你想要的是皇上,如今你这样对我,只会和他越走越远。这又是何必?我落在你手上,你对我怎么样我都没办法。咱们既然都爱皇上,为何要互相为难对方呢?”   顾殷殷道:“你我还能做朋友不成?”   “我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狭隘,你若是愿意,我会想办法让皇上立你为后,我自愿离宫。又或者,我诈死,远走他乡,再不踏进大昭一步。”   顾殷殷冷笑道:“是么?就为了救你自己这条小命,你就愿意彻底抛弃他对你的心意?”   沈天玑点点头。   “你真是个没有心肝的女人。”顾殷殷道,“你根本就不配爱他。”   沈天玑笑道:“什么心肝不心肝的,自己的性命当然最重要。当初入宫,想必你也知道,都是皇上自作主张的。我对他的爱,也不过是因他对我实在很好,好歹我也该回报一点而已。”她嘴上一边说着,心中一边想着,这都是谎话啊,为了保住这张脸,她这会儿什么也顾不得了,能延一刻是一刻吧。   “顾姑娘的姿色又怎么会不如我?恕我直言,男人都不喜欢太聪明的女子,咱们的皇上也不能免俗,就是因为顾姑娘太聪明太能干了,才会输给我。顾姑娘若是能掩下几分聪慧能干,想必早就得了皇上的喜欢。我的确是连累他,又连累我的家人,这样的日子,我也过得够了。顾姑娘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高高在上的后位。”   顾殷殷细看她身前,见她眸光清澈,愈发觉得这个女人令她讨厌。她笑道:“那你倒说说,你如何能让皇上立我为后?”   沈天玑道:“我自然有办法的。现在你杀我如同捏死一只蚂蚁,我哪里敢骗你?”   “那你生的那个孽种呢?”   沈天玑心中一刺,却不能发作出来,“我带着小晟一起离开。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派人随时监视我们。”   顾殷殷冷硬道:“不可能,我绝对不会留下那个孽种。”   沈天玑咬牙道:“既然如此,到时候,他……他给你处置也行。”   顾殷殷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身子,忽然大笑道:“沈天玑,你骗谁呢?当我是三岁小孩么?”任何女人都不可能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仇人随意处置。方才沈天玑的话,让她一瞬间真的做起了美梦。她也曾经想过是不是因为她能预测前事而显得太莫测可怕,才让此生的他对她没有分毫爱意。一个人想要变得聪明很难,可装个笨人,却容易许多。   但是,不过是一瞬间的美梦罢了。她早就觉悟了,纳兰徵对沈天玑感情极深,不然不可能给他后位。前世的后位可是一直虚悬的。她想做皇后没错,可是,她想得到的是他心甘情愿的爱。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本该给她的所有情谊,都落在了眼前这个女人身上。她顾殷殷和沈天玑之间,只有解不了的憎恨,不可能会和解。   当刀锋再次落在脸上时,沈天玑眸光沉冷,“你这样,真的不怕皇上会恨你入骨么?”   “这样正好让他忘不了我。”顾殷殷道,“既然不可能有爱,那就恨好了。”   手腕用力,刀锋刺破雪白无暇的肌肤,落下殷红的血迹。她刺得不深,刀痕却滑得极长极缓慢,一点点的,她仔细端详沈天玑的神情,却未能如愿看到惊恐。   沈天玑闭了眼,一动也没动。脸上传来冰凉的痛意,她忽然想起前世那样多的悲惨,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顾殷殷,为何两辈子你都要来跟我做仇人?我必会让你后悔!   同一时间,策马狂奔在雪夜里的一行人已经快到岷州。飞雪砂砾剧烈飞扬着,哒哒的马蹄响彻整座山林。   当先一人身着沉黑的鹤氅,身姿挺立如同青松骄阳,衣角卷起风雪,在狂风中扬起凛冽和冰凉。   ☆、第142章 只影去向千山雪(下)   马儿本行得极快,身后侍卫的马毕竟比不得他身下的千里良驹,能堪堪跟上已经很不容易。常怀挥着鞭子狠狠抽在马儿身上,紧紧跟在他身后,尽管是黑天雪夜,那人的身影也很好捕捉,这样威仪迫人的气场,世上唯有这个人具备。   顾殷殷以军中暗语破了京城守卫,这对皇上简直是奇耻大辱。可为什么呢?这样机密的事情,知道的人寥寥无几,顾殷殷到底是如何知道的?!莫非真如世人所言,这女人真能掐会算会妖法?   也不知她是用的什么法子,带着个大活人,四处被通缉,还能一路逃到边境。常怀知道,这里面必然少不了夜凌人的掺和。微一晃神,前面的身影又差点不见。他赶紧加足马力跟上去。忽然,他看到前方马上笔挺的身影骤然一晃,那沉黑的骏马嘶鸣一声,停了下来。   “主子!”常怀走到他跟前,担忧道。   纳兰徵一手捂着心口处,腰身微弯,浓眉紧紧皱着,“无事。”只是心口莫名疼了一下。   他再次握紧缰绳,“继续赶路。”   常怀跪在马儿前面,挡住他的道路,“求主子歇一歇吧!连续几日这样赶路,身体是吃不消的!”   男子沉沉看他一眼,“你若是累了,不必跟着。让开。”   所谓关心则乱,开始的几日,他几乎是动用全部力量满世界搜寻,不仅没有头绪,反而被顾殷殷那个女人特意置下误导他们的假线索弄得一头雾水。他觉得这一辈子都没有犯过这样的蠢,失去理智的人,简直傻到可笑。   后来他忍着重重担忧冷静下来,很快就得到她们的去向。顾殷殷,还有他那位好舅舅,当真是彻底惹怒了他。   常怀仍然跪地不起,后面跟着的侍卫赶到,又有几个跪地劝谏的。其中一个磕头道:“如今夜凌蠢蠢欲动,太子尚在襁褓之中,皇上更应该保重龙体啊。”纳兰徵脸色一沉,抽出腰间佩剑,剑身雪亮划破夜色的墨黑,瞬间割破了那人的咽喉。   那人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就这样倒在雪地上。   “你们的职责还需要朕来教吗?既然并非谏臣,就不要在朕耳边不停聒噪,只需听命就是。”此次出京,若非被徐亭领着一干人在宫门苦谏拦截,他也不会失了寻人的先机。   “让开。”他再次开口。   以常怀为首,几个跪地拦路的人起了身。纳兰徵一刻也不耽误,纵马疾行而去,身后的人也急忙上马跟着。   很快到达岷州城。岷州的知州刘玉书大半夜起身,看到从天而降的皇上时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刘玉书知道自己放走了掳劫皇后娘娘的逃犯时,吓得浑身冷汗,连忙跪地请罪道:“臣当时也瞧着那对外乡夫妇很不寻常,所以特意派人跟了一路,后来看见他们果真是到了城外青黛山脚下的一处宅子里住下了,才打消了疑虑。他们今日掌灯时分才到的,现下定然还在。臣现在就派人去捉拿!”   “朕亲自去。”男子说着,连刚到手的热茶都未喝一口,起身就走。   他知道凌延在此处有一座颇隐蔽的宅子,想到马上就能找回沈天玑,他的心都快要飞起来。一行人冒着风雪奔向青黛山,遥远就可以看见那座孤宅的灯光。   宅门大开着,侍卫们冲进去搜索各个房间,只在正院屋里看见一把染血的刀子。那几只箱子还堆在院中,除了一只大箱子是空的之外,旁的都装了衣裳细软。而那只脏兮兮的空箱里,只有绑人用的绳索。   连日来的疲累,方才那一刻的兴奋和迫不及待,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穷无尽的沉重笼罩而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才能恢复几分清醒和理智。   又有侍卫来报,说院子后面掩藏了一座水牢。水牢上面的铁栏锁的斑斑锈迹落了一地,锁是开着的。几个侍卫下了水牢搜寻,捡回了一只白玉珠花耳环。   这只耳环,是妍儿的。   如果说方才还有所疑虑,现在已经完全可以确定,被关进水牢的,被绑在箱子里带来的,甚至那刀子上染血的人,就是沈天玑。   常怀也认得这耳环,那可怕的水牢让他心里都发憷,想到娇滴滴的皇后娘娘被关在这里……他眉骨突突跳着,低垂的眸光望到玄衣男子冰凉的袍角,根本不敢看纳兰徵的脸色。   以这座宅子为基点,很快产开了地毯式的搜索。纳兰徵看着那把刀子,久久沉默。   常怀带着人开始大肆搜查青黛山,士兵的火光布满了整座山,以极快的速度朝西边山麓蔓延。西边山脚下,三人一马一刻不停地飞速下山,其中一名男子反身朝后面一看,沉声道:“弃马,直接滚下去。”   “什么?”顾殷殷一时没听懂。   那男子已经朝前分开错杂纷乱的树藤之物,露出一处陡峭的坡面。   “快呀!”男子急道。