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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马上就来,你等着啊!”性子急躁的李薇薇正要放下电话,突然想起来什么,犹豫了一下放低了声音:“晓榆,我刚刚听说,张浩和那谁谁也申请了这个项目,不过是第二批的,不知道会不会分到我们这里来……”   唐晓榆“嗯”了一声,好像没听着她说什么似的,只催着她:“你快找车来接我啊,让她们给我熬点姜汤,多加点红糖,不然真要感冒了。”   收了手机,唐晓榆在路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来。   实在走不动了。   特别是听到张浩这个名字,她更没力气走下去了。   那是她交往了三年的男朋友。   不对,是曾经交往的前男友。   被甩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没有个有钱有权的老爹,没办法给男朋友安排体面又有前途的职业。   虽然浪费了三年的光阴,但她总算在最后关头认清了这个男人的面目,也算是及时止损,总比将来结了婚再闹分手要好得多。   就从这点上讲,唐晓榆还真有点感谢那位撬了她墙角,抢了她男友的女人。   她的好闺蜜,曾经最好的闺蜜。   细雨纷纷落在她的身上,如烟似雾地将天地间的线条晕染得糊涂朦胧,浑身湿透的年轻姑娘一边微微打颤,一边抱着硕大的背包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一对贱人。”   四个字,将她过去的三年划上了终止符。   手机又响了起来,唐晓榆哆嗦着看着屏幕上的名字,眉头微微一扬,笑了起来。   “什么事?”   对方大概没想到她居然会接电话,沉默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说:“晓榆?”   “是我。”   “我……”   唐晓榆等得有点不耐烦,把手机换到另一边:“有话就说,别磨磨叽叽的,还是不是男人了。”   张浩低低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对,当然不是故意,你是有意的,特意的。   唐晓榆把手机拿到眼前,把上个月雷蕾发给她的照片翻了出来。   雷蕾的脸上是得意又满足的笑,在她身后,张浩光着上半身在床上睡得正香。   张浩还在那儿絮絮叨叨着,唐晓榆听也懒得听,只顾着看雷蕾给她发来的一张又一张艳照,尺度大点的都被她打了马赛克。唐晓榆冷笑,这么爱自拍爱现,为什么不发去微博,发去天涯,总往她手机上发什么?   是炫耀她与张浩的性福美满,还是嘲笑唐晓榆的失败?   不管是什么,都跟她没关系了。   唐晓榆撇撇嘴,重新把手机搁耳边上,正听见张浩带着点哭腔的声音:“晓榆,你得帮帮我,现在出这么大的问题,数据全得重来。当初这些数据是你帮着做的,我……”   “叫你的雷小姐帮忙就好啊,她不是有大大的能量吗?”唐晓榆打断他的话,“张浩,你偷我的实验数据发表论文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这些,出事了再来找我?我是你什么人?我是该你的还是欠你的?我又不是你妈!就算是你妈也管不了。送你俩字:活该!”   唐晓榆关了手机,恨不得仰天大笑三声。   她等这通电话等了一个月了,该!这才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老天待她真算不薄,在雷蕾发艳照的前一天,就让她发现张浩在偷她的实验成果写论文的事儿。一个管不住上半身脑子,也管不住下半身棍子的男人,她压根不想留着。当然,就算扔了也不能白白便宜他,所以唐晓榆故意在实验数据上弄了文章,要偷偷吧,可劲儿偷,姑娘我还真怕你偷不干净,用不完整。   湿寒气渗到骨头缝里,唐晓榆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总坐着等也不是办法,薇薇找车也不知道找到哪儿去了,现在还没有到。唐晓榆抱着背包站起身,原地跳了几跳,想了想,还是继续往前走。动一动,身子也暖和点儿。大夏天要是感冒了,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事。   天越发地黑了,不知道是不是前头那场大雨闹腾的,马路上的路灯没一盏是亮着的,唐晓榆吭哧吭哧向前走着,突然脚下一空,连人带包栽了下去。   昏天黑地的一刹那,唐晓榆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我勒个擦啊,好端端的马路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个坑啊啊啊啊!   唐晓榆从昏睡中醒过来时,身上哪儿哪儿都疼得够呛。   哎哟娘喂,居然没摔死!   唐晓榆眼睛还没睁开,就伸着爪子乱摸,摸到了熟悉的鼓鼓囊囊的背包,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睁开眼,入目是一片苍青色的天,没有一点杂色,不见一丝云彩,蓝湛湛的,看得人心里发怵。   自己昏过去多久了?不会是整整一晚上吧。薇薇看到地上那大坑怎么还不下来找她,让她在地上晕了一夜?   唐晓榆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触手粘粘湿湿的,拿到眼前一看,果然指尖上沾了不少血。   但在下一眼,唐晓榆惊叫了一声。   这只手小小的,指甲里满是污泥,掌心有数个厚茧,谁偷了她那双细细白白的漂亮双手?   唐晓榆从地上坐起来,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   厚如铜钱的硬麻布上还打了几个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补丁,跟手一样缩水几圈的脏兮兮的脚上是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她伸手在胸前摸了摸,C罩杯的胸部没有了,平平板板的小胸脯还没发育,且透着几分营养不良。   唐晓榆顿时泪流满面,抱着自己没被缩小的大包大叫了好几声,才总算勉强恢复了点理智。   这是怎么个情况?   她不过是摔了一跤就摔到了别人的身体里?还是个半大小孩儿的身体里?她原来的身体到哪里去了?   拼着一身的痛,唐晓榆站起来,费力地把自己的背包扛起来,脚步蹒跚地向山下走。   这山还是原来的那座山,如果她没记错,山脚下就有一条小溪,她得先……她的手机呢?   唐晓榆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属于她的私人财物,上下摸了摸,这上下前后都透风的小破衣衫什么东西都藏不了,自然也不可能藏着她的手机。   趴在地上找了半天,才在一块石头后面找到了跌得不成样子的手机。   四千块啊!唐晓榆心疼得直抽抽,只能把手机的残骸塞进背包的边袋。   千辛万苦爬到小溪旁,她从包里抽出小毛巾先狠狠洗了把脸。   明澈的溪水映出她的脸蛋来。   又瘦又黑又黄,看着不过七八岁的样子,不过这五官她还是熟悉的。   唐晓榆看着自己的倒影,仿佛见到了十五六前的自己的照片,不过那时候她的小脸还是白白嫩嫩带着点婴儿肥的,一点不像现在这样……   这衣服的样式十分古怪,头发用草绳绑着,又长又乱,还有点枯黄。   唐晓榆抬起头,看了看本应十分熟悉的四周。   这条小溪的位置虽对,但比原来的宽了许多,也深了不少。   不远的山顶上原来有三座在山脚上抬头就可见的水泥仿古亭子,也一点看不见了。   山林较以前浓密了许多,枝叶繁茂招展,浓绿欲滴,林子里不时有些索索的声响传来,让她心中升起不安及不详的预感。   唐晓榆想从包里把自己带的一套换洗衣服拿出来穿上,但想了一想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就算她有干净衣服,以现在的身材,穿上也是个笑话。   她重新扛起背包,小心翼翼地顺着溪流的方向向前走去。   走了约半小时,她终于到了山口,然后在山口那里,看见了一块不大但是十分醒目的石碑。   上头乌漆漆的三个字:“阳明山”   阳明山?   这里不是应该叫凤鸣山吗?   唐晓榆突然打了个激灵,她想起来,这山口原来是没有这块碑的。   石碑四周估计是有人定期清理的,杂草不多,但碑座底下长着青苔,看着不像是新立的石碑,应该有些年头了。   唐晓榆还在低头研究,突然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和纷杂的人声。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她第一时间没有想到呼救,反而转身跑了几步,将自己藏在了两块大石夹成的石缝里。   外头走过十几个腿上全是泥的庄户人,有汉子也有媳妇,居然里头还有两个道姑打扮的女人。   唐晓榆竖着耳朵听他们边走边说。   “都找了一晚上了,别是被山上的野兽叼跑了吧。”   “别扯了,就这小山上有狍子獐子,但从来没什么吃人的猛兽,就是怕昨儿雨下得太大,小鱼在山里迷了路绕不出来。”   “你这婆子也瞎胡咧咧,小鱼打小在山里头长大的,就这么大的山,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我倒是担心路上滑,她摔到哪儿受伤了。”   “是啊,那么大的雨,好好的孩子也能淋出个好歹来,何况是小鱼那么体弱的。”   “唐嫂子也够命苦的,丈夫早早儿就没了,跟前就只剩这么个命根子了,还……唉……”   唐嫂子,晓榆,这些人是来找她的?   唐晓榆越听越迷糊,可是现在的又明明不是她。   “有劳各位乡亲,还是请大家再找找,唐娘子托身在清心观里也不容易,眼下都急晕过去几回了。若能把小鱼找回来,咱们全观上下都感念大家伙儿帮忙。”说话的这位是个年轻的道姑,她连连对这些乡民行礼。   “仙姑说什么呢,好歹也是大家看着长大的娃娃,咱们分手再去寻,死活都得把人给找到。”   乡民们轰然叫了一声,拖着疲惫的身体四下又散开了。   唐晓榆怔怔在缩在石缝里半天,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她来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时间里,穿越到了一个跟她同名同姓的小姑娘的身体里。   这个小姑娘有个寡妇娘,寄居在一个叫清心观的地方,看样子也是个有上顿没下顿的清贫人家。   唐晓榆眨了眨眼睛,如果回到原来的地方再摔一回,她还有没有机会回到现代去? ☆、第2章坑爹的新生活   唐晓榆不是个会冲动的人,一来她记不清楚摔下来的地方,二来她也不能肯定再摔一次会不会摔回去。万一真摔死了怎么办?或者掉到远古洪荒年代更可怕……   她定了定神,背包是她从现代带来的东西,是她唯一与现代相连的宝贝,自然不能丢了,让人看见也说不清楚。她趁着大家都散了,走到石碑后头,拿了块碎石刨了个坑,先把背包藏起来再说。   好在下过透雨,泥土松软,石块尖利,她刨了十来分钟就把背包埋好了。   用力把地面踩实,又移了几块青苔泥铺在上头,唐晓榆看着布置得也算天衣无缝,这才松了口气。   她坐在石碑处等着被人发现,心头微松的时候,痛感从每块肌肉每块骨头里翻出来,霸道地侵袭着她的神经。   一直紧抿着双唇的唐晓榆渐渐松开双唇,从小声的啜泣变成了号啕大哭。   疼,疼得受不了。   还有惊慌、害怕,对陌生时空和未来的恐惧。   哭得累了,她在疼痛中渐渐睡着了,连急促而杂沓的脚步声也没听到,就这样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唐晓榆总算醒了过来。   她周身都疼,身上还干热干热的。唐晓榆一瞬间以为自己躺在和薇薇订好的镇上的小旅馆的床上,哑着嗓子叫了一声:“薇薇……”   “小鱼!”耳边带着惊喜的呼唤像把重锤砸在她的脑仁里,咣咣地来回反复在脑壳里回荡。   唐晓榆发着烧,神智还不太清醒,她有些木然地转过眼睛,将视线对上声音的来源。   视线渐渐有了焦距,她看见一位神情憔悴的年轻妇人正一脸惊喜中带着忐忑的盯着她。   “小鱼你总算醒了,吓死娘了,怎么样,还有哪里疼?”这妇人梳着髻,眉目清秀,只是带着几分愁苦之色,看模样也不过才二十五六岁,跟她出事前也差不太多。   唐晓榆用力眨了眨眼睛,晕倒之前那些不可思议,完全无法用科学解释的诡异经历从脑海里层层翻腾出来,叵测高深地上下扑腾,搅得她本来就疼的头更疼了。   这一定是梦吧,她摔伤了脑子,所以产生了幻境。   “水……”唐晓榆闭上眼睛,想着,再睡一会,等下次睁开眼睛一切又会恢复正常了。   清凉的水度入口中,她艰难地喝了两口,又要沉沉地睡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到有人在一旁小声说话。   “大夫,刚刚她说话了,她真的说话了。”这是刚刚说她是她娘的那个年轻妇人,一边抽泣一边欣喜地说,“她从来没开过口,我还当再也听不到她说话了。”   “小鱼这是因祸得福啊。”听着笑声,应该是个年纪大的男人,“小鱼命大福大,早年不会说话,许是哪里淤塞,这一跤摔的,将络脉跌通了也说不定。唐娘子就别多想了,给她好好补补身子才是。”   “是是是,多谢李大夫。”年轻妇人欢喜地说,“小鱼一直痴痴傻傻的,我也不指着她将来能怎的,只求能听她唤我一声娘,我便是死……呸呸,说这不吉利的话作甚。定是我天天在观里诚心祈祷,上天听着了,成全了我。”   再说什么,唐晓榆已经听不见了。在沉入梦乡之前,她愤愤地想,个贼老天,把我变成个小孩子也就算了,怎么还是个傻子呢?   唐晓榆十分灰心失望,因为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并没有如愿回到现代去。睁开眼睛时,入目的依旧是那个陈旧逼仄的小屋,面对的依旧是那个瘦弱又年轻的寡妇娘。   不过,她娘对她可真好。   在古代,没有男人靠着,没有娘家接济,一个年轻女人抚养一个傻女儿这么些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女儿终究将来是要嫁人的,她如果没有这个负累,现在的生活一定会好许多。   看着唐娘子一眼热切的期盼,唐晓榆低头喝了一口掺了蜜糖的白粥,低低地唤了一声:“娘。”   唐娘子顿时哭如飞雨,抱着唐晓榆哭出声来。   唐晓榆只能木呆呆地被她抱着,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含混不清的话语,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在唐娘子的怀里把甜粥喝完。   “还要。”   她轻轻推了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寡妇娘,将空碗递了过去。   唐娘子听女儿开口叫“娘”已是欢喜得快要死去,现在见平日呆呆傻傻的女儿居然也知道跟她要添饭,更是喜不自胜。   忙用袖子擦了擦脸,喜兹兹地端碗去盛粥。   唐晓榆坐在床上,眉头拧在一处,想着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既然以前她是痴痴傻傻的话也不会说,那么她不记得以前的事,不认得以前的人也算是合逻辑的吧。   穿帮的可能性极低!   唐晓榆定了定神,抬头看着唐娘子一脸幸福地捧着陶碗走了进来。   其实她也不是多想吃东西,只不过是要将唐娘子支开好理理思路。眼下的情形对她来说还是有利的,只要自己别表现太过份,应该不会引起人们的怀疑。现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弄清楚自己到底穿到了哪个朝代,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有些什么背景,靠什么做营生……   早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她当年一定不会去选农学院,应该去读中国古代史!   唐晓榆挠头。   除了唐宋元明清,她所知的真是相当有限啊……还大多是野史。   她小心翼翼地探问,唐娘子欣喜之下,哪里知道女儿的身子里换了个瓤子,还道她当真是摔了一跌把傻病给摔没了,自然是有一说二,恨不得一昔之间将所有事都她知晓,再不是傻子。   唐晓榆这才知道自己的名字跟以前那个还是有差别的。   小鱼,塘里的小鱼儿。   这跟她的身份倒是合拍了不少。   从树变成鱼,好歹是能自由活动的不是?   唐小鱼泪流满面地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   至于身世亲眷关系,更是乏善可陈。   唐小鱼的爹叫唐明诚,原来在京城里做些生意。后来生意做不下去了,便带着妻女回乡打算投奔父母,怎奈都快到巴郡了,在山路上遇到了劫匪,为了保护妻儿,唐明诚只身将六七个贼人引开,便再也没能回来。   唐娘子等了五天也没等到丈夫的消息,知道是凶多吉少,无奈之下,只得自己带着女儿往家里去。   唐家庄离巴郡只有五六十里路,等她好不容易带着女儿找到了庄子上,见到了唐明诚的父母,却被公婆给撵了出去。   唐明诚少年离家,这媳妇是自己个儿找的,没有父母之命,唐父唐母自然不肯认。   唐娘子见了他们又说明诚被匪贼杀害了,他们更加不肯接受,只说这小娘子是骗子,将她和怀里一脸呆傻的女童儿一起打了出去。   唐娘子走投无路,带着小鱼走到了几十里外的阳明山,清心观的观主可怜她,收留了她们母女在观中居住。   小鱼瘦弱,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已经十岁的孩子看起来就像七八岁,又瘦又矮。虽然平日傻呆呆的,但是不疯不闹,不声不响的,加上周边村子里的人都很淳朴良善,也没有孩子欺负她,反而不少村民会偷偷给她塞点吃食。日子虽艰难,母女相依,倒也平平静静地过了五年。   小鱼问起外婆家的事,唐娘子只说她娘家姓陈,至于娘家还有什么人在哪里她一概不说,唐小鱼猜,十之八九,她这便宜娘是跟娘家闹翻了,说不定是跟她爹唐明诚私奔的!   唐娘子哪里承认,一再强调当年她嫁与唐明诚是有三媒六证,唐明诚也写信回家得到二老同意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唐家不肯承认,非要说她是无媒无凭的,不认她这个唐家媳妇。   小鱼心里说,儿子死了,媳妇又拖着个傻子孙女来投奔,唐家定然是要赖掉的。省了两个人的口粮,还不会坏了唐家的名声。   谁家家里有了个傻子,将来说亲娶媳妇都会艰难些的。   人性便是如此,你也不能说他们做得就错,听着唐娘子说的,那唐家生计也并不宽裕,人口又多,唐明诚离家早,跟家里长辈也不怎么亲近。   小鱼只能伸手拍拍唐娘子的后背,便当是安慰了。   这清心观不大,只住着五个道姑,观主名叫慈心,已经有五十多岁了,余下两个三十多岁的,一个名叫静言,一个名叫静安,那天便是她们央了乡民遍山找小鱼的。除了这两个主事的道姑,还有两个小的,是静言在山下捡到的一对孤儿姐妹,一个只有八岁,一个十一岁。   小鱼好了,观里最开心的,除了唐娘子,便是这两个姐妹了。   常思是姐姐,常宁是妹妹,虽说是姐妹,容貌并不大相像。姐姐眉清目秀是个美人儿,妹妹浓眉大眼憨态可掬。二人每天忙完了手中的活计,便要来寻小鱼说话。   阳明村属江陵县治下,民风淳朴得很。当年村上有个富户,专事收购贩卖山上的药材,家里在县城开了两间生药铺子,生意十分红火。后来子孙有出息,经科考挣到了官身,家业越来越红火。这清心观一开始就是人家出资供奉的,后来那家人搬去了巴郡,观里便只靠着每年一次的供奉银子过活。这些年下来,银子越收越少,观里的日子也就越来越艰难。   好在观里还有一点地,可以种些蔬菜换油盐,只是观里都是女子,又不方便请男人过来帮工,所以也就这么紧巴巴地凑和着过了。   唐娘子就负责伺弄观后头一个七八分地的菜园子,平素里帮着洒扫缝补。   小鱼看过那块菜园子,无非种着些芥韭豆子。观里没有荤腥,大人还行,小孩子吃久了自然对生长发育不好。小鱼吃了几天粗米淡菜,嘴里发淡发苦,想吃点好的哪那么容易。   她再活一次,上无片瓦,下无寸地的日子实在遭罪,总得做点什么,让她们的生活环境变好些才行。   当务之急,先把大背包给扛回来才行。 ☆、第3章盘点家当   古人没有夜生活,为了省点油钱,太阳落山便要上床睡觉的。小鱼儿等着唐娘子呼吸平稳睡沉了之后,摸黑穿了草鞋,悄悄溜出门去。   这夜是个晴天,漫天星光璀璨,将夜幕映出淡淡的幽蓝,就算她小时候也是在农村里长大的,都没有见过这么璀璨耀目,美丽得不能直视的星空。唐小鱼深深呼吸了一口纯天然无污染绝对健康环保的空气,缩着身子,抽开门栓,像只兔子一样窜出了门。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她头一回出观,她却知道界碑在哪个方向,要打哪条路走。小鱼想,或许是因为这身子以前的主人是个傻子,心思单纯,身体的本能反而比常人都强,估计她的记忆都靠的是身体而非脑子。   不管怎么样,唐小鱼还是顺利地走到了石碑旁,费力地将背包扒出来,然后又费力地将看起来比她还高的背包给一点点拖了回去。   菜园子里有唧唧虫鸣,虽是深夜,星光月光挥洒下来,还是将世间万事映得清晰可辨。   唐小鱼贴着院墙根儿坐到地上,紧张地拉开背包,把里头的东西一件件都掏了出来。   换洗的衣服现在是用不上的,得收起来。IPAD也不能用,这里没办法插电,这玩意顶多能当面大点的镜子使。唐小鱼叹了口气,把IPAD和衣服放到一块儿去。   背包最下头,是一只塑料箱子,里头放着这次要带去太平的种子。土豆、玉米和花生,还有一包菜种。   太平那儿有她导师的实验基地,这次要实验的改良种子早就送了过去,这些是她从老师的地里挑出来的几个,本想着到了基地之后就在屋子后头辟一小块地,种出来做对比实验的,没想到现在成了她的救命宝贝。   唐小鱼小心地摸着种子,双手合什,感谢上苍。   这个世道,什么都没用,有地有粮食才能好好地活下去啊。   唐小鱼从侧袋里把坏了的手机拿出来,小心地拆下了挂在上头的手机挂坠。   那是一只双色琉璃的小鲤鱼,鱼身鲜亮红透,下头是一片小小的碧绿荷叶,荷叶上凝着两颗露珠。   虽然是她只花了二十块钱买来的,但在这儿,说不定很值钱。   唐小鱼抿了抿嘴,将来说不定能拿它换几亩地。   跟衣裳放在一块儿的还有几串平素她喜欢戴的手串,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图着漂亮好看。   一串粉晶,一串绿幽灵,还有一串红珊瑚。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在这里是什么价,但想也知道,这些玩意儿要是露出来,大半是来催命的。唐小鱼看了又看,小心地把它们裹到衣服里头去了。   观里头家徒四壁,空空荡荡也藏不了东西。唐小鱼绕了几圈也找不到合适藏包的地方,只能又找了个角落刨了个坑,把可怜的背包又给埋了。   只希望这包质量好点,别太早发霉烂掉。   唐小鱼忙了好一阵子,才将三块土豆,一包玉米和一包花生种子分别包好,塞到床板下头,然后睡下。   一大早,唐娘子也没舍得叫女儿起床,自己先去喂鸡。   因为小鱼摔破了头,又摔醒了脑子,村里人都说是神迹,里长特地让人送了两只母鸡到观里,让唐娘子喂着好下鸡蛋给小鱼补身子。   这可是大礼,唐娘子感激得不行,把那两只母鸡当公主一样伺候着,只不过送过来三四天了,也没下出一颗蛋来,唐娘子急得要命。   小鱼趁着娘不在的时候把昨儿自己悄悄磨的尖竹刀拿出来,先把土豆按芽眼切了块,端到屋外自己早就选好的地里种了下去。   她穿过来的时候,正是八月间,没想到穿过来之后,变成了农历八月,也就是九月份,天气还有些热,却是种土豆最好的时节。   小鱼手上的种薯只有三颗,她算了算,按着以前的实验数据,这三颗土豆种下去,管理得好大概能收百十来斤,留下一半再作种,过三个月她就有土豆可以吃了。   巴郡偏西南,这里的作物还是以稻为主,一年两季,产量低,耗的人工也多。小鱼也观察过了,她这位娘以前大概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虽然肯吃苦,但缠了小脚,体力也差,农活干得乱七八糟的,也就弄弄菜园子还行,要让她下田种粮食,实在是指望不上。   要说清心观也挺浪费,当年那家富户圈出来足足一个小山丘给观里,除了盖了几间房子,山后头还有十几亩地荒着。大约是那几位仙姑每天要修行,又不肯雇人去开荒种田,所以好好一个小土丘,硬是荒草满地,衬得本来就没什么香火的道观更显萧瑟落败。   常思对她说过,这片荒田都是观里的私产,是不用交税的。唐小鱼也知道,唐宋时的官家多信佛尊道的,有给和尚道士授田的,但因为她没看过这里的田地法规,对具体的政策也不了解,所以也就只能听着观里头的人来说。   清心观里,真正的道姑也就慈心、静言、静安三个,朝廷分再多的田给她们,她们也不可能自己去种地,不过因为不用交赋税,这些田荒着也就荒着,并没有放多少心思打理。唐小鱼看着都心疼。   这么多的地,能种出多少东西来啊!   她抽空跑去找慈眉善目的慈心师太,问能不能开一小块地种点粮食。观里粮食本就紧张,慈心没想到小鱼小小年纪就能想着要自力更生,虽然她不信小鱼说能种出供观里人都能吃饱的粮食,但对小鱼想自立的想法还是很支持的。那地荒着也是荒着,她小小年纪能伺弄几分地?慈心师太也就点头了。   小鱼喜不自禁,去相近的农家借了锄头便要去开荒。   土豆的生长期很快,三个月便能成熟。冬天寒冷,虽然冬天也有法子令土豆发芽生长,但那成本时间也花费太大,她还是打算等到开春三四月再种,在这之前,便要将地开垦出来。那小小的菜园子,收了土豆之后,正好拿来种花生。   小鱼策划了半天,才发现开荒可不是件轻松的活计。她年纪小,身体瘦弱,一个人根本开不出多少地来。   垂头丧气回了家,唐娘子已经做了饭等她了。见她两手都磨出了血泡,心疼得又落了泪,说什么也不肯让她自己去开荒地。   “娘啊,咱们不能总是靠着师太们赏口饭吃。”小鱼叹了一口气,坐在床上由着唐娘子拿针给她挑血泡。   “是娘对不起你。”唐娘子垂头抹泪,“你本不该过这样的日子,是娘没本事。”   “娘您别哭啊,是我以前傻乎乎地拖累了您。”小鱼笨拙地拿手背去擦她的眼泪,“我总要长大的,咱们不能这样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地过日子,咱们有手有脚,跟人家也不差什么,只要勤快些,总会一天过得好似一天。庄户人也没那么多想头,能吃饱穿暖,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再有您陪着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唐娘子没想到自己的傻丫头年纪小小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安慰她,不觉感慨:“小鱼说的也在理,观里对咱们帮扶够多的了,总也不能蹭着人家一辈子。明儿娘跟你一块去开地,若真能多种些粮食出来,也是对师太们多年照拂的报答。”   小鱼乐了。   听常思常宁姐妹们说过,之前唐娘子总是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的,这固然是因为她身如飘萍,无倚无靠的,其中大半原因,还在小鱼的身上。如今多找些事做,让她振奋起来,总好过天天自怨自艾地闷出病来。   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便只有这个不离不弃,尽心尽力照顾着她的娘了。   虽然年纪太轻了点,这声“娘”叫出来还真有点不大自在。   “对了,娘啊,这两天您把那两只鸡从窝里撵出来,让它们多晒晒太阳,别总在窝里趴着了。”小鱼临睡前对唐娘子说。   唐娘子为了那两只鸡,特地盖了个窝棚,每天吃食都端到棚子里,别提多殷勤了。那两只是刚开窝的母鸡,太阳见得少,自然不爱下蛋。唐娘子以前大概没养过鸡,并不知道这里头的关窍。小鱼也没跟她说细,只觉得周身酸疼,头一歪,就先睡过去了。 ☆、第4章美味很简单   到了第二日,唐娘子果真将两只鸡都从窝里撵了出来,直接将鸡带到观后头让它们自己刨地找吃食,自己跟着女儿去拔草翻地。   每天虽然进展极慢,但母女俩都没放弃。唐娘子甚至到村里去打听,看哪家还有多余的稻种,她想帮人缝补衣服换一点来。   唐家傻丫头要开地的消息就这么传开了,村里人听了之后惊奇之下又多了几分钦佩。   唐娘子身娇体弱,一看就不是做农活的,唐小鱼更是又瘦又小,只怕还扛不动锄头。小鱼儿因祸得福,把傻病跌没了,却又想着要开荒种地自给自足。庄户人最喜欢的就是勤快老实的人家,她们母女能有这志气,又肯吃苦,自然得了不少好感。   里长也觉得那两只鸡没白送,唐家的小妞妞是个老实孩子,当下便找了几户人家,商量着抽空帮这对母女把地给开出来。   母女二人开荒的确很难,但换成做惯地里活计的汉子们,自然是轻松不在话下。   那几户人家轮流过来,抽一个时辰帮忙,没过半个月,就帮着开出两亩地来。   唐娘子感激极了,自家又没有东西好招待,便将攒了半个月的鸡蛋用竹篮装了,亲自到里长家里道谢。   阳明村的住户里有七八成都姓杨,里长杨三爷年过四旬,在村里极富威望。鸡蛋他收了一半,留了一半给唐娘子说:“这蛋本就是给娃娃补身子用的,帮你们垦块地也不费多少事儿,你们孤儿寡母的日子也艰难,等将来地里有了收成,再请大家吃一顿也就是了。”   唐娘子千恩万谢地回来,对唐小鱼说了一番,娘儿俩感慨了一下乡亲们的恩情,各自洗洗睡了不说。   这之后,小鱼每日也有一个鸡蛋吃了,白天下地干活,帮着唐娘子管理菜园子,照顾自己的土豆苗,唐娘子终于有空帮人缝补衣服。她农活虽然不行,但针指功夫相当出色,帮人做鞋面子绣出来的花样都是庄户人家见都没见过的新鲜样子。一来二去,唐娘子的女红的手艺名声传遍阳明村,不少姑娘媳妇的,都好来清心观里,跟着唐娘子一道儿做活计,有些不会补的衣裳,甚至姑娘要做的小件嫁妆绣活也都来找唐娘子帮忙。   唐娘子感谢村里人帮着找人救人又帮着开荒,先前不肯收人铜钱,可庄户人家又不好意思白用唐娘子的工,便将铜钱换成家里的米面,小菜和一些时新的瓜果送来。小鱼儿沾光,很是改善了伙食。   连观里的师太们也跟着吃了一些。   天越来越凉的时候,地里的土豆也能收了。   唐小鱼也没叫人帮忙,自己把土豆全起了出来。这地方地力够肥,小鱼平日追肥也舍得,土豆的收成比她原先想得还好。一个个胖大厚实,品质极佳。小鱼乐得合不拢嘴。小山一堆的土豆几乎全能作种。   唐小鱼挑挑捡捡,拾出来十几颗品相不大好的留下来吃,其他的便送到早早挖好的地窖里存着,留等开春了便可以种下去。   如今已经入冬,气温下降得快,小菜园里也没什么菜可以种的。唐小鱼找出菜种包,在里头居然发现了大白菜种子,十分欣喜。   这儿也有白菜,但现在都已经收了,冬天种不了。而且口感粗糙很不好吃。   如果冬天能种白菜,产量高,又能越冬,可比别的蔬菜都要好。   唐小鱼便在暖和的屋子里育白菜苗,等苗育出来,再移栽到地里去。   一天冷似一天,庄户人早歇了活计,手上没了农活的姑娘媳妇们平素无事,来找唐娘子的更多了两成。   她们跟着唐娘子学新花样,又跟着学打新式样的络子,没事唠唠家常,倒也轻松惬意。   这里头数杨进宝家媳妇儿和东头杨四爷家的女儿跟唐娘子关系处得最好。杨进宝家离清心观近,平常也挺照顾她们母女,开始小鱼翻地用的锄头还是跟杨进宝媳妇借来的。进宝媳妇生了四个儿子,就没一个闺女,对小鱼是真心疼的,见进屋这么久也没见着孩子,便忍不住开口来问。   “小鱼儿又窜哪儿玩去了?外头天可冷了,你让她没事别出去,小心冻着了。这丁大点的孩子要是得了风寒可是要命的。”   唐娘子笑了一声:“谢谢她婶子惦记,这孩子就是闲不住,她说今儿园子里的菘菜可以割了,说是想去割一颗来煮着吃呢。”   进宝媳妇便是一愣:“这时节还有菘菜在地里头?怕是长老了吃不得了吧。”   唐娘子脸上一红:“她婶子你是知道的,我也不懂地里这些活计,那菜园子我以前种得就不好,现在全都教给小鱼管着,倒是比我在的时候强了几分。”   “那是,我瞧着小鱼就是天生的农家媳妇,年纪虽小,可是勤快又聪明,我上回来还去看过,你那小菜园子如今给她拾掇得有模有样,比咱们家的菜园子都强。”一个媳妇大声说笑起来,“小鱼她娘,你们家小鱼这两个月又蹿个子了,眉眼也长开了些,我瞧着,那模样可俊了。将来不知道哪家的小子有那样好福气能娶回家里当媳妇呢。”   一屋子女人都笑了起来。   唐娘子虽然也在笑,不过那笑容有些勉强,眉尖也微微蹙了起来。   那时已过了晌,屋里正热闹着,唐小鱼带着常思常宁姐妹两个走了进来。唐小鱼抱了一撂陶碗,姐妹俩一起拎了一口大陶罐子,罐口还冒着热气,一掀帘子,人还没进屋,那香味扑鼻地窜了进来。   “各位婶婶姐姐们,先歇一会,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唐小鱼声音清亮,从神态到声音都显得精神气儿十足。   从前那个呆呆木木,不声不响的瘦弱小丫头,不过几个月,脸上已经添了些肉,一对乌溜溜的眼珠明润亮泽,竟成了个灵气的小姑娘。虽是常能见着,但一屋子大小媳妇姑娘们还是忍不住叽叽喳喳再夸一番。   这汤其实是极简单的,唐小鱼砍了棵白菜,取了一半切成丝儿,汤是用山里拾来的蕈子和木耳熬的,加了些青盐,点了一点点荤油。   难得的是这汤热乎,白菜鲜甜细腻,少了她们平日里吃的菘菜里成丝成缕的滓子,口感极好。   杨四家的女儿过年十六,就要嫁到西头上泉村去,那儿比阳明村上富裕,夫家有几亩果园,条件相当好。杨四想给女儿陪送得好些,去了婆家也能有分体面。杨四媳妇看中唐娘子的绣活,便备了厚厚的礼,下了血本请唐娘子帮着绣嫁妆。这些女人里头,也就杨四家闺女天天过来跟唐娘子一道儿做活,跟小鱼也是熟了的。见大家对这菘菜汤赞不绝口的,便笑了起来。   “好吃吧!小鱼妹妹可厉害了,你们瞧瞧咱村上还有哪家有现割的菘菜吃?偏她种的又脆又甜,吃到嘴里一点渣滓也没有。”   “是呢是呢。大冬天能吃上鲜菜可不简单。”进宝媳妇是从外乡嫁过来的,又时常跟着杨进宝去县城里赶集,还当真见过些市面,探头看了看那陶罐里的菜叶子,啧啧叹道:“平日里吃个菘菜也不当个事了,但这天寒地冻的时候,这菜若卖到城里的,只怕不换到个天价钱。小鱼你烧这一大锅汤给我们,还真是糟蹋了。”   唐小鱼笑了一声说:“婶子您说啥呢。这菜种出来就是给人吃的,这些日子多亏了乡里乡亲的帮着,我跟我娘才有地种,有菜吃,你们又每天来陪我娘说话玩笑,不过请大家喝一点点子菜汤,说起来我都觉得臊得慌。”   唐娘子看了女儿一眼,嘴角微抿,面上露出一丝笑来。   进宝媳妇把小鱼搂在怀里心啊肉啊的一通叫:“小鱼娘,你看你家小鱼多稀罕人啊,聪明勤快嘴巴又甜。不如这样吧,我家老三跟她年纪差不多大,干脆把你家小鱼给我们家当媳妇吧,我一定拿她当亲闺女待!”   唐娘子忙笑着说:“嫂子你疼她是她福气,只不过这孩子虽然爹不在了,上头还有爷奶,凡事……总要等她认祖归宗了才能定。”说着,面上怔忪,眼圈一红,眼瞅着又要落下泪来。   唐娘子的遭遇村上的人大多知道的,同情之余,对唐家人都没什么好感。进宝媳妇一拍炕沿儿说:“那对老不死的坑货,你理他们作甚?你这么好的媳妇,小鱼这么好的孙女儿,他们不要那是他们眼瞎没那个福命。嫡亲亲的骨肉都往外头推不管死活,俩老货就是冷心的,你们只管在这儿住着,就算他们八抬大轿央你回去,你也莫回。”   唐娘子垂着头,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针线,细细地叹了口气:“那是她爹的心愿啊。”   唐家说不得,一说唐娘子就要落泪。眼见着时候也不早了,这些媳妇们也没了心情,个个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先告辞了。小鱼和唐娘子送到清心观的后门门前儿。杨四家闺女特特落人半步,凑到小鱼的跟前道:“好妹子,那菘菜籽儿能给姐姐点不?等过年我离了家,想再吃就吃不着了。”见小鱼犹豫,她急着说,“不白得你的,我拿两块好料子跟你换。”   小鱼噗地笑起来:“巧儿姐,我天天做农活儿,只求料子厚实耐穿,你那绫绸料子我哪里能穿得的。菜籽儿不是不能给,只是我眼下也没了,要等这批菜结籽才能得。而且这菘菜跟咱们平日的种法又不大一样,我即便给了你菜籽儿,没人教你还是种不出来。”   杨巧儿嘴一撇:“小鱼儿你少拿话吓唬人,我打小儿跟我爹娘下地,什么没种过?菘菜是最容易不过的,你若舍不得给那就算了,以后我回门,带了好果子也不给你吃。”   小鱼嘿嘿笑着,抱着杨巧儿的胳膊晃:“好姐姐,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你会种,啥都会。等我得了菜籽儿头一份就给你留着。”   杨巧儿笑了起来:“这还差不多。”说着将小鱼搂了说,“也不是非要你的菜籽儿,我嫁出去了之后不能时常回来,你若有心,能给我爹娘送两棵鲜菜就好,姐姐我就算忘了给别人带果子吃,也绝忘不了你的。”   小鱼知道杨巧儿的性情,刀子嘴豆腐心,特别的利落直率,想着年后巧儿嫁出去,便难得见了,心里也有些难过。   “四叔四婶那儿我会常去瞅一眼,若是你嫂子敢对他们不好,我就托人给你捎信去。”   杨巧儿双眉一竖,叉着腰说:“对,要是她敢对我爹娘不好,你就捎信来,我带人回来揍她!”   “带谁来?姐夫吗?”   杨巧儿脸一红,追着小鱼打。   唐娘子看着两个丫头玩闹,心里一暖,但随即又微蹙起了双眉。 ☆、第5章知识就是力量   收拾完锅碗,唐小鱼搓着手进了屋,见她娘正坐在炕上发呆,手边上推着还没做完的活计,一脸的愁云。   “娘啊,你怎么了,又不开心了?”   唐娘子回了神,招手叫小鱼来炕上坐着。   “你年岁也大了,今儿你婶子的话你也听着了,以后的事咱们也该多想着些才是。”   突然听到唐娘子说这些,小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要给她说婆家了?   她才十岁!十岁!   算下来不过是上小学四年级的年纪,还是弱弱的幼苗一支!她不会想把她现在就嫁出去吧!   还是不是亲娘了?   唐小鱼一头扑到唐娘子怀里头,哇一声哭了出来:“娘你别不要我!”   唐娘子被她一嗓子嚎得吓了一跳:“你说什么呢,我哪里说过不要你了?”   “你别把我送到别人家去,我不要给人当媳妇。”唐小鱼有些慌了,她来到这世上,最亲的人就是唐娘子,对她最无私的人也是唐娘子,她叫她一声娘,是真的把她当亲人来待的,要是唐娘子想把她卖给人家当媳妇,那她这辈子可就完了。   “娘,我有手有脚有技术,现在虽然难了点,等我把土豆玉米种出来,就能换好多钱,够咱们好好过日子的。将来我有钱了给你盖大房子住,买丫鬟伺候你,让你有肉吃,有绸子衣裳穿……真的,你要信我,我一定能赚到钱的!”   “胡说什么,谁要把你送别人家去了。”唐娘子明白过味儿来,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带着几分酸涩,搂着小鱼轻拍她的后背道,“你是娘的命根子,哪能随便就将你嫁到这山沟乡野里?必是要找家世清白,人品出众的方能安心,最好是士子……”   娘喂,她在做什么梦呢?   唐小鱼眉头拧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她是听出来了,唐娘子这是压根没打算在阳明村子里找女婿。人家不挑捡她们也就算了,她还挑捡起来。不过唐娘子抱着这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不错,最起码,她这几年是安全无虞的。   “你成天在外头野野着,明儿开始,娘教你识字吧。”   唐小鱼的眉头还没舒展开,唐娘子又一道雷把她两条眉头打结在了一起。   “娘啊,你还识字?”   乡间识字的人可稀罕,更别说唐娘子一个妇道。庄户人家极少有人会送孩子读书,女孩子更加没有机会。唐小鱼眼珠子转了转,忍不住开口问道:“娘啊,您以前难不成是个大家小姐?”   唐娘子伸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拍:“什么大姐,我哪有那福气。不过是我打小给人当丫鬟,主家心慈,我伺候小姐们进女学,跟着学过一些。”   这还算合理。   然后唐小鱼看到唐娘子从床头抽出一本破旧的《道德经》,和颜悦色地对她说:“咱们就先从认字开始学吧。”   唐娘子本想着小鱼已经十岁,启蒙太晚,只盼着她能多识些字,将来也能知道大道好歹,不至于如乡野村妇一样只看得见眼底下一指宽的事儿,明理知义,进退有距,将来年长嫁人可以配得上夫家见识,不会被人嫌弃了去。   却没想到唐小鱼的进益比她想像得快了许多。虽然写得字歪歪爬爬总是缺横少捺,但认字认得快,记得牢,不过学了两个月,竟然能磕磕巴巴把一本《道德经》背下一半来,缺字少句地也能默点出来,这叫唐娘子简直喜出望外。只有唐小鱼私下里不知翻了多少白眼。   想来唐娘子也不会教小孩子,启蒙用《道德经》,这么博大深厚的东西哪里是小孩子能接受得了的。   不过每日无事时拿着树枝子在地上划写着“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倒把自己一腔子焦虑不安,轻躁冒进的心思慢慢安抚下来。   拿鞋底子将新写的一行字抹了,唐小鱼想了想又写了一句“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小鱼儿能写这许多字了!”常思和常宁不知何时来了她身后,抻着脖子看那地上歪歪斜斜的字,眼中透出羡慕来。这两个丫头虽是在观里养着,却不是真的女冠,平日也就帮着静言静安做些粗活杂事,慈心偶尔教她们认几个字,不过是能写自己的名字,识得一些简浅的。道德经是能自头背到尾,但绝提不了笔。   慈心常说她们尘心未净,俗缘尚存,说不定哪日还要回亲人身边儿去,且这清心观也不知还能存着多久,今日不知后日,所以只养着她们,并不教功课。   常宁是个好玩的倒也不觉得怎样,常思却是个用心的,见小鱼儿能看会写,便动了心思,想叫小鱼儿拨空儿教她。   左右猫冬也没多少事儿,唐小鱼觉得常思肯上进是个好事儿。这年头能读会写的人少,知识也是生产力,常思常宁打小被道姑捡回来养,无家无业的,将来能在村里找个本事厚道的人家嫁了,手上有点本事也不会吃亏。便点头应了。   阳明村上有个六十多岁的老童生,之乎者也写了一手好字,是村里头一位受人尊敬的先生,只是这位老先生收的束脩太高,一般的庄户人家给不起,所以村子里的小子闺女们大字也不识一个。唐小鱼便去跟唐娘子商量,村子里头帮了娘儿俩这么多,眼下她们也没什么可以报答的,便不如趁着农闲的时候教这些孩子识些字,也算是能提高一下村子里后代的综合素质。   唐娘子听了很是心动,只是她现在一个寡居妇人,若是出面教孩童读书多有不便,也怕有闲话传过来。   唐小鱼便跑去找了里长。   “三爷爷,咱们这也不叫授课,不用拜师,不过是趁着闲,让大家学着写写自己的名字,认些平常需要的字,省得出门被人笑话遭人骗。”唐小鱼游说杨三爷说,“我跟我娘学了些日子,如今也会些大字,三伯伯信得过我,便让他们来观后来找我,若觉得不妥,便当我没说过。”   杨三爷胡子直抖,激动的。他只知道唐娘子母女是被婆家厌弃走投无路的,却没想到唐娘子还识字。这年头,识字的人可是金贵的,更别说她们还肯教村里孩子识字,且不收钱。   “你当真能教得?”   “能的。”   杨三爷让她等着,回到里屋拿了本破书出来,却是一本磨破皮的《诗经》。他翻了一页,指着上头对唐小鱼说:“小鱼既然识字,那念一页给我听听。”   唐小鱼知道他是不信,拿了文章来考她呢,当下一笑,也不接过里长的宝贝书,只将脑袋凑过去一些,声音琅琅。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杨三爷哈哈大笑起来:“果真识得字的,好孩子,咱们也不做别的想头,你能让他们能写得自己的名字,多识几个字,就是对村里的大恩了。”   里长叫了村子里的几个老人,将唐娘子母女要教村里孩子识字的事说了,自有那欢喜不尽的父母带了礼物到观里去答谢。当然也有近一半的人家觉得庄户人家的孩子识字没必要的,便不当回事。   唐小鱼也不在意,要来的便来,不来的便不来。只是人家送礼都不肯收,推辞不过的,便留十个八个鸡蛋或是一小口袋米面,旁的坚决不肯要。   每日吃过晌饭,各家的孩子便自备小木条凳到了清心观后头小山坡下,跟着唐小鱼学字。   唐小鱼自然不会上来就教他们《道德经》,而是先找了些木条子,十几个孩子自己给自己钉了个沙盘。   河边淘来的细砂淘净晒干了倒在沙盘里当纸,另找粗细合适的木枝削了皮缠上麻布当笔,这样学字便不用纸笔钱,孩子们玩得也高兴些。   等过了三天,这些孩子们拿着自己的沙盘给父母们看他们写出来的自己的名字时,不少家长都哭了起来。   唐小鱼把删删又减减的三字经拿来当教材,上午学认字,下午带着他们玩,玩石头,玩沙子,玩树枝子,边玩边教他们简单的加减乘除。这些孩子别看拿着树枝写字有多别扭,对学算术却是充满了兴趣的。   这些孩子以前闷在家里头不是调皮就是捣蛋,自打去清心观上了学,就像有人给他们套了个无形的嚼子,一个个收心老实了不少,村里人更是高兴。   冬天活计不多,这些孩子只上午下午各学一个时辰,多余的时间会上山砍些柴。过冬的木柴大多在秋天就准备好了,孩子们拾了柴,等聚的多了,便会约着一起背到十里外的县城里头去换点铜钱帮补家里。   唐小鱼没事也跟着他们拾了不少柴,见着一个晴日,捆好柴垛便要跟着那些半大孩子一道进城去。   这是唐小鱼头一回离开唐娘子出门,唐娘子少不得千叮万嘱了一番,又叫着两个大些的姑娘拜托她们照顾小鱼,这才依依不舍放她走了。   这群孩子像放归山的小雀儿,叽叽喳喳地一道走。   进宝家老三推了辆板车,把大家的柴都堆上,两个扯着绳子在前头拽,两个在后头推,倒也省了不少力气,少男少女们便说笑打闹着一路上县城里去。   如今天下还算太平,这路也是大家都走熟了的,孩子们拾柴要换些果子零嘴吃,这都是他们自己得的,家长们自然不会贪他们那点子辛苦钱,在家里猫着也憋闷,去城里的日子便是家长们给孩子们的假日,他们自己高兴得了不得。   同行的杨大牛不住跟唐小鱼说着城里好玩的去处,两个姑娘也拽着她说这说那的。   唐小鱼在这些孩子们眼里已是有大本事的人,虽然嘴里不叫先生,但心里是把小鱼当先生一样敬着的。进宝家老三叫小山,总是想让小鱼坐到车上去,小鱼死活不干。大家伙都在下头走,她一个人坐车上算什么?只说自己走得自在,动动身子还能暖和些,小子们这才作罢。   县城里头果然热闹多了,没到晌午,街上行人不少,街旁店铺里有热腾腾的杂着发面香气的白雾升上来,村里来的孩子们都咽了口唾沫。   白胖胖的大包子是干豆角和猪肉沫剁成的馅子,暄发的面有一种甜香味儿,像是人拿了把小勾子,不时在他们心上勾一勾。   一大早上路,又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少年们馋得慌,却也都很懂事,没一个蹿过去的。   将柴推到城里头一间不大的酒楼易记的时候,少年们脸上都露出了笑容来。因为易记的掌柜有亲戚是住在阳明村的,掌柜对这些村里的孩子挺照顾,给的钱也公道,所以他们打的柴都是送到这家店子里的。大牛先进去跟掌柜打了招呼,不多时便有一个小伙计斜眉耷眼的到后院里翻捡车上的柴禾。   “还行,挺干硬。”那小伙计嘴角松了松,从搭裢里摸了一把铜钱数了数递给大牛,“照着老规矩,一捆柴四文,这儿的量看着差不多十三捆,给你们三十六文钱。”   大牛听了还挺开心,收了钱正要道谢,小鱼眉头一皱开口说:“不对吧,四文钱一捆柴,你怎么只给我们三十六文?差了。”   那小伙计眉毛一竖:“哪儿来的小丫头片子,识数不?十三捆柴,当然就是给三十六文!快收了钱走,不识数就别耽误我做活。”又指着大牛,叫他把柴从车上卸下来。   往常听话老实的大牛却不知怎的站着不动了,嘴里只说:“哥你是不是算错了,再给算算。小鱼说不是这个数。”   那小伙计平日唬这些山里孩子都唬惯了的,见有人挑事儿,当时就卷了袖子:“怎么着,看着吴掌柜有远亲在你们那儿就想讹钱了不是?不守本份老实做事,倒挑起老子毛病来了。你们识数不识,能从一数到十不?”   一个性子泼辣的女娃子叫了起来:“你埋汰人呢,谁家不会打一数到十?小鱼儿说你算错了钱定是你算错了。以往我们来送柴,回去分账总分不匀,定是你给的数不对。”   “呸!你们自己不会分钱倒赖上我了。爱给给,不给就把这破柴拖走了,咱家不收了。”那小伙计趾高气扬的,等着这些孩子低头认错,领钱回家。   谁知道这里头一个身量不高的小姑娘突然笑了起来,招手就叫大牛就拖车子。   “这家不是厚道人,总共五十二文钱就能贪十六文下去,可见平时是怎么欺负你们的。咱们这柴又干又好,换哪家不能卖。这就拖了走。”   那小伙计倒有些慌了,他没想到这些往日打一棍子放不出一个闷屁的乡下小子们怎么就犯了倔,送进来的柴禾要拖出去。   这里头的杨小山是跟掌柜打了招呼的,一会若是掌柜问起,他也不好交待。   “得了,你们远来一趟也不容易,我再多给你们几文就好了。”   听了小鱼的话,谁还愿意啊,他们没小鱼算的快,一听这伙计坑了十几文钱,心里早蹿了火,一个个又跳又骂,拉着车就要出门。小山气得要去前头找掌柜的说,被小鱼拦了。   “走,就到易记门口卖柴去。” ☆、第6章没钱啊!   九个孩子把车往易记酒楼门口一戳,真把柴给卸了下来。   “便宜卖咧,上好的干松木柴,一捆只要五文钱,两捆只要九文钱咧!”小鱼双手拢了喇叭,声音清脆响亮,当街就吆喝起来。   这街上摆摊子的人不少,但像小鱼这么能放得开,把吆喝当唱山歌的人不多,因为家家都要烧柴,又见来卖柴的是些半大小孩子,便有心照顾他们。上好的木柴在市面上是差不多要五文钱,这小姑娘还说买两捆可以省一文,那些当家主妇听着有一文钱可以省,便围了过来。   “买两捆省一文,那我要是买三捆呢?”一个胖婆娘笑嘻嘻地摸了摸柴禾问小鱼。   小鱼说:“嫂子您要是买三捆,就给您减两文钱。”   那胖婆娘听小丫头不叫她大娘而是叫嫂子,觉得自己颜面还算鲜嫩,心情大好,叫跟在身后的汉子扛了三捆,数了十四文钱给她:“一文钱就当嫂子送你们买果子吃的吧。你们小小年纪,也不容易。”   “谢谢嫂子。”小鱼儿嘴甜,把钱收了继续叫卖。   卖没两声,就见易记的掌柜走出来:“你们不是把柴送到后院去了?怎么这会又在我家门前卖?”   孩子们都退到一边,脸上现出一些怯意来。他们被那小伙计贪了钱自然是气愤,但又怕得罪了掌柜,回家里被父母责骂。乡下孩子很少进城,他们的心里,城里人几乎算得上是另一个物种,特别是能写会算的掌柜,跟他说话都没多少底气。   这里头也就小山和大牛胆气壮一些,小山刚要向掌柜的告状,却见小鱼叉手对掌柜行了一礼,细声细气地说:“掌柜爷爷一直对我们帮扶着,家里长辈每每提起来都说您心善和气又讲诚信,所以叮嘱我们送柴都要送到易记来。”   做商的于诚信二字是最看重的,虽说商人重利,但诚与信是立身之本,贪利也只在人后,面上还是要做出样子的,小鱼儿这一句话说到掌柜的心里,自然是乐得捋胡子直笑。   小鱼儿嘴角一翘,笑眯眯地说:“我们几个年纪小,力气不足,这些柴也是打了好几天才攒下来的,家里原本也不指着换来的钱过活,家人都说好了,换来的钱都留与我们几个买些糖饼果子吃。”   掌柜的和颜悦色道:“那也是应该的。”   “可是您这儿想来也不缺柴的,不过是为了照顾我们这些小孩子罢了,”小鱼儿羞涩地扭了扭身子道,“我们只是觉得易记柴禾既然是够的,没得要浪费铜钱收咱们的柴。可我们人小也不能拖回去,就占爷爷的地方大胆子吆喝卖一卖。”说着,小鱼脸上绽开甜甜的笑容来,“爷爷您别担心,刚刚我们卖掉三捆柴,足得了十四文钱呢,我们左右回去也没事,就多费些时间自己把柴卖了,当我们小孩子贪心,能多得十几文钱也好多买些糖饼回家给爹娘尝尝,还求爷爷成全。”   “是啊是啊,求爷爷成全。”小山是个机灵鬼,听着小鱼的意思已经有些咂么过味儿,忙上前帮腔。   “爷爷您是心疼我们才收的柴,总这样照顾着,我们也觉得怪没意思的。反正现在闲着,家里也没什么活计,我们花时间把柴多卖些钱,家里人也高兴呢。”   掌柜的脸色微微一沉,但转眼又笑了起来:“行啊,难得你们有这个心,把柴垛子往南头移移,别挡了我们客人的路就行。”   “哎!”这几个孩子欢天喜地地将柴垛子挪开些许,又放声吆喝起来。   这些孩子学着小鱼的吆喝,也学着她端着笑脸,不管是不是要来买,对人都十分热情有礼。这些孩子看着讨喜,说话也好听,十几捆柴当真没半个时辰就给卖光了。   原本按着四文钱可得五十二文的,被小鱼买了六十一文出来,可比那小伙计先前要给的三十六文多了许多出来。孩子们兴高采烈,觉得这钱白得了许多,遍纷纷嚷着要去街头买包子吃去。   直到孩子们拖着空车走了,那掌柜才绕到后头把那小伙计揪着耳朵拎出来:“说,你到底贪了人家多少钱?我一张老脸今儿全被你丢尽了,贪心的王八犊子!”   不提掌柜的怎么教训店里的伙计,小鱼儿跟着众人先去吃了两个包子,又摸了两文钱买了两个肉馅包子打算带回家给唐娘子尝尝。   分了钱的孩子们约好了时间便各自散开去买玩意吃食,受了唐娘子叮嘱的两个姑娘一个比小鱼大半岁,一个比她大一岁,是家里的堂姐妹,长得强健高壮,一左一右便护着她在街上逛。   小鱼儿打眼一瞅,见街上排了十几人的队伍在一个小摊子前,便拉着两人一起过去看。   原来是个卖煎油果子的小摊儿。粘米打的团子放在涂了薄油的平铛上两面煎成金黄,那香气飘出去多远,只闻得那两个丫头直咽口水。   半个巴掌大的油果子要两文一只,可比那肉馅包子还贵,居然有人排队求买。   小鱼儿眼睛眨巴了眨巴,好奇地探头看了看,决定也跟着排次队。   两文钱一块油果子,这对乡下丫头来说,简直是天价,虽然嘴馋着,但她们也舍不得拿辛苦一天拾的柴来换两块果子。见小鱼捧着油果子挤出来,两姐妹舔了舔嘴唇,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又赶紧把头扭开。   小鱼儿将果子撕开,分了三份,那对姐妹连忙要推辞,却又抵不住那扑鼻的香气,到底还是蹲在街边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   多日没见过什么油气,乍一吃了这外脆内糯的油果子,三个小丫头感动得都快流出眼泪来了。   “这东西真好吃,就是太贵了。”二丫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头,眼巴巴瞅着堂妹手里还剩的那一小块。   小鱼在身上把油手蹭了蹭,舔了舔嘴唇说:“味道还凑和,要是外头再洒层糖霜就更好吃了。”   这么好东西精贵的东西叫还凑和?二丫翻了个白眼,不过想想这香喷喷的油果子外头再裹层糖霜的味儿,顿时觉得馋虫顺着喉管子往外爬。   可是两文钱一小块,她实在舍不得钱买,只能看着那摊子和依旧排了七八人的队伍叹了一口气。   “我要有钱,就把那摊子包下来,吃一块扔一块……”   小鱼回头望了一眼那摊子,沉默了下来。   回了家,小鱼把带回来的肉馅包子递给唐娘子,唐娘子哪里舍得吃,又要推回给小鱼。母女两个你推我让了大半晌,最后一人一个平均分配了这才算完。小鱼把包子放在灶台上热了热,唐娘子这也算是改善了一回伙食。   晚上,唐娘子搂着小鱼一起睡了,这几个月于她,生活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生活上再苦她也不怕,唯一的牵挂就是小鱼。再也不是呆呆傻傻的样子,长高了,长胖了,最重要的是,不傻了,比别家的孩子都要机灵懂事。   如果不是因为这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她几乎要以为这是换了个人。   “老天待我不薄,总算是……留了点念想。”   唐娘子里嘴里嘟囔着,抱着小鱼亲了半天,这才沉沉睡去。   小鱼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被人当成孩子一样又是亲又是抱的当然不大舒服,她见唐娘子睡得熟了,这才悄悄挪了挪身子,从唐娘子怀里挣出来。   辗转反侧,失眠了。   白天在县城里吃的那块油果子的味儿似乎还存留在味蕾上,带着油香和米香。只要她有工具有原料,她可以做出比那个更好吃的小吃来。   可是她没有。   锅炉柴炭,米面油盐,哪一样不要钱置备呢?   没有资金,她什么也做不了。   一小块油果子换两文铜钱,十块可以换二十文。小本生意,可也是实实在在的来钱啊。   她手头有两亩新恳的地,还不是她的,只是借了观里的地。种子她还在培育,但成效如何她现在心里还没底。唐娘子指不上多少,她人小力单,农事是要出工出力的,她精力体力不足,也没钱去雇人帮忙,连积粪肥都困难……   唐小鱼在床上翻来覆去,明明有赚钱的路子,可是她却没这个力量去走,就像吊着胡萝卜的驴子,看得见吃不着,只能一步步往前走。   这样可不行。   唐小鱼睡着之前还在想着,开春下种之前的这一个月时间,她怎么着也得捞到第一桶金才成。   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可还多着呢!   她来了这几个月,基本也打听清楚了,这里不是唐宋元明清任何一个朝代,而是大齐朝。以现在的农业发展水平,显然不可能是春秋五霸的那个齐,也不是南北朝时那个短命的齐朝。现在的君主家姓李,倒是与大唐是同个姓氏。   阳明村所在的巴郡在国都西南,离着国都有千里之遥,按着地理位置、气候环境,唐小鱼觉得这儿差不多该是四川。至于国都是在长安还是洛阳,村里的姑娘也不大清楚。京城离着她还很遥远,管它在长安还是洛阳,她得先弄到钱打个铁炉子才行呢。   小鱼这天早早起来,怀里揣了根木炭条便去村东头铁匠铺子找魏老头去了。魏老头打了几十年的铁,村里的农具炉灶多是出自他的手艺,小鱼想要的锅子简单,不过她得先去找魏老头算算大概需要多少钱。   “老魏叔!”小鱼到魏老头铁匠铺的时候,魏老头正在院子里头扫地。说是老头,其实他也不过四十出点头,因为常年打铁,身体健硕魁梧。院子里头,他的两个小孙子正在撒欢儿,见小鱼进来,那两个小子冲过去一个拉手一个抱腿。   “小鱼姐姐,有没有吃的?”   “兔崽子们,一天到晚就知道吃!”魏老头一手一个把孙子拎开,随手扔到墙边上,“自己玩儿去,别弄脏你鱼儿姐的衣裳。”   唐小鱼嘿嘿傻笑了两声,她也没两套衣裳,都是补丁撂补丁的,成天往地里一钻,出来就成个泥猴样了,哪还能在乎两个小毛头的口水。   “老魏叔,您帮我瞅瞅,打这么一套东西大概要多少料子多少钱?”   唐小鱼在后院里找了块平整些的木片子,坐在地上拿炭笔画,魏老头眯在眼睛蹲在一旁看了半晌,点了点头说:“小鱼儿啊,看不出来,你画画还挺好,像模似样的。”   唐小鱼头也没抬,画完一片又抓了一片木头:“叔啊,这东西您能打不?”   魏老头呵呵一乐说:“你画得出,叔自然就能打得出。不过你打这么些玩意儿做啥?观里又不是没锅没灶的。”   “快开春了,城里头不是应该还有三个集吗?我想去赚点钱,给我娘扯点布做两身新衣裳。”   “就这能赚钱?”魏老头拿起她画好的一块木板看了看说,“你这是要做啥子?” ☆、第7章上门欺负人   “做饼子卖啊。”   “做饼子能卖几个钱?别到时候连这套锅子钱都赚不出来。”魏老头拍了小鱼后脑勺一下,“我看算了吧,你们娘儿俩哪有余钱啊,攒一文半文都不易,可别糟蹋了。”   小鱼抬起头冲他笑了笑,小姑娘这两个月养白了不少,眼睛乌亮亮的,看得魏老头不觉微怔了怔。   “叔您放心吧,一准能赚钱的,您先帮我瞅瞅大概要多少料,得多少工钱料钱,我凑够了数就给您送来。这画先放在这儿,你先瞅着,回头我去挖点泥做个模样,您再瞧瞧有没有什么要改的。”   不等魏老头再劝,小鱼跳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灰,一溜烟儿又跑了。   小鱼从东头魏家往里长家里拐的时候,正碰见上回跟她一道去城里的二丫,老远就扯嗓子喊:“小鱼儿,不得了了,有人上你家闹事去了!”   “啥?”小鱼的身子一扭,冲着二丫头跑去:“什么人?闹什么事?”   “就是以前村子里那个叫杨高成的,啊呀,对了,你以前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二丫跑得急,两手撑着膝盖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才说,“那小子以前就对你娘有心思,想要你娘给他当媳妇儿嘛。那小子耍过几回坏,因为大家护着没得手,前年离了村子的,今天突然又回来了,还带了好些人,正围在清心观外头呢!我娘在观门前守着,让我来叫三爷爷。”   小鱼一听就急了。唐娘子年轻貌美,又孤身无靠,最容易被人惦记上。还好这村子里民风淳朴,乡邻厚道,一直照应着没出事,但听二丫的口气,这叫杨高成的家伙不是个好鸟,以前得不了手,现在又带人来堵,想必是有恃无恐,得了什么倚仗的。   这还了得!   小鱼忙推着二丫:“去,快去找三爷,让他来镇着,我现在就过去。”   “你小心啊,三丫,春儿她们也都去叫人了!你别害怕!”   我才不怕!小鱼左右踅摸了一下,从别人院子里抽了一根长长的大木柴,扛在肩上风一样冲了过去。   清心观前已经围了不少人,观门紧紧闭着,门前站着几个本地的媳妇。她们对面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相貌也算端正,只是眼神飘乎不定,透着几分阴沉。他身前站着两个穿红挂绿的妇人,头着顶着碗大的纱堆花,正翘着指尖跟着那几个媳妇对骂。   外围站着十来个帮闲汉子,统一的青色短袄,腰间扎着黑色的麻条腰带,脚下七七八八堆着几个开盖的箱子,几匹花布,几袋米面,还有鸡鸭猪头几色礼。   也不知道他们在这儿围了多久,想必开始是打算送礼进门的,没想到会被人拦在外头。   小鱼儿眼尖,她已经瞧见了大嗓门的进宝媳妇和本村惯会说嘴的莲二婶子。   “我家大官人要见小娘子关你们屁事儿,一个个也不撒泡尿瞧瞧自己的一张癞歪子脸,谁稀得跟你们多罗嗦半句,你们快点让道,不然咱们可真要不客气了。”其中一个穿红的妇人估摸是压不住性子了,卷着袖子开始骂人。   进宝媳妇哪是好性子人,叉着腰就骂:“呸,你们这些没羞没臊的淫媒婆子,为了俩臭钱连面皮子都不要了,唐娘子是什么人,也是你们说见就见得的?这儿是供奉三清老君的地方,神仙住的门口,生生被你们这俩腌臜老货给埋汰了。快带着你们这些破东烂西滚走。多留一刻,仙气少一分。”   两头掐起来,各种粗言秽语不要钱一样往下砸。妇人们掐得欢实,那男人却只是袖着一双手,脸上不见有多少神绪。   小鱼见两方对峙着只停留在打嘴仗的程度,心安了一半,正想绕到后头角门去找唐娘子,突然听着那男人说了一声:“废什么话,把这些娘们儿拉开,你们进去把人拖出来。”   卧槽,好大的口气,好大的威风!   小鱼头发都竖起来了。这儿可是道观,这男人就打算叫人破门抢人了不成?还有没有信仰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十几个大汉果然动起手来,伸手就去推拉拦在门前的几个妇人。那几个妇人到底不如男人力气大,只能手挠脚蹬地反抗。   这时候小孩子们去叫的人也到了,几十个村民手里拿扁担的拿扫帚的正急急赶来,眼见着自家婆娘和同村的媳妇正在被十几个大汉推拉拽扯,人群呼啦一声炸开了。   眼见着两边交会就要群殴起来,那男人突然发了一声喊:“你们谁敢动手?!”   说着,手里头扬起一张纸:“白纸黑字,唐陈氏将自己卖与我,如今我不过是来收账,官司打到县老爷那儿也没得好说!我杨高成如今不是当年村子里头任人欺负的,我现在可是太平山庄的管事,你们自己惦量惦量,有胆子动一下手,我就断了你们全村的活路。”   刚刚还在鼓嘈的人群突然没了声响,那些汉子婆娘们手里拎着家伙,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愤怒地看着那男人,但面上已渐露出犹豫的表情来。   小鱼儿已经明白了,这太平山庄与村子里的关系一定不一般的,这个男人既然当了太平山庄的管事,就是拿捏住了村子里的人,怪不得他敢这样大摇大摆进村来拉人。   指着村里人帮忙只怕是不成的,就算可以拼命护了唐娘子,全村一百多户人家,因此得罪了太平山庄而断了活路,她也不能干这样的事。   唐小鱼一咬牙,端着大木柴突然冲了过去。   杨高成这边的人见村民们都不喊不叫地停了脚步,以为已经震住他们,根本没想到人群后头还藏着个小丫头。小鱼这样一冲出来,谁也没防备,居然被她一口气冲到杨高成身前,一木柴将人撞倒在地上。   唐小鱼骑在杨高成身上,先一劈手将杨高成攥在手里的纸抢下来,眼睛一扫已经有数了,然后劈手对着杨高成就是一拳。   小丫头没有多大的力气,但这拳出的又狠又准,正对着他的眼眶子。   杨高成被一拳打懵了,尖叫了一声出手要打,一手捞了个空,却听见耳边小女孩尖叫地凄厉地哭叫起来。   “杀人啦,光天化日强抢民妇,打死女童啦!”   杨高成吓得一激灵。   他仗着太平山庄的名势能压制着阳明村的人,但若他真敢在村子上弄出人命来,县大老爷也保不住他。   他捂着眼爬起来,正看见不远处一个看着不到十岁的小丫头片子捂着胸口在地上滚,一边滚一边把泥往身上抹,又哭又喊,好像痛得快死一样。   刚刚还不敢上前的村民们一听这哭声便有些站不住了,手中的扁担握得死紧,几十双眼睛吃人一样地盯着杨高成看。   “看什么看,爷又没碰着她。”   杨高成被大家盯得有些发虚,但他明明没碰着这丫头,眼睛还被这丫头打了一拳,就算要喊痛,也该是他来喊才对。看着这在地上撒泼打滚的丫头,杨高成心头怒起,上前一脚就踢了过去。   “哪里来的耍奸犯赖的死蹄子,没爹少娘的祸患秧子,叫你装,叫你装!”   唐小鱼满地乱滚,但还是被踢了一脚,她身子板薄弱,被成年男子踢在肩上,假嚎顿时变成真哭。   杨高成还要再踢,眼前一花,有个妇人已经拿着门栓对他脑门子砸了下来。   他身边的汉子和妇人们忙上前将那妇人拦住,杨高成这才发现,这拼了命要砸死他的居然就是他求见不得的唐娘子。   “你这泼皮无赖,要打死我的孩儿,先打死了我!”   唐小鱼在地上一见,亲娘怎么出来了,吓得也不嚎了,从地上爬起来就扑到架着唐娘子的人身上去,不拘是哪,得哪儿咬哪儿,直咬得那两个妇人嗷嗷直叫。   这唐娘子是杨大官人一心想要娶回家的,这污脏的小丫头偏是这小娘子的亲女儿,她们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松了手,任娘儿俩抱头痛哭。   “杨高成!”宏亮的声音响起,却是里长杨三爷赶到了。   他到这儿一打眼,便见着满身泥的唐小鱼和披头散发红着眼睛的唐娘子抱在一块儿哭,眼见着这杨高成是欺负着人家,气便不打一处来。   “杨高成,你这是出息了,便带着外人来欺负父老了。”杨三爷已经知道杨高成现在的身份,但再怎么着,杨高成是阳明村出去的人,祖宗根叶都在阳明村,说起来还是他看着长大的一辈,他出头教训也理直气壮。   杨高成正盯着唐娘子和唐小鱼,还在想着那小鱼儿明明是条傻鱼,怎么两年不见竟成一条活鱼了?   听着杨三爷的指责,他冷笑了一声道:“我爹娘都死了,从小也是有娘生没爹养的货。这里哪来的父老?你们当初为了维护一个外乡人,生生将我从阳明村赶出去,当日便该想着还有今天。”他冲外扫了一眼道,“阳明村里八成的地都是太平山庄的,山庄总管事现在是我干爹,想断你们生活不过是话赶话的事儿。我念着我爹娘还葬在这儿,不想对你们做什么。你们可想好了,你们若为了一个外人,甘心把山庄的地都还出来,那我也无话可说。若是做不到,就别管这头的事,我接了这娘们回家过日子,你们自己过自己的好日子。”   唐娘子抬头“呸”一声:“你用不着窝里犯横胁逼着乡亲,我生是唐家人,死是唐家鬼,今日你要用强,就抬了我尸首回去。”说着又回头望了一眼杨三爷道:“三爷不必为了我们娘儿俩犯难,我们这就离开阳明村,不叫这小人再有由头为推你们。”   “唐娘子说的什么话。”杨高成这一手的确让杨三爷为难,为一个寡妇被山庄收回土地的风险他们实在承受不起,但他身为里长,被一个子侄晚辈这样压着脸面上着实不好看,“太平山庄当年跟我们签了五十年的租约,无缘无故他也不敢随意收了地回去。”   话虽说得硬,但调子还是有些软的,杨高成在阳明村里过了二十年,哪里听不出来杨三爷话中的怯意,当下便笑了起来。   “三爷您是里长,今儿咱们也不说地外头的话,只说这唐娘子当年卖身借钱,有契纸在为凭,今日爷来领人,法理都占得住脚,这官司便是打到县老爷那里,也得判我赢。这是我跟她之间的私事,三爷你带着乡亲们就不用在这儿搅和了。”   唐娘子闻言一怔:“我何时跟你借过钱?”   “契纸就在这儿……”杨高成手一扬,才发觉契纸早被唐小鱼抢了去,当下黑着脸让人再去抢回来。   小鱼也不抵抗,将契纸扔在地上,任它沾了半边泥水。   “当年你为给你家傻丫头治病,与我借了一贯钱,言明两年后还三贯,还不出来便以身抵。白纸黑字,上面写得可都清楚着。”杨高成接了下头人捡来的纸,在手中抖了抖,得意之极。   “胡说,你你这是假的,我从未与你借过银钱!”唐娘子气得浑身发抖。   “这上头可有娘子摁的手印儿,还有村里姜夫子的见证。”   姜夫子便是这村子里头的老童生,小鱼母女这些天教孩子们认字,可是得了姜夫子背后不少的咒骂。想来是杨高成找了姜夫子,这两人一狼一狈,联手要坑人了。   唐小鱼冷笑了一声说:“行啊,那咱们就拿着这契纸上衙门去,让县老爷判判,假造契书,强纳良民为奴是个什么罪。让姜老头也去,知法犯法,看看他这老童生还能不能继续领廩米。”   别人不知道这契书的真假,杨高成却是知道的。他不过就是想用这个逼着唐娘子松口嫁给他。要上官衙,意味着唐娘子要抛头露面上大堂,这可是直接影响妇人名声的。杨高成这人虽然手段卑劣,但对唐娘子是真心喜欢,所以才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得到她。凭心而论,他舍不得让唐娘子为了这事上大堂,当下便软了两分。   “唐娘子,你一个寡妇失业的,无房无地还拖累个孩子,死守着有什么好处?”杨高成看着鬓发散乱的唐娘子,鼻头有些发酸,“我现在不是以前那个不吝混子,如今也有正经的活计,吃穿用住比这村子里不论哪家都好。你带着孩子跟了我,我必会好好待你,这丫头我也能当亲生地帮你好好养大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杨高成说了这话,顿了一顿,冲着杨三爷一躬身说:“三爷帮我做见证,这儿乡里乡亲都在,我杨高成敢指天发誓,嫁给我,你便是正头娘子,我杨高成一心一意地待你,绝不相负,有福同享,有难我当,房里也不会有别的女人,如有违誓,就叫我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这誓言一出,在场的众人都有些楞神了。 ☆、第8章打脸   这杨高成初来的时候可是处处透着嚣张,一副要抢人的架势,这会子偏又跑出这么一个誓言来。   在这儿,人人对誓言都看得很重,人可以欺人,不可欺天。杨高成发这么个重誓出来,是极郑重认真的。他能做到太平山庄的管事,看他身上的穿戴,带来的财礼,便知道这两年所得不少,男人手头一宽裕,便会动点淫心。何况杨高成不过二十出头,人长的也不差,这样的身份出去,别说将来有俩相好的置在外头,便是往家里抬个通房的丫头也不是不可能的。他却偏偏起誓除了唐娘子绝不再收别的女人。   这誓言出了口,女人们多是心中感叹,拿眼去瞥自家男人,男人们却都有点不大自在起来。   因为唐娘子不是个未出过阁的姑娘,她只是个寡妇,身旁还带着个半大的拖油瓶。若不是唐小鱼雨天在山上摔一跌,这拖油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痴傻儿。   有些心肠软点的妇人,已经差点要开口帮着杨高成去劝说唐娘子了。   二十五六,正是青春年华,难不成真要一无所有地守着个死去的男人,放过未来的好日子?   唐娘子却抬起了头,从发上拔下铜簪子,将尖头抵在了喉间:“杨高成,我此生只有一个夫君,绝不会二嫁。若你一意相逼,那就只能抬着我的尸首进你家门。”   杨高成面上微黯了黯,却不放弃:“你这一死,难道连孩子也不管了吗?”   “她如今已经好了,没了爹娘还有唐家可以倚靠。”唐娘子看了小鱼一眼,目光温柔,“娘若没了,你就去唐家庄找你爷奶去,你是唐家的血脉,他们总会把你养大成人。”   唐小鱼心里呸了一声,唐家那样对待她母女,她死也不会回去受人脸色被人侮辱。   “娘,我哪里也不去,只守着你。娘你别怕,他不敢硬抬了你去。那契纸是伪照的,上头的手指印又不是您的,只要官老爷取了您的指印跟上头一比对,真伪立现。”   “真的?”唐娘子有些吃惊。   “每个人指纹都不一样,我瞧了,那是大拇指印,是箕纹,娘您两个大拇指都是斗纹,都不用细瞧,分明是假的。”   杨高成的面孔青了又红。姜夫子找了他家婆娘按的指印,没想到一个是箕纹,一个是斗纹,差这么多连掌眼也用不着请,契纸往县官案上一放,便知道这真与假了。   “我不是想让你为奴,我只是想娶你当杨家正头娘子。”   唐娘子冷笑一声:“你死了这条心吧。”   看着杨高成又是伤心又是愤愤的样子,唐小鱼对这个人倒没有先前那般痛恨的心思了。虽然手段太恶劣,说话太伤人,但总算还有那点儿人性,就是对唐娘子痴心一片的成了魔。   “伪制文书是什么罪?”唐小鱼故意扭头去问杨三爷。   杨三爷脸色很不好看,心里早把杨高成和姜夫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只不过杨高成现在是太平山庄的人,他要顾忌着村子里的生计,而姜夫子又是村子多少年来头一个读书能考出童生的人,对读书人与生俱来的敬畏让他缺了些底气,一时之间,面对唐小鱼的置疑竟有些应对不上了。   三爷虽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可不代表站在他身后的乡亲们都是聋子傻子,听不出小鱼话里带的话。也不用去猜,光看杨高成的脸色,和闭口无言的样子,便知道那张什么卖身借钱的契纸真的是杨高成伪造的了。   杨高成没念过几天书,不过会写自己的名字,识得几个数罢了,这契纸他哪里这本事做得出来?便只有那位所谓的见证人,村里一直受人尊敬的童生姜夫子了。   乡下人的思想是极朴质的,他们敬重读书人,甚至潜意识里还有些畏惧,但是帮人做伪,谋害旁人,这旁人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寡妇,这就直接上升到人的品质上了。就杨高成那样的,还真不一定是他想得出来的点子,指不定是姜老头私底下撺掇,一手炮制的。   谋□□女啊,说这老小子禽兽不如都委屈了那些禽兽们。   眼见着群情激愤,杨三爷却没有多少要阻拦的意思,只是对杨高成说:“唐家娘子不愿意,你难道还真要强抢了不成?咱乡下人家都知道强扭的瓜儿不甜,何况你也见了,唐娘子性子烈,你别真做出悔断肠子的事来,闹到县老爷那里,于你主家面子也不好看。”   杨高成自然明白杨三爷的意思,他不过是个小小管事,仗势压压这村子里的人还成,若真出了人命捅到上头去,令主人家失了名誉丢了脸,别说他现在身上这差事,就连命能不能在还不一定呢。   又见唐娘子对他怒目而视,手里头铜簪子紧紧攥着,一副要拼命的样子,也知道今日事不能遂,只能长叹一声,对唐娘子说:“你再好好想想,我虽未读过几天书,但也知道信诺守誓。我是真心待你……”   唐娘子低低喝了声:“滚!”   杨高成不说话了,却也不挪动,只是身体如标枪般笔直地站在唐娘子的身前,双唇紧抿,面皮紧绷着,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要将这人刻到骨子里头一样。唐小鱼偷眼觑了他的神情,一边感慨着她娘亲魅力无限,一边感慨着这人执着得这样可怕,千万不能让个偏执狂当自己后爸。   乱哄哄的一阵,最后还是雷声大雨点儿小的散开了。   唐小鱼在几个媳妇的帮助下将唐娘子扶回观里,见她眼睛通红痴痴发怔,心里也不好受。谢过几位婶婶的援手,将人送出去之后,唐小鱼将门一关,回身蹲坐在床前的踏脚上,扒着唐娘子的膝头说:“娘啊,这事怕是不好办啦。”   唐娘子伸手摸了摸小鱼的头发,嗯了一声说:“你放心,我断不会改嫁扔了你的。我得守着你爹,哪怕他再不回来……”说着又哭了起来。   小鱼拉拉她袖子说:“不是守不守的事儿。您没瞧见吗?连三爷对那个杨高成都有忌惮,全村人都靠着太平山庄的田地过日子,但凡人家手里头握紧些,村里日子就不好过。我瞧着,今儿事情起得突然,村里人都帮着咱们,但时间久一久,大家回过味儿来,咱们在村子里只怕不好过了。”   唐娘子沉默片刻,摇头说:“他们不是那样人,一定会护着咱们的。”   小鱼叹了口气,她何尝不知道,只是一旦涉及到吃饭问题,大家想着的便不光是自己个儿了。   “上有老,下有小,大家都难。娘也不想拖累大家伙儿的吧。”   唐娘子擦了擦眼泪说:“你说的是,不能为了咱们娘儿俩害着全村子的人跟咱们吃苦。”她站起身道,“咱们收拾收拾,离开这儿吧。”   “等等,您别这样急啊!”小鱼连忙拉住她说干就干的娘,苦笑着说,“天寒地冻的,咱要上路也不能这样拍拍就走啊!”   “咱们身无长物……”唐娘子犯了愁。   “所以啊,我去找里长。”小鱼嘿嘿一乐,“咱们走,是帮村子里去了大麻烦,我得去找三爷爷谈谈条件,咱这走可不能白走,他得给个好价钱啊!”   杨三爷这会子正犯着愁呢。   他怎么也没想到,杨高成出去两年居然能混到太平山庄里当个管事,甭管这管事管的是什么事,全村上下四五百口子可都要靠着山庄田地的出息过活。杨高成若是半分不念乡情,为了唐家娘子使点绊子,村里可就难过了。   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唐娘子答应杨高成的亲事,能当个管事娘子,起码吃穿不愁,饱暖有靠。但唐娘子是个读过书的,不像村子里的娘们,男人没了,顶多过两年就会再找个男人来撑门户。读书人最讲究什么三贞九烈的,只瞧着她今儿决绝的样子就知道了,杨高成敢动强的,她当真就敢不要了自己这条命。   唉,若是她们母女不是落在阳明村就好了。   但唐娘子母女孤苦伶仃的,杨三爷这老脸皮厚的,也不好意思跟她们提要求,让她们搬到村子外头去住。   正愁着呢,唐小鱼来了。 ☆、第9章 被逼离村   小鱼进门给三爷见了礼,就愁眉苦脸坐在门槛上,手托着下巴,一气儿连着一气儿地打着唉欠。   杨三爷见她这般情景,当她还在为杨高成上门逼婚的事烦心,想想自己这个里长当得也糟心,一时不慎,跟着小鱼一起长叹了一声。   小鱼眨巴两下眼睛,对杨三爷说:“三爷爷,我烦我的,您怎么也跟着叹气啊。”   杨三爷手里拎着长杆的烟锅子,手里捏着烟丝闷不吭气地往烟锅里塞,小鱼机灵,忙凑上去拿了火石要帮他点火。   “唉……”看着这机灵又乖巧的孩子,杨三爷存了一肚子的话却也没办法对她说去。   这个家难当啊。他抹哒抹哒吸了一口烟,摇了摇头,该说的话总要说的,再可怜,那也是外头来的人,总不能为了这娘儿俩真就将太平山庄给得罪了。   没等三爷开口呢,唐小鱼就说:“三爷爷啊,今儿这事您怎么看?”   杨三爷怔了怔,将烟锅子在床沿上磕了磕,看着身材娇小的小鱼说:“这是大人的事儿,你个娃娃就别掺和了。”   “三爷爷,我打小在这村子里头长大,若没各家的大爷大娘照应,我这条命早就没了。”小鱼挨着杨三爷坐着,抱了他一条胳膊说,“我虽小,但道理也懂些。现今那个男的捏着咱村子里头的命脉。我瞧着他对我娘上心得很,不像是个会轻易放手的人。今儿虽然因为那契纸的事他退回去了,但难保他明天后日不再找上门来。可得想着稳妥法子应对才成。”   这种事你小伢子都能想得到,我还想不到?杨三爷憋着气,闷闷说了声,知道,你个小娃莫管。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杨三爷还是没提出让唐娘子母女离开阳明村的话来,小鱼多少也觉得感动。当下坐直了身子,对三爷说:“我跟我娘商议过了,这些年我们母女都靠着大家帮衬活命,没道理还要给你们添这些麻烦。我们娘儿俩收拾收拾,这两天就离了村子去。想来那杨高成见咱们走了,也不好撕了脸皮找乡亲的麻烦。”   杨三爷没想到小鱼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愣了半晌,将没抽几口的烟袋放到床边上,看着小鱼说:“丫头,这话可不敢乱说的,你们娘儿俩没钱没粮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这大寒天出去,哪有活路走?回去对你娘说,杨高成的事儿有三爷呢,咱们可以想办法解决,你们好好在清心观里待着,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小鱼没想到杨三爷竟然开口就是否决。知道他这是担心她们的生计,便说:“这事还真难两全,三爷爷您的好意我跟我娘都明白着,可是这关系着村里几百口子的活路,您一人也不能扛了全村人的意思。”   杨三爷抬手摸了摸唐小鱼的头,喉头滚了滚说:“我们小鱼子真的长大了。”   “当然,我们也惜命着呢,走也不是这样走,总得能活命才成。三爷爷,我今儿来,就是忝着脸跟你谈价钱的。”小鱼嘿嘿笑了两声说,“不要多少钱,您给拿个主张,我这儿呢列个单子,您瞧着能置办多少就帮我们置办多少吧。”   杨三爷听她说得轻松便当得很,胸口堵着的那团闷气也消下去不少,笑着拍她后脑勺说:“好啊你这个小丫头,到三爷这儿敲竹杠来了。”   小鱼嘿嘿地笑,整个人都快扒到三爷身上去了:“这不是仗着三爷爷疼我,我们走了,总也要能吃饱穿暖啊。三爷爷您的大恩小鱼记着呢,等以后我赚了钱,百倍千倍地报答您和村里人。”   “报答什么啊,”难得有个小丫头这么跟他撒娇,杨三爷脸上的褶子也舒展开来,“你们娘儿俩好好活着,等将来安定好了,有空回来瞅眼三爷就行了。谁能指望上你们!”   小鱼一边笑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张破布,上面用炭条写了密密麻麻地一堆字。   杨三爷斗大的字只认得一箩筐,将破布又扔回给小鱼,让她念给自己听。   小鱼开的价码看着多,其实真不值什么钱。不过是些针头线脑,一些米面油盐加上几块最便宜的麻布。   “就这些?不过够你们吃用小半年的,吃完了咋整?”   “还有我请老魏叔打了一套锅灶,我拿不出钱,能不能请三爷先凑点帮我付了?等我赚了钱,一定还给您。”   “这能有几个钱?”杨三爷一拍手,“一套炉灶锅盆的,这钱我出了。不过你们真的就只要这些?”   听着炉灶的钱有人帮着出了,小鱼松了一口气,笑着说:“够了够了。我娘帮人做绣活和我捡柴这些日子也略凑了几个钱,我们去县城里先找便宜的地方租一个月,等我开了小摊儿,赚了铜钱,一切就顺乎了。”   “你们要去县城?”这下杨三爷真惊了。   县城里没地,她们种什么吃什么?那儿不管是房子还是吃用都很贵,这娘儿俩身边又没个男人支应,要是受人欺负了可怎么办?   “不妥当不妥当。”   小鱼儿也不多说什么,跳下床规规矩矩给三爷行了礼说:“我这就去跟魏叔说说这锅灶的事儿,早一日打好了,我们早一日就出发。”   说完蹦蹦跶跶地跑了。   这边杨三爷找了村里几个长辈说了唐娘子要带着女儿避走的事儿。大家其实心里都有这想法,但人家自己主动提出来了,又觉得心里有愧,不用杨三爷说,这边几个长辈就说,要各家分摊,先把这娘儿俩半年的米粮给解决了。   这事儿传开来,各家的媳妇闺女跟唐娘子处得好的都十分舍不得,一拨拨来清心观看她,各自留了点小体己当别礼不提。   小鱼央了村里的一个长辈,他家里有子侄在县城住着的,先帮着小鱼物色了一个住处。   她手上没几个钱,自然不能去租那独门独院的房子,好在不管什么时代,群租房都是有市场的存在。最后小鱼相中了在城门根一处大院子,那里头住着十来户穷困人家,共用一个场院,男女各一间茅厕,院子里还有一口井。条件虽差些,但里头住的人家都算老实和睦,租金也便宜,小鱼就自己作了主,先交了五十文的订金,租了里头的一个单间儿。   唐娘子看小鱼里外奔波,忙得跟个轱辘似的,又是心疼又是难过。想着她们孤儿寡母的要去县城里讨生活,心底发虚,不觉动了要去投奔唐家的念头。   小鱼听出她的意思,连忙阻止:“娘啊,当年他们不要咱们,现在我们再去,不上赶着让人打脸吗?到时候他们要说咱们在外头活不下去了,死皮赖脸赖着他们家,一定又把咱们往外头扔一回。”   “那时候跟现在又不一样。”唐娘子劝她说,“那到底是你嫡亲的爷爷奶奶,那时候你痴傻着人家嫌弃你。现在你已经好了,他们断不会再嫌弃你的。”   “呸,他们当我是什么啊?一件玩意儿?他们看我生着病就扔掉,便没有半点亲情。再说了,他们能说你跟我爹是无媒苟合,便不会认回你这个媳妇。就算他们肯要我,我也不能离开娘。”   唐娘子眼圈一红,默默搂着小鱼儿。   “娘您别怕,咱有一双手,怎么着都不能饿死了。”   过了几天,魏老头把锅灶打好亲自送到观里,小鱼拿了点麦面,用热水揉了面饼,切了细葱,点了盐,在平底锅上抹了层油,亲手烙了几块酥脆的葱油饼给杨三爷送了去。   那布一掀,葱香味混着胡麻香气扑鼻而至,杨三爷咬了一口,赞叹不绝:“这饼子怎么烙的,这么脆生好吃的。”   小鱼坐在他对面,笑嘻嘻地说:“我跟我娘就打算到县城里卖这个饼子,您老看能成不?”   “成是成啊,这饼子香,我还没吃过这种味儿。”杨三爷捋着胡子点头,“只是这太费油了,本钱可不低,你能落多少子儿啊。”   “虽是油煎的,但其实并不费油。”小鱼扳着手指头给他算账,“这饼子怕是能卖两文钱一块,去了面、油盐和炭火钱,我能落半文钱一块,卖十块饼子就有五文钱进账,可赚了!”   现在成本的大头在油钱上,不过小鱼并不太担心,她看了,那大院子后头有块荒地,等开春她就能把花生种上。有了花生,自己榨油可比买来的油便宜了不是一点两点。那时候再卖油饼赚头更大。   山里长满了野胡椒,她走之前再多摘胡椒走,葱油饼配着胡辣汤一起卖,不怕赚不到钱。   小鱼心里打着盘算,眼睛笑得眯成了两弯月牙儿。   杨三爷总算放了心,他没想到唐娘子还有这么手做饼的技艺,虽然是小本买卖,但人勤快点,手头紧巴点,养个闺女也不是什么难事,这让他心里可好过多了。   临出门前,小鱼扶着门框回头对杨三爷说:“三爷爷,我瞧着今冬雨水太少了些,等开春播种的时候怕有旱,您和乡亲们说说,得早点儿做准备,保保墒啊。”   唐小鱼挎着竹篮走了,留下杨三爷,又开始坐在那儿长吁短叹。   这事,他前些天就跟村里长辈们商量过,今冬雨水太少了,村里种稻的多,需水量大,万一起了旱,别说什么收成,能不能攒出口粮都成问题了。 ☆、第10章进城喽   二月初八,正是个好日子,唐小鱼和唐娘子收拢了村里人送的杂七杂八,辞别了清心观的一众女冠,赶着牛车,跟着村里赶集的队伍,踏上了进城的路。   牛车晃晃悠悠的,唐小鱼被唐娘子搂在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她一个人走在空旷无人的马路上,路在脚下漫延,伸向漆黑的远方,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不时有女人的笑声在她耳边响起,薇薇,小敏……是她要好的闺蜜和同学。依稀中,还有男人的咒骂,像是隔着一层牛皮纸,模模糊糊只留下个怨念的影子。唐小鱼在梦里咯咯笑着,笑醒了。   村里人将她们一路送到租住的大杂院里,将板车留下,然后赶着牛走了。   唐小鱼卷了袖子和唐娘子用布帕包着头发,一点点将家当搬回家。那间小小的不过十六七平方的小屋子很快就堆满了半边。   唐娘子借了人家的灶台烧了点开水,母女二人依偎着坐在墙角,一边喝着水一边笑。   她们本来就是被拔了根的飘萍,在阳明村虽然落了脚,但也是寄人篱下没有一点家的感觉。这小小的屋子虽然简陋,但这也是母女二人头一回自己做主自己定的屋子,逼仄低矮的房间里堆满杂物,却让她们头一回觉得是这样安心。   “咱以后就住这儿了。”唐小鱼靠着墙,抬头看了看灰扑扑的房顶,“娘,您等着,等我赚多多的钱,买间大屋子咱们娘儿俩住。”   唐娘子展开双眉,温柔地看着女儿:“傻丫头,你在哪儿娘就在哪儿,哪儿就是咱们的家。”   唐小鱼站起身,长长伸了个懒腰:“干活干活!收拾出屋子,咱们还要跟邻居们打招呼呢!”   屋子小,东西也不多,娘儿俩忙了两三个时辰,总算是把屋子拾掇得像个样子了。唐小鱼手上不闲着,收拾完屋子又将灶火升上,揉发了面,开始做葱油饼。   第一块饼子出锅时,满院子飘着香气,把院子里的小馋猫儿们全都勾搭出来了。   各家有那年纪小的丫头小子的,一个个含着手指,眼巴巴地看着院子里头忙忙碌碌的小姐姐,看着她一会揉面擀面,一边儿撒着葱花儿,一忽儿又在面饼上撒胡麻。油汪汪金黄黄的面饼一张一张利落地翻个个儿,被她拿木铲子铲出锅,整整齐齐地摞成一叠。   终于有个五六岁大的小子馋得受不了,滋溜跑到小鱼的面前,咽着口水指了指那叠烙饼。   “给你!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说不上来可没有饼子吃。”小鱼笑着抽出一张半凉的饼。   “小虎!”孩子脆生生的回答在院子里回荡起来。   “好孩子,拿去。”小鱼将饼递了过去。   这有一个开头的,剩下的孩子们呼啦就将小灶台给围上了。   不管多调皮的孩子天生都是个吃货。唐小鱼用一叠葱油饼收拢了整个院子里小孩子的心。对自己孩子有善意的人总是容易得到家长的好感。没过多久,唐家母女跟大杂院子里的人家已经打成了一片。   会住大杂院的都不是什么有钱人家。这里头大部分是趁着农闲时来城里做短工的。也有一部分是城里大户人家里做活的小厮或丫鬟的家人,在这儿租间房子好离着孩子们近些。   新搬进来的母女看着干净利落,也是个良善人家,家里没个男人照应也怪可怜的。大抵同是穷苦人家,共鸣有之,看着人家是寡妇孤女,相比起来心里也不觉有些优越感,对她们母女便更加和善了。   小鱼扯了块黄麻布,拿着炭条仔细地描了个大大的美术体“唐家酥饼”,拿根木棍绑了当旗子,将炉灶面油装上了板车,一切就绪,就等着明儿一早去开张了。   可巧第二天便是大集,一大早街上便全是人。   小鱼知道但凡这种大集,好位置自己是占不上的,占了好位没得还会被人怨恨捣乱,她带着唐娘子走到集市靠边一段稍有些冷僻的地方,将摊子支起来。   一头灶上生火将油锅热起来,另一头放了大锅,煮起了胡辣汤。   大大的旗子在摊头一插,唐娘子揉面做饼,小鱼煎饼搅着胡辣汤,扑鼻的香气飘出老远。清灵灵的嗓子也高声唱起来。   “酥香的唐家酥饼哎,又酥又香,吃过难忘!”   唐娘子红了脸,低声喝道:“你叫什么叫,怪臊人的。”   “酒香还怕巷子深呢,咱不吆喝,谁能过来买饼子喝汤啊!”小鱼不管她,直着嗓子吆喝。   十岁的小姑娘还是童音,又脆生又水灵,杂着扑鼻的香气,穿过巷子口,飘到过往的行人耳中,鼻中。   “什么东西这么香啊?”渐渐的,有人围了过来。   “小姑娘,这饼子怎么卖?”   唐娘子怕羞怕臊,脸上围着条干净麻布当口罩,只管低头揉面做饼,唐小鱼笑得极甜,跟客人们说:“独家密制酥香饼,大叔您来一个尝尝,保证吃一个还想第二个。只要您两文钱一个,我们娘儿俩第一天开张,开业大酬宾,买四送一咧!”   要说这一张饼子卖两文钱算是够贵的了,但是人家一看,这饼子真正是拿油煎出来的,焦香扑鼻,真拿两文钱来尝尝鲜也不是舍不得的。   陆陆续续的,真就有人买了。   咬一口下去,外皮酥脆,内里嫩香,葱香加胡麻香加面香揉在一处,真是叫人直夸好。   “大叔,光吃饼子口干,配着咱家秘制胡辣汤更爽口哦!”小鱼立刻大力推销胡辣汤。   要说赚钱,卖胡辣汤可比葱油饼要赚钱。   葱油饼要拿油煎,胡辣汤只是一大锅水配着一碗薯粉打两个鸡子,加一把碎蕈,木耳,点醋加胡麻油,再撒一把胡椒就做得的,本钱都没几个子。一碗一文钱,一大锅便能卖二三十文了。   这大寒天,喝一碗胡辣汤,从里到外立刻就暖了起来,微酸麻辣,令人胃口大开。   “这汤味儿绝了!”喝汤的大叔挑起大拇指称赞。又忙着让唐小鱼包了四块饼回去孝敬老娘。   “大叔,这是油煎的,放凉了老人家再吃怕不克化。”小鱼又加送了一块饼给他说,“回去拿干锅炕热了再给老奶奶吃,别吃太多,一次吃一张就够了。”   大叔乐了:“小丫头心可细,是个会做买卖的!”   唐小鱼的摊子前不一会就排了长龙,她也没想到胡辣汤会那么受欢迎,没桌椅,就带了五只粗陶碗来,只能站着喝汤吃饼,唐娘子面也来不及揉了,不一会就得去洗碗。   母女俩头一天出摊做买卖,忙着飞起,过了午时,带来的面粉鸡蛋全都用得精光,那时候还有排队买饼的,换来好一通埋怨。   唐小鱼人小嘴甜,连连谢罪,又保证明儿早些出摊,多备着料,多做些饼。   二人半天下来,腰酸背疼,肩膀都硬了,不过收摊子里看着那装得满满的笸箩,二人还是心中狂喜不已。   推着小车回了大杂院,两个人把门一关,盘腿坐床上数铜子。今天卖的饼子加胡辣汤一共收入了三百二十七文钱,看着床上一堆铜钱,唐小鱼欢呼了一声抱着唐娘子在床上直蹦。   除去面、油和炭火钱,算下来足赚了一百文,首战告捷,母女俩欢喜之余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第一天实在是太慌乱了,忙了这头管不了那头,准备也不足,只卖了半天的。   唐小鱼拿了沙盘在上头写写画画了半天,正好下午没事,便数了些钱带在身上,拉着唐娘子到街上去了。   她先到了纸铺,上好的宣纸买不起,而且用起来也不方便,就捡那发黄的硬毛边纸买了大大的两张,又到米行里买了二斗麦粉,再去菜市场买了些葱姜鲜磨。   这一去花了百十来文,二斗麦粉差不多三十斤重,唐娘子裹了小脚哪里扛得动,只能又花了五文钱,央着米店的伙伴帮着扛到大杂院子里。   忙到下晌,唐小鱼便帮着唐娘子升火做了饭。   家里有新收下来的菘菜,还有三爷送的一小块腊肉。唐娘子拿刀薄薄片了七八片腊肉和着菘菜炖了,就着现成买的鲜磨,炖了锅菘菜腊肉鲜磨锅子。小鱼揉了点面,拿刀削成面片下到锅子里,吃面就汤甚是惬意。   吃饱了饭,小鱼把毛边纸拿刀裁了,订了个小册子,找了根细木棍子一头烧黑当笔,做了个简陋的账本。   反正她用阿拉伯数字记账,这账本谁也看不懂,小鱼美滋滋地打格子划线,一边记借一边记贷,唐娘子看她忙忙乎乎的也不知忙啥,也不管她,只拿了料子绣鞋面儿。   唐小鱼到底身子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忙了一天早累坏了,太阳一落山,便洗洗睡了。唐娘子却还借着外头的月亮做活,直到眼睛发花,实在是看不清楚了才罢手。   唐娘子给小鱼掖了掖被子,看着女儿熟睡的面容怔了好半晌,才敛了眉目,低低地发出一声叹息。   小小的孩子,跟着她奔波劳累着,粗衣鄙食还那么乐观通达。现在看来,反倒是她在照顾自己了。   唐娘子也不知是不是眼睛用久了酸涩,拿手背揉了揉,心里千头万绪理不出个道道来,终于是搂着唐小鱼睡了。 ☆、第11章 第一桶金   鸡打头鸣的时候,唐小鱼就起来了。   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灯油太贵,大家都是能省则省。   她早上起来洗漱完毕之后,大杂院子里头大多数人家都起身了。   天还没亮透,四周都是灰扑扑的,推开房门便有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似地刮过来。   小鱼再次清点了一下摊子要的材料,面是头天晚上揉得醒好的,有了昨儿的经验,小鱼做了充分的准备,这回出饼可以更快更好。   天蒙蒙亮的时候,小鱼敲开了邻居的家。   “洪大叔早啊。”   洪大叔是这院子里大家默认的头儿,平常邻里有什么纷争大家都来找他评判。小鱼一早便打听清楚的,所以挎了半篮子鸡蛋,特地来洪家拜见。   “唐丫头今儿不出摊?”洪大叔四十开外的年纪,手脚粗大,长得有点凶,一般小孩子跟不太敢跟他亲近。   唐家母女昨儿去摆摊子卖那个香喷喷的脆饼子,这满院子的人都知道,看着她们昨天未过午就一脸喜气地回来便知道生意不差。   “我们初来乍到的,很多地方不懂,还要靠大家提点帮忙。”小鱼笑眯眯地将篮子里的鸡蛋一个个摆到洪家的桌子上,“我们从山村里出来,也没什么好孝敬的,手里有几个鸡子儿,让婶子给栓子哥和虎子弟弟摊鸡蛋饼吃。”   “这哪能收。”洪大叔嘴上说不要,但也并没摆出要推辞的架式来。   小鱼心头微松,知道这是不见外了。   “大叔啊,您也知道,我跟我娘做个小本买卖,便指着这个糊口。”小鱼捏着衣带,看了眼洪大叔的脸色,接着说,“女人家抛头露面地也不容易,咱们头回做买卖,不惯规矩,能不能请大叔指点指点?”   洪大叔心里暗暗点头,原本他也想提点唐家母女两句的,但人家是刚来的,面也没打见过,自己这样去说,一来人家不一定信,二来非但领不了情说不定还会被误会是讹欺妇人。   不管在哪里发财都要答兑地头蛇。有那帮闲地痞的,欺行霸市的,不管在哪个朝代都有生根发芽的土壤。小鱼也没想过自己能避过去。   她们孤儿寡妇的没个依仗,在别人眼中就是块肉,别管是肥是瘦,是苍蝇就得来叮一口。这时候弄清楚市道行情,傍对了胳膊,才不会被人咬得出血掉肉。小鱼是想好了,花钱买个安心。但凡有规矩的,那些闲散痞子便伤不了她们根本。这当然就要人去引路,洪大叔无疑是最合适的。   洪大叔的大儿子在县衙主簿家里当差,他们老两口带着两个小点的儿子在县里讨生活,瞧着主簿的面子,黑里白里都要卖他两分薄面。虽然他们手头没多少钱,但在县里头的人脉还是广的,知道哪帮哪派可倚得,知道哪个地头要向哪拜着。   洪大叔既收了小鱼的礼,自然细细分分地将这街头的派系一一说与她听。昨日她摆摊的地方是正大街,那片的确有人罩着,领头的人外号麻刚,家里哥哥是县衙的班头,收的钱虽然略多些,但拿钱办事,为人也算仗义,但凡他地头上交过份子银的,外人便欺负不到他们头上。昨儿个唐家母女头回摆摊子,麻刚手底下人没去收钱,大约也是见她们是全生面孔,先放一天。今天应该就要来上门收钱了。   小鱼听了连连点头。   她不怕保护费交的多,就怕不知道要交给谁,交多少。像这样一条街有固定收费的才令人安心,凡事讲个规矩方圆,只要有规矩,一切都好办。   小鱼再三谢了洪大叔,这才请了唐娘子,母女二人推着小车又去了昨天摆摊的正大街旁的小巷子口。   天色已经明亮,街上行人也不见有多少,不过临街的店铺已经在卸铺板准备开张了。   唐娘子忙着生火,小鱼调好胡辣汤的配料,便去摆放从别家暂借来的两张简陋小竹桌和四只长条凳。   晨风将她插在摊头的旗子吹得呼啦啦直响,朔风呼呼地吹,直打人衣裳领子袖口处往里头钻,小鱼打了个寒战,搓着手原地跳着,活动快僵掉的手脚。   “娘啊,等以后咱有了钱,我就去盘个像样的铺面,以后咱就在铺面里头,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再雇几个人打杂烧火,咱就去当老板娘和小姐,窝在后头享福。”小鱼眼馋地看着对面街上开张的铺子。   不用多大,像那个卖糕饼馒首的铺子就刚好,揭开蒸屉,那白腾腾的热气将人都包裹起来,好暖和的感觉。   唐娘子盛了一碗热汤递给小鱼:“喝些汤暖暖身子,你再苦两天,等娘把你这手艺都学熟了,你就在家睡着,娘一个人看着铺子就行。”   “那怎么成?我最爱听铜板响了,您要不让我收钱听响儿,我可跟您没完!”小鱼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汤,从里到外都暖了起来,“干活干活!再过一会儿,街坊们就要出来吃早饭了!”   过不多时,香喷喷的葱油胡麻味儿就从小巷子里飘了出来,像把小勾子,将行人的脚步一点点勾到那里去。   “又酥又香的唐家酥饼咧!买四送一喽!”伴随着四溢的香气,清凌凌的女童声音吆喝起来,又精神又敞亮,听得行人心中便是一振。   昨儿尝过味道的,便有家人端着盆过来,买上四五块酥饼再加上一锅胡辣汤,捎回去带给全家人当早餐。没尝过味儿的,也聚拢过来,有钱的买上两张饼就汤,没钱的也瞧一眼闻闻味儿。   虽然小鱼做了充足的准备,第二天排队的人比头天排的人更多,队伍也更长了。   一口平锅,实在没办法做得太快,加上不少人一买好几张,排在后头的人便有些心焦气躁起来。   小鱼个儿小,摊煎饼摊久了胳膊发酸,唐娘子便接了她的活儿。她人长得美,手指白皙纤长,木铲给饼子翻个时姿势优美利落,有那轻狂的男人嘴里便不太能管得住了。   唐娘子面皮薄,听得几句早红透了耳根,紧抿着唇眼泪都快掉下来。   小鱼人往摊子前一站,一手接铜板,一手拿竹夹子夹饼,生生又让排队的队伍往后退了一步。   “各位街坊,大叔大婶,哥哥姐姐,我们母女靠手艺糊口,本小利薄,蒙大家看得起来撑着生意,小女子这里谢谢大家。不过我们是手艺人,靠得是手不是脸,女人家过活本就艰难,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想抛头露面?还请大家给给脸面,有那嘴里不干不净胡说八道的,我们拼着不赚您的钱,也不能再卖饼子由人侮辱。就说您呢,这位大哥。对不住,您回家把嘴洗洗再来,这饼子不卖您,下一位请。”   小鱼嘴巴甜,说话利落又戳人心。本来看她们身形瘦弱的一对母女,在这大冬天来出摊就觉得可怜,难得的是汤饼又这么好吃,人也有骨气,自然是得人心的。   那刚刚嘴里胡吣的青年还想闹一闹,早被后头的大叔大婶戳着脊骨骂了个跟头,可又不甘心排了半个时辰队什么也买不着。只得又是作揖又是告罪,赌咒发誓再不调戏大娘子,只求能买两块饼回去不至于白瞎了时辰。   小鱼也知道见好就收,做生意的和气为上,转怒为喜,还是做了生意。   这么一闹腾,嘴里浑话的也差不多没了,唐娘子便取了块麻布把口鼻蒙上,只管在后头专心烙饼,小鱼负责收钱卖饼加煮胡辣汤。忙到晌午后,带来的材料竟然卖了大半,一个笸箩都装满了。小鱼将笸箩里的铜钱倒到木头匣子里收好,又将空笸箩放上,等着下一拨生意。   正此时,见着街头来了三个大汉。大冬天也不怕冷,敞着怀,露出刺着虎虫的胳膊,乍着肩膀,一摇三晃地到了摊头前。   小鱼眼尖,瞧见这三人腰上都系着一条青布腰带,腰带上黑线绣着一只狼头,心道:终于来了。   这三人转眼来到近前,正要发威呢,就见一个身材娇小,眉清目秀的小丫头笑嘻嘻地迎上来,对他们招手道:“三位大哥,快来我们摊子上坐坐,喝口热汤暖身子!”   三人对视一眼,果然就挑了板凳坐下。   这一般来说,收保护费的人到了新客这儿,都要先来个下马威,好叫人知晓他们的厉害,明白他们的手段,这样才能让人乖乖掏了钱出来,省去口角麻烦。但凡有客商,见着他们这样横七蛮八的样子,能躲都躲了,哪还有笑着迎上来,往自家拉人的?   这小丫头笑得甜,声音清脆,倒是令人可喜。   小鱼麻利地盛了三碗胡辣汤,又拈了三张饼放在三人面前。唐娘子看着这三人胆战心惊地,悄悄儿拉了女儿的袖子低声道:“小鱼,你去看着锅,还是我来。”   小鱼哪肯让漂亮的唐娘子去应对三个混混,一把将她推到锅前:“娘您趁空多烙些饼,您瞧有客人来了呢。”   然后转声跑到那三人面前:“三位大哥尝尝这饼子这汤,不收钱的。”   倒有些眼色,不过给点不要钱的饼子和汤就想躲了账了?   三人对视一眼,眉峰一扬,便要发作。 ☆、第12章 背靠大树   还没等他们拍桌子发作,小鱼已经快手快脚地放上一只布袋子。   “我们家是洪大叔的邻居,他已经交待过了,这是这个月的,请哥哥叔叔们吃酒。”   手扬在空中,便有些落不下去了。   怪不得这小丫头这么机灵敢拉人来吃汤饼,原来是早知道规矩的。洪老六的名字他们也知道,晓得他儿子在主簿家里头当差,颇得主人的眼,便是看着洪家的面子,也不好难为这丫头。   那手轻轻落下,将钱袋子拎在手里,解开瞧瞧,满满装着铜钱,沉甸甸的倒没作假。三人脸上颜色变得和悦。   “小丫头真识趣,这里头足数不?”   “足,您要不数数?二百五十文钱,一个月的份子,不敢少的。”唐小鱼陪着笑说,“三位大哥您也瞧见了,我们本小利薄,也赚不了多少,本该再给三位哥哥点酒钱,但实在是手头紧凑,只能请您三位吃点汤饼。等以后生意做顺了,少不了三位哥哥的份。”   三人笑了起来:“就你们这小摊儿,能糊口也就勉强了,我们还能指望着你把生意做大了再孝敬咱们?行了,有洪老哥的面子,你们又交足了钱,咱们也不会难为你。只管好好做生意糊口吧。”   看,这就是规矩的地方。   拿多少钱办多少事,不会再额外压榨。小鱼拍拍心窝,松了口气。   “哥哥们吃啊,冷了就不香脆了。”   一个人咬了一口,突然怔住了,过了半晌猛地一拍桌子:“这饼子绝了!”   三人儿狼吞虎咽地吃喝完,抹了抹嘴笑着说:“小丫头,你家汤饼子果然好吃,生意指定能好。咱们也不指着你多孝敬,以后常 来你这儿吃,算便宜些便是。”   小鱼连连摇头:“哪敢收哥哥们的钱,觉着好吃只管来吃便是,不收钱的。”   三人心中大畅,又叫小鱼给包了几块饼说是要送去给大哥尝尝,并拍着胸脯打保票以后多照应唐家的小摊,绝计不让人欺负她们孤儿寡妇,这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小鱼擦了把冷汗,拖了张凳子在唐娘子身边坐下:“哎呀娘喂,总算搞定了。”   唐娘子拍了拍心口也是长出了一口气:“娘看着他们就害怕,你小小年纪的,胆子也忒大了。”   “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虽然交了不少钱出去,但咱也算是有靠山的了。咱们在街上做买卖,总会遇上极品,跟人撕扯对仗不是咱的强项,这种时候就要靠他们专业的来。”   这下子心里有了底,小鱼也能放开胆子去做事。   这一天虽然花出去二百五十文这么大一笔钱,但收入也不少,两相冲抵之后居然还略有盈余,这让母女俩都开心不已。   之后出摊也是极顺利的,大约是那帮人打过招呼,街上虽然有些地痞混混窜来窜去的,但还真没有到她们摊子上闹事的人。   不过在外头摆了半个月的摊,唐家母女就看了好几家不肯交保护费的店铺被人上门闹腾的。   那三人隔三岔五总要来小鱼的摊上吃喝一顿,临走再揣点饼子走。有他们在,看着她们摊子生意红火眼红了的人也不敢上来闹事。到了月底,小鱼摸了账本出来算一算,一个月除了房租生活和出摊的本钱,盈余了足了两贯多,这可是一笔大财了。   小鱼开心不已,特地上街买了一只鸡,加了口磨、笋干,又切了一小块五花肉,炖了香香的一大锅,母女俩打了顿牙祭当庆祝了。   总卖葱油饼和胡辣汤也太单调了,虽然好吃,也禁不得天天吃,何况这材料简单,做起来也不复杂,不过一个月,城里已经有好几家山寨版出来。虽然味道没有唐家汤饼好吃,但总也分流走一些客人。   小鱼收摊之后在家里琢磨几个新点心,与唐娘子商量了,试做了一些请大杂院里的大人孩子尝,挑着那本钱低,做工简单的又订了几种。   一种是嫩豆花。从豆腐坊里订了嫩豆花回来,配上酱菜、盐、葱末、胡麻油一起。做豆腐费工费力,她没办法自己做,从豆腐坊进货虽然贵,赚头也低些,但做起来简便,口味也好。特别是酱菜品种多,客人可以自己选料调配吃,自己自足倒也新鲜有趣。   一种是油条。小鱼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黄金棒。这时候还没人会做油条,就看见唐家的小丫头将面切成小段,两根压一起绞一绞,下到汪汪一锅油里,细细的面条泡发起来,炸得透透的,金黄酥脆,引来无数口水。一文钱一根黄金棒,势头比刚开始的葱油饼还旺三分。   一种是灌汤小笼。拿猪皮熬冻剁碎了混着猪肉臊子调了味用死面皮包起来,上锅蒸。皮薄馅足,内里一大汪汤水,就口一吸,鲜香无比。这时候猪肉是贱肉,大户人家不怎么吃,价钱也不贵。但比起酥饼来,还是要贵一些的。难得的是小鱼家蒸出来的包子,包子皮跟透明的一样,碰一下还轻轻颤着,又好看又好吃。刚一推出来就极受好评。   油条做着看起来简单,却不像葱油饼那样那容易模仿,灌汤小笼更是如此。馅调对了味,做不出那灌汤,灌汤找到了法子,又做不成那蒸熟后晶莹发亮的包子皮儿。这两样顿成了唐家摊子的绝活儿。   随着早点摊子名气大起来,客人也越来越多,单靠小鱼和唐娘子已经没办法应付了。小鱼就和唐娘子商量着,紧着大宅院子里找着那干净麻利的媳妇和十二、三岁的姑娘,招了四个来帮忙。一天每人十五文钱,包餐。   又新置办了五张桌子,十几个长条凳,弄了一辆推车,加了两口灶。小鱼每天晚上熬两大锅粥出来放在火上煨着。早点摊子上这下可选的东西多了。   除了原来就有的葱油饼、胡辣汤,又新增了豆花、黄金棒、灌汤小笼,加白粥、瘦肉粥、红豆汤、菘菜鲜磨汤……,一顺排放着也有十来样选择。小鱼在摊位前立了几个木桩,拉上绳子,将摊位小车排开,一头进一头出,头里桌上放着一撂简易的竹匾,客人来了拿个竹匾顺序走过,看上了什么就让媳妇们拿,走一溜在出口处由小鱼结账收钱。   每样早点都有个小木牌子,上头用炭笔端端正正地写着价钱,虽然不是所有客人都识得字,但这价目牌一摆上,醒目又显得规矩,来吃饭的不自觉便端正起来。   难得的是,负责结账的小姑娘看着不过十岁左右,算起账来又快又准,几乎是张口就来,这让客人们惊讶之余又有些佩服。   这样新鲜的自助式早餐就餐方式让这早点摊子颇有些独树一帜的味道,省人手又不容易出错。一个月下来,小鱼盘账盘得心花怒放,来帮手的那四个媳妇闺女也乐得合不拢嘴。   一天十五文钱那是老爷们吃苦受累一天才能赚到的辛苦钱,她们都是做惯了活计的女子,这点活还真不算累。一个月里,只要出摊就有她们的钱拿,一个月下来,少说能拿回家三四百文,她们以前给人洗衣裳做绣活打短工三四个月也未见能攒下这些铜板。   何况小鱼每天给她们的伙食也好,有肉有菜,有干有稀,一个月下来,个顶个红润水灵,人都胖了一圈。宅子里别家看着眼馋,可是小鱼到底是小本买卖,能招四个已经算是不错又不错的了,再去求塞人只是给人添为难。   要么说,穷人家里懂礼知情义的反倒要比富人多呢。就这么个大宅院子里,总共十四户人家,近七十口子人,处得跟一家似的,有难大家帮,有事大家忙,虽然唐娘子和小鱼手头攒了点钱,够搬个条件更好的地方住,但她们商量再三,还是舍不得这里的人,就这么住下去了。   天早就暖和了,柳条抽芽,四处芳菲,小鱼的早点摊子越做越顺手,她寻思着,也该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把小摊变成铺子了。   只是正大街比较热闹,临街的铺面难找,有意转让的,要价也太高,她一时盘不起,娘儿俩只能继续这么风里来雨里去的凑和着。   埋在床底下的种子包一直是小鱼的心病,开春这么久了,她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地,种自己的粮食呢?   这天早早收了摊,唐娘子在院子里头洗衣裳,小鱼在几个媳妇的帮忙下把推车收拾好了,捡着剩下来的几笼包子满院子给小孩子们发放。   这些天,这些娃娃们吃惯拿惯了,一个个都吃油了嘴,家里伙食都不大肯吃,天天巴望着小鱼姐姐带好吃的回来。家里大人们不过骂骂,倒也没太在意。小鱼拿他们当家里人,他们自然也不那么见外。每天出摊有剩的吃食,小鱼都拿出来给大家分了吃,断不会隔了夜再放到摊子上卖。   做买卖这么认真讲诚信,还是很得大家的心的。私底下,对唐家母女也不知挑了多少回大拇指。   转了一圈,小鱼蹲在唐娘子身边,抬头看着蓝湛湛的天,皱起了眉头。   “娘啊,感觉很久都没有下雨了呢!” ☆、第13章 悄悄回村   唐娘子并不在意,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说:“可不是,不下雨好啊,咱们能一直这样出摊。下了雨就只能在家里待着了。”   小鱼眉头皱得死紧,盯着天看。   “瞅什么啊,仔细一会眼晕。”唐娘子拿着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你身上衣裳又短了,娘明儿上街给你扯块花布做身新衣裳吧。”   “不用费那钱,我这身挺好。做新衣裳还怎么干活啊,又是烟又是油的。”小鱼垂下头,拿手指头在泥地上东划西划。   唐娘子看她心情不好,精神萎靡,忙丢了手里的衣服,拿手背去触她额头,“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呢。”小鱼让了让,咬了咬唇对唐娘子说,“明儿咱们歇一天吧。”   “啥?”唐娘子一怔,问道,“为啥?”   “我想回村里一趟。”   唐娘子脸色微白:“怎么要回村子里了?出了什么事儿吗?怎么没人来跟娘说一声儿?难不成是那杨高成又来勒逼了?”   “不不不,不是那事儿!”小鱼忙安慰她,“就是想回村看看。”   唐娘子迟疑了片刻,摇摇头说:“咱们当初说好了,离开村子便不再回去给大家招麻烦。现在你回去,万一被人瞧见,再让那人知道,怕村里不妥当。”   小鱼抱着她胳膊点头道:“这个我省得的,所以只是悄悄儿地去,不惊动人。娘您不知道,我虽把咱们小菜园子里的菘菜都送了观里,但那儿还有我一窖的粮食,我得去瞅瞅坏了没。”   小鱼人小心大,唐娘子这几个月来算是知道女儿的脾性了,认准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既然说要回去看看,那也只能让她回去,不过心里放心不下,千叮万嘱。一个女孩子要走十几里路,哪个当娘的都要心里着慌。   “娘您别担心,我算准了的,明儿小山他们要来城里头卖柴的,直接送到易记去,不多点功夫就要回程,到时候我远远缀在他们后头走,人多,不会出事的。”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唐娘子给小鱼收拾好,看着她出了门,这才回到家里,拿了块新布出来,打量着给女儿裁件新罩裙。   单说唐小鱼,易记的位子她可还记着,盘算着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便在易记对面的街口等着,果然过了顿饭的功夫,见着村子里六七个小子说说笑笑地拉着一车柴进了易记的后院。   又过了一会,他们出来,小山却又掉头走进去,直着嗓子冲里头喊:“掌柜的,十三捆柴当是五十二文,您多给了三文钱了。”   那易记掌柜的笑了一声说:“倒识得数的,多给你们几文好买几块糖回去哄你们弟妹吃。”   几个孩子都笑起来,再次大声道谢,然后走上街,便当真要去买糖带回家。   小鱼趁着大家散开来走的功夫,摸到小山身边,轻轻在他后背拍了一下。   “嘿!”   “啊!”小山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个水灵灵的姑娘正歪着头冲自己笑。眉舒目清,秀秀气气的,身上穿着干净的蓝布小袄,下头是一条厚麻布的罩裙。   小山先是红了脸,抓了抓头,然后怔了怔,突然指着她叫起来:“小鱼?”   “是啊!”小鱼点点头,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嘘,小点声儿,别让旁人听见。”   杨小山立刻捂住了嘴,跟着小鱼来到街边拐角没人的地方。   “小鱼,你跟唐婶子怎么样了?可吃得饱?有没有人欺负你?”杨小山拉着唐小鱼不停地问。   唐小鱼点点头说:“我们好得很呢,比村子里吃的还好。进宝叔和婶婶呢?他们身体好不好?”   “好着呢,就是我娘成天叨叨着,想极了你跟你娘。”杨小山微红着脸,憨憨地笑起来。   “那个叫啥杨高成的后头来没?”   “怎么没来啊,来了好几回。”杨小山说,“开始他还不信你们离开村子了,后来找了几回没找见人,也就算了。倒没难为咱们。那天我在三爷家后院偷偷瞧见他哭来着。就蹲在院子里,哭得可伤心了。打那以后就没再见到了。”   小鱼嘴巴微微一撇:“那就是死心了呗,不来最好。”   “那他都不来了,你们啥时候回村子啊?”小山眼睛发亮,看着几个月不见已经大变样的唐小鱼,目光中充满期待。   “不能回。”小鱼摇摇头说,“现在你看着是死心了,等我们回去,他立刻又能来闹腾。这事没这么快完结的,等过个三年四载的,他娶了媳妇过日子,把我娘给忘了的,我们才能回来。”   杨小山极为失望,忍不住又咒骂了几回杨高成。   “对了,那个姜老头,不是跟人合伙算计你娘吗?你们走了之后,村里头有人结了伙,给他套了麻袋狠狠揍了一顿,躺在床上一个月下不来地呢。”杨小山说着嘿嘿直乐。   “他家地也被人踩了,姜老头那婆娘坐在地头哭爹喊娘都没人理的,可解气。”   “哎哎,怎么糟蹋庄稼啊,你们也真是的……小山,你不会也掺和进去了吧。”   “我年纪小,他们不带我玩儿啊。”杨小山很不服气,“只能帮他们望个风啥的。三爷说姜老头是童生,要是打了他会吃官司。现在人套他麻袋,他就算想找人告都找不着。”   何况他与人伪造契纸这种事是上不得台面的,若真捅到官衙里,姜老头的名声就全完了。   也算是他自作自受,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这事一闹,村子里的人都不肯请他教自家孩子了。就这品行,能教出什么人材来?怪不得六十好几了,读了一辈子书,也只能考个童生出来。   “小山,我要跟你们回村子里一趟。”唐小鱼对杨小山开门见山地说,“你是我最信得过的,这事只让你一人知道,别对旁人说啊。”   杨小山头回被人这么托以重任,顿觉身子都拔长了,立刻点头如捣蒜,连声应了。   “我先去见你爹娘,再去看看三爷爷,赶天黑前回来,到时候可能要麻烦你送送我,不白送的,你肯不?”   杨小山拍着胸脯说:“怎么不肯?说什么白不白送的,咱们打小一块儿长大,你要当我是哥哥,就别说这样见外的话。”   “好,谢谢小山哥。”   杨小山叫好了伙伴们,急急往村子里赶,小鱼远远地跟在他身后头,小山不时回头看顾一下。   那些孩子们卖了柴,都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或是赶路,或是笑闹,倒真没人注意。   等他们到了村子里,正赶上晌午饭,村里子炊烟袅袅,安宁静谧,不像城里头不管什么时候都人叫马嘶的闹腾。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唐小鱼觉得村子里空气都格外的清新。   她深深吸了两口气,便熟门熟路地摸到了杨进宝的家里。   谁知道她还来巧了,杨三爷正好就在进宝叔家里坐着呢。   杨进宝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庄稼把式,家里种着近十亩地,算是远近闻名的种田能手了。此时跟里长一个坐在桌前,一个坐在门槛上,正愁眉不展地吸着烟呢。   杨小山进院子就大呼小叫地喊着他娘,让他娘过来瞅瞅是谁来家了。他娘上前对着他脑门子就是一巴掌:“瞎吵吵啥?没见你爹跟你爷商议事呢。快去洗个手,一会儿就开饭了。”   唐小鱼从杨小山的背后钻出来,笑嘻嘻地对进宝媳妇扬了扬手:“婶子!”   “哎哟!”进宝媳妇一嗓子,连忙又将手捂上,赶紧关了院门,回身一把就把小鱼搂进怀里好一通肉啊肝啊地乱叫。   “你们一走两个月也不说托人带个信,你们过得好不好啊,还需要点啥不?”进宝媳妇拉着小鱼左看右看,见没缺没少还长胖了不少,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受。   “你这是越长越漂亮了,可见在那边吃好喝好的,小没良心的,出了村儿就忘了咱村的人了。”进宝媳妇吸吸鼻子,眼圈就红了。   “这不是怕给大家招麻烦呢嘛。”小鱼嘻嘻笑着,抱着进宝媳妇的胳膊撒娇道,“您瞧我这不是想您想得肠子都快断了,巴巴儿又跑回来吃您做的馍馍了?您放心,这一路我都悄悄地,没人瞧见我来。”   “呸,就一张小嘴抹了蜜似的,你还能稀罕我家做的粗馍?”话虽这样说,进宝媳妇还是眉开眼笑拉着小鱼进屋坐。   主屋是留给爷们的,小鱼跟着进宝媳妇进了堂屋才问,“家里有客?”   “这不你三爷爷在这儿呢嘛。”进宝媳妇收了小鱼递过来的竹篮子,里头有烙好的饼和放冷的灌汤包子,她也没细看,就随手放在桌子上,“正愁着呢。”   “愁?三爷爷来您家,是找叔有啥要紧事吧。”   进宝媳妇长吁短叹着,可不就是要紧事吗?   开了春,这天老爷就收了雨葫芦,整整两个月也没下过一场透雨,眼见着是要到插秧的时候了,外头的山溪已经缩了又缩,不过够人和牲口喝用的。灌地用的水都要靠老天,现在老天这么整,可不是要了人老命了!   “你叔和你三爷啊,这两天心急火燎的,嘴头都一圈泡了。”一谈起这个,进宝媳妇也是一字三叹,眉头都拧成了个结。 ☆、第14章 救命粮食   “保不了墒吗?”小鱼站起来,满地乱转。   “可不。再不下雨,就误了时间,现在育秧还能凑和,可是等插了苗,要长,要灌浆,哪处不要多多的水?再这样旱下去,村里的口粮都会成问题。”进宝媳妇颓然地靠在床沿,半天又打起精神来,“这事跟你也没关系,你现下住在城里头,不像咱们,天天要看天下地。”   “怎么会没关系啊。”小鱼捏了捏鼻子,“今年这样旱,种稻子怕是不行了,得赶时种点耐旱的豆麦。”   “没有好种,再说了,豆麦也不一定能保得了口粮啊。”进宝媳妇说,“对了,你回城里赶紧多去屯些粮食,现下这样,说不定过些日子城里的粮食就要涨起价钱来了。”   “你们当初送给我娘和我的粮食都还存着,没舍得动呢。”小鱼想了想,说,“婶子,劳烦你,我让你帮我看着的那口窖还在吧,我想去看看。”   “吃了饭再去,不急的。”   “急着呢,婶子,咱先去看,看一眼就回来,说不定我有好法子。”   在唐小鱼的一再催促下,进宝媳妇想着那俩老爷们犯愁成这样,估计一时半会也不会有食欲,便带着小鱼去了清心观的后院。   杨进宝家就在清心观那小土坡的下头,离着很近,名符其实的邻居。走不多会,便到了后院的空地处。   贴着院墙根,那儿有个简陋的小柴房,平日用来堆放木柴。   柴房推开,里头四下摆着一些碎木头,不过看着也还干净,能瞧出平时有人会来打扫。   “家里活多,不能天天来看着,小鱼你别怪婶子啊。”进宝媳妇挪开一捆柴,露出唐小鱼当初亲手挖的地窖口。   看着小鱼从里头搬出好些黄色的发褐的沾满泥土的块块儿,进宝媳妇好奇地问:“这是啥啊?模样咋这么怪?”   小鱼仔细检查了,这些都是她挑下来的种薯,好在这儿环境,温湿度都很适宜,放了几个月,这些土豆都还挺新鲜,没有烂腐变质的。   小鱼挑了几个放在筐里,又将这些种薯都小心放回去,堆上木柴,推着进宝媳妇出去。   “婶子,我今儿烧几件好菜给叔叔婶子和三爷尝尝,保证你没吃过!”   “这孩子,咋这样神神叨叨的。”   回了进宝家里,小鱼留了一个土豆在筐里,另挑一个胖大的洗净剥了皮,一半切丝,一半剁块。又挑了两个洗干净了,连皮埋在灶灰里头。   不一会,炒了一盘醋溜土豆丝,炖了一锅土豆风鸡块儿,又将焖透的土豆从灰里扒拉出来,吹净了灰,拿个盆儿盛着,跟进宝媳妇一前一后进了正屋。   杨三爷还在跟进宝说话,一抬眼,见一个鲜亮水灵的闺女进来,怔了怔,又揉了揉眼睛,这才认出来。   “小鱼儿,你怎么回来了?!”   唐小鱼把菜和盆都放在桌上,拿了两双筷子给两个男人一人递了一双,笑着说:“三爷爷先别问我这个,您先尝尝这两个菜,只说好不好吃吧。”   杨三爷挟了一筷子土豆丝,只觉得又酸又脆,口味很好。那锅炖菜里,土豆吸饱了鸡汁,又糥又香,吃得三爷连连点头。   小鱼拿了盆里的土豆,剥了皮,放在他碗里:“还有这个,三爷爷您吃吃看,可能当饭食?”   杨三爷闻言突地一震,惊讶地看着唐小鱼:“你说,这不是菜,这是粮?”   “是一亩地能产二十石的粮。”小鱼伸出两根手指头,在杨三爷面前晃了晃。   这话一出,杨三爷还没什么反应,杨进宝已经腾地跳起来了,那力道,险些把桌子给掀翻了。   “啥?一亩地二十石?小鱼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这这事可不能乱说。”   她这还是照低了说的,阳明村的地肥,看管的好,别说二十石,便是一亩三十石的产量也不是梦想。   这对常年种稻,一亩地能出个六七石粮食便是天大丰年的村里人来说,简直就是个神话。   杨三爷捧着那碗土豆,像捧着碗金子,俩眼发直,浑身哆嗦。   “丫头,你老实说,刚刚那话是不是蒙三爷爷的?说实话,爷爷不生你气。”   “是真的。而且种下去,三个月就能收获,不贪水,除了天太冷的时候不好种,一年种三季没问题。”   杨三爷捧着碗哈哈大笑了好几声,又抱着碗哭了起来。   杨进宝此时也差不多要疯颠了,瞪着双牛眼抱着头叫不可能。   小鱼坐到杨三爷对面,正色说:“今儿我悄悄地回村子里来,就是想请三爷爷帮我个忙的。”   “村子里一直是种稻谷的,豆子和麦都种得少,咱们这儿雨水丰沛,当然适合种稻,但一旦遇上旱年,可没多少替代的粮食,灾年就难扛。这东西我也是无意间得的,只得了三个,在观里住的时候我试着种了,收了一大窖子,婶子是瞧见的。”   进宝媳妇早就傻了,听着小鱼提到她,连连点头作证。   小鱼把剩的那颗生土豆放到桌上,四个人八只眼睛都盯着这貌不惊人还有些丑陋的块茎,仿佛那上面凭空生出朵艳绝天下的花来。   “我只是为了证明,这东西能当菜也能当饭填饱大家的肚子。窖里剩的那些,便一个也不能动了。”   杨三爷立刻点头:“不动,不动,谁也不能动。”   “三爷爷,我得的种不多,满打满算,不过够观后头大家帮我开的那二亩多地。我想着,如今我跟我娘不在村里,我将种这东西的经验教给进宝叔,请叔婶帮我看着那二亩地。过了三个月,照着二十石来算,能收上四十石的粮食。”   听着她说这话,杨进宝激动得脸都红到了脖子根,他人憨厚不多话,只知道不停地点头。   “四十石粮食其实也不能给全村人当粮食。得留下足够的种。”唐小鱼的双目发亮看着杨三爷,“三爷,小鱼这么些年都是靠着村里人拉拔着活下来的,现在是我报答的时候了。这头一茬种出来的,咱们全都留种。”   全都留种?留那么多作甚?   “我要给村子挣名声,挣光耀。”   杨三爷双目微眯,迟疑道:“丫头,你的意思是?”   “不可能只咱这一地遭灾,像咱们这样的村子一定还有很多今年会打不上足够的粮食,三爷爷,您跑一趟县衙,献宝贝!”   献宝贝啊!可不是宝贝吗?   一亩地能打二十石的粮食,不挑地头不挑节气,这可是天大的宝贝。   “可是,你说的这二十石,靠谱吗?”   杨三爷心里发虚,若种出来跟报的有差,差得远,那可是戏耍官家,欺骗朝廷的罪啊。   “您别就这样直接空口说白话啊!”小鱼笑了起来,“这东西的产量我是有数的,只要照看得当,只会多不会少。但咱不能把话对上头这样说白了。您得转弯抹角地找县官老爷先透个口风,请他着人留意着。咱们闷头种出来,到收成那天,当着他的面算,看咱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不止村里得好处,县官老爷报了上去也是顶大的功劳,就算是假的,达不到这么好,于他也没有损失,不过是多拨两个人的事儿。”   杨三爷想了又想,老爷憋得通红,猛地一拍大腿:“你说的对,若真能成,不止能解了饥荒,还能为村里的伢子们铺条大道。这事值得冒险啊!进宝你跟小鱼学着怎么整这地,我找人日夜守着那两亩地,断不叫任何人或牲口给祸祸了。明儿一大早,我就进城,托关系,看能不能见着县老爷!”   杨三爷想见县老爷还真的不一定能成,不过小鱼已经想好了路。   “三爷爷您先别急,这种好事咱不怕多些人摊功劳。我今天先教叔怎么切芽育苗,晚上我就回城里去,我先托人找找关系,能不能搭上主簿老爷,得了信儿我就回来请您老过去。”   唐小鱼事事都想周到了,杨三爷也不再拿她当个未成年的小丫头片子看,几人先约定要闭紧了嘴巴,事情一天没定下来,一天不叫外人知道。三个大人带着一个小丫头再次到了观后的地窖口子,看着里头堆得像个小山似的种薯,杨三爷老泪纵横,差点没跪下来磕谢天恩。   这只是小鱼用三个这样的瓜蛋蛋种出来的,若这些全都当种子种了,又能生出多少宝贝蛋啊!   唐小鱼丝毫不藏私,挑了几个土豆就回去手把手教进宝两口子怎么切种,怎么育种,地要怎么耙,育的苗怎么栽怎么加肥,直说到日头偏了西。   杨进宝亲自套车送小鱼回城里去,约好了出苗的时候再来接她回村,这才急忙赶三地回村里去。   唐娘子倚门等着女儿,从黄昏等到日落,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时,总算见着唐小鱼的影子了,免不了又是好一顿数落,直到唐小鱼赌咒发誓再不扔下她出门这才作罢。   忙累了一天,小鱼是头挨着枕头就睡了。   临睡前一刻,她脑子里想着的,是要怎么才能见到主簿老爷呢? ☆、第15章 运气真好   早上头一波客人散去之后,小鱼坐了个马扎歇了会,便对唐娘子说:“娘啊,我有事离开下,这会客人不多,您来收账吧。”   唐娘子应了一声,洗了手上的面粉走过来。   小鱼早写好了一张条子,将各项吃食的单价列清楚,方便唐娘子算钱,然后拿了长竹筷,从油锅里捞了四根新炸好的油条,拿油纸纸包了放在篮子里,跟唐娘子挥挥手就要走。   “哎,你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唐娘子忙扯住了她,“别跑太远。”   “没事,我去主簿老爷家给晖哥送点吃的,前些天我应了他的,一直没得空送去。”   晖哥是洪大叔家的大儿子,名叫洪晖,今年十七岁,是主簿老爷的贴身小厮,一个月才能回家一趟,前几天回来,唐小鱼专门请他吃了顿饭的,唐娘子一听也放了心,挥手让她去了。   唐小鱼挎着竹篮子,脚步轻快地穿街过巷,不多时到了城东一处大宅院的角门口。   县里的主簿姓何,在县里也算是个大户,他家祖上曾跟随太祖皇帝起事建国,虽然他是分支旁裔,但也沾了不少光,家里算是富庶,人也聪明,二十岁上以孝廉入仕,当了六年的主簿,倒也有些手段。虽然年纪不算大,但前任县太爷和现任的县老爷都相当倚重他。   唐小鱼在角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守角门的下人瞧见了,便出来呼喝:“哪里来的野丫头,怎么在我们府前乱转悠?”   小鱼立刻上前,往他手里塞了几个铜钱:“我是来找何晖哥的,麻烦您帮着叫一声吧。”   洪晖进何府签的是死契,进府的时候就将姓改了何,所以在大宅院子里,小鱼能叫他洪晖哥,在何府门前,却是要叫何晖才成了。   听说是来找主人跟前当红的小厮的,那看门的脸色顿时和缓了不少,手里掂了掂那几个铜板,顺手塞到怀里去:“你在门口守着,这会他应该在书房伺候,若是得空,便让他来见见你……你叫啥?”   “您就说,是唐家的小鱼找。”唐小鱼连连躬身告谢。那人转身进去找人了。   等了约一盏茶的功夫,从院子里匆匆走来一人,身材修长挺拔,浓眉大眼,相貌端正得很,正是洪家老大。   “小晖哥!”小鱼高兴地向他招手。   “小鱼,真的是你啊!”洪晖也很高兴,紧跑了两步来到她近前,“怎么这会来找我了?家里有什么事吗?”   “上回你不是说喜欢吃我做的黄金棒吗?我现下正好有空,便给你送来了。”小鱼掀了篮子上盖的布,露出油纸包着的油条来。   盖布一掀,扑鼻的香,那看门的小厮闻着味儿把头也伸过来了,看着篮子里金黄胖长的油条嗷嗷地叫唤,“这不是正大街那家唐家摊子上有名的黄金棒吗?我早听人说过,原来小妹妹你是那摊子上的人啊!你早点说啊……”早说我不要你的钱,也给我带点好吃的来啊。那小厮嘿嘿笑着,眼巴巴看着篮子里的油条。   小鱼倒也不小气,从里头拿了一根递给他:“还热乎着呢,正好吃。”   那小厮喜笑颜开,靠在一旁便吃开了:“嗯,好吃,真香真脆。我说小妹妹,你们家那些早点真是绝了,我们家厨娘每天就只会给咱们吃点硬饼子泡米汤,没滋没味的。”   “大哥你要喜欢,以后来我摊上吃,有小晖哥的面子,我给您打八折。”   这也只是说笑,他是何府的小厮,上头没交待,他也不能随便离开宅子,不过这小姑娘嘴巴甜,人也大方,三两句便让人心生心感。   洪晖将小鱼拉到一边,小声说:“你上回对我说的事我仔细想过了,不大好办啊。”   小鱼点点头说:“我知道难办,哥你看着办,尽人事听天命呗。”   洪晖眉头微微皱了皱说:“我们家老爷这些天正烦心着,宅子里又不太安生,他心情不好。过几天,等他心情好了,我再试试看,能不能带他去你们家摊子上吃早点。”   “那就请哥帮忙吧。”小鱼心里虽然有些失望,但她也知道这事急不得。人家一个大老爷,府里什么吃的没有,不想在府里吃了,城里头各色酒楼都在,按着人家的身份,也没有去路边摊吃饭的道理。“这黄金棒你拿回去吃,趁热啊,凉了就腻人了。”   洪晖点了点头,抬手在她头顶上摸了摸:“回吧,路上小心着点。”   “哎!”小鱼拎着空篮子,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了。   直到见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街头拐角,洪晖才拎着油纸包小步跑回书房去。   何家是个三进的大院子,书房在第二进小荷塘的边上。书房四周种了不少绿竹,十分清静雅致。何主簿是个好静的人,平时在家里大多时间都在书房里消磨。因为近日心情郁躁,中午他也没怎么吃,想起前些日子新得的一本杂记还没看完,便漫步走到书房,把书翻出来坐在躺椅上看起来。   洪晖出去前,主簿还没进书房,他拿着油条回来时,何主簿已经在里屋的椅子上半躺半卧着了。   洪晖是个仔细严谨的人,若是平日,他进了书屋一定会四处看一看,偏今天他心里头记挂着事,一时也粗心,站在外间里就将油纸包解开,拿了根黄金棒吃起来。   “咔嚓”几声酥脆的响声惊动了本来就没什么心思的何主簿,他站起身,掀了帘子,正看见平日他最喜欢的小晖正低头吃着一根长长的棒子。他提鼻嗅了嗅,好香。   “你在吃什么?”   乍闻老爷的声音,洪晖吓得魂都没了,赶紧跪下去请罪。   “小的没规矩,带了外头食物在老爷的房里吃,小的该打,小的认罚。”   “起来吧,多大的事儿?”何主簿是个偏心又护短的人,若换了旁的下人,他说不得要骂一通打一顿,现下是极少犯错的何晖,他倒也不往心里去了,“还挺香的。”   洪晖心思动得极快,见主人并没有怪罪的意思,还对这吃食有点好奇,立刻跪行几步,把几上搁着的油纸包拿起来,“老爷,是小的家里的妹子做的黄金棒,刚刚送来给我尝的,这儿还有两根。”   何主簿接了油纸包,见里头放着两根炸得金黄胖大的棒子,触手微温,这样子可爱,味道也香,倒勾了他的馋虫。   “这能吃?”   “能吃能吃,好吃得很。”洪晖忙说。   “那我尝一尝。”何主簿拈了一根放在口中这么一咬……   不过片刻功夫,那两根黄金棒都进了主簿老爷的肚子。   洪晖这时已经从地上爬起来,见老爷吃得香,识机地去沏了壶热茶来:“老爷,这东西好吃归好吃,不过有些油腻,我妹子说了,若没有滚热的粥,就着热茶吃也能解腻。”   “你妹子倒是个手巧的。”何主簿吃得满意,拿了手巾擦擦手,啜了口茶道,“我在衙门里听人提过,说是正大街有家唐家早食摊,做的一手好吃食,里头有个叫什么黄金棒的,那形容跟这似乎有些像。”   洪晖笑了起来:“就是我那妹子家开的小摊。她家做得一手好吃食,这不过是其中一味小点。小的上回归家去,妹子做了一桌子好东西,小的差点撑破了肚子回不来了呢。”   何主簿笑着轻轻踢了他一脚:“有好东西不知道孝敬老爷,倒自己吃起独食来了。”   洪晖忙作揖道:“那到底是路边上不得台面的小点,小的哪有胆子弄来给老爷吃,没得没了老爷的身份。”   “不过是几个吃食,跟身份又有什么关系。”何主簿嗤了一声,“还有什么好东西,弄点来让我尝尝。放心,不会少给你妹子铜钱的。”   洪晖眼睛一亮,他前番还想找机会,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到了。小鱼可真是好命。   “我那妹子可仰慕老爷了,前番还说想请老爷尝新鲜,好借着老爷的光在城里扬扬名呢。小的刚骂过她,让她别痴心妄想的,老爷倒是给她脸面。”   “你那妹子多大了?”   “过年刚十一。”   “啊呸!”何主簿啐了他一口,“你可读点书吧,什么叫仰慕?十一岁的小娃娃对爷能用得上仰慕?罢了,若她家的东西真的好吃,老爷我也可以帮着推荐一二。过午我要去衙门一趟,你就让她捡些好吃的,送到衙门里去,我请同僚们用点午点。让她尽心点,别让我在下头人面前丢脸就行。”   何主簿不过是黄金棒吃得高兴了,一时兴起,暂时忘了烦心事。否则若按着洪晖的想法,一两个月也未见得能有这好机会。   洪晖应了,脚步飞快去给小鱼报喜。   何主簿等下午进了衙门,那好心情就烟消云散了。   县衙后院的小屋里,江陵县知县黄仲明脸上一片愁云惨雾,看着下头坐着的主簿何崇和县丞左青道:“如今不止咱们江陵,巴郡府下辖一十三个县,除了汉水和吴塘靠着汉江,其他都有旱情报上去了。听报说,隔江的江州府也是数月滴雨未下,只怕今年这灾小不了啊!”   三人互视了一眼,不约而同长叹了一声。 ☆、第16章敢不敢试   巴郡与相领的江州府都是产粮的大区,巴郡四周有山,但土质优良,向以稻米为主要的农业作务。江州府一马平川,却是半数种稻,半数以豆麦为主。