采屏只得道一句“圣女得罪了”,扯了顾殷殷就朝下面滚下去。   顾殷殷推开她,“那她呢?”她指了指被放在男子马背上尚且昏迷的沈天玑。   男子道:“若不是王爷让我赶来提醒您,只怕您早就落入大昭皇帝的手里。他们马上就追来了,您还有心思管其他?”   他是夜凌摄政王手下第一亲信,跟在凌延身边也有十几年了。顾殷殷是王爷封下的圣女,他对她不能不敬,可对她这种用如此大的代价做这样一件没有多少意义的事情,实在不能苟同。   夜凌和大昭国力悬殊天下皆知,夜凌的圣女掳走大昭的皇后,这会给夜凌带来多大的灾难,不仅这个女人视而不见,连摄政王也视而不见,实在让他不能理解。   “你不说我也知道,定然是王爷要你带走她。”顾殷殷道,想到凌延和沈府的仇恨,只怕沈天玑到他手上一样讨不到好。而她,今夜的事情让纳兰徵知道沈天玑就在她手里,他定会对她穷追不舍,她的这个游戏也可以继续下去。   顾殷殷微微笑起来,“你带着她走也行,但可小心点别让她死了,我还没玩够呢。晚些再和赫连大人汇合。”   顾殷殷和采屏离去后,赫连隐再次骑上马,朝山下飞奔而去。马儿跑得这么快,沈天玑早就醒了,意识模糊中听到他们的对话,心中暗自高兴起来,终于可以离开顾殷殷那个可怕的女人了。接下来又被马儿的剧烈颠簸震得七荤八素,差点没把肠子震出来,还要假装昏迷,这样子还不如继续晕着好了。   青黛山本就位于夜凌和大昭的边境,过了青黛不久便是夜凌地界。沈天玑一直期待过防线的那一刻,若是能遇到一两个大昭的士兵,她便有机会获救。可赫连隐一路走的都是荒无人烟的羊肠小道,沈天玑心中升起的希望很快破灭。   大雪停了,天边启明星的升起,飞奔的骏马离青黛山越来越远,天亮后不久就到了夜凌国的边陲小镇原田。进镇前赫连隐将沈天玑塞进一辆马车,自己也坐了进去。   “我知道你醒了,”赫连隐道,“这里已经是夜凌,你现在性命都捏在我们王爷的手里,你可要乖乖配合,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沈天玑睁开眼,“我可以见到你们摄政王吗?”   “我就是要带你去见王爷。”赫连隐瞧了瞧她脸上的刀伤,还有一身脏极的衣裳,皱眉道,“但是先得处理一下。”   除了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外,这个女人蓬头垢面的,实在看不出一分大昭皇后的模样。由此也可窥探出,顾殷殷对她有多么憎恨,把人折磨成这样。   知道了他的意思,沈天玑平静的眸光才闪过一丝欣喜来。   洗去一身脏臭,换了一身夜凌妇女的常袍,侍女原想替她把发髻盘成夜凌人的模样,却被沈天玑制止了。   “你下去,我自己来。”沈天玑知道,这个赫连隐是看在她的身份上对她尚有几分礼遇,可若是他知道他的主子和沈府的仇怨,大概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她接下来就要去见凌延,也就是说,当下是她唯一自由的机会。   当赫连隐看见沈天玑走出来时,看见她高挽的流云髻,和身上的夜凌服装搭配起来,倒也不算太突兀。只是好好一张貌美如花的脸,被划了那么长一条痕,实在可惜。   他不知道,若非他忽然赶到,她的脸上就不止是一条痕,而是许多条痕了。   再次上了马车,这次沈天玑倒有闲心看起街上的民情风景来。这边陲小镇并不发达,不说京城,就连大昭的普通州府都比不上,但街上好歹有些店铺,来往行人衣衫也算干净整齐。   一场劫难,让她骤然从大昭到了遥远的夜凌。过去她常常想看看远处的风景,如今看到了,没想到是这副处境。   马车停在一处门庭极华丽的宅院前。沈天玑跟着赫连隐进了门,在听到顾殷殷的声音时,原本劝说凌延放她走的希望瞬间又消了大半。   “听说你毁了沈天玑的容貌?”座上的凌延虽然当上摄政王尚不足一年,却已经完全退去过去的平和与安静,添了几许沉稳的威仪。   顾殷殷也是刚刚赶到,终究还是怕沈天玑会跑掉,马不停蹄追了过来。她懒懒放下茶杯,“正要毁呢,赫连大人就到了。”   凌延却长叹一声,“折磨她,并不能给你带来多少快乐。”   “当然能带来快乐。”顾殷殷道,“莫非王爷想放了她?”   凌延笑道:“要是我想放了她,当初就不会纵容你去掳她。只是,她毕竟是大昭的国母,你这样泄一时私愤,有损两国情谊。”   顾殷殷冷笑道:“她这回离开大昭,就不可能再回去,更不可能是大昭的国母。王爷难道忘了咱们的计划?”   凌延淡淡看她一会儿,“你该比我更清楚,昭武帝纳兰徵的行事为人。事情最后如何,并非你我所能全部控制。”   赫连隐和沈天玑走进来时,顾殷殷看了眼难掩光辉的沈天玑,唇角嘲讽地勾起,“沈四姑娘果然是遇见男人就要走好运的啊。”   赫连隐皱眉,却未曾说什么,“王爷,人带来了。”   连凌延也觉得,顾殷殷实在有失她平时的冷静风度。   夜凌本是大昭的进贡国,沈天玑自然不用给他们行礼。她就静静站在那里,身姿笔直轻盈,眸光如水,无喜无怒。凌延和她对视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给沈皇后赐座。”   赫连隐连同其它人都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三人。   凌延不开口,沈天玑便只淡定地坐着。最后还是凌延笑道:“沈皇后虽然脸上受了伤,仍然难掩绝世姿容。”   沈天玑眨眨眼,微笑道:“王爷这样大费周章把我捉来,不会就为了称赞我吧?”   凌延顿了顿,“不是本王要捉你,是圣女大人要捉你。”   沈天玑看了眼顾殷殷,两人的眸子都能把对方挖出洞来。沈天玑道:“王爷何必拐弯抹角,何不直接承认就是想看着你们的圣女大人折磨我?没想到唐唐夜凌的摄政王和圣女,胸怀如此狭隘,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顾殷殷上前,就要甩一巴掌上去,沈天玑却牢牢捉住她的手,让她没办法打下来。   “行了,”凌延声音几分冷。顾殷殷这才放下手。   凌延又对沈天玑道:“沈府与本王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本王没有主动去折磨你,已经是你的万幸了,至于你和圣女的恩恩怨怨,本王不愿意理会。”   “恩恩怨怨?”沈天玑也笑了,“哪里有什么恩恩怨怨,不过是因你们圣女喜欢的男人不巧喜欢我罢了。圣女被爱情冲昏头脑,做事毫无逻辑也就罢了,难不成王爷你也是这样?”   顿了顿,她又淡淡续道,“凡事总要讲究一个理字。我的祖族父辈同王爷的家人有仇,王爷对我憎恨自然可以理解,王爷想要报复我,我也无话可说。可您国中这位圣女呢?我对她从未做过什么,甚至,我和她根本算不得多认识,她只因为得不到爱情而对我发作,岂非可笑至极?”   顾殷殷被她的话气得牙痒痒,可凌延在此,她也不好做得太过。   沈天玑看她冒火的双眼,心中莫名畅快。左右她们是深仇大恨,再添上一点憎恶实在算不得什么。   凌延思忖她的话,笑道:“沈皇后说的有几分道理。可世上强者王败者寇,有时候也不是非要讲理的。你是圣女抓来的,自然由圣女说的算,就是本王也没办法干预。”   “好一个强者为王败者为寇,那凌家和沈家那点仇怨怎么说?王爷会以此为借口而放弃仇恨吗?”沈天玑的眸光划过凌延沉思的脸,“同样的道理,先不论生死,我若是这样受你们圣女的辱没,后面会有什么后果,王爷可要想得清楚。我知道王爷有办法可以掩盖天下人的目光,可是皇上的呢?你能掩盖得了吗?我若死,我的孩儿就是嫡妻元后的儿子,有沈府在,有我驻守北线的哥哥在,他的地位不会动摇,他会是将来的皇帝,就算皇上娶了继后也不能轻易改变这一点。”   顾殷殷道:“你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可是忘了,那个孽种那日也同样落在我们手中。”   沈天玑笑道:“圣女这声孽种唤得这样顺风顺水,可知道自己犯了侮辱太子的罪行?凡事还是三思而行的好。至于太子现在如何,你们比我更清楚,何必自欺欺人。”她知道,小晟不可能有事,他们敢劫下她已经是胆大妄为,若是罔顾大昭国威帝王天威,连太子也劫下,那不是大胆,而是疯了,这两个人还没有这样大的胃口。   说到底是顾殷殷对她的新愁旧怨,凌延只是顺势而为。   凌延多少有些动摇,毕竟顾殷殷此举,本就是拿夜凌和他在冒险。他奋斗了大半辈子才有如今的地位,可不想这么快就成为亡国者。他的意思,原也是劫下沈天玑,和纳兰徵谈些价值相当的条件而已,若是沈天玑真出了什么事,激起滔天怒火,纳兰徵不惜战争全力灭夜凌,那凌延只有败落的份。   他瞧了瞧沈天玑脸上的伤痕,暗道幸好还不是不能恢复。