稻米吃水吃的多,春耕时节,滴雨贵如油,但几十年来,也没发生过开春数月没有雨的事。如果一直这样旱下去,误了种秧的时节,便要毁了三四成的收成。若一直这么旱下去,收成怎么样可更难说了。   六十年前巴郡一场大旱,一旱三年,颗粒无收,虽然有官府开仓放粮,但还是死了不少人,引发了民乱。农家靠天吃饭,虽然大多时候衣食无忧,但上天偶一发威,都是要人命的威。有前车之鉴,各地官衙更是紧张。   “当务之急还是不能将消息传出去。旱情初起,谁也不知道后头能不能有变,民愚胆怯,传了消息只怕要乱。”县丞说。   何主簿点头道:“正是如此。另有那些米行粮商,咱们也需得提前打了招呼,商人重利,若是趁乱屯粮抬价,只怕局面不好控制。”   三人商议了半天,只是这样的大事哪里是他们动动嘴皮子便有得当主意能拿的?关键还是看老天爷,到底要不要发这个威,给不给人一条活路。   正愁着呢,门外有衙役来报,说是何主簿订了吃食,给送过来了。   何主簿正头疼着,一时也没想起来是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什么人?我何时订过吃食?撵了出去!”   那衙役正要去赶人,黄知县却笑了起来:“难得有汉庭老弟请客,怎么能轻易放过?好啦,这些头疼的事一会再想,天大地大,肚皮为大,总不能空着肚子犯愁吧。”   何主簿知道知县大人这是在强作欢颜地宽慰大家。从下面传来今年可能有旱的消息起,他们这几日便没好好吃过睡过。何主簿突地想起中午要何晖去叫吃食的事来,当下笑着说:“真是糊涂了,果然是我叫来的。让人把东西拿进来吧。”   那衙役忙去带人,何主簿回头对知县和县丞说:“便是正大街近日风头正盛的唐家早食摊子,想来两位大人都还没尝过吧。”   “你说那唐家的小摊儿?”左县丞捋着胡子大笑了两声,“你别说,我还真吃过!”   “哦?”主簿和知县一起看向他。   左县丞得意洋洋道:“就知道你们看不上那路边的小摊儿,前些时候我听下头人说起,一时好奇,让下人去买了他家出名的汤包和胡辣汤来,果真好味道!”   说话间,他们见着一个身量不高的小丫头跟着衙役走了过来,她身后跟着两个媳妇,却是推了一辆车,车上有锅有灶,架得很满。   “不是说送吃食?怎么还锅灶也一并送来了?”   那小丫头梳着双丫髻,齐齐整整的头发上一边系了一条红头绳,身上穿的衣服料子虽是最简单的麻布,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丝毫不见脏污。这小姑娘看着不过十岁左右,一张小脸很周净,目如点漆似的,表情倒不见局促慌张,落落大方看着倒有些气质。   推车的媳妇放下车,见到县衙里三位大人,早惊得扑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身子都有点哆嗦,那小姑娘却是面带微笑,叉手在腰侧,端端正正地施了一礼:“民女受主簿大人之命送吃食过来,请问是在这儿吃还是在别处?”   黄知县膝下有个女儿,正与这丫头差不多大的岁数,见她举行从容有礼,心中不觉生出几分爱屋及乌的亲切来。   “这孩子倒齐整得很,家教不错啊,汉庭,这就是你说的唐家摊子里的人?”   “民女姓唐,那小摊子是我娘开的。”唐小鱼又福了福身,笑盈盈地看着面前年约三十许,宽额细目,身材微胖的男子。瞧他这身官服,这站位,约摸就是本县的县老爷了。“小吃不比酒菜,要现做现吃才能不走滋味,所以小女带了锅灶来,现做给几位大人吃。”   “那敢情好啊!”黄知县笑着摸了摸胡子。   “你带了锅灶来此,你家不做生意了?”左县丞好奇地问道。   “因为听说是给县衙大人们送吃食,自然这是顶要紧的。各位大人是本县父母,父母有命,怎敢轻忽?”   这几句话听得三人都是一乐,这小丫头嘴巴倒挺甜。   “不能让你们误了生意,便捡些简单的做几样,本县补你钱。”   “既是汉庭请客,那能让知县大人出钱,是吧汉庭老弟?”   “自然自然。”   唐小鱼也不管他们之间如何客气,叫了媳妇们将灶安好,加柴旺火,便忙乎开了。   先给三位盛了一碗鸡丝稠粥,又各上了一根黄金棒。   何主簿是刚吃过的,还不觉得怎样,知县和县丞却是连声叫好,还要她再上。   小鱼摇摇头说:“这黄金棒吃着香脆,却都是油耗,吃多了不易克化,后头还有好吃的呢。”   不一会,热气蒸腾,小鱼各端了一只小小的竹笼屉放在他们面前。   揭了盖子,只见小笼屉里只有一只成人手掌大的包子,薄皮透明,隐约能见着里头的汤汁颤晃。   “这是小店的极品汤包,新制的,有幸请三位大人头一个尝鲜。”   这包子太大了,而且里头一看便是满满的汤,这要如何下嘴?一口下去,还不溅得满脸满身?小鱼笑着发给三人一人一只苇管。拿了主簿面前的包子作示范。   “您将这管子顺着包子褶口插下去,先喝汤,后揭皮。”   这吃法好新鲜,只吃过包子,还没喝过包子。三人照着小鱼的法子,吃得满嘴留香,赞不绝口。   “这包子真是绝了,比我之前吃过的小笼还要美味。”县丞看着小鱼连连点头,“难为你娘有如此手艺,当真厉害。”   小鱼头一低:“此乃小道,不过是糊口的东西。不比各位大人为国尽心,为民劳力,那才是大道。”   马屁拍得三人大爽,觉得这小姑娘益发可爱顺眼。   吃一味赞一味,不知不觉,三人吃得肚满溜圆,小鱼说说笑笑间,跟他们也熟了几分。   “这极品汤包其实也不难做,关键看心思。几位大人若是喜欢,以后我下午送来衙门里,让里头的大娘拿锅蒸了送于大人们吃。”   一顿饭,大家都很满意。   何主簿说身上没带钱,正好衙门里也没别的事,便带着唐小鱼回府拿钱去。   小鱼收拾了锅灶,请两位媳妇带回大杂院去,只身跟着何主簿到何宅去。   进了大门,何主簿让跟在身后的随从们都散去,只领着小唐慢慢悠悠往里走。   走着走着,他突然问:“此处没别人,小姑娘,你费了这么多心思,到底所求为何?”   小鱼怔了怔,她还在盘算着一会要怎么开口,引起这主簿大人的兴趣,没想到人家开口就点出来了。   何主簿停了脚步,俯身看着她:“你通过何晖说要见我,又亲自在县衙里做吃食,刻意卖乖,不过就是有所求。既有所求,迟早要说,便在此处此时说与我听听。”   这位主簿大人年纪不大,脑子却很清明。他不过想着一个十岁大的小丫头,能有多大的要求?不是为财,所是为名。或许是想借着他的嘴帮她做大生意多赚银子罢了。   却没想到那小丫头只是微微一笑,抬起头看着他。   “大人,眼下有一桩大功劳便等在大人面前,只不知道大人有没有兴趣,敢不敢一试。”   大功劳?   一个街头卖吃食的十岁丫头居然跟他提什么大功劳?   何主簿双目微眯,唇角勾起一抹笑来。   “你说的大功劳,却是什么?”   “此事关系挺大,小女不过是个小小的孩童,懵懂无知,只怕乱说了反而不得要领。”小鱼对着他福了福身说,“您大概不知道,小女此前与家母是在阳明村借居的,那里广种稻谷,民风淳朴。今年雨水罕见,三月未见甘霖,眼见着要错过春播,只怕年景会差。阳明村的里长爷爷说,他有法子能度灾,但这事成与不成还看天意,不是有十成的把握。他想将此法献给官家,若成了,自是大功劳,若不成,还请主簿大人别怪罪。”   何主簿眼中一亮,却又黯淡下去。   天灾无情,岂是人力可以扭转?这村里人献策,无非是如何省水节水,或是换个豆麦来种。若这真有效果,六十年前也就不会有那样的大灾了。   他摇摇头说:“罢了,你取了钱便走吧。你家的吃食的确好,专注做吃食,别的事由大人来操心便是。”   小鱼见他不在意,有些急了:“大人,何不先问问再说?不过费您半个时辰的功夫,说不得真有效用的。”   何主簿挥挥手,抬腿便要走。   小鱼咬着唇,一跺脚叫道:“莫不是大人胆小,不敢去试?”   何主簿转回身,不怒反笑:“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居然使激将法来激我?胆子够大啊!”   见着这小丫头脖子一缩,脸上露出点惊慌神色来,何主簿摇了摇头,罢了,一个孩子,还真能跟她一般见识?   “好吧,左右我也不差这半个时辰,你就唤他过来,我倒要瞧瞧,他有什么本事!” ☆、第17章 唐家铺子   小鱼动作很快,当天就跑回阳明村去了。   杨三爷被吓了一跳,这才回去啊,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听说小鱼把主簿大人说动了,许他去献宝,杨三爷腿脚发软有些站不稳。小鱼也不多话,包了三个土豆,先领着杨三爷进城,找了邻着县衙的客栈住下。然后跟杨三爷对了一晚上的词儿。   最重要的,便是这高产的土豆到底是怎么出现在阳明村的。   若真能成,这东西对朝廷来说,跟祥瑞一样,是个能解决百姓温饱问题的神物。要让阳明村,江陵县从土豆上得到最大的好处,便要让这东西来得正当、自然,却又难得。   唐小鱼不能说这是她穿越过来时从后世带来的,说了也没人信,说不定还要把她当妖怪用火烤了。   最简便,最省事,也最没后顾之忧的,便是将这一切推到没人见过的神仙身上去。   不用说,这说法第一时间得到了杨三爷的认同。   “可不是神仙给的吗!”杨三爷指着小鱼说,“你以前那痴痴傻傻样儿,娘都不会叫,跟个棒槌一样,从山上这么一滚,脑子开窍了,人也漂亮了,这么聪明伶俐,还做了一手你娘都不会的好吃食,若不是遇着神仙,三爷我把脑袋拧给你。”   小鱼只能讪讪地笑,您要拧我也不敢要啊。   “我就是摔了头,迷迷糊糊地什么也记不清了,恍惚中好像有人跟我说了话,那些事儿就莫名其妙到脑子里了,一下子敞亮开。”   “对对对,当是如此!”杨三爷长出一口气,“傻孩子,那定是神仙啊!”   “呵呵……”小鱼胡乱点头,“这东西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就是做了个梦,梦里有人要送我东西,叫我去界碑那儿取,便取回了三个来,后来种出这么些,这您老也都见了。”   “可这神仙为什么把这东西给我没给旁人呢?”小鱼皱着小脸,做出努力想的样子,“这我一直没想通啊!”   “神仙赐物,自然是有神仙的道理,咱们凡人哪能知道神仙是怎么想的!”杨三爷不以为然。   “当然不是了!”小鱼眨了眨眼睛,“我想着,大约是因为皇上勤勉治国,知府知县大人们又爱民的缘故,老天爷觉得要勉励一下,便随便扯了我出来,把宝贝交待了吧。”   杨三爷那是经年的妖精,只听小鱼这么一说,脑子立刻清明了。   “对对对,必是那样,是上顺天意,下得民心啊……”   一老一少两个狐狸对视着,嘿嘿笑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唐小鱼领着杨三爷叩开了何主簿家的门。   也不知道杨三爷和主簿大人关在门里头谈了多久,直到晚间,唐家小摊子收了摊,洪晖急匆匆跑来了大宅院,鬼鬼祟祟地跟唐娘子支会了声,说是主簿大人和县老爷要见唐小鱼姑娘,把唐娘子吓得好玄没晕过去。   小鱼平生第一次坐了轿子,一路飞奔去往何家,只觉得头晕目眩。以前没晕过车,现在倒晕起了轿子。   轿子直接抬进了何府的大门,小鱼几乎是用爬的才下了轿子,人跟喝醉了酒似的一摇三晃,若不是有上来的丫鬟扶着,她就要一头栽到地上亲吻大地去了。   知府和何主簿及左县丞都在,一个个引颈肃目正等着小鱼姑娘。   “原来是她!”三人对望了一眼,突然心头都涌起一股兴奋之情。   那阳明村的里长说得天花乱坠,说是村子里一个傻丫头得了神仙赐的宝贝之后变得聪明伶俐,他们觉得这老头儿牛皮吹过了,借着神仙赐宝的名头献东西自然好听些,但一个村野丫头遇仙得灵能灵成什么样子?   昨天语笑嫣然的唐小鱼便在此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那个齐整干净,进退有度,应答有理的丫头,从里到外都没有三两土渣子。   “她以前真的是个傻子?”   “真的是,您派人去阳明村打听打听便知,她在村子里头做了五年的傻丫头,不哭不笑,连声娘都不会叫的。”杨三爷肯定地回答。   小鱼笑了笑,勉强站直了,给三个官老爷行礼:“小鱼见过几位大人,这么巧,又见面了。”   巧什么啊,何主簿暗笑了一声,他是看出来了,从头到尾,都是这小丫头在操持着,若这里长所言不需,说不定,还真是遇见了神仙!   几人进了屋,当着小鱼的面将商议的结果说了出来。   杨三爷到底胆子小些,不敢说这土豆亩产能有二十石,略减了减,只说能产十五六石,这已经让知县大人差点发了疯。不过这东西没有种出来,没人有胆子敢这样报上去。若没有那么高产量,到时候丢人丢份落个戏弄上官之名,指不定乌纱帽都不能保。此事必要眼见为实,知县打算派几个妥当人去村子里盯着,到了收成的时候亲自量算产量。   小鱼插了嘴说:“这事是上天的祥瑞,落在咱们县里。只是成与不成现在大家都没底,何必再派人去守着,消息传开了总归不好。再稳妥的人也不如只三位大人知道的稳妥。三爷爷带了种来,不如就借主簿大人家一小块地方试种,我每日过来照看一二,过了三个月成熟时,大人们亲眼看着收获,计量产量,不是更安心妥当?”   黄知县点头,大手一挥道:“就这么办吧!”   何主簿看了她一眼说:“小鱼姑娘还要开早点铺子,总不能让她白白来我府上种地,正大街上,我名下正有一处闲置的铺面,便借与你娘开店用,你便安心在我府上住下。不过话说在前头,若这东西能成,那铺面送与你都行。若是不能成,我可要收回来还要管你要租钱的!”   小鱼眉开眼笑,何主簿果然大方,没见兔子都肯撒鹰,她这是要平白得间铺子了!   小鱼立刻跳起来,给何主簿行了个礼:“小鱼谢谢主簿大人的赏。”   “可不是白赏你的!”何主簿笑着瞥了她一眼。   “大人一定会满意的。”唐小鱼对他眨了眨眼睛。   接下来的日子,对唐娘子而言简直如梦里一般。女儿去了趟主簿家里,居然弄来了一间大铺面。里头足能放下二十张桌,后头又有大厨房,现成的三个大灶台子。她们再也不用起早摸黑推着板车风吹日晒着卖吃食了。只是唐娘子还没被幸福砸晕呢,又听说女儿要去主簿家里住三个月,她又被慌乱砸晕了。   小鱼再三跟她保证,不是主簿大人要买她当婢女,而是到他府上当三个月厨娘。唐娘子当时便说,你一个孩子家,怎么能上人家当厨娘去?要去还是我去!   小鱼忙拦了她,好说歹说,让她在铺子里当家,并保证每三天回家住一个晚上,唐娘子这才心神不宁战战兢兢地应了。   何主簿既然作了人情送了铺面,索性大方下去,着人将那铺面好好收拾了一番,又帮着找了个账房先生帮着收银作账,挑了吉日帮着唐娘子开了张。   知县大人虽然没花银子,但想着那事若成,真是天降的大好事,指不定自己可以靠着它连升三级,便大笔一挥,亲自给唐家的铺子题了匾,上首两个大字——“唐家”,底下一行略小点的字——“江陵第一味”。   唐家的小吃摊子进了大铺面,又有知县大人的亲笔题词,开张那天,几乎是人山人海,全挤来凑热闹了。   好在唐小鱼那些点心粥饼的做法唐娘子都知道,而且好些还是娘儿两个一道改进的,所以小鱼就算不在,唐娘子在灶上也应付得来。不过一些关键的步骤和配料,唐小鱼再三叮嘱唐娘子不好叫人知道,便是再熟的人,再近的人也不能说出去。这可是她们安身立命赚银子的命门。   不过店铺大了,只做些点心粥饭到底有些不合适,唐娘子便又请了两个掌勺的大师傅,也学那些酒楼茶肆弄些正式的饭食,只是到底不如自家做的早点来得名声响亮。   原来请的四个媳妇闺女肯定不够了,唐娘子一来感恩,二来也不愿费精神在外头招不知根底的人来店里,便在大宅院里问了问,有空闲的媳妇婆子并十三岁以上的闺女的,愿意来店里做工的便来,一天照旧是给十五文工钱,每月月底照着收益好坏再发不定的赏钱。   大宅院子里头喜气洋洋的,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东家去?   只是这一方成了雇主,一方成了雇员,到底不如先前那会,见了面说话时也多有了些顾忌。   唐娘子却也不在意,手头有钱了,依旧不搬出大杂院子里,每日收了店,在店里盘好账,落了门锁,便自回大杂院子里,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里做绣活。还时不时带着点心散给院子里的孩子们吃。   唐小鱼一直觉得她娘虽然看着弱得很,但出身一定不简单。这年头除了大户人家,谁还能供家里的女子念书呢?你看着唐娘子遇着点响动便会害怕吧,可真到紧要关头,她又决绝坚强得不像样。   就像那时被杨高成逼着时,不惜拿命出来拼。   又像失了丈夫,带着痴傻的女儿,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她也能咬着牙拖着小鱼这么大的累赘跋山涉水跑到阳明村找到安身之地。   明明是没做过农活粗活的小姐手,却也磨了厚厚的茧子,迈着小脚去田里除虫拔草,只为了母女的一餐活命汤饭。 ☆、第18章意外收成   唐小鱼对这个娘是相当尊敬的,虽然论起来唐娘子年纪也不大,可她那双眼睛里沉沉安寂,仿佛历尽了人世沧桑。   小鱼对唐娘子的过去很感兴趣,她觉得她娘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说不定是个世家小姐,怎么着就墙头马上,暮春时节的一低头,与跨马而过的少年郎一见钟情了。又如何冲破藩篱,为了爱情不惜抛去富贵安逸,甘心情愿与爱人一同远赴巴郡回归乡村。   当然,这只是小鱼没事时候的YY罢了,如果唐娘子真的是与唐明诚私奔的,那她也不会坚持有什么三媒六证。事实的真相,也可能只是唐娘子家虽然以前富贵,但到她长大些便败落了,所以才会便宜了她那个出身乡间,没钱没势的老爹。   何主簿家里足够大,但是再大也没在院子里存个菜园子。何主簿倒是干脆,将最里面一块上好的花圃清了出来,让人将上头种了多年的名花贵种全都拔了,又使人挑了河泥来,在平整过的花圃上厚厚堆了一层。   小鱼看着直咂嘴,主簿大人这可真是下血本了,那些花木,放出去也值不少银子呢,居然就这么拔了,砍了?真是浪费!   何主簿半点不在意,对小鱼说:“这那不过是供人玩赏的东西,悦目养眼却不能填饱肚皮。你若真能种出亩产十五六石的粮食来,便不知可以救多少条人命,别说是这一个小小花圃,便是让我把这宅子都送你又有什么打紧?”   这话令唐小鱼对他刮目相看了。   这些当官的大多只想着官声,官运,想着要怎么讨好上峰,迎合上意,能快点青云直上,有个更好的前程。何主簿并不是一县之长,便是将来论功,大头也沾不到他身上,一县主簿,官路也就是那样了,且他又是富养子弟,有这样的心胸也实在难得。   何主簿将靠近花圃一处的小院拨给小鱼和他挑出来的四个仆妇住。这四人都是他从自己庄子里挑出来做过农活的佃户媳妇,只用手脚粗壮,人品憨厚的妇人,又与人家订了契约,买了她们四个月的时间,只锁在何府后院听小鱼吩咐去伺候那块价值千金的泥地,并不做别的事,这四个月里也不许再见外头人。   三块种薯能得多少苗?别说四个,以前只有一个小鱼便能轻松看顾了。   那四个农妇只知道主人家买她们来是伺候地的,见那一小块地方足配了她们四个,凡事要听一个半大小丫头调配,便想着不知这地里种的是啥金贵事物,一个个如覆薄冰般加小心伺候,生怕一个不在意弄掉片叶子,便是卖了她们身上这百十斤肉也赔不起。   土豆也不是什么难种的东西,小鱼指点过她们一些要点,平日踩着日头去转转,隔三岔五便要请府里管事套个车送她回阳明村一趟。   几位大人知道小鱼在阳明村里种了两亩地的土豆,自然也是加了无数小心。县丞特地嘱咐了衙役班头,挑了两个嘴紧人又机灵的衙役,扮作农人守在田边,以防有人刨了这地里的宝贝。   杨三爷自然更是尽心,让人帮这两个县里来的差人盖了棚子不说,自己也搬着铺盖住进了杨进宝家里。   唐小鱼每回来,都是直接到杨进宝家里去的,全村的人都知道这村子里每过三两天便有县里的马车进来,但没人能见着车里头坐着啥人。一来二去,村人看着杨进宝一家的眼神都变了。   也不知道他家是摊上了事,还是得到了势。   不理旁人眼光,杨进宝照旧每日埋头种他家的地,他跟媳妇两人轮着班,又抽空照看那两亩地。因为心里存着事,精神压力太大,短短两三个月,夫妻俩都是瘦了一圈下来。   不过原先以为今年要大旱的,就在小鱼搬进何府的第二天,老天爷开眼,稀稀沥沥下了七八天的透雨,这刚冒了头的灾情便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   不止江陵县一家,整个巴郡和江州府都大松了一口气。   时候虽晚了,但总算口粮不会再有问题。   绿叶葱葱,原来争艳斗色的花田里只有油绿的颜色,何主簿每日都会过来看看,见田里长势良好,心里越发地期待起来。   三个月的时间说过就过,唐小鱼那日与何主簿说,时机也差不多了,要起一株苗看成果,得了信的黄知县一夜无眠,天刚蒙蒙亮便带了同样无眠的左县丞到了何主簿家里。   三人如临大敌一般看着那一垅绿油油看不到花果的植物,唐小鱼穿着一衣麻布的裤褂,裤口、袖口都拿布带子绑上了以防泥土钻到衣裳里头,手掌也拿布条细细缠了起来,头上包了块布帕,一脸兴奋地叉腰站在地里,昂首挺胸杵在叶子堆里,如同那等着检阅的大将军。等了三个多月,终于等到要将成果现于人前的时候了。   黄知县咽了口唾沫,神情极为凝重,对等着他下令的小鱼一挥手:“开始吧。”   小鱼点点头,甩了甩手臂,一把揪住一杆绿茎左右摇了摇,嘿哟一声直接拔起来。   守在地头边的那四个妇人惊叫了一声。这些日子她们可是把这些不高的秧子当祖宗一样伺候着,每天浇水捉虫不知道有多小心,这熊孩子俩手一使劲就连根拔了,可不跟拔了她们心肝一样。   绿苗苗的根很长,上头挂着几个黑乎乎的蛋蛋,大的如拳头,小的如鸡子,密密的,也看不清有多少。小鱼浑不在意地在地磕了磕,把那些泥蛋蛋一个个揪下来放在手边的竹篮子里头。何主簿一步跨过去,拎起竹篮子来。   里头都是杨三爷带来给他们看过的那种东西,有大有小,足足五六颗,掂一掂,差不多有四斤多重。他是听小鱼说过的,一颗种子要切开来种,一个芽是一个苗,三颗种子种了这么一片,一根苗就能结出四斤多的果实……何主簿只觉得热血冲头,一时间眼前都有些发花。   唐小鱼却是蹲下身子,拿着小锄头继续刨,刨着刨着又从泥里翻出一个断在泥里的土豆,一会功夫,就捡出大小不一的四颗来。   “差不多了,一颗苗可以结这么些。”   唐小鱼将土豆都扔在篮子里,拎着送到黄知县面前:“大人,何大人的地是精作的,肥水都足,所以这产量要比正常的多一些。”   看着满满近一篮子土豆,黄知县手都抖了,他颤着声儿问小鱼:“这这这,每棵都能有这些?”   唐小鱼抿嘴一笑,转身随机挑了一棵,继续拔,拔了甩,甩了摘,摘完又拿小锄头刨,这回居然给她刨出一颗足有三斤重,大如小儿头的土豆来。   知县大人嗷一嗓子,也不顾身上簇新的官袍和官靴,踩着泥就进去了。拿着双手跟小鱼一起刨。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在知县的带领下,主簿大人,县丞大人都冲进地里,学着小鱼的样子拔一棵,刨一棵。三人弄得一头一身的泥,心里的震惊化为畅快,一亩地里,可以种这样的苗一千三到一千五百棵,这样算下来,一亩地何止是杨三爷当初说的十五六石,四五十石都摆在这儿呢。   唐小鱼说这是精作出来的,产量较一般的高,就算打个对折,一亩地有二三十石的产量也是惊世骇俗的成绩了。   这足以称得上是惊天动地的结果可以说是喜从天降,也不知道是不是祖坟上冒了青烟,这么大的喜讯就哐当一下子砸在了黄知县的头上,砸得他先是晕头转向,再是欣喜若狂,后又细思恐极。一天一地,一冰一火,将他煎熬得显些失了神智。   一时之间,不知自己是不是还在作梦,又患得患失起来,狠狠往自己脸上扇了个嘴巴。火辣辣地疼,却让他转惊为喜,纵声大笑起来。   好啊,知道疼,这便不是在作梦。   是真的有这天赐的神物,种一亩可抵六七亩地,更难得的可以种上三季!   这么多粮食,再也不会有人饿死了,也不会再有人因为挨饿而生民乱。民安则国安啊!他忽又放声痛哭。   黄知县抱着裹着泥的土豆,又是哭又是笑。何主簿和左县丞比他冷静得多,却也是笑得合不拢嘴。   “天佑大齐,天佑大齐!什么是祥瑞?花鸟鱼虫都算个屁!这才是真正的祥瑞!有此神物,天下人肚皮可饱,哈哈哈哈!”   黄知县手舞足蹈,几欲忘形。   “去,去去,我们再去阳明村,看看那边一般的产量去!”一向温文的知县老爷大吼一声,也不换脏了的衣袍了,带着人,拉着小鱼,把所有衙役官差文书等,不拘官职全都带着,浩浩荡荡杀向阳明村。   开道的锣鼓在在山路上敲得震天的响,惊得林间的鸦雀张着翅膀没头地乱飞。人还没到,村子里已经鸡飞狗跳了!   全村老少都涌到路边看进村的队伍。   那可是县大老爷啊!还有县里的主簿大人,县丞大人,还有那么些官差大人,哎哟我的娘喂,老汉活了一辈子都没机会见过知县老爷啊!没想到县太爷今儿个亲自还村子上了!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喂! ☆、第19章 神迹啊神迹   杨三爷亲自迎了黄知县的大驾。三个多月前,知县老爷不过是心存疑虑地对他点头笑个两声,到今儿,知县大人却是紧走了几步,一把搀住杨三爷的胳膊,不让他行大礼,言辞亲近,比对自家长辈还要尊敬热情。   杨三爷受宠若惊,直到看见站在队伍里的小鱼正笑嘻嘻地冲他挥手致意,这心里才落了定。   地一直是杨进宝家的在看顾,黄知县自然是慰问两句,只可惜杨进宝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原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当着一县之主的几位老爷面前,连声儿都吭不出了。   黄知县心急如焚,也不想多费时间在跟乡民拉聒家常上,拉着杨进宝一个劲儿说走走,一分一秒也不肯耽搁,要去看这大面积种的地产量跟何主簿家小花圃种出来的有什么不同。   起第一棵土豆这么光荣又艰巨的任务,黄知县当仁不让,袖子一卷便下了地。   远远围着的村民们这时才发现,这清心观后头,不知何时被人种上了——这是庄稼?还是菜?绿油油的,神马玩意儿啊?   ”这不是唐小鱼家的地吗?怎么给杨进宝种上了?“   ”小鱼都搬出村子了,还种什么地?那地都开出来了还能再荒着?人家杨进宝一定是给观里租钱了,不然那几位仙姑能让他种着?“   ”什么搬出去了,你们没瞧见吗?那几位老爷身后站着的闺女是谁?“   ”瞅着怎么这么眼熟呢?哎呀娘喂,那不是小鱼吗?怎么回来了?“   ”哪儿呢哪儿呢?哎哟,真的是小鱼啊,这几个月没见,人长高了这么许多,真是越长越水灵,都不敢认了。“   黄知县亲自动手,刨了三株,貌不惊人的圆蛋子堆在田头,小小的一堆看着还挺惊人。有文书拿了称来过称,三株共收了十四斤三两的土豆。   虽然比何主簿家的少点,但也相差并不太多。   一亩地杨进宝是按一千株来植的,这样一算,亩产真的能有四十石。   四十石!不是四石,不是十石,而是四十石啊!   整个村子都沸腾了!杨进宝种的这是啥?粮食?这黑乎乎的泥蛋子,真的能当粮食?一亩产四十石的粮食?杨进宝这是疯了吧!拿了什么玩意儿哄县大老爷耍的?   差役们手里拿着长棍将涌上来的人群努力抵着,不许他们再向前靠近。再近一些,可要挤着大老爷了。就算没挤着老爷们,便是踩坏了一根苗,大人们也得跟他们玩命啊!   班头见人潮汹汹,实在挡不住这些村民了,手一撑,跳到了一块大石头上,”呛啷“一声,身上所佩的钢刀出了鞘:”都吵吵什么,吵吵什么?谁敢再往前来,阻挡大人们办事,便以妨碍公务之罪,全都锁到县衙大牢里去!“   小鱼好玄没笑出声来,敢情这年代也有妨碍公务罪啊。   村民们没见过官,自古民不与官斗,对官府的惧怕是根深蒂固的,见差人挥着明晃晃的大刀,早吓得腿软了,当下真噤了声,再没人敢上前了。   黄知县拔了三株过了瘾,便不再亲自去验看成果。他指了几个差役,按着田的四方位,又在中间随机挑了几处,分别拔了几株,虽有差异,但平均下来,一株四五斤总是有的。黄知县这颗心都浮在半空中了,摸着胡须只知道笑。   何主簿凑近了问道:”大人,如今验看实证,这的确是可解民生的神物,咱们是不是该向上头报喜了?“   ”对对对,本县这是乐晕了头了,立刻报给知府大人,这司农局,你看是咱们递折子还是让知府大人来?“   何主簿笑了笑说:”这样的大事,自然是要知府大人亲自上达天听。“   杨三爷凑到近前,给知县唱了个肥喏道:“大人,这地里的是不是要全刨出来?”   黄知县正要点头,何主簿轻轻拉了拉他,笑着说:“留一半吧,等知府大人来了当着他的面再起余下的。”   黄知县忙点头,迎合上意的方面,他还真比不上何主簿。产量说得再高,东西出得再好,也不如亲眼得见,亲手去称让人心情舒畅。   他自己便是一例。   地头已经堆了不少土豆了,看着差不多有三百多斤,杨三爷忙叫人都点好了,搬到他们之前便建好的大窖子里。   唐小鱼俯身拾了一篮子,对知县笑着说:“这东西产量高,但是不是能当粮食,几位大人一定还心存疑虑。小女不才,就做几道菜饭,请大人们尝尝吧。”   此话正合心意。   黄知县自然大声言善。   周围围着的村民还不肯散去,有与小鱼相熟地便大声叫起来:“小鱼,这东西真能吃?”   小鱼回头大声应道:“能吃,还很好吃呢!”   “那你也不说做点给我们尝尝?”   “叔啊,你们看这东西堆的多,可是这些全都做种还嫌不够呢。你们放心,以后每家都能种一些,只怕以后你们吃到腻味不想吃呢。”   庄稼人最是重视留种。听小鱼说这两亩地里种出来的东西全是留种的,将来还要分给各家去种,心里高兴之余,谁还要去贪那口舌之欲?   若真是粮食,一颗蛋蛋能生四五十斤,哪人能舍得下嘴啊。   不过大家都舍不得走,想看看唐小鱼到底要怎么把这黑乎乎黄歪歪跟个泥疙瘩似的蛋蛋做成美味的吃食。   杨三爷和杨进宝都是吃过土豆的,知道那滋味,杨三爷便笑着对小鱼说:“做几个给大人们尝尝是对的,你只管去,这儿我守着,断不叫少了一颗,咱们还指着这东西能做种呢。”   “进宝起来,一个大老爷们掉什么眼泪,你都蹲这儿半晌了,还没哭够呢,没得给咱阳明村丢人现眼了。”杨三爷走过去,用力拍打着杨进宝宽厚的肩膀。   杨进宝抽了两声,拿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三爷,真的能有这许多收成,我爹我爷爷,他们种了几辈子地,也没见过这样好的东西。以后有了它,再不能挨饿了。”   “是啊,不能了!”杨三爷满面红光,人像年轻了十岁一样,插着胸大声地笑道:“不能了!”   唐小鱼请三位大人走了杨进宝的家里,隔着差役们,后头跟着二百多村民,呼啦啦都想往杨进宝家的院子挤。   有那身子灵活的半大孩子,早踩着墙角柴垛子上了他家的院墙头,吸溜着口水往里面探望。   杨进宝媳妇从井里汲了水,两人将七八个土豆洗去泥,还是上回给杨三爷吃的那几道菜。醋溜土豆丝,土豆炖风鸡块,灶里焖了三颗土豆。   “婶子,家里有肉没?”   “不炖了鸡了嘛?”   “别的肉,红肉,猪牛羊,随便啥都行……”   进宝媳妇想了想说:”前些天老深家娶媳妇杀了两头猪,只怕还有点猪肉,要不我去帮你要点来?“   ”行咧!“   进宝媳妇把湿手在裙子上蹭了蹭,刚要出院子,就发现外头堵得人山人海的,墙头还爬满了人,笑着骂道:”干什么呢,兔崽子们,一个个都上房了?婶子家没吃的,都下去下去,猴子似的看以后谁家闺女肯给你们当媳妇。“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笑起来。   进宝媳妇见出不了门,便直着嗓子冲外头喊:”老深家他大叔,家里还有点猪肉没?借点给咱,请县里来的老爷们吃饭哪!“   不多时,便听着人群外头传来略哑的声音:”要是那东西真是好粮食,别说一点猪肉,就是给你扛一头猪来,我杨老深也乐意啊!“   过不多时,果然有一篮子带肥膘的猪肉从人群外头传到里头来。   小鱼一看,上好五花肉,这可正好。   农家人都把牛当命根子,当家里人。除了病的老死的牛,没人肯为了吃肉去杀牛。那些豪门贵户的,将猪肉看成贱肉,觉得难吃,没人肯吃,只知牛羊。却不知道猪肉比牛羊肉细,脂肪含量高,烹调得法,可比牛羊肉好吃得多了。   黄知县难得来乡间亲民,得了神物,心情正是大好,索性让人将屋里的桌椅都扛到院子里去,吃也要让人吃个明白,丝毫不介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会不会影响吃饭的情绪。   大半个时辰之后,简陋的木桌子放了三个大海碗,碗里是焖土豆,一碟子醋溜土豆丝,一砂锅土豆炖风鸡,一大坛土豆块红烧猪肉。   早在小鱼掀锅盖的时候,那满院的香气飘出来已经引落了无数的口水。大家都不说话了,几百双眼睛,都盯着坐在院子里的那三个人。   黄知县也不客气,袖子一卷,先挟了块土豆丝。   酸脆爽口,好吃!   再喝了口风鸡汤,鲜咸浓郁,美!   又去挟了块红烧五花肉,眼珠子都凸出来了!这是猪肉?怎么没一丝土腥味儿?   酱红色的土豆块绵软鲜香,绝味啊!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没人说话,只是筷子动得一个比一个快。   ”别光吃菜啊,这有这个呢。“小鱼指了指他们的碗。   何主簿先放了筷子,拿起熟乎乎的土豆,将薄薄的表皮撕开,露出里头色白如玉的肉质来。   绵软细腻,除了淡淡的香气,却没有多余的滋味。   何主簿吃了几口,连连点头:”不争颜色,不夺滋味,果然是粮食!“   这一句话出口,院里院外都炸开了锅。   是粮食,是菜!   大人们都说了,果然是粮食,是粮食啊!   村人们欢呼着,嚎叫着,有哭的有笑的。   阳明村里,真的出神物了! ☆、第20章 天赐玉薯   一顿饭风卷残云一般,三人吃得感慨万千。   ”这宝贝到现在都还没名字呢,总不能一直叫着神物宝贝吧。“左县丞喝着粗茶,对知县说。   黄知县想了想,说:”这宝贝外头不好看,去了皮却是色白如玉,质地细腻,有几分像芋头。莫如叫它玉芋?“   唐小鱼在一旁插嘴说:”这不是芋头,是薯类的粮食,不如叫玉薯吧。其实我本来想叫它地瓜的,没想到大老爷给起这么好听的名字。“   地瓜?倒也形象。黄知县捻须而笑。   这天的阳明村,像过大年一样的热闹。直到县里人都走干净了,村子里的人还聚在一起不肯离开。   现在他们都知道了,这是神仙通过唐小鱼的手送给阳明村,送给江陵县,送给大齐朝的宝贝。杨进宝这几个月神神秘秘地,便是在伺候这些宝贝,让它们发芽长大结实,好有更多的种子,让全村的人都能来种。   杨进宝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周遭七嘴八舌全是在问这玉薯还是地瓜的。   他本就是个笨嘴拙舌的汉子,被乡邻这样围着,身上出了一斤的汗,最后还是自家的婆娘发威,把他从人海中解救了出来。   不提这边多少人家彻夜无法入眠,单说江陵县这工作效率,当真快捷利落。回到县衙时日头刚刚过午,黄知县亲手写了信,将县衙班头亲手送到巴郡府知府衙门去。千叮万嘱,不管什么时辰送到,务必要亲手交到知府大人手中。哪怕知府大人在睡觉,你也得给我把人拎起来看过信了再去睡。   那班头是跟着去阳明村,亲眼看着唐小鱼烧土豆饭菜的,当然明白这关系的重大,当下也不多言,把信贴肉揣了,打马扬鞭,一路不歇气儿地向巴城赶去。   巴城离着江陵县其实并不远,不到八十里路,那班头将马催得几乎要飘起来跑,用了一个多时辰便跑到了。   巴郡府的知府大人姓韩,原是个五品京官,外放来巴郡这才第四年,再熬一年就能回京了。但凡外放出来做官的,谁不希望自己任上能做出政绩,吏部评核得个优等,风风光光回了京,便又是个迈步的台阶。   农为国事之根本,越是上层的官员,对此感触越深。天下粮仓,一在江南,二在蜀中,韩知府对农事的关心更重于其他。前阵子有灾情预现,韩知府差点愁白了头发,虽说后来灾情缓解,但这一直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接到江陵县的急报,韩知府只看了一眼,身子一仰,险些便连人带椅子栽倒在地上。   ”这是真的?确能亩产四十石?“韩知府揪着江陵县班头的衣领,那劲头丝毫不像是个五十余的儒书老者所能有的力道,”不是黄仲明他虚报诓本府?“   那班头艰难地喘口气道:”回大人,是确实的,小的今儿也亲眼看见的,我家知县大人带着全衙的人都去看了,当场连百姓不下三百人。“   韩知府手捂着胸口,大口喘了几回:”当真是粮食?“   ”可饭可菜,我家大人说是极为美味且饱腹。只因要留作种,所以只有本县知县、主簿、县丞三位大人尝过,小的在一旁只闻了味儿,确是香。“   韩知府深吸一口气,冲着外头大吼了一声:”备车、备轿,本府这就去江陵县!“   ”去,叫人,同知、通判、经历……不管在不在衙门,全都给本府叫来,一刻钟之内随本府出发!不许推托,不得告病!“   下头人吓傻了都:”大人,现在都这个时辰了,到了江陵县,只怕天都黑了,不若明天……“   ”明天个屁!老夫一时半刻都等不及!天黑便天黑,难不成偌大的江陵县还没有咱们住的地方?快去快去,快些令人备车叫人,不可再耽搁。一亩四十石!四十石啊!“韩知府背着手,在堂前来回走了几步,”天黑了便挑灯,本府要亲眼见一见,这一亩四十石是怎么算出来了!“   从巴城到江陵县的八十里路虽然大半通坦,但与班头单人独骑的速度显然没法子比。韩知府七催八催,紧赶慢赶,赶到江陵县的时候日头早就落了山。   江陵县的班头依旧是快马回城,将知府大人带队来江陵县的消息通知本县的大人们。   何主簿笑着对左县丞说:”怎么样,我说的吧,便是再晚,老大人也一定会当日赶来的,左兄,你输了,愿赌服输哦。“   左县丞哈哈一笑,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来塞在他手上道:”这还是头一回输得这样心甘情愿的。“   县衙的众人换了干净冠服,迎出城外。引颈期盼下,尘烟滚滚,韩知府的车马终于出现在官道的那端。   韩知府虽然年纪一大把了,却有着年轻人一样的热血和干劲,行路这么疲累,他却连坐下喝杯茶的机会都不给黄知县,下车拉了人就要赶到阳明村去。   这么晚了,再赶个十几里路去村子里,一村的人都甭想睡觉了。   何主簿呵呵一笑,上前解围道:”府君大人何用现在就赶去阳明村?当日为了验证这玉薯的高产易种,属下特地将府里的花园推倒,试种了一些,与村子里种成的产量差不多少。不若请府君大人先到属下家里验看,明日一早再去村子里,一来免了劳累,二来也不会惊扰百姓,大人您看可好?“   韩知府摸了胡子对何主簿一笑道:”你们倒是有心,知道在自家院子里藏着好物,怎么不早些与本府说?“   黄知县忙道:”未确证前,下官等实在不敢宣扬出去,免得令大人伤神劳心。“   ”那还废什么话,快些领本府去看!“   何主簿不免在心中暗自庆幸,得亏自己多留了个心情,没有把那块地上的玉薯全给挖了。何家的地有福啊,知县大人刨过一回,这下子又轮到知府大人去刨了。   夜色昏暗,二十多只大灯笼将那片花圃映得如白昼一般,韩知府看着眼前深绿色的一片,深深吸了一口气。   黄知县以过来人的身份,亲自给韩知府示范如何起玉薯。韩知府在见到知县起出第一块玉薯时眼睛都绿了,当来不问三七二十一,连起了五根。   ”厉害,果然厉害!“听说是一回事,亲手看着是一回事,亲手刨挖出来,亲手称量又是一回事。   韩知府可比黄知县有深沉多了,虽然也是抱着篮子激动,可也没太失态。   ”我大齐得此神物,尽养天下子民之口,天恩浩荡,幸甚!“韩知府换了衣裳洗了手,坐在何主簿家的正堂里对着黄知县等人感慨。   ”大正年间,蜀中大旱,朝廷虽倾国库开军仓,仍死了十数万口,成宗皇帝下罪已诏,散尽后宫,上下尽俭,老夫那时虽未出生,儿时也听父辈不时说起,我祖父一族原有一百七十余口,历灾之后,仅余少壮四十五人,何其惨也。   若那时种了此物,别说一亩四十石,便是能产二十石粮,也断不会饿殍遍野,动荡纷乱如斯。“   ”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今国泰清明,仙人才会赐了此物落在我江陵县,落在巴郡府啊。“黄知县乐呵呵地说。   ”仲明你说此物乃是仙人所赐,得者为一傻姑,此女何在?快让老夫一见。“   黄知县立刻派人去将唐小鱼叫来。   何主簿早命人给小鱼做了新衣,叫巧手丫鬟给她装扮起来。一身水绿鲤鱼戏荷纹的蜀锦斜襟小衫,下头一条素色蓝绸罩裙,头上依旧梳了双丫髻,不过将红头绳换了细银丝缀米粒小珍珠的流苏垂坠,又各簪了一朵粉色的小朵芙蓉花,更衬得明眸皓齿,清秀可人。   韩知府只道是个乡野的蠢丫头,没想到人到了近前,却是个仅有十岁,长相与”蠢“字一文不沾的伶俐丫头,不觉怔了怔。   何主簿解释道:”唐小鱼原是个痴蠢孩子,不会说话,只会做些简单的活。有一回从山上跌下来,撞破了头,灵窍就开了,不但做得一手好饭食,心思灵巧,比平常姑娘还要伶俐。“   ”来来,小姑娘,到本府这儿来。“   唐小鱼见正座上坐着一位老者,须发半白,面目清癯端正,严肃中透着几分慈爱,没穿官袍,着了件绛色的常服。绛色不是寻常百姓能随便穿的,眼前这位,当是五品及以上的官员。   小鱼眼睛眨了眨,便知道这位老者应该就是知县大人的顶头上司,巴郡一府的府君大人了。   ”唐小鱼见过知府大人。“唐小鱼连忙端端正正行了礼,然后上前几步,离着韩知府又近了些,方便他看得更仔细。   不莽撞,不慌张,小小的孩子却也端正得很。韩知府喜欢这样懂礼貌知进退的孩子,当下笑了起来。   ”他们说这玉薯是仙人给你的?“   小鱼微微一笑说:”我那时候就是个什么事也不明白的傻子,玉薯是我拾到的,不过也许是仙人借我的手送到下界来的,不能说是送我的,送我有什么用,不过是拿来煮着吃。或这是送给大齐千万人的口粮呢。“   韩知府闻言心中大畅,笑着又问:”那你说说看,为什么仙人偏偏是让你遇着了,怎么没通过旁人来送?“   小鱼歪头想了想才说:”许是那时候我是个傻子,心中无一物,无一物却是最纯粹,所以仙人就挑了个最纯粹的人吧。“   最纯粹,便是毫无私心,绝无私念。   她才会将这宝贝献出来,造福万民啊!   韩知府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好孩子,你想本府怎么赏你?“   ”不用赏不用赏!“唐小鱼连连摇手,”这是仙人给百姓的,只不过通过我的手转了一回,又不是自己弄出来的。只要种出粮食让大家都能吃饱饭,这便是天大的功德了。何况我已经得了好处,您看我原来是个傻子,现在不傻了,还能有本事自己赚钱吃饭,这是多大的好处啊。“   不骄不贪,果是纯粹的人有的纯粹想法。   小鱼从堂里出来之后,与她相熟的丫鬟悄声问她:”小鱼你傻了不是?那里头坐着的可是咱们巴郡的韩大老爷,你怎么什么都不要就出来了?“   小鱼眨了眨眼睛,对那丫鬟说:”姐姐啊,有时候不要便是要,不争就是争啦。“   那丫鬟鼓着俩眼不解地看着她,她只是笑了笑,转身跑了。   争什么啊,你看她啥也不争,已经得了正大街最好最大的一间店铺,黄知县还说要送她们娘儿俩名下一套宅子。那位韩知府,你越不跟他要东西,他越会想法子送你。   最好送我一百亩地啊!   唐小鱼这样想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第21章初到京城   韩知府行事果然利落。在第二天他亲自到阳明村验看过玉薯田后,便令人将田里所有玉薯都起出来,专人收藏专人看管,要全部做种推广开来。   小鱼又提了建议,这玉薯初种,现在虽然看不出什么,但怕随着推广遍植会出现病害,既然产量够高,也就用不着全改种玉薯,种个二三成能保证收成即可,余下的还是以原先种惯的稻米为主,以防大面积遇灾时手足无措。   韩知府觉得很有道理,对新生事物总要多加小心。何况以阳明村那两亩的产量作种,也无法覆盖到那么大的全蜀中去。   韩知府令人拖来四口大缸,让人小心翼翼将全株的玉薯首尾俱全的移植到大缸里,看来是打算延续黄知县的作法,让京里的老大们亲自感受一下他所感受的喜悦。   奏报他已亲笔写好,并加署了江陵县知县的大名,命人快马送到京城去了。韩知府觉得这世上再无旁事比这个更重要,他打算拖着四口大缸,亲自护送着到京城去。   献祥瑞,献宝贝。   当然,见证奇迹的时刻,被神仙青睐的傻丫头唐小鱼,也是必须要带着的。   唐娘子不放心小鱼一个人进京,索性将唐家铺子一关,收拾了收拾要陪女儿一道进京去。那儿好歹也是她娘家,里外进出她也能照看着一二。   只是这一去,来回怕要二三个月,她们走了不妨事,原先雇着的人却又没活做了。最后洪大叔出面,央了唐娘子将店先开着,那些招牌伙食虽做不了,一般的米面粥饭他们还是能做的。   唐娘子也大方,便将铺子暂交洪大叔管着,言道自己不在的这几个月里,铺子得的净益分文不取,都交给他们,众人自然又是感恩戴德了一番。   因为拖着大缸,又怕路上颠簸伤了宝贝,所以一路走得相当平稳缓慢。六月头出发的,他们走了足足半个多月才到了京城。   韩知府一道折子早就震得满朝皆惊,不等皇帝派人去巴中查证,韩知府已经带着实物千里迢迢地送到京城里来了。   皇帝十分重视这名叫玉薯之物,特地派了平王出城相迎。   皇帝膝下子女不多,平王是他第三子,自幼聪慧过人,早早便封了亲王爵,因与太子皆是皇后所出,一母同胞,比别的兄弟更加亲近,也没什么争储的意思,所以不论是太子还是皇帝,对这位平王都相当看重。   能让平王出迎,的确是给了韩知府极大的荣光。   唐小鱼母女两个躲在大部队里,只能远远看着那些招展旌旗,远远的,只见着穿朱着紫的官袍如密密麻麻地簇在一起,没一个能看清脸面。   唐小鱼抻着脖子还往外头看呢,被唐娘子揪着耳朵拖进了车子后头。   “看什么看?没规没矩的仔细冲撞到贵人。”   小鱼揉揉耳朵,噘着嘴说:“贵人们离我们远着呢,哪能就冲撞得到?再说这么老些人了,人家肯定也看到不咱们的。”   “他们看不到你,你就能看清楚他们?”唐娘子将手袖到袖子里,面上表情淡淡的,“这是京城里头,不是江陵县,你给我老实着点,别长了双眼睛到处乱瞥。”   “懂,低调,低调嘛。”小鱼嘿嘿一笑,偎在唐娘子怀里,手指扎着打了个哈欠。   进城的仪式繁冗又无趣,小鱼一路上兴奋着也没休息好,身体倦累,不知不觉间,靠着唐娘子睡着了。   等她睡醒一觉起来,发现唐娘子并不在身边,吓得立刻大叫起来。   不过一会儿,唐娘子急匆匆跑来,一头细汗,慌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娘你去哪儿了啊!”唐小鱼一头撞到她怀里去,“刚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您不要我了,把我一个人抛下就走了!吓死我了。”   唐娘子闻言笑了起来,摸着她的头发说:“傻丫头,你是娘的心肝宝贝,娘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将你一个人抛下。那是梦,梦都是反着来的。既然醒了就快些起来,洗把脸醒醒神,娘做了你爱吃的汤面,里头放了多多的肉臊子,快些儿。”   唐小鱼点了点头,只是捂着胸口的手掌心还能感觉胸口咚咚咚的心跳,一下下,撞得人心里发慌,掌心发疼。   她们现今住在驿馆中,韩知府带着玉薯去见皇帝,也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玉薯虽是韩知府呈上去的,但上天是假手唐小鱼,将此物送到蜀中,因着这层关系,宫里随时有可能会让小鱼过去。唐娘子与小鱼坐在桌子两端,一人一碗浇了厚厚肉臊的汤面,却谁都没有味口吃。   唐小鱼还在为刚刚做的梦难过。她来到这世上,最亲近,待她对实心实意,没有私心的便是唐娘子。她叫她一声娘,便要代原先的那个小鱼好好陪着她……原先她也是觉得,不管自己将来到了哪里,唐娘子都会在她身边,可是梦里的那人是那样绝然转身离去,让她一时惶恐,一时不安。   她想像不出来,如果唐娘子不在身边了,她要一个人在这陌生的世界要怎么过下去。   还好那是梦!还好睁开眼睛,还能看见唐娘子坐在她的对面。   “娘。”唐小鱼抬起头,轻轻唤了她一声。   唐娘子举箸不知在想什么,正怔怔出神,被她这么一唤,方才回过神来。   “小鱼,快些吃吧。若晚上官家想起你来,唤你到宫里去,只怕你要饿着肚子饿一宿。”   “哦。”唐小鱼垂头,挑了一根面条来吃。   “娘啊,我刚刚想了很久……”   “小鱼,我刚刚想了很久……”   二人不约而同出声,又不约而同闭嘴,对视了一眼,一起笑出声来。   “你先说。”   “还是您先说吧。”   唐娘子点点头,想了想道:“娘这一路都在想,这玉薯于国是件大功,不管你是从何得来此物,又怎么知道它的种植之法并传与大家,都是不世的功德。为娘为你,也为咱们大齐的百姓感到高兴。”   “只是,鬼神之说到底太耸人听闻了些。子不语怪力乱神,神鬼之说,可为人借之以妖言,惑众,生事,谋权,争利,甚至愚民以动摇国本。上位者信天道,尊天地诸神佛,却不喜神佛假人现世……我说这些,你明白吗?”   说来说去,不过是皇帝会担心有人借假了神子神女的名义,大兴邪教谋乱他的江山,这有什么难懂的?   不过小鱼还是露出了本应属于孩子的懵懂之态,摇了摇头说:“不懂啊娘。”   唐娘子叹了一口气,放软了声音问道:“好孩子,你实话对娘说,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得的?”   唐小鱼咬着筷子,眨了两下眼睛:“就是山上拾到的呗。别问我怎么拾到的,以前的事我根本没有印象,反正我人清醒过来就看到有这个,后来身体好了便去捡回了家里。自己试着种着玩,种出来便教给了进宝叔。”   唐娘子微松一口气:“偏被你拾到,这事说不出也不会有人信,也难怪韩大人会假仙人之名献给皇上。小鱼,听娘的话,咱们做人要诚实,天不可欺,人不可欺,不管谁人问起,你都要说实话,不可编出什么神仙出来。”   这跟唐小鱼自己的想法是不谋而合的。   她想有自己的地,赚足够的钱,但不想把自己推到风头浪尖上去。玉薯的功劳可以让韩知府黄知县青云直上,可以让阳明村免税免赋,而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多得几亩良田,多得一些银子,她好带着唐娘子快快乐乐地种田生活。   如果成为什么神子神使的,自己的未来便不能受控,一言一行都要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被无数人算计着,这不止是累,更多的是危险。   唐小鱼点了点头:“娘您放心,我才不会骗人呢。我就是从山上滚下来撞到头,把傻病撞好了,又运气好拾到了几颗玉薯,至于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只有老天爷才知道,我不知,你不知,谁都不知。”   唐娘子笑了起来,将自己汤碗里卧着的鸡蛋挑出来送到唐小鱼的碗里。   “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进宫。娘在这儿等着你。”   唐小鱼也不推让,美美地吃了一顿,拖了唐娘子到院子里头看星星。   “这儿不如咱们阳明村,那儿天上星星可多可亮了。”唐小鱼窝在唐娘子的怀里说,“娘啊,咱们也算有点功劳,等我们回去了,就搬回村子里吧,我想小山哥,想二丫,想常思,想常宁,还想咱们在观后头开的那二亩地。”   “你这出息啊。”唐娘子戳了戳她的脑门子,嘴上这样说,嘴唇却翘了起来,“好,等我们这儿事了了,咱们就回村子上住去。”   那时候,她们算是衣锦还乡,有知县老爷,知府大人当靠山,不管是杨高成还是牛低成的,都再不能来逼她们了吧。   唐小鱼抬起脸,看着唐娘子在星光下微微发亮的面颊,甜甜地笑了起来。 ☆、第22章 小鱼进宫   一直到天亮,宫里也没人来叫小鱼。拿定了主意之后,小鱼母女都心定下来,睡得倒也安稳。   韩知府是半夜由宫人送回驿馆的,他原本是京官,在京里有宅子,可不知为什么他坚持要住到驿馆里。昨日皇帝亲手砸开一口大缸,亲眼验证了玉薯的高产,圣心大悦,在宫里设宴。韩知府这一趟京城走得值了,献上这么大的一件祥瑞,原本政声又佳,怕是用不了等到后年任期满了才能回京城。   一步登天或许夸张,但连升三级是跑不了的。   一大清早,小鱼端着杯子到院子里打水漱口,正见着韩知府背着手等在那儿,似是有话要对她说。   “韩大人早啊!”唐小鱼知道这位知府大人为人谨肃,却是个喜欢小孩子的人,自己正巧也很得他的欢心,所以也不摆出拘谨害怕的样子,笑嘻嘻地打了招呼就要去井边打水。   韩知府摸着胡须,笑着看小鱼漱口洗脸,然后招手叫她过来。   “小鱼,韩爷爷送你个东西。”   “是啥?”唐小鱼凑过去,见韩知府从怀里摸出一个玉坠儿来。   羊脂白玉雕的双鱼压裙,以银丝缠着荷花络子结穗。韩知府亲手将它给唐小鱼系到腰上说:“小鱼啊,今儿皇上说不定会叫你进宫去,你怕不怕?”   小鱼歪着头想了想说:“皇上长得很吓人吗?”   “怎么可能!皇上仁厚,龙章凤姿,形容威严如天人。”   “那为什么要怕?”   韩知府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孩子,你还小,有些事说了你也不明白。”   唐小鱼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我才不小呢。   “我知道,那所谓仙人赐宝是你对黄仲明说的,到了宫里去,皇上一定会问你这个……你,想好了怎么回答吗?”韩知府看着唐小鱼养得略有些婴儿肥的面颊,伸指在她额上弹了弹,“你当真见了仙人了?仙人长什么样?他对你说了些什么?皇上如果这样问你,你要如何回答?”   唐小鱼不明白韩知府问她这话的意思,不免有些疑虑。   韩知府奏报是说江陵县傻女遇仙得宝,傻女是她唐小鱼,宝是高产的玉薯。如果唐小鱼没有遇仙,那么便是韩知府欺君……他,是想让自己编故事?   唐小鱼想了又想,她虽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但要不要告诉韩知府确实还是两难,最后她只能摇头说:“韩大人,其实那时候我还是个傻子,不认识人,也不记得事。这玉薯是我捡的我种的没错,但至于是不是仙人给的,那仙人长什么样子,我真的一无所知。”   听她这么一说,韩知府长出了一口气。   “这样就好,孩子,你仔细听爷爷说。不管是谁问起,你就这样照实与他们说。”   “那……那皇上会不会说你们欺君啊?”   韩知府大笑起来:“小鱼啊,你的际遇太奇特,所谓遇仙,心有则真,心无则伪。我与你们黄知县都认为是神仙所赐,皇上也认为是天授神予,这便是真的。至于你说是不是,真不真,有谁会在意?”   “没人在意,为什么韩大人还特地要与小鱼说这些?”   看着小丫头清凌凌乌溜溜的眼睛,韩知府摇了摇头:“孩子,你只要记得这是为你好。切不可为了虚名伪利,一时逞意,胡乱编出个神仙之类的,那样才是真正的欺君,不止要砍头,还会连累你的父母亲朋,还有我们,明白吗?”   明白了!   唐小鱼知道了,韩知府这是真正在为她考虑。若她目光短浅,要借着仙人的名头为自己谋利,只怕她跟她娘就没命活了。皇帝当然会把一个神女供起来,但想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掉,于皇家而言并非难事,更何况她是个无权无势没有亲族的单亲小丫头。   唐小鱼整整衣裙,端端正正地给韩知府行了个礼:“谢谢韩爷爷教诲。”   韩知府点点头,背了手又慢悠悠地晃了出去。   及近午时,宫里终于来了人,宣韩知府带着江陵傻儿一同进宫去。   唐娘子细细为唐小鱼装扮了,眼瞅着她跟在韩知府的身后上了轿子,一颗心拎在嗓子口,魂儿也去了半条。   唐小鱼倒是不这么紧张,反倒很是好奇。   皇宫!传说中的皇宫哎!   她悄悄把轿帘掀了一条缝,想看看周围的景色,却听着外头有人用力咳了两声,那轿帘被人拉了下去,外头有女人低低地说道:“姑娘坐安稳了,不可向外张望!”   唐小鱼吐了吐舌头,这规矩,也太大了。   轿子坐得人晕晕欲睡。赶了这么久的路,她晕轿子的毛病倒是好了不少,只是这一路摇摇晃晃的晃得人头发晕,眼发花。   又不许看风景,闷死了。   唐小鱼蜷起身子,索性缩在轿子上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像是传了道炸雷:“下轿!”   她惊地跳起,发现轿子已经落了地。轿帘被人掀开,一只手伸着,正是要扶她出来。   唐小鱼把手放在那只手上,借力撑起半酸半软的身体,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可算见到天日了!   晴空耀目,险些闪瞎了她的一双钛合金眼。韩知府早已下轿,正在前头等她,见唐小鱼歪歪斜斜地出来,双眼朦胧,目光呆滞,鬓发都有点乱了,知道这缺心少肺的丫头当是在轿子里头睡着了,顿觉好笑。进宫面圣这么大的事儿,不拘换了谁,都要紧张的,偏她还能睡得着。   大约就是无知者无畏吧。   韩知府对身边的宫人低低说了两声,那宫人低头应了,将唐小鱼带到不远的一处宫室里。   “咦?到了?皇上就住这儿?怎么不像啊?”唐小鱼还在絮叨着,领她来的宫人板着脸训她:“一会就要面圣,姑娘怎么可以这样懒怠,头发都乱了,成什么体统!”   于是呼啦上来四个宫女,按着她把她脑袋又狠狠收拾了一番,这才押着已经完全清醒,被宫女大手劲儿折腾得一脸泪的唐小鱼回到了原来的轿子前。   “有劳!”韩知府对她们点点头,然后上前拉了小鱼的手,“好了,还有一大段路,拉着爷爷的手,一起手吧。”   唐小鱼东张西望,四周全是朱红色的高墙,不知几进。长长的青石路仿佛没有尽头,不过韩知府的手掌很大很暖和,拉着他的手,似乎不安都会自己飞走。   韩知府的步子迈得不大也不小,刚好够小鱼的短腿儿跟上。   爷俩一路无言,看似闲庭信步,却又速度飞快。   远远地,便见到了那千重飞檐,昂然巨阔的大殿。   唐小鱼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好大啊……”   韩知府笑着拉了拉她的手:“走吧!”   小鱼拎起裙角,踏上了玉石一样质地的阶梯。   她本以为这么大的殿堂里一定会站满了文武百官,不过等她真正进了大殿,才发现,这足有千平的超级豪华大堂里,除了两边肃立的太监和侍卫,居然只坐了一位皇帝。   跪在空空荡荡的金阶下,唐小鱼不觉对这未未及谋面的帝王产生了那么一丝丝的同情。   这得,多空虚、寂寞、冷啊!   “韩爱卿平身吧。”上头传来的声音浑厚威严,唐小鱼伏在地上,额抵头手背,眼珠子乱转,却也老老实实地底着头,上面不叫抬头,她半点也不敢抬。   “这就是你说的那位遇仙的傻儿?”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着,带着几分好奇。   “回皇上,正是此女。”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可算是等着这句话了!唐小鱼慢慢抬起头,眼睛眨巴了两下,投向金阶上高高坐着的帝王。   年约四旬,因为离得远,看不大清相貌,只觉得那身黄灿灿的龙袍特别耀眼,上头不知掺了多少金丝。   “倒是个好相貌。”   小鱼闻言在心里撇了撇嘴,这么大老远的,我都瞧不见您长什么模样,您就能看得着我的脸了?   不过面上却不能显出来,小鱼立刻又把身子伏下去,清灵灵地喊道:“谢皇上夸奖!”   “声音也好听。”皇帝笑了起来,对她招招手,“过来一些,让朕好好看看。”   小鱼身上还穿着头一回见韩知府的那套行头,不过双髻上又多簪了两朵掐丝嵌翠的玉蝴蝶。这也是韩知府派人给唐娘子送去的。头一回面君,太寒酸了总不成。   唐小鱼由内侍引上,上了丹樨,一直走到皇帝龙案前隔五步远,才重又跪下去。   皇帝看着唐小鱼的容貌,突然有些愣神,过了一会才笑着说:“平身吧。”   小鱼谢恩起来,敛眉垂目,双手交握放在腰侧,看起来特别老实特别本份。   这些日子她养得好,腮上长了肉出来,肌肤未见得比宫里的孩子们白皙,却紧致细腻,带着少女特有的光泽莹润,小脸红扑扑的,睫毛密长,在眼窝处垂下两弯深影。尖下巴,挺翘的小鼻子,不能称有多绝色,却是让人觉得越看越可爱的那种类型。   跟他想像中的那得了天佑的傻儿全然不符。   哪里傻?   明明是钟灵毓秀的一个伶俐丫头。   皇帝目光微闪,唇边却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唐小鱼,你来与朕说说,仙人是长什么模样的? ☆、第23章 太皇太后   “啊?”唐小鱼微微抬起头,微张着嘴,一脸懵懂。   “皇上问你话呢,啊什么啊?”站在她身后的内侍拿着手中的拂尘柄轻轻捅了捅她。   唐小鱼一张小脸都蹙到一起了,看起来很是为难。   “皇上问民女仙人长什么样……可是民女答不出来啊。”   “哦?”皇帝笑着向后靠去,“你不是遇仙才治好了傻病吗?还得了仙人赏赐的宝贝,怎么会不知道仙人的样貌?还是说,那仙人就是云遮雾罩着,故意没让你瞧清楚容貌?”   唐小鱼皱了皱鼻子,对皇帝福了福身说:“回皇上,以前我是个傻子,什么事都不知道,什么事也不记得。我只是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头撞破了,然后看见了我娘在哭。皇上您不知道,听村里人说,我以前不会说话更不会喊娘,整个人就像个木头人偶一样,只有身子没有魂魄。我醒过来之后,会叫娘了,也会说话了,村里人都说这是神仙给治好的。”   “所以,这是旁人说的,不是你得见的?”皇帝笑了起来。   “是啊,不敢说慌骗人的。我想,说不定是我以前的魂魄在身体里睡着了,然后从山上滚下来的时候这么一撞,结果把我给撞醒了……”唐小鱼双目莹莹有光,并无避忌地看着皇帝,脸上一片坦然,“村里的郎中说我是运气忒好,村里的叔叔婶婶说哪有那么巧的事,这一定是遇到的神仙。”   皇帝哈哈大笑:“你倒是实诚,那么小鱼,你说说看,你觉得自己到底是运气好还是遇到了神仙呢?”   唐小鱼也笑了起来:“我就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小丫头,哪里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管是怎么好的,于我都是得了新生,谢天谢地。”   皇帝点了点头,拿起龙案上白玉盘里放着的一颗洗得干干净净的土豆。   “韩爱卿说,这玉薯可饭可菜,你也调得一手好饭食,是仙人教的?”   唐小鱼说:“这是民女在山上拾的,后来自己种一种,种活了。至于吃法,也是我瞎琢磨的。”   “这么说,不是仙人所赐?”皇帝瞥了眼站在一旁的韩知府,“可是韩爱卿所奏,此乃神赐之物,莫不是韩卿欺哄朕?”   韩知府忙跪下说不敢。   唐小鱼也赶紧跟着跪下去,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皇帝问。   “我娘一直跟我说,做人要诚实,不可欺天,不可欺人,不可自欺。我真的没见过仙人的样子,可是偏偏就知道这玉薯在哪里可以拾到,知道这要怎么种,要怎么烧了来吃……似乎冥冥之中有人告诉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跟韩爷爷说了,韩爷爷说,这世上哪有那多巧合,不过是仙人借你一副纯粹心解我大齐百姓口腹之需罢了。皇上,我以前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懂。这些事真的除了遇仙,再无合理的解释。   肯定是因为皇上是个明君,爱民如子,天下清明,老天爷才借着民女的手送了这个给您。所以韩爷爷才会说,这是仙人赐福。民女的作用其实就跟……就跟……”她左右看了看,指着皇帝身边一个太监说,“大概就跟这位大叔一样,他把大人们的奏折送给皇上你看,我呢,就是把玉薯送到您的面前。那位大叔送折子不能说折子是他写的他的功劳,我把玉薯交出来也不能说玉薯就是我育得的我的功劳。”   这比方倒新鲜,不止皇帝,连他身后的太监也不觉莞尔。   他一个阉人,倒跟这位遇仙的小福星相提并论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   皇帝指着唐小鱼对着韩知府笑道:“稚圭你看,谁说神仙把她治好了?这孩子还是个傻的,这泼天的功劳落到身上了,还要这样一个劲儿往外去推。”   稚圭是韩知府的字,皇帝以字相称,是极亲近之意了。韩知府这下才真的放心。小鱼这丫头果然聪明,这一番话,不止将仙人之说推得一干二净,顺便又拍了皇帝的马屁,又显示了他们这些朝臣对皇帝的忠心。   皇帝令二人起来回话,笑着问小鱼:“虽说你只是假手,但也的确是有功的,说说看,要朕怎么赏你?”   小鱼眼睛亮起来:“真的有赏?”   “有啊!”皇帝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一脸的雀跃兴奋更是心情大好,若此时这丫头还一个劲推掉赏赐,那他反而要疑心这丫头在谋算什么了。   “皇上,我一直想自己有块地。”唐小鱼用手比划了一下,“要好多好多地,二百亩……不不,给我一百亩也行,以后我就可以当个小小的地主婆,种我喜欢吃的东西,吃个够了!”   皇帝和韩知府对视一眼,俱都哈哈大笑起来。   唐小鱼被内侍带出去的时候还一脸郁闷,她悄悄问道:“大叔,刚刚皇上和韩爷爷怎么笑成那样?难不成是我太贪心,要的地多了?”   那内侍强忍着笑意,对她说:“姑娘,您要的不多,您要的太少了啊。”   “啊!”唐小鱼故作懊恼,“早知道要三百亩地好了。那个啥,我现在能不能回去重说一回?”   那内侍捂着嘴笑:“不成了唐姑娘,太皇太后还等着呢。她老人家从昨儿就念叨了,非要见见你这能种出玉薯的神人。”   太……太皇太后?   唐小鱼腿一软。   她明明都演戏演完了,怎么皇帝后头还有个太皇太后?   难不成皇帝不是终极大Boss,只是个精英怪?   “唐姑娘,你怎么不走了啊?”那内侍回过身,一脸纳闷。   “我我我,我有点儿害怕……腿迈不开……”   那内侍笑起来,这丫头刚刚在皇上面前还侃侃而谈一点没有惧色呢,怎么听说太皇太后要见她,能吓成这样儿?   “你别怕,我们太皇太后是个和善人,又特别喜欢孩子。唐姑娘你这样的,必得她老人家喜欢。”   那皇帝瞧着都四十岁了,太皇太后不就是皇帝的祖母?   艾玛啊,那有七八十了吧……唐小鱼莫名想起慈禧太后那老妖婆来。要是太皇太后也是那种段数的存在,娘喂,她好害怕!   害怕归害怕,太后太后召见,她胆子再肥也不敢推掉不见。   何况有谁问过她意见了?人家直接就把她拐走了。唐小鱼在心里流着宽面条泪,只好把头压得低低地,盼着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住得不会太远,让她把两条小细腿给跑折了。   还好,人家也没那样没人性,出了大殿宫门,已经有一乘绿纱小轿子在等着了。   不用自己跑!唐小鱼在心底欢呼一声,装模做样摆出个千金小姐的姿态,缓缓扶着宫婢的手上了轿子。   这一路也不知走了多久,唐小鱼有些后悔了。   宫里规矩这样大,连个轿帘子也不让掀,还不如用两条腿走着去,好歹能看看宫里头御花园的风景啊。   在她睡着之前,太皇太后的宫室可算是到了。   从轿子里出来,已经有一位圆脸穿着绯色女官服的中年宫人迎了上来。   送小鱼来的宫人太监纷纷向她行礼,十分恭敬地称呼她“洪嬷嬷”。   洪嬷嬷见了小鱼,轻轻点了点头,语音十分柔和:“你就是唐小鱼唐姑娘?”   “洪嬷嬷您好。”小鱼冲她行了个礼。   这嬷嬷这么大的派头,一定是太皇太后身边得用的老人,礼多人不怪嘛,小鱼自然是夹紧了鱼尾巴,小心翼翼,不敢乱了分寸。   那嬷嬷虚托了一下,笑着说:“娘娘听说你今儿会来,乐得早饭都多用了半碗。来吧,等你好半天了。”   唐小鱼敛眉耷目地跟在嬷嬷身后头走,这里又不是以前的旅游胜地,没个导游跟她讲掌故说来历数布局,她这一路跟抓瞎一样,都是跟着人跑,自己没有个方向。   不过一会,她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不大,装饰得十分精致雅朴。屋子里头坐着好几位宫装妇人,中前拱着一位昏昏欲睡的老妇,看样子,便是太皇太后了。   小鱼没顾得上看别人,就偷眼打量太皇太后。   看起来倒没想像中的那么老,估计是宫里保养得好,算起来应该七八十岁的人,脸上连条深皱纹也看不见,只能隐隐看着眼角有些细鱼尾。她头发倒是全白了,盘了髻,全束在金凤冠中。银白色的头发配着金灿灿的凤冠,显得极为雍容,更显贵气。   看她五官,可以想见年轻时必是个倾城绝色的美人。小鱼不见想起来以前在县城里头偶尔听客人们闲聊,会提到这位大齐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传奇式的女人。   她是成宗皇帝娶的第二位妻子,初时并不受宠,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宠冠后宫,独占椒房,成宗皇帝因为独宠着这位皇后,没少跟朝臣们起冲突。在她初为皇后那一年里,让自己父母和离,支持继母改嫁,与成宗合力平乱除奸,最后成宗皇帝散尽后宫,虽然缘由说是国中遇灾,他身为皇帝要带头节俭,但民间都盛传是因为他那位皇后善妒,不许他后宫中再有别的女人之类的。   传奇啊!   这是活的传奇!   唐小鱼对这位太皇太后可是又崇拜又害怕的。   不管传闻如何,有一样是可以确定的,这位太皇太后是个特别厉害的女汉子。   唐小鱼腿一软,扑咚一声就给跪了。 ☆、第24章 心照不宣   正歪在榻上闭目假寐的太皇太后睁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底下跪着的小丫头。   “你就是唐小鱼?”   “民女给太皇太后磕头,祝您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大吉大利,百无禁忌,五福临门,八仙过海,福寿双全……”唐小鱼皱着一张包子脸,绞尽脑汁说吉祥话,只觉得自己水平太次,平时没准备点上档次的祝福用短语,到要用着的时候便抓瞎了。   太皇太后笑了起来,倒没挑她说话的毛病,只对着坐在身边的几个宫妃说:“哟,这都多少年没听过了,还是哀家小时候对长辈们说的话。现在听起来,怪亲切的。”   那些宫妃忙道:“老祖宗乐意听,以后别怕妾身们吵着您。”   太皇太后挥了挥手:“得了,你们平素说的比这两句还腻味人呢。”说着,她扬了扬下巴,“哀家不太喜欢人见着我就跪,一个个奴才样十足的,看着就烦。来人,给小丫头端个凳子,让她靠我近些说话。”   这话说的,唐小鱼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位大齐朝最尊贵的女人。世家女,帝王妻,在宫里过了六十年,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想法?   离着太皇太后最近的宫妃站起身来,招呼小鱼来她这儿坐。   “这怎么敢?”小鱼惶恐得要命。这位宫妃看着衣着打扮和与太皇太后亲昵的样子便知在这宫里头是有头有脸的,她怎么能去坐人家的位子。   “有什么不敢的,左右不过是个座位。”太皇太后对着几个宫妃挥了挥手说:“行了行了,你们先各回各宫去吧。天天对着你们这几张老脸,老太婆早嫌腻味了。留这个鲜嫩的小丫头陪着我,说不定还能显年轻个几岁。”   大约是这样笑闹惯了的,那些宫妃都嘻嘻哈哈地,当真告辞离开了。   一个个走的时候,还这个拔个簪,那个捋个镯子扔在小鱼怀里。   香风散尽,只剩唐小鱼一个人傻乎乎地跪在那儿,怀里金玉耀目。   “都收着吧,值不少银子。”太皇太后冲她眨了眨眼睛。“当私房钱。”   唐小鱼觉得自从进了太皇太后这宫里,什么事好像都跟自己想得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她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哪里都怪怪的。   “过来坐!”太皇太后拍了拍身边的座位。   唐小鱼赶紧爬起来,乖乖地抱着一堆首饰坐到她身边。   这时,打从外头走进一个宫人,行礼之后,快步走到太皇太后身边,俯身就耳地不知说了什么。   太皇太后双眉一扬,脸上露出个笑模样来,转脸看着唐小鱼直笑,笑得她浑身冒了一顿鸡皮疙瘩。   “怪聪明的。”太皇太后扬手挥退了随侍的宫人们,身边只留了三个嬷嬷,还有唐小鱼。   “你方才在殿前的奏对,哀家已经知道了,做的确是不错。”   原来那宫人是把方才她对皇上的问答说与太皇太后听的,太皇太后那句“怪聪明的”的评语,也不知道是指什么。   无怪乎是在后宫里引领风骚六十年的Boss,皇帝的心思,老太太一定是门清,所以听她将神仙之事全推干净之后,才会说她聪明。   唐小鱼想清了这点,僵硬的后背总算轻松了下来。   皇帝高兴,那太皇太后一定也会高兴的,想来不会难为她。   但见太皇太后一脸沉思状地盯着她看,看得她直发毛,过了半晌,她才听得太皇太后幽幽地说了一声:“你那玉薯,哀家昨儿已经瞧见了。真的是你种出来的?”   唐小鱼忙应道:“种子是我捡来的,种是我种的。”   太皇太后慢应了,过了一会方说:“说实话,我是不会种地的,四体不能说不勤,但绝对是五谷不分的。你说那麦子苗和韭菜有什么不一样的,我还真不知道。”   唐小鱼笑了起来。   “您老是贵人,哪用得着知道这些?”   太皇太后看了她一眼:“是啊,人各有各命,各有司职。农人只要管自己种好那几亩田地,军人只要勤练武艺,守好国门,当官的只要公正廉明将政事处理好。这就是社会,像个机器,每个部件都合拍了,便能运转得好。”   唐小鱼心头突突一跳。   太皇太后冲着她笑起来:“你懂哀家的意思。”   唐小鱼呼吸有些急促,血都冲到脑门子上了,只能不住地深呼吸。   “听说你以前是个傻的,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唐小鱼木然地点头,几乎是本能的反应。   “不记得也好,原来只是个空壳,你让她活了过来,是好事。”   太皇太后拿一只手撑着下巴,悠然道:“没想到过了大几十年,老了老了居然还能再吃到回土豆,真是让人心酸心喜啊。”   这下再疑惑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原来也是穿来的!   唐小鱼热泪盈眶,差点要握住太皇太后的手大叫一声“同志。”   她突然觉得这世界原来并不如自己原先想像的那样孤独。只是她还没从激动和感怀里挣脱出来,就听太皇太后对旁边的嬷嬷说:“老糊涂了,那东西不是叫玉薯的吗?哎呀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脑子里乱七八糟跟团浆糊似的,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唐小鱼压抑着自己,平息了一下沸腾的心绪。   太皇太后是穿来的,自己也是穿来的,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把两个人的关系定义为战友。   她在这个世界上大几十年了,地位上可以说是登上了顶峰,穿越小说的那些女主角们,大约最高成绩也就是这样了吧。她会不会担心自己把这秘密说出来而灭了她的口?   想想又不可能。人家是太皇太后,是皇帝的亲祖母,她唐小鱼不过是个乡下小丫头,还曾是个傻子。家里一穷二白的没钱又没势,她要说太后不是这世上的人,是穿越来的,人家一准当她是神经病,谁会信啊!   太皇太后是天上的云,她就是地里头的泥。   人家是大象,她就是小蚂蚁。自我感觉这得多好才会以为太皇太后要对付她啊!   想明白这些,唐小鱼又安下心来。   既然太皇太后说她自己是胡说八道,她就当她是胡说八道好了。   唐小鱼笑着说:“娘娘要是不嫌弃民女手笨,让我给您用玉薯做几道菜尝尝呗。”   太皇太后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那敢情好。不过呢,皇帝把玉薯当宝贝似的,那四口大缸里挖出那么老些,他一个都不许人动,说是要留着种子在皇宫里种起来呢。老太婆不管他,先捞了俩回来。你得给我做好了,做得好吃我重重地赏你。”   唐小鱼想着,太皇太后这些年金娇玉贵地在宫里吃着,珍馐美味不知道吃过多少,这土豆再怎么做也做不出来那些精贵味儿,灵柚动说:“那咱炸薯条吃吧!”   太皇太后一拍巴掌:“这个好!我就好这口……可惜了,这儿没番茄……”这句当然是含在嘴里,含含糊糊说的。小鱼明白她指的什么,薯条配番茄酱,那是标准搭配啊。   只是番茄产地离着中国老远,这会还没传过来,她老人家要吃番茄酱自然实现不了。   “其实薯条配上椒盐也很好吃的。”唐小鱼安慰她。   “有的吃总比没的吃强,要求不能太高啊。”太皇太后嘅叹了一声。   然后唐小鱼就卷了袖子被带到小厨房去了。   太皇太后吃了唐家秘制玉薯条,极为赞赏,小气巴拉地让人挑了二十根给皇帝送去。   唐小鱼本以为太皇太后还有什么悄悄话儿要说,谁知道她老人家吃过就喊着困倦,直接打发她出宫去了。   这一天,唐小鱼觉得自己仿佛踩在云端上一般,见了皇帝,又见了传说中的太皇太后,又知道了那么件只能压在心里头不敢对人言的大事,唐小鱼真恨不得找块空地挖个洞,冲里头喊上两嗓子。   这心里头又喜又惊又憋闷。   轿子一气儿抬到内宫墙外头,宫妇请她出来换乘马车出去。   唐小鱼拉着人家的手问韩知府的去向,那宫妇摇着头说自己不知道。唐小鱼只得上了马车,想着到了宫外头见了韩知府的马车再问问吧。   马车平稳前行了没几步,突然听着后头隐隐有呼喊声。车身一震,车帘被人掀开,一个人影飞窜起来,嘴里还冲赶车的宫人威胁道:“不许说小爷我在这里头,敢说出去,小爷拧了你们的头!”   车帘子一落,门口的,坐在里头的,大眼瞪着小眼。   “呃……”唐小鱼又往里头缩了缩。   “不许叫!”那人恶狠狠地瞪着她,“要是叫出声儿引了人来,我我我……我对你不客气!”   唐小鱼默默扭头:“我不是要叫,只是说,你要不要坐过来?”   那人脸上微微一红:“哼,男女授受不亲,你休想诓我过去,然后赖上我!”   唐小鱼一捂心口,暗道一声亲娘。   赖上你?   你也不拿面镜子好好照照自己,姑奶奶我再重口也不能对你下得了嘴啊! ☆、第25章 好多钱好多田   倒不是说这人长得有多丑,相反的,这人长得还特别漂亮。   身上穿着暗青色短衫,马裤,脚上蹬着马靴,手里握着一条浸过油的亮锃锃的马鞭。眉似远山,目如朗星,唐小鱼自问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么漂亮的孩子。   对,孩子。   这长得漂亮之极的小屁孩看着才八九岁的样子,五官漂亮,身材却是圆滚滚的,可见人家家里没少给塞。   这一脸的傲气,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只差没在脸上一边写个“纨”字,一边写上“绔”。   外头乱哄哄地,果然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前头的马车停一下!停一下!”   马车果然停了,那屁孩子终于不再端着又酷又拽的欠抽样子,一脸紧张,还对唐小鱼竖了根食指,比划了一个“嘘……”   唐小鱼差点笑出声来。   “你们有没有瞧见小王爷?”   外头传来随行宫人的声音:“这位公公,敢问是哪位小王爷?”   “嗐,就是荣王爷家里那里那位啊,刚刚拔了王太傅的胡子,皇帝生气了,着咱家来抓人呢。”   听说是奉旨抓人,哪里还有敢阻碍的?   这位小荣王是荣王爷的嫡长孙,自小上房揭瓦,打鸡撵狗,淘得没人能治。待到长大些,被他皇帝伯伯揪着耳朵扔进了书房与皇子们一道读书,更是让太傅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   原本这几个宫人见是小荣王,还存了讨好卖乖的心思,这一听说是小荣王闯了祸,皇帝要拿他回去教训,早息了心思,又是眨眼又是努嘴,分分钟就将这混世小魔王给卖了。   又是一通人仰马翻,帘子一扯,小荣王还没等逃了,早被两个胖大太监一人一只胳膊给架下车来。   “我不回去,不回去!”   离着老远了,还能听着那孩子中气十足的叫嚷声。   唐小鱼扒着车门,远远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也没往心里去,坐着车便出了宫。   韩知府早就出宫回驿站了,吩咐下人将车停在宫门口等着小鱼。   等回了驿站,韩知府和唐娘子都急切地问她在宫里的情况。殿前奏对,韩知府是全程在场的,也说与了唐娘子听,但这之后唐小鱼被带走,他只知道是太皇太后要见她,至于见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便都不晓得了。   唐小鱼这一天精神高度紧张,早累翻了。便只粗粗说了说与太皇太后闲聊的话题,说自己拿玉薯做了小点心给太皇太后吃,旁的什么也没说。   韩知府对唐小鱼的手艺相当有信心,看了看小鱼从那些宫妃手里得来的首饰,笑着点头说:“太皇太后当场没赏你,想来是要给你份大赏的。这些首饰都是宫里有规制的,是娘娘们赏的就都收好,可千万别拿出去变卖。被抓到可是砍头的罪过。”   唐小鱼吓得一哆嗦,忙把首饰全交给唐娘子管着了。   累了一天,她早早便去睡觉,路上遇着小荣王的事,早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睡足了一夜,第二天起床,又是神清气爽。   皇帝的赏赐下来了。   因唐小鱼献宝有功,赏银三千两,宫缎二十匹,赐宫花十二对。另着江陵县挑五百亩良田归于唐小鱼名下,免赋免税。   只赏了钱和地,并无封诰,唐小鱼却是惊喜万分,开心地满院子乱跳。   唐娘子封了厚厚的红包给来传旨的宫人,心里也安心了不少。   这样看来,她们很快便可以回到家乡,有钱有田,可以安稳度日,也不用再担心什么暗流了。   满驿馆的人都来看热闹蹭喜气,唐娘子命人拿银子换了两大笸箩铜钱,好一通散。   没等来道喜领喜钱的人流散尽,宫里又有人来,这回是替太皇太后送赏赐的。   一套黄金打造的厨具,十套时新的衣裳头面,一套宫里尚宫的行头,当然,并不是封她当尚宫,照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说法,是留给她用来撑门面吓哄人的,此外另有三千两银子。   洪嬷嬷特地看了看唐娘子,对她点点头说:“老祖宗说了,你是个好的,能对一个傻女儿不离不弃地养十年,所以另有赏给你。”   洪嬷嬷带来的赏赐是一支三尾金凤钗,另有太皇太后亲手写的一方字:“慈”。   用上好的泥金纸裱了,贴金的木框框起来,红木透雕的百子图为架,是个立屏。   唐娘子当时就哭了起来。   千金万银,也不如太皇太后这一个字好啊。   她这么些年的辛苦,这么些年的煎熬,得了太皇太皇夸的一声“慈”,她觉得自己便是立刻死了,也能含笑九泉。   众人忙又来道喜。   洪嬷嬷拉着小鱼到一旁,悄声说:“老祖宗问你,可是不打算在京里头待着,非要回蜀中去?”   唐小鱼腼腆地笑着说:“嬷嬷,小鱼是乡下孩子,自然是要回乡下尽自己的本份。麻烦您回去代我给太皇太后磕个头,她老人家这么看得起我,实在是让人受宠若惊。我农活做惯的,一日不做就浑身难受。这回皇上赏了田给我,我正准备回去好好种地呢。那个啥,若是我还能种出什么新鲜好吃的东西,一准送到京里来,请老奶奶尝。”   洪嬷嬷听着窝心,拍了拍她头说:“不枉老祖宗心疼你。回去好好孝敬你娘,她守着你,颇为不易。”   唐小鱼连连点头:“那是自然,我娘对我的好,老天爷都看在眼睛里头呢。”   “还有,”洪嬷嬷又说,“娘娘说了,以后你要是有机会进京,就住到宫里头去,她挺稀罕你,让你多备着些乡间的趣闻说与她听,听得好了,还有赏赐的。她说了,什么官位都是虚的,人啊,最要紧的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自己该怎么做,能怎么做。运是天给的,命是自己捏着的。以后若遇着难事,只要不是有违天道法理,娘娘能帮的会尽力帮你。”   唐小鱼心中有些怅然。她知道这话不过是太皇太后顺嘴说着玩儿的,她们都心知肚明,唐小鱼这次离京回去,可能再不会有机会进京里来了。   太皇太后想让她好好儿去种田,实现她当地主婆的伟大理想。   唐小鱼对着洪嬷嬷福了福:“谢太皇太后恩典。”   进京献宝就这样匆匆落了幕。   韩知府在京中还有许多事要办,便着了得力的下属,将唐家母女先送回巴郡去。   又是摇摇晃晃的一路。   来的时候,车上装着大缸,走的时候,车上装满绫罗。   唐小鱼觉着自己像是在做梦一般,云里过来,又雾里回去。   细想着自己这一路,从无到有,从贫到富,两个极端的距离,居然就这样迈过去了,平静快捷得让人都有些害怕。   一路无话,回家的路总是要走得快些,过了十来天,唐小鱼终于回到了江陵县。   江陵县几乎倾城而出,这是给皇上送去祥瑞的唐小鱼,这是遇了仙人有了奇遇的唐小鱼,这也是给江陵县带来荣光的唐小鱼。   能见到皇上,那是何等的荣耀啊。爆竹锣鼓声,隔着三里地都能听得见。   唐小鱼老远见着黄知县带着县衙里的官员们,全副的行头都穿戴上,长亭上披红挂彩,正引颈看着她们。   她吓得一哆嗦,这阵仗,是要吓死个人啊!   晕头转脑地对付完这些官老爷们,唐小鱼只觉得脑子里八个小人在打鼓,耳边上嗡嗡嗡的像是有一群苍蝇在叫。小鱼等回到大杂院的家里头,整个人像烂泥一样摊着了。   大杂院里自然也是喜气洋洋的,院子重新翻整过,每人都换了新衣裳来给她们母女道喜。   唐娘子见唐小鱼翻着白眼一副快挂掉的模样,赶紧把她推到屋子里头休息去,她自己去接待那些邻居。   唐小鱼睡了个昏天黑地,等起了床,已是第二天的晌午了。   大杂院里,知县大人坐在院子中间的大石桌旁边,将手中一只木匣推给唐娘子。   “大人,这是?”   “上面传了话来,江陵县将免三年税赋。”黄知县满面红光,笑着对唐娘子说,“这都是沾了小鱼和夫人的光啊。县里诸公、乡绅们凑的银子,买了城西一处院子送于夫人和小鱼姑娘,聊表寸心。”   唐娘子吓了一跳。   江陵县的城西是繁华地带,那里住的全是有钱人家。一套上好的带院子的宅子,怕是要大几百两银子,她哪能收这么贵重的礼?   “夫人莫推辞。小鱼献的玉薯价值何止千金万金啊!”黄知县感叹道,“不过是个二进的宅院,并不十分宽绰,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三年赋税,夫人可知那是多少?”   唐娘子满面通红,看着那放着房契的盒子一脸犹豫。   “如今人人都知道你家小鱼得了皇上的赏赐,你们总不好再住在这样的杂院里头。本官是不怕被人说薄待功臣的,难道你们不担心被人说皇上苛刻,连处宅子也舍不得送?”   唐娘子连忙起身:“这可万万不敢。”   “这便是了,你们好歹换处宽大干净的宅子,皇上的面子也好看,本官的面子也好看嘛。”知县笑着将盒子塞进唐娘子手里,“夫人今日收拾一下,明日本官着人帮你搬家。” ☆、第26章 不速之客   大杂院的人虽然舍不得,但唐娘子家如今有大出息了,不能再跟他们住在一道儿,大家也都表示理解。何况不少人还在唐家的店里做活领薪水,所以唐娘子招呼了一声,大家伙儿都帮忙收拾起来。   唐小鱼从门里出来时,黄知县刚走,她就睡了这么一觉,家就要搬了。   唐小鱼揉了揉眼睛,接过唐娘子怀里的房契,傻憨憨地半天也收不回笑脸。   “娘,咱们以后有大房子住了!”   唐娘子应了一声,也笑了起来。   “唐家娘子,有人找呢!”外头有邻居大声喊她,唐娘子赶紧拢拢头发,应了一声,“哎,这就来了!”   她走出门,看着大杂院外头走进来的数人,一下子怔住了。   “谁啊?”唐小鱼从门后探出头来。   就见从院子外头走进来三女两男。   当先的一位看着年过五旬,黑白相间的头发挽着一个紧紧的圆髻。身上穿着赭色的福字不到头衫裙,头上插着两根长长的银簪子,手中拄着一根拐杖。   在她身后,是两个年约三十的妇人,衣着朴素,低眉垂目不发一言。另有两个男子,看着像是那两个妇人的丈夫,相貌堂堂,倒也称得上英俊,不过同样的低头顺眼,看着有几分木讷。   唐小鱼见唐娘子脸色煞白,像是认识这些人的,那感觉有些怪,像是有些高兴,又像是十分害怕。唐小鱼眼珠子转了转,从门后头出来,抱着唐娘子的胳膊,不大不小的声音问:“娘啊,她们是谁啊?咱们认识?”   那老妇人面色微变,上下打量着唐小鱼,板着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模样来:“这就是我的乖孙孙吧。小鱼过来,让奶奶好好看看你。”   “奶奶?”唐小鱼眉头一挑,去看唐娘子。   唐小鱼人没动弹,这让自称是她奶奶的老妇人觉得十分没脸,对着唐娘子将脸一板说,“怎么,你这是嫌弃咱们唐家,打算不认我这个婆婆了?”   唐娘子浑身一抖,慢慢跪了下去。   “小鱼,”她声音有些低微,细辨着,还有一丝颤抖,“这是你爹的娘,是你奶奶,快去,叫奶奶……”   “奶奶?”唐小鱼挺直着身板,看着那妇人,突然一笑,“我都十一岁了,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个亲奶奶?”   那妇人大怒,指着唐娘子就骂:“你这贱妇,好毒的心肠。小鱼是我唐家的骨血,你居然一直瞒着她,让她不记祖宗,不敬长辈。陈氏,你若是嫌我们唐家不好,我这就休了你出门,让你自去找好的去!没良心的忘八羔子,周身的轻狂样子,还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那妇人骂得难听,唐娘子只垂头不语,大杂院子里的人都是一脸的怒气。   唐娘子为人和善温婉,对钱财看的不重,手缝子宽,常帮衬着大家,这儿的人没哪个不喜欢她。何况她是小鱼亲娘,小鱼这才立了大功,得了赏,便这样当面辱骂她娘,这不是给小鱼扇嘴巴子吗?   可是自古百善孝为先,唐娘子刚刚又亲口认了这恶妇是她婆母,婆婆教训儿媳妇还真是外人没法子管的事。   那妇人骂了一刻,突又转而对着小鱼哭,嘴里不时数落唐娘子的不是,说她不肯带着小鱼回家,不让小鱼认亲,说道爷爷奶奶叔伯兄弟们有多思念她。   “我们这是专程来接你回唐家庄。你被这恶婆娘带在外头流浪,吃尽了苦楚,从今以后再不会被外人欺负了。咱们唐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但在地方上也是有头脸的。你爷爷是唐家庄上的里长,你大伯父在县衙里头也是个头名的文书。走走走,这就与我回去。”   说着,老妇人便要来抓小鱼的手腕。   这下,大杂院的人当真不干了。   唐家庄离着江陵县城有五六十里地,不属于江陵县,而属于涪川县,都不是一个县的治下,小鱼这一走,还怎么回来!   众人鼓嘈声里,小鱼转身溜到了唐娘子的身后,对着那妇人说:“我知道,你们以前嫌弃我是个傻子,不肯认我们母女。当初你不是说我娘是骗子,根本不是唐家媳妇,唐家也不可能生出傻孩子的吗?怎么这会又说我是你们唐家人了?”   老妇人还没说话,她身后的一个年轻妇人笑着说:“小鱼啊,这是哪里说的?我们家可从来没说过你不是唐家骨肉的话。当日你娘带着你回来,我们正高兴着呢,谁知道你娘一声不响带着你就走了。我们这给急得啊,找了不知多久都没找到你。这不是一听说你回来了,你奶奶就带着我们赶过来了吗。你奶奶可是真心疼你的,当日你娘把你带走,她老人家哭了好几天呢。”   唐小鱼冷笑一声:“您是哪位啊?我认得您?”   那年轻妇人倒也不觉尴尬,指着自己说:“我是你二伯母,这位是你三伯母,这边的便是你二伯和三伯了,咱们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呢。”   “哦!”唐小鱼拉长了声音,“原来我还有这么多伯伯伯母啊!”   这一声怪调子说不尽的意味深长,那妇人红了脸,周围的人都笑出了声。   “我跟我娘在阳明村住了五六年,那儿离着唐家庄似乎不过四十里地,也不知道伯母们是怎么找的,这么近的地方找了五六年都找不到,还真是有心的很啊!”   众人轰然大笑起来。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日唐娘子带着小鱼去投奔婆婆,却被人嫌弃唐小鱼是个傻子,所以母女被人撵出去,现在小鱼得了功,受了赏,这家人便巴巴儿过来认亲占便宜了。   啊呸!   真没见过这么没脸的人家。   小鱼还有一肚子酸话没吐呢,人却被唐娘子拉到身后头去了。   “小鱼年纪小,不懂事,说话没有分寸,还请您大人大量,别跟她一般计较。”   小鱼急了,人家都快骑到你脖子上拉屎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圣母?她还要出头,却被唐娘子一把按了回去。收到唐娘子警告的眼神,唐小鱼憋着一腔子怒火,只能勉强压着,鼻子里冷哼一声,将脸转了回去。   那边唐氏家的婆媳被小鱼这一通冷嘲热讽早激得面色发青,但想着此行的目的,却也只能忍气吞声,便当唐娘子说的,那唐小鱼不过是个心智还没长全的小孩子,童言无忌,没人当个正话来听。   唐老太太就此发话:“媳妇你收拾东西,这就与我回唐家庄去。”   唐娘子垂着头,心里十分矛盾。   她原先一心想要带着小鱼认祖归宗,想着唐明诚死了,她身为媳妇要好好替夫孝敬公婆。没想到六年前被人扫地出门,又泼了她一身脏水,竟是不顾骨肉亲情,一意让她们娘儿俩在外头自生自灭。   要说没有怨那是不可能的。想她自小也算是锦衣玉食,奴婢成群的被人伺候,虽然后来败落,女儿又痴傻,但她真没过过苦日子。带着小鱼在外艰难求生的这些年,肉体上的辛苦她能忍,但精神上遭受的折磨每每让她痛不欲生。   那时候这些人一心想看着自己死。现在她们娘儿俩有钱了,出息了,却又将以往的种种轻轻一挥而过,说是要带她们母女回唐家庄,其实不过是为了小鱼手里的银子田地,还有小鱼身上的盛名。   她多想抗命不从,就此与唐家划清界线。   可是想想逝去的丈夫,她又不忍心,舍不得。她想小鱼能有多多的人疼她爱她,想她不会孤零零的只守着一个娘……   唐娘子咬着牙心里纠结难过,唐老太太脸色却沉了下来。此刻这个媳妇露出的犹豫难决,无疑是在打她的老脸。她原本是想着,自己亲自来接,这陈氏应当是痛哭流涕,对自己肯收留她们感激涕淋,却没想到这女人这么不识好歹,不过手头略有些银钱,居然就想脱离了唐家自立门户。   唐老太太刚要发火,却觉得袖子被人扯了扯。回身一看,正是自己的三儿媳妇汪氏。汪氏对她轻轻摇了摇头,那眼神是让她忍耐。   唐老太太也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汪氏向前一步,对着唐娘子福了福说:“弟妹,回来吧。你们总在外头飘着也不是个事儿。明诚兄弟知道了,心里该不知有多心疼。你和侄女儿回来,咱们一大家子以后热热闹闹,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这才像个家的样子不是?小鱼如今过了十岁,再有个三五年就该提亲事了,你也不想将来让小鱼没有娘家倚靠,被婆家人亲视吧。”   这话就像是把刀子,直捅到唐娘子心底。   她父母兄弟都死绝了,身后连个倚仗也没有。若非如此,当年她何用受唐家那样的气?她的怨不重要,重要的是小鱼的将来。   唐娘子不再犹豫,轻轻点了点头。   “娘啊!”唐小鱼看到唐娘子点头答应了,又气又急在后头直跳脚。   “娘是为你好。”唐娘子回头压低了声音说,“她总归是你奶奶,长者命,不敢辞,你不能忤逆长辈的意思,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孝的。”   “是不是她叫我现在去死,我还得笑着立刻拿刀抹脖子?”唐小鱼气红了脸,这帮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想也知道不安好心。奶奶个熊,是亲奶奶当初就能狠下心把她们赶到天寒地冻的外头去?要不是她们母女命大,清心观的女冠们心善,唐娘子和唐小鱼的尸身都只剩个骨头了。   “怎么说话呢!那是你亲奶奶,你爹的娘亲!”唐娘子脸色沉了下来。   唐小鱼天不怕地不怕,但这世上还真的有一样怕,看不得唐娘子伤心,瞧不得唐娘子难过。   唐小鱼心知唐娘子这是心意已决再无更改的,只能跺了跺脚,气乎乎地转身进门去。   进门也不是为了掩耳不听,她把门关上,立刻就趴在门板上细听外头的动静。 ☆、第27章 争产   “请母亲宽坐,媳妇还要收拾些事物,也有些人情往来的答对,这一时半会还不能清静。母亲和哥哥嫂子们在哪里住着?明儿一早,我便带着小鱼来与你们会合。”   唐老太太见陈氏松口落了定,心里的不满去了一些,当即昂着头,脸上带着一抹傲然的笑,侧目看着一旁的三儿媳。   汪氏笑着说:“那敢情好,弟妹你细细收拾,我们是跟着县老爷的车马一道儿过来的,借大人的光,便住在驿馆里头,明儿一早,便叫你三哥套车过来帮你搬家什吧。”   县老爷?   涪川县的县大老爷怎么会到江陵县来?难不成这位大人是特地来接唐小鱼的?   还真被人猜着了。这位涪川县的知县大人现如今就端坐在江陵县衙的后堂,悠悠地喝着茶水,丝毫不顾忌对面黄知县拉得老长的脸。   “唐小鱼母女一直住在我江陵县,这都多少年了,却从未听说她们还有亲人长辈居于贵县啊。”   从黄知县口中听到这句话,涪川县的知县大人也是一阵钻心的刺痛。   乡下傻儿唐小鱼遇仙回魂,献上玉薯的事全天下都传遍了。如今都盛传巴郡知府韩纶明年便能回京,直接入内阁,这空出来的知府职位便要落在江陵县知县的头上。谁叫人家慧眼识珠,从乡野里把唐小鱼给拉拔出了呢?   当他从衙门里的唐文书口中知道这个唐小鱼其实是唐家的孙女,是唐明德的亲侄女儿的时候,知县大人一个大耳括子呼啦就扇了过去。   当年有个带着傻女儿的妇人来投奔唐家,被唐家赶出去的事,涪川县里很多人都知道,这其中便有这位知县大人。当年他也曾在后宅与夫人唏嘘过,觉得不过是添双筷子加个碗的事,唐家怎么就能做得那样无情,还被自己夫人耻笑过妇人之仁。   谁成想那个傻子有福能见着神仙,更有福能种出玉薯来。   若是当年那傻儿母女留在了唐家庄,那现在献宝的便是他刘义府,而不是黄仲明。明年巴郡知府的乌纱便是姓刘而非姓黄。   七品到从五品,那一下子跳了何止三级,刘知县的肺都要疼得吐出来了。   好在现在还能补救,把这位见过圣颜得过太皇太后赏赐的小仙女弄来涪川县,将来县里推广玉薯便有了主心骨儿,说不定她手里还有那么一两样好东西,就算没有,有个于国有功的大功臣能住在涪川县也是他刘义府的光彩。   刘知县这是打定了主意,才催着唐家主母亲自过来接唐小鱼母女。   他知道黄仲明不会愿意放人,但人伦大道,孝义为先,于情于理,他都占着先,谁叫唐小鱼的亲祖父亲祖母都在他涪川县呢!   刘知县狠狠欣赏了一番黄知县的马脸,心满意足地回驿馆休息了。   那边厢唐家婆媳定了回程的日子,却还留在大杂院子里不肯走。   唐娘子见她们吞吞吐吐似有话说,也只得耐了性子等着。   过了会子,还是唐家二儿媳田氏开了口。   “弟妹啊,我们来的时候便听人说,你们在江陵县城开了间铺子,那名声传得老远,是在正大街里的那家吧。”   唐娘子眉毛都没动一下,点了个头道:“是街坊邻居怜惜着照顾我和小鱼的,不过赚些铜钱换些衣食。”   唐老太太又高高地哼了一声。   田氏笑着说:“这咱们明儿就要回唐家庄了,离着这儿也怪远的,好好一个铺子总不能没人管着。我们来的时候便商量着了,恰咱们家一个表兄就是住在这县城里头的,他是母亲的亲外甥,人也靠得住,便将这铺子交给他打理,总不至于荒废了。明儿咱们走之前,便叫这表兄来,咱们先去衙门里头,将这铺子改到母亲的名下,你看可好?”   这是明火执杖地来抢啊!   没等唐娘子说话,满院子的人都炸了。   “那是小鱼和她娘的心血,你们一句话就把人家店铺给抢了,还要不要脸了!”   “要脸什么?以前不闻不问的,现在看人家有铺子了便腆着脸过来抢夺,哪里是亲人?分明是强盗!”   唐家人听得脸皮发紧,忽溜溜火辣辣地起热。但那铺子她们来之前特意绕了路去看过。那么好的市口,三停大的铺面,客似云来,车水马龙,别说那每天哗啦啦流水一样进来的银子,光是那铺面便值老钱了。   唐老太太丝毫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妥。陈氏和小鱼都是唐家人,这铺子当然是唐家产业。哪有老人还在,子女便置私产的道理?她要将铺子改到自己名下,她觉得问心无愧,理直气壮。   “够了,这是我们唐家的家事,何时轮到你们外人来过问了?”唐老太太猛一地跺手里的拐杖,对着周围的人喝骂,“她老子娘都在,便没有拿自己名字立铺子的事儿。你们不服,便告到衙门里去,看看大老爷会怎么判!陈氏,别以为我老婆子是贪着你那点家私,不过是看着你前头冠着唐家的名字,不能让你丢人现眼,否则你信不信,我一纸诉状递上去,你那铺子还是得归唐家,你还得顶个不孝之名。”   旁人是不知道的,还觉得这老太婆耍横贪财,但唐娘子识字,她是读过《齐律》的。   父母在,祖父母在,子孙不得别置私产。否则徙三年。   这种事不是没有,很多人家并不在意。以子孙的名头在外头开铺子,买田庄,都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事。如果唐家较真,真要举告她,唐娘子是站不住脚的,官司必输。   她脸色煞白,垂下了头。   唐小鱼在门后头听得肺都气炸了。   这家人也太极品了,以前想着她们死,她们自立更生,好不容易赚点生活费,她们又要来抢,非逼着她们走投无路吗?   唐老太太忽又柔和了语气说:“我知道这铺子是你和小鱼顶起来的,女人家这么抛头露面的,不过是为了吃饱穿暖。你们来了唐家,虽说不上是锦衣玉食的,但还能少得了你们吃穿用度吗?你放心,这铺子将来等小鱼要出嫁了,我就还给她,给她当傍身的嫁妆,绝不会贪下来的。我都这样说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啊呸呸呸呸呸!鬼才信你们的谎话。唐小鱼伸手去拆门栓,她管不了这么多了,玛蛋不让老娘好过,我也不让你们好过。   她抱着门栓正要冲出去,却听着外头传来一声笑:“哟,这么热闹,在说什么呢?”   从门缝一看,见是个年近三旬,白面无须的俊朗青年走进来,却是她认识的。   “主簿大人。”唐娘子和大杂院里的众人忙着给他行礼。   唐老太太见来者是江陵县的主簿,也赶紧让到一旁,恭恭敬敬地给他见礼。   “原来是唐老夫人在此,失礼失礼。”何主簿抱拳行了一礼,而后笑眯眯地问唐娘子道,“唐夫人,你家小鱼呢?小鱼在哪儿?”   唐小鱼对何主簿一向很有好感,觉得这人脑子聪明又不虚浮,是个讲原则又不刻板的人。他鬼主意比自己多,说不定能给出点主意?   唐小鱼立刻扔了门栓,从门里头冲出来,双眼红红的唤了一声:“大人。”   “哎哟,小鱼怎么了?”何主簿摸了摸她头,笑着说,“突然见着自己还有这么多亲人,就算感动开心,也用不着哭出来吧。”   听着这话,唐家人俱是松了口气,本以为这县里的大人肯定都是向着唐陈氏的,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大人明理得很,并不像周边这些粗人一脸的不好相与。   唐小鱼蹙着眉尖,气呼呼地抬头看他,却见何主簿对她眨了眨眼睛。   他想干嘛?   唐小鱼鼓着腮帮子,站到了唐娘子的身边。   何主簿回头扫了一眼在院子里站着的唐家人,清了清嗓子,对唐娘子说:“本官这次来嘛,是听闻唐娘子要带小鱼去涪川县住了,不知是不是真的?”   唐娘子垂下头,轻轻应了声是。   “嗯,也是,你们到底孤儿寡母,在外头没个支撑,生活不易。回去有长辈看顾,也是好的。”   唐老太太笑了起来,点头应是:“主簿大人说得真正是个理儿,您放心,小鱼跟我们回去,必会好好照顾的。”   唐小鱼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何主簿眉毛一挑,对唐小鱼说:“对了小鱼,当初你进京前,我借给你的铺面,如今你也用不着了吧。”   一言既出,在场的人都惊了。   唐小鱼眼睛一亮,对啊,那三间铺面可是何家的,当初自己跟他要铺子,他曾说,如果小鱼真能种出高产的玉薯便要送给她。   等种出来了,从江陵县到巴郡府再到京城,就没一刻得闲,那铺子何主簿还没办过户手续呢!   唐小鱼眨巴眨巴眼睛,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何主簿的意思了。   “哎呀,大人,您借我好几个月的铺子,这租钱还没算给您呢!”   唐家婆媳的脸色已经变了,那唐家铺子不是唐娘子名下的吗?怎么一忽忽就变成这个什么主簿大人家的了?   “算什么租钱,就算把这铺子送给你也无所谓的。”何主簿从袖子里拿了一把折扇,“哗啦”一声打开,十二分的风流潇洒。   “这怎么行啊?无功不受禄。”唐小鱼笑得见牙不见眼,越看这位何主簿越觉顺眼。   “小鱼有大功于国,区区几间铺子而已,我何某人还送得起。”   唐家婆媳悬起来的一口气忽悠又沉了回去。铺子看来还是唐家的。 ☆、第28章 外援   “可是你要走了……”何主簿突然幽幽叹了一口气,“我这铺子看来也送不出去了。”   唐小鱼还没接话,唐家二媳妇忍不住开口说:“送得出去送得出去。小鱼虽不在县里头,唐家还有旁人在的。”   “我这铺子是打算送给唐小鱼的,关旁人什么事?”刚刚还如春风绿杨的何主簿突然翻了脸,冷冷道,“旁人于我何干?于我江陵县何干?于国之大功何干?我何某是脑子被驴踢了要送铺子给个不相干的人?”   田氏被他这么一噎,脸涨得都快滴出血来。再看看婆婆,脸色铁青,显然也是气着了。   “这样吧,小鱼,这铺子我还是收回来,你要用的时候再来管我要。”何主簿转脸又和风细雨地看着小鱼,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过得几年,等你长大了,要嫁人的时候,我就将这铺子送与你当嫁妆吧。”   唐小鱼心头塞得满满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心窝里漫溢而出,眼泪差点掉出来。   唐娘子已是双眼湿了,对着何主簿深施了一礼。   有些人,处了一辈子,也未必真心待你。   有些人,便是识了两天,却肯在你最难的时候伸出援手。   不理唐家人黑沉的脸色,何主簿又转身对着大杂院里的人说:“小鱼以前就跟我说过,你们大家对她多有照顾。那铺子我暂时也没想好要做什么营生,现在你们的人在里头做着,便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只一样,每个月得算租钱给我,余下的你们自己分。这租钱我也不挪用,等到将来小鱼出嫁,就当你们大家伙儿给她凑的压箱银子。你们瞧,这样做可好?”   大杂院子里的人已是欢声一片。   何主簿的仗义让他们保住了饭碗,也给小鱼保住了一处产业。   田氏到底还是心里不甘,她得的消息是那铺子是归在唐娘子名下的,便原来是何家的,何家也应该过到陈氏名下了。她觉得这是何主簿故意诓哄,想帮着小鱼瞒昧下产业。   “大人,您说那铺子是您的便是您的?那儿可高悬着唐家的牌匾,那铺子不是陈氏的,便是在小鱼名下。这铺子,还是唐家的。”   何主簿看着她冷笑一声:“怎么着,这位嫂子是觉得我堂堂一县主簿要骗人产业不成?你若不信,我手里便有这铺子的房契。若再不信,不如与我走一趟县衙,去查一查县里封存的契书真伪?”   他有这样底气说出这样的话,这铺子便一定还在何家手上的。田氏哪里敢跟人到衙门里去丢人,只得在心里暗恨,早知道她们应该迟几日再过,迟几日,那铺子过到陈氏名下,那便再无旁的借口不交出来了。一想着那日进斗金的铺子见着摸不着,田氏只呕得想要吐血。   唐小鱼对何主簿说:“大人,小鱼还有点事想跟您说。”   何主簿点头:“说吧。”   “进屋子里说。”小鱼也不避讳什么,拉着何主簿的袖子,带他到屋子里去。   唐家人的目光便有些异样。虽说小鱼才十一岁,但男女授受不亲,她要带个男人到屋子里去说悄悄话,传出去还有什么脸?   唐娘子心细,见着唐家人那眼色,便上前将屋门开了半扇,自己守在门口,让大家都能瞧见里头的人,见着里头人的动静。   田氏和汪氏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见了惋惜之色。若是能抓着把柄,到了家里,一准就能给这母女一个下马威,可惜了。   唐小鱼心里没那么多算计,见唐娘子把门打开了半扇还觉得她多事,何主簿是个人精,却暗道了声惭愧,多看了唐娘子一眼,还好小鱼她娘心细稳重,不然平白坏了他们的名声。   因门半开着,唐小鱼就压低了声音对何主簿说:“大人,刚刚多谢您。”   “不用谢,我见不得人这样欺负你们。”何主簿收了扇子,眼中闪过一道厉芒,“在我江陵县欺负我江陵县的人,真是够胆。”   “我们真的不能留下来?”唐小鱼已经快哭了,“我不想去,她们一个个的,根本不安好心,我跟我娘去了,不定要被她们怎么欺负!”   何主簿默然片刻,轻轻叹了一声:“这也是无法的事,除非你真的不是唐家所生,除非你娘不是唐家的媳妇。”   唐小鱼撅着嘴掐着手恨声道:“不甘心,我真不甘心。”   何主簿苦笑一声说:“算了,想开些。我们虽都舍不得你走,但人伦大义在此,你祖母亲自来接你们母女,你们是非走不可的。只是日后多加些小心。她们也未必是要害你们。毕竟你是遇过仙,有神佑的孩子,于国又有功,连皇上和太皇太后都赏赐过你们。她们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碰你。可是你娘,你倒是得多双眼睛盯着。”   唐小鱼点点头:“我省得的。我那娘就是心肠软,太良善了。”   看着她一脸的怒其不争,何主簿失笑道:“良善是福,若没你母亲的良善,你哪里能安然长这么大。”   唐小鱼转过身,将后背对着门,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悄悄推到何主簿面前:“大人,求你件事儿。”   何主簿眼睛一瞥,已看出这是张房契,太眼熟了,他早上才热乎乎地塞到黄知县手里的。   何主簿将手伸出,快速将房契揣入怀中:“嗯,她们应当还不知道,放心,这事我会火速帮你办了,不出今日,管叫这房契上的名字从唐变成何。”   唐小鱼对他眨了眨眼睛:“主簿叔叔,这宅子将来可别真姓了何不还给我这个姓唐的哦。”   何主簿笑着拿扇子在她头上拍了一下:“小鬼头,一座宅子而已,我还真看不上眼。”   “您等着,总有一天,我会带着我娘从唐家出来,回到江陵县来住。这儿才是我的家。”   何主簿笑着应了,想了想说:“那宅子空着也不好。我瞧你这院子里的人都还不错,不若让他们都搬去你那宅子里住着,一来可以帮你看门守户,二来也卖他们一个好,总比将来去招些不熟悉的外人看管要妥当。”   唐小鱼将头点得如捣蒜一般:“那敢情好,这事您与洪大叔说一声就行,他的话,大杂院儿的人都听得的。还有,我们明儿才走,今天晚上我想搬点东西去那宅子里头,还要麻烦大人找个信得过的人,悄悄赶辆小车来送我过去。您懂的,我们这些日子也攒了不少,不想都带过去,将来若有个万一,藏到我的宅子里头,以后也可以傍身。”   何主簿点头,唐小鱼打的这小九九颇见不得人,却是实实在在的。若她们与唐家人相处融洽,将来自然还会把东西再带回唐家,但若唐家容不下她们,唐小鱼总也要给自己留条退路。   二人商议妥当,何主簿拎着扇子又晃了出来,依旧是春风拂面般,亲切却不亲近,片叶不沾地走了。   唐家人自然是心塞塞的,但那铺子名字到底是人家何家的,锅碗瓢勺所有的都姓何不姓唐。唐小鱼那丫头片子上下两片嘴唇,那锅碗上没有錾名刻字儿,也不值几个钱,唐家婆媳吃了这哑巴大亏,憋得肺都快炸了。   再也装不出个好脸子来,再看着那些院子里的老少,一个个拿眼斜着她们,一脸的憎厌之色,唐老太太一甩袖子,只硬梆梆扔了一句明早等着你们,便带着儿子女儿闷头散了。   唐娘子得知唐小鱼把房契交给了何主簿改名的事,默然了半晌,才幽幽吐了口气说:“何至于此?”   “我跟她们不过是今儿见一面,谁知道那肚皮里头是黑心红心?说是近亲,只怕未必有外人能放心。娘啊,我想过了,如果咱们在唐家过的好,那这房子有没有都一样,咱也不用去占县里人的便宜。若是咱们住的不好,哪一天又被人给撵出来了,这房子她们也休想得了。等咱们跟她们一刀两断的时候,咱们总也有个地方住,不至于到外头经风历雨。”   唐娘子觉得唐小鱼做事未免有些偏激,虽然唐家人脸嘴在那儿,但人情都是处出来的,看着过世的唐明诚的面上,说不定日子长久了,能处出几分真心来待。   “那房子,将来何主簿能还给咱们不?”唐娘子想着那两进的大宅子,又有些舍不得。   “人家家大业大的,还能贪了咱这一套小院子?”唐小鱼嘿嘿笑道,“而且他还说了,反正咱们不在县里,那房子总得有人看顾照应,他让大杂院的人都搬过去住,他们不用花钱就能住得宽敞舒服,咱们也不用花钱再雇人看房子,两下都便宜,不是好事?”   唐娘子念了声佛道:“那敢情好,咱们这些日子也亏着大家照应,应该的。”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唐小鱼说,“不过受人之辱,咱们也不能转脸就忘。”   唐娘子眉头微蹙:“小鱼,你心胸放宽大些。”   “我本就是个心眼子小的女子,要当君子,男人们当去。”唐小鱼磨着后牙说,“她们要是对咱们好,我当然也会好好对她们。要是她们再欺负咱俩,我就跟她们玩儿命去。”   唐娘子一把捂住女儿的嘴:“你疯了啊,小小孩子怎么说话这样戾气。”   小鱼把唐娘子的手拉下来,看着她说:“走着看吧!” ☆、第29章 田产   其实要说小鱼娘儿俩真没多少好收拾的东西。那一套定制的锅灶一直放在铺子里,她们初来县城居住时,不过就是装了一车的米面粗布,这些日子开店,米面粮油什么的都耗得差不多了,粗布也被唐娘子你一块我一块地分给了院子里的媳妇闺女们。   她要藏的,顶顶要紧的是她的大背包。   那里头承载着她前世的牵绊,想到要跟它分开,唐小鱼可舍不得了。   不过这么大个的包,带到唐家去肯定会露马脚,还是藏在自己的宅子里才能安心。   皇上的赏赐是公布天下的,那些银子和宫缎肯定要带回唐家去,带回去也不怕,那种宫里特制,打了标记的银锭子,一般都是给人当传家宝的,借唐家人八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动这笔银子。   至于宫缎,也不是人人都能用得的,唐小鱼也不喜欢那花花绿绿的颜色,她们爱谁拿谁就拿去。   倒是太皇太后的赏赐是洪嬷嬷悄悄儿给的,谁也不晓得那具体的数字是多少。   小鱼留了两千两银子,把太皇太后给的头面首饰还有那一套黄金打的厨具全都留下来了,只带了五套衣裳并一千两银子。还有太皇太后赐给唐娘子的三尾凤钗及手书的“慈”字立屏。   日头刚落下,外头就有马车等着了。   小鱼拉开后院的门,正见着一个少年将头上的斗笠抬起来,露出笑盈盈一张脸。   “小晖哥,怎么是你来了!”小鱼大喜,也好些日子没见着洪晖了,笑着扑了上去。   洪晖说:“我家老爷让我帮忙的,趁着街口没多少人,我帮你把东西搬了,直接给你送到宅子里头去,保管不叫别人知道。”   洪晖办事向来麻利周全,既是何主簿极为信任的下人,又跟唐小鱼熟,派他来果然是再合适不过的。   小鱼带着洪晖进院子,他先到他爹那屋跟洪大叔打了招呼,父子俩一道出来帮小鱼抬东西。   小鱼将大背包和银子首饰分了三口大箱子,不多时,洪家父子便将东西挪上了车,然后三人赶着马车到城西的宅子里藏东西了不提。   洪晖路上将何主簿的意思对他爹说了,洪大叔自然极为愿意。   那大的院子,别说他们十几户人家住,便是四五十户人家都能住得开。地方宽敞明亮,又不要另花银钱,只要平常保持宅子干净整齐就好,算是大家白得了住处。   高高兴兴又是对小鱼表示了一番感谢。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唐家果然派人来接了。   唐家老三唐明义今年三十一岁,眉目端正,不大爱言语,见了唐娘子母女也就是客气地行了礼,便守在一旁等她搬东西。   大宅院子里的老老少少好几十口子这个拉一下,那个哭一声,依依不舍地送她们出来,在门口直纠缠了大半个时辰也没能成行。   唐明义倒也不急,袖着手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唐小鱼瞥了他一眼,这位三伯看着倒是老实,看昨儿那三伯母汪氏那能言善道的样子,只怕三叔家是女人当家的多。   好不容易上了车,唐明义没将马车赶去驿馆,反而直接冲县衙门去了。   唐小鱼仗着自己年纪小,将脑袋钻出来问:“那个谁,三伯是吧,咱们去衙门做什么?”   唐明义怔了怔,过了会方沉着嗓子说:“是这边的知县大人吩咐的,说是咱们走之前要先去衙门照一面儿。你奶奶她们已经先去了。”   “哦!”唐小鱼见唐明义不过说了几句话,耳根子都透红了,轻笑了一声将脑袋收回去。   进了县衙,唐小鱼便见着脸色不大好看的黄知县,他身旁坐了位穿着蓝色官袍的中年人,估摸着就是那什么涪川县的知县刘大人了。   再下首,一边坐着何主簿和左县丞,另一边也坐着两个,只是不知道哪位是涪川县的主簿,哪位又是县丞。   唐小鱼便囫囵行了一圈礼。   黄知县还没怎么的,那刘知县已经跳起来相迎了,拉着唐小鱼一通猛夸,言辞诸多夸张修饰,唐小鱼被恶心地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倒是坐在更下首的唐老太太发话了。   “不过一个半大孩子,大人您也莫再夸她了,她哪能受得起。”话虽如此,但她一张脸笑得舒展,显然是十分受用的。   “这可是于国有大功的孩子,皇上也夸她,听说连宫里头那位老祖宗,咱们的太皇太后都喜欢小鱼姑娘喜欢得紧呢。”刘知县这么说着,却不曾想唐老太太脸色微微变了变,又去跟她两个儿媳交流了交流眼色。   旁人未注意,何主簿却全都看在了眼中,不免微微蹙了蹙眉尖。   黄知县咳了一声,打断了刘知县的滔滔不绝,对唐小鱼说:“小鱼啊,原本没这么快,可是你今日便要走了,关于赐田这事,必要先跟你交待几句。”   听到“赐田”一词,唐家人面上一振,全都挺直了腰,竖直了耳朵。   连刘知县也直起了身子。   “我说仲明兄啊,如今唐姑娘要去我涪川县住了,这赐田还在你江陵县是不是不妥?我涪川地厚田肥,找五百亩上好的田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这赐田嘛,便由小弟回涪川办,到时候还麻烦仲明兄与我一道与府君大人报备吧。”   黄知县冷笑一声道:“皇上的圣旨里说得清楚——‘着江陵县挑五百亩良田归于唐小鱼名下’,怎么,你这是让本县抗旨不从?”   刘知县脑袋缩了缩:“哪敢哪敢,这不是开始并不知道唐小鱼是我涪川县人吗?”   黄知县呵呵一声:“刘兄说话真是好笑,原来若不是皇上下旨赐五百亩田,连唐小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啊。”   这一句话堵得,刘知县当即没了声儿,唐家人也垂下头来不敢接话。   “圣上旨意是这么下的,如果刘兄有意见,你自己去找府君大人或是直接上书给朝廷,随你。”   刘知县尴尬得很,他能借着人伦把唐小鱼弄回涪川,可没办法拿这个理由去让皇帝改自己下的旨。金口玉言,如果谁都能提要求改一改,那跟吐唾沫放屁有什么差别?   黄知县不理他,只对唐小鱼说:“圣上的旨意里可特地说了,这赐田归于唐小鱼名下。不管你家里还有谁在,谁也不许将这田更换了名姓,否则便是欺君之罪,祸延全族的。”这话虽是对着唐小鱼说的,可黄知县的目光总是时不时往唐家那边瞄。   连瞎子也看得出黄知县这是意有所指。   那可不,昨天她们那么一闹,何主簿早将唐家人觊觎唐小鱼的铺子,要把它抢走的事跟知县说了,顺嘴把宅子的事也给安到了唐家头上。   黄知县中午才把房契交给唐娘子,不到傍晚那房契转一圈又回到了衙门。黄知县当官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狠狠打脸,若不是何主簿拦着,让他别将事捅大了给小鱼母女招麻烦,黄知县真想带着衙役们到驿馆里去,瞅瞅这些唐家人脸皮子能有多厚。   其实可真冤枉唐老太太了,人家想要的只是那铺子。   至于宅子,她们还不知道有这个东西存在呢!   唐家人被黄知县不善的目光看得头皮发炸,但没一个敢吭声。   她们不过是庄户人,平日里哪有机会上衙门,更别说跟两位县大老爷坐在一间屋子里头。   县老爷虽然只是七品官,但对她们来说,真的比天还高,她们是宁死也不愿意得罪官家人的。   黄知县见她们一个个都垂着头不敢与自己目光对视,心中嫌弃之余又有几分得意,便也不再理她们,只对小鱼说:“本县思之再三,你们母女当年落难,居无定所,还是阳明村的人收留了你们,又照顾你们这么多年,便当是报恩,这好处当落到阳明村才是。那村子里七成地是太平山庄顾家的,正巧顾家十三爷在邻县短留,本县便去找了他商议,十三爷听说是要给你的,当时就应了,也不肯要朝廷的换银,便要将太平山庄在阳明村的地都转到你名下去。”   黄知县对自己此举显然十分满意,叫人拿了匣子来,当着唐小鱼的面打开,指着里头厚厚一叠地契说:“都在这里了,里头水田二百三十六亩,旱地二百五十三亩,顾十三爷说了,因为不是所有地都是良田,所以另圈了一百三十亩的山地加水塘子给你。这多出来的部分,每年的赋税由太平山庄去交,用不着小鱼你费心。”   唐小鱼的眼睛都变成了圈圈,盯着那一叠子纸,心里只会喊:“娘哎,娘哎,娘哎!”   再看唐家那些人,眼睛也都直了,这满打满算,唐小鱼一下子得了六百亩地,还都是免税免赋的,那得是……多少银子啊!   唐老太太还算稳得住,坐在她身旁的田氏和汪氏都是瞪大了双眼,呼吸急促,恨不得能亲手把那一叠子契纸都给夺过来。   唐小鱼手都抖了,看着黄知县半天,也没去接那只匣子,只一个劲说:“这太多了,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   黄知县笑着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人家顾家说了,只求小鱼姑娘指点他们种玉薯。”   唐小鱼点头如捣蒜:“应该的,这自然是应该的。”   刘知县看得眼热,因为这是皇帝的赐田,买地的银子都是直接走内库调拨,其实地方上用不着自己掏银子,六百亩地啊,顾家可真是大方。   “这地契顾家是交了来,但你今日便要走,也来不及改名到你名下。小鱼若是信得过本县,将这地契先放在这儿,等文书齐全了,我再派人接你过来,顺便与顾家十三爷见见,让他领着你,将这地走一遭,看一遍。也好定一定这地要怎么种,是自己雇人,还是分租给佃农。”   唐小鱼对着黄知县深施一礼道:“小女全凭大人作主。多谢大人思虑周详,成全小女的心愿。”   黄知县看着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晌午便在衙门里头用饭吧,当是我们给你辞行。”   何主簿笑着插话进来:“辞不辞的,也说不得哪天又要把你唤过来。”   黄知县捋着胡子笑了起来。   唐小鱼却是一皱眉,说:“可是家里人要是不让我过来怎么办?”   这话一说,黄知县等人的目光一起投向了唐家老太太。   老太太勉强一笑:“小孩子家家的,胡说什么?既然是知县老爷派人来叫,家里自然没有阻挡的道理。”   唐小鱼“哦”了一声,看着何主簿。   何主簿心领神会,玩笑似地说:“这可是皇上金口玉言赐的田,别说是咱们,那顾家的人若不是见了小鱼姑娘本人,也断不可能将这几百亩田地交给旁人不是?”   唐老太太还当真就没打算让唐小鱼再回江陵县来。这些田产,她完全可以叫儿子过来接收,只是何主簿这么一说,那话里的意思竟然就是如果唐小鱼不来,这田谁也别想拿走。   她的目光落在了俏然而立的孙女身上,眸子里阴云密布。 ☆、第30章 威胁 黄知县请的这一顿饭,大约只有刘知县一人是兴高采烈地塞饱了肚皮的。在座的男女老少,各怀心事,不过都只是动了几筷意思意思。等用完了饭,黄知县 带着一衙的人亲自将她们送到城外去,觑着空儿,何主簿将小鱼悄悄拉到一边,趁人不备时对她小心说了几句,叮嘱了半天,这才与她挥手作别。 何主簿那几句话听着简单,却像一只重锤砸在唐小鱼的头上,心里顿时沉甸甸的,却又不好去对唐娘子言说。 在用膳前,黄知县单陪着刘知县坐,便让人散开在县衙后院的小花园里随意活动活动腿脚。何主簿心眼多,特地安排了两个伶俐有眼色的仆妇跟在唐家婆媳身边,一明一暗,明里的吸引开众人的注意,暗里的,便贴在假山石或木柱后头,偷听她们说话。还真让她们听到了几句。 “回去了,若那女人闹将起来可怎么好?毕竟她是先来的。”这话是田氏问的。 “怕什么,只要进了唐家的门,她就算想闹也没地方闹去。二门一锁,她连门都出不去。唐家庄里的邻里都是咱们家沾亲带故的,还能为了个外人说嘴?”这话是汪氏说的。 “我 肯让她进这个家门她便要感天谢地了,还敢闹什么闹?”唐老太太如是说,“敢闹就将她关到佛堂去,再说,陈氏算个什么东西,小鱼才是我们唐家正经的骨肉。听 说她清醒过来也不到一年的功夫,与陈氏的感情能深到哪儿去?不过是听陈氏在背后说嘴才对咱们有偏见。你们回去待她好点儿,拿她当自己亲闺女待,天长日久 的,她见了你们的真心,自然也就不会理那贱婢的死活。” 唐小鱼就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了脚底心。 她就知道,唐家人不是个东西。 她回去,唐家人不会对她不好,因为她身上有功,有名,有知府大人,知县老爷的青眼。只怕唐家人还指望着她能给唐家带富贵。可是唐娘子呢?那老太太一口一个贱婢,可见对她有多痛恨,甚至要让二个伯母取代她娘在她心里的地位,让她不要去管她娘的死活! 她想做什么?难不成想把唐娘子弄死了? 对,一定是这样!到时候唐小鱼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便只剩下了她们,她们说东就不能去西,指南就不会打北。 好毒的算计!唐小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周身涌起无力感。 何主簿叮嘱她要小心,不是小心自己,而是小心她娘的安危。虽又安慰时不时会派人来看她们母女,也借以敲打唐家,让她们有所顾忌。但唐小鱼明白,想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去,在那个她身边没有一个助力的环境下,有多么容易。 只要把她们分开,经个风,落个雨,再动点手脚,她那柔弱的娘很可能就会自然病亡。 何 主簿安慰她,说这也许只是人家说说,毕竟是人命,唐家未必真敢动手。他想了想,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名贴悄悄塞给她,低声说:“涪川县城东门有个车马店,店 主姓张,原是我亡妻的一个远房亲戚,与我有旧,你此去唐家,若遇到什么紧急的事,可以托人拿着这个去寻他,看着我的面子,他定会相助。” 小鱼将名贴收好,郑重地谢过。 她来到这陌生的世界,一切都以原来的世界不同。生命只有一次,所以她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去惴度这些人。曾经抛弃过她们一次,那跟要她们命并无二致。不亲自动手,还会有很多别的选择。 唐娘子是这世上她睁眼见到的第一个对她好的人,也是她认可的唯一的亲人。她既叫了她一声娘,就断不会让她被别人算计了去。 唐小鱼暗暗握紧了拳头。 她不是个心胸开阔的女人,从来不是。就算被闺蜜抢男人,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也不是伤心哭泣,而是要给他们最深刻的教训。 唐小鱼心中充满了斗志,她终于发觉自己来到这世界上,除了活着,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努力保护自己在意的人,第一个,便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娘。 她的目光扫过走在前面的众人,最后落在了刘知县的身上。 因为有属地的界限,江陵县虽然对她们有善意,但到底鞭长莫及,不能及时保护她们。唐家看来跟涪川县这位知县的关系十分紧密,但就算是亲戚,在利益面前,那联系也未必能有多坚固。 只看刘知县这样巴巴地亲自赶来江陵县,在自己面前又是那样一副作态便知道了。 自己的价值,对刘知县的吸引力有多大。 唐小鱼不再犹豫,紧走几步,来到刘知县身边。 “大人,大人。” 刘知县听着唐小鱼的声音,赶紧停了下来,脸上依旧是那样亲切的笑容:“唐姑娘有什么事吗?” “哦,马车就在前面,我们这就要启程了吧。”唐小鱼一脸灿然地指着不远处的马车队伍。 刘知县当她是小孩子心性,见了热闹高兴,于是笑着点头说:“是啊,过不了几个时辰,你就能回家了。” 唐小鱼微微一笑,对刘知县说:“太皇太后是个非常慈祥非常可亲的人。” 刘知县再怎么也没想到这唐小鱼说着说着会突然扯到太皇太后身上去。赶紧整肃表情,拱手对着京城方向就是一揖:“祝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福泰安康,寿延千年。” 唐小鱼点头说:“是啊,她特别喜欢我做的玉薯条,还让我下回进京直接住到她宫里去。” 刘知县心中的惊喜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他只知道这个丫头种出了高产的玉薯,得了皇帝的赏赐,还被太皇太后召见过,却没想到这丫头能入太皇太后的眼,得了太皇太后的缘。 刘知县当下整个人都有些不太好了,声音发颤着说:“当当真?” “是啊,这有什么好骗人的?”唐小鱼讶然看着他,一脸的不解,“太皇太后还夸我娘好,说她当得慈母之名,亲手写了字给我娘呢。” 太皇太后亲笔题字,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刘知县两眼放光,脸上写着满满地“想看!”二字。 “我让我娘拿给你看啊!”说着唐小鱼作势要去找唐娘子,被刘知县一把拽住。 “不急不急,太皇太后手书,等到了县衙,本官焚香沐浴之后,再请出来参拜。”刘知县一脸的虔诚,生怕自己一个不敬轻慢了。 唐小鱼“哦”了一声,也不再提太皇太后的手书。 旁人见着唐小鱼跟刘知县二人走得近,嘀嘀咕咕说着话,还以为刘知县再跟她拉近乎,并没在意他们之间谈话的具体内容。唐家人已经上了车,刘知县正要上自己的马车,唐小鱼在他身后突然又开口道:“刘大人,我娘和我是怎么被赶出唐家的事,您是知道的吧。” 刘知县后背一僵,上车的动作被打断了,一时平衡难以控制,险些摔倒。幸亏被身边的小厮扶着才没出丑。 刘知县打了个哈哈道:“那时本县刚刚来到涪川上任,这五六年前的事,哪能记得清楚。不是,本县并没听说什么。” 唐 小鱼点点头又说:“我从小痴傻,如果不是我娘保护我,养育我,我早就死了。我是个乡下丫头,不明白多少道理,也不懂你们读书人说的那些什么人伦大义。我只 知道,我娘是我最亲的,那些人……”她遥指了指唐家的马车,“虽个个说是我的长辈,但在我眼里,跟路边的甲乙丙丁没什么区别。” 刘知县惊道:“你怎可说出这种话来?这可是大不孝!” “不孝又如何?”唐小鱼冷笑一声,“你拿孝道逼着黄大人放我们回涪川,她们拿孝道逼着我离开江陵县。不过是换个地方住,我也没什么,只要是跟我娘在一起,哪里不是家?” 唐小鱼的眼睛乌溜溜的盯着他,明明已是夏天,刘知县却被她盯得后背阵阵发凉,鸡皮疙瘩都起了。 “刘大人想借我之力更上一层楼,也不是不可以。待我好的,我自百倍回报,但于我有仇的,我就算拼死也要去报复回来。” 刘知县忍不住说:“咱们自然都是要待你好的,谁会与你结仇。” 唐小鱼眼睛微眯了眯:“我娘若是在唐家出了一星半点的差池,我一定会搅得涪川县没有一天好过,大人想来明白我话里的意思。”说完这句,她行了个礼,转脸就走了。 刘知县怔在当地半晌,半天才回过味儿。 这小丫头,刚刚难道是在威胁他?! 刘知县气得直跺脚,可是一想着刚刚唐小鱼那双寒意凛凛的眼睛,就打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旁人说这话他不信,但这丫头可是遇过神仙的,谁知道神仙有没有教过她一二手? 刘知县的脸顿时绿了。 “大人,大人,上车了!” “叫什么叫,叫魂呐你!”刘知县长袖一甩,气乎乎地骂下人。 下人一脸委屈地垂下头,大人您又没死,叫什么魂?当然,这话也只能在心里头盘绕两回。 唐小鱼上了车,慢慢松开紧攥着的手,后背出了冷汗,腻腻的好难受。 方才她那样吓唬那个知县,也不知道人家信不信……唉,演技不够心好虚啊! 唐娘子拉她坐到自己身边:“做什么呢,这么久不上车。” “哈哈,没什么啦,就是刚刚被那个刘大人拉着问了几句玉薯的事儿。”唐小鱼打了个岔蒙混过去。 “娘啊,咱们不能分开。” “什么?” “到哪儿咱们都要在一起,说好了哦!”唐小鱼伸出一根小拇指,“来,娘,咱俩拉勾儿,拉勾儿,一百年不许变!” ☆、第31章 敲打 这一路走得相当沉闷无趣。也不知道是不是唐小鱼上车前那番话惹恼了刘知县,他连路上下车休息时都没再往唐小鱼这儿看一眼。 等进了涪川县城,唐老太太要辞别知县,带着一家子回唐家庄去,却被刘知县一把拉住,说什么也不让她们走。 “天色已晚,在城里住一日再回去也不迟。我家夫人还想见见小鱼姑娘。”知县把知县夫人搬出来,唐老太太也不好再推辞。 知县便让人去安排,在离县衙很近的客栈里包了几间房给唐家人住。 天色微暗,知县在自己家里设宴招待众人。 中午大家都没吃几口,这一路奔波劳累,加上回到自己地盘放松下来,一个个就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了。 席前,知县夫人长袖善舞,将每个人都照顾到了,又拉着唐小鱼猛夸,一副要让唐小鱼当干女儿的架式。 唐小鱼在她发话前,就先笑着说:“韩爷爷再过一个月就要回来了,他说等他回来要接我和我娘去巴郡住两日,要我见见干奶奶。” 一桌子人都静了下来。 韩爷爷是谁?巴郡的韩爷爷只能是知府韩纶韩稚圭大人,明年便要回京升入内阁,起手便是二品大员。人家认了干亲,这刘夫人便也没底气去提要认唐小鱼当干女儿的事了。 虽然她很想当唐小鱼的干娘,这样不是顺带着成了韩大人的干女儿?但这种事人家自己不提,她也没这厚脸皮去赖着强认。 刘夫人心里百爪挠心一样,看着唐小鱼几乎要看出朵花儿来。 唐老太太却是一脸惊喜,口中连道:“怎么做了知府大人的干孙女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唐小鱼淡淡接了一句:“那时候不是还不知道有你们吗。” 唐老太太的一脸喜色凝固在脸上,化为一团尴尬。 唐娘子垂着头,只顾给小鱼碗里挟菜。 “不过就算你们知道了,想必也不会拒绝吧。”唐小鱼吃了一口饭,慢悠悠又把下半句给接上。 眼见着好不容易热乎起来的气氛又降到冰点,刘夫人连忙将话题扯开。 一顿饭吃完,刘知县将太皇太后手书的事说起,刘夫人惊叫声连连,忙着回后堂去换衣裳净面,非要立刻就要请出来拜一拜。 唐娘子和小鱼回车上去请太皇太后手书的时候,刘知县挥退了周边伺候的仆从,冷着脸对唐家老太太说:“唐老太太,本官有一句话,不得不说在前头。” 唐老太太连忙站起身行礼:“不敢不敢,大人请说。” 刘知县扫了眼面前站着的众人道:“你们唐家的事,本官原本不该多过问。但到底唐小鱼是于国有功之人,又得皇上和太皇太后的喜欢。她能来我涪川,是我涪川的福份。便是她对本官及唐家未来的前程并无多少帮助,仅凭她献玉薯之功,咱们就得好好将她供养起来。” 唐老太太满面红光,笑着直点头:“大人放心,那是老身嫡亲的孙女儿,一定好好照顾她。” 唐家两个媳妇也连声应是。 刘知县冷笑了两声道:“唐小鱼是会好好照顾,那她亲娘陈氏呢?你们又做何打算?” 娘仨对视了两眼,一时都不敢接话。 “实话说了,你们家那档子破事儿想瞒是瞒不住的,人家也不会肯受这委屈,等她们进了唐家,知道这一切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处置?” 唐老太太默然片刻,对知县说:“大人宽心,我们自己会处理好,断不会闹到堂前让大人为难的。” 刘知县又是一声冷笑:“原来如此,怕是你们早就有打算了吧。本官只放话在此,不管你们怎么处置,陈氏断然不能有事。” 唐老太太脸色微变:“大人何出此言?” 刘知县笑了起来:“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我不说出来,不代表你们想做的事我猜不到。唐小鱼与她娘相依为命,这其间的感情怕是你们也想不到。若陈氏有事,唐小鱼必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引来什么祸端,本官便唯你们是问。” 田氏抬起头,战战兢兢地说:“大人这话说的,人有万一,难道陈氏有点什么头疼脑热的,大人还要拿我问罪不成?” 汪氏心里暗骂一声蠢货。田氏这话一说,真是不打自招她们想对陈氏要做点啥? 刘知县高深莫测地笑着说:“唐夫人,这话你要问得去问你们家的小鱼姑娘。不是人人都知理的。有些人疯起来,可不管这是天灾还是人祸。” 话说到这份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连刘夫人都明白过味儿来了。老爷这是要唐家保证不对那个唐陈氏动手脚。 虽然不明缘由,但刘夫人向来精明,便对刘知县说:“那个陈氏性子娴静的很。妾身平日在府里也闷得慌,以后大家常来常往的,不如隔个半月一月的,就请陈氏来家里陪我坐一会吧。” 刘知县非常满意,点头说:“一切依着夫人,想来老太太也是会欢喜看到她出来走动的。” 唐小鱼陪着唐娘子捧了太后太后手书的立屏过来放在正堂,众人都跪下磕了三个头,不敢靠得太近,离着两步远细细地观赏过,才又请唐娘子好好将它放回去。 刘夫人对唐娘子眼见着比方才又更亲热了五分,而唐家婆媳三人面色不佳,眼神飘忽,都不怎么跟她对视。唐小鱼心知,这多半是她们离开之前刘知县拿话敲打过了。 唐小鱼目不斜视地跟在唐娘子身后,对这一切仿佛都没注意。 倒是唐娘子感到了房中气氛的些微变化,心中隐隐升起不安。 到了挑灯时分,众人辞别刘知县和刘夫人,都回客栈休息不提。 唐娘子是与小鱼一个屋子睡的,等熄了灯,娘儿俩躺在一张床上,唐小鱼就听着身旁唐娘子不停翻身,心知她也跟自己一样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扒到她身上去。 “娘您不睡?” “娘吵着你了?”唐娘子将唐小鱼又摁了回去,“天不早了,你乖乖睡吧,娘也睡。” “娘你是在害怕吗?” 唐娘子听唐小鱼这样问,心神恍惚了一下。 怕吗?说不怕是骗人的。 若是以前,唐小鱼什么事也不明白,自己拉着她,或许什么都不会怕。最坏的结局,不过是娘儿俩一道去了,再无忧无怖,也未见得有什么不好。可是现在女儿病好了,还是像这么聪明漂亮又懂事的孩子。人生才刚刚开始第一步,未来还有很多美好的事要去经历,她舍不得。 舍不得小鱼受苦,想看着小鱼安然长大,成亲,生子,再慢慢变老。 “娘不怕,小鱼也不怕。”唐娘子将女儿揽在怀里,“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也不能怕。” “我在想,等到了唐家,只怕她们头一件事就要将我们分开。” “什么?”唐娘子腾地坐起来,语气惊惶又怀疑,“你为什么这样说?” 唐小鱼默然片刻,她不能瞒着唐娘子。如今她们母女二人要去唐家,不知还要在那里熬几年,她一个人绷紧了弦没有用,唐娘子也必须清醒地意识到她们所要面对的危险。 她将何主簿对她说的话,那些仆妇暗地里听到的唐家婆媳的对话,以及启程前她对刘知县的威胁,一一对唐娘子坦白了。 唐娘子坐在黑暗之中,一言不发。 唐小鱼也不说话,留给她足够的时间去细细消化,好好思考。 未来的路不是她一个人走得的,两个人要互相扶持,互相依靠着走。唐娘子未非如她外表一样柔弱,没有足够坚强的内心,她一个年轻女子,也不可能带着一个傻闺女支撑到今天。 她以为唐娘子要这样坐到天明时,唐娘子终于开了口。 “小鱼,你说,她们为什么认为我回到唐家之后会闹?” ?! 唐小鱼还以为唐娘子会愤怒悲伤,质问唐家人为何不肯放过她。却没想到唐娘子的第一个疑问是这个。 其实当日何主簿说出来的时候,她有那么一瞬间也有过疑惑,但没有仔细去想。 “你 看,我们都要去唐家住了,你是她的亲孙女儿,我是个未亡人。就算她不喜欢我,我们带来的钱财,够养许多人的,难道还差我这一双筷子?她们有一大家子人,我 只是一个女人,我能闹什么?因什么而闹?难不成多了人疼你,我会反对?”唐娘子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喜怒来,“小鱼,我们得再想想。到底她们是为什么,会 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会存了要不问我死活的念头?” 这事情的确蹊跷,唐小鱼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唐家以前赶她们走,唐小鱼觉得是因为自己那时候是个傻子,会影响唐家的家声,她们不想以后传出唐家会生傻子这样的传言影响唐家女儿们的亲事。 唐娘子与唐明诚的婚事,唐明诚是写过书信得到父母首肯的,三媒六证齐全,虽然唐娘子手上的婚书不见了,但京中官府里是有存档的,只要去衙门里便能找到存档,证实婚姻的合法性,这可造不了假。 那时候唐家以唐娘子没婚书为由,硬是否认他们知道这门亲事,指着唐娘子说是骗子将她们赶出去,也是吃准了以她们的力量没办法再千里迢迢回京城去拿证据。 现在唐小鱼立了功,得了赏,她们又来将人接回去,说不定已经派人去京中誊写婚书和户纸副本了,这是唐小鱼为唐家人的铁证。唐小鱼再不情愿,她们就可以拿着这些证据,强制把人给带回去。 唐小鱼现在定下心来仔细想想,她们为什么要放不过唐娘子?她到底碍着人家什么事了? ☆、第32章 唐家 唐娘子也是头疼得紧,拍了拍小鱼的后背说:“算了,别想这些了。既然知县大人已经跟她们放过话,谅她们也不敢对咱们做什么。咱们以后提着十二分小心也就是了。” “娘您忍一忍,我一定可以找着法子让她们放开手,以后咱们还是回江陵县过日子去。” 唐娘子轻叹了一声,她何尝不想过安宁日子?但小鱼到底是姓唐的。 “我 心里啊,江陵县才是咱们的家。那儿有进宝叔,进宝婶子,有疼我的三爷爷,有小山哥,二丫,有常思常宁,有和气的师太,县里还有咱的铺子……”唐小鱼的声音 渐渐低了下来,“阳明村还有咱们几百亩地呢。我要种粮食,山地上可以种果树,塘里养上鱼虾,种上塘藕,吃穿都不用愁,就咱们娘儿俩过日子,好好儿的,逍遥 快活似神仙……” 唐小鱼睡着了。 唐娘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将薄被拉上来给她盖上。 “嗯,就咱娘儿俩。” 唐家庄离涪川县城很近,一大早,唐老太太便催着人驾了马车上路。 走了个把时辰,远远地听着鸡鸣犬吠声,原来已是到了。 唐小鱼下车的时候,很是被震到了。 青瓦灰墙圈起来好大一片宅院,门头高大,高高的砖墙上透雕着五子登科,五福临门,三层的青石台阶两边立着两只石狮子,围墙里头一片绿意,像是种了不少树。东西两边的墙伸出去老远,里头是几进的现在看不出,单看外头这圈墙,圈起来的地方也有上千平方米。 唐小鱼:“……” 这就是唐娘子口中过得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一般人家? 这样都不算富裕的,那唐娘子以前过得该是多风光的啊。 她回头去看她娘,结果看到的,是唐娘子一脸的震惊和迷惑。 “这是唐家?”唐小鱼抱着唐娘子的胳膊,小声问道。 唐娘子慢慢转过头,也压低了声音:“娘也不知道……原来不是这样儿的。” “那原来是哪样?”唐小鱼问。 “就东西两个院子,一共十间屋儿。” 唐家这是发了什么大财了?能有这么多钱盖这么气派的宅院?! 啧啧,唐小鱼跟着人流向门口走。 这里头别说十间屋,四五十间屋只怕都能有了! 唐老太太还没到门口,那乌漆色镶着铜钉的大门就“吱呀呀”一声向两边打开。里头涌出十来个穿着青衣短褂的下人,一个个给唐老太太行礼:“老夫人回来了,老太爷和大老爷正等着呢。” 唐小鱼闻声一个趔趄,好嘛,一个农户人家,不止有这么大的宅院,有这么多间屋,有这么多下人,居然一个个称着夫人老爷起来,不知道的,不会以为这是个农户,还以为这是哪户官宅,或是哪位土豪乡绅呢。 唐老太太神色淡淡的,对着这些下人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只是将手里的拐在地上顿了顿:“老大呢?怎么不出来接?” “大老爷和大夫人在后头扶着老太爷呢,是小的们心里急,先冲出来迎着老夫人和二爷三爷了。” 唐老太太“嗯”了一声,回头瞥了一眼默然站在后头的唐娘子和唐小鱼,脸上带着几分自得。看看,咱们这大户人家的场面,你们见过没? 她却忘了,唐娘子本就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而唐小鱼,这世上最大的宅子她都进去玩过了,还会被她这儿这点人这点屋子给吓到? 过不一会,果然从里头老远就传来叫声:“哎呀,娘啊,您老可算回来了,这一去两三天,可把我给想坏了!” 声落影出,却是个看着有三十四五岁的白胖妇人。身上穿着墨绿色的牡丹穿花绫缎裙,头上花枝乱颤,缀着金银相交的簪子流苏串儿,捏着一方粉色三枝梅绢帕的手指甲上染着红艳艳的丹蔻,脸上扑着白粉,唇上点着胭脂,一路挥着帕子一路小跑着奔向唐老太太。 唐老太太见着这位,一向冰雪雕就千年不动的脸上终于春暖花开,由衷地露出喜色来。 “跑什么?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小丫头一样沉不住气!” 汪氏站在唐小鱼身旁,细声细气地跟小鱼介绍:“这是你大伯母,娘家姓魏,是你奶奶的亲姨侄女。” 原来是唐老太太的亲外甥女,怪不得见面这么亲呢。唐小鱼瞥了眼汪氏。 田氏有些大而化之,什么事都藏不住,反倒这位整日笑容满面,温言和语的三伯母透着股子蔫坏劲儿。那位大伯母是婆婆亲戚,三伯又是那样一副打个闷棍都放不出屁来的老实样子,汪氏再聪明,只怕在这家里也没多大权力。 正想着呢,那位魏氏大伯母冲着唐小鱼就跑来了。 “哎哟,这就是我们家那位了不得的亲亲侄女儿小鱼吧!快让伯母瞅瞅,啧啧,都长这么大了,溜光水滑的,模样真俊。别说别的,就我们家你那几个姐姐妹妹们的,还真没一个人比得上你。” 魏氏拉着唐小鱼的手好话说了一箩,别看她长得白胖,那嘴皮子可利索着,三言两语就透着自己跟小鱼有多亲热了,也不顾身后还站着自己的婆婆亲姨妈,拉着唐小鱼就要带她进门里去转。 “娘啊,我带小鱼去认认门儿,以后没事让她常到我那院子里去玩儿。哎哟,这孩子可怎么长的,这么稀罕人呢!”魏氏乐呵呵地要扯着小鱼走。 唐小鱼对她微微一笑说:“大伯母,您还没见过我娘呢吧,她在这儿呢!”说着手微用力,从魏氏手里脱出来,反手抱着唐娘子了。 魏氏的目光落在唐娘子身上,有些闪烁。 “陈家妹妹,咱们也好些年没见了。” 唐娘子对她福了福身,叫了声大嫂:“快六年没见了,大嫂见着富态了些。” 魏氏呵呵笑着,又要去拉小鱼:“来来,小鱼,到伯母这儿,先去我院子里,我准备了好些好玩意儿要送给你。” 唐小鱼避开,只挽着唐娘子的胳膊对着魏氏笑:“我又不是明天就走的,过会再去大伯母家拿礼物也行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爷爷呢,再怎么着,也让我和我娘先见着爷爷再说吧。” “这倒是,是我高兴糊涂了。”魏氏便不再勉强,又过去扶唐老太太的手臂。 “娘,院子我都拾掇好了,让小鱼先住您那儿,那个女人就安排到后头那屋……” 唐老太太只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等进去了再说。 便见一个中年男子扶着一个高大的长者走了出来。 那老者须发花白,肤色黎黑,穿着件靛蓝的衫子,脚下打着绑腿,穿了双草鞋,腰间插了根烟竿子,身边那中年男子数次去扶他都被他不耐烦地甩开。 “又不是七老八十不能动弹了,扶什么扶?!”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那中年男子身形细瘦,留着胡须,身上穿着淡青色的穿蝶纹样文士衫子,腰间系着玉佩香囊荷包,累累赘赘好一大堆东西,跟着老者的步子,边走边抱怨:“爹您也真是,这大把年纪还总掂记啥下地?咱家又不是缺那几斤稻子,也不是雇不起人,而且小鱼今儿就回来了……” “娘啊!”那人一抬头,正见着大马金刀站在正门口,一脸严肃的唐老太太,面上一喜,赶紧迎上去,“娘啊,您可回来了,快帮我劝劝老爷子,又犯拧了啊!” “劝什么劝,他爱咋咋的!”唐老太太眼一横,“他是你老子,你吃饱了闲撑着的,还要管着他?” “老头子,来来,这就是你孙女儿,她叫小鱼。”说着话,唐老太太已经将唐小鱼给拽了过来,“小鱼,那是你爷爷,过去叫声爷!” 唐老爷子抽出烟袋杆子,捏了一撮烟叶压在烟锅里头,像是没听到老婆子的话,一双眼睛就盯着自己的烟锅。 唐小鱼看不到老爷子的表情,但是人家不乐意瞅她这点她还是能看出来的。 不过这样直接的态度总比明明不喜欢还要装着喜欢的人强些。唐小鱼就没指望着能得唐家人真心的喜欢。在她心里,这些人跟她还真没什么关系。 “爷爷。”心里是这样想的,面子上还要过得去。唐小鱼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叫了人。 唐老爷子“嗯”了一声儿,那声儿也不知道是他在吸吧烟发出来的,还是应了唐小鱼的礼。 “爹啊,您这是头回见小鱼呢吧,快来瞧瞧她,瞧这模样俊的,跟娘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样儿一样儿的。”魏氏热情地将小鱼拉到身边,推到唐老爷子面前。 唐老爷子也没想到大儿媳妇会直接把孙女给推到自己面前,手里那长烟杆子险些戳到唐小鱼的脑袋,忙将手里烟杆子抬高,狠狠瞪了魏氏一眼:“你干啥呢?干啥呢!” 魏氏讪笑了一声,又缩到唐老太太身后了。 “有啥话进屋再说,这都累一天了。”唐老太太发话,众人一起点头应是,向门里走。唐老爷子却站在门边儿上,低头吸烟,动都不带动的。 唐老太太经过老伴儿身边,压低声儿恨恨地说:“你发什么疯?小鱼这才刚上门!” 唐老爷子哼了一声:“我可没脸认这孙女,我去地里。” “唐万山,你就见不得家里人过得好好的吗?”唐老太太把话含在嘴里,只让老头子一人听着。 唐老爷子冷笑一声:“唐冯氏,别让我说出不好听的话来。” 虽这样说,但到底还是顾着面子,唐老爷子将烟锅子磕磕,插回后腰,慢腾腾地转身跟着进去了。 ☆、第33章 认亲 一屋子人挤得满满当当,唐小鱼被魏氏拉着,一个个认人。 当中坐着的自然是唐家家主,小鱼的爷爷唐万年,唐老太太娘家姓 冯。唐家有四子三女,老大唐明德在涪川县衙作文书,娶妻魏氏。老二唐明礼,老三唐明义,分别娶的田氏和汪氏,这两对夫妻小鱼都见过。唐家大女儿嫁在外乡, 刚当了奶奶,没有过来。唐家二姑娘唐明兰嫁在县城里,夫家姓薛,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也都带了来。唐家三姑娘是家里老小,前几年刚成亲,生了个儿子,今 年两岁,也一并抱回娘家来了。 除了这几个外孙外孙女,唐家三个儿子给唐老太太生了七个孙子四个孙女,年纪有大有小,叽叽喳喳的十分热闹。 这些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一双眼睛都好奇地盯着这新进屋的母女。 所有人对唐小鱼都露出了极大的兴趣。 至于唐娘子,也不知道为什么,魏氏刻意淡化,连一句这是你们四婶都没有说。 小鱼被几个堂姐妹拥在一处,七嘴八舌问她京里的见闻,田氏汪氏等人趁机将唐娘子拉走,与小孩子们分了开来。 唐小鱼被她们闹腾得头疼,一个愣神的功夫就不见了唐娘子,心下着急,便要去找。 她大堂姐唐晓棠将她拉着,笑着说:“妹妹这魂不守舍的,要去哪儿呢?” 唐小鱼笑了笑:“我找我娘呢。” “这儿都是自家人,又不会丢了,找什么找。”唐晓棠拉着她往后屋子去,“来,大家伙儿到我屋里去吧,我娘准备了好多糖瓜子儿,还有新下来的香瓜,咱们边吃边聊啊!” “好啊!”几个女孩子都拍着巴掌,将唐小鱼往后头推。 “别推别推,我自己能走!”唐小鱼连忙叫道。 听她这样一说,女孩子们笑嘻嘻地松了手。唐小鱼觑着空儿,两手一分,将背后两个年幼的姐妹扒拉开,脚底抹油就窜了出去。 “哎哎,干什么呢!”唐晓棠一个没拉住,眼见着唐小鱼就逃了。她气得直跺脚:“晓李、晓枫你们怎么搞的,连个人也拦不住!” 唐晓李和唐晓枫委屈地说:“谁知道她像个猴儿似的,手劲还这么大。” “呸呸,怪不得是个土坷垃里跳出来的,一点样子也没有。”唐晓棠冲着唐小鱼的背影啐了一口,“傻子!” “咱们没拉着她,大伯母会不会生气?”唐晓枫胆子小,先悄悄儿问自己的亲姐姐唐晓李。 “拉住也没法子,你没看连大姐姐也没拉着人吗。” 唐晓棠瞪了她一眼:“说什么说,先跟着过去看看,那傻猴子窜哪儿去了。” 唐小鱼刚刚冷眼瞥着唐娘子和汪氏她们在东头的,钻出人群,她就直接往东头跑。 跑了没两步,便见着两个堂哥拦在自己面前。 “干什么呢,你们让开,我要去找我娘。” 这两个堂哥年纪不大,她记得是三伯家的一对双生子,比她大一岁,一个叫唐百年,一个叫唐百龄,只是两人长得一个模样,她也分不出谁是谁。 唐百年和唐百龄两个长相七八分像了唐明义,连性子也是像他们爹多一点,比较木讷老实。 听唐小鱼这么问,两个人怔了怔,其中一个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娘让我们找你玩儿。” 唐小鱼气笑了:“找我玩儿?你们俩男的,有那么多小子可以一起玩,非找我一个女孩子玩什么?” 玩什么?他们怎么知道? 家里那些姐妹们以前还会跟他们出去玩泥巴摸小鱼的,现在一个个都学着绣花裁衣,要当小姐,这位新来的妹妹总不可能跟他们再去玩泥巴吧。 唐百年和唐百龄一时卡壳,但他们娘说得清楚,要他们拦着小鱼,不让她乱跑,他们不敢违抗娘的命令,一时进退两难。 “你们看到我娘了没?”唐小鱼见他们这副表情,眼珠子转一转,把口气放和软了,“你们是不是得了令儿要看着我?” 两个小子虽然憨厚,但也没傻到点头承认,不过他们长出一口气的样子轻松出卖了他们。 唐小鱼眨了眨眼睛说:“那就看着呗,你们带我去找我娘。” 俩小子对望了一眼。娘说看着小鱼别让她乱跑,那他们带着她跑总不算是乱跑了吧。 “那,你别乱跑啊,咱家屋子多,人也多,万一跑丢就不好了。”唐百年拿出哥哥范儿来,认真地叮嘱小鱼。 “好,我听你的,跟着你走。”唐小鱼点头承诺。 唐百年兄弟二人带着唐小鱼出了后门儿,向东头院子走:“我刚刚瞧见二伯母带着你娘去她们院子了。” “你们这院子有多少间啊?看着挺大的!”唐小鱼东张西望,脚下不停直接冲进了东院。东院是四进三间的格局,院子很大,都用青石板铺了路,空了点泥地里,种着枣槐梨桃,也摆了些大石垒的小假山,只是布局生硬突兀,也不知道是何人帮着设计的,看着很有几分别扭。 穿了两个小院,直到了后宅子,唐百年探头向里张望了张望,有些不敢进去了。 “小鱼妹妹,你娘应该就在这院子里头,我瞅着大伯母家的碧桃在正屋门口站着了。”唐百年搓着手说,“你看一眼就得,大人们在说话,我们不好闯进去,不然我娘该打我板子了。” “有什么话不能让我们听的?”唐小鱼翻了个白眼,“都是自家人,还要瞒着啥?我自己进去,你们怕就在外头蹲着。” 唐百龄连忙拉着她,摇头说:“那可不行,我娘让我们看着你的,你自己进去了,那就是我们没看成你,回头我娘还是得骂我们。” 唐小鱼想,要是精明的汪氏听到自己这一对憨儿子这么直白地把她给卖了,还不定得气成什么样儿。 她眼珠儿转转,点点头说:“那成,我们不进去,我瞧着这屋后头好像种着大沙枣树儿,上头结了不少果子,要不咱们去打果子来吃?” 那俩憨小子整日上树爬屋的,一听小鱼这建议立刻来了精神,带着她绕到后头院子,那儿果然有两棵大沙枣树,上头青油油地结了不少拇指大的青沙枣。 这个新来的妹妹长得漂亮干净,说话爽快明朗,跟他们那些要么端着说话,要么娇蛮的姐妹们不大一样,唐百年和唐百龄两个都很喜欢她,想着要在她眼前露一手,便都争着要去爬树。 “爬上去一个个摘多费劲啊,咱们去找长长的竹竿子往下打就行了。”唐小鱼连忙拉住了他俩。这大沙枣树太高了,万一把这兄弟俩跌个好歹出来可不好。何况他俩上了树,她的举动就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唐百年兄弟也没想这么多,听小鱼这么说,一个去找竹竿子,一个去找布袋铺到树下接果子。 “小鱼你在这儿等着咱们,可别乱跑!”唐百年不大放心,回头说,“我去去就回,你一定不能走啊!” 唐小鱼乖乖地点头,对他挥挥手说:“哥哥你快去,我哪里也不走!” 唐百年被她一声哥哥叫得心花怒放,跑了出去。 这院子旁边就是一排所屋,是丫鬟婆子们住的地方,唐百龄想着他过去借个麻布口袋去去就来,唐小鱼也跑不出这院子去,所以也撒了腿离开。 唐小鱼压根就没要离开这院子,她见两人转身离开,两手搓了搓,毫不犹豫地爬上大枣树,顺着树杈子趴上院墙头,出溜到了院子里头那间正屋的后头。 唐小鱼把裙子掖在腰上,矮身猫腰窜到屋子后头,扒着窗户往里头瞧。 隔着家具什么也看不到,不过还是隐隐有人声从里头传过来。 那人声音细细柔柔的,正是唐百年兄弟俩的亲娘,三伯母汪氏。 “我 也知道这些年你跟小鱼不容易,可不管怎么说小鱼也是我们唐家的骨血,将来议亲出嫁了,不论亲家是什么出身,遇到了事小鱼她还是要靠着娘家。娘家没势,姑娘 也没脸面,姑娘受了气,也要找娘家撑腰。你既带她回来了,这里头的道理你必是清楚明白的。弟妹,咱们女人这一辈子为了啥?还都不是为了孩子好。小鱼这都十 一岁了,转年就该议亲相婆家,让她跟着母亲,将来议亲的时候就可以跟人说她是祖母跟前养大的,可不是多了不少体面?” 唐小鱼两耳竖着,小拳头握得死紧,心里不断给唐娘子打气,你可千万别听她的,别听她的! 就 听唐娘子说:“她三伯母,你这话说的不对。小鱼是我生的,说起来四房就她这一个女儿,咱们又不像那些官宦之家的孩子还有什么嫡庶之别的。在娘面前长大和在 我面前长大有什么不同?说什么抬不抬体面?更何况小鱼这孩子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因这玉薯的事儿,名头早传出十里八乡,谁会不知道她以前得过傻病是在乡野 里长大的,还能因为她是在谁跟前养的就嫌弃她不成?” 唐小鱼躲在窗子后头捂着嘴笑,她这娘平日不声不响的,看着软弱可欺,但关键时刻还真能拿得住主意,这话堵的不软不硬的刚刚好。 ☆、第34章 拒绝 里头顿了顿,汪氏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绵软柔和,但唐小鱼硬是从里头听出一分三缕的不耐和焦躁来。 “你也知道小鱼以前是傻着的了,你说说看,谁家还愿意要这样的媳妇儿?万一再生出个傻子怎么办?” 去你娘的,你生的才是傻子呢,你全家都是傻子!唐小鱼在窗户后头微翕着双唇,无声地骂。 “你当什么人都有小鱼这样的好命,能一跤把脑子跌好了?” “小鱼又不是生下来就傻的!”唐娘子的声音突然拔尖了,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她一贯平和坚韧的表相下冲出来,发出碎裂的巨响,这声不止是坐在她对面的汪氏田氏和魏氏,窗下偷听的小鱼,就连她自己也被自己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我是说,”唐娘子粗重地喘息了一声,良久才平静下来,恢复了原先波澜不惊的腔调,“她原本不是傻的,不过是小时候受过惊吓,被吓掉了魂儿,这才愚住的。” 田氏冷笑了一声:“这不过是你自己个儿的说辞,小鱼小时候是怎么样的,不过就是凭你一张嘴,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唐娘子默然不语。 魏 氏打着哈哈说:“不傻不傻,小鱼要是天生的傻子,还能再聪明回来?还能这短短一年就变得这么伶俐?现在咱们不说傻不傻的问题,不过就是娘这么多年没跟孙女 亲近过,现在小鱼总算回来了,她老人家想多疼疼孙女,补偿这么多年的亲情。弟妹啊,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家出来的,这里头的道理当比咱们清楚。让小鱼去跟娘住 有什么不好的?一应吃住用度,只比她旁的姐妹好着不会差。而且你又不是见不着她,每天早晚你们在老太太屋子里不是还能说说话呢吗!” “是啊,弟妹。”汪氏接着说,“一来成全了娘的心愿,二来也是你为人媳妇的孝道,三来也让小鱼跟娘多亲香,咱们这大家子,不就图个热闹和睦。你就松个口,大家都得好处,你也不会想娘伤心难过不是?” 唐老太太还会伤心?她那要强的性子,只会流血不肯流泪的。 唐 娘子轻叹了一声说:“不是我不肯松这个口让嫂嫂们为难,实在是你们不知道我们头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日子。冬天里只一床单被,屋子四处漏风漏雨,小鱼打小吃 不好睡不好,十岁的时候个子还不如别家七八岁的丫头。她胆子小又粘人,晚上只要我不在,她便怎么都睡不着,又哭又闹的。让她去跟娘睡,只怕闹得娘也没法子 安寝了。” 清心观是不大富裕,但也绝不像唐娘子说的那样四角漏风的,虽然吃的粗糙,但跟着观中的女冠们,好歹不会冻着饿着。唐娘子这番话既是推托也是暗含着讥讽。 她们自打去了江陵县,就算不是锦衣玉食,日子也过得很滋润,并不在乎唐家能供的衣食。 魏氏三个妯娌这时候也有些压不住脾气了。她们将陈氏引到屋子里头,好话歹话说了一箩,这陈氏就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凭你说破了天,就是不肯和唐小鱼分开住。 魏氏是大儿媳妇,又是冯氏的亲外甥女,在唐家的身份自然不比另两个弟妹,当下便冷笑了一声说:“小鱼这么大了,又不是留了娘就活不成的奶娃娃。哭闹个两天自然也就能安定下来了。就这么定了,小鱼跟娘睡在我正院,后头跨院收拾了屋子出来,清静得很,就给弟妹你住。” 唐娘子急了,叫道:“定什么定?我跟小鱼绝不分开。” “你 是唐家媳妇,娘怎么定的你就怎么做。”魏氏板了脸子,“不过一点小事就挑鼻子挑眼,还当这是你陈家不成?告诉你,既进了咱们唐家,内宅里的事就全得听娘 的,你一个小辈儿,哪里还有你说不行的分儿!”说着一甩帕子,叫着田氏和汪氏,“你们俩跟我出去,让陈氏在这儿好好琢磨琢磨她到底哪儿做的不对,要是再想 不通,就请了家法帮她学着为人子女要怎么尽孝道!” 唐小鱼在窗户根底下直咬牙,才这么会功夫,就急不可待地要分开她们母女了!脑子里急转着,要怎么打消她们这个念头才好,就听屋子里头传来唐娘子的声音。 “大嫂,您凡事想清楚了,过几日我可是要去见知县太太的。” 魏氏并不知道刘知县敲打唐家的事,只当是唐娘子抬了知县太太的名头吓唬她,便冷笑了一声说:“见就见去,咱家好吃好喝供着你还能供出差子来了?” 说着甩着膀子就走了。 唐小鱼听着里头的动静,知道那三个人都走了,便打开了窗,从后头爬了进去。 前头房门定是有人看着的,后头的屋子又是个死角,有墙没有门,她们也不怕唐娘子会跑出去,竟然就这样将她给圈在里头了。 唐小鱼从家俱缝里挤出来,这是个不大的内室,只放着一张黄杨木的拔步床,墙边放了两只排柜。唐小鱼掀了帘子,进了一旁的宴居室,宴居室也不怎么大,贴墙打了一张贵妃榻,榻上放着一只湘竹炕几,唐娘子就一个人盘膝坐在榻上,面前放着一杯茶水。 唐娘子身材娇小纤细,长着一头好乌发,厚厚密密的,整齐盘着一个攥儿,发上插了两根老银錾梅枝缠花包身的黄杨木长发簪,露出细长白皙的脖颈。 唐小鱼踮着脚尖绕到她身前,看见她娘正瞅着那杯茶出神,并看不到想像中的生气怨怒或是伤心。 虽然受了几年生活的磋磨,但这大半年跟着唐小鱼都过得不错,消瘦的面颊也鼓了起来,面色也红润了,眉间常年郁节的愁色也减了差不多去。唐小鱼这才发现,她这位娘相貌着实不错。 额头宽洁,眉长目秀,鼻梁挺直,一张鹅蛋脸,十分耐看。 怪不得让杨高成那家伙一直放不下。 唐小鱼心里一动,唐娘子今年不过二十七岁,正值妙龄,日子还长着,要是以后一直守着也实在太可惜了。自己以后多留意着点,要是有好的,就撺掇她再醮去。 “娘!” 身前突然冒出的声音让唐娘子吓了一跳,不住地拍着心口:“小鱼你做什么这么突突然的……”她怔了一下,连忙趿了鞋下榻说,“门外头不有人守着的?你是怎么进屋里来的?” 唐小鱼指指后头那面墙,笑嘻嘻地说:“我爬树翻墙进来的。” 唐娘子骇了一跳:“死妮子,爬树还翻墙,万一再跌到哪里可怎么是好啊!快让娘看看,你可有哪里跌破了?” “那树又不高,怎么可能摔到。”唐小鱼满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一屁股坐到榻上去,“你们刚刚说的话我蹲在窗子外头都听见了。眼见人家这是要来硬手的,娘你有没有想好了咱们要怎么办?” 唐 娘子坐到她另一边,抬手给她倒了一杯茶水说:“我现在还两眼一抹黑呢,都不晓得这院子是哪房哪户的。我方才是拒绝了,可是你也听着了,你几个伯母都是一道 儿的,要逼着我们娘儿俩分开来住。这宅子里头全是唐家人,若是她们真下定了决心,就靠我们俩,不论是哭是闹都翻不出她们的掌心,倒真有些棘手。” 唐小鱼撇了嘴:“到时候她们拿孝道压在我们头上,让我跟那老太婆住在一起,说起来是被自己奶奶看重了要抬面子,咱们闹大了还会被人说不知好歹。” 唐娘子微皱了眉:“怎么说话呢?那是你祖母!” 唐小鱼吐了吐舌头:“是祖母也是个不讲道理满肚子黑念头的祖母。娘,反正我不跟你分开,我们俩要是分开了,一准儿没好事。” 唐娘子叹了一声,出了会神方说:“不管有没有好事,咱们总不能硬拧着跟她们对着来。” 唐小鱼也有些泄气。 唐家只是要让她跟唐老太太去住,她想闹也没由头闹开来。闹开来了,反倒要落个不识好歹的错,让人觉得她没教养,将错儿都推到唐娘子头上去。 自己当初想得还是太容易了些。 早知道当初就该撒泼耍赖,死也不来唐家庄。 唐娘子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你就先去你奶奶屋里住几天吧,娘再想法子。” “您有什么法子?”唐小鱼嘟着嘴,“这家人就想把咱们隔开,让咱们彻底生分了,再想法子她们也不会肯让我跟你在一块儿住的。” 唐娘子想了想问她:“你在县衙不是借着知县大人敲打过她们的吗?我怎么看着你大伯母一点儿不在意?她似乎很有底气的样子。怕是唐家跟刘知县家关系硬生着。” 唐小鱼摇头说:“咱们一路过来的,大伯母这才刚见着咱们,只怕是二伯母三伯母没得着空儿跟她提。” “是没得空儿还是故意忘了提?”唐娘子笑了起来,“唐家也不像她们说的那样和美无隙的。” 小鱼一听,省过味儿来,唐娘子这话里的意思是,二房三房跟大房不睦啊。 “到是可以从这儿想想法子。”唐娘子喃喃地说。 唐小鱼眉头一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第35章 热闹 门外一响,一个穿着粗花布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探头进来,见着屋里除了唐娘子之外还坐着唐小鱼,给吓了一跳,指着她叫道:“哎呀,你怎么进来的?”说完又回头说,“三少爷四少爷,人在这儿呢。” 话音未落,唐百年和唐百龄兄弟俩就蹿了进来,不住声地埋怨:“不是跟你说让你别乱跑的吗?你一转眼就不见了,可让我们一顿好找!” 唐小鱼见百年兄弟俩一脑门子白毛汗,知道他们急得够呛,连忙陪罪。 “对不住对不住啊,我也没想到那树刚好够着后院墙,我这不是急着见我娘嘛,所以就翻过来了,忘了对你们说一声。” 唐百年松了一口气,又左右张望着低声说:“那你进来有没有瞧见我娘?” 唐百龄在后头补问:“或是大伯母和二伯母她们?” “没呢没呢!”唐小鱼赶紧摇头,“我进来的时候大伯母二伯母还有三伯母刚好说完话都出去了,我刚才也把我娘给吓了一大跳。” 两兄弟这才彻底放了心,赶紧又转头去威胁那小丫头:“刚刚的事儿你不许告诉旁人啊!小鱼妹妹来这屋子里的事你也不许说出去!” 小鱼也说:“对,你看太太们让你看着屋子,我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来,要是被太太们知道了,一定要罚你,说不定会打你板子。” 那小丫头被他们唬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儿摇手说:“我没看见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唐小鱼拉了唐娘子的手说:“娘,您先在屋里歇着,我跟哥哥们出去找姐姐们玩儿去。”说着捏了捏她的手心,对她眨了眨眼。 唐娘子摸了摸她头发笑着说:“去吧,好好认认亲戚,晚上吃饭的时候咱们再说话。” 唐小鱼应了一声,跟着唐百年兄弟俩先出去了。 正堂里挤着孩子们,有说笑的,有抓糖饼果子吃的,有互相追逐打闹的,唐老太太坐在上首,喝着茶看着一屋子孙子辈的孩子们喜笑颜开,唐老太爷却一直黑着张脸,坐在一旁一声不言语。 唐小鱼进屋的时候,正看见大伯母魏氏伏在老太太耳朵边上不知说什么悄悄话儿,那老太太脸上带着笑,满意地点头。 一屋子人都在,除了唐小鱼,没人会在意少了一位唐陈氏,少了唐家的四太太。唐小鱼双眼微眯了眯,挑了张靠门近的椅子坐着,抓了一把瓜子儿来磕。 唐明德手里拿了张纸,送到唐老太爷跟前让他看,老太爷冷哼了一声,将身子转过去,闷声道:“给我看啥?我又不识字。” 唐老太太对大儿子招招手说:“就是,你爹识的字怕还没我多呢,你给他看啥?念给大家伙听听也就是了。” 唐明德笑嘻嘻地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让满屋乱哄哄的声儿静下来,方说:“今天是咱们唐家的大喜日子。小鱼这在外头漂了六年的孩子总算是回来了。我刚刚把你们按年纪排了排长幼大小,以后下人们对你们的称呼也要改一改了。” 他咳了两声,就着名单开始念。 唐小鱼对唐家她这一辈人总算弄清楚了。 唐 家没有分家,四房住在一起,所以儿子姑娘是一起排序的。唐家长房长孙叫唐百生,今年十八,已经成了亲,二少爷是二房的长子,名叫唐百世,今年十五,刚定了 亲。三少爷四少爷是双生子,就是唐百年和唐百龄,是三房的,今年十二,三房还有一位小少爷,叫唐百叶,今年只有四岁。 姑娘里头排第一位的是长房大堂姐唐晓棠,接着便是二房的唐晓李和唐晓枫。唐晓棠今年刚过十五,晓李和晓枫一个十三一个十二,接着就是十一岁的唐小鱼,唐家最小的孙女出自三房,名叫唐晓梅,今年只有六岁。 这样叙起来,唐家的下人们要叫小鱼唐四姑娘,原本排老四的唐晓梅,如今便要改叫五姑娘了。 唐家往上数五代都是农户,也不像别的世家大族一样要特意修什么族谱。不过自前几年唐家发达之后,倒是找了族老,将自己这一支给清理了出来。有族谱便是大家大户,唐家上下对族谱都是相当重视的。 唐明德便说,这几日已经给族中长老们都去了信,挑个吉日拜了祖宗,就要将唐小鱼的名字加到族谱中去。按着她几个堂姐妹的名字,小鱼这种胡乱起的名字就不得用了,要从晓从木,叫晓榆。居然跟她在现世的名字一模一样。 唐小鱼坐在那儿,看着一屋子人笑语晏晏的,觉得自己就像是那旁观的,一屋子唱戏本的都戴着个假面,那笑容都像是硬画上去的,看着那么生硬难受。 她拍拍落在身上的瓜子壳儿站起身来,对唐明德说:“大伯父不用麻烦了,我这名字挺好的,小鱼小鱼,多自在。我叫小鱼叫了十一年,不想改了。” 唐明德脸色一沉道:“这是按着族谱里排的,哪是你小丫头想叫什么便叫什么的?你现下年纪小,小鱼当个乳名也差不多,等日后长大了,还成天小鱼小鱼地叫着,不是让人笑话我们唐家无才,连闺女名字也不会取!” 唐老太爷的烟袋锅子在桌上磕了磕,冷笑一声道:“什么有才无才?我们本就是在地里讨生活的农户,跟人家学什么风雅!” 唐老太太瞪了他一眼,板着脸说:“名姓是大事儿,四丫头你听你大伯父的。” 唐小鱼嘿嘿一笑,又坐了回去,重抓了把瓜子儿在手心里说:“你们说改就改,也不想想皇上的赏赐是给谁的。圣旨里写的是唐小鱼,以后我那六百亩地的地契上写的也是唐小鱼的名字,你们将我名儿改了,那田地可就落不定了。” 唐老太太一凛,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唐明德也是浑身一抖。这侄女儿是已经在宫里挂了号的,还真不合适改名字。 “那暂时算了,小鱼便小鱼吧。”他清了清嗓子,面上尴尬一闪而过。 那几个堂姐妹倒也无话,这突然冒出来的四房的姐妹事事与她们不同,一想到小鱼这么土得掉渣儿的名字她得用一辈子,几个女孩子心里又是嘲笑却又有几分难以名状的羡慕嫉妒。 抱着儿子坐在唐老太太下首的三姑奶奶唐明芳笑着说:“好了好了,侄女儿这名字也不错,鲤鱼跃农门,小小鱼儿将来也能有大成就呢。大哥你就别费心了,快些吩咐下人摆饭,眼见着快晌午了,别让大家饿了肚子。” 她怀里的儿子今年才两岁,正是好动的时候,被他娘锢在怀里这么久,早就不耐烦了,见娘亲发话,立刻屁股一扭,从她怀里挣出来,迈着两条小短腿向门外头跑去。 唐明芳急了,连声叫着:“快拦着他,别让他摔了。” 唐小鱼正坐在门口呢,见着那又白又胖的小子晃着屁股奔过来,俯下身将手一伸,已经将胖小子抱在怀里。 那小家伙哪里肯甘休,身子扭得跟个麻花似的,张手就在唐小鱼脸上狠拍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又响又脆,一屋子人都愣住了。唐明芳快步抢上,一把将儿子从唐小鱼怀里抢过来,对着露在外头的屁股就是一巴掌:“叫你皮!” 小家伙放声大哭,在他娘身上一通挣扎。 唐 老太太最心疼的就是小女儿,这外孙也是最得她心的,见着唐明芳打了小宝,可跟要了她命似的,连声叫着:“你打他做什么?你打他做什么?小孩子家家的,你怎 么下这么重的手,打坏了我的乖外孙孙可怎么办!”说着伸手要唐明芳把孩子抱过来,“你一个大人,还跟个没断奶的娃娃计较,你也不嫌臊得慌!” 唐小鱼原本还想笑着说没事,让唐明芳别打孩子的,耳听着冯氏这有着指桑骂槐架式的骂声,便揉了揉发烫的面颊,微微一笑,安稳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了。 唐明芳对冯氏使了个眼色,又转头对小鱼笑着说:“小宝这孩子被姑姑惯坏了,一会让他给你赔罪。” “赔什么罪,不过小孩子手上没数,碰着哪里又不是有意的。”唐老太太冷笑了一声,将小宝揽在怀里,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糖糕。 小孩子有了吃的立即安静下来,窝在他姥姥怀里去玩她衣襟上的蝴蝶盘扣。 唐明芳对小鱼带着歉意地笑了笑,唐小鱼不以为意,把瓜子皮吐了一地。几个堂姐妹看着她吐得瓜子壳儿乱飞的样子,都蹙起了眉头,觉得她粗俗的很。 正在此时,在外头安置行李的唐明义走了进来,对唐家二老说:“爹,娘,行李我都归置好了,就是四弟妹的那些箱笼是都放到库里头还是单放到她那小院子里?” 唐老太太抱着外孙直起腰说:“那小院逼仄,咱家有现成的大库房,自然是归到公中库里头去。” 唐老太爷自顾自地低头吸烟,并不说话。 唐小鱼晃着腿,看着唐明义,笑着说:“三伯,咱家的值钱东西全都是放在一起的吗?” 唐明义“啊”了一声,点点头说:“是啊。” “那要是旁人要使怎么办?” “什么旁人?都是自己家人。而且都是入账的,谁用了用在哪里都有出处,还能乱用了不成?”魏氏见小鱼问,忙抢在唐明义前头开口。 唐小鱼冷笑一声,早知道她们就打着这主意呢。 “这可不成!” “你说什么?”冯氏的脸沉如锅底,目中有火焰在烧,像是要把唐小鱼身上活活烧出两个洞来,“难不成你不是唐家人?那些银子是能吃还是能用?不归在公中要归在哪里?人小心大,果然是少教养的,从什么肠子里爬出来就是什么模样,为了点银子连羞耻都不要了?” 唐小鱼笑嘻嘻地任她骂,她那几个儿媳妇倒还好,年纪小些的兄弟姐妹都有些听不下去了。不过唐冯氏向来泼辣,骂人是常事,他们也都习惯,所以一个个也就低个头装聋作哑。唐晓棠偷眼看着唐小鱼,见她神色镇定得很,心里颇有些诧异。 唐冯氏骂人从来不留情面,一般女孩子被她骂个两句就要哭,骂个五句连命都不想要了,哪里像唐小鱼这样,笑嘻嘻的还一脸兴味。 ☆、第36章 骂战 冯氏骂得倒是畅快,家里有小孩子的忙着拿手把孩子耳朵捂着,像唐明义这种脸皮薄的,已是涨得满脸通红,又不敢让母亲住嘴,只能悄悄往门边摸去,想着能躲到屋外头去。 唐老爷子敲了敲桌子,皱着眉头说:“你够了没有?当这么多孩子面儿,你也觉得好看?” 冯氏冷笑一声说:“正是孩子们都在才要说,原本就是一家人,哪有这样离心离德的?对长辈不敬不孝还对了?要是我们老唐家教养出来的娃娃都是这样的,我宁愿他们生来下就在血盆子里被掐死了。” 真 是越说越离谱了。唐明芳蹙着眉头,有心想劝两句,但她一个已经出嫁的姑奶奶,实在是没办法开口。倒是她姐姐,嫁到薛家去的二姑奶奶唐明兰站在冯氏一边,不 住说她娘骂得对骂得好。还对着自己的二子一女说:“听着没,这做人头等要紧的便是孝顺,若为人子女不孝,那可连街边猫狗都不如,就是个畜牲!” 唐小鱼掏了掏耳朵,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奶奶刚刚是骂我?” 敢情冯氏骂了这半晌功夫,人家还当是骂旁人呢。 唐小鱼笑嘻嘻地说:“奶奶这么讲孝顺的一定不是在骂我,你看我也是姓唐的,我祖宗可也是唐家祖宗,奶奶您方才骂了那么多声王八犊子,贼秧子啥的,若是骂我,我爹那不就成王八成贼了?那我爹的爹,我爹的爹的爹又是个啥?老王八?贼祖宗?” 有那没长什么心眼的,诸如唐百年兄弟就捂着嘴险些笑出声儿来。 冯氏脸色微变,这丫头鬼着,哪有这样往祖宗头上牵扯的? 唐小鱼拍拍手说:“奶奶你不可能骂我爷是老王八,骂了不就是说您自己是王八老婆?哈哈,太可笑了!” 冯氏脸都黑了。 唐明兰嘴里骂了一声,指着唐小鱼说:“你这可是故意要气你爷奶呢吧!” “我爷都没说话,二姑您说啥啊?反正刚我奶骂的肯定不能是我,我要是王八,咱唐家不就一窝都是王八了?对吧,爷爷!” 唐老爷子哼了一声,这种口舌之争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向来不屑为之,在他眼里,娘儿们骂仗都是些针尖子大的小事,逞逞嘴能,他年轻的时候可没少听街邻骂过,比这难听的还多得是。 “扯这些有的没的干嘛,有事儿你们好好说事儿!”唐老爷子瞪了眼冯氏,“你也闭嘴,这么多娃娃,你也不让他们学点好的,就知道满嘴喷粪。” 冯氏虽然厉害,但还是有些怵着唐万山的,而且这唐小鱼伶牙利齿,刀枪不进的,皮厚得似城墙,再骂也不破层油皮,也就不再费这口水了。 “你在家里有吃有穿,每月也有例钱,要花大银子只管跟我说,只要是正用场,我还能不给你钱使不成?”冯氏干巴巴地说,对着已经快挪到门口的三儿子说,“你带人把东西存库里头,做好账,回头我去清点。” 唐明义应了一声,火烧屁股一样窜了出去。 唐小鱼看了冯氏一眼:“奶你觉得我不让把东西放公中库里是为了自己使吗?真没想到您会这么看我,我若是那样小心眼,眼皮子浅的人,知府大人能认了我当干孙女?” 魏氏闻言眼皮子一颤,知府大人的干孙女?这是怎么回事!忙用眼去看唐老太太。 唐 小鱼接着说:“我不让你们把东西放公中也是有缘故的。我跟我娘带来的都是宫里的赏事银子,上头打着宫赐的印鉴,这银子是天家赏赐,不能拿出去使。若是要使 也必须要先去衙门备案,上报州府去官库里换了普通银子来使,否则让宫银流到市面上就是大不敬,是全家掉脑袋的事儿。” 她这慢悠悠地说出来,在坐的人心里都是一惊。 魏氏帮着冯氏管家,手头本就抠搜的很,早听说了这个侄女得了一大笔几千两的银子,她都已经打算好要怎么使这么大笔银子,连县里的宅院铺面都相看好了的,现在听唐小鱼一说这银子只能看着不能使,立刻急红了眼睛。 “这话莫不是小鱼你诓我们?银子若不能使还赐什么?赐着好玩儿的吗?赐个不能使的银子,官家这不是闲得蛋疼!” 唐小鱼笑了:“大伯母啊,这话咱们关着门说说也就罢了,要是传到外头去,你可真要吃不了兜着走。皇上赏的,自然是要传给子子孙孙,这是荣耀,你拿着花出去了,可不是没将这份能留给子孙的荣耀放在眼里?” 魏氏心里万般不甘,嘴里嘟囔:“能不能使的,这还不是都听你一人在说?” 唐明德却是变了脸色,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县吏,这辈子也没见过皇家的赏银,能不能用还真不知道,不过刚刚唐小鱼说的也十分在理,御赐之物放在哪家都是放在供案上供着的,若是流传出去,这藐视君恩一条罪状还真逃不出去。 他眼珠子转了转,若将银子融了,那印鉴自然也就没了,那样还不能用? 唐小鱼像是看出他心头所想一样,又加了一句:“当然,你们要有胆子把银子化了重凝成银块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每年把御赐之物拿出来拜的时候,不知道县老爷和乡绅们会不会过来想长长眼,拜一拜。要是被人发现银子少了,或是有人告发出去,呵呵。” 天呢,这哪里是御赐了银子,简直是御赐了一堆祖宗。 唐明德嘴角抽了抽,没话可说了。 唐 小鱼眨了眨眼睛,觉得这刀还没插够,又说:“其实要用也不麻烦,就上报衙门再报到州府衙门去,换了银子买宅子还是置地都可以。”魏氏眼睛刚一亮,又被唐小 鱼后一句话打趴下了,“只是听说用赏银换的只能是恒产,像什么铺面啊,宅子啊,田地啊,名字必须是受赏的人,呐,就是我,唐小鱼!所以大伯母要是看中了啥 宅子铺子田的,落我名下就成了。将来我要是出嫁了,就都得当嫁妆带到婆家去。” 魏氏一口气没憋过来,一张粉团的白脸硬是变成了一张紫茄瓜。 一旁心直口快的田氏一向看不惯嚣张的唐小鱼,忍不住开口嘲道:“若是小鱼你哪天不在了,那银子还就使不出去了?” “对啊!要花就快花,要是我死了这银子还没报官府花掉,这银子就只能收回官府了。” 这可是唐小鱼胡说八道了,赏银没有收回的道理,只是想花用就再麻烦不过,报上去,一年两年也不一定能被批下来。 一旁的汪氏在心里直骂那两个妯娌没脑子。 真 像唐小鱼所说的,那就报了官府将赐银换成铺面田地多好,虽然名字落在小鱼身上,但只要小鱼人在唐家,那些铺子和田地就都是唐家的。等过些年事情淡下去,小 鱼的心又收拢好了,再过户到爹娘名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等以后老的都不在了,这些产业还不是几房均分的事儿?偏要在这当头纠结这些,把一肚子算计都放在 明面儿上,摆出一副要贪这几千银子的嘴脸。唐小鱼那么精明,以后再哄还不得费加倍的工夫! 汪氏想到这儿,也不好再当那锯嘴的葫芦,忙出声当和事佬。 “小鱼这才头天来咱家,论这些事做什么?大嫂快安排饭吧,咱娘和小鱼都累了一路,好好吃一顿就好去歇息了。”说着还不停对魏氏使眼色。 魏氏一贯看不上小商户出身的三弟妹,但也知道这些妯娌里,汪氏是心眼最多的,看她这样子,想必是心里有数了,便忍了气,站起身来走到外间去安排饭了。 用 饭还要再等一阵子,一屋子小辈也不乐意再拘在这屋子里,呼啦都散了去,唐小鱼也被唐晓棠姐妹几个拉到西院屋里去。小鱼也大方,跟她们说宫里赐了十二对宫 花,要带她们去挑。姑娘们本就最爱臭美,又听说是宫里赏的,一个个眼珠子都绿了,唐晓棠扯着小鱼就直奔家里的大库房,只盼着她三叔还没来得及把放宫花的箱 笼放到库里去。 大屋子里只剩下唐万年夫妇和两个儿子两个媳妇两个闺女。唐明芳让婆子把小宝抱出去跟他的表兄弟们玩,把大门关上之后,回身就埋怨起冯氏来。 “娘您也真是的,小鱼是头一回上家里来,再怎么着您也不能数落得这么难听啊,还当着全家人的面儿,这么让人难堪!” 冯氏一拍桌子:“那贱婢,跟她那贱皮子娘一副嘴脸,不过是仗着身上有点皇恩,你没看她那尖下巴都翘到天上去了。我骂她怎么了,我是她亲奶奶,就算打死她都用不着给她偿命!” 唐明芳急得直跺脚:“我说我的亲娘哎,您也知道她身上有皇恩啊。再说当年的事,本就是咱们唐家对不住她们母女,这么些年让她们在外头无依无靠地流浪,孤儿寡母的也不知道遭了多少罪,这好不容易回来了,正是该多关切着,也好补偿补偿她们娘儿俩,您怎么还……” 唐明兰在一旁冷笑道:“补偿个啥?我们唐家怎么对不起她了?你看看咱们家,从祖辈往下数,哪一代哪一户生出过傻子?她血脉不干净,还想把这不干净的腌臜东西带进咱家门,爹娘没把她打死就算对得起她了。若是当年收下她们,你唐明芳还能嫁得出去?亲事早黄了!” 唐明芳口中一噎,脸涨得通红。 当年陈氏带着小鱼来投奔唐家的时候,她才十五岁,正在议亲。她娘将陈氏母女赶走,这里头有小半数原因也是为了她的亲事。 唐明芳暗叹了一声,这事,谁来怨她娘都成,偏偏她,就算心里再不忍,也不能说她娘的不是。 冯氏阴沉着个脸,对汪氏说:“老三媳妇,你说说看,这以后到底要怎么整!” ☆、第37章 算计 汪氏坐在下首,只回了声:“都听娘的。” 冯氏面上微霁,对她说:“你脑子比她们清楚,得想着法子压一压那丫头的脾气才好,也免得将来她蹬鼻子上脸,越发没了规矩。” 汪 氏笑了一声说:“您是她嫡亲的祖母,您说一句话她还敢不从?她打小愚着,不过醒过来一年,能懂多少人事儿,才会这样油盐不进,不识好歹,以后慢慢教着也就 是了。娘啊,就像三妹妹刚刚说的,咱们刚刚把人弄回来,这会子还是软和着些,她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大人不记小人过,忍忍吧。” 冯氏哼了一声说:“我一想着她身上流着那贱婢的血我就没办法给她好脸色。” “说啥说啥呢,老四媳妇又招你惹你了?人家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别一口一个贱婢地说人家。”唐老爷子拧着浓眉插话进来。 “呸,什么大户人家,都死绝户了留她一个祸害。当年我就说了这山高路远的别轻易应了这门亲,还不是你这死老头子非应了。你看你看,还没两年陈家就灭了门,白祸祸了老四的前程。这女人就是个丧门星,晦气鬼,谁沾着谁倒霉!” 冯氏又是一叠声地骂。 唐万山皱着眉说:“骂啥呢,要没有她,小鱼能活到今天?还能挣了天大了荣光跟你回唐家?当初我就不让你那么对人家,你大冬天赶那娘儿俩走,这不就跟要命没两样?现在人家心里有怨气也是该当的,谁让咱欠了人家的。” “欠个屁!”冯氏啐了一口,“这会子说我了,当初你是病在床上,可后来就没好?你觉得欠人家的,这几年你可也没去找过她们!赶走丧门星这事你别全推我身上,这宅子里这么多人,全都有份在!” “是 是是,娘您说的是,当初赶她们走,咱们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谁会想她们死在外头呢。”汪氏忙说,“再说了,若不是让她们离开了唐家,小鱼也不会有那福运 能在山上遇到神仙把这傻病给治好了。说起来还是因祸得福的事儿。小鱼现在年纪小,不懂事才会怨咱们,等她将来长大了,想清楚了,非但不会怨恨,还会感激娘 的。如今家里事事顺遂,还不是靠着娘运筹打算的?说不定小鱼这福运还是借了娘的呢。” 汪氏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冯氏老怀甚慰,心里一口闷气也顺了不少。 “其 实小鱼刚刚说的也在理,那些宫里的赏赐银子还真不能动。我知道大嫂管家艰难,这么多口子吃穿用度都要她操心,所以刚刚才会着急上火。可是咱们现在要动那银 子冒的风险太大。本来我想着,要是能把银子都换了铺子田地,银生银,钱生钱,光这出息也能派不少用场的。可是您也瞧见了,小鱼这孩子心里主意大着,方才那 样顶在杠上,只怕她不会答应。” “她敢不答应!”冯氏一拍桌案。 汪氏苦笑一声:“娘啊,您还没看出来呢 吗,以前她在江陵县,县衙上上下下都宠着她偏着她。现在虽然来了咱们涪川县,但县老爷和县太太也向着她。咱家跟县老爷关系是不错,不过若小鱼真闹起来,只 怕没人能压住她。”她顿了顿,再次提醒道,“娘您可别望了,过些日子,小鱼还要回江陵县去接收赐田,若是说点什么,您说那江陵县会不会找由头跟涪川县掐起 来?” 冯氏默然无声。 “知县老爷是拿着孝字硬压着人家把小鱼抢来的。咱们要打那赏银的主义,只要她露出去,江陵县就能拿个忠字再把人给抢回去。忠孝忠孝,这忠字可在孝字头里,万一官家判小鱼别藉异户,那以后咱们就更别指望能拿捏着她半分了。” 冯氏的手指一抖,三儿媳的话听到了心里去。 “咱 们拿出水磨功夫,慢慢来,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咱们拿出真心,小鱼再冷硬,还不能被咱们捂热乎了?”汪氏继续劝她,“咱们就别再去管那些烫手的赏银,等过 些日子小鱼住习惯了,我们再劝她把银子换了产业,咱们帮她打理着,那些出息她还能好意思全自己吞了?等她心里真认了爹娘您二老,再让她把产业过到祖父母名 下。” 唐万山一口打断她:“胡说八道,那是她的东西,为什么要过到我们的名下?这事万万不可,说出去,那是我们两个老的贪了孙子辈的财物,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这张老脸呢。” 汪氏忙说:“是是是,不过户不过户。反正她在唐家留着,这产业过不过的有什么区别?” 她对冯氏使了个眼色,冯氏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三儿媳那没出口的话。 只要小鱼不嫁出去,她名下的产业可不就是唐家的! 冯氏精神一振,那就别嫁出去好了。唐家养这丫头一辈子也不是养不起的! 唐明芳双眉微蹙,看了眼汪氏又看了眼冯氏,最后低下头来。 唐明兰没明白汪氏那句话的意思,还在嘴里低声骂了几句,冯氏瞪了她一眼:“咧咧啥?那是你嫡亲的亲侄女儿,是老四的亲闺女,以后把你那脏嘴洗洗,多抹点儿蜜,不会哄人以后就别回娘家来。” “娘!” 唐明兰觉得明明自己站在亲娘这边,亲娘却不知好歹数落她,她脸上一红,赌气甩手出门:“我去看大嫂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就不留这 儿碍您老的眼了!”经过唐明芳的时候,她又把小妹也拉起来:“走走走,咱们不是唐家人了,还厚脸皮留在这儿讨人厌做什么,跟我出去帮大嫂子。” 唐明芳也不耐烦在屋里看着母亲和嫂子们算计自己家人,便跟着出去了。 “呸!果然是女生外向。”冯氏冲着两个女儿的背影吐了口唾沫。 唐万山收了烟袋锅子,背着手也朝外头走。 “你又要去哪儿?” “外头转转,这屋里头闷气。”唐万山懒得再听老妻叨叨,成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唐家本就是个土鸡窝子,就算拿金子砌个窝那也出不来凤凰。 至于从外头绑回来的孙女,唉……他叹了口气。 不过如果能重来一回,就算当初他没病倒,为了唐家,只怕还是要委屈她们娘儿俩的。 唐万山站在院子里头,看着这青瓦灰墙的宽大的宅院,看着头顶上蓝湛湛的天空,鼻间有花香草香泥土香,看着满院子跑的,身上穿着簇新衣衫鞋帽的娃娃们,再次叹了一口气。 舍了她们俩,才能换到现在这些东西的话,就算心里再过意不去,他那时也是会点头的吧。 唐万山沉默地将烟锅在鞋底上磕灭了,出了院子。高大的背影在明艳的日光下显得有些佝偻。 唐万山这一走,屋里只剩下冯氏和长子并两个儿媳,气氛顿时松快了许多。 唐明德挪了身子,坐在母亲身旁说:“娘啊,快说说,你这心里到底是咋想的?还有,那唐小鱼怎么成了知府大人的干孙女了?这进屋这么长时间,怎么也没听你们哪个提到过这事儿啊!” 冯氏白了他一眼,冷声道:“我咋知道,那丫头肚子里弯弯绕绕不知道多长的肠子,说话哪句真哪句假就没个定数。回头你先回衙门里打听打听,宫里头赐的银子是不是真的不能动?别被那丫头片子给唬着了。咱们这么多大人,要是被那丫头给唬得不能动,那才叫笑话。” 唐明德连连点头:“知道知道,您说说看,她说的知府干爷爷是不是韩大人?就是过年就要回京里头入阁的那位韩纶韩稚圭大人?” 冯氏点了点头。 唐明德“噌”地从椅子上蹦起来,两只手搓了又搓,嘴里不时嘟囔几句。 田氏只关心着小鱼带回来的银子和那还没到手的田产,并不关心大伯在寻思着啥,汪氏却是明白的。 唐明德是家中长子,打小头脑灵活会读书,唐家二老一门心思都放在老大身上,指望着他能念出功名,给唐家改换门庭。头二三十年家里的那点收成都供他读书了,可惜唐明德小聪明有,但大能耐没。考了十几年才考了个秀才出来,再想更进一步就比登天还难了。 后 来见他也实在没那个本事再去考举人,唐明德便在县衙里谋了个文书,做了县吏。但男人总是想飞黄腾达平步青云的。他营营汲汲这些年,虽然巴结着知县,但到底 手头没什么本事,做人下属直不起腰来。若是这侄女拜了知府大人为干爷爷,唐家与韩家结了干亲,那唐明德可不是巴结上了一棵大树?这树可比小小的涪川知县要 粗壮不知道多少倍了。 “韩大人年后就要回京,听说是能当阁老的,那可是一品大员啊!”唐明德面颊泛光,激动得嘴唇直哆嗦,“若是 有韩大人在下头说几句话,我的考绩便不用发愁,说不定来年我也能混个一县主簿做做。那可是有实权的位子,便连知县老爷也要礼让三分的。”唐明德说着便坐不 住了,这就要去找唐小鱼说道,让她在韩纶面前替大伯父美言。 “你给我回来!”冯氏叫了一嗓子,“那事只是她自己个儿说的,都不一定做准。她一个野丫头,不过仗着拾了几个野果子种出来得了好处。要根基没根基,知府大人凭什么收她当干孙女儿。等过个几年,连皇上都不会记得有这么号人在,你还指望靠着她去跟知府大人攀关系?” “咱家小鱼也算是于国有功之臣,韩大人看得起她,认个干亲也属正常。咱们更该趁热打铁,攀牢了关系。等转年他一走,咱们就算攀也攀不上了啊。我可是小鱼的亲大伯,我的前程好了,咱们唐家将来才更好,您说是不是?”唐明德说。 汪氏低头轻咳了两声,对冯氏说:“娘啊,这些先不提,四弟的事儿,可要怎么说?” ☆、第38章 安置 一屋子人都沉默下来。 冯氏心浮气躁着,这个问题谁都知道,也谁也不乐意去碰。以前不知道唐小鱼的脾性,还当她就是个一般的乡下蠢丫头,觉得只要那个陈氏不闹腾,她们多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 现在看起来,那陈氏也不像面上那样绵软好捏,唐小鱼更是个能拿主意又绝不肯吃亏的主儿。 “这事不能拖啊。”汪氏抬起头,看着冯氏,“娘,纸包不住火,不用几天,小鱼肯定能看出来的。” “看出来就看出来,怕什么。”田氏撇了撇嘴,“那可是她亲爹,亲爹的事儿也是她这个当女儿的能多嘴的?” “你 还没看出来?”汪氏看着田氏的目光中闪过一抹不屑,“除了陈氏,她眼里何曾有过你我,何曾有过爹娘?这孩子性子说好了是不谙世事,懵懂无知,说坏了就是无 法无天,硬磕到死的。真到了那天,为了她娘,我看她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反正她之前都是傻的,那些个大道理她一推不知,还真能有人怪她不成?” 田氏只觉得胸腔子里那颗心脏蹦哒个不休,左想头疼,左想心塞:“那你说,要怎么办?” 汪 氏淡然一笑:“所以说,她以前是个傻的,这些事又不明白不懂,一张白纸似的,你往上画什么就是什么。你想想,四弟的事一旦曝了光,谁最着急谁最上火谁最不 甘?只有陈氏!可咱们将陈氏拘住了,不让她有机会在女儿耳朵边上煽风,咱们再慢慢儿跟小鱼说这事儿,让她明白,知道好歹轻重,知道怎么样对她才是最好,你 说她还能闹?说不定还会帮着咱们去劝说陈氏。这样大家便都轻省,家和万事兴。” 冯氏一拍巴掌:“老三媳妇说的正是这个理儿!便就是得要这么做!你们大嫂嘴巴甜会哄孩子,就让她去跟小鱼说,陈氏那里,我亲自与她说开了去,我是她婆婆,压也压死她,看她敢说半个不字!” 田氏也笑了,拍手道:“正是,娘您这样大度,若是她敢说半个不字,就让她离了唐家,爱哪儿哪儿去。” 汪氏掩着嘴,眉眼一弯:“正是,小鱼是唐家骨血,自然是要留在唐家,若她不依,能心狠舍了小鱼离开,才是最好的,不过只怕她是舍不得!” 几人商议妥当,心中俱是放下了块大石,神清气爽着。 冯氏站起身,笑呵呵地一手扯着汪氏,一手拉着田氏:“还是你们跟娘贴着心,走走,说这么会子话,腹里空空的,赶紧的,吃顿好的先。” 唐明德呵呵笑着,跟在了后面。一直如透明人一般的唐明礼,也掸了掸衣角,默然无声地跟在了他大哥身后。 饭桌都摆好了,唐明棠几个姐妹和小鱼一道进了院子。好几个衣着艳丽的小姑娘正是豆蔻年华,容光明媚,笑语嫣然,阳光下翻飞起来的裙角就如花间蝶影一般飘洒好看。 她们的发上各插了一朵拳头大的堆纱流云绢宫花,色彩明艳,形态逼真,引得好几只蝴蝶绕着她们的发髻乱飞。 女 孩子们咯咯笑着,各自去了各自母亲那里,炫耀着她们得来的这稀罕特件。唐晓棠偎在魏氏身边说:“过几天婶子过寿,我就戴了这花过去,上回段家的姐姐戴了一 朵绢花,色儿没这个亮,样儿也没这个新鲜,还拽成什么样儿,连碰都不许我们碰一下,这回我也不给她碰,不许她摸。这可是宫里头的宫花,宫里的娘娘们戴的 呢,眼馋死她!”一边说一边笑得花枝乱颤。 魏氏极疼爱这个女儿,这宫花衬得她又漂亮几分,自然是好一番夸。 “怎么,过几天是哪位伯母的生辰?”唐小鱼被汪氏拉着落座,左顾右盼着寻找唐娘子的身影,顺口问了一声。 汪氏面上笑容一僵,但很快遮掩过去,笑着说:“是说她一个好友家的婶子。” “哦,我娘呢?” “你娘有些乏了,不想出来凑这热闹,我已经让人送了饭菜过去,你放心吧。” 是乏了还是不让她出来一道吃饭?唐小鱼眉头一挑,心下冷笑一声。 桌上菜肴十分丰盛,鸡鸭鱼蛋全都有,庄户人的土瓦罐焖煮,原汁原味的很有风味。一顿饭吃完,各自喝了杯茶消食,也就该散了。 冯氏对小鱼招了招手,唤她到身边来,僵着面皮摆出尽量慈祥的表情,和声说:“你大伯母给你安置好了住处,就在我外屋,地方虽不大,但墙是新粉的,床是新打的,被褥铺盖都是新做的,这两天你也累了,奶奶先带你过去认认床,歇会子。” 小鱼眨了眨眼睛,笑盈盈地说:“好啊!” 冯氏和唐万山住在正院儿,第一进待客,第二进是居住,正屋边上有两间侧屋,左右各一排耳室留给侍候的婆子丫头们住,后头还有一个院子作了库房,唐家值点钱的都收在那个院子里,平时大门都是紧锁着的。方才小鱼带着姐妹们去取宫花,已经由唐晓棠带着她们趟过地方。 冯氏歇在暖阁,将小鱼的铺盖就安置在碧纱橱里,屋里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家俱摆设也多是年纪大的人爱用的深色,却也不会令人觉得压抑烦躁。 小鱼看了四周觉得有些奇怪,碧纱橱是屋子里头以隔断隔开的一块,里外不说多通透,有一点小动静也是能听到的。她现在已经十一岁了,难道还要跟爷爷奶奶睡一个屋儿?这也太不讲究了点。 唐万山虽是作曾外祖父的人了,可年纪也还没到六十,冯氏更是刚五十开外,要是夜半兴起夫妻要伦个敦什么的,不怕孙女听着吗? 小鱼坐在椅子上,好奇地张望着,冯氏已经唤过一个穿着青布衫的小丫头来:“她叫春花,比你大了一岁,以后就让她跟着你,你有什么事,吩咐她去做就好。” 那丫头浓眉大眼,皮肤有些粗糙,上翘的嘴角天生带着三分笑,听着冯氏指着她,忙过来给唐小鱼行礼:“奴婢请四小姐安。” 唐小鱼浑身一抖,唐家以前就是一普通农户,现在也使奴唤婢的,不知道发了多少财。奴倒是像奴,可惜了主都不大像主,暴发户的气息那个喷薄啊。 “她是咱们家三年前买来的,一家子现在都是唐家的奴才。”冯氏坐在桌旁,慢悠悠端了茶喝,“你只管使唤她,要是她敢不尽心服侍,你就告诉奶奶,看我不打死她。” 春花赶紧跪下来给冯氏磕头:“奴婢不敢不尽心服侍小姐,老夫人您放心。” 唐小鱼在一边看着直咂舌头,看来这个叫春花的是一家子签了死契卖到了唐家的,能让冯氏拨到她跟前,保不准就是冯氏安放在她身边的一双眼睛。 唐小鱼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说:“奶,我困了,要睡觉。” 冯氏对着春花点了点头,春花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把小鱼扶到屋子里,又打水给她净手净面,又要跪下去帮她脱鞋。 唐小鱼两辈子也没被人这样伺候过,只觉得浑身难受,忙拦了她说:“我自己来。” “这是奴婢该当做的,小姐您就别自己个儿动手了。”春花笑着说。 “不行不行,我怕痒痒的,你一碰我我就痒痒,我还是自己来。”小鱼快手快脚除了鞋,跳到了床。 “对了,春花,我刚刚吃饭那会都没见着我娘,你能不能去帮我跑一趟,替我看看我娘吃过了没,可歇下了,等我睡醒了我要过去找她说话。”唐小鱼把被子拉到下巴处,看着春花,“你知道我娘住在哪里的对吗?” 春花微微怔了一下,笑道:“便是不知道奴婢也可以问,总有人知道……四太太住在哪里。”说完她低头行了一礼,便出去了。 唐小鱼看着她背影又扬声叫道:“快去快回啊,我等你回信儿了才会睡的。” 春花应了一声。 过了不多时,她又推门进来,笑着对大睁着两眼躺在床上的唐小鱼说:“奴婢去瞧过了,四太太刚用完饭,已经歇下了,你安心睡着,有什么事等睡醒了再说。” 唐小鱼心里冷笑一声,从冯氏的正院到东院唐娘子被拘着的那个小院子,正常步速走过去也要七八分钟的样子,何况她还不一定知道位置在哪里还要找人问?春花这一来一回也不过五分多钟的样子,想是找人去问了要怎么答复她便回来的,根本没去东院。 唐小鱼翻了个身,拿背对着春花,心里颇有几分忐忑。 目前来说,唐家人暂时不敢为难唐娘子,毕竟刘知县的太太已经跟她约了过几日要接她去县衙说话。就算冯氏再怎么看不上唐娘子,总不能在吃穿用度上克扣。何况她们打定了主意要收拢她的心,更不可能去有意难为唐娘子,顶多也就是将母女二人分开,慢慢淡化她们之间的感情。 可是唐小鱼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的样子,一颗心七上八下就是落不到实处。 从她踏进唐家大门的那一刻起,她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唐家的暴富,唐家人对唐氏着意的冷落淡化,以及下人们落在她身上好奇却又带着闪躲的眼神都让她觉得别扭和不安。 “四小姐,四小姐?”耳边传来轻轻的呼唤声,是春花靠近了她。 唐小鱼闭着眼睛,身体一动不动。春花长长吁了口气,转身出了碧纱橱。 小鱼支楞着耳朵,果然从内堂传来冯氏冷冰冰的声音:“她睡着了?” “是,睡着了。想是这两天累坏了。”春花回答道。 “嗯,你看着她,我现在就过去东院儿。” 春花惊讶地问道:“老夫人,您不再歇一会吗?” 冯氏哼了一声:“歇什么歇,事情不解决,哪里能有心情歇着。那丧门星,惯不会让人好过。” 虽然没指名道姓,唐小鱼却知道冯氏口中的丧门星一定是她娘陈氏。生怕惊到她一样,也或许是潜意识的心虚,冯氏在说丧门星三个字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嗓门。 她要去找娘说什么?有什么事是让冯氏不解决就没办法安心睡觉的? 唐小鱼脑子急转,有那么一刻,她真想溜出去,跟在冯氏的身后去探问个究竟。 可是春花在外头守着,她想溜也溜不出去啊! ☆、第39章 惊闻 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冯氏回来。唐小鱼的身体还是孩子,这些日子又劳心劳力也的确乏了,等着等着,眼皮越来越沉,竟真的睡着了。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等她再度醒来,纱窗外已红霞满天,透过碧绿窗纱,映出几分艳紫。 唐小鱼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一时神思恍惚,过去的一年好像只是一场光怪陆离却又沾满土腥气的梦,是那么缥缈却又真实,就像蒙在眼前的一层薄纱,看得见却又怕抓不着。 她有时候还在想,或许这真的就是一场梦,她摔到马路中间的大坑里,跌晕了,做了一场梦,然后薇薇来接她,把她救上来,送到医院,昏迷几天,她就该醒过来了。 可每回醒过来,她都还在原处,还在这个世界,回不去了。 一颗泪从眼角慢慢地凝落,顺着鬓角落在枕头上,洇了小小的一片。 屋外隐隐传来人声,唐小鱼神游的思绪才被她怵然拉了回来,她揉了揉眼睛,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坐起身,刚要叫春花拿衣服给她,耳边的人声变得清晰起来,里头有一个分明就是守在外间的春花。 ”怎么这会子来了呢?老夫人知道吗?大太太得了信儿不?“春花的声音急切而焦虑,”这可糟了啊。“ ”春花姐姐,门上哪敢拦人?那位的脾性您又不是不知道,别说门上,就算大太太二太太都在,也没人能拦下她来。“说话的人都快哭了,”谁知道老夫人又不在,他们人都进了门厅了。一会就能到这院子来给老夫人问安。“ ”这这怎么办……“春花急得团团转,”快,你到东院找三太太,老夫人一准儿在那边,我我这边再拖拖,不能让人进来。“ 唐小鱼光着脚就蹦下了床。 ”不能让她见着四小姐!“ 她眉头一扬,拿起了搭在椅背上的外衣。 门外传来”嗒嗒嗒“奔跑的脚步声,应该是方才与春花说话的丫头跑去东院送信了。 唐小鱼在床底下找着了鞋子,也不穿袜子,直接蹬在脚上,将门一拉,正见着春花一脸慌乱要推门进来。 两个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差点脸贴着脸。春花没提防小鱼这会子醒了,被她吓得”嗷“的叫了一声,向后一仰跌了个屁股墩。 ”吓死人了吓死人了。“她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不停拍着心口窝。 唐小鱼向她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啊。“ 春花勉强笑了一声,又忙将她往里头推:”外头风大,小姐您刚起来别站在门口,小心闪着了风。“ 唐小鱼身子一扭躲开她的手,笑着说:”这么热的天,哪来的风啊。我睡了一身汗,才不要闷在屋里头呢。春花姐姐你在刚好,快带我四处逛逛,我看看我奶在这院子里都种了什么花什么树。“ 春花额上见汗,脸色发白:”我的好姑娘,您先进屋子里去,现在天要黑了,看也看不清楚的,回头我再带您好好逛仔细逛不就成了?“ 唐小鱼听她这样说,越发不肯回去了,两个人正在拉扯着,就听院子外头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人呢?这院子里头人都到哪儿去了?还有活气儿的没有?出来一个!“ 二人抬头,循声望去,就见正院院门口站着几个人。 当先是一男一女。 男 人身长玉立,身着墨绿暗花云纹锦直裰,腰间束着暗红的汗巾子,头上未着冠,鸦黑的头发束起来,拿根翠色竹节玉簪簪着。瞧着年约二十六七的样子,面白无须, 长眉入鬓,长得十分精神漂亮。他身边站着一个体态丰盈的女子,月白的中单,披着桃红色的织银纱罩,底下是银红色一条马面裙,上头绣着百鸟朝凤,那裙子一 动,便流光溢彩地闪出金银二色的光芒,也不知这裙子里交织了多少金丝银线。 她年纪约二十四五,容貌属中上之姿,但衣饰华贵,额上点着花钿,腮着涂着胭脂,梳着繁复的牡丹髻,镶红宝的金头面晃花了人的眼睛。 她早见着了正在院子里拉扯的二人,春花她是认识的,另一个少女瞧着却是眼生,她便当是唐家新买来的丫头。见这两个都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也不说上前行礼打招呼,她心中便有些不喜,口气也变得不善。 ”说你们呢,一个个都瞎了眼不成?见了人也当看不见。一点规矩也没有,想是皮子发紧了,个个都欠抽一顿。“ 春花打了个激灵,已经跪了下去:”奴婢,奴婢刚刚没在意……“ 唐小鱼站在她旁边,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这两人看着像是夫妻,他们身后还有几个婆子丫头,其中一个年轻妇人手里抱着一个襁褓,当是他们的孩子。 这两个人是谁啊?敢直闯唐家正宅内室,而且这女子说话毫无顾忌,她就不怕冯氏听着了生她的气?这客人也太没客人样了。 ”你是哪房的丫头,怎么以前没见过你?“还没等唐小鱼问呢,那女子已经蹙着修得细长的眉,一脸冷意看向她,”刚买来的?还没学规矩?“ 春花忙拉了小鱼的手,低声说:”快给太太见礼。“ 太太?哪门子的太太? 唐小鱼眉毛一挑,笑盈盈地说:”我不是买来的丫头,你没见过我也没啥稀奇,反正我也没见你。不知道夫人怎么称呼?“ 还没等那女子发火,春花忙叫道:”太太太太,您不是来找老夫人的吗?她现在去了东院儿,奴婢已经使人去请了,太太您别站在门口呛风,快些进屋里喝茶。“ 她身边的男子也说:”是啊,先进屋再说,容哥儿还小,别在门外头招风。“ 听着丈夫说起孩子,那女子眉眼软和下来,脚下生风一样大步走进来,看也没看唐小鱼一眼,领着人浩浩荡荡进了院子。 之前还悄无人影的院子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四五个婆子,笑着引了这女子带来的丫鬟婆子去了一旁的抱厦歇息,只那年轻夫妻两个,身后奶娘抱着孩子,跟着春花进了冯氏所居的内室里坐了。 唐小鱼不知道这两人的来历,有心去看,却被春花拉到旁边小厢房里待着,不停给她作揖告饶,”我的好姑娘,你就当救我一命,先在这屋里待着,一会老夫人就来了,有什么事,您直接问她老人家,可别难为奴婢我了。“ 唐小鱼不明对方的身份来历,也不好非凑过去当包打听,只是瞧着这院子里的丫头婆子对来的女子都如鸡子见了猫爷那样加着十二倍小心,只怕她们在冯氏面前也未能这样噤若寒蝉,便多了几分好奇:”待就待着,反正我也不认得他们,不过你先告诉我他们是谁?是唐家亲戚?“ 春花点了头,算是承认他们是亲戚,但凭小鱼怎么问,就是支支唔唔不肯说他们到底是哪房亲戚,最后逃命似地窜出去,说是要去伺候人。 ”你是我奶奶指在我眼前的,凭什么去伺候她?“小鱼扯了她的袖子不依,”这院子里又不是没别人的,你留下来陪我说说话也好。“ 春花一心想要离开,这位四小姐有问不完的问题,偏那些问题都不是她能随嘴说出来的,心里又惊又怕又是担心。 三十六计如今也只有走为上计了。 小鱼没能拉住春花,更觉得有问题。门外传来春花的低语声,似乎是安排了小丫头在门外看着她,不让她出来。 小鱼倒不怕,她现在是唐家正经的小姐,丫头们肯定也不敢真用力跟她拉扯,但是弄出动静来总归不大像样。 唐小鱼熟门熟路摸到后面窗户那儿,将窗子支起,探头向外瞅,院子后头安静得很,没什么人走动。她把裙角掖到腰上系的汗巾子里头,手臂用力一撑,人已经跳上窗边,蹁腿上窗台,拧身,跳,小小的姑娘已经落到了后院子。 她把裙角拽出来,拎在手上,像只小猫儿一样顺墙溜向主屋。 避开院子里的人,她想进屋却是难了。碧纱橱的窗子因她先前在里头睡觉是放下来的,正门口又有两个丫鬟两个婆子守着,她根本溜不进去。正着急着,就听见脚步声响,她忙躲到花廓拐角的柱子后头,就瞧见冯氏带着汪氏,婆媳两个急匆匆地冲进院子里。 守在门上的人一见到冯氏,立刻进屋去通报,冯氏婆媳刚到院子正中,就听环佩叮当,那女子已经笑着迎了出来。 ”娘,嫂子,你们去哪儿了啊,让我一通好等。“ 娘?嫂子? 难不成这女子是她的哪一个姑姑? 可是没听说冯氏还有这么大的闺女的啊! 唐小鱼正疑惑着,就见门帘一晃,那俊俏的年轻男子也笑着迎了出来。 ”娘,这么巧,素娥说好些天没来给娘问安了,今天我们便带着容哥儿过来。听院门的人说您前几天出门了,今儿刚回来?可见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 是啊,我早想过来了,可是槿儿这两天身上起疹子,不能见风。这才耽搁的。不过我也没把槿儿带来,让她在家里歇着了。“那女子亲热地揽起冯氏的胳膊,”我们 家在江南的铺子里新进了不少时兴的花样料子,前些时候带了来,我挑了几匹,给娘和几位嫂子做秋衫。下个月正好槿儿过五岁生辰,到时候我派车来接您和嫂子们 去县里住两天,顺带好好逛逛。“ ”娘知道你孝顺。“冯氏见了她眉眼都舒展开,像是极喜欢她的样子,不过神色间却也有几分惴惴,”你跟老四先进去,我跟你三嫂说句话就来。“ 老四?!唐小鱼的双目一下子睁得溜圆。 ”哎!“那女子笑着松了手,冯氏拿眼睛狠狠看了眼站在女子身后的春花,见她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三媳妇让人去我小库里存的那一罐峨嵋银芽拿来,你弟妹最喜欢那茶。“ 汪氏面色不大好看,听着冯氏这样吩咐便低头应了一声是,径自去后头那院去取茶叶。 那女子眉开眼笑地拥着冯氏进了屋,时不时回头与身后的丈夫笑谈几声。 随着几个主子进了屋,先前那一院子人都散开了,只留着守在门口的那几个婆子。 唐小鱼怔怔地站在那里,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一样,寒气自脚底一直爬到头发丝儿。明明还没入秋,她却觉得浑身冰冷,就像在冰窖子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院子,只是低着头,脸色惨白地一路向东院走。 路上她也遇到不少丫鬟婆子,也有人向她矮身问安,她一概像是没瞧见没听见一样,只一径低头向前。 一定是哪里错了! 一定是! ☆、第40章 复生 没人会想到唐小鱼会跑来东院,恰巧三太太汪氏也跟着冯氏一道去了正院儿,所以这一路还真没人去拦她。 她横冲直撞地进了唐娘子住的那个小院儿,门前站着的那小丫头识得是小鱼,忙上前拦着说:”四姑娘您怎么来了啊。“ ”我来见我娘,怎么着,还不许啊!“小鱼本就没心情,见那憨憨的丫头上来拦,手一扒拉就将人给扒拉到一旁,抬腿就要进屋。 ”不行啊,您不能进去。“那小丫头死死拽着她,”没三太太发话,您要是进去了,一会让人知道会把我打死的。“ ”呸,那里头是我亲娘,她凭什么不让我见?一会我就指着她鼻子问,问问看到底是不是她说的这样没人性的话。“小鱼推开那丫头,继续往里走。 那 小丫头年纪虽比小鱼大,但力气不如她,偏偏汪氏挑的这丫头又是个脑子有点缺弦的,懵懵懂懂不大灵光,只知道三太太下了严命,她不能让唐小鱼跟里头的陈氏见 面。便一把抱住了唐小鱼的腰,使出千斤坠的功夫,拿自己的体重去坠着,口中不断地叫嚷,喊外头的人进来帮忙拉人。 可外头又能有什么人?汪氏身边得力的心腹都跟着她去了正院,剩下来的那些人能省事就省事,何况这里头的四太太明显就是老夫人不待见的,除了秋菊那傻丫头,谁还乐意去往前凑。 所以小丫头连喊了几声都没见人进来。唐小鱼急了一把掐在那丫头手肘麻筋的地方,秋菊叫了一声,手臂酸麻,不自觉就松开了。 唐小鱼冲进屋,见唐娘子背对着门坐在床上,面朝着墙壁,外头那么大的动静,她就没说出来看看。 ”娘!“唐小鱼三两下甩了鞋,爬到床上去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脸面对自己。 入目一张青白的脸,毫无血色,若无一脸湿痕,看着真跟个死人脸没差别。 ”娘,娘!您说说话,说说话,您可别吓我啊!娘!“唐小鱼拼了命地摇晃着唐娘子的身子,眼见着那双毫无生气,完全失去光彩的双眸滞滞地动了两下。 唐小鱼吐了一口气,刚刚她那模样,简直吓死个人,看起来完全就是个活死人的样子。 下午冯氏一直待在东院,想是一直跟她在一起。 ”是她说了什么?那老虔婆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娘,你说话,说话!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唐小鱼心底无端生起一股怒气,是对冯氏,对唐家,更是对自己。 为什么她现在这么弱小,这么无力,眼见着亲人被人欺负却没有还手之力,不能保护自己的家人? 唐小鱼眼前一片朦胧,声音也哽咽起来。 ”娘你这样做什么?看起来像是要去死一样。有什么事你不能告诉我,我们一起去想法子,去顶去扛?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了,你也只有我了,难道你想抛下我一个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吗?那我活过来还有什么意思?我醒过来还有什么意义?“ 唐小鱼越说越委屈,越说越心伤,抱着唐娘子哭了起来。 ”我知道,一定是那老太婆说了什么话,你别听她的,别信她的,她们都不是好人,我们这就走,离开这儿,咱们回江陵县去,回阳明村去。我会种地,会做好吃的,我们有大宅子住,有银子使,不要再在这儿受她们的气。“ ”小鱼……“唐娘子的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眼中终于又回了几分神采,”小鱼……“ ”在呢在呢,我就在这儿。“唐小鱼一把拉住她的手,急切地问,”你刚刚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连我都认不得了。“ 唐娘子看着女儿,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他还活着,还活着。“ ”谁啊?“唐小鱼问,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串火花,在正院里看见的那对年轻夫妇,春花不自然地拉扯,汪氏苍白的脸色,冯氏那一声老四…… ”你是说我爹?唐明诚?!“ 唐小鱼跳起来,站在床上,一手指着唐娘子,嘴巴张得能塞下个鸡蛋。 ”他不是被土匪杀了吗?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还娶了老婆生了孩子?!“ 唐娘子眼泪一收,怔怔地看着她:”你知道了?你知道他娶妻生子了?“ 卧勒个大槽槽槽槽槽槽啊! 唐小鱼双手抱头,差点把头发都拽掉两把下来。 ”我刚刚在正院里看到他们了,啊啊啊啊!那老太婆叫他老四,怪不得!怪不得春花死命拽着我不让我过去跟他们说话!怪不得春花当着他们的面儿连声四小姐也不敢叫我!“唐小鱼跳着脚在床上蹦跶,”不行不行,他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他来了?就在这儿?”唐娘子身子蓦地挺直,眼中满是惊喜,却又一点点化为灰烬,只余一两点微光偶一闪过。 她低声说:”你奶奶说当时他被打晕了,等回了家,足足养了半年才好,那时候又找不见咱们……“ ” 我呸!怎么可能找不见!我们走得又不远!只要有心便能找……不对!“唐小鱼突然打了个激灵,”刚我偷听到她说的,她家有个下个月就满五岁的孩子。我们离了 唐家还没到六年……在床上躺了半年,这孩子是打从哪里蹦出来的?石头缝里吗?“唐小鱼一把抓住唐娘子的手,”娘,您别被她们忽悠了。唐明诚他分明就是到家 就娶了女人,娶了没多久就生了孩子的!什么养半年,都是鬼扯啊!“ 小鱼在床上走不开,索性又赤着脚跳到地上,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正烦着,那个憨憨的秋菊走了进来,不声不响蹲在墙角。她没本事拦着唐小鱼,只好进屋里盯着,她想着,等三太太回来了要是问起四小姐都跟陈氏说了啥,她也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小鱼也不耐烦理她,这丫头一看就是个不大灵光的,但憨直的人做事认死理,她也没必要难为她。唐娘子坐在床上,三魂去了两魄,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得,倒是不再流泪了。 小鱼以前对她说过,遇到事情流泪有什么用?有流泪的工夫不如想想怎么解决,怎么脱身,怎么避免。 唐娘子咬着嘴唇,这冲击来得太突然,一喜一忧,一惊一怒,她如今就像一团乱麻,那线头难找也没心思去找。 小鱼终于不再转圈了,她过来拉唐娘子,目光清澈:“娘,您想好了,这事要怎么办?” 唐娘子看着她,缓缓摇头:“我想不出来要怎么办。” “那她们只是说了爹还没死,又娶妻生子的事儿了?就没对你说,要怎么安排你?” 一夫不能有两妻。唐明诚现在的妻子一定是唐家长辈张罗着娶的,可她娘也是三媒六证在京城府衙那里报备了婚书的。这下问题来了,唐明诚不可能有两个正妻,势必有一个要为妾。 “那老太婆是不是让你让位子了?” 唐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她倒没有直接这么说。” 唐小鱼冷笑:“不是直接说,那么就是拐弯抹角的这意思了!怪不得她们说你回来唐家之后会闹,怪不得这些人看咱们的脸色眼神都这么奇怪。敢情这唐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就蒙着咱们娘儿俩呢。” 唐娘子嘴里发甜,强咽了一口,将那股腥甜之气给压下去,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她们当是存了这样的打算。” “想得美呐他们!”小鱼跳着脚骂了一声,“凭什么让你让?以妻为妾,真亏他们想得出来!也不怕以后生儿子没屁眼……唔……”小鱼的嘴被唐娘子一把捂住。 “你说什么话呢!”唐娘子怒目瞪着小鱼。 小鱼呜呜了两声,总算不骂了。 “凡事得有个先来后到。”小鱼把她娘的手扒开,大口吸了一口气,“就算要有一个当妾,也是后头的来当,没道理让你挪这个窝。” 唐娘子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娶了新人,又有了子女,我也不能硬缠着他。”唐娘子觉得自己面前仿佛开了一道窗,外头的光亮渐渐透了进来,她慢慢地说着,粥粥的脑子也随之渐渐清明,“左右这些年我也都当他已经死了。便继续这么下去也没什么打紧。” 她 顿了一下,又说:“男人三妻四妾虽然平常,但我这几年日子过下来,虽然辛苦却也自在,没想过以后还要在后宅里烦这些事。我想与他和离,只是,唐家未必肯放 开你。”唐娘子抓着小鱼手哽咽起来,“娘实在舍不得你。可是要让我甘心为妾,以后仰人鼻息地过日子,心里又十分不甘。” “那是,就算你愿意当妾,我还不肯当了这庶女呢!”唐小鱼万没想到生长在古代的唐娘子思想能这么通达先进。不与人共夫这一条就必须大力点赞! “只要您心思端正牢固了,我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唐小鱼拉了唐娘子下床,“走,咱们这就去当面锣对面鼓,把事情都说开了去!” “现在?”唐娘子有些抗拒。 “就 是现在,趁着大家都在。爹后娶的那个老婆就在正院儿呢,我瞧着她的穿戴举动像是个富贵人家出来的,说不定就是我爷爷奶奶把我爹给卖给人家了,才换了这么多 银钱,又盖了大宅又买了下人。”唐小鱼眼睛一眯,“嘿嘿,如果是骗了婚的,我倒看看,他们要怎么跟人家解释!” ☆、第41章 四郎 怎么解释?就算是唐家人骗了婚,如今嫁都嫁了,儿子女儿都生了,还能后悔了不成? 见唐娘子和小鱼要走,秋菊也没办法再蹲在墙角装花瓶了,拦在房门口苦苦哀求:“四小姐别难为奴婢了,三太太让我在这儿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您要再带着人出了这院子,三太太一定会打死我的。”秋菊眼泪都流出来了。 唐娘子有些不忍心。 唐小鱼眼珠子转转,伸手抽了身上的汗巾子,把秋菊绑了个结实:“看,一会人来了,瞧见你被我绑成这样,肯定不会说你偷懒怠事的。你就记着是小姐我把你打晕了又绑起来的。”说完了拿了条手巾又把秋菊的嘴堵上,“你就躺着睡会觉,什么事都没了。” 然后拉着唐娘子就跑。 唐娘子一双小脚,哪比得过小鱼一双天足,跑了几步已经娇喘连连,扶着树直摇手。 唐小鱼只得耐着性子扶着她从快跑改成慢跑,又从慢跑改为快走。 好不容易到了正院门口,唐娘子又有些发怯。从旁人口中听到唐明诚的消息是一回事,但当面去跟一个她以为死了六年的男人说话又是另一回事。唐娘子只觉得双腿瑟瑟,心如鼓槌,一时气短心虚挪不动步子。 唐小鱼连拖带拽才将唐娘子给推进了院门。 一进院子,就见正房门处原先守着的四个婆子少了两个,只有两个面色看着十分尴尬,从那屋子里隐隐传出女子哭骂的声音。 难不成是渣爹的后老婆终于知道真相了? 唐小鱼拉不动唐娘子了,索性松了手,提着裙角就往屋子里冲。 “哎哎……”房门口的婆子连忙去拦,却又不敢大声喊。靠得近了,唐小鱼听清楚里头的骂声,正是适才那个富态年轻妇人的声音。 “既 然人还在,为何又要诓我嫁给你?当初明明说好了,是你入赘我们万家,我爹给了你们八千两银子,以后四郎与你们就没有关系。是我心软,不想让他跟父母亲人绝 了感情关联,一没让他改姓万,二没让他跟你们唐家断绝往来。你们扪心自问,我万素娥这六年来可以半点对不起你们唐家?逢年过节,有事没事都跟四郎来探望你 们,好吃食好衣料哪次没有紧着你们先送先挑?这六年来不算我爹给的那八千聘礼银子,光我私下贴补你们唐家的,没有五千两也有四千八。这时候又来跟我说四郎 有妻室有女儿了,这不是欺负人吗!” 好!唐小鱼在外头听得差点鼓起掌来。 唐家果然是瞒着人家的,真是好计较啊,把儿子卖了八千两银子,又贪着她们的名声人脉和银子了。真是不管黑猫白猫,能拿耗子的都要往家划拉。 里头不知在劝些什么,就听那妇人哭喊道:“少说这些有用没用的话,唐四郎你是我家花银子抬进万家的,别说是前头的妻子,就算以后想纳妾,万家没点头你都不能有这胆子。” 就听里头冯氏说:“你们是明媒正娶的,自然她是妾,以后我也不会让她到四郎面前去,只留她口饭吃就行了,看着她可怜,让她就在唐家养老送终,断不会让她找去你们麻烦。” “不行,这突然冒出来一个妾,我爹和我娘那里要怎么说?你还让我把她的女儿养到我的名下,凭什么啊?那丫头又不是我生的,也不是我养的,跟我们万家能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小鱼没能挣开那两个婆子的手,直着脖子冲里头喊,“我是我娘生的,才不会认别人当娘。” 门帘一挑,汪氏铁青着脸从里头出来,瞧着唐小鱼面色一紧:“你怎么来了?” “不光是我呢,还有我娘。”唐小鱼咯咯地笑,甩脱了两个婆子的手,叉腰仰首看着汪氏道:“怎么着,在屋里头算计我们母女呢,还不许我们这两个当事人听一耳朵?” 汪氏抬头,一眼瞧见站在院子当中脸色惨白的唐娘子,脑袋“嗡”的一声像要炸开。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两个妖孽怎么就在这当口过来了呢! “哪个是那贱妇?让我看看!”中气十足的一声喊,穿金戴翠的妇人一阵风似的从里屋冲出来,将堵在门口的瘦弱的汪氏一推一个趔趄。 “你嘴巴放干净点,谁是贱妇?”唐小鱼毫不气弱,叉腰横在她面前。 万氏一见,正是刚刚在院子里瞧见的那个不懂规矩的小丫头,拧着眉伸手推她:“哪来的小蹄子,给我起开!” 唐娘子本来还木木地站在院子里,见里头出来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便知道这是唐明诚后娶的妻子,心里正纠结着,却瞧见那女子伸手要去打小鱼。 她平素柔弱,但一遇到小鱼的事,便分分钟变暴龙,为母则强这句话还真不是随口说说的。唐娘子下一刻迈着小脚以迅雷之势扑过来,一把推开万氏,将小鱼护在身后。 “你要做什么!” 两个女人就这样剑拔弩张,横眉立目地对峙在院中。 唐明诚一条腿迈在门槛外,一条腿留在门内,看着多年未见的陈氏一时有些恍惚。被陈氏护在身后的小姑娘探出头来,五官秀美灵动,正在对着万氏做鬼脸。头上双环髻,身着嫩烟绿的半臂,个子已到了陈氏的肩头,轻盈灵便,哪有半点记忆中木楞痴呆的模样? 这是,小鱼吗? 唐明诚站在那里,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鼻头酸楚,视线也变得模糊。他想开口叫一声陈氏,再叫一声小鱼,可是嘴张数次,没一次能发出声音来。 万氏充满敌意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 她的年纪比自己大,面色也十分憔悴灰败,可是这样灰败的面色也无法掩住她出色的容貌。五官秀美,目光犀利,腰身挺得笔直,张着手,正死死护着身后那个正对着她吐舌翻眼的作怪丫头。 这就是四郎那个以为早死了的妻子吗?果然生的一副好相貌。 万氏心里像被芒刺刺了似的,又痛又痒。 长得漂亮又有什么用?四郎已经嫁进了万家,而且他们有儿有女,不像这女人,只给四郎生了一个女儿。 听婆婆所说,这陈氏无父无母,无依无恃,连个娘家人也没有,穷困潦倒地来投奔,即便有几分相貌,也不可能再把四郎夺走。 可是她咽不下这口气。 就算这陈氏乐意委身为妾,她这个主母也没那宽大的肚肠容了她。 “说吧,你要多少银子才肯离开唐家?” 万氏张口就问。万家住在江州府吴松县,与涪川比邻,唐家的事万家并不知道,便连唐小鱼献宝受赏的事,她们也只是听说,并不曾想过那个孩子就是唐四郎的女儿。 在她想来,既然这陈氏是在外头混不下去了,带女儿来投奔,只要她出了让她满意的银钱,让她带着女儿离开也是两全其美的办法,她可不知道对唐家来说,陈氏无关紧要,唐小鱼才是发财的摇钱树呢,怎么可能这样轻易放开? 唐娘子上下看了看万氏,见她双目红肿,想着她被唐家所骗,这事原本也不能怪她,都是受难的,心里的怒气也灭了几分。 就在这时,唐小鱼接了话:“那你肯给多少银子?” 这话一出,万氏松了一口气,唐娘子却是险些栽到地上去,她回头狠狠瞪她一眼,却只见着女儿笑嘻嘻地对她点头。 “说 起来这事,我跟我娘是受害者,唐家本来就该给补偿的,如果你愿意代唐家出这银子,我们也认。我跟我娘这就收拾了东西离开唐家庄回江陵县去。至于你跟我那个 爹的事儿……”唐小鱼抬头看了一眼门边上站着的唐明诚,冷笑了一声道:“我想他和我爷爷奶奶自然会想出来个万全的理由跟你解释清楚的。” 汪氏在一旁听得真切,差点没气晕过去。 “小鱼你别瞎掺和,快来婶子这边。大人们的事,你们小孩子不懂!”她急急地说着,便要过来伸手拉人,却被唐娘子一掌拍在手背上。 “小鱼不是小孩子了,她爹失踪了六年,不是合该要给个说法?”唐娘子冷冷地说,目光毫不避让地看着汪氏,却是看也不看立在门旁的唐明诚一眼。 “我……”唐明诚才发出来一个音儿,便被冯氏给拉到了一边去。 老太太冷着一张如锅底的老脸,目光在院子当中的人脸上扫了一遍又一遍,才咬着牙说:“嫌不嫌丢人啊,都给我进屋子里来说!” 丢人也是你们唐家丢人! 没等唐小鱼吐槽,唐娘子的手已经在她手背上掐下去了。 还是亲娘懂她,就知道她此时嘴里吐不出好话来。 万氏一马当前,从老太太身前过去,虽然眼圈还红着,但显然已经冷静了下来,只瞥了眼唐明诚,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唐明诚垂着头,一言不发地跟着妻子进了屋去。 汪氏经过冯氏身边时,被婆婆狠狠抽了一巴掌,冯氏低声骂道:“没用的东西,连个人也看不住。” 汪氏含悲忍泪地生受了,默默进屋。 陈氏母女还在院子里头站着,并没有挪动的意思。冯氏恨恨看着她们,哑声道:“怎么,你们不肯进屋?难不成要我老婆子给你们下跪求着你们进去?” 有本事你跪啊!唐小鱼心里话,不过唐娘子拉了拉她的袖子,她还是千不情万不愿地跟着她走了进去。 众人坐在桌旁,围成了个圈,先前在屋子里头抱着哥儿的奶娘早早被打发到后头去了,一屋子里便只有唐家婆媳儿女在。 一时间,没人开口,气氛僵在那里。 借着这时机,唐小鱼颇是好好研究了一番唐明诚,她这个身体的亲爹。 怪不得唐家能把他卖出这么好的价钱,唐家四郎果真是个好相貌。五官俊美,身姿挺拔,明明是农户家的子弟,偏偏身上有着读书人温文尔雅的气度,难怪万氏拿他如珠似宝的,都不让他改姓万,还时常与唐家走动。 这样宠着一个赘婿,万家的确对唐四郎算是仁至义尽了。 冯氏冷着脸,汪氏和唐明诚都是低头不语,唐小鱼东张西望没个老实气儿,只有万氏和陈氏,都抬着头彼此打量着对方。 总这样僵着也没啥意思,唐小鱼见大人们一个个都不肯当这出头的椽子,便仗着自己还是个孩子打破了死寂。 “那个,你真的是我爹?” 被唐小鱼点了名的唐明诚抬起头,看着唐小鱼的目光中很有几分激动,他喉结上下滚了滚,终于开口说:“你是小鱼?真的是小鱼?” “是啊,我这条小鱼没冻死,又活回来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唐小鱼嘻嘻哈哈地笑着,只是看着唐明诚的目光没有半点温度。 “我……”他只说了一个字,便被母亲寒如冰刃的目光给逼了回去。 冯氏清了清嗓子说道:“当初四郎被山贼打晕,我们都当他死了,你当时投奔过来,手上也无凭无据,我们所以没认你。后来四郎回来,你们也找不着了。那时天寒地冻,都以为你们或是冻死了,或是在山里被野兽叨了,并不曾想过你们会在江陵县落脚,如此两下里便错过。” 唐小鱼笑了一声:“是啊,我们当年没死成,还真是让你们失望了。” ☆、第42章 谈判 “小鱼,闭嘴。”陈氏低声喝道,“长辈说话,不得随便插嘴。” 不止冯氏,在场的唐家人都觉得小鱼的话刺耳的很。冯氏只得当作没听见继续说:“正巧邻县万家招婿,我们觉得四郎合适,便给他定了这门亲事。并不是有意要瞒亲骗婚。” 唐小鱼又嘟囔了一声:“永定四年的腊月十三,我们被唐家赶出的门,就是不知道爹是哪天订的亲哦?!” 冯氏和汪氏面色都变了,万氏脸色也不好看。 她与四郎议亲是十月间的事,腊月初十那天,唐家带着唐明诚去万家,她和父母亲眼相看的女婿,腊月十三陈氏和唐小鱼找上门被赶走……冯氏说不是有意瞒亲骗婚,这是骗鬼呢! “现在已经这样了,陈氏你与四郎有小鱼,万氏你跟四郎已经有儿有女,难不成你们要闹下去,让四郎不能再抬头做人?”冯氏心里吐血,暗骂唐小鱼这个闯祸惹事的妖精,但也只能强打着精神按着先前商量好的说辞来劝。 “陈氏,说起来的确是唐家对你不起。但事已至此,再强求无意。你这些年在外头飘泊,一个女子带着个孩子委实不易,可是我唐家是靠了万家才能有如今的田地,万家于我家有恩,我们不能对不起万家。” “便只能对不起我娘了吗?”唐小鱼不顾陈氏在下头掐她,不管不顾地说出来,“既然我爹另娶了,为什么在江陵县的时候不跟我们说?为什么还死乞白赖把我们诓回来?你们打着什么鬼主意真当我不明白了?” 万氏惊讶地看着冯氏,刚刚婆婆只说她们是在外头过不下去了才来投奔的,怎么这丫头口中,分明是唐家人瞒了唐明诚的事情将她们给硬诓回来的?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腾地站起身,“是你们求了她们回来的?” 冯 氏自然不好回答,只看着冯氏和汪氏这婆媳俩的表情,万氏已经明白了大概,她觉得又气又好笑:“你们这是做什么?耍着我们万家玩儿呢。好好好,你们想着以前 的媳妇孙女,要接人回来便回来,又唱这一出给我看。不过是让我挪位子吧。行,之后的不算,你们将我家的八千两聘礼钱还回来,我这就回家去,让我爹写了休 书,我有容哥儿有槿姐儿傍身,有没有这个丈夫也无所谓。”说完了甩袖就要走。 汪氏忙一把将人拉住:“容哥儿他娘,有话慢慢说,我们绝没有那个意思。” 挑了事的唐小鱼坐在椅子上,双手托着腮,看她们互相拉扯。 “够了!都别说了!”冯氏一拍桌子,“唐万两家的婚事是两家长辈共同定下来的,你们成亲之后日子和和美美,断无分开的道理。这事不过是天意弄人,怨不得谁。我便开这口,媳妇你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陈氏和小鱼只会在唐家待着,我们养着她们,不叫她们闹去万家。” 这次没等小鱼开口,陈氏笑了起来。 “我和小鱼用不着你们养。”她头一次正眼看向唐明诚,“四郎,当年所遇的,真的是土匪,不是你们唐家雇来分开我们的人?”她摇了摇头,笑着说,“你们当初便应该一刀将我和小鱼都杀了,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事。可见唐家人胆子还是不够大,敢去骗婚却不敢杀人。” 冯氏骂道:“陈氏你又浑说什么?” 唐小鱼懒洋洋伸出手,冲着陈氏比了个大拇指。 陈氏一点都不糊涂,初时的冲击过后,她很多事都想明白了。为什么会在巴郡遇着山匪?为什么唐明诚会失踪?为什么她带在身边的婚书会遗失?为什么她会被唐家没有婚书不知底细为由大冬天赶出门去。 他们为了巴上万家,恨不能让她和小鱼都死了,但又没胆子亲手杀人,便想着天寒地冻,让她们在外头自生自灭,血脏不到他们手里。 却没想到,她们非但没死,还发财了! 不但发了财,还攀上官亲了! 唐家怎么舍得松开! 她们想着的是将陈氏弄回来,放在小院子里拘着,软硬兼施着让她认命为妾,再找了理由与万家说开,将唐小鱼记到万氏的名下,两全其美,皆大欢喜。谁想到万氏居然会这么快上门来,陈氏又那么硬挺着坚决不肯答应为妾! 更糟心的是,居然让两边就这么撞上了。 没办法躲,没办法避,更没办法迂回婉转瞒天过海口灿莲花地两边糊弄。 冯氏真是一个头变得有两个大。 都是汪氏这不中用的东西,连一个小脚妇人都看不住。还有那该死的丫头,叫她看住了小鱼,却不知道这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何时跑去了东院。 冯氏暗自发狠,却还得耐着性子劝说:“我们不是那样的人家,你是四郎的媳妇,小鱼是四郎的骨肉,我们怎么可能害你们。当年的事只是个意外,谁也不想这样,可这事摊上了便不得不解决不是?” 唐娘子垂着眼,也不看冯氏,只说了一声:“那也没有让我为妾的道理。” “陈 氏,当初我们实在是以为你们已经死了,才与万家又做了亲。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我们家四郎的妻室是万家姑娘?如今四郎与万氏有子有女,吴松县更是人尽皆 知。我知道你是大户人家出身,见识多,心肠好,你若不让,叫万氏以后如何抬头做人?让四郎的儿子将来怎么被人看轻?他可是四郎的儿子,将来要继承香烟的 人……” “那就合该着让我娘以后不能抬头见人,让我娘被人看轻?再说了,爹是赘婿,生的儿子也是姓万的,跟唐家的香烟有什么关系了?” 冯氏被小鱼的话刺得老脸通红:“大人说话,小孩子莫要搅和。” 唐小鱼“呵呵”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面色铁青的万氏。 “陈氏,当娘求你。”冯氏低声下气地与唐娘子商议,“你放心,不过是另写份文书,唐家还是会好好待你,更会补偿小鱼,让她人前人后都有体面风光。她做个父母双全的孩子总比失怙孤女强吧。” 唐娘子摇头:“反正我不做妾。” 不管冯氏怎么放低了姿态,唐娘子只这一句回应。 冯氏也恼了,拍桌子骂道:“你这贱婢怎么这么听不进人话?难道你宁愿当个寡妇让小鱼将来被人戳脊梁骨,也不乐意看着孩子有份体面,父慈母爱地过一世?难不成你还乐意在外头抛头露面迎来送往地做那一份勾当来养家糊口?” 冯氏说话也太难听了。唐娘子和小鱼开了饭馆被她用这几个词一说,仿佛成了见不得人的淫窝。陈氏被她这句话说得浑身乱颤,双颊赤红,眼泪都流下来了。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些年我带着小鱼靠着自己的双手生活,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怎么就成了你们口中那样不洁的勾当了?你这是又要逼着我们去死不成?” 汪氏连忙低声劝慰:“娘说的不是那意思,你们开着饭铺子,那词只是说来用饭的……” 冯氏一拍桌子:“什么用饭的客人,她年轻貌美还能直守着这冷锅冷被的这些年?你瞧她,除了一张妖媚脸,细手小足,哪里有一分是能当家干事的样子?反正无人瞧见过,若不是靠着这一身白肉,你当她真能养活一个痴蠢的女儿到今天?” 陈氏“哇”的一声哭出来,心里此刻是万念俱灰。唐明诚娶了别的女人,唐家不认她这个媳妇她都能认,可是这些年自己的坚持和苦守居然被人抹污成这样,那比要了她的命还让人心伤难受。 小鱼腾地站起身,双手用力一掀,可惜这是张实心实质的黄杨木大桌,她的力气掀不动桌子,于是她改掀为扫,直接将满桌子杯盘碗盏全都扫了出去,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 不就是想说我娘是女表子?天地良心,你们也不怕落道雷把你们劈死。”唐小鱼冷笑一声指着冯氏的鼻子尖骂道:“你这黑心肠的老太婆,把你儿子卖了八千两,可 不跟市集上卖肉的屠户差不多?”说了也不理气得浑身直颤的冯氏,手一转又戳上了唐明诚的鼻尖,“还有你,你还是个男人吗?想要富贵为什么不能自己去赚,非 要卖身到别家去?便是卖身,你乐意我们也没意见 ,你嫌我痴呆又想换个老婆便大大方方对我娘说了实话,好聚好散,和离也好,休妻也罢,非要玩什么路遇土匪失踪的把戏。一边想当婊子一边又要立牌坊,这世 上哪里这么好的事?瞧你也长得人模狗样的,不过就是一个鹌鹑,老婆被人泼污水也不敢吭一声,这种货色的男人娘你还要他做什么?炸了来吃吗?” 唐明诚惊骇地张着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就是他的女儿?这样恶毒地咒她祖宗,骂她父亲,这便是知书达礼的陈氏教出来的女儿? “去!”冯氏抖着手指着小鱼对汪氏说,“她这是犯疯病了,满口喷粪,你去拿马刷子给她好好刷刷嘴!” 唐小鱼冷眼斜睨着汪氏冷笑了几声:“三婶子,你要不要亲手来刷我的嘴?” 汪氏被她凶悍的目光盯着,竟有芒刺在背的感觉,一时居然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 “去啊,难不成你也想气死我?”冯氏大吼了一声,汪氏立刻从凳上弹起便要跑,被小鱼一把拽住。 “别走,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再走。”唐小鱼转头看着万氏说,“你不想我跟我娘留下来的对不对?” 万 氏被小鱼刚刚说的话也震了半晌,觉得这丫头看着清丽可人,说话可真是泼辣,骂的人虽然是她丈夫,她却感到了那么一点淡淡的爽意。唐明诚虽然熊,但到底是她 儿女的亲爹,她心里再生气也有限。但对冯氏,她真是恨得牙痒,事情到了这步,她要还看不出万家是被这老太婆给设计了,那她就不配姓万。 “你们留下,我就走。”万氏也不含糊,端坐在椅子上扬眉看着小鱼,“不过我觉得唐家是舍不得那八千两的银子的。” 唐小鱼点头,看着万氏的眼睛里终于带上了笑意:“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跟我娘走,你看你是不是意思意思补我们点精神损失费?” “这是应该的。”万氏连顿都没打一下,直接从怀里摸了个荷包出来扔给她,“这里有三百银银票和几两碎银,你看够不够?” 小鱼手疾眼快,直接把荷包划拉到怀里:“够了!”也就是意思意思,唐小鱼想,我还能差这几百两银子? “不行!”冯氏盯着小鱼揣了荷包的怀里,眼睛都气红了,当下出声道,“陈氏要走便走,你留下。” “我?”唐小鱼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失笑道,“您确定?” “你是唐家的骨肉,怎么可以流落到外头!” “呵呵,当年把我们赶走的时候可没想过我是唐家骨肉呢,怎么这会就想起来了?”唐小鱼双手撑在桌面上,戏谑地说,“把我留下来不怕把您给气死啊。我以前可是个傻子,不知道孝字要怎么写。要是发起疯病来,可做不得准的。” 冯氏只想把唐小鱼留下来吃肉喝汤,只要人在,锁起来就是,哪里管得着是疯是傻,一个没及笄的小丫头,留口气就行了,还能有机会让她再气着自己? 陈氏突然站起身来,看看唐明诚,又看看冯氏,声音平淡而清晰:“诸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若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离之。(注1)” 作者有话要说:(注1):这里借用了一下唐律,《唐律疏议·户婚》中有云:“诸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若欺妄而娶者, 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离之。”又:“诸和娶人妻及嫁之者,各徒二年。” ☆、第43章 一别 ”诸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若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离之。“ 陈氏一席话,满座皆默然。 这是大齐律户婚中的条款,大齐是一夫一妻制的,侍妾不论多寡,但正妻只能有一位。唐明诚这样的,已有正妻,又娶一妻,便是有罪。而万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女儿嫁与唐明诚,女家是无需承担罪责的,男方则要加重刑判。 当初冯氏虽然指使唐明诚将他与陈氏的婚书偷了出来,但婚书并非只有一份,只要去京中有司查寻,便能找到当年在官府备案的婚书。 只要陈氏去告,唐明诚这停妻再娶的罪便逃不了。 唐明诚的脸唰地一下变白了,万氏也坐直了身体,面上现出凝重之色来。 大齐律法严谨,陈氏这时候抛出户婚的相关律例,就是明晃晃地要胁唐家,唐小鱼,她不会放手。 冯氏哆嗦着嘴唇,指着陈氏骂道:”你这恶妇,你这贱婢,居然有如此恶毒的心肠,将亲夫告进衙门,你面上就能有光采了?你就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你怎么当初就没在外头死了呢!“ ” 左右我之前便是个寡妇,还有什么可怕的?“陈氏笑了起来,”我的心肠再毒也没有您毒,为了八千两银子便要害了我们母女的性命。“她瞥了一眼唐明诚,心中酸 楚,复又扭过头硬下心肠不去看他,”在我心里头,四郎已经死了。在你们心里头,我和小鱼早几年就该死了。既如此,还非强扭在一起做什么?我不痛快,你们也 不痛快,没一个人痛快。索性就让我与唐明诚和离了,我带着小鱼走,你们该怎么过日子便怎么过日子,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再计较你们以前骗我害我的事, 岂不两全?“ 这不是两全,唐小鱼要是跟着陈氏走了,那她们之前费力去接人算得什么?冯氏心中纠结得很。 万家在江州府是有名的行商,靠贩得南北东西的货交易,几代人挣得诺大的家业,在整个江州府都是数得上名头的富商豪客。 万氏的父亲年轻时因与人意气之争伤了子孙根,除了万氏一个女儿再无所出。他又不乐意过继旁支的子弟,便存了招赘的念头。便万氏打小富生贵养,眼界高得要命,对这未来夫婿的要求极高。既要貌比潘安,又要学富五车。 入赘的女婿不得科考,而且要改认祖宗,生下的孩子还要随女家姓。 虽然万家有钱,但有才学的男子不肯白读了十几年寒窗,貌美的男子又不一定能入万氏的眼。 这一拖便拖到万氏年过二十,拖成了一个老姑娘。 万家急了,不再拘在吴松县招婿,跨府跨到了巴郡来,冯氏听大女儿带来的消息,便想到了远在京城的小儿子唐明诚。 唐 明诚读过书,人也聪明。打小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男子,冯氏曾对他寄予厚望。只是唐家家穷,供了老大唐明德便再也供不起唐明诚。是以他少年离家去了京城, 投奔了唐家一个远亲,在人家的店铺里做了账房。也不怎的,因缘际会,有一年救了工部员外郎的女儿,为了女儿家名声着想,员外郎夫妻便要将女儿嫁给他。 那可是从五品的官家,在京城或算不得什么,但放到地方上,那是跺一脚都得震三震的人物。 虽然这家小姐是庶出,生母不得宠也没地位,但这婚事放在唐四郎身上也是高攀的。 亲事定来之后不久,淮河决堤,流祸百里,上头清查出工部主事贪赂,陈家受牵连被判了抄家。陈氏的亲爹被问斩,兄弟被流放,嫡母和生母都殉了夫,陈氏因嫁了人而逃过一劫。 刚攀上的大官亲家转眼便大厦倾覆,冯氏得到消息之后大哭了一场,便写信逼着儿子休妻。 那时候陈氏已经怀了身孕,唐明诚拿着妻子的嫁妆做起了生意,两个人正是情浓之意,妻子家里遭逢大难,他自然不肯再雪上加霜。 不久后女儿出生,一家三口便在京城过下去。只是唐明诚实在不是个做生意的料,一回被骗二回被宰,没用四五年,家里已经被败得家徒四壁。 而女儿小鱼在两岁时曾经走失过一次,等找回来,便成了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 那时候的情浓,在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下,也渐渐消褪了。 冯氏这时来信,将万家的情况一一告知,让他休了陈氏,扔了小鱼,回来给万家当女婿,便有享不尽的富贵。 唐明诚心动了。 他初与陈氏成亲时,颇是过了好日子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再也受不了寒衣糙食,再也看不得女儿呆傻的样子。 可是陈氏无七出之罪,又在三不去之列,唐明诚根本不能休妻。 他带着妻女回乡,一路惴惴,患得患失。舍不得陈氏的美貌,又贪着万家的家财。最后想出了遇匪的路子来。 若万家相中了他,那陈氏母女赶走便是,若万家没相中他,他便“死里逃生”,与陈氏继续过日子。 及至成了万家女婿,唐明诚也会时不时想起陈氏来,心里有愧疚,逢年过节去庙里上香也会多捐些香油钱当是为她祈福。 只是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陈氏没死又回了唐家,而当初痴傻的女儿也好了。 唐明诚心乱如麻。他舍不得万家的锦衣玉食,何况万氏又给他生了儿子。如果陈氏真要去官府告他,停妻再娶之罪他是当不起的,陈氏提出来和离走人,他自然是一百个乐意,生怕陈氏反悔。 “娘,就照她说的做吧。我们多多补偿,让她以后过得好些。”唐明诚又看着陈氏,一脸羞愧,“当初确是我对不住你,只是已经对不住你们了,此时不能再对不住我的妻儿,我给你作揖。”说着他站起身来,一揖到地。 “我这就写放妻书,倾力备了程仪送与娘子,求娘子宽恕。” 冯氏气得倒仰,这样一来,倒全成了她在做恶人。可又不能当着唐小鱼的面对唐明诚和万氏说唐小鱼对唐家是如何的重要,她能带来多少银子。 不用说宫里赏下来的几千两银子,光是她带来那些宫妃赐的金珠玉器,还有太皇太后手书的立屏,便是价值连城之物。 若放了小鱼走,这些东西唐家还能留得下来吗! 万氏拍了拍掌,对唐明诚这样的表态觉得还算满意:“我来与你研墨,陈家姐姐这些年所受辛苦,小妹只能以银钱代偿,请勿嫌弃俗鄙。” 陈氏看着唐明诚在纸上落墨:“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 不觉落下泪来。 唐 明诚又写道:“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家。反目生怨,故来相对。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 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解怨释结,更莫相 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注1)”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陈氏将放妻书吹干墨印,折起来放回怀里。对着唐明诚和万氏浅浅一礼:“愿四郎与夫人共效于飞,白首偕老。”说完带着小鱼转身离开。 冯氏指着唐明诚,挥身筛糠一样,骂道:“你这个败家儿,败家儿,怎么可以这样轻易给了放妻书放她们离开!” 万氏双眉一挑:“难不成母亲是要让四郎写张放妻书与我,让我离开?” 冯氏没理她,只骂道:“你不知道那贱丫头是谁,你若知道,万不能放手。” 唐明诚收了笔墨对冯氏说:“不管是谁,她二人与我已无干系。母亲又何必为此事与我争执。娘子贤淑,儿女可爱,这样的生活我不想改变。” “你知她是谁?”冯氏声嘶力竭地喊道,“她可是唐小鱼,是献上玉薯给朝廷,进过皇宫,被皇上和太皇太后夸过的唐小鱼!她是神仙子弟,是巴郡府知府韩纶认的干孙女啊!” “啪嗒!”唐明诚手中的笔落到了地上,溅起无数墨点。 “那 又如何?”万氏见丈夫失态,忙将他拉到自己身后,对冯氏说,“您可看清楚了,她是什么样的性子。唐家以前那样待她们,现在又这样羞辱她们,但凡有点血性的 女子都不会再认这门亲。入过宫也好,是知府的干亲也罢,与我们又有何干系?您能指望她将来在官家那里为唐家美言?娘您别做梦了!” “你知道什么!”冯氏痛心疾首,捂着发疼的胸口说,“别说宫里赏下来的几千两银子,便是宫里的娘娘们赏的那些个首饰头面都是你们几辈子瞧不见的宝贝,太皇太后还亲手手书了立屏送给陈氏。还有江陵县归下小鱼名下的六百亩良田啊……这下全都没了!” 万 氏冷笑:“好啊,原来您是抱了倭瓜又不愿丢胡麻啊。您也不想想,那陈氏得了太皇太后的手书立屏,将来宫里头知道您把被太皇太后赏过的陈氏以妻为妾了会怎么 样?你当真会让她在唐家好好奉养到死?换成是我我也不能信。母亲,我劝您还是想开点,别为了点子蝇头小利便将一家子性命给搭在里头。要知道四郎是她亲爹, 将来事发了,四郎头一个跑不掉,还要连累我们万家跟着遭殃。” 万氏也不再像以往那样与冯氏汪氏亲热,直接拉了唐明诚就往外走,边走边高声呼喊着带来的婢妇。 “小姐,您不住这儿了?” 万家的仆妇们跟在她身后,一脸的困惑,以往她们过来都要住两三日才走的,现在进屋还不到两个时辰,就见小姐姑爷俱都黑着一张脸吵吵着要回吴松县,这还是小姐成亲六年来头一回呢。 坐在马车上,万氏狠狠瞪了唐明诚一眼:“若不是因着槿姐儿和容哥儿,今番我绝不能饶过你。” 唐明诚自知理亏,只能低头不语。 万氏心里心愤难平,喘了好几口气才平静些,扭头对唐明诚发狠道:“我对你说,你那娘亲不是个东西,又恶又毒。为了你和孩子们好,以后不许再与唐家走动!” “素娥。” “叫什么也没用,要是让我发现你偷偷与她来往,别怪我不顾夫妻情面。”万氏冷冷道,“我便打断了你的腿,让你在床上被人伺候一辈子,也决不能让你给我万家惹祸!” 作者有话要说:【注1】:这段节选自唐朝某男的放妻书。 ☆、第44章 两宽 这边冯氏哭天呛地声中迎来了晚归的唐老太爷和几个儿子以及得了信儿却磨磨蹭蹭落在后头的大儿媳魏氏和二儿媳田氏。 男人女人涌进屋子里的时候,正看见老太太盘腿在椅子上,一边拍着大腿一边泼口不住声地狂骂汪氏。骂她是黑了心肠坏了下水的贱妇,与唐小鱼母女勾搭在一起,存心要整垮了唐家气死了她好抓着掌家的大权。 汪 氏被她骂得急眼了,从来温软和气不敢大声说话的她跟冯氏呛起声来:“这事儿能怪得了我吗?你的人不看好小鱼,让她窜到我的东院去,我又能有什么法子?旁的 不说,小鱼你管不了,你自己的儿子也管不了?陈氏说要和离,他二话不说便写放妻书,难不成这放妻书还是我逼着老四写出来的?你别把屎盆子都往我一人身上 扣,不是你黑心贪着人家的银钱,今儿哪来这么多麻烦。我是没本事,可也没想要掌这个家。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你当我是大嫂,什么都爱抓在手里吗?” 魏氏在一旁听着不乐意了:“老三媳妇,你有事说事,扯着我说什么呢。” 汪氏冷笑一声说:“若不是大伯嘴快,非要在县老爷跟前说什么小鱼本是我们唐家的孙女,我们还用得着那样奔波劳累受人白眼?还用得着这样千谋万算遭人嫌弃?大伯为了以后的仕途,可连家里人性命都不顾了。” 她 这一句像是拿个大巴掌打在唐明德的脸上,他当时便跳了起来:“三弟妹,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我为了仕途不要家人性命?唐小鱼不是咱家的人?你们就都没想着 沾一点好处?你这么无辜这么清白,怎么就巴巴儿跟着娘一道去江陵县接人了?怎么就又是出谋又是划策地要调理陈氏了?” 冯氏大哭:“都是我上辈子欠了你们的啊!一个个的都要爬到我头上拉屎了,我这是不能活了啊!” 唐明义涨红了一张脸,吭哧半天对汪氏说:“快给娘赔罪。” 汪氏也哭:“凭什么要我赔罪?陈氏是小鱼拉来的,放妻书是唐明诚写的,冷脸子是你四弟妹撂给她的,凭什么这些事全要算我头上?我也是为你们唐家生儿育女的,也是你们唐家八抬大轿抬进来的,凭什么就不拿我当人看!我偏不赔这罪!” 唐明义扬起手,“啪”地打了她一巴掌。 汪氏细白的脸上立时浮起几条红印。 这一巴掌下去,夫妻俩个都傻眼了。 汪氏嫁来唐家十几年,两口子也算是琴瑟和鸣,恩恩爱爱的。唐明义老实本份,汪氏温柔顺和,别说动手,唐明义这十几年连句重话也没对妻子说过。今天唐明义这一巴掌下去也是昏了头,明知道妻子是受委屈,但他一个当儿子,亲娘被妻子这样数落自然是不能放任。 汪 氏一把抓散了自己的头发,头上的银簪“当啷”一声落到地上,汪氏哭着扑到唐明义的身上,举拳就打:“好啊,你个唐明义,居然动手打起老婆来了。我爹娘怎么 就瞎了眼让我嫁到你们唐家来了,偏遇上你这样的窝囊男人,婆婆又是个偏心偏到胳肢窝的。这些年我们三房处处被人压着,如果没有我处处打叠奉迎,你早就被你 亲娘给卖了!居然打我,你打啊打啊,有本事你就打死了我再去娶个新妇回来,再把我生的小子闺女全都一把掐死了,让我们娘儿几个黄泉上作伴也省得你老子娘看 了心里添堵,成全你的孝顺名声。” 唐明义那巴掌下去本是已经后悔了的,可是他不善言辞,被汪氏这样顶着胸口哭喊已是手足无措,脸上更被汪氏的指甲挠出好几道血条子来。他原本就有几分惧内,刚刚顶着火打了一下,这会子是再也没胆子落第二下了,只能一味护着头脸闪躲避让。 冯氏看儿子被媳妇追打,哪里还能再忍,跳下椅子拎了拐杖又去追打汪氏。 “你这个不孝的贱妇,打男人的泼妇,我们唐家没你这样的媳妇!” 不提这边轰轰地闹,陈氏和唐小鱼一路小跑着回了东院的屋子里。那秋菊此刻还被绑在地上,身子拼命地扭着,满脸是泪,嘴里“呜呜”个不停。 “呀,居然还没被人发现。”小鱼忙上前拔了堵在秋菊嘴里的手巾。 “快快快,快憋不住了。”秋菊一张脸憋得发紫,嘴唇直哆嗦,“要要尿出来了。” 小鱼连忙松了她身上的汗巾子,秋菊跳起来也不及到外头上茅厕,直接冲到净房里去解手,过了好半天才失魂落魄地挪回来,蹲在墙角发愁。 陈氏看看她,拉着小鱼进了内间,低声对她说:“这家咱们不能再待,得想法子出去,越快越好。” 唐小鱼对她娘此时已经服得五体投地,忙点头说:“都听娘的。” “咱们这么一闹,虽是拿了放妻书回来,但只要唐家拘着咱们,这放妻书便是一张废纸。”陈氏细心对女儿解说,“你爹不是唐家人,他肯放咱们,唐家人却是不肯放的。别的不说,便是咱们拿到唐家来的那些财物,他们就断断不肯再让我们带走。” 小鱼点头道:“不让带就不带,反正这些东西她们也要有胆子有命用才行。”说着压低了声音对陈氏说,“我还藏了点钱,不怕。” 陈氏笑了起来:“以前咱娘儿俩一分钱也没有的日子也不是没有过,后头不照样能过上好日子?”她伸手摸了摸小鱼的头顶,“咱有手有手艺,还能真饿死不成?只要娘有你在,便什么都不怕。” 小鱼只觉得心里微酸,周身却浮起洋洋暖意,她窝在陈氏怀里,点了点头。 于是正院那儿撕拉扯骂得正凶,陈氏这儿却是快手快脚,一应家什不要,只捡随身衣服带了两套,将身上的一点碎银子和身上值钱点的首饰全摘了,打了一个小布包,娘儿俩个这就要走。 秋菊还蹲在那儿抹眼泪,见她们要走,立时慌了,忙拦了她们:“不行的,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小鱼随手扯了张纸,拿了桌上描眉用的黛笔涂了几个字塞给她道:“我娘已经拿了我爹的放妻书,如今我们与唐家全无关系了。如果三太太问你,你就拿这纸给她看,她不能怪你。” 秋菊哭了起来:“三太太命我看着你们,现在你们走了,就是我没用,回来她一定要打死我的。” “死什么死,便是下人,也没有这样轻易要人命的。”小鱼劝她,“刚才你就看不住我们让我们去了前院儿,我们走不走的,左右你这失职之罪是逃不了了,能拦了我们下来你也没多少功。” 秋菊放声大哭起来:“我没用我连人都看不住。” 秋菊人是憨了点,但正经是个本份人,也是奉命行事不是个油滑坏人,小鱼也不想连累她,于是还照着先前那样把她又绑上。 “那你记着,你被我敲晕了,一直躺在地上,这纸条是我塞你怀里的,别的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不?” 秋菊被堵着嘴,却也知道小鱼这是在帮她脱罪,哽咽了两声点了点头。 “机灵点儿,千万别被人看出破绽来。唐家不是好东西,以后你有机会还是离开,找个本份的主家。”临走之时,唐小鱼还不忘再给唐家抹一把黑。 秋菊抽抽噎噎着不去看她。 唐小鱼和陈氏刚要走,门外头慌慌张张冲进来两个少年,却正是三房的唐百年和唐百龄兄弟俩。 这兄弟俩心性憨直,本就喜欢小鱼这个笑得甜,嘴巴也甜的妹子,刚刚在正院聚在一块看热闹的兄弟俩得了信儿便悄悄溜出来,一进屋子就喊:“小鱼,可了不得了,你们快点走吧。” 陈氏下意识便将小包袱藏在了身后。 “怎么了?”唐小鱼立刻挡在陈氏身前,看着那两人的目光警惕又疏离。 这两兄弟平日没心没肺,也不大看得懂人的脸色,唐百年上前拉着唐小鱼就要往外头走,唐百龄在后头小声说:“我爹娘和我奶吵仗了,吵得可凶,我爷都发火了。” “关我啥事?”唐小鱼想要挣脱,无奈唐百年手劲太大,她挣扎不动。 “怎么不关你事了。”唐百年说,“听里头吵吵,还不就是为了你跟四……婶子的事儿在闹吗?我们隐约听到一句,奶奶要让人把你们关到小黑屋里去,不给吃不给喝要让你们饿死呢。” 唐百龄打了个激灵:“那小黑屋我们以前犯错给关进去过,生生是要将人逼疯的。你可不能被关到那里头。万一关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得了。” 唐百年连连点头:“他们正在气头上,马上就会派人来拿你们的,我和弟弟先把你们送出去,你们在外头躲两天避避风头,等爷奶气消了,你们再回来,咱们还是亲亲热热一家人。” 唐小鱼心中冷笑,什么一家人,冯氏这是撕破了脸,要破罐子破摔抢在她们离开之后将她们给了结了啊!要不然她们一离开,手中有放妻书,冯氏再想使坏就用不上力了。 这老虔婆,脑子动得倒快。 唐百年兄弟是不知道祖母的意图的,只当是老太太要责罚陈氏母女。头一天上门就要受这么重的罚,他们于心不忍便要来帮忙。 “你们帮了我们,以后她们要怪你们怎么办?” 唐百年憨笑了一声:“俺们皮粗肉厚,两巴掌又打不疼。你们在外头躲躲,爷奶气性大,但也不会气太久,说不定过了晚上就好了呢。” 唐小鱼心中一动,拉着唐百年问道:“哥,那你跟我说一下,去县里要怎么走?” “县里?出了咱家后门,向东大道上有三棵柳树,你照着方向直接走就成。不过你问县城做什么?还要躲到城里去?用不着,你就在外头转转,过一夜说不定就没事了呢。” 说话间,四人已经走到了一处偏僻的角门前。 ☆、第45章 脱逃 唐百年兄弟两下显然以前偷跑过很多次,哪里有路走,哪里人最少,哥儿俩一清二楚,这处角门是有人看着的,门上也落了锁。他们蹑足潜踪溜到门边百步远的位置,唐百年哥儿俩挪开一口缸,那墙下便现出一个大狗洞来。 “这儿?”陈氏惊到了,她长这么大还没钻过狗洞。 唐小鱼却是毫无心理障碍的,她把裙角掖一掖,当先就爬了下去。 “娘,快点儿快点!”耳边已经隐隐听着些响声,说不定是唐家人去抓她们时发现陈氏和小鱼已经失踪了。 “快点快点!你们走了,我们把缸挪回去,就没人能发现。”唐百龄在后头推陈氏。 陈氏一咬牙一跺脚,抱着包袱也爬了出去。 唐百年把缸推回去时,还不忘俯下身冲着外头低声喊:“小鱼妹妹,明天我们在这儿等你,千万听我们的信儿,爷奶那边气消了才能回啊!” 唐小鱼对着里头作了揖说:“两位哥哥,大恩大德,妹子永远记着。唐家别人怎么样我们不管,以后你们俩还是我亲哥!” 这话听着怎么有些不对味儿?推好缸快速绕路回去的哥儿俩彼此对视了一眼,双胞胎之间有着特殊的感应。这一刻,他们心里回味着唐小鱼临别时的话,竟然都有了一种淡淡悲伤的意味。 总觉得,今日这一别,以后再见不到小鱼了似的。 陈氏一双小脚,走路已是不大方便,更别说逃命似地奔跑。 双足像踩着刀刃,每一步都痛彻肺腑,可是陈氏咬着牙关,硬是不吭一声,死死缀在小鱼的身后,不落下一步来。 母女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大路方向跑,时已日暮,天空幽蓝一片,只余天际一线金红霞光将西方天地映得柔暖,小鱼身上已经被汗湿透,乡间的农人早已扛锄归家用饭,无数袅袅炊烟飘散在这幽暗天光之下,或近或远,或粗或细,却让人油然生出几分萧瑟的情怀来。 小鱼喘着气,回身去扶陈氏:“娘,先歇一歇。” 这一回身,她方见了陈氏的面色,给吓了一跳。 陈氏鬓发散乱,脸色苍白如纸,下唇不知道何时被她咬破了,又红又肿,唇下还洇着朵朵血渍。 “娘啊,怎么回事?”小鱼忙去搀着她的手臂,扶着她慢慢坐到路边田梗上。 陈氏此时双腿已僵,几乎没了什么知觉,靠在女儿身上,那脚下如万针刺骨,疼得瑟瑟发抖。 见陈氏用手去摸双足,小鱼这才反应过来,她娘是裹了小脚的。 小脚那是什么?是女童五六岁时便涂矾硬裹出来的畸形,趾骨都完全折断变形了的。小鱼见过陈氏洗脚时露出来的那所谓“三寸金莲”,简直没把她吓死。有这样一双小脚,走路都费力气,何况跟她跑了这么久,行了这么远。 小鱼眼泪当时就下来了。 “娘您痛怎么不说话啊。” “说什么话?痛还能不走?”相比小鱼,陈氏显得淡定许多,“有命疼总比没命痛的要好。我们不能久耽,只能歇一气,还要防着唐家追来。” “我背着您走!” 陈氏正痛得抽气呢,听着小鱼这么说也不觉笑起来:“背?你才多大,能背得动?” “我力气可大了,能背!” 能背她也舍不得让她背啊。陈氏摸了摸她的脸:“饿不饿?” 饿!小鱼只在中午吃了饭,跑了这么远,肚子早就空空了。可是她们没带干粮没带水,又不敢冒险到农家要吃的。唐家现在这么大,这方圆多少里说不定都跟唐家有关,上门去讨水讨吃的,万一自投罗网了怎么办? 小鱼咽了口唾沫,用力说:“不饿!” 陈氏母女歇了一会,她便又站起来:“走吧。” 可是方才她憋着一股劲能走,但现在一停下歇息,那股气力便破了,只觉得双腿酸痛,足底像被千刀割万刀剐一样,站都没站脚便又摔倒了下去。 小鱼忙着又去扶,可还没扶稳,陈氏又摔倒了。 “娘!”唐小鱼可慌了,她们还没逃离危险,天知道唐家什么时候会追上来。她可不知道,唐家追是追来了,因有着那惯会坑爹坑奶奶的二人组,那追兵跟她们背道而弛,早不知跑去了哪里。 唐小鱼试着背起陈氏,可是她人小力薄,背上了陈氏哪还能走路?摇摇晃晃地母女二人一起倒在地上了。 陈 氏苦笑了一声,将包袱系到小鱼的背上:“娘不行了,再走不下去。以后你只能靠你自己了。这里头有点碎银子,你到了县里先找个小店住下,一定要寻着可靠的人 去江陵送信,让何大人他们派人来接你才能走。县衙那里你千万莫去寻。你爹跟万家的亲事刘知县不可能不知道,既知道却又亲自去接了我们来,接了我们这一路却 都没有点破过。可见他与唐家也是一道儿上的,只想着糊弄了你,不拘你以后姓唐还是姓万,都只是他们拿来升官发财的路。” “娘……”陈氏说的她当然都知道,她骨子里又不真的是个只有十一岁,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可陈氏这样对她解释说明,她心里听得碜得慌,怎么听都像是交待后事一样。 她想起以前做的一个梦,梦里她娘就是这样不知说了什么,然后就转身离开,再也找不到了。唐小鱼想着自己穿过来之后经历的种种,不觉放声大哭起来。 “娘,我们要死就死在一起,我不要跟你分开!” “傻孩子,你活着我就死不了,你活着她们就不敢要我去死。”陈氏温柔地擦干小鱼脸上的泪,可唐小鱼心里明白,她娘说的这些全是鬼扯。 玉薯交上去了,赏赐也下来了,韩纶、黄仲明,他们以后升官的青云路也铺上了,谁还会记得她唐小鱼,又有谁会真在意她的死活? 唐小鱼抱着陈氏抽泣着,心里无比后悔当初同意跟着来唐家。 早知道当时便不管不顾,拼着不孝的罪名跟唐家彻底扯破脸断绝了来往。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有钱难买早知道啊! 陈氏不管怎么劝,唐小鱼就是拧着性子,怎么都不肯独自离开。娘儿俩正在拉扯着,黄土道上出现一辆堆满了柴草的骡车。 赶车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丈,车上还坐了个老婆婆。他们经过小鱼身边时将车停了下来。那老婆婆探出身子来问:“这娘子和闺女,怎么在路边哭得这样凄惶,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可要帮忙一二?” 小鱼忙擦了泪,起来对着二人行礼:“老奶奶安,我们母女二人是来投亲的,可是亲戚搬到县城里去了。眼见这人要黑了,我娘一双小脚走不动路,我们又是女眷,不好找人家投宿,所以在此哭泣。” 那老夫妻二人一向心善,本来还以为这母女二人是丢了银钱还是与家人失散之类的事,却不成想只是因为娘子双足无力不能去县城投亲,当下松了一口气。 那老丈笑着说:“这可巧了,我们正是要回城的,一人也是载,三人也是载,老汉便用这车载你们一程吧。” 这简直是磕睡有人送枕头,小鱼喜极而泣,娘儿俩再三谢过,小鱼便扶着陈氏上了骡车。 老婆婆年纪大了腿脚不便,陈氏是缠了小足不良于行。一匹骡子拖了一满车柴再加两个大人已是负重太多,那老汉便自己下了车牵着骡子走,小鱼自然也不肯上车,陪在老丈身边,车上两个妇人说话,车下爷俩交谈,四人赶着车,慢悠悠向涪川县县城而去。 等唐家的追兵受了唐百年兄弟故意的误导,一路向西追到天色全黑也没见着逃走的娘儿俩时,唐小鱼和陈氏已经在天黑前进了县城,借住在了心慈的老两口家。唐家人想着两个女人能跑多远了,这方向必是错了,等醒悟过来掉转方向去追,哪里还能追得到人。 那老丈姓章,只夫妻二人,原来有过一子一女,女儿早已出嫁为人妻母,儿子却是少年夭折,老俩口便相依为命着。 他们虽然膝下没有儿孙,但性喜热闹,不时会赶着骡车出城玩儿。这天也是唐小鱼命好,这老两口左右无事,出来捡些柴草顺带散心,便在路上捡到了她们。 一路上,四人谈得十分相得,那老太太更是喜欢陈氏喜欢得要命,一见她便想起远嫁出去的女儿,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一夜无话,第二天,唐小鱼请老丈领着,爷儿俩走到了何主簿对她说过的那家大车店门前。 她拿了何主簿的名贴,央人送进去,不一会,便有个穿着红衣的妇人将她迎了进去。 这大车店便是这妇人开的,妇人夫家姓殷,娘家姓于,男人在外跑单帮,店里留她看顾着,为人泼辣仗义,在这城里很有些名声,大家都叫她一声殷娘子。 唐小鱼只知道她是何主簿前夫人娘家的亲戚,因不清楚这家人与唐家有没有点瓜葛,所以也不敢把事情都说清楚,只说她和她娘亲有急事要回江陵县,请殷娘子看在何主簿的面上帮忙。 殷娘子也是爽利人,自然不觉得什么,因为觉得她们母女单身上路多有不便,她又许久没有回江陵县看过,便交待了下面人,与小鱼约好了,下午便亲自赶车送她们母女回去。 唐小鱼大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随着章爷爷回了家。 ☆、第46章 归乡 陈氏如今怀里揣着放妻书,再称不得唐娘子了。这放妻书是需要拿到官府备案存档才有真正的法律效力受官府保护的,但涪川知县与唐家勾连太深,陈氏母女都觉得在涪川县备案完全不安全。 如今能给她安全感的,只有江陵县。一来唐小鱼算是出身江陵,给黄知县带来了好处,二来也是因着唐小鱼,黄刘二人心里有嫌隙,偏偏大家都知道黄知县将会接替韩纶,以后执掌巴郡府。 刘知县再怎么能翻腾也敌不过黄仲明将来是他顶头上司。 靠着黄知县这把大伞,刘知县也只有吹胡子瞪眼干着急的份儿。 当然,前提是,她们能安全回到江陵,别在半道儿被人抓回去。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她们离了唐家最有可能的去处便是江陵县,唐家慌乱了一夜之后,只要冷静下来便能猜得到她们最终的去处。 陈氏和小鱼不敢再等,反正她们带的东西不过一只小包而已,眼下便是要避过他人耳目尽速离开才是。 王婆婆听说母女两个要离开,心里舍不得,拉着陈氏又说了好一会话,小鱼在王家灶台上放了两个重二两的小银锞子当谢礼,扶着陈氏让她戴着回来时在街市上买的幕离便向大车店走。 还没进店,便见几个衙役从里头出来,小鱼扶着陈氏忙闪到一旁,借着看路边铺子里的香脂水粉躲了一会,小鱼怕有意外,让陈氏在门口守着,她悄悄地低头进了店里,找着了殷娘子。 殷娘子再见她时,看她的眼神便透了几分古怪。她将小鱼拖到里间关了房门,上上下下看了她好几眼才说:“你实话对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官府的人会上门找你?” 小鱼脑子“嗡”的一声炸开,小脸立时变得雪一样白:“刚刚那几个差人是来问我的?” “虽然不说你名姓,但将你年纪相貌和衣着特点都说得十分详细,还有你说要一起回江陵的娘,人家可也说得一清二楚。”殷娘子冷笑道,“你一会将你娘领了来,一见着,便能对上,你还要瞒着我不成?” 小鱼眼泪落下来了,这么艰难逃到这儿,还是逃不出去吗? 殷娘子见小姑娘哭起来,倒有些不忍了。小鱼儿长得好看,一张小嘴不说话都带着三分笑,看她这细胳膊细腿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江洋大盗,何况她身上有何主簿的名贴,照她对何主簿的了解,他能结交的必须不是歹人。只是话不问明白,她也不能安心,更不能冒险将她们送走。 “你实话对我说,你是不是人家的逃婢?” “不是不是!”小鱼连连摇手,“我才不是人家的婢女。我跟我娘都是良家子,从来没有卖身为婢,你别听他们胡说。” 小鱼让殷娘子到门外头去接了陈氏进来,娘儿俩进屋关门,就给殷娘子跪下了。 “娘子救命!” 殷娘子见了气质出众的陈娘子已经信了几分。像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粗使的婢妇?何况哪家雇买粗使婆子会挑裹了小足的妇人。 “我姓唐,名叫小鱼,从小是在江陵县长大的。”唐小鱼说,“娘子知道江陵县献到朝廷去的那个玉薯吗?那玉薯就是我捡了递上去的。” 殷娘子这下真惊到了,这事早传遍了大江南北,却没想到那个遇仙的傻儿居然会跪在自己面前,还被涪川县的差人诬为逃婢。 “这是真的?不是哄我?你当真是那个遇了仙的小女儿?” “是真的,不然何主簿也不能给了我名贴,又让我在危急的时候来找您相助。” 殷娘子连忙将陈氏和小鱼扶起来,请她们坐下:“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陈氏眼圈一红垂下了头。小鱼嘴皮子利索,三下五除二便将在唐家发生的事说了。 “我爹给了我娘放妻书,可是我奶奶那边不认,想要我们的性命,亏得家里有兄长看不过眼,助我们逃了出来。