只是,他也不甘心就这样顺了她的意。   “沈皇后虽然背景深,可是如今在夜凌,杀了你瞒过纳兰徵也并非不可能。当然,不论圣女过去和你有什么恩怨,如今既然被本王撞见了,本王也不能坐视不管。”他放下手中茶杯,朝顾殷殷道:“圣女原是夜凌国纯洁善良的象征,实在不该如此残忍狭隘。还望圣女日后慎思而行,不论如何不能牵连了圣女的名声,不能牵连了本王乃至夜凌。”   顾殷殷一愣,看凌延微有深意的目光,长期的合作让她很快知道他的意思,点头道,“王爷说的是。”   不能牵连名声,也就是说,若是她能做到由明转暗,不牵连名声,那怎么处置沈天玑都不要紧了。   害一个人并且让对方找不到自己的罪证,这不是她顾殷殷最擅长的事情么?   沈天玑听到凌延那句“纯洁善良的象征”,着实想嗤笑一声。凌延的意思她何尝不明白,可是于她现在来说,能免了一部分伤害已经不错了。   凌延并未因过去的仇恨对她深恶痛疾,这才是她的万幸。   新年渐近,京都百姓其乐融融,安亲王府却笼罩在一片压抑中。前几日,安亲王妃请了不少世家闺秀来府中赏玩,其用意不言而喻,偏偏世子爷不领情,连面儿都没露上一个。今日一早,也不知道世子爷对王妃说了什么,一向温和的安亲王妃也发起怒来,拿了桌上的茶碗就朝儿子身上砸过去。   “你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吗?一个翰林文官,跑去夜凌寻人?你这心思昭然若揭,丝毫不怕引来灾祸,你还有没有把王府的安危放在心上?”   下面挺立的男子神色一丝未变,他将接住的茶杯安安稳稳放回到案几上,“母亲息怒,对外就说儿子抱恙在身回府养病就是了,过去儿子也曾经养病许久,只要母亲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安亲王妃沉默不语,良久才道:“皇上亲自去寻了,你去掺和什么?若是皇上找不到,你就更找不到。”   纳兰崇脸色一僵,淡淡道:“我只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会逾矩分毫。”   他本可以一走了之,来跟她说是对母亲的尊重,不管她准不准,他都要走的。   第二日清晨,纳兰崇悄然离开京城,向西而去。世事总要有一个结果,若是还没有结果,定是纠缠未尽。   一路快马,不过数日,便到了岷州城。这座不起眼的边境城池,在这个冬天仿佛格外热闹。同纳兰崇一起到达的,还有大昭十万精兵强将。   “早在京城看到赫连章时,朕就知道凌延的狡猾。朕最恨不守信之人,他胆敢耍心机触动朕的逆鳞,这场战争避无可避,如今也只是比原计划提早一些而已。”纳兰徵神色平静,对刚赶到岷州的孟庭雨道。   柳静轩正待罪,沈天瑾驻守北线不能离开,只不过大昭强将无数,孟庭雨便是不输给他们的年轻将才。二人就岷州青黛一带的地形相谈许久,常怀瞧着主子如秋月湖水的眸色,知道那眸光深处,暗藏着怎样的汹涌。   那日遍寻青黛山,也没有看见皇后娘娘的影子。过了青黛就是夜凌,皇上派去夜凌寻人的侍卫一直没有消息,他的耐心终于耗尽。   一场战争,即便胜算有九成,也难免劳民伤财,生灵涂炭。希望在宣战之前,凌延能觉悟,不然这场战争一触即发。   ☆、第143章 万里层云觅卿踪   沈天玑过去也曾多次下厨,可从未像今日这般狼狈过。一脸一身的黑灰,连头发上都是,实在很滑稽。   厨房里的一个叫灵珠的小丫头,对着她捂着肚子笑弯了腰,最后拿了布巾来给她擦一擦脸,“你不是圣女大人的朋友么?何必自己下厨做饭?”   沈天玑实在想翻白眼。朋友?!她倒也说得出口。若不是在顾殷殷给她送的饭菜里试出了有毒,她也不会亲自来这里。民以食为天,她算是深刻知道这句话的意义,她就是死也不能因为饥饿而死,那样太丢沈家的脸了。别人送来的饭菜她不放心,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这里的生活条件比大昭京城实在差的太远,简陋的灶台炊具,和她过去接触的厨房大相径庭,这才让她无所适从。不过,肚子饿得咕咕叫呢,适应了一会儿也就上手了。这个灵珠倒十分灵巧可爱,一直帮着她忙上忙下。   最后沈天玑和灵珠二人捧着饭碗相对而笑时,沈天玑问道:“厨房里的人都是你们圣女大人遣走的吧?你怎么敢留下来?”   灵珠道:“我不是这府里的佣人,只是家里急用钱,这几日来帮厨的。圣女大人管不到我。我是看你破了相很可怜才帮你,圣女大人善良慈悲,不会怪我的。”   善良慈悲……顾殷殷真是做得一手好戏。沈天玑摸了摸自己结痂的脸,“我这样,很难看吧?会很吓人么?”   灵珠摇摇头,笑嘻嘻道:“你是美人。我很喜欢你。”   沈天玑顿了顿,“不管你是不是安慰我,我都很感谢你。”想到待她离开后,顾殷殷可能会迁怒灵珠,她又嘱咐道:“日后不要到这里帮厨了。”她又取了腰间一枚麒麟玉佩,塞进她手里,“这个玉佩价值连城,你可以拿去当了。记得要活当哦。”   灵珠原想推辞,却见采屏忽然推开厨房的门,笑容满面道:“沈姑娘,我们圣女大人唤您去叙旧呢。”   沈天玑只愣了一瞬,立刻狠扒了几口饭,这才站起身,神情平静地随采屏而去。   顾殷殷又在欣赏那株雁羽白梅。看见沈天玑便遣退侍女。屋里只剩下她们二人和采屏时,沈天玑便浑身都警觉起来。   顾殷殷看她满是警觉的目光,笑道:“沈四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沈天玑回想了一下,除了夜间觉得身体忽然发凉了一阵外,仿佛没有什么异常。这些日子她在顾殷殷的控制下没睡个一个好觉,昨夜便睡得有些沉,还真没发现什么异常。   顾殷殷笑得更开心了,“沈四姑娘真是有胆色,敢跟数尾青蛇同眠一宿。”她朝采屏使了个眼色,采屏便将取来一只膝盖高的大缸,送到了沈天玑跟前。   “啊!”她只看一眼那满缸纠结缠绕的青蛇,就吓得满脸苍白,差点就把好不容易下肚的食物统统吐出。(艾玛我自己都想吐了!)   “你……你这个疯子!”沈天玑双眸发红。幸好她穿得多,不然岂不是要被咬死?   “放心,这蛇没有毒的。我还舍不得让你死呢。”顾殷殷说着,又叹口气道:“今日叫你来,的确是想跟你叙旧的。”   她吩咐采屏拿走那让人望之浑身鸡皮疙瘩的蛇并退下,随后又指了指那盆雁羽白梅,“你看那花,长得如何?”   沈天玑恶狠狠瞪着她,巴不得把她吃了,哪里有功夫赏花?   “沈天玑,我想了很久,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他今生不喜欢我,却喜欢上了你。你也就脸比我长得好几分,旁的没一样比得上我。还有苏墨阳也是,竟然也背叛了我们曾经的誓言。”   沈天玑看她凄惘的神色,简直要大笑出声,“苏墨阳是怎么死的你不是不知道,现在还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就是因为你而惨死的。你自己巴望着能进宫做皇后,凭什么要求他对你守住誓言?我虽然不喜欢他,但总不会像你这样狼心狗肺无情无义。”   有些话,她很早就想质问了。前世里,她明明并不愿意嫁给苏墨阳,却偏要摆出一副苏墨阳青梅竹马的姿态来,控诉沈天玑的夺人所爱。   那一世,她毕竟是真心爱过苏墨阳的。她是尊贵的沈府嫡女,不屑于做这等夺人所爱的事情。她曾经查得清楚,顾殷殷和苏墨阳这一对是郎有情妾无意,所以她才未曾把顾殷殷放在心上,所以,才会在最后知道是顾殷殷下的毒手时那样震惊。   往事如烟,今生的苏墨阳却是这样凄惨收场。   沈天玑看着眼前容色娇丽的女子,想到这一路的受辱,想到那让人毛骨悚然的青蛇,愤然道:“你的良知是被狗吃了么?为何总是做出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即便是对无辜的人也毫不留情。前世也是,今生亦然。”   最后一句话让顾殷殷瞬间瞪大了眼睛,满是惊诧。   再怎么做,也改变不了她在顾殷殷心中无限憎恨的地位,沈天玑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索性骂个痛快。   “你明明不喜欢苏墨阳,为何又要求他对你死心塌地?!我对你也从未有过仇恨,你为何要利用宁清意来对我下那样的毒手?!你知不知道,你害了我一生!”   顾殷殷细思前后,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沈天玑也是重生来的。难怪,当初她算尽机关,独独没算到,皇上会在姑苏时遇见沈天玑。   一切都是因此而脱轨。她这辈子连进宫的机会也没有,就因为半途杀出个沈天玑,这个在前世里,她根本不屑去思索的女人。   