只是不知道大伯用了什么手段,撺掇着知县大人帮唐家拿人。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若不回江陵县,留在此地便只能任人鱼肉。” 小 鱼说着低泣起来,殷娘子只听得气盈胸腑,拍桌子骂道:“这天下竟有如此狠心无耻的父母,有如此薄情冷性的男子。小鱼姑娘莫要再哭,咱们女儿家不逊男子,难 不成离了男人还不能活命了?官府只怕才得了信儿,现在正在城里各家客栈找寻你们。事不宜迟,我这就套了车,立刻出城去。” 殷娘子是坐立起行的性子,风风火火拾了点行装,套了车带着小鱼母女就走。 那边刘知县令着下头的人满城找小鱼,这边载着小鱼的马车已经尘烟滚滚向着江陵县奔去。 刘知县坐在太师椅上,脸上阴晴不定。唐明德满屋子乱转,屁股上像安了钉子无法安坐。 刘知县被他在眼前绕来绕去绕得眼晕,拿手指头扣扣桌面:“你坐下来。” “坐不下来啊,大人。”唐明德苦着一张脸,脸上的褶子看着都多了好些,“照理说她们一个小脚妇人,一个未长成的孩子并不能走出多远去,怎么偏就找不出来了?” 刘知县一大清早被唐明德从暖和的被窝里拉出来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连早饭也没用就叫来县衙里的师爷主簿县丞班头,着令他们满城去找,找到如今已近晌午,饥肠辘辘。唐明德的话就像个火星子,一下子把他这根泼了油的木柴给引燃了。 “呸, 你们唐家就没个脑子清楚的,一帮子废物、蠢材、糊不上墙的烂泥!”刘知县张口就骂,“我为了把那丫头弄回涪川,连黄仲明都得罪了,是为了什么?老爷我升 官,你们唐家也能发财,这是多好的事?瞧你们家那心眼子没针尖大的老太婆能做什么好事?唐小鱼到唐家这第一天,她就能把人生生给我轰走了!那轰的哪里是个 丫头,分明是我的命!” 刘知县伸着手指头颤颤点了点唐明德:“唐明德,我告诉你。能把唐小鱼找回来还则罢了,找回来我就将人留在 我的府里,认她当了女儿也不送回你们唐家去。若是人找不回来,这县衙的差事你也别干了,给老爷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从此以后,你们走路小心,办事谨慎,有 胆子别让本官抓到丁大点毛病,整不死你。” 唐明德腿一软,跪在地上就要去抱刘知县的大腿:“大人明鉴啊,不是小人家里不识好歹, 实在是那贱妇和丫头太泼辣。我那没用的四弟被她们言语一逼就将放妻书写了。原本小的家里是要将她们拿住的,谁知道她们那般奸滑,竟然转眼就溜了。”他抹了 一把脸说,“我们也是后悔之极,早知道一开始就该将人拘起来,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刘知县火冒三丈,抬脚将人踹开:“拘起 来?你们将人拘起来还想怎么样?难不成还想要了人家性命?我就知道你们一家子都是蠢的,眼睛里大概只有人家抬回来的那点银子了。我呸,那银子也得你们有那 命能使才行。唐小鱼是谁?那才是能摇钱的宝树,能聚宝的财神,她可是与本官说过,除了那玉薯,她还有别的好东西!你你你你们……行此杀鸡取卵之事,生生将 尊财神赶走,以亲作仇!”刘知县越说越气,左右看看,抄了桌上的青玉石镇纸就向唐明德挥去,“我打死你们。” 唐明德抱着脑袋,嗷嗷叫着窜了出去。 刘知县摊在椅子里,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心里又疼又后悔。早知道会成今天这局面,当初还不如不带着唐家人去把小鱼接来呢。 得罪了将来的上峰不说,直接把财神变成了对头。刘知县捶着胸口,气息不匀。 刘夫人从堂后转出来,帮着刘知县轻轻抚着胸口,低声说:“老爷,这事可还有转圜余地?不然等找到唐姑娘就将她和她娘接到咱们家来,既然与唐家已断了关系,咱们将她们当家人不也一样?” 刘知县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夫人啊,哪有你想的这样简单。吴松县的万家是什么人,唐四郎与万家结亲本县怎么可能不知?本县明知唐明诚停妻别娶却一直瞒着,你以为那陈氏和唐小鱼会如何想我?” 刘夫人手上一顿,迟疑了片刻说道:“她们一个是困于乡野的妇人,一个是未及笄的丫头,哪里能想到这么多?老爷只怕是多虑了,等人找回来,我们再好好劝慰一番,女人家心肠软,定是能听得,理解咱们苦衷的。” 刘 知县拂开妻子的手,坐直了身体:“夫人啊,唐家给了她放妻书,她昨日便走了,再怎么算,此时也该到县城之中。进了城,她为何不将放妻书送进县衙备案?为何 不来见本官?那是人家心里有数,对咱们有了戒备了。若本官没有料错,想来她们定是要寻机回江陵县去的。那儿才是人家起家立身之所……”刘知县摇头长叹, “唐家人误我,误我啊!” “那,你是说,这人咱们找不回来了?” “找不回来也好,找回来了你让本官怎么做?进不得退不能,还真像唐家那傻子说的暗地弄死她们?他们是一帮子蠢物,本官焉能做如此不要命的勾当?”刘知县冷笑一声,“罢了,说穿了,老爷我不过是没有那官运,便宜了黄仲明那厮。” 刘知县等了整整一日,到底没找到唐小鱼的微末踪迹,要么是她们进城路上遭了意外,要么是人早已离了涪川县城。 刘知县只求她们能平安回到江陵县去,不然若日后黄仲明来找他要人,他可满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了。 ☆、第47章 意外 殷娘子别看是一介妇人,手底下车马功夫着实了得,那马车走得虽疾却又相当平稳。中间不过停车打了个尖,下晌车马就进了江陵县城。 殷娘子在大车店里寄存了车马,陪着陈氏和小鱼直奔江陵县衙而去。 何主簿在衙门里得了信,大惊失色,他万万也没想到前日才将小鱼送走的,这才隔了两日,人就回来了。 陈氏伤了脚,站立不稳,由殷娘子撑扶着,前者面色苍白憔悴,后者脸上含愤带煞,至于唐小鱼,她身上挎着个小小的布包,巴掌大的小脸绷得很紧,除了疲惫,看不出特别的表情。 越是不带着表情,只能说明事态越是严重。 何主簿心里敲了几下鼓槌,将身侧在一旁,先让她们进了门。 县衙里人来人往,何主簿没有犹豫,直接将她们带到后衙里,挑了个较偏的耳房,又叫人守着院门不放人进来,这才开口问:“唐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唐小鱼双唇动了动。 这一路上,她都提心吊胆,拎着绷着,没一刻放松。直到进了江陵县城,进了江陵县衙,见到了何主簿的面儿,她还恍如人在梦里,觉得一切是那么不真实。 直到听到了何主簿满含关切的一句问,悬在半空中的心这才落到了实处,周围模糊的景致也都清晰起来,唐小鱼看着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是她性情软弱天生好哭。虽然外表只有十一岁,唐小鱼内里其实已经是个二十五岁的成年人。只是她以前的生活环境是和平的法制的,从小到大,她一直算得上顺遂,除了谈过一场不大成功的恋爱,遇上了一个不大靠谱的渣男,她过的那一辈子可算是顺风顺水没有什么波折。 这 是她头一回面对他人的恶意,这恶意还是来自于她这个身体的亲人。她失望、愤怒,惶然无助。在唐家庄,她可以压下一切心头的负面情绪带着陈氏逃出来,并不是 她有多冷静多成熟,而是人被逼到绝境时便会下意识将那些会让她软弱让她妥协让她陷入绝境的那些情绪暂时屏蔽掉。 等到了真正安全的地方,见到了熟悉的那些人,等她卸下了心防,放松了警戒,那些情绪会以比原先强烈数倍的势头反扑回来。 那些积压在心头不能与人述说的焦虑、恐惧、愤怒便化作哭声尽数地渲泄了出来。 她的情绪,陈氏感同身受。 在她眼中,唐小鱼不过才十一岁的孩子,偏偏要经受这些人世间最令人难堪与失望的背叛和伤害。见她哭得这样伤心,陈氏心都要碎了。 在女儿的哭声里,那些原本萦绕于脑的愤懑和不甘渐渐消散,转为对女儿的不忍和心疼。 “小鱼!”她搂住了女儿,跟她抱头痛哭,眼泪流在了一处。 何主簿没想到唐小鱼母女二人见面未说一句话就是这样的痛哭,他又急又疑,这两个当事者却又都哭得声不能继,哪里还能为他答疑解惑。他只能将视线投向陪着她们一起回来的远亲,正在抹泪的殷娘子。 “三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道?” 殷娘子点了点头,愤然出声:“还不都是怨唐家,那帮子狼心狗肺没人性的畜牲,为了几个银子居然要谋算自己的亲骨肉。” 何主簿被殷娘子的话骇了一大跳,谋算?! 那边母女二人还在哭着,殷娘子将唐家发生的事一一说与何主簿听。 殷娘子也是听唐小鱼说的,并不十分详细,这里头加了不少她自己的主观推判。不得不说,这女人的脑补功力够强,虽然里头有些是她脑补出来的,居然与事实差了八九不离十。 何主簿听得几乎要目眦俱裂,怒发冲冠。他当初是担心唐家对陈氏不利,还特特提醒了小鱼,又将名贴交给她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这不时来得如此之快,而唐家更是丧心病狂到不止陈氏,连小鱼也不放过。 “禽兽不如,真是禽兽不如!”何主簿背着手在屋里急促地打转,愤愤地骂道,“虎毒尚不食子,这唐家人为了财帛先是令子停妻别娶,又要谋算儿媳孙女的性命,较之虎狼亦不如。早知如此,当初根本不该让他们将你们接去涪川。” 殷 娘子冷笑道:“当年唐家四子入赘到吴松县时,万家送了八十八担彩礼,咱们在涪川县人尽皆知。虽然儿子入赘不是多大光彩事,也不便请大人们去观礼,但咱们知 县大人又不是瞎子聋子,这事他一定是知道的。要我说,我们那刘知县也不是好人,跟唐家合着伙的骗人家孤儿寡妇呢。” 这话说得极刺人。 唐明诚如今已明证未死,只是另娶了他人,殷娘子把小鱼称作孤儿,把陈氏当了寡妇,那意思可不就咒唐四郎死了嘛。 唐小鱼擦了把眼泪,大哭过一场,身上的担子觉得瞬间轻了不少,她的心情也平复了下来。 她把陈氏扶到一旁坐下,然后走到何主簿的身边说:“大人,这事您看我们要怎么做?” 她对大齐的律例一窍不通,她和陈氏虽然从唐家出来了,但今后要怎么做她还是心里没个底。唐明诚虽然给了放妻书,但他是从唐家入赘到万家去的,他写的放妻书是不是合法?若唐家长辈不承认,她和她娘是不是将来还得回到那个吃人的家里去? 这些她都得问清楚了。 何主簿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温言对唐小鱼说:“你和你娘先在此宽坐,我让仆妇送点茶水点心来。我这就去找知县大人,与他商议商议。你放心,我江陵县上下定是站在你们母女这边。我江陵县的人,断不能由着旁人欺负了去。”说完,跟陈氏要了放妻书便匆匆离去。 唐小鱼松了一口气。何主簿此人心思细密,为人通达有智计,他既然能这样说,必是有本事能保全的了她们的。就算走正途保不了,想来他也有旁的法子能护得了她们的周全。 母女二人方才痛哭了一场,将这些天的憋屈愤怨都化作泪水排了出去,心里头敞亮了不少,似乎原先那些压在心头的重石也不是什么天大的难烦事了。 陈氏整理衣衫鬓发,再次郑重向殷娘子道谢。她一个妇道人家,偏有这样的侠义心肠,抛下生意亲自护送她们回江陵县,又陪着她们入衙找人,陈述因由。便是一般男子,遇上这种事也说不得大多是避到一旁去,何况她一个有家有业的女子,肯这样为她们母女出头。 殷 娘子侧身避了陈氏的礼,将她扶起来说:“姐姐不必这样客套见外。女子在外本就生而艰难,你一个妇道,独自将女儿拉扯长大殊为不易。小鱼姑娘献上玉薯,让百 姓遇灾时也能有粮吃,不知能救多少条人命,这本就是天大的功德。此事但凡胸中有一点热血的人,都不能不伸手相援,姐夫为人仗义,关系也多,有他出力,你们 只管在江陵县安心住下。那唐家人再怎么闹腾也没法子把手伸到江陵来。”她冷笑一声道,”便是来了也莫怕,只管打瘸了他们的狗腿再撵出去也就是了。“ 这殷娘子快人快语,前头才叫了陈氏姐姐,后头又喊何主簿姐夫,小鱼还没反应过来,陈氏却是一下子红了脸,举起袖子把脸给挡了。 殷娘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话不妥当,不过这屋子里总共也就三个女子,也不怕会传到外头去,于是举了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笑着说:”瞧我这张嘴。“ 陈氏也知道殷娘子这是无心的,二人对视一眼,俱都笑了起来。 小鱼也不知道她们笑什么,不过见娘总算展了愁眉,看着是要将那事揭过去了,心头一松,也跟着笑起来。 过了不久,黄知县带着何主簿和左县丞匆匆过来,不等陈氏和小鱼行礼,就先破口大骂了一通涪川县的刘知县。 ”既已有了放妻书,一切都好办。“黄知县对陈氏说,”本县已使人快马送信给京城府衙,先将你与唐四郎的婚书调出备案。“说着,将何主簿先前收走的放妻书交还给陈氏,”这文书你先收着,衙门那里已经在做文书,做好之后便会送一份回京城留档。自此你与唐家再无关系。“ 陈氏感激之极,又给大家行了一圈礼。 小鱼真心觉得她们命好,当初能落脚在江陵县内,阳明村的乡亲,大杂院的邻居,江陵县上上下下的官差们,都是淳朴良善之辈,都是拿她们当自己人的。 若是当年她们落在涪川县,就涪川县令那样,估计她娘和她早就成一堆白骨了。 这世道上,还是好人多,极品少。 唐小鱼给黄知县磕了个头说:“知县大人,我和我娘的户纸就落在江陵县吧,我们自此之后就是江陵人氏了。”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一刻,唐小鱼真真切切的有了体会,她真实地融入了这个未知的时代,成为了真正的唐小鱼。 ☆、第48章 病害 为了防止意外,左县丞特意让班头挑了几个机灵的下属将陈氏母女送到城西的宅子里去。何主簿说等到文书办好,陈氏母女的落籍地改入江陵县之后,他再 把房契改到陈氏名下去。此时距她们离开江陵不过三日功夫,大宅院里的住户只搬过来三家,不过宅子里外都打扫干净,收拾利索了。 见到唐小鱼回来,大家都吃了一惊。他们本以为陈氏母女这一走,三五年怕也见不到了,没想到这么一错眼的工夫人就回来了。 洪大叔夫妻将人迎进去,先安置下来,之后才从唐小鱼口中听到了事情的缘由。 又是愤慨又是叹息,男人们不好说什么,只留下媳妇们围着陈氏宽慰。 “婶 子们婶子们,我娘已经不大在意了,您几位就别再说了。”小鱼嘻嘻笑着给几个大婶作揖,“其实现在也挺好的,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了。咱们照过咱们的好日子,那 些破事儿随风飘了也就是了。这两天亏着大家帮忙把屋子拾掇出来,不然我跟我娘回来都没地儿好住。一会我下厨,做几个好菜大家一起吃吧。”说着又摸了一角银 子出来,“李婶,让我柱子哥去打几壶好酒来给叔叔伯伯们吃。” 媳妇们见陈氏和小鱼这样想得开,心里大石也落下了,当下热热闹闹地去做了席,几家人并在一张桌子上吃喝了一顿了事。 有江陵县的众人做主,陈氏和小鱼也安心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早,小鱼就想着要跟娘回阳明村看一看。 “那玉薯将要种上了,大家伙儿这是头一回种这东西,我还是得回去瞅一眼才行。万一出差错可就不好了。” 小鱼这么说,陈氏当然点头称善。她也许久没有回村子里,正好趁着这机会回去看看乡亲们。小鱼拿了些银子出来,一大早先跟陈氏到街上买了不少花布尺头,又去了果子铺买了各色糖果子,打了大大的一包,两个人便去雇了辆大车打算回村子里去。 左县丞派的差役一直守着大宅,见这娘儿俩要出去,便要跟着走。 “大人吩咐了,这些日子要勤守着,不能出意外。”四个差役跟着车后头走,凭陈氏怎么说也不肯回去,“咱是领了差事的,头儿在县老爷跟前拍了胸脯子能护了您二位周全,既然这是咱们兄弟的职责所在,您就别难为咱们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对旁人的好意自然不好再推却。想偷偷塞点钱也被他们给婉拒了,小鱼只好跳下车,给他们一人买了几个大包子并一壶烧酒,“叔叔们垫个饥吧,等我们从村子里回来,我做几道小菜再好好请你们几位喝酒。” “那敢情好,谁不知道小鱼姑娘的好手艺。”几个差人笑了起来,“这些天吃不到你们唐家铺子里的黄金棒和小笼包子,可让人馋坏了。” 另一个人忙插嘴说:“可不兴叫唐家铺子了。小鱼姑娘,你们那铺子要改名儿了吧。” 唐小鱼还没说话,陈氏却笑了起来:“改什么名字,那铺子就是小鱼的,随了她叫唐家铺子也没什么不妥当,就还是那样吧。” 几个人在车外,娘儿俩在车里,一路上说说笑笑的,近晌的时候已经到了阳明村。 见着是陈氏和小鱼回来,村里的人又惊又喜,她们刚在村口下车,已经有人飞奔着去给杨三爷报信儿去了。 原先藏于大窖的第一批种薯除了江陵县留了两千斤,剩下的计划着先分给江陵县附近的四个县。随着种薯发下去的,还会有小鱼写的育种播种的注意事项。因为是第一回大批量种植,韩知府也是加了十二分的小心。他人现在还在京城里没回来,却已是将文书先行下到各县去了。 这四个县里挑选试种的村庄也是离江陵县最近的地方,且由官家挑选庄户,统一栽种统一管理。因玉薯出自阳明村,管得倒没有别的地方那样严格,由杨三爷做主,给每户都分了五六斤种薯,让他们跟着杨进宝学着育种学着种。 现在还是种少,家家只在屋头田边种几棵,但以这玉薯的高产,很快种薯的数量就不会再让人发愁了。 杨三爷亲自出来接了小鱼母女进家,互相问了好,小鱼将她们给村里人带的礼物都让人搬了过来。都这么熟了,虽然小鱼现在名扬在外,但在杨三爷眼中,她还是当年那个瘦瘦小小,跟着陈氏一路乞讨进阳明村的小丫头,连客套都用不着。很快的,大场院里到处都是孩童的笑声。 陈氏与进宝媳妇原先关系就好,这时两人自是携手进了里屋一叙短长,杨进宝则是拉着小鱼便去看他们新垒的育苗室。 地上用上好的青砖铺着,下头埋了通热气的管道,天冷的时候在屋旁的灶上生火,热气便能顺着管道流淌,让整个屋子暖和起来,这原理跟北方的热炕差不多。 屋子里头搭了竹架子,一层层铺了厚厚的湿沙土,土里埋了新分的芽块。 小鱼细细检查了一下,这屋里头的温度和湿度控制得都相当好,可见杨进宝下了大功夫。小鱼又去看了备种的地,已经深耕细锄过了,又下足了积肥,看着应该没什么问题。 土豆因是切芽培育,切口很容易腐烂。培出的苗种到地里也容易发生根腐病。好在杨进宝之前得了小鱼的信儿,多积了些草木灰,大半下到田里育肥,手头还留了不少。小鱼让他把草木灰加水化开,把育好的苗连着块茎一同浸一浸,这样以后发生根腐病的机率会降低很多。 两人蹲在地头说了好一会子话。 那边进宝媳妇叫着要吃饭了,小鱼这才站起身,掸了掸裙子上的土,正要跟着杨进宝回去,眼光这么一扫。 “咦?” 她走了几步,下到隔壁家的田里,从绿油油的稻田里拔了一根稻子出来。 “咋了?”杨进宝回身望着她。 小鱼看着手里那根稻苗,绿色的茎叶上有几块不起眼的黄灰色斑点,越是靠近根部,那灰斑颜色越浅。她不觉皱起了双眉。 “小鱼?”杨进宝又在叫她。 “哎,叔啊,你等我会。”她把裙角掖到汗巾里,甩了鞋,赤脚下到田里,这边拔一棵,那边起一株,远远的正过来下田的主人家瞧见可不乐意了。 “谁啊谁啊,怎么祸祸庄稼!”那男人扛着锄头就冲了过来。 “这么多啊。”小鱼连头也没抬,手里抓着一把刚结了穗的稻子蹲在地头喃喃自语着。 “是小鱼啊……”那男人跑到近前,才发现肥了胆子敢拔他家稻子的人是唐小鱼,一旁还站着神色尴尬的杨进宝。 “我说小鱼,你干啥呢,怎么拔我家稻子!”虽然看着了拔苗的人是小鱼,那人也没减了气势,把杨进宝扒拉到一边去,指着她说,“你瞅瞅瞅瞅,这拔了这么多棵呢,糟蹋了多少粮食啊!” 唐小鱼口中念念有辞,像是没听着一样,光着脚又要往别家跑。 “这是怎么了?听不见人话?”男人怔了一下,拉着杨进宝嘀咕,“小鱼这不是又傻了吧。” “你才傻呢,怎么说话的你。不就几根苗吗,至于这么说孩子。差了粮食我杨进宝补给你!”杨进宝平时不声不响的,其实是个直肠子硬脾气,他对小鱼信任那就是百分百的信任,最见不得有人置疑她。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男人知道杨进宝的驴脾气,连忙摇手,“这不就是顺嘴突鲁了一下开个玩笑嘛。” “玩笑可不是这样开的,你也不怕老天爷罚你!” 杨进宝还要骂几声,突然见着小鱼远远在站在别人家田里招手叫他。 “叔,叔,快点过来!” 杨进宝撇了那人,快步跑了过去。 男人也撂了锄头,跟着一道跑了过去。 “我瞧着田里头的稻子怕是有病了。”唐小鱼站在泥地里,手里攥着一把被她连根拔起的稻子,指着上头的白斑和灰斑说,“你看,这田里也有了。” 杨进宝拿过她手里的稻子看了看说:“这,还行吧,你看这苗还是很壮的。”迟疑了一下,他也弯腰去翻看田里的稻子。 看了一会,他直起身,脸上神色不大好。 “我叫大伙儿都到田里看一看。”如果只是一两棵叶面根茎上有这样的灰斑,只要拔掉就行,但他刚刚看了一下,十棵里差不多有四五株叶子上都有了这斑。 “应该是刚发病。”唐小鱼看着手上的苗,看起来像是灰斑病初期症状,现在治还来得及。若再晚一些,大田里都扩散开,只怕不等灌实了浆稻子就全要伏了。 今天开春少雨,本就误了农时,现在种下的稻子差不多就是各家的口粮容不得有误。杨进宝连顿都没打,与跟过来的男人打了个招呼,两人分头去各家叫人。 这一查下来,大家后背都出了冷汗。 原本都以为只是零星的小病,下田的时候,见到有枯得厉害的,不过一拔了事,没想到这病传得这样快,田里有不少都生了灰斑。 小鱼叫大家多备草木灰,和着生石灰配成药水,贴根洒一遍,又让人包着头脸,将药水对着稻叶洒一回。 “也不用慌,这病才起,能治得的,只要现在压下去了,总能打得着粮食。”小鱼深知粮食对农民的重要性,灰斑还算好,如果是起了稻瘟那才叫人绝望。只怕乡亲人辛苦半年,最后只能得把子白穗了。 原本小鱼和陈氏只打算在阳明村看看就走的。因为小鱼发现了稻子灰斑病,母女俩又在村子里住了两天,眼见着她和杨进宝商量着配出来的药有效果,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灰斑病本就容易传播,加上气候因素,能在阳明村出现,只怕这病在别的地方也存在。小鱼回去的时候带了几棵病株,没回大宅子,直接进了县衙。 黄知县得了信儿,也是骇了一大跳。 原本以为开春的一场大旱消弥了,没想到后头还有稻瘟等着他。这刚放回肚子里的心又被拎了起来。 “大 人也不必太过担心,这不是稻瘟,不至于令到田地绝收。但是这病如果不能及时治好,一定会造成减产,而且减得也不少。”小鱼说,“我想请大人先发文到下头的 各村子,让他们赶紧自查一下田里有没有出现此类病症,如果没有那最好,若是有发现,少量染病的植株一定要立刻拔除烧毁,如果已经染了大片,务必要照着我的 方子配好药,根基填埋,叶片喷洒。” 黄知县连连点头,叫了何主簿去发文。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心里头不放心,对小鱼说:“本县打算去各地走走,看一看灾情。”说着,他拿眼看着唐小鱼。 唐小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说:“还请大人带着小鱼,我也想实地看看情况如何,如果有别的病,我那方子可能还要改一改。” ☆、第49章 收账 小鱼跟着黄知县这一去就是一个月的时间。 因为她是跟着黄知县一道走的,食宿安全方面陈氏自然不用担心。趁着这空儿,她已经让原先大杂院里的人全都搬进城西的宅子里,停售了许久的唐家早食也再次供应了。 此时陈氏和唐小鱼的新户纸已经办好,她们正式落籍在了江陵县,放妻文书已经备了案,京城府衙的公文回来,那边已经明确解除了陈氏与唐明诚的婚姻关系。这让陈氏彻底松了口气。 她这回算是跟唐家彻底断绝了关系。她再怎么过都跟唐家没有半点瓜葛了。 过了一个月,唐小鱼跟着黄知县才回了县衙。黄知县微圆的双颊陷了进去,人看起来倒是精神许多。唐小鱼因为一直在外头跑,被晒黑了不少,不过也是精神奕奕的,整个人都往外发着光一样。 “此番多亏了有小鱼在啊。”黄知县坐在后衙,喝了口热菜长长叹出一口气,对着何主簿和左县丞笑着说,“你们不知道,亏得小鱼发现得早,不然咱们县里不知有多少家要喝西北风呢。” 左县丞笑着说:“要不怎么说唐姑娘是咱们县的小福星呢。” 黄知县哈哈大笑道:“可不是,他们原先还不信,以为本县诓哄他们,不好好细查。要不是本县一个村子一个村子亲自去看,也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家因轻忽而遭灾。原本半个月就能回的,结果本县和小鱼被邻县拉了去,非要小鱼帮着他们也看看,这才耽搁了行程,到此时方回。” 何主簿双眉微蹙道:“也是,本县有灾,相邻各县只怕也躲不过。此事要不要告知府君大人?” 韩纶前些日子刚回巴郡,府衙公事堆积如山,这一时半会怕是来不及顾上其他。 黄知县捋了捋胡子说:“汉庭不用担心,本县与相邻几县的知县已经说好,大家一起送信给韩大人,现在信应该已经递到府衙了。韩大人向来注重农事,知道此事一定不会轻忽的。” 这边他们商议着公事,那边唐小鱼已经回到了家里。 陈氏亲自打了热水让唐小鱼洗去风尘,她搬了个小凳子给女儿洗头发,本来挺心疼小鱼掉的肉,不过见她闪闪发亮的双眼时,那些心疼和埋怨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 “你啊,一个女孩子家家,怎么这么喜欢种田。” “那是,农业是第一生产力嘛。”唐小鱼舒服地泡在木桶里,头仰着让陈氏给她浇水,”大家都是一样的,手上有粮心里不慌。咱们是老百姓,老百姓最大的愿望不就是肚里有食,身上有衣,天下太平,无兵无荒吗。只要地种好了,大家都有饭吃,谁还会没事生事啊。” 唐小鱼转过身,扒在木桶边上看着陈氏说:“娘,我这次出去,才觉得自己是真正有用的。你都不知道他们叫我什么。” 陈氏含笑看着她:“叫你什么?” 唐小鱼洋洋得意地说:“他们叫我农神小娘子呢。” 陈氏失笑,抬手在她湿漉漉的脑袋上敲了一记。 “不管是什么小娘子,让他们保住了口粮,不会有人饿死……娘,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唐小鱼笑嘻嘻地问。 “我的小鱼厉害,最厉害了!”陈氏笑着在女儿头顶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果 然,韩纶收到下属几个县的信后,第一时间安排了府衙的人将信息传到下属各县去。一是着令各县治下严查所种稻谷有无病害,二是将小鱼的药方子发下去,让各县 备齐所需草木灰和生石灰,有病治病,无病防病。同时又亲手修书着人递去给相邻的江州府,将巴郡的情况细述给江州知府听。 这一切都做完了,韩纶摸着胡须看着案上江陵知县递来的信陷入了沉思。 唐小鱼,说起来他也许久未见到了。 唐小鱼并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惦记着她,满足地睡了一觉之后,她起床后便到唐家铺子去帮忙。 唐 小鱼和陈氏商量了,唐家铺子以后便交给洪大叔他们打理,她把几样早点的做法配方教了他们,以后每年唐家铺子的收益她收两成,当做铺子租金和技术入股。这手 艺只教给大杂院的人,他们经营着铺子,大家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风里来雨里去的赚那几个活命钱,日子能过得更宽裕。 搁着以前,小鱼和陈氏一无所有的时候,这点做小吃的技艺便是她们安身立命的本钱。不过以前是母女二人起早贪黑的摆摊子,做点心,现在唐家铺子光灶上已经又添了三四个新人,那点技巧配方传出去也是迟早的事情。 更何况小鱼的心不在开铺子赚钱上头。 她如今有大宅子住,有银子花,更重要的,有上好的良田坡地水塘六百多亩,只要想想大背包里藏着的那些种子,唐小鱼就够热血沸腾了。就像她曾对江陵县说的,小吃那是小道,她有更重要的大道要走。 为那些曾经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对她伸出过援手,给过她帮助的乡亲们,培育出高产的粮食,四季不断的新鲜蔬菜,找到最合适的种植方法和方式,让他们人人能过上好日子。 在家歇了两日,黄知县让人来叫她,说是太平山庄顾家十三爷要带她接收那六百亩赐田。 听着这个消息,唐小鱼欢呼了一声,周身的疲惫都一挥而去。 原本黄知县说他会陪着唐小鱼一起去收地,但此时他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亲自去办,且顾家家大业大,十三爷又是办事稳重仔细的,不过交接田亩,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因此便让左县丞陪着唐小鱼去。他和何主簿二人则请了陈氏去了县衙。 唐小鱼只是一琢磨,便知道知县大人要办的“大事”是什么了。 如今陈氏和小鱼已正式落户江陵县,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赐给陈氏的亲笔立屏怎么还能放在唐家?! 名不正言不顺!要不是突然出现大面积病害,他和唐小鱼跑遍了全县,他早就带着人马杀到唐家,把东西全全拖回来了。 有知县大人亲自出面去到唐家要东西,唐小鱼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只要一想到唐家那几个婆媳心疼肉疼浑身疼的模样,唐小鱼心里就跟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酪子一样。 爽! 被请到县衙的陈氏听了黄知县的用意,也不矫情,提笔“唰唰唰”就把她们带去唐家的一应物件都列了个清清楚楚。 黄知县将手里的清单抖了抖,捋着胡须挑着眉毛笑了笑,对陈氏说:“陈娘子放心,本官定会将上头列的东西一件不落地给你拉回来。” 陈氏微微一笑,对黄知县福了福说:“小妇人一切都仰仗父母官大人了。” 她现下是江陵县人,黄知县自然当得起她一声父母官老大人。 一旁的何主簿看着她,觉得不过一个月不见,陈氏有如褪茧而生的蝴蝶一般,原先眉间带着的一丝悲苦怅惘寂寥绝望之意尽皆消失不见,平就十分清丽的面容上增了不少光采,整个人都显得熠熠生辉,竟如双十年华的年轻女子一样,周身都是活力,吸着人让人挪不开目光。 黄知县笑着问道:“陈娘子要不要随同本官一道过去唐家?亲眼看着,也免得人家拿了假货糊弄。” 陈氏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说:“都是御赐之物,唐家没这样大的胆子敢偷龙转凤,即便想,也拿不出趁手的假货来。”至于她们自己的东西,左右也不值多少,唐家人若这点小便宜都想沾,那也就真的是没脸没皮了。 以前包在她身上的壳子一旦打破,她的眼界跟以前自然不同,觉得天宽地阔,唐家那点儿破事儿如今真的不是什么事。 江陵县知县带着主簿亲自去涪川县唐家去要东西,这脸打得是“啪啪啪”的,不止是唐家,就连那位刘知县,只怕脸也要被扇肿了。她只要安心在家里等着清点东西就好,何必要亲自过去,将本来的公事变成私事,让唐家有机会再往她头上泼脏水,跟她胡搅蛮缠? 黄知县没想到这层,何主簿却是想到了。 “大人放心,下官家里有典当行,好歹也有点眼力,我把掌眼先生一起带上,保准不让人用假货糊弄了。” 刘知县现今日子不好过啊,自从唐小鱼回了江陵县,他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顺溜。 涪川县也分到了种薯,他特地请了县里最有名的种田把式,精耕细作,照着上头发下来的育苗法子盖了育苗室,把这些薯种当祖宗一样伺候着。 可 是头一拨育苗就出了事,那苗育出来瘦细黄,听说是得了根腐病,头一批的苗只育出来二三成,移到地里成活率更低。试了几回都不能成,下头也不敢再试。想着去 请唐小鱼来看看,谁成想唐小鱼跟着黄仲明出去了压根见不到人。他只得让人将种薯先存着,又派人到其他各县听说成功育出种苗的地方去取经学习。 没过多久,韩纶回来了。也不知他从哪里听说了唐家的事,老大人给他发了一封私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枉读圣贤书,一点文人意气的风骨也没有,白做个贪利忘义的小人,只差没直接写个助纣为虐了。言辞之间都是浓浓的失望和愤怒。 要说刘知县才学能力俱佳,他在涪川这些年做得也算有声有色,韩知府对他一向还是比较看重的,所以他才会有与黄仲明一较短长的心思,会因为听闻黄仲明将来要接韩知府的班而心生不甘。 这事除了黄仲明,谁还能知道得清楚又能捅到知府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去? 刘知县觉得自己被唐家坑惨了,多年的努力就因为自己一时的鬼迷心窍付诸东流,为官的再没有什么比在上司心里留个污名更悲催的事了。 觉得自己官途无望的刘知县将自己肚子里的一团怨气自然都发在手下人唐明德身上。 你丫好端端非要提唐小鱼是你们赶走的侄女做什么? 你丫接了人回去不好好供着,却惹出这么多麻烦还是人不是? 你丫一屋子棒槌,从上到下,从老到少,没一个通透。早知道你们都那样蠢,老爷我何苦费那心思又得罪了将来的上司! 于是刘知县寻个由头,把唐明德的公职给撸了个干净,一脚将人踢回了家。 这还不算,没过两天,唐家老爷子唐万山的里长一职也丢了。 冯氏在家哭得震天,还没缓过气儿来,县衙里头又来人传信说,江陵县县老爷和主簿大人已经到了涪川县衙,本县知县正陪着用茶,等过了晌就要过来唐家接收陈氏留在唐家未及带走的东西。 来 人扔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纸糊在唐明德脸上,冷笑一声说:“唐大爷快让您母亲按着单子把东西都清理出来准备好。咱们县太爷可在人家知县大人面前拍了胸脯的,这 上头列的东西,一样一件都不能少不能缺。给你们顿饭的工夫,赶紧的,若是有缺损的,想法子补上。人家可是带了掌眼先生来的,别想着弄点子啥猫腻糊弄。到时 候让人逮出来,丢脸子的不止是你唐家,还有咱满涪川县的脸面呢!” ☆、第50章 应得 冯氏听到信儿的时候,眼珠子直往上翻,一口气憋不上来,好玄没晕过去。 这几年攒出来的涵养功夫全都泡了汤,唐家老太太披头散发地坐在院子的泥地上,拍着大腿嚎,边哭边骂陈氏那对丧良心的母女,骂得狠了还抽自己嘴巴子,拿脑门子去磕泥地面儿。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对冯氏来说,吃到嘴的落了肚儿的都是她的,既然那些东西已经被锁进了她的小库房,再没拿出来还人的道理。 唐明德跪在她旁边不过劝几句,就被她啐了一脸的唾沫。 “我是缺了八辈儿老德了,才养出你们几个不长进的东西出来,眼见着三十好几的爷儿们,连个饭碗都捧不住,还拖累你老娘老子受这样的屈辱,我当初怎么不把你按到尿桶里溺死!” 唐明德拿袖子抹了把脸,可怜兮兮地说:“娘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谁也不想这样,当初说的顺当,偏这么倒霉让老四两口子撞上来。还是老四不懂事,傻了吧叽把放妻书写了,又让陈氏溜了。儿子我的差事也丢了,我这要找谁说理去?” “呸! 要不是你多嘴多舌在县太爷面前说起小鱼那死丫头,我们能这样?!”冯氏捏着拳头使劲儿砸着大儿子,想想又哭起来,“我那老些银子哟,那老些宫缎子哟,还有 太皇太后的立屏哟!这是要拿我的命走啊!那两烂心烂肺烂肚肠的贱婢,不识好歹的狗杂碎!早知道当年就该一碗药将她娘儿俩全都药死了省事!” 我的娘啊,就算您老这么想也不能这么说啊!唐明德出了一脑门子白毛汗,急忙拿手去捂自己老娘那张怒极乱放炮的嘴。 “您要疯也别拉扯着一家子疯。”唐明德也急了,“如今两位县老爷都要来,您快点儿把仓库钥匙拿出来。那些都是御赐之物,您留着又不能用。但凡坏了损了全都是咱家的罪过。他要拖走就拖走吧,您可别犯了糊涂,为了一堆用不了的银子把咱家这么多口子的命给搭上。” “难不成让我把这老些银子白白送给那对贱婢?!”冯氏散乱着鬓发,双眼满是红丝,神色已有些颠狂,“让她们先弄死我!让天下人看看,这天底下还有这样不孝顺不仁义的畜生!” “来个人,把她这张嘴给堵上了!”院门外头一声断喝,却是唐万山回来了。 老爷子不过一个月的功夫脸上老相了不少,本只是半白的头发现如今也跟全白的差不离了,脸上皱纹深刻,让他板着脸添了几分凶气。 冯氏一见老头子回来,拍着腿哭得更凶:“你瞧瞧你那些没出息的儿子哟……” “还楞着干嘛,堵上堵上,还嫌咱家不够丢人!”唐万山自打丢了里长的职,自觉没脸见人,更不乐意留在家里看着婆娘儿子哭吵闹心,这些日子只要天亮着就在地里头蹲着,等闲是不大进屋的。 冯氏虽然泼辣,但这一家之主到底还是唐万山唐老爷子,见丈夫发狠,冯氏也有些发悚,这才收了声从地上爬起来。 “不能就这么算了啊!”冯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着唐万山的后头哭,“如今老四媳妇心里头怨了咱们,不管怎么去信都不肯回来,连孙子孙女都不许咱们瞧了。咱们家这些底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没有老四那儿接济哪能维持成这样?” “那你就能霸着别人的财物不还了?你还要不要你这张老脸啊!”唐万山骂道,“有多大碗吃多少饭,咱们是庄户人,指着手里头的地过日子,你又是买小子又是买丫头,手里没二两油就开了大灶,该!活该!” 冯氏被他说不服气:“敢情这福就我一人享的,你们都没享受是不?这么些年我吃糠咽菜地伺候你们老唐家人,给你生了儿子闺女,养活孙子孙女儿的,倒还是我的罪过了?唐万山,你说话拍拍良心,我可没半点对不起你们唐家!” “扯这些干啥玩意儿!”唐万山烦躁地磕了烟袋锅子,把烟袋杆插回腰上,“快去洗脸梳头,一会县太爷来了见你这样像什么话!” “命都要没了,要脸面做什么!”冯氏怒气冲冲地骂道,“他们还有脸上门来要东西,我啐他们一脸!” “怎么就不能要了,那是人家的东西!”唐万山拔高了嗓门儿。 “那是唐家的!唐小鱼她姓唐!”冯氏也吼。 “……”唐万山眼中黯了黯,是啊,原本是嫡嫡亲亲的孙女儿,就这样生生被他们推了出去,“老四已经给了放妻书了,她也跟她娘走了。” “走了她也姓唐!她身上流着我们家四郎的血,流着你的血,我的血,她就算死了也是我们唐家的鬼!”冯氏理直气壮地说,“东西不还,我还要告她忤逆不孝!” “告个屁!”唐万山吐了口唾沫,“当初是咱们把她们逼上的绝路,现在人家发达了,就要贪人家钱财,世上没有你这么皮厚的。你就给我安生地回屋待着去,再敢这么没脸没皮出来闹腾,看老子不削死你。” 唐万山这人是属驴的,平时不声不响,轻易不发火,但要是脾气真上来,八头牛也拉不住他。别看冯氏把持着家里内外大小事,但那是唐万山不稀得管,但凡哪件事他要是发了话,唐家就没有能说动他的。 跟他过了快四十年的冯氏对唐万山的的脾气自然是了解的。不管心里头再怎么膈应,老爷子既说了这话,那就是铁板钉钉不能改的。陈氏和小鱼那些个宝贝她就真保不住了。 前头坐在地上发飙那是哭给儿子和下人们看的,不过是发泄心中不满,逼着儿子去出去挺她,现下冯氏老泪纵横,这回是真的哭,心疼的! 唐 明德见老娘终于老实下来不闹了,也是松了口气,一边扶着冯氏起来,一边劝她:“娘啊,您也真是的,别看那老些银子,那些银子可是咱们能动得的?那些是宫赐 银子,使又使不得,换也换不成,占着咱家的库房还要咱们担着小心。万一这些银子赏赐之物少了坏了,全都要算在咱们头上,不值当啊娘。” “那就白白给了那对贱蹄子不成?”冯氏一边抹泪一边不甘。 “不给能行吗?”唐明德苦笑一声,“您也瞧着了,就因着老四的事儿,儿子我丢了差事,爹也当不成里长了,老四媳妇又跟咱家断了来往。您还要怎么闹腾?让知县大人在江陵县来的大人面前没脸子?咱家能落什么好?东西守不住,还要得罪父母官。罢了,认了吧。” 冯氏一阵气苦,捂着胸口默不作声。 等刘知县带着黄知县和何主簿来到唐家时,冯氏倒真没闹起来,因为唐万山一声令下,把冯氏和魏氏、田氏婆媳三个都给锁在屋子里头了,只带着三个儿子和三儿媳妇出来迎接。 二话也没说,将库里的东西拉出来,一五一十交接给了黄知县。 这 其间只有大房的唐晓棠哭闹了一阵儿,起因不过是因那清单里头还有宫赐的十二对宫花,唐小鱼那日是亲手分了几对给姐妹的。现如今也要收回去,唐家大小姐舍不 得,抱着哭了许久,对着来收宫花的婆子骂:“这都是什么人啊,送出去的东西还往回要,她也好意思,不觉着手烫。” 最后还是唐明德亲手从女儿怀里把宫花抢了过来,放回匣子里交还给黄知县。 唐家搬了香案,几位大人给太皇太后的手书立屏磕了头行了礼,这才恭恭敬敬地将立屏请上了车。 黄知县这次来,本是想着狠狠抽唐家几巴掌的,结果看人家识趣的很,老老实实把东西全还上了,唐三媳妇汪氏左一个赔礼右一个道歉,眼泪汪汪楚楚可怜的,若是开骂倒失了风度。 左右把陈氏和小鱼应得的东西都拿回来了,他之前也狠狠训斥过了刘知县,黄知县于此行的结果也算是满意。 黄知县见事情办妥了,这便要走,刘知县哪里肯放,死拖着要他们回县城吃饭喝酒去。 二位大人你请我推,你拉我拽地在那儿练起了推手,何主簿在人群里扫见了蔫头耷脑的双生兄弟,看那年纪样貌,当是唐小鱼说过的那两个帮她们逃出来的堂兄了。 便觑着空儿,状似无意地踱过去,低声问道:“你们是唐百年和唐百龄?” 兄弟两个平日里是跳脱的,但见着官儿还是很害怕,瑟瑟缩缩要往后头躲。何主簿也不吓唬他们,笑着从袖子里拿了两个荷包,给他们俩一人一只。 “难得见着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子,送你们玩儿。” 兄弟俩这才活络了些,对着何主簿躬身谢了。 唐百年见大人们都关注在那边两位知县身上,并没有多少人在看这边,便压低了声音问何主簿说:“叔叔,你认得我家的小鱼妹妹吗?” “认得的。这东西也是她托我带给你们的,嘘,小声着些,别让旁人听着了。”何主簿眉眼微弯,于唇前竖了食指。 唐百年鼻子一酸,手里捏着那荷包问道:“小鱼妹妹,她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唐百龄眼圈也红了,跟着问道:“她是不是不认我们这些哥哥了?” 何主簿抬手摸摸他俩的头,笑着摇了摇头,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背着手又踱了回去。 县里来的大人们拖着财物走了,唐家众人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各回各屋去。唐老爷子叫了三个儿子和三儿媳妇去正院子里议事,唐百年兄弟俩回到屋子里,一起将荷包打开,眼泪唰唰地落下来了。 荷包里头装着一条足有三两多重的实心金鱼儿,翘头甩尾的十分神气。金鱼儿的旁边是一小块银牌子,上头浮雕着三个小人儿的像,两个男孩牵着一个个头稍矮些的小丫头。 唐百年将牌子在手里翻来掉去地看了几回,咧嘴笑了起来:“小鱼妹妹还念着咱们呢,她还认咱们这俩哥哥。” 唐百龄也高兴起来:“我就知道小鱼妹妹是个有良心的,她定不会忘了咱们。” 这兄弟俩将小鱼送的厚礼珍而重之地藏了起来,连自己爹娘那儿都没说,便当成是兄妹三人之间的小秘密了。 而刘知县,好不容易将黄知县再次请回县衙里,便是为了求黄知县出面,请小鱼来涪川帮着指点怎么种玉薯。 在刘知县说尽好话,伏小做低地求着黄仲明伸出援手时,唐小鱼正站在与阳明山相对的凤来坡上,手搭着凉棚看着已经属于她的一百多亩山地,笑成了一朵花儿。 ☆、第51章 顾家十三少 “那边好大的一片塘子啊!”唐小鱼兴奋地指着坡地底下连成一片的水洼地,乐得直蹦。坡地她看过了,坡度不大,向阳一片地势开阔,光照和土壤拿来种果树都是极好的。如今山地上还种着一些个桃树和梨树,顾家是将这果木连着地一道儿送给小鱼了。 坡地底下那块水塘很好,原先流花河因水灾改过一次河道,将这里淹过,后来河水又重回故道,给这儿留下大片肥沃塘泥。塘子不深,小鱼想着,有水的地方可以种藕养鱼,水少的地方拿来种水稻兼养鱼是再好不过的。 可见顾家挑这块地真是用了十二分的心,让唐小鱼特别感动。 “真是多谢十三爷费心。”唐小鱼笑盈盈地给身边的锦衣青年行礼。 顾家十三少单名一个浚,今年已满十八,相貌清俊,行止温文,看着去十足十的世家子弟,一点儿也不像暴发户地主老财。 唐小鱼第一眼见着他时,还以为自己看着了偶像剧里的青春偶像,那眉眼楞是比她来到这儿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俊出一条街去……呃,除了她在宫里头倒霉碰到的那个小荣王。 说起小荣王,若仔细瞧起来,十三少跟那小屁孩儿眉眼中还真有几分相似。 顾浚本就长得俊秀,人家玉树临风一样站在那儿,身后就算是片穷山恶水也是幅上佳风景画儿,这一笑起来更加如春风拂面,唐小鱼觉得眼睛都快被人家的一口白牙闪花了。 “哪里哪里,这本是应该的。”顾浚穿着一身天青色绣竹叶儿纹的直裰,腰间系着一条革丝缠青玉的腰带,坠着一只香包,一根扇坠儿,两侧各一只通透的青竹映梅的玉佩,这行头比一般富贵人家子弟的派头低调多了,但论风貌气度,比那一般的富贵人家公子要高出一大截子。 他指着山下那一片塘子说:“这儿原有二十三户佃农,是赁了这山地和塘子过活的。俱是老实本份的人家儿,跟了我顾家最少五年,姑娘若是能依旧将地赁给他们种,是最好不过的。” 那是最好,她如今有了地,自然最差人手。 “顾某知道姑娘出自阳明村,所以除了这片坡地和水塘,其余的田地靠阳明村很近,要不要现在过去看看?” 唐小鱼有点奇怪,既然顾十三少知道她出自阳明村,为什么不直接把阳明村的地交给她,而要挑周围的地。 她也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在去看地的时候,便直接问了出来。 顾浚轻笑了一声,手中玉骨杭纱扇在掌心敲了敲说:“正因为姑娘是出自阳明村的,才不好将阳明村的那块地交给姑娘。” 看 着唐小鱼困惑的目光,顾浚的笑容更加温和:“姑娘想,你在阳明村数年,与村人交情不浅,但其间必有亲疏远近,倒不是在下怕人挟恩求报,实在是人多了机心也 多,是非更多。到时候他们要租姑娘的地来种,勤惰好坏如何分析,赏罚催免因何而判?很多人可共患难而不可同富贵,实是因为此一时彼一时,人性趋利,日子一 长,少不得要将前些年处出来的情份消磨光了,岂不可惜?” 唐小鱼恍然大悟。 顾家十三少年轻虽轻,见识却 不浅。这句话说白了其实就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会有。以前她唐小鱼落魄艰难,人都有同情弱者的心理,拉把手,给口饭也不多费事。现在她一下子发达了,虽然 不会有人给她下绊子生事,但难免会有人嘴里发苦,心里泛酸。若成了东家和佃户的关系,心里更难平衡。如今她的地离着阳明村近,村人继续给太平山庄种田,不 靠唐小鱼吃饭,心中不会有抵触情绪。唐小鱼再帮着他们选良种,提高产量什么的,那时候村人便只会念着她的好了。 顾浚一派温润公子的气度,这事想得倒是周密。小鱼肚子里没那许多弯弯绕,人家帮她想到了,她得领这个情。 “顾少爷家里今年领了不少种薯吧,哪天我去你那儿看看育苗室。”唐小鱼痛快地说。 顾浚微微笑着,点头道:“蒙黄知县看得起,江陵县里的种薯都由我顾家负责了。另外嘉义和汉阳两县的试种,也均由我顾家承担。本来还觉得心中忐忑,有姑娘这句话在,在下可就心安多了。” 啧啧啧,再说顾家没背景,就连唐小鱼也不能信了。 试种玉薯这么大的事,要说顾家能吃下一个县能信,一口气吃下三个县,那是一般人家能做到的吗? 原来唐小鱼以为太平山庄只是江陵县的土财主,听顾浚这个口气,只怕顾家的产业很多地方都有呢。 试种玉薯能全权拿到虽然是好事,但压力也不会小。如果试种成功了,种薯育薯技术都握在手中,将来供应种薯或是直接供薯苗都是一桩大买卖,但若是失败了,经济上损失是小,衙门那边给的压力才是要命的。 顾家能给她尽心挑这么多好地,只怕早就把算盘打好了。不过小鱼并不在意这些。顾家有求于她,她也有求于顾家,这种事本就是两相得益,各取所需的。顾家拿出了诚意,她也真心希望土豆种植的推广可以顺利成功。 “江陵县分的种薯我大多放在阳明村试种,一来这儿离江陵县城近,小鱼姑娘人地两熟,来去便利,二来这里也是头一批种薯试种成功之地,想来可以事半功倍。” 唐小鱼眉头一挑,怪不得他不把阳明村分给她了,那儿土地适合种玉薯,也种成功过,顾家要试种,当然挑那里最为稳妥。 “呵呵。”唐小鱼笑了笑。 顾浚扇子轻摇,脸上依旧是云淡风清的笑。 看过顾家给的地,唐小鱼是相当满意的,在靠近阳明村的地方,甚至还有一座不小的宅子,是顾家一位经年的管事盖的私宅,顾浚做主,让那位管事迁了出来,将宅子也就手送了唐小鱼。 “我知道姑娘在县城中有处宅子,不过这儿到县里到底有些距离,这处宅子虽粗糙些,也勉强能够住人。以后小鱼姑娘如果需要回来住段日子,也算有个落脚的地方。” 唐小鱼不得不暗暗称赞顾家人会做事。地挑了最好的,送了佃户还送宅子,一应周全。做人情便做得充足,半点也不小家子气。像今日田亩交接的事,顾家原本派个管事的带着走一转过个眼就行了,偏人家顾家在巴郡执掌门户的十三少亲自来陪,这也算是一种人情投资? 唐小鱼对顾家动了好奇心,这番回去之后,向县丞打听了,才知道顾家的来头。 原来人家真的不是个土财主,暴发户,人家顾家也是有头有脸有身份有来历的。 先 成宗皇帝有位亲堂叔,世袭荣亲王爵,娶妻裴氏,便是小鱼先前见过的那位太皇太后的亲姨妈。这位裴氏给荣王生了一子二女,最小的那位郡主最初指婚安阳侯世 子,谁知道世子短命,郡主还没过门就病逝了。这位郡主也不知怎么的认识了一个商户子弟,要死要活的非要嫁入商户。因为太皇太后对这个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 表妹十分喜欢,便劝了荣王和荣王妃,给那个走运的顾家小子赏了个功名,让他尚了郡主。 但因为商人地位低下,爱如掌珠的小女儿眼瞎了非要嫁个商家子,荣王夫妇气得吐血,等女儿出嫁,就把女儿女婿赶回老家,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顾家一步登天,由个富裕商人变成了郡主的婆家。这位顾家十三少,便是郡主与顾家二老爷的嫡长孙。 顾家人一向识眼色,知进退,商业眼光又好,家里有位郡主坐镇,日子当然一天比一天红火。更难得的是顾家人谨守本份,行事低调,从没有族中子弟仗势嚣张的事情,所以无论上下,对顾家都十分尊敬,风评甚好。 唐小鱼听了之后恍然,怪不得这位十三少长得跟那位小荣王有点像呢,敢情这两位向上数的基因来源是一样的啊。 想了想小荣王那嚣张的小下巴,再想想顾十三少那温温润润的小眉眼,唐小鱼又摇了摇头,便是一样的基因,生出来的人性格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差了十万八千里的顾十三少此时已回到了他在江陵县的别宅,刚换了衣裳洗了脸,正坐在梨花木錾福寿纹大圈椅上喝着香片,就见一个小子鬼鬼祟祟地蹩进门。 “什么事?” “少爷,府里来人了。” “谁?”顾浚把手中的茶碗放下,眉头微蹙,喜福儿将嘴凑到他耳边低低说了一个名字,顾浚双眼圆睁,脸上闪过一丝惊愕,“是他?他怎么过来的!” “先去了泾州找郡主娘娘,打听着您现下来了巴郡,便直接骑马过来了。” 顾浚眉头皱着,脸上有几分不豫:“他既先去见了祖母,祖母怎么不让人拿了他直接送回京里去!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舅爷爷只这么个宝贝孙子,万一出了好歹岂是我顾家能担待得起的?” “有什么担待不起。”他话音未落,就听着外头清朗的声音,一人手里拿着一条小马鞭,趾高气昂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顾浚见是他,连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见过小王爷。” “行了表兄,你我兄弟,用不着这些虚礼!” ☆、第52章 小荣王 李放今年刚满十岁,虽然人人称他一声小荣王,但其实他身上并无爵位。他祖父荣王还在,父亲荣王世子也正年轻,论起来,应该叫他一声李大少爷才对。 但李放家里人口简单,荣王世子就他这么一个嫡子,全家上下爱他如掌上明珠,这小荣王还是从他祖父荣亲王嘴里叫出来的,他那位当皇帝的表叔也笑着跟人起哄,这么个“小荣王”的称呼就传开了,弄得人人见了他都要叫一声“小王爷”。 他穿着一身玄青色金鱼团花的箭袖,外头系一条玄金色薄纱缎斗篷,脚下踏一双乌绡云纹底的薄马靴,虽然年纪还小,但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自有一团英贵之气逼人。 他见了顾浚也不客气,直接在他手边儿坐下,不等下人奉茶,便拿了壶对着嘴喝了两口。 “渴死我了,这一路赶的。”他刚刚走进来的时候,可是扎巴着两条腿,走路的姿势像鸭子那么古怪。顾浚知道,这是李放骑马骑得久了,腿被马鞍子磨的。 荣 王家的子弟自小文武都要学,李放在七八岁上,骑马已是一把好手,但再怎么会骑,也不会一口气骑这么久。兼之十岁的孩子皮肤娇嫩,这一路赶过来,双腿内侧早 被磨出血泡来。若换了一般娇养的宗室子弟,这会子早哭爹叫娘了,李放却是没事人一样,也不叫苦也不哭疼,罗圈着两条腿坐在椅子上,嘴角咧了一下对顾浚说: “咝,能给我加个软垫子不?” 顾浚忙叫人拿了个厚云绒的软垫子,亲手给他垫到椅子上,又让人去请府里看值的郎中过来给李放上药。 李放摇摇手说:“没事儿,不过磨破点皮,我身上带着上好的药,一会泡个澡再换个药就好了。” 还泡澡呢,也不知道腿给磨成什么样了。 李放随身带了两个贴身随从,跟着他奔走这么久,虽是精壮汉子也累得够呛。李放还有话要对顾浚说,自然不会放这两人在身边,便挥手让他们下去洗澡吃饭歇息去。 顾浚叫人打了热水,亲自给他擦澡,见李放腿上还缠着绷带,知道这伤有了几天了,又是心疼又是气:“你明明都伤了,怎么还骑马,你也不怕疼。这么一折腾,以后落了疤可怎么好!” 李放咧嘴一笑,满不在乎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身上有几条疤算什么呢。表哥你怎么比我娘还啰嗦了。” 顾浚亲手帮他洗了头,到底没许他泡澡,只给他细细擦了身子,换了药,方抱他回了房间,放在床上。 “您因何事急急赶来?”顾浚拿了块干布巾帮李放擦头发,将下人们全都赶到院子外去了,“到底有什么事让你这样匆匆离京,跑到巴郡来找我?” 李放撇了撇嘴,手指头勾了勾,让顾浚俯身把耳朵凑过来,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 顾浚惊得手里头的布巾都丢了出去:“此事当真?” 李 放脸上冷得很,点了点头说:“千真万确。你知道的,滇南与我家有特别的传信渠道,事情惊动到我祖父那里,便假不了。祖父当日得信便进了宫,算算时间,那边 的奏报再慢也该递到京城了。六日前我从祖父那儿得的信儿,当时便收拾了行李赶来找你。你们顾家在巴蜀一地向有人脉门路,说不定能帮些忙。” 顾浚想了想说:“这事自然是要不遗余力。只是你身份尊贵,这样冒冒失失地出来,王爷和世子一定担心得很,你可留信给他们了没有?” “这不是着急吗,都失踪这么多天了,怕他出事儿。旁人来办我又不放心,于是留了书这样急惶惶的赶过来。想来再过一二日,父亲派的侍卫们便要找过来的,到时候咱们也有得用的人可以支使了。” 看着李放一脸不以为意的样子,顾浚叹了口气。 要 说李放出身宗室,身份尊荣,年纪又小,以他在荣王府的地位,轮着谁也轮不到他出来办这事儿。只李放年纪虽小,主意却大,说白了,就是自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 大的,任性的很。他与出事的那位交情深,所以才会不管不顾地自己出来寻人。若是他直接向荣王要差事,荣王怎么着也不能应的。 如今人都来了,他再说什么路途风险人心险恶还有什么用?只得帮着尽快找着人才成。 想想顾家在云贵之地有许多生意,藏边的茶马贸易也占了不少,若是真的出了事儿,顾家的损失可就大了。顾浚如今是顾家年轻一代中掌事的人,既然祖母叫李放来找他,便是将此事交给他处置的。顾浚揉了揉太阳穴,和声道:“你先歇着,我且派人出去打听打听消息吧。” “到了你这儿,我也总算能安心睡一觉了。”李放笑着说。 他自小富贵乡里长大,也从未受这么多辛苦。只是李放性情坚韧,又极好脸面,再苦再累也要自己撑着,并不退避。不过数日的工夫,原本团团的圆脸消瘦了许多,露出些许棱角,看着倒显成熟了些,不再那样稚气了。 李放这些日奔波,早就乏极了,洗了头,擦了身,躺在柔软的床上,这眼皮子就再撑不住了。不一会,便呼呼大睡起来。 唐小鱼可不知道也不会管顾家发生了什么惊涛骇浪的事儿,她回家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拿了些毛边纸,弄了根炭笔写写画画,忙了大半天才钻出来。 陈氏做好了饭菜,娘儿俩边吃边聊着,小鱼就提出来,想搬到顾浚送她的宅子里去住着。 陈氏摇了摇头说:“那边虽什么都是齐全的,但到底还是要打扫清理一番,那儿你人生地不熟,娘是可以陪着你去,但也不能一个偌大的宅子只咱们娘儿俩住。一应自用的器具家什都得准备,还得再请两个洒扫的婆子,再要请几个能放心的护院守着门户,这样方能过去。” 她 们母女都是女子,家里没个男人顶门户,顾家送的宅子离着阳明村还有几里路,万一有事,也找不到人帮忙。陈氏的顾虑是对的。只是唐小鱼拿了这么大块的地,心 中有不少想法要实施,哪还有耐心等着啊。她要种稻养鱼,藏在窖里的种子也不能再等下去了。眼见快入秋,她还打算试着盖个大棚温房出来,这样冬天也能吃到新 鲜的蔬菜。她要做的事很多很多,要照着唐小鱼的性子,真恨不得现在就搬过去让她下地呢。 陈氏知道女儿的想法,笑了笑说:“等知县大人他们从涪川回来再说吧。” 如是到了第二天,黄知县乐呵呵地带着车马,把从唐家收回来的东西一样不少地给陈氏送回来了。 唐小鱼乐得嘴都合不拢,亲自下厨整了一桌子好菜请黄知县和何主簿吃。黄知县着意显摆,将自己如何去唐家要东西的过程都说一回,听得唐小鱼眉开眼笑。 “何叔叔,那东西您帮我交给我那两个哥哥了吗?”唐小鱼给何主簿夹了一筷子醋鱼。 “幸不辱命。”何主簿眉眼微弯,“那两个兄弟,看着倒是憨厚朴实。” “这一家子啊,也就他们两个是老实人了。”唐小鱼叹了一口气,“要没他们帮忙,我和我娘现下是啥样还是两说呢。” 何主簿点了点头,举起杯:“这些事既已过去,便不用再提了。我先敬小鱼姑娘,你先是献玉薯有功,这一番又帮我们治了稻瘟,我代江陵县百姓谢谢你。” 小鱼连忙起身让开:“这可不敢当!” 何主簿笑着说:“小鱼既叫了我一声叔叔,这声谢自然是当得的。” 黄知县在一旁酸溜溜地说:“还是汉庭知机,这么快便能当小鱼姑娘的叔叔了。” 何主簿哈哈大笑,脸上尽是得意之色。 一顿饭,宾主尽欢。唐小鱼送茶上来的时候,便跟何崇顺嘴说了说她的打算。 “那个宅子我看过,修得很精致,也很齐备,里头修的有窖有库房,我瞧过了,有两间可以改了当暖房用来育苗,并不多费功夫。离着我的地也不算远,前后有三十多户人家,并不荒僻。离县里比从阳明村走还近一些呢。” 何主簿想了想说:“我知道你心急,不过也要准备好了才能搬过去。一来那儿你人生地不熟,四周街邻是什么脾性并不清楚。二来偌大一个宅子,总不能只你与你母亲二人过去,也太不安全,万一被小人所乘便要糟的。” 唐小鱼拍手笑道:“您跟我娘说的真是一样一样的。” 陈氏笑了一声,抬手在唐小鱼后脑上扣了一记。 唐小鱼吐了吐舌头,乖乖坐回椅子上。 何主簿啜了两口茶,忽尔一笑道:“这一时,我倒突然想了个法子,小鱼姑娘听听可还妥当?” 何 主簿家本就经商,何家这一支人口不多,事事以他为尊,他自小除了读书明义,也帮着父亲处理商事,脑子自然转得极快。唐小鱼有种田的天赋,这天赋不管是上天 赐的还是怎么来的,只从能种出玉薯和发现病害并能防治这一点上,就无人能够否认。她还有一手易牙绝技,把最普通的食材弄出美妙滋味来。这是人家的技术! 但小鱼最缺的是人手。 如今唐家早食铺子小鱼交给了大杂院的人去做,但种田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便能种得的,这其间还有诸多如佃户的管理、田地农具的分配、收成的计算统计收缴等一系列的问题,只靠着唐小鱼一个小丫头和陈氏一个妇人是万万做不得的。 旁人没有唐小鱼的技术,唐小鱼没有人手的支持。 何主簿笑了起来,将手中茶盏轻轻放下。 ☆、第53章 合作 何主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无他,说白了,就是劳动力入股。 “陈夫人只需管着家中事务,照顾小鱼姑娘的吃穿住行,小鱼姑娘呢,你便安心指点下头人种植育苗,我这儿调个能干的管事和一个账房帮你管着佃户。若人手还是不足,不拘短工长工,我帮你找。” “这这这怎么能行?”陈氏在一旁听了简直惊呆,何主簿出人出力,这怎么可以? “我这不是白出。”何主簿知道陈氏的意思,笑着摇了摇手指道,“我与你们虽熟些,但在商言商,我也不是白出这些人的。这些人的工钱薪水都要由你们发,咱们一年结一次,地里的出息我拿六成。” 唐小鱼眼睛一亮。 这不就是劳务公司外派人力资源?何大人的思想好先进!唐小鱼双手交握放在胸前,花了很大力气没让自己失态地笑出声儿来。 这点子太好了。 何主簿身为一县主簿,挑人的方面肯定没问题。既然他能拨自家的管事和账房过来,应该是能抵用的人。自己需要有人出工时,他能提供的人总比自己去街市上寻来的要放心得多,也容易得多。 陈氏听着却很是犹豫。这年头,还是讲究人要用自己的人。何主簿点子虽好,但手下的人不是自己的,到时候使唤起来只怕费事。万一出了岔子什么的,还会害了两家的交情。 唐小鱼将身子向前探了探,对何主簿嘻嘻笑道:“叔叔,您挑的人自然是好的,只是这出息要六成是不是多了点儿?” 何主簿微笑着看她:“小鱼姑娘,凡事得有人才成,何况这地里的出息,本就是靠人力,若不是念着咱们的交情,我本来是打算跟你要七成的。” 唐小鱼小嘴一撇道:“哪有您这样的,就算把地租给佃户家,我撒了手什么都不管,我还能收四成租呢。何况您只是派人来帮着管,地里头挑种、培肥、看天时什么的全都是要我来做的,您也好意思要六成去。” 何主簿笑着说:“我派人过去管,全按着你的意思去种地跟你全然不管扔给佃户们去种能一样吗?若仅如此,小鱼你还要住过去做什么?只需一年跑两回,收个租子也就是了。” 何主簿的意思很明确,他出人,小鱼出技术,两家合伙一起致富。 “六 百多亩地其实并不算多少,能用得上的人力也不是多少事。”何主簿说,“我想着,小鱼不会只想种这六百亩地便知足的吧。你能育出玉薯,或以后还能种出更好的 稻谷麦豆什么的,将来育种,推广,交易什么的并非小事,事事皆需人力。”还有另一层,何主簿给她的不止是人,还有何家的人脉和助力。 何 崇这些话只在心里滚一滚,他是看好小鱼的本事的,即便小鱼不能再种出像玉薯这样厉害的东西,仅凭她对农事的熟悉和敏锐,能想办法种出产量品质更好的稻谷, 减少农物的病害,这就已经是了不得的商机。唐小鱼虽有了些名声,但她也只是假手献宝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与何家绑在一起,只要是在江陵县境内,有他何 崇何汉庭罩着,还真没人能欺负得了她。 对这个聪慧机灵的小姑娘,何崇是十分有好感的。她跟别家的小姑娘不同,傻过、苦过、穷过,一日回魂,却还保持着乐观向上的劲头,不放弃希望也不肯妥协。有时候他想,若小鱼是个男儿,将来定是要有大出息的。 可惜自己没一个像这样的孩子。 想着家里的一堆破事儿,何崇目光黯了黯,拿了桌上的茶又喝了一口。 “六成太多了啦。”唐小鱼还是不肯放弃,“这人好找,技术可难学的。我有可多的点子,定能种出好庄稼来,你就出些人就分了大头,我这也太亏了!” 傻丫头,若只能靠卖粮食得钱,六百亩一年也收不到千两银子,我还费那心思力气做什么! 何主簿微微一笑,摇头不语。千八百两银子对小鱼来说是巨款,但对何主簿来说,不过是一两家旺铺的收益,他要舍出个能干的管事和账房还要分心帮她们招工人买材料,别说是六成银子,便是出息全是他的,他也亏啊。 黄知县喝着茶,笑着出来调和:“汉庭你家里的银子三辈子也花不完,还跟个小姑娘争利,羞也不羞。” 小鱼见知县大人帮腔,立刻对何主簿做了个鬼脸,转头去给黄知县续热水。 “得 了,你也不差那几个钱,意思一下就好了。”黄知县使了眼色给他,笑着对陈氏说:“家里也不能没个使唤的丫头,我家里现成有几个调教好的伶俐人,回头我让 我夫人挑两个丫头两个婆子给你使,也省得你现出去找那不知根底的来用。”黄知县逗唐小鱼说,“不过说好了,人也不能白给,你得花银子买的!” 唐小鱼得了黄知县的话,简直乐疯了,忙不迭起身给他行礼:“这可太谢谢大人了!要多少银子都成,您府里出来的,定是最好的。” 看着唐小鱼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小眼神,何崇摇头笑了笑,叹了一声道:“罢了罢了,谁叫你喊了我一声叔叔,便是我吃亏一些,让一些,收五成半吧。” “说这半天才只让半成?”唐小鱼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您也太小气了,你出的人吃穿用住都算我的,工钱也都是我给,地里的出息能给您三成就不错了,您可别太贪心啊!” 陈氏在她手背上拧了一下,小声说她:“怎么可以这样跟大人说话,没规矩。” 何主簿并不以为意,只笑着说:“五成便是最低了,行就行,不行就当我没说过。” 小鱼忙叫道:“好好好,五成就五成,就说定了,您可千万别反悔啊!” 如此,何家与唐小鱼便算正式绑在一块儿了。 接 下来小鱼忙得两脚都不沾地,黄知县从家里挑了两户人家,老少男女齐全,一并将身契给了陈氏,当然,陈氏也按着市价付了银子。但要知道,她从人牙子手上现买 跟从知县家里直接调出来的可不一样。人家是知县家多年调教过的,人品心性都十分有数。陈氏自小也是在官家长大的,对这些很熟,见了两家人也十分满意。 何崇先派人将小鱼那宅子里外都清扫了一遍,又将调来的管事和账房先生送来,亲自引荐给唐小鱼。唐小鱼和陈氏跟他们粗粗一谈,也觉得很放心。便将人选这样定了下来。 原本顾家给的那宅子就是清整好的,再派人过去,也不过是熟悉一下环境,擦两把浮尘而已,唐小鱼隔日便过去了。 黄 知县送的那两户人家已经搬进了宅子。一户姓张,夫妻二人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张恒识几个字,夫妻俱是三十多岁,两个女儿一个十三,叫碧桃,一个十一,叫 红梅。儿子今年八岁,小名金宝。陈氏便让张恒当了管家,张嫂管着厨房,碧桃和红梅两个跟着小鱼。另一户姓萧,男人叫萧成,与妻子都是年近四十,身下养了一 个姑娘一个儿子。儿子今年十七,还没娶妻,名叫萧武,女儿十四岁,名叫玉瑶,做一手好针线,陈氏就放在自己身边。 碧桃比小鱼年长一些,性子沉稳,红梅年纪跟小鱼差不多,性情却是要跳脱许多。陈氏带着人安置箱笼,重新调整家俱陈设之类的,小鱼便带着碧桃一起去看坡地下的水塘子去。 临出门前,陈氏再三叮嘱她:“离了那水远一些,若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小鱼应了,带着碧桃飞也似地跑出去看塘子。 “小姐,您小心着些。”碧桃不会水,看着那大一片水塘子心里就有点发毛,站在水边上腿肚子都有点转筋。 小鱼蹲在地上,拿着根撅下来的长树枝子去戳那塘底,想瞧瞧水有多深。 这时已过了晌午,地里的人都回家吃饭去了,附近没什么人在,小鱼这儿戳戳那儿戳戳,面前的这个塘子并不规整,约有十来亩的样子,树枝子提起来都带着厚厚一层黑泥,肥得很。 小鱼想着,这里的水还有点深,养鱼是不错,底下塘泥这么厚,腐殖质也多,把水道挖宽挖深些,将流花河的水引多一些进来将死水变成了活水,一定不错。 到时候近岸边可以种上荷花。夏天有荷花看,秋天有莲子吃,冬天还有鲜藕,不要太美啊。 她叽叽喳喳嘴里说个不停,碧桃也没大往心里去,只觉得这儿也是水,那儿也是水,鞋底又是水又是泥的,连裙子边都沾上泥点子了,很是心疼。 “小姐,差不多就行了,咱回去吧。” “这山坡背面还有一块水田,咱们去看看。” 去看水田总比蹲在塘子边上强,碧桃想着,反正鞋子裙子脏都脏了,也不在乎再脏一点儿。她刚转过身,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尖叫,回过头就看那么一眼,碧桃的魂儿都给吓飞了! ☆、第54章 恩公 水塘是因为流花河改道留下来的,东一片西一片的以前也没人想过要修个石堤岸坝什么的,所以所谓的岸就是不带水的地面。水深的地方无人去管,农人们 都是捡那水浅的肥地,将水抽得差不多了拿来种稻谷或是喜水的菜蔬,深点的水塘子里也没人想着要放点鱼虾苗什么的,只是被当作蓄水池子在用。农人下地都要在 鞋上再套一层特别扒地的粗麻草编的草鞋,不怕水浸,不怕泥滑。可小鱼没准备啊,她就穿了普通的布鞋,浸了水,带了泥,那是说多滑有多滑。之前她走路比较小 心,还算无事,但刚刚起身起得猛了,转身转得快了,这脚下便扒不住滑了。 碧桃回头那一瞬,她正是脚底打滑,身体重心不受控制的时候。碧桃就见着小鱼两只手在空中舞了两下,身体一倾,直接掉到水里头去了。 碧桃被吓得魂飞魄散,也是一声惊叫,再想伸手去拉,哪还能拉得到人! 可她又不通水性,见着人掉下去,两腿早软得像面条似的,有心呼救吧,四周毛影儿也不见一个,碧桃到底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以前也没遇到过么危险的时刻,当时脑袋轰的一声,人都吓傻了,想跑到附近的人家,又怕跑远了来不及,可留下来吧,她也只知道哭。 她刚认识小姐,跟了小姐出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碧桃想着,小鱼若死了,她定也活不成了,说不定主人家还要怪罪到爹娘头上。想想横竖是个死,不如跟着一道儿去了,让爹娘以后日子也能好过些。这小姑娘也是个狠的,眼泪一擦,闭了眼睛就要跳下去。 只是腰上突然一紧,她被拉到了后头去。再一睁眼睛,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三个人。 唐小鱼只是被吓了一跳,咕噜噜喝了好几口水。在水里乱抓胡挠了一气,最初的惊慌过后,她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找回了身体的节奏,却发现自己没办法上岸了。 说 来也是她倒霉,这塘子是最容易溺人的锅底塘,塘底形如锅底,中间深两边浅,因为塘底全是粘滑的塘泥,小鱼游到浅水处却没有可以着力的地方。手抓到的都是 泥,脚碰到哪儿都是滑的。这时候只要碧桃能冷静点,把她刚刚扔到一边的长树枝伸过来让她抓住,借着力说不得她能一点点蹭上来,偏偏碧桃在这最关键的时候慌 了神。非但没有去把树枝捡起来去拉她,还傻乎乎地动了要跳下水跟她一起死的念头。 唐小鱼在水里扑腾着,因前头受了惊又喝了好几口水,她的体力已经不支了,胸口被水压迫着,她用力地喊碧桃的名字,但嘴里能发出来的声音其实并不如她想像中的大。 “树枝子伸过来啊,拉我一把!”唐小鱼又急又气地对碧桃喊,却看见碧桃突然纵身一跳! 唐小鱼俩眼一闭,不敢看了都。等了会却没听着水声,再睁眼一看,碧桃正跪在岸边上发怔,在她身后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人解下腰间缠着的汗巾交给当中的一人。那人掂了掂,扬手一抖,墨绿色的汗巾子就像一条灵动的长蛇,“嗖”的一声,一端已经落在了小鱼身前的水面。 唐小鱼不假思索,立刻抓住了汗巾子。那人见她抓住了,手一松,在他身后的那人立刻接住另一头,两手交替,将人轻轻松松地从水里提了出来。 这可真是生死攸关呢!唐小鱼被人拖上岸,湿得透透的,小脸煞白,浑身发抖,手里紧紧攥着那条救命的汗巾半天也松不下劲来。碧桃爬到小鱼身边,抱着她痛哭失声。唐小鱼死里逃生,她又何尝不是,这一惊一乍,一悲一喜之间的变化太大,她都有些承受不来了。 把 唐小鱼拉上岸的那位看着二十出头的年纪,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的,因小鱼还死死拽着汗巾子,他也不敢太用力抢,便直接将手里的汗巾子扔给身侧另一人。那人看 着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头不高,眉目清秀得很,或不是因为他说话时那明显处于变声期的粗嗄声音,唐小鱼还以为是哪家姑娘扮的小子呢。 “哎哎,姑娘,您撒手。”少年一手拽着汗巾子,一手隔着外衫揪着里头的裤子,白皙的脸微红,“这是我的东西,您还我先成不?” 小鱼回过神,连忙撒手,看着那少年松了口气,低头把湿了一角的汗巾子系到腰上去。 “多谢几位哥哥相救!”唐小鱼总算找回点力气来,从地上爬起来,对着这三个人行礼,“若没你们,我今天可就糟糕了。” “顺手的事儿,不用放在心上。”少年摇了摇手,“现在也入秋了,小妹妹回家别忘了多喝两碗姜汤水。” “谢谢!”唐小鱼感激地对他笑笑,“我家就离这儿不远,几位恩公请到我家里坐坐,让我给几位敬碗茶水。” 唐 小鱼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在这仨身上打了个转儿。站正中间的那位看着年纪很轻,面如冠玉,眉眼如墨染一般,他五官深刻,虽也是极俊的,但因那对眼睛生得实在 太好,反而让人容易忽略他的相貌。他身上穿了件竹青色的遍地锦绣老梅的直裰,头上簪着白玉云头簪,腰间坠着荷包、玉佩和折扇,负手而立,隐隐风华,见之令 人心折。他看起来比顾家十三少年岁要小些,衣着比顾浚还要低调,但唐小鱼觉得原本温润如玉如世家子一样的顾浚到了这位面前,居然有点像乡下土包子的感觉 了。 那英武的汉子和清秀的少年一左一右站在这人的身边,看样子,像下人多过像朋友,偏这两人身上也是穿锦着缎的,头上的簪子,身上的袍子,脚下的靴子,看着都是富贵之物。但要说他们是这人的朋友,说话行动间却都要觑着这人的眼色,明显是以他为尊的。 唐小鱼只是扫了这么一眼,并没往深想。这儿是农庄,并非繁华的县城,这几位貌似贵人的青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中间那少年人微微摇头,他身边的那位清秀少年忙说:“多谢姑娘好意,不过我们还有事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告辞吧。” 唐小鱼笑着说:“几位救了我的命,我又是此间的地主,哪有不敬恩公们一杯茶的道理,还请几位莫要嫌弃乡野鄙陋,茶水粗涩。” 那少年听了她的话,本已转过去的身形微微一顿,神色中略带几分惊讶,回头望着她说:“你是此间地主?你与顾家是何关系?” 唐小鱼身上又是水又是泥的,衣裳头发都粘在身上,看着狼狈得很,她身子抖了抖,说:“哎呀,就是顾家把这地给我了。我姓唐,能不能问问您几位贵姓?” 那少年神色微动,眸色一暖,眼角浮出一抹笑意来。 “原来姓唐……那就叨扰了。” “啊?”他身边的两人一怔,不是说好了要隐藏形迹,低调低调再低调吗?怎么还要去这丫头家喝茶?他们可从未见过他对一个女人这样和颜悦色过。 二人不觉将目光扫向唐小鱼的身子。现在只是初秋,衣衫穿得很单薄,浸过水的衣料紧紧贴在她的身上…… 该鼓的地方不鼓,该翘的地方不翘,瘦瘦细细的一张光板,到底哪里好看了? 唐小鱼打了个喷嚏,碧桃扶着她往回家走。 少年迟疑了一下,目光扫向那英武的青年。青年人立刻脱了外袍递给碧桃,示意她给唐小鱼披上。 让小姐披上外头陌生男人的衣服,这可怎么了得?碧桃还在犹豫着,唐小鱼已经一把把衣裳接过来披上了。 “小姐,那是男子衣服,不大好吧。”碧桃低低的声音说道。 “有什么不好的,难道要我冻感冒了啊。”唐小鱼不以为意,回头对那英武的青年说,“谢谢这位大哥啊,一会我把你衣裳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一件衣服而已,不还也不要紧。”那青年呵呵一笑。这小丫头大大方方的,倒有几分意思。 一路上,小鱼连打好几个喷嚏,碧桃忧心得脸都白了。好容易赶到家,小鱼让碧桃先跑回去,把事情跟陈氏说,让她准备热水姜汤还有茶水。 小鱼带着三人走到门口时,得了信儿的陈氏已经倚门而望了。 见着一身狼狈的小鱼走过来,陈氏忙一把拉着,上下看了三回才算放心,对三位救命恩人那是感激涕淋。一边让张婶带着小鱼赶紧去洗澡换衣裳,一边亲自引着几位客人到正厅待茶。 陈氏从来未见过如此出色的青年人,又是自己女儿的救命恩公,心里连赞了数声,对他们的神态自是恭敬了几分。 按说她年纪较这三人要大,又是此间主人,做出这样低的姿态,一般人都要有些不自在,偏这三人仿佛陈氏的态度理所应当一样,神情自若得很,并不见有丝毫的不自在。 这种天生的上位者姿态让陈氏心中暗惊,看不出他们的来历身份,言辞之间更加谨慎了些。 “若无几位在,小女今日便遭大难了,敢问几位名姓,好让我们立了长生牌位早晚拜谢。” “些许小事,举手之劳而已,夫人不必如此。”居中的少年未说话,坐他身旁的清秀少年笑着回答说,“据我所知,这里原是顾家家业,可刚刚那位姑娘说她姓唐,敢问你们是这里的地主?” ☆、第55章 来头 陈氏点了点头说:“这块地和这个宅子原来都是顾家的,刚刚兑给我们。说来惭愧,今儿是我们头一天搬过来,小女便遇着了这事,也是天可怜见,让她能遇着您这几位贵人。” 陈氏本是一番感激之意,可这话听到他们耳朵里,便有些变了味道。英武青年和清秀少年不约而同都去看着坐在正中的少年了。 这几年,什么类型的女人他们都算遇着过,摔跤的,落水的,惊马的,晕倒的……种种方式,前赴后继一样不断有人尝试。本以为他们到了蜀中,这儿没人识得他们家少爷,没想到又遇到了…… 他们心里头一个念头就是,难不成少爷的行踪暴露了? 三人皆是一阵沉默,陈氏见了以为自己哪句话说错,但思之又思,觉得自己也没说错话啊。 本来好端端的,一下子冷了场。对方是救了女儿的恩人,陈氏虽然觉得有些尴尬,却也不好冷待人家,忙叫人捧了点心上来。 是陈氏自己做的桂花马蹄凉糕。 坐在上首的那少年看了一眼兰着凉糕的细瓷盘子,敛了眉微微一笑道:“某入巴郡以来,常听人提及一位唐姓的小娘子,说她得仙人青眼,非但治好了身上沉疴,还赐了可饭可菜的玉薯,乃是我大齐朝第一的福气人,不知夫人可识得?” 陈氏忙摇了摇手,笑着说:“大齐第一的福气人只有皇上和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可称的上,我家小鱼不过是个农家女儿,哪里担得起这样的称呼,可折煞人了。” “啊!”一旁的清秀少年跳了起来,一脸的惊讶,“原来她就是唐小鱼?!” “是啊,我是!”唐小鱼换了一身鹅黄色绣缠枝莲的衫子从里间走出来,乌黑的头发湿亮亮的,散在前胸,她一边走,一边还在拿着干布巾擦。 小鱼虽然还未成年,到底也是十一岁的姑娘了,别说是官家,便是一般讲究大家的大户人家,也不会让她以这样随意的姿态出来见男客。不过在唐小鱼心里,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这种概念她是毛都没有。 她把用过的布巾交到身后的红梅手里,对她说:“等你姐姐洗好了,让她把那姜汤也喝点儿。” 红梅有点憨头憨脑的,听了她的话便问:“难道姐姐也落水了?” “没呢,不过她在泥水地里跪了半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唐小鱼接了红梅手里托着的茶盘,让她先出去端姜汤来,然后亲手将茶放在那三人面前。 青瓷碗,白玉胎,不是多名贵,但看着也很精致。碗里是是澄碧色的茶汤,上好的毫针根根向上悬在碗底,旁边静静卧着一颗渍过的青梅。 清秀少年端了碗笑道:“人都拿青梅浸酒,你却是拿青梅就茶,倒也别致。” “我们乡下地方也没什么好茶。”小鱼笑着说,“我就喝不惯城里人拿什么豆蔻茴香肉桂煮的茶汤,便是这样清泡的还嫌苦涩呢,只好加点糖梅子调味了。” 那少年年纪不大,什么都敢试,果然就口尝了尝。 茶香悠远,这茶水入口微涩,咽入喉中却带着几分青梅的酸甜,回甘悠绵,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嗯,好喝!”他眼睛都亮了,见他这样夸,那英武的青年和上首少年这才端了茶碗来喝。 “听闻唐小鱼姑娘是住在江陵县的,没想到会在这儿遇着,也算是有缘。”上首那少年放下茶碗,上下打量着唐小鱼。 刚刚他救起的那姑娘浑身淋漓,沾泥带水,发丝凌乱,也看不清模样,现在人家沐浴干净换了身衣裳,那张小脸全露了出来。那眉眼清灵得很,自然,她与绝代佳人一词差得还有些远,但也是眉清目秀,看着十分养眼的一个小丫头。 这样的眉眼,实在很难想像在一年前还是个灵智未开的傻儿。 “对了,你们还没告诉我你们叫什么呢。”唐小鱼问道,“你看,你解了你的汗巾子,”她一指那清秀少年,再指了指上首位子上的少年,“你把巾子扔到我面前,”最后一指那英武的青年,“你拽我上来。你们仨都是我的恩公,你们叫什么?从哪里来的?能说吗?” 那清秀少年眨了眨眼睛:“非要问名字做什么?” “不做什么,”唐小鱼歪了歪头说,“求个心安吧。我瞧你们三位衣着举止不凡,估计给你们银子你们也不一定稀罕,而且我手上银子也有限,给少了吧,你们是救了我的命,我拿不出手,可是要给多了吧,我又着实舍不得……” 那青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喂,我瞧你大大方方的也不似那些后宅里没见识的小姐们,”那清秀少年扬了扬脖子,敛了面上的笑容说,“你不会说什么你落水了被我们瞧见了就非要赖上嫁给我们家少爷吧!” 哟,原来这两位果然是人家的下人。 唐小鱼嘴一撇:“说什么呢,要是落了水就非要人家娶,你们仨可都在,难不成把我切巴了三块嫁人?救人而已,扯着婚嫁做什么?” 听着唐小鱼并没有要赖上人的意思,那少年倒是大松了一口气,这几年光防这种事就防出一脑门子官司了,好赖今儿不用再操心这个。 陈 氏听着却是心里头添堵。刚刚她光顾着关心女儿有没有淹出个好歹,居然没在意女儿刚刚衣裳贴着身子的样子有多不堪。她父亲曾是五品京官,虽然官级在京中不算 多高,她又是个庶女,但自小受的教育还是根深蒂固在她骨血里的。当年她会嫁给唐明诚,便是因为她与嫡母去上香时遇着地动,人群中走散之后又被浇了一头雨, 恰在那时遇着了唐明诚,唐明诚解了身上的蓑衣给她遮挡。事后,她那嫡母便以她身上淋雨,不雅之态被唐明诚瞧见为由,做主把她嫁给了这个商铺里的白丁小子。 虽然唐明诚只是个白丁,出身低微,但人品相貌十分出挑,待人又十分温文有礼,陈氏那时候也是真心喜欢他,想跟他好好过日子的。 这一忆以过往种种,陈氏思绪便被扯得有些远,一时之间没在意这几个年轻人在说什么。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这话题已经被扯得飞上了天。 “你 不知道,那些什么大家闺秀,一个个狼似的,今儿这个问题,明天那样状况,为了嫁我们家少爷可是费尽了心思,花足了力气。”那清秀少年也不知怎么被唐小鱼扯 开了话匣子,“我家少爷可太冤了,上回有个小姐在我家少爷面前掉到荷花池子里,她家婢女非拉着我家少爷要他去救人。那小塘子不过腰深,救什么救?自己站起 来不就得了?偏那几个丫头,一个个哭得跟死了亲娘似的,好像我家少爷要是不下水去救,她们家小姐马上就要死了似的。” 唐小鱼乐得浑身直颤:“这样也行啊!” “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说那就我去吧。她们还不让,说是她们家小姐金贵的身子哪里能让个下人去碰。” “后来呢?”唐小鱼听八卦听上了瘾,一个劲儿催他。 “咳咳。”被他们说的少年声色不动,只是面颊微红,瞪了那清秀少年一眼,“阿秀,快闭嘴。” “啊,原来你叫阿秀啊!”唐小鱼正听得来劲,哪里管他,忙扯扯阿秀的袖子,“这儿没别人,快说啊,后来呢?那个什么小姐讹上了没?” 阿秀嘿嘿坏笑,压低了声音:“哪儿能啊,我家少年理也没理抬腿就要走。那小姐只好自己爬出来了,那些丫鬟又拦着路了,说是衣裳湿透了,被男人瞧见了不能活。非要拉我家少爷去见她们老爷夫人。” “啧啧,这也太拼了。”唐小鱼摇头拍桌子,这世上的女子看来比她想像中的要大胆多了,敢这么追男人,不过看看人家这身皮相,倒也能理解个一二。“那你们去了吗?” “怎么可能!”阿秀翻了个白眼,“我只说了一句,我家少爷背对着你呢,看也是我看着的,你要实在想嫁,就嫁我吧。” “噗!”唐小鱼一口茶喷出来,笑得直喘,“你可真敢说,她要真嫁了怎么办?” “她敢嫁我就敢娶啊!”阿秀洋洋得意,正三品云贵承宣布政使家的嫡女,他娶来怎么着都不会吃亏。 事实上,人家压根当他说过的话是放屁,人家一心要嫁的是他背后的主子,谁会拿个奴才当事?反正匆匆赶来的布政使夫人正好听着了他的话,一口气没换过来险些厥过去。当即便要人拿了棍子要将阿秀乱棍打死。 其后种种哭闹耍赖的场面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也真难想像得出来,做出这一副嘴脸的对方会是正三品大员的夫人。面子不是别人给的,真把少爷惹火了,谁管你家老爷是三品还是一品。 阿秀想想后续,不觉摇头慨叹,这人啊,自视太高可真不行。 有你哭的时候。 “我 看人家不乐意嫁你吧。”唐小鱼还在那儿傻乐呢,她过来这一年不是蹲地头拔草就是站街角炸糕,男女大防啥啥啥的还真没有多少意识。她这具身体才十一岁,搁在 现代不过是小年五年级的小学生,若是有人跟她说五年级的女生要跟男生楚河汉界一番,她一定会觉得那人蛇精病。 于是她那蛇精病的娘实在看不下去开口了。 “小鱼!”陈氏对着小鱼做了个手势,对着几位欠了欠身说,“我女儿打小就懵懵懂懂,不太明白世情,请几位千万别放在心上。你们别看她这样大了,其实心地还像个孩子,最是单纯不过的。不知轻重之处,还请几位海涵。” 唐小鱼吐了吐舌头,那俏皮样子看着的确没有什么机心。 那少年笑了笑,说道:“在下姓裴,单名一个简。” ☆、第56章 裴简 “哦。”坐在那儿的母女二人并没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小鱼就笑着说了一句:“原来你叫裴简,这名字可真好听。” 阿秀端着茶碗半遮着脸咧了咧嘴。 真是枉做了小人,人家根本就没听过他家主人的名字。 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心里不甘,要说蜀中离着云贵也不算远到天边,怎么他家公子的名号在这边叫不响呢?若是还在云贵境内,只要报出裴简这两个字,不管大人小人男人女人都要尖叫着扑过来跪舔的吧。 乡下地方!真是无知的乡下地方。 可是主人已经自报名号了,当下人的总不能让主人开口向人家介绍自己下人的名字。 那英武的青年站起身,对着陈氏一抱拳道:“在下姓伍,名忠直,是主人的护卫。” 阿秀只好放了菜碗,站起身来说:“在下姓阮,名延秀,是主人的随从。” 因为他们是下人的身份,陈氏自然不好起身回礼,还是小鱼站起身对他们行了半礼道:“那我叫你们小伍哥,阿秀。” 伍忠直自然没有意见,阮延秀则表示很有意见。 凭什么阿伍就是哥,他阿秀就只叫阿秀了? 裴简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坐下,然后对陈氏说:“在下来自滇南,听闻蜀中出了玉薯这样天赐的好粮,所以想过来看看,没想到这么巧,便遇到了贵府千金。” 陈氏摆手道:“我们只是乡间农妇,当不得公子唤一声千金。” 裴简笑道:“关于这玉薯,正有几个问题想讨教,不知夫人可否解惑。” 陈氏道:“小妇人其实并不通农事,只怕要叫裴公子失望。” 裴简嘴角微微一挑,看向小鱼:“那么,通农事的,便是小鱼姑娘了。” 唐小鱼笑了起来。 “不知可有荣幸请小鱼姑娘指点一二?”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简站起身,对唐小鱼说:“不如去外面走走?” 唐小鱼点头站起来道:“好啊。” 陈氏忙起身拉了小鱼一把,低声说:“你自己小心些。” 唐小鱼翻个白眼儿,小心什么啊,裴简一看就是豪门大族出身,会跑来江陵县,无非就是为了玉薯,还能图她别的?她一个没长开的小丫头片子,论财论貌都差着人家一大截子。裴简这人看着温文的很,骨子里头一定是个特别任性傲气的天之骄子。 突 然对他的来头很感兴趣了,唐小鱼在心里掰着指头数着,如今她们在江陵县,县里上上下下对她们都好。韩大人年后会调回京城,听说黄大人会补韩大人的缺,当 然,直接从知县跳到知府也太快了,估计会先给他个同知暂代知府的官儿,过个一二年再给转正。虽然不知道谁会来补江陵县知县的缺儿,但何主簿和左县丞都是她 们的靠山,特别是何主簿,那意思是打算要跟她联合办产业的。 她现在底气足得很,现官不如现管,何主簿这条腿够粗了。 不过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有大腿抱谁也不会嫌腿少。这个裴简看着来头并不简单,指不定能结点什么善缘。 裴简的话很少,就让小鱼带着在附近的田地里转了转。小鱼也不指望他能问出什么高深的问题来。娇养的哥儿有几个能知农时,识农事的?大把的时间估计不是学策论,就是学诗画骑猎。 裴简不问,阿秀却左一个问题右一个问题,问没两句就拐到神仙身上。唐小鱼被他问烦了,直接说:“我真没见过神仙,神仙要能被凡人看见了那还能叫神仙吗?” “是啊是啊,我以前就是个傻子,不行吗?傻子也不能有春天吗?” “喂喂,谁说世上没奇迹的?不信你从那边山上跳下来试试,脑袋在石头上撞一撞,说不定你也能遇到神仙了。” 裴简单手负于背后,耳边是唐小鱼和阿秀的吵闹声。天高云淡,百里空阔,与他从小见惯的山间景色大异其趣。垦出的田地连成片,山坡平缓,池水无波,看着远处农人挥锄笑谈,明明身边很吵,他却觉得安静得很。 “我就想问一问,云贵之地,可种玉薯否?”裴简转过身,目光清澈看向唐小鱼。 日头已略略向西,光芒灿灿,青衫少年身长玉立站在田边,周身像是会发出光一样,笼着一层淡淡的金色。 “自然可以。”唐小鱼想也没想便说,“没有能不能种的问题,不过是因为水土不同,产量有高有低罢了。”她歪头看着裴简问道:“到底是云还是贵啊,一个平原一个山地,差得也太大了。” 裴简微蹙的眉峰渐渐散开,在阳光下晕染出一抹浅浅的笑意:“也是,那样大的地方,这么问确是不大合适。” 唐小鱼手搭着凉棚看向远方,曼声道:“不管是什么样的地,总是合适它种的作物。不能种稻可以种麦,不能种粮可以种菜,不能种菜也可以种些药材。天生万物,各取所需。” 裴简神色微动:“你是说,药材也可以种?” “为什么不能种?”唐小鱼说,“红枣、生姜、菊花这些都能种,那人参、贝母、天麻、茯苓这些自然也能人工种得。” “种得的又怎及得天地灵气滋养而生的?” “是 比不上,但它可以量产,产量大了价钱自然就低,普通百姓家也不会吃不起。”唐小鱼指着远处田地里的农人说,“像他们,一年辛苦劳作,能得的不过是温饱,家 里没多少余钱。你们富贵人家不知道,一般的百姓不怕断一顿少两顿,最怕的就是生病。生病就要吃药,可是有些药因稀少难采而价钱昂贵。穷人家吃不起,就只能 硬扛着。因一场病而拖垮全家的也不是没有。大量种植出来的药材顶多是药效上有点点差距,药性还是好的。吃不起野生老山参的,吃咱们自己种的人参也一样可以 养补。钱多的慌的就去买天生地养的,一个钱要掰两个用的,就买便宜又好的家里种的。多好,人人都满意。” 人人都满意吗?裴简拿手指在眉心按了按,点了点头。 “等巴蜀之地种好了玉薯,我云贵也会推而广之,到时候若有需要,还要请小鱼姑娘多多指点。” “好啊。”等到玉薯在巴蜀之地种出经验,她应该能再种点新东西出来。唐小鱼笑弯了眉眼,对裴简说,“云贵风景如画,我也想去转转的。不过到时候什么车马费,食宿费什么的你们都给包了吧。还有下田指导费什么的,能给我开多少?” 阿秀捂着额头:“你够了吧。” 唐小鱼放声大笑。 连裴简也笑了起来。 日头快落时,裴简三人向陈氏告辞。陈氏要留他们吃晚饭,但人家推说有事一定要走。 大约因为总是斗嘴,年纪又相近的缘故,小鱼跟阿秀格外投缘,要不是陈氏和裴简拦着,这俩都想结个义兄妹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再来?我会做很多好吃的东西,保证你说好吃。”唐小鱼把他们送到门外,颇有些不舍。 “我们很快就要回家了,等回去了我让人给你送信,再带些我们那儿的好玩意儿给你。”小鱼的性情活泼爽利,不似别家姑娘那样扭捏作态,阿秀也很喜欢她,这才熟悉了些就要分开,他心中还颇为不舍。 “走了!”伍忠直在阿秀身后催他。 “小伍哥,你们要是去县城里,正大街最当间有个唐家铺子,那儿做的早食你们以前肯定都没吃过,可以去试试。” “小鱼你别送了。”阿秀说,“等办完了事儿,我觑着空儿再来看你。” 唐小鱼对他们挥了挥手,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路的那一头。 掌灯时分,顾家的别院来了三个人。 顾浚匆匆迎了出来,见到他时大松了一口气。 “您可把咱们吓死了。小王爷为了您特地从京里快马赶了过来,正忧心着呢。” 裴简微微一笑:“李放来了?他在哪儿?带我去见见他。” 顾浚忙引他进门。 李放这时正扎着两腿坐在软垫上吃饭,见着裴简进来,筷子一扔就扑了上去。 “我的哥哥,你这是出什么事了?居然一声不吭跑到这儿来!可把我担心得够呛。” 裴简抱了抱他,在他后背拍了两下,笑着说:“两年不见,你可长高了不少。” 李放呲牙一笑:“那可是,我一直都练着呢。等我长大了,一定比你高。” 跟着裴简一道进屋的阿秀笑嘻嘻地给李放请安:“小王爷安,可还记得小的?” 李放上前捶了他一下:“你小子还跟着我表哥呢。” 阿秀嘻嘻笑道:“小的这一辈子自然都是要跟着主人的,除非主人不要小的了。” “那总跟你在一块儿的那个不爱说话小子呢?”李放向他身后望了两眼,“一天到晚形影不离的,这会子怎么只见你了。” 阿秀说:“小伍把咱们的马牵去马厩喂料,天晚了,明儿再来给小王爷请安。” 李放挥了挥手说:“行了行了,我有话跟你们主子说,先出去。” 阿秀退了出去,这屋里只剩下李放、顾浚和裴宜三个人在。 “说说,怎么回事儿?你是从大理王府里出来的,怎么会在上京的路上失踪了?”李放扎着腿挪到桌边坐下,“都惊动到皇上那儿了。现如今裴家嫡支便只剩你一个男丁,你要是有个好歹,别人不说,太皇太后就得心疼死。” 裴简敛着眉,冷声道:“怎么回事儿?不过是有人嫌过得太安生。以前总是想着法儿让我不自在,现如今居然把手都伸到苗疆,勾结了乌苗的黑巫,想让我再也不能进京。既如此,暂让他们遂了愿,我金蝉脱壳来了这儿,还需要你们帮我保密,别让消息漏出去。” ☆、第57章 投奔 就连年纪小小的红梅在之后都会时常捧着脸赞一声:“那天来的公子长得好漂亮啊!”然后被她姐姐头上钉个栗凿,尔后笑嘻嘻地跑开。 陈氏对那日来的主仆三人印象实在深刻,特别是那位裴简,看着实在不像是个普通人。陈氏也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知道越是高位之人,顾忌阴私的事儿越多,裴简这三人突然出现在江陵县,着实见着令人生疑。 忐忐忑忑过了十数日,这儿依旧风平浪静的,陈氏的心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后 来与女儿说起时,被小鱼好一顿笑:“娘您也真是的,就算人家是有什么秘事要做,还能把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干掉不成?再说了,人家也兴许只是带着下人出来游 山玩水的呢。反正那些有钱人又有钱又有闲,总不能老搁家里待着吧。你看那个裴简,年纪轻轻的,人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听他的话里话外,应该是出自 云贵的高族,所以才会对咱们这玉薯感兴趣,想着以后把玉薯引到云贵去。这是多好的事儿啊。” “怎么没听你说起?”当日裴简与小鱼在外头交谈,陈氏并未跟着去,回来时她也曾问跟着一道过去的玉瑶,不过听来听去都是小鱼跟那个叫阿秀的少年斗嘴的话。 “您又没问我。”小鱼撇了撇嘴说,“您啊,有什么事不能直接来问我,非要去问丫头的?我什么时候跟您说过瞎话?您真是的,都信不过自己的女儿啊。” 陈氏讪讪一笑,倒不是不信小鱼,实在是因为女儿逐年也大了,她怕她生出什么不一样的心思来。自己遇人不淑,一辈子希望都在这个女儿身上,自然不希望她未来坎坷。 此事便算就此放下。 又过了数日,顾家十三少登门拜访,带了满满半车的礼物来。陈氏这是头一回见着他,见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俊秀少年,不觉有些惊讶。 要知道顾家是大齐的皇商,是西南一片数一数二的富户,她是听何主簿提过这位十三少,说他是顾家子弟里最富灵性,极具手腕的内定下任当家,巴郡江州两府顾家的生意都是他在管理,陈氏自然对这位未曾谋面的顾公子心存敬惧。 没想到这一照面,年纪轻成这样。 “夫人不必多礼,”顾浚坐下之后,对着陈氏温温一笑道,“这些也不全是我送来的。前些日子曾有人在贵府叨扰,那是区区母族家的一位表弟。” 陈氏和小鱼都恍然了,怪不得裴简会知道这儿原是顾家产业,敢情人家就是顾家的亲戚。 真是白担了这么多天的心。 “他原是进京看望长辈的,路上出了点事,所以拐到我这儿来,昨天刚离开江陵县,特地让我备了些礼物前来答谢。” 陈氏合掌念了声佛道:“原来是公子家的兄弟,这要怎么说,他可是小鱼的救命恩人,便论答谢也当是我们备了厚礼来谢裴公子。倒叫顾公子破费。” “俱是一家人,不用说两家话。”顾浚笑着,又去问小鱼农庄上那些佃户的安排。 “这些农家跟了顾家多少年,多是得用本份的人,小鱼姑娘如此安排甚佳。太平山庄离此不远,区区叫了个小管事,以后若是这儿有什么事也可以让他代为出面。顾家在这儿好歹也有些旧面子,地面儿或是上头都能说得上话。”说着,便让身后站着的小厮去唤人进来。 “这人你们原也识得,你们之前或有些不对付,但时移事易,将以往之事抛开,这人也是个十分得用的人才。” 小鱼听他这句话,暗道了一声糟,忙看向陈氏。 太平山庄的小管事,与她们原是认得又有些不对付的,除了当年带人来逼婚的杨高成,还会有谁? 顾十三少这是脑子被驴踢了吧,什么人不好选,非要挑个对她娘有非份之想的家伙来?! 陈氏脸色一白,眉头微蹙起来,显然是已猜到了顾浚所提的人是谁。 顾浚看着陈氏的脸色,微微一笑道:“夫人莫怪,这人我是细细了解过的,如果没有把握,自然也不能放心让他过来。此一时彼一时,夫人如今的地位已不是他能肖想的。此人虽有些小心思,但会审时度势,聪明能干,不会给你们招了麻烦来。” 顾浚别人不挑,却偏偏挑了杨高成来,自然有他的想法。陈氏与小鱼虽然是此间的主人,但一个是弱质少妇,一个是未及笄的少女,若没有一点收服人的手段,将来家业再大也难免被不肖之徒惦记上。 杨高成这人心性坚忍,对形势把握极准。与其派个能干的管事帮着帮着把心思动着人家母女身上,不如让杨高成来。他以前的行事足够让陈氏警惕,而他又因为曾有那慕艾之心,行事当更谨慎小心。 顾浚的想法未免有些想当然,他自认为是为了陈氏母女考虑,只是这样先斩后奏的行事方式让小鱼心里觉得十分别扭。 再怎么样,那也是曾经伪制文书想把陈氏强娶回家的男人。如果让他时不时地出现在眼前,别说陈氏,就算小鱼心里也会添膈应。 陈氏面色不好,还想要开口婉拒,杨高成已经跟在小厮的身后走了进来。 一年未见,杨高成看起来比以前更沉默了。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看着倒像三十出头的。他长相端正,原先眉梢眼角带着几分阴狠,现在倒是看不出来。杨高成进来时一直微垂着头,目光并未看向陈氏和小鱼一分,只是恭恭敬敬地向顾浚行了一礼。 顾 浚挥手让他起来,对他说:“你在我太平山庄做的这几年还算不错,如今这片地归了唐家小鱼姑娘,你们原先也是相识,我不在江陵县时,这儿便交给你,她们母女 在此根基浅,若有什么人来寻麻烦,你便代着我看顾一二。再过五年,大管事就要回乡荣养,那位置到时候交给谁,便要看你在这儿看顾的如何。” 杨高成忙又跪下:“小的定不负主人所托。” 陈氏皱了皱眉,对顾浚说:“多谢公子好意,只是主簿大人那儿也拨了管事过来,人已经在庄子上住下了。您那儿太平山庄事务繁多,怎么好再让您出人出力。”意思便是要拒绝。 顾浚摇头笑道:“何大人派人过来是管事的,杨高成还是我太平山庄管事,不过是让他有闲的时候看顾看顾这里。若有些事需要人手,您也只管使唤他。你这庄子里该做什么便做什么,我太平山庄的人自然不会插手干涉。” 小鱼暗松了口气,那便是说杨高成还是太平山庄的人,并不是要过来她们这儿。卖顾浚一个情面也无所谓,大不了以后都不找他也就是了。 她与陈氏对了个眼色,陈氏方才点了头:“如此,多麻烦公子,也麻烦杨管事了。” 杨高成听了她的声音,抬眼看了一下,忙又垂下视线,声音中添了几分苦涩:“不敢当,以后有事,但请夫人使唤。” 顾浚走后,小鱼和陈氏闲聊,感叹道:“没想到杨高成还有这本事,一个小管事也能得顾家十三少青眼,像他这样的,一般很难在家主面前露脸吧。” 陈氏拿针在鬓间擦了擦,盘腿坐在床上绣花:“他爱怎么的怎么的,今儿当给顾家面子,以后不叫也就是了,他还能有脸再来?” 小鱼觑着陈氏的脸色说:“娘啊,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陈氏停了手下的针线,看着小鱼说,“能有什么打算,守着你过呗,过几年你大了,给你找门好亲事,将来帮你带孩子。” “那怎么行!”小鱼叫起来。 “怎么,还嫌弃你娘,不让我替你带孩子?” “你还这么年轻呢,”小鱼蹭到她娘身边说,“娘啊,你这辈子不能就这么过,我也想有爹疼啊。你再给我找个爹呗,再生几个弟弟,那多热闹。” 陈氏“啪”地一声拍了一下小鱼的脑门,嗔道:“胡说八道什么啊!” “怎么就是胡说八道了,您今年多大?二十七还是二十八?正是大好年华。您再找一个,身边也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以后生个弟弟帮咱家支应门户,多好的事儿啊。” 陈氏被她说的又羞又恼,摔了绣棚子,把小鱼赶了出去。 唐 小鱼不以为意,陈氏现在这么年轻,没必要为个负心汉守着,不值当的。不过想改变陈氏的想法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毕竟她受古代的礼教这么久,女子从一而终的 思想植在骨头缝里。小鱼想着,陈氏如今就是个有点钱的农妇,守贞啥的那是读书人讲究的事,乡间女子改嫁的,再嫁的多了去了,谁也不能说她什么。慢慢来,陈 氏总有软和的时候。 当然,如果她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娘儿俩守着过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问题。 如果有好的,那也不能白白错过不是? 这一日起来,唐小鱼想着是不是要回县城的宅子里看看去,就听着碧桃来叫她,说是门外头有人找。 有人找?谁啊! 唐小鱼紧扒了两口饭,带着碧桃去了前院儿,正见着红梅引着两个人站在廊下。 那两人穿着一身青布衣裙,头上素素挽着丫髻,手里挎着粗布包袱,正搓着手,神情忐忑地向里头张望。 “啊!是你们!”唐小鱼惊讶地叫出声来,拎着裙子飞快地跑过去。 “你们怎么来了?” “小鱼……不是,小姐,我们是来投奔您的!” ☆、第58章 姐妹 来的人正是小鱼原来寄身清心观时的那两个姐妹,常思和常宁。姐姐常思比小鱼大一岁,如今正是抽条儿的时候,再见面的时候,个子又抽高了不少,原来 的一点婴儿肥早不见了,露出一张瓜子尖的小脸,细瘦身形,看着风吹折柳一样。妹妹常宁今年九岁,比以前也瘦了些,小脸微黄,神情倦怠,看着不大精神。 小鱼原先在清心观里与这两个小姐妹玩得最好,她们对她也诸多照顾,今儿见她们俩拎着包袱过来,又是这样一副容色,心知定是清心观里出了事儿了。 “出了什么事?”小鱼拉了姐妹俩进屋里,让碧桃和红梅端了热茶和点心上来。 常宁饿得狠了,抓了糕饼就吃,常思一脸愁容看着小鱼说:“我们现在是没地方去了。” 原 来出钱供着清心观的那家人前些日子生意出了差子,他家生药铺子进了假货,吃伤了人,赔钱是小事儿,重要的是名声差了,那家人也没脸再在县里待下去,便收拾 了家当要去苍南投奔族亲。清心观再没供奉拿了,观主便要带着两个徒弟到南边寻她师姐挂单儿。常思常宁本是她们捡来的孤儿,并未授冠,这一番长途跋涉的,观 主也就不好再带着她们上路。 她们无父无母,年纪又小,这会子能去找什么出路?思来想去,能投靠的人只剩下小鱼母女了。常思人长得漂亮,手脚也勤快,阳明村上对她上心的少年也有不少,听说观主要离开,便有几户人家托人去观里要给常思说亲。 常 思就常宁一个妹妹,到哪儿都是要带着的,她一直在观里住着,跟着小鱼识了几个字,眼界已经不同,知道小鱼现在有房子有地有名声,已经是个富贵小姐了。她跟 妹妹商量着,与其嫁到村子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当一辈子农妇,不如去投奔小鱼,哪怕做个丫鬟,也不用拘在那一亩三分地上刨食儿。凭着她们姐妹跟小鱼的交情,将 来说不定也能有个更好的归宿。 于是她跟杨三爷打听到了小鱼现在的住处,拉着妹妹,深一脚浅一脚一路走了过来。 小鱼说:“得亏你们现在找来,原本我打算今儿回城里一趟的,这可赶巧,还没及走,你们来了,不然可不要扑个空了?” 常思觑着小鱼的脸色,惴惴地问道:“那你肯收留我们不?我和常宁吃的少,能干活儿的,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常宁忙点头,紧张地看着小鱼:“是啊,小鱼姐姐,我们什么活儿都能干的,你现在是小姐了,肯定缺丫鬟的,我们给你当丫鬟,不吃白食。” 小 鱼摆摆手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以前我跟我娘都亏着你们照顾着,现在你们要来,便给我当帮手,给我作伴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咱们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情 份,什么小姐丫鬟的,这不是打我脸吗。你们安心住下来吧,咱们还像以前那样,当姐妹处着。我有好吃的,不会少了你们一口。” 两姐妹听她这样说,心里感动,站起来给她行礼:“这可不敢。” 小鱼笑着拉了她们去后院儿见陈氏。 陈氏见是她们姐儿俩,忙下床穿鞋子迎上来。见着这姐儿俩面黄肌瘦的,知道她们没吃什么好的,又亲自去厨房里吩咐,要多做几个肉菜上来给她们补补。 席间常思还好,常宁饿死鬼投胎一样狼吞虎咽,吃着吃着捧着碗哭起来。 说起来,大家一道吃过苦受过穷,她们被道姑们从道上捡来的时候,大的五岁,小的才会走路,女冠生活清贫,平日只顾自己念经打坐修功课,并不怎么会带孩子,所以她们都是散养着的。也就是后头陈氏落难投在观里,她们才享受到了点母爱。 现 在她们存身的清心观不在了,就像失去了巢穴和父母庇佑的幼兽,觉得天地茫茫身如浮萍一样没着没落的。陈氏和小鱼暖暖的言语,热热的饭食让她们又找回了家的 感觉,甚至比以往更加安全可靠。孩子比大人对善意恶意更加敏感,常宁只觉得自己周身上下无一处不熨贴和暖,就像在外头飘泊已久的游子,回了家,在外头的思 念和委屈全溢出来,化为泪水,流也流不尽。 小鱼其实很能理解常思姐妹此时的心情。就像她刚来到这个世界,如果身边没有陈氏的关 爱,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安然活下来,走到今天。在阳明村的那半年,虽然清贫,虽然有种种的不适,但她又是幸运的,身边有慈爱的娘亲,仗义的邻里,和善的 玩伴。仔细想一想,除了唐家,她还真没见过什么恶心的人。 这年头,还是好人多啊。 小鱼在心里感叹了一下。 要么怎么说,极品都是按户口本出的呢?估计她这辈子见过的极品都生到唐家去了。 吃了饭,小鱼带着两姐妹去沐浴,特地到库房里找了两套新衣裳给她们换上。两姐妹洗漱干净,换了衣裙,一身颓气尽扫,看着精神了许多。 常思常宁在,小鱼自然不回县城里了,下午陪着她们睡了一觉,然后领着认识宅子里的人。 小 鱼是想拿常思常宁当姐妹处的,不过常思常宁不肯让碧桃红梅她们也叫“小姐”。说起来她们跟小鱼也不是血亲,不过是小时候一起长大有些交情,她们来投奔小鱼 是想有个出路,并不是来当小姐享福的。常思常宁年纪虽小,这些自知之明还有。小鱼不拿她们当外人,但在旁人眼中,她们离着小姐可还差着远呢。 小鱼也不勉强她们,她自己对这里的上下等级观念也不甚强烈,看着人给自己下跪什么的都会别扭,也就让人按着她们的年岁叫常思大姑娘、常宁三姑娘。下人们依旧叫她小姐。左右这儿的下人们认定了这宅子里正经的主子也就一个夫人一个小姐。 小鱼隔日回了一趟城里大宅,先带着常思常宁姐妹俩去唐家铺子吃了一顿,再去宅子里将她原先留下来的种子全都拉回庄子上。 回来的路上常思问她:“小鱼,那宅子是你们的吧,你以后都在庄子上住着,那这城里的宅子可怎么办?” 小鱼笑着说:“洪大叔他们住着呢。” “洪大叔?我瞧着那宅子里可热闹,有老有少的,也不像是你家下人啊。” “不是下人,都是以前我和娘住在大杂院里的邻居。以前他们都很照应我们,如今那宅子够大,我和娘又不常过去住,就让他们搬过来,改善一下居住条件,顺带也帮我们宅子养人气。” “那么好的宅子,你就白让人住着啊。这要是租出去,一年能收多少租银呢!”常思觉得很有点可惜。 唐小鱼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做人要知恩图报。她和她娘来到县城里,两眼都是一抹黑的时候,大杂院的人对她们的帮助她能一直记得。人都是讲感情的,难的时候人家拉一把手,现下她宽裕了,给人方便又有何不可?若她唐小鱼是那般斤斤计较的人,也不会对常思常宁这么好了。 不过她也不怪常思,她在江陵县城里打拼的日子常思又没参与过,她自然也不能理解她跟大杂院里这些叔叔婶婶男女老少们的感情。 回 了庄子上,小鱼带着常思常宁在屋后头开了一块菜园子,园子并不大,只有七分半,打算拿来种菜。前头院子也已经理了出来,她是想着种些果树。为了这,她还特 意让人去杨巧儿嫁去的上泉村,那儿是山地,大片的果园子,杨巧儿夫家家里也有上好几亩山地,小鱼托人去给巧儿姐送了信,让她寻着上好的果树苗给多弄些来。 也正好可以添补添补家用。 小鱼之前让洪叔在集子上帮着收集些菜种,这回也包了一大包回来。 她晚上分了分,见品种还不少,冬葵、韭菜、胡瓜、莴苣、扁豆、菘菜还有一大包菠薐菜种。这里头胡瓜就是茄子,菠薐菜就是菠菜,都是蛮常见的东西。 小鱼把这些菜种分给常思和常宁,她们以前帮着看过菜园子,知道要怎么种。小鱼又把她从现世带来的那一包菜种混在里头,单辟了一小块儿地来种。 这里头的菘菜,也就是大白菜,她在清心观的菜园子里就种过,鲜甜爽脆,口感很好。又耐冬。在清心观里种的菘菜结了不少种子,小鱼想多种些出来,除了存一冬的白菜,多下来的还可以拿来送人情。 别看菘菜平日里不值钱,要是在大冬天还能吃上鲜嫩的菘菜,绝对是银子买不来的。 当然,一冬天只有菘菜吃绝对是不能让人满足的。 现在离入冬还有段时间,小鱼让管事找了些工匠,打算先把大棚盖起来。 这时代可找不着塑料,没有地膜也没有透光的塑料布,玻璃更是没个影子,小鱼找了半天,只找了一种临江纸勉强可以替代。这临江纸质地坚韧,透光性好,是大户人家用来糊窗户的。临江纸到底比不上塑料棚或是玻璃棚,大棚的采光问题能解决,保暖性能却要差不少。 但现在也不好太讲究,能有一个大棚建出来已经是划时代的进步了。 工 匠先在地上用青砖围了一圈矮墙,又砍了山上的青毛竹劈成细竹篾子扎成框架,然后将临江纸用糥米稠汁糊上架。在纸架子外层再搭了层架子,上头拿蔺草编了一层 席,糊上两指厚的草泥,再加一层蔺草席两面夹上,顶子做成可以活动的扇门,这样的扇门一共做了二十八片,只要拉动下头的竹竿子,便可以把这席门子打开或是 合上。 这样一来,白天收了席门,阳光全透进大棚屋里,到太阳落了的时候将席门放下,可以阻隔热气。 小鱼不会造机关,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跟工匠们说了说,他们晚上合计了一下就做出席门收放的机关来,让小鱼很是惊喜了一番。 这大棚看着复杂,其实用工并不大,不过三天就建好了。小鱼特地置备了一桌上等席面,请工匠们都好好吃了一顿,工钱也是照着两倍给的。 小鱼在大棚四角起了四个小窝灶,等到天实在冷的时候,也可以给大棚升温。 万事俱备,只欠播种了! 想一想到了冬天,她和娘在家里猫着冬吃着各种新鲜蔬菜的热锅子,唐小鱼就浑身充满了干劲。 得,开工! ☆、第59章 金瓜 外头的菘菜水灵灵的,棚里也是红绿黄紫一片斑斓。 初时她们瞧着小鱼弄这稀奇古怪的大棚也就是个热闹,却没想着真给她捣鼓出来了。因为只是试验品,怕着保暖跟不上,所以这头一个大棚盖的并不大。 小鱼在里头种了一小块辣椒,点了几颗南瓜,又种上了茄子和长豆角儿。这就已经将大棚挤得满登了。 小 鱼头一回用这么简易却又极尽巧思的大棚子,自然是投了十二分的精力在上头。如今她手里有俩个闲钱,便去挑上好的纸细细裁了,做了好几个本子。好记性不如烂 笔头,她捣鼓个暖棚子,每天加湿,升火控温,什么时辰揭盖席门子都全记着。还有植物生长记录也记了满满几个本子。 这些都是她将来改进方法,增加产量的重要依据呢。 除了这个菜园子,小鱼的水塘子现在还空着,天渐渐冷了,她让塘子先闲着,至于四百亩的旱田,她还是分给原先的农家种着,玉薯她先暂不给他们种。江陵县的玉薯大多留在阳明村,等到今年再收一茬,到明年开春的时候,就应该有足够的种薯匀出来了。 土 豆这玩意儿吧,易种,产量高,但不能一直种,地力耗得厉害,最好与旁的作物轮作。等到明年,阳明村那块地便不能再种土豆,得换稻麦什么的让地歇一歇。只是 现在巴郡的稻子品质虽好,但产量一直不大。小鱼想着,仅种着粮食阳明村上的人想发家致富还有点困难。等她这大棚子弄好了,便去阳明村也照葫芦画飘地弄上几 个大棚子。这样四季时令菜什么时候都能种,不当季的蔬菜可比米面要值钱多了。 头一个棚子成功之后,小鱼得了不少经验,又将原先帮她盖棚子的工匠请来,一气儿把半个菜园都盖上大棚了。 庄子里的农户们看着主人家忙忙叨叨干得那个热乎,又是好奇又是心痒。如今谁不知道他们的主人家是受过仙人恩惠的农神小娘子啊。你别看她弄出这么古里古怪的玩意儿,可谁又知道这不是神仙给的指点呢? 人家弄出个一亩能产四十石的玉薯来,指不定这回又能出来个什么神奇东西。 多少双眼睛盯着小鱼家看,定期过来察看农庄发展情况的何主簿自然更不例外。 “这就是你种出来的东西?”外头结了霜,何崇拿着筷子一脸惊讶地看着锅子里飘着的白色的菘菜,绿色的冬葵。碟子里一盘胡瓜炒豆沫子,一盆黄灿灿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菜。 “嗯,您尝尝,可还适口。” 何主簿夹了一筷子菘菜,鲜甜,入口既化,浓厚的肉汤中带着菘菜的清甜,十分美味。 “好吃。”何主簿拿筷子点了点那锅腊肉香簟炖菘葵说,“难得难得,这么冷的天还能吃到这样新鲜的菜蔬。” “那是。”唐小鱼得意洋洋地把那碟蒸南瓜推到何主簿的面前,“这个可甜了,您试试。” 何主簿吃了一口,赞道:“绵软甜糯,这可是来自海外的金瓜?” 咦?这里居然有南瓜吗?小鱼不觉大喜。这可太好了,正愁找不到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新菜的来路。 “何叔叔,您以前吃过?” 何 主簿笑着摇了摇头说:“倒没吃过,不过以前看过一本志异录,曾经提过,前朝有一年自海外飘来一条商船,船上的人高鼻深目,形容与我族大异其类,连眼珠子和 头发都是五颜六色的。不过因为连遇风浪,船上的船员所剩无几,被海边的人救了之后,以船上的货物相谢。那里头有不少种子,概因水土不同,那些种子没种出来 几种,其中一味便是这金瓜。称其色如黄金,味如蜜饴,食之令人生色,饱腹身轻。只是这金瓜太难得,之后再没人见过。” 唐小鱼伸了大拇指夸他:“叔叔真是博古通今,好厉害!”说着从桌子下头搬了一个人头大小的南瓜放在桌上,“您瞧瞧,这是不是就是那书上说的金瓜?” 那南瓜形如扁球,状如橘瓣,色呈橙黄中泛着金红,十分光润好看。何崇摸了又摸,连连感叹:“与书上所载简直一般无二。小鱼你好本事,居然能种出金瓜来。” “我 是请洪大叔帮我去收的菜籽儿,里头不知道怎么的混了四五颗瓜子儿,我也就随便点了下去,没想到结出这么好看又好吃的东西来。既然跟书上写的一样,那这就是 金瓜儿。即便不是,咱们也能把它当金瓜儿卖。”小鱼笑得极开心,跑到外头把放在匾上晾晒干净的南瓜子拿来给他看,“何叔叔您瞧,一个瓜里头有这么许多瓜子 儿,一颗瓜子儿又能长好长一根藤再结好几个瓜。这些瓜子儿我都收着呢,等开春我种上一片地,到时候还请您帮我找找买家。” 何崇大笑:“你只要能种出来,何愁找不着买家。金瓜稀罕也是在书里稀罕的,没人真正吃过它。” 小鱼笑咪咪地说:“那是。不过您先给我多找几家。这金瓜其实可好种了,一点不难。我们要发财也发不了多久的,人家吃了瓜,得了瓜子儿也能自己种出来,那时候这东西就不值钱了。” 小鱼也没想着要一家霸着,大家都种起来,丰富了菜篮子也不是件坏事儿。南瓜可是个好东西,可以降血糖又抗氧化,对老人孩子都好。 “不会不值钱。”何崇对她摇了摇手指头说,“我大齐幅员何其辽阔,再多人得了这瓜学着种起来,推到全国也有很长的时间要走。” 小鱼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有了个新想法:“叔啊,咱们直接卖瓜能赚多少钱啊,其实应该再深入开发一下。” 何主簿笑着看她:“鬼丫头,又有什么好点子了?” “嘿嘿,咱们不如开家鲜味居,新鲜东西种出来,如果不会做也是白瞎了好东西。咱们深加工一下,直接做了菜卖!” 比如说南瓜,一般人家拿了不过是蒸熟了直接吃。但其实南瓜有好多种吃法。 熟的老南瓜可以切块蒸吃,也可以揉了面和了糖做成南瓜饼、南瓜丸子、南瓜糕吃。青的嫩南瓜,更可以煎炒烹炸,或是和成面糊,加点调味做成糊塌子来吃。那个鲜美! 东西会做,做得好吃,才会吸引人去消费。只要她把鲜味居开起来,让大家看到这些新鲜瓜果蔬菜还可以这样做,能做得这般花样百出,美味健康,自然会有更多人来买。 何主簿想了想道:“这法子倒是好。只是如今你光有金瓜这一样,未免显得单薄了一些。” “谁说我只有金瓜的。”小鱼指了指桌上的茄子肉沫儿,“我这儿可还能出非当季的瓜菜呢。” 小鱼眯起双眼,庄子西头那一片沙土地她可是让人平整好了,等春天到了,她会种起花生来。花生这东西并不是舶来品,有个老农跟她说,有些地方的野地里有长这东西,小孩子会拔一些出来吃,但因为果小味苦,所以没人种它。 果小味苦那是因为品种不良,花生那是多好的东西啊,炒了当菜,烤了当零嘴儿,磨了当饮料,榨了做食油,那可是个大宝贝。 小 鱼对何主簿说:“您放心吧,洪大叔也不知道在哪里给我找的菜种,里头有一包都是没人认得的。如今既然能种出金瓜来,说不定里头还会有银豆玉叶子呢。你帮我 先在大户人家里问问他们对我的金瓜有兴趣不,再帮我踅摸个门面儿,第一家也不用开得太大,装得雅致些,我明年定要开个鲜味居出来!” 何主簿原本看她除了伺弄她后头的菜园子,就没过问过她那六百亩庄子里的农事,还有些担心自己对小鱼的信心是不是太足了?拨来的管事和账户好像用不上?要不要抽回去之类的。现在有金瓜和冬天里的鲜蔬在嘴里吃着,何主簿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 他 对仕途并不看重,不过是因着先父对他的期望才入的仕。他本想着自己这辈子当这个江陵县的主簿也就到头了,没想到会遇到唐小鱼,更没想到唐小鱼会给他的生活 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小小一个玉薯,解决了吃饭问题,眼瞅着要将黄仲明送上高位。明年韩纶韩大人就要回京,黄知县便要迁到巴郡府去。原本黄仲明想带着他一起 走,为他谋个经历,但何崇婉拒了。他知道自己性情并不适合走官场。他是江陵县人,对江陵有着深厚的感情,若是为官,他宁愿在江陵县做个小小的主簿,守着这 一方水土百姓也就知足了。 当然,他更加感兴趣的,还是把父亲留给他的产业做大。 可以说,何崇是个天生的商人,对经济有着极敏锐的头脑。 唐小鱼捧出金瓜,对他说出要开鲜味居的念头,他便觉得,这是机会来了。 这一个冬天,唐小鱼没有闲着。她请来工匠队,连日连夜地赶工,给自己庄子上每户人家都盖了两座大棚。趁着农闲的时候,她把全庄的劳力都招集在一起,办起了蔬菜大棚培训班。 虽然这些农人没一个识字的,唐小鱼辛苦弄来的白板和炭笔没能用上,但这不妨碍人家旺盛的求知欲。 他们都是经年累月向地里要生活的人,对土地和农物的敏感无人能及。唐小鱼在授课之前,先带着他们参观了自己的暖棚子,让他们看见了寒冬腊月里还青翠的菠菜,豆角,一个个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主人家这讲的哪里是课,分明就是点石成金的神仙法子。 整一个冬天,唐小鱼都是这家跑完了去那家,挨家挨户教他们要怎么控制棚内温度,湿度,怎么用大棚种出反季节的蔬菜来。从最易种的菘菜开始,到豆角,到胡瓜,每家只种两到三种菜,种出来的除了自己家吃,再留种,剩下来的种子全都要还给主人家。 小鱼特地搭了两个棚,专门用来种南瓜。这棚子里只她们姐仨进去伺弄,倒不是为了藏私,而是在她的营销理念里头,新事物出现,高度的神秘感加上饥饿度往往能收获意想不到的好效果。 过了年,何主簿来跟小鱼说,鲜味居的铺面他已经定下来了。 ☆、第60章 开席 何崇当日从农庄走时,小鱼送了他两只品相绝佳的黄金南瓜,美其名曰:样品。 南瓜还算经放的。她知道何崇这冬天必然是要先 在各大户中间把金瓜的名头打响,再没有什么比手里拿着实实在在的东西更有说服力了。否则光凭主簿大人天花乱坠一张嘴,任你说破天去,能卖你情面的也不过是 江陵县地头的人。谁都知道文人这一张嘴,一分色生生添成十分,死物也能说成活的。就像某人夸美人儿,如何如何惊才绝艳,如何如何闭月羞花,天上地下只此一 色之类的,大多数人都会自动打个对折来听。就算对方是个有名的实诚人,这些溢美之辞一般也要减个三分。 要说何崇何主簿真是个天生的商人料子,忒沉得住气。从小鱼那儿拿了金瓜好些天都按兵不动。直到下了头一场雪,黄知县请了县中诸位有头有脸的乡绅富户来赏雪顺带过生辰,他才在席间捧了只小儿头大小的金瓜出来,给黄知县当生辰贺礼。 这瓜长得也漂亮,通身金红,蒂柄翠绿,拿只盖着红绒福字绸铺底的嵌螺钿金丝木盘子托着,乍一眼看上去让人以为是件玉摆件儿。 再一听,这不是玉雕的,而是个瓜菜,还是前朝曾经出现过后来绝迹的金瓜,堂下一片哗然。这么漂亮的瓜谁舍得拿来吃啊?而且,现在还是大冬天,这瓜是怎么长出来的? 何主簿事先跟黄知县是打过招呼的,黄知县知道这是小鱼种出来的金瓜,自是欢喜。这金瓜外形漂亮,寓意喜庆,听何崇说味道也是绝佳,欢喜之余也好奇得很,不知道这瓜是如何在冬日里种出来的。 何主簿最会吊人胃口,不管旁人如何问如何求,他就只把余下的那枚金瓜当菩萨一样系着红绸供在供桌上,只给看,摸也不许摸一下。至于知县大人的那枚,早已被黄知县装了匣子,快马送到巴郡府孝敬韩大人去了。 一来二去,金瓜之名大盛,不止江陵县,名声都传到了相邻的好几个县里。 何崇推了好几回,最后才抱着金瓜到各县跑了一圈,让大家伙儿近距离欣赏了一下这被人传得神奇的漂亮玩意儿。 “这不说拿来当菜吃,只摆着也是养眼得很。” 何崇自然不会说这瓜是百里挑一挑出来的漂亮货,小鱼那种瓜的棚子里,多的是长得歪扭的大瓜小瓜。 “到底只是味吃食,难得色味俱佳。” “听这意思,汉庭兄是食过其味的?” “自然,汉庭口福不浅,哈哈哈哈。” 看着何崇那张狂得意的样儿,真让人羡慕嫉妒之时想扇他两巴掌。 何崇借机,便将鲜味居开张那日的请柬都发了出去。 虽然路途迢迢只为跑到江陵县去吃一顿饭,但这饭可不是平常的饭,听说是一席金瓜宴,全都是用这么金贵的瓜菜做出来的。何崇前一番作为已将众人胃口都吊得十足,私下里去找何崇买瓜的,已经将价钱抬到八百两一只瓜。 “八百两?!”小鱼听着何崇带来的信儿时,眼珠子好悬没掉下来。“他们这是疯了吧!”这瓜就算是用金子刻的,也用不了这么多银子。 “物以为稀为贵,他们以为我手上只这一只了,越是买不到便越是要买。”何崇喝了一口热茶,觉得浑身毛孔都舒展开来那么舒坦。 “八百两那也太夸张了。”小鱼碎碎念着,“给我八两我都肯卖。” 八两银子能买多少米了啊,亏小鱼还做出这么副吃大亏的模样来。何主簿捧着热茶笑起来。 “金瓜宴你可准备好了?那天来的人不会少。你有那么多瓜吗?” “放心吧,这离着开张还有日子呢。”小鱼眉眼弯弯,“我现在还在琢磨菜谱,咱们不鸣则已,一鸣必得惊人!” 三月融春,草长莺飞,鲜味居在连天爆竹声中开张了。 一大早,来自各县的贵客将小小的鲜味居挤得水泄不通,沸反盈天。鲜味居有两进,将男宾女客都给分开,男宾在前头敞厅,带来的女眷都分在后院各个雅室里。 后院设了十二间雅室,按着十二月里的花名儿雕了透木挂额,布置得十分清雅。小鱼从昨儿晚上起就住在鲜味居里,带着何家招来的大厨还有原先在唐家铺子里帮灶的媳妇们备席。 她刚把发好的南瓜鸡蛋面糊上了屉,厨房外头便有人来喊。小鱼挽着袖子出来一看,却是何崇亲自来了。 “何叔叔,您不在前头待客,怎么跑厨房里头了?” 何崇一脸喜气,伸手去拉小鱼的胳膊:“这儿缓缓,缓缓,你猜谁来了?” 小鱼在旁边的盆里就着清水洗净了手,把袖子放下来问道:“谁来了啊?” 何崇呵呵笑着,只催着她到前头去:“快去吧,保准你欢喜。” 谁啊这是? 唐小鱼掸掸身前的面粉,头上罩的布帕也没解,她想着不管是谁,反正一会她还要回厨房里头忙。 迈步进了前厅二楼天字第一号雅间,小鱼一抬头,正见着一位老者端坐着,脸上是融融笑意,正偏着头跟坐在一旁的人说话。 “啊!”唐小鱼大叫了一声,屋里的人安静下来,一起将视线投向她。 小鱼脸上一红,实在是因太久没见着,突然在这儿看见他,太意外了。 当然,自是十分欢喜。 “小鱼啊,快过来!”韩知府笑眯眯地打量着她,待小鱼走到他面前行礼,忙抬手托了托,看着她点了点头说,“这大半年没见着,小鱼你又长高了不少。” 这话她可最爱听了。唐小鱼黑而乌亮的双眸弯了起来,嘴角一挑,露出个甜甜的笑来。 “韩爷爷您头发好像也黑了不少,看着神采奕奕,竟比去年瞧着年轻了。”小鱼亲手帮韩纶续了茶,俏皮地一眨眼,“您是不是吃了什么人参果啊?” “嘿,你!” 突然旁边插进来一个声音,年轻带着几分嚣张:“你就是唐小鱼?” 小鱼进来时,一双眼睛光顾着看顾纶了,反正这屋里头做陪的黄知县、左县丞还有邻县她见过的几位知县大人都是熟人,她也并未在意这里头居然还夹塞了个小小少年。 小鱼循着声间望过去,见坐在黄知县和左县丞中间的,锦衣华服的少年眉如远山,目似朗星,乌鸦鸦的头发束于紫金冠中,年纪虽小,那气势却是霸道强劲十足,把身周一帮子大人生生压低了一头。 这张带着几分霸道却又漂亮得让人过目不望的脸…… 唐小鱼的嘴张着,能塞下一个鸡子去。 这不是,这不是,这不是那个谁谁谁吗?! 我的祖宗,这位小霸王何时出了京,又怎么会到了江陵县,跑来她开的小饭馆儿里了? 难不成她小觑了何主簿的能量,人家直接把金瓜给卖到京城里头去了? “果然是你。”小荣王李放斜眤着唐小鱼,一脸的不耐烦,“还是那傻样儿!” 小鱼合上嘴巴,默默扭头。 熊孩子果然还是熊孩子,跟以前一样儿一样儿的,光有个漂亮脸,一张嘴还是这么讨人嫌。 讨人嫌的熊孩子不打算放过她,拿手指头戳着桌子面说:“诶,唐小鱼,你知不知礼啊,怎么进来到现在还不给我行礼呢?” 一屋子人都微微咧了咧嘴。 这位是跟着韩纶过来的,在座各县长官以为他是韩纶的子侄,并未多在意他。他们各个都忙着与同僚们交流县治心德,力求在上司面前表现得对工作有多尽心尽力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能跟府君大人同桌子吃饭的机会可不多,他们自然不会多放精力在无关人等身上。 如今这俊美的少年看着似乎是认识唐家小鱼姑娘的,还十分不客气。受过小鱼恩惠的那几家邻县县令便有些不大高兴。 就算是韩大人家的子侄,出身富贵,也不能这样嚣张猖狂啊,看着真短家教。 韩纶听李放这样说,怕小鱼不明白李放的身份白生他的气,忙介绍说:“是本府疏忽,小鱼你还不知道这位的身份吧,我来给你介绍一下。” 唐小鱼瞥了眼李放说:“韩爷爷不用介绍,我在宫里头见过他一次,他不就是那个什么荣王府里的小王爷吗?”她问李放,“对吧,那天来抓你的那些人好像是叫你小王爷的。” “哗!” 座位上的人就像屁股底下安了弹簧,一个个全给蹦了起来。 韩大人也真是的,既然是荣王府那位少爷,怎么事先也不给大家透个气儿出来,众人纷纷想着,方才有没有哪里对人家不敬之处。 李放靠在椅背上,啧啧了半天:“我说你啊,我本来就是想过来玩玩的,你现在什么都说出来那还有个什么趣味?能不能让人好好吃顿饭了。” 小鱼暗道一声麻烦鬼。既然不想暴露自己身份,那又非挤兑着让她见什么礼啊。 韩纶在一旁笑着说:“原来你们是识得的,怎么以前也没听小鱼你说起过啊?” 小鱼瞥了眼李放,呵呵了一声。 说什么?说这个小王爷是怎么被人追被人抓,怎么哭着喊着嚎着被抓回去见他的皇帝表哥的吗? 果然,她下一刻就接收到了李放半带着威胁的眼神。 所以说嘛,一开始就当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不就好了? 小鱼打了一圈招呼,这才告退重新去厨房忙乎。 先一人上了一蛊南瓜浓粥,拿南瓜磨细了兑羊乳熬的,绵软甘香,色泽金黄,像奶冻一样,十分漂亮。 先前托何崇从南边弄了不少石花菜来,小鱼熬了冻脂,和了南瓜汁,调了蔗糖,扣在模子里做成的南瓜凉糕,有富贵牡丹,喜上梅梢,麻姑献寿三种花样。做出来的凉糕晶莹剔透,又是让大人们好一通夸。 小鱼搅尽脑汁,弄了煎南瓜饼,咸蛋黄金沙南瓜、南瓜烙、凉拦瓜条、拔丝南瓜、南瓜炖排骨,摆了满满一桌子,最后上个南瓜蛊鸡仔炒饭。 那南瓜盅精挑了钵大的圆金瓜对半剖开,将瓜瓤掏尽做盛器,拿辣椒爆香了鸡油,以南瓜、鸡仔、香蕈加大棚里出的青豆、冬葵、香芹炒出来,那个香气独特。 这时代还没有辣椒,想取辛味只能用胡椒、花椒、生姜,更刺激的拿茱萸来调味。像辣椒这样辣味他们从来没尝过。 一尝之下,惊为天人。 李放也不说话,只埋着头吃。等小鱼再进屋的时候,见到李放已经将外袍脱了,双颊潮红,额头冒汗,正抱着一杯凉水灌,一边直吸凉气一边大叫着爽快。 小鱼一头黑线,她怕人对辣椒接受度低,没敢多放,还特地又炒了一盘不带辣子的。 结果现在来看,辣炒饭盘底干干净净,不辣的只下去一小半。 “好吃吗?”她问李放。 “好!”李放红着脸,两只眼睛雾气弥漫,更显得瞳仁乌润,简直要溺死个人。 “唐小鱼,你干脆到我家去吧,我家的厨子做饭比你差得远了!” ☆、第61章 认亲 呵呵,让我给你当厨娘?你的脸好大啊李大奤奤! 唐小鱼没理他,给大家送上最后一道甜汤。南瓜泥和着江米粉搓成的珍珠小园子,拿甜酒酿煮了,上头洒上干桂花,淋的蜂蜜,甜甜润润,带着南瓜的清甜和金桂香气,十分爽口。 一席金瓜宴,每个人都赞不绝口。一只金瓜居然也能弄出这么多花样来,咸的甜的酸的辣的,每样都那么好吃。 韩纶将小鱼叫了来,细细问了这金瓜的种法和产量。他先前收到了黄仲明送的一只金瓜,原只当是稀罕物件儿,觉着摆放着挺漂亮,并不知道这金瓜就这多么吃法,有如此的好吃。一听到小鱼说产量,韩纶胡子都要飞起来了。 这金瓜不是神仙送的,是原先就有的,但失传有几十年了,没想到到唐小鱼手里头又活了过来,还能种出这么许多。韩纶将小鱼拉到一边,低声问:“这产量较之玉薯又如何?” 小 鱼想了想说:“这东西现下的产量还是不如玉薯的,不过我觉得肯定还有法子把产量提上去。不过倒也不用在这上头多费工夫,眼下玉薯还在推进,让大家先把玉薯 种好了再说。我种了几季玉薯,发现这东西有些伤地气,种一年就得换块地来种,原先种玉薯的地得换旁的东西来种,稻麦豆都行,换种这金瓜也是好的。” 韩纶点了点头说:“这农事上,你懂的比我多,回头我让农司的人与你谈。只是这金瓜的种子和种法,你可愿意卖给我?” 小 鱼笑了,摇摇头说:“我叫您一声爷爷,便是将您当亲人看的,什么卖不卖的,您这样说也是跟我生分了。小鱼知道,您要这种子和方法是想在巴郡再推广种金瓜, 这是利民的好事,我当然不会推辞。不过您想想,现下正在推玉薯,这是一种新粮,头等重要的大事。农户人学种一样作物已费了不少心力,何必让他们两头都想两 头都顾两头都顾不齐整呢。我想的是,不如这两年就让大家好好学种玉薯,没问题了,再把金瓜推广开。有了前头玉薯的成功和经验,这金瓜再推行起来也就事半而 功倍了,您说是不是?” 说着她吐了吐舌头,凑在韩纶的耳边说:“爷爷,您先放放,我好不容易把这东西琢磨着种出来的,您就缓两年,让我先发两年财不好吗?” 这 话倒是她的心声。韩纶笑了起来,一点也没觉得小鱼贪财有什么不好。他摸了摸唐小鱼的头说:“你啊你啊,这脑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这样的好东西旁人几辈子 种不出一个来,你这才一年的功夫就给我弄出来俩。怪不得你们黄知县总说你是他的小福星呢。我看着啊,你不止是他的福星,更是我大齐的福星。” 唐小鱼笑嘻嘻地说:“瞧爷爷您说的,我这是双赢啊。” 虽是这样说,唐小鱼还是包了一小包金瓜种放在盒子里送给韩纶,并且答应细细地写了金瓜种植的方法和注意事项,到时候请黄知县送到他手上去。 韩纶十分满意,对小鱼说:“本府也不会白拿你的这些东西,必会上奏朝廷给你封赏。” “可别可别!”唐小鱼连连摇手,“爷爷您可饶了我吧,上回子进京就让我提心吊胆了好久。我只想这两年多赚些银子,再置几块地,买两间屋,让我娘过得更好一些,旁的我不要,也要不起。” 韩纶听她提到陈氏,想到黄仲明对他说起过的小鱼母女与唐家的那份官司,就觉得心里发沉,叹了一口气道:“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但唐家做到这样,也实在是令人心寒。” 小鱼撇了撇嘴:“这事已经过去了,过去就过去了,反正我们现在跟唐家也没什么关系了。” 韩纶眉头微皱道:“虽说唐家人对不住你们,但到底那是你父亲家,常言道,子不言父过,就算你母亲已经脱离了唐家,你身上却还是有唐家血脉的。将来唐家找不到你母亲,却是能找到你头上的。” 小鱼眼睛一翻:“他们有脸来找!当年把我和我娘扔到雪地里头就想让我们冻死,后头又图谋我们的钱财,想把我们关起来困死。我就算欠他们唐家的,死两回也够还了吧。再想来找我回去,呸,做他们的大头梦。” 韩纶心里叹了一声,小鱼曾是个傻儿,不通世情。就算她现在好了,再聪明伶俐,也是不知晓这世俗礼法的厉害。 自古人伦大义以忠孝为先,唐家人再对不起她,那也是她父亲家,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去,众口烁金,只怕小鱼名声也就坏了。 “我 知道您担心什么。”小鱼见韩纶一直皱着眉,便说,“放心吧,无非是她们在外头嚼嚼口舌,我身上又掉不下一块肉去。便是她们告到官府我也不怕。我爹是给了放 妻书的,上头写明白了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而且我爹入赘到了别人家,跟唐家都没关系了。唐家人再找上来算什么?咱理都不用理他!” 韩纶失笑,这丫头,说她懂吧,什么都敢做,说她不懂吧,偏又能扯出一通理来。 “你自己明白就好。”他想了想说,“我也说了,不能白受你的礼。再过两个月,我就要回京述职,以后要留在京里为官。巴郡离京城太远,我想护你也护不周全。你不是对刘义府说你认了我做干爷爷吗?” 唐小鱼脸红了,呐呐道:“这不是为了唬他的吗,我怕他跟唐家勾结起来要害我娘,所以我才拉虎皮扯大旗,把您给抬出来的。您大人大量,别怪我啊。” 韩纶捋着胡须看着她:“怎么,你只是说说,并不是真的要认我这样干亲?” 咦?! 唐小鱼抬头看他,嘴张了半天,韩大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有点转不过来弯? 韩纶拍拍她的肩头说:“不能让你白喊这一声爷爷。回头我让人接你走一趟巴郡,韩府里你还有几个伯父伯母,让你母亲去给她义母磕个头吧。” 唐小鱼:“啊?啊!” 韩纶笑了起来:“本府共有三子,膝下也有四个孙子了,却一直遗憾着没有女儿没有外孙女。我来之前跟老妻商量好了,想收你母亲为义女,让你当我们真正的孙女儿,就是不知道你和你娘愿不愿意。” “愿意!愿意!我们愿意的!”小鱼喜极而泣,立刻跪下来给韩纶磕头,“以后您就是我亲爷爷。谢谢您!” 韩纶对她的关怀并无虚假。就像当初在京城的驿馆,他善意地提点,为她想得周全。就像当初在那条似乎总也走不到尽头的宫墙里,他温暖的大手一直拉着她的手,引着她走稳每一步。 她以为随着玉薯的推广,她对韩纶的作用已经不大,没想到在他离开巴郡回京城之前,又再一次向她伸出了手。 以后她唐小鱼再也不是无凭无仗的人了。除了陈氏,她又多了个祖辈疼。 唐小鱼想着这一年她经过的种种人和事,心里又是难过又是高兴。扑到韩纶的怀里哭了起来。 “好孩子,这是高兴的事,你哭什么。”韩纶心情极佳,小鱼这孩子十分合他眼缘。 自 从得知她的身世,韩纶就一直在意,既恨唐家心狠无耻,又疼惜小鱼命运多舛。与老妻慨叹之时,老妻笑着说:“这孩子心地淳厚,于国于民又有功,可见是个福厚 之人。唐家人既然不好好惜福疼爱她,便让咱们来接这个福缘吧。咱们三个儿子,四个孙子,膝下连一个姑娘也没有,妾身可一直想有个贴心的姑娘呢。” 这事便这样定了下来。 听韩纶这样一说,屋里众人纷纷道喜。恭喜韩大人收了义女义孙女,恭喜小鱼得了个好义祖父。 只有李放略为惆怅了一下。 “你认了韩大人当干亲,便不会来我府里做厨娘了吧。” 唐小鱼真想把那南瓜凉糕糊一块到他脸上去。 就算韩纶不认她当干亲,她也不可能会去荣王府当个厨娘的好吗! 黄仲明眼疾手快,一把将极没眼色的荣王家的小霸王给拉走了。 小山一样的金瓜就堆放在鲜味居的正大厅,公开售卖,一百文一斤。 小号的南瓜三五斤重,大号的南瓜有十来斤,这样算算,几两银子就能抱一个回家去。那些曾经在私下里把价钱飙到八百两的富户们额头冒汗,得亏何主簿为人厚道,抵死了没卖。不然八百两,能拖十车南瓜回去。 一百文一斤的金瓜真不贵,上好的猪肉还要三十文一斤呢。 这帮土豪们,就像超市门口排队买便宜鸡蛋的大爷大妈一样,一涌而上,分分钟将南瓜山给搬空了。 何崇站在厅后直摇头,对笑得合不拢嘴的小鱼说:“你啊你,我让你定一两银子,你非只要一百文。好东西也让你贱卖了。” “这一百文我收的都有点心虚呢。”小鱼笑嘻嘻地说,“您又不是不知道这本钱。” “本钱是回事,东西又是一回事。再低的本钱,旁人没有,只有咱们独一份,这就是底气。”何崇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对着唐小鱼脑门弹了一记,“你啊,以后做生意的事还是我来,你只管种你的地去。” 唐小鱼吐了吐舌头,这何主簿,经济头脑也忒好了。 “叔啊,咱也就能赚这两年银子,等以后家家都种起来,回头人一想咱把这不值钱的玩意儿当年卖过一两银子一斤,您看人家心里头恨你不。银子赚的哪有够啊,差不多就行了。别把人情名声都卖掉了,哭都哭不回来。” 何崇冷笑一声:“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叫人情名声?别说一斤一两银子,就算我现下卖他们一斤十两,他们买回去还得感谢我。拿几年后的价钱来看当下的价钱?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瓜呢。” 小鱼一缩脑袋,哎呀呀被鄙视了这样好丢脸。 人家本来就不是做生意的料嘛!一边笑着,唐小鱼欢快地撒丫子跑了。 ☆、第62章 跟着 小鱼把鲜味居扔给了何崇管,她收拾收拾打算带着陈氏回农庄去。 也不知何崇怎么忽悠的,韩纶韩大人被他说得开心,亲笔给题了一块匾额。唐家铺子是黄知县给写的匾,这鲜味居升了格调,请到了知府大人的墨宝,小鱼在后头看到了,悄悄跟母亲咬耳朵。 “咱干爷爷的字比黄知县的字好看多了!” 被陈氏掐了一把。 “你会写几个字,就知道好看不好看了!” 小鱼嘿嘿笑着,收拾好东西跟着陈氏出门上车。 何崇给她们配了一辆马车,车夫也是从何府调过去的。母女二人就窝在车上说闲话。 “今儿这宴做得怎么样?那些太太小姐们吃得可还满意?” “自然是满意的,连我以前也没吃过这样的。”陈氏笑道,“也亏你有这心思,都怎么整出来的?” “只要肯花心思,什么做不出来啊。”小鱼累了一天,趴在陈氏怀里头说,“你女儿我有这天份,你以后只管跟着我享福吧。” 陈氏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说:“今儿好些太太都在问你的事儿,我琢磨着,她们是想提亲了,来探探我的心思。” 小鱼过年已经十二了,平常人家这时候也开始议亲了。陈氏一直觉得这个女儿心里主意拿得定,看人看事都能通透。如今两人相依为命着,议亲这种事,她不想瞒着女儿。 “你怎么想?” “不是吧!”唐小鱼一咕噜爬起身,扒在陈氏的身上直晃,“娘啊,我才十二岁啊,您可别把我这么早许了人家啊!” “晃什么晃,头都被你晃晕了!”陈氏扒开她的手,“这不是跟你商量着吗。再过三岁你就及笄了,咱先选着人家,这一来一去也要不少工夫。等选定了人家,从开始议亲到纳采、问名、小定什么的,光是备嫁就要个两三年。正好及笄了好嫁人。” “十五岁嫁人也太早了!”唐小鱼一声哀嚎,十五岁还是未成年呢,“娘你舍得我这么早嫁出去?” “能留你在身边多几年也是好的。”陈氏叹了一口气道,“可是哪能留你一辈子呢。留来留去留成仇了。” “不愁不愁。”唐小鱼想,能不嫁出去才好呢。“我还小,不想这么早嫁。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要是万一嫁错了,那才怨您呢。” “所以我跟你商量啊,你看你喜欢什么样的,有什么要求不?我好细细地打听去。” “得了,打听什么啊。”小鱼盘腿坐着,拿手托着腮帮子说,“这年头,少爷小姐们都拘在家里头,等闲不让外头人瞧。是好是坏都靠媒人一张嘴。那媒婆的嘴还能信?就算是个麻子也能给你说出花来。而且人品能力又不是靠人说的,得去处。” “处?”陈氏听懵了,小鱼这话吧,每个字她都能听明白,怎么合在一起就听不懂了呢? “是啊,处对象嘛,不处怎么知道对不对。”小鱼说,“得处处,在一起说话聊天逛街赏景儿,才知道这人五官有没有问题,四肢有没有短长,说话知不知轻重,行事能不能妥当。” “快闭嘴吧你。”陈氏一把捂住小鱼的嘴,她听得眼角直抽抽,“这话也就跟我说说,到外头可不能乱说。让人听着了以为你是多轻浮的姑娘,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你。” 不想嫁啊! 当然,小鱼是不会直接说的。她笑嘻嘻地拱到陈氏怀里去说:“这是我心里话嘛,若不是因为你是我亲娘,我也不会跟你说出来。不过娘啊,盲婚哑嫁真的不行啊。别人咱不说,就说您吧,您就算是盲婚哑嫁了。光见过我爹一面儿,他是什么品性您都不清楚。” 陈氏打断了她:“你爹以前也不是那样冷心冷肺的。” “得了吧,他还不冷心冷肺,为了攀高枝儿,连找人扮土匪这么丧病的事都敢做了。”小鱼撇撇嘴,“他就是没点担当。人人都想向上走,但你得行得正啊。就算不想要我们了,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大大方方断了这头才去想那头?偏他有心无胆子。” 陈氏默然片刻,叹了一口气说:“我命不好。” 她是庶出女,生母在家里地位不高。嫡母从来没拿她当回事。原本唐明诚那日也碰到了她的嫡出妹妹的,可是嫡母一句话,就将她许给了平民白身的唐四郎。 可又能怎样? “其实我的命也很好。” 嫡母留下了自己的心肝宝贝,结果没多久就出了事,放在心尖上疼的亲生女儿成了官奴,而她这个被推出去的庶女反倒脱离了陈家,没受了波连。最好的是,她生了唐小鱼,这才是上天留与她最大的恩惠。 “这事不急,娘定要细细地挑,挑个最好的给小鱼。” “娘,咱先说好了,要是没有好的,您可不能赶我出嫁。” “谁能赶你?”陈氏笑了起来,“咱们又不是养不活自己。”她的声音顿了顿,咬牙道,“若真是没有好的,咱们娘儿俩就单着过一辈子好了。外头有什么风言风语的都不理,只管自己过得舒心快意。” 小鱼欢呼一声,跳起来搂着陈氏的脖子,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两口:“这才是我亲娘呢!娘你对我可真好!” 二人笑成一团。 陈氏无意间撩了车帘子向外头看,口中“咦”了一声道:“这是谁啊?怎么跟在咱们的车子后头?” 小鱼忙爬过来把头探出去。 正瞧着李放骑着一匹青骢马,宽袍玉带,神情怡然地跟在她的马车后头,也不知跟着走了多久。 陈氏定睛看到了李放的相貌,惊讶万分,这江陵县哪里来这样俊俏的公子?难不成是席间哪位太太家的少爷?不能啊,瞧这一身的贵气,就算是知县大人家的公子都未必能养得出来这样的气度。 “李放!” 她还在满心猜测呢,就见女儿冲着外头用力挥起了手臂。心里正突突着,就见那锦衣华服的俊哥儿催着马到了车旁。 “唐小鱼,你叫我呢。”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啊?”唐小鱼把头向外又探了探,看着李放身后还跟着几个人,看样子是他的护卫,“你这是要送我们回家?” 李放摸了摸鼻子哼了一声:“谁知道你家在哪儿,爷哪有那工夫。” 唐小鱼翻了个白眼,手指着另一头说:“衙门在那头呢,爷您走错道儿了。” “爷爱去哪儿去哪儿,关你什么事儿。” 唐小鱼双眼一眯,低声说:“喂,你不会是想去我家玩吧。” 李放的小脸红了,低咳了两声说:“你管我!” “好啊,不管你,你就算到我家我也不给你开门儿。” “呸,爷要去你家,你得开正门摆香案放爆竹迎我。你们县老爷想请我去他家玩爷还不给他那张脸呢。” 陈氏一脸的惊惶,目光从女儿脸上移到那少年脸上,再从那少年身上移到女儿身上。 他是谁啊?! “你当你是圣旨啊,还摆香案!我家可没那玩意儿。” “我听何崇说了,你家地方够大,我过去住两天。”李放终于肯说实话了,“不过日常三餐要你做给我吃。” “我说你一个王府的少爷,非要住我家做什么?”唐小鱼老不客气地拒绝,“我家供不起您这样的贵人,你还是去知县大人家或是跟我爷爷走吧。” “王府?”陈氏的目光直接从惊惶变成了惊惧,“小鱼,怎么回事?” “你是唐小鱼的娘以不对?”李放弯下腰细细看了眼陈氏的脸,“你俩长得有点像。”说着他转向小鱼说,“你娘长得比你漂亮多了。你是不是随你爹?” 唐小鱼的脸瞬间黑了,“唰”一声放了帘子不再理他。 李放也没想到唐小鱼居然说变脸就变脸,他长这么大还没哪个敢这样给他脸瞧。就算是宫里那些任性的公主皇子,见了他的面哪个不是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叫他一声小叔的! 李放双眉一皱,又生气又觉得新鲜。想了想,他招过一个护卫来,对他低声说:“去问问,为什么这丫头一提到她爹就变脸。” 那护卫扫了眼车厢,低声回道:“小的记得上回唐姑娘送玉薯上京时,曾说过她是自幼失怙的。” 原来她爹死了啊。李放想,怪不得这丫头一点规矩也不懂呢,还敢撂脸子给他看。不过这样想想,她也挺可怜的。 “还是去打听一下,看她家里都有什么人,有什么亲戚。”李放安排人去查,自己继续跟在小鱼的马车后头。 这丫头听说以前穷的很,现在虽然有几个钱,但家里一定没有什么有出息的亲戚。如果能伸把手,拉拔一两个上来,看这丫头还能给他撂脸子不。 一想到唐小鱼到时候又是惊喜又是羞愧地来给自己道谢的表情,李放就有些陶陶然不知今昔何夕的痛快。 晃晃悠悠着,小鱼的车已经回到了她在农庄的家。 陈氏在车里已经盘问过小鱼李放的来历,就在玉瑶扶她下车时,她两条腿还软得像面条一样。 小鱼也太能招惹了,她当姑娘时可就听过荣王府的名头。 那 是大齐宗室第一位的荣王府啊,身份何其尊贵。就算是当今皇上,见了荣王还要叫一声“叔祖父”呢。大齐宗室并不多,当年若非上一任荣王坚定地站在成宗皇帝那 头,现在的天下格局只怕早变了。荣王的母亲又是太皇太后的亲姨母,两家既是叔伯亲戚,又是姨表亲戚,荣王府与皇家的关系比旁的宗室都要更亲一层。 荣王府男丁少,荣王年过三十才得了长子,长子又是过了二十五岁才得了李放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虽然后头他又添了两个弟弟,但身为荣王府的嫡长孙,李放深得荣王的喜爱,打小跟着皇子们一道读书的他,地位无人可憾。 就是这么一位天之骄子,如今就站在门口,非要进来蹭口饭。 这这这这,天哪,头好晕。 ☆、第63章 汤圆 唐小鱼怎么着内在也是个成熟的大人,她还真能跟个熊孩子较劲儿? 不过是养得骄气了些,其实李放他也真心没做过什么吧。唐小鱼认命了,系了围裙到厨房去弄饭。 李放被陈氏恭恭敬敬地引到正厅喝茶,陈氏也不敢多问什么,李放心思也不在她身上。不过略沾了沾唇,小霸王便推杯起来,要去厨房看小鱼做饭。 陈氏拦着他:“这世上哪有爷们进厨房的理儿?那儿油烟子大,您还是在这儿等着,小妇人去让人找些玩意儿给您消磨时间?” 李放甩袖子从她身旁绕开:“我就看看有什么关系?爷大了,不喜欢玩意儿。我要瞧瞧唐小鱼是用什么烧出那么好吃的东西来的。” 陈氏一双小脚,哪里追得上李放?就见那少年三两步就已闪出老远,后头跟着四个默不作声,身材高大的护卫。 陈氏叫来玉瑶,捂着胸口喘着气说:“快,跟去看看,别让李公子被冲撞了。” 玉瑶应了一声刚要走,又被陈氏拉着说:“仔细些,多看顾着你家姑娘,一是别让她使小性儿跟公子犟起来,二是别让他们独处。你明白吗?” 玉瑶怔了一下,方点头去了。 陈氏站在门口,只觉得胸口扑腾腾跳得厉害,过了一会子,见常思常宁拉着手过来。 常思上前扶着陈氏问了一声:“干娘,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哪里不舒服吗?” 常宁扶了另一边,笑着问:“对了干娘,今儿那边热闹不?来的客人多不多?咱家的金瓜能卖光吗?小鱼姐上回给我做的金瓜饼可好吃了,我又琢磨出个方子,改一改我觉得能更好吃呢。她现下在哪儿?我找她去。” 常宁这些日子养回来了,小脸圆鼓鼓胖了一大圈。她是个标准吃货,对吃食的热情比小鱼还要高,无事就跟小鱼凑在一处,试这个方子,试那个做法。 常思却是瘦下来便再难胖回去了。不过如今也养得细皮嫩肉,出落得越发漂亮。 陈氏坐下来,连灌了好几口茶水才缓了气,她神色复杂地叮嘱道:“家里来了客人,你们别四下走动,免得惊扰了贵客。” 贵客?谁啊?以前连主簿大人来,干娘的神情都没这么肃重过。 “别问了,总之过会你们在自己屋里吃饭,别过来,把这位祖宗送走之后你们再来,知道不?” 常思和常宁两人对视了一眼,眼中盛满疑惑问道:“是咱们不认识的吗?” 陈氏有些烦躁不安,点了点头说:“京里来的,你们别问了,先回去吧。人家坐会子就会走的。等晚上你们再过来。” 常思常宁见陈氏神情倦怠的很,也不敢多留,便行礼离开。 回去的路上,正见着红梅那丫头拎着裙子匆匆而来,常思便叫住了她问道:“你们姑娘呢?现下在哪儿呢?” 红梅对她行了礼说:“我们姑娘正在厨下做饭呢,让我回来帮忙找上回让人酱的桂花蜜。” 常思问:“家里来人了?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红 梅是跟着小鱼去县城里的,自然消息比旁人灵通些,听常思这么一问,她脸上笑意盈然,带着几分兴奋地压低了声音说:“是位少爷,长得可俊可俊了,带着好些个 护卫。我听姑娘跟夫人说的,这位少爷是京城里头什么王府来的,连咱们巴郡府的知府老大人对他都客客气气的呢。夫人吓得什么似的,可是我觉得还好了,那公子 挺和气的,还会对我们笑呢。” 常宁听了还没觉得怎么的,常思却是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她们是在女冠道观里长大的,日常接触的就是些农户或是小商小户家的女眷,乍一听着王府二字,只觉得像是万斤的铜山当头压下来。她此时也有些明白为什么陈氏脸色那般难看,神情那样惶惶了。 那是什么人家?一根小指肚就能把你碾死了。 常思浑身一颤,拉着常宁快步回了自己屋子里。 左右无事,常思拿了针线来做,只是好几回都让针刺到了手指。她心不在焉地绣了几针,不时望着窗外的天色。 屋子外头静悄悄的,她还在发呆,就听着妹妹的声音在门外头响起来:“姐,小鱼姐让我过去厨房给她帮忙,我去了啊!” 常思一下子站起来,怔了怔,又缓缓坐了回去。 又坐了一会,实在是坐不住了,她放了绣棚子,摘了头上的绢花和发钗,拿块花帕子包了头,又换了件爽利的素色衣裳,拉门也走了出去。 经过正院的时候,她远远瞥了眼,见院门外头果然站了两个人。玄青色的箭袖,下头同色百褶长摆,露出一双虎头纹皮靴。二人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英姿勃勃,气宇轩昂,与常思以前见过的农家子弟有如云泥之别。常思胸口突突乱跳,也不敢多看,忙低头快步走过去。 进了厨房,就见小鱼带着常宁和碧桃正在忙,见她进来,常宁还叫了一声:“咦,姐你怎么来了?干娘不是让你在屋里待着别出来的吗?” 常思嗔怪地看她一眼说:“那你怎么也过来了?你能帮小鱼的忙,我就不行吗?” 小鱼笑了笑,手上并没停。 “你看,我都特地换了干活的衣裳来。在屋里绣花太闷了,还不如跟你们忙活,也有人好作伴说话儿。” 小鱼点了点头说:“那是。常思姐,你帮我把那个面盆拿过来。” 见小鱼给她分派活计,常思高兴极了,忙挽了袖子,去拿家伙什。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面案上放着白色、红紫色、黄色和绿色的四种面剂子,旁边调了四盆馅料。 小鱼问:“姐,你会搓汤圆不?” 见常思点头,她便让她去洗手:“正好,人多,碧桃不会搓,阿宁也弄不好,你就算不来,我一会也得让阿宁去叫你来帮忙。” 小鱼点着案上的面说:“我用江米粉和了点梗米粉,拿了瓜菜挤了汁来和面,红紫色的是苋菜汁,黄色的加了金瓜泥,绿色的是用了菠薐菜汁。看着好看吧,等煮出来更漂亮!” 常宁小脸红扑扑地在一旁夸她:“我小鱼姐就是心思巧,弄个汤圆也这么多说道。” 小鱼笑嘻嘻跟常宁撞着玩儿说:“你啊,还说以后要当个天下第一的厨大师呢,连个汤圆都团不好。去去,你就拿点江米粉自己搓小圆子玩儿去。” 常宁也不生气,揪了块面团就坐到一边去练手艺。 常思洗净了手,跟小鱼坐在一处开始包汤圆。 李放刚才过来时,小鱼正在挤菜汁和面,他看了一会觉得无趣就跑到外头看小鱼的大棚了。他以前很少到农田里去,更别说小鱼弄的这么新奇的大棚。 他身边跟着四个气势汹汹的护卫,看着大棚的农家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想拦着又不敢,李放钻进大棚东拉西扯,揪了不少东西出来。 “喂,唐小鱼,你出来一下。” 这边汤圆已经包得差不多了,小鱼还在跟常思边搓圆子边闲话,就听门外一声喊。回头望去,正瞧见那小祖宗怀里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东西冲她呲着牙笑。 “我的天,你怎么扯这么些东西来!”小鱼把手里包了一半的汤圆子扔到桌上,冲到门边,看着李放怀里的东西欲哭无泪。 “你 拔这些花生苗做什么?又不能吃!”小鱼抽了一把油绿绿的叶子扔到地上,又拉了几根头顶紫色长须的玉米,“这都还没灌浆呢!我总共就这么几棵玉米,是要留种 的!你你你!”小鱼简直要气疯了。她手头玉米种子不多,实在是不敢再放得久了,所以拿到大棚里种想要多收点种子,没想到李放这祸祸秧子能给她揪下这老些 来。 一想到一根玉米能收多少种子,她真恨不得能狠狠抽他两巴掌。 李放是高高兴兴过来的,本来想着拿来问一下小鱼这些是什么东西,没想到小鱼会气成这样,他心下不快,两手一松,把东西扔了一地,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小鱼跺跺脚,叫了人来,让去地里传话,以后再叫陌生人随意进大棚,她就把他们全都赶出庄子去。 气了会,她突然看见地上那一滚杂七杂八的果子菜叶里夹着几抹红色,走过去一扒拉,居然是几颗大红椒。 小鱼眉梢一挑,阴阴地笑了起来。 常宁团了小半盆小汤圆,端过来要给小鱼看看成果,就看见她姐手里捏着个面团,傻不愣登地盯着门口看。 “看啥呢?”她探头出去,只看见碧桃拿了大扫帚在扫门前的垃圾,而小鱼正在案板前,一边拿菜刀剁剁剁,一边嘴里不知在嘀咕什么。 常思整个人像被冰冻着一样,双眼瞪得溜圆,嘴巴还微张着,显然是魂儿都不在腔子里了。 “姐?姐!”常宁用力推了推她,把常思推醒过神,“干啥呢?” 常思激灵打了个冷战,忙四周看了看,见小鱼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这才松了一口气。 “刚刚那人,你见着了?” “什么人?”刚刚常宁一门心思都在团圆子上了,就算听到门口有动静也没抬头来看。 “就是,就是刚刚那个人。”常思的脸慢慢染上了层红晕,“那位少爷,长得可真好看……” “哦。”常宁完全没往心里去,只推着她姐让她看盆里的圆子,“哎,帮我瞧瞧,我这次团得怎么样?” 常思的魂儿还牵在李放的身上,哪有心思看妹妹的汤圆,只是敷衍地胡乱点了点头,然后又坐着发呆了。 不一会儿,唐小鱼端了一盆新馅子墩在桌上,常思就觉得鼻子里一股子呛人的气味,眼泪都被刺激出来了。 “这是什么味儿啊。”常思忙掩了鼻子让到一边去。 唐小鱼嘿嘿笑了两声道:“我唐小鱼独家秘制汤圆,天下地上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常宁听了这话,立刻窜过来:“是什么馅儿什么馅儿?给我尝尝看!” “起开。”唐小鱼一掌拍开常宁的小爪子,“瞎凑热闹,我可跟你说啊,一会别盛错了,这碗汤圆咱们都不能吃!” “为啥?” 唐小鱼努了努嘴,露出一脸坏笑:“挑战极限的鲜剁椒馅儿的辣汤圆,红红火火,热热辣辣,只能给京里来的大人物吃!” 京里来的大人物? 那个漂亮得如神仙一般的少年公子? 吃这个?! 常思惊呆了。 ☆、第64章 心思 四色的汤圆端上去时,李放早就不生气了。 他想通了,不过一个臭丫头,没见过世面,知道什么叫金贵?不过把地里那点东西当了宝贝,一时心疼而已。等爷回去,挑那些西番进贡来的种子啥的拖满满一车给她,说不定她能跪在地上给自己舔靴子。 大人不计小人过,男人不和女人斗。他李放是个堂堂丈夫,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气消了,肚子就饿了。 虽然现在日头刚刚偏西,中午在鲜味居也吃得很饱,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看到小鱼端着食盘走过来时双眼发出渴望又迫切的光芒。 李放是男子,陈氏不好与他同席,她自己在屋里用饭,给李放单开了一桌。 李放就这么大马金刀地坐着,桌上一只空碗一双竹筷。他身后头站着形影不离的四个护卫,另有四个守着门口和院门。 大户人家主仆分别明显,但在小鱼这儿,显然不管不顾。把食盘放下,就开始招呼护卫们一起来吃。 那几个护卫动也不动,就当没听见一样。最后还是李放发了话,让他们在旁边一张桌子旁坐下。 每人面前一大碗,大如鸽卵的汤圆浮在清汤中,雪白的,艳紫的,金黄的,碧绿的,看着斑斓鲜艳,十分漂亮。 常宁嘴馋,汤圆出锅的时候就自己捞了一碗躲在厨房里吃开了。常思帮着小鱼一起端盘子进来。 她容貌妍丽,比小鱼又大了些,身段已经长开,虽然布衣荆钗,但行动间也十分引人注目。连李放的护卫们都不觉在她身上多落了几眼。 常思双颊微红,半垂着头,将碗放在桌上就闪身躲到一旁去。 只是李放才十一岁,自小眼中所见的都是绝顶尖的美人儿,常思的漂亮放在乡间算是难得,但在他眼中,也不过平平。他现在全部的心思都在这碗汤圆上。 他先挑了一只白色的,一咬开,里头浓浓的香甜,包的是胡麻碎和的猪油和桂花蜜酱。 李放爱吃甜口,一只汤圆下肚,忍不住对唐小鱼竖起了拇指。 又挑了只绿色的,再一咬开,却是咸的。那是大葱拌的猪肉馅子,里头包了三成的猪皮冻,煮化开来,一咬一口浓浓的汤汁。 再吃了只黄色的,里头包的是清甜可口的南瓜泥和秋天小鱼自己渍的甜桃肉,酸酸甜甜别有一番滋味。 各有各的好吃,各有各的味儿。李放觉得自己快把舌头都吞下去了。小小的汤圆居然也能做出这样的味道来。他满怀期待地夹了一只紫红色的汤圆,正要大口咬下去,突然听到一个人尖叫了一声。 就见原本站在小鱼身边的那个身形高挑的少女慌里慌张地冲过来,身体撞到了他面前的桌子,桌面震动,他筷子里夹着的汤圆差点掉下来。 “做什么!”李放大怒。 你说这要是走来走去不小心蹭到桌子了还情有可原,顶多算是毛手毛脚。他这张桌子离着这丫头还远着呢,居然这样大咧咧冲过来,分明就是故意撞的! 你特么这安的什么心? 李放看了一眼唐小鱼,不会是这丫头存心不让他好好吃顿饭吧! 唐小鱼也是吓了一跳,这好端端的,常思干嘛要去撞桌子啊,这不没事闲得慌吗? 旁边那一桌护卫早已跳起来,一人拦在桌前,一人挡在常思身后,人家刀璜声响,刀锋都露出来了。 “收 起来收起来。”唐小鱼忙冲到人群里头,拦在常思身前,“干嘛干嘛呢?在我家里头吃饭还把刀子亮出来了,你们不知道什么叫吃人家的嘴短啊。你们这些大男人, 拿这么大阵仗对着我这位姐姐,想欺负人不成?早知道你们这么不知好歹,我还请你们吃什么汤圆?饿死你们都活该!” 这丫头嘴皮子利索,几个男人还一个字没说呢,她张嘴就噼哩啪啦一通数落,倒真成人家的不是了。 也是他们反应过度,对方明明是个娇弱的小丫头,根本不值得他们拔刀相向。刚刚刀锋拔出来一小半的两名护卫悄悄地把刀又收回去。 双方大眼瞪小眼之时,李放已经把那只险些被震到地上去的汤圆放进了嘴里。 时间仿佛就在这刻停滞。 李放的筷子悬在半空,保持着咀嚼的姿势,双眼大张着,变成了石雕。 小鱼从人缝里看到他的表情,悄悄一拉常思,迈着小碎步退啊退啊退到了门口。 常思看看李放,又看看小鱼,脸都白了:“他他他吃了,真吃了,可怎么办?” “凉拌!”小鱼一推她,“你先跑,我在这儿顶着。” 常思忙拉了她:“不行不行,要么你先跑,我帮你拦着。” “就你这小身板,拦什么啊拦。”小鱼翻了个白眼,“没事,你放心吧。我说你刚刚是不是就想阻止他,不让他吃我的特制汤圆的?” 常思满脸羞愧,捏着裙角细声细气地说:“可惜没拦住。” 正说着,就听里头一声大叫:“唐小鱼!你给我等着!” 唐小鱼向里头一探头,正见着李放满面通红跟个小关公似的,舌头伸出来老长,“呼哧呼哧”直抽气,跳着脚跟人要凉水。 那帮子护卫都吓傻了,好端端的小主子,突然就跟点了个爆竹似的,血气上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唐小鱼!唐小鱼!”李放舌头晾在嘴巴外头,眼泪都被辣出来了,还不忘骂那个死丫头片子,不是,是死丫头骗子。 “辣死我了,辣死我了!”李放接了护卫急急从外头水缸里舀来的一瓢凉水一饮而尽,从嘴里到喉咙那股子火辣辣如同刀子割一样的痛感才好了些。 唐小鱼哈哈一笑,拽着不情不愿的常思就跑了。 陈氏听着声音出来一看,李放的嘴巴像涂了胭脂似的又红又亮,给吓了一跳。得知是小鱼的恶作剧,拿辣椒做汤圆馅给李放吃,陈氏气得把小鱼找出来对着屁股狠狠揍了她两巴掌。 小鱼也知道自己做的有点过份。 其实剁椒馅的也挺好吃啊,小鱼暗自腹诽。又咸又鲜又辣,多带劲儿啊,是你不懂得欣赏! 不 过对一个从来没吃过辣椒的人,一下子上这么重口的,确实很难接受。之所以这样作弄他,不过是因为他糟蹋了自己辛苦种的果实,想给他点教训。但转念想想,他 一熊孩子,自小四体够勤,但五谷怕是不分的。让这么一个不事农稼的公子哥儿明白农事的辛苦,知道珍惜劳动的成果,确实有点儿困难。 自己也没对他说过大棚里的东西不能随便动。 不知者无过,吃个辣汤圆也就差不多了吧。 小鱼被陈氏拎着耳朵,老老实实去给李放道歉。 李放得了便宜更要卖乖,为了让唐小鱼体现赔罪的诚意,李大少要求在她家庄子上住三天,让小鱼这三天做不同的吃食来表达歉意。 小鱼原想着对付他一天也就得了,结果因为自己一时冲动,一天变成了三天,唐小鱼那个悔啊。 “不 过就是多添几双筷子,想他一个高门子弟,平素不是拘在后宅就是困在宫里头,难得有机会出来玩儿。”陈氏晚上劝小鱼道,“我看这孩子虽然身上有些骄气,但心 地还是极好的,人也知礼,并不像是那些纨绔子弟骄蛮拔扈。若换了旁人你这样戏弄来试试?早把咱家房顶儿给揭了,哪能这样轻轻带过的?” 说到这儿,陈氏又有些担心:“他怎么对你这样容忍?该不会是瞧上你了吧。” 小鱼喷笑:“瞧上什么啊,他才多大,比我还小呢。不过就是个孩子,哪有那心思?” “这 也不是,你不知道,那些大户人家的子弟开窍可早。我听说有些家里的子弟知事早的,十一二岁就能当爹。”陈氏越想想担忧,“李家少爷虽然样样出挑,但门户实 在太高了。咱们只是农家女儿,虽然认了韩知府的干亲,可也是高攀不上的。小鱼,你可要把心放正了,富贵迷人眼,别一时迷住了让自己后悔。” “说什么呢,娘。”小鱼摇头笑着说,“他就是年纪小,嘴馋贪吃,觉得我们家这儿新鲜玩意儿多,所以想贪贪嘴,您可别想歪扯了。别说他现在比我还小,就算他现在正当年,我也不能看上他啊。” 李放家世煊赫,人才出众,这样的相貌家世小鱼都看不上,难不成她真打算跟自己守一辈子不嫁人了? 陈氏这边才放了心,那边心又拎了起来。 “小鱼啊,娘只是说两家门第相差太大,门不当户不对难成佳偶。若是有像李放这样年少出众的,但凡门当户对,就不能错放过。”陈氏忙描补一番。 “娘, 您是知道我的,我就想种好咱那一亩三分地,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地过日子。进了高门大户,要伺候公公婆婆,说不定还有太公公太婆婆要服侍,还要成日立规矩, 说不得少不了跟妯娌斗法,跟小姑子们较量,哪有一日轻快的?我才没那么傻,放着现在这么自在的日子不过,自己往坑里跳呢。”小鱼抓了一把瓜子儿磕,“这瓜 子儿不好吃。等以后咱金瓜种的多了,不稀罕了,我炒金瓜子儿给您磕,那才香呢。” “你知道分寸就好。”陈氏双眉蹙了蹙说,“你发觉没有?常思那丫头有点不大对劲儿。” 小鱼眼角一挑:“哟,您也看着啦。人大了,心也大了,见着漂亮的就惦记上,这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奇怪的。” “到 底不是自己个儿生的,有些话我也不好明着跟她说。”陈氏叹了一口气,对小鱼说,“你觑着空儿跟她说道说道,让她把那些心思收了。宗室也是咱们能沾惹的?娘 也是大户人家里过来的,别看你外祖父原先只是一个小小的五品侍郎,家里的浑水也深着呢。那王府不比十个侍郎府大?里头泥是泥,坑是坑,没家世没背景的丫头 硬要进去,能不能进是一回说,就算进去了,说不定哪天就莫名没了。这种事儿可不少。常思那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想她行差踏错,将来后悔都来不及。” “行,我知道。你放心着吧。”小鱼拍拍陈氏的手背,“都怪李放那张小脸勾人。不过您安心,就算她想进去,人家也不可能会随便收人进府的。她这是瞎子点灯,白费那个蜡。想也是白想。” “再过两年她就十五了,到时候咱们细心帮她挑个本份上进,人口简单的人家,厚厚地送份陪嫁,让她好好过日子,也算是全了咱们一道儿这么些年的情份。”陈氏叹了一口气道。 “嗯。”小鱼坐直了身子,双目放光看着陈氏,“那娘您呢?您什么时候给我找个爹?” ☆、第65章 夜话 陈氏眉头一皱:“这孩子,怎么又说这话了?” “您还这么年轻,老这样旷着多可怜。”唐小鱼跟她娘早没大没小惯了的,什么话也不在心里藏着掖着,今儿晚上趁着谈性正浓,时机也算不错,索性直接问了。 “说实话,我觉得何主簿这人就挺不错的。” 陈氏听她提到何崇的名字,脸上血气一涌,一把捂了她的嘴:“快闭嘴吧,你也不嫌臊得慌,这种事也能浑说的!” 小鱼把她手扒拉下来:“这有啥可臊的?何叔叔跟您年岁相当,他长得又帅,人又识文断字,聪明得很。我可是特地观察了他很久才提的。他要是能当我后爹,我举双手赞成。” 陈氏脸上都快能滴下血来了,一个劲儿把小鱼往外头撵:“越大越回旋了,嘴都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往外头突鲁。” 小鱼死命扒着床沿不肯走,拼命劝她:“诶,我说我的娘啊,我可打听过了,何叔叔家里原来的夫人过世都五六年了,前头只生了个女儿跟我差不多大,人家还一直没续弦呢,说不定就是在等着您……哎哎,您不乐意听就算,别掐我啊!哎哟,好疼啊!” “滚滚滚,你满嘴再胡吣,我就没你这闺女!” 小鱼被陈氏拿鞋底子抽出了屋,没办法,她只能站在院子里对着陈氏的卧房噘了半天嘴。 她思来想去,何崇都是个极佳的再婚人选,人长得一表人材,家底殷实,更重要的,也是个知根知底的。小鱼对何崇的印象一直很好,从她找上门去献玉薯开始,她就觉得这人立身正却又不死板,通世故但极守底线。 当初小鱼母女从唐家逃出来,那样落魄无助,也是借着他的关系找到的殷娘子,是他周详地理清了后续的问题,帮她们彻底地脱离了唐家。 怎么看,何崇都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这样的高富帅,陈氏怎么会看不上呢? 她唉声叹气往自己屋走,没走两步,就见一人抱着臂倚在院门外头冲她笑。 天正黑着呢,那人隐在夜色里,就露出一口白牙,把小鱼惊得险些跳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啊。” 李放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笑嘻嘻地说:“赶巧经过呗。” “巧什么巧,你住的院子离我们远着呢,再怎么拐也拐不到这儿来。说吧,你想干嘛?”小鱼也抱着臂,上下打量李放。 李放放下了双臂,斜睨着她说:“切,你怎么这样。一点儿也不好玩。” 小鱼气笑了,还好玩呢,这娃都十一岁了,成天都在想什么。 “呐,有事情要同你说,找过来正巧看着你娘把你给撵出来了。”李放挑眉翘目,笑得十分诡秘,“我可都听着了啊!” “听着啥了?”小鱼立刻上前两步,压低声音威胁他,“出去可别乱说,要是让我听着什么不好的话,我可饶不了你。” “你还饶不了我?”李放上下打量她,“丫头,你几斤几两就敢跟我叫板?你上京里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李放的厉害?” “那你出去会不会乱说?” “说这干嘛?又不是我家的事儿。”李放一脸不屑,“你家这点破事,爷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你不说,我一会请你吃好吃的。”小鱼勾勾手指,“走,到我那院儿说话去。” 听到有好东西吃,李放脸上像开了花一样,立刻变得明亮鲜艳起来,刚一迈腿,又迟疑了一下,“说好了,不可以再弄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坑我。爷虽肚量大,但也不能让人接二连三戏弄的。你……” “好啦,你走不走啊,不走没吃的了!” 小鱼一瞪眼,李放乖乖跟着她走了。 进了屋,小鱼让他先坐着,然后转身进屋捧了只匣子出来推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李放打开匣子,里头码得整整齐齐的牙牌大小的乳白色块块,上头包着一屋薄而透明的絮状白纸。唐小鱼冲他一笑,从里头拈了一块直接放到嘴里去。 “这上头的纸也能吃?”李放眼睛瞪得溜圆。 “这不是纸,是江米。拿江米熬粥,放着凉一凉,上头就会产生一片米纸,可以揭好多道呢。盖了这个,糖块就不会粘手了。你试试。” 李放也学着拈了一块在手里,江米纸入口既化,之后便是那糖块的香气。浓浓的乳香,带着焦糖的香气,半软不硬,一口咬开,里头还有松子仁儿。 “这是怎么做的?”李放吃上了瘾,吃了一块又要去拿。 “拿糖和牛乳做的,好吃也别吃多了,伤牙伤眼睛。”小鱼把剩下来的糖块抢回来,盖了盖子,“送你当零嘴儿,不过别贪吃啊,吃多了上火。每天吃个两块就够了。你要是喜欢,走的时候我再帮你做几盒别的口味的。” 李放极满意,漂亮的眼睛弯起来,嘴边露出两个小酒涡。 “那你多做几盒,做漂亮点儿,我拿回去好孝敬我姑奶奶。” “您姑奶奶?” “就是太皇太后,她可喜欢吃甜嘴儿了,可是御膳房倒腾出来的点心总是太油,她吃多了就会难受。你这糖块儿正好,又不粘牙味道又浓。” 小 鱼怔了半天,原来李放跟太皇太后还有这层关系呢。她虽然听过许多成宗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皇太后的故事,但也仅限于她如何得宠,如何与成宗同心协力平乱, 又如何让成宗皇帝散尽后宫独宠一身的事,至于旁的,比如说这皇室宗亲之间的关系啥的,她完全没概念,更没研究过。 李放见她怔怔的,以为她又在想自己被亲娘赶出屋的事儿,想着他在屋外头零星听着的几句,忍不住安慰她。 “你娘那事儿你别急,其实我瞧着那个什么何主簿的也挺顺眼。人家年纪合适,人长得勉强算是周正,要是没老婆,再娶你娘也是件好事。不然,我去帮你说合说合?” 小鱼噗哧一声笑起来,这孩子才多大啊,还想学媒婆去说合。 不过他能这样说,人真是够仗义了。 “不过你们男人不是不喜欢女人改嫁的吗?”灯下看着漂亮的正太吃得香甜也十分养眼,小鱼当他是孩子,因为有吃食作桥梁,彼此之间倒不像与外人那样有隔膜,好些话,自然而然就问出来了。 “也不会啊。”李放看着那糖盒子颇有些恋恋不舍,虽然手上没落下糖渣,但他还是把手指头放在嘴里舔了舔,“女人再嫁有什么关系?男人还可以续弦呢,女人为什么不能再醮。” 这话要是从农家的孩子嘴里听到一点不足为奇,但李放是什么人啊?他是宗室子弟,自小四书五经念着,男尊女卑的思想浇灌着,从他嘴里能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奇迹。 小鱼掏了掏耳朵,不会是她耳鸣听左了吧。 “这样看我干嘛。”李放嗤笑了一声。拿小拇指点着她,“告诉你,我曾祖母就是再醮的。当年她老人家跟前夫和离,之后嫁给我曾祖父,生了我祖父。” 哟哟,居然还有这辛秘八卦在呢。 “那你曾祖父娶个和离的女子,家里不反对?”李放的曾祖父,那也是一任荣王啊。亲王之尊想娶什么样的媳妇不行?非要娶个与夫家和离之女?就算家里不反对,宗室里那么多长辈也不会不管的吧。 李放得意洋洋地说:“那时候我曾祖父全家就他一个,早就袭了亲王爵,谁也管不着他。而且我曾祖母是谁啊,那是太皇太后的亲姨妈,当年还是太皇太后出主意,让她爹和我曾祖母和离的呢。谁敢多放一个屁,就把他‘咔嚓’了!” 等等,这信息量太大,她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怎么变成太皇太后她爹跟李放的曾祖母和离了? 好复杂!好混乱! 李放扬手拍她脑袋:“晃什么晃,这跟你又没半点关系。我只是说,反正你爹死了,你娘单着,爱嫁谁嫁谁呗,日子是自己过的,管旁人眼光作甚。” 唐小鱼啪啪啪给他鼓掌:“真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能有这见地。”说着跳下椅子,“你等着,我请你喝甜酒。” 喂喂喂,谁是小小年纪!你也没比爷大多少!李放鼓起腮帮子,对小鱼怒目而视。 唐小鱼跑出门,从暖绷里取了只白瓷坛子回来,撕了封条,揭了盖,一股甜甜的酒香弥漫开来。 李放咽了口唾沫。 “你家还有醪醩啊。” “我自己做的,酒精度数不高,喝多了也不会醉哦。”小鱼冲他眨了眨眼睛,把有些浑浊的酒酿倒在碗里,往里头加了两勺桂花蜜推给李放。 “来,尝尝。你运气好,我才做了不久的,你要来早,发酵时间不够,要来晚了,我就把它喝完了。”小鱼拿碗跟他碰了碰,“来,干杯。” 又没杯子,哪能叫干杯? 李放笑了笑,端起碗喝了一小口,细细品了品,然后有些嫌弃地说:“一点儿酒味都没有,这么甜,只能给你们娘们儿当甜水喝。” “那你还我,别喝了。”小鱼抬手去抢,李放歪了身子,把剩下来的米酒一股脑儿倒到嘴里。 “嘿嘿,甜水也凑和。” 李放咂咂嘴,又拿坛子往碗里倒:“那桂花蜜再给添点儿。” “娘儿俩喝的甜水,哦?” “行了行了,就一句话,你怎么这么小家子气,不就喝你两口酒吗?”李放撇了撇嘴,“说真的,我这次来一是出来散个心,二呢,就是受人之托,顺道过来瞧瞧你怎么样,还给你带了点东西。” “是谁啊?你给我带了什么东西?” “我一位表兄,他上回来见过你。”李放单手虚握拳在唇边咳了一声说,“他弄了些药材来,问你这里头哪些能种出来。” 小鱼眼睛猛然睁大:“你说的是,裴简?” ☆、第66章 来意 她以为裴简就是个富家子弟,没想到居然跟李放还沾着亲故。一时之间,心情颇有些复杂。 “他不是家在滇南吗?怎么会托你送东西来?” “他 如今在京里头呢。”李放说,“他曾祖父跟我曾祖母是嫡亲的姐弟,不过他们裴家世代都守着云贵之地,极少回京的。姑奶奶打小最敬重的就是他曾祖父,现在年纪 大了,就召了他回京住段时日陪陪她老人家。上回在你那儿听说药材也能大量地种,就派人回去收罗,也不知道都要用哪个部分来种,所以每样的种子,根茎叶什么 的都收集了,攒到现在。我从京里出来的时候,裴家表兄特地让我把东西交到你手上。算算日子,这批药材也就这几天能运到。” “哦。”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小鱼狠狠消化了一番才回过味儿来。 上回她也就是跟裴简闲聊了聊,谁想到那人居然当了真。药材她不是没种过,只是仅限于几种常见的,对药材性状不了解的话,可能还真不一定能成。 唐小鱼想了想,对李放说:“裴公子信我,让人把药材带给我,我自当尽力。只是咱丑话要说前头,我只能试一试,并不能保证一定能种成了。” 李放不以为意地说:“没事儿,我哥说了,你只管种,需要什么就对我说,种成功了不让你白费力气,若种不成,只怪咱们没这运气,不会赖怪到你头上。” 裴简这话大气。 小鱼挑了大拇指,给他点了一个赞。 “所以呢……”李放突然眯着眼睛一笑,小鱼顿有不好的预感,“我得等到那批药材送来,清点完了都交妥了才会离开。”他舔了舔嘴唇,“这几天就麻烦你啦!” 大拇指瞬间变成了中指。 李放虽然不明白中指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配合小鱼此刻咬牙切齿的样子,也不会是什么好意思。他有样学样,比了个中指送回去。 “好吧。”唐小鱼妥协了,“你是权贵家里出来的,我不过是个平头小老百姓,自然都要听你的。” 李放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看着唐小鱼,过了半天才问了一声:“不能当朋友吗?” “嗯?” “我只是觉得若是有你这么个朋友似乎也不错。”李放别过脸,“我以前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呢。” 唐小鱼眨了眨眼,捧着脸看他:“嗯……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呢。” 李放眉毛一扬,双眼闪闪发亮。 “来,为朋友,干一杯!”唐小鱼再次举起了盛着甜甜酒酿的碗。 “为朋友!” 酒酿度数再浅也有酒精含量,李放打小就偷喝他爷爷的各种藏酒,不能说千杯不倒,但对这醪醩,基本也就跟灌甜水似的。小鱼可不行。几碗干下去,脸也热了,脑袋也晕乎了,说话都有点打顿。 李放是酒桌子上泡大的,见她双眼迷迷登登的知道这丫头是有点上头了,便到外头叫了碧桃和红梅进来,让她们俩去服侍姑娘睡觉,他自己拎了只剩个浅底的酒坛子,闲亭信步往住的院子走去。 碧 桃在外间提心吊担了半天,她知道李放是京里来的贵人,身份就如同那挂在天上的月亮,边儿都摸不着一下。贵人来找姑娘说事儿,她一个奴婢自然是没本事拦的。 可是虽然年纪都不大,但到底是孤男寡女的,这样在一屋子里头喝醪醩,传出去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碧桃就坐在外间里,两只耳朵支楞着,生怕漏了里头一星半 点的声响。 还好还好,姑娘只是跟人说事,并没有什么令人担心的动静和话语。 李放走的时候,双颊微红,眸色晶亮,整个人神采飞扬,连碧桃都有些看晃了眼。她帮着小鱼洗漱换衣裳,扶着她躺下盖好被子将床帐放下,碧桃拍了拍还在扑咚乱跳的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眼神不自然地看向门外。 那位爷,长得实在太俊了。 如果将来姑娘能嫁到那家里去……只是这么想着,碧桃觉得身子都有点儿发飘。 见过这么俊的少爷,姑娘以后哪儿还看得上旁人啊! 碧桃忍不住笑了起来。 “姐,你笑什么呢?” “去,没你事,把姑娘明儿要穿的衣裳拿出来熨一熨去。” 红梅嘟这个嘴抱怨:“这都多晚了,点灯多费蜡啊,姑娘衣裳大半都是新的,上身就漂亮,熨什么熨嘛。” “又犯懒了不是?”碧桃戳戳妹子的额头,“新衣裳就没褶子了吗?姑娘穿着漂亮,咱们脸上也能有光采。少废话,拿熨斗去。” 红梅拧身出去了,边走边嘟囔:“以前也没天天要熨啊,姑娘每天都要下地的,那些新衣裳哪里肯穿的?” 碧桃走到床边,略略撩了帐子向里看了一眼,见小鱼睡得正酣,心里不觉忽喜忽忧,忽上忽下,没一刻消停。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揉了揉眼睛,到外间打水洗漱,然后在外头的小床上歇下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小鱼起得晚了,眼一睁,日头早上了三竿。她急惶惶从床上跳起来,一边去扯衣架上的衣服一边抱怨:“怎么这么晚了也不叫我起来,我答应了要给李放做早饭的。” 碧桃眼下有些乌青,不过精神头倒是好得很,忙端了洗脸水进来,笑着说:“昨儿您睡得晚,又偷偷喝了那么老些醪醩,夫人知道了心疼着呢,特地让奴婢们不要吵着您,今儿是她下厨房弄早餐吃。李公子那边夫人已经让玉瑶姐姐去说过了,他也没意见。” 他敢有意见?昨天他可也跟着灌甜水儿了。 小鱼有些后悔,她也没想到酒酿能喝醉了人,总觉得那玩意甜滋滋的,没想过度数再低也是含酒精的,喝多了一样会醉。 还是这个身体的酒精耐受度太低了。她觉着她也没喝多少啊。 等她梳洗完了,玉瑶正好过来院子里叫她去正厅用饭。 小鱼急忙忙赶过去,见人家碗筷齐整整地坐着,一屋子人都在等她。 小鱼脸上红了红,跟大家见了礼,自去坐到常思常宁那桌儿。 李放依旧自己一张桌子,旁边两张桌上坐着他的八名护卫。 今天早饭很丰盛,鸡丝香蕈熬的浓粥,夹了肉臊子的葱油饼,放了两小碟腌的醋芹和小萝卜咸菜,每桌上还有一盆金黄酥脆的油条。另搁了一只小木桶,里头是热腾腾的豆浆。 “娘今儿磨了豆浆?”小鱼端着粥碗探头看了看,低声问常思,“她这得多早起来啊。” 常思也压低了声音说:“这豆浆是庄子上窦娘子自己磨的,昨儿干娘就去跟她订了,一大早送过来的。要是自己磨,现发豆子也来不及啊。” 小鱼这才安心。 黄金棒、葱油饼都是唐家自己的绝活儿,陈氏和小鱼当初就靠着它们赚了第一桶金的。这些吃食虽然是小鱼教陈氏做的,但正经做起来,陈氏要比小鱼做的好吃。 术业有专攻嘛。 常思常宁是跟着小鱼经常吃的,倒也没怎么。李放带来的那几个护卫却是头遭吃这东西,又酥又脆又香,几个人埋头苦吃,甚至为了根黄金棒拿着筷子隔空较起技来。 一顿饭吃完,用茶漱了口,李放便催着小鱼,让她带自己去看看她的庄子。 唐小鱼领着李放走在自己的土地上,那个意气风发,一副指点江山的派头。 李放撇了撇嘴,一脸不屑:“才六百亩地瞧你得意得什么似的。就你这点地也能叫庄子?”他拿拇指在小指头上掐了一截,在小鱼眼前晃了晃说,“我家随意拉一个庄子出来,你这点地也只能占这个数。” 唐小鱼拉了脸:“您是什么身份,犯得着跟我一个乡下丫头比?您也不嫌臊!” “喂,你怎么又生气了!”李放紧追了两步才追到唐小鱼身后,“你们女人怎么动不动就生气啊,太难伺候了。喂,唐小鱼,别气了,我又不是瞎说,真的没多少地啊……” “嗨,你这人真的……得得得,算我说错了,要不我再帮你圈个千儿八百亩地的,你别气了啊,别一会回去又弄那个辣死人的东西给我吃。” “行了,笑了笑了,你终于笑了。对嘛,女孩子总板着张脸多没劲啊。” “你这庄子吧,小是小了点,不过有山有水的看着还不错。你这儿那种大棚屋子很多啊,都是你盖了来种菜的吗?” 唐小鱼停下脚步来。李放要么不说话,说起来就没完没了,问不完的问题。 “你在京里也这么多话?” 李放怔了一下:“我话多吗?还行吧。” 唐 小鱼指了指远处盖成一片的棚子,对李放说:“这棚子盖起来简单,但难是难在管理上。我教了许久他们才掌握大棚的正确管理方法。盖个大棚不花多少钱,但耗的 人力和心思多,如果只用它来种稻子麦子就太浪费了。投入产出比算算完全不划算的。现在江陵县冬天也有很多新鲜蔬菜吃,可都是我唐小鱼的庄子里头供的。价钱 是当季的五倍还多。我家这些佃户冬天农闲时弄弄大棚,种一季菜赚得比他们种一年稻米还要赚得多得多。” 李放眼睛都亮了:“对对对,我在你那棚里看着了,什么菜都能找着,太厉害了。回头你教教我,这个大棚要怎么弄,我回头在府里也盖一个,这样冬天我家也能想吃啥吃啥了。种多了还能摘点送到宫里孝敬老祖宗。哎,唐小鱼,你现在就教我吧。” 教你?你现在连韭菜和麦苗都还分不清呢吧! ☆、第67章 无猜 李放歪缠了半天,唐小鱼答应回头送他大棚的图纸他这才消停了。 “就你这性子,怕是种两天就不耐烦了,你要有心,在你家庄子上挑两个老实忠心不太笨的人到我家里来,我让他们跟着我庄子上的农户学,学几个月就差不多了。” 小鱼捅捅他:“先说好了,我不能白教啊,你得花钱买知识。” 李放对她翻了个白眼儿:“你都掉钱眼子里去了,跟个商贾一样,还能有点出息不?” “你 家大业大的,出点儿银子怎么了!”小鱼理直气壮跟他辩,“知识改变生活,知识改变命运呢。我这可是独家技术,我就靠它赚钱糊口,还要养家养我娘,以后我棺 材本儿都指着这点技术了,凭什么白给你啊。不二价,教一个人三千两银子,两个人六千,买三送一,算给你优惠。” 李放直接气乐了:“就这还算优惠呢,你直接放手抢得了。” 小鱼哈哈笑:“行了,逗你玩儿的,不收你银子,谁叫咱们是朋友呢。不过你在京里,往来的客商多,你帮我留意收集些什么番国的种子让我试种,我就很承你的情了。” 李放听她这么说,心里舒坦极了,甩着手里的短马鞭笑着说:“这是小事儿,你放心。” 过了几日,滇南的马车果然到了,满满三大车的药材和种子,不过点了点,总共不过十三种。 送货的人说:“我家少爷说了,那些山里随处能见的普通药材不值当另花心思来种,长在绝壁上的想来要求严苛,在平地也不一定能种活,就不白费那功夫。只捡了用量大又不大多见的药材送了些过来,小姐先试着,若是需要什么,让人往大理镇南侯府送个信即可。” “镇南侯?” 来人“呵呵”了一声,也不多说,退到一旁。 李放挠了挠下巴,对小鱼说:“镇南侯就是裴家。原来是叫冠军侯的,后来我那位曾舅公交了兵权,再领这爵位不适合,就给辞了爵。过了几年,南番作乱,他带兵出征扫平了那两个番国,便又赐了个镇南侯给他,侯府就建在大理了。” 一个是亲王家的公子,一个是侯爷家的少爷。小鱼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有运气,这认识的一个两个都是皇亲国戚。 镇南侯府想得周到,同行的还有两个对药材药性十分熟悉的当地郎中,小鱼将药材清点好,又去跟着郎中学药性,一忙起来也没空弄东西给李放吃。 李放在旁边转悠了许久,见小鱼的确忙得很,他自己一个人在庄子里转也太无趣了,便向小鱼母女告辞,打算回京。 小鱼见他要走,特地空出来半天,做了十盒子各种口味的奶糖,又炸了几把馓子让他带着。此外,她特地到几家大棚,挑了新鲜的十来样蔬菜装了一车,请他带回去给太皇太后加菜。 李 放颇有些不舍,觉得他在农庄过的这几天最是逍遥自在不过。但他毕竟出来时日有限,也不好一直赖在唐小鱼家不走。告辞之后,他先到江陵县城收拾东西。顾浚平 日里并不住江陵,现在正在泾州的顾家本家。李放不是官身,也用不着去跟官府里的人客套,简单收好了行装,让人去把上回被他打发回来收集唐家消息的护卫叫 来,打算略问问就一道启程回京去。 那护卫为人十分机灵,李放不在的这几日他一直没闲着,多方打听,还专门跑去阳明村、涪川县和唐家庄几回,将唐家那点事打听得清清楚楚。 他 口齿清晰,便将小鱼母女当年如何被唐家冬天赶出家门,如何流落到阳明村,寄居在清心观,又是如何在山上摔破了头摔好了傻病并得了玉薯的事说了一回,再说到 小鱼献宝回乡之后,那唐家人如何找上门来,将她们接去唐家庄。这些事多有人证,知道的人也多,这护卫一一道来,就如亲眼见着的一样。 只有这唐家庄里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外人知道的并不清楚。 那护卫说:“小的在外头打听不到什么,不过想来她们母女不过在唐家待了一天一夜便重返江陵县城,必是有什么重大的缘故,是以小的混到唐家庄,拿钱收买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人的妹子便在唐家当婢女,这才打听了出来。” 李放听到此已是大皱眉头,他原本想着唐小鱼若还有亲人,凭着他们的交情,他有力气拉拽一两个,将来也能当唐小鱼的依靠,怎么从这护卫口中听到的,小鱼亲人虽多,却听着都像是极有问题的? 那护卫压低了声音说:“您猜怎么着?小的听到了之后也是吃了一惊,这也太离奇了。” “原来那唐姑娘的亲爹没死呢。” 没死?李放敲敲桌子:“有话直说,别跟你家爷卖关子,你要这么爱卖关子,去茶楼里当说书先生好了!” 那 护卫嘿嘿一笑,忙说:“小的哪敢呐。爷,唐姑娘的亲爹是唐家的四郎,那年他带着妻女回乡不是说遇着土匪了吗?原来不是真的遇匪,只是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 脱身去了邻县,招赘到万家当上门女婿去了。那天那么巧,正好万家女儿带着唐四郎回唐家看看,就跟唐姑娘母女遇上,这才捅破了窗户纸,当时就闹起来了。” 护 卫将听来的消息加油添醋说了一通,最后叹道:“要么说这唐姑娘的亲娘也算是个厉害的,那么大个宅子,那么老些个人,她一双小脚硬是带着唐姑娘跑了。唐家人 追了整一夜也没把人追回来,还是让她们回了江陵县。也亏得逃了,不然她们落在那儿,准保得不着好,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啪!” 那护卫吓了一跳,却发现是他小主子把手里的茶杯给捏碎了。 “哎哟,您怎么使那么大劲儿。”护卫跳起来,赶紧握了他的手腕,将碎在掌心里的瓷片拨出去。李放手上被碎瓷片割了好几个口子,流了一手的血。那护卫又急急叫人进来给他包扎。 “您别气啊,唐姑娘她们现在不也没事吗。” “要是跑不出来,你说会出什么事?”李放阴沉着脸,眼中满是戾气,“虎毒尚不食子,唐家人对自己骨肉也能下此狠手,真是禽兽都不如。” 那护卫连连点头,不过心里在想着,唐家这点事算什么啊?京里那些个大户人家,谁没有那么一两件比这还狠毒的阴私事呢? 不过主子要给唐小鱼出头,他们身为护卫自然是全力听命的。 “听 说唐姑娘她们走了之后,三房家的两个双生子被打了个半死,小的觉得她们逃出去这事,多半跟她那两个堂哥有关。三房的一个丫头也被发卖了。”那护卫觑着李放 的脸色说,“也怪可怜的,小的打听了去处,把那丫头买了回来,细细问过了,她当日是看着人跑的,而且她们走之前,三房两个少爷也的确出现过。少爷若想问个 仔细,可以直接叫她来。” 李放吸了两口气说:“算了,爷现在心里头不大舒服,过会再叫来问。” “还有。”那护卫咽了口唾沫说,“那丫头叫秋菊,不大机灵,有些憨憨的,小的见她长得有些像我那夭折的小妹,所以跟您求个恩典,能不能把她带回京?就在府里做个粗使丫鬟也行,好歹有口饭吃。” “行,这差事你办的不差。”李放拍了拍他肩膀,“亏你探听得仔细,那丫头你先带着,等回府了我自去与管事说。” 那护卫大喜,忙磕头谢了恩,出去对秋菊说这好消息去了。 李放坐在椅子上,越想越气,越想越窝火,气得狠了,举掌用力拍桌子,却不想那手掌正是刚刚被茶杯碎片刺破了的那只。这一巴掌下去,伤口又裂开了,痛得他直呲牙。 麻的,怪不得那天他说唐小鱼长得不像她娘像她爹时,唐小鱼会撂她脸子。谁摊上这么个爹都要呕血三升。 李放那只好的手握成了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 他还想着要拉拔唐家人呢,拉拔个屁! 敢欺负他李放的朋友,真是活腻味了! “来人!” “少爷。” “去,给我找几个办事妥当的,爷有事吩咐他们去做!” 李放怎么找的人,去做了哪些事,这些唐小鱼一概不知,等她知道李放曾为她做的事时,已经好几年之后的事了。暂且不提。 李放走了之后过了约大半个月,唐小鱼收到了李放的一封信,还有几个人。 那十个人一色四十左右岁,虎背熊腰,目光湛湛,身上背着长弓,腰间别一把剔骨刀,一身的悍气。当先一人与小鱼抱拳说:“公子将小的十人拨与姑娘使唤,旁的虽不成,看家护院却是不需姑娘担心的。” 唐小鱼十分惊诧,看了李放的信才知道,这十人都是京中退役的府兵。 大齐京城有十六卫禁军拱卫,按律公卿贵族不得豢养私兵,否则以谋逆论处。但宗室营是有五千府兵军制的,这五千府兵便是掌于宗室首领,宗人令之手。 宗人令自成宗皇帝登基以来,便一直由荣王担任,几十年下来,府兵养得也跟荣王府私军差不多了。俱都挑的各军精悍兵卒。且府兵家眷是统一居住的,牢牢控制在宗室营范围内,这些府兵的忠诚度都没有问题。 府 兵都是精英,年纪到了四十便可以退养,这些人也都是各豪门贵户抢着要的高等护卫。这十人便是今年新退下来的,优先选入了荣王府当护卫。李放想着唐小鱼家都 是些弱质女流,若是有什么居心不良的人来,光靠门上两三个看着就不顶事的男人管什么用?于是便调拨了他们来,给唐小鱼当护卫了。 “小 的们月俸是由小王爷直接发到浑家手里的,身边也带够了零用,只劳姑娘给安排个住处,管一日两餐饭就行。”当先那汉子名叫康成,是这十人的头儿,他抱拳对唐 小鱼说,“咱们这差事是三年一轮,过了三年,咱们还要回京里去换一拨兄弟再来。咱们有膀子力气,有什么活计只管吩咐,只一样,俺们肚肠宽大,怕是要吃不少 粮食,这三年就要有劳姑娘了。” ☆、第68章 贪心 自从李放离开,常思就有些魂不守舍,整天蔫蔫的,总是精神恍惚。 小鱼看在眼里,却并不理会,每日忙着跟那两个郎中分析药性,学习药材生长环境,模拟温湿度,忙得不亦乐乎。 大半个月过去,本就苗条的常思差点瘦脱了形,常宁以为姐姐生了病,便求到陈氏那儿,让陈氏给常思请个大夫来看看。 陈氏去与小鱼说了,小鱼笑了笑回了句:“能是什么病,相思病呗!” 陈氏一拍她脑门:“别胡说。”说着看看四周,确定没什么外人在,这才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心思也太重了,小王爷也是她能肖想的?我上回就让你去跟她说说,你怎么还当没事人一样?” 小鱼拉她坐下,喝了一口茶说:“娘,跟您说实话,她这病啊,大夫都没法儿治。大夫治病治不了命,她存了那样的心思,是说几句就能解的了的病症吗?非要她知道痛了,怕痛了,自己歇了这门心思才行。” 陈氏叹了一口气说:“谁说不是呢。她还这样小,哪里知道世事艰难。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小王爷那样出类拔萃,跟个神仙人物一样,她一时迷了心窍,钻了牛角尖儿也是有的。只是也不能任着她这样下去,别心病没好,把身子给脱垮了。” 小鱼想了想说:“得,我去跟她谈谈去,娘您别担心了。我一会让阿宁过来陪您说说话儿。这孩子成天钻在厨房里,眼见着又胖了,她这年纪要成个小胖墩儿,以后可瘦不下来。” “胖点儿好。”陈氏掐了掐她脸蛋,“娘还想你养胖些呢,显得有福相。” “太胖了对身体不好,她在成长期,马虎不得。”小鱼跑到门外,让红梅去厨房找常宁来,自己便去找常思说话。 进了屋,却没见着人。 常思的房子里陈设很简单,窗台上养了一盆玉簪花,刚抽出花苞来,碧青碧青的甚是可爱。常思已经快十四岁了,她这屋子看着也太素淡了些。小鱼在她屋里转了一圈,从她枕头底下翻出一双绞了样子只做了一小半的男鞋出来。 小鱼手里拎着半只鞋怔怔站了半天,终于叹了一口气又给她塞回枕头底下。 她找了一会,方在后头小花园的池塘旁边见到了形销骨立的常思。 小鱼远远地看见她,也没出声惊动,转身到了前院,亲自去拿了一小坛米酒,挑了三四样小点心,抓了两把瓜子儿,端着去了常思身边。 常思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垂头正想着心事,唐小鱼坐她身旁,拿着小杯子倒了一杯米酒递给她。 “小鱼?”常思被她吓了一跳,淡淡的酒香飘过来,勾得她神思一时恍惚了起来。 “一个人闷着有什么意思,来,我陪你喝一点。”唐小鱼看着她,总是笑盈盈的脸上神情很是严肃,“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是没烈酒,这米酒喝多也会醉。你要是想醉,不妨多喝一点。” 常思被她这样一说,略有些慌张失措,摇着手说:“我我我不喝,我不过是嫌屋里气闷,出来坐一坐。” “坐 一坐?嗯?”唐小鱼冷笑一声,突然按着她脖子,让她低下头,照着水里的影子,“你自己瞧瞧,现在你成了什么样子?常宁那丫头已经跟我娘哭了几回了,她不知 道你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问你你什么也不说。就算你不顾惜着自己,也当念一念你妹子,你是她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你作践自己身体的时候,有没有想 过你九泉下的父母,有没有想过为你忧心的亲妹妹?” 常思挣扎起来,嘴里说:“小鱼妹妹,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你听不懂?你是压根不敢听。”唐小鱼松了手,将手里杯子塞给她,“你认了我娘当干娘,心里可是真拿她当娘看的?” 常思捂住了脸。 “你不正常,就是从李放那小子进我们家门那天开始。”唐小鱼毫不留情,直接揭了皮。“别慌,这四周没人,我让人封了后院,谁也进不来。” “小鱼……”常思看着她,眼中流露出几分哀求之色。 “我 本来想着,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小鱼缓缓地说,“等他走了,你看不着了,便不再去想。过一年半载,这人是圆是扁你也记不得了,便会收起你的那点心思。 可是我没想到的是,他走了,你心也丢了。常思,我问你,你到底瞧上了他什么?他在我家住的那几天,你见过他几回?跟他说过几次话?知道他的身份来历吗?知 道他的脾性喜好吗?除了一张脸和一个京中贵人的身份,你还知道些什么?怎么就能这样牵肠挂肚地为了他害起相思病来?” 常思怔怔地看着池水,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小鱼,你还小,你不懂这些。” “我小?”唐小鱼忍不住呵呵一声,“拜托,李放比我还小几个月呢。我不懂,他就能懂?” 常思浑身一颤。 “常思姐……”小鱼放缓了语气,柔声对她说,“我们是一道长大的情份,我盼着你好,盼着你幸福。你若是瞧上旁人,我无论如何也会努力帮你达成心愿的,可是李放不行。” 常思猛地抬头,眼圈微红:“为什么?” “因为他眼睛里没你。”唐小鱼说,“你也不是真的喜欢他。” “你……” “你听我说。”唐小鱼拉住她的手,“李放出身宗室,他将来的亲事并不在他手里,大半是皇上赐婚。你觉得咱们这样的人家能得了皇上赐婚?” 常思低声说:“我我我并没奢望着能成正室。” “不 当正室你还想给人当妾?”唐小鱼气得一拍石头,“常思,你醒一醒好吗?给人当妾真就那样好?何况你还不一定能当妾,说不定只是一个通房,一个侍婢。你爹娘 把你生下来,你辛苦活到这么大,将来就想给人当个连名份都不一定有的小妾,跟一堆女人抢一个男人吗?我叫你一声姐,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 常思哭出声儿来:“为什么不能当妾室?王府里头的妾室也是半个主子,说出去谁不羡慕,谁不奉承着,哪有你说的这样不堪了。” 唐小鱼怒极反笑:“原来这便是你的志向。且不说你能不能当上那半个主子,就说你要怎么进王府?你当那荣王府是那样好进的去处?你别忘了,你是良家子,非是奴籍,就算想进王府为婢人家也不可能收了你。” 常思脸白如纸,不说话了。 “好吧,即便你能如何进了王府,又如何能让李放看上你,喜欢你,同意纳你为妾?” “我……我会对他好……” “对他好的人何止千百。那府里丫鬟仆役无数,哪个敢对他不好?”小鱼冷笑一声,“荣王府积累几代,府中何种美人没有,你觉得你的姿色可能出挑?” “我……”常思被她堵得没话说,过了半晌才嗫嗫道,“我会做女红,给他做衣裳做鞋子……” “别闹了,人家府里头有针绣工房,养着百十来位针绣的高手,你是想进针线房做工不成?” 常思又哭了:“他不是那样只看脸和身份的人,不然他怎么对你那样好?小鱼,我跟你一道长大的,也不求你什么,只要将来你嫁到王府去的时候能带上我,我一定安安生生地伺候你们,不会跟你争宠。” 唐小鱼听着这话,对常思算是彻底死了心了。 “我不可能嫁到王府里去跟人共享一个丈夫的。李放跟我只是朋友,他对我没那心思,我对他也没那念头。所以什么将来我带你进王府这种事,你想都别想,那是不可能的。” 常思嘴张了半天:“你会放着世子夫人不当?小鱼,你疯了吗?” “我 没疯。我只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而已。”唐小鱼站起身,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眼中露出一丝怜悯:“常思姐,是你疯了,你魔怔了。你贪心地恋上自己不 可能拥有的东西。如果你真觉得那是你想追求的,我也无话可说。做为朋友,我不想你去跳那火坑,但我知道劝不住你,你不会信我的话。如果你真想试,那就去试 试,撞了南墙如果后悔了想回来,唐家的门为你开着。” 说完她转了身要走,只迈了一步,又转回身看着她:“不过我提醒你,追求真爱 不是件难为情的事,也不是件多下贱的事。君子爱财也要取之有道,虽说咱们是女人不是君子,但行事也不能失了道义良心。如果你为了进王府,为了争宠之类的做 了什么丧良心的事让我知道,我们姐妹的情份就此一笔勾销,我再不会认回你这个姐姐。” 常思忙站起身来:“我不会的,我不会的!” 唐小鱼看着她,摇了摇头走了。 晚上,她到陈氏屋里去,将她与常思说的话一一细说了回,陈氏唏嘘良久:“想不到她是这样一个人。” “也 没什么想不到的,每个人的价值观不同,可能那就是她一心想追求的人生目标吧。”唐小鱼心情也很差,这个年代还是男尊女卑的年代,那些大户人家里三妻四妾姨 娘通房无数的,女人们也把这当成了一条出路。“这是她自己选的路,让她好好想几天,如果她坚持要去试,我也没道理再拦着。娘,拦得住人也拦不住心啊。” 陈氏沉默了良久,方问道:“那你要把她送进荣王府去吗?” 小鱼翻了个白眼:“您当我有那大能量哪。反正我说了我不拦着她,她要怎么进去是她的本事。她要有那信心,我就让人送她去京城里头试。等她碰了壁,知道难处,也就能死了这条心。省得我一劲儿拦她被她当成了仇人。” 说着话,又气起来:“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居然说我以后会嫁到王府去,让我嫁过去的时候把她带上。就冲她今儿说这句话,我跟她之间的那点情份也没了。简直是,简直就是……” “蛇精病啊啊啊啊!”小鱼发泄似地大叫了一声。 “行了,别气别气,你不会嫁过去,不嫁不嫁。”陈氏拍着女儿的后背,给她顺顺气。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上章剧情): 李小王爷:为什么受伤的会是我?! 唐小鱼:茶杯好贵【心疼ing】 李小王爷:为什么受伤的又是我?! 唐小鱼:因为你二【灿笑ing】 李小王爷:= =+|||,我要派人看着你!【唰唰唰,派十个府兵】 唐小鱼:^++^,我只要派一只常思烦死你就够了!!【哔,放一只常思】 【李放卒】 ☆、第69章 上心 常思考虑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要去京里碰运气。小鱼知道了她的决定也没说什么,只是给她准备了四季衣裳和行装,装了二百两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 “京里头花销大,别看有二百两,你多方打点就要花掉不少。”小鱼虽然生她气,但还是忍不住鸡婆地叮嘱她,“不让你去吧,你不会死心。让你去吧,又要为你担心,我真是个操心的命。” 常思羞愧不已,拉着小鱼的手说:“你对我的好,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小鱼,前儿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我那妹子,就交给你和干娘了。我……我……”哽咽了半天,常思给她和陈氏跪下磕了三个头,“我今生欠你们的,若今生没机会还,就等着来世。” “呸,什么没机会。”小鱼啐了一口,“乌鸦嘴。你去追求你的真爱去吧。如果追到了,就好好过日子,追不到手,就快点儿回来,咱家没人会瞧不起你。如果你真能死了心回来,我和我娘再帮你找合适的。” 常思红着脸又羞又喜,再三拜别,辞了哭得眼泪八叉的妹子,坐了马车一路向京城奔去。 康成点了两个府兵一路护送常思,正好也回家帮着兄弟们带些家里婆娘做的衣服鞋子回来。 常思自此离开唐家不提。初时小鱼还能收到常思三言两语的信,过了一段时日,便没了常思的消息。 常宁还时常牵挂着这个姐姐,李放时不时会派人过来送个信,要点吃的,给她些京里新鲜的玩意儿。这里头有人认得常思,告诉小鱼那姑娘在绣坊找了个活,就在王府附近赁了个小屋子住着呢。 小鱼听了消息只是冷笑,自此不再打听常思的事儿。 时光荏苒,转眼已过了两年,小鱼的个子抽了一大截子,如今也是芳龄十四的大姑娘了。 这两年里,玉薯已经成功推广开来,金瓜和玉黍(玉米)也已落地开花,蜀中一带随处可见有人种植。小鱼的鲜味居开得很是红火,因着金瓜和玉黍推广这两项,小鱼和何崇又是狠狠赚了一笔。 有何崇帮着,顾浚顶着,唐小鱼又买了近千亩地,和自己原来那六百亩连在了一处。农庄如今人也多了,仅靠何家的一个管事早已忙不过来,还顾浚出面,帮她又找了两个可靠的管事,将农庄的事一应担了起来。 那鲜味居再不是原来那间小宅,何崇把相邻三间铺都盘了下来,左右连通,将鲜味居扩大四倍出来。 如今鲜味居里的头牌菜早不是金瓜了,而换了一味热锅子。旁人家的热锅子大多是清汤,讲究些的,拿骨头汤或是鸡汤吊味。偏鲜味居这热锅子与众不同,汤色金黄,异香扑鼻,完全不知道是用什么做出来的。 这咖哩热锅一经推出,就风靡了整个巴郡府,每日有不少饕客大老远赶来就为尝这一味,连江陵县本地的客人都要抢位子了,可见有多红火。 刚开始的时候,咖哩热锅还没这么香,那是因为有不少香料弄不到手。小鱼和常宁两个一起试验了无数回,才用大葱、蒜头、姜黄、辣椒,混和了花椒、胡椒、芫荽籽、桂皮、茴香等炒出味儿,配成咖哩锅底。 京里有李放帮她买西域过来的孜然、百里香,南边有裴简从海上给她弄来的丁香、肉桂。这些香料价比黄金,特别是如今大齐有海禁,从海上运来的香料更是可遇不可求。也亏了有裴简的关系在,否则她还真弄不齐全这些东西。 当年裴简送来的十三味药材中,她只试着种出来八种,经过实验,其中六种可以实现大规模的种植。裴简派了人过来学了一年,也没跟小鱼提过报酬的事,但是小鱼向他提出的要求,鲜有他做不到的。 比如说这南海的香料,便绝非一般人能弄的到手。 小鱼弄来香料,一是要做咖哩,还有一条也是想自己种一种。 花椒胡椒茴香这类的,早就有人种出来了,但那些南方特产的肉豆蔻、肉桂、丁香、紫苏这些,一般人见都没见过,更别说种了。 其实这些对种植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得了种子、树苗,小鱼有信心能让这些比黄金还金贵的香料在蜀中落地生根。 裴简得知了她的想法之后,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给她弄来了种子和幼苗,把小鱼乐得,北都要找不着了。 这些哪里只是种子和幼苗?这是将来的金山银山呢! 如 今小鱼忙得像个陀螺,越忙越是开心。家里农庄的经营模式也改了,放着何崇现成的人脉商路,小鱼索性弄了个合作社,不向佃农要租金,她挑了几个人当助手,每 年向农户提供种子和技术,种出来的作物她统一收购,再经由何家的商铺和渠道贩卖。各家佃农只开了一块地当口粮田,旁的地都被小鱼规划好了,有种药材的,有 种大棚蔬菜的,还有种莲藕养鱼虾湖蟹的。一年的收入比全是自己家地种出来的还要高两三倍。弄得这片的农户们都想来租唐小鱼家的地。便连阳明村那些老乡亲 们,也通过杨三爷递了话,想让小鱼再挑佃户的时候能优先考虑他们。 陈氏如今活得滋润,原先因为愁苦而隐隐现于眉心的川字纹也早没了,快到三十岁的妇人,看着竟如双十少女一般,越发的年轻漂亮。 小鱼有心想撮合陈氏和何崇,只是陈氏一直死不松口,何崇每回来小鱼都要安排陈氏跟他见一面,二人俱是有礼的很,安全看不出有火花。小鱼不免有些气馁,想着是不是她自作多情了,觉得自家亲娘好,但人家压根就没那心思? 想想自己还不想让陈氏管她的亲事呢,她这样上赶着要把她娘和何主簿凑作一对似乎也不大好。 自己看他们再怎么合适,两个人不来电也没招儿。 何晖去年成了亲,如今升了何府里外房的管事,倒是时常因为生意的问题来见小鱼。小鱼每回都要挑几件事打听何府内宅的情况。何晖是个人精,一回两回,便猜出了她的心思。 “我 们家老爷的先夫人是他姨家表妹,两个人青梅竹马一道儿长大的,感情好得很。只是嫁过来之后只生了位小姐,就一直没再有身孕,当家老太太便给老爷抬了房姨 娘。谁知道这姨娘过了一年也没有身孕,老太太又挑了两个丫头开了脸给老爷放在房里头。这回子老爷死活不肯,老太太便怒了,以为是太太好妒,不许老爷纳妾, 就把太太叫去好一顿训。太太身子本就不好,被老太在训了几回就病倒了。” 小鱼插话说:“既然是何叔叔的姨表妹,就是你们老太太家的姨侄女儿啊,怎么还能这样打她脸?” “谁说不是呢。不过姨侄女儿也不如儿子的香烟重要。老太太就因为太太是她亲姨侄女儿,说起话来就更没分寸。”何晖叹了口气,“那时候我还小呢,具体的事儿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有回老太太骂得实在太狠,太太身上不舒服,心里更难过,回房里就一根腰带把自己吊死了。” “啊!” “是真的,太太娘家人得了信,闹到何家来,直说老爷为了纳妾逼死妻室,要老爷偿命呢。”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虽然后来解释清楚了,殷家人也没再来闹,但老太太连惊带吓,心里后悔得紧,哭了也不知道多少场,转年就没了。只可怜我们老爷,爱妻没了,老娘也去了,只剩了个女儿相依为命。” 小鱼跟着唏嘘不已,倒也淡了要再撮合他们的心思。 何崇的妻子是那样的死法,何崇定是要悔疚一辈子的。活人哪能争得过死人?何况又是青梅竹马有真感情的伴侣。 虽然当不成后爹有点可惜,但能当个有默契的合伙人也算不错了。 小鱼这头才熄了念头,可有人却惦记上了。 黄 仲明已经去巴郡府接了韩纶的位子,现在是巴郡府同知暂代知府行事,今年明年的两年考绩如果都是优等,他从临时工转正式工便指日可待。接任江陵县知县的是去 年的两榜进士,姓沈名初文,自年少便有文名,今年与何崇同岁。沈知县的接风宴便是在鲜味居摆的,小鱼因此上也见过沈大人一面。人长得没有何崇帅,不过看着 也是个温雅文士。因对小鱼家酿的淡酒情有独钟,时常遣人来买酒,一来二去的,沈夫人与陈氏熟稔了起来,二人相谈十分对味,没多久就成了闺中蜜友。 当年唐家对陈氏做的事,除了原先的黄知县那几位,还有衙门里办文书的书吏,县城里头也没多少人知道,沈李氏一直以为她是年少孀居,觉得以陈氏这样的品貌,这样单身实在可惜。 便 劝她道:“你若有个儿子傍身,便为他守一世也行。可是你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将来女儿终归要嫁人,你可怎么办?总不能随着女儿到婆家去住吧,这样让小鱼 要怎么过日子?咱又不是在京城里头,你家也没有什么长辈盯着论着。趁着年轻,再找一个搭伙过日子不是更好?说不定还能生个儿子,将来一生也有依靠。” 陈氏只是摇头:“我现在这样过得也挺好。小鱼就算出嫁了,我还就能饿死了不成?那时候让女婿帮我找几个婆子搭伴儿,有人照顾也不孤单。” 凭李氏怎么劝,陈氏只是笑着摇头。 沈夫人年轻虽轻,却是个热心肠。这热心肠单指她对红娘这个职业的热衷。 但凡她觉得般配的,总要想方设法把人给凑到一起去。 沈大人对妻子这独特的爱好十分头疼,但沈夫人总是理直气壮地回他:“成就一门姻缘,那可是攒大福报的事儿。人还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呢。可见能帮人促成一对善缘那是多重要的事儿。” 沈夫人自此对陈氏的事上了心,多方打听着。比来比去,看来看去,沈夫人觉得满江陵县都没有比何崇何主簿更合适的人儿了! 她当时一拍桌子,这事,我怎么着也得让它成喽! ☆、第70章 进香 沈夫人是个想到就要做到的女人,自打她相中了何主簿,就看他哪儿哪儿都特别好,觉得他怎么样都合适,当红娘的心更是热切。 何崇那边心思难定,沈夫人便要丈夫出力,去打探何主簿的心意,看他是否有心续弦,有什么特别要求不。 沈大人被夫人搅得头疼,迫于家中老婆雌威,只得借着私下喝酒的时候旁敲侧击了一下。 何崇也没说想,也没说不想,只是苦笑摇头,说他现在这样,也未必有人能看得上他。 这话一带回内宅,沈夫人就跟打了鸡血似的。 没人能看得上他何崇?李氏只想呵呵。 何 崇刚过三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相貌出众,家底厚实。更加上他父母皆亡,家里人口简单。虽然有个女儿,但女儿终归是外姓人,过个二三年便要嫁出去,再也 不能管着何家的后宅。像何家这样,上无公婆压着,中无妯娌暗斗,下无子女烦扰,嫁过去便是当家夫人。放眼整个江陵县,哪怕是整个巴郡府,都怕找不到这样好 的人家。 只要何崇放个风声出去,何家门槛不得被那些官媒私媒生生踏低三分去? 偏偏他说人家看不上他。 还能有谁会让何崇这样心虚没底气的?早听说何家是与唐小鱼合伙做生意的,这何主簿隔三岔五要往唐小鱼家跑,她就不信跑这么多回他会见不着陈氏的面儿。差不多都是通家之好了。 沈夫人越想越觉得自己猜的对,越琢磨越觉得这事能成。 差的不就是个互相表白的机会嘛! 春暖花开,催生万物,沈夫人安排了安排,便去约陈氏和小鱼一道去江陵县郊鼎鼎有名的普济寺去上香。 江 陵县多山,这普济寺便是在距县城只有五里地的灵璧山上头。因几十年前,曾有高僧在此坐化,烧骨灰时烧出了五彩舍利珠而闻名整个巴蜀,香火旺得很。平日里每 逢初一、初十、十五便人如潮涌去进香,到了月末那几天才能清静些。沈夫人李氏便挑了这月的二十七日,提前了三天给普济寺的方丈去信,让给空出半日,好方便 女眷们入寺拜佛随喜。 因写信来约的是县官太太,普济寺方丈自然十分重视,收了信便贴了告示出去,那日要闭寺半天。 所以李氏和陈氏的马车到灵璧山脚的时候,四周人迹寥寥,山路也清扫得很干净。 礼佛至诚,马车是不能直接驾到山门的。李氏带着十五岁的女儿沈妙君,六岁的小儿子沈弘,陈氏带着唐小鱼,两家子身后跟着十几个婢女婆子,热热闹闹地顺着山路走了上去。 沈妙君戴着浅露,穿了一身烟波碧色的襦裙,挽了飘仙髻,只戴了两根镶真珠的银虫草簪子,腰上叮叮咚咚系了好几块玲珑佩,身姿婀娜。李氏与陈氏交好,也时常会带女儿去唐家玩,不过唐小鱼实在太忙,平日不是在田里,就是去县里的铺子,来了许多回也不过见过一两面。 沈家诗书传家,对女儿的家教很严,像这种时候,正当妙龄的沈家小姐出门就知道要戴个面罩遮一遮,而唐小鱼,十四岁的大姑娘了,就梳个最最简单的单螺髻,簪了只堆纱蝴蝶,掐了朵深粉的小香粉山茶,粉不施,脂不涂,欢蹦乱跳跟着陈氏出了门。 沈夫人就在一旁跟陈氏咬耳朵。 “您家这姑娘也太不讲究了,到底是姑娘家,这样不修边幅以后会被夫家不喜。” 陈氏理理袖口,温言道:“我家就靠着小鱼顶门户的,若那么多讲究,地也种不得,商也行不得,只怕我们早饿死了。不妨事的,田里养大的孩子不比你们官家的小姐金贵。小鱼是我闺女,我最知道她的性情。天大地阔的,若连这点都容不得,那还怎么能成我家小鱼的夫婿?” 沈夫人圆睁一双妙目,十分惊讶:“你这也太惯着她了。” “女儿嘛,生来就是要疼的。咱们当娘的不疼她,还有谁会疼她。”陈氏看着走在一旁与几个丫头说说笑笑,不时跑到一旁去摘朵野花的女儿,脸上浮起一丝满足的笑意。“与其让她嫁到旁人家被长辈姑嫂磋磨,不如就招个女婿上门来,简简单单过日子吧。” 招上门女婿!肯入赘的家境定不会好,若是读书人,还要放弃将来科考的机会,这也太…… 看 着沈夫人那瞠目结舌的样子,陈氏不觉掩唇笑了起来:“上门又不是要让人忘了祖宗。不过就是想找个家里人口简单,没有牵挂的人,不用改姓,将来生了孩子跟着 父亲姓也行。就是以后住到我家里来,一心一意跟小鱼过日子就好。”她们跟唐家已经绝了来往,小鱼以后的孩子姓不姓唐又能怎么样?不姓唐才好呢! 这是陈氏想了这两年光阴才想通的。 “谁家有好孩子肯舍得倒插门的啊。”沈夫人不住口地说。 陈氏拿着手帕子轻轻按了按鼻尖上出的细汗,只笑着并没解释。 小鱼能有个好归宿自然是她这个当娘的最乐意见到的结果,但若真找不到十分合心意的,她觉得小鱼以后自己过自己的也未尝不是一条路。若是将来怕孤单,到善堂领养几个孩子好好教导,也不一定就比亲生的差。 不得不说,唐小鱼这两年给陈氏洗脑洗得相当成功。陈氏对小鱼的婚姻观已经接受了九成,正因为想得开,对自己的事反而就不在意了。 这几年是她活得最恣意舒心的几年。家里一天过得比一天好,她才知道,原来女人除了相夫教子,伺候公婆之外还可以有这么自在随性的生活,将她从小受到的女子需三从四德的观念都放倒了。 现在能过得这样快乐,她还要男人做什么?嫁人还要受那么多拘束,万一又遇人不淑可怎么办? 陈氏才不想改变自己的生活。 只不过这些想法也就她们娘儿俩关起门来说一说,她才不会像小鱼那样没心没肺,把这种惊世骇俗的论调跟外头人讲。 春 深风暖,灵璧山向阳的这面因着半山腰的普济寺香火太旺,被香客们一年年整治过。上山的路都是青石板铺的台阶,山路两旁都空出不少空间来,林木疏阔,路边群 芳吐艳,有野生的迎春、石斛,也有善男信女们移栽过来的山茶、紫鸢、西府海棠。金辉遍洒山岭,开得一路姹紫嫣红,花香扑鼻。这条被花围起来的山径,也算得 上是江陵县的一景了。 普济寺的知客僧远远迎出来,将夫人小姐们请入大殿。 这是陈氏和小鱼第一回来普济寺。 虽然普济寺声名在外,但这些年她们日夜为生活奔波劳累,也从未想过要来这儿拜佛求神。 唐小鱼就不用说了,她以前还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虽然违反物理学定律地穿到了这个时空,并且年龄和身体都缩了水,但自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她,根本就没有形成宗教信仰。 而陈氏,在她最困苦绝望之时,是清心观收留了她,她日日夜夜听的是道德真经,见的是三清老祖的圣像,自觉自己是入了道门的,所以并不会到佛门来问道。 不过这回是知县夫人相邀,而且这个时代佛道两教并没有严重的排它性,向道的人偶尔去拜拜菩萨也是十分正常的事。陈氏对佛门是不大了解,但也听说普济寺香火十分灵验,便想着能趁这机会去求一份平安顺遂。 一 行人先拜欢喜佛,再拜十八金身罗汉,之后在各殿行礼祈愿。青烟袅袅,满室檀香,听得是木鱼清响,耳畔是慈悲声声的经文。不知多少僧人正在偏殿齐声念经,虽 然听不大清楚经文是什么,但那声音低沉浑厚,带着悲天悯人的情怀,似洪流,如清波,涤尽一切世俗尘念,让人心境不自觉便平和下来。 陈氏跪在观音像前,诚心祈祷着,愿小鱼今生幸福安康,万事顺意。 菩萨脚踏鳌背,手托净瓶,低眉俯瞰众生,宝相庄严,慈悲端肃。 待她站起身来,沈夫人笑着轻轻拉了拉她说:“你知道吗?普济寺最灵的是求姻缘,你难得来一回,不如也问一问菩萨吧。”说着,将手中的签筒递了过去。 唐小鱼跟着沈妙君磕了七八位菩萨之后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她们每位菩萨面前都要三跪九磕,口中还要念念有辞地许着心愿,唐小鱼觉得自己头都磕晕了,腰也弯酸了,再一眼望过去还有一溜排的蒲团等着去跪,就觉得脑壳发紧,只想着要溜。 她跟沈妙君靠得最近,沈小姐声音虽低微,奈何唐小鱼姑娘有双猫耳朵,听得真真的,她是在为自己未来的夫婿许愿呢。 沈妙君早许了人家,未婚夫是沈知县的同年好友,也是个学问好的,年方十六岁,已经是个秀才了。今年秋天要下场去考举人,无论考不考得中,沈妙君八月都要嫁去那家。 也难怪她会这么紧张。 唐小鱼觉得十分无聊,想着在上山路上,知客僧介绍说寺里后院的桃花全开了,美得很,就有些心猿意马。 她趁着大家都在全神贯注,专心致志的磕头时,一点点蹭到边上,然后脚底抹油,溜出了殿外。 一直跟着她的碧桃心细,没半刻分神,见自家小姐溜了,立刻拎着裙子追了出去。 “小姐,怎么好这样先走?”碧桃跟在唐小鱼的身后,一步不敢错开。 唐 小鱼接了碧桃递来的手巾擦了擦颈间的汗,东张西望着:“难得出来一趟,总不能就一直这样磕磕磕吧。你看这寺里的大殿,修得多气派啊,这廊柱上头的彩绘太漂 亮了!你刚刚听着没?那知客僧说了,山后的桃花全开了,我们看桃花去,完了正好回来吃斋菜。沈夫人可说了,普济寺的斋菜天下闻名,平常都吃不到的。” 碧桃也有些意动。想想这山上除了她们一帮女眷也没旁人。寺里的僧人还在念经,这时候去看花应该也不会撞着什么人。 “我去把红梅也叫来,我们俩陪着您过去,顺便对太太说一声,省得一会她找不见您又要着急上火。” “行行,你快些去,记着别惊动了旁人啊。” 碧桃过不一会便折返过来,身边带着的却不是她妹子红梅,而是包子脸的常宁。 “嘿嘿,我一个道观里长大的,怎么能随便去拜佛门的泥塑啊,要是被师太她们知道,一定又要念我。”常宁小脸红扑扑的,这两年,她个子虽长高了不少,但因为爱吃、能吃、会吃,一张圆脸怎么也瘦不下来,倒是看着讨喜得很。 “姐,我还带了布袋子来。”常宁一扬手中的细麻布口袋,“咱们多挑些桃花回去,正好做桃花酥饼吃,还能腌点桃花酱呢。”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唐小鱼虽然嘴上这样说,但脸上却是笑盈盈的,拉着常宁的手就往后头走,“多拾一点,我听玉瑶说她娘这几日内火旺着,胀痛艰涩,弄点桃花酱冲水喝,很快就能好的。” ☆、第71章 遇见 还没到后院的月门,唐小鱼突然听到几个熟悉的男子声音。 碧桃吓了一跳,不是说这寺里只招待了她们这些女眷吗?僧人们都在前头功课,这儿怎么会有男人在?她死命拉了小鱼,不许她再向前走。又左右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唐小鱼见她左顾右盼,神色惊慌,就像只受惊的仓鼠,不觉笑出声儿来。 “傻姐姐,你没听出来吗?那边的声音分明是何叔叔和顾公子的。” 她扬声喊着:“何叔叔!顾公子!是你们在那边吗?” 小鱼动作实在是快,碧桃就算想捂她的嘴也来不及了。正着急着呢,果然就听得院中有人回应:“外头可是小鱼?” 那声音,果然有七八分像何主簿。 碧桃总算安下心来。 三个姑娘再往深处走走,便见了何崇穿着一件秋烟色的直裰,素冠乌履,与顾浚坐在院中石桌上正喝茶呢。 顾浚这两年来往江陵县的次数不多,不过任何时候见到他,都是一副温润君子的样貌。他今儿穿着一袭玉色绣暗蝠纹交襟长衫,没有戴冠,发髻上插了一支青玉的卧蝉鸣竹的长簪,白皙修长的手里握着一只玉骨瓷杯,眸色清润,含笑看着小鱼。 小鱼与何崇是常见的,彼此熟稔得很,近前打了招呼,笑嘻嘻地行了礼,再与顾浚见礼。 “好似有三个多月没见着十三爷了,您一切都还好?” 顾浚站起身还了礼,招呼小鱼坐下:“一切都好,只是每回见着小鱼姑娘都觉得好像不认得了一样。”顾浚年岁渐长,眉宇间属于少年的青涩味道已褪得干净,面部的棱角较以往更加鲜明。 小鱼看了看他的面色道:“您看着好像清减了些,别太操劳了。” 顾浚微微一笑:“没法子,家里一大摊子事儿,长辈们年纪大了,很多事不接也得接。” 小鱼与顾浚相识也不算短,但论交情却也就是一般,事涉人家家事,也不好交浅言深了。 “何叔叔和顾爷怎么会来这儿?”小鱼执了茶壶,为二人添茶水。 何崇笑着说:“是沈大人说天光甚好,又赶上休沐日,邀了我来普济寺转转,好去看后山的桃花。谁知临行时,衙门里有公事,沈大人暂时来不了,便让我先过来。半路上正遇着十三爷,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邀着一道过来了。” 小鱼眼珠子转了转。 沈夫人那边邀了母亲过来拜佛,沈大人这头邀了何主簿入寺赏花,这夫妻俩是做什么呢! 明明说好了寺中清场,只有女眷在,难道沈大人邀何主簿来的时候,他老婆没跟他交待过? 猫腻,这一听就有猫腻! “何叔叔,您家姐姐怎么没带出来?我可以跟她一道玩儿。” 何崇听着小鱼提了女儿,面色微僵,过了会方说:“她到了春日便会犯喘症,不敢出门,天天在家里绣花做女红。她爱静,出来也未必能高兴。” 小 鱼对何家这位小姐充满了好奇,三年前她在何家种土豆时,是住在后花园的一处封闭院子里,除了送饭菜的婆子和守园子的那四个妇人,平素也难见着何家人。那时 候只依稀听说何家有这么一位小姐,但谁也没告诉过她这位小姐是什么样的,什么样貌,什么品性。及至后来,何崇与小鱼合伙做生意,两家越来越熟,也从不见何 崇带女儿出来过。 若不是听何晖说起何家往事,她几乎以为何崇家里只有他一个单身汉呢。看他这样子,实在不像是家里有个十几岁女儿的人。 不过就像顾浚不乐意说他家的事一样,何崇对自己的后宅也是一脸的不想说。 小鱼也不是那样没眼色的,自从歇了想让何崇当爹的念头,她对何家后宅里头的事也就无所谓了。 不咸不淡说了几句闲话,小鱼便向他们告辞,直接去后山看花去。 何崇还想再跟顾浚聊聊,顺便等等一去不返的沈知县,两下里就此告别。 小鱼走得干脆,并没发现身后那两个男人的目光,各有各的复杂。 顾浚做了个请的手势,对何崇说:“主簿大人,巴蜀之地我顾家的商路自然通畅,唐姑娘种的果蔬这样好,如果不能售贩出去实在可惜。旁的不敢说,自巴郡到泾州,这一路方圆的商道有我顾家做保,官家地方两道,也自有我顾氏出面厘清,不必您多费功夫。” 何 崇啜了口茶,挥开折扇悠然道:“十三爷,说句实在话,您府上是做南北大生意的,种菜卖菜这种小业应当也不是顾家会看上眼的。小鱼姑娘庄子上的粮食、瓜菜、 水果,塘里子养的鱼虾螃蟹,虽然都是好的,但再怎么也卖不出金子价来。何况鲜蔬活物有时限,不能存放太久。这一路上派人装车、押运,再分到各地铺子上,损 耗极大,等客人买到手,都不怎么新鲜了,谁还会来买?若非这样,我也不可能只在江陵这附近几个县里卖。唐家近两千亩的地,也不会只用三百亩来种菜蔬。” 顾浚垂下眼,浓密的长睫在眼窝处投下两弯深影。他手指拈着碗盖,轻轻撇了撇浮沫,却没有喝,而是将手中的杯子放了下去。 “何大人是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也用不着拐弯抹角。贩那些菜蔬得的利我顾浚还真看不上眼。何大人,我若想在泾州种大棚蔬菜,请你将鲜味居开到泾州甚至京城去,你意下如何?” 何崇坐直了身体,手中折扇一合:“你说什么?开到京城去?” 何崇与顾浚谈什么唐小鱼无从得知,她自认没什么生意头脑,但凡生意上的事,她都跟着何崇跑。 常宁性子活泼,自从常思走了之后,她与小鱼走得最近,感情也最深,一路上拉着小鱼的手,唧唧聒聒说个没完。 过了几道门,她们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后山门。 脚刚一踏出去,云霞灿灿便扑入眼帘。桃粉,醉红,浅紫,玉白,簇簇成团,张扬着无尽的生机和活力。金色的阳光被花团云锦撕成条缕,穿透满天粉彩,瑞光金线将面前的桃林映得如仙林幻境一般。 三人张着嘴,那一瞬间几乎无法呼吸。 一阵风吹过,卷起漫天飞花,越过几人的头顶,飘向远处。 “好漂亮啊!”常宁脸颊嫣红,满眼迷醉,这桃花林完全满足了一个少女对梦幻仙境的需求,常宁捧着脸跟着花瓣跑,又叫又跳,将林中休憩的雀鸟儿惊起了无数。 唐小鱼拉着惊呆了的碧桃跟着一起跑,笑声如银铃洒满花间。 “你看,我就说吧,一直磕头磕头有什么意思,不如来这儿看花!” “好美啊,姑娘,怎么办,我居然有点想哭。” “哈哈哈,傻丫头,快来帮我摘桃花!” 常宁听了唐小鱼的话,抬手就去枝头摘花,碧桃忙伸手拦着。 “姑娘,这不大好吧,咱要桃花,这地上飞的到处都是,何苦要摘枝头上的花。” “地上的花都沾了泥,会有土腥子气,自然还是枝头上的花好。新鲜又香。”常宁推开碧桃的手,在枝梢上揪了一朵形状完整的浅粉色桃花放入袋子。 “不要盯着一处摘,”小鱼指点碧桃,“捡那粗壮的花树,最繁茂的花团里摘心,匀着点儿摘,让花儿不那么密密挤在一处就好。这样将来结的桃儿个儿大味道也能好。” 听说摘花能对结桃儿好,碧桃也就不多说,按着小鱼指点的,摘了几朵之后就喜欢了这活计。 三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就摘了满满一袋子,只是因为一棵树上只摘十几朵花,这一路慢慢摘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桃花林的深处。 耳边听得水声叮咚,常宁向里跑了几步,惊喜地叫了起来:“这儿有处溪水。” “正好洗个脸!”因跑跳了一路,三人脸上身上都出了汗,粘腻腻的难受。 走到近前,见林间蜿蜒一条清溪,约有五六步宽,深不及膝盖,溪底的石头水草一览无余。 “好棒!”三人一起欢呼起来,各捡了干净的石头坐了,撩水洗手洗脸。吃货常宁更是掬了一捧水喝,叫道:“这水好甜好甜!” “脏不脏啊你就这样喝生水。”小鱼说她,“这水寒凉也就不说了,又没煮开,不知道多少细菌在里头,你回头拉肚子才有得受!” “姐就你说道多,我们打小谁没喝过生水啊,也没见哪个有事。而且你看这水多清多干净,你也尝尝呗!”常宁笑嘻嘻地撩了一捧水向小鱼泼去。 因为常宁的挑衅,好好的洗脸变成了水战,碧桃劝不了玩疯掉的两位姑娘,只能躲开远远的以免被殃及池鱼。 两人被泼了一头一脸的水,身上也湿了,好在阳光明灿,小鱼和常宁疯够了就把外衫脱下来铺在大石头上晾晒。太阳晒在人身上暖烘烘的,这儿是桃林深处,也没人进来,小鱼和常宁两个扫了块大石头躺下,摊平了四肢,别提有多舒坦了。 只有碧桃这苦命的操心丫头,一边又要数落两个姑娘行事没章法,这样闹万一落水里了怎么办,弄湿的身体万一被登徒子撞见怎么办,杂杂拉拉说个没完没了。 常宁捂着耳朵叫:“你就别念啦,像个老鸹一样。你这么唠叨的婆娘,看以后谁敢娶回家!” 碧桃一怔,瞬间红了脸,扑上来就跟常宁互掐。 也别说唐家没规矩,唐小鱼自己就是这样没上下里外的,家里的丫头除了玉瑶是跟着陈氏的,学规矩学得比小姐还像小姐,她房里的碧瑶红梅两个,说是主仆还不如说是姐妹。 常宁这半个主子就更没主子样了。平素里嬉戏打闹惯的,陈氏也不管小鱼和常宁房里的事,随她们闹去。 这几个小姑娘的感情处得比亲姐妹还要好。 疯够了,小鱼看看日头,觉得她们出来的时间也长了,石头和身上的衣裳也差不多晒干了,小鱼便招呼两个小伙伴,收拾了衣裳和装满桃花的布袋子,打算回大殿去。 碧桃从香包里拿了只牛角小梳出来,先给常宁把乱蓬蓬的头发梳顺了,给她打了一条大辫子,小鱼没让碧桃动手,自己去溪边对着倒影梳头,梳着梳着,突然见溪里飘过来一样东西。 小鱼手上一顿,拿梳子伸到水里将东西挑起来。 “咦?” ☆、第72章 再遇 那是一块被人扯下来的碎布。夜空幽蓝的颜色,在阳光下闪动着微光。说不出是什么质地,若说是丝绸,普通的丝绸却染不出这么浓重纯正的颜色,这块碎 布被水浸透了,上面还能看见点点发乌的地方。小鱼拿手指头在上头搓了搓,指腹上立刻出现两团红痕,不用放到鼻子下头去闻都能闻到带着腥气的铁锈味。 这里是寺庙的地盘,怎么会有这种血腥之物落到溪里? 小鱼洗了手,将头发挽了个纂儿,对刚刚梳好辫子的常宁说:“你先回去,跟我娘说我在桃花林子里,如果过三刻钟我还没回来,就让我娘派人过来找我。” “诶,咦?姐,你要去哪儿啊?” 小鱼指了指溪流的上游:“我要到那边去看看。” “全是一样的景儿,有什么好看的?”常宁蹦蹦跳跳地过来,“那我跟你一道儿去。” “乖,你听话,我就是去瞧瞧,你先回去跟娘说一声,咱们出来这么久,她会担心的。”小鱼推了推她,又对碧桃使了个眼色。 碧桃也帮腔哄了几句。 常宁打小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听她们这样说也辨不出什么不妥来,以为小鱼是贪玩儿,又不想陈氏担心,所以要支使她回去报信儿。虽然她玩心重,但也知道轻重,便答应她们先回去。 “姐,你可快点回啊,一会就要到吃斋饭的时候了。你要是来晚了,好吃的我都给吃掉不给你留!”常宁做了个鬼脸儿,提着裙子就往回跑。 小鱼转过身,发现碧桃也跟上了。 “碧桃,你怎么……” “您让我帮着把宁姑娘说回去了,总不会想着再把奴婢也支开吧。”碧桃板着一张小脸,十分严肃地看着她,“我是不知道您要去哪儿,不过既然奴婢是伺候您的,您就不能把奴婢撇开一个人跑了。若您有半点差池,奴婢还要不要性命了。” 碧桃比小鱼大些,人虽不是顶聪明,但十分忠心,又有点固执。自从她俩头回见面,小鱼差点儿淹死在她面前,碧桃就觉得自己十分对不起主子,越发的小心谨慎,平日饮食行走,都不肯离开小鱼,加着十二分小心,生怕再出点什么岔子。 就她这样的执拗性子,小鱼也不能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让她走到自己身边来,然后将她藏起来的那块沾了血的碎布片儿递给她看。 碧桃这一瞧,小脸吓得煞白。 “这寺院后山怎么会有这种不洁的东西?”碧桃扯了小鱼的袖子,“咱们快走,再叫了寺里头的僧人来看看吧。万一是歹人,我们俩上去还不是白给?” “怕 什么啊,又不一定是歹人。”小鱼说,“你摸摸看,这料子这么软滑,肯定是高级的料子,反正我以前没见过。不过倒是跟库里的那几匹宫缎有那么一点点儿像。灵 璧山离城里这么近,也从未听过这儿有什么山匪。寺里香火旺,护寺的武僧听说也有不少,平素不会有人过来。我瞧着这溪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或许是登山的游人 从哪儿摔下来受了伤。我们就沿着水流向上找一找,看看是不是有人受伤了需要咱们帮忙。” 小鱼说的有几分道理,但碧桃还是很犹豫:“这样不妥吧,我们也帮不上多少忙,还不如跟宁姑娘一道回去叫人来找。万一真是有人受伤了,也好帮着抬到寺里救治。光咱们俩有什么用啊。”说着去拉她,“走吧,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叫人来。” 碧桃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毕竟这儿还是山中,方圆几百米也没旁人。就这两个细胳膊细腿儿的小丫头去探险太莽撞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小鱼心里有种强烈的不安,这不安来得实在是有些莫名。惴惴的,忐忑浮虚,总觉得这山上头有什么非要她去一趟亲眼看看不可的存在。 这是她的直觉,虽然很强烈,但她无法用这理由说服碧桃。 小 鱼想了想,对碧桃说:“你说的也有理,只是这上头沾了血,万一真是什么人从山上摔下来受了伤,我们这一来一回的时间虽不多,但要跟寺里大师们说清楚缘由, 再聚齐人手,只怕要颇费番工夫。咱们今儿来寺里,我虽不像沈家姐姐那样虔心的,但也知道佛家有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理。咱们就在寺院附近,这儿有 佛祖庇佑着,想必不会出什么事的。你若不放心,便跟着我走,我们悄悄儿的寻过去,若有一丝不对,咱们掉头就跑。若真是有人受伤需要救治,便留一个人帮忙, 另一个人赶回寺里求援,你看这样可好?” 不好!哪里好了?一点儿也不好! 但碧桃听了小鱼的话,心里总算安定了许多。 普济寺在巴蜀素有盛名。江陵县信佛的人也多,佛教讲究因果报应,生死轮回。不管是官员还是百姓,是良民还是盗匪,人们对佛门之地还是抱有敬意或惧意的。等闲有强人盗匪之流,除了那丧心病狂的,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冒犯佛门清净之地。 何况江陵县这么多年来治安极佳,口碑也好,这几年还真没发生过什么恶性事件。 就在佛祖脚下,这一山都是佛光普照之地,应该是没关系的吧。 碧桃犹犹豫豫地,到底是跟着去了。 她们也不敢大声说话,两个人手拉着手,沿着溪水逆流而上。林间不时有轻风拂过,间或有几瓣花儿打着旋儿飘落在她们的鬓发和衣襟上。只是此时她们都没了初时那样惊喜欢闹的心情。 走了约半里路,已到了山路尽头,迎面而来是一处一人多高的竖立山壁,桃树至此绝迹,入目有些枫柏杨槐和许多说不出种类的杂树,溪水从山壁落下,形成一处小小的飞瀑,瀑流声隆隆,林间似被笼上了一层薄雾。整幅山壁被那水气浸润着,爬满了苍绿色的苔藓和虬结的老藤。 眼前已经没了路,还要怎么走? 小鱼抬起头,手搭着凉棚向山上看。 那山壁如斧削的一样,竖得笔直,上头看着平坦,不知还有没有路。小鱼将裙角拉起,全塞到汗巾子里,伸手去拉了拉山壁上的老藤。 “姑娘,您要爬上去?”碧桃看了看那滑不留脚长满青苔的石壁,心里敲起了小鼓儿,“太危险了。而且咱们走了这么久也没见到人,说不定没事儿,若不然咱们就回去吧。” 小鱼在手心里唾了两口,用力擦了擦,抬头看着上面:“我们都走到这儿了,再多走一步也没什么。我答应你,我就上去看一眼,若上头还什么也没有,我就跟你回去。” “真的?”碧桃听小鱼松口愿意回去,已是松了一口气,便在下头伸着手臂,“那姑娘您一定要慢一点儿,若不然,还是我来爬吧。” “不用不用,我身子比你轻些,更安全。”小鱼拽着老藤,两只脚蹬在石壁上,咬着牙用力向上攀登,“还好,这儿不算高。就算跌下来也没多大事儿。” “小心小心!”眼见着小鱼刚刚脚下一打滑,碧桃心脏差点儿蹦出来,张着两只胳膊忽右忽左,想要接着她。 不过小鱼的运动神经不错,很快调整身体找回了平衡,没用一会儿就爬了上去。 唐小鱼:“……” 她趴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起身,正落进一双乌黑不见底的瞳仁里。 唐小鱼两条腿还跪在地上,她抬着上半身,对他对视了足足三秒钟,才抬起一只手,对着他挤了一丝笑容:“嗨,这么巧!” 面前的少年身上狼狈得很,一身墨蓝色的长衫扯成了几块,手臂露了大半在外头,前胸乌黑一片,正是小鱼见到的那种血色。 “你怎么会在这儿?”小鱼问他,“伤得重吗?” 溪水从她身边快速流过,飞跃而下,溅在下头的山石上发出轰隆的声响,将上头和下面的世界隔开。 她听不见下头碧桃的叫喊声,碧桃也听不见她与少年的交谈。 “你流了很多血,”小鱼微微有些慌乱,她再也没有想到,她这一路寻来,居然遇见的还是老相识。 已经两年未见,他看着也长大了不少啊! 来不及去看对方惨白的脸色,唐小鱼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直接抓住了他的衣襟。 “你要做什么?”裴简一把抓住唐小鱼的手腕,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几分她以前从未听到过的阴狠。 “你流了这么多血,总得让我看看伤口在哪儿吧。”小鱼拨开他的手,一把撕开他的前襟,然后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裴简容貌昳丽,两年没见着他,身形眉眼都长开了不少,只是眉梢眼色添了几分冷峭之意,他半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双手冰凉,身上的袍子被血浸湿了半边。胸口上,三条刀痕宛然,皮肉翻开,伤口狰狞可怖,像是被什么利爪当胸划过一样。 这是在哪儿遇着时空穿越的金刚狼了吧。 迎面扑来的血腥气让唐小鱼有些头晕,胸口发闷,胃里也一个劲儿地翻腾。 裴简也真能忍,这么重的伤,流了这么多的血,居然还能保持神智清醒。 若不是她胆子比一般人大,光看着他这副惨状,估计就要晕过去了吧。 唐小鱼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冷静,冷静! 她还需要更冷静一点。 ☆、第73章 藏匿 当务之急,应该是先止血! 再放任这样流下去,血牛也要扑了。 “喂,你还能撑得住吗?”唐小鱼这时才发现,裴简虽然醒着,但双目呆滞,眼神已经有些不大对劲。敢情刚刚的清醒只是她吃惊状态下的一时失查! 也对啊,流这么多血还不晕,他不但是血牛,还是超人,简直不科学。 “我得让碧桃去叫人来。”她嘴里嘀咕着,正要转身,手上却一紧。方才还眼神迷离处于半昏迷状态的裴简突然来了精神,一双眼睛冷若寒冰。 “别叫人,不能让人知道!”声音虽然虚弱,但口气极其强硬。 “你伤这么重,再不治就要挂了。”唐小鱼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很好,手这么凉,头还这么烫。 伤口发炎了! “不能让人知道。”裴简喘了两口气,瞪着她说,“除非你想我马上就死。” 小鱼嘴角抽了抽,这裴简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这里是普济寺的地盘,谁敢乱来?再说……”她脑子里灵光一现,“顾家十三少就在寺里,他不是你亲戚吗?我通知他总可以了吧。他一定能帮你找个好大夫!” “别说!”裴简眼睛略闭了闭,呼吸更见急促,“谁也,不能说。顾浚也不行!” 总不能是顾浚把你弄伤的吧! 不过裴简既然豁了命不要也不让她去叫人来,想必有不能说的原因。唐小鱼也是看过各种小说各种电视剧的,这种桥段她不要太熟悉了! 脑补补就能得知大概原因。 一定是裴简有什么不了得的身世或把柄或秘宝或啥啥的引人觊觎,这娃倒霉催的被人追杀了! 可是不叫人来怎么办? 她只会种田,根本不是大夫!这么重的伤,放着不管就是死路一条啊! 唐小鱼看着裴简露在外头的伤口,心里发颤,牙齿发酸,手都有点哆嗦。活两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奔放的创伤。这总要缝一缝,消消毒,还得抗个感染吗。 裴简的脸色惨白惨白的,实在吓人,若不是他胸口还起伏着,唐小鱼都觉得他下一刻就要变成一具艳丽的尸体了。 不管怎么样,先止血再说。 小鱼不再犹豫,把掖腰里的裙子拽出来,挑着看起来干净的地方撕了两长条子。 “你别乱动啊,我先帮你包一包。”小鱼身上的裙子是细葛布的,轻薄柔软,小鱼比了比,觉得一层布完全不够用,咬牙又扯了一段。 因要将布条伸到裴简身后交叉互换,小鱼小心地将他的身体扶起来一些,两手如环抱一样在他身后交错。 裴简的身体滚烫,已经成年的男子看着虽然不胖,但那身份量还是很沉。小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他把胸前的伤口扎紧,只是裴简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容乐观。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没有大夫,裴简留在此处只有死路一条。 小鱼急得直打转。 突然就听身后有人惊叫了一声:“天哪,是什么人?” 小鱼猛地一回头,见碧桃从山下爬上来,还半跪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已经半晕过去的裴简。 小鱼一拍脑门子,她光顾着快挂掉的裴简了,居然把还在下头等她的碧桃给忘了。 想来一定是碧桃久候未得上头传来的音讯,这里水声太大,叫喊又听不见,所以碧桃等不及,自己也爬上来看了。 “这这这不是……”碧桃大张着嘴,定定地看着裴简白得发青的那张脸,“这不是当年的恩公吗?” “是啊。” 裴简对小鱼有救命之恩,他主仆三人救了小鱼,也算是救了碧桃一命。确定了裴简就是当年救命的恩人之后,碧桃立刻扑上来。 “他受伤了?怎么脸色这般难看?还流了好多血……”碧桃脸也绿了,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这些屁话,直接拿手背去贴裴简的额头:“天呢,好烫手。” 她转身就要跑,被小鱼一把拉住。 “得快些通知寺里,请人把恩公抬下山,找大夫来救命!” “不能去!” “小姐,你疯了,别说这是咱家的恩公,便是一般的人也不能眼睁睁瞧他在这儿丧命吧。”碧桃急得要死,“小姐,我跑的快,您在这儿守着,我这就去喊人来帮忙。” “不是,他不是从山上摔伤的,他受的是刀伤。”小鱼深吸了一口气,“碧桃,是有人在追杀他。” 碧桃急得直跺脚:“那更要叫人了。普济寺的武僧很厉害的,有他们来保护,恩公一定不会有事。何况还有县尊夫人还有主簿老爷在!” “刚刚他不让我去叫人。”小鱼苦着脸说,“我估摸着,说不定寺里也有他的仇家。他说我们叫人来他就死定了。” 碧桃:“……” “那也不能看着他流血到死吧。” 碧桃六神无主,蹲在地上看着裴简要哭了。 是啊,怎么办呢?现在这儿除了不能动的裴简,就只有她和碧桃两个未成年少女,就算抬,也没这把子力气能把人抬下山。 两个姑娘正相对发愁,突然听到林中有响动,抬头一看,见有四五个身着青衣手中执刀剑的青年从上头的林子里钻了出来。 碧桃瞪圆了眼睛,双腿发颤差点坐到地上去。 小鱼则是第一时间拦在了裴简的面前,张开双臂像个母鸡护鸡崽子一样。虽然她也怕得要死,也知道她挡在前头也是白送死,可是她就是没办法扔下虚弱的裴简掉头逃命。 见那几个青年一声不吭冲过来,唐小鱼眼睛一闭,心里叫着:“妈啊,这回死定了。娘,早知道我该把你早早嫁出去以后也不会落得孤苦伶仃……” 呃…… 怎么没有想像中刀剑加身的痛楚啊。小鱼睁开一只眼睛,却看见面前多了五个人,全都半跪在地上,也不知是给她行礼还是给她身后倒着的裴简行礼。 “世子爷!”其中一人抬起脸,从小鱼张开的手臂下面看到了裴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世子爷,属下来迟了,罪该万死。” 他身后的那四个青年,脸上都露出悲戚绝望的表情来。其中一个人甚至抬起手中的弯刀,打算要放在脖子上。 “等等等等!”小鱼连声出声阻止,她是想救人啊,不想看着人在她面前举刀自尽,这画面太那啥她完全不想看! “你们家世子爷还没死呢!” 不过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壮劳力,困扰她和碧桃的大问题总算是可以解决了。 “哎,裴简,裴简,你醒醒!”小鱼蹲下来去推裴简。 那五人脸上都露出奇怪的表情来。 荒郊野岭之上,世子身边突然冒出来两个小姑娘已经够让人生疑的了,如果不是看她们年纪还小,又作出护着世子的样子,刚刚他们可能直接就要先把这两个外人给解决掉。 如今听着这女子居然直接叫世子的名字,而且似乎对他的身份是知道的,这几人心中一凛,不觉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裴简,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几个人是不是你的人?”唐小鱼拿眼角的余光扫着这几个人,伏在裴简的耳边低声说。 裴简被她推得动了动,约略是扯着了胸口的伤,秀丽修长的眉轻轻蹙了起来,不过眼睛却是再次睁开。 没有焦距的双眼过了三五秒才重新聚集起一丝清明,他微微转头,将视线投向因为他醒来喜极而泣的几个青年身上,一直紧锁着的眉头这才松开些许,整个人身上那股紧绷着的杀气也消散了。 “是你们,总算来了。” 领头的那人一头磕下去,脑门子立刻青肿了一块,他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是属下们不力,让您受了伤。世子,伤在哪里?让属下瞧一瞧。” 果然是认得的,小鱼松了口气,将地方让出来,那人膝行着来到裴简面前,看着裴世子胸前扎的大大的蝴蝶结嘴角抽了抽,然后果断地给拆了。 姑奶奶的新裙子! 才上身几个时辰就撕掉给你主子裹伤了,好歹让它发挥一下作用吧。 沾了血的布条怵目惊心地团成一团扔在地上,小鱼耳旁果然听着了熟悉的抽气声。 那男子身上带了伤药,处理外伤的手段看起来也很干净利落。小鱼蹲在一边看着他拿解腕小刀在同伴递来的点燃的干树枝上烧了烧,然后动手去割裴简身上的腐肉…… 小鱼赶紧扭头,强忍住胸口的不适:“你这样,以后他会落好大的疤。” 那男子没说什么,倒是裴简轻笑了一声:“能活命就好,落不落疤又有何所谓。” 还好,刀子虽然吓人,但割掉的部分还是很少的。 那男子把身上的伤药全糊在裴简胸前,又把几个手下的药也全弄来给他涂上。然后从背囊里取出干净的布条,给裴简重新包扎起来。 比小鱼扎的蝴蝶结可好看也管用多了。 唐小鱼看这几人的行事干脆利落,配合默契,估计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而且谁没事在外头还会随身携带伤药和包扎用的绷带啊。 那男子手脚很利落,没多一会就将裴简身上收拾好了。 小鱼也不闲着,反正裙子不能穿了,她又撕了一块,就着溪水洗干净,然后浸湿了拿来给裴简润嘴唇,擦手脸。 “他发热了。”小鱼现在用不着拿手背去碰他也知道裴简在发高烧。 他的嘴唇没有半点血色,起了白皮。脸上却是不正常的嫣红。 说不定已经烧到四十度了。 “我们得赶紧下山找郎中。”一个青年说,“咱们只会处理外伤。世子已经起了高热,太凶险了。” 另一个青年犹豫道:“可是现在敌人还在暗处,咱们一出山只怕就会被人发现。” “那怎么办?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世子……”第三个青年哭了起来。 “世子不会有事。”动手给裴简包扎的青年下巴方正,浓眉大眼,颌下有点青须,这样貌……小鱼心里一动,他看着好像伍忠直。 “小伍,阿秀……”裴简烧得有些糊涂了,口中喃喃地念出这两个名字。 那青年眼眶微红,俯下身轻声道:“世子,小伍已经……身殉,阿秀现在下落不明,等您安全了,属下就去找他。” 小鱼双手捂住了嘴。 一直默然无声蹲在旁边的碧桃哭出声来。 那个英武的不善言辞的小伍死了? 那个非要认她当干妹妹的活泼狡黠的漂亮阿秀也失踪了吗? 小鱼眼泪掉了出来。 裴简这到底是遇了什么事啊,身边的人都死光了…… 那青年在此时回身望向她:“你认得小伍?” 小鱼点头,说不出话来。碧桃哭着说:“忠直大哥和阿秀哥哥当年救过我和我们家姑娘的命。” 那青年脸上的神情有一丝松动,眼中也多了一丝柔和:“原来你们就是江陵县的唐姑娘。以前常听阿秀跟我说起你们。小伍是我弟弟。我叫伍卫。” 小鱼对他行了一礼。 “此间不安全。”小鱼擦了擦眼睛,“我们出来太久,一会说不定会有寺中人来寻,既然现在不能出现于人前,你们就必须再找个地方存身。” “存身的地方好找,只是世子伤这么重,又起了高热,我怕……”伍卫咬了咬牙。 “我说不定有法子……”小鱼吸了吸鼻子,“劳几位大哥去确保两根粗点的树枝子来,咱们先做个担架,把人弄下去,我家建了好几口大窖,专门用来放菜还有腌物,你们藏到那里去。要快!” 可是,担架是什么? ☆、第74章 吃药 担架听起来很复杂,其实相当简单。 就俩胳膊粗的大树枝子,砍了枝桠,粗粗削成两根棍。唐小鱼本来是想让碧桃把她的细麻布罩衫给脱了,然后两个人合力撕成两指宽的布带子好密密缠在两根木棍上当兜条的。 可碧桃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当着这么多年轻小伙儿的面,哪里肯脱。唐小鱼便要自己脱,碧桃更是死也不让。 两个人纠纠缠缠半晌,那几个男人才明白她们的意思。 伍卫脱了外袍扔过来:“哪能让姑娘们浪费这好衣衫,用我的,我们还有能替换的衣裳。” 小鱼一吐舌头,对啊,人家五个帅哥就在面前站着呢,她怎么脑子打了拧非要撕自家的衣服呢? 碧桃和小鱼立刻开始撕……撕不动…… 伍卫身上的青色外袍是棉麻混织的,特别柔韧,俩丫头使了吃奶的力气也不能扯破了它。伍卫便又贡献刚刚还在主人身上割过肉的解腕小刀一把。 碧桃也借了一把小刀,两个人一起开始撕! 好歹撕下一条子来,那效率让人十分看不过眼,于是两个护卫接了她们手中的活,麻溜溜的也不费什么力气,嗞啦声不绝于耳,很快,一个简易担架就做得了。 小鱼说:“你们人多,目标又大,这样下山的话,一到山道上就能被人发现了。” 伍卫点点头。这他知道,可是世子伤在前胸,只能这样抬下去,也实在没有旁的法子。 碧桃犹豫着说:“我们是跟着这儿知县夫人一道过来的,马车是有一架,只是要怎么用才不会让人起疑?” 小鱼抹了把脸说:“你们先把他悄悄放到我们家马车上去。就在山门前停着,应该有车夫看守,你们能不惊动旁人吗?” 伍卫看看几个同伴,点了点头说:“山门离着山脚还有段距离,我们加些小心,应该可以不惊动任何人。” “那是最好,悄没声儿的把他放到那架青色帏帐马车里,车帘子上垂着朱色夹金线平安如意结络子的那架就是我家的。我再找机会先出来,把他送到我家去。” 伍卫向她行了个礼,手挥了挥,两个青年将担架抬起,剩下的三人散开,退到了林子里。 小鱼看着他们的身影快速消失,重又定了定神,拉着碧桃,扯着老藤原路返回。 一路上两人先对好说辞,妆都不用化,刚刚攀着藤条爬上去的时候,身上头发上都沾满了青苔泥水,看着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两个人刚出桃花林,就见着常宁打着头,后头跟着陈氏、李氏、沈妙君还有一众仆妇,几个僧人潮水一样涌出来。 小鱼立刻手一搭碧桃的肩膀,碧桃立马身子一拐,一瘸一瘸地走起路来。 “小鱼!”陈氏乍见着她们,先是松了一口气,见着她们这狼狈样儿又是提了气上来,“你们这是怎么了?” 小鱼扶着碧桃,脸上沾着泥,眼睛眨巴眨巴就开始泛红:“娘啊!”她先叫了一嗓子,然后对常宁招手,“阿宁,快来搭把手,你碧桃姐姐脚崴了!” 常宁正是左等她们不见回来,右等她们不见回来,眼见着斋饭都摆上来了还没见到唐小鱼和碧桃的身影,这才急吼吼要出来找。陈氏不放心女儿,李氏又是主邀人,见小鱼不见了心里也是焦急,这才一大帮子人涌出来寻的。 常宁听着小鱼叫她,飞快跑过去扶着碧桃,嘴里抱怨着:“你们怎么回事啊,这一去不回的,还弄成这样!” 小 鱼跑到陈氏跟前儿,先赔礼:“是女儿太贪玩儿,越走越深,又想去溪里头抓小鱼儿,可是那水里石头太滑了,险些摔了,还是碧桃手快拽了我一把。女儿没事,不 过她脚崴了,我们从溪里爬上来,身上弄得这样脏,您看我裙子也被树枝子扯破了,没办法见人。”说着,她向后躲了躲,涎着脸对陈氏说:“娘啊,要么我带碧桃 先家去吧,她脚上得上药,我也要洗洗换衣服。” 陈氏见女儿身上又是水又是泥,只怕她也摔到哪儿,虽然生气,但更是心疼。 “你看你,好好一个日子,也能贪玩弄伤了。” “我没伤没伤,伤到的是碧桃!”小鱼忙举起手,在陈氏面前转了一圈儿,“您瞧瞧,我哪儿都没伤着,就是身上湿了,又冷又脏的好难受。这寺里总不能让女孩子洗澡换衣裳吧。我带碧桃先回去好了。” 陈氏有些犹豫,李氏忙说:“让小鱼坐车回去吧,我带了两架车来,地方也够,等咱们礼佛结束,你就跟着我的车回去。我让车夫送你们回家。” 李氏心里说,这可有多巧,小鱼先走了,这儿就剩下陈家妹子,一会请何崇过来相见,先用饭,再闲聊,最后让何崇亲自送了陈氏回家,这可不是天赐的机会? 李氏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又不好显出来。只催着小鱼快走快走。 唐小鱼本来打了无数腹稿,要怎么应付长辈的盘问,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过关了,对沈夫人那是感谢之至,拉着碧桃就走。 常宁还想跟着,被小鱼拦住了:“我娘身边没人怎么行啊,我和碧桃都走了,你可是我娘干女儿,要替我看护娘的,阿宁,你能行吧!” 常宁被临阵托付这样重大的事,顿时精神一振,觉得自己终于长大了,得重用了,肩上能扛担子了,激动得直发抖,把刚刚开始发育的小胸脯拔得老高,拍着胸说:“姐您放心吧,我一定睁大了眼睛盯着咱娘,好好服侍她不叫出岔子。” 小鱼和碧桃对视了一眼,由李氏派出两个老成的嬷嬷陪着,走出了大殿。 因着碧桃的脚“崴”了,不良于行,特别通人情世故的方丈大师还让人弄了两顶滑竿来,将两位女施主抬了,一路送下山去。 等到了山下,小鱼从小荷包里摸了几把铜钱赏给送她们下来的嬷嬷和抬滑竿的小和尚们,他们千恩万谢着走了,小鱼才扶着碧桃走到停马车的地方。 赶马车的车夫正靠在车辕上打盹,听着响动看见唐小鱼和碧桃,给吓了一跳。 这车夫也不是旁人,正是玉瑶的爹萧成。萧成见着俩人这模样,忙跳下车迎上前:“这是怎么了?” “成叔,我们俩在山上摔了一跤,在泥里滚了滚,并不碍事,就碧桃的脚给崴了。麻烦成叔送我们先回庄子上。” “那太太怎么办?”萧成转身拿了踏脚凳儿放在车厢后头,要扶着小鱼上车。 “等过了晌,沈夫人会派她家的车送我娘回来的,您安心吧。”小鱼挥手示意萧成不用管她们,然后拉着碧桃一起上了车。 掀开车帘,小鱼快速滑进去,并将碧桃也拉进来,然后立刻关车门。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她们果然在车里看到了预料中的人。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那一刻两人还是吃了一惊,差点叫出声来。 伍卫靠在车厢一角,竖起食指轻“嘘”了一声。 裴简已经完全昏迷了,枕着伍卫的大腿,身下垫着座位上原先垫着的软垫。 一片静谧之中,马车摇动起来,车厢外隐约听着萧成的呼喝声。 小鱼挪了过去,用手摸了摸裴简的额头,烫手。他的呼吸粗重得很,在幽闭的空间里听得让人格外心惊。 “成叔,快一些!再快一些!我们得赶回去喝姜茶,不然该受寒了。”碧桃知机,将窗开了一条小缝,冲着外头喊。 萧成应了一声,马鞭紧响了几响,车子晃动得更厉害。 “其他的人呢?”等碧桃将窗重新关紧,小鱼将声儿压得低低的问伍卫。 “他们各自潜行,远远缀着,放心,他们是个中好手,不会跟丢,也不会轻易让人发觉。” 小鱼定了定神,看着裴简:“不能再拖了。我手上有药,但不知道能不能行。如果实在不行,拼着被人发觉也一定要请大夫来看。” 伍卫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听姑娘的。” 萧成赶车是把好手,因着小主人的吩咐,他用了最快的速度将马车赶回庄子里。 那马跑得太疾,出了一身汗。萧成不敢怠慢,将车辕卸了牵着马出来,拿了干布巾给马擦汗,又要牵着马出去转弯儿舒松。他还想去内院叫人出来接小鱼,小鱼探了头笑着对他说:“不麻烦了,都进家门了都自便着。您快去溜溜马,一会多加些好豆料,今儿可辛苦咱家的马儿了。” 萧成忙点头应了,牵着马出院门走。 这边伍卫听着外头没了动静,将裴简打横抱起,跟着跳下马车,由小鱼带着,飞速跑到后院去。 这宅子是大三进的院子,萧成家和张恒家的几口子住在第一进,中间那进住着陈氏和小鱼,还有常宁与几个贴身丫鬟。最后这一进被小鱼改成了库房和育苗室,打了地龙,又砌了几个大暖炕。另外在院子外头挖了好几口窖,拿来存放蔬菜瓜果和腌物。 另有一口大窖原本是小鱼拿来打算酿葡萄酒的。只是如今没有挑到好葡萄品种,只拿着来放放她兴起时做的酒酿,那能占多大地方,还有好大一片空着。 小鱼便引着伍卫进了这口酒窖子里。 她和碧桃回了屋,略冲洗一下,换了干净衣服。碧桃先去烧热水和煮干净的白麻布,小鱼则是拿了钥匙到了库房最里头,开了柜子,从顶里面拽出一个大油布包来。 这里头放着她来到这个世界时带过来的背包。背包的内侧口袋,放着一塑料袋的常用药。 百服咛,康泰克,氟派酸,酒精棉,碘伏消毒液……最重要的,还有一盒阿莫西林…… 幸好她到外头常驻都会习惯性地带些常用药备着。 只是她来到这世界已经快四年了,这些药不知道还在不在有效期。 管不了那许多了。小鱼咬了咬下唇,拿了碘伏和阿莫西林出来,将背包重新塞进去锁好。 她和碧桃一起抬了一盆烧开的热水悄悄下了酒窖,伍卫急得汗都出来了。 小鱼剪开裴简身上的衣服,拆了伍卫给他包扎的布,露出里头黄黑色的药泥。 “我要先给他把伤口洗干净,不然烧不会退的。”小鱼拿了煮过的白布沾着热水一边清洗一边向伍卫解释。 伍卫点头说:“姑娘只管动手,只要能让世子活下来,以后伍卫的性命就是姑娘的。” “我要你命干嘛啊!”小鱼翻了个白眼,下手却不见一丝凝滞。 洗去药泥的伤口有些微微发白,碧桃完全不敢看,只能垂下眼睛。 “下面可能会有点疼,伍大哥您帮我按着他一点。” 小鱼深吸了一口气,把酒精棉按了上去。 酒精的刺激太大,就算是在昏迷中,裴简还是身体抽动着差点蹦起来。伍卫劲大,用力按着他,目光疑惑地看着小鱼手里那白白的一团。 小鱼手都有点哆嗦了,咬着牙用酒精先擦掉伤口里沾着的碎石泥屑,又拿碘伏浇了一遍,再拿出针钱包来。 “姑……姑……姑……”碧桃手里捏着被小鱼硬塞进来的针和线,只觉得手软嘴软全身软。 “别叫姑了,我又不是你姑。”小鱼瞪了她一眼,“这伤口太大了,必须缝上,否则长不好。”她抓着碧桃的手,将她手上的针拿酒精擦了又在火上烧了烧,“你针线比我强,缝密一些。” “奴婢做不到……”碧桃哇哇地哭。 “做 不到也要做!”小鱼指着裴简,“你看着他,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他现在快死了,只有我们能救他!碧桃,我怕我缝不好反而坏事,你能行,一定能行。救了他, 他能给你一大笔银子,让你赎身脱了奴籍,不只你,还有你爹娘,妹妹,兄弟,都能过上好日子。碧桃,加油,你能行!” 碧桃擦了擦眼泪,向前爬了半步:“姑娘,你说真的?我我不用脱奴籍,只要能让金宝将来不用当下人,能去学堂念书求功名……” “可以,一定可以。”小鱼鼓励她。 碧桃定了定神,借着蜡烛光,将心一横,将针扎了下去。 针和线都消毒过,刚开始两针碧桃还犹豫着,颤抖着,针脚都有点歪,但几针下去,她便找到了诀窍,下针又快又稳。 小鱼拿了两片阿莫西林,想了想,又加了两片,拿水要给裴简灌药。抬起头时,却看见裴简半睁着一双眼睛正看着她。 唐小鱼:“……!!” 碧桃还在拿针线缝他肉呢,他怎么现在醒了? 不疼吗?! 你不痛吗? 裴简额头上有大颗汗滴下来,他却一声没吭。 唐小鱼看着他,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咬着这个。”她拿了一块白布卷了卷,送到他嘴边,“别再把嘴咬破了。” 碧桃终于缝好了伤口,唐小鱼也把药给裴简灌了下去。 裴简长这么大只喝过中药,吃过药丸子,还是头一回见着这小小白白圆圆扁扁的药片。只是他这时候痛得快晕了,也没空想这些,药来张嘴,水来吞咽。 碧桃的手艺真不是盖的,皮肉缝得很严实,针脚也密。小鱼滴了一滴汗,想着,居然缝这么密,等拆线的时候又要有一番罪受了。 裴简昏睡过去,碧桃缝了半天人肉,又累又怕,身子早软在一旁只顾喘气。 小鱼将手里的一板药交给伍卫,告诉他用法用量,又留了一瓶酒精棉给他,让他在裴简高热的时候用来擦他额头和腋下。 “烧太久了会烧坏脑子。咱们救他回来总不想他将来变成傻子。”小鱼叮嘱伍卫说,“我和碧桃会送热水下来,烧得不太高时,就拿温水给他擦身子,烧得厉害了才要用酒来擦!” 伍卫一一记下。 小鱼这才拉着腿发软的碧桃钻出了酒窖。 ☆、第75章 来信 碧桃去自己屋里又换了一套衣裳出来,挪到小鱼屋里,见姑娘正举着个陶壶,毫无形象地对嘴灌着凉茶。 “姑娘……”她怯怯地叫了一声,又回头看看四周,确认无人后将门带起来,“姑娘,您说,那能行吗?” “我哪儿知道啊。”小鱼长出一口气,跌坐在桌旁,支肘托着腮,“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吧,我又没学过医,也不知道能不能行,只盼着他身体素质够好,能抗过去。” “姑娘,”碧桃这会定了神,越想越是后怕,凑到她身边,等小鱼点头了才坐下来,小小声儿地说:“奴婢现在有些怕。裴公子身上怕是有什么隐秘,若他能活下来是最好的,若他活不了,你说,跟着他的那些人会不会……会不会杀人灭口?” “你都想什么呢,还杀人灭口。”小鱼白了她一眼,“若要灭口,在山上他们就动手了,还用等到现在?” “那不是因为他还活着呢吗。”碧桃不服气,“他们还要指着咱们救人呢。若是裴公子救不活了,他们用不着我们了……” “别想这些。”小鱼把手放在碧桃的手背上,“咱们要多想好的。而且,如果裴简死了,我估计他们几个也活不成,何苦又要拉上咱们?到底咱们以前跟小伍哥和阿秀都还有交情在。” 碧桃想到小伍,眼泪又落了下来。 小鱼心情也差,这还是她穿越过来之后,头一回有认识的人故去。小伍话虽不多,但性情憨直,虽然不如阿秀那样机灵活泼,长袖善舞,但给人感觉特别实在安心。 “也不知道阿秀怎么样了。” 想起两年前,几个少年跟她在田边说笑的样子,仿佛就在昨日,音容笑貌,纤毫无失。那三个少年,如今一个重伤,死生看天。一个失踪,生死未卜。还有一个,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小鱼看着碧桃,碧桃看着小鱼,两个人紧紧抱在了一起。 “我们一定要好好儿的。”小鱼喃喃地说。 碧桃哽咽着点了点头。 到了傍晚,陈氏并没回来。只是沈府家的下人来庄子上传了话,说是京里头有韩大人家书送来,信使正在衙门里等着陈氏,所以她们从山上下来后,便直接回县衙去了。要稍后才能回来。 韩纶回京之后,先是升了正三品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一职,过了一年,便升为正二品户部尚书,入了政事堂,皇帝对他相当赏识,青眼有加。 他离开巴郡前曾将陈氏和小鱼母女接到巴郡府里住了一些日子,给韩老夫人磕头敬过茶,认了干亲。自他去了京城,两下里也时有书信往来。 韩纶对这个干女儿和干外孙女是真放在心上的,逢年过节必有节礼送到。小鱼对她这个干爷爷也是十分敬重的,但凡种点好东西出来要送进京的,除了太皇太后那儿固定的一份儿,韩府必有一份送去,连李放那个小王爷都只是顺带的。 不过爷爷来信,不送到庄子上送到衙门里是怎么回事? 小鱼直皱眉,只是陈氏没回来,她也没办法得知那边的情况,只能等着了。左右陈氏是在衙门里,再没哪儿比那儿更安全的了。 说到安全,小鱼挠了挠头发,也不知道裴简怎么样了。 陈氏一时半会不回来,她其实心里也暗松了口气,碧桃现在还没缓过来,身上破绽无数,陈氏是个十分精明细心的人,很容易被她看出端倪。 她现在是能拖一时是一时,能拖一日是一日了。 小鱼从灶灰里扒出几个土豆和玉米,包了几个包子,杀了条鱼烧了一锅鱼汤,和碧桃两个送到窖里。 伍卫坐在裴简身边,胡子又长出来不少,下巴上一片青色,眼下也有些发乌。 窖里又多了两个人,正是之前分散开来走的护卫,他们见进来的是小鱼和碧桃,已拉出鞘一半的刀又收了回去,起身给小鱼行礼。 小鱼把吃的喝的先交给他们,然后走到裴简身边看他情况。 “他如何了?烧得可还厉害?” 伍卫摇了摇头,神色焦虑:“还烧着,不知道还要烧多久。” 小鱼把手搭上裴简的额头,是还很热,但他的呼吸已经平稳了下来,听着不像之前那样令人提心吊胆。 说明消炎药还有效! 小鱼安了心。 现代人滥用抗生素,一代代抗生素推陈出新,以前万用万灵的青霉素的效用都大打折扣,就连小孩子去医院挂水也多是头孢或是阿奇。不过古代人是没用过抗生素的,他们身上几乎没有耐药性。效果一般的阿莫西林对裴简来说,简直就是灵丹仙药,效果明显,起效迅速。 只要能扛过感染的那一关,以裴简的年轻和健壮,可以很快康复起来。 这算是最好的消息了。 看伍卫和那两个护卫还是一脸担忧,小鱼忍不住安慰他们:“他刚受了这么重的外伤,发热是很正常的。如今他的伤口已经缝合,吃的药又起效了,很快便能好,你们放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鱼曾经遇仙的传闻,虽然她是个尚未及笄的女子,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格外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伍卫对她躬身行了一礼:“多亏了姑娘援手。只是那药究竟是什么?我以前从未见过。” 人家吃药要么是浓浓厚厚一大碗,要么是鸽卵大的一丸或是一大把小丸子,唐小鱼给他的却只是几片小小的药片,外头裹着透明的包衣,那包衣带着韧性,轻薄透明,他们几个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做得的,甚是稀罕。 小鱼哪能跟他解释什么叫抗生素,什么是塑料泡啊,只是含糊了几句岔了过去。 伍卫是个精明人,见小鱼这样,便知道这是人家不想说的秘密,便也揭过去不提。 到晚上,碧桃送饭下来,小鱼拉着她咬了会耳朵,碧桃点头应了下来。 过不一会,小鱼拉了家里的萧成媳妇和张恒媳妇,让她们把后进库房边上那间小厢房清扫出来,铺上新被褥,只说碧桃崴脚受了惊,又经了风,有些发热。为了防止过病气,要在后院子里休养。 张恒媳妇听说大女儿病了,急得什么似的,先去看了眼孩子。 碧桃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双脸嫣红,额头滚烫,把个张恒媳妇吓得够呛。 等碧桃挪了屋,张恒媳妇要去近身服侍女儿,被碧桃给拦了。 “娘,我也没事,就是受了点风寒,一会浓浓熬些姜汤,发发汗也就好了。您别在这儿,宅子里的事儿还多着呢,这儿用的人少,也离不了您。再说了,金宝跟您一个屋住,万一您把我病气带回去再过给金宝可怎么行。” “是啊,张婶子,我在这儿看着她就成,你回去吧。”小鱼盘腿坐在一旁拿了块帕子绣。 “您是小姐,怎么能让小姐看顾着丫头?”张恒媳妇自然不肯。 “哎呀你也真是的,我啥时候把碧桃当丫头了?我们俩感情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这次要不是碧桃拉着我,她也不会崴了脚又着了凉。”小鱼笑嘻嘻地说,“一会熬了姜茶也给我浓浓倒一碗来,今儿我跟碧桃睡这儿,等明儿好了再回前头去。” 连说带劝把张恒媳妇弄走了。 到了掌灯时分,陈氏拖着一身疲惫回了家,听张恒媳妇说碧桃发热了,小鱼在陪着,忙过去看。 谁知道那屋已经熄了灯,看样子两个丫头都睡下了,这才作罢。 听着外头没了动静,知道陈氏回屋去了,小鱼和碧桃两个爬起来,从库房里拽了几床薄被悄悄送下窖去。 第二天一早,小鱼梳洗妥了到前头给陈氏请安。陈氏问了几句,小鱼说:“碧桃身上的热已经褪了,不碍事儿,不过我瞧着她蔫蔫的,就让她再睡个两日,到底她是为我病的,让她在家里养好了先。” 陈氏不疑有他,训了小鱼几句,让她以后小心些,别尽莽莽撞撞的。小鱼笑嘻嘻的听着,卖萌耍怪把陈氏给糊弄过去了。 陈氏这才对她说了韩府来信的事儿。 “原 是京里有文书送到府衙的,你外祖父就让人带信过来,正好巴郡府衙有公文行到江陵县,便由送信的差人给捎了来,并不是派了专人来送。沈大人因知道我与你李姨 要去普济寺上香,所以将信留下。可巧你们出事先走,我坐了沈夫人的车,便一道儿回去,沈大人夫妇又留了饭,所以才回来迟了。” 小鱼接了信展开看了看,原来是韩夫人要过五十整寿,心里记挂着干女儿和小鱼,想着要接她们过去京里住段时间,又说明年小鱼便要及笄,她这个做外祖母的,要帮外孙女好好办个及笄礼。 小鱼算了算,这样一来一去,还要在京里办及笄礼,怎么着也要离开七八个月。 “会不会太麻烦人家?”小鱼的农庄现在已经办得有声有色,这两年杨高成也时常过来帮忙,从不多言多语,人很沉默,但手脚爽利,办事精干,小鱼对他的印象已经好转了许多。 杨高成帮她物色了十户老成,家底干净的农户来,跟唐家签了死契,做了农庄的生产分队小队长,将下头各家佃户管得井井有条,外头还有何崇帮衬着,地里那点活计都有老成农户们看着,小鱼现在其实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小鱼心底盘算着,她也很久没去京城了,原本是想着要给韩夫人过寿,寿礼是早早儿就备好的,却没想到人家要她直接过完及笄礼再走。 陈氏心里也有些挣扎,她是京城长大的,但那里承载的过去并不让人幸福快乐。她并不是很想去。 可是一想到昨儿在寺里沈夫人对她的种种旁敲侧击,在县衙吃饭时,知县夫妇太过露于痕迹的要把何崇往她身边凑和的样子,她心里就觉得别扭。 再一想到何崇脸上那微微的苦笑和隐隐的推拒,她心里更是不舒服。 自己不乐意是一回事,但被别人拒绝又是另一回子事了。 何崇人是不错,可她现在根本没有再嫁的心思。只是沈夫人一腔热忱,沈大人又是何崇的顶头上司,两下里他们都不好直接回绝了灭人家面子。 不如离开一阵子,也省得沈夫人有事没事总惦记着自己。 说不定等明年回来,沈夫人又有新的目标,对撮合别人了呢! “什么人家,那是你外祖父外祖母家。”陈氏恍惚了一阵,定下神来,“我也许久未见二老,心中甚是惦念。你外祖母想给你过及笄礼,也是老人家一片慈心。我觉得,咱们该去。” 小鱼听陈氏这么说,自然也没有异议。 陈氏自去回信,应下了京城之行。而小鱼,摸个空儿,又溜到窖里去看裴简。 推开窖门,四下里静寂无声。小鱼心头一跳,快步走了进去。 原本躺着人的地方空空荡荡的,裴简、伍卫,还有那几个不知名的护卫都失去了踪影。 地上摆着几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被子上头压着一块白如凝脂润如油酥的美玉,美玉当中镶着一块鹌鹑蛋大小的血珀,金黄通透的琥珀中心,有鲜如鸽血的红丝缠绕,形如游龙,昂首摆尾,似要破璧而出。 玉璧下头压着一小块油纸,上头不知道拿什么写的黑中泛青一个龙飞凤舞般的“射”字。 小鱼拿起那张油纸,盯着上头的字看了半天,终于笑了起来。 想说谢谢就直接说好了,还跟她猜字谜。 这个裴简,真是个闷骚男! ☆、第76章 小山 过了几天,碧桃戏做足了,也就从隔离小屋子里出来了。自裴简一行人离开,碧桃心中所忧尽如云烟散去,能吃能喝,又窝在屋里头不用做事,一张脸养得有红似白,粉扑扑的那么好看。 小鱼还有点担心裴简,他身上伤那么重,一天一夜的工夫哪够养的,看他这样,只怕是人一清醒过来就走了吧。 小鱼也知道其实自己家里并不安全,裴简受伤,身边的护卫人数也少,如果不能尽快地离开,找到自己的后援力量,只等人家搜到此处,不止他们危险,还要连累小鱼一家遭殃。 