前世的沈天玑死在二十岁,的确是很凄惨。顾殷殷知道,这里面肯定有宁清意的手笔,宁清意是表面柔软,实则狠毒程度从来不亚于她。可前世的她在后宫里和苏云芷斗得厉害,根本无暇关心小小晋远侯府世子的后院之事,对于沈天玑的死,对于宁清意的风光,她都不关心。   “你这种女人,就算聪明又如何?活该得不到所爱之人的心意,这是上天的报应!”   顾殷殷却笑得自若,“我从来不信报应。这一点,我和旭之很相似。那些前尘往事,既然你也记得,咱们倒真要好好叙一回旧。”   她顿了顿,续道:“给你下药,实在是凑巧了,原本收拾你的法子可以有很多种,可当时我手下刚好寻到那秘药,我随手便用上了,也好试试效果。那药,效果果真不错。”   沈天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实在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生了这样一副心肠。   “我祖父,也是你下的手对不对?”   “我哪有那个本事敢对敬国公下手?前世是苏礼做的,这一世却是因为他命短,跟外人没什么关系。”   前世的祖父,果然是为人所害!“那苏墨阳呢?当初苏墨阳不可能不顾自己的性命来劫你出狱,我猜想,他定然以为你的丫鬟不会暴露出来,会一直乖乖待在牢里,等到时过境迁时身份暴露,也牵连不到他头上。可是,是你,故意让采屏泄露出来的,对吗?”   顾殷殷笑道,“是又如何?苏墨阳,那样没用的人,我怎么会看的上?前世他做得很好,后来在扳倒沈府的过程中也出了力气,我很喜欢,就像,喜欢一把好用的刀。包括宁情意也是。可是今生他却不听话了,不,或许要说他太听我的话了。原也是我让他对我死心的。可前世我也这样对他说过,他却并未同今生这般。那日我逃出京城,本是想带着他一起到夜凌来的,可惜,他还是太让我失望了。既如此,这样的棋子只能舍弃。”   沈天玑听她这样说,倒渐渐平静下来——顾殷殷就是个视人命为儿戏的疯子!跟这样的疯子,实在没有道理可讲。   “原来,爱你的人,在你心里只是棋子。”   顾殷殷道:“你可知道,勤政殿里有一盘残局,那是你这辈子最爱的男人摆下的。他跟我也是一样的人,对人只有利用还是舍弃,从无爱和不爱之说。”   “你不用这样挑破离间。前世的他我不管,可今生他对我的真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怎会因你的话而动摇?”就算,他对旁人是这样,对她是不同的。她就是知道。   沈天玑忽然笑了一声,“不知你进过勤政殿几回?我虽然是皇后,可恪守禁中规矩,很少踏足那里。唯一的两次……”她眸中闪过柔和的笑意,朱唇轻启道,“春色旖旎,风月无边。我还真没有闲心去看什么残局。”   顾殷殷心头仿佛被狠狠砍了一刀,她忽然上前,伸手就要掐住沈天玑的脖子。   沈天玑快速避开,“怎么,又忍不住耐心想要动手了?别忘了,我可是你的好友。要动手,恐怕也要等到晚上才好掩人耳目。”   顾殷殷收回了手,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侍女的唤声。   顾殷殷让那侍女进来,侍女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顾殷殷神色一变。采屏道:“主子,出了什么事?”   “采屏,你带着她立刻离开这里。我随后就到。”顾殷殷说着,使个眼色让采屏给沈天玑喂下药。沈天玑往后避开道:“我跟你们走就是,让我晕过去你们还要分出力气来背我。”   顾殷殷看她一会儿,“这样也好。但你若是敢有任何异动,我可就没耐心跟你慢慢玩了。”   沈天玑忙不迭点头。顾殷殷还是不放心,取出黄色泥浆来在她脸上涂满,把她雪白的肤色再次掩去。   采屏带着另外两个侍卫,和沈天玑一起骑上马,一路飞驰,很快离开了原田镇。   沈天玑不敢有什么异动,可这也不妨碍她观察周遭地形和环境。绕过连绵覆雪的群山,一连疾行两日,终于到了一处隐在山林中的宅子。   沈天玑乖乖下马,采屏领着她进了一间房,便毫不犹豫把门关上,并吩咐两个侍卫寸步不离守在门口。   不久,顾殷殷果然就来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看沈天玑的目光仿佛更加怨毒。   沈天玑正软软靠在冰凉的塌上,又冷又饿,却不敢入睡。她看见顾殷殷进来,高兴道:“你可终于来了,你的丫鬟连有毒的饭菜都不给我送了,我若是饿死,你可没得玩了。”   顾殷殷扯了下唇角,“你知道吗?旭之亲自进入夜凌来寻你了。”   沈天玑一愣,“迟早的事。我以为你早就该料到。”   “他不止光明正大来寻你,还威胁凌延说,若是不马上放了你,就要对夜凌宣战。”她顿了顿,续道:“他原本不是冲动的人,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轻易宣战。”   沈天玑道:“你错了,他不是单单为了我才这样的。这一战的主动权,从来都在凌延的手里。是他逼得他不得不宣战。”   顾殷殷笑道:“原以为你是个猪脑子,没想到还能有几分清明。凌延让我把你放了,可我不愿意。我在夜凌所奋斗的一切,都是为了有报复你的力量。”   她直直看着沈天玑,“所以你死了心吧,我永远不会放了你,只会折磨你到死。”   顾殷殷离开后,再也没有人出现过。   沈天玑枯坐在屋里,身累,心累,却不敢歇息。或许这才是顾殷殷的真正目的,有了那样的经历,她现在连睡觉都不敢睡。屋里没有灯,窗外却有宁静的月色。雪后的月色这样明亮干净,完全不似凡俗人世的污浊和肮脏。   门外有隐约的侍卫鼾声,沈天玑掐着时辰,待到下半夜,月色悄然隐下,逐渐起风时,她才悄悄准备起来。   从袖中掏出一块打火石来,对着床帘子点起火。冬日干燥的布帘瞬间烧了起来,发出嘶嘶的声响,一股浓烟逐渐弥漫开来,呛得她呼吸艰难。   待火势差不多时,沈天玑才去拍门。   “来人啊,着火了!着火了!”   两个侍卫睡得正香,被惊醒时便闻到浓重的烟气。其中一个人连忙赶去禀告,另一个人在门外道:“钥匙不在我们这里,姑娘稍等片刻,她们很快就来了。”   那侍卫知道这个女子身份特殊,虽然不受圣女待见,但却绝对死不得。听到里面的惨呼,他也急得像热窝上的蚂蚁,看见采屏拿着钥匙急急走来,才松了口气。   今日顾殷殷和凌延起了争执,脸色很不好,这会子好不容易睡下了,采屏便未曾叫醒她。   “你们两个快去取水来啊!”她一边指挥着他们,一边动手开锁。门一打开,迎面而来满满的浓烟,呛得她一阵咳嗽。   里面火光一片,她心里一惊,开口唤道:“沈天玑!沈天玑!”   艳红的火舌铺天盖地,伴着浓烟滚滚,让她根本睁不开眼。唤了许久也没有回声,她心下着急,咬牙往浓烟里踏进去。刚绕过一只燃火的立柜,冷不防头顶处落下一只圆凳,正要砸到她头上时,她险险接住,身子还没站稳,身侧忽然一股大力将她脱了进去,接着,脖子处感到一阵冰凉。   浓烟之中,沈天玑紧紧压住采屏,手执一根银簪,稳稳抵在采屏的脖子处,眸光黑沉如同暗夜,“再动我就杀了你。”   采屏这才发现,这房子的家具都被搬到了靠近门口的地方,所以从门口看起来,火势尤其大,但若是绕过了那圈火,里面一半空荡荡的,除了呛人的浓烟外没有别的。沈天玑就是缩在此处的角落里。   大约是沈天玑乖顺听话惯了,自己对她的戒心才逐渐消失。采屏深觉自己鲁莽,瞪着她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外面已经有侍卫的脚步声,采屏忽然伸手紧紧制住沈天玑握住簪子的左手,她是习武之人,力气怎么会比不过沈天玑?   采屏正欲开口唤那两个侍卫,不妨心口处忽然有利刃穿过。   她不可置信地低头,只见心口处正正插了一把剪刀,入得极深。   沈天玑收回左手的簪子,“怪你命不好,跟错了主子。这样死是便宜了你,你可知道先前那个采屏死得多么凄惨?”   采屏直直软下身子,就着墙壁滑了下去,双眼瞪得老大。   沈天玑掩下心头情绪,快速将她的衣裳扒下来给自己套上,把发髻抓乱,然后将一直没舍得用的房中唯一的一壶茶浇在了自己身上,深吸几口气,望着眼前的火光冲向门口。   外头救火的两个侍卫看见采屏疯子一般跑出来,正欲开口问,却见她一步不停地朝外跑去,嘴上急急道:“你们先救我,我去禀告圣女大人!”   这声音有些嘶哑,两人以为她是被呛了才会如此,便点头应了是,继续救火去了。   风势越来越大,火势趁着风势也越来越盛,两个人力量微薄,加之这里地处山林,久不住人,没有水源,一时间竟难以控制火势。   顾殷殷惊醒时,火势已经蔓延到她的房间。两个侍卫将她救了出来,她望着眼前的景象,满脸怒容。忽然想到今日夜里她似乎睡得太沉了些,这其中必定有鬼!   很快,整座孤宅俱为大火所掩盖,在冬日的狂风中燃红了整片天空。   顾殷殷疲累地叹口气,手上还抱着那盆雁羽白梅。好在及时救下这花儿。   她朝两个侍卫道:“走吧。”刚转过身,就看见有两匹骏马朝这边飞驰而来。   当先一人是身着摄政王服的凌延,后面一人,玉带玄衣,锦袍飞扬,容色凛然,眸光幽深如古井秋潭。   纳兰徵远远就看见了大火,他微微一震,眸中压下来重重黑云。   “殷殷!”凌延下了马,厉声逼问道,“到底是怎能回事?沈天玑呢?!”   顾殷殷却看向纳兰徵,久久不语。   男子也在看她,薄唇吐出沉冷到极点的三个字,“她人呢?”   顾殷殷朝那火焰指了指,“没看见么?她死了,葬身火海,死无全……啊!”   男子手中长剑如闪电般出鞘,刺入顾殷殷的腹部。他眼睛都未曾眨一下,猛的抽出剑,鲜红的血瞬间溅了一地,也溅在那株雪白的花上。   顾殷殷倒在地上呻吟着,只听见纳兰徵冰凉的声音,“我不会让你死得这样容易。”   顾殷殷心头透凉,却见男子疯了一样冲进火海,高大的身影瞬间淹没在大火中。她吓得心脏都要裂开,“旭之!不要去!不要!”   她想要跑过去抓住他,制止他,尽管他对她这样绝情,在这一刻她还是心痛。可是她连站都站不起来,又如何制止他?   随后赶到的常怀陈安以及其他几个侍卫们看到这个场景,只留下一人看着顾殷殷,其余几个人都冒着大火冲了进去。   “妍儿!妍儿!”   男子一声声的呼唤在大火中响起,仿佛一锤一锤的重鼓,将人心都压得喘不过气来。耳边满满都是房梁木板吱呀着倒塌的声音,让这呼唤声时隐时现,仿佛梦幻一般,又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身体的灼烧丝毫没有疼痛,他疯狂寻找着她的身影,想到她可能在某个角落里被大火包围,他的整个世界都要崩溃。   后来他回忆起这一幕,觉得若不是常怀几个人合力将他硬拉出来,他大约会死在这片火海之中。   过去他总觉得以感情行事的人太过愚蠢,后来终于知道,有些事情,总是身不由己。   这次纳兰徵深入夜凌,只带了这几个人而已。原想若能接回沈天玑,也可免了百姓一场灾祸,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当整座宅子成为一片废墟时,常怀他们带着或多或少的伤势在废墟里寻找良久,只找到一只沈天玑时常配在身上的麒麟玉佩。   常怀想了想,还是将那玉佩呈给了立在那里仿佛雕像一般的纳兰徵。   “皇上,方才臣问过那两个侍卫,依据他们的供词,臣以为逃走的那个人有可能就是皇后娘娘。”有可能是,当然也有可能不是。逃走的“采屏”没有去禀告顾殷殷,可能因为她就是沈天玑,也可能是因为真正的采屏看见沈天玑已经死了,想要逃避责任才逃走了之。   纳兰徵缓缓接过那玉,烧伤的左手正流着血,他却仿佛并未觉察。   尽管历了一遭大火,这块玉仍然光鲜美丽。他轻轻摩挲了一会儿,仿佛在感受她残留在上面的气息和温度。连日来的奔波担忧和绝望仿佛沉沉的山,他多么想立刻见到她,想要把她狠狠抱进怀里,永远不让她离开……可是,他却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因她而鲜活的世界再次沉黑黯然。他疼得浑身发抖,闭眼时,一滴水渍落下,在玉上缓缓晕开痕迹……   凌延知道错误已经铸成,他也不是个吃素的,表面上恭恭顺顺将纳兰徵他们送出边境,却在边境处埋下重兵。可是没想到,大昭的援兵很快就到了,黑压压的军队布满了整片青黛山脉的西麓。   纳兰徵坐在马上,沉声道,“早就知道夜凌的摄政王是背信弃义之人,朕离开时就给孟将军下了旨,若是三天之后朕还未出现,就直接起兵攻打夜凌。今日正好是第三日。”   凌延双眸冰寒,“本王的外甥真是好谋略。”   他冷笑道,“哪里及得上舅舅。”   昭武十一年刚到,大昭和夜凌就燃起了战火。昭武帝以夜凌圣女掳劫大昭太子和皇后,触怒国威为名义,对夜凌兴兵。最开始的青黛一战,大昭军队就以绝对的优势夺下原田等地,摄政王凌延及大昭圣女顾殷殷俱被掳。   大敌当前,夜凌政堂一片混乱。尚未成年的小小国主只知道在龙椅上瑟瑟发抖,最后还是国主的亲堂兄,摄政王的亲信近臣赫连隐站出来独揽大局。   一众心头惶惶的官员们围着赫连隐讨对策,赫连隐沉思良久,道:“人家已经打上了门,还能怎么办?自然是让镇国将军早些出兵迎战。另外,立刻全国搜寻沈天玑的下落,越快越好。如今能制住大昭皇帝的,只有沈天玑。” 第144章 大结局 刚进入原田,就开始进行严密搜寻,几乎是掘地三尺的寻找。百姓只要稍有抵抗就立刻处死,唯独女子留下一一拣看,待确定不可能是沈天玑时又全部坑杀。 死亡恐怖的阴影笼罩在整座原田镇的天空上,当灵珠颤抖着站在常怀面前经受拣看时,手里攥着的那枚麒麟玉不小心掉了出来。 常怀正欲拾起那玉,本坐在后面一动不动的纳兰徵却一个箭步过来,抓住那玉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起身,狠狠握住灵珠的手臂,“这是哪儿来的?” 灵珠吓得不敢说话,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不要让朕重复第二遍。” “我说……我说,是……是圣女大人的一个朋友送给我的。”灵珠结结巴巴的把事情全盘托出,亲自下厨、相对吃饭还有聊天,最后送玉。本是极少的经历,但灵珠隐隐觉得,她每多说一句,他的神色就会柔和一分,于是描述得愈发详尽起来,最后道:“我……我原想送还给她,但是……但是圣女大人已经带着她走了。” 这是那场大火之前的事情了。尽管如此,他听着这些也能慰藉几分压抑在心头的刻骨思念。 “你说,她的脸上有伤痕?” 灵珠点点头,比了一个手势,“好长一条疤痕。但是,还是很漂亮。” 纳兰徵闭闭眼,很久才能把心里的抽痛缓过去。那个爱美的丫头,不知该有多伤心。 整个镇子,最后都被鲜血浸透,活下来的只有灵珠和她的家人。那日夜里,军队关押俘虏的大帐传来阵阵女子的哀嚎,凄惨有如厉鬼。行刑的士兵都有些于心不忍,行完后飞也似的离开大帐,心里叹息着,这样一张漂亮的美人脸,皇上也下得了手。 当夜,在镇中一座隶属于赫连氏的宅子里,寻到一张写了字的丝绢。 那丝绢是被埋在一只花盆之中的,大约是怕被人发现,埋得极深,上面还掩人耳目地覆盖了好些杂草,但还是被士兵们挖了出来,可见他们搜查之细致。 那是沈天玑在那房间里独自梳妆那日偷偷留下的信,大约是房中可以寻到的女子香水口脂之类的临时调制而成,写在丝绢上,呈现水红色,笔迹竟然保存良好。也不过寥寥数语罢了,大意是说,她一个人会好好的,等他来找到她,她希望他也能保重身体,不要因为她而失了自己的原本气度。 自她在顾殷殷手中醒过来时,她就想了很多,甚至能预料到他会对夜凌兴兵,预料到他会搜查这里,预料到他可能因她而痛恨夜凌迁怒百姓。自己能不能平安回国,她那时候还不能确定,却对他保证说,她会保护好自己。 纳兰徵看着那丝绢许久许久,一整夜就这样过去。他望了眼帐外逐渐变亮的天空,心中愈发相信,他的妍儿还活着。或许别人不会相信,可是他相信她说的话,她会保护自己,在某个地方乖乖等着他。 心中骤然升起强烈的急切和渴望。他大步走出帐子,对帐外守着的常怀道:“把孟将军和几位统领叫来。” 常怀应了是,一看皇上的样子,就知道又是一夜未眠。 有多少个夜晚是这样无眠度过的?已经数不清了。昨日遍寻各地也没找到皇后娘娘,这会儿唤孟将军,估计是要一鼓作气攻下前面的城池了。 当双方军队都在寻找沈天玑时,沈天玑正在为口腹之欲而忧愁。 冰雪消融,山风回暖,夜凌的春日即将到来。今日天气晴朗,树枝上的积雪偶尔融化掉落下来,露出历经风霜的墨绿针叶。天空的云朵也格外清澈漂亮。这样好的风光里,沈天玑却饿得浑身发软,头晕眼花。 她逃出来时倒也顺了一些干粮,可几日里就吃光了。这几日她本是循着太阳的方向向东行走,想要早些回大昭,可遇到两回夜凌军队的追捕,她跑得慌不择路,能逃过追捕已经很不容易,如今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几天下来都是荒山野岭,若是夏天好歹还能寻些野果子,这冬天刚过,地上寸草不生,连只小动物也不见,她已经断粮断水很久,如今是强弩之末。 拄着树枝做的拐杖拖曳这疲惫的身体,视线模糊中,前方好像有一条小溪。她眼睛亮了亮,连滚带爬地走到小溪边,双手颤抖着捧起水来喝。几口凉水下肚,她才稍稍恢复力气,睁开眼时,朝刚融化不久的小溪处一照,差点没被水面照出的脏兮兮的女人吓到。 