等过了快一个月的时候,韩家来接人的马车到了。 来的人小鱼都认识,韩纶家里的总管事韩福和他的浑家,也是韩夫人以前的陪嫁丫鬟,如今内宅里的管事妈妈。另外随行的还有两个粗使婆子和四个韩府的婢女。 韩福家的给陈氏见了礼,便引了那四个婢女介绍给她。 “这两位您以前是见过的,夫人房里的白芪和半夏,刚升了一等丫鬟,夫人喜欢她们做事细致周到,特地挑了她俩来接您。这两个岁数小一点儿,一个叫冬凌,一个叫百香,是府里头的二等丫头,最是伶俐不过,姑奶奶您只管使唤她们。” 陈氏指着白芪说:“上回见你,你才十四,一转眼都长成大姑娘了。” 白芪笑着行礼:“姑奶奶好记性儿,奴婢今年已经十六了。” 陈氏便笑着一一赏了红封,让她们与小鱼见礼。 虽然陈氏和小鱼只是韩府的干亲,但一直在韩夫人身边伺候的这几个丫鬟心里是很清楚的。 韩纶和夫人鳒鲽情深,成亲三十余年,从未有过红脸的时候。房里更是连个通房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小妾姨娘。韩纶是个立身非常正的人,在韩家便有男子过四十未有子嗣方许纳妾的规矩,所以较一般的官宦之家而言,韩府简直就是一股清流,简单又和睦。 韩夫人只有一个心病,那就是她生了三个儿子却没有养一个闺女。 更可气的是,她这三个儿子也只给她生了四个孙子,全都是带把儿的,一个丫头也没生出来,可把她给急的。 幸亏韩老爷给她弄来了一个干闺女一个干外孙女儿。 陈 氏闺名叫婉莹,长得清秀端庄,人很知礼,韩家之前把她们的底细都摸过,知道陈氏家里原是五品京官,打小也是学了规矩礼仪的。虽然她爹是犯案被诛,但外头大 老爷儿们的事跟个出嫁的女儿有什么关联?韩夫人倒是怜惜她亲人皆失,又摊上了个无情无义,寡廉鲜耻的夫家,对她格外疼着。 当然,最最讨老人家喜欢的,还是唐小鱼这个丫头。 陈婉莹再好,跟韩夫人认识时也是成人了,一没血缘,二没交情,韩夫人再怜惜她也不能一见如故把她疼到心窝子里去。 可唐小鱼就不同了。 韩 夫人头回见着唐小鱼时,她才十一过半不到十二岁,像朵小花苞一样鲜嫩可爱。偏又特别会讨老人家喜欢,那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小鱼一口一声奶奶把她心都叫化 了,这丫头生得齐整漂亮,说话柔软好听,既不会屈意奉迎,又知道说话间的分寸。打了数回交道,韩夫人便把小鱼当眼珠子一样疼了。 韩夫人的年纪其实跟小鱼在现世的妈差不多大,也是张团脸,眼角带着笑纹,唇角有一颗米粒大的黑痣。当初小鱼第一回见着韩夫人的时候差点脱口叫她“妈”。 她会跟韩夫人这样亲近,这里头也有六七成是因为难得在这儿见到一个年纪长相都有些像她妈的人,移了情。 想到能见着韩夫人了,小鱼心里十分高兴,这一个月又零零碎碎备了好多东西。想着既然要去京里住大半年,自己的用具家什什么的都要带全了,也多陪老太太说说话。 临走前,何崇带着何晖和他媳妇还有一个小鱼没想到的人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个人正是她在阳明村一道长大的小伙伴,杨进宝家的三小子杨小山。 杨小山比小鱼大点,半大小伙子身材像他爹,高大健壮,性格像他娘,淳朴中带着几分精明。他们也有些日子不见了。自从农庄起来,鲜味居开张,小鱼就忙得团团转,去阳明村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但这并不妨碍她对阳明村人的感情。 杨小山是她在阳明村里的朋友,一起砍过柴,一起进过城,她还教过小山认字识数呢! “小山哥!”唐小鱼欢叫着就要扑过去给小伙伴一个纯洁的友谊拥抱,手刚伸出去就被陈氏给打回来了。 “规矩点。”陈氏瞪了她一眼,小鱼吐了吐舌头,老老实实地给杨小山行了福礼。 杨小山手忙脚乱地胡乱回了礼,摸着后脑勺嘿嘿地笑。 “小山从去年底开始就在我铺子上当伙计了。”何崇笑着对小鱼说,“他识些字,人也机灵,这一年学的颇多。” “当伙计?”小鱼好奇地看着杨小山,“为什么啊?你不是跟进宝叔学种地呢吗?” 杨小山笑着回答说:“我家地不多,我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哥哥们都娶了嫂子,添丁进口了,这地还这么多,不够分啊。所以三爷帮我爹求到主簿大人那儿,给我安排了差事,都说我用心肯干,若是有出息,将来说不定可以当上掌柜的,就不用埋头在那几亩地里刨食儿了。” 杨进宝家的情况唐小鱼当然清楚得很,俗话说半大小子儿,吃空老子。杨家四个后生,虽然都是壮劳力,但吃饭可真会让进宝婶子头疼的。 只是进宝叔是多好一个庄稼把式啊,他那些手艺都传给几个儿子了,杨小山扔了父辈吃饭的手艺,也够可惜的。 这只是小鱼的想法,对杨家来说,家里将来能出个在大铺子里的掌柜,那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小山办事麻利,我正想带他出去张张见识。”何崇说,“前些日子十三少来找我谈了谈在京里开鲜味居分号的事儿,我寻思着这事能成。正巧你们要去京里,我身上有公差,不能过去,就请小鱼你多费点心,帮忙在京里看看有无合适的铺面。一应外事,让小山帮着你跑。” 这就是要让杨小山以后跟着她办事儿的意思了。 唐小鱼还有点不好意思呢,小山已经笑嘻嘻地作了个揖:“小鱼如今你也是我东家,我以后能不能当上哪家鲜味居分店的掌柜可全仗着你的指点了。可千万别跟我客气,有事您只管支使我去办!一准办得妥妥当当的。” 以前她就和何崇约好了的,鲜味居的运营和管理全权交给何崇,她只管提供新鲜的原材料和新菜谱的开发。所以何崇想在京里开鲜味居分店虽然让她十分意外,但也没什么意见。 “这倒没问题,再不济李放是地头蛇,我若找他帮忙找个好点的铺面他还能好意思不帮这个忙?” “市口要好,价钱要低……”何崇不忘加两句备注。 京里的小霸王荣王府的李放与小鱼关系不错,何崇这些与小鱼走的近的人是都知道的。他让小鱼去办的事儿,其实心里打的主意也在李放身上。 闻言,二人默契十足地相视一笑。 她们这次进京,打算带了萧成一家子和碧桃过去。张恒夫妻带着红梅和金宝看家守宅子。 去韩府韩家自然会派人手给她们使,但有些事,到底不如用完全的自己人安心。 特别是外头的事儿。 萧成年纪大些,老成持重,杨小山年轻力壮,机敏朝气。原本她还在犯愁人手不足的问题,这下何崇算是送人送她心坎儿里了。 只是她这次离开时间未免有些久,地里那些事儿她不能完全放下,见了小山之后,她又有了新想法,于是跟陈氏商量着,两人再回了一趟阳明村。 阳明村现如今生活水准有了极大的提高。 阳明村的地大多是属于太平山庄的,原先的村人只是靠天吃饭,除了一部分人自己有地,大多数人家还是要租太平山庄的地来种。这也是为什么当年杨高成逼迫陈氏时,村人虽然都站在陈氏这边,但没人能硬气地直接与杨高成杠上的原因。 现在他们还是租了山庄的地,但地里种的东西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各 样药材、蔬菜、瓜果还有专人捡拾山上的山珍,山珍和种出来的果实都有何主簿家的铺子上门来收,比自己担到市集上去卖省事太多了。虽然价钱比自己挑出去卖要 便宜,但胜在省事快捷,一不用出劳力挑担,二不用担心积压腐坏。各家只管根据人家的订单好好耕种,不必再费别的神。 转眼要入秋,正是收获的季节,村子里热热闹闹的,各家门前挂着鲜红的辣椒、大蒜,院子里晒着切好的萝卜,金黄的玉米垒成垛儿整齐地码在墙角。这些都是要交到何家铺子上去的货,是让他们来年盖新房子,娶媳妇嫁女儿的银子。 庄户人节省,自家种的精米舍不得吃,一升精米换一升半的糙米,窖里窖着新收的玉薯,再过不久,地里的菘菜也可以下种了。自从小鱼把玉黍种出来,这东西就像玉薯刚面世一样受到了农户们的追捧。 这东西产量大,也能当粮食。煮着吃甜糯,烤着吃喷香,还能晒干磨成了粉,混在麦粉里做窝窝,蒸馍馍,还不像玉薯那样耗地。 种玉薯需要轮作,种了一季就要换种旁的东西。随着玉薯种植的普及,这东西的价钱越来越便宜,吃的人也越来越多。 嫩玉黍他们是舍不得吃的,拖到城里卖能卖出好价钱。他们只会留下不多的,或是煮了给孩子们解馋,或是拿来招待走动的亲友,或是磨了粉混着粗麦面蒸了馍馍敬过祖宗后分给老人和孩子吃。 杨进宝家里有十亩地,算是阳明村里比较富裕的人家。进宝媳妇人勤快,在后头垒了圈,今年又养了四口大猪。前年老大娶媳妇,今年老二迎老婆,老大媳妇又刚刚给她添了个孙子。进宝媳妇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杨小山要跟着小鱼去京城的事儿,小山已经对她说过了。 小山不是长子,也非幼子,一般来说排在中不溜丢的孩子是最容易被父母忽视的,但杨小山是最像她的孩子,进宝媳妇也是很疼这个儿子的。从小到大,他还没离开她身边这么久这么远。进宝媳妇自然有些舍不得。 不过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进宝媳妇虽然没读过书,不认识字,但也知道儿子将来有没有出息就看这次去京里的差事办得如何。 千叮咛万嘱托,在陈氏面前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小鱼笑起来,剥着烤好的长生果(落花生),对进宝媳妇说:“婶啊,你对我娘说这些有什么用?小山哥去京里是为铺子上的事儿,他又不进内宅,我娘可拘不着他。他好不好的,可都瞧着我一张嘴呢。” 进宝媳妇红了脸:“那婶子可求着小鱼你了,到时候在主簿大人面前多说说咱家小山好话。他那俩哥哥笨手笨脚也就是地里刨食儿的命了,他若能有出息,咱们一大家子都承你的情。” 说着下炕穿鞋就要给小鱼行礼。 小鱼忙拦着她:“瞧您说的,婶你也太见外了,小山哥是外人吗?那可是我哥!他要是不能干,何叔也不能拨了他跟我去京里啊。” 热热闹闹吃了饭,小鱼给杨家的小孙子送了个足银的长命锁和两对小银镯子,这可是大礼了,把杨家大媳妇乐得嘴都合不拢,杨家二媳妇看着眼珠子都发红。 进宝媳妇瞧儿媳妇这没出息的样子就来气:“你出息点,快点给我再生个孙子,你们小鱼妹子一样也送你一套。” 一句话把二媳妇闹了个大红脸。 用完了饭,小鱼请进宝俩口子说话。 “叔,婶,咱们这么熟,有话也就不绕着说了。如今大哥二哥都娶了媳妇儿,家里也添了丁口,这是喜事儿,小鱼恭喜你们。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家里总共就十亩地,家里添了人口,这地要怎么分?” 杨进宝低着头,闷闷地说:“这不才把老三送出去当伙伴吗。咱家这几个小子,也就老三机灵点儿,旁的出去都是白给。” 进宝媳妇说:“是啊,不是我夸小山,旁人家送到铺子里当徒工,谁不是三五年只包吃食不能得工钱的。只有我们家小山,去了才一年就能拿工钱回来了。同一年进铺子的伙计,哪个不眼红的。” 小鱼点了点头。 枪打出头鸟,小山能得重用,虽然跟他是阳明村出来的有关,但他若是个扶不起来的,东家对他再好也只是给他招惹。看他这一年能游刃有余得了上头的青眼,就知道这小子待人处事上够两把刷子,是个天生的行商料子。不然何崇大概也不会放心只派一个杨小山跟她去京城吧。 “叔,婶,小山哥你们不用担心。只是家里这十亩地再过几年也就不够种了,你们有什么想法没有?” 说到这个,进宝夫妇都有些犯愁。 十亩地不少了,可是家里四个儿子,小山就算到外头,家里这地也不能不分给他一亩半分,小儿子如今也十二了,再过几年也该成家了。孙子们再一个个长大,这点地怎么够种? 以后小山有出息了,赚了银子再买地也不是不成,只是这片地都是太平山庄顾家的,人家根本不拿地出来卖,再换个地方吧,他们又舍不得这住了几十年的小窝。 小鱼说:“我有个主意,跟您二位商量一下。”小鱼见他们这表情,知道自己的打算成功了大半,“叔,干脆你把这地就大哥二哥,你带着小川弟弟和我婶搬到我庄子上,给我当庄头吧!” 小鱼走了之后,进宝媳妇收拾着碗筷跟丈夫闲话:“早两年前儿,我还寻思着要把小鱼给小山说了当媳妇呢,谁成想现在人家成了咱家小山的东家了。” 杨进宝闷声不语,趿着鞋出门。 “他爹?”进宝媳妇一转身,发现丈夫已经不见了。 ☆、第77章 途遇 回去的路上,陈氏问小鱼:“这样真能好?你觉得小山他爹能应了?” 小鱼笑着说:“为什么不应?他来咱们家当庄头,进宝叔 娘您也知道,人家多好一个庄稼把式,人又正直得很,有这样的人在咱家坐镇,我们远在京城也能放心。进宝婶也乐意,您没瞧见她笑成那样儿。我觉得她跟那俩嫂 子都不大处得来,与其在家里看着两个儿媳妇抢来争去的闹心,还不如来咱们庄上帮着打理内外,眼不见心不烦的。” 陈氏双唇抿着,微微蹙着眉,过了一会说:“原先咱们都说好的,虽要帮着村里的人,但不好让人家来我们庄子里做工。” “我 知道娘您担心什么。”小鱼挪过去,靠在陈氏的身上说,“他们租着顾家的地,顾家这两年对他们也宽松得很。租金收的比旁的村子少了三成。他们现如今除了一个 名头,跟咱们庄上的农户们几乎没两样。地里种什么,什么时候种,都是咱们教的,连种子都是我们供的。我们有这条件,能带着他们一道过好日子,大家伙儿都高 兴着。进宝叔跟旁人家并不一样。早前儿咱们在清心观里住着的时候,也就他们家对咱们娘儿俩帮衬最多。后头种玉薯,也都是进宝叔出的力。任人怎么攀比,都攀 较不上他。小山哥如今在何叔叔手下做事,瞅着将来也是有出息的。等咱们从京里回来,再用小山的名义划给叔婶一块地,也算没白劳他们一番力。” 陈氏叹了一口气说:“我非是不乐意伸手,只是你进宝叔为人太实在,又是个梗直的性子。他过去了,日后村上有人再求到他头上去,他应了不行,不应也不好,为难不说,真怕他为了咱家丢了乡亲间的情份。” “这您倒不必太担心,不是还有进宝婶子在吗。”再说了,若是为了不应当的事情不能遂就继绝了乡邻间的情份,那样的情份不要也罢。 这事就这么说定了。小鱼回去就跟萧成和张恒两家说定,在宅子里腾了两间屋出来,安排给杨进宝夫妻和杨小川过来住。 萧成和张恒两家是唐小鱼买来的,身契在陈氏手上,跟杨进宝一家的性质完全两样。 反正也不是过来抢他两家饭碗子的,萧张两家自然不会有什么想法。 只是杨进宝来了之后,算是主管农事的管事,时常要跟杨高成碰面。杨进宝家没租太平山庄的地,对杨高成当年的作为一直心里有气,看不惯他。二人之间倒是小摩擦不断,不过这都是小鱼走了之后的事儿,现在也不需提。 一切安排妥当,陈氏和小鱼雇了两辆车,加上韩家来接她们的三辆车,一共五驾马车,声势算是颇有些浩大的启程了。 沈夫人知道陈氏要走,心里特别舍不得,在官道驿站送行时,拉着陈氏说了好久的话,还落了眼泪,这才挥着帕子跟她告别。 沈大人和何主簿亲自送出来,请陈氏代交致韩纶的信。陈氏这才知道,原来沈初文还曾是韩纶的学生。怪不得沈知县自从到任,对她们家一直十分照顾,这里头原也有这份香火情在。 车马隆隆,江陵县在尘烟中渐渐远离。 一路之上自有韩家仆从打点,住食起行一应都十分妥贴。 路上无话,过了十日,车马已到了离京城十分相近的香河县境内。 时已近黄昏,韩福安排好了客栈,来请小鱼母女下车。 香河县离开京城不过三十里地,京兆府辖下五个县,香河县便是其中之一。 因是西南方进京时的必经之地,离着京城又近,所以香河县十分繁华。一条通渠蜿蜒直入京畿,帆影点点,码头喧闹,十分有人气。 小鱼远远看着帆篷桨影,不无羡慕地说:“若是能坐船去京里多好,景都不同,一路上还能吃着河鲜。” 韩福家的笑着说:“我的小姐,那河是流向江南的,不顺道儿啊。不过以后有空,小姐可以坐着船一路下去扬州,那儿是烟花之地,比这儿还热闹呢。” 那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小鱼托着腮,一脸的向往。 古时就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说。那时候没有现代钢铁水泥的森林,湖光山色尽是天然,衣香鬓影,香溢秦淮,想来也是风流竟显之地。 以前有时间,没钱。现在有了俩钱,又没了时间。 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往江南去游上一游。 常宁楞头楞脑插问一声:“嬷嬷,什么叫烟花之地?” 韩福家的捂着嘴笑:“宁姑娘,这词不是姑娘家该说的。” “那你怎么还跟我小鱼姐说?她不是姑娘吗?” 韩福家的怔了一下,忙抬手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哎哟瞧我这张嘴,胡说八道的污了姑娘们的耳朵,实在该打该打!” 小鱼忙摇手:“嬷嬷又没说什么,烟花之地这话原来只是说春景旖旎,古人诗词里头就有‘雨晴云敛,烟花澹荡,遥山凝碧。驱车问征路,赏春风南陌’这一句。只是后来下流人用烟花之地指了下流的地方,白糟蹋了这么好的词,嬷嬷用不着上心。” 常宁也不过识几个字,韩福家的也就会看看账本,还真没系统念过书。小鱼念的这句是宋代的孙道绚孙夫人所写的少年游。别说这二位,换哪个大儒来都未曾听过的。 常宁不以为意,韩福家的却是很惊讶。唐小鱼原来是个傻子,后来开了灵智,跟着陈氏学认字习字,却没想到她于诗词一道还颇通,顿时油生敬意。 进了客栈,梳洗更衣之后,大家聚在二楼的雅间里用餐。陈氏请韩福家的和她们坐了一桌,几个丫鬟婆子共一桌。其他的车夫,下人和护卫就在一楼吃饭。 楼上刚用完了饭,正在用茶水漱嘴,韩福在外头叩门求见。 韩福家的出门问了问,转回来对陈氏说:“这可真巧了。” 陈氏问:“是什么事?” 韩福家的上前说:“是贵阳府同知大人的家眷,正巧也住了这家客栈。” 贵阳府同知是正五品官身,陈氏立刻坐直了身,问韩福家的说:“韩妈妈,那我们要不要去见礼?” 韩福家的忙摇手说:“不用不用,原是亲戚。周同知夫人是我们家夫人的姨侄女儿,论起来是姑奶奶您的姨表姐。也是方才周家下人在外院瞧见我当家的,这才知道您和小姐住在客栈里头了。周夫人说要带着女儿过来拜访,所以当家的才过来请您示下。” 陈氏连忙说:“既是表姐,哪有让她过来拜访的道理,当是我带着小鱼过去拜见才是。” 韩福家的只是笑笑并没说什么,在她看来,区区一个五品官家的夫人,哪能跟她家正二品府里的小姐比。不过这话可不能说,人家那毕竟是官家的夫人。 桌上收拾了一下,陈氏就要带着小鱼去见那位周夫人,谁想着人家动作比她快,她人还没出去,人家已经通报进来,在门口了。 陈氏忙迎出门去,见门外站着一位美妇人,年约三十,身上穿着一件玫瑰紫的掐牙边六蝠迎门团花直领小蜀纱袍,下头系一条葱绿盘金银双丝百花裙,头上梳着牡丹髻,插一只金累丝嵌真珠的双瓶献吉流苏钗,一张芙蓉面,未语先笑。 “这 位一定就是我那未曾谋过面的婉莹妹妹了。”周夫人不等陈氏行礼,抢先一步上前,一把托住她,执着她的双手上下打量,“怪不得我姨妈一个劲儿地夸,妹妹这样 端丽出色的人,可真是惹人疼。”说着又看了眼站在陈氏身边的小鱼,从手上褪了一只虾须绞金丝镯子给她戴上:“这一定就是小鱼儿了,这么粉嫩可爱,怪道姨妈 念兹在兹,一封家信里,十句倒有六七句在说小鱼。” 小鱼被这位表姨妈说的都不好意思了,端端正正行了礼,眼睛一瞥,看见站在周夫人身后还有一位美少女。 巴 掌大一张小脸,尖尖的下巴,五官与周夫人有六七成相似,没有周夫人那样凌厉的美貌,显得柔弱不少。身上穿着一件丁香色百蝶穿花遍地金的刻丝软缎褙子,下头 是一条杏色素面杭绸裙,只在裙子镶了四指宽襕边,绣了葡萄纹。梳了一个望月髻,簪了朵堆纱芍药,戴了只真珠发箍。看着装扮十分素净,但处处又流露出细微精 致。 这才是低调的奢华呢。 “这位姐姐是……”小鱼看着眼前这位看着比自己大了一两岁的少女,好奇地问道。 “啊,这是我女儿,名叫周绮,今年十五岁半。”周夫人拉过女儿,让她给陈氏和小鱼见礼。 周绮看着柔柔弱弱的,娇花一样。未语脸先红一红,有种不胜的娇羞。 陈氏将周家母女让进屋里,让人上了新茶。 周夫人给了见面礼,陈氏也不能不给啊,还好她有准备,让玉瑶拿了支镶红宝的金簪子出来送给周绮。 周夫人也没多客气,便收了下来。 两下叙了叙,陈氏才知道,敢情周夫人母女也是要去韩府的。 周同知家里一妻三妾,正室就是韩夫人姐姐家的嫡女儿,这位周夫人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没能生出儿子来。对这个女儿自然是捧在手心里疼着的。 正巧听说明年开春宫中要选秀,周绮容貌出众,周夫人挑女婿挑花了眼,听到这消息,便动了要送女儿去选秀的心思。 皇上今年四十有三,正当壮年,宫中妃嫔很少,若女儿能出头,她便是现成的皇帝丈母娘。当然,她还听说,这次选秀还要给几个成年的皇子挑媳妇。她觉得以女儿的品貌,即便进不了后宫,当个皇子妃或侧妃之类的也是极好的。 同知是正五品,秀女的年纪限定在十六岁以下。周绮的各方面要求都达标。周夫人想到亲姨父是六部尚书之一,位高权重,近年又极得皇家信任,便提前带着女儿投奔姨妈来了。 她是想着,姨父如今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儿,有着这层关系,不怕女儿不能入选。若是不能进后宫,也要请姨父帮着说说,将女儿配个有前途的皇子,能富贵一生。 所以她一听说姨妈家的干女儿也在这客栈里,便立刻拉了女儿过来拜访。 一来套套交情,以后大家一个宅子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交情好了,也容易在姨母姨父跟前儿刷刷好感度。 二来她知道这位干妹妹膝下有个十四岁的女儿,她也想见见,别让自家人成了竞争对手。 她这是来打探消息来了。 ☆、第78章 姨妈 周夫人这手算盘打得很精。 过来说说话,拉拢拉拢感情并不多费工夫。特别她听韩福说,韩纶专派了他们夫妻二人过来接这位姑奶奶,她心里更有了计较。 她这位姨父向来清正得很,六亲上头比较寡淡。就是连生了三个儿子,一直没养个闺女在身旁,深以为憾。 韩纶当年以四品官职外放到巴郡府当知府,她娘家就知道韩纶将来必有重用的,就动了心思,想将她小妹妹过继给韩家,结果被韩纶给拒绝了,说是不能夺人血脉人伦之亲。 没想到过了几年,韩纶会认了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年轻寡妇当义女。而且从韩夫人写回家的家信中,对这位义女及她膝下的女儿各种满意。 这让韩夫人娘家十分不满。 周夫人与娘家的联系一向紧密,这些事情她也都是知道的。 直到后来,常家打听了这寡妇的背景,知道韩纶会收她为义女,其实是因为她的女儿是传说中遇仙而愈的痴儿,更献上了玉薯这么个大祥瑞而受了皇帝嘉奖,这心气儿才平息下来。 周夫人想着,若唐小鱼也要进宫,凭她身上有功劳,又挂着小仙女的仙气儿,自家女儿若给比过去可怎么得了。没想到这一见,发现她也就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身上没一大家闺秀风范不说,身段儿还没发育好呢,她就放了几分心。 再跟陈氏这么一唠,得知她们只是去京里住一阵子,要等小鱼及笄礼之后就回江陵县,便知道她们没有要让小鱼去选秀的意思,这心里的大石头“唰啦”就放了下来,对着陈氏更加亲热了两分。 等周家母女一离开,小鱼就凑到陈氏跟前念:“娘,我瞧那个周夫人眼神飘乎,眼珠子总是咕噜噜乱转,不像是个实在人。您以后跟她相处可要悠着点儿,别什么话都跟人掏心窝子。” 陈氏笑着戳她额头:“我省得的,还要你来提醒吗?” “本来咱们跟外祖父外祖母享享天伦挺好的,怎么半道儿会插进旁人来啊,真愁人。”小鱼叹了一口气,跟娘咬耳朵,“您不知道,那位周小姐看着柔柔弱弱的,偶尔看人那眼神像刀子似的,让人心里不舒服。” 周绮在长辈们说话时,一直是安静坐在那儿的,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没问到她身上,那尊口是半点儿也不开,一点不像小鱼东张西望没一刻安静气儿。不过小鱼就是因为总是东张西望,才能抓住周绮偶尔眼中流露的光芒。 那双眼睛,会说话似的,有时候静悄悄落在跟母亲交谈的陈氏身上,露出些许不屑和轻鄙来。 让人心里说不清的难受气愤。 只是那光芒一闪即逝,掩饰得太好太深。 “那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唐小鱼愤愤地说。 陈氏脸色微沉:“背人不说坏话,她们也没怎么你。不过一面之交,你怎么就能说人是好是坏了?而且她们是你外祖母的亲戚,你便是看着你外祖母的面子,礼节上也不能有失。反正咱们过去只是住一段时日,你若不喜欢她们,少来往就是了。” 小鱼有些闷闷不乐。 而另一上房里,周绮也在埋怨她母亲。 “那陈氏是个寡妇,夫死不祥之人,母亲何必与她深交?一介农妇,不知怎的就厚颜攀上了韩家,您好歹也是官家太太,跟那种人有什么好说的,没得折了自己的身份。” 周 夫人笑着拍拍女儿的手背说:“你啊,眼窝子别太浅。那陈氏虽不过是一介农妇,可她有福气啊,生了个能遇仙的女儿。她那女儿可是进过宫,见过皇上的,听说皇 上对她也是赞赏有加,又是给银子又是赏地。你说说看,哪家小姑娘能在十一二岁就得此殊荣的?若没有她,你姨祖父也没可能这么快就进政事堂。若非她是韩家的 福星,你觉得你姨祖父那样清高孤傲的一个人,能收了她当干孙女,还这么疼她?听娘的话,跟她好好相处,等将来你有福入了宫,或是配了皇子,那便是万万人之 上,荣华富贵,哪是她一个乡下丫头能比的。” 周绮面色微红,哼了一声算是应了。 第二日一早,周夫人依旧亲亲热热的寻来,要与陈氏坐一驾车,让小鱼去与周绮同坐,然后一道进京去。 周夫人这样提出来要求,她们也不好回绝。小鱼只好爬下车,又上了周家的豪华马车,跟身娇体弱的周大小姐大眼对小眼地一路无语到了京城。 韩夫人早早得了信儿,亲自迎到二门。 眼见着自己家的马车停下,下人搬了凳子,她那干女儿和宝贝小孙女就要下车来了。韩夫人激动得张开双臂,打算把小心肝儿宝贝搂怀里亲热一下,没想到车帘子一挑,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当先下来,三两步就扑到了她张开的怀抱里。 韩夫人打了个楞神,想着小鱼不过一年多未见怎么一下子长变样子了呢? 却听着怀里的贵妇人哭着喊道:“姨母,这么多年未见您老人家,可想死外甥女了。” 啊?韩夫人怔了怔,就见那马车上又下来一个人。深藕合色的素面织绵对襟小袄,缠丝银色绣简易云纹的湖绸马面裙,挽着素髻,簪了两只素银玉兰花的长簪,眉修目长,未施脂粉,正是她那个干女儿陈氏婉莹。 周夫人在姨妈怀里哭了半晌,没听着声儿,拿着手帕按着眼角,嗔怨道:“姨妈您真是的,有了女儿就不要外甥女了,您这是不记得我了吗?” 韩夫人打量了打量,这才惊道:“你是念芹?” “可不是!”周夫人噘着嘴,做出一副小女儿形态,“您以前可是最疼我了,现在有了婉莹妹妹,心里头可就没我了,这我可不能依。” 啧啧,跟在她们后头刚下马车的唐小鱼正巧看着这一幕。 这位周夫人争宠的话说得可真是溜啊,也不知道在家跟周大人说话是不是也这样的调调。 一向端方的韩夫人果然极为不习惯周夫人的风格,当时脸就沉了下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常家是这样教女儿的?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行止这样轻浮?你端正着些,别让孩子们看了笑话!” 周夫人没想到这头一回见面,自家姨妈就这么不给面子,好像当头被人扇了一巴掌,当时脸就红了。赶紧站直了,规规矩矩地重新给韩夫人见礼。 眼见着姨祖母给亲娘没脸,周绮脸上神色也不大好看,只不过这回也是她娘亲太不淑女,直接拿了在家里应付她爹的那一套来,这才吃了挂落,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于是周绮也端端正正去给姨祖母行礼道安。 韩夫人就喜欢女孩子,见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站在自己面前,声音清脆悦耳,一个叫着姨祖母,一个唤着外祖母,喊得她身子都轻了几分。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韩夫人笑得如花朵儿一样,一边搂了一个,怎么看都看不够。 一起进了屋,韩夫人还舍不得放手,索性让周绮和唐小鱼一边一个坐在自己身旁,然后问周夫人:“你不是来信说要年后过来?现下才九月,你怎么这么早?也不说提前让人说一声儿。” 周 夫人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捂着嘴笑着说:“这不是好几年没瞧着姨妈了吗,我想着,反正过了年上路的话,天儿太冷了,不如趁着秋高气爽,带着绮儿过来,能赶上 给您做寿,也能多陪陪您老人家。谁知道这么巧,在香河县就遇着婉莹妹妹了。早知道妹妹带着小鱼过来,您这儿有贴心人能陪着,我也不这么赶着紧巴巴儿地过来 跟您这儿挤着。” 韩夫人说:“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嫡亲的姨侄女儿,我还能亏待了你不成?绮儿长这么大了,她小时候我还亲手抱过,如今也成了大姑娘了。” 周绮抿着嘴,双颊微红,羞涩地垂头微笑。 “你们这时候过来也好。”韩夫人笑着说,“我不怕热闹,就怕不热闹。婉莹和小鱼在京里人生地不熟的,你们娘儿俩过来也正好有个相陪,彼此都热络。我这心里看着也高兴。” 小鱼笑盈盈的附和着,果然在周绮的脸上看见一闪而过的不以为然。 你不乐意陪我,我还怕陪你呢。 小鱼抱着韩夫人的胳膊说:“我看了您来的信,别提多开心了,想着终于可以跟您多住些日子了。就是我吃得多,怕日子久了让你嫌弃,这不,带了满满一车的瓜果来,还带了几匣子菜种。外祖母,您赐块小菜园子给我吧,我得种点好吃的堵您的嘴。” 周夫人听小鱼说这话忍不住真翻眼白儿,到底是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这么小里小气的上不得台面。 谁知道韩夫人听了却是一个劲儿笑,拿手指头去拧小鱼的脸蛋:“知道你就喜欢伺弄庄稼地,也用不着这么拐转抹角来挤兑我。早给你备下了,后院子专门平整了一块园子,就是不大,只有几分,不许嫌小。” 小鱼欢呼起来,抱着韩夫人“叭唧”就亲了一口:“就知道您最疼我了!那地在哪儿?快带我去瞧瞧!” 周夫人看得眼珠子都掉下来了。 那是亲啊!居然就这样亲上去了,还这么响亮的一口! 她刚才不过是略撒了撒娇就被劈头盖脸一通说。唐小鱼这做的比说的还过份,怎么姨母一点不恼她还一脸的宠溺? 韩夫人叫身边的嬷嬷带小鱼出去看地。 前脚小鱼刚出了门,周夫人就忍不住说陈氏:“小鱼也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行事还这么没大没小的。这要是被人说出去,可怎么得了。” 陈氏还没说话,韩夫人就不乐意了:“小鱼性情纯真憨直,心地坦荡。她虽然十四岁了,但从她开心智到现不过四年光景,你怎么能拿一般的女孩儿去要求她?我就喜欢小鱼这真性情,让人打从心底喜欢她,疼她。” 周夫人心里那个气。敢情她撒娇就是轻浮,小鱼撒娇就是真性情了。 姨妈这心偏的,都偏到腔子外头去了。 陈氏忙说:“娘,我去看看小鱼,我们头回来京里的宅子,那孩子又毛毛躁躁的,别一会乱跑找不着地方。” 这是陈氏要避开,让韩夫人和周夫人姨甥俩说话呢。 韩夫人明白她的意思,对她点了点头,温言笑道:“去吧,你也逛逛,熟悉一下地势。我让人把荇翠馆收拾出来了,你和小鱼就暂时住在那儿。” 陈氏施了礼,随着韩府的婢女出了院门。 陈氏一离开,韩夫人常氏便蹙了眉尖,肃容看着外甥女:“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说一声就提前来京城了?” 周夫人小常氏闻言眼圈儿一红,眼泪便落了下来:“姨妈,这事情您可得为我作主啊!” 韩夫人呼吸一滞,挥了挥手让服侍的下人都下去。 “绮儿也累了,让她下去先歇歇,或是去找小鱼一道玩也行。” “不用了,姨祖母。”周绮站起来,给韩夫人行了一礼说,“您和母亲都在,跟前不能少了服侍的人。母亲有什么话,也不会瞒着我的。” ☆、第79章 新居 韩家的宅子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里算是很大的了。这倒不是因为韩纶如今的官位高,在京城里,正二品朝上的官员不说多少,还有那么多勋贵世族,韩家排名并不靠前。 这 宅子还是当年太祖皇帝所赐。韩纶的祖上当年曾追随太祖皇帝打下这片江山,是极受信赖的重要谋臣。只是之后子弟未有出众者,韩氏族人基本都在老家耕读。 韩纶的曾祖是嫡支长房,继承了这宅子,后来经历成宗年间一场大旱,族人饿死泰半,曾祖将族中所余的青壮带回京中,韩纶便是在京城里出生长大的。 时至今日,韩家又出了二品大员,韩纶拿了多年积蓄,将老宅好好修整了一番,这间五进五阔的大宅重又生气勃勃起来。 荇翠馆在后宅东厢,离着韩纶夫妇所居的正院很近,院前有一处小小的月牙形池塘,塘畔种了不少荷花,水中长了不少荇草,远远望去,翠绿一片的水面上杂杂落落点缀着鲜亮的小黄花,十分漂亮。 现在下已是深秋,荷花早就谢了,荷叶亭亭立于水面,半卷半枯,留着未被采尽的莲蓬如谢了妆容的少女,身姿纤纤,随风轻轻摇曳,别有一番趣味。 韩夫人给小鱼准备的小园子就在荇翠馆的隔壁。 那里原是一片花圃,垒着几块奇石,中间还引了一条小渠,做出清泉流石,藤萝绕树的景致,当家主母一声令下,把那些花草都拔了,石头也挪了地方,地都给翻理了一遍,小溪水还留着,旁边又挖了一口浅浅的小池子。 韩 福家的引着小鱼过来看地,还笑着说:“我们家老爷跟夫人闲白的时候说过,那时候您才十岁出头,就说动了江陵县主簿把家里好好一块花园子给全推了用来种玉 薯。我们夫人说,这有什么难的,小鱼来的时候我也能把花园子给推了,随她种些什么。这不,前些日子就请人来翻整过,下头还埋了一层基肥。” 小 鱼笑得嘴都合不拢,双手合什对着正院的方向拜了拜:“还是外祖母疼我。不过你下回对她说说,何叔叔家那园子可不是我叫他推掉的。他自己把那些花草全拔了让 我过去种呢。他那时候还说,若是我真能种出来玉薯,把宅子送我都行。结果后来我种出来了,他就又把自己的话给忘了。” 韩福家的听小鱼说的生动,也跟着笑。 “我想啊,他忘就忘了吧,总不能把他那一大家子赶上街上睡去。”小鱼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何叔叔到哪儿都得给我说好话!” 韩福家的故意露出气愤的样子:“那个何主簿也太过份了,说话不算数,真是枉称君子,回头我对夫人说道说道,让她老人家给你讨公道去。” 小鱼吓了一跳:“诶诶,我是开玩笑的,何叔叔对我可好了,跟亲闺女似的,你可别去外祖母那里乱说啊!” 韩福家的挤了挤眼睛:“我在您庄子上住了几日,也看过那位主簿大人几回,样貌人品端的不错。小姐,您可是……”下头的话就只可意会不可言说了。 “没的事没的事。”小鱼连连摇手,开玩笑,她以前是想让何崇给她当爹的,但是这事又不能强逼硬撵的。若是让这碎嘴婆子去韩夫人那儿乱说一通,到时候不得拖累陈氏没脸啊。 “嬷嬷您可千万别瞎猜,何叔叔跟我合伙做着生意呢,若是你出去乱说让他生了我的气,生意做不成了你可得来养我啊!” 还做生意啊! 这年头哪有未出阁的小姐抛头露面做生意的?! 韩福家的嘴角抽了抽,但这位小姐跟一般的小姐也不一样,虽不是家里正经嫡出的小姐,但夫人宠着她,随着她,看她哪儿哪儿都是好的。她不过一个奴婢,真没立场说她些什么。 小鱼蹲下身,拿手捻了捻土,查看土壤的湿度,又去看小渠和池塘,心里大概有了些算计。 在地里转了小半个时辰,鞋底脏了,裙子上也沾了不少泥点子,韩福家的一劲儿劝她回屋里歇着去,好好梳洗休息,下晌好去陪老夫人说话。 小鱼初来乍到的,也的确用不着这样着急,便听话跟着她去了荇翠馆。 这儿是她未来大半年的新家,小小的庭院,干净整洁,看得出来是每天有人清扫打理的。陈氏正指挥着几个丫鬟将车上的厢笼都打开,把带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地理好安置进去。 小鱼卷了袖子,也去帮那些丫鬟抬行李,被韩福家的一把拉住。 “我的小姐喂,这些粗活哪里用得着您动手指头?都放着,交给下人来做。” “我闲着又没事……” “哪里就能没事了?您去净个面,换身衣裳,喝杯茶,在屋里看着就好。” “我以前也跟她们一起的嘛。” “那是以前,您在自己个儿的庄子里头,想怎么弄怎么弄。现在您是韩家的孙小姐,下人这么多,您再是再伸手,可不是她们伺候不周?您也不想让她们挨罚受板子吧。” “哪有那么严重。”小鱼嘟囔着,不过还是乖乖去洗手了。 到深门大宅里头,规矩多,说道多,哪有在庄子里那般自在宽松啊。 玉瑶笑着将小鱼拉到了一边去,亲自服侍她洗了手,净了面,又去箱子里挑了一套鲜亮的衣裳让她换了。 “姑娘就坐一旁喝茶吧,咱们不是买了几个小话本子吗?您就坐那边的罗汉榻上看会子书,别来抢奴婢们的差事了。您要再搭手,咱们的月钱要被扣了。” “少来,你的月钱是我娘给的,她哪会扣过。”小鱼打了个哈欠,脱了鞋上了床。 玉瑶将她那双沾了不少湿泥的鞋拎了,叫了个小丫头过来去井边打水刷鞋,回身从箱子里挑了床紫金底绣百荷的厚缎小褥垫子翻出来搭在她膝盖上:“略看一会,若是累了眯一眯,晌午还有家宴。” “嘿嘿。”小鱼抬手在玉瑶脸上捞了一把,“你这么贴心可人儿,将来不知道要便宜了哪家小子。” 玉瑶脸上一红,抬手把小鱼的爪子拍了回去,一扭身,气乎乎的走了。 一旁的陈氏拿手指头戳她脑门:“你这张嘴,就没个把门的时候,这种玩笑也好开?” “哎呀,自家姐妹怕什么嘛。”小鱼没脸没皮地笑着,“玉瑶又不是外人。” “你这样子,戴上凤钗也装不成小姐。”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小姐,一个乡下小妞儿,装什么相嘛。”小鱼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用力伸懒腰,“娘啊,您不知道,这些日子在车子上晃悠,我全身骨头都生锈了。” 陈氏呸了一声不理她。 “哎 哟,还是下地干活好,我这一天不做点事情,全身都难受。您说我是不是就是个劳碌命啊。”小鱼没心没肺地说,“也真不知道那些大家闺秀们平时是怎么熬日子 的,除了绣花就是绣花,人生的终极目标就是嫁得好,能生儿子,多没劲啊。”她想到了周绮,“得端着,架着,说话,表情,动作无一不是设计好的,累不累啊。 要我天天过那种假模假式的日子,我宁愿回家种地,每天热菜热饭就图个开心如意。” “多少人想求得一个能假模假式过日子的机会都求不来呢,就你还天天嫌这嫌那的。”陈氏又戳她一回,“咱们这是在韩府,不是在庄子上,以后再有这种没心肝的话,悄悄对我说说也就算了,绝不能这么青天白日人多眼杂的时候说出来。” “那是!”小鱼嘻嘻笑着,从床上爬起来扒着陈氏的胳膊说,“哎,娘,要不我带阿宁去厨房转转,给咱外祖母做几个小菜吃吧。” 陈氏笑着点点头:“那是应该的。我去找韩嬷嬷说一声。” 韩福家的在庄子上也时常吃到小鱼烧的饭菜,听说她要给韩夫人做饭,笑得眼都瞧不见了。 “那敢情好,小姐有这样的孝心,夫人一定会喜欢。奴婢寻思着,这事咱先不对夫人说,等菜摆上桌了再讲,夫人得个惊喜。” 小鱼兴致上来了,又换了身干净的素面麻棉衣裤,外头罩一条自己做的围裙,带着常宁向韩家大厨房进发。 把厨房里的管事婆子可吓够呛。 这满是油烟子的地方哪是尊贵的小姐们能来的啊。 就算是往日几位少奶奶要表孝心做什么点心去孝敬老爷夫人,也不过是站在厨房门口,嘴里说着材料,让婆子或丫头们动手,等做得了放在食盒子里亲手端过去,就当是她们亲手做的了。 哪像这位新来的孙小姐,直接把人家锅铲子抢了,另一位宁姑娘,把人烧火棍也给拔了。两个人翻箱倒柜,把厨房底儿都快掀了去。 “这这这……”管事妈妈扯着韩福家的叫苦,“韩嫂子,这里头烟薰火燎的,小姐们身娇肉贵的,万一烫着磕着可怎么得了。” 韩福家的笑着说:“不妨事不妨事,她们做惯了的,你们倒是要睁大了眼睛看看,趁着小姐有兴致亲自动手,你们也学学,若能偷师偷得一两手,可有你们享受的。” 管事妈妈偷偷翻了个白眼儿。 还偷师?就这俩小丫头,条板儿还没长开呢,能有什么手段?她们这厨房里头的管灶娘子,哪个不是手怀绝技的?若是放在外头,多少人家都得捧着银子来抢的。 你看你看,她拿刀的姿势就不对,这样哪能又快又好地切出片儿来。 瞧瞧,这刀工也忒差了点儿,粗粗细细的都不匀称。 她们心里嗤笑着,面上却不敢显出来。只是加倍小心地周围的锅盘灶碗的,这些碗啊盘子打了倒没什么,可千万不能让小姐受了伤。到时候吃挂落的不会是主子们,只能是她们这些倒霉的下人。 “这些够不够啊?”常宁拿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看,看着自己拿小板车儿推来的堆得跟个小山似的食材。 厨房里热热闹闹的,锅碗飘勺都敲响了。 正院的里屋里,气氛却是一片凝滞。 韩老夫人常氏此时双手握着椅把上被磨得光溜溜的核桃纹把首,气得浑身直抖。 ☆、第80章 生事 “糊涂!你怎么这么糊涂!” 韩夫人手指青白,双眉蹙在一处,虽是拼命忍着,但周身散发出来的怒气还是让对面的人心惊胆战。 周夫人方氏双腿发软,心里发慌,再也坐不住了,“扑咚”一声直接跪在了常氏的面前:“姨妈,您得帮我说话,我可是您嫡亲的外甥女啊。” 周绮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跪在了母亲的身后。 韩 夫人连喘了好几口气才算平息下来,指着方氏说:“你小时候也是个机灵懂事的,怎么越大越不像个样子了?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你是谁?你是名媒正娶入了宗 籍的正室夫人,执掌着中馈,是一家的当家主母。你若立身能正,处事公允,周歧能不敬重你,能跟你闹成这样,让你在贵阳待不下去,躲到我这里来?” 周 夫人捂着脸嘤嘤嘤地哭:“姨妈,您是不知道我的苦。周歧为了个贱婢就要休了我,他眼里哪有半点夫妻情份?您老好福气,嫁给姨父,宅子里没那些乌烟瘴气的事 儿。可我没法子啊,我只有一个女儿贴心,为了让他有后,我把自己的陪嫁丫头开脸给他收房,那几个庶子我自问平素也是好吃好喝请先生教养,从无半点苛待,但 凡是谁也挑不出我的不是来。可他得陇望蜀,又瞧上绮儿房里丫头,非要纳了当姨娘。姨母,您给评评理,若是别人我也就忍了,可那是他亲闺女房里的大丫鬟,他 怎么就能好意思开那个口,张那个嘴呢?这要传出去,让绮儿的脸面都丢尽了,怎么再说人家?” 韩夫人捂着心口,平息了一下心情道: “处置的法子多了去的,悄悄儿地送走,赶到庄子上,或是直接配了人都行,不拘是哪种,都是你当家主母的本事,他分毫闹不得你。可你为什么要当着全宅人的面 前生生打死了她?人既然是你丈夫看上的,有什么事情你们俩商量着办,也是夫妻间互敬互重了。像你这样直接打杀,跟当着所有下人面儿扇了他脸一般。就算他不 是个五品官儿,只是一般的平头百姓,你这样草菅人命,不拿他当回事,是个男人也得跟你急。” 周夫人脸上露出恨恨的表情来:“我 呸,哪个男人会像他那样下作,打自己闺女房里的丫头的主意?偏那狐媚子使尽手段勾引爷们,不打死了她还留着过年吗?我就是要下他脸面,让他知道要怎么做 人!也让那些心里存着龉鹾心思的小贱人们都瞧瞧,不要脸皮勾引爷们有什么下场。” 韩夫人没理她,直接问周绮:“是那丫头勾引你父亲的?” 周绮低着头,一声不吭。 韩 夫人冷笑了一声:“你男人自己老不修,看中人家的颜色,你就直接打死了人,方念芹你也真是好大的威风。周歧那人我也不是没见过,说不上有多本份老实,但依 着你娘家的声势,他能跟你闹这么凶,也足见平日怎么受你欺压了。现在好了,你跟丈夫吵嘴,一声不吭带着女儿回京城来,想怎么着?逼他跟你低头认错,还是逼 他跟你撕破了脸,闹个休妻和离?” 周绮听姨祖母说得这样严重,心里也有些害怕,忙为母亲辩解:“这原也是我没有管好下头人,菀萝虽没有直接去勾引我父亲,但的确也是她行为不检,才让我父亲有了这样的心思。母亲只是一时气不过,并不是要跟父亲断情绝义。还请姨祖母看着我外祖母的面子,代为调和。” 韩夫人只觉得额头突突地疼:“这种时候,你就直接回你娘家去找你娘说事,你家又不是没有兄弟,也不是没人能为你撑腰,非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周夫人怯怯地抬头看她:“我那几个兄弟您也知道的,都不大成器。那个菀萝,菀萝的奶奶是母亲的陪房,我回去,只怕我母亲饶不了我……” 韩夫人一拍桌子:“合着你就觉得我能饶了你,让我替你扛这破事儿,一头对着你夫家,另一头再帮你对付你亲娘?” “外甥女不敢……呜……”周夫人又哭起来。 “行了行了,你别哭了,哭得我头疼!”韩夫人心里对这位行事莽撞的外甥女实在是没辙。若是自己养的女儿,这会怎么骂怎么打都成,偏是人家家的女儿。 年纪都这么一把了,真是一点也不省心。 周 夫人见姨妈气也发过了,便悄悄打了手势让女儿先出去,然后觑着常氏的面色,亲手添了茶端过去,小心翼翼地说:“姨妈,我也只是气苦。我爹娘给我挑的女婿偏 是这样没出息的。您看姨父,堂堂二品大员,皇上那样器重青睐的,都这样洁身自好,待您那样敬重。同样是男人,怎么差别这么大呢?”说着又拿帕子去抹泪。 “我命怎么这样不好。” “好 了好了,别哭了。”韩夫人见她哭得这样伤心,心里头也有些不忍,“你姨父这样的,世上少见。周歧虽然混帐些,但这些年待你也是好的。换了旁人,家里怎么会 只有一妻三妾?而且这三妾还全是你给挑的。不是我说,你家里那三个姨娘我也知道,都是你陪嫁过去的丫鬟,相貌挑得是最普通的,人也都是笨笨的,这样虽好拿 捏,但怎么能拴了他的心?” 周夫人气道:“男人的心要靠拴的?怎么不见姨父纳妾抬姨娘?他那下作胚子,就算我给他抬的是月宫嫦娥那样的美人儿,他照样得到外头偷腥去。我这回来,就是拼着一口气,等绮儿进了宫,成了皇妃或是皇子妃,我瞧他拿什么脸来求我们娘儿俩!” 韩夫人脸色一变:“你要让绮儿去选秀?” “姨妈,您也瞧见了,绮儿这样的品貌,放在哪儿都是出挑的。我挑了这几年都挑不出一个合心意配得上她的少年郎,不如让她进了宫门,去享那万万人之上的荣华。” 韩夫人面色变了几变,方说:“你先出去吧,我乏了。” 过了一会,厨房管事嬷嬷收了正院里传的信儿,夫人有些乏累,晌午就不摆宴了,等晚上老爷下衙回府了再一起热闹。 得,小鱼小姐这顿饭白忙了。 不过唐小鱼还很开心:“时间太紧,我还犯愁来不及多做几个菜呢。现下好了,时间可宽裕。灶台我们先让出来,妈妈们先做晌午饭给各院送,等过了午,这几个灶台就给我们留着啊!” 说着,丢下一堆半成品,扯着常宁回院子里重新计划菜谱去了。 管事妈妈特别辟了块地儿搁着小姐弄的东西,又叫个伶俐丫头给盯着,不叫出点岔子,这才挽袖子,招呼了大家伙儿一道热锅急火地忙活起来。 韩福家的回正院回事,就见周夫人面色苍白,由周绮扶着回临时给她们安排的一汀阁去。韩福家的见她们的脸色,心里打了个突突,通报了一声,挑帘子进了里屋。 就见韩夫人正歪在榻上,手抚着额头,双眉深锁,形容疲惫,人看着像是一下子老了三四岁。 韩福家的忙上前,双手给她按太阳穴:“小姐,不是,夫人您怎么了?这是头痛病又犯了?” 韩夫人叹了一口气:“你说好端端的孩子,怎么越大越长回去了?” 韩福家的怔了一怔:“您是说,周夫人?” 韩夫人推开韩福家的手,沉默了一会才说:“她要让绮儿去参加选秀,要送女儿入宫呢。” “入宫?去当皇妃娘娘?”韩福家的有些惊讶,不过转念一想周绮的容貌,又有几分了然,“要说绮小姐的确出众。奴婢也见过不少官家小姐,绮小姐的容貌在里头也是出挑的,说不定真有那福气能入了皇家爷爷的眼。” 韩夫人冷笑一声:“还是个当娘的,居然狠心要送亲闺女去那种地方。” 韩福家的不敢接腔儿。 韩夫人生了半天闷气,最后长叹一声:“罢了,总归也不是我的孙女儿外孙女儿,我瞧着那孩子也是心气儿高的,若不是她也有这念头,念芹也不能舍得。” 韩福家的打小儿就跟着常氏,与她感情很深,见她这模样,知道是心里难过失望,就想着能让她高兴些,便将唐小鱼给卖了。 “小小姐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点子,奴婢就看她和那个常宁姑娘两个人搬了好些稀奇古怪的瓜菜,我还瞧着里头有两个金灿灿圆滚滚的,好似老爷书房里摆着的那只金瓜儿。” 韩夫人听她说的热闹,一时也起了兴致,笑着说:“那金瓜儿就是小鱼种出来的,老爷房里那只可不就是江陵县送的?那瓜儿长得漂亮,又经摆,后来老爷怕腐了,才叫人挖尽了瓜瓤,拿蜜蜡封好了。到现在那颜色还没变呢。” “听说巴郡府有不少人家在种金瓜了,不过京里还算是个稀罕物儿,偶尔看见,那价钱也卖得天高,寻常百姓都吃不到呢。” 韩福家的见韩夫人有了点儿精神,便撺掇她:“不如咱们到厨房里瞧瞧,看小小姐都在弄什么?” 韩夫人笑着摇头:“难为孩子一点心意,让她自在做吧,咱们当不知道这回事。” 韩 家人口简单,现在这宅子里除了韩纶夫妻,再就是长子韩文诰,长媳许氏,长孙韩渭,次孙韩汶。韩纶次子韩文许是承平十三年的进士,补了个县令的缺儿,如今带 着老婆儿子在任上。三儿子韩文诣今年十八岁,因前头连出了两个进士哥哥,他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一门父子三进士,韩家已经是大齐朝的名人,若他再能中个进 士,便是百年未有的佳话。他便专心备着明年的科考,远远跑去金陵府的白马书院读书,也不在宅子里。 韩文诰是承平七年的二甲头名传胪,年少成名,文声卓著,不过是个嗜书如命的,于官场上并不善钻营。今年三十三岁了,还是在翰林院任编修。旁人觉得他读书都读迂了,韩纶却是很喜欢这个大儿子,夸他事事专注,文心纯粹,是个能定下心做学问的。 韩家父子收了信儿,知道今天小鱼母女都到了,且还有常氏的亲戚来,正巧也没多少事,父子俩就都提前下了衙,早早回来见客。 ☆、第81章 家宴 唐小鱼见着韩纶自然十分开心,只是现在年纪也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扑上去拽人家胡子,不过那眉梢眼角溢出来的亲近和欢喜是装不出来的,韩纶瞧着又长大不少的唐小鱼,心里感慨,倍觉温暖。 韩家大伯韩文诰是个书虫,智商很高,情商欠缺,像小鱼这样爽直不作伪的性情最对他脾胃,倒是拉着这个小外甥女儿说了好一会话。 上回小鱼认亲,韩纶特地将儿子从京城叫回来,不过两个孙子都跟着许氏在京城里,所以这回是韩渭韩汶第一回见着这个表妹。韩渭十五岁,韩汶十二岁,与小鱼的年纪也差不太多。 韩渭和韩汶性格并不像他们爹那样木讷沉闷,俱像许氏一样,玲珑八面的,没一会儿,就跟小鱼混熟了。 倒是周绮,一直端着,静静地站在那里,因为太守规矩太有礼,问一答一不像小鱼那样放得开,韩家兄弟觉得这位表妹虽然长得漂亮,却是无趣的很,也不过略见了见礼,就都围着小鱼说话了。 方氏未出嫁前是常来姨妈家玩的,与韩文诰夫妇也熟,见韩家兄弟围着小鱼转,冷落周绮,心下有些忿忿,不过因为才在韩夫人面前吃过冷脸儿,知道姨妈对自己还有气呢,也没那胆子在此时去撩拨,就拉了许氏在一旁说悄悄话儿。 许 氏出身世家,她祖父曾在翰林院做过侍讲,还给当今皇上教过几天《大学》,皇帝见了他都要客气地叫声老师。她出身帝师之家,父亲又曾任国子监祭酒,自小跟男 儿一样读书习字,所以虽然韩文诰是那样一个只知读书的闷性子,夫妻之间也能谈到一块儿去,夫唱妇随的很是恩爱。 要说许氏的见识,比一般世家女儿要高一些。因为她嫁到了有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之训的韩家,又肚皮争气地连生两个儿子,所以许氏在后宅里的生活相当自在幸福。 婆婆开明,丈夫敬重,儿子聪敏炼达,她帮着婆婆料理家事,闲暇时莳花弄草,与丈夫笔墨说文,她觉得这日子再没比她过得幸福的了。 只有一样,长子的婚事至今还没定下来,让她颇有些烦恼。 韩纶如今正得圣宠,韩家又有那样一条规矩。论理,韩家儿子是各家争抢的对象。 谁家有宝贝女儿不想嫁到这样的门庭里去,谁家辛苦养大的女儿不想让丈夫宠,婆婆爱的? 只是韩渭偏就不肯成亲,非说中不了头甲前三便不议亲。 进士哪是那样容易考的? 还要头甲前三名! 就连他小叔韩文诣,打小出了名的神童,也不敢放出这样的狠话来。 韩文诰和许氏私下里议定了几家,都被韩渭否了。非说以后媳妇要自己挑。他说韩家有那样一条规矩,娶了媳妇一辈子就得对着那一张脸,容貌家世倒在其次,若是兴趣爱好一点不合,脾气禀性有点差池,那他这一辈子可不就毁了? 找不到合心意的,宁愿就不娶了! 韩渭是韩家长房长孙,家里宠上天的小少爷,他这番狂话放出来,韩纶非但不生气,还直夸他孙子有骨气,讲情义。 许氏头发都要愁白了。 旁人家有儿郎的,十五六岁当爹的都有了,偏她这孽障,十五岁了还像个孩子,翻天倒地的泼猴儿,让她操碎了心。 就听方氏凑在她身前,拿帕子捂着嘴,眼神瞥着韩渭兄弟和小鱼说:“小鱼这孩子真是招人稀罕,您瞧您家老太太把她当眼珠子一样疼着,就连两位小少爷也都如珍似宝地看着她。真不知道将来哪家有这福气能娶到她。” 许氏坐在一旁,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只是抬眸看了她一眼,回了俩字儿:“那是。” 方氏见她不搭话儿,接下去也不好说,略忍了忍,但瞧着自己家女儿坐在那里冷冷清清的样子又觉得心里不舒坦,偷眼瞧了韩夫人正拉着陈氏不知说什么悄悄话儿,没眼空着瞧她,便又将身凑向许氏。 “嫂子家的大郎如今也十五了,不知可说了哪家千金?” 许氏这回连眼都不抬了,端了茶,拿茶盖子撇着茶沫儿,淡淡地说:“渭儿还在念书,他祖父的意思是,等考个功名出来再说,现下倒是不急。” “怎么不急,这都十五岁了。”方氏眼睛一亮,“而且这有了意向,再去议亲,定亲,六礼行下来也要二三年功夫,嫂子也不心急?” 许氏笑了:“我有什么好急的,他还小着呢,便是再过二三年,也未过双十,正是大好年华。” 方氏只觉得自己小刀子一刀一刀全捅在棉花上了,半点不着力,不免有些心焦。 “我瞅着小鱼怪好,嫂子没想过将她留在你身边?” 许氏将茶杯一放,面色已经冷了下来:“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你想帮着保大媒?” “哪儿能呢,”方氏笑了,拿帕子按了按嘴角,“我这不是瞧着老太太喜欢她吗,姨父也稀罕这个干亲,说不定二老就存了这个心思呢,想把您家最好的大郎留着,将这干亲定成真亲。” 许氏眉头微挑,心想着,怪道这位表妹一直拉着她杂七杂八说话呢,赶情等在这儿了。 她看了看正语笑晏晏的小哥儿几个,看了看指手画脚,正口若悬河般说话的唐小鱼。 这孩子身上的确没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性子看着也野,太过直爽单纯,并不是个宗妇的好人选。她又转头去瞧了瞧端坐在一旁静静喝茶的周绮,眉目如画,雪肌玉肤,敛姿正襟,礼仪形态挑不出半点差错来。 好是好,只是……她又看了一眼眉眼弯弯的周夫人方氏,心里冷笑了一声。 她又不是一般眼界的后宅妇人,但凭她挑唆两句就恨上唐小鱼和她娘吗? 旁人不说,单就这唐小鱼能让公公那般夸赞,让丈夫那样喜欢,就说明唐小鱼是个正派姑娘,不是一般的庸脂俗粉可比。性情疏朗开阔有什么不好?光风霁月澄寥廓,自有胸襟意洒脱。她笑得这样开怀,这样不拘,正是因她胸襟磊落,将这儿当作自己家,将大郎二郎当做了亲兄弟。 她欢喜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因旁人的一句话就心生了芥蒂? 若她是这样心胸的人,怎么配得上韩文诰的倾心相许。 许氏微微一笑,下巴一扬指着周绮说:“说起来,妹妹家的姑娘也不小了,我仿佛记得只比大郎小了几个月,怎么样,可有说定人家?不知我们可识得?是在京城还是贵阳?” 方氏心里还在暗自高兴,以为方才她那句话能在许氏心头扎一根刺下来。就算韩家不可能娶了唐小鱼当长孙媳妇,许氏这样疼爱儿子的人,一定也不会喜欢她…… 谁知道这心才欢悦起来,许氏就给她这一下子。 方氏脸上笑容一凝,忙又端住了。 “绮儿年纪还小,以前我总想着将她在我身边多留两年,所以也一直没去相看。” 许氏笑了一声:“方才妹妹还说我呢,没想到你比我还端得住。男儿为学业功名说亲晚些也是常见的,却没见哪家姑娘快及笄了还没说亲。知道的是你疼惜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眼界太高,东挑西捡的。” 许氏这话听着像说笑,不过话里带着刺儿,旁人或许听不出来,可方氏是听出来了,这位表嫂对她不满,拿话来下她脸了。 方氏唇角动了动,看了女儿一眼,又将心头的不快强压下。 “嫂 子您有所不知,绮儿小的时候,我带她去庙里上香,有位得道高僧批过签,说绮儿此生有大富大贵的命数,所以我不敢将她轻许了人家。这些年上门求亲的也多,但 总不能草草地定了来,反而耽误她。”方氏说到此处,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得色,“明年开春皇家选秀,绮儿年貌出身都相合,贵阳府已经将她报到了礼部。这回 我带着她来,一是为了给姨母祝寿,二也是想就在这儿等着宫里选秀了。” 许氏听了方氏这话,心里颇有些吃惊。 她再也没想过方氏这回是来送女儿参加选秀的。 瞧她这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对这选秀是誓在必得的了。 不知道婆婆知不知道她的打算。 许氏向韩夫人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婆婆常氏只顾拉着陈氏说话,连眼神也没多往她们这儿看一眼,多年的婆媳相处,她对常氏也算了解。 许氏笑了笑,不再说话。 人都聚齐了,这就要开席了。 女人们没分长幼,都坐了一桌儿,只是常宁不能算是韩家小姐,她自去跟韩福家的她们凑了一桌,凭小鱼怎么喊都不肯坐过来。小鱼也就随她去了。 男人们另起一桌,两桌中间放了一张八扇黑漆镶螺钿的四季花卉立屏隔开。 小鱼事先排好了上菜的顺序,为了保密,她都没亲自去厨房端菜去。 常氏坐了上首,两边一边坐着许氏,一边坐着方氏,陈氏坐在许氏下首,周绮坐在方氏旁边,空了一个椅子是小鱼的。 小鱼也不坐,站在常氏身边说是要伺候外祖母吃饭。 许氏笑着说:“这下可好了,用不着我伺候,我这可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啊。” 小鱼笑嘻嘻地说:“舅母这是疼我,让我有机会在外祖母面前奉承呢。” 常氏佯怒道:“好啊,敢情你以前伺候我都不乐意呢,看来还是我对你太松快了,往后你就日日伺候我吃饭得了。” 许氏忙站起身对着婆婆连连行福礼:“哎哟我的亲娘,可是我这张嘴不好,该打该打。媳妇伺候您可不就是天经地义的?偏你太心疼儿媳妇,十天也不用我伺候一天,媳妇这心里发虚啊,还以为您嫌弃我笨手笨脚的呢。可太好了,原来婆婆不是嫌弃我,只是心疼我。” 一桌子都笑了起来。 说话间,捧着食盒托盘的丫鬟们鱼贯而入。外头男人那桌不过老少四个人,自有人伺候,小鱼只管这桌老少女人们。 她 拿了一只白玉薄胎瓷的小盅儿放在韩夫人面前,揭了盅盖,露出里头白如凝脂的一盅酥酪来。酥酪是从西北传来的,因为太皇太后喜欢吃,这些年在京里头很流行。 各种吃法都有,放蜜糖的,搁花瓣的,到了盛夏做冰碗的,很适合年长的人吃。常氏自己就很喜欢,也吃过不少花色。 “这怎么还是热的?”每人面前都放了一盅,方氏摸了摸盅碗说,“热的腥气,好歹拿冰水镇一镇。” 这是在旁人家吃饭,方氏却没改了她一贯的挑剔性子,周绮连忙在低下拉了拉她的袖子。 方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也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忙描补着说:“我们贵阳天儿热,吃惯了寒凉的,现下入秋了,吃凉的伤胃,暖暖的好,暖暖的好。” 常氏知道这餐饭是小鱼打理的,不过她又不能表现出自己知道的样子,就笑着说:“是啊,定是厨房里想着我年纪大了,经不得寒,特地温过了才送上来的。” 小鱼笑着说:“外祖母您先尝尝再说。” 常氏立刻拿瓷勺挖了一勺子。 没想到这酥酪只有薄薄一层,下头是一层粉红透明如水晶冻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 ☆、第82章 美食 划开上头薄薄一层酥酪,底下是一层透明的水晶冻糕,颜色是娇嫩鲜艳的桃粉,那冻糕也不知怎么做的,Q弹软滑,拿勺子碰碰还会微微颤动,看着像随时会流下来的液体,却保持着固态的形状。在水晶冻里,还能看得着丝丝缕缕嫣红色的东西。 “这里头是什么?”韩夫人将勺子举上去又放下来,多角度地研究,只觉得这盖了酥酪的水晶冻颜色形状都这么漂亮,如同上好的红色宝石,让人都舍不得下口。 “这里头是腌过的桃花花瓣。”小鱼说,“拿梅子和糖腌的,又酸又甜,只是不能吃太多。外祖母您尝尝滋味。” “嗯,有些甜,有些酸,居然还是温的!”韩夫人吃了一口在嘴里,入口即化。那酸甜中带着一丝丝桃花特有的香涩味,真是令人回味悠长。配着微酸的乳香,无论是味道还是口感,都是绝佳上品。 看着韩夫人那样一脸的陶醉,众人都赶紧挖了一勺子放入口中。 “真好吃!”就连一向挑剔的方氏都忍不住连声称赞,“最绝的是这冻子,味道也就不用提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这样漂亮!” “这个有名儿吗?”韩夫人笑着放下勺子,拿帕子按了按嘴角。 “这个是常宁的创意,还没起名字。”唐小鱼见大家喜欢,她也很高兴,“我们家阿宁最喜欢弄这些吃食,经常会有些小惊喜让她弄出来。” 韩夫人有些诧异,本来还以为全是小鱼弄的,没想到这头一道甜品居然是她小姐妹做出来的。她特意叫了常宁过来,很是夸了几句,把常宁一张小圆脸夸的满面红光,等收到韩夫人赏的一对银稞子,更是笑得露出好几颗白牙。 “我就弄了这么一个小点心,后头都是我小鱼姐的本事。她对您可是真孝顺呢,以前给我干娘做饭都没见她花过这么多心思。” 常宁憨头憨脑,心直口快,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说得小鱼满面通红,韩夫人哈哈大笑。 陈氏忙让她下去:“快回去吃饭。” 常宁爽利地“哎”了一声,蹦蹦跳跳回自己位子上等食儿。 小鱼吐了吐舌头,又端了第二道点心上来。 第二道却是金瓜饼。 金黄的南瓜蒸熟了碾成泥,混和了些许江米粉和大米粉,掺了白糖用牛乳揉和,两面拍上胡麻,拿锅煎熟了出来。闻着喷香,吃着甘甜,虽然没有桃花酥酪漂亮,但味道淳厚甘香,也得了大家一致的好评。 方氏从贵阳来,那儿还没人种金瓜,她头回吃到这东西,不觉好奇得很。 “这金黄金黄的是什么?” 待听小鱼说是金瓜之后,她觉得很是惊讶:“我在贵阳府听说过有这东西,不过说它价比黄金,千金难求,怎么你拿来就做了饼子吃?这得多少银子才得一块啊!” 她这话一说,一桌子人都笑起来。韩夫人指着小鱼说:“有什么金贵的?都是她自己种出来的。” 陈氏也说:“前两年是贵些,不过这些年种的人家多了,这东西也并不值钱。姑奶奶只怕得的还是前几年的消息。若您欢喜吃,一会我让小鱼挑两只好瓜给您送去。” 方氏脸上讪讪,不觉又狠狠将站在韩夫人身后的小鱼打量了几眼。 “外祖母给我开了个小菜园子,回头我就把金瓜种子点上,过几个月,咱们想吃多少都行。”小鱼笑咪咪地端上一盆汤。 “外 祖母,今儿是小鱼托大,跟厨房的妈妈们说好了,几个主菜由我亲手做的。肯定没有她们做得精细好吃,不过呢,这里头的好多食材是我从巴郡府带来的,阿宁烧的 火,我掌的勺,便看着我一片孝心,您多用一些。如果觉得不好吃,可千万别说出来落我的脸。不好吃您也说声好吃。” 许氏笑着说:“我这是有福气,蹭着婆婆的光了。只是小鱼也太霸道,若不好吃,婆婆不用说话,让我来给她没脸子。” 那一窝汤盛在白色的大汤盆里,盆外绘着靛蓝缠枝牡丹。汤色雪白如羊乳,乌黑的整鸡沉在当中,上头浮着些红果。 “这是当归天麻炖乌骨鸡,最是滋补。”小鱼拿银箸先卸了一块鸡胸肉,再盛了两勺子汤递给常氏。 鸡炖得酥烂,里头放了当归、党参、天麻、枸杞、红枣还有许多调料。扑鼻的香气中带着淡淡的药香,喝一口,香润浓郁,那香气顺着喉管滑下去,再从毛孔中释放出来,整个人的精神都被调动起来了。 常氏乐得合不拢嘴:“这个好,这个好,养人。” “下面一个菜你们都没尝过,不过我可先提醒大家,这菜味道有些重,若是不习惯,就赶紧拿凉茶漱口。” 然后一盘油亮红润的口水鸡被端了上来。 雪白的鸡肉浸在红亮亮的油水里,上头洒着青葱、蒜泥、炒熟的胡麻子,整片青翠的芫荽叶,还有炸得金黄的长生果碎,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辣油是小鱼是干红辣子熬出来的,因为怕她们不习惯这辣味,她特地多加了醋和花生酱。 虽是如此,常氏第一口吃下去,还是被辣出了眼泪来。 除了陈氏吃惯了辣椒,桌上其他人吃了一大口之后都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个个拿了凉茶,只拼命灌水。 隔着屏风,小鱼听着了韩汶的哭声:“这是什么味儿!太带劲了!” 韩渭也连声叫:“男儿当得此味,好吃!” 虽然第一口被辣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桌上的几个女人没一个退缩的,拿着筷子把一盘其实并不怎么太辣的口水鸡抢了个精光,屏风外头那爷四个还叫着再来一份。 口水鸡其实挺好做的,酱料现成都有,小鱼见他们吃得开心,自己也高兴。就让婢女们接着上菜,自己卷了袖子又去厨房再做一份口水鸡去。 接下来上的,是厨房里灶上嬷嬷的两个拿手好菜,一道芙蓉鱼骨,一道鲍汁蒸鹅掌,俱是韩家人平素爱吃的菜。 她们其实有也些与小鱼争风的意思在。孙小姐虽然有孝心,可是年纪放在这儿,哪能做出什么像样的菜来?总不能让老爷夫人们饿了肚子。于是她们也做了好几道菜夹在里头给送来。 却没想,前头主子们才吃过口水鸡这样一味麻辣鲜香,酸甜辣鲜咸五味俱满的菜,那嘴里泛的,口齿间回味的,全是那一层层递进的美味,再来吃这清淡的鱼骨和鹅掌,哪还能品出味道来。 两桌子人都在等着小鱼再上一盆口水鸡呢。 幸亏前头每人喝了一盅桃花酥酪,又吃了点金瓜饼垫肚子,再喝了乌骨鸡汤暖了胃。不然就照她们这吃法,一准得胃疼闹肚子。 小鱼不敢让他们吃太辣,第二份口水鸡特意将辣油减了一半,又加浇了一层胡麻酱。 外间韩渭韩汶使人进来问,这鸡可有什么名字。 小鱼想了想,把口水鸡改了名儿叫蜀香鸡。 让人一听,便能想到巴蜀之地,想到巴郡府,想到江陵县。韩纶听了这名字脸上笑意更浓,连连点头。蜀香之名,果然大好。 吃罢了口水鸡,小鱼却没再上菜,而是让人上了温茶,让大家喝茶去去口中的滋味。 蜀香鸡味道太霸道,如果不以茶漱口,下面再上什么菜也要减味三四成。 韩夫人对小鱼的话如今是言听计从了,先拿茶漱了口,又换饮了一盏热茶去腻,才见着小鱼上了下一道菜。 一人一个鸽卵大的肉丸子。 小鱼让人拿茶水上来先净了手,给大家做示范。 “这丸子太滑,筷子不好拿,直接手拿着吃。”她拈起丸子,“第一口要轻轻咬,因为里头裹着汁水,不小心会让汤汁溅出来。”说完,她咬了一口,然后用力一吸。 一桌子人都看着她演示,见她手腕一翻,手指拈的丸子开了一个口,里头果然是空的,外头只裹着不厚的一层肉。 “这肉是拿鹿肉、牛肉和鸡肉混合打成泥调味做的,很弹牙,也很好吃哟!” 女人们全都照着她的样子将手洗净,然后拈在手里吃。 第 一口咬下去,只觉得肉香扑鼻,柔韧鲜香,然后,一口浓汁在口中爆开,这汤汁是以瑶柱、海参、牛骨、蹄筋加参片和少数自己提练的琼脂熬出来的,因为胶质丰 富,所以煮好后很快便冷凝成冻再分成小团裹在肉泥皮中,先炸后煮。遇热化开的汤汁渗入肉泥中,又掺杂了鹿牛鸡肉的香味,牢牢锁在丸子里,所以那香气与一般 的汤汁完全不可相比。 “咚!”外头一阵混乱,却是因为爷儿们那桌没人给讲解,那两个毛头小子上来大口一咬,将汤汁迸溅得到处都是,有几滴都溅到韩文诰脸上去了。 “能将食物做出这样的心思和味道,小鱼妹妹真是个天才。”捧着最后上的一小瓦罐鱼片粥的韩渭一边吃得“稀里呼噜”,一边感慨万千。 韩汶几乎把脑袋都埋到粥罐子里了,听哥哥这样说,突然抬起头来,一脸的惆怅:“完了,小鱼姐姐做的饭这样好吃,以后她若是离开了,我怕咱们再也吃不下旁人做的菜饭了。” 韩文诰一拍小儿子的脑门:“小鱼是你的妹妹,又不是家里的厨娘。她今日下厨是对你祖母的孝心,哪里能天天让她去受那烟火之气。” 韩汶没心没肺地对哥哥说:“哥啊,不然你把小鱼姐娶进门给我当嫂子吧,这样以后我天天能吃到她做的饭了。” 韩渭一本正经答道:“嗯,可以考虑!” 韩纶看了看长孙,摸着胡子微微一笑:“只怕小鱼不乐意呢。” 韩渭眉峰一挑,笑着说:“等我明年拿个状元郎回来,看她肯不肯!” ☆、第83章 茶说 席间爷孙之间的谈话不过是不传于外人耳的玩笑,可是他们没注意到啊,桌上还有一个凡事较真,从不知玩笑为何物的韩编修。他是实实在在地把这句话给嚼了又嚼,品了再品。 等到晚间,夫妻俩洗漱完了要宽衣就寝之时,韩编修问编修夫人道:“你说,若大郎娶了小鱼为妻,可好?” 许氏被丈夫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抬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说:“诶?还好啊,老爷您没发热啊。” 韩文诰把妻子手拿下,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认真的。”便将席间韩渭与韩纶的话学说了一回。 “我瞧父亲的意思,应该也是意属要小鱼当孙媳妇的。”韩文诰说,“大郎眼界一向高,还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孩儿这样亲切热络。唐小鱼出身寒微,但心性朴实淳质,听父亲说起过往,这孩子立身立言立行皆正,如傲雪冬梅,虽经酷寒,依旧骄骨吐香。实是个难得的巾帼。” 许 氏被他说乐了:“行了,我知道你喜欢唐小鱼那孩子,也用不着这样不吝词藻地夸她。我以前虽没见过她,但今儿这一处,这孩子看着的确也是不错的。品性什么的 既然父亲和您都那样说,必是差不了。只是结两姓之好并非一言即定。说出那样的话来,多半是为了激大郎呢,也不一定便是要让大郎娶小鱼回来。” 她顿了顿,又说:“再者说了,状元岂是那样好得的?大郎这样口放厥词,若是他明年得不了头甲头名,不是要误了小鱼的终身?” 韩文诰默然片刻,点头说:“大郎狷狂,这性子是要改改。唐小鱼那里,还要请夫人去探问一下妹妹的意思。若能成了,也是亲上加亲的好事。” 许氏睨了丈夫一眼,只觉得心里好笑。 那爷孙俩的话一听就是玩笑呢,若是真有心娶小鱼,那状元一句既出,不是把自己的路都堵死了?大郎一向精明,也就只有韩文诰这样实心眼的男人才会把这样一句玩笑记在心上了。 “好好,明儿我去找妹妹说话,先探一下人家的口气。”许氏与他成亲十六年,对夫君的性子再了解不过,敷衍了两句就拉着他睡下了。 到了第二日,天光正好,许氏过来荇翠馆窜门儿,见陈氏正在缝个银灰貂鼠皮的昭君套。 陈氏见许氏进屋,连忙起身相迎,将人接到宴居室,让玉瑶奉了茶上来。 “嫂子尝尝,这是小鱼弄的新鲜玩意儿,跟咱们平素喝的茶不大一样的。” 茶 乃君子水,不管士子还是农人,也不管是真风雅还是不识丁,都是爱喝茶的。以前人们喝茶,是将茶饼煎干剪碎,拿碾子碾成末,加肉桂生姜胡椒等各种调味一起煮 成茶汤来吃,还有甚者,在里头要加上猪油或是羊脂,那味道真是让人各种销魂。及至前朝,才有人将这辛味改了,将那些重味的调料都去掉,只将茶叶煮了沘出清汤 来饮。 只是乡下手头略有钱的农人富绅,还是喜欢味道浓重的煎茶。 到了本朝太祖之时,因太祖不喜欢煎茶,上行下效,煎茶便慢慢淡出人们的生活。及至本朝成宗皇帝,因皇后只饮淡茶,将皇帝带的也推崇茶的清源本味,这清茶无需人推送,便自发地流行全国。 如今再荒僻的乡间,有点闲钱的农汉也不会舍得再买多多昂贵的调料去搭配茶叶了。 陈氏让玉瑶奉上来的茶与许氏惯常喝的差别很大。 以韩纶如今的身份,府里的茶叶等级还是挺高的。今上嗜茶,手头有上好的贡茶也时不时会小了吧气地赏近臣那么几两。许氏又是世家出身,什么好茶没喝过。 但像这样的茶还是头一遭见。 一般的茶,茶汤要么是青黄色,要么是金黄色,澄透或是浑浊与水质及茶质有关。但陈氏推给她的白骨瓷茶碗里,那一泓水,碧绿如藻,葱翠如萝,就像块没有玉瑕的绿宝石,颜色极为张扬漂亮。 许氏端详半晌,赞叹道:“其色夺目,光是颜色就令人十分期待了。” 然后低头细细抿了一口。 茶香浓郁,喝到嘴里,比她以往喝的茶要略苦些,下喉柔顺,一口饮毕,却又有一股甘味自舌底泛上来,清润甘甜,回香缠绵。 “妙也!”许氏惊叹了一声,“这茶太妙了。” 陈氏笑了起来:“我自小不惯饮茶,小鱼弄出这什么末茶来,我喝着也没觉得有什么差别。不过是见着它颜色漂亮,便拿出来奉客讨巧罢了。” 许 氏嘴里细品了又品,直点头:“原来是末茶,我儿时曾在我祖父那儿尝过一回,末茶是要将茶叶焙得干透,再以石碾碾碎磨细煎煮而成的,不过我记得那茶味虽厚, 却很有些涩嘴,也没有这样的回甘。且那茶沫大得很,碗里飘得一层都是碎茶,饮下去都有些刺喉。小鱼这末茶较我幼时所饮之末茶,真有云泥之别。” 陈氏听她夸女儿做的东西好,心情自然也好,便让玉瑶去将小鱼做的末茶包了两包上来。 “这东西做起来十分琐碎,小鱼性子急躁,只弄了一小坛子便不耐烦做了。我原不知道这茶有这样好,今儿听嫂子一说才知道是好东西。我本也不善品茶的,这两包您就带回去,回头我再包两包给母亲送去。” 许氏听她说这东西做得琐碎,哪里还肯要,姑嫂二人推了半晌,小鱼回来了。 “舅母!”小鱼给许氏行过了礼,凑到母亲身边,见她们推来推去,便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陈氏笑着跟她说:“方才你舅母来,我请她吃了你做的那什么末茶,她夸着好,我便包了两包要送她,你舅母非不答应,快来帮着母亲劝她。” 小鱼笑起来:“我道是什么精贵东西呢,不过这一点茶末子,舅母您只管收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您要是喜欢,等我回了江陵,给你弄上一二十斤的送来。” “还一二十斤呢。”许氏忍不住喷笑,“你当这是树上落的叶子啊。” “这本来就是茶树叶子。”小鱼说,“我在江陵县的那块山地上,辟了个小茶园子,种了不少茶呢。自己喝也喝不完,您要喜欢,我就做了送您平日吃着玩儿。” 许氏便指着自己面前的茶碗说:“京城里的人都好喝茶,你这样品质的末茶,在濯香一品阁里,只怕要一两银子一盏才能喝到。你若弄一二十斤来,可不能抵上你舅舅十年的俸禄了?” “啊?!”小鱼傻眼了,“这么贵?” 陈氏也听呆了:“怎么怎么会这样贵?” 许 氏摇着扇子微笑:“可不就这样贵?茶本就不便宜,好茶更是难得。你们不知道,今年福闽巡抚进贡了皇上二斤极品大红袍,已是福闽一地全部大红袍茶树里精选出 来的,巡抚大人自己一两一钱也不敢私藏,全都送到宫里来了。这二斤大红袍,市价是二千两黄金,也就那两株能产极品的茶树,也不知道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看护 供养的。虽然皇上爱喝茶,但也因此下旨给福闽巡抚,令他以后不许再贡,说是太劳民伤财,以后只需捡那一般品质的贡个一两百斤也就是了。” 小鱼挠了挠脸:“我这茶就是一般普通的茶树,虽然做起来费点功夫,其实成本比旁人家的还便宜咧。” 许氏点了点她的脸蛋:“你啊,这么实诚。还学人做生意买卖呢,便是本钱低,你也该说出个天价来啊。” 她脸上的笑容敛了敛,问道:“这本钱当真不贵?” “若是旁人我少不得忽悠一番,但您是我舅母,我哄您干嘛?”小鱼声音甜甜地说,“真不贵,就是一般的茶树,只是种、采、磨的时候略要费点功夫。” 许氏展了笑容,对小鱼说:“我娘家父亲和祖父都是极爱饮茶的。若是不麻烦,外甥女儿就将这金贵东西送我一斤半斤,舅母定念着你的好处。” “好啊,就是要等我回江陵县才能弄,未免让老人家等太久了。”小鱼想了想说,“这制末茶的法子,我家下人也会做,只是可能做得粗糙些,舅母若不嫌弃,我写封信回去,让他们做几斤让人带来。” 许氏一拍巴掌:“这敢情好。能有小鱼做的这茶味八成,已是上上品。舅母在这儿先谢过小鱼了。” 小鱼连忙行礼:“您太客气了。” 许氏带着两包茶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小鱼没想到自制抹茶居然有这样的市场,心里小算盘打得“哗啦啦”响。先将陈氏这儿的存货搜刮了一下,又把自己和常宁那儿存的茶也全搜出来,几下里聚一聚,称了称,居然还有二斤多。 陈氏不爱喝茶,她那儿余茶最少,又送了几两给许氏。常宁不喝茶,但她嘴巴馋,试过一回抹茶粉做的茶点,就自己屯了不少打算做点心吃的。小鱼对茶也不大感兴趣,只留了半斤在手边上。 母女三人团团坐着,看着桌上堆着的二斤茶粉出神。 唐小鱼咽了口唾沫,对陈氏说:“二千两哟!” 常宁呆呆地看着桌子,哆嗦着嘴唇说:“黄金!” 只有陈氏心安神定,敲了敲桌面让两个小财迷回神:“人家是极品大红袍,全天下就两棵茶树,怎么能比?” 唐小鱼搓着手嘿嘿地笑:“就算不是黄金,两千两银子也够啊!” 常宁直接捧着脸傻笑起来:“我们那茶园子一年能制多少末茶?五百斤有没有?那就是……”她掰着指头数半天,“五五五十万两!嗷嗷……”她向后一倒,“哐嘡”倒在床上不起来了。 “五十万两,我的乖乖,那是多少银子,能把这屋子填满了吧。” “姐、姐,你快掐我一把,我这不是在做梦呢吧!” 小鱼抬手在她肚子上掐了一把。 “嗷!”常宁跳起来,抱着肚子,“痛死了,你怎么掐我肚子啊。” “不是你叫我掐的吗?反正你肚子上肉最多!” 两个丫头掐着掐着就滚在了一起。 第二天,陈氏拎着一罐子末茶去上房找韩夫人了。 这罐子是小鱼从箱笼里精选细选出来的。晴空釉细瓷的筒罐,做成竹节状,以碧釉烧成几片竹叶贴在罐子上,再无多余装饰。 这竹节罐低调、清雅,换小鱼私下里的话说,特别的装逼。浓绿的末茶粉放在这样的竹节罐子里,拿出去档次立马上了好几层台阶,可比昨儿陈氏拿牛皮纸包的茶包看着贵重多了。 陈氏过去的时候,许氏已经在韩夫人常氏那儿坐着了,昨儿晚上她就先透了风给婆婆,跟她说小鱼制了好茶的事儿。她说今儿妹妹一定会送茶过来,那好茶媳妇就私留了,您别说我不孝顺啊,反正您明儿就能有了,也不在乎多等这半天吧,吧啦吧啦说了一通。 这婆媳两人关系亲密,跟亲母女也没差多少,媳妇把好茶留下了不给婆婆,婆婆居然一点儿也没生媳妇的气,这一大早的,婆媳两就坐着等陈氏送茶了。 “怎么只你过来了,小鱼那丫头呢?”常氏伸长了脖子也没瞧见宝贝外孙女儿,“我昨儿翻了好几套头面出来,今儿想给她试试呢。” 把小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体体面面,那可是常氏多年未能实行的隐藏爱好。 好不容易鲜亮的外孙女儿来了,又能陪着她住好一段日子,常氏这是把压箱底的宝贝儿全都给翻腾出来了,就想着要给小鱼打扮呢。 “她说要做两个就茶的小点心来,”陈氏笑着将手里的茶罐子奉上去,“这是她孝敬您的,您瞧一眼,再挑个平素为您沏茶的丫鬟来,我将沏这末茶的法子教她。” 许氏接了茶罐子,在手里摸了摸,这茶罐子不大,里头顶多能装三四两茶,她笑着对常氏说:“您看,妹妹多偏心,昨儿就拿张油纸一包糊弄了我,今儿就拿这么漂亮的罐子盛了送您。不然一会您挪腾个茶罐儿,把这罐子赏了媳妇吧。” 常氏从她手里把茶罐子夺了,啐了她一口说:“亏你也是大家子里出来的,没得故意装这没见过世面的小气样子,见天儿就想蹭你婆婆的便宜呢。” 许氏立刻抱着她胳膊叫屈:“可不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气媳妇儿。媳妇这是跟妹妹争宠呢,怕您疼着妹妹,把我给抛到脖子后头去。” 在外头人面前一向端庄大气的韩家大奶奶在婆婆面前居然是这样撒娇卖乖的样子,这要传出去,不得把人眼珠子都吓出来啊。 不过能看出来,这婆媳俩的感情是真的好,难怪许氏从里到外赢得的都是好名声,公婆疼爱,丈夫敬重。自己与她比,可差得太远了。 陈氏这一忽儿想起了唐家,不过也只是微一晃神。 现在她跟唐家已没了瓜葛干系,以后守着小鱼,有什么日子不能过得像许氏这样滋润自在呢? ☆、第84章 访客 过了一会儿,小鱼果然拎着食盒跑了来。 常氏见了小鱼过来,立刻来了精神,拉着小鱼嘘寒问暖,拽着她让她跟自己坐在一张罗汉榻上。 “瞧着没,母亲最心疼的还是小鱼。”许氏装模作样拉了陈氏叹气,“可见方才我白吃了你的醋,可委屈你了。” 常氏听得了笑得肚子疼,指着许氏笑骂:“就你这张嘴能!” 连在常氏身后服侍的几个大丫鬟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还是外祖母这边好。”唐小鱼感叹道,“在哪儿都没外祖母这儿热闹,一家子亲亲热热开开心心的,觉得这天地都敞亮。” 母女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明白对方的心里所想。 人家这才像是一个家呢! “觉着外祖母这儿好,以后就住下别再回去了。离得这么远,外祖母想见你一面都难。”常氏说。 “一家人本就该这样。”许氏是听婆婆说过陈氏在唐家遭遇的,对陈氏母女充满了同情,见她们这样,知道这是又想起以往的不快了,连忙打岔,指着小鱼放在桌上的食盒说,“你又弄了什么好吃的来?快打开来让舅母瞧瞧。” 小鱼笑着应了,揭了食盒盖子,从里头拿出一碟绿色的松糕,一罐温热的牛乳。 这绿色的糕分了三层,最上头是雪白细腻的泡沫状东西,下头两层绿色的蒸糕,中间夹了一层红色豆沙,看着挺漂亮。 其实就是抹茶红豆盖了层奶油的蛋糕。 这 儿没烤箱,也不方便控制温度,小鱼就把烤蛋糕改成了隔水蒸蛋糕,这样的蛋糕少油,虽然口感香气要差一些,却更加健康。红豆沙是她拿石蜜,也就是冰糖熬的, 熬熟的赤小豆拿纱布挤成细纱,拌上桂花蜜,铺在两层蒸糕之间。就是奶油不大好弄,又要打发泡,她跟常宁天不亮就起来,试了好多回,差点把胳膊打折了才打出 来。 提炼过奶油的半脱脂奶,就被她加了末茶粉煮开,一起给端上来了。 许氏拿筷子夹了切开的抹茶蛋糕给常氏,又倒了一盅抹茶牛奶给婆婆。 “昨儿才喝了小鱼的末茶,今儿小鱼又拿末茶做了点心,你这一颗心啊,都放在吃喝上头了。”许氏回味着口中的余香,不无感慨地说。 “人 生在世,吃穿二字。”小鱼笑着说,“可见这吃有多重要。不瞒外祖母和舅母,我跟人合伙在江陵县开了个鲜味居,便是专门售卖特色点心和席面的。生意可着实不 错。如今我们想在京城也开一家,可巧我来了京里,便厚着脸求您二位帮着我合计,若要在京里头开这食铺子,哪儿的地段比较好啊?” “怎么还与人合伙?”常氏惊讶地说,“小鱼你都还没及笄,你娘也不方便在外头行走,这与外人合伙做生意也太冒险了些。”她想了想说,“你若信得过我,我有几户陪房是专门打理我的嫁妆铺子的,不如你将你的铺子交给我,我让他们帮你管着,一分红利也不要你的。” 常氏这话还真没有半点私心在里头。 常家本来也是大族,她又是常家嫡出的女儿,嫁妆本就丰厚。除了两个小庄子,还有三间商铺就在京城里头。她只是想着陈氏母女都是女人,不方便出面去打理铺子,与其与外人合伙,不如交给她信得过的陪房,省人省力又省钱。 同样是说帮着打理铺子,常氏口中说出来的意思,可比当初唐家提出来要接管唐家铺子的意思差了十万八千里。 陈氏心头发热,鼻子发酸,眼圈已经红了。 “好好的,哭什么?”常氏却是会错了意,赶紧说,“不乐意就算了,也是我考虑不周。我断没有要把你铺子占了的意思。” 小鱼抱着常氏的胳膊说:“外祖母都是为我们好,哪有不乐意的。我母亲那是喜极而泣的呢,觉得您是太疼着我们了。” 常氏笑了起来。 “不 过那铺子原就是人家做起来的,我不过是想些点心方子和菜谱,再有就是把我家种出来的瓜果菜蔬送去,一点儿也不费事,也不需要露面。每年只等着铺子上送我的 分红就好。外祖母您不用担心。且那人是江陵县的主簿大人,外祖父也是知道他的,为人是再正直不过的,信得过,信得过。”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常氏也就不谈铺子上的事,只拉着小鱼,要给她试戴首饰。 她房里的白芪、苍术、半夏、忍冬四个大丫鬟,一人捧了一只描金雕漆四角镶螺钿的首饰匣子站在一旁,常氏亲手一件件给她试。 把她头上插得满满当当,叮呤啷嘡挂满了。 小鱼可算是亲自体会了一把被人当了芭比娃娃打扮的感觉,只“哇哇”地乱叫:“头发重死了,外祖母快饶了我吧,再插不得了!脖子都要坠折了。” 一屋子女人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团。 正热闹着,忽听门上有人通传:“夫人,有人送了贴子来,要见小鱼小姐呢。” 这家里,韩夫人,韩大奶奶都在,就算有外人求见,也当是先见主母,哪有直接提出来要见孙小姐的? 小鱼这时候插了满头的金簪玉钗,脑袋上足添了二十斤重的东西,哪还能抬得起头来,一听着这话,忙不迭地叫人把头上插的簪子,大钗,金银花冠之类的给卸下来。 “可说了是哪家的家眷?”韩夫人问。 “是……是……”门上来传话的婆子偷瞄了一眼忙着拔簪子的唐小鱼,嗫嗫地答道,“是荣亲王府的长孙少爷。” “李放?”唐小鱼觑了个空儿说,“他怎么来了?我正想要找他呢。”说着忙让丫鬟们快点儿把头发上的首饰给卸干净了,重新给她梳个简单的发髻好去见李放。 常氏看了眼许氏,许氏心领神会,忙将陈氏拉到一旁去,低声问她:“咱家小鱼怎么会认得荣王府的长孙少爷?” 陈氏低低的声音将李放当年曾随着韩纶一起来江陵县,又来她家里住了几日的事说了。 “那孩子豪侠,身上无半分纨绔气,好似特别喜欢小鱼弄的饭食。”陈氏向许氏解释,语气中有些惴惴,“他二人说得上话,那时候他们年纪还小,一来一往都带着孩子气,就是意气相投了些,并无男女之间的意思。” 许氏暗自松了口气,对陈氏说:“再怎么说孩子们也这样大了,又是在京城,总要防着些。不是我不信小鱼,只是荣王府来头太大,多少人家眼睛都盯着,万一传出什么话来,荣王家的少爷不会有什么,吃亏的只能是咱们家的姑娘。” “妹妹省得的,多谢嫂子提点。” 那厢小鱼已经散了头发,梳顺了之后重挽了个单髻,头上连根金簪子也不戴,只捡了素银梅花头的光面簪子把头发别住,就要起身去见李放。 常氏开口叫住了她:“我已经请李公子在前院的鹿鸣馆坐着,你回屋换身衣裳,我与你舅母先过去见他。”说着,对那报信来的婆子说,“你到前院儿派个妥当人去衙门报信,就说府里来了荣王家的客人,老爷和大爷若是衙门里事情不多,便早些回来。” 小鱼听得都有些傻眼,不就是李放听着她到了京里,跑过来找她窜个门说个话吗?为什么韩夫人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派头? 再看了眼微蹙眉尖的陈氏,还有脸上虽然带着微笑,但明显已经进入韩家掌门媳妇状态的大舅母许氏,小鱼这才恍过神来。 她在乡下自在惯了,都快要忘了这个时代世家大门最重视的规矩,以及因为年岁渐长而给小伙伴们带来的躲不过的麻烦——男女大防。 小鱼有些哭笑不得,李放今年还没到十四岁,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呢,至于这样防火防盗防李放起来吗? 还真至于。 她是觉得自己这具身体的生理年纪还小,但在很多地方,还未及笄就出嫁的女子是很多的。若不是她这几年说动了陈氏,一切由着她,以她现在的年龄,就算不嫁出去,婆家也该已经说好了。 她觉着自己和李放年纪小,但旁人并不会这样以为。 就连李放本人,说不定也不是这样的想法。 外祖母这样慎重地对待荣王府长孙少爷的到访,放在任何一个世族高户里,都才是最妥当,最正确的态度。 是在保护她的名声,也防止发生不该在此时发生的事。 小鱼想通了这点,立刻点头应诺。常氏便叫了白芪送她回荇翠馆换衣裳。 听说李放来访,不管是碧桃还是常宁都很开心。 碧桃对李放的印象可好了,她可一直是坚定的李鱼党,一心想着若是小鱼能嫁给李放这样的高高飘在云端的天家子弟该有多好。 而常宁,则是因为李放也是个吃货,同为吃货,有不少共同语言。而李放又往往能用手段死缠硬逼着手懒的小鱼帮他弄出新鲜的吃食来。所以李放来了,等于她又有新鲜东西可以吃了。 碧桃拉着白芪,把她家姑娘的衣柜衣箱子全都打开,放了一屋子桃红柳绿,让人挑花了眼。 几个少女挑了半天,最后还是年纪最大的白芪拍了板。 挑 了一件樱桃粉的素面绣暗银牡丹纹斜襟镶银毛襕边通袖小衫,系一条月白刻丝裙底漫湘绣锦鲤戏荷叶的长裙,底下着一双茜红素缎缀真珠的软鞋。白芪捡了条烟紫双 幅夹金丝轻罗纱的披帛给她披上,又将她头发打散重新给梳了个娇俏的双环飞仙髻,拿四朵赤金镂空蝴蝶压鬓,又挑了一只赤金满地娇分心,这还不满意,又拿了一 串疏落的黄豆粒大小的珠串绕在髻上。 白芪又让丫鬟拿胭脂水粉来,要给小鱼装扮装扮,换衣裳戴首饰这都算了,可是她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还涂脂抹粉做什么?不过是去见个朋友,打扮这样隆重也太过分了。 唐小鱼捂着脸,死活不肯往脸上刷墙粉,最后好说歹说,只答应涂点口脂,还不肯让人帮忙,只拿着小指肚子轻轻沾了沾胭脂膏,淡淡在唇上抹了一层。 只是这唇色一深,眉毛就显得有点淡了。唐小鱼叹了一口气,拿了一只螺子黛,又将眉尾向外拉了拉。 她站起身,张开双臂转了个圈儿,对一屋子惊呆了的丫头们说:“这样总行了吧。” 常宁捧着脸嗷嗷乱叫:“姐,你这么打扮真漂亮,跟仙女下凡似的。” 连平素跟着常氏,眼界比较高的白芪都连连点头:“这样庄重又不失颜色,看着清爽又娇俏,确是再合适不过了。” 唐小鱼满意了,在首饰匣子里捡了一对莲子米大的单粒真珠耳坠戴上。 荇翠馆离着鹿鸣馆也不算太远,不过经过两条庑廊,穿一个月门就可以到了。 鹿鸣馆就在后院二门一出去的地方便是,原是内宅主母们见不便请入后宅的外客所设。唐小鱼在屋里倒饬了许久,也不知道李放在那儿有没有等急了,所以她拎着裙角,走得风一样,苦了后头的一干丫鬟,跟着几乎是一溜小跑。 眼见着就要靠近二门了,突然她瞧见前头也有一队人马急惊风一样掠过来,两下里眼见着要撞上了,小鱼赶紧来了个急煞车。 “表姨妈,表姐,您二位这么急着,要去哪儿?” ☆、第85章 拦路 周夫人见着唐小鱼也是一怔,在她身后的周绮更是打量了小鱼好几眼,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惊讶。 这乡下的土包子怎么一转眼如此光采照人起来?眉眼还是那个眉眼,可总觉得这人仿佛又换了个人。 “这是……小鱼?”方氏才省过神来,上前就要去拉小鱼的手。 唐小鱼不耐烦跟她们罗唣,抬手理发鬓正好避开她的手:“不好意思啊,不能跟姨妈和表姐说话,我还有急事,回头再跟你们赔礼。”她笑了笑,腿一转就向月门走。 “哎哎,我们也要去前院儿的,正好一道儿走。”方氏小跑了两步,死皮赖脸缠上来了。 您爱去哪儿去哪儿,跟着我干嘛呢! 小鱼烦她,但又不好直接拒绝。 心里话说,您二位要上哪去自己走着就是了,干嘛非赖着她啊。 话不投机半句多。小鱼不是什么特别有城府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何况从见面到现在,这对母女的表现是外热内冷的,她也知道像方氏这样的人瞧不上她们这一身泥土味儿的乡下人,她自然不会拿自己的热乎脸去贴她们的冷屁股。 不过是看着外祖母的面子,好歹面子上维持一团和气罢了。 一路无语,反正就这几步路的工夫,方氏就算想从小鱼嘴里探听些什么也没那时间,人家过了二门,脚下如风的就冲鹿鸣馆去了。 方氏那个气啊,怪道是乡下来的丫头,大家闺秀哪有像她那样走路的? 世家大族里的哪个小姐不是笑不露齿,行不露足的?这丫头就仗着一双天足,撒着丫子一通跑,丝毫不体谅她们母女缠着一双玲珑的小脚,走路都弱柳扶风一样的还要人扶着,别说奔跑,就连快步行走也十分困难。 方氏暗暗咬牙,横眉立目就要发作,周绮忙拉着,小声对她说:“娘您跟她置什么气,您气再多她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就她那样的泥性子还能往心里头去不成?咱们又不必非要跟她一道儿进去,慢慢走就是了。” 方氏瞥了眼自己这金娇玉贵养大的女儿,暗自叹气。 还是自己平素太宠着她,没多教教她这些人情世故。 荣 王爷的孙少爷那是什么身份?是荣王世子的嫡长子,大齐朝宗室里贵门里头的贵门。荣王府与皇家是几层的亲戚关系,皇上依重,宗室里奉荣王府为尊。可荣王府 事事低调,从不参与朝堂政事,亦不与一般的官员交往。若无万般的机缘,像她们这样只是五品官员的家眷,能搭上荣王这一脉的关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她 还是方家的姑娘时,就时常从父亲和祖父那里听到过荣王府的名声,他们虽然不掌朝政大权,但身为宗人令,手里头有五千精锐府兵,且是世袭罔替的亲王爵位,圣 眷隆隆,谁家也超不过去。她亲娘常氏,在未出嫁前也曾受邀去参加过荣王府女眷办的赏春宴,每每提起来,就是一脸的向往荣耀,将荣王府夸得如阆苑仙境,那里 头别说夫人小姐们,就连一个下等丫鬟,都是天香国色,玉容仙姿,那仪态教养胜过一般人家娇养的小姐。 家里下人都是如此了,荣王府里的长孙少爷更不知会是何等形貌风姿。 她是一心想让女儿能嫁入皇家的,李放虽然也是皇族一脉,但人家是亲王世子的儿子,离着王爷还差两级呢,更不能跟龙子们相提并论。她想能亲眼见上李放一面,也就是想近距离感受一下皇家体度,看一眼与皇子们有较近血缘的李放究竟长得什么样! 想来皇子们与李放长得也不会相差太远。 只是人家专程上门来,找的是唐小鱼,并非拜访韩夫人常氏。 否则她只说去给常氏请安,便能顺其自然地带着女儿到李放跟前蹓上一蹓。现如今人家在鹿鸣馆里,由常氏和许氏陪着,她若不死死拉着小鱼,推说是跟着小鱼走进去的,这样不请自来硬往前凑,可不是要被人看低了? 所以小鱼不肯等她,自己先跑了,这让方氏呕得差点吐血。 进,还是不进?这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周绮不会读心术,自然不会明白这令她母亲无比纠结的进退难题。见着方氏面色不豫地站着,周小姐过来扶住她的手臂问:“母亲,怎么不走了?您不是说要带我来鹿鸣馆见客?” 是啊,见客,可是客是人家唐小鱼的,跟我们没关系,咱们要以什么借口进去呢? 方氏咬着牙,这可真是见鬼了。唐小鱼不过一个泥坑里跳出来的丫头,能得了姨妈姨父那样的青眼也就罢了,怎么还会攀上荣亲王那样耸在云端里高大的门第? 这样的乡下丫头,便是送上门去给人家当粗使丫头都不够格呢! 方氏只是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便将唇一咬,脚一跺。 她就是豁出脸面来进去了又能怎样?难不成姨妈还能不顾自己的脸,将她们娘儿俩打出去? 而且这本就是她姨妈家,她就是来看姨妈的,谁还能挑她毛病? 方氏冷笑了一声,便是想挑也要看挑的是谁。 周绮可是要送进宫的,将来不管是做了皇妃还是皇子妃,都是天家的人,到时候就算是什么荣王世子的长子,见了周绮也只有下跪行礼的份儿。 这样一想,方氏顿觉身上轻松了不少,她抬手抿了抿发鬓,脸上重新恢复了笑容,在女儿的搀扶下款款走进了鹿鸣馆的院子。 谁知道前脚才踏进去,眼前就突然冒出来四个一身青衣软甲,目光森厉的男子拦在了她们前头。 “你们是谁?”方氏厉声喝道,周绮也没想到在鹿鸣馆会突然出现陌生男子,也是惊呼了一声抬手以袖遮住了自己的脸。 “尔等何人?未经传唤怎可进此院?”当先的男子颌下微须,体貌健硕,鬓角有几根银发,“内有贵客,夫人小姐若是走岔了路,还请速速离去!” 方氏怒极反笑了:“你们是何人,这是韩府,哪里是你们可以放肆的地方!”她厉声喝问,却没有一句说清自己的身份。 她也猜出来了,这样的声势,想来是荣王长孙身边的护卫。这些人声势惊人,隐隐带着风雷血杀之气。方氏也是官眷,她自然清楚别说什么下人主子的,宰相门前的守门奴才都能比得上七品官儿,别说这些贴身亲卫是亲王府里头的。 这些王府护卫只怕根本不会在意面前的人是不是官家女眷。就算她身上有诰命,也不定能压制得了这些人。 只有让他们觉得自己是这府里的主子,他们才会客气些。 果然,她这话说出来,那几个护卫脸上闪过一丝犹豫迟疑。 她立刻又上前几步:“我们走。” 说着昂首挺胸带着显然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有些懵懂的周绮就要越过这几人的阻拦。 谁知道那几个人还是稳稳挡在前头,丝毫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连方氏这么厚的脸皮都有些要挂不住了,心想这荣王府也太嚣张了,在别人家里还这么横。 又暗骂姨妈将这府里头管得太也松了,这儿怎么居然连个下人也没有,白让旁人在这儿耀武扬威的。 这心里头还没骂完,就见一个婆子一头汗地从里头跑出来:“对不住对不住,奴婢就是进去陪着回了个话,这一错眼的工夫,怎么慢待了周夫人和表小姐。”说着忙不迭地给方氏行礼。 “周夫人?”那护卫眉毛一挑,拿了眼尾瞥了一眼方氏,方氏脸上像着了火一样,心里暗骂这老婆子没眼色,自己是韩家老夫人的亲外甥女,便是叫声表姑奶奶也比那样外道的周夫人强啊。 那婆子转过身对那几个护卫解释说:“周夫人便是我们家老夫人的娘家外侄女,是我们家的表姑奶奶,这位是周小姐,我家老夫人的外侄孙女,这些日子住在府里头的,并不是外人。” 也跟外人没多大差别了,刚刚看她那架势,他们还以为这位夫人是韩家哪位太太或是姑奶奶。 啊,对了,韩家二太太跟二爷在任上呢。韩家三爷还未成亲。至于姑奶奶,不是正在里院跟少爷说着话呢! 也是他们一时被唬住了,居然没想到正经韩家的女眷哪来的这两位呢? 方氏面红耳赤,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抽了巴掌,却还强自镇定,对那婆子说:“我带着绮儿给我姨母请安,听说她来了鹿鸣馆,快些带我进去。” 那婆子一脸为难,偷眼又去瞧那几个护卫的脸色,嘴里嗫嗫道:“老夫人现在有客人在,夫人和小姐要不过会再来?或是等老夫人回了内院您再过去吧,也省得跑来跑去的。” 方氏立刻沉下脸来:“这说的什么话,我是老夫人的亲外甥女,给长辈请安是多重要的事儿,你难不成还能替她老人家做主了不是?” 那婆子又是作揖又是万福:“夫人别难为我们下人,老夫人这儿真是有贵客,奴才们哪里敢进去打扰?请安又不定时辰的,您天天都来,时时能见着她老人家,为何又非要赶这个时候。万一冲撞到了客人,奴婢担不起这责啊。” “谁要你担责了,我们不过就是来给老祖宗请安,这是后辈的本份。”周绮此时发了话,她声音清朗,语气柔和,听着颇为悦耳,“你只管悄悄去传个话,若是老祖宗觉得不便见我们,我们自然就走了。若你不传话,我们失礼,老祖宗事后知道了也不会欢喜。” “正是这理。”方氏忙接口道,“说不定我姨母还想让我们也见见贵客呢。” 便听到一声冷笑,方氏怒目转身,只见那四个护卫依旧一脸的冰霜,完全看不出到底是谁在背后嗤笑。 方氏在贵阳府是多少人捧着奉承着的对象,偏偏自打进了京,哪儿哪儿都不一样了,韩府的下人敢敷衍她,旁人家的下人敢嘲笑她,她气得眼睛都红了,再没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热切地期盼着女儿能成功选入宫里,一步登天。 到那时候,要你们好瞧! ☆、第86章 聚首 却说此时的唐小鱼,风风火火进了鹿鸣馆,守门的下人们正翘首盼着,自然领着她们进去了,门上只留了个婆子守着。外头守门的丫鬟是苍术和半夏两个,远远儿见小鱼进来,忙向里头喊了一声,又殷勤地挑了门帘子,请小鱼进去。 “唐小鱼,你终于来了啊!” 这人还在屋子外头呢,就听得里头带着笑音儿的一声喊。一个锦衣少年打从里头迎了出来。 小鱼眼前花了一花,觉得今儿这阳光莫名有些刺目,忍不住抬手揉了揉。 李放已经完全长成个大人样了,身长玉立,宽肩细腰,光看这身材,哪有半点十四岁少年的稚嫩青涩?脸也长开了一些,渐显棱角。李放的肤色较一般人白皙一些,五官俊美精致,以前看着还有些像个美貌的小姑娘,现在美貌依旧,却半点不会让人觉得他是个女子了。 眉峰峭峻,鬓若刀裁,一双桃花眼看人的时候时不时闪过几点星芒,令人心生畏惧。 两年不见,李放身上已经拥有了居上位者特有的强大气势。 唐小鱼的肩膀缩了一下,恍惚间原来的小孩子长大了,变得更强势了,好像离她也远了! 可在下一秒,之前的一切仿佛只是她的错觉一样,随着李放毫无顾忌冲她肩膀拍下来的大手一并砸下来,在肩膀的疼痛中“咻”的一声烟消云散。 “你太不仗义了,回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还要我巴巴儿跑来这儿找你。” 唐小鱼怒吼一声:“李放,有话说话,你动手动脚得干嘛,你不知道自己劲儿有多大?!” 这一声吼,把屋里的众人都惊了一个哆嗦。 原本还在不满荣王长孙举止孟浪的韩家人,这一刻都觉得面皮发烧,她们家的小鱼居然对李放这样大吼大叫,完全没将人家放在眼里啊。 不觉又开始担心起小鱼会不会得罪了这个名满京城的小霸王,被荣王府找了麻烦。 身为韩家主母的常氏,立刻起身过来要为小鱼解围,随知那小霸王居然将手在脑后挠了挠,发出了与他的气质样貌完全不搭调的“嘿嘿”傻笑,再接着说了三个字,把常氏吓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上。 “对不起。” 乖乖,我的亲乖乖,听着没? 京里从来都是横着走,连在宫里头都无法无天除了皇帝没人敢管的小霸王李放,他他他他居然说了“对不起!” 除了陈氏还算淡定,一屋子女人都惊惶起来,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这还差不多。”唐小鱼对李放笑了起来,“两年都没见,你长高了好多啊,都比我高出这么一大截子了。” 李放胸脯向上拔了拔,脸上露出几分得色:“那是自然!爷都能拉开三石强弓了。” 小鱼是不知道三石弓有多强,不过李放既然这样自得地炫耀,那肯定是挺了不起的。唐小鱼立刻竖起拇指,毫不吝啬地夸他:“了不起,真了不起。” 李放自从进了韩府就一直端着绷着的脸立刻绽开了大大的笑容。 “皇上也这样夸我来着。啊,唐小鱼,这么长不见,你也长高了一点嘛,还变漂亮了。”李放说。 常氏站在两个半大孩子后身后,脸上的表情极为丰富。这两个家伙,还有没有点眼力界,还有没有点常识?居然就这样一个站在门外,一个堵在门口,旁若无人地闲聊,相互吹捧起来。 “咳咳,小鱼,别让李公子在门口吹风,快些请他进来喝茶。” 外祖母,您老也真会睁眼说瞎话,明明在门口吹风的是我啊!小鱼看着李放一挑眉,小砸,你还不快点让开?! 李放将身侧了侧,给小鱼留了条道:“哎哎,我说你也真是的,要不是康成回来,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进京来了。来之前怎么也不写封信给我,我好出城去接你啊,你都不拿我当朋友。” “我拿你当朋友才不对你说,要你出城接我可不是太见外了?”唐小鱼要坐到常氏身边儿去,李放却指着自己旁边的座儿说:“坐这儿坐这儿,咱俩好唠嗑儿。” 常氏和许氏已经不知道要拿什么表情对着他们好了。 自打小鱼进屋,这李放就像被什么附了体,那神情态度转了一百八十个弯儿,言谈举行间仿佛小鱼不是韩家的小千金,而是跟他一道长大的好哥儿们一样,说话全无顾忌。 不过在她们面前也这样放松地交谈,可见陈氏也没说错,这俩都还没开窍,当着儿时的玩伴呢。 “你来的正好,前些日子我尝到一种紫玉葡萄,味儿可甜,说不定是你去年来信想我帮你找的那种。我已叫人弄了秧子,还把会种这种葡萄的农人给找了几个来。就在京郊我的庄子里种下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去看看?” 唐小鱼一听,眼睛都亮了。 “真的很甜吗?” “甜! 是西凉送来的新种。指肚大小,又坚实又甘甜,皮薄核小。”李放眼睛亮亮的,“听说西凉最好的葡萄酒琥珀光就是拿这种葡萄酿出来的。那酒可难得了,而且我祖 父说,这酒难运,路上照看不好酒味儿就变了,我就小时候跟着祖父喝过两回,啧啧啧,那味儿真绝了……你能给酿出来不?” 唐小鱼这回不止眼睛发亮,浑身都放光了:“有好葡萄当然能酿出来。葡萄酒长途运输的话容易犯酸发涩,而且就算好好儿运过来,也不能直接喝,得兑了新酒,那味儿自然不如原地酿的好。” “对对对,”李放拍手笑道,“我祖父就是这么讲的,唐小鱼你果然懂酒,定能酿出地道的琥珀光来。你要是能酿出来,我那庄子上的葡萄架子葡萄秧子全都归你,庄子也给你,只要你能供荣王府足量的葡萄酒来。” 哇噢!荣亲王府的庄子,那铁定小不了! 这可是大买卖! 小鱼立刻热切地握住了李放的手:“李放,你说真的啊,我若酿出酒来你就把那庄子送我?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可要算话,谁赖皮谁是小狗!” 常氏连咳了几声,小鱼都没撒手。 李放可是她财神爷,平日能撒,今天那绝对不能撒手啊! 还是许氏看不下去了,直接走过去,把小鱼的手拉开,嗔道:“小鱼你是怎么回事,这么大姑娘了,怎么还毛手毛脚没个章程!” 小鱼嘿嘿乐了几声,赶紧坐正了,把两手放在膝盖上,老老实实的,不过那眉梢眼角都带着笑,让人觉得如沐春风那般舒服。 李放就喜欢看她这样从里往外乐的样子,仿佛每根头发丝儿都带着笑,跟府里那些笑起来连每一分弧度,每个角度都算计得好好的女人们完全不一样。 就像唐小鱼这样,嘻笑怒骂全然由心的样子才叫人心里头敞亮,不用想,不用猜,想说什么就直接说,不乐意听什么就闭上嘴。 李放突然觉得这屋子里人好多,他想拉着小鱼到外头站着去,这两年里,他攒了一肚子话想对这丫头说,可是见了面,却又不知道要从何开始说起。 心里突然就怀念起当年在唐家农庄里住的那些日子。 那儿的天是那么的蓝,云是那样的高,风中永远带着草木的清香,每天跟唐小鱼在田里乱晃,有事没事就斗个嘴,赖在厨房里看唐小鱼忙碌,他在一旁不是挑三捡四,就是指手划脚。 没有前呼后拥的家奴,没有曲意奉迎的婢女,没有需要他收敛脾性,端着架子应付的那些大人们。 大约是他从懂事到现在,最逍遥自在的时光了吧。 他心里想着,干脆让唐小鱼以后就搬到京城来住好了。她喜欢种田,他名下在京郊的几个庄子就随她挑,她看中哪个自己送了她便是。 以后想见面就可以见着,想吃她做的饭食就可以吃到,吃一辈子也不会腻味…… 突然起了这个念头时,李放被自己吓了一跳。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破茧而出,渐渐将潮湿的背翼展了开来。 他的心思正飘在某个不知名之处,突然就听着外头有婆子进来通禀。 “府门外头有个姑娘来找孙小姐,说是孙小姐的结拜姐妹,想进府里给姑奶奶磕头,给老祖宗磕头。” 结拜姐妹? 唐小鱼怔了一下,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常思。 常宁听了立刻从椅子上蹦起来:“是我姐姐来了吗?她在哪儿?快请她进来啊!” 陈氏一拉她,低声喝道:“别乱说话,老祖宗和贵客都还在。” 常宁还叨叨:“可那肯定是我姐啊,我们都快两年没见着她了吧,上回她来信还是一年多前的事,也不知道现在她过得如何了……” 常氏双眉微蹙,她还在头疼着荣王长孙,怎么这会又冒出个不知来历的姑娘了? 陈氏忙跟她将常思的来历说了一回,只是因李放人还在,她不便说出常思的心思,便含混地说了一声常思要来京里历练便不再说什么。 常氏那是什么人,只是将陈氏前后的话一串,再加上常宁刚刚的言语,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她问陈氏:“那常思是什么时候走的?” 陈氏回了个日子。 常氏点了点头,那目光扫了一眼李放立刻又收了回来,低声说:“那么也就是李公子回京城之后不久了?” 陈氏见常氏已经明白了,也不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常氏心里冷笑了一声,这女子单身来闯京城,又一直不写信回去。她若是在王府附近租了屋子,想必这一双眼睛都盯着王府的动静呢。 这是看李放来韩府,知道小鱼来了,要借这个干妹妹做筏,好在韩府再见了李放,或是想法子进王府吧。 她平生最见不得这种小心思的女人。 小鱼是个重情义的,只看她是怎么对待常宁的便能看得出来,若不是常思伤了她的心,小鱼怎么可能半点不提这个人的存在?一年多未通音信,她也不派人过来看看问问。 常氏手里拈了串小叶紫檀的八字真言佛珠,低眉敛目:“让她在外头候着,我这儿还有贵客,现在不方便见她。” “可是,我姐……” “你 坐下。”常氏对常宁说,常宁虽然性情跳脱,但对韩夫人还是有几分畏惧的,听着常氏这声儿里有几分不高兴,她立刻像个鹌鹑一样缩着了,“她既知道你们在这 儿,便不会离开。不过多等些时辰,外头有吃有喝有避风的地方,你还怕我们韩府委屈了不成?若不放心,你就跟她一道儿在外头角门门房里头候着好了。” 常宁只是单纯,并不单蠢,常氏这话就是气话,她才不会这么傻顺着她话头去门房里吃风。 虽然心里急得很,但也只能忍着坐回去了。 唐小鱼听说来的是常思,一双眼睛就不住往李放脸上瞄,见他眉毛皱了又皱,嘴撇了再撇,看那样子是极不耐烦的,就知道这常思一定是见过李放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说的,居然让李放给记着她的。 虽然看李放这样子,记着也不是记什么好事。 唐小鱼觉得可乐,装将喝茶,抬起茶杯遮住了上翘的嘴唇。 常氏此时又将来传话的婆子一顿训斥,大意就是明明主子这儿有贵客,不可能再见旁的客人,你们这些没眼色的下人怎么还是不管不顾地进来打扰?以后再这样不分场合不知进退不懂眼色的,打板子罚钱也不用在鹿鸣馆做事了。 说得那婆子脸一阵儿红一阵儿青一阵儿白的,臊得不敢说话,灰溜溜出去了。 正巧,这才出去,便迎面撞上了方氏和周绮。 刚刚才被老夫人骂过,这时候再转回去帮方氏和周绮通传,她立刻就能吃上竹笋炒肉片了。 这方氏虽说是老夫人亲姨侄女儿,可是到底多少年没有往来,更何况守着院门口的这些个王府护卫,明摆着就是不想放人进去的意思。 她一个小小的看门婆子,哪里能违了上头主子和贵客的意思。 那婆子只拉了张笑脸,不迭声地道歉,脚下偏就是不肯挪窝儿。 ☆、第87章 白花 方氏这回可真是下不来台了。 这儿到底不是在贵阳府的周家,内宅里所有的事都是由她来定。 若是在自己家里,这样面上虽陪着笑,但皮里阳秋不将她放在眼里的婆子她一早便要打得皮开肉绽发卖出去。 问题是,人家是韩家的家奴,她再怎么气也不能越过韩家掌门的主母去教训一个不长眼的下贱婆子。 要走吗? 可都这会了,面皮也被人下过了,这样离开又有些不甘。 正这儿纠结着,忽然见里头鹿鸣馆方向出来一队人。 当先的她识得,是韩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苍术和半夏两个,看样子是在引路。在她们身后,是位气宇轩昂的少年。 少年身材高大,四肢修长,身穿着件玄青色织锦斜襟镶牙边的窄袖长袍,腰间围着细皮革带,上头镶着五块用黄金吞兽衔着的羊脂美玉,袍子上以金丝暗绣云中飞鹤纹,随着少年的行动在阳光下闪动着点点金芒。 因为年少,他还没有戴冠,只是将一头微卷的黑发束在头顶,拿只玉环束着,更衬得他眉目俊朗,唇朱齿白。 方氏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不知是不是今儿头顶的太阳太炽烈了,见着这样神仙一样的贵气少年郎,她就觉得有些膝盖发软,直接想矮身下跪。 那几个拦着她们的护卫们此时倒撇下了她们,上前给那少年行礼。 “公子。” 李放微微点点头,挥手对他们说:“安排一下,咱们即刻回府。” “是!”那几个护卫抱拳行礼,极为恭敬地后退几步,这才回身向外头疾走。 苍术此时已瞧见了木头一样站在路上的方氏母女,忙上前扶了一把,低低的声音说:“您怎么上这儿来了?这是外院,女眷不大好过来。您带着表小姐快些回,夫人待送了客自然就回去了。” 周绮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李放这样相貌气质如此出众的人,只觉得一颗心跳得飞快,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她有些害羞,又有些期待,被苍术和半夏拉到路边时,还怔怔地看着李放的身形。 只是人家李放别说打个招呼了,连正眼也没瞧她一眼,就这样负着手,目不斜视地打她身前过去了。 周绮一张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心里又添了几分不甘。 还是方氏年纪大些,反应的快,见着女儿这般神情,暗道了声不好,忙扯了她的袖子,将她唤醒过神来。 果然就见后头还缀着一大拨子人。 许氏扶着常氏就走在李放的身后,再之后是陈氏和唐小鱼,再后头就是常宁和一帮子丫鬟。 常氏见着方氏和周绮了,再看着那两人一脸红晕,目光闪躲,心里来了气,经过方氏的时候冷哼了一声,低低的声音骂了一句:“没出息。” 许氏扶着婆婆,自然听得真真儿的,只是这时候自己也不便说什么,只能装聋作哑,对着方氏笑着点了点头,便扶着婆婆过去了。 方氏被自己亲姨妈这句骂气了个倒仰。 这位什么都还没问呢就说她没出息,好似她巴巴儿上来就是为找这句骂一样。 方氏咬着下唇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就连陈氏跟她打招呼她也没在意,只拉着周绮的手,扯着已经生了退意的女儿执着地跟在了陈氏的身后。 完全不管前头人理不理她们。 再往前就要到外院的书房了,过了书房再经一个待客留茶的正厅便是韩府正门。李放停了脚步,回头给韩夫人行了一礼,笑着说:“各位不必这样客气,我自己出去就行了。” 常氏一脸遗憾:“公子怎么不再坐一会,拙夫和长子一会便能从衙上赶回来了。” 李放连忙摇手:“这可不敢,韩公和韩编修都是有公事在身的,小子不过一时兴起过来看看,不能为了小子耽搁朝事,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他顿了顿,面色微窘道,“以后不会这样莽撞了,先递贴子进来。” 这还是小鱼刚刚埋怨他的,都这么大人了,行事怎么还像个小孩子,到人家家里作客,也不提前支应一声,说上门就上门,太没礼貌了。 李放还是很敬重韩纶的,他只是听说小鱼来了,心里头一时高兴,把基本礼数给忘了。 这回上门太突然,自己也没带些伴手的礼物,李放也有些不大好意思。再听说常思找到韩家来,他心里烦躁,也就坐不住了,这才急急地告辞回去。 “对了,我前头听我娘说,过些日子秋菊要开了,府里头今年新换了花匠,一圃菊花养得极好。我娘下个月可能会办个赏菊宴之类的,邀些人去府里赏花吃螃蟹。到时候我去讨两张贴子,韩夫人您带着小鱼过府来玩!” 常氏立刻应了:“荣幸之至。” 李放又招手叫小鱼过去,两个人蛐蛐喁喁又不知说了什么,小鱼眉毛眼睛都笑出花儿来了,李放看着也是一脸笑意。小鱼就对他摇了摇手说声:“那我就不送你了,你记得早点把东西送过来啊!” 李放笑着对她也摇了摇手:“放心吧,你的事我何时耽误过的?回头我就让人给你寻铺子去。” 又再给常氏许氏等人见了礼,他才带着人疾马流星一般离开了韩府。 方氏看着李放与唐小鱼那般的亲密,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她对那两人私底下说的话好奇万分,心里头百爪挠心一样,可又不好直接去问。 倒是周绮看着唐小鱼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 一个乡下泥腿子的丫头,堂堂荣王府的长孙,怎么跟她这般熟稔亲密?对她却是视而不见! 周绮打小被人当仙女一样供着奉承着,不管在哪儿,样样事都能拔个头筹,这回进京,被唐小鱼压得死死的,直叫她心底犯酸泡,沤得人浑身直冒酸气儿。 小鱼压根没管方氏母女想什么,因着李放带来的消息,她心情好得要命,拉着常宁就要回去。 “我们把这些天想的点心方子试着再做做,攒几个盒子让人给他送去尝尝鲜,他那吃货,一准高兴。” 常宁一心还想着那个在角门门房那儿蹲着的姐姐,反过拉着小鱼说:“不急这会,先陪我去看我姐姐去!” 方氏正想上前问问小鱼的情况,却被常氏狠狠瞪了一眼,指着她和周绮说:“你们俩,跟我回去!” 那声音听着十分不豫,就连没心没肺的常宁都听出来常氏这是生气了,吓得小脸一白,缩到了小鱼的身后去。 常氏也不要许氏扶着了,板着张脸,气咻咻过了二门回正院。 许氏知道婆婆要训外甥女,自然不会这么没眼色地跟上去凑热闹,忙拉了陈氏,说是昨儿让人找了些京里流行的花样子,要拿给她瞧,便将陈氏拉到她那院子里去了。 唐小鱼见没人理她们了,就跟着常宁拎着裙子悄悄儿退到一旁,撒丫子奔向西角门。 二人跑到角门门房那儿,果然见到了两年没见的常思。 常思今年已经十六了,身段已经长开,眉目间也褪尽了清稚之气,越发娇艳。她穿了一件芙蓉色的绣清莲交领对襟薄衫,下头系了条丁香色刻丝葫芦纹的长裙,发髻上插了两根素银簪子,耳朵上只戴了一对紫金丁香,看着朴素又清雅,却绝对不会与大户人家的丫鬟混淆起来。 唐小鱼暗暗点头,常思这两年颇花心思费功夫,光瞧她这身装扮,就知道人家水平上长了不少。 雅致却不花俏,素净却又娇俏。 比以前在乡下那会,可会打扮多了。 常思远远儿见人过来,立刻站起身,向外迎了几步。 “姐姐!”常宁就像个出膛小炮弹一样,撞进了常思的怀里,本就纤细瘦弱的常思被她撞得连退了几步,险些倒在地上。 “你这狠心的,这么久也不说来封信,可把我急死了,想坏了。”常宁从怀里摸了帕子直抹眼泪。 常思眼圈红了红,不过也没落泪,先是给唐小鱼行了一礼,语气柔和:“许久没见小鱼妹妹了,不知道干娘身子可还好,妹妹身子还好?” 唐小鱼笑着摇头:“我们都好,只有阿宁不大好,总说你把她给忘了,不要她了。” 常思低了头,片刻之后抬起来笑了笑:“怎么可能呢,我到哪儿也不能忘了她忘了你们。” 门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小鱼带着常思常宁,回了她住的荇翠馆。 进了门,小鱼叫来碧桃,请她去沏壶好茶上来。 这见了常思,碧桃脸色可不大好,摔了帘子就出去了。 常思也没理会,坐下来之后垂首敛目,一举一动都十分规矩。 小鱼好奇地问她:“你现在看着跟以前不大一样了。常思姐,你这两年都在做什么呢?” 常思依旧是那低低柔柔的声音:“我在绣坊找了个活打发时间,又找了个嬷嬷,学了两年的规矩。” 唐小鱼嘴角一抽抽。 常思可真是下足了本钱啊! “嬷嬷?什么嬷嬷?你在学什么规矩啊?”常宁不过开始哭了一鼻子,她本就是个心肠宽大的,哭过之后就高兴起来,对自己姐姐在外头的这两年充满了好奇。 “也没什么。”常思扶了扶鬓角,笑着说,“就是请了个原来侯府里头荣养回家的老嬷嬷,教我大家小姐平素是怎么行走说话的。” 常宁不解地问她:“你学这做什么?咱们又不是侯府里头的千金小姐。” “虽然我们不是侯府的小姐,”常思耐心地跟妹妹解说,“但谁知道咱们将来会不会进那些贵家门庭。学了规矩总比不知规矩要好。” 碧桃端了茶进来,每人面前放了一盏,然后就拿着茶盘站在小鱼身后,一点要出去的意思都没有。 常思想跟小鱼说的话,不想让别人听着,就拿眼示意碧桃。 碧桃连眼神都不瞥她一下,常思这有心问无心,自然得不到想要的回应。 常思只得开口说:“我与小鱼有话要说,碧桃你先出去一下。” 碧桃冷笑一声道:“我家小姐都没说让我出去,您说的什么话,你又不是我的小姐。” 以前在庄子上时,她们几个小姐妹玩得最是好。碧桃与她年纪相仿,平素里有些私密话不好对年幼妹妹说的,常思都会与碧桃说。原是约好了要做生生世世好姐妹的,却没想到两年没见,碧桃变成了个刺儿头,完全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我我……”常思一时卡壳,脸涨得通红,眼里晶莹,看着马上就要落泪了。 碧桃继续冷笑:“又做戏,谁不会哭,我也能哭呢。”说着,毫不留情往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疼得泪珠子果然就噼哩啪啦往下掉。 唐小鱼又好气又好笑,对碧桃说:“你不想出去就不出去,干嘛掐自己,痛也是你自己受着。” 听唐小鱼发了话,碧桃收了泪,嘻嘻笑了两声,自顾自去拖了张椅子,靠着小鱼的身后坐了。 “好了。”唐小鱼拍了两巴掌做开场热身,“这屋里也没外人,你有什么话就直接对我说了吧。” 常思憋了半天,突然站起身来,跪在唐小鱼的面前。 常宁被她姐吓了一跳,两年没见了,这一见就给小鱼跪,她姐这是想干嘛呢? “小鱼,我不求你什么,让我回来吧。” 唐小鱼对她这举动一点意外也没有,从她找上韩府门那一刻,小鱼心里已经猜到她想做什么了。 “回来就回来啊,你跪什么?”常宁糊涂了,跑上去要拉姐姐起来,谁知道常思的双膝像是钉在地上,怎么拖都不肯起来。 “阿宁你坐回去。”小鱼指了指空椅子,“要不然你就先出去留我跟你姐单独说。” 常宁立刻蹦回椅子上坐好了。 “你想回来了?” “是,还请小鱼妹妹成全。” “回来是可以,但成全我做不到。”小鱼说。 常宁完全糊涂了,姐姐想回来,一家人一起过日子是多好的事啊,小鱼姐明明答应了她回来,为什么又说成全做不到? “小鱼妹妹……”常思跪在地上,眼泪已经流出来了,端地是楚楚可怜。 “别 哭给我看。”唐小鱼晃着两条腿,“当初你离开江陵要进京,我话都是跟你说明白的。如果你死心了,彻底放弃了,随时可以回来,我跟我娘帮你找本份老实,真心 待你的人家,让你体体面面嫁出去。可如果你压根就没死心,没死心你还回来做什么?还要我成全你,要我怎么成全?把你打个包扎个缎带送到荣王府去?常思,你 想什么呢?” 小鱼说话这样不客气,不止常思傻了,常宁也傻眼了。 什么打包扎缎带?什么荣王府?为什么她们说话自己听不懂了呢? “小鱼妹妹,我不是那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小鱼冷笑了一声,“别说什么你没那心思了。没心思就不会特意挑李放上门的时候跑来找我。” 常思垂下头。 “你敢说这两年你没想法子见过他?成功了吗?对他说了吗?他应了吗?”唐小鱼看着她,“你若能成功,他若应了你,今儿就根本就不会上门来找我。” 常思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请嬷嬷教规矩花了不少钱吧,收买王府的门子和内宅出来采买的婆子打听消息也花了不少钱吧。你这一身的行头也花了不少银子吧。常思姐,你走的时候我给你那些银子是不是都花干净了?” 常思咬住了下唇。 “你越得不到,越不甘心,越想得到。”唐小鱼叹了一口气,这就跟赌瘾一样,陷进去就难拔了,“你叫我成全你,可是谁又来成全我?李放是我朋友,你也是我朋友,我不能做那样的事,做了,我两个朋友就都没了。” “不会、不会!”常思给小鱼磕头,“公子听您的,您只要一句话,他一定能收了我,求您了,如果不是没办法,我也不能厚着脸来找您成全。只要您让我近身伺候他,我一辈子念您的恩。” 小鱼泼口骂了一声娘,黑着脸站起来:“你真是鬼迷了心窍,想一条道跑到黑了。” 常思不住口地求,指天发誓绝不会对不起小鱼。常宁这回是真听清楚了,那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去。 她还是头一回知道姐姐居然动了这个心思,好好的日子不过上赶着要去给李放当小妾。 她就不明白了,在乡下活得那样滋润自在,姐姐怎么想不通了非要去规矩大得能压死人的王府给人当小老婆。 在她心里,李放是个跟她有共同语言的好兄弟,而且在碧桃的耳濡目染之下,她也不自觉地将李放和小鱼两个放在一处儿。今天见着李放,再看李放和小鱼在一起的样子,更是觉得他们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姐姐一来,就要小鱼把她送给李放当侍妾,在常宁还算幼小的心里,这就跟姐姐插了一脚,意图破坏小鱼和李放未来幸福一样了。 疼爱自己姐姐,一转脸成了另一个姐姐的第三者,常宁她完全接受不来。 她指着姐姐“你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跺了跺脚跑了出去。 “碧桃,去我那藏钱的匣子里再取二百两银票出来。”在一片哭声中,小鱼毫无所动,对碧桃说,“拿了给常思姐,再叫个咱们的护卫送她回家。” “小鱼!”常思也不哭了,也不跪了,站起身看着她,“你当真这么狠心,一点不念咱们以前的情份了?” 小 鱼嘴角一弯:“你何时念过咱们以前的情份?若是有丝毫念着,这两年能一封信都不寄回来?”小鱼捻着手指头,“得了,我又不是常宁那样不知世情的小孩子,你 心里想什么我清楚的很。我心肠软,但还不至于软到是非不分,人事不清。前后我给过你四百两,便是普通庄户人家也能过二三十年富余日子了。说老实话,你又不 是救过我性命,不过是打小一处玩着的交情,我扪心自问,我这几年对你已经没有任何亏欠了。” 常思万万没想到唐小鱼会说出这样无情的话来,手抚着胸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我不会拦着你跟常宁交往,不过我警告你,她是你在世上唯一至亲的妹妹,如果你利用她,亏欠她,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唐小鱼坐回去,二郎腿一跷:“行了,你走吧,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第88章 葡萄 常思当然没这么好打发,她苦心孤诣熬了这么久,不可能就被二百两银票给打发了。 若那样,她这两年的辛苦算得什么?她这样熬心费力还有什么意义? 常思手里攥着那两张轻飘飘的纸,心里头火烧火燎一样。唐小鱼方才的话她都听进去了,她也不是傻子,她当然知道李放心里没有她。 可她怎么能甘心? 怎么能甘心两年的心血付诸东流,怎么能甘心明明有一线机会却要放过?怎么能甘心一辈子只当个农妇,默默无闻在田间地头讨生活? 哪怕将来撞个头破血流,也是她自己找的路。 常思回头看向小鱼的屋子,心中不无苦涩地想着,已经踏上了这条路,便是想回头也已不能回头了。 碧桃回了屋,见小鱼神情恹恹地坐在榻上,下巴抵在膝盖上正怔怔地看着窗棂外高大的桐树。 “她走了?”小鱼听着碧桃的声音,却没有回头。 “没呢,哪那样容易走。”碧桃冷笑了一声,“说是去给太太磕头了,不定在太太面前说什么,怎么哭求呢。太太可别一时心软便应了她。” “你放心吧,我娘心里清楚得很,她现在比我心肠都要硬。”唐小鱼回过身来,对着碧桃笑了笑。 “行了姑娘,您不想笑就别笑了。”碧桃走到她身旁坐下,“您这笑啊,跟哭也没两样了。” “有那么难看?”唐小鱼诧异地摸了摸脸,然后叹了一口气,“原先常思姐也不是这样的。我们以前过得多开心啊,要不是李放来,她现在应该还开开心心跟我们在一起呢吧。” 碧桃翻了个白眼:“姑娘您就别替她找借口了,她自己是那样的人,跟李公子来不来有什么关系?她既有那样攀龙附凤的心,将来随便来个张公子,王公子,刘公子的,只要家里头有钱有势,还不是照样费心拔力地要去给人当小老婆?当然,若换个旁人家,指不定她就能如愿了。” 小鱼笑了起来:“对对对,碧桃比我通透,是我钻了牛角尖了。我就是有点感慨,不明白你们这些姑娘的想法。你说我帮她找个本份人家,男人对她一心一意,生活也能富足康泰,为什么她还不满意呢?” “您说她就说好,别扯上旁人。”碧桃立刻摇手,“我可没那样想法,到大户人家给人当小老婆,我爹娘可丢不起那脸。高门大户怎么了,再富贵那也是给人做小,哪有找个老实本份的人,实心实意过日子强。” 小鱼扒住了碧桃的胳膊,瞅着她的脸直乐。 “嘿嘿,我的碧桃姐也到要说亲的年纪了,说说看,你心里可有中意的?我帮你说合说合?” 碧桃一下子红了脸,把小鱼推开就跑。 “姑娘您又拿我打趣,我去外头找阿宁去!” 小鱼伸了个懒腰,抻了抻胳膊,溜溜哒哒去厨房打算给李放做些点心送去。 忙了一下午出来,难得在厨房里头看不到贪吃的常宁,等回了屋里,见陈氏已经坐在窗边绣花等着她了。 “哎哟我的亲娘,天光都暗了,您还绣,不要眼睛啦。”小鱼进屋见了陈氏,立刻上前将她手里的绣棚子抢了扔到一边去,“您要是闲着没事,在园子里溜弯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是好的,别总坐着,对身子不好。” “天凉了,我想给你外祖母再做个手捂子。”陈氏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那啥,”小鱼左右瞧了瞧,“常思走了?” “嗯,打发她走了。”陈氏的笑容淡了下来,“临走前又去跟常宁说了好一会话。我对门房上说过了,以后她再来,不用通报咱们,若是想见常宁,就让常宁到门房去见,不许她进来了。” 小鱼挠了挠脸,就知道她娘会这么做。 “她就没在您面前骂我无情无义什么的?” 陈氏再次笑了起来:“她又不傻,知道我拿你当眼珠子疼着呢,别说这事跟你没关系,即便是你真无情无义了,她也不能在我面前说半点你的不是。” “那是,谁叫我娘疼我呢。”小鱼嘻皮笑脸地扒着陈氏,在她脸上“啵”了一大口。 “她不过是一味地求我帮她进王府,这事我哪里能应。”陈氏说,“别说我没那本事,就算有本事也不能做此等送良家子为奴的事。只能回她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就是,让她走她的阳关道去吧。”小鱼点头,“就可惜了阿宁,小丫头该伤心了。” “阿宁人是憨些,心里头明白得很,她知道谁对她真心实意的好。”陈氏劝她,“她现下也不小了,有些事不是外人说两句就能左右的。这人与人之间便是求一个缘字,有缘则合,无缘则散,她若跟咱们有缘,自然分不开。若是缘份到了,强留也没用处,还平白伤了人心。” 小鱼说:“您放心吧,阿宁跟她姐不一样,你别看她平时没心没肺咋咋呼呼的,心里头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可清楚着呢。” 不然不白瞎了这几年她天天给常宁洗脑子了? 陈氏拍了拍她的手:“去换身衣裳,一会去你外祖母那儿用晚膳。” 唐小鱼应了声,跑进里间去找衣裳了。 因着李放走得早,韩府里又去人给韩家父子送过信,所以他们也是正常时辰下的衙,并没有提前回来。 晚上这顿比较丰盛,一家子团团坐着,依旧是男人们外间一桌,女人们里间一桌。 唐小鱼左右看看,然后低声问许氏:“舅母,怎么没瞧见表姨和表姐她们?” 许氏拿眼角余光扫了眼常氏的面色,脸上微微一笑说:“怕是身子不舒服,在自己院子里吃了吧。” 哦! 唐小鱼看着常氏那张拉得老长的不悦的脸,明白了。 这是被老太太骂过一场,没脸过来跟大家照面了吧。 她嘿嘿笑了两声,被许氏在下头掐了一把。 “你也撑着点儿,就算高兴也别露出来。”许氏跟她咬耳朵,“老太太不开心呢,别让她看到。” 小鱼吐了吐舌头,乖乖低头吃饭。 就听着外头韩汶在叫:“小鱼姐姐,你什么时候再弄蜀香鸡给我吃啊!” 小鱼脖子一抻,回叫道:“那东西燥性,偶尔吃吃就算了,天天吃小心你脸上爆痘!” 其实韩汶才十二岁,离着长青春痘的时期还远着呢,不过京城秋燥厉害,辣子吃多了对肠胃不好,所以小鱼这两天就是不给他吃辣。 韩汶抓耳挠腮地馋着,被他老爹一瞪眼:“君子岂可贪口腹之欲。闭嘴,吃饭。” 小小少年立刻埋头吃饭,再不敢吭一声。 韩家饮食简单,素菜多,荤菜少,小鱼想着,韩家兄弟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天天吃这清汤寡水的还要每天读书,营养得跟得上才成,于是又冲外头叫了一声:“明天我弄点藕夹子给你吃吧。” 常氏一敲桌子:“小鱼,食不言。” 小鱼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头,这俏皮样子倒叫常氏心里的憋闷散了不少,紧绷着的脸也露了点笑模样出来。 “明儿叫厨房去买些好藕来。”常氏对大儿媳妇说,“银子我这儿出。” 莲 藕在京城里头还算是比较金贵的,这儿不像在江陵,因着有小鱼在,浅塘泥藕已经推广开来,产量比江南出的还多。韩纶为官清廉,韩文诰又是个书呆子,一家人靠 着爷俩儿的俸禄过日子,颇有点儿手紧。不过好在常氏和许氏都是出自大族,嫁过来的陪嫁不少,每年的出息也很可观,韩家生活又不像旁人那样穷奢极欲的,所以 好吃好喝没半点问题。 常氏要拿私房银子出来给孙子添菜,许氏当然不肯,笑着说:“瞧您说的,出也该是媳妇来出。您手里那点钱,快攒好了,将来留着娶孙媳妇吧。” 外间韩汶有些诧异,侧脸问哥哥:“家里不是有一池子荷花吗?挖两颗藕出来就好,为什么还要出去买?” 韩渭慢条斯理地吃着饭:“那藕不好吃,不如外头买的好。” “我觉着还行啊。” “你吃过?” “上个月我叫人偷偷摸了一根小的出来,嚼起来怪脆生的,嘿嘿。” 韩汶刚说完,就被哥哥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一抬头,正见着韩文诰对他怒目而视,吓得一哆嗦,又埋头吃饭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厨房采买的婆子领了银子前脚刚出门去买莲藕,后脚荣王府的马车就到了。 是来送礼的。 李放派人给常氏送了一只上好的田黄石刻的麻姑献寿,给许氏送了一扎上好的玉溪春花细笺,给陈氏送了两匹上好的素面玄光厚缎,给常宁送了一筐又大又红的苹果,还有一只小金碗。 阿宁啃着苹果端着金碗好奇地问小鱼:“怎么没你的份儿?” 小鱼指着面前三筐拿油纸盖着的竹篓说:“这不就是?” 油纸移开,下头是堆成尖的紫黑紫黑的葡萄。 上头结了一层细细的白霜粉,也不知道是怎么储存的,大老远地运过来,居然还这么新鲜。 “这就是李放说的什么西凉葡萄?”常宁把啃了一半的苹果放下,两眼放光看着那三篓葡萄,“他说很甜很甜很甜!” 小鱼卷起了袖子,笑着说:“再甜也没你份儿。这是李放送了来让我试着酿酒的。他可是把荣王府的份例一点不剩全拿出来了,每颗都金贵着呢。” “一颗,就一颗啊!”常宁心有不甘地摇着小鱼的袖子。 “半颗都没。”小鱼掐了一把常宁圆嘟嘟的脸,“笼共就这么一点,给你吃了,我拿什么交差?” 话虽这样说,但小鱼还是掐了两颗葡萄下来,跟常宁两个一人一颗给咂巴了。 这葡萄肉质紧实,皮薄汁多,味儿甘香清甜,拿来做葡萄酒还真是上品。 常宁只吃了一颗哪里够,眼巴巴瞧着那几篓葡萄直咽口水。 小鱼笑着将她推开:“快去帮我找干净瓷盆子,这酒要是能酿出来,以后我们有的是葡萄可以吃了!” 常宁抹了一把嘴,笑嘻嘻地跑开了。 碧桃洗干净手,坐在小马扎上一颗颗将葡萄剪下来放在篮子里,看着常宁的背影说:“姑娘,您就不怕她被常思给拐歪了?” 常思那天在常宁面前哭了很久,碧桃被小鱼臊走了之后本是要去找常宁的,结果正巧碰着常思拉着常宁在诉苦。这丫头也是个蔫儿坏的,楞是一声没吭,躲在墙角听了半晌。 回头把常思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一字不落全学给陈氏和小鱼听了。 无非就是诉说当年是如何艰难,爹娘不在了,她背着只会哭只会喊饿的常思如何在人前挣扎求生,被清心观的道姑捡回去之后她们又是如何相依为命,要常宁不要忘了她这个姐姐。 再就是说她来京城之后的不易,说她之所以这样努力不过是为了姐妹俩将来有更好的生活,不再被人看低作践。 常宁一声没吭,只此时说了一句:“我们在庄子上有吃有喝,过得如小姐一般,从没被人看低过。倒是姐姐自己进了京,非要去让别人看低,送上门让人作践。” 常思哭得更凶了,骂她没有良心。 倒是没有再说别的话,只是一味让她在小鱼面前说情,或是日后有机会见到李放时为她说几句好话。 常宁最后也哭了,拿了自己这几年攒的几十两体已银子给她,说:“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我自然不能不管你。只是你这样做,将来在地下见了爹娘,爹娘问起你为何要去给人做了小老婆,你莫不是只能回他们一句是贪慕富贵吗?” 常思忙分辩说自己并非是贪着富贵,只是实在是真心喜欢李放。 常宁不肯再听,把装碎银子的盒子塞给她就哭着跑开了。 陈氏听到碧桃这样详尽地说了,一颗心这才完全放下来。 碧桃就跟小鱼感叹:“同样是一个爹娘生出来的女儿,为什么常思就跟她妹妹差这么多呢?” 小鱼沉默了一会说:“追求不一样吧。” 不过打这之后,小鱼就极少再听见常宁念叨常思了。 ☆、第89章 酿酒 酿酒家家都会,粮食酿的米酒,烧酒,还有水果酿出的各种果酒,因为朝廷并没有禁酒令,酒也不是专管专卖的,所以市场上到处有卖。 目前还没有人想过要用蒸馏的手段提高酒的度数,所以各种酒的酒味都偏淡一些,不是那种牛饮或是体质特殊的人,想喝醉其实也蛮难的。 葡萄在大齐境内生长的不少,拿来做水果吃的多,酿酒的不多。 因为按着一般制酒的方子制出来的葡萄酒又酸又涩,根本无法入喉。 小鱼做葡萄酒可是有秘方的。 这秘方搁在现代,只要能上个网,随便哪里都搜得到,唐小鱼念大学那时候,每年放暑假的时候都会买几十斤葡萄在家里酿点,当然,因为她也不爱喝酒味儿大的,一般就是简单发酵,度数低得就当是葡萄汁喝了。 这秘方她暂时还不想泄露出去,她还指着这法子骗,不对,是赚回来一个庄子呢! 唐小鱼一想到李放说的种满了葡萄苗,搭满葡萄架的京郊农庄,那小心脏就扑腾扑腾跳得厉害。 小鱼和碧桃两个,认真地把每颗葡萄都检查了一遍,有烂的,瘪的都弃之不用,然后拿清水略洗了两遍。 碧桃手巧心细,小鱼特地叮嘱她不要不洗得太细,只要将葡萄皮上的浮灰冲掉就行,那一层白霜是很好的营养物,还指着它帮着发酵呢,可不能浪费了。 