她实在忍受不下这脏乱,遂以水为镜把长发打理了一番。之后,她抱膝坐在溪水边,看着天边的缥缈浮云和偶尔掠过的飞鸟,看着看着,眼前蓦然间就出现了纳兰徵的身影还有襁褓里总是眉目安静的小晟。 还有祖母、父亲、母亲,媱姐姐,大哥哥,二哥哥,三哥哥……爱她的人这样多,她怎么能轻易放弃? 四周是安静空寂的群山,她躺在小溪边,任山林的微风拂过她的脸,带着几分早春的温软。她能把它想象成凤宸宫的软衾吗? 就这样在小溪边睡了一觉,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朝东走去。很快,她惊喜得发现这片林子前面有一条小路。 兴奋地走到小路上,她朝前一看,正见路的尽头有一辆马车行来。 她赶紧理理衣裳,冲那赶车的老人挥了挥手。 马车的主人是个年过五旬的男子,衣着颇为华丽,举止也颇有气度。沈天玑告诉他说,自己是准备去岷州寻亲的,但是在山林里迷了路,麻烦他能否载她一程,待出了这片荒野,她就自行离开。 那男子自称姓贝,端详了沈天玑一会儿,相信了她的话,并很有礼貌的让她进了马车,自己和赶车的老人坐在外面。 沈天玑百般推辞,他坚持坐在外面,她也就不客气了。 马车内,沈天玑摸了摸自己蜡黄的脸,心道当初顾殷殷给她的伪装,现在倒起了作用。 一路上男子都十分沉默,除了将身上带的一只饼送给沈天玑之外并无别的动作。行了大半个时辰,待遥遥看见有村落时,沈天玑便下了马车准备离去。那男子道:“姑娘此去大昭路途不近,况且现在正在打仗,乱得很,在下看姑娘此刻一身疲惫,何不稍作歇息再行赶路?在下寒舍就在前面,若是姑娘不嫌弃……” 沈天玑谢绝道:“谢谢这位大哥的好意了。我实在不方便多作停留。” 那男子顿了顿,惋惜道:“既如此,在下也不强留了。”他朝那老仆使了个眼色,老仆便将一袋干粮并一壶水递给沈天玑。 沈天玑推辞了几下见盛情难却,也就受了。这会子自己性命堪忧,实在不是客气的时候。 “方才大哥说现在正在打仗,不知,大昭军队如今攻到了哪里?” 男子似乎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叹口气道:“已经攻下了离原、邺州两路,咱们夜凌的东边儿土地大半都被攻下了。连摄政王和圣女都被俘虏了。”他又瞧了眼沈天玑,“你是去大昭寻亲,该不是大昭人吧?” 沈天玑连忙摇头。 与那贝姓男子分开后,沈天玑却不敢进村落,怕遇到夜凌抓她的人。方才那男子说,这里是虞林路,正是毗邻邺州的,离邺州城不远了,她只要再加把劲,进入大昭军队的范围内,就可以获救了。 捏了捏手上的干粮和水的布袋子,分量很不错,大约能撑到她走到虞林的时候。 仿佛看到了前方的光明,她愈发兴奋起来,大约是疲惫太多时日,这一兴奋,竟然头一栽,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仿佛有人搀扶她。她努力睁开眼,看见的是方分手不久的那名老仆。 浑身无力,她只能任由他们把她送进贝宅。她累得好想睡过去,却又警觉地不敢真的睡,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待感到有人试图解她的衣服时,她立刻惊醒过来。 她豁然睁开眼,狠狠抓住那只手,给她解衣裳的小丫头吓得脸色一白,拍了心口道:“姑娘怎么忽然醒了?” “是我们老爷派我来给您换衣洗浴。”那丫头解释道。 沈天玑看了眼一旁热气腾腾的洗澡水,相信了她的话,这才松开手,“谢谢你。但是我自己来就好了。” 那丫头本欲再说话,看见沈天玑冰凉的眸子,便不敢再说了。 丫头走后,沈天玑看着那清澈的水,巴不得立刻跳进去才好。她正欲伸手解开衣裳,忽然发现手上的紫晶飘花手镯不见了。 除了那对麒麟玉之外,这对手镯便是她的最爱之物。她记得在山林中独行还戴在手上的,怎么这会儿不见了? 那可是祖母的心爱之物,她如何都丢不得。 匆忙把衣裳系回去,她推开房门,却见院子里空无一人。顺着廊子想要寻回方才那丫头,经过一处厢房时,听到里面有人声。 “那丫头那样丑,你也看得上,真是饥不择食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几分粗哑和几分难掩的醋意。 接着是那位贝老爷的笑声,“脸是不行,但好在身段极好。你也晓得,我就喜欢身段好的。” 沈天玑面色一变,不妨廊子上一只鸟儿忽然叽喳唤起来。 “谁?”贝老爷推开门,看见转身欲跑的沈天玑,连声吩咐道,“快,快点抓住她!” 几个壮硕家丁很快就把沈天玑押了回来。贝老爷气得牙痒痒,本欲伸手给她一巴掌,但看见那双冷到冰点的眸子时,鬼使神差地没敢打下去。 “你们都下去!”贝老爷吩咐道。 当屋里只剩下二人时,那贝老爷恬不知耻道:“去大昭寻亲,哪里有跟着我快活?我虽然姨娘多,但是相处都很融……啊!” 响亮的一声,男人捂住被沈天玑狠狠打过的脸,怒瞪道:“你活得不耐烦了?!” 沈天玑反身拿起放在案几上的花瓶,忽然狠狠砸在他头上。 那贝老爷被砸得一头血,完全懵了,全然想不到看起来文弱温和的女人会这样暴力强悍。待回过神来时,沈天玑已经从袖中取出剪刀,冲过去牢牢抵在他心口。 她这一连串动作,倒有几分练家子的敏捷迅速。人到绝境处,总能激起超乎寻常的力量。 这把剪刀是那日用丝绢写信时她就偷偷踹在身上的,一直没有离开过。当初杀死采屏时,用的就是它。 这贝老爷仗着父荫,是附近一带的地头蛇,皮相生得有些风度,可实则是个满脑子稻草的软蛋,从来被诸多仆役伺候着的,何曾遇到这样的险境?他如今看着沈天玑简直像看着阎王。 “女……女侠……饶命啊女侠……小的再也不敢了!” 沈天玑冷冷看着他,“给我准备干粮水和马匹,我要离开这里。” 贝老爷连连点头。 待沈天玑拿到东西时,仍是拉着他走到了宅子门口。上了马后才松开他。 马儿绝尘而去,贝老爷气急败坏,连忙唤了家丁去追她。 沈天玑骑术虽然精湛,却体力不足,几个家丁在后面对她穷追不舍,距离她越来越近。正当着急时,那几个家丁不知因了什么事,忽然速度慢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竟然放弃追她,转身原路返回了。 她松了口气,马不停蹄朝邺州的方向奔去。可好景不长,行了大半日后,身后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夜凌军队的身影。为首那人身形熟悉,似乎正是赫连隐。 这几日她已经对夜凌军队的装束相当敏感,一看见他们就是飞也似的躲藏。两军交战,她现在若是被捉,便是纳兰徵最大的弱点。 对方明显也发现了她,特别是赫连隐,看见她时双眸发亮,大声吩咐道:“能捉住她的重重有赏!” 时至日暮,许多夜凌士兵都朝她疯狂袭来。她吓得驱马狂奔,可身后的马蹄呵斥声却越来越近。大路是不能走了,只能再回到林子,才有可能躲过他们的追捕。 她驰骋着进入最近的山林,离开他们的视线时便翻身下马,还不忘把马儿驮着的干粮和水拿下来。又对着马儿鞭子一抽,马儿嘶鸣一声朝远处跑去,她则只身朝着反方向快速跑开。 每当身后有人声,她就吓得跑得飞快,山林中的荆棘藤蔓之物,她早已经视若无睹。一路奔奔逃逃,本就虚弱的身体酸痛得快要拆开来,眼前的路也变得模糊不堪。 她实在筋疲力尽,忽然虚脱一般倒了下来。倒下的这处恰好是个极隐蔽的灌木丛,她朝树叶深处爬了爬,将整个身子都藏在里面,屏住呼吸,安静聆听着脚步声到来。 夜色黑得可怕。她此刻与死亡之神仅一线之隔。 赫连隐看着安静无人的四周山林,细听许久也没听到什么声音。今日遇到沈天玑,原以为是上天在给夜凌一个机会,没想到,那个娇滴滴的大昭皇后这样能跑。 夜凌国土面积本来就小,上下不过六路,今日,大昭军队已经攻下了虞林主城,虞林四郊自然不战而降。如此一来,夜凌最富庶的东边三路都被占领,接下来,便是夜凌的王城。纳兰徵恰选择在此时休整大军,他的目的昭然若揭。 赫连隐深深地后悔当初没有制止摄政王,让王爷听信了顾殷殷那个女人的话,做下这样的蠢事。现在国破家亡,河山倾覆,什么都晚了。 大昭军队只用了区区不到一月,就占了夜凌三路。继续抵抗下去也只是白费力气罢了。他现在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搜寻沈天玑身上,只要抓住纳兰徵这个弱点,夜凌就还有一线希望。虽然这样做很卑鄙,可他也顾得不了那么多了。 “继续分头去找!”赫连隐吩咐着,自己也朝着一个方向继续寻去。沿着山林还没找一会儿,他就遥遥看见山林边缘的无数火光人影。 “大人!是大昭军队来搜林子了!”一个侍卫惊慌道。 赫连隐眯了眯眼,不甘心得朝山林深处看了看。