洗净的葡萄她们一颗颗放在宽大的竹匾上,三篓子葡萄放了十几张匾,丫鬟们帮着搬来几张木几,十几个排满葡萄的大匾在院子里一字排开,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紫光,像珍珠一样,漂亮极了。 常 宁找了好几个青瓷酒坛子来,是她找了许氏从库房里拿来的,据说以前藏过御酒。几个人将坛子洗干净了也放在阳光下曝晒。小鱼找了韩福家的,让她请了几个工匠 就在荇翠馆她的屋子后头,沿墙盖了个竹棚子,原本就是背阴的地方,再加几层竹帘挡风遮雨,又加了一排竹架子,打算酿酒的坛子就放这儿了。 倒不是说韩家没有酒窖子,小鱼想着,这是她在这世上头回做葡萄酒,样样要仔细着,还是放在眼前心里最踏实。 葡萄放在匾上晒了一天,将水份晾干了,碧桃清场,将院子里头帮忙的丫头婆子全赶了出去,然后三人一起,将匾里的葡萄一粒粒捏碎了放到坛子里。 三人都换了干净的麻布衫,拿洗净的麻布将口鼻都蒙上,常宁一边捏葡萄一边看小鱼往坛子里撒白糖。 “姐,糖要放多少?” “为什么要放这么多糖啊,酿葡萄酒不用酒曲吗?” 常宁简直就是十万个为什么,小鱼都不知道她脑子怎么长的,帮个忙也有那么多问题。 “快捏吧你,还有这么多呢!” 常宁很听话,只是捏葡萄的时候时不时偷偷扔一个到自己嘴里去。 一个个酒坛子里都装了差不多半坛略多一点的碎葡萄,三人又拿来湿纱布一层层把坛口盖上。然后又一个个搬到屋后的竹架子上放好。 弄好这一切,碧桃才打开了院门放那些满心好奇的丫头婆子们进来收拾打扫。 满院子飘着葡萄的甜香,让人舌底生津,食指大动。 以前小鱼自己弄酒酿的时候常宁都没这么积极过。不过这回不同,常宁对甜甜的葡萄酿成的酒充满了期待,当晚就跟小鱼挤了一个被窝,说是要见证葡萄酒诞生的过程。 两个吃货窝在一张床上,叽叽喳喳说了大半夜的话才沉沉睡去。 到了第二天,等用过早饭后,两个丫头跑去看葡萄酒,见那缸里已经有些气泡了。小鱼松了口气,知道开始发酵了,便和常宁一个拿了一个木勺子,轻轻将葡萄汁搅了搅。 韩家上下都知道小鱼在给荣王府做葡萄酒了,上自韩纶下至守门的婆子,都对小鱼酿酒充满了好奇。 馋嘴的韩汶更是三天两头往荇翠馆跑,每回看到小鱼和常宁两个拿木勺搅酒就馋得直滴口水。 过了十一二天,小鱼觉得头酵差不多了,又搬来几个干净的新坛子,和常宁碧桃一道儿,极小心地将酒液分离出来,拿煮过烘干的细纱布将那些皮、籽儿和杂质都滤过,纱布隔下来的杂质又拿了一个小坛子来,用力挤了挤,挤了大半坛子汁水另外搁着了。 因酒还要二次发酵,小鱼让人去外头卖黄酒的铺子里买了两斤封坛口的黄泥来,加水和匀了用来封坛口。 这回不用每天几回去搅和酒汁了,她们觉得手上轻松了许多,巴巴儿等那二道酒自发酵了七八天,三个丫头就把那大半坛二道酒启了封,几个人美美地尝了一回。 经过二次发酵,这葡萄酒的味道变得醇和了许多,甜丝丝的味道不错。 小鱼就把这小半坛子初酿的葡萄酒分了一点给韩家人尝。女人们都很喜欢,不过男人们喝了之后又觉得甜了些。 常宁就有些泄气,觉得是不是酿得不够好。 “没事,我们这才酿了几天啊,这些酒度数低得很,咱们拿来当饮料是不错的。等再置一个月,这酒味会浓郁许多,咱们想喝多点都不成了。” 常宁这才安下心来。 小鱼就把酒坛子交给她看着,自己去摆弄常氏送给她的小园子去了。 其间李放又来过两回,想看看酒酿得如何,小鱼只领他去看酒坛子,一口酒也没给他试,把他馋得,恨不得把酒坛子都抱回王府里去。 “你不是说你娘要办赏菊宴?怎么到现在都没消息了?”小鱼把园子里那个小池塘的水放了,底下铺了厚厚一层塘泥,她埋下去的子藕已经发出新叶,铜钱大小的碧绿叶片飘在浅浅的水面上,青翠娇嫩。 李放蹲在池塘边看她卷着裤腿站在水里一点点地去捞池子里长的眼子草、牛毛毡、四叶萍这些杂草,忍不住唤她:“这些事你让下头人去做吧,水这么凉,你别冻出病来。” “没事没事。”小鱼对他摇手,“我闲着也是闲着。”池水本就不大,捞一会也就捞完了,她跳出池子,到一边拿干净的水冲洗腿上脚上的污泥。 小鱼的小腿笔直,皮肤上沾满了黑色的污泥,更显得皮肤雪白,李放觉得眼睛有点花,想把视线移开却又有点舍不得。 他瞧了瞧左右,除了自己带来的几个护卫并没旁人,便拿了开玩笑的口吻对她说:“喂,你露这么长一截腿出来可都让我瞧见了。” 小鱼对他翻个白眼儿。 “呐,你知不知道,姑娘家的腿要是被男人瞧见了,可是要嫁给他当老婆的。”李放嘿嘿奸笑,“小鱼儿,不如你给我当老婆吧。” “啧啧。”唐小鱼放下水盆,两手一叉腰,挑眉看着他,“你小时候光屁股的样子不知道被多少女人看过,你怎么不全都娶了当老婆?” 李放眉毛立起来了:“喂,唐小鱼!” “我就这样出去走一圈儿,是不是每个男的我都得嫁了?”唐小鱼完全不怕他的威胁,继续扬着下巴看,“看了别人的脚就得娶别人当老婆,会这么想的人脑子都有病。” 李放站起身:“你敢这样出去走试试,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唐小鱼向外走两步:“我就走了!” 李放卷着袖子就冲过来,唐小鱼却又跳回池子里,还一把把李放也给扯下去了。 一双上好的鹿皮靴子,被泥水泡着,眼见就白瞎了。 “哈哈。”唐小鱼笑着,又甩了他一脸的泥。 “行了,刚才我吃亏让你看到我的腿,现在你把你靴子脱了也让我看看你的腿,咱俩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李放嘴里低骂了一声,爬到岸上去,把沾满了泥的靴子脱下来。那泥铺得厚,又细又软直没过他小腿,不只靴子毁了,连裤子都脏了。 好在李放出门时下头人都会备着一套衣裤,护卫跑出门拿了衣服帮李放换了。唐小鱼这时也回自己的屋去换了干净衣裳鞋袜出来。 李放过去找她时,见她正在跟几个婆子交待要放水添肥的事。 金灿灿的阳光无遮无拦地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头发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几络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前,看得李放心里痒痒的,直想伸出手去帮她理一下。 他站在一边,像个木头一样看着小鱼对那几个婆子说着那些他根本没在意听的注意事项,只觉得小鱼在阳光下似乎都在闪闪发光一样。 她或许不是自己见过最漂亮的姑娘,却一定是最抢眼的。 李放看着唐小鱼,心里头一回泛起又酸又涩的滋味来。有一点不自在,有一点慌乱,还有一点点窃喜。他皱着眉头想,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奇怪? 好像,就从那一句“小鱼儿,不如你给我当老婆吧”开始。 难不成自己真的喜欢上唐小鱼了? 李放想了想若是以后跟唐小鱼一道儿生活,每天看她这样开开心心地笑,在田里干活,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居然有点期待起来。 “哎,李放,我今天正好要去给酒放气,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小鱼交待完了,对李放笑了笑,招手要他过来。 谁知道李放突然脸一红,像个兔子一样蹦起来,话也没说,撒脚就跑了。 小鱼的手停在半空中,嘴张了半天,把手放在脑门上挠了挠,疑惑地自言自语道:“这小子今天是怎么了?吃错药了?” ********* 吃错了药的荣王长孙自此好些天没露面,不过荣王府的烫金请贴倒是送到韩府来了。 荣王世子妃将在十月初十在王府里办赏菊宴,给韩夫人常氏,韩大奶奶许氏都下了请贴,另有一张请贴是给陈氏和唐小鱼的。 常氏收了贴子心里十分高兴,往常荣王府也办过类似的赏花宴,能受邀的女眷不是勋贵家极有身份的当家主母,便是于某一方面极具佳声的闺秀贵妇。像这样,把韩府里自上到下的女主人们全请到的,这还是头一遭。 说出去,也是极有脸面的。 哦,对了,请的并不算全面。 最起码,寄居在韩府里的周夫人和周小姐人家就没请到。 可把方氏给急得,手帕子都给绞碎了两条。 自从那天被常氏叫到屋里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方氏就老实了,每日里跟周绮两个就在屋里待着,等闲不怎么出门。也不大与荇翠馆来往。 小鱼对她们母女印象本来就不好,正乐得个清闲。 其实方氏觉得自己很冤枉的,那天她会带周绮来,不过是想见识一下皇室的气度,通过李放想像一下未来女婿的样貌,并不是像常氏所说,心里动了念头要攀上荣王家。 能攀上自然好,但那也不是姻缘的攀附啊。 李放再好,也不过是个世子的长子,怎么比得上真正的龙子凤孙呢? 可常氏是长辈,她又寄人篱下着,只不过哭了声屈,并不敢出言顶撞。心里就更着急了。 她带着周绮来到京里并没有瞒着丈夫周歧,那时夫妻俩个闹得正凶,周歧与她都放了狠话,现在已经过了两月有余,她寻思着,周歧也该服软来找她们了。 可是并没有。 周歧周大人仿佛忘了这世上还有她们母女二人存在一样,别说服软,连通音讯也没有见到半个。 方氏有些坐不住了。 她嫁到周家几近二十年,在内宅从来说一不二,她娘家势大,祖父是正二品龙渊阁学士致仕,外祖父家也是累世门第,周歧有些怕她,也不屑去管内宅的事,忍到今天,才因了一个婢女的死将经年的怨气发作出来。 这么久了,周家还没有要伏小做低的意思,难不成周歧真动了什么心思要休弃她? 方氏心惊胆战起来。 她没有能生出儿子,对周母也并不多敬重,婆婆常年住在家庵里,静心修佛,从不管她。 可不管不代表不能管,若周歧真跑去找周母,那个老太婆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方氏心里忐忑,便与周绮商量,还是要出去多走动,与京中贵戚们交好,造下声名来,将来入宫的把握也能更大。 只要女儿能进了宫,争了荣光,周家借了天胆也不敢对她如何! 周绮也正闷得发慌,听母亲说能有机会去王府里见识,哪里有半点不肯。 于是母女二人妆扮起来,一道儿去找常氏。 ☆、第90章 花宴 方氏刚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就被常氏啐了一脸。 “你当荣王府是什么地儿,任谁想去就去得的?”常氏冷冷地说,“人家没贴子请你,你这样巴巴儿过去,到大门外头就能被人撵回去。” “你要跟我们的车子去,到时候不是连我们也一并要被人撵出去?” “你要丢人,去丢你们周家的脸面,别扯上韩家。” 方氏气哭了:“姨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来找您商量,都是一家子人,我也是想让绮儿去见见世面,将来入宫有出息了也不至于不通些人情世故。哪里就能丢了您的脸面了?您若嫌弃我们就照直说,我也是有脸皮的,这就跟绮儿去收拾了行李家去,不敢再麻烦您老了。” 周绮被唬的小脸儿煞白,缩着肩膀站在母亲后头,心里焦急,偏又想不出什么话儿来周圆了。 许氏忙出来打圆场,对常氏说:“母亲您先别发这么大的火啊,荣王府的赏花宴多少人削尖的脑袋都想过去的。表妹从贵阳来,并没去过王府,不知晓里头的规矩厉害,想带着绮丫头去开开眼界也是人之常情。” 常氏呼出一口气,脸上怒容稍霁。 “行了,就当你今儿没提过这话,你带着绮儿回去吧。” 方 氏心里不甘,还想再说一说,被许氏拉住了,低声对她说:“妹妹,不是我做嫂子的不帮你说话。别说你了,就连我婆婆,若手上没有王府的贴子也休想进王府大门 的。你一句话让我们带你们进去,要怎么带?拿什么身份带?你们总不能为了见个世面,委屈自己和绮丫头扮成韩家的丫鬟媳妇子吧。” 周绮忙对方氏说:“母亲,不能去就不去了吧,旁的地方也有菊花开得好的,并不一定非要去王府里见识。” 许氏对周绮笑了笑,又对方氏说:“你看绮儿多懂事,你就在府里住着,等我打听好了哪儿有好菊花看,我带着你们去耍,断不让你们败了兴致。” 将方氏打发走,常氏对着大儿媳妇直叹气:“她总这样,怕是不能留在府里头了。” 许氏走过去替常氏捏着肩膀,笑着说:“也没怎么样,过些日子妹夫将她接走了,您老也就不用烦神了。” 常氏冷笑一声:“要接早就来接了,她来了有一个月了吧,可没见到有什么周家的人过来问的。连她们老方家都没有个人来问一声。当人媳妇当人女儿当成这样,也真是她的本事了。” 许氏犹豫了一下问道:“母亲,您看,要不要咱们去给方家和周家送个信儿?或许人家并不知道妹妹在咱们府里头。” 常氏揉了揉眉心苦笑道:“她们刚来那几日我就已经遣人送了信的。” 许氏微怔了怔,手上力道也缓了:“您是说,周家,周家不打算来接妹妹,而方家,也不打算管了?” 常氏叹了一口气,拉着媳妇说:“这事我原本也不打算说出来,怎么着都是家丑,想着她们走了也就算了。看来如今没这么好打发的,你也不是外人,我就跟你实说了吧。” 说着,便将当日方氏交待的事一五一十都说给了许氏听。 听得大儿媳妇一惊一乍,半晌回不过神来。 “她竟就这样处置了?” “就 她这样没脑子,”常氏恨声道,“才会又让丈夫恼,又让娘家难堪。我那妹子是个最念旧情的,那孩子的亲祖母就是我妹子打小一道儿长大的陪嫁,她这样给活活打 死了,我妹妹如何不气愤?她这何止是下周家面子,连自己亲娘的脸也一并打了。我想,她母亲不许方家来人接她,便是要给她好好一个教训呢。” “那,那也不能总在咱们家待着。这又有夫家又有娘家在,咱们不过一个亲戚,总在咱们家里,日子久了会有闲话儿的。”许氏觉得很为难。 常氏捏着眉心,疲惫地说:“能如何?总不能现在就撵了她们出去。等荣王府的赏菊宴过去了再找个法子妥当地打发了吧。” 去荣王府赴宴并不是一般的家常活动,虽然以前进过宫,但这回是正式赴宴,还是让小鱼有些没底。 她不是像那些名门闺秀一样自小就有教养嬷嬷教规矩的。 她在乡间长大,陈氏又从来不管束,自在随兴惯了,就算是来到京城的韩府,常氏和许氏也都没约束过她,只一味宠着惯着。所以在收到王府请贴之后,常氏特地找了个荣养的宫里的嬷嬷进府教小鱼规矩。 学了几天,小鱼觉得自己手僵腿僵,连笑都不会了。 晚上跟陈氏抱怨,学规矩比种田还要累。 陈氏说:“谁叫你懒成这样,以前让你学你总找借口推三阻四。现在你外祖母给你寻了个宫里嬷嬷来,你无论如何也要仔细学了。如今你对外是韩家的孙小姐,出出进进都代表着韩府的颜面。” 小鱼哀叹了一声说:“早知道这样麻烦,当初就不该应了李放的约,这贴子不如不要了。” 陈氏轻轻拍她头:“多少人想求还求不得呢。人家一番诚意来邀,你便不看韩家的面子,也不能让李放的面子折了,让人家笑话了去。” 小鱼在床上滚来滚去:“您放心吧,我肯定没问题的。当年我去见皇上见太皇太后都没出过错儿,现在这么大了,更知道小心的。” 闲话不叙,这一转眼的工夫,已经到了十月初十。 小鱼一大清早便起了来梳洗打扮。 这 是去王府,比不得平日在家里怎么随意怎么打扮。不能穿得太鲜艳失了庄重,又不能打扮太死板败了人家喜兴。许氏亲自来帮着小鱼挑衣裳,最后挑了一件杏黄色的 褙子,上头拿银丝暗绣了蝶兰,素净中带着活泼,下头挑了一件茜红挑丝长裙,裙底镶了尺宽的襕边,绣了一圈儿忍冬花,也是极漂亮的。 陈氏是独居的妇人,不好穿得太锦绣,许氏帮她挑了件象牙色夹丝绣宝相花的衫子,下头配了条鸦青色素面儿湘裙,既不会太抢眼,也不会太单调。 韩家的马车走得算早了,到王府门口时还没到辰时三刻,可没想到这样早到,那角门边还是乌泱泱挤了无数人家的车马,正排着队等着有人来引路。 跟着常氏她们出来的自然是韩福家的,她拿了贴子挤到前头去问讯。娘儿几个就坐在车里闲话。 这一趟过来,主人家就四人,也没多安排马车,婆媳母女共乘了一辆车。 京城天儿冷得早,刚进十月,马车车厢底下已经要铺炭了。 韩夫人头上戴着灰鼠皮的昭君套,手里捧了个小手炉,正在细细叮嘱小鱼一会需要注意的事项。 “一会儿进了去,里头人多嘴杂,你一应都不识得的,旁人问你什么只管应是,不好回的就不要回,跟紧了我,若我一时有应酬顾不上你,就紧拉着你舅母,让她带着你,可千万别乱跑。” 这话翻来覆去说了不知道多少回,小鱼脖子都点酸了。 另一边许氏还在跟陈氏说着京城里勋贵世家的有名八卦,外头天寒地冻的,车子里头却是温暖如春。 不一时,韩福家的过来覆命,脸上堆满了笑。 “还是夫人有脸面,奴婢刚才去门上一说,那门上管事就说让咱们家的车不用等,一会便来人引我们从另一个角门直接进去呢。” 常氏收了声,和媳妇对了个眼神。 “门上真这么说?” “是啊,人家说了,世子妃早听说夫人您的名儿,一早便等着了。” 韩福家的退下去,等着王府管事过来引路。常氏蹙着眉尖对媳妇说:“我怎么觉得心里这么不安?” 许氏脸上也有些犹疑:“母亲您以前见过世子妃吗?” “见是见过几回,不过那时候她刚嫁进王府,只远远跟着人见过礼,并没说过话。你公公回了京城之后,我在宫里的春日宴上也见过她,不过点个头的交情,并没有什么。”常氏沉吟了片刻,“她为什么要单独见我们?难不成有什么事?” 许氏宽慰她:“也不一定是有事。荣王家的长孙公子时常来咱们家,只怕是人家当娘的想问问。若是换了渭儿总是往旁人家跑,我也想见见那家人的。” 常氏看了小鱼一眼,抿着嘴嗯了一声。 果然,不一会功夫,就有人过来给她们见礼,然后引着韩家的马车脱离了等候的队伍,绕到西头一个偏门进去了。 韩府本来就不小,荣王府比韩府大了不知多少。 马车进了门又行了好长一段,这才让她们下车,早有穿着青碧色比甲的丫鬟上前见礼,又引着她们进了一道院门,再有强壮的婆子抬了软轿过来,请韩家的女眷们上轿。 晕头转脑的也不知过了多久,轿子总算停了下来,这回又换了穿着烟紫色比甲的丫鬟上来见礼。 这批丫鬟显然比上批丫鬟等级要高些,一色梳着迎月髻,髻上插着烟紫色杜鹃堆纱花,耳上垂着紫金镶米珠的丁香,容貌端秀,举止优雅。 她们引着韩家的主仆穿过一道月门,走过一条庑廊,来到一处一阔大的轩堂。乌漆描金的廊柱,八扇对开的木隔门上镂着八仙捧寿的图样,堂里排着四排二十把高背雕花黄杨木的太师椅,椅边上是同色雕花束腰高脚条几,一看便是客人等待主人时的厅室。 丫鬟们请韩家四人坐下,奉上香茶和精致的茶点,然后退到一旁去。 轩堂里不知燃的什么香,淡而清雅,又掺了点佛檀的香气,倒是颇能安怀宁神。 这儿宽敞是宽敞,但排场太大了,小鱼觉得连呼吸都不敢畅快,只能眼观鼻,鼻观口地老实坐着,看着祖母和舅母喝茶,她就跟着端起来喝两口,她们不喝,她就把茶杯放下来,大气也不敢喘。 真是太憋屈了。 过了约半盏茶的工夫,就见堂外过来两个穿着赭色焦布比甲,头上梳圆髻的嬷嬷过来,对着她们屈膝行礼道:“世子妃有请。” 总算等着了。 小鱼忙跟着常氏她们站起来,微垂着头,跟在她们身后走出了轩堂。 东绕西行,又走了半盏茶的工夫,她们这才走到了世子妃待客的正厅。 小鱼抬起头,看见门额上挂了一张朱漆描金的匾额,上头三个大字“半言堂”,字体风流,笔力雄劲,只是不知道是谁写的。 然后,她见到了李放的亲娘,荣王世子妃。 世子妃年约三十,跟小鱼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样! ☆、第91章 见礼 以李放那样的长相,加上荣王家世的煊赫,很容易让人觉得荣王世子妃是个艳绝天下的女人。 但现实就是这么的骨感,长得那样勾魂销魄甚至让小鱼觉得有点妖孽的李放,他亲娘,居然是个面目极为普通的妇人。 一张团团的脸,眼睛也不大,说好听点是珠圆玉润,说刻薄点就是个圆润的胖子。 她们家常宁长得都比世子妃要好看! 小鱼眨了眨眼睛,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李放的脸上没有世子妃的半点影子。难不成世子妃不是李放的亲娘?难不成这里头还有一幕狗血的王府恩怨情仇录在? “常听李放说起你们,我也早就想见一见了。” 圆脸的世子妃身着锦衣,头戴着凤钗,虽然长得一般,但笑容还是很可亲的。她亲自迎出来,挽了常氏的手,请她坐在自己身边。 “前年在宫里的赏春宴见过夫人,不知夫人还记不记得。” 常氏连忙点头:“自然记得。不过那时候人太多了,我也挤不到前头找您说话。” 世子妃笑了起来:“是啊,人太多了,说实话,您那会就算到我面前来,我也分不清谁是谁。我可是最怕人多的,偏那场合,想躲也没法儿躲。” 最怕人多还要办什么赏菊宴?世子妃您真是闲的。小鱼在心里默默吐槽。 世子妃又与许氏寒暄:“家中兄长曾为太子伴读,听过令尊的授课,对令尊是极敬重的。” 许氏又忙起身行礼致谢。 世子妃对着陈氏笑了笑,大概是没能找出什么共同话题来,就直接把目光对上一旁端坐着假装淑女的唐小鱼了。 “我进宫的时候经常听老祖宗念叨你,说的最多的就是怎么唐小鱼的孝敬还没送到啊?她又琢磨出什么好吃的没?”她装着老人说话的样子,那神态语气真是像极了太皇太后,唐小鱼见着她这样,不觉失笑,一身紧绷着的紧张也减轻了不少。 “你 那些新鲜的瓜果我也跟着老祖宗蹭过不少回,当真是新鲜好吃。”世子妃虽然不美,但笑起来眼角弯弯,唇角微微上翘,那笑容直达眼底,看着人心里头暖暖的,极 具亲和力,“我当时就在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姑娘,这样得老祖宗欢喜。要知道,这宫里头像你这般大的女孩儿不少,不过能得老祖宗青眼的,一只手都数得过 来。” 小鱼忙摇手说:“这可不敢。小鱼只是个乡下丫头,哪里敢跟宫里的贵人们比。” “无妨的,老祖宗喜欢就是喜欢,跟是不是贵人真没关系。”世子妃笑着说,“呐,她老人家就喜欢我,宫里头好多人羡慕都羡慕不来,谁叫我长得喜兴呢。” 小鱼对这位世子妃充满了好感。 怎么说呢,跟她想像中的差得也太远了。 出身豪门,嫁入龙门,公公是宗人令,丈夫是亲王世子,她的身份在贵女圈里已经很尊贵的了,偏偏一点架子也没有。 和霭可亲得像个邻家阿姨。 “我 对农事是不懂的,不过王爷喜欢,在京郊置了好几处庄子,甚至都不乐意回王府了。”世子妃笑着说,“他老人家要做田舍翁,什么事都放手不管,世子也没办法, 只得一肩先把正事儿都扛下来,我也有这一大家子内务要管着,平素就没什么人能管着李放了,让他没事总往你们家跑,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 常氏心里一紧,她可不像小鱼那么单纯天真,几句话就定人好坏,听着世子妃这一句话,心里暗道了一声“来了。” “公子是旁人家请也请不到的贵客,怎敢说麻烦二字。”常氏字斟句酌地说,“不过是贪着新鲜玩儿吧。” 世 子妃闻言只是轻笑:“他啊,就长了一张刁嘴,府里头换着花样有多少吃食他都嫌弃,心心念念着要吃小鱼亲手做的菜饭。上回小鱼姑娘着人送来的点心我也尝了, 确是好吃,我那小厨房里的嬷嬷们照着试做了几回都不得那味道的精髓,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请小鱼姑娘来指点指点她们,一个个蠢笨得很。” “这可不敢。”小鱼站起来,行了一礼说,“不过几样小点心,若是世子妃喜欢,我把菜谱写下来,请嬷嬷照着做就是,并不怎么繁难。” “这可好!”世子妃抚掌称善,“我这个孽障自小狂放,怎么都拘不住他。还请小鱼多写几道,我这个当娘的拴不了他的心,也只得拴了他的胃了。” 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这之后倒也没再跟小鱼多说什么,只是拉着常氏说了些家长里短的,便让嬷嬷带着她们去前厅宴客的地方。 不一会,嬷嬷进来回话,说人都带出去了。 世子妃点了点头,回了自己的屋里去换了一身正红绣青鸾的礼服,头上换了金丝缀翠羽的五尾凤冠,婢女跪在她身前帮她整理衣裙和腰带。 她挥了挥手,让人都出去,只留下了刚刚陪她一道见过韩家人的乳母秦氏。 “你看那位唐小鱼姑娘如何?” 秦嬷嬷看了一眼世子妃的脸色,斟酌着说:“容貌颜色还成,举止言行也算大方,不过话说的不多,并不能现在就有定言。世子妃您怎么看?” 世子妃坐在锦墩上,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妆容,轻叹了一声:“能让太皇太后惦记的,必不简单。这孩子我看着还不错,不是那种眼界只放在后宅争斗上的小家子气的女子。只不过,这出身还是……” 秦嬷嬷点了点头说:“虽说是韩尚书家的人,但认的是干亲,若是亲孙女也就不会让您这般为难了。只要进宫去跟皇后说一声,求皇上指了婚就是。” 世子妃脸上笼上一层轻愁:“说来说去,还是放儿太不叫人省心。行事也不知避忌,迟早要惹出祸事来。” 秦嬷嬷犹豫了一下说:“若少爷真喜欢,虽然正室做不了,但做贵妾还是可以的。” 世子妃瞪了她一眼:“休得胡说,哪有未娶妻就先迎妾的道理?再说唐小鱼再怎么说也是曾为国立功献上玉薯的人,皇上和太皇太后都赞过她,又是韩尚书干亲,韩家怎么可能答应让她给人当妾室?” “那可怎么好,这些日子少爷总是魂不守舍的。”秦嬷嬷垮了脸。 世子妃深吸一口气道:“他年纪还小,乍一开了窍总是这样的,等日后给他娶了妻室,自然也就好了。”说着蹙起了眉尖,“世子爷回来了吗?” “世子爷说了嫌麻烦,您开这赏菊宴,请的都是各府的女眷,他回不回来都派不上用场。” 世子妃挥了挥手:“随他去吧。” 唐小鱼觉得眼睛都花掉了。她根本没想到荣王府的赏花宴会来这么多女人。穿绫着锦,珠玉满头,衣香鬓影,脂腻粉滑。或浓妆,或淡抹,环肥燕瘦真是各种类型的美人儿都能找到。 她是头一回出席这样的场面,这些个大冷天里手摇着团扇纨扇还有大白鹅羽扇的女人们一个个仪态万千,笑容得体,越发显得她唐小鱼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豹子。 小鱼只能紧紧跟着许氏,想像自己是个出了水的蛤蚧,把嘴巴闭得死死的,半条缝也不敢开。 开玩笑,一开口就是个死字啊啊啊! 唐小鱼面带着微笑,见人就行礼,暗地里已经把李放骂了十七八回,你没事给我要这种贴子来干嘛啊。 早知道是这种热闹,打死她也不会来! 一路上,许氏小声地向她介绍,这位是王尚书家的千金,那位是董阁老的孙女,还有那边是德郡王家的郡王世子妃…… 窝滴嘛,小鱼眼睛都花成蚊香圈圈了,哪还能记得住谁是谁啊。 走了一圈下来,她楞是一个人也没记住。 许氏见她那样子,心知自己刚才那一圈算是白介绍了,想着反正小鱼将来也不会在京城的贵女圈子里混,知不知道也无多少所谓,索性也就不再介绍了。 韩家是皇帝近年比较青睐的重臣,因此上韩夫人到哪儿都能引来不少人寒暄。韩编修职位低,在朝中人脉也不广,不过因为有个能干老爹,来跟韩大奶奶打个招呼的也不少。 一眼见着许氏周旁的清清灵灵的小姑娘总不免问上两句。 许氏也不说她是什么献玉薯的小仙女儿,那事都过去三年了,朝廷也一直淡化个人作用,说出来也没趣,就只说小鱼是韩家的外孙女儿。 韩纶只守着一个老妻,膝下只有三个儿子的事许多人家都知道,却不晓得什么时候冒出来一个外孙女。贵妇们一个个都闲得慌,自然想打听点八卦出来。怎奈许氏说话从来都是严丝合缝没半点破绽的,没等她们问仔细点,就带着那小姑娘脚下打个转儿又换了人去招呼。 能进来赴宴的,都是请贴子上有名有姓的主儿。贴子上有名儿的才能进,没得名姓,就算郡王府的夫人,也不能再带女儿侄女之类的进来观光。 这些人都是人精儿,只看着荣王世子妃办的这个赏菊宴里请的人,大家伙儿心里都有了计较。 打眼看过去,今年新添了不少嫩面孔,还都是京中勋贵世族中素有声名且待字闺中的小姐。 也是啊,荣王世子家的嫡长子,在外头被人混唤着小荣王的李放,过了年就要十四了,可不正是议亲的好年岁? 世子妃摆这宴哪是要赏菊的,分明是要挑儿媳妇呢! 若能入了世子妃的眼,将来便是荣王的嫡长孙媳妇,将来荣王府的女主人,李家的宗妇。 何况李放还是京中出了名的美男子。 荣王家里也不像别的宗室家里那样乌烟瘴气,内宅干净得很。 对这门亲事有想法的,都会多注意两眼唐小鱼。 唐小鱼就觉得自己的身上像被人戳成了筛子,不知道有多少双或审视或疑惑或戒备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 唐小鱼站在许氏的身后,努力忽视身周善或不善的目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啥时候开饭啥时候开饭,吃完了好回家! 相熟的夫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处说话,互夸彼此身上的衣裳或首饰,腼腆的小姐们则小声交谈,其中有些还是手帕交的闺中蜜友,说说笑笑的声音清脆悦耳。 谈诗,说画,论琴。 有几个性情活泼的,还要来拉小鱼跟她们一起吟风弄月。 唐小鱼吓死了,她唐诗都背不全几首,宋词也只记得几句,跟这些大家闺秀们在一起,不被人笑成渣才怪。 被她拒绝了几回,那些小姐们也就不乐意再来叫她了。 只凑在一处喁喁说她,猜测她或许是韩家什么远房的小姐,没什么才学,没见过世面。 不过这样,反而让人对她没什么敌意了。 就唐小鱼这样相貌不过清秀,在她们眼中小里小气的女子,根本没有任何威胁性嘛。 就在众人谈笑之中,荣王世子妃终于出现了。 她依旧是那样和煦温暖的笑,对谁都亲切有礼。她一来,会场上顿时又热闹了好几分。一屋子女人叽叽喳喳加上各种香粉的味道这么一混和,唐小鱼胸闷气喘,觉得脚底下都发软。 正这时,有人来解救她了。 一个穿着湖碧色比甲,腰间束着雪青色汗巾的美貌丫鬟来到屋外,问道:“请问韩尚书家的唐小姐可在?” 唐小鱼忙走到外间对她说:“我就是。” 那丫鬟看着约十五六岁的年纪,杏眼桃腮,目光清澈,闻言对她福了一礼说:“听说小姐带了随礼来的,下头不知道要怎么处置,所以奴婢特地来问一问。” 世子妃越过众人,看见了那个丫鬟,眉间不易觉察地一皱。 她怎么会过来? ☆、第92章 迷路 世子妃扫了身边的秦嬷嬷一眼,秦嬷嬷心领神会,立刻穿过人群走到了那丫鬟和唐小鱼的身边。 “蔻儿,你怎么上这边来了?”秦嬷嬷笑着问道。 “秦嬷嬷。”蔻儿给秦嬷嬷施了一礼,笑着说,“唐小姐带来的礼物中有好几个酒坛子,听说是唐小姐自己酿的酒。下头人不敢轻易挪动,没香姐姐就让我过来向唐小姐请教呢。” 秦嬷嬷看了看左右,对蔻儿说:“先让人搬到窖里去就是,现在这儿贵客这么多,有什么事晚些再来问也是一样的。” 蔻儿掩着口轻笑起来,压低了声音只用三人能听见的音量说:“嬷嬷您也知道我们爷的性子,若是能等得,何用这么急巴巴儿地让我来寻人?” 唐小鱼这时才恍过神,敢情这位蔻儿姑娘是李放的丫鬟啊! “那是葡萄酒,你让人搬的时候仔细一些。虽然坛子外头都拿垫子包了,但能少挪动还是少挪动。放到窖里时手脚轻一点,免得酒味变差。” 蔻儿脸上带着笑,向她面前挪了半步,小声儿说:“爷在园子等着呢,想请您过去一道开了酒喝。” 秦嬷嬷面色微变,直觉这事不合规矩,刚想出声阻拦就听唐小鱼说:“你跟李放说,酒我都给他搬来了他还怕我能不给他喝?我外祖母、舅母、母亲都在呢,我怎么能撇了她们单独去见他?你让他等着,得空了我再去跟他说这酒要怎么喝。” 秦嬷嬷嘴张了张,又闭回去了。 打发了蔻儿,唐小鱼呼吸着外头的新鲜空气,半点儿也不想回去让鼻子受罪。 可秦嬷嬷还在她身边杵着呢! 唐 小鱼想了想,对秦嬷嬷说:“嬷嬷,跟您打个商量啊。”说着她伸手拉着秦嬷嬷的手,一只小荷包儿顺着袖子就滑到秦嬷嬷手心里去了,“我在里头憋得难受,想在 花园里头蹓蹓,您帮我回去跟我外祖母她们说一声可好?只要一会儿,一小会儿就行。”小鱼双手合什把头低下去,拜托拜托。 秦嬷嬷觉得这位唐小姐怎么事事都不按常理出牌呢?旁人给她塞银子红包,都是请她在世子妃面前说好话的,她不过就是在外头花园子里蹓个弯居然也舍得打赏啊。秦嬷嬷把小荷包攥在手心里捏了捏,心里大概有了数儿,面上笑容不减。 “花园子里有值守丫鬟的,小姐若有什么需要只管使唤。” 虽然她并不缺银子,但人家不出格的事儿托过来,还回去也是打人脸,反而不好。秦嬷嬷将荷包收了,对她行了个礼。看着小鱼脚步轻快地出去,她叫了一个小丫鬟来,低声叮嘱了两句,这才回了屋。 她觑了个空,将蔻儿和唐小鱼的对话向世子妃学说了一遍,见世子妃面色微露不豫,忙笑着说,“我让绿珠跟着了,若只是在园子里转转也好,省得她在这么些夫人小姐身边不自在。” 世子妃听着她说有人跟着,微微点了点头。 “还好她是个明白人,不会跟着人胡闹。” 胡闹的那个人自然是李放。 世子妃心里头叹气,总是自己对这个儿子宠得太过了,养成他现在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 左右这儿满满都是人,李放这小魔头也不能闯到后头来抓唐小鱼吧。 世子妃让秦嬷嬷传了话出去,派人紧紧盯着大少爷,不许叫他越过二门进内宅。 秦嬷嬷办事一向妥贴,交给她,世子妃自然是放了一百二十个心。见着安排下去了,她也就有了心情与周围的贵妇千金们闲话。 听着一屋子莺声燕语,世子妃弯起了双眼,她就不信,这里头挑不出合她心意,门第又相当的出挑女子来。 唐小鱼在院子外头略转了两步,这院子构思精巧,并看不到什么院墙,只以竹丛,篱笆,或是假石造势,明暗间隔,高低错落,遐迩有致,可比韩府里头高墙下围着的几丛花木有意趣得多了。 因是赏菊,所以院子里摆放的大多是菊花,黄、赤、白、绿、紫,并不是单调地排放在一处,而是看似无心地杂在一处放着,高低错落,别具匠心。 这里头既有名贵的金背大红双色菊,落雪含梅,朱砂夔龙,也有乡野间常见的野菊花,甘菊,甚至还有生长于金陵一地的大叶菊花脑。 唐小鱼惊讶之余又是惊喜。 菊花脑清凉解毒,小鱼还是小时候在外婆家里过暑假时吃过,那独特的味道让她至今难忘。 这里长着一大片呢,拔点回去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吧。 唐小鱼口水直流,左右前后看看似乎没看着人影,于是卷了袖子就想拔…… 可是,不问而取是为贼啊! 她想拔,下不去手,不觉泪流满面。 躲在她身后头的小丫头绿珠觉得很奇怪。这位小姐看着跟别人家的小姐不大一样啊。人家来了都是一脸迷醉地赏菊花,这位小姐却是蹲在一大丛野菊面前,眼放绿光,像是看着什么宝贝一样。这手伸伸缩缩的,想做什么? 那野菊叫什么名字都没人问的。 绿油油的叶子,不大点的小花头,一点也不漂亮,跟丛野草似的。 若不是花匠说什么野趣,这些不起眼的杂草根本不会摆放出来。 她还在疑惑着,就听到后头有脚步声响起。 绿珠人小机灵,唰地闪身躲到了假山后头,就瞧见从那屋子方向跑出来一个女子。 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嫩黄色的绢布比甲,头上梳了双环髻,鬓边压了两朵小叶山茶堆纱宫花。浓眉大眼,五官端正。 “哎呀,姑娘您怎么跑到外头来了?”那丫头跑到唐小鱼身边,居然也老实不客气地蹲下去了。 “里头闷死人了,我不耐烦待着。碧桃,你怎么也跑出来了?” 碧桃说:“我是伺候你的丫头,你不在,我当然要寻出来了。可算是能透一口气了,再待下去,我怕是要厥了。” 两个人哈哈笑起来。 绿珠看得眼珠子都直了,这是什么人啊?丫头,丫头有这么跟主子说话的吗? 一口一个我我我,不是应该叫奴婢? 跟主子说话的语气居然这么随意,哪有半点为人奴婢的自觉? 绿珠深深鄙视这个极端没有职业素养的同行。同时手扒着假山,竖起耳朵听人家主仆之间的谈话。 “这个真能吃?” “嗯嗯,很好吃!还清火解毒呢。不过现在有点老了,夏天的时候吃,又鲜又嫩。” “要不要拔点儿回去试试?” “我也想啊,不过这是人家家里的东西,咱们就这样拔了回去好像不大好。” “也是哦……” “不然找机会让李公子拔点送给你?他家的东西他拔了送人就不算什么了吧。” “哎哟碧桃你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唐小鱼嘿嘿地笑,“我就光想着拔回家要怎么做了。” 然后两个人叽叽咕咕了一通这野草拔回去要怎么烧。 烧肉烧笋还是加蛋烧汤。 听得绿珠口水流了一地。 过了一会,那声音渐低下来,又过了许久,绿珠觉得好像没声音了。 她探头出来再一看,那蹲着的主仆哪还有半个人影? 绿珠跳出来,拎着裙子跑过去,四下张望着,傻了眼。 人呢?人怎么不见了? 这时候早跑出去老远的唐小鱼问碧桃:“你怎么知道有人跟着我的?” 碧桃一挑眉毛:“我老远就看着有个穿紫衣裳的丫头了,她听着动静就躲到一旁去,那样子鬼鬼祟祟的,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 唐小鱼笑嘻嘻地拉着碧桃的手:“你真机灵。” 甩掉小尾巴的主仆二人嘻嘻哈哈地穿过竹林,绕过假山石,边走边低声说笑。荣王府的花园很大,风景很美,空气又清新,两个人走着走着,离了那屋子是越来越远,连出了花园都没感觉到。 这儿处处是景,步步生花,谁能分得出来哪儿不是花园呢。 小鱼走着走着脚步一顿:“碧桃,这儿是哪?” 碧桃也停了下来:“……” 主仆二人大眼对小眼。 迷,迷,迷路了! 她们这一路走来也不是没遇见过人,不过也不知道她们怎么选的方向,这一路偏僻得很,偶有遇到荣王府的仆人,要么就避过去,要么就直接说是来赴宴的客人,得了世子妃的许可,四处走走。 在花园里的时候这样说自然没什么问题,可是出了花园的领地,她们避过了好几拨人,都不晓得自己跑到哪儿了。 四 下里静寂得很,只能听着停在树丛间的飞鸟啾啾。她们走在一处以黑白两色卵石铺就的小路上,黑色的石子被拼成五蝠献瑞,松鹤迎春,莲花并蒂,宝瓶双鱼等吉祥 图案,右边是葱笼青翠的竹林,左边是一圃花田,再不远处能看见一弯月牙形的池塘,九曲回廊蜿蜒伸到池塘的中央,尽头是一处圆形的角亭。离着虽远,也能听见 亭檐下风吹铜铃的清脆响声。 不知她们所在的地方是不是一个风口,就觉得一阵阵风打着旋儿刮过来,吹透衣襟让人遍体生寒。右边的竹林被风吹得“哗哗”响,更让人觉得心底生寒。 “我们还是快些离开这儿吧。”碧桃紧紧抓着小鱼的手,掌心都渗出汗来了,“这儿怪瘆人得慌。你说咱们不会闯到什么不该来的地方了吧。” 小鱼抽回手,搓了搓胳膊:“哪有那么巧就能来什么禁地?真有那地方,一定会有好多人守着的,肯定不能让咱们这么闯进来。要不咱们回头走走?随便碰到谁就喊住了,让她带咱们回去。” “是啊,不知道开席了没有。”碧桃摸了摸肚子,“肚子里有食,就什么都不怕了。” 二人正转身要走,眼角却扫见一个人影向斜里一条路走去。那人走得挺急,看背影像是个女子。 小鱼精神一振,想着,总算见着一个人了,赶紧拉着碧桃就往前头跑,想拦着人问问路。 没想到那人影一闪又不见了。 碧桃揉了揉眼睛,生生吓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儿有条路,一定是往那边去了。”小鱼才不信青天白日底下会有什么鬼怪,拉着碧桃就向右边拐,果然,先前她们没发觉,竹林中果然有一条小径,被密密的竹丛给挡了,她们刚刚才没瞧见。 碧桃跟着小鱼身后说:“要不要叫一嗓子?那人听着咱们的声音,许就停下来了呢?” “算了吧,”小鱼想了想说,“我瞧着这林子后头好像有院墙,咱们也不知道这里头住的是什么人,万一叫起来惊扰到别人就不大好了。我们走快一点,抓着人问了路就赶紧回去。” 两个人都是天足,又多在农田里行走,反正这儿也没外人看着,两个姑娘拎着裙子就跑起来。 跑了一程,还没见着先前那个女人的影子,倒是来了一处僻静的院落。 青砖黛瓦,月形拱门上缠着半黄半绿的爬墙虎,将两边的院墙都染上了半荣半枯的颜色,倒也有几分古趣。 院子里静悄悄的,看似没什么人住。 那竹林的小径到这院门前就断了,那个女子估计是进了院子。 小 鱼探头探脑当先进了院门,见是一处仅一进的小宅院,院子不大,洒扫得很干净,院子里种了几颗枣树,树上结满了透了些许红色的大青枣。当中摆了一张石桌,一 圈放了四只石墩子,院子正当间是一条细细的青石小路,大约也仅能容一个人行走。正中三间大屋,两侧是耳室和偏房。院子南边有一口井,井上拿着木栅挡着井 口。 小鱼对碧桃招了招手,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走向正屋。 人还没进屋子,就听见里头有细微的声音传了出来。 碧桃自然是凝神屏息的,小鱼也没出声,竖着耳朵听了听…… 像是什么人在里头低声的呜咽,可是又隐隐听出里头几分喜悦之意。碧桃睁大了眼睛,觉得里头的声音古怪之极,这明明是女人在哭,怎么还有男人的喘息声? 麻搭! 小鱼瞬间明白过味儿来。 这是里头有人在办事呢! 跑这么偏僻的院子来,这是偷情呢还是偷情呢还是偷情呢! 还说荣王府内宅干净,我看也不过如此了。 小鱼抓住了还想往里头凑的碧桃,拽着她就往外头走。 “怎么了?这里头有人,正好问路啊。”碧桃不明所以,不住回头望着那间屋。 “你小点声儿,快走快走。”小鱼不好跟她解释,只好拽着她往外头跑。 谁知碧桃被她拽着走,身体平衡不好掌握,脚下打绊就摔了一跤。 “哎哟!”这跤摔得可痛,碧桃连疼带吓叫出了声。 就听得屋里头“哐当”一声响,一个男人带着怒气的声音传出来:“外头是谁?” 哎呀我的妈,要被抓了! 小鱼头皮一麻,把碧桃架起来,在她耳边说一声:“快跑!” 碧桃稀里糊涂的,也顾不得膝盖的伤,跟着小鱼撒丫子就狂奔起来。 ☆、第93章 撞着 唐小鱼和碧桃惶惶如丧家之犬跑出院门,眼前除了竹林里一条路再无别的可离开的路。估计旁的出路在那院子后头呢,可现在那儿有人堵着,她们也只能原路跑回去。 这小路笔直笔直的,要跑出去也得有点时间,只盼着里头的人没那么快穿上衣服追出来。 碧桃一边跑一边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们为什么要跑?” 唐小鱼:“闭嘴,不许说话!” 两个人闷头跑,在里头的人追出来之时,就只隐约看到两个穿着黄衫子的女子背影。 跑得那叫一个快! 男人披着一件银灰色的大氅,半露出精壮的胸膛,他站在院门,看着那两个身影如蝴蝶一般一闪而逝,面色不豫地摸了摸下巴。 “爷,爷!”身后传来女子娇柔的声音,温暖的身体从他身后贴了上来,“外头有人吗?奴怎么没有听到?” 那男人有些不耐烦地抖开她,声带微嘲:“你还说这儿僻静安全,不会有人打扰,怎么会突然冒出两个丫头来?” 那女子一怔,面上露出几分惊惶来:“爷看清楚是什么人了吗?” “跑得太快,只看着个背影,穿着黄色的比甲,年岁不大,大约是你们家的婢女。” “黄色比甲?”那女人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说,“穿黄色比甲的应该是在外宅里伺候的,不应该出现在内院。” 男人眸光微闪:“你们家世子妃在宴客,或许是哪家的小姐丫鬟闯过来了。” 女人面皮发紧,眼中闪过一丝阴沉:“奴让人去宴厅看看,这个时辰各家夫人小姐们不会出来乱走,约摸是哪家的婢女走迷了闯到这儿来。” 男人冷笑了一声说:“你有本事便将这事抹平了,若露了半点风声出去,也不需爷动手,你们府里头的那位世子妃便不能容了你。” 那女子浑身一颤,忙将半裸着的身子贴了上来:“爷您何时将奴要回去?总不能一直这样偷偷摸摸的。” 男人拍了拍她的后背说:“你好好帮爷办事,到时候爷自然会要了你回去。” 那女人还要再缠他,他面色一冷说:“这时候你还能有心情?还不快叫人去查查那两个丫头的底?” 女人看着是怕极了他,忙拢了衣襟,连发髻也没时间挽,急急地退了出去。 那男人心里烦闷,在院子里又站了一小会儿。不知何时,他身旁出现一个穿着石青色护卫服的人。 “爷,您要走吗?” 男人长吁了一口气,头也没回,拉了拉衣襟负手向院子后门走:“你去跟着她,若查出来是哪家的丫头,就寻个机会堵了她们的嘴。” “爷,那两个丫头并没进屋,应该不知道屋里头是谁。” 男人冷笑了一声说:“只要她们露出风声,你以为荣王世子妃没有手段查出来?这些年荣王府滴水不露,我好不容易插只钉子在里头,不能因一时的大意坏了事。宁杀错勿放过,你照着我的意思,只管去做。” “是。” “能被请来荣王府的,都是来头不小的人家,行事小心些,做成意外,不可以让人生疑。” “是。” “再有……算了……” “爷,或许人还没跑远,不然属下去追?” “……”男人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女人是跑不了太远,你仔细搜一搜,避着些人。若是能追到,就省得麻烦,直接处理了扔到什么水塘里。手脚干净些,别让人瞧出破绽。若是找不到机会,就先回来,留着让她去处理。” 唐小鱼和碧桃跑出去好远,两个人扶着假山石喘得像狗一样。 好不容易匀过气来,碧桃扒着小鱼问:“我的好好好姑娘,您您跑跑跑什么……哎哟我的胸口,喘喘喘不上来气儿。” 唐小鱼没比碧桃好多少。她直起腰,左右看看,又傻眼了。 “这儿是哪儿啊?” 刚刚她们跑得不分方向,逮着路就跑,看着林子就钻。可好,迷路之后再次迷路。 眼前是一大片池塘,半塘残荷,光秃秃的莲蓬也没人摘,挺在半卷的枯败荷叶中随风摇曳。 池塘边全是树,树丛间隐隐露出半截青砖墙,琉璃瓦或是朱漆雕花的回廊。小鱼是不懂古时候人家的庭园设计是什么样的。这儿看起来可比起内院移步换景的精思更添了一分古拙大气。 不过也不算是坏事啦。 虽然再次迷路,但她也看到了,在池塘边上坐着两个人,头上戴着渔翁的斗笠,正在塘边垂钓。 有人就好,有人就可以问路啦! 唐小鱼拉了拉碧桃,两个人沿着长满青苔的石子路向池塘边走去。 “对不起……”唐小鱼刚发出一个音,突然坐在左边的人抬手对她摇了摇,那意思是不让她说话。 过了一会,他手上鱼竿一抖,银色的渔丝在空中拉紧绷成一道弧,水中一响,水花四溅开来,鱼竿甩出一个漂亮的弧线,一尾斤半的鲤鱼拼命甩着鱼尾被他一把抓在手里,塞进了身边的鱼篓。 他这才回过身,笑容满面地说:“行了,你是哪儿来的小丫头,怎么会跑到这儿来?迷路了?” 斗笠下是一张不太年轻的面孔,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纹路,斗笠下露出的头发也掺着缕缕白丝,可是唐小鱼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样子,那人哈哈一笑,扬手揭了头上的斗笠:“这小丫头,怎么一脸见鬼的表情?” 唐小鱼好不容易把半张的嘴闭上,咽了一口唾沫看着眼前的老者,拿手指头指着他说:“你你你跟李放是什么关系?你不会是他爹吧!” 太像了! 简直可以想像等以后李放老了,就该长成这副模样。 这老人年轻时肯定帅出宇宙。 就算现在鬓发半白,眉梢嘴角都有了岁月的痕迹,他还有能让少女们捂心尖叫的本钱。 不对,就算李放到了他这岁数,都不一定能有他这么帅。 李放五官像极了他,不过眼珠子颜色比他要深许多,五官的轮廓也没有他这样深刻。这位老人家根本就是个混血儿,帅到爆炸。 颜控的唐小鱼双手交握于胸前,两只眼睛噌噌放着绿光,若是身后有尾巴,一准儿对着这位美大爷摇了。 坐在他身边也戴着斗笠的人站起来,收了鱼竿,抬起了头上的斗笠,对她微微一笑道:“他是李放的祖父。唐姑娘,久违了!” 碧桃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指着那人叫道:“啊啊啊啊啊……” 唐小鱼忙把她的手压下去:“他不叫啊啊,快给裴世子行礼。” “……啊,你是李放的祖父?!”反射弧有点长的唐小鱼突然反应过来,对着那老人也“啊啊啊啊”叫了起来。 裴简忍住笑对唐小鱼说:“见了荣王,怎么还不行礼呢?” 她这样落荒而逃都能撞着荣亲王殿下和镇南侯世子大人,真是太神奇了。 可惜这个世界没人卖彩票,她现在去买说不定能中个五百万! 唐小鱼心里流着宽面条泪,把脸上的惊讶好不容易揉平了,这才规规矩矩地给老人家行礼问安。 “民女唐小鱼,给王爷请安。” 碧桃呢?她直接给跪下了。 裴简目光一闪,突然抬头看向唐小鱼的身后。 唐小鱼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发寒,下意识回头看看,只见着身后两丈开外,微风中轻轻摇晃着的树林,什么也没有啊。 荣王抬起头,顺着裴简的目光看过去,眉毛微微一挑,对着裴简摇了摇头说:“不是我府里的。” 裴简抬起手,在半空中做了个手势。 唐小鱼茫然地看着他,一脸莫名。 “有人在追你们?” 有吗?好像没有吧。 可是没有我们为什么还要跑? 唐小鱼和碧桃对视了一眼,迟疑着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吧。” 有即是有,无即是无,什么叫应该没有? 裴简摘了斗笠,眉眼极是温润:“你是来参加赏花宴的?” “是啊是啊,不小心迷了路。”唐小鱼连忙求援,“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您能不能找个姐姐带我们回去?” 荣王笑了起来:“你们可真会迷路,这儿离着后院还有好长一段呢,等你们回去,那边宴席早开了吧。来来来,本王也许久没有跟小姑娘一道说话了,既然你跟小简相识,就陪老头子一块儿用膳吧。” 咦咦咦? 荣王千岁为什么要跟她一个小丫头吃饭? 她明明是跟着长辈们来吃赏菊宴的啊! 这样不合规矩吧。 “来来,小丫头帮我提着鱼篓,我们水煮活鱼吃。”荣王一点也不见外,把鱼篓塞在小鱼的手里,笑咪咪地抬脚就走。 “姑娘。”碧桃伸手过来要接鱼篓,小鱼让开。 “不沉。” “我们……” “跟着跟着。”这可是荣王千岁亲口吩咐的,好歹他是李放的亲爷爷,又跟裴简那么熟,总不会害她吧。 唐小鱼满腹疑窦跟在荣王的身后,绕过花圃,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临水的轩榭。 裴简小声跟唐小鱼说:“不用担心,已经有人去后院知会你的家人了。” 有人?什么人?她从头到尾,除了美大爷和裴世子,就没见着一个外人。 小鱼用眼神无声地询问,裴简却只是微微一笑,抬手接过了她手中的鱼篓,跟在荣王的身后迈步进了屋。 屋里头站着四个年约二十许的美貌侍婢,见荣王进去,便迎上前来,有递手巾的,有帮着脱外衫的,一转眼工夫,美大爷就换了一身行头,从渔翁变成了金光闪闪的尊贵王爷。 玄色镶青金山河纹的蟒袍,腰间束着玉带,头上换了紫金双龙争明珠的金冠,颌下颇有些仙气儿的留着三绺花白的胡须。 “来来来,坐下来。” 唐小鱼觉得荣亲王家除了李放有点嚣张拔扈的纨绔劲儿,估计都是和霭可亲型的。你看前头世子妃是邻家阿姨款的,连荣王爷都像她原来家旁边报摊上总是挂着笑的张大爷。 唐小鱼见裴简已经坐了,也不客气,微微福了一礼就挑了另一边坐下去。 服侍王爷的四个美婢都有些诧异,悄悄儿去打量这个陌生的姑娘。看着年纪也不大,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衣着穿戴像是哪家的小姐,不过举行又不像别家小姐们那样讲究规矩。见了王爷居然都看不出一点惶恐,胆子可真够大的。 荣王和裴简钓上来的鱼已经让人拎出去料理了,美婢给坐着的三人上了茶,荣王上下打量了一下唐小鱼,开口道:“李放那小子说你会酿葡萄酒,把本王这儿难得弄到的好葡萄全都整去给你了。如今也过了快两个月,你可酿出来了没?” 唐小鱼连忙点头:“酿出来了,我这次来还特地让人给运到府里来的。” 荣王眼睛一亮,忙不迭地说:“既然运来了,怎么没给我送过来?春意,去叫人问问,那酒在哪里?搬一坛过来这里。” 当中一个婢女忙应声出去。 荣王笑呵呵地便问起唐小鱼的家底子来。 问爹问娘问亲朋,听唐小鱼说父母已经和离的事,荣王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料到还有这么一茬,有些出乎意料。 “我怎么依稀记得你自小失恃,是跟着寡母长大的?” 你都记得我爹死了,还问我爹可好? 小鱼望天,呵呵干笑了一声:“原来以为死了,后来才知道没死嘛,就和离了。” 知道没死就和离?这是什么逻辑? 荣王跟着望天。 算了,这小丫头一脸不想说,那就不问了。 荣王话音拐一拐,又问起田间的事。 这是小鱼爱听的话题,一老一小说起南稻北麦,说起香料药材,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裴世子在一旁坐着,居然都插不上话。 “京城里的藕有土腥气,瘦小又不够甜脆,还是藕种不好。”唐小鱼对荣王说,“深塘藕多是观赏花叶的,味道远不及浅塘泥藕。” “藕还能在浅塘里种?”荣王大感兴趣。 “是啊,只要这么浅一层水。”小鱼手指屈起来,比了个距离,“成长快,藕又肥又甜脆,做藕夹或是做桂花糖藕都是极好的。我从江陵带了种藕来,已经在韩家园子里种上了,再过三两个月就可以吃。” “那时候还冷着呢,藕也能长?” “能啊,上足肥,注意保暖,可以吃到开春。冬天菜蔬少,能有鲜藕吃那是多美的事啊。” 荣王连连点头:“李放那小子帮我盖了几个大棚,很是不错。听他说也是你教他的?” 小鱼笑着默认了。 “好孩子!”荣王笑呵呵地对她点头。 过了一会,春意走了进来,手里抱了一只大坛子。 小鱼这回送来的全是装二十斤酒的青瓷坛,连酒加坛子份量可不算轻。春意一个娇娇柔柔的少女,捧着偌大的酒坛子进来居然面不红气不喘,举重若轻。让唐小鱼顿时肃然起敬。 “春意姐姐好功夫。”唐小鱼对着春意竖起了拇指。 春意笑了笑,将酒坛轻轻放在桌旁。 “你怎么知道她有功夫?”荣王笑着问。 “没功夫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啊。”唐小鱼正气说,“我也很有劲的,可是让我抱这酒坛子还能走得这么飘逸漂亮,我可怎么也做不到。” 荣王捋着胡须笑了起来。 “来来,快点快点,让本王尝一尝唐家特酿的葡萄酒!” ☆、第94章 佳酿 “没有好杯子怎么能品出好味道?”小鱼笑眯眯地看着荣王,“千岁爷爷,您家里有冰吗?” 堂堂王府怎么可能不存冰? 就算过了一个酷夏,王府的冰窖里还留着不少冰呢。 小鱼问了一下,知道大齐朝现在果然是用硝石制冰法制冰的,硝石虽不是什么难得之物,但大齐对硝石管理还比较严格,民间想要弄到大量硝石并不容易,所以硝石制冰虽然方便快捷,但民间并没有多少人会为了图一时凉爽花这样的大价钱。 荣王府自然不差钱。 就算现在冰用光了,想吃冰,现做都行。 荣王兴致高涨,论起对葡萄酒的品评水准,全大齐也没人能超得过他。他当即让人去取了一套夜光杯来。 所谓夜光杯,其实是并不是会在夜里发光的杯子,而是一套打磨极薄的羊脂白玉杯,手指贴在杯壁,从另一端都可以看见手指上的纹路。 四大美婢中的秋实捧了一只匣子来,冬晚端了一只装满了水的大铜盆,稳稳放在桌子中央,又拿了一只小铜盆注了些水,然后秋实打开匣子,拿着竹夹子从里头取了几块灰白色半透明的晶体扔到水中。 小鱼则拍去了封着坛口的封泥,将坛盖揭开,酒香果香杂在一处飘了出来。 此时小铜盆里的水面上已经结出薄薄的冰层,小鱼把从夏至手里接过一只竹制的酒吊子,舀了满满一勺,分别斟在三只玉杯里。 嫣红透粉的酒色从薄玉杯壁中透出,色泽明艳娇媚,酒液清透,荣王轻轻“咦”了一声。 “居然这么清。”他将冰镇过的酒杯拿起来,仔细看着酒液的颜色,“确实是难得,你是怎么做成的?” 唐小鱼对他眨了眨眼睛:“千岁爷爷,这可是商业秘密。” 荣王身后的几个美婢面色微变,荣王却笑了起来:“也是也是。你还指着这个赚钱。” “其实说出来也没关系。”唐小鱼却是嘻嘻一笑,“谁叫您是李放的亲爷爷呢。他可是打算要参一股在我们鲜味居的,如今算是我的合伙人,不过我告诉您了您可千万别再对旁人说啊。” 这酒液如此清透是有秘诀的。 你别看唐小鱼刚刚拍开封泥,这泥也是前两天才给封上的。 酒酿成之后,有一步澄清的工作相当麻烦。不做的话,酒液只是经过自然沉降去杂质,杂质无法去干净,这些杂质大多是酵母体,酒石酸或胶质结晶。若是不处理,一来卖相会差很多,二来影响口感,也刺激肠胃。 小鱼拿洗净的麦秸杆做虹吸管,将先沉降澄清过的酒液引出来,再以蛋清打匀加进去搅拌,因为加多了蛋清会令葡萄酒颜色变浅,所以只能一点点地往里头加。 最后再将二次虹吸后的酒拿洁净的上好绸布当滤网再滤一次。 才能得到这样清透澄净,色香味俱佳的葡萄酒。 荣王听了直咋舌,这一小坛酒能酿成,真不知道费了多少的工夫。 裴简听着这一老一少瞎忽悠,自己拿了酒杯半眯着眼小口抿着葡萄酒,看起来十分安适惬意。 不一会,烹好的鱼送了上来,当然,三个人吃饭也不可能只吃一条鱼,四冷八热两道汤羹两道点心,虽然数量不多,但样样都极精细。 小鱼吃得开心,又跟荣王从酒谈到吃食,从吃食谈到作物,从作物再谈到酒。 只可惜小鱼是个吃货,并非酒徒,葡萄酒她是自己酿的还能闲扯,说到白酒她就露了怯了。只是她有点好强,又觉得这位荣王和霭的很,于是就开始信口胡说。裴简在一旁听得连连皱眉。 荣王却不以为意,由着她胡说八道,自己在一边吃着小鱼,啧巴着小酒,只顾着乐呵了。 “我是觉得现在百姓们粮食还没有吃饱,弄那么多粮去烧了酒实在太浪费了。”唐小鱼喝了两杯葡萄酒,精神就有点亢奋了。 她不是个能喝酒的人,她酿的这葡萄酒,度数跟坊间卖的米酒已经没多大差别。只是葡萄酒甜,一不小心就容易喝多,偏她体质还是个经不得酒精撩拨的。 “喝酒喝醉了多误事啊,有些没本事的男人喝几口黄汤,醉了回家还会打老婆孩子,我看,朝廷就该有个禁酒令,成年人不许酗酒,未成年人不许喝酒。粮食省下来还又不会误事,多好。” 裴简咳了两声。禁了酒,丫头你还酿酒要卖给谁去? 荣王忍不住打断她:“小丫头,这点酒哪里能喝醉?” “这样的酒是不太容易喝醉,但换了烧刀子您再试试?两杯就倒。” “说笑。”荣王哈哈大笑,“我就不信这世上有两杯就能放倒我的酒。” “蒸馏一下啊!”小鱼比划着,“拿锅子把酒蒸出来,浓度可以达到很高。消毒杀菌,居家必备!” 裴简歪头想了想说:“修道之人的炼丹器中似乎有你说的这种蒸器,我滇南盛产花露,坊中也多备此物,却没想过拿来蒸酒。” 小鱼得意地说:“只是你们没想到,先人肯定有人这样做过。将酒蒸之,承以凝露,那里头酒精含量很高的。入喉如火烧刀割,我管这叫烧刀子。要是有人受了外伤,拿这样的烧刀子喷擦伤口,可以避免伤口感染发炎。” 裴简眼中一亮,虽然丫头口中所说的感染发炎不知道是什么,但想想便能知道意思。近年南方形势不稳,边境屡有冲突,只怕近一二年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要知道军队在战场上的死亡人数往往不到伤者在后方死亡数的一半,受了刀枪之伤的将士伤口极易感染,特别是在湿热的南方,伤损更甚。上好的金创药虽有,但价高难得,有一点都要留着给上官预备,底下的士兵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刀伤,也有可能熬不过去。 裴简觉得胸口似有一团火在烧,虽然只是个小丫头无心说的话,但于他而言也是极大的触动。 哪怕战损只少一成,一成就是多少条年轻力壮的命啊! 裴简低头盘算着,荣王瞥了他一眼,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明明比李放大不了多少,但瞧瞧人家的孩子,脑筋动得快,人家也多沉稳啊。 荣王爷想起自己家里那个无法无天长不大的小魔王,就是一阵头疼。 “唐姑娘,这蒸酒之法你可以教我吗?”裴简问唐小鱼,见她一脸惊讶地抬脸看着自己,忙又加了一句,“不白学,我可以出银子,你开个价。” 唐小鱼摸了摸自己热乎乎的脸,看着一向高冷的裴世子化身为议价的商贾,觉得有些不大自在,嗤了一声说,“开什么价啊,上回我救了你,你也不过给我个谢字,还少了半边。一看你就是个穷光蛋。” 裴世子脸红了,不是羞愧而是气愤。 他明明把身上裴家祖传的血珀都给她了,那东西可是无价之宝,她居然还嫌弃,说他是个穷光蛋?大恩不言谢啊,那么简单的意思写在纸上她都不明白,真是白长了一张看起来还算聪明的脸。 裴简强压了压了火,忍着气说:“既然你不喜欢我送的东西,那还给我吧,我另拿银钱还你。” 唐小鱼一把抱住自己的脖子,警惕地看着他:“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还能要回去的道理?你给我了就是我的,多少银子都不换。你当我就认只钱吗?我有那么low吗?” 看她的架式,裴简几乎能肯定他那块祖传的玉镶血珀就在唐小鱼脖子上挂着呢。 虽然不知道漏是什么意思,但他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裴世子原本那张黑得能拧下墨汁的脸瞬间云开雾霁。 “那这样,你帮我蒸酒,我花银子买?” 唐小鱼指着他鼻子笑起来:“你可真傻,蒸酒多简单的事啊,你家又不是没下人的,有银子来找我买,还不如自己做几个蒸器,想蒸多少蒸多少,想什么时候蒸就什么时候蒸。” “那蒸器……” “我不会做啊,我只知道能这样做。”唐小鱼下一句就露出那一副铜臭嘴脸了,“要是我自己会做,我早自己蒸酒卖了,还能便宜了你?呜呜呜,技术废柴真是虐啊!”她突然拿拳头在自己心口砸了两下,然后“咕咚”一声趴在了桌子上再也不起来了。 荣王和裴简吓了一跳,男女有别又不好伸手去扶,忙招手让远远儿站着现在还空着肚子的碧桃上来。 碧桃一见唐小鱼那张桃花似的脸,哭笑不得地说:“没事,她这是喝醉了。这儿有没有可以歇的地方?我们家姑娘平日只敢喝两口醪醩的,今儿是酒喝多了。”又怕唐小鱼被人嫌弃,跟着解释,“我们姑娘很少喝酒的,而且她喝醉了也不会闹腾,可安静了,睡一觉就能好。” 荣王挥了挥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说着叫了四婢过来,让春意背了小鱼到不远处的暖阁里去睡。 等小鱼被扛走,剩下的三个婢女将桌子收拾干净就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了荣王和裴简两人。 “你送了什么东西给那丫头啊,那孩子居然给多少银子都不肯换。”荣王笑着问裴简,“她还说救了你的命,怎么回事?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裴简垂眸玩着茶杯上的盖盅:“不过是家里的一些事,不好说出来让长辈烦心。些许小麻烦,小子能自己处置。” 荣王哈了一声:“能自己处置还能欠个小丫头救命的恩情?” 他顿了顿又说:“你的曾祖父是我唯一的舅舅,裴家子嗣一向艰难,能传到你这代不容易啊。” 裴简喝了一口茶。 “我说小子,你都二十了,怎么还不肯成亲?宫里那位见我一回问一回,好像我是你祖父一样。”荣王拿胳膊碰了碰他,“怎么,是不是心里有中意的?说出来让我们也好放心。” 裴简放下茶杯摇头:“没有。” “没有那为什么还不肯娶长秦那丫头?她可是心心念念着要嫁给你。” “辈份乱了。”裴简眉毛都没动一下。 “辈份什么?皇家从来不注重这个。”荣王吹胡子,“她可是皇帝的长女,身份尊贵,又漂亮又温婉,哪里配不上你了?” 裴简看着荣王:“论起来长秦公主还得叫我一声‘舅舅’,怎么可以。” “得了,这都过了几代,哪还有什么关系。”荣王不以为意地说,“宫里头的许贤妃和许昭容还是姑侄呢,也没人说过半句。你娶长秦怎么能有问题。” “不要。” 不管荣王怎么说,裴简就回他这两个字。 荣王摸了摸脑袋:“得,皇后托我的事看来是办不成了。” 裴简对他微微一笑。 “那许贤妃的幼妹呢?她可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前年在宫里见过你,便立誓非君不嫁。你既然不愿意尚公主,许茂公家的姑娘总可以了吧。她是国公府出来的嫡女,身份也配得上你。” 裴简以手抚额:“您饶了我吧,怎么到了您这儿也一刻不得安生,我现在不想成亲,真的不想。” 这个不要那个也不行……荣王一双眼睛瞄向了他的下三路,神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小简,你若有隐疾可别瞒着,宫里有杏林圣手,早点儿治,定能治好的。” 裴简最后狼狈地逃出了荣王的半山月,把老人家无情地一个人丢在了那里。 绕过朱墙,裴简深深吸了一口气,口唇间似乎还留着葡萄酒的淡淡香气。 “爷。” “追到了没有?是什么人?” 伍卫神情恭谨地答道:“追上了,属下暗暗缀着,见他先去了秋涵馆,后来出了府,上了齐王的马车。” 齐王? 裴简微一皱眉,对他说:“秋涵馆的事对王爷说一声,他自会查问。这两天你让人盯着齐王府,并暗中看着些韩纶的府上,特别是唐小鱼那丫头,别叫出事。” 伍卫低声应是。 裴简顿了顿又说:“我记得密云有个道士炼丹很有名的,叫什么?” “密云三清观的寒山道长。” “明日备了马,我亲去密云走一趟。”裴简眉目间隐隐带着几分激动,向前走了好几步,突然停了下来,“韩府那边你亲自去。我想办法送你到唐小鱼身边,别让任何人伤到她。” 伍卫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主人。 这么些年来,裴简从来沾女色,他一向孤高清冷,也不知揉碎了多少少女的芳心。他们这些护卫还隐隐担心主人对女人这么冷淡下去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没想到裴简居然会把身边最倚重信赖的他派去给唐小鱼当贴身侍卫。 难不成,他们孤高冷傲的世子大人开窍了? 开窍的对象,就是那个身子还没长开的唐小鱼? 没家世没才貌没身段儿要怎么配得上我们家的世子大人? 等等,其实唐小鱼做的饭真的很好吃! 她还救了我们家世子大人。 没有她在,世子大人说不定会挂,而我们也应该早就到了开满彼岸花的那个世界…… 世子大人这是为了报恩所以要以身相许了吧。 真是个有责任人的男子! 其实细想想,世子大人跟唐小鱼在一起,好像也挺不错。 以后说不定他也能跟着蹭点好吃好喝的。 有口福! 伍卫一脸正直的瞬间,胸中无数的念头策马狂奔,呼啸而过。 ☆、第95章 动心 唐小鱼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好幸福! 等她睁开眼睛,外头天都有点暗了。 “哎呀!”她一骨碌爬起来,才发现身上的衣裳都被人换了。碧桃正坐在床边脚踏上打着盹,听着她的动静连忙站起来,“我的小姑奶奶,您总算醒了。” 她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这儿的姐姐们一个个都好高冷,害她肚子咕噜噜叫着都不敢跟她们说一声,她们也就基本当她不存在了。 “我睡了多久了?” 碧桃嘤嘤嘤:“睡了很久了,王府的花宴早散了,人家都回府了,就只剩咱们家的夫人太太由世子妃陪坐着呢。” 唐小鱼赤脚跳下床:“我的衣裳呢衣裳呢?快点给我换了我好回家去。” 碧桃手忙脚乱给她换衣裳:“王爷已经派人去说过了,您在这儿醒酒,夫人太太传了话来,说等您醒了一道儿回去。我刚刚还想要不要叫您呢。” “早该叫了啊,这都多晚了啊。”小鱼叫了一嗓子,“完了完了,我居然喝醉了,太丢脸了,把老韩家脸皮都丢光了!” “这倒不会。”碧桃帮她把衣带系上,转身去倒茶给她喝,“王爷派人去前头说小姐酿的酒特别好,是为了教他怎么品酒才会被酒气熏到的,还送了好多礼物呢。” 小鱼灌了一肚子凉茶,总算清醒了点儿:“你怎么不早点儿叫我啊。” “叫过,叫了两回您都睡得死沉。”像猪一样。 “这衣裳是谁的?”小鱼看碧桃把她换下来的衣服叠放整齐了,忍不住问了一声,“要不要带回去洗干净了再还给人家?” 春意挑了珠帘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抹矜持的微笑:“小姐不必麻烦,这衫子是婢子新制的,原有些做小了就闲置着,今儿有福气让小姐穿一回也是它的造化。您若觉得穿着还算舒坦,就带它回去吧。” 这身衣裳可是上好的素面杭绸,一套怎么也值个二三两的,春意居然这样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就送人了。 小鱼心里啧啧了两声,到底王府家大业大,一个婢女出手也这样大方,她也不客套,就把衣裳让碧桃抱了,打算去向荣王辞行。 “这儿是半山月居,王爷偶尔见客垂钓之处,现在他早回自己的院子了。”春意笑着拦下她,“王爷临走的时候交待过,您不用专去他那儿辞行的。只将那酒再多酿两坛给他就好。”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异色,“王爷说了,价钱由您开,不用顾着面子卖得太便宜。” 唐小鱼嘻嘻笑着说:“千岁爷爷真好!不过现在不行,没葡萄了。等李放那庄子上的葡萄长熟了再说吧。”说完她向春意挥手告别,带着肚子还咕咕叫的碧桃一阵风似的跑了。 半山月居外头早有两个婆子恭敬地等着要为唐小鱼主仆带路。 这回好了,再也不用怕迷路了。 春意送走了唐小鱼,颇有些纠结地回了自己的屋子,一进门就被另外三个小伙伴围住。 “她走了吗?” “王爷说要花银子买她的酒,她有没有说什么?” “她真的就是大少爷的那位红颜知己?” “看着明明还是个小孩儿嘛。” 春意把唐小鱼的话一个字儿没落地学说了一回,几个女人面面相觑着。 “她竟然直呼大少爷的名讳。” “居然连客套也没客套一声。” “她要用咱们府里种出来的葡萄,怎么还好意思跟我们王爷要银子?” 春意手扬了扬:“你们少管闲事,做好自己的本份。这位唐姑娘虽不是什么名门闺秀,但颇入王爷的眼。想来是王爷以前没见过这样的人,所以觉得好奇新鲜也是有的。” “可是我听说大少爷跟她走得很近。”夏至犹豫着说,“总是往外头跑,茶不思饭不想的,该不会是想讨了这位姑娘来给我们当大少奶奶吧。” 秋实一撇嘴:“得了吧,就她一个乡下土包子,就算大少爷喜欢,世子妃也不可能同意。” 冬晚摇了摇头说:“这可不一定。你们没瞧见王爷多喜欢她吗?如果王爷开了口,世子妃就算再不满意也不能不同意。” 李放是荣王的嫡长孙,世子妃拿他当眼珠子一样看待。觉得这世间能配得上她儿子的简直寥寥。今儿花气力办这么大的花宴,其目的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如果老王爷真做主让她的心尖尖李放娶了唐小鱼,世子妃大概在心会气得吐血了吧。 “又有好戏看喽。”几个近身伺候荣王的一等丫鬟相互看了看,彼此心照不宣。 “到时候我们是站在世子妃那边还是站在大少爷那头?”夏至双目放光,磨拳擦掌着畅想唐小鱼嫁到王府来之后的鸡飞狗跳,觉得生命里充满了阳光,日子再也不会那么单薄无趣了。 春意兜头扇了她的脑门子:“什么世子妃那边大少爷那头的,都别忘了,咱们是王爷的奴婢,自然是王爷想站哪头咱们就站哪头了!” 一向唯春意马首是瞻的几个姑娘齐齐点头,都嘿嘿笑起来。 唐小鱼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人家已经在脑子里这样那样脑补出无数的恩怨情仇,阴谋阳谋了。她飞快地跑到前头花厅,向世子妃还有外祖母大舅母母亲告罪。 世子妃依旧笑得一团和气,像个弥勒佛一样,完全看不出有哪里不满,安慰了她几句之后,又让人赏了两匹时新的纱料和一匣子三根赤金的莲竹梅三君子花头簪子,亲自将韩家人送到了二门上。 等回了府里,常氏许氏和陈氏三个女人把唐小鱼围在当中好一通审问。 小鱼俩手拉着耳朵,将自己跑到外头透气,一不小心迷了路的事一五一十交待出来,自然,其间撞着别人偷情的事略过不提,只说她和碧桃两个走迷了,不知怎么的就绕到半月山居,居然遇上了荣王和裴世子在那儿钓鱼。 裴简陈氏是见过的,说起来裴简还是唐小鱼和碧桃的救命恩人,陈氏想着,念着故旧,裴世子肯定也要在旁边帮衬些小鱼,不让她无端冲撞了荣王千岁。 不过常氏和许氏可不知道小鱼和裴简之前的交道,一听说当时除了荣王还有镇南侯世子,常氏就觉得呼吸不畅,捧着胸口差点厥过去。 裴家虽然人丁单薄,但可是大齐一等一的贵族。 当 年冠军侯与平阳长公主跟随太祖皇帝开疆拓土,那是何等的威赫勇武?那夫妻二人过世虽已近大几十年了,如今百姓们提起来还当他们如天神一般景仰。这夫妻二 人过世都早,只留下二女一子,长女所生的女儿就是如今大齐女子中的第一人,太皇太后赵氏,次女嫁于荣王李恪,也就是现在这位荣王李瑜,李放的祖父。冠军侯 独子裴宜娶的是大理王萧氏郡主,亦是白苗族大巫,镇守西南并东南道,在当地声威极高。 裴宜是太皇太后的亲舅舅,于成宗皇帝亦是挚友,忠心自然无忧。只是裴宜过世之后,他的儿子裴暻身体孱弱,子息上一直不旺,到他的独子裴和承袭了镇南侯爵位,裴家与朝廷往来也就日渐少了。 滇 南多山,物产极丰富,又是个多族聚集之处。镇南侯裴和身上有苗族大巫的血脉,不论白苗乌苗都还是相当挺着他的。裴简虽是他的嫡长子,但镇南侯夫人早逝,后 又娶了一位夫人,因是乌苗苗女,所以无法得到朝廷承认,没有诰身。前几年,这位乌苗的夫人又生了个儿子,裴简的日子便不太好过,太皇太后知道之后,便让人 将裴简召到京城,说是陪伴她左右,但也是从另一方面表明朝廷的立场。 皇家承认的镇南侯世子,只可能是裴简。 裴简这些年南北地往返奔波,滇南一地的势力经营没有一日落下。裴简的身后有皇帝这座大靠山,裴和明白,就算他想另立世子也不大可能。谁叫裴简的生母,原镇南侯夫人是荣王的女儿呢? 当年侯夫人李氏过世刚满半年,他就另娶了乌苗头人的女儿,远在京城的荣王听到消息,差点直接拍马南下来揍他。连太皇太后都写信过来,把他这个裴家侄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当年裴宜能娶了白苗大巫萧墨吟为妻,那是因为两个人纠结了十几年的因果。加上当年大理王谋逆冤案,朝廷欠了萧家的。萧墨吟又拒绝了将自己女儿送到白苗当大巫继承人的传统,另择了白苗族中之女为继,所以皇家才会破例封了苗巫为侯夫人。 可那位乌苗头人的女儿又算得什么? 她如何能与宗室女儿相提并论! 乌苗头人女儿所生的儿子是乌苗的后代,将来若掌了东南西南两道的兵马,对大齐将会成为最大的威胁。现在是镇南侯,未来保不准就会想自立为镇南王或是镇南皇了。 裴和可没有当年他祖父的能力和情商。他这样急吼吼地娶了乌苗头人的女儿,埋的什么心思,做的什么打算,朝中高智商的人多的是,谁都不是瞎子聋子傻子。 只有裴简承爵,他们才能稍稍安心。 为什么裴简会与李放那样亲密,又能自由出入荣王府?除了他父亲那辈的情份,更重要的是,他的母亲是李放的亲姑姑,荣王也是他的亲外祖父。 这样高的门第,这样尊贵的出身,这样复杂的形势,怎么看都不会是唐小鱼的良配。 等小鱼离开,陈氏将二人的渊源对常氏和许氏一说,常氏的双眉蹙得更紧。 李放总是这样粘着小鱼已经让她们觉得头疼了。荣王世子妃待人亲切和气,与她们言谈之中对小鱼也都是夸赞溢美之辞,但她们听得出来,世子妃是不希望李放与小鱼走得太近的。否则她也不会那样热心地要帮小鱼去寻那门!当!户!对!的夫家。 说来说去,不是京中有名的皇商子弟,就是去年那拨子进士,除了一些还在翰林院熬资历的,更多的还在等职缺。家里现成有个翰林院编修老爷,若是想挑人,还用得着世子妃出马吗? 就是看不起小鱼,觉得她只配嫁与商贾或是寒门士子罢了。 常氏心里很是不忿。她觉得小鱼性情淳直,聪明大方,她当心尖儿谎圩诺墓媚锉蝗丝床黄穑拖褡约罕簧攘肆骋谎咽堋 偏小鱼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两个识得的都是与她不相当的人。 这些话常氏当然不好对陈氏说。 虽然以陈氏的聪明不可能听不出世子妃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但有些话,彼此心知肚明也就罢了,千万不能说出口。 等陈氏离开,婆媳二人四目相对。 常氏缓缓开口:“我心里有个想法,只不知道该不该说。” 许氏看着婆婆,突然笑了起来:“媳妇也有个想法,只不知母亲同不同意。” “我想……” “我想着……” “你先说吧。”常氏看着这个跟自己向来贴心的儿媳妇。 “我 虽然跟小鱼这孩子相处的时间不久,但真挺喜欢她。公公与夫君都对她赞不绝口,想来品性方面没有问题。”许氏轻轻握住了婆婆的手,细声道,“她爽利,孝顺, 聪明,心地也好。渭儿心高气傲,一般人拿不住他,我瞧着他对小鱼的话倒是听得很。明年就有大考,若是渭儿有幸能得个功名,媳妇想把小鱼留在身边。咱们这干 亲索性就做了真亲得了。母亲您觉得怎么样?” 常氏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她虽然没有生女儿出来,但有这个大儿媳妇在,真比生了十个闺女都贴心如意。 她刚刚才动了这样的念头,许氏就给说了出来。 若换了一般的人,怎么也不会看上唐小鱼那样的出身,让自己最有出息的将来要走上仕途的儿子娶这样一个没有靠山,不能得岳家助力的媳妇的。 “我韩家何其有幸,能娶到你这样的媳妇当宗妇啊!”常氏拍了拍许氏的手,不无感慨地说。 许氏抿着嘴微微笑了起来。 世人眼界短浅,才会觉得小鱼不好,她才不会这样想呢! ☆、第96章 保镖 要说,其实许氏的出发点并不仅是为了讨好婆婆,让婆婆开心,而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虽然小鱼出身不显,曾被父族遗弃又做过十年的傻儿,一般的世家大族自然会十分在意这些。 但她出自书香世族,自小被父亲当男儿养大,眼界立足自然与一般深宅妇人不同。 若说门第,就连当年的太祖皇帝也不过是一介屠夫,开国功臣的冠军侯裴度还曾经是个流落街头的小乞儿呢。 说句不敬的话,将相宁有种乎?若有天道气运加身,就算是污泥底下的泥鳅也可能有遭一日翻身成龙。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以增益其所不能。世人懵懂,又焉知唐小鱼的出身过往不是上天降福前的空乏其身之行? 许氏敬爱丈夫,觉得他是这世间的至伟男子,有理想,有抱负,有责任心。她希望自己的长子也能像韩文诰一样磊落疏朗,品行高洁。韩渭与韩文诰不同,他有读书的天赋,虽然年轻人自骄自傲了些,但比他爹更多了几分待人处事的圆通。 将来韩渭在仕途上能比韩文诰走得更远。 公公韩纶一直告诫自己的几个儿子,为人臣要做纯臣。论及朝中勋贵大臣,真正能当得起“纯臣”二字的十指可遍数。公公韩纶为其一,荣亲王是这十根手指头里最粗最硬也最纯的一根。 将来入朝为官,少不了要站队,站在哪里是相当有讲究的。 韩纶与皇帝多年君臣,在他还是太子时就在詹事府任职,所以他能当这个纯臣,有底气更有直接来自皇帝的支撑。 韩文诰醉心学问,埋头在最清水的翰林院,数十年如一日的研究典籍学说。像他这样的“闲臣”,各方自然也不会来打主意,他这个纯臣也可以站得稳稳当当。 可是韩渭少年心性,既没有祖父在皇帝面前的老资格,更没有他父亲能沉下心来做学问的耐力和毅力,将来他难免会被卷入暗流之中。 如果唐小鱼嫁进来,凭着她与李放的交情,韩渭便可以稳稳地站在荣王的旗下,守住本心,不必再怕其他势力的纠缠绞杀。 荣王已经老了,他将来的爵位是世子的,而世子不在了之后,这爵位必会落在世子唯一的嫡子李放的身上。 她并不怕李放将来会因为唐小鱼别嫁而对韩渭生出怨怼之心。 因 为她想,李放也一定能明白,他与唐小鱼的身份相差有如云泥,那道天然的鸿沟根本是无法逾越的。少年时青涩的初恋常会伴随人的一生,在他渐渐长大之后,总会 有一处柔软角落将这份感情深藏起来,次次回味,层层过滤,过个十几二十年之后,这些过往便被淡化却又鲜明的留下最美好甜蜜的影子。 便没有谁会像李放那样,期望儿时曾让他心动过的女子过得富贵荣华,无忧一生了。 许氏心里头绕了几回的念头当然不会对外人细说。 她只是将常氏想留下小鱼的心思先对韩文诰说了说,把韩编修高兴的,立刻要起身披衣去找韩渭教训他夫妻之道。 许氏忙将丈夫拖回来:“母亲还要问过父亲的意思才能定下来呢,而且妾身也不知道妹妹对此事的看法。” 韩编修捋着胡须甚是自信:“父亲自然乐意,我家渭儿才学品貌皆是上乘,妹妹便是遍寻京中也找不出能盖过渭儿的少年来,我就不信她会不喜欢。” 许氏笑了起来,将丈夫按回被窝里:“待明日父亲那儿有了明言,妾身去妹妹那儿再探问一回消息吧。” 到了第二日,韩纶红光满面地带着韩文诰上衙去了,许氏见了公公这周身轻朗的样子便知道这事没什么问题。 果然,刚用过早膳,常氏就把儿媳叫到屋里商量,眉开眼笑地说韩纶听了她的提议大加赞赏,说男儿娶妻当娶贤,小鱼能干会赚性情又直爽伶俐,配给韩渭实在是上上之选,天作之合。便催着她去问陈氏的意思去。 许氏得了婆婆的金批令箭,立刻带了两匣子新得的香粉去找小姑子,趁着没人,悄悄将韩家的意思对陈氏说了。 陈氏差点吓傻了。 “嫂嫂您莫不是逗着我玩儿呢?大少爷那样的品貌,得配个勋贵阁老家的女儿都有余,怎么能,能配我家那粗枝大叶的丫头?” 许 氏笑了起来:“谁敢说我们小鱼粗枝大叶?不是我夸她,小小年纪跟着你在外挣扎过日子,醒过来这才几年工夫就能置办下那么大一片产业出来,这换哪家的小姐也 做不到这样。更别说小鱼还献了玉薯,不止成就了父亲的青云之路,更是有功于社稷百姓,那可是天大的功德。如果小鱼福缘不够品性不好,哪能有妹妹和她的今 日?” 陈氏听她说这话,忍不住掏出手帕子抹泪:“是我没用,累得她小时候跟我受苦,大一些又险些被那些没心肺的人害了。” “这话是如何说的,”许氏拿了自己的手帕子替她拭泪,“你一心为她,这些年受的苦又能少了?小鱼那样孝顺你,正是因你那样豁了命也不肯舍弃了她啊。” 陈氏拉着许氏的手,将过往的事一一道来:“若我当初不是那样懦弱,不带着小鱼回唐家,断断生不出那么多事来。” 许氏摇头说:“唐四郎既然没死,那时你又是他的妻子,唐家若将他推出来,你还能不入觳中?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祸兮福之所倚,这又何尝不是老天爷给的机会,让你们与唐家彻底断了关联呢。” 陈氏擦尽了眼泪,挤出一抹笑来:“嫂子说的是正理。” “那我们家渭儿和小鱼的事……” 陈 氏迟疑了一下,对许氏说:“嫂子,您能看中我的小鱼,来跟我商量这件事,对我来说,简直跟天上掉下来的喜事一样。这样的亲事,我以前想都不敢想一下,于我 们家来说,实在是太高攀了。母亲和嫂嫂是那样的疼小鱼,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从我心底里,我是愿意的,若是能成,我宁到佛前吃斋三年来还愿。” 许氏放了心,正要笑着说什么,却又听陈氏说道:“只是这事我现在不能应了您。小鱼与我相依为命这些年,我曾答应过她,挑女婿的事要全听她的,我可以提意见想法,但不能替她做决定。” 许氏傻了,谁家姑娘会对自己亲娘提这种要求? “可是自古以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陈氏歉意地对她行了个礼:“嫂子,真不是我拿大做脸,婚姻嫁娶是女儿家一辈子的事,小鱼这些年不容易,我们说定了的,若她不点头,我不能点这个头。” 见许氏表情有些不豫,陈氏忙又说:“等小鱼回来我就跟她提,她与渭儿又不是不认识,渭儿的人品才貌这样好,又能留下来伺候母亲和嫂子您,想来她是会点这个头的。” 许氏从荇翠馆出来的时候,深深觉得自己这个小姑子不靠谱啊。 说话都来个大喘气,险些把她吓出个好歹来。 她绕过庑廊,正想回正院去把沟通结果向婆婆汇报一番,突然就见一个小丫鬟冒冒失失地跑了过来。 “停下,做什么这样慌张?”许氏让人把那小丫鬟拦下来,细一看,却是方氏母女所居一汀阁里服侍的丫头。 那小丫鬟一看拦着自己的是许氏,吓得腿一软,就给跪下了。 许氏双眉一蹙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在院子里乱跑?” 那小丫鬟缩着脖子说:“回大奶奶,是,是姨奶奶在院子里发脾气,砸了好些物件儿,伺候的黄芪姐姐也被打了,所以奴婢想跑过来找韩妈妈救命……” 黄芪是白芪的亲妹妹,韩家的家生子,也是韩府大总管韩福的亲侄女儿。 白芪在常氏跟前也是极有脸面的一等丫鬟,黄芪性情温婉,本也是常氏身前伺候的,因着方氏带着周绮来住,常氏便挑了黄芪过去帮衬照应,本来是想着能让自己这个娇生惯养的姨侄女儿过得舒心一些,没想到黄芪居然会被方氏打。 许氏当即脸色就沉了下去。 方氏还当这儿是她在贵阳的同知府里头吗? 黄芪是老太太跟前侍候的丫鬟,不过借你使两天,显显老太太的体贴。别说黄芪没犯事儿,就算犯了事儿,也该由她的主子处置,你一个外人凭什么打人? 不看僧面看佛面,黄芪可是老太太的人! 许氏压下心头的不满,让那小丫鬟起来,跟她一道去见常氏,她要问个清楚,黄芪到底犯了什么,能让方氏不顾不管打下手去。 眼见着就要到常氏的正院门来,从一汀阁方向又跑来一个丫鬟。 许氏一见,正是周绮身边服侍的周家带来的丫鬟,不觉冷笑了一声。 那丫鬟却是慌慌张张地跑了来,见了许氏先是一怔,然后大哭起来:“韩大奶奶,不好了,我们家夫人犯了旧疾,一口气喘不上来厥过去了。我们家小姐让奴婢来求您给快些找个大夫来救命呢!” 许氏双眉一挑,目光森然在那丫鬟脸上扫了扫:“厥得倒真是时候。怕不是来找我救命,是来找母亲救命的吧。” 许氏五官清秀,可是一双眼睛着实厉害,盯着人看的时候会令人遍体生寒,那种不怒自威的架式把这丫鬟吓得浑身微颤,只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抹泪。 “好了,你也跟我一道进去吧。” ****** 这边闹得鸡飞狗跳自是不提,唐小鱼这边,却是安静得有些诡异。 她蹲在池塘边上,四指高的清水上浮着翠绿翠绿的圆圆叶片,随着水面涟漪微微摇动,如同身着绿裙的少女,纤柔美丽而又矜持。 年轻英俊的青年腰身笔挺,玄青色的箭袖,灰褚色的笼裤打着绑腿,穿着贴合腿型的半高皮靴,就站在她的面前。 “我怎么记得你不是李家的人呢?”唐小鱼很、十分、非常困惑。 这个人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呢。 “属下是谁家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现在起,属下是唐姑娘的人。” 唐小鱼吓得差点掉到池塘里头去,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膝盖直起身来。虽然她现在的个头只到人家肩膀,但她还是很努力地把脚尖踮起来,让自己的视线跟人家的差距不是很大。 “伍卫,你不跟着你主子,跑我家来做什么啊!” “给唐姑娘当贴身侍卫啊。”英俊的青年下巴方正,五官硬朗,是个特别有阳刚气的帅哥。 相比起来,李放长得太娘了。 看看人家这成熟的男人味儿! 唐小鱼看着“成熟”的伍卫,想想“幼稚”的正太李放,不觉摸着下巴摇起头来。 “我又不是官又不是贵,要什么侍卫啊。难道京城里治安还不好?”唐小鱼冲伍卫摇手,“而且我还在韩府,这儿也有护院的。你还是让康成他们回来吧,你带来这些人我都不认识。” 伍卫十分温柔又得体地一笑:“他们在您身边绕两天您就能认得了。” “喂,我可没工钱发给你们!”所以快点把康成大叔他们给我换回来! “放心,世子已经把工钱给我们发过了。” “发了多久的?”唐小鱼警惕地问。 “三年!”伍卫冲她伸出三根手指头,依旧笑得温柔又得体,“我们都相当满意。” 三年?! 唐小鱼人没掉池塘,下巴先掉下去了。 “为什么是三年?” 伍卫浓黑的眉毛微微拧在一起,露出几分困惑和不解:“属下也并不知道,只是世子的确给了我们三年的薪俸,可能是想让我们给您当三年护卫?” 裴简这是哪根筋搭错了? 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要让你派这么……多人来骚扰,不是,来给我当保镖? 还一保保三年?! 伍卫笑意温柔,心里想着,我才不会告诉你,我们世子爷把工钱算错了,三个月的发成了三年……呢! ☆、第97章 闹翻 伍卫带来的都是好手。 原本裴简让他把手下全都带到韩府去,怎奈伍卫忠心是忠心,却不是个愚忠的。裴简这些年不知经历过多 少危险,他的身边暗流涌动,多少次险向环生之中死里逃生。对方豢养的都是死士,不成功便成仁,连半点蛛丝马迹也不留下,让人抓不到把柄。虽然在京中裴简的 安全压力要小很多,但要一下子调这么多训练有素的护卫离开他的身边,身为身负主子安全的护卫头领,伍卫他是绝对绝对不能同意的。 好说歹说,甚至连耍赖的手段都用上了,裴世子才勉为其难地同意他只带十个人去韩府。 那头裴简自去找李放,要他将康成调回王府,把伍卫这十人扮成王府府兵送去韩府。 李放对裴简向来亲密,表哥这样要求,他自无反对。 他是知道伍卫的本事的,伍卫是裴简的伴当,自幼一起长大,论忠心,论能力,论机敏,裴简身边的人还真没能超得过他的。 把这么重要的贴心部队放到韩府里去,表哥这是在下一盘什么样的棋呢? “总不是害她。”裴简拍拍已经长得跟自己一般高的表弟,目光柔和,“你最近也仔细些,多留意身边的人。” 抛下这么一句含糊的让人心生疑窦的语焉不详的话,裴世子负着双手不负责任地走了,留下一头雾水的表弟站在那儿苦思冥想这句话中的深意。 还没等李大少爷来得及回去把自己院子里的人从里到外细细扒拉一遍,当天夜里,荣王世子李坦心爱的侍妾颜氏就突发了急病,人陷入深度昏迷,王府里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 现在,让咱们再把视线转回韩府。 常氏见许氏带着两个丫头,面色不豫地进来,还以为她是在陈氏那里没得着好信儿,张口就问:“怎么,你妹妹觉得渭儿不好吗?” 许氏忙给她使了个眼色,屈膝行礼说:“母亲,这两个都是一汀阁里服侍的丫鬟。” 常氏知道自己失言了,立刻坐正了身体,表情严整起来:“你先过来坐,这两个丫头是怎么回事,不在一汀阁伺候,跑来这里?” 那 年纪小的丫鬟刚要开口,已被周绮身边的丫鬟抢了先,哭天抹泪地叫道:“求老夫人救救我们家太太,您这儿的黄芪姑娘不知道怎么回事冲撞了我们太太,太太被她 气厥过去了。小姐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要怎么找大夫来,还请老夫人看着我们家老太太的面儿上给请个大夫进府来救治。” 听说外甥女晕过去了,常氏唬了一跳,当时就站了起来,叫着外头的婆子拿了她的贴子去请韩家相熟的郎中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厥过去?”常氏这便要去一汀阁看外甥女去。若是外甥女在自己府里头出点差错,她以后还拿什么脸跟娘家来往,跟妹妹交待? 只是她刚挪了一步,就被许氏拦了。 “母亲您先别急,听听这丫头是如何说的。” 说着拿手点了点先头来报信的那小丫头:“她说周家太太是被黄芪气晕过去的,黄芪到底做了什么事,能激得周家太太发那样大的火气?” 那 小丫鬟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夫人,回大奶奶,奴婢是在院子里做活计的,并不在近前伺候,所以也不是十分清楚。不过今儿早上说是外有周太太娘家的人来送了一 封信。那之后屋子里就一通‘叮了哐啷’的响动,里头叫奴婢们进去收拾,就见着周太太又是哭又是骂的,地上好大一片碎瓷,黄芪姐姐刚在一旁劝了几句,周太太 就扬手打了她好几巴掌,姐姐脸上都肿了,周太太又让她去跪那些碎瓷,黄芪姐姐害怕不肯跪,周太太就让她身边的婆子把姐姐压到地上去,流……流了好多血。” 说到这儿,那小丫鬟绷了许久的神经突然松了开来,“哇”地一声就哭了,“好多血,黄芪姐姐都疼晕过去了,我好害怕。周太太让人把院门封着不许我们出去,奴 婢是爬树翻墙出来的。求大奶奶快去一汀阁说个情,让周太太饶命吧,黄芪姐姐会死的。” 周绮的丫头脸色煞白,直眉楞眼对那小丫鬟说:“你是哪儿来的丫头,这样信口胡说。明明是黄芪把太太气晕了,她自己领了罚在院子里跪着。你这样编派主子,小心把你打一顿发卖出去。” 那小丫鬟哭了一气,心里头的恐惧和惊惶泄出去大半,居然脑子也清醒了,嘴皮子也利落了。 “天 地良心,虽然我不知道太太为什么生气,但肯定不是因为黄芪姐姐。姐姐进屋的时候,屋子里头已经被太太都砸烂了,怎么能赖到我黄芪姐姐身上去?而且你们压着 黄芪姐姐去跪那碎瓷是我亲眼见着的,若有半句虚言,就叫我遭天打雷劈。且我是韩家奴婢,就算要发卖也是韩家人说话,你是周家奴婢,这里哪里轮得到你来说 我。” 那丫鬟在周绮身边也是有脸面的,自从菀萝出事死了,她隐隐就是周绮身边的第一人,平日里仗着主子倚重喜欢那是拔扈惯了的, 何曾被个粗使小丫头这样呛过声?一汀阁里乱糟糟的一片,待发现少了个小丫头,周绮就知道要糟,母亲一时冲动,体罚了常氏身边的大丫鬟,若是传到常氏的耳朵 里,她们母女又是寄人篱下的,常氏怒火之下焉能有好?唯今之计,只能先将事情全推到黄芪头上,再私底下拿银子好好贿赂收买,让黄芪跟她们对好口供。所以才 派了身边最机灵的丫鬟去正院向常氏告状去。 她到底年纪小,又是父母娇养着长大的,在内宅里头,她母亲方氏素来说一不二,手段凶狠,人人顺着她,捧着她,周绮便以为自己这样安排便能瞒天过海。 她也不想想,常氏和许氏都是出身大世族的女儿,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只一个丫鬟来打马虎眼,分分钟便能揭了皮。 底下两个丫头撕扯到了一起,揪头发,挠脸皮,各自挂彩。 常氏深吸了一口气,让身边的嬷嬷们把两个丫头拉开。 “既然她气厥过去了,我自然要亲自去看看。若是你们太太觉得黄芪用得不合心意,我现在就领了她回来,再另指好的过去。” 常氏声音温柔,可是面沉似水,周绮那丫鬟心里打着突突,听到常氏说要把黄芪领回去,当时就有些慌了。 黄芪被方氏打得两边面颊都肿了老高,嘴里都破了,且膝盖上扎满了碎瓷,根本动都不能动,常氏只要将人领过来一看,便知道这话的真假。 她忙说:“黄芪姑娘是好的,我们太太原也总是夸她。这次会气得太太犯了旧疾,想来也是无心之过。我们姑娘说,若是老夫人心疼我家太太,就让黄芪姑娘近身伺候着太太,也好尽早的消了误会,和和睦睦的,也省得坏了两家的情谊。” 若真怕坏了情谊,她方念芹动手的时候就该想想黄芪是谁的人。 这会子知道怕了,还来她面前打马虎眼,唬弄谁呢? 常氏一甩袖子,领着许氏走了出去。 “这儿是韩府,你当着我的面前跟我家的丫鬟撕打,可见也没把我当这儿的主人。”常氏一只脚都踏到门外头去了,突然回去头吩咐身边的婆子,“将这丫头给我绑上,一起带到一汀阁去,我要好好问问她们,底下的奴婢都是怎么调教的,一个个连规矩二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那丫鬟脸儿都吓白了,刚要叫,嘴里已经被一团麻布给堵了。两个婆子手脚麻利地绑了她,将她拖着跟在了常氏婆媳身后。 “呸你个不长眼的东西,还当自己是瓣蒜呢!”堵她嘴的婆子小声在她耳朵边上骂,“我们韩家的下人也是你这种小贱蹄子打得骂得的?若是黄芪有什么,老娘我照样子加了倍料理你,让你尝尝厉害。” 丫鬟嘴里“呜呜”作声,被这婆子吓得都快尿出来了。 黄芪又不是她打的,膝盖也不是她弄伤的,韩家人怎么这么不讲理,这种事也要算到她头上! 冤啊! 那来通风报信的小丫鬟这会是得了威风,当先里开着路,一扫先前的畏畏缩缩,头发虽然被抓乱了,脸上也带着几条甲痕,她却是昂首挺胸,走路带着风冲在了最前面。她人小灵便,这一不小心,就将主人们甩在了后头一截子。 所以当她绕过花廊出现在一汀阁院门前的时候,常氏许氏等一干人还没来得及转过来,就变成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现身跳出来了。 在一汀阁外头守着门的婆子们一瞧见她,眼睛“唰”的就亮了。 “好你个小蹄子,居然敢偷溜出去,叫我们这一通好找!”两个婆子上来,一把抓住了那小丫鬟就往里头拖。 “你们做什么,这里是韩家,我是韩家的丫头,你们这些周家的人不能动我。”那小丫鬟知道主子们就在后头,故意大声叫嚷起来。 那 两个婆子嗤笑一声道:“你一个粗使丫头,能伺候我们家太太小姐是你的福气,还敢拿韩家来压咱们。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快老实跟我们进去,记得把嘴巴闭得死 紧,不该说的一个字不说,指不定小姐能饶了你偷跑的罪,再赏你点钱。若不然,只管把你打死了,瞧有谁能说半个不字!” “就是,打死你便打死了,我们太太可是韩夫人亲姨侄女儿,还能为了你这个小贱皮怪罪了我们夫人不成?” “等将来我们小姐进宫做了贵人,便是韩夫人都要给小姐下跪行礼问安,上赶着巴结,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说着,一个婆子老实不客气地在小丫鬟脸上扇了一巴掌。 她们以为这小丫鬟只是乱跑的,抓回来往小黑屋里这么一关,先吓吓她给个下马威,再温言和语的安慰,给点果子钱,就能将这小丫头给收服了。 却没想到她们这些话一个字不落都落在常氏的耳朵里。 常氏站在花丛影壁下,气得浑身发颤,若不是许氏牢牢扶着她,只怕她站都站不稳当了。 听到此时,她再也听不下去,推开儿媳妇的手便大步走了出来。 “来人,把这两个无法无天的狗奴才给我绑了!” 韩福家的那儿早有相熟的嬷嬷传了话来,知道自家的侄女在一汀阁受了欺侮,急急赶了来与常氏她们会合在一处。她是个有心的人,在过来的路上就已经传了话,颇叫了几个粗壮有力的媳妇子过来撩阵。 她 是常氏的陪嫁,对她是再忠心不过的,此时听了周家的婆子在背后这样欺负韩家下人,又嘴里浑说着什么将来夫人还要给周绮下跪巴结,心里早压了一股子邪火。听 着主子吩咐,也不待旁人出手,韩福家的已当先冲了出去,捞着方才胡吣的那个婆子,扬手毫不客气就是两个大嘴巴子。 这几巴掌把俩个婆子直接打懵了,两个人早扔了那小丫鬟,跪在地上簌簌发抖。 那被扇了巴掌的婆子两边脸肿起老高,嘴里泛着血腥味儿,还在哭呢,却见韩福家的转身告罪:“夫人,奴婢一时气愤不过,打了旁人家的下人,乱了规矩,一会您只管将奴婢交到周夫人手里,千万别给奴婢说情。” 常氏看了她一眼,绷紧着脸说:“这是自然,谁也不能越过人家的主子打人家的下人。你打了她们,不跟直接打了周太太一般。” 亲外甥女也不叫名字了,直接叫人周太太,那俩婆子知道事情要糟。 常氏这番话是说给韩福家的听的,又何尝不是在指摘她家太太? 自知闯了祸的婆子半个声儿也不敢吭,没挣扎的就让人拿布条子捆了手,推推搡搡进了一汀阁。 屋子里砸碎的东西周绮已经让人都清扫收拾出去了。 只是屋子里多宝架,条几,台桌上原先放着的摆件儿,盆栽甚至屋角放着的两只梅瓶都不见了踪影,整个屋子里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 方氏心浮气躁地在屋子里转圈儿,周绮去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把黄芪那丫头收拢好了没有。心里头又是气又是悔,气的是周家方氏绝情,悔的是自己不该控制不住脾气将邪火撒到旁人身上。 就算是撒到自己从周家带来的人身上也比撒在姨妈身边的大丫鬟身上好啊。 她当时是气糊涂了,失去了理智,如今后悔都来不及,只盼着绮儿的法子有用,黄芪能被黄白之物打动,老老实实地站在她这边上。 正犯着愁,突然听着外头一阵躁动,那屋门儿一响,被人从外头用力推开。 方氏怒骂道:“都要反了不成,居然敢这样闯……姨妈?!” 方氏见黑鸦鸦涌进来一堆人,当先一人穿着暗青色绣万字不到头的捧福团花对襟袄,头上梳着圆髻,插两根扁银錾缠枝葫芦簪子,戴了只银灰色貂毛围额,目光凛厉地看着她。 是韩纶的夫人,方氏的亲姨母常氏。 她身边站着一人,穿着一身湖水碧的锦绣妆柿纹褙子,下头系条靛蓝色刻丝不落地缠枝花的马面裙,头上戴着红珊瑚镶珠的赤金流苏钗子,眉目淡然,嘴角似乎噙着一抹笑,但细看时又完全看不出来。 正是常氏的长媳,她的表嫂许氏。 这婆媳俩还是头一回一道儿上她这儿来,身后又带着十几个膀大腰阔的媳妇婆子,方氏这两腿就有些发软。 幸好女人都穿着长裙,就算她两腿战战抖成了琵琶,外人却也看不出来。 方氏强撑起笑容,迎上来给常氏行礼:“姨妈怎么亲上这儿来了,也不叫人来说一声。有什么事,甥女儿自己过去就好。”心里头不住口地骂外头的婆子没用,明明让她们盯着,一旦常氏或是许氏到了,就进来告诉她,她也好立马躺床上去装晕啊。 这会子直接被人堵着,就算想晕她也晕不了了。 常氏看着她冷笑了一声说:“你不是被气厥过去了,要让我叫大夫给你救命吗?怎么这会子没事人一样,还能有这么好的中气。” 方氏面皮发紧,下意识想去找女儿,想着女儿此时应该还在劝诱着黄芪,便稍稍定了定神,忙说:“原来就是憋了一口气没匀过来,多亏她们按着我的人中将我按醒了。谁知道绮儿身边的丫头是个性急的,没等我醒就冲出去叫您了。倒让您白白担回心。” 常氏一挥手,那个过去告状的丫鬟被人抓着发髻拖了出来,扔在了方氏的面前。 方氏吓了一跳,见周绮身边的那丫鬟头发散乱,脸上纵横交错着,眼泪鼻涕糊了妆容,狼狈不堪,嘴里还被布堵着,当下就有些受不住。 “姨妈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丫头是绮儿身边得用的,若是她有哪里不是您只管派个嬷嬷来说,我们自会好好教训责罚。” “你也知道心疼啊,这还只是你女儿身边的丫鬟呢,若我将你身边的丫鬟拘了来抽打一顿,你是不是还要跟我翻了脸?”常氏由许氏扶着,越过那还在呜呜哭泣的丫鬟坐在了正座儿上。 许氏一扬下巴,示意看着那丫鬟的婆子把她嘴里的阿堵物拿出来。那丫鬟喘过了气,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挪动着双膝跪到方氏身前去,一个劲儿地叫:“太太救命,太太救命。” 若依着方氏原本的性子,见了自己的婢女被人绑了双手,堵了嘴一身狼狈地送过来,早就掀桌子翻脸了。 可她现在不敢。 一来她是在人家韩家的地盘上,二来处置人的是她的姨妈,是她借住地的长辈,三来她又收了那样绝情的信,亲娘不肯管,她眼前能倚仗的只有这个不大好糊弄的姨妈。 方氏“扑通”一声跪在常氏面前哭了起来。 “你是将来贵人的亲娘,我可当不起你这一跪。”常氏起身让开,又让人将门口那两个婆子扔过来,“我知道你心大,你女儿也是个有出息有主意的,将来一飞冲天许能成了凤凰。我这里庙小容不了大佛,鸡窝里住不进金凤,也实在不忍心您二位贵人在我府里头遭罪。” 方 氏听了常氏这话,有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当时就泣不成声,膝行了几步去抱常氏的腿:“姨妈,姨妈,是我错了,我就是一时犯浑,真的不是有意的。那黄芪 说话虽不中听,总是您身边的人,是我一时油蒙了心窍,也没多想就罚了她。我会多出银钱补偿她,只是您不能为了一个下人就要赶您亲外甥女走啊。她只是个奴 婢,我可是您亲外甥女啊。” 常氏扒开她的手说:“奴婢怎么了,奴婢也是娘生爹养的。黄芪跟我这么多年,性格温柔不说,人是最乖顺 的,我就不明白了,她到底说了什么样的话能让你用那样狠的法子罚她。若是黄芪都没法子伺候你,我想我这韩府上下便没一个人能伺候得了你。你还是收拾了东西 带着周绮回你娘家去吧。也省得她们一时不周到冒犯了周太太,反而是我在害人了。” 方氏吓白了脸,抱着常氏不撒手,哭着求饶:“姨妈您要是赶我们走,就是往绝路上逼我啊。” 正这时,周绮得了消息,带着人匆匆赶了回来,正瞧见方氏抱着常氏哭呢。 她心里一凉,知道这时候做什么都没用了。 她赶紧也跪了下去,也不说什么,只给常氏一个劲磕头,将白皙的额头磕出青紫色来。 许氏对媳妇子们使个眼色,让她们一人一边将那母女二人给架住了,不让她们再磕头。 “母亲您先消消气,且听她们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常氏看也懒得去看那对母女,“心比天还高,我以往对她们说的那些话都是对牛弹琴,白费了我的一腔子热心。我们韩家不指着家里有女儿去宫里固宠呢。你们但凡以后有出息了,只管顾着你们方家周家就好,韩家可高攀不上你们这些贵人。” 说着转身出去,揪了人让带着去见黄芪。 方氏母女就在空荡荡的厅堂里,身边四个粗壮的健妇不错眼珠儿的看着她们。 方氏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个,抱着女儿放声大哭起来。 她们这边哭着,黄芪见了常氏也在哭。 黄芪今年才十五岁,容貌姣好,如今两边面颊肿起老高,嘴里也破了皮,脸肿得像猪头一样,哪还看得出半点以往的娇俏来?那双腿上的碎瓷已经拔出来大半,还有不少细小的瓷片插得深,要等郎中来拿镊子钳出去清理过后才能上药。 她今儿穿的又是一身杏黄色的褙子,月牙白的绫裤,被血染出大片大片的红团,看着令人怵目惊心。 一屋子女人何曾见过这个,韩福家的一见,抱着黄芪一声一个心肝儿肉的哭了起来。 “这也太狠毒了。”许氏拿帕子抹了泪,见常氏哭得倒不得气儿,知道她心疼心爱的丫鬟是一件儿,更伤心的是自己这不争气的外甥女儿。 “这儿也不好养伤,郎中应该就快到府里来了,咱们先将黄芪挪回去,好让大夫给治伤。” 常氏抹了抹眼泪,叫了四个媳妇来,下了块门板,将黄芪小心挪到上头,四人抬着回她住的正院儿去。 她又一发狠,吩咐韩福家的:“找几个得力干练的媳妇来,帮着周家太太和小姐收拾箱笼,明天一早就套了车,把她们给我送去方家。” 这就是直接撕破了脸,要将方氏母女给赶出韩家了。 ☆、第98章 赶走 常氏一行人气冲冲回了正院,方氏那头自有韩福家的人选派的媳妇去招呼。 等将人抬回来,正巧郎中也到了,众人七手八脚又去准备郎中要的清水,煮过的麻布等等。 常氏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闷痛,回了自己的屋里盘腿坐在罗汉榻上默默垂泪。 许氏在前头照看,过了约半个时辰方才回来。 她见婆婆背着她坐着,窗外透过的日光将她微垂着头的身子映照得有些发暗,那背影看着说出不的萧瑟。 她走过去,从后头扶着婆婆的双肩,柔声道:“郎中看过了,说都是些外伤,好在没有动到筋骨,无非是人遭些罪,好好养着就是了。” 常氏低低“嗯”了一声。 “我许了韩妈妈三日假,让她看着黄芪,又挑了两个细心的媳妇帮着伺候,过几天,您又能看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小黄芪了。” 常 氏总算肯把脸转回来,她神情灰败地对许氏说:“念芹小时候长得漂亮,人又活泼,因是我妹妹的头一个孩子,自小得宠。那时候她也是个善心的小人儿,看着树上 的小鸟从巢里落下来都会叫人搬了梯子,亲手把小鸟儿送回去。她那时在家里养了几只小兔子,有一只兔儿得病死了,她足足哭了三天,把眼睛都哭肿了……”回忆 起往事,常氏唏嘘不已,“那时候她多可爱啊,怎么现在都为人母亲了,反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许氏轻轻叹了口气。 等唐小鱼安顿好伍卫这一大帮子高薪保镖,刚回荇翠院就被碧桃拉到一边嘚巴嘚巴说了一通大八卦。 唐小鱼可没想到不过一个上午没在,韩家就能出这么大的事儿。 “我瞧着周太太挺玲珑的一个人啊,怎么会犯这样的糊涂?”这错误也太低端了吧,就像她这种宅斗小废柴都使不出这种昏招来。 “听说是娘家来了信,她看了之后就发狂了。”碧桃不负责任地八卦着,“也是黄芪命不好,正巧就在她手边上,就成了周家太太泄愤的器具了。” 唐小鱼:“……” 碧桃说:“老夫人这回是真发了狠了,根本没用着周太太和周小姐,直接叫人替她们收拾了箱笼,现都堆在一汀阁的场院里,等着明儿一早就装了马车送走。” 唐小鱼咧了咧嘴,韩夫人从来都是笑脸迎人一团和气的样子,没想到发起火来也有这样的雷霆之气。这可真是半点脸面也没给自己亲外甥女留啊。 “既然是因为娘家来信闹开的,想来周太太在娘家也没有好人缘儿。”碧桃是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还一个劲儿咯咯笑,“亏她们原先摆那一副仙气架子,觉得自己是官家太太就有多了不起似的。” “外祖母这样生气,不会气坏了身子吧。”小鱼不大关心那对母女的去留,倒是担心起常氏的身体来。 “是吧。换了谁谁不气啊。”碧桃接了一句。 唐小鱼眼见着时辰还早着,这个点午膳时间是已经过了,应该是常氏下午小憩的辰光。 不过心里憋着一肚子气睡觉可不好。 唐小鱼想了想,卷了袖子去了荇翠馆自己的小厨房里。 头天正好买了新鲜的山楂,唐小鱼就想着弄个酸甜开胃的山楂糕给常氏送去,让她胃口好点,心气顺些。 她 从篓子里挑了个大匀净的山楂来,洗净去梗去籽,加了水煮得透烂,再取了鸡蛋,江米粉和石蜜水一道搅匀拌在山楂泥里,拿小火边煨边搅,略煮之后,她又将以前 拿石花菜熬制的琼脂取了一些来,取了水化开,细细兑到山楂米糊糊里。然后拿了底下抹了些胡麻油的铜冰盆子,细细将山楂糊倒进去,凝成约二指厚的山楂糕。 然后她又另取了锅子,这回拿了羊乳加琼脂和石蜜水又做了层奶白色的冻糕,最后又铺了一层研细的金瓜糖泥。等凝实了之后,拿了快刀将三层凉糕划成菱形,用鲜绿的干净苇叶剪出长卵叶形状,铺在下头。 她做的这山楂糕是没有色素的,所以颜色不会像后世的山楂糕那样红亮,而是透着一种淡淡的肉粉。 小鱼将山楂糕拿苇叶垫好放在白瓷扁碟子里,拿只食盒子装了,亲自送到正院去。 果然,常氏是气得狠了,午膳都没吃几口。许氏怕她空着肚子又生着闷气去睡伤身子,就坐在她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逗她说话,旁边的桌上还放了好几样小点心想哄着婆婆吃下去。 见唐小鱼进来,许氏忙招手让她过来:“你来的正好,母亲最喜欢你,你陪着她说说话,若是能将她逗笑了,舅母就把我屋里头那块秋山砚送了给你。” 唐小鱼放下食盒笑着说:“舅母就会拿我开心,我又不去考秀才,您给我砚台也白瞎,不如给大郎哥哥用。” 听着唐小鱼提到韩渭,就连一直闷气不说话的常氏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唐小鱼见那婆媳两个像是约好的一样一同抬头看她,面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奇特,不觉后背一紧,打了个寒战,忙抬手去摸脸:“怎么,我脸上有什么吗?” 常氏和许氏两个又一起摇头。 唐小鱼觉得她们有些古怪,却也没在意,只将自己做好的三色凉糕取出来放在桌子上。 “我刚刚试着弄的点心,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就送来请外祖母帮我尝一尝了。” 许氏笑着说:“好不好吃的你自己不会尝,却要拿来给你外祖母吃。” “我想味道是不会差的嘛,好舅母,我知道你也眼馋着想吃。我做的多,您也一道尝尝呗。”唐小鱼笑眯眯地拿起银筷子,又取了一只半个巴掌大的小瓷碟子,挟了块糕送到常氏嘴边。 常氏:“我现在胃里顶得慌,吃不得。” 唐小鱼把筷子向前送送:“消食又健脾胃,您尝一口嘛。” 常氏最受不得唐小鱼跟她撒娇,这凉糕送到眼前,见着明白儿地分了三层,下头一层最厚,肉肉粉粉的,中间一层乳白细腻,最上头一层是薄薄的金黄,色彩明丽,倒有几分诱人。 常氏便就着小鱼的筷子咬了一口。 酸酸甜甜的,透着乳香和金瓜的清甜,果然令人胃口大开。 唐小鱼给常氏泡了一盏热茶,与她说着闲话,哄她吃了两块糕就收了不许她再吃。 “这东西虽是开胃,但到底天凉了,您年纪大,不能吃太多凉食,开胃的反倒变得难克化。” 常氏本来也不是在吃食上特别执着讲究的人,见好就收的道理她还是懂的。于是放下了食箸。 许氏忙安排人将灶上一直在热着的热饭热汤端了进来,常氏觉得胸中块垒轻了不少,这一时也觉得有些饥了,便好好吃了这餐饭。 过了不久,韩福家的请人来跟常氏说,黄芪睡了一觉,精神已经好了许多,问夫人和大奶奶可要向她问话。 常氏摇头说:“也没什么好问,让她好好歇着,好药材补品的只管拿我的过去,必要让她快些养好了。” 许氏笑着起身说:“那总也要问问到底情况是怎么着。母亲若累了,就先歪一歪,媳妇一会再过来陪您。”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许氏就回来了,回来时脸上还带着几分异色。 唐小鱼见她那样子,知道舅妈有事要跟外祖母说,便找了个借口跑了回去。 许氏遣散了屋里服侍的人,这才神色复杂地坐到常氏跟前儿去:“原来真的是方家来了信。” 常氏坐正了身体,看着儿媳妇:“出了什么事?” “那信只有周太太和周小姐看过,旁人并不知道,不过黄芪听了几句周太太哭骂的话,那意思像是周家去了信给方家,因为周太太无故打死婢女,那婢女……婢女身上还带着两个月的身孕,所以周家要……”许氏顿了一顿,方迟疑着说出来,“要休妻。” 常氏睁大了眼睛:“什么?有身孕?!这是怎么说的,不是说因着周歧要抬那婢女当姨娘,所以才……” 常氏终于恍然了,为什么方念芹会那么冲动要将菀萝当着周家所有奴婢的面活活打死。 因着那婢女爬了周歧的床,有了身孕,直接剥了她的面子,她才会这样怒火中烧。 “她真是……”常氏简直没话好说了。若是没有身孕,那个叫菀萝的婢女是个家生子,主母打死了也就打死,周歧就算气恨,也不能为了个没名份的奴婢而休妻。 现在这事是涉及了子嗣的问题,往大了说,方氏那样的做法就是谋害夫家子嗣了。 这可是极严重的罪责。 “她也太蠢了!”常氏只能狠狠地咬着牙这样骂出声来。 “周家拿了大夫的脉案找到方家,说周太太犯了七出之条,害了周大人的子嗣,任凭方家怎么说都要休妻。” 休妻可是桩大事。但凡有点可能,有体面的人家,无论是男方还是女方,轻易都不会选择这条路。 家有被休弃之女是整个家族极大的污点,而周歧选择这么激烈的方式来摆脱方氏,也就是要跟整个方家作对了。 常氏觉得手脚冰凉,连呼吸里都带着寒气。 “方家老夫人送了信,让周太太自己处置,就算不能和离,哪怕是析产别居也不能让周歧真的休了妻。若最后真的无法,要落到这田地,周太太也就不用回方家了,方家只当没生过她这个女儿。” 难怪方氏见信就发了疯,还会失去理智地将一腔怨气都发泄在黄芪身上。 许氏斟酌着言辞对常氏说:“要不暂时别赶她们出去。既然方家容不得她们,便是咱们将人送去了方家,方家也不能收。她们母女两个难道要这样流落到外头去?” 常氏默然片刻,叹了一口气说:“她亲娘都不管她,我一个姨母又能管得什么?这就是所谓的自作孽不可活,可赖不到旁人身上去。” 许氏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她还真怕常氏一时心软,将这两个惹祸精给留在家里头。 “只是到底是两个女子,在外头若有流言蜚语传出来,方家人就算不在意,也是我们韩家的亲眷,总是要顾着些咱家的脸面。” 常氏想了想说:“我在京郊有处小庄子,很清静,风景也不错。明天若是方家不肯收留她们母女,便将她们暂时送到那庄子上去。左右不过费些米面油盐,好歹让她们留分体面,也算是不枉我们姨甥一场。” 第二日一早,韩家的马车果然就将方氏母女送回方家去了。随车跟去的是韩家另一个掌事嬷嬷姓姚,也是从常家陪嫁过去的,与方氏的母亲极熟。 可是方氏的亲娘,方老夫人根本不露面,只派了身边的嬷嬷来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女婿没有点头,出嫁的女儿就能带着孩子随意回娘家的道理,竟是把住了门没让方氏母女进去。 姚妈妈央着门上去通传,想亲眼见见方老夫人,再为方氏求个情。 谁 知道人家出来就是一通数落,那大意就是,女儿不懂事也就罢了,韩夫人既是朝中大员的夫人,应该管好门户,理好自己府里的事情就行,为何要多管闲事?方氏既 不姓常更不姓韩,要她狗拿耗子做这个人情?若她早些将人送回贵阳去,说不定事情也不会闹到京城里,让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姚妈妈当时就震惊了,见过不讲道理的,还没见过这样不讲理的。 姚妈妈心里为主子深深感到不值。那样好酒好饭好招待倒成了罪过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怪不得周太太那样暴戾,歹竹出好笋这种事果然都是传说。 姚妈妈也不再求人说好话,方家既然摆明了不管方氏母女的生死,那她韩家还能说什么? 方氏在车子里将方家说的这些话听得真真切切,只觉得天塌地陷,当时就绝望地哭了出来。 娘家不要她了,她还能到何处去?难不成真要回周家对着周歧卑躬屈膝,颜面尽失地哀求他不要休妻? 多年的夫妻,她也知道周歧的性情。这男人被她压制了这么多年,心中早有怨气,得着这机会,不将她磋磨死哪里肯罢休。 只是这样一闹,周绮的选秀怕是要黄了。 礼部对每个参选的秀女都要核查身世家族,出身清白,所在的那一房没有污点或是他们认为将会影响女子品行的事情发生,还要有当地官府的具名推荐,这样的秀女才有资格进京候选。 如今周歧要休妻,并且大有不休妻誓不为人的势头,但凡有丁点传言流出去,周绮便连初选都进不了。 周歧不是要休妻,他是想要自己和女儿的性命啊。 方氏哭得晕过去几回。 姚妈妈出门的时候便得了许氏的指示的,方家不肯收留她们,马车便一路向西而行,车轮隆隆,载着被娘家舍弃的方氏和绝望的周绮出了京城的大门。 这天晚上,陈氏神情凝肃,找来小鱼要问她关于自己的终身大事。 “你告诉娘,韩渭可好?” 啥? 好端端的,为什么提起他?唐小鱼半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着自己的亲娘。 ☆、第99章 说亲 唐小鱼快纠结死了,那天晚上陈氏突然提出韩家有意要将她许配给韩渭,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她不想这么早成亲,这么早跟男人养儿育女。她穿过来的时候二十五岁,虽然身体是个未成年,但心理上还是很成熟的。谈情说爱她挺向往,但谈婚论嫁恕她心里发怵啊。 韩渭今年十五,比她大了半岁,但在唐小鱼眼睛里,还是个毛没长齐的屁大小孩,而且是中二症晚期患者。 跟个中二小孩子结婚神马的,她心理负担好重…… 于是唐小鱼极委婉地跟亲娘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年纪大一些,思想成熟些,会疼人,有容人雅量,没有那么多规矩拘束,比我大个十几岁都没关系。” 大十岁就是二十四五,年长一些也没问题,好歹心理年龄能匹配一点。 陈氏却是听呆了,她怔怔了半晌,才犹豫着小声问道:“小鱼,你对娘说实话,你该不会是……不会是看上了何主簿吧!” 唐小鱼也傻了,我的神,她娘这脑洞是怎么长的,这样也能歪到何崇的身上去! 那是女儿心目中的后爸人选啊,娘您别这么凶残好不好! 唐小鱼泪流满面:“娘啊,何叔叔家的女儿比我年纪还大,您别这么吓我好吗?” 陈氏战战兢兢地说:“可是你认识的人中,符合你这条件的,可不就只有何主簿吗?” 那也不能把我跟他扯一块去啊,我可是想喊他作爹来着。 当然,这句话只能烂在肚子里头不能对陈氏直说。 唐小鱼默默扭头:“何主簿是我的长辈,又是我的生意伙伴,我可是将他当父辈一样敬重的。” 陈氏拍了拍心口,刚刚好悬没被唐小鱼吓出个好歹来。 不是何崇就好。 咦,我为什么要这样想?便是何崇又怎么了,我为什么会这么激烈地反对? 陈氏心下产生一丝疑惑,不过她很快摇着头将它忽略掉了。 “小鱼你也想想,哪有男子过了二十还没成亲的?像你说的,比你大个十来岁的,孩子都不止一个了。难不成你想嫁过去就当现成的娘?”陈氏正色说,“后娘难为,小鱼你可得想仔细了,弄不好就是一辈子的孽障。” 陈氏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这年头都兴早婚早育,男子十六岁到十九岁之间,女子十四到十六岁之间结婚的居多。虽然男子二十及冠,女子十五及笄,但多的是冠礼,笄礼上抱着一个,怀里揣着一个的来行礼的。 士族议亲的程序尤为繁复,从议亲到最后行礼洞房,其间一般要拖上两年,讲究些的更可能要花三四年的工夫。所以韩渭尽管才十五岁,此时方打算开始议亲已经算是晚的了。 假设女子十五岁成亲,十六岁当娘,生下的孩子又是十五岁成亲,那么这个时代的妇人有可能三十出头就已经是奶奶辈儿的。 唐小鱼想像了一下自己年过三十便有穿着肚兜的白胖小儿围着自己叫奶奶的情景,瞬间被雷出一身的冷汗。 “我不要那么早成亲!”唐小鱼斩钉截铁对陈氏说,“早早嫁人,相夫教子那一套不适合我。与其被拘在大院子里主持中馈,管理男人后院里的莺莺燕燕,我宁愿刨一辈子地。” 陈氏说:“韩家真的不错,小鱼你再考虑考虑。韩家有男子四十无子方许纳妾的家风,且你外祖母和舅母都那么喜欢你疼爱你,你嫁过去,一来不会有后宅的乱子,二来也不会上头婆婆的留难。” 陈氏说的一点不假。 别说韩渭一表人才前程远大,韩家的门风清正,从韩纶到韩文诰兄弟都是品性端方正直的人,家里也没有那些后宅子里乌七八糟的事儿。韩夫人慈心和气,许氏端慧大度,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再难找到比韩家更让人舒心安心的婆家。 只是,韩家再好,她也不想嫁给韩渭。 “我真的只把他当哥哥看啊。”当弟弟也差不多! “韩渭人品才学样貌哪样不是出挑的?”陈氏劝她,“自古婚姻大事都由长辈做主,大半女子出嫁前都没有见过丈夫是什么样儿的,盲婚哑嫁的不知多少,你这样还不知足,真不知将来能自己挑个什么样儿的。” 唐小鱼自己也知道,如果放任不管,自己慢慢去挑,有可能最终的结果就是谁也嫁不了。 “娘,让我再想想吧。” 陈氏知道这事事关一生,唐小鱼这样慎重她也是乐意见到的,当下点了点头说:“那你好好想着,左右离明年大考还有一段日子,急也不是很急。” 唐小鱼打发母亲回屋歇息,自己坐在床上发了半天的愣神。 碧桃鬼鬼祟祟蹩过来,把桌上的灯芯挑了挑,然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小鱼说:“姑娘,您当真要应了韩家大少爷?” 唐小鱼瞥了她一眼:“你最近越发的喜欢听墙角了哈。” 碧桃厚着脸皮,索性坐到她对面去,急切地说:“姑娘您可千万别应了啊。” “为什么?难不成你想嫁给他?”唐小鱼坐了那么会子,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也有余心开碧桃玩笑了。 碧桃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我一个签了死契的奴婢,才不会想着人家贵门里的少爷。” “我把身契还给你们了,怎么还说这种话。”唐小鱼白了她一眼。 “我爹娘说了,您能把金宝的身契给放了已是我家的大恩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的把全家都脱了籍。”碧桃噘嘴说,“反正我爹娘跟我都是一辈子要跟着姑娘的,您打也打不走。” “怕什么,让你们脱籍又不是不要你们。”唐小鱼自认懂她的心思,说,“你们若愿意在我家做工,我高兴还来不及了,不会因为你们要脱籍就不请你们。” “我不是那个意思。”碧桃连忙摇手,“能跟着您是我们的福份,只是金宝还小,又喜欢读书,我想着他若能有出息,也是我们李家的造化。” “行了,你别解释了。”唐小鱼抱着碧桃一只手,“你跟了我这几年,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头清楚得很。在外头咱们是主仆,可是在家里,我是拿你当姐妹看的。你若不愿意脱籍也随你,不过等将来你出嫁了,可一定是要脱了奴籍的,到时候我再给你陪送厚厚的一份嫁妆。” 碧桃眼圈发红看着她。 “你总不想将来你的孩子生下来就要给人家当奴婢吧。” 碧桃哽咽起来。 被自家姑娘感动得哭了几鼻子之后,碧桃突然发觉不对,怎么说着说着就把话题歪到她自己身上了呢? 反应一向很快的碧桃姑娘立刻不哭了,抓起唐小鱼的手,认真看着她的眼睛说:“姑娘,我觉得只有李放公子才配得上您!” 唐小鱼幸好没在喝茶,不然这一下非要全喷在碧桃脸上不可。 “你们可饶了我吧!”唐小鱼向后一倒,仰面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哀哀地叫道,“我真的不想嫁人啊现在!” “对对,不能嫁给韩家大少爷,他身上一股酸气,又傲气得很,完全没有李放公子身上的贵气!”碧桃握着拳头,两只眼睛噌噌放着光。 唐小鱼:“……” 韩渭好歹也是个风姿翩翩的佳公子,打小就是出了名的神童,不知有多少妙龄女子暗地里仰慕着他。也不知道碧桃这鼻子是如何生的,竟能在人家身上嗅出酸气儿来。 “李 公子人长得多俊俏啊,也和善,远远儿见了咱们就会打招呼,逢年过节成车地拉礼物来,又派了康大叔他们帮我们守庄子。”碧桃两手交握放在下巴上,脸上满是崇 拜敬慕,“他看您的眼神儿都跟旁人不一样,那浑身就像能冒出光来似的,好像那九天的仙子下了凡尘,这世间再无比他还要美好的人了。” 唐小鱼想了想李放蹲在她身边,看着她做饭时擦口水的样子,觉得这货跟碧桃口中的那位神仙公子肯定不是同一个人。 “李公子对您痴心一片的,您可不能负了他。”碧桃双目灼灼地看着她,“将来您说不定就能当上荣王妃呢。” 呵呵,脑残粉真可怕! 你是从哪里看出李放对我痴心一片的?那小子估计连痴心俩字儿长啥样的都还不知道呢。 “碧桃啊!”唐小鱼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你也知道我是什么出身吧。” 碧桃:“?” 唐小鱼:“我虽然家里有些地,手里头也有个跟人合伙开的铺子,但我爹是给人家当赘婿的,我娘是和离了净身出户的,我小时候还是个傻子连话都不能说的……” 碧桃:“……” 唐小鱼真诚地望着她:“你觉得荣王世子妃能接受这样一个出身的女人当她儿媳妇?” 碧桃哑了半天,才说:“可是您是小仙女儿呢,还献给朝廷玉薯,那是多大的功德啊,太皇太后也喜欢您。” “没 有什么遇仙,不过是我运气好,跌破头把傻病跌好了。”小鱼失笑,“献玉薯也是几年前的事了,官府在各地推广玉薯种植的时候,可没有提到过我的名字。我献上 玉薯,皇上给我赏赐,我们那就是买卖。我把玉薯卖给了朝廷,我得了地,得了银子,我就跟朝廷两清了,你懂?” 碧桃有些绕不过来,不过隐隐知道姑娘说的是对的。 “门 第相差太大了。”唐小鱼叹着气说,“这也是我为什么没应下要与韩大郎亲事的原因。韩家千好万好,那也是世族高门。我跟韩渭自小受的教育不同,见识不同,交 往圈子层次不同,喜好更不可能相同。年少时可能还没有什么,等年纪渐长,新鲜劲儿过了,能维系着两个人在一起的能是什么?我的性子急又有点倔,韩渭孤高清 傲,若是我们俩在一起,说不得过不了二三年就能吵掀了屋顶儿。你觉得到那时候,我外祖母和舅母是向着儿子还是向着我?” 碧桃想了想,似有恍然。 “现在她们宠我爱我,等真结成了至亲姻缘,那点恩情感情亲情就要在日日柴米油盐中耗尽了。”唐小鱼叹了一口气,“我不想日后跟现在会疼我的外祖母和舅母变得生份,甚至结下仇怨。” 碧桃振奋了精神说:“那正好,嫁到荣王府去。姑娘您和李公子不也常在一起谈天说地的,我瞧你们之间像有说不完的话。” 唐小鱼笑了起来:“敢情我刚刚说的那话你都没听到心里头去啊。我不能嫁给韩渭,李放就更加不可能了。那可是皇家,是宗室,李放将来还要接掌宗人府,承袭王爵,我跟他之间隔着这么长一条鸿沟呢!”说着,唐小鱼双臂展开,比了个长长的距离。 “不,不是鸿沟,沟还能拿土填一填。”小鱼说,“是天堑!” 碧桃垂头丧气地从唐小鱼的屋里出来,站在空寂的庭院里,觉得四周寂寥,心如一片荒漠。 天意不怜有情人啊! 她仰头望天,含泪看着天上挂着的一轮圆月。 明月还能有时圆一圆,为什么姑娘这么好的人就不能寻到一门好姻缘呢? 然后她看见金黄的圆月一角有一个黑色的剪影,风从屋脊刮过,腰间的流苏被风卷起…… 碧桃吓了一跳,捧着脸尖叫了一声。 “嘘!别叫,是我!”那剪影的男人从屋脊上跃下,一把捂住了碧桃的脸,“是我,你穷叫什么?” 唐小鱼的声音从屋里响起:“碧桃,怎么了?” 碧桃看清了那人的相貌,用力拍了拍还在嗵嗵乱跳的心口,狠狠白了他一眼,方扬声道:“没什么,刚刚有只猫突然窜过去,我被吓了一跳。” 那只乱窜的猫无语地看着她。 碧桃柳眉一竖,揪着他的衣襟就把他拖到了院墙一角的阴暗之处:“你来做什么?姑娘的院子也是你可以随便进出的?” ☆、第100章 入宫 半夜无聊坐在屋脊上玩剪影艺术的自然是裴世子身边武艺超群又忠心耿耿的伍卫伍大头领。 碧桃姑娘把他当贼一样地问,这让伍大头领心中十分不快。 不过看在当初她与唐小鱼一道救治过世子的份上,伍大头领强压下心头的不快不与她计较,尽量和颜悦色地向她解释:“世子派我来保护唐姑娘,在院子外头怎么能保护得到?我们是轮了班,每日夜里要有人在唐姑娘院中值夜,今日是第一天,所以自然是我当值。” 第一天和你当值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吗? 完全不知道伍头领高大上职位的碧桃姑娘竖着眉毛,桃花粉面含着几分煞气:“这我可不管,姑娘的院子里怎么能有大男人出入?你这样在屋脊上蹲着,谁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饶是伍卫这样怜花惜玉的人都有些怒了,同样是尽忠职守,被人误会成贼简直是对他职业操守最大的侮辱。 “那 照姑娘这样说,以后我们不需要值夜了?”伍卫冷着脸,高大的身影在黑夜中气势十足,每回他一端起侍卫头领的霸气出来,镇南侯府那些丫鬟要么吓得浑身发抖, 要么脸放桃花一脸仰慕地对他放电,偏偏这位碧桃姑娘就跟她主子一样,脸上罩了铜皮面具,连半点恐惧或是花痴的表情也看不见。 “我可什么都没说。”碧桃姑娘身高只到伍卫的下巴,在女子中已经算是高挑的了,她微微扬着下巴,眸光清冷得很,“你们既然是来保护小姐的,自然要护得周全。小姐的性命你们要护,小姐的财物和声名你们也要护。以后别让我再半夜三更看着你们在小姐院子里头出没。” 这小娘皮,居然完全不入套! 伍卫看着碧桃扭答扭答走开的样子,心里塞塞的。 现想一想他半夜不睡觉趴在屋顶听来的八卦,不觉迎风落泪,唐小鱼那丫头半点不好搞啊,世子爷您真的想好了? 现在换个对象还来得及! 伍大头领揉了把脸,在内心把为了帮主人探听姑娘心思而抛弃名声做出夜半蹲屋顶这种传出去会让他大大丢脸的举动狠狠地夸赞了一通。 为了自己的主人得遂心愿,他这样卖力,也算对得起主人发给他三年,不,三个月薪俸的慷慨了吧。 伍大头领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轻松跃出了院墙。 嗯,今夜探得的消息,他得一字不落地落于纸上,传回世子那里。至于世子是怎么想的,要怎么做,这就不是他能操心到的问题了。 唐姑娘做的饭菜真好吃! 伍大头领灯下奋笔之时还在舔嘴角,只是将来她嫁到滇南之后,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福气吃到世子妃亲手做的菜。 裴简拿着伍卫通过秘密渠道传来的纸条,目光中充满了困惑。 他只是让伍卫去保护唐小鱼的安全,为什么伍卫会给他传来这么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唐小鱼和她娘夜半私语的对话记录? 裴简将那封耗费了伍卫不少心血精神的密信放在烛火中烧了,困惑的同时,心底升里一股特别不舒坦的莫名其妙的怒气。 过了几日,韩府里突然接了旨,太皇太后要召小鱼进宫。 说起来小鱼还挺想念这位同乡的。 自从那年一别,她也有三年多没见过太皇太后了,虽然时不时会请人送些时蔬瓜果进宫去,但她也不知道太皇太后现在怎么样了,还记不记得她这个立志要当地主婆的小同乡。 韩府听说宫里要召小鱼去,个个如临大敌一般,挑衣服挑花了眼。许氏和常氏两个把各自压箱底的陪嫁首饰都拿出来了,要亲自给小鱼装扮。 “用不着那么费事啦。”小鱼天不亮就被三个女人从暖和的被窝里拎起来,哆嗦着去试各种衣裳首饰,试得头晕脑涨,泪流满面。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不会在意这些的。”小鱼再次被插了一头的首饰,只恨不得能在脖子上支个架子,把她沉重得快要折掉的脑袋支撑住,“打扮太华丽了反而会让她不喜欢的!” 许氏没见过太皇太后,听她这么一说就有些犹豫:“当真?” 常氏却不听她的:“难得太皇太后要见你,不打扮隆重些怎么能显示敬意?媳妇你别听她的,快把那件曲裾拿来,再换上试试!” 唐小鱼告饶道:“真的真的,我以前见过她的。太皇太后最喜欢吃我做的小点心,她让我进宫一定是让我去给她做点心的,你们这么打扮我,我还怎么下厨房啊!” 婆媳二人听她说的有些道理,只得放弃了要把唐小鱼打扮成天上的花孔雀,务必要让人见了眼前一亮的想法。 陈氏也说:“是啊是啊,小鱼既非命妇又非贵女,素净些好,不然反会让人觉得她轻浮奢靡。” 唐小鱼感动地看着陈氏,这才是我亲娘啊,本色就好本色就好。 只是再本色也不能穿着平常在家里下地穿的粗麻衫子吧。 最后几人一直挑到外头天光大亮,才把合适的衣裳首饰挑好了。 进 宫见太皇太后也不能穿得太素净,白的,浅粉的这些色泽太浅淡的不好,正红的她又不能穿,最后许氏帮她挑了一件葡萄紫的素面潞绸小夹袄。底边上绣了一圈缠枝 葡萄藤纹,暗绣了小小的银牡丹,襟口处镶着浅灰色的短绒兔毛领。葡萄紫的颜色很挑人,因为色泽庄重,所以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会拿来绣上福纹或是寿纹当外 袍穿。小鱼这件衣裳还是新近做的,原打算在常氏的寿宴上穿,结果还没等到常氏寿诞,就先进了宫。 小鱼虽然在韩府也有片小菜园子要打理,不过韩府从上到下的婆子媳妇小丫头都喜欢她,就算在地里忙掇也有人给她撑着伞拿汗巾子,各种美白的护肤脂更是不要钱的给她擦,所以她皮肤比在江陵时白了很多。 葡萄紫的颜色可挑人了,若是脸色黑黄,就会显得人憔悴苍老,但给小鱼这样年纪小小,肤白滑嫩的小姑娘穿,就能衬得肤如凝脂,润若酥酪一样的甜美。 许氏亲手帮小鱼挽了双宝如意髻,在她鬓边簪了枝白玉雕的玉簪花,拿一只赤金点翠真珠发箍戴了,显得俏皮又漂亮。 小鱼自己挑了一对南珠耳坠子,那南珠如莲子米般大小,色泽莹润,微微带着粉色,上头用金丝编了一只振翅蝴蝶,南珠就镶在蝴蝶背上。耳坠子一动,那蝴蝶的翅膀就跟着微微颤动,像活了一样,极为精致漂亮。 这对耳坠子还是当年常氏出嫁时的陪嫁,一直压在箱底舍不得戴,这回常氏可真是把老本儿都拿出来了。 小鱼想了想,把当年进宫前韩纶送她的一对结着银丝荷花络子的双鱼压裙拿出来。见着这眼熟的压裙玉佩,常氏眉眼弯弯,拉着小鱼的手轻轻拍了拍,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次小鱼进宫是常氏陪着的,但因为太皇太后明旨下只召请了唐小鱼一人,所以常氏也只能将她送到宫门处。 她们在宫门口下了车,常氏又细细叮嘱了好几回,才看着小鱼换上宫里的小轿,消失在朱门之内。 四周安静无声,伴随着轿子细微的“咯吱”声,小鱼不禁想起了头一回进宫的时候。 也是这样的小轿,不知道走了多久也到不了地方。那时候,是韩纶拉着她的手在朱红的宫墙下不疾不徐地行走。 宽大厚实的手掌,干燥有力,让她在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甬道里渐渐平复紧张不安的心情。往事历历,仿佛昨日之事。 那时候她还没到十一岁,只是个半大孩子,初初来到这个世界上,生活是那样的艰难。 她想起自己躺在床上看到陈氏第一眼时,陈氏眼中闪动着的泪花。 想起自己挨家挨户央求村人帮着开地时那些憨厚汉子们朴实的笑容。。 想起迎着寒风冻僵了双手在烙酥饼时排着队等饼出锅的大叔大婶们关切的话语。 想起在何府,何主簿将一园名贵花木拔掉为她平整出一块肥地时诤然的承诺。 她脑海中闪过的一幕幕,都让她心里充满了感动和正能量。 唐家的经历她不会忘,那样一户口本的极品她也不屑回忆。自她来到这个世界,除了贪婪的唐家人,身边围绕着的大多是朴实厚道又满是热心的善良人。正是有他们在,她才会一点点地融入这个世界,慢慢接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人的现实。 能有今天,自己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唐小鱼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绽放出最灿然的笑容。 ****** “你怎么会在这儿?”在太皇太后所居的寿康宫外头,唐小鱼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身玄金色绣蟒纹的世子服,头戴着亮闪闪的紫金冠的镇国侯世子大人正负着双手,侧身四十五角站在玉阶上,微微有些郁气地看着重重幕幕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飞角重檐。 淡金色的阳光在他修长挺拔的身体上镀上淡淡的光晕,乌发白肤,表情淡漠,那气质高冷又拽酷,逼格冲天。 唐小鱼见到裴简的那一刻,险些膝盖发软给他跪下。 我一定是这个身体长得太快,缺钙! 唐小鱼决定回家就去炖点大骨头汤补补身子。 每次见到裴简都想跪是怎么回事? 世子爷的出场一次比一次炫酷,这样以后见面她压力会好大啊! 裴简收回远眺的目光,转头看向她。 “你来了。”他只是这样简单的说了一声,便转身稳步向殿内走。 这是几个意思?唐小鱼有些摸不着头脑,直接她身后的宫女面带微笑地催促:“姑娘,进去吧,太皇太后还在等着您呢。” ☆、第101章 暧昧 唐小鱼完全不明白裴简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虽然裴简是侯府世子,太皇太后娘家的亲戚,但并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在宫门里出入的。而且裴简方才立于阶前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在等她? 唐小鱼立刻摇了摇头,把这个荒诞的想法甩出脑壳。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她又不是玛丽苏,是个男人就想跟她好! 她缓缓走在裴简的身后,看见他迈过高高门槛时飞扬起来的袍角上,银绣的四爪龙形纹闪动着熠熠的光辉,似乎随时都会从他的衣角飞出来一样。 太皇太后斜倚在贵妃榻上,靠着大迎枕,单手支着头正在打盹儿。 见裴简进来,洪嬷嬷俯身在太皇太后的耳边轻声唤她。 老太太睁开眼,看见裴简进来,那笑容自眼底溢出来:“小简儿,你来了啊,快过来姑祖母这里坐。” 裴简笑了笑,知道她不喜欢看人跪着,于是给太皇太后长揖了一礼,然后从容地坐到了她的身侧。 太皇太后这时方见着被裴简挡着的小鱼,她眯着眼睛看了会,回头问洪嬷嬷道:“这小丫头是谁啊?本宫怎么以前没见过?”她又转头问裴简,“不会是你娶的小媳妇儿吧。” 