那许多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终是咬咬牙道:“撤!” 却说躲在灌木丛中的沈天玑,好不容易等到赫连隐等人离开,这才敢大口呼吸起来。她觉得这个地方很安全,便不曾出来。只取出干粮来啃了几口,啃着啃着,忽然觉得干粮上怎么会有水的?伸手一摸,脸上满满都是泪。 眼泪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自从离开京城,一路至今,她从未哭过。在水牢里未哭过,刀子抵在脸上时也未哭过,饿得走不动时未哭过,吓得睡不着时未哭过,大火中蛰伏时未哭过,第一次动手杀人时未哭过,孤身行走在林中几个日夜时也未哭过,甚至某些时候强烈思念他时都未哭过。 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有些坚持不下去了。她曾经告诉他说,她会好好保护自己,她坚持了好久好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现在,真的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泪水只要一开闸,委屈、悲伤、痛苦俱都排山倒海而来。她所有的坚强都这寂夜无人的一刻崩塌殆尽。 月色柔和地轻拂山林,她泪眼朦胧地看向天空中同大昭的京城没甚区别的月亮。 “皇上,快点来救妍儿,妍儿快要死了……”她轻声说着,可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闭上眼,回忆起和纳兰徵的每一幕,现在看来,都幸福得那样不真实。一直以来,她都是被他好好保护着,从来没有失去他的庇佑过,就连那曾经一次小小的中毒,也被他懊悔自责好久。 真的好想好想他,锥心刺骨般的想念。若是现在她能看到他一眼,她就是再苦再累也要继续坚持下去。但是她睁开眼,只有一片朦胧的虚无。 寒冷刺骨的茫茫天地,只有她一个人。 抱着干粮袋子歪在灌木丛中,她无声地哭了好久好久,哭着哭着,终于疲惫地睡了过去。 夜凌之战仿佛是一场风暴,卷起越来越大的风势,没有分毫停歇。纳兰徵如同不会疲惫的木偶人一样,带着大军连番作战,饶是再精练的兵将,也经不住这样高强度的战争。 攻下虞林之后,大军终于决定停几日,休整片刻。 自从出了原田,这一路上都没有出现过沈天玑停留过的痕迹,这让纳兰徵十分痛苦。他想,或许妍儿已经自己回去大昭了。东边的搜捕一直未曾停下,至今也都没有她的消息。 痛得久了,也会麻木。如今他能在梦中看到哭泣的她时,都不再是心慌害怕,而是感恩——可以看到她一眼,不管是哪里,都是满足的。 到了虞林之后,照例是大肆搜索。纳兰徵吩咐其他将领们好好歇息,自己却坐在帐中,看着地形图发呆。 他想着,沈天玑若是只身在外,为避免夜凌人的追捕,定然会走山路小路。而虞林,是山路小路最多的,而且是上回大火发生之地的正东方向。荒野山林里方向难辨,她很有可能一直被困在里面。 夜间照样难以入眠。纳兰徵独自骑着马,开始沿着虞林的山林乡野处行走。视线所及之处有三三两两的村落,里面传来阵阵呼喊惊叫。他知道,那是大昭的军队在大肆搜查,顺便也把财物美人一抢而空。过去,他会对将士们过分的烧杀抢掠加以制止,可现在,他却没心情去管,也是用默认的态度,表达了他对夜凌的憎恶。 他想,若是沈天玑再不出现,只怕他当真要化作夜凌人口中的冷血恶魔了。 身后忽然想起马蹄声。他回头一看,是常怀驱马追上了他。 这种时候,常怀向来知道不打扰他。既然来了,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 他气喘吁吁,也顾不得行礼,“主子,有……有发现!” 当那只紫晶飘花手镯呈到他面前时,他心头骤然涨满了疯狂的喜悦!甚至来不及听说这手镯的来历,只吩咐将贝家都关押起来。他带着数十侍卫,朝沈天玑离去的方向寻去。 整片山林都被灯火照亮。大昭军几乎是把每棵树都砍开来寻找,最开始搜到的竟然是赫连隐一行人。 大昭军早就将整座林子包围了,赫连隐终于还是没能撤出去。被绑住的刹那,他忽然生出了类似于尘埃落定的轻松感。他对夜凌,总算是问心无愧。 快到凌晨时,才搜到了沈天玑藏身的地方。 纳兰徵看到沈天玑窝在树丛中的身影时,心跳都静止了。 他的目光纠缠在那女子的身上,萦萦绕绕,重重叠叠,浓得化不开。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将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那个身影是他的魔障,是他内心永不退色的光华,亦是他冷血生命的救赎。 彼时,沈天玑正抱着一袋干粮在怀里,猫儿一般委屈地蜷缩在树丛里。脸色蜡黄的伪装由于时间太久已经脱落不少,她自己大约还不知道。 流落在外这样久,沈天玑现在浑身上下都是警觉心。当纳兰徵靠近这里时,她已经逐渐醒了过来。 眼睛尚带着泪痕,那是前半夜大哭一场的遗留。没想到哭一场后,梦中就看见了纳兰徵!她欣喜到有些不敢相信,连眨眼都不敢,就怕眼睛一眨,这人就消失了,然后嘲讽地告诉她,这只是梦而已。 她瞪大了眼睛看他,他也看着她。相交的眸光有着旁人看不懂的浓郁和纠缠,什么军队,士兵,山峰,都不过是布景。他们眼里只有彼此。 说起来,现在的沈天玑脏得像从泥沟沟里捡出来的。发髻凌乱,脸色斑驳成块,先时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身上是不知穿了多久的那套从采屏身上扒下来的衣服,着实没有多少美感。 唯有那双眼睛,和过去一样晶亮,轻易就能勾动他的心。 此刻,这双眼睛里也满是狂喜,仿佛天边最炫目的那抹晚霞,照亮了所有的黑暗。 一个多月的时间,却仿佛过了好几世。纳兰徵将她抱出来时,她呆了好久,才看着他的眼睛道:“我又做梦了么?” 男子抚摸到她单薄的衣裳,沁凉的手心,左手拉过身上斗篷,盖在了她的身上。 他并未说话,他怕一开口就要丢了他一向素整狠硬的形象,他怕他会掉眼泪。她本来就轻,如今更是羽毛一般没一分重量,让他连抱在怀里都觉得胆战心惊。触手可及都是硌人的骨头,她此刻实在瘦得厉害。 幸好,女子也没再说话。不管是不是梦,只要是他,就先靠着好了。这个怀抱熟悉又舒服,是她最爱待的地方…… 待男子抱着她上马儿时,才发现,她并非睡过去了,而是晕过去了。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身子也发起了热,唇角干裂出血丝来。 他连看都不敢再看,心里的自责和痛苦,有如一把刀片,正一下下毫不留情地割在他最软的心口。 这是他的宝贝……却被折磨成这样……此刻,他恨凌延,恨顾殷殷,但最恨的却是他自己。 好在,终于找回来了,上天待他,总算不薄。 沈天玑自寻回之后,便一直未曾醒过来。身上没有大伤,可被荆棘树丛划破的小伤口却有无数。随军而来的李太医说,她最大的毛病是饿得厉害,脾胃受损,加之思虑疲惫,意志已经被撑到极限,身子损耗严重。 为了给沈天玑最好的治疗,大军很快攻下了夜凌的王城。夜凌没了赫连隐,便如腐蚀的堤坝般迅速溃败。宫里的诸多珍贵药草流水一般往沈天玑那里送,纳兰徵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 这日,常怀来报说,纳兰崇有要事求见。纳兰徵正握着榻上女子柔若无骨的手,目光一动未动,“让他进来。” 隔着一折富贵牡丹的屏风,纳兰崇一身的风尘仆仆,视线却不自觉地凝在屏风上,那里透出了几许里面躺着的女子轮廓。他是听说沈天玑找到了,便一路快马赶了过来。可来了之后才发现,自己没办法进去看她。 在他心里,沈天玑原该是那个活泼娇嫩的小姑娘,原该受尽万千恩宠,享尽万千富贵,不受一丝委屈,而不该如此刻这样,遭逢大难昏迷不醒。 他此来夜凌,原是想找她的,可茫茫广阔天地间,找个人谈何容易?一直隐姓埋名在边境地界行走。随着大昭军队的势如破竹,他的行走区域也越来越向夜凌腹地深入。过去,他只是在小小的翰林院品读到战争的残酷,现在身处其中,才发现鲜血和生命带给人心灵真正的震撼。纳兰徵的铁血本性无疑在这场战争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当初在原田看到沈天玑的信,他便有所收敛,可这些日子以来,他又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和恨意。就因为虞林路的一名知州是凌延曾经的亲信,虞林城如今已经成为一座死城。纳兰崇并未觉得皇上残忍,四海统一的光鲜本就是由鲜血染就。可他却由此而更加感叹美好的稀少与珍贵。在他心里,沈天玑就是这样一种美好。 此刻的纳兰徵满腹心思都在榻上那人身上,实在不想浪费时间应付外人。 “不是说有要事回禀吗?” 纳兰崇犹豫良久,才开口道:“臣在夜凌民间听说,若是病人昏迷不醒,定是梦中有魑魅纠缠,只需将一碗水滴上爱她之人的心口鲜血让她服下,便可呼唤她醒过来。” 纳兰徵先是眸光一亮,可很快就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是愈发失去理智,行事可笑了,方才那一刻竟真有试一试的想法。 男子声音温淡,透着些许疲惫的嘶哑,“你怎么也开始信这种无稽之谈?”若是妍儿醒后知道自己喝了他的血,大约会呕死吧。 纳兰崇沉默一会儿,又缓缓道:“若是取血时下手得当,性命还是无虞的,皇上不要试试吗?” 纳兰徵这才发现他这态度有些不对劲。他小心翼翼地把沈天玑的手放入被褥中,起身走出屏风。他淡淡看着纳兰崇,眼中有他一惯沉冷迫人的威仪。 纳兰崇直视他的目光,“皇上是九五之尊,肩负江山社稷,不愿冒险也实属正常。要不让臣来放血,如何?”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纳兰徵冷声道,“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纳兰崇讽刺一笑,“臣自然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为臣者当如临如履,当心怀百姓,这也是当初我对妍儿说过的话。可到底,臣还是比不得皇上的一心为国,胸怀天下。” “臣一直以为,皇上有护住妍儿的能力,可到底她在你心里,还是没有国事来得重要。”他顿了顿,又道:“去年妍儿中毒,主谋就是顾殷殷,皇上虽然把她收押,却一直未想要她性命。皇上翻手为云,怎么会不知道顾殷殷与凌延是旧识?” “你到底想说什么?”纳兰徵眯了眯眼,高大挺拔的身形附手而立。 “若不是皇上纵容,顾殷殷不会成为夜凌圣女,妍儿也不会遭此大难。皇上不愿将她斩草除根,不过因了她预知前世的能力有潜在的利用价值,最重要的是可以让百姓避过许多天灾。皇上情愿将妍儿冒险,也不愿处死一个对江山和百姓很可能有用的人。” “够了!”男子声音低沉冷硬,内心最深处的自责被揭露出来,他脸色比数九寒天的冰凌还要冷。 纳兰崇也知道自己过了,伸手一撩袍角,跪地磕头求道:“求皇上准许臣放血救妍儿。” 男子沉默半晌,走到他跟前,薄唇带着愠怒,“不可能。” 纳兰崇道:“那皇上忍心她一直这样睡下去吗?!不管是否管用,总要让臣试一试才行!” 纳兰徵却再不理会他,“你给朕退下。” 他却良久不动。 “怎么,连朕的话都不听了?” “若她当初嫁的是我,我必会万事以她为先。” 纳兰徵冷笑一声,“若她当初嫁的是你,朕也会把她夺过来。她注定是朕的皇后,是死是活,都只能在朕的怀里。” 忽然,屏风内传来女子的细微呻/吟。纳兰徵脸色一喜,转身跨进屏风内。 沈天玑艰难地睁开眼睛,喃喃道:“好吵……” 男子险些喜极而泣,双臂紧紧把她搂到怀里,“是我不对,不该吵到你……” 屏风外的纳兰崇听到里面的软语,怔怔良久,终于缓缓站起身,转身离去。 沈天玑从昏迷了醒来,修养几日恢复了些体力后,纳兰徵便告诉她,顾殷殷已经被他彻底毁了容,暂时关在夜凌的水牢里,现在任由她处置。沈天玑摸了下脸上尚有些痕迹的伤疤,回答道:“大昭监狱里的酷刑都轮番给她来一遍吧,什么时候断气了什么时候结束。” 后面几日沈天玑便把她抛到脑后,直到准备离开夜凌王城时,才有人来回说,顾殷殷竟然还强撑着没死,手里紧紧捏着一只白梅花,仿佛是那朵花给了她力量让她在那样的痛苦里也能挣扎着活下去。 雁羽白梅。沈天玑这几日在夜凌养病,纳兰徵有事不在时,她也看了几本杂书,对这出自夜凌的花也有了一番了解。这花儿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正是她过去中的噬心散的第二种引子,噬心散能让人癫狂,若再加上雁羽白梅,便是会立刻毙命。搞不明白为何她会一直放在身上。沈天玑也没那个闲心再去关心她,便吩咐道,“她既然不想死,我还偏要她死。配一副噬心散灌给她就是了。”过了大半日,牢里就有了回音,说是顾殷殷喝下毒药后,仿佛忽然顿悟了什么,毒发之前就痛苦哭号一阵,咬舌自尽了。 沈天玑神色淡淡,“总算是死了。” 昭武十一年二月初十,御驾亲征的昭武帝携皇后启程提前返回大昭,留下孟庭雨等继续攻下夜凌剩下的西部领土。 从夜凌王城到大昭京都,一路千山万水,来时形单影只,彷徨惊惧,回时相伴相携,欢乐相随。历经劫难的伴侣总是更加珍惜,就连吃饭喝水这样的小事相对做起来也成为无上的幸福。又恰好是万木复苏的春日,西国风景比起京城来别有一番韵味,两人一路像是在游山玩水。唯有一点,就是纳兰徵不许沈天玑离开他的视线,哪怕是一刻都不行。 沈天玑那会儿眨了眨眼睛道:“那出恭呢,皇上也要一直跟着?” 男子很慎重地点头。沈天玑又道:“那以后你回去上朝呢?我也要去?”见他又点头,沈天玑撅了嘴道,“我不喜欢早起。” 男子立刻亲了她几口,“我已经命人在太极殿挂了一幕帘子,到时候我抱你去就好了,你不用起身。” 沈天玑脸绿了,“这样不好吧!” 纳兰徵笑道:“先委屈一些日子吧!或许……或许过些日子就好了。”他抱着她,神情忽然透出几分孤冷来,“我现在若是看不见你,就会无端害怕。” 一种无法控制的,从心而出的惊恐,让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也不过是脆弱的凡人。 沈天玑沉默着,伸手回搂住他。 他又道:“那日你醒来时,纳兰崇在外面说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沈天玑道,“听得模糊。好像说了顾殷殷。” 他沉默一会儿,缓缓道:“当初我的确不想处死她,可若我知道她对你有这样疯狂的恨意,我绝不会放过。你信我吗?” 疯狂的恨意…… 沈天玑想起顾殷殷咬舌自尽前的一幕。 回到京城后,沈天玑的确在睡梦中上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朝会。夜凌归入大昭版图,全国的人都沉浸在兴奋与自豪中,那些谏官们也少见的宽容大度,并未就此事说什么。 大昭军队于三月末正式班师回朝。此后大昭王朝休养生息数年,于昭武十八年南下攻打蛮越,耗时一年之久,又将蛮地诸小国收入囊中。昭武十九年,时任镇北将军沈天瑾披甲上阵,北侵草原游牧民族,再一次拓展了大昭的疆土。整块大陆在千年来首次达到四海归一的盛极程度,昭武帝纳兰徵开创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片太平盛世。 沈天玑便是这盛世中得到一世独宠的幸运儿。后来有一回,她趴在他怀里小憩,他靠在塌上看书,她突兀地开口道:“忽然觉得顾殷殷说的极对,我这辈子凭的不过是运气才有这样的好命。” 纳兰徵正看得入神,只轻轻嗯了一生。 沈天玑立刻不开心了,伸手伏在他绣着银丝龙纹的衣襟口,“真的只是运气么?” 男子这才回神,仔细思考了一番她的话,斟酌着开口道:“如果说一见钟情是一种运气的话……那的确是运气。不止是你的好运,也是我的好运。” 沈天玑眼睛立刻亮了,“你刚才说,你对我什么?” 男子面不改色,“一见钟情。我没对你说过么?” “你确定不是见色起意?”沈天玑还是不放心。 男子顿了顿,眸中闪过狡黠的光,笑着伸手拂过她鬓边垂下的碎发,意有所指道:“你现在还有色么?” 年过五十的沈皇后立刻备受打击,欲哭无泪,可反过来一想,她如今都这么老了,他还是疼她宠她一如往昔,那当初自然不是见色起意了,登时又高兴起来。 在她看来,美貌都是因有他的欣赏而存在。若他并不在乎,她也可以释怀。 纳兰徵却看着她仍然光滑无暇美丽如昔的脸庞,视线沉沉仿佛凝了万千星光。他刚才只是为了抚慰她而已,这些年她其实保养得极好,光阴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是他,本就比她老了许多,两人如今看上去年龄差距仿佛更大了。 说起这一见钟情和见色起意,早些年他自己都分不清楚,只想要把她绑在身边揣在兜里随身带着一刻不离才好。直到数十年后的现在,他才逐渐能确定,就算是有见色起意的少许成分在,大部分还得用一见钟情来总结。 二人相偎在窗下,窗前有一束新开的栀子,雪白芬芳一如当年景象。 机缘巧合,命盘相交,只那么一面,就注定了一生。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