唐小鱼的脸唰就红了。 什什么小媳妇儿,太皇太后您老人家是老糊涂了吧,我明明留着头,还是个闺女呢! 洪嬷嬷轻声笑起来,颇有些促狭地去看裴简。 裴简只是微怔了一下,脸上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只是耳尖子略带了点红。 “老祖母,微臣还没娶妻呢。” “哦!”太皇太后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招手让小鱼到自己面前来,拉着柔软的手左瞧右看,笑着连连点头,“不错,目光澄澈明亮,样貌虽不是最顶尖的,但看着落落大方,都敢跟我对着眼儿看,胆子大,当你媳妇儿也够了。” 裴简尴尬地咳了两声,唐小鱼脖子都红了。 “太皇太后,民女是唐小鱼,您还记得我吗?” “唐小鱼……”太皇太后在嘴里念了半天,又回头问洪嬷嬷,“我怎么觉得这名儿这么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唐小鱼:“……” 老太太这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了?怎么糊里糊涂的? 洪嬷嬷弯下腰,对太皇太后说:“您不是一直念着唐小鱼给您做的那椒盐味儿的玉薯条吗?总说她做的比御膳房里的好吃。她还常送些瓜果来孝敬您的,您想起来没?” “啊啊!对对,是唐小鱼。”太皇太后一脸恍然,对着唐小鱼的时候更加热情了。 “你看看我,年纪大了,就总会忘事儿。”她拍拍身边的锦榻,“来来,坐这儿。” 唐小鱼看了看坐在另一边的裴简,见他垂着头玩着手中的茶杯,目光并没有向自己这边瞥,于是也战战兢兢地坐在了太皇太后的身边。 太皇太后一时忘了心爱的侄孙儿,拉着唐小鱼嘘寒问暖,那态度亲密极了。 “久没见你,你如今可长成个大姑娘了。”太皇太后拿手在面前比划了一下,“当年你来的时候才这么点儿,瘦瘦小小的,五官都没长开。现在多好,前头突了后头翘了,发育了。” 洪嬷嬷在她身边忙咳了两声,除了粗枝大叶的老太太,各人都尴尬起来。 裴简把茶杯放下,对太皇太后说:“老祖宗,您这儿有客,微臣先告辞一下,午时再来陪您用膳吧。” 太皇太后一听,又把唐小鱼给撇下来,一把抓着了裴简:“我跟你说多少回了,自己家人,别总臣啊臣的这样生分。在我这儿,就快把那些君君臣臣的给撂了。跟我再这样说话,以后我就不许你进宫来了。” 裴简应了声是。 太皇太后看着他,目中露出一丝怅惘来。 “你长得真像舅舅。”说着竟然落了泪,“当年舅舅最疼我,可惜他去得早,我都没能好好孝敬他。”说着哭了起来。 洪嬷嬷忙抚着她后背安抚她。 唐小鱼这时候真是坐立不安。眼见着太皇太后又拉着裴简说起以往,她留这儿吧,不合适,可要走吧,老太太没发话,她根本不能走。 老太太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叹了一口气说:“当年你曾祖母是苗族的大巫,与你曾祖父一同种过蛊。虽然后来没事了,但也耗了太多精气,所以那两个人没过五十就都去了。” “你曾祖父裴宜,曾祖母萧墨吟,都是神仙一样的人,意志坚定,机智过人,可惜都不能长寿。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走了。舅舅舅母,姨母姨父,连皇帝也丢下我,一个个都是没良心的。” 老太太说的皇帝自然不是当今,她指的是她的丈夫,成宗李睿。早听说成宗夫妻感情甚笃,成宗这一生,为了赵后散尽后宫,只守着她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在贵妇圈里,就是绝世好男人的标准典范。 因着有这么一位真龙天子的表率作用,在成宗皇帝在位那几十年里,京中勋贵们纳妾的数量都少了许多。 “你父亲不争气,就是被你祖父溺爱坏的。真是白费了我这么疼他,把我最喜欢的玉城郡主指给他为妻。我对不起表弟,也对不起你。” 太皇太后口中的玉城郡主是荣王的嫡幼女,也是裴简的母亲。荣王膝下只这么一个女儿,爱如明珠,本来是舍不得让她远嫁的,还是因为裴和求到太皇太后面前,又想着裴宜与父亲的交情,这才点了头。 没想到爱女嫁过去不到两年就过世了,把荣王心疼得病了整整一个月。 眼见着老太太又开始伤心,裴简忙劝她:“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外祖父并不曾怪过您。” “对了,今天你们一起陪我吃饭。”老太太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转眼的工夫又笑了起来,仿佛刚刚的伤心只是一场梦,她对洪嬷嬷说,“早上的南瓜粥不错,你一会让人再做一点给这俩孩子尝尝。” 洪嬷嬷笑着说:“好。今儿您还要雕金瓜灯吗?” 太皇太后想了想说:“哦,你是说南瓜灯?算了,那是没事做打发时间用的,今儿有金童玉女陪着我呢,我们把饭桌儿摆到外头院子里,那儿有紫藤花架子,还有丝瓜架子,风景好。” 紫藤花早谢了,丝瓜也过了季。一院子半枯半荣的绿藤能有什么好看? 不过洪嬷嬷是不会明说出来让人扫兴的,只叫人吩咐下去,将那院子的四门先封上,免得一会窜了风进来冻着老人家。 唐小鱼进宫前以为太皇太后是馋了,想让她来做几道可口的饭菜,没想到老人家一阵糊涂一阵清明,都没提起来要她下厨的事儿。 如此,她带进宫的那些食材不是要浪费了? 思之再三,唐小鱼勇敢地提出来要亲自下厨去给太皇太后做道拨霞供来吃。 拨霞供其实就是古代的铜火锅子,又驱寒又新鲜,味道如何,汤底虽然重要,调味也相当关键。 太皇太后一听就来了精神:“我好久没吃过涮羊肉了,你这一提倒勾了我肚子里的馋虫。也是一家子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涮锅最好,就这么办吧。” 唐小鱼躬身行礼,跟着宫中的女官自去小厨房里忙碌。 宫里有新鲜的鹿脯肉,片得极薄的小黄羊羔肉,论刀工小鱼是没办法和这些顶级大厨们比的,她也就是动手挑了黄豆酱,混和盐糖姜蒜,将处理好的鹿肉片腌上,又将羊羔肉放到冰窖里冻一冻,然后开始熬汤底。 猪蹄、鸡架、老鸭、猪骨炖熬出来的浓汤飘着一层薄薄油膜,小鱼小心地将这层油膜拨开舀出去,把汤里炖煮的食材捞尽,剁成茸的猪肉混着和鸡肉加蛋清和水搅成糊状,小鱼拿了只勺子将肉糊在掌心刮成丸状下到还在用文火熬煮的白汤中。 肉丸子在汤里起起伏伏,粉红色的丸子变成了白色,那一大锅白汤随着肉丸子越漂越多而渐渐变得清透。 一旁的厨娘看着小鱼将高汤吊成清汤,忍不住问道:“怎么不加些鱼鲜进去?这儿有蛤蚧瑶柱还有上好的海参和鱼翅。” “海鲜性凉,太皇太后年纪大了,用肉汤做锅底已经够腻人,再加海鲜我怕她拿不住。” 锅里一会还要涮肉菜,一不小心,蛋白质摄入过多,老年人很容易肠胃不适。 一锅清汤吊好,已有人将锅子端了来。铜质的圆锅子里竖着一只中空的铜柱,里头夹了七八块上好的银霜炭,小鱼舀了汤注在锅里,汤水触到中空微红的炭火铜柱就发出“嗞啦”的响声,肉汤特有的鲜香气味立刻飘满了厨间。 小鱼在清如水的汤里加了红枣、枸杞、大葱、生姜、草果和茴香,白色的轻雾袅袅盘旋着,有那大力的太监小心地将铜锅放在木盘上端了出去。 绿色的叶子菜已经摘净洗好了,有春天才能长的葵菜、绿篙、鹦鹉菜,还有菘菜、小油菜。新鲜的竹笋只取了笋尖,放在冰窖里冻成蜂窝状的老豆腐切成块。还有竽粉、油豆腐、银芽菜及各种磨菇,十分丰盛。 小鱼以前吃火锅的时候最喜欢切些土豆片扔在锅子里,先涮肉菜再涮菌类和绿叶菜,最后捞出来的土豆绵软香糥,吸饱了各种荤素菜肴及汤底的鲜味,再沾点调味,简直美得能把舌头吞了。 她就让人挑了两块大一点的玉薯来,洗净去皮,让人切成均匀的两公分左右宽的片状。 羊肉冻到将硬不硬之时,她请刀工好的师傅将羊肉片成极薄的小片,和腌制好的鹿肉一同端出去。 然后开始做调味碟。 这儿没有超市里卖的现成海鲜酱沙茶酱xo酱,一切都要自己来调。 好 在宫里的厨房别的没有,人手和材料都是齐备的。小鱼甚至不怎么需要自己动手。她指挥着人将老蒜剥皮去底,细细剁成了茸,又去取了一块豆腐乳轻轻切成一分见 方的丁块,再拿鱼露装了小碟,葱、韭,最要紧的,是她带来的青椒和长生果都在,她将青椒洗净,去蒂和青椒里面的辣筋,剁成碎泥,又将长生果,也就是花生温 火炒熟,放在蒜臼里捣成了泥,什么都不用放已是香气四溢,再取了椒盐、酸桔挤的汁、炒熟的豆豉、胡麻碎、白糖、鲜芫荽等林林总总足有十来样味碟加一小坛子 香油,让人端了出去。 旁人不知道,同乡的太皇太后对这种吃法一定不会陌生。 自己选喜欢的调料配成的调味碟,沾着肉和菜吃才会有浓浓的幸福感吧! 小鱼做得高兴,让人打了鸡蛋和面,切半斤鸡蛋面,涮到最后可以下到汤锅里当主食吃。然后自己拿了面粉酥油和剁细的葱花,就着热火做起了许久没做的葱油酥饼。 她正在灶上忙活,突然听着身后传来有几分不悦的声音。 “这些事让她们做就好,你还在忙什么,外头就只差你了。” 她回过头,见锦衣金冠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般的世子爷微蹙着挺秀浓黑的眉尖,正一脸不豫地抱胸站在厨房门口,虽然一脸的厌弃,却并没有撂了话就走,反倒稳步走了进来。 因为裴简近年时常在太皇太后宫里活动,对这位深得太皇太后宠爱,据说像极了他曾祖父,前冠军侯裴宜的贵人就算厨房里的人不常出门,这位的名声也是如雷灌耳一般。 见他居然走进来,一屋子婆子厨娘都慌张起来。 “这里烟熏火燎的,世子爷还是请出去。” “是啊是啊,君子远庖厨,您身份尊贵,这种地方不是您该踏足之处。” 劝阻之声此起彼伏,而唐小鱼却只是从刚刚烙熟的饼上撕下最香脆的一块,没事人一样递到了裴简的面前:“新烙的,可香了,你尝尝?” 裴简乌黑的双眸如同银盘中的两丸黑水晶,带着某种纯粹的清澈直视着唐小鱼的笑脸。 他就着小姑娘的手,将那块酥饼咬在嘴里,三两下就咽下了肚。 “嗯,好吃,还有吗?” 唐小鱼见他喜欢,笑弯了双眉,拿着木铲将锅里的饼铲出来:“你小心着些,可烫了。” 裴简笑起来眼角微微有些下垂,本来冰霜一样的高冷俊脸瞬间便融成了一团春水。芝兰玉树一般的少年在四处蒸腾着热气和油香的厨房里开出了耀目的花来。 那些厨娘和婆子以及负责烧火的低等宫女们不约而同捧住了自己的心口。 原来世子爷笑起来是这个样子。 便是要少活十年,能看到这样的世子爷也值了。 真是夭寿哦。 就连曾经见多识广(雾)的唐小鱼这一刻也不禁被裴世子的笑容所惑,有些发怔。 前世她见过不少偶像美男,这世她又与长相俊美的李放交好,自认什么样的美男她都能hold得住。 却没想到裴简这一笑,居然这么漂亮。 不是像女子那样阴柔的精致美貌,而是男子俊郎中带着温柔的笑意,如冬日午后的阳光那般,让人心里暖洋洋的舒服。 唐小鱼觉得心脏扑嗵扑嗵跳的有些快,手指头也有些发麻。 她转过头,揉了揉手腕,拿起一块擀好的饼皮放在刷过油的铁锅上。 裴简却突然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然后对在一旁又是钦慕又是悔疚地厨娘说:“烙饼应该很容易的吧,你们帮唐小鱼把饼烙了,太皇太后还等着她开席。” “等等,我还有两个点心没有……”唐小鱼还要说什么,却被裴简一拉袖子,直接拽出了厨房。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炉子边上被热气熏烤,唐小鱼白净的面皮上染着红晕,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很有精神地看着他,裴简心里浮起一股甜甜的又略有些酸的滋味来。 “别让太皇太后等。” “可是……”唐小鱼捏着罩衫上束在腰间的衣带,“我只是个白身女,不能跟太皇太后同桌吃饭的吧。” 裴简看着在阳光下似乎闪闪发光的少女,觉得有一股热流自脚下而起,涌涌顺着后脊冲上了头顶百会。他有些不大自在地侧了侧身,右手虚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两声:“老祖宗并不是在意这些的人。她只是想一桌子吃饭的人多了热闹些。” “哦。”唐小鱼解了衣带,正要把外头沾了油烟气的罩衫脱了,却见裴简突然脸红了转过身去,不觉笑起来,“这只是下厨房时外头罩着挡油烟的罩衫,我里头还穿着衣裳呢,你怕什么。” 当时说着没觉得有什么,可是这话一出口,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头。 唐小鱼后知后觉得知道自己祸从口出,心虚地觑了眼裴世子的脸色,谁知道这位脸红得快,恢复得更快,只一转眼的工夫,他脸上已看不出任何不妥,好像刚刚唐小鱼什么也没说一样,自顾自转过身,悠然向院子当中走去。 人家根本没有当回事啊,自己这么在意做什么? 唐小鱼把罩衫还给厨房里的婆子,一边拎着裙子小跑,一边在心里小声地数落自己。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心里有那么一点淡淡的失落。 ☆、第102章 游园 这一顿饭,太皇太后吃得相当满意。 原本小鱼还有些惴惴,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应该和太皇太后同一桌子同一口锅涮食。等见了老太太把洪嬷嬷,瑞嬷嬷,还有寿康宫里正副总管太监都叫了团团坐在一桌上,这位违和感便烟消云散了。 吃火锅到底还是人多才热闹。 院子里清了场,萧索的花架子下摆了张杨木大圆桌儿,七个人不拘老幼尊卑地坐在一处,这在古时,别说是皇宫里,就算是外头贫寒的农家都极难见到这样的场景。 两个嬷嬷和两位太监总管都是伺候了太皇太后近四十年的人,对太皇太后的喜好和习惯自是十分熟悉。 难得的是裴简这位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少爷,居然也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坐在奴婢之间推杯换盏,毫无别扭生疏或是不屑委屈的样子。 她才不信裴简会没有尊卑观念,他能这样泰然自若的坐着,只怕也是为了让太皇太后高兴些吧。 热热闹闹吃了饭,太皇太后要去午睡一会,因吃了热腾腾的锅子,她脸色红润,笑着对小鱼说:“我舍不得你现在就回去,我先去小睡一会,你就在园子里逛逛,若是累了,就在我隔壁的碧纱橱睡会,等我醒了你再陪我说会话吧。” 唐小鱼哪敢在宫里,还是在太后身边睡觉,便决定去逛一逛传说中的御花园。 太皇太后招了招裴简,指着唐小鱼说:“那也好,她对宫里不熟,你陪着她随便逛逛好了。” 说完了就抛下面面相觑的两人,由洪嬷嬷搀着回里屋睡觉去了。 唐小鱼:“……” 这老人家安排一对男女相亲的浓浓即视感是从何而来的? 裴简也有些尴尬,他对小鱼说:“年纪大了,体谅些。” 是啊,谁也不敢直接说太皇太后这是老糊涂了。 虽然说男女之间有大防,裴简与唐小鱼又不是亲戚,一道儿逛园子有那么些于礼不合。 但太皇太后金口玉言,明指了要裴简陪逛,无论是有权有势的簪缨贵族裴世子,还是没钱没权的升斗小民唐姑娘,都不能抗旨不遵。 于是裴世子当先开道,唐姑娘落在他身后两步之遥,身后十步远之处又跟着一挂陪衬的宫女太监,这一小队人马就这样先在寿康宫的园子里绕了一圈做热身活动,然后向着御花园方向开拔。 其实说御花园也太小气了些,整个后宫都是个大花园子。 错 落的宫室或轩昂或精致,或大气或婉约,天广地阔,皇宫里自然不用精心计算什么容积率,以最小的空间抠抠搜搜左挪右拼地创造最大的面积,所以两两宫室之间都 有大片大片疏阔的空地,被心思极巧的工匠们垒上假山,搭上藤萝花架,种上各种鲜花果木,有山有水,有花有鸟,碧池中浮着绒羽鲜艳的鸳鸯,玉石拱桥边悠然立 着两只雪白朱顶的仙鹤,时不时以长喙啄食浅溪中游过的小鱼。 拙朴中透着匠心独运的精致,既有北方豪族的气势恢弘,又有江南佳丽的温柔婉约,以唐小鱼极为悲催的古文造诣,实在是没有更好的语言来形容,唯一的感慨就是,哎呀比苏州的拙政园神马的漂亮太多啦! 没心没肺的唐小鱼姑娘像个刚进城的土包子一样,轻易就被宫里如锦繁华迷花了眼,太皇太后啦,裴世子啦,统统被她抛到了脑后,不时发出诸如“啊!”“哦!”“哇!”一类让人听了觉得特别丢脸的惊叹声。 裴世子学识很渊博,特别是对宫里的一景一木一石一水都能说出段典故或是传说出来。也不知道是真有其事还是世子爷信口胡编。唐小鱼只觉得眼前这位贵公子声音不疾不徐,如山间流泉,如空谷回声,别说那些或惊悚或轻松或令人捧腹的内容,只听着他的声音就是极大的享受了。 不知不觉间原来差着两步的距离就渐渐缩减了,最后变成一脸兴奋的少女紧紧贴着洒逸贵公子的身旁,不时捧颊惊呼或是哈哈大笑,表情丰富,喜怒哀乐全都画在了一张脸上。 裴简还是第一次给人讲故事,结果这第一位也是唯一的听众如此捧场,让他无端端生出一种被满足的陶陶来。 这么鲜活生动的表情,如此单纯直接的少女,让裴简觉得连身边的空气都变得清新甜美起来。 那些从寿康宫里出来,受了洪嬷嬷嘱托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宫人们,也被这样的欢快的情绪感染,一个个脸上露出淡淡的,恬静的,微微有些醺然的笑容。 微风迎面而来,将立于桥头的一对年轻男女的衣带扬起,在空中划出灵活而优美的弧线并轻柔地相触,纠缠,而那对如画里一样的人并没有丝毫差觉,一个人说,一个人听,目光相接之时,她们仿佛能看见半空中闪过的火花和电弧。 简直太美了! 萌得让人肝颤! 宫女们不无羡慕地看着那对如画般的男女,裴世子她们常见着,如今是寿康宫里公认的男神。至于唐小鱼,虽然她们听说她的出生不怎么样,但太皇太后喜欢,洪嬷嬷看重,她的笑容也很甜。 或许是自古以来,不分东西中外,每个女孩子心中都有一个灰姑娘的梦想,谁不想一飞冲天,攀上高枝儿呢? 裴世子是站在云端上的人,她们只能远观不能近亵,如今有一个出身跟她们差不多,甚或比她们还低点儿的少女站在了男神的身边,这些女侍们心中百味掺杂,也说不清是羡慕嫉妒还是恨了。 从桥上下来,唐小鱼的面颊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还沉浸在刚刚裴简说的故事里。 “陈皇后太可怜了,后来那孩子找回来没有?” 裴简被她连连追问,不觉笑道:“不过是些前朝的逸史,听听就也罢了,问不着这样在意。” 唐小鱼“哦”了一声,走了几步又说:“不过我觉得不大合理啊。皇宫是什么地方,那么多侍卫宫人都是眼瞎的吗?偷龙转凤这种事除非买通上下里外,否则哪有这么容易。” 裴简:“……”不是说过是逸史了吗? 唐小鱼投桃报李一般:“我以前有听过一个故事,叫狸猫换太子,也是很扯的,你要不要听听?” 裴简眉头微挑,听着小姑娘特有的清脆甜美的声音说着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这皇帝也太昏聩了,怎么能信胎儿会是一只剥皮狸猫?”裴简直摇头,“子不语乱力乱神,别说真龙天子有上天护卫,便是普通人家,若是出现这样的怪胎,自有里长报官府有司验看,一只狸猫而已,还会瞧不出来?真是胡扯。” “本来就很扯啊,你刚还让我不要在意的,自己不也在意了?”唐小鱼咯咯笑起来。 裴简突然沉默了,过了一会又说:“倒也不一定,若是皇帝不想要这个太子,或是身不由己,未必不会出此荒诞之事。” 皇家本就无情,后宫又与前朝息息相关,若是扯上前朝的势力争斗,就算身为人君,有时候也未必不会做出一些不容人伦之事。 裴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带了几分落寞,人也沉默下来。 唐小鱼不知道自己刚刚触动了男神哪根敏感的神经,也不说话了。 不过好在这儿风景宜人,虽快入冬了,但到处还是鲜花着锦,看着令人赏心悦目。 裴简突然停下了脚步,双眉微不可见地蹙了蹙,随即又展开,将身侧在一旁。 唐小鱼抬起头,看见对面有一队人走过来。 当 先一位身材颀长,身着杏黄色云锦蟒纹袍,腰束玉带,头戴白玉冠,冠中红缨球上镶着一颗拇指肚大小的浑圆明珠。他身边是一位二八佳丽,梳着繁复宫髻,穿一身 紫罗兰琉璃缎镶青狐裘的小袄,下束同色金银线暗绣百鸟纹的留仙裙,外披了一件浅樱粉细烟罗纱罩,环佩叮咚,身姿婀娜。他二人身后,捧香的,捧茶的,捧扇 的,捧着香罗手巾的,跟了约十余人的宫女太监。 这样的服饰,这样的排场,想必是哪位皇子和公主过来了,难怪裴简会让到路旁,微微垂首。 唐小鱼赶紧站到裴简身后去,借着他的身子将自己遮了一半。 那队人冲着他们走过来,走得近了,唐小鱼才悄眼看清对方的长相。 那男子一张容长的脸,眉飞入鬓,五官很漂亮,虽然相貌略有些阴柔,不过他身材高大,目光凛厉,并不会让人觉得娘气。他身的女子相貌清丽,眉间点着花钿,黛眉纤长,朱唇嫣红,倒是十分美丽。 裴简躬身行了一礼:“微臣裴简,见过齐王殿下,长秦公主殿下。” 唐小鱼和她身后的宫女太监一齐跪下,跟着说:“见过齐王殿下,长秦公主殿下。” 齐王挥了挥手:“起吧。” “想不到在这儿能见到镇国侯世子。”长秦公主容颜如花般娇艳,像极了她的生母许贤妃,“本宫与皇兄一只兴起游园也能遇到世子,本宫与世子也真算是有缘了。” 堂堂大齐公主,对着一个外臣说话如此露骨也真是醉了,唐小鱼低垂着头躲在裴简身后,心里一个劲的呵呵。 如此含情脉脉的注视,如此语带深意的表白,只差再加一句,你我真是命定三生的缘份,天作之合啊,裴世子你来做本宫驸马可好?! 裴简像是没听到一样,只是对着齐王一拱手道:“也许久未见齐王殿下了,不知您在豫州可还好?” 齐王的封地在豫州,离着京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皇后出自颍州崔氏,生有二子,长子为皇太子,小儿子是皇三子平王,这位齐王是许贤妃所生,比太子小了三个月。因为其母许贤妃受宠,而齐王自小聪颖过人,文武兼备,所以极受皇帝喜爱,只看这位的封号就知道了。 大齐为国号,他居然能得个齐王的封号,怎么不让心思繁多的人浮想连翩。 不过皇帝并不昏聩,虽然他喜欢这个次子,但对他的要求很严格。最严格的,就是谨守嫡庶长幼之份,可以说,皇帝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耳提面命过他。 虽然老子我喜欢你这个儿子,但那个皇位将来是你太子哥哥的,你想也别去想。要是敢打太子之位的主意,就别怪老子我不念父子之情,狠狠地教训你。 连他母亲许贤妃也一再告诫他,别仗着你父皇宠你就无法无天,不知道尊老敬贤。你妈我不是皇后,你也不是长子,所以这皇位你是没份儿的,你老实点,别给你妈我招祸! 于是齐王打小就特别本份,不争不抢,到了十六岁就出宫立府,娶了齐王妃,过了十八岁,就老老实实打点行囊去了豫州封地。 这次回来,据说是因为许贤妃过年要过四十华诞。 皇帝特许他回京给生母贺寿来了。 长秦公主是许贤妃生的女儿,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皇帝后宫人数并不多,儿女自然也不会太多。他前三个孩子都是儿子,直到长秦公主落地,他才有了第一个女儿。 这个女儿自然是金娇玉贵一样在后宫众人的疼爱中长大。 许贤妃是个很聪明也很低调的人,皇帝十分敬重皇后,许贤妃知道,即便自己再怎么受宠,地位永远越不过皇后去。所以尽管近年皇后身体不佳,她代掌了后宫大半的事务,许贤妃对皇后依旧十分恭敬,半点没有变化。 她与皇后姐妹相称,相处十分融洽。 皇后才会为她出头,亲自去找了荣王,求他帮着说合裴简与长秦的婚事。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裴世子根本不想尚主。 许贤妃太疼爱这个女儿,裴简这样不识抬举她当然气极。长秦的出身相貌放眼整个京城都无人可比,裴简竟然敢拒绝,可见丝毫没将皇家放在眼中。 强扭的瓜儿不甜,既然裴简给脸不要脸,她也用不着死赖着非要把宝贝女儿送到裴家去。 许贤妃赌气要给女儿挑个更好的女婿,可是长秦却是一腔痴心,还就看上裴简了。 她想,以前也没有机会跟裴简好好说说话,说不定裴世子只是一时没注意到她。若是有机会跟她说说话,多多相处,以她的容貌谈吐,裴简定然会倾情相悦。 所以一听说裴简进了宫,她就找了正在跟许贤妃闲话的兄长,齐王李渐,要他陪着自己去堵人。 这不,堵了个正着。 ☆、第103章 拒绝 齐王是知道自己妹妹心思的,他也很想与镇南侯府有更深一层的交情。看着眼前芝兰玉树一般的昳丽少年,他绽出一抹优容中带着和暖的笑意:“本王也许久未见世子了,这么巧在园中相遇,不如一道儿走走吧。” 长秦公主目光莹莹地看着心中倾慕已久的少年,心中如枝枝桃花吐艳,不觉晕红双颊,喜盈于表。 裴简却不为所动,他只是笑着揖了一礼:“真是不巧,太皇太后此时午憩快要醒了,微臣还要赶回去,不然老祖宗醒来见不到人可是要生气的。” 齐王眸光微闪:“现下辰光还早,曾祖母未必会醒这样早。” 裴简微微一笑,并没有接话。 “让人回去与曾祖母说一说,就说本公主留世子说话,晚些让他再回去好了。”长秦公主指着站在裴简身后当背景布的唐小鱼,“就是你吧,你回去对太皇太后说一声,她就不会怪你了。” 啊? 唐小鱼赶紧去看裴简:世子,我走还是不走啊? 裴简不动声色:“既然公主殿下有命,微臣自得相从。”说着,他对唐小鱼点了点头,那意思是,你快带着人走吧。 本来跟美少年逛园子逛得好好的,半道被人截了胡,这感觉真是有点不爽。不过唐小鱼是知道好歹的,毕竟人家对面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公主呢,龙子凤女想要裴简作陪,裴简也不好直接拒绝不给人家面子。 唐小鱼留了一半的宫婢陪着裴简,自己带着另一半转身打算回寿康宫。 刚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站住!” 唐小鱼被吓得一哆嗦,回头望去,叫她站住的是齐王。 齐王见她转身回眸,突然又不说话了,只是摸了摸下巴对裴简说:“她是谁啊,怎么以前本王没有见过?” 裴简淡淡说:“王爷久居豫州,宫里的人认不齐全也属自然。” 长秦公主说:“也不是啊,本宫常去给曾祖母请安,好像在寿康宫里也没见过她。她身上穿的不是女官服侍吧。” 裴简对还傻傻站着的唐小鱼挥了挥手,叫她快走。 见唐小鱼转身离开了,裴简才说:“她不是宫里的人,是太皇太后召来的。” “我说呢,我怎么以前没见过她。”长秦公主念念有声,突然面上一凝,“好端端的,曾祖母召一个外头的女孩儿进宫做什么?还要你陪着在御花园走?” 裴简神色不动:“微臣不知,公主可以去问太皇太后。” 长秦公主为之气结,不过又一想刚刚那个女孩儿的容貌,觉得还是自己更胜一筹,且论出身,天底下还有哪个少女比她更尊贵的? 便放了心。 唐小鱼走出老远了,才回头望了望。 远远的地方,站着三个面目不清的人,就算这样,她还是能一眼认出裴简来。 连站姿也这么漂亮!唐小鱼咂了咂嘴,叫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宫女过来。 “那位公主是不是喜欢裴世子啊?” 宫女浑身一颤,忙四下里看看,才很小声地说:“姑娘,别乱说话。” “我不是乱说啊,刚刚那位公主殿下自己都说出来了。” 宫女:“……” “怎么说啊?” “或许吧……”含含糊糊地应了。 “这公主挺漂亮的,我怎么觉得世子好像不大乐意的样子?”唐小鱼摸着下巴,摆出一脸沉思的样子来。 宫女们都垂着头,只盼这小祖宗能少问两句。 她们来的时候是慢慢悠悠走走停停地逛的,回去的时候目不斜视,脚下如风,自然很快就回了寿康宫。 没想到唐小鱼还没见着太皇太后呢,就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守在宫门前正在等着她。 “咦,李放!你怎么也来了!” 看见多日不见的小伙伴,唐小鱼又惊又喜:“你也是来看太皇太后的?” 李放面色微红,眼神有些飘移,轻轻“嗯”了一声说:“我祖父又弄了点葡萄来,想请你再酿点琥珀光,不知你有空不?” 唐小鱼点头说:“有空啊,怎么会没空?不过如果就是这件事,你派人去我家送个信就行了,用不着特意进宫来对我说吧。” 李放粗声粗气地说:“谁特意进宫来看你了,我是来给太皇太后请安的,不过见着你顺便这么一说罢了。你这人还真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 “是是是,我自作多情了,对不住啊!”唐小鱼立刻高举双手做投降状。 李放不知想到什么,白净的面皮更红了。 在踏进殿门之时,他突然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来,塞到小鱼的手里,一脸不耐烦地说:“喏,这个给你,不许弄丢了。”然后大步跑进屋里,只留给错愕的唐小鱼一个慌乱而略带着愤怒的背影。 唐小鱼掌心里放着一枚同心环,是极为难得的血玉刻成的,拿着金丝银缕束成的流苏串在一起,套在一起的圆环绕着金丝银缕滴溜溜地打转,在阳光下闪着极为耀眼夺目的宝光。 不要说雕工什么的,光只是这块血玉的玉料就当得价值连城。 唐小鱼全部的家当加在一起,也抵不过这同心环中最小的那一环的价值。 唐小鱼怔怔地站在,看着手中被莫名其妙塞进来的传世之宝,胸中此时的心情唯有一个词可以表达。 窝槽! 太皇太后还没起,刚刚把传家宝送出去的李放双手握着拳,呼哧呼哧喘着气,一脸的苦大仇深。 唐小鱼走到他身后,立起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他。 “干嘛!”李放瓮声瓮声地低吼,因为刚到变声期,原来清朗明亮的嗓声听起来就像一只被拔了毛的小公鸭,唐小鱼憋了很久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这东西这么贵重,干嘛要给我?” 中二期的孩子是特别敏感的,小鱼很喜欢爽朗直率的李放,这些年的交情,她把李放看成是自己非常重要的朋友,可以交心的兄弟,兄弟要是变成夫妻,可是会让人头疼的。 何况李放还是个身心没成熟的孩子呢。 “给你就给你了,哪这么多废话。”李放别别扭扭的,转过头用鼻子喷出的气来回答她的疑问,“总之是很重要的东西,你收好了,不许丢掉。敢丢掉我绝饶不了你。” “是啊,值很多钱。”小鱼拽着熊孩子的手,让他坐下来,然后自己坐到他的身侧去,“我记得咱们俩头一回见面就是在宫里呢。那时候你被好多宫人追,躲到了我的车子里。” 李放:“哼。” 唐小鱼:“我们是朋友不?” 李放:“……” 唐小鱼:“是朋友就不能骗我啊,你跟我说说,这只同心环是你从哪儿偷来的?” 李放怒了:“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怎么会是我偷来的!唐小鱼你讨打不是?” “这么贵重的东西,既然是传家宝,不是在你爷爷那儿收着,就是在你爹那儿存着呢,怎么可能现在就给你。”唐小鱼斜着眼睛看他,“李放,我又不是傻子,你蒙我呢吧。” 李放挪挪屁股,一张脸红得跟个猴子屁股一样:“反正以后都是我的。” “打哪儿拿的,还哪儿去。”唐小鱼把同心环塞到他手里,“我知道你对我好,不过我要是收这个宝贝,我说不定命都没了。” 李放着急了:“怎么会,这是我送你的!” “你爷爷你父亲才不会相信,他们会认为我哄着你去偷自家宝贝,然后占为已有。这种异珍,根本不是平民百姓家里能有的东西。就算你家里人不追究,我怀璧其罪,不知道哪天就被人给惦记上。若是我出了什么事,你心里会好受?” 李放是一时脑热,从他爹小金库里把同心环拿出来的,当时只觉得这东西这么漂亮,送给唐小鱼一定很合适,她一定会喜欢。没想到唐小鱼不但不肯收,还说这东西会害死她。 中二的李大少就不高兴了。 “裴简送你的你就肯收,我送你的你就不要?你偏心!”他恨恨地说,一脸的不忿。 啊,李大少怎么会知道裴简送过她东西? 唐小鱼想了想,知道必是她在荣王府睡觉时,王府的婢女为她换衣,看见她贴身戴着的那枚玉镶血珀了。 那是救命之恩的谢礼,跟你偷出来的定情信物能放在一起论吗? 可这话对着中二症患者是说不通的。 何况裴简被人追杀这件事,没得着正主许可,她也没权力跟别人说。 “那个跟这个不一样!”唐小鱼只能板起脸来,“那东西不是他从家里偷出来的。” 李大少为之气结。 唐小鱼放柔了声音:“我一直拿你当好兄弟,我希望咱们一辈子都是好兄弟。” 李放的眼眶一红:“你明明是个女孩子,跟我怎么当兄弟啊。” “兄弟嘛,就是肝胆相照,祸福与共。一起吃肉,一起喝酒的交情啊。谁说女子不能当兄弟的。”唐小鱼自认豪气地拍着李放的肩膀,“我可是想跟你当一辈子兄弟,一辈子好朋友的。” 李放又不是傻瓜,他当然听出了唐小鱼这话后头的意思。 他沉默良久:“我想娶你当老婆。” 唐小鱼一个没坐稳,差点出溜到地上去。 她说:“你想让我在你们家的后宅里,每天跟好多女人一起斗法?李放,我拿你当兄弟,你居然想害我!” 李放急了:“怎么会,我以后对你会很好的,家里都让你做主,你想种田就种田,想酿酒就酿酒,什么都听你的!” 唐小鱼搓了搓脸:“得了吧,你这话跟你娘说一句去?她能立刻派人把我给灭了你信不信?” “李放,你现实点儿吧,咱们差距太大了,当朋友不好吗?若真成了夫妻,以后便连朋友也做不得了。” 唐小鱼说这话的同时,美仑美奂的花池石林中,裴简手里捻着一只银爪金轮菊花,对着一脸殷殷的长秦公主说:“天下才俊何其多,公主又何必执着。论起来,您还要称呼我一声表叔。” 长秦公主向前一步,美目盈盈:“裴简,那都是几代之前的事了?本宫并不在意。” 裴简将手中残菊往地上随手一扔,轻轻拂了拂指间掉落的花瓣,悠悠道:“公主或不在意,微臣却不得不在意。请恕微臣无礼,当初我便与外祖父明言,为了伦理纲常,只能辜负公主美意了。” 长秦公主眼泪流了出来,嘤嘤道:“裴简,你当真如此绝情?” 裴简长眉微微蹙起:“公主慎言,裴简自问与公主此前并无交集,无情之始,何谓之绝?时间也差不多了,太皇太后只怕要等急了,请恕微臣先行告退。” 说着,他微揖一礼,挥袖转身,洒脱地走了。 守在假山林入口处的齐王听着动静,见裴简一人走出来,忙笑着迎上去说:“来来,你我到那边荷花池畔喝杯酒吧。” 裴简只是微微一笑,拱手一揖,竟然就这样走了! 齐王面色陡然一沉,快步走入石林中,见妹妹哭得正伤心,不觉大怒:“是不是裴简欺负你了?” “他他……”长秦公主哭得快断气了,扑到兄长怀里,“他不答应。” “这不识抬举的东西。”齐王骂道。 “哥哥,我该怎么办?” “别哭别哭,容我想想办法。” ☆、第104章 惊马 太皇太后醒过来时,正巧裴简回来。 裴简踏入内殿,便看见表弟李放气鼓鼓地坐着,眼圈发红,像是刚与人争吵过一般。 唐小鱼则坐得远远儿的,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吭一声。 殿室里有淡淡的檀香气息浮动,阳光析透窗棂,将一室浮尘映出微光,静谧无声地悬浮在半空中,好奇地看着这神情各异,心思不同的三个年少男女。 李放听着响动,抬起头冷冷看了一眼自己以前最亲近的表兄,那眼神就如同看着宿年仇敌一样,翻涌着戾气与杀意。不过这负面的情绪只是在眸中滚了几滚,便随着一场心不甘情不愿的冷哼化为了烟气消散不见。 裴简双眉微扬,从李放的脸上移开视线,去看唐小鱼的脸。 那无法无天的丫头居然一脸可怜相求饶似地看着自己。 莫名的,心就软了。 “来人!”他扬声道,两个伶俐的太监应声而至。 “世子。” “茶凉了,换壶热的。”裴简想了想说,“上回的六安瓜片不错,上那个吧。” 因为世子这一声而将满殿莫名沉重气氛驱散,寿康宫里的宫侍们俱都暗吁一口气,觉得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住的肩头也轻松起来。 不止按着世子的吩咐上了最好的六安瓜片,还将各色糕饼、糖果子、糖瓜子儿也都弄了满满一攒盒儿,颠儿颠儿地奉上。 唐小鱼也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一脸淡定的裴简,就好像天塌下来也会有人顶着一样,方才的担心和轻微的不快感,在香甜的糕饼和微苦反甘的茶水中,就这样给咽下了肚子,转眼消化了。 太皇太后不过是去睡了个午觉,面前又多了一个孙子辈的可爱少年来探问,她老人家自然心情大好。仿佛这些站在她面前的少年还是记忆中会甜甜糥糥叫人,缠着让她抱一抱的孩子一样,太皇太后恨不得把宫里所有的甜食都拿出来喂给他们吃。 如今在位的皇帝是她的长孙,虽然她也很喜欢,但到底是坐在龙廷上发号施令天下莫敢不从之人,没有了孩童的天真,而那些玄孙们小时候虽然玉雪可爱,长大了之后却一个比一个老成,行事言语之中一旦掺杂了别的念头和目的,也就变得不那么可爱可亲了。 裴简的容貌跟年轻时的舅舅实在太像了。 而李放,容貌其实并不像他的曾祖李恪,反而像他曾祖母,她的姨妈裴锦多一些。 随着年纪的增长,年轻时那些往事时不时会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但一次比一次模糊。只有看着他们两个,胸腔里那颗已经渐渐朽腐的心脏才会重新找着年轻时跳动的感觉。 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子孙中,她会撇开自己的那些玄孙而独独宠爱裴简和李放的原因。 她好想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承继属于他们祖辈的荣光。 太皇太后一左一右拉着两个侄孙,脸上洋溢着属于老年人特有的迷糊却又直率的幸福光采。 于是沉浸在与可爱孙子们交谈快乐之中的太皇太后,想当然尔又将唐小鱼给忘到了一旁。 金乌渐渐西斜,将晴朗的碧空自西向东染上了暖暖的一层橘光。 洪嬷嬷略带歉意地将唐小鱼送到寿康宫的宫门口,对她说:“今日辛苦你了。太皇太后对你做的拨霞供极喜欢,也说了要好好赏你。不过难得世子和小王爷一起都在,她老人家只是太高兴了,一时没顾得上你。今日你先回去,明天宫里便会有赏赐下来。” 唐小鱼微笑着对洪嬷嬷行了个福礼:“能让太皇太后开颜,已是给小鱼最大的赏赐。我带了些山楂糕来,嬷嬷给太皇太后在晚膳前进一块,消食解腻。还有,午餐食用的荤肉太多了,晚上熬浓浓一碗碧梗米粥配点清爽小菜就行,可别再让太皇太后吃荤食了。” 洪嬷嬷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点了头,看着她上了轿子,这才回去。 韩家的马车还在宫门外候着,见小鱼出来,车夫连忙放下踏凳,碧桃揉着眼睛从车上跳下来,扶着小鱼上了车。 “怎么这么晚。”碧桃在马车里帮小鱼将头上的簪环都卸下来,放到铺着绒毡的木盒里,然后帮她解了外裳,又拿了干净的小袄给她换上。 “我还当您过了午就能出来呢。”碧桃从车壁的储物架下摸出个小铜手炉,有些遗憾地说,“现在都不怎么热乎了。” 唐小鱼伸了个懒腰,拖过一个靠枕,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躺了下来:“本来以为吃过中饭就能回来的,没想到太皇太后说等她午睡起来还要找我说话,我就在园子里逛了逛。结果她醒了又没空理我,所以直到现在才出来。” 金红色的阳光将缓缓行进的马车拖出一道长长的歪斜的黑影,唐小鱼枕着靠枕,身体随着马车轻晃,困意一阵阵袭了上来。 碧桃心疼得要命:“您寅末就起来了,到现在也没歇着,一定累坏了。不如先睡着,快到的时候我再叫您起来。” 对啊,早上被拖起来的时候外头天还是漆黑一片的。碧桃没这么说还好,这样一说,她更是两眼皮打架,须臾都熬不得了,眼睛一合,已经有极轻微的鼾声响了起来。 碧桃帮她拢了拢披散的乌发,又拿了一条薄毯来给她盖在身上,然后将车窗推开一条小缝,对着外头的车夫说:“你赶稳当些,姑娘睡着了。” 低沉醇厚的男子声音便回应道:“怕太慢了错了饭点儿。” 碧桃白了一眼道:“有姑娘在还怕你们没饭吃?你只管慢慢走,让姑娘歇一歇,回荇翠馆自然不会忘了填你的胃袋。” 车外头传来一声轻笑,马车果然行走得缓了不少,车身也不再摇晃得那样厉害了。 日头西斜,街道上的行人都赶着归家,摊贩们收了摊儿,店铺里的伙计也忙着上铺板,热热闹闹的街道转眼间变得萧肃了几分。 车夫坐在车辕上,斗笠的阴影将他的容貌遮了七八分,远远望见,也仅能瞧着方正的下颌和坐在那儿挥动马鞭时,单薄的衣衫下紧绷的健硕肌肉。 四个仆役默默地跟在马车的后头,他们身上穿着韩府家丁的服饰,短打扮,腰间别着一只尺把长的木棒,看着与别家府上的家丁护院并无多大的差别。 眼见着再拐一个弯,走过一条街道,便可以看见韩府前头标志性的四棵大柳树了。 突然前头传来一阵急促而繁杂的马蹄声。 好些人惊慌失措地冲着马车头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用力地挥动手臂:“不好了,有马惊了,快闪开!快闪开!” 车夫将斗笠向上推了推,露出一双内蕴神采的虎目,就见着那些人的身后,果然跑过来两匹高头大马,发了疯一样嘶叫着,口里吐着白沫,转眼间已经踢飞了两人向着自己这边冲来。 车夫目光一凝,拉车的两匹马烦躁地原地踏着马蹄,鼻子里喷出不安的白气。 此时再掉转马头或是将车拉到一边已经来不及了,车夫大喝了一声,原本跟在车子后头步行的四个家丁立刻抽出腰间的木棒,夹步错身,护在了马车的车厢两旁。 碧桃听着动静,忙推开车窗探头问道:“前头怎么了,这么乱?” 车夫大喝了一声:“进去,不许出来!” 碧桃眼尖,已经看到那两匹发了疯的马直楞楞地冲撞过来。她吓得尖叫一声,一把将小鱼抱在怀里,紧紧地将后背抵在了车厢上。 小鱼被她这么用力一掐,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眼前一片乌黑,被碧桃挡了个严严实实。 就听到外头人喊马嘶,车身也不正常地猛烈摇了几下。 之后声音渐熄,小鱼推开碧桃:“怎么回事?” 碧桃一张脸吓得煞白,声音都有些发抖:“两匹惊马。” “哎哟。”小鱼听着吓了一跳,连忙推开车窗向外头看。 只见伍卫头上的斗笠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夕阳晖光如血,在青石街道洒下不详的颜色。伍卫单膝跪地,手放在一匹倒卧的马急促起伏的脖颈上。 另一边也倒着一匹马,双目凸出,舌头垂在半张的口外,已经没了气息。两个护卫一左一右正在检查着倒毙的这匹马。 小鱼将散乱的头发随手挽了个髻,推开车门跳了下去:“是怎么回事?” 站在车门前的两个护卫对她行了一礼:“是两匹疯马,已经没事了。小姐还是暂时回车上去。” “谁家的马发疯了?怎么就这样放到街上来?万一踏着人怎么办?”正说着,远远地听到不少呻吟呼痛的声音,都是被疯马踢翻踩踏的无辜路人。 “得赶紧通知官府,让人帮忙抬他们去救治。”马蹄的力量可不少,被踢一下,肋骨都有可能断掉。小鱼看着那些在地上打滚哭喊的人,心里发焦。 “请小姐回车上。”那两名护卫并不接话,只一个劲让唐小鱼回马车上待着。 他们面色凝重,眉头深锁,仿佛在解一道令人头疼的函数微分题,目光盈满忧国忧民的沉痛。 “是啊,小姐您回车上,您在也帮不上什么忙。”又有没心没肺的婢女毫不客气地指出唐小鱼的拖后腿属性来,“您在外头,护卫大哥们还要分心保护您。” “一会儿官衙的人就会到了。”显然已经探查完毕的伍卫站起身来,向唐小鱼身边走去,“属下刚刚已瞧见有人向着官衙方向去送信了。” 伍卫的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唐小鱼正要转身进车厢,突然斜次里又是一声喧沸,几个人闹哄哄冲了过来,嘴里直叫:“不得了了,又有马惊了!” 护卫们和伍卫紧绷着身体,将唐小鱼挡在了身后,那几个人不知道怎么回去,像是左脚绊着了右脚,一个叠一个地倒下来,原地打了个滚儿,就有两个人滚到了离唐小鱼不远的地方。 “快上车!”伍卫回头对唐小鱼叫了一声,可这一回头,差点没将他的魂给吓掉。 那两个滚到车边的男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三寸多长的剔骨尖刀,竟然无声无息冲着唐小鱼的心窝扎过去。 伍卫一声怒吼,人已错步到了近前,钵头大一只铁拳将其中一人当胸打飞,就听着咯咯的声音,那人的肋骨只怕给他这一拳打折了几截,那人飞出丈许远,喷了一口鲜血出来,身体抽搐了几下,颓然不动了。 可另一个人他却来不及阻止了。 眼见那尖刀闪着寒光就要扎进唐小鱼的身体里,守在小鱼身边的碧桃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气,一头撞在那人怀里,头顶着那人撞出几步。 那刀尖只来得及割下唐小鱼鬓边几根头发,那人也狠了,挣不开碧桃便反手向下,要将碧桃扎个对穿。 就这么一楞神的工夫,伍卫腰上佩刀已出手,寒光闪过,那人捧着手臂痛嚎了一声。 那只剔骨尖刀还紧握在手中,只是那只手已经飞离了主人的胳膊,落在了黄尘路上。 那些人并不是虚言,果然,跟在他们身后又跑出来一匹小马,一样双眼赤红,口吐白沫,只是这匹马没等到了他们近前,就前腿打弯,跪在地上不停抽搐起来。 青衣皂靴的京兆府衙役们手握着水火棍排成一列跑了过来。 惊魂未定的唐小鱼和碧桃此时已经躲回了车上,被伍卫一拳打死的刺客手里握着尖刀,死不瞑目,那个抱着胳膊在地上打滚的刺客也渐渐没了声息,脸上浮动着不详的黑色。 “头儿,那厮服毒了。” 伍卫阴沉着脸,向那队姗姗来迟的衙役走了过去。 也不知道伍大头领是怎么跟人家忽悠的,反正尽管出了这么大事,甚至还有两具尸体堂皇地躺在地上,韩府的马车还是再次摇摇晃晃着前行起来。 只是那跟在车后的四个家丁打扮的青年,身上都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浓郁血气,原本英俊端正的五官都染上了几分煞气。 唐小鱼让伍卫和碧桃将这事瞒住韩家的人。伍卫是干脆地答应了,碧桃犹豫了一下说:“只怕瞒不住。伍大哥他们是当街杀人,那两个人又手执尖刀意欲向您行凶,已经惊动了官府,不可能不来韩家问讯的。” 唐小鱼以手托额哀叫了一声,她想破头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人,会让人派了杀人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当街行刺啊! 我明明是辣么温良恭俭让,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唐小鱼一脸郁气地回了府里。 常氏和许氏还不知道小鱼在回来的路上沾惹了多大的是非,想着她刚从宫里回来,又是高兴又是担忧,也没问别的,只拉着她的手问了半天太皇太后怎么样?宫里如何?吃饱饭了吗?累不累?还遇见了谁? 唐小鱼:本来不累的,被你们这样问都要问累了。 身心俱疲的罪魁祸首好不容易脱了身,扑到荇翠馆的柔软床铺上就再也不愿意起来了。 她是可以这样像鸵鸟一般,找个沙窝将头一埋就诸事不问了,可被牵扯上的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 比如心思一向纤细的碧桃,一个晚上都没办法睡,闭上眼睛就是寒光闪闪的剔骨尖刀,还有在地上抽搐哀鸣的可怜马儿。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烙着煎饼,最后实在没办法与周公相见,便只好披了个小棉袄,从厨房里摸了一瓶玉壶春淡酒,抱了一油纸包的炒长生果和卤的鸭颈鸡翅,跑到唐小鱼院子里的空地上,借酒浇愁。 果不其然,屋脊上坐着一个黑影,一条腿弯曲着踏在瓦上,一只手握着刀鞘,一只手托着腮帮子。 没错,世子身边的心腹跟世子一样,每次出场都是这么炫酷。 只比亮闪闪的世子差了那么一点点。 碧桃对他招了招手:“上头风下,下来一块儿喝酒吧。” 伍卫冲下头看了一眼,那个总是看他不大顺眼的丫头手里扬着一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 伍大头领咽了一口唾沫,用了一个自觉最飘逸的身法从屋檐上“飞”下来,然后坐在碧桃姑娘的对面,将刀鞘往怀里一抱,便去拆放在石桌上的油纸包。 “那个,谢谢你今天救了我。”碧桃站起来,给伍卫行了个礼,“我以前对你不大客气,还请伍大哥大人大量,不要与我计较。” 伍卫心宽地挥了挥手:“不过些许小事,碧桃姑娘不需介怀。” 碧桃面色微红:“说起来,当年忠直大哥算是救过我和我们小姐,如今又是您救了我和小姐。以后我就叫您大哥吧。” 伍卫手顿了顿,想起自家那个又憨又直带着几分傻气的弟弟,目光有些黯淡。 “伍大哥,到底是谁想要我们家姑娘的命?” 伍卫:我也很想知道啊啊啊啊!! ☆、第105章 发怒 裴简捏着纸条,脸色铁青。 李放到底还是少年心性,虽然人生第一次告白被初恋对象无情拒绝,但他的伤心也只维持了一个时辰。在太皇太后那儿混了一个下午,出宫的时候又跟裴简勾肩搭背哥儿俩好了。 京里有镇国侯府,还是原先冠军侯府的宅第,不过上头的匾额给换了一个。平素裴简大多是住在自己的宅子里的。 李放已经想清楚了,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像个娘儿们一样因为一点小小的锉折就哭哭啼啼那么丢脸,再说裴简与他是表兄弟,两家的身份虽然有些差异,但对唐小鱼来说,都是一样的高门贵第。唐小鱼能以门第之差为由拒绝了他李放,也就一样会因为这个不考虑裴简。 他可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他自觉与裴简在同一起跑线上,最后谁能抱得美人归,就是哥儿俩各凭本事,公平竞争的事。 “不管谁赢谁输,都改变不了他是我最好的哥儿们这一事实。”李放如是想。 所以刚才那一点点芥蒂,起得突然,灭得也痛快。 李放拖着裴简,非要他到王府里去住几天。 “祖父总念叨你,我觉得在他眼中,你比我还像他亲孙子呢。”李放抖着腿,明明是那么一个玉树临风的贵公子,偏偏做出一副街上闲汉的痞相儿,约摸像他这样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处于人生的叛逆期,拗个另类造型就会显得他们有多与众不同似的。 裴简知道荣王府里最近有些复杂,他可不想搅这趟浑水:“外祖父现在都不一定在府里,我过去做什么?你也收收心,成天在外头疯跑。我看你若最近太闲,不如去南城大营里历练。我知道康郡王世子和临孜伯家的几个少爷如今都在南城大营陆伯爷的手下练兵。” “我可不去。”李放白眼儿一翻,“我知道你想把我支开好去骗唐小鱼上手,我得留在这儿看着你。” 裴简:“……” 表弟这脑袋瓜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舅妈做得对。”他语气真诚,“是得快点儿给你说个媳妇把你这匹野驹子给上了嚼头。” “喂喂,你说什么呢!” 李放还要不依不饶地拉扯呢,突然有一个青衣人迎上前,递给裴简一张字条。 裴简只是展开略看了看,脸色就变了。 李放还是头回见到裴简变脸,刚刚还是温言浅笑的贵公子,这一转眼就成了目露凶光的阿修罗。他探头要看看那张能让他亲爱的表哥瞬间翻脸的纸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脑袋刚伸出来,那张纸条就被裴简搓成了碎屑,直接扬在了空中。 李放:“……” 小气鬼! 裴简也不理他,接过侍从递来的马缰,扳鞍上了马:“回府。” 李放在后头追了几步:“喂,喂,你什么时候过来王府啊?” 回应他的是裴简骑马飞驰而去的背影,还有马蹄翻飞扬起的黄尘。 飘了他一嘴。 呸!呸呸! 唐小鱼睡了一觉,本来以为会做噩梦,没想到居然一夜好眠,半个梦也没做到。 她揉着眼睛起来的时候,外头天刚蒙蒙亮。 碧桃眼底下一团乌青,打着哈欠过来服侍她梳洗。 “你怎么了?不会一夜没睡吧。” 碧桃蔫蔫答答地说:“没法子,闭上眼就全都是血。后来起来喝了点酒,才算眯着了。” “那你去睡会吧,这儿又不是没人伺候。” 唐小鱼把碧桃赶出去,另唤了小丫鬟来给她打水洗漱,然后披了短毛绒的大氅,先去陈氏的屋里请安。 结果陈氏居然不在,玉瑶说太太一早就去了正院儿。 唐 小鱼正要走,被玉瑶拉住了,她一脸忧色地说:“昨儿夜里太太原要找小姐的,不过听说小姐睡得正香就没叫您过来。太太昨儿晚上睡得不好,几回翻来覆去的。她 天不亮就走了,说是去老夫人那儿。小姐您仔细想想,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妥当让太太气着了?快想好了说辞,免得一会去了正院被太太问起来一时麻了爪儿。” 唐小鱼打了个颤。 想来是当街惊马的事被韩家知道了。 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负责京城治安的京兆尹怎么可能不去通知韩纶呢。 “没事没事。”唐小鱼搓了搓手,又揉了揉脸,“我没事的。就是我娘穷担心。”她挥了挥手,就往正院走去了。 天边刚露出点光亮来,铁灰色的云挡住了初升的太阳,令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阴沉的茫茫中。 韩纶夫妇起得很早。 陈氏忐忑不安地坐在下首,不时瞄向门口。 直到看见唐小鱼裹得严严实实,缩头缩脑地出现在大门口,陈氏提着的一颗心才落到肚子里。 小鱼先给韩纶夫妇请了安,又给一大早就坐着当佛像的大舅舅大舅母问了好,最后偎在陈氏的身边,乖乖当了只小白兔。 韩纶面色不大好,一见就是昨儿晚上没睡好。 京 兆尹送来的消息令人震惊,昨日他与大儿子关在外书房讨论了半宿也没得出什么结论来。他不能保证自己为官这么多年就没有树下过仇敌,但也不至于令人做出当街 行刺这么激烈的举动。而且若是针对他,与其杀一个与他没有血脉亲缘的干外孙女,不如杀了他引与为傲的亲孙子对他的打击来得大。 可若说这事是直接针对小鱼的吧,她一个乡下出身的丫头,身上无官无职,接触往来的不过是些土里讨生活的庄汉或是乡绅,谁有这本事敢来京城惹事?就算是惹恼了什么人,在江陵县来京城的这一路上怎么动手都便当,何必在天子脚下,京城大街上动手? 韩纶强压着自己胸中翻腾的怒火,看着娇小的唐小鱼,心中既有愧疚又十分担忧。 “怎么样,昨儿吓着你了吧。”他尽量和缓语气,生怕吓着自己这个刚从鬼门关摸爬滚打一圈回来的孩子。 唐小鱼摇了摇头说:“还好,开始是有点害怕,不过我身边的护卫们都十分勇猛,有他们护着,我身上无碍。” 韩纶点了点头,对大儿媳妇说:“你拿些银子出来,好好赏赏昨儿跟着小鱼出门的那几个护卫。” 许氏忙站起身,躬身应下。 “我思来想去,并不知这些是哪里来的凶徒。”韩纶摸了摸胡须,“不过小鱼你放心,京兆尹已经派了捕快和衙役四处搜捕,断不能叫他们逍遥法外。” “是。”唐小鱼对韩纶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来,“大不了我就在宅子里待着,暂时不出门了。” 倒不是说唐小鱼没心没肺不知道害怕,实在是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得罪了什么人非要她拿性命想抵。思来想去,觉得有可能人家针对的是她这便宜外祖父,拿了她开刀是想给韩尚书一个警告呢。 反正李放跟她闹别扭,她现在一时半会也不想跟他再搭上边儿。 就窝在宅子里好了,韩家地方大,有地有池子又不会闷。 裴简给的人虽然不多,但看得出来个顶个都是好手。若不是今儿有伍卫和那四个护卫保护,多半她也就交待在那儿了。 算起来,现在她又欠了裴简的一个人情。 唐小鱼无聊地坐在屋子里,手边上放着她绣了一小半,东歪西扭惨不忍睹的绣棚手帕。自从出了事,陈氏就像得了强迫症,须臾不离,眼珠子错了一眼,见不着唐小鱼就要发飙。 以至于她现在连院子都不能出了,被拘在屋里学绣花。 她一个拿锄头的手捏着绣花针,完全没点过绣花的技能点,这才绣了半个时辰,她都快崩溃了。 好想冲到院子里,嗷嗷叫两嗓子发泄。 跟她有同样想法的,还有一位尊贵无比的人。 “废柴。”他扬手将一个中年男子扇翻在地。 那男人赶紧从地上爬起,老老实实跪在他面前,脸肿起了老高。 “一个乡下来的丫头都除不掉,我养你们些废物有什么用!”说着又是气起,抬脚将那男人踹倒,“白废了我三匹好马,居然连人家油皮也没伤到,还惊动了京兆府尹。” 那男人战战兢兢地说:“殿下,是属下无能,本想以惊马撞翻了马车,再趁着乱除了她,让人以为是在车子里摔折了脖子,却没想到她的护卫都那样了得,根本没让惊马近了身。” 他想起当时的情景就脊背冒汗。 一般的家丁身上哪有那样的悍气啊。特别是那个车夫,居然一拳击在马脖子上,直接将重逾千斤的上等战马给打翻在地上。还有那一拳将人打死的戾气,不是上过战场杀过人在血气里浸过的,绝不可能有这样的身手胆识与气势。 韩纶一介文臣,升上二品也不过才两年的工夫,别说他一个区区正二品官,就算是当朝阁老的府中,也未必能找出一个有这样能力的护卫来。 这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头?她身边怎么会有这么棘手的侍卫? 李渐神经质地拿大拇指搓着食指,另一只负在身后,在厅里走来走去。 他突然顿下脚步:“你能确认,那个女子就是那日在荣王府中跑掉的那个?” 他身边站着的护卫躬身答道:“虽然当日没能看清容貌,但那身段,行走姿态,的确与那日逃走的女子像了九成。” “本王也这么觉得。”李渐觉得有些心浮气躁,“若不是当日正巧遇到荣王和裴简……裴简……”他眯起了双眼。 “这女人认得裴简,又在宫中与他一处行走。”他沉吟了片刻,“莫不是,她是裴简的人?” 那护卫的呼吸一滞:“殿下,如果真的与裴世子有关,那……” 李渐抬手摸了摸下巴,眼神晦暗。 “其实那日那两个丫头听着声音就跑了,并没有见着殿下您,既然是外府的女子,她们没可能见过颜氏,殿下您又何必如此在意?” 这护卫一直不大赞同李渐要将人赶尽杀绝的做法。 在他看来,毕竟殿下远离封地,又在天子的眼皮底下,在京中当街杀人实在太过嚣张,万一落下把柄,极有可能惹祸上身。且此事一旦惊劫皇上,不免有人在暗地递刀子,只怕要令圣上不喜。 不止与裴简是相识,且那天他躲在林中看得真切,荣王与那女子相谈甚欢,指不定也是旧相识。 若那女子只是二品京官认的干孙女,死也就死了,掀不起多大的浪花,但若是因此引动了荣王和镇南侯世子的注意,殿下多年的经营只怕要受到严重的打击。 不论是荣王还是裴世子,都不是一般的勋贵官员,是极不好相与之辈。 他有些暗自庆幸,当初看到荣王和裴简现身,就果断离开了,却不知道他离开之时,身后已经被人缀上了。 “宁错杀千人,不放过一个。”李渐喃喃自语,“总之,本王见到那个叫唐小鱼的心里就觉得不安。乔玄,你想法子,务必让这女人不能再说话才好。” 名为乔玄的护卫低头应喏。 也是,他的主人生性多疑敏感,连他好不容易插在荣王府的颜氏玉簪都能下狠心废掉,何况是个陌生丫头。 “叫你的人做得干净利落些,别露破绽。”到底是能让太皇太后召入宫中的女人,只怕是他先前想得太简单了。李渐来回走了几步,见那中年人还直挺挺跪在那里,心里戾气陡生,“自己出去领四十杖。再有下次,你就永远不用来见本王了。” 在李渐阴恻恻的声音中,那中年人颤抖了一下,目中露出几分恐惧,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磕了个头,起身出去了。 要干净利落,还要不动声色地处置掉一个人并不是件易事,而且对方还在并不在自己掌控的韩府里。 不过越是有难度,才越能体现出下属的能力来。 何况韩家既非宫中,亦非守卫森严,规矩严密的王府公府,想要安插人进去动些手脚还是可以做到的。 第二天的早上,乔玄像往常一样到奇芳阁去喝早茶时,在腹中已经拟了七八个可以让人不起疑的,让人悄无声息死掉的方案。 他照常点了两笼鸡汁烧卖,一碗五味豆涝,要了一壶毛峰白尖。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手里提着马头篮,篮子里插满了当季的鲜花,有杜鹃、山茶、蟹爪兰、紫堇,还放了几枚金红可爱的金橘和金色的香气四溢的佛手柑。 小姑娘甜糯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这位大爷,您要买枝花吗?” ☆、第106章 警告 乔玄失踪了。 当李渐想起这个人时,他已经消失了整整一天一夜。 乔玄成为齐王的贴身护卫已近十年,李渐早已习惯了身后的阴影里有他的存在。只是因为习以为常乔玄这个人的沉默和如影随形,所以李渐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最忠实的卫士居然有一天会跷岗离职,声息不闻。 李渐直觉不妙,他派出大半的手下去乔玄曾经出入过的地方寻找,可是这人就像夏日荷叶上的朝露,一转眼就烟消云散,连一点痕迹也没有。 京兆尹陶蔚然很头疼。 被 太皇太后召入宫中的官员亲眷当街遇袭,这让负责京城治安的他在韩尚书面前极度没有颜面。不用韩尚书和韩编修督促,他也要将此案追究到底。毕竟在天子脚下, 皇城不远处居然有人敢驱军马冲撞伤人,又拔刀行凶,胆子也太大了些。这要是抓不住人,任凶人在京中流窜,再伤到哪个皇亲国戚,他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结果这还没过几天,齐王府又派人报案,说是齐王殿下的贴身近侍离奇失踪,着令京兆府帮着寻人。 这边还忙着缉凶呢,哪有那个时间人手帮您去找一个自己有腿又老大不小的男人? 可是陶府尹不敢这么说啊,齐王可是皇上最心爱的儿子,别说是他的近侍在京城里弄丢了,就算齐王殿下丢了一只猫叫他陶蔚然去找,他也得摸摸鼻子去把猫给找回来。 陶府尹没奈何,将人手分了三分之一,焦头烂额去找乔玄。 早上齐王李渐刚入宫向父皇抱怨了一下京城治安,又有凶徒纵马行凶,又有侍卫无端失踪,齐王殿下婉转地表达了对京城治安的忧虑以及对京兆府尹和五城兵马司能力的不满,再借势隐晦地提了几个能力出众的世族子弟人选,见皇帝不置可否兴致缺缺的样子,便知趣地告辞回府。 刚一踏进府门,他府里的总管太监就鬼鬼祟祟地凑过来:“殿下,乔玄找着了。” 李渐眉毛一扬:“他在哪儿?” 总管太监瑟缩了一下,没有吱声。 李渐心知不妙,甩脱了大氅大步走了进去。 他没有看见乔玄,但知道乔玄已经死了。 黑檀木是一般富足之家普遍用来做百年之后的寿材的。放在桌子上的这一小块黑檀木被雕成了一尺见方的匣子,匣盖半开,里头是一只惨白的人手,手里捏着一支败落的玉簪花。 手是乔玄的手,李渐清楚地记得这只手的手背上丑陋的疤痕。那还是他十七岁那年入围场狩猎,马被醒来的冬熊惊到,将他甩落到地上,乔玄拼了命将他救出来时落下的伤痕。 李渐当年指着这只手对乔玄说,只要这疤痕在一日,本王就将你当兄弟一样看待一日。 乔玄就是那日起,成为了李渐的心腹。 而玉簪,则是他当年安插入荣王府的颜氏的小名。这个名字,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知道。 李渐后背“唰”地出了一层冷汗。 “这匣子哪儿来的?”他咆哮着转身,揪住总管太监的衣襟,“哪里来的?谁送来的?” “奴、奴婢不知道啊。”那太监颤声说,“王爷您进宫后不久,奴婢突然看见这桌子上多了只陌生的匣子,问了院子里所有的人,没有看到这匣子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奴婢斗胆将这匣子打开,就瞧见、瞧见了……” 李渐手一松,向后退了两步。 能有这手段的,满京城数不出三五人来。 他面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这匣子出神。 荣王知道了,他抓了乔玄,并且知道了颜玉簪的身份。 这只匣子,是他给自己的警告吗? 过了很久,他对总管太监说:“去传信给陶蔚然,乔护卫已经回来了,请京兆府不必再费力寻找了。就说本王承他的情。” 还有,他阴沉着脸森森地说:“这院子里的人也太没用了些。本王用不着这些白长了俩眼什么也瞧不见的人。都处置了,一个也不要留!” 荣王府半山月居。 荣王面前放着一只铜盆,盆里凝着半盆碎冰,一只夜光杯放在冰块里,琥珀流光。他端起酒杯,将酒口放在鼻下闻了闻,闭目回味半晌,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冰盆里。 “唉,剩的不多了,得省着些省着些。” 他的面前放着一只象牙棋称,纵横交错之间黑白棋子彼此厮咬却又泾渭分明。 “唉,老了老了。”荣王顶着盘中局势看了半天,像是小儿耍赖一般突然伸手将棋盘抹得一塌糊涂。 裴简也不生气,只是捡起盘上的玉石棋子,对着荣王说:“舅舅在外头跪了一个时辰了,再不叫他起来,只怕明天走不得路了。” 荣王冷笑一声:“才一个时辰而已,你莫管他,让他也好好记得教训。” 说实话,裴简内心也未必是多想帮着糊涂舅舅求情的,他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将外祖父的棋匣拿来过,把棋盘上剩下的黑子全都扫了进去。 “再让春意拿点酒来吧。”荣王把葡萄酒喝完,便要叫婢女进来,“你要不要也来点?” “太甜了,我不喜欢。”裴简说着,摇了摇手,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昨日来了消息,蒸的那批酒已经运进了京城。回头孙儿送几坛给您尝尝。不过听说那酒太烈,如刀割喉一般,只怕您不习惯。” 荣王舔了舔嘴唇:“笑话,这世上还能有本王咽不下喉的酒吗?不过听说那是你蒸出来用以疗伤的东西,我就不糟蹋了。” 荣王世子李坦跪在院子里,因为半山月居是凭山而建,地上皆是山石,冷硬硌骨,夏至悄悄给世子爷膝盖底下垫了个草蒲团,得亏有这东西,不然跪到现在,李坦的膝盖只怕要青紫红肿,起都起不来了。 冬日的阳光虽然明亮,但照在人身上并不难受,反而有种醺然之感。 李坦跪在草垫子上,身子虽然看起来还挺得笔直,但晒了这么久太阳,腰毕竟有些发软,眼皮子也不受控制地往下耷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屋里老爷子的火气消了没有。 开始时还有些心焦愧疚,时间久了,他反倒觉得心里头轻松了不少。 一双湖绿色缎面绣百合花的绣鞋停在他身边,半山月居里头的丫鬟又给挪过来一只草垫子,身披着宝蓝色绣百花迎春锦缎大氅,头戴风帽的女子在他身边跪了下来。 李坦半睁开眼睛,往身边瞥了一眼。 “你来做什么?” “聆训。” 李坦轻哼了一声:“只怕是来看我笑话,顺手落井下石的吧。” 世子妃斜睨了他一眼,轻笑了一声:“爷您真会说笑。夫妻一体,您在这儿跪着,妾身怎么能安心在屋里待着?少不得也要陪您跪上一跪。” 李坦的声音似含在口中,也不见嘴唇翕动,只以二人能听着的声音说:“是得跪跪,不然怎么能体现得你是那么贤良淑德呢?” 世子妃一点不在意,同样小声回他:“那是。爷您对妾身的要求就是贤良淑德,这二十年妾身自问做得还不错,总算是没负了当年对世子爷的承诺。” 荣王世子李坦与世子妃马氏是足当楷模的夫妻典范。世子对世子妃敬重爱护,世子妃对世子温柔体贴,京中勋贵圈子里,不论是哪家训起因为后宅不宁而起纷争的后辈们,都会拿出这一对夫妻来当正面教材。 “你们看看人家荣王世子和世子妃!论人才家世,你们谁比得过人家?怎么人家后宅里就没你们这么多腌臜事呢?” 外人看他们,就如雾里看花,只是事实如何,就只有人家夫妻俩自己心知肚明。 只是二人演技俱佳,别说随身的丫鬟婆子们,就连他们亲生的儿子也丝毫看不出自己的父母之间有何不妥。 不一会,里头传来荣王的声音:“儿媳妇也来了啊。” 世子妃忙应声道:“儿媳不孝,跟世子一起向爹请罪来了。” 里头沉默片刻,荣王说:“那先进来吧。” 世子妃忙殷勤地去扶世子爷,世子对她含笑点了点头,这二人看起来是如此恩爱,全然找不出之前私底下的唇枪舌剑之态。 荣王盘腿坐在罗汉榻上,炕桌上的棋秤棋子已经收拾干净。 裴简先给舅舅舅妈行了礼,然后对荣王说:“外孙先去看看表弟,他邀了我几回我都没来,怕是心里要怨我了。” 荣王挥了挥手说:“滚吧滚吧,我知道你不乐意陪着糟老头子,糟老头子现下有人陪了,不稀得你了。” 裴简微微一笑,又行了礼,而后转身离开。 荣王斜眼看了看儿子的膝盖,冷笑道:“我还当你膝盖要肿了,现在看来,原来是我多虑。” 李坦垂着手,恭恭敬敬地说:“下人给拿了垫子,儿子躲懒了。” 荣王说:“你倒老实。既如此,那就继续跪着吧,我倒看看,谁再给你拿垫子来。” 世子妃吓了一跳,没想到公爹把他们夫妻叫进屋里并不是原谅了,而是要接着罚。 “父王啊……” 荣王看了她一眼:“你陪着他,一起跪着。” 李坦看了马氏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让你装! 马氏没理他,而是走上前,帮荣王添了一碗茶,然后笑着说:“父王,这事是我们做得不周全,您该打打,该骂骂,就看在放儿都到了能娶亲的年纪了,给他父亲留点面子罢。” “面子?”荣王拍了拍自己的老脸,“里子都叫人给扒没了,你还要面子做什么?” 马氏见公爹是真火了,也不敢拿大,赶紧走到丈夫身边,并肩跪了下来。 荣王看看儿子,又看看媳妇,拿手点了半天,最后还是没骂出声来。 他叹了一口气,对儿子说:“我这么多年都是怎么教你的,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行事还一点分寸也没有,能让人把眼线插到你房里,也真有出息。” 李坦垂着着一声不吭。 “你也不是不小心的人,怎么就能在女色上栽了跟头?”荣王越想越气,“从你曾祖到你祖父再到你爹我,都是个能从一而终的君子,荣王府历经三世百年,就从来没在后宅里出过岔子。怎么到你身上就成了这副德行!” 李坦小声地说:“那也是因为你们找到能让自己从一而终之人。” “你个浑蛋!”荣王抓起桌上的满满的茶杯就掷了过去。 李坦身上头上被泼了不少水,头发上还挂着茶叶。马氏连忙抽了身上的帕子去帮他擦,李坦把她推开:“行了,在父亲这里又没旁人,你做出这样的姿态有什么用?” 马氏怔了怔,真把帕子给收了,然后拢了拢鬓边的头发:“爷说得是。” 荣王看着这讨债鬼投胎一般的夫妻俩,沤得直想吐血。 “媳妇是你自己求来的,当初你是怎么对我说的,现在全都忘了?”荣王对儿子咆哮,“自己求来的媳妇,你现在对我说不是你能从一而终之人?” 李坦垂着头,在父亲看不见的地方撇了撇嘴。 “还有你!”荣王又去骂自己儿媳妇,“你当初进门时是怎么对我说的?你说让我放心,你会将荣王府理得井井有条,滴水不露,为什么会出萧玉蓉的事?你是怎么管的?” 世子妃略显丰润的面庞皱了起来,她看了看李坦,又看了看公爹,颇有几分委屈:“这腿长在男人身上,萧氏又是他纳的姨娘,媳妇总不能拘着不许他到自己姨娘屋里去歇吧。” “拉倒吧你。”荣王翻了个白眼,“你这话打量着要骗谁呢?你们一个个的,看着本王常不在府里就觉得我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他冷笑着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媳妇:“你们都太天真了。” 打从裴简将齐王的人混进半山月居的事告诉荣王起,老爷子就心知不妙,让手底下人这么一查,果然查出猫腻来。 这个萧氏是五年前从宫里赐进府的美人,这两年犹得李坦的宠爱,将她抬了姨娘,又在外书房伺候笔墨。萧氏进府时,正是齐王李渐去封地的那年,而萧氏说自己有个娘家弟弟在豫州,时常会托人往豫州送信。 虽然府里人往外送的信都会被一一检查,但萧氏既然与齐王有私,又有这本事将齐王悄悄带到内宅私会,就一定有本事夹带什么东西送出去。 何况她又是在外书房里伺候的,李坦接管宗人府的事务之后,九成九的公事都在外书房办理。 宗室营的些许动静不就全在齐王的掌握之中了? 荣王真是越想越气,恨不得把儿子脑壳子掀开,瞧瞧里头装的都是什么稻草秧子。 自从世子妃进门,荣王颇是观察了两年。 自己这个儿媳妇虽然容貌一般,但心思细密周全,真得将后院管得铁桶一般,这些年有多少人想往王府里插人,都被她不动声色地给处置了,却从不留半点把柄在人手中。 他还老怀甚慰地想着,儿子资质虽然一般,但总算继承了老李家独到的眼光,给自己个儿挑了这么一个厉害有用的媳妇。后院安稳,男人身上的担子能轻一半,这样好歹李坦能安安心心地去做正事。 他才完全彻底地安心将手上的政事一样一样交给儿子,自己卸了担子,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这才交了几年啊,就给老子捅篓子。 “我就不信,你这些年一点苗头也瞧不出来?” 这话荣王是对儿媳妇说的。儿子这种被下半身支配的蠢物,见着美貌妇人就丢了魂儿,问他能问出个鸟来! “媳妇是对她注意了些的。”世子妃恭恭敬敬地回,“觉得她是有些令人起疑的地方。不过萧氏是世子爷的心头好,媳妇总叫人盯着她,让爷知道又该说媳妇妒忌,媳妇也就不好深究。” 荣王狠狠瞪了李坦一眼。 李坦觉得自己这个冤啊! 虽然他放了萧氏在外书房伺候,但那些重要的公文他都是由心腹幕僚收拾的,谈公事也都将人支使在院子外头,从不许女子进堂屋,就算萧氏在外书房,她也得不了什么重要的消息啊。 萧氏一向小意温柔,于床第间又放得开,他也是细细观察考究了两年多,觉得这女人没有问题才会将她放到身边的。 马氏这句话一说,倒显得他于女色上多看重似的。 这么多年来,他何曾说过她一次妒忌? 因为他知道这女人是没心的,说她什么都行,还真就扯不上妒忌二字。 想到此,世子爷心里有点淡淡的酸淡淡的涩,瞥了妻子一眼,连目光中带上了几分妇人气的幽怨都不自知。 就听荣王小声地嘀咕着:“一对糊涂蛋。” 被老爷子关在屋里狠狠教训了整整一个下午,世子爷才由世子妃扶着出了半山月居。 ☆、第107章 落定 京兆府很快就定了案。 丹凤大街上的惊马出自城外虎贲营驻军校尉冯京家,那日正值休沐,冯京带了两个军中好友回家吃饭,喂马料的小厮误将鬼豆草当一般马料喂给了马吃。马吃了这草就发了疯,挣脱缰绳冲到街上以至于酿成大祸。 至于那两个执械歹人,查出来本是京郊北圩县的闲汉,因在当地伤人被官府通缉,所以流窜到京城里,正巧遇到疯马伤人,就想趁乱抢劫,幸被韩府护卫当场击毙,未造成恶果。 韩纶抖着京兆府送来的公文誊本对着长子说:“倒难为他们,编这么出漏洞百出的话本来。” 韩文诰接过薄薄的那张纸,拿在手里看了半天,才慢悠悠地说:“陶蔚然本就是个八面玲珑之辈,此事只要上头不再追究,他自然乐得平息。” 父子二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不再做声。 若不是荣王世子李坦亲自上门拜托,他们也不能知道小鱼遇刺一事居然只是缘起于一桩不体面的后宅丑事。世子侍妾与齐王有染,因小鱼无意经过二人私会之处,齐王手下护卫便自做主张安排人要将唐小鱼除去。 荣王世子向韩家父子再三保证,此事荣王府已有妥善处置,齐王府不会再针对小鱼和韩家有任何动作,只求两父子不再追究,令京兆府顺利结案,以全荣王和齐王两家的脸面。 至于补偿,荣王世子倒是豪阔,直接将京郊一处农庄,邻近京城的香河县另一处农庄共计二千亩田地转到唐小鱼名下。 韩纶父子都是心胸狭獈,锱铢必较之人,他们觉得此事的苦主是唐小鱼,荣王府给的补偿落在小鱼的名下实是再合适不过。 若换了人家,只怕荣王世子前脚离开,后脚后宅里就要大闹起来。 事涉污秽,韩纶父子自然要将这事藏在心里,不好向唐小鱼这么一个还没出嫁的闺女问说清楚。只是回了家,各自向老婆交待了一番,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从宫里出来之后,洪嬷嬷答应的赏赐半点没见着,唐小鱼倒也不怎么上心。只是在从常氏手里接过那两个庄子的地契时,她的手抖了又抖,幸福来得太快太多,让她有种快要大祸临头的预感。 事出反常即为妖啊! 荣王府两处大庄子,二千多亩地,这笔财富实在烫手。 “虽说我酿出了葡萄酿,但葡萄都全是他们给的,我不过就是动手酿制,这给的也……也太多了。”唐小鱼战战兢兢地把地契放到桌子上,对常氏说,“这要拿去买酒,喝两辈子都喝不完。我不能要,也不敢要啊。” 常 氏笑着将装着地契的匣子又向她面前推了推说:“有什么当不当得的?你觉得是稀松平常的事儿,怎么就不知道人家拿它当宝贝呢?这世上会酿酒的匠人多了去的, 偏只有我们家小鱼能将传说中的琥珀光给酿出来,好酒的人自然是得了大欢喜。你外祖父回来的时候还说,荣王府的人送来的时候还一个劲儿说送得少了,请唐姑娘 不要嫌弃呢。” 许氏也在一边打趣道:“可不是?舅母这眼珠子都羡慕得发绿了。现在咱们家小鱼可是有身家的人了,只怕满京城的姑娘也没几个能像你一样有这么多的田地。” 常氏笑得见牙不见眼,顺着儿媳的话说:“咱们小鱼如今有才有貌又这么有钱,不知道什么样的公子有这福气将她娶回家去。” 许氏举袖子掩着口,看着小鱼说:“这么好的姑娘我哪里舍得让她出门,得,这不有老话说呢嘛,肥水不留外人田。母亲,咱们就把小鱼留在韩家吧,谁也不能把她抢去了。” 小鱼囧着一张脸,这位舅妈还真是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她啊! 玉棠宫的花廊下,许贤妃拿着花剪修剪着一盆老梅,在她身边站着双眼发红的公主长秦。 “母妃,您帮帮女儿。”长秦公主亦步亦趋,母亲停在哪里,她就跟在哪里。 许贤妃的生辰是正月初五,年轻时亦曾是大齐有名的才女。在后宫中,她的容貌或许不是拔尖儿的,但论智商和情商,很难再能找出比她优秀的女人。这也是为什么她已到了四十岁,还依旧能圣宠不衰,且与皇后相处融洽的原因。 她放下花剪,向后退了几步,眯着眼睛看了看自己修剪的盆景,然后拿了侍女递上来的温热手巾擦拭指尖,柔声问道:“长秦,你要母妃怎么帮你呢?” 长秦公主咬了咬下唇,一双酷似母亲的眼睛水盈盈地看着她。 许贤妃心肠有些软了,走到女儿面前,拿了绢帕在她脸上擦了擦:“好了,值得吗?不过一个男人,也未见能有多好。” 长秦一扭身子,闷声闷气地说:“女儿就认准了他,谁都比不上他。” 许 贤妃嗤笑了一声:“你才多大,他才多大,就敢说这世上谁都比不上了?”她美目流转,虽然眼尾已带了些细纹,还是于她的风华气度无损,反而又给她添了不少成 熟的魅力,“你是天潢贵胄,你父皇最宠爱的女儿,这世上优秀的男子尽你挑选。裴简虽然出身才貌样样拔尖儿,但他未免太孤高了些。”她想了想,挥退了近身的 宫婢,拉着女儿坐到庑廊下。 “你好好想想,裴简出生没多久就没了母亲,未过几个月,镇南侯就另娶了夫人。他能平安长到现在,你以 为全凭运气?”许贤妃冷笑了一声,“那是在他年纪尚幼时,有荣王派出的亲卫日夜不错眼地盯着,且荣王亲自放了狠话,若是外孙夭折,他就会将女儿外孙的账全 都算到镇南侯头上。到时候别怪他不念两家的交情,让裴家自此绝了后。” 长秦听傻了:“荣王爷当真这样说?小儿本就娇贵难养,若是有点差错,他就要让镇南侯偿命?” 许 贤妃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叹了一声说:“正是如此。荣王有这样的底气啊。他是宗人令,又与镇南侯父亲交情莫逆,镇南侯论才干能力,比不上他父亲十一,镇南侯 去世得早,将儿子托付挚友看顾,若非如此,玉城郡主如荣王心头肉,眼中珠一般,他又怎么肯舍得将女儿嫁到滇南那么遥不可及之处?” 长秦默然无语。 “即便荣王权势再大,也保不住女儿的命,更不能阻止女婿续弦不是?这多少年的公案无人能解,也没人敢破。因那位续弦一直没有生出儿子,原本裴简过得还算不错。直到他长到十岁,那位夫人终于如愿生下儿子,裴简在滇南的日子就难过了。” “镇南侯难不成还敢废长立幼不成?”长秦愤然出声。 “他 当然不敢。”许贤妃淡淡地说,“只要长不在了,彼时幼便成现时长。所以我才说裴简此人不简单。老祖宗将他从滇南接回京中住时,他已经十六岁了。从十岁到十 六岁,这六年里,你猜猜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有多少次死里逃生?”许贤妃摸着手指上的玉环,声音轻柔悦耳,语调却是平板无味,“六年,他能活蹦乱跳地平安回 到京城,这里头你以为单凭运气便能做到?要多少耳目,多少暗桩,多少渠道,多少势力,多少肯为他去死的死士填坑才能办到的?长秦,他身边必有一股你想像不 到的势力在撑着他,让他足以与其父抗衡,所以你皇兄总是想与他结交。” “那母妃,我若嫁给他,于皇兄不正好是助力……” “闭 嘴!”许贤妃狠狠瞪她一眼,“你皇兄是个不省事的,没想到你也这样不省心。你自小在宫中千娇百贵地养大,因你是你父皇的第一个女儿,所以你父皇和本宫都娇 惯着你,溺爱着你,才将你养成这么一副事事不通,过于单纯的任性样子。你胸中藏不得半点心机,嫁到镇南侯府那样复杂的地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母妃!”长秦不服气地噘起了嘴,“我是堂堂公主,难不成还有人敢对我不利?” 许贤妃冷笑一声:“前镇南侯夫人还是荣亲王唯一的女儿,御封的玉城郡主呢,还不照样死得不明不白的?荣王那样厉害护短的人,宝贝女儿这样死了,他可有半点法子去找人麻烦?滇南离着京城何止千里,鞭长莫及,等你派人过去查问,尸体早化成骨头了。” 长秦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却又觉得自己贵为公主,又聪慧过人,怎么可能会混到玉城郡主那样凄凉的下场? 到底还是玉城郡主自己没有魅力,不能牢牢把握了男人的心,才会让一个苗女有机会上位将她给挤没了。 许 贤妃看着女儿一双眼睛叽哩咕噜乱转,就知道自己方才苦口婆心的一番话,她到底是没听到心底去。许贤妃摇了摇头,自己这个女儿她是再了解不过,空有一副漂亮 的皮囊,实在是被人宠坏了。高傲、单纯、任性、自视甚高,连一点弯弯绕都没有。这样的女人,若不是因为身上有公主的尊贵身份,只怕嫁出去就要被婆家拿捏 死,吃一肚子暗亏。 许贤妃再次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一定不能把长秦嫁到滇南去。她只能嫁在京城,就在自己和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有皇帝撑腰,将来再另建公主府与婆家别居,看还有谁能欺负了她去。 许贤妃不想再与女儿多费唇舌,只丢了一句:“行了,你的婚事自有你父皇作主,时候也不早了,你去跟嬷嬷学功课去吧。”便将人打发了去。 她回到内殿梳洗换装,刚收拾停当,突然听见外头女官的声音:“娘娘,陛下来了。” 这个时辰? 许贤妃看了看放在墙角的沙漏,心里突然一跳,今儿是十五,皇上本应在皇后的昭阳正殿,怎么会来她的玉棠宫? 不过她也只是略蹙蹙眉尖,须臾便换了表情,拿了一条秋香色的素缎流银暗纹披帛,迎出了殿门。 下了御辇的皇帝神色如常,只是脚下匆匆,一直到走进殿门,都没有跟她说话也没有拿正眼看过她。许贤妃不着痕迹地拿手在心口轻轻按了一下,方跟着一道儿走入内殿。 许贤妃接过宫女奉上的香茶,轻轻一挥手,将殿内伺候的宫人都挥退了,才在皇帝的下首坐了,轻声问:“陛下来找臣妾,可是有什么事?” 皇帝看了看自己的宠妃。 许氏已年华不在,毕竟是四十岁的人了,保养得再好,也没有花信少女那样娇嫩弹滑的肤质。因为年纪的原因,她原本微微上扬的丹凤眼现在也有些松驰,倒将她年少时那种凌厉的风情弱化了许多。 看着看着,皇帝想起许氏初进宫时,二人耳鬓厮磨的那些日子。 “爱妃刚进东宫时,朕记得你还没到十四。” 没想到皇帝一开口居然是提这个。许贤妃怔了怔,面上浮起淡淡的红晕来。 “一转眼,已是这么多年下来了。”皇帝感叹着,“还记得你我年少轻狂时的样子,仿如昨日,历历在目。现在咱们都老了。” 许贤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觉察却恰到好处的微嗔:“皇上您说的什么话,您正是龙虎精神的壮年。怕是您嫌弃妾身年纪大了吧。” 皇帝最喜欢许氏这样与他说话,尊敬中却又不像一般君臣那样惶恐讨好,而是带着家人一样的率真,极有分寸的胆大。 “少年夫妻老来伴,说的正是你我这样的。”皇帝拉起贤妃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手背,“不管你多大年纪,在朕的心目中,你还是当年在东宫因为一只小鸟就扑上来跟朕厮打的那个小丫头。” 许贤妃的脸更红了,眼神变得更亮:“那时候您非要扮成一个小太监,妾身刚入东宫,什么规矩也不懂,还没见过太子殿下长得是什么模样。” “有时候,朕真希望时间能倒流回去。”皇帝喃喃低语着,“你很好,一直都很好。” 许贤妃看着他。 “朕站在最高处,这位子。”他拍了拍椅把子,笑了一声,“朕知道这位子有很多人惦记着,但最后只有一个人能坐得上去。爱妃是这宫里最聪慧的,就连皇后也时常在朕的耳边念叨你有多守本份。你是什么样的人,朕还会不知道?” 许贤妃心头猛地一跳,忙起身跪下。 “你知道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所以朕这么多年最喜欢与你在一处儿,舒坦,不用担心被谋算。”皇帝看着她,“只可惜齐王不太像你。” “他做了什么?”怪不得皇帝今日行止言谈与平日不同,许贤妃心如鼓擂,齐王李渐这才回京多久啊,难不成他做了什么大不敬之事? “你看看这个。”皇帝手一扬,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了许贤妃的面前。 她拾起来细看,正是京兆尹陶蔚然关于惊马伤人案的结案文书。 许贤妃看得一头雾水,只知道有惊马失控,又有凶徒趁乱欲行凶……这与齐王又有什么干系? “陛下?” 皇帝正细细地端详着贤妃的表情,见她一脸困惑,实在不像是知道内情的,脸上的神色舒缓了下来,对她抬了抬手:“你起来,坐下说吧。” 许贤妃谢了恩,坐回椅子上,手里捏着那张文书:“这是?” 皇帝玩着拇指套着的羊脂玉扳指:“如此结案是荣王爷的意思,若真查下去,只怕荣王府与齐王府都要失了颜面,连朕也要没脸见人了。” 许贤妃闻言浑身一震:“此事与荣王爷爷又有什么关联了?” “你的好儿子,去勾搭了荣王世子的宠妾。”皇帝冷笑了一声,“被人撞见,便要杀人灭口呢。” 许贤妃惊呆了,怔了许久,赶紧又跪了下去:“皇上明鉴,李渐不是那样贪慕女色之辈。说到美女,齐王府里什么样的没有?怎么就至于去荣王府勾搭世子的侍妾去了?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是的,荣王一定是误会了!” “这样误会才好。”皇帝轻叹了一声,“难不成要让荣王直接告诉朕,齐王安插眼线在他的荣王府里,监视京城的一举一动?” “爱妃,朕倒宁愿是他色迷于心。那样就不过是一桩后宅里的丑事。而已。” “朕对他说过多少回,让他歇了别的心思,安安稳稳做他的富贵王。”皇帝站起身,亲手将落泪不止的许贤妃扶起来,“朕的子息不旺,总共就这么几个儿子,朕不想如几位先祖,龙椅上铺满兄弟的血才能将江山坐得安稳。” 许贤妃抬起头,反手抓住皇帝的手:“陛下,让齐王回豫州去。齐王府再换批属臣。这几年,不要再宣齐王回京了。” 皇帝看着她,挑眉一笑:“爱妃舍得?” “舍 不得也要舍。”许贤妃斩钉截铁道,“李渐在豫州不过经营五载,称不上根深叶茂,将他拘管着,现在也还来得及。他如今年纪轻,不识好歹,再被些有心要得从龙 之功的奸臣撺掇着,难保不会生出别的心思。他是妾身的儿子,妾身不能看着他滑到泥淖里头去。皇上,您管管他,一定要管管他。” 皇帝笑了笑:“爱妃莫急,此事朕有主张。” 皇帝离开后,许贤妃才发觉自己早已汗湿重衫,吸饱汗水的衣衫紧紧贴着她的身体,让她周身发冷,凉到了骨头缝里。 她再次拿起那张看着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惊马伤人案的公文,从头到尾,一个字不落地细细看了一回。 “问香。” “娘娘。”她宫里的大宫女现身出来,冲她行了一礼。 “去帮本宫查一查,”她将公文递给了心腹宫女,“这上头说到的唐小鱼是个什么来头,那天她在宫中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都一五一十地细细给本宫查清楚。” “是。”问香接过公文,细心地折好塞入衣襟,然后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第108章 隐忧 “李渐那崽子,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果然人如其名,就是那么贱。”李放怒气冲冲地灌了一口茶,狠狠地将茶盅墩在桌子上,“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以前也不对我说一声。说一声我就带人找暗巷堵了他,狠狠揍他一顿了!” 裴简看了他一眼:“暗巷?堂堂齐王会去暗巷?再说,你拿什么去堵他?齐王出门按制随行亲卫不低于三十六人,你得带多少人去堵才能将他从人堆里拎出来?” 李放噘了嘴,拿拳头砸了砸自己的左掌:“这不是过过嘴瘾吗。” “好了,外祖父已经入宫将事情对皇上说过了,他以后行事应当会有所收敛,你安心吧。” “安心个屁!”李放屁股底下像是被人摁了个钉子,须臾坐不住的,他在屋子里来回走,绕得人眼晕:“这多危险啊,小鱼差点就被这贱人给弄死了。”他心有余悸,“亏得你把伍卫给派到她身边去,若是换了康成他们,只怕对付不了那些疯马。” “不过皇上也真是的,”李放想想又来气了,“他儿子做这么过份的事,他居然一声也没吭。” “你想他怎么吭声?”裴简翻了一页书,连眼皮也没抬一下,“让他下旨斥责齐王与人通奸,袭杀当朝命官的亲眷?” “难道不应如此吗?” “傻 子。”裴简将书扔到桌上,冷笑了一声,“皇家的颜面大于天。前者不算什么,那只是你父亲的一个侍妾而已。若换了别人家,皇子看中你一个侍妾,主人早就将人 打了包送到齐王府上去,还能因一个女子与皇家反目成仇?至于后者,马是城外虎贲营的,马主人是虎贲营的校尉,杀人者是来自豫州的,行刺的对象又是掌管天下 钱粮的户部尚书的亲眷。这些说出去,你让天下人如何看?齐王在京城天子脚下就敢这么做,可是有反意?想要与太子争储位,或是直接拉了皇上下马?如此藐视圣 威,御史台那些御史们还不死抓着不放?他们等着能死于廷谏名垂青史的机会等得眼珠子都红了,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李放慢慢坐了下去:“你说的是,除非皇上不想要齐王这个儿子了,否则他一定不会说出去。” “所以外祖父才会让陶府尹那样结案。”裴简将书从桌上又拿了起来,“韩家也打过招呼了,就这样悄悄儿地结了案,对谁都好。” “就是对小鱼不公平。”李放闷闷地说,“若不是你安排了人跟着,她说不定就被害死了!” “记着这个仇就行。”裴简说,“总有机会要回来。虽然皇上明面儿上什么都没说,但李渐日子一定不会好过。”他抬起头,对着李放笑了笑,“时不时让他更难过一点就行了。” 转眼就过了腊月,新年眼见着就要到了。 被送到小农庄无人过问的方氏母女过了平生最凄清的一段日子。方氏的亲娘就当她死了似的,别说送些年货见个面,连封信连个字也没有。方氏不敢想像自幼娇宠她长大的父母竟会绝情如斯,连哭了几天,又气又怨又是伤心,便一病不起。 周绮衣不解带地服侍着母亲,本就柔弱的身体更见单薄伶仃,小脸也瘦得快脱了形。 庄子上的人带了信回韩家,虽然方氏母女不是个省心的,但到底常氏是看着她长大的亲姨妈,方氏的亲娘能狠下这个心不管不问,她却做不到。跟大儿媳妇商量过之后,还是派了人去了车,将那对母女又拖回了韩府。 只 一样,将府里东角门最里头那个小院子收拾了出来,只给她们派了粗使婆子丫头各两人,清扫出一个灶台来,又堆了些米面鸡鱼的食材和柴炭,便将小院对外头的门 栓上,就像是从韩府里隔出去的一个院子,与本宅没有往来。但总也有人能嘘寒问暖,不至于方氏病了几天都没人去请郎中给她看这么惨了。 回到韩府里的生活水平比那小农庄上头好了何止百倍。 不必再点那呛死人的烟炭,铜炭。银霜炭虽然不多,但也算是有了。 在院子里好好调理了数日,方氏这才缓过劲来。 那头周家见方家不闻不问不松口,辗转找到韩家来,将和离文书递到韩夫人手上,想让方氏将文书签了,他们好去官衙备案。 常 氏也不废话,直接叫人拿了棒子将人给打了出去。常氏放了话,虽然方氏只是她外侄女,但也不是好任人欺负的。方氏即便行事有差,但究根朔源也是因为周老爷持 身不正惹出来的是非。房里有正室夫人,又有三位姨娘,周大人还要跟自己女儿房里的丫头沾连,出了事不担不待,全都推到老婆头上,就不是个真男人该做的事。 如果想和离,为什么不自己出面来谈,和离这么大的事,就派个管事人五人六到人家家里吆三喝四,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不成! 唐小鱼虽然不喜欢方氏那对母女,对方氏的夫家更是不屑。常氏这顿派头让她听了,直拍手叫好。 常氏是三品诰命夫人,韩尚书的妻子,周家人不敢不敬。如今方氏躲在韩家,方家摆明立场不管这事儿,周家的管事没法子,只得先派人给贵阳送信。这一来一往要有不少时日,等周大人再有指令过来,也得在过年之后了。 方氏是暂时保住了周夫人的位置,但周绮的选秀之路就此夭折,再无进宫可能。 方氏如被霜打的茄子,落架的凤凰,一时忧心自己的地位,一时发愁女儿的前程,十来天不见,人生生地老了不少,鬓边都出了白头发。 周绮这些日子倒见成熟了不少,瘦归瘦,人却精神了许多。 她 私底下宽慰母亲说:“也未必就到了那步田地。父亲在贵阳任上多年,仕途一直没有再进一步,姨父如今在六部,外祖父于吏部供职,将来他还有要用得着姻亲的地 方。女儿瞅着,父亲虽然将这事闹得厉害,但若真的和离,他得的比失的要多。旁的不说,您的陪嫁全都要还出来,祖母那性子只怕就舍不得的。” 方氏哭着骂:“那老泼货,就算和离了,她也必定要把着我的嫁妆不还的。一家子丧良心的混球,也不打量着当初若没有我父亲的协力,他一个小小的进士能这么快就升任贵阳同知?若没了我,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乡下县里吃土呢!” 一方是亲娘,一方是爹爹和祖母,周绮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耐了性子去劝。 方 氏止住了哭声说:“如今我也想通了,你父亲那样的,即便与我和好了,未来的日子我也会被他拿着这事给压死,还不如分了的好。”她胡乱擦了擦脸,坐正了说: “我实话对你说,当年我出嫁的嫁妆委实不少,你外祖母一向最疼我,光是压箱银子就给了我三千两,还有田地和铺子,出息也尽够我们花用的。你是乐意跟着娘, 还是要回老周家去?” 周绮吓了一跳,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开始说和离之后的事了? “我……我……” “听 娘的,别回周家。”方氏既然有了决定,头脑也灵活起来,不再自怨自艾,“你父亲心思不在娘身上,他跟你几个姨娘都有儿子有女儿,娘压了他这么多年,他心里 指不定怎么恨我。你若回去,便在娘的面子上,他和你祖母也不会给你好过。你年纪已经不小,如今他们断了你进宫的路,将来回去,说不定就要拿你去换银子或是 换功名。我想起来了,你父亲去年曾跟我提过,镇南侯标下一位西南道守备刚丧了妻,因他是镇南侯心腹,镇南侯便想提携他过两年做上贵阳知府的位子,你父亲打 算将你嫁给他做填房,被我一口给回绝了。” 周绮脸色发白。母亲提过的那位守备,父亲曾宴请过他,自己偶然间遇过,那人年过三十,一脸虬髯,像头憨牛一般,拳头能有酒钵大。 “还 有贵阳一位富商,与泾州顾家是拐着弯的亲戚。”方氏眼珠子转了转说,“你父亲还曾想在你庶妹里挑一个送去给他当妾,被我一口唾沫啐回去了。开什么玩笑,一 个满肚子流油的商贾,也想肖想我们同知府里的小姐?就算是庶出的小姐,给他当正房都不可能,还当妾!也就是你爹那满脑子浆糊的人会被铜钱糊了眼睛,动这种 歪心思。若是真让你哪个庶妹到商人府里当妾,咱们一家都没脸出去见人了。” 周绮从来没想到父亲还动过这种念头,只觉得周身像被冻在冰窖里一样,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 指望着我忍气吞声向他低头,以后让他骑在我身上作威作福,拿了我的钱去恣意风流快活?”方氏恨恨地啐了一口,“呸,他想得到美!我想得再明白不过了。拼着 不要这名声了,和离就和离,我把自己的陪嫁都拿回来,以后过消停日子,再也不用为他那破烂后宅的事儿操心费力还找一肚子气受。女儿你跟着我,我必要帮你找 个门第高贵,有才学品貌,知道心疼人的女婿。不让你再受我这样的罪。” 李放一心想要找李渐的麻烦,可是李渐自收到警告那日起,就闭门不出。除了皇帝和贤妃召他进宫,任何时间都窝在他在京城的齐王府里,过得简直比乌龟还像王八,不能更低调。 齐王被贤妃拎着耳朵骂了很久,之后再去见父皇,去找了三回都被皇帝以政事繁忙为由给拒绝了。 李渐知道父皇这是真的生他气了,顿时老实了很多。皇家无父子,无手足。父皇对他再怎么宠爱,也绝对不会容许他对那张龙椅有什么想法。不止是他,就算是早早被定为继承人的太子,如果表现得迫不及待,也会被皇帝毫不留情地给干掉。 这是他亲娘对他说的原话。 登上那个位子,得到天下的同时也要舍弃个人身上的感情。至高无上的尊者,也是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贤妃苦口婆心地劝他,人生在世不过匆匆几十年,能做个富贵王爷安享食禄有什么不好? 那是女人的想法。 他是个男人,还是个继承了他父亲的野心,想站在天下之巅,令世人都跪伏在自己脚下的野心男人。他就不明白,他哪里比不上那个只比他早出生三个月,资质平庸,碌碌无为的太子大哥了。 他这些年折节下交的那些极富才学的文士,身怀绝技的异人高士,都说他龙章凤姿,有潜龙升渊之相。 那个位子,本就该是他的。 可恨的,可恨的荣王,居然这样没有眼力。他这些年不管怎么示好,荣王那只老狐狸都不肯露出半点意向来。否则他也用不着那样费心将颜氏安插到荣王府里。 没用的贱婢。 齐王咬着手指,像只困兽一般在屋里打着转儿。 还是他太过轻敌,才会吃这样一个闷亏,还失了父皇的欢心,引起他的警觉。 务必要,务必要快些解决此事。 皇帝靠在迎枕上,许贤妃坐在榻旁拿着小刀削果皮,许昭容坐在珠帘外抚琴。琴声叮咚悦耳,似情人的手温柔地抚过心房,拨弄得人心痒痒的,恨不得拿手挠上一挠。 皇帝欣赏了半晌琴声,直到那琴弦被玉手轻按,清越的弦响嘎然而止,却好像还有余音在空气中来回震荡。 “玉儿的琴弹得越来越好了。”许贤妃笑着说。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许久又说:“与爱妃相比,还差着些火候。” 贤妃笑了起来:“妾身都弹了多少年了,她才学多久,能弹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许昭容从跪榻上起身,整理仪容,进了屋给皇上和贤妃行礼。 许昭容是大前年入的宫,今年才十七岁,正是花信年华,容貌与年轻时的贤妃有六七分相似,但不知怎的,皇帝对她并不十分的爱宠,只是兴致起来了,会召她过来抚琴下棋,两年多的时间里,真正临幸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贤妃见皇帝似乎兴致缺缺的样子,便让许昭容先退下,自己将身子向皇帝身边挪了挪:“陛下,可是头风症犯了?要不要妾身帮您按一按?” “不用了。”皇帝摇了摇手,“不过是这几日政事繁多,睡得少了些,不碍事。对了,眼见着就是你的生辰,可想好了要跟朕讨什么赏赐?” 贤妃笑了起来:“那天能让皇上一直陪着妾身,不去理别宫的姐妹们,就是对妾身最大的赏赐了。” 皇帝笑了起来,丝毫不以贤妃语气中的妒意为忤,反而乐在其中的样子,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脸蛋:“你啊,成天呷醋,人前却装得那样大度,连自己亲侄女都弄进宫里来伺候朕。” 贤妃挣脱了他的龙爪,扬眉道:“不弄进来又如何?父亲母亲怕我年纪大了,皇上对我的恩宠会淡了,上赶着要送鲜嫩的人儿来固宠,我为人子女又能说什么?反正路是他们自己选的,皇上你三年一选秀又是祖宗规矩,旁人进是进,家里人进也是进,随便着吧。” 皇帝默然片刻,方说:“也有祖宗不遵着这规矩的。只是你和皇后都是大度人,朕不选,你们还会在朕耳朵边上念叨,好不烦人。” 嫌烦人也没见您不往新人宫里跑啊。 贤妃娘娘心里苦笑了一声,进了宫就不是自由身,三千佳丽的宫里,只有皇帝这么一个男人,不抢破头就算阿弥陀佛了。年少时关于爱情的想法都太过于奢侈,只有识实务,知进退,将心放空了,才能在残酷的宫中争斗中活下来,站稳脚跟。 “不过您这么一说,妾身倒想起来了,三月里又会有一批新人进宫来,也不知道这里头有没有出挑的。” “怎么?现在就醋上了?”皇帝笑了起来。 “不 是。”贤妃白了他一眼,“妾身是想着,太子和皇子们现在虽都立府成家了,但子嗣并不多。太子东宫按制除了太子妃还应该有奉仪、承训、承徽、良娣。”贤妃扳 着手指跟他数,“您看,太子妃是早有了,东宫里除了她,就只有一名承训,两名良娣,伺候的人也太少了些。还有平王,到现在也只有一个平王妃,连侧妃都没 有。再有齐王……”贤妃眼光黯了一下,“算了,别管他,他府里女人多的是,不像太子和平王那样节制。” “你是想在这次选秀的女孩子里给几位皇子挑侧妃的人选?”皇帝坐直了身体。 “是啊,不止皇子们,宗室里的子弟到了议亲年纪的也不少。”贤妃将手里的水果切成小块,推到皇帝的面前,“不如趁这机会将京里适龄的姑娘们都好好挑一挑,容貌倒在次要,家世清白,脾气秉性是最重要的,都挑出来,将来您给宗室们赐婚的时候也不会抓瞎不是?” 皇帝笑了起来:“这倒是真的。别家的孩子不谈,光是李放那臭小子就让人头疼,真不知道哪家的姑娘能治得了他这混世的小魔王。” 贤妃闻言心中一振,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神情凝重地说:“妾身倒有一个人选,想做个大媒,若是说错了,皇上您别怪我。” “哦?你要为哪家作媒?难不成是替李放那小子?” “那位的婚事妾身可不敢提,荣王世子妃早放了话出来,他家李放要挑个顶顶拔尖儿的来配,那是世子妃的眼珠子呢,她肯定是要自己挑媳妇儿的。妾身想的,是太子奉仪。” 太子的妻妾里是没有太子侧妃这种称呼的。 太子的正室是太子妃,接着来便是奉仪、承训、承徽、良娣四个品级。将来太子登基为帝,太子妃自然是正宫皇后,而太子奉仪因为仅设一人,所以将来便是贵妃或皇贵妃的封号,也是极为尊贵的身份。 太 子成亲好些年了,东宫一向人丁稀零,早先曾有过一位奉仪,后来生病过世,太子就守着太子妃和一个承训两个良娣过日子,到如今也有六七年了,膝下只有一子两 女。因为太子儿子生的少,也颇让朝臣们忧心,这几年没少跟皇帝提意见,要让太子多纳几个女人好为皇家开枝散叶。 可太子虽然性情温和,骨子里却有李家人特有的执拗,任你怎么说,他就是不要新人,连皇帝送他的几个美人儿,都被他撵到花房里去种花养草去了。 贤妃这话说到了皇帝的心坎儿里,他也急啊。太子中正仁和,他可是十分中意的。但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也太少了点。说句不中听的,万一哪天他的皇孙出点意外,太子这不是要绝了后? “快说说,是哪家千金?” “皇上可还记得前几年奉玉薯进京的那个女孩子?”贤妃笑着说,“太皇太后特别喜欢的那个。也是前些天齐王脑子犯糊涂险些伤到的那个姑娘!” 皇帝瞳仁缩了缩。 “皇 上别怪妾身使人去打听了她。”许贤妃坦荡荡地承认了自己派人去探听唐小鱼的事情,“那天皇上您走后,妾身就叫人去细细打听了这位韩家姑娘的来历,才知道原 来她就是献了玉薯于国有功,得了您和太皇太后夸赞的那位姑娘。说来这事是齐王的不对,妾身本想着要补偿韩家,听了她的来历,妾身突然又有了新的想法。” 皇帝看着这个陪伴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女人,她了解他,比他了解她还要多些。既然许慧提出这个建议,那就一定是有什么足以打动帝心之处。 “说来听听吧。” “子 不语怪力乱神。这位唐姑娘以前是个痴傻,突然好了又得了玉薯,才会让人将她与神仙子弟联系到一块儿。”许贤妃想了想方说,“不过妾身问了当时她进宫见您时 的言语,这位姑娘聪明也难得质朴,小欲小求,知道自己能要什么能求什么,不像眼皮子浅的女子那样欲壑难填,很不错。” “接着说。” “她的确于农事上有天份,能于短短数年得了农神小娘子的称号,可见她这几年一心扎在农事上,心无旁鹜,是个纯直的孩子。” 皇帝点了点头。 “因为心里装不下别的事,而一心研究农事,还避免了蜀中一地的稻瘟天灾,这是国之幸事,臣妾为陛下贺。”贤妃站起身,对皇帝行了一礼,“不过她在农人心中声望太高了,也不是什么益事。” “这样的人才,应该出自皇家。太子是国之储君,他的奉仪是农神娘子,我大齐必将五谷丰登,风调雨顺。李家江山必会承天恩泽,代代永固。”贤妃笑了起来,“不知这样的赔礼,韩尚书会不会满意?” 最后这一句是笑谈。 皇帝和贤妃都明白她没说出来的那句话。 太子才是国之正统,他们的儿子齐王,还是早早儿歇了念头吧。 ☆、第109章 惊惶 新年里,皇帝按例给朝中臣工们发了赏赐,也就是压岁钱,红包。 韩府比去年多得了三成。 当然,这三成是私底下给的,不走明面儿。 这也就是皇帝在暗中向韩家道歉的意思了。韩纶入宫谢恩的时候,韩小鱼带着常宁还在后院子里搅拌葡萄汁儿。 “这天太冷了。”常宁看着铅灰色,阴沉沉的天幕打了个寒战,“总觉得要下雪了似的。” “瑞雪兆丰年嘛,这时候下雪正当时令。”小鱼摸了摸因为发酵而变得温乎乎的瓷缸,“还是让人把这些酒坛子放到窖里去吧,太冷了没办法发酵,下头加炭火总不比窖里暖和均匀。” “就是,早就该放下去,偏你这么懒。”常宁嘴里抱怨着,又跺脚要拉小鱼回去,“你上回跟我说的那个蜜三刀,我已经试着做出来了,味道还不错呢,你来跟我回去尝尝。” “等我先让人把酒给搬下去的。” “嗐,这又不是离了你就不能行的事儿,碧桃姐还在这儿看着呢,你还怕这酒被偷走啊。”常宁拽着唐小鱼就回屋了。 碧桃转身对月亮门后头喊:“伍大哥,出来帮忙啊!” 伍卫瞬间从竹丛里现身出来,搓着手问:“碧桃姑娘,什么事?” “麻烦您,找几个人帮我把这些坛子搬到酒窖里去。要手稳当的啊,我们姑娘可说了,这酒不能晃,不能摇,不然味道会变酸的。” “好,好,旁的事儿不能保证,这事交给我们绝没问题。” 碧桃对他甜甜一笑,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来:“我们家阿宁新做的小点心,很甜很香的,给您尝尝。” 搬完坛子,伍卫拿着纸包坐在竹林的木架子上傻笑,旁边有人捏着嗓子尖声尖气地说:“哎哟伍大哥,来帮奴家一点儿小忙。” 伍卫捋了一把竹叶扔出去:“闭上你们的狗嘴。” 竹叶声响,几个护卫嘻皮笑脸围了上来:“头儿,碧桃姑娘这回又送了你什么好东西呢?拿点分给兄弟们尝尝啊?” 伍卫翻手将油纸包塞回怀里,虎着脸说:“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一个个围上来谁盯着护着?出了事扒了你们的皮啊!” “啧啧,刚刚叫咱们哥儿几个搬坛子的时候怎么没这么说呢?咱们都搬酒坛子了谁去保护碧桃姑娘的安全呢?” “头儿,咱们是不是以后要改人家称呼叫嫂子了?” “哟,碧桃嫂子!碧桃嫂子嗨!真顺溜!” 伍卫身形一晃,拳头已经到了那人的面前。 那人腰像折了一样突然弯下来,一招撩阴腿就踢了上去。 大冷天的,一直蹲着守着,身子骨都麻了,正巧逮着机会好好松松筋骨。 韩纶回来了,脱了风氅,他就着屋里正中红红火火的炭炉烤了烤冻得发僵的双手,直着脖子叫人:“去把夫人请出来,还有你们大奶奶和姑奶奶,一并请出来,我有事要跟她们说。” 屋里门窗都拿厚棉帘子遮着,将寒气全都挡在了屋子外头。房里有炭盆,下头还烧着地龙,淡淡的炭气拘在屋子里,蒸得人浑身冒汗,可坐在屋子里的头的娘儿仨都觉得骨头缝里往外冒冷气。 “皇上,皇上真的这样说?”常氏看着丈夫,声音微颤。 “是这样说的没错。”韩纶面色凝重,点了点头,“让小鱼参加春天的选秀,皇上的意思,是要给我们家一个恩典,直接内选上。” “这可怎么行?”许氏捂着胸口叫出了声儿,“我,媳妇本来想着要把小鱼留给大郎的!” 陈氏的眼圈却都红了:“一入宫门深似海。若是小鱼有那攀龙附凤的心也就算了,可她,可她只想自在过日子,要是入了宫,就跟笼子里的小雀儿一样不得自由,她不得生生憋死了。” 韩纶颇为无语地看着这三个女人。 他本来以为将这消息带回来,家里女人惊慌惶恐是有的,但更多的应该是兴奋和高兴。能直接内选入宫,这是多少少女想都想不来的荣耀啊。可这一个个的,直接哭了起来,如丧考妣一般,这要是让皇上知道,不知道该有多心塞。 “你们放心,不是给皇上当妃嫔的。”韩尚书默默皱起一张囧脸来,这安慰的话要是让旁人听了,指不定以为他脑子得了病,“皇上说了,太子东宫空虚,有意选小鱼做太子奉仪。太子奉仪!”他生怕自己说的不清楚,又将这四个字重重地提了一回。 “我的儿媳妇没了。”许氏抹着眼泪。 “大郎这好不容易有个喜欢的姑娘,怎么能这么飞了?”常氏嘴里念叨。 “我的小鱼哟,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陈氏掩面哭泣。 好嘛,敢情他刚刚说的全都白说。 “好 了,你们都静一静,听我说。”韩尚书烦躁不安地喝了一口热茶,“太子东宫里现如今只有一位太子妃,是刑部左侍郎王省之的女儿,十分贤德。除了太子妃,东宫 里只有一位承训,两位良娣。奉仪的位份品级仅在太子妃之下,将来太子继承帝位,小鱼就可能是皇贵妃,再不济也有个贵妃的称号。你们觉得这不好吗?” 常氏呸了一声道:“贵妃的称号再尊贵那也是皇上的小老婆,哪有当一家主母的威风自在。你要是真的心疼小鱼儿,当时就该跟皇上说,小鱼儿早就许了我家大郎为妻了,谁稀罕去给太子殿下作小,每天给太子妃磕头请安的!” 也就这屋里没外人,常氏能跟自家老爷子做河东狮吼状。许氏和陈氏忙着低头,不敢去看韩纶那张通红的老脸。 “这时候倒怪上我了,我早说了小鱼不错,让你们把这事给定下来,是你们说不忙不忙,大郎和小鱼也未必能成的。皇上要让小鱼入宫选秀,难道还要我欺君,将没成的事生生拗就不成?到时候说不定你们又要怪罪我阻了小鱼的青云之路。” 韩纶扯了两下衣襟,躁声说:“不论如何,皇上金口玉言已经这么说了,便有再多怨言,小鱼也得进宫参选,没得躲没得逃。若实在是不想进东宫,咱们再想别的法子,让她落了选也就是了。” “你说得倒轻巧,皇上都说了直接内选,哪还有作法子落选的机会!”常氏喘了半天,渐渐平复了心情。 她想了又想,对韩纶说:“老爷说得也对,这事躲不了也逃不掉,皇上的金口玉言不是能轻易改变的。山不就我,我也就只能去就山了。去太子东宫总比选上了当个后宫里的小妃嫔强。只是老爷您确定了,皇上要把小鱼指到东宫当奉仪,而不是什么太子良娣之类的?” 韩纶点头:“皇上说得很清楚,是太子奉仪。” “那就好。”常氏轻轻拍了拍心口,叹了一口气,“太子奉仪上头就只有一位太子妃,受得压制还少些。” 许氏忧心忡忡地说:“母亲,只是小鱼这出身,怕太子妃瞧不上她,下头的那些个侍妾不敬重她。那她在宫里的日子可就艰难了。” 陈氏眼巴巴地看着常氏:“母亲,怎么办?” 常氏看了看韩纶,韩纶对她点了点头。 夫妻多年,彼此都太了解,用不着多话,二人对个眼神已大概能明白对方在想些什么。 常氏说:“她的出身不成问题,不过就是‘名正言顺’四个字。” 韩纶沉声道:“这是皇上给韩家的恩典,韩家自然要让恩典落在实处方能不负君恩。”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常氏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或许是天意吧。” 韩纶对陈氏说:“过了上元节,就开了宗祠,将你和小鱼正式记名到我韩家嫡支。” 陈氏以手掩唇,震惊之下久久不能言语。 皇帝对韩纶在德懋殿东暖阁的一番私语,没过多久就顺着不同的渠道传到了不同人的耳中。 太 子妃王氏捧着微凸的肚子坐在软榻上默然不语,她心腹的嬷嬷对她说:“皇上已经说过太子爷好几回,嫌东宫冷清。今年选秀,是肯定要往东宫填人的。韩尚书认的 干外孙女儿只是一个农家小户里出来的丫头,还没及笄,听说容貌也就称得上清秀,诗词书画一概不知,心思单纯的很。这样的人被指为太子奉仪可比让旁人来强得 多。她只能任娘娘您搓圆捏扁,想塑成什么形的都成,还不用耗费心神。” 太子妃垂下眼眸:“嬷嬷你没听过她的名儿,早几年,她可是曾经传出过仙人子弟名头的,听说在巴蜀一地,还有个农神小娘子的雅号。” “那也是要亲历农事才能有让她扬名的机会。等她进了东宫,见天儿都是宅子里的事,要忙着伺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哪有工夫去拾掇那些脏兮兮的泥土活计?没两年那些老百姓也就将她给忘了。此后就只有太子奉仪唐氏,再没什么农神小娘子。” 太 子妃斜睨了她一眼,冷笑了一声道:“你当一个普通农家女会几手农活就能被那些农夫尊为农神娘子?没有当地官府的支持,她一个小丫头怎么能穿州越县去帮农人 治稻瘟?又怎么能献玉薯,卖金瓜?寿康宫的那位老祖宗是多精明的,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能哄得她高兴欢喜,宣她进宫做拨霞供吃?一个普通的小丫头能让朝 中素有清名的韩纶大人认了干亲,能让皇上青眼有加,放着那么多名门贵女不指,非要将她指来东宫?” 太子妃轻轻摸着自己的肚子:“总觉得这事情不简单。” 嬷嬷不敢答腔,见太子妃陷入沉思中,不禁低声自语:“只盼娘娘再生一位小皇孙出来才好。” 不然东宫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就算太子爷再能扛,若太子妃这胎又是位小郡主,东宫里空着的那好些个妾位就要被填满了吧。 “本宫也很久没去老祖宗那儿坐了。”太子妃沉吟片刻说,“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 “娘娘?您现在就去?”嬷嬷上前将她扶起来。 “老祖宗事事洞烛于心,在她面前没有什么可瞒可装的,既然心里有疑问,就去问,问错了想来她也不会怪我这个曾孙媳妇。” 太子妃来到寿康宫时,太皇太后正在院子里晒太阳。 “你来啦。”太皇太后看见太子妃,冲她招了招手,“好孩子,过来坐。” “曾祖母今日看起来精神很好啊。”太子妃身上有孕,且知道这位曾祖母最烦人跪来跪去,也就简单行了个晚辈礼,便笑嘻嘻地挨着她坐了。 “你有了身子,别跑这么远的路,多在东宫里晒晒太阳,蹓蹓弯儿。这样日后生产也容易,孩子才健康。”太皇太后取了洪嬷嬷递来的热帕子抹了一把脸,又叫人去打盆热水来给她。 “你肚子里头还揣着孩子,怎么还匀粉点胭脂?这些东西对孩子都不好。你快洗了。” 太子妃陪着笑说:“这两天胃口不好,夜里也睡不踏实,不匀些粉脸色不好看。” “是你脸色重要还是肚子里的孩子重要?”太皇太后拿手巾在太子妃脸上抹了一下,细白如瓷的肌肤留下一道发黄的痕迹。 “我对你们说过多少回,越是白的粉里头含铅越多,这玩意儿抹在脸上是显得白嫩,但日积月累的,那点子铅毒都攒在你皮肤里,用不着过四十,你们一个个都得成了黄脸婆。” “是是。”太子妃被她教训得,忙就着宫中女侍端来的铜盆,把脸上的妆面都给洗干净了。 “你还这么年轻,这些东西能少用就少用。”太皇太后闭上了眼睛。 “曾祖母?”太子妃轻声唤她。 “嗯?” “妾身有一件事,想来问问您,您这会子有空吗?” “想问什么?”太皇太后睁开双目,“先说明了,你肚子里怀的是男是女我可瞧不出来,我又不是神仙。” 太子妃笑了起来,她对洪嬷嬷点了点头。洪嬷嬷明白她的意思,挥手让近侍们都远远离开,只留下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坐在依旧叶片茂密油绿的高大的桂花树底下。 “父皇说要给东宫指一位太子奉仪。” 太皇太后转头看她:“怎么,不乐意?” 太子妃笑着说:“怎么会,求都求不得呢。东宫是太冷清了些,早该进几个人了,不过是太子一直不肯。” 太皇太后面上闪过一丝失望:“那你要来问什么?” “那位太子奉仪,是您老认识的姑娘。曾孙媳妇就是想来问问您,那位姑娘品貌性情如何,我也好安安心。” 太皇太后好像不大高兴,拿手指头捏了捏额角说:“我一个老婆子,成天关在这大笼子里头,何曾认识什么妙龄的姑娘?” “前些日子您还宣她来过寿康宫的。”太子妃提醒她,“就是韩纶韩大人认的干孙女,姓唐,闺名叫小鱼的那位。” 唐小鱼? 太皇太后觉得这名字很耳熟,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个笑容甜甜,做菜特别好吃的小姑娘来。 “她?” “是啊。听说您很喜欢她,想来品行也差不了。”太子妃笑着说,“您跟我说说她的事,将来她进了东宫,我好照应着她,一起伺候太子殿下。” 太皇太后脸突然沉了下去,盯着太子妃的笑脸看了半晌。 太子妃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惹了老太太的气性了,这脸上的笑容绷不太住,笑容落下去,换上了几分惶恐。 太皇太后深吸了两口气,又看了看她凸起来的肚子,口中念念有辞:“她是个孕妇,孕妇最大,别发脾气,忍着点儿。” 叽叽咕咕念叨了好几下,她才扬声对着站在远处的洪嬷嬷喊:“你过来,送太子妃回去!” “曾祖母?”太子妃慌了,她这才没说两句话啊,这两句话她翻来覆去在嘴里嚼了半天了,到底是哪里犯了老太太的忌讳,让她要将自己撵出去? “你放心好了,哀家不会让小鱼进东宫的。”太皇太后见洪嬷嬷走过来了,自己撑着贵妃榻站起来,对太子妃说,“你若心里不想笑就别笑,笑起来比哭还难看。你们东宫的事哀家懒得管,你丈夫要讨什么样的小老婆,你跟你丈夫商量去,以后这种事少来烦我。” 说完转身就进了内殿。 太子妃直接就傻了,洪嬷嬷过来搀扶她的时候,她忍不住扶着洪嬷嬷的胳膊哭了起来:“本宫到底是说错了什么?老祖宗怎么会发这样的火?” 洪嬷嬷没听到她们之间说什么,也不好多嘴,和太子妃的侍婢一道将她送出了寿康宫。 不过几步路的工夫,太子妃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在洪嬷嬷手里塞了一只荷包,又将她拖到一旁求教。 洪 嬷嬷听了她方才与太皇太后说的那几句话,便将荷包还给她,笑着说:“这点小事不敢领娘娘的赏。只一样,娘娘入主东宫也有年份了,还不知道咱们老祖宗的脾气 吗?当年成宗皇帝可是为了她直接散了后宫的。东宫要进妃妾,您还能笑着表示乐意,这自然是娘娘您大度能容,只是老祖宗推已及人,觉得您这是矫情了,不坦 荡。唐姑娘又是老祖宗的心头好。以老祖宗的性子,喜欢的姑娘是断不能看着她去做小的。您这回来说了这事,保管一会儿她就要叫皇上来,让皇上收回成命呢。” 太子妃心头一松,又是一紧。这要是太皇太后把皇上拎到寿康宫教训,一会再追根溯源,都是她来这嚼舌根子惹的祸事,若再害得太子被皇上不喜,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太子妃紧紧揪着洪嬷嬷的手,欲言又止。 洪嬷嬷是个人精,自然能猜到她的想法,笑着说:“不妨事的,这事就算不从您这儿知道,回头也能从旁的地方得来。太皇太后不会将您给牵进来的。” 过不多时,寿康宫的总管太监果然匆匆向德懋殿的方向去了。 太子妃忐忑不安地回到了东宫,派人在寿康宫附近探听消息。 也不知道太皇太后是怎么跟皇帝说的,第二日,又一道懿旨到了韩府,宣唐小鱼再次进宫。 ☆、第110章 有求 李放是第二天才听到消息。 那时候他正跟着裴简检选滇南送进京城的年礼。 来送信的,是伍卫带去韩府的那十个精英护卫中的一员,名叫段玉中。一早宫里便来传旨,陈氏怕小鱼懵懵懂懂地进宫坏了事,便将昨儿韩纶回来时说的话一五一十对唐小鱼说了,一旁听着信儿的碧桃忙将这事告诉伍卫,让伍卫去给李放公子递信想法子。 伍卫:“……”他明明是裴世子的人,为什么要去给李放传话? 而且唐小鱼要被指去东宫这种事,不是应该世子爷火急火燎地想法子解决吗?干李放鸟事? 所以伍大头领自动自觉地将碧桃姑娘的话略改了改,将通知对象直接从李放改成了自家的世子爷。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就算他给改了,其实结果也没有什么不同。 因为李放人就在裴简的身边,而一听护卫传话是与唐小鱼相差的事,他就赖在裴简的身边不肯动弹……直到听到段玉中说皇帝要将唐小鱼指给太子李汶当奉仪! “怎么可以!”李放再也把持不了浊世佳公子的仪态,一个腾身跳起,抓着段玉中就摇:“不会是你乱说的吧。就唐小鱼那出身,怎么可能做太子奉仪?皇上怎么会想到她的?” 段玉中被他摇得头晕,只能向自家的主人求救。 裴简过了许久,才说了一句话:“那不是很好吗?现在是太子奉仪,将来便是一宫之主,贵妃娘娘。” “好个屁!”李放松开了可怜的段护卫,跳着脚吼,“当贵妃哪有当荣王妃好!而且李汶年纪那么大了,小鱼怎么可能喜欢他!不行,我要去找爷爷,让他进宫去阻止这件事。” 说完也不等裴简的表示,急吼吼冲出镇南侯府,跳上马就往荣王府冲。 段玉中见混世魔王可算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想到头儿的吩咐,忙又凑到世子的身边说:“爷,要怎么办?您说一句话。咱们不是有假死药吗?不然就让唐姑娘装死,然后咱们悄悄儿将人给运回滇南去?皇上一定查觉不了。” 裴简诧异地看他:“为什么要把唐小鱼弄到滇南?” 段玉中摸了摸后脑勺:“这不是,您不是想让她当您的世子妃?” 裴简更诧异了:“我什么时候说过?” 段玉中望天,您不用说啊,咱们这些护卫全都知道。 “世子您不用担心啊,到时候给她假造个身份,人不知鬼不觉的,反正侯爷对您的亲事也做不了主……” 裴简蹙起剑眉:“我的婚事,父亲是做不了主。做得了主的人只有当今皇上。” 段玉中张了张嘴,一脸愁苦:“那,难道眼睁睁看着唐姑娘进宫给太子爷当小老婆?” 裴简双眉一挑:“你们都闭嘴。” 谁知道那丫头的想法。若她愿意…… 裴简胸口一窒,转过身向内室走。 “哎哎,世子爷,伍头儿那里还在等您的消息。要怎么做请您示下。” “什么都不用做。”裴简闷声道,“你回去吧。” 真不用做?段玉中眉头能夹死个苍蝇,这样回去,别说头儿,只怕碧桃嫂子也不能放过他啊。 而且,总觉得世子爷情绪有点不大对。 他这是伤心呢?还是沮丧呢?还是失望呢? 他站在那儿还没动呢,突然见着裴简从里屋冲了出来,在堆在地上的滇南年礼中随手拿了两个匣子,对屋子外头叫了一声:“备马,爷要进宫给太皇太后送礼!” 进宫的路上,唐小鱼的脑子是僵的,人是傻的,手脚也是木的。 她觉得自己背运到了极致,好端端在家里坐着,这祸事居然也能从天而降。 皇帝这是发了哪门子神经,放着满京城哪家名门千金不能选啊,非要挑中了她? 她生平只会种田做饭啊,宅斗的技能点都没点过,这上来就演宫斗,她一定是那种一出场就被秒的炮灰中的炮灰。 想起前途,唐小鱼只觉得黯淡无光。她仿佛看到头顶上悬着一个硕大的“死”字,随时随地都能掉下来将她给砸死。 也不知道能不能死回去? 坐在轿子里左右也没事,唐小鱼苦中做乐地想着,说不定死了就回到原来的世界去了。 哦? 可惜了她刚得到手,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的两个上好的农庄啊。 唐小鱼把帕子角快咬出个洞来,轿子终于落下,她再次来到寿康宫的门口。 这回是洪嬷嬷亲自来接人的。 唐小鱼惴惴不安地跟着她一直走到内院,小脸绷得死紧。洪嬷嬷悄眼看着,心里念了一声佛。 总觉得这回太皇太后跟皇上打的赌要输呢。这丫头也够倒霉的,怎么着就被皇上和太皇太后拿过来较劲了。应了吧,得罪太皇太后,不应吧,又要得罪皇上,总之左右不会讨好。 她轻轻摇了摇头。 每回唐小鱼见到太皇太后的时,她不是坐着,就是躺着。这一回,她却见到了太皇太后的另一面。 银发高挽,老太太穿着一身束袖窄腰身的劲装,手挽一张长弓,英姿飒飒,正在练箭。 明明已经八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能拉满了弓,箭箭不走空。 唐小鱼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太皇太后这也太厉害了,她还是头一回见到武力值如此之高的的女人。不免又想,成宗皇帝那样宠爱她,保不准是被她武力威胁出来的…… 太皇太后射了几箭之后放下长弓,松了松手臂,坐下来擦汗,指着身边的位子说:“坐吧。” 唐小鱼行了一礼,坐了下来。 “你们都下去。”太皇太后挥手让宫人们都退到远处,方转头对唐小鱼微微一笑道:“你要不要来试试?” “不行,我不会。”唐小鱼连忙摇手,看了看立在一旁用桐油浸得发亮的长弓。看得出这把弓很有些年头了,弓身油亮,带着洇红的油斑,弓柄和两头都以黑犀牛角加固装饰。 “我老了,原来能拉开一石弓,现在只能拉六斗的。” 六斗也有六七十斤了好吗?听起来也吓死人了好吗? 您都多大岁数了啊!唐小鱼真想为太皇太后的彪悍跪一跪。 “你知道吗?当年我还拿箭对着成宗皇帝,要射死他呢。”太皇太后比了个射箭瞄准的姿势,像个少女一样笑了起来。因为想到了多年前的回忆,她脸上闪动着与她的年纪全然不符的光采,看着像是年轻了好几十岁。“我那时候是真的想射死他。不过最后还是下不了手。” “虽 然很多年过去了,我快连他的样貌都记不清了,但我还能记得当时他看我拿箭对着他的时候那种震惊的表情。”太皇太后沉默了一会才说,“你不知道,宫里的生活 并不像外头人想像的那样轻松容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这个身体的主人刚当上皇后不到三个月。三个月就死了,还死得特别窝囊。我常想着,若当初过来的人不是 我,而是别的什么姑娘,只怕挺不到现在这时候,骨头都要化成灰了吧。”她眯着眼睛,看着唐小鱼,“因为我够狠心,够冷静,够绝情。宫里宫外想我死的人太多 了,只要稍有疏忽,稍有松懈,便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成宗李睿,也只有我能降得住。所以我们能共同经历生死,一生相守,两不相负,一起走到人生的尽头。” “唐小鱼,皇帝想让你嫁给太子,做他的太子奉仪。现在这儿除了你我没有旁人,你跟我说实话,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唐小鱼快哭出来了:“如果我说不愿意,皇上能收回成命不?” 太皇太后眼中的寒霜化开,点了点头:“能。” “那他会不会生我的气,或是因为这件事把不满撒到我韩爷爷身上去?” 太皇太后笑了起来:“这我可没办法保证。我能应你的,只是让皇上收回成命,不再动让你进宫的心思。” 唐小鱼垮了一张脸说:“早知道我就不进京来了,也不会为了我的事拖累了爷爷一家。” “傻丫头。”太皇太后摸了摸她的发心。 “我把以前的事告诉你,只是让你考虑清楚。人啊,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果你想要的是富贵荣华,当太子奉仪自然是条捷径,只要你不会后悔,不会介意与别的女人共享丈夫……” “我 介意啊!”没等太皇太后把话说完,唐小鱼就打断了她,“我可介意了。我有洁癖,别说跟别人共享男人,就算那男人以前有过女人我想想都受不了。不过这世界跟 咱们原来的那里不一样,女人的地位低……算了,其实我现在有钱有地又有房有娘,我要男人干什么呢?您说是吧。一个人过日子也挺好的,没人来烦你。晚上睡觉 也不会有人磨牙打呼噜跟你抢被子。一个人真的挺好的。” 太皇太后笑了起来:“我说你以前没谈过恋爱?结过婚没有啊?” “我 来的时候研究生还没毕业呢。”小鱼放松了后背,“恋爱是谈过,不过谈了一个渣男,我觉得我现在想独身跟我以前遇人不淑也有那么一点关系。不过算了,这都好 早以前的事了。我现在这身体还没到十五岁,往后日子还长着呢。遇到合心意的,能在一起过日子就在一起,没有遇到,那就单着。” 她絮絮叨叨跟老人家说了很久。 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在她将那些窝在心里好几年的事说出来之后,心头的沉重感及与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隔膜似乎也随风消散了。 “跟您说说话,我觉得心里好过多了。” “我没您的本事,我只会种地,只想种地,我是学不来那些古古怪怪的争斗,为了个男人拈酸吃醋使尽心机的事太可怕也太没劲了。” “天呐,您能想像吗?女人要为男人生儿育女,怀孕的时候还要为了男人有发泄的渠道而帮男人找女人陪睡。听人说起这些时,我的三观都碎了!” “我就觉得我韩爷爷还有大舅舅人特别好。他们就没有纳妾,跟自己的妻子相亲相爱,相濡以沫的,特别让人羡慕敬重。对了,您能不能想想办法,让皇上不会迁怒到爷爷和舅舅身上去?他们都是好人。” 听唐小鱼拉拉杂杂的说话,太皇太后的心情也跟着一起飞扬。 她就知道自己从没看走眼过,这孩子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了。 “我们家小简儿你看好不好?” 正说得高兴呢,太皇太后这样天外飞仙地来了一句,小鱼一时有些发懵。 小简儿?小捡儿?小剑儿? “裴简。” 啊!裴简! 唐小鱼的脸腾的一下子红了。 洪嬷嬷远远对太皇太后打了个手势,然后疾步走过来,对她说:“娘娘,镇南侯世子来了,说是滇南的镇南侯府使人送了年礼过来,他挑了几件来要孝敬您呢。” 太皇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唐小鱼一眼,笑着说:“说曹操,曹操到,这可不是缘份来了?出了这一身汗,哀家要先去洗洗换身衣裳,小鱼你帮我招待一下,我一会儿就来。”说着,也不等唐小鱼拒绝,对她眨了一只眼睛,转身走了。 等,等等! 您说招待,我要怎么招待啊? 这莫名其妙的心慌是怎么回事?这突如其来的心虚又是怎么回事?这满脸发烧可以直接煎鸡蛋的温度又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太皇太后问得太突然,她一时有点应激反应过度…… 太皇太后看着她:“呵呵……” 意味深长地一笑。 ☆、第111章 灵犀 太皇太后说的话,那也是金口玉言。 让你招待你就招待,旁人都是不会插手的。 所以当裴简拎着盒子踏入寿康宫宫门时,跃入眼帘的,就是唐小鱼那张带着可疑红晕,眼神飘忽不定的脸。看着她手脚僵硬地胡乱行的礼,也不知怎么的,先前还烦躁焦虑不定的心神奇地平静了下来。 他对她点了点头,问道:“怎么是你在这儿,洪嬷嬷呢?” 唐小鱼细声细气地说:“洪嬷嬷在伺候太皇太后更衣,少顷就会出来,世子请里面坐。” 裴简看看她,微微蹙起眉尖来:“你怎么这样说话?受了风寒还是伤了嗓子了?” 人家不过想装一下淑女,柔声细语还有错了? 唐小鱼眉毛一立,脸上那羞羞答答的样子一扫而空。 对嘛,这才像她。 裴简笑着对她点点头,撩衣迈过了门槛。 唐小鱼:“……”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宫女送了茶和茶点上来便退了出去。二人大眼对着大眼,一时无语。 唐小鱼想着,不管怎么着不能冷场啊,好歹要说点什么吧。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唐小鱼眼珠子乱转,就瞅见裴简提进屋里的那两只长匣子了。 “这是什么?是给太皇太后的礼物吗?” 裴简:“嗯。”顺手将盒子放在了桌子上。 “能看一看是什么吗?”唐小鱼对他眨巴眨巴眼睛。 裴简略犹豫了一下。 他当时走得匆忙,不过就是随手拿了两个看起来比较大的盒子,也不知道里头放的是什么,打开来看看也好,省得一会呈给太皇太后的时候万一东西不合用。 “好。” 裴世子相当大方地解开盒子上朱红色的流苏绳结,将盒子打开。 里头是一条乌油油的马鞭。鞭子柄上拿精钢丝做的缠手,镶着七块绿松石,成北斗七星状。柄底一块拇指肚大的红宝石熠熠生辉。 唐小鱼眨了眨眼睛,指着鞭身油亮,把手炫酷的马鞭问裴简:“您确定太皇太后会喜欢这个礼物?” 老太太八十几岁了,又不能在宫里跑马,送人家一根马鞭是几个意思? 而且这马鞭怎么看怎么像是男子用的东西,这造型,这镶嵌,显然不太适合太皇太后这么高大上的女人使用吧。 裴简眉头动也没动一下,将盒子盖上,拿绳子重新系好:“皇子皇孙们可以用,留给她老人家当赏赐。” 这么一说好像也有点道理,竟无法反驳。 这回唐小鱼不等裴简自己动手,便揭了另一只盒子的盖子。 这回是一对尺把长的大何首乌。 “啊,这个好!” 只是,现在让娘娘吃何首乌,她的头发也不可能黑回来了啊。 裴世子这是怎么回事?给太皇太后挑礼物也太不讲究了吧。 “啪!”世子爷又将这个盒子盖上了,重新拿绳扣打了个死结。 唐小鱼:“……” 裴简看看她,从怀里摸出个小匣子来:“这个给你。” 这算是,封口费? 唐小鱼接过小盒子,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居然是一只琉璃小鲤鱼儿。底色是金红的,背鳍和尾鳍带着蓝绿色的纹路。鱼嘴微张,眼睛是黑色的小石头镶的,十分逼真好看。 居然跟自己从手机链上拆下来的那只琉璃小鱼儿十分相似。亏她还以为这世界没有玻璃烧制的技术,自己那条琉璃小鱼儿是无价之宝呢!实在是井底之蛙。 虽然烧制的工艺所限,这只小鱼儿没有她自己的那只通透,但造型更加传神,像有灵气一样,下一刻就会摆尾跳起来。 小鱼捧着这只彩烧小鲤鱼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 “喜欢吗?”偏裴世子要她当场表态。 小鱼合上了嘴,把这只琉璃小鱼儿小心系在腰带上:“嗯,喜欢,非常漂亮。” 裴简的目光在她扣得紧紧的襟口那儿流连了一下:“鱼嘴上有口,可以挂在脖子上。”想想不妥,又添了一句,“这东西虽然漂亮却易碎,当压裙或是扇坠儿都不大合适。” “哦哦。”小鱼忙又将琉璃鱼从腰带上解下来,然后从脖子里把拴着血珀的链子抽出来,却又纠结起来,“可是这样也容易撞坏吧。” 裴简如愿看到了自己家的传家宝好端端挂在小鱼胸前的模样,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戴一个就好,另一个收起来。” 小鱼左右为难,都是很有价值的东西,不贴身戴着,万一弄丢了可怎么办? 屏风后头,太皇太后捅了捅洪嬷嬷,低低的声音问:“看见没有?他们在前头说了什么?” 洪嬷嬷笑弯了眼,将嘴贴在太皇太后的耳朵旁说:“奴婢瞧见了,唐姑娘从脖子那儿拉出来根银链子,您猜怎么着?那上头拴着一块玉镶血珀,奴婢瞧着眼熟,好像就是镇南侯府的那块。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唐姑娘手里。” 太皇太后一拍巴掌,得意洋洋地说:“正该如此。我就说呢,上回这俩孩子来的时候,看对方的眼神就不大对,我就觉得这俩之间必有奸情,哈哈,果然被我猜中了。” 奸情什么的,用在这里合适吗? 洪嬷嬷头上挂满了黑线。 不过老太太眼光的确也太毒了些。上回世子和唐小鱼在的时候,两个人话都没对上半句,她可是什么也没瞧出来。 “去去,再到前头盯着去。”太皇太后推了一把身边的洪嬷嬷。 唐小鱼最后还是把琉璃鱼收回了先前的小匣子里,然后揣到怀里对裴简说:“等我回去,再挑条短点的链子把它穿上,到时做个颈链戴,应该也会很好看。” 裴简抿着唇,目光温润:“是你的东西,自然由你作主。” 收了封口费的唐姑娘又找不到话题了。 不过这回换了裴世子先开口:“我听人说,你要内选入宫,可有此事?”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唐小鱼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她蔫蔫地点了点头,刚才还笑得明亮的脸,这会子愁云密布。 真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丫头。 裴简在心里这样想着,却又忍不住有些心疼。 “那个……” “?”唐小鱼抬头看他,裴简却又顿住不说了。 “你是想说恭喜我?” 裴简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礼盒光滑的表面上划着圈:“你想让我恭喜你吗?” 唐小鱼泄了气:“也没什么可恭喜的。” “很多女子求也求不来内选的机会。”裴简的声音很平静,可他知道自己的内心有那么一处躁动不已,有些惧怕又有些雀跃。裴简也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会这样浮动,不觉蹙起眉尖来。 “每个人的追求又不一样,为什么别人想要的我就一定想要呢?”唐小鱼情绪有些低落。虽然太皇太后表示了会帮她,但天威难测,这是皇帝给韩家的恩典,如果这样拒绝了,韩家父子被她带累她又于心何忍? 但若不拒绝,难道真要去给人当妾?以后困在内宅里,跟天斗跟地斗跟丈夫斗跟正室斗,跟一帮子女人斗斗斗吗? 光是想想就忍不住想去死一死了! 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光看唐小鱼这表情,裴简就知道她不乐意了。 为什么知道她不乐意,自己会这样开心?仿佛一块巨石从心底挪开一样。 裴世子陡然明白了一件事,一件于他而言相当相当重要的事。 他“唰”地站起来,让唐小鱼吓了一跳。 小鱼抬起头,正迎上裴简那双灿如星光的眸子,乌黑清亮的瞳仁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带着侵略性,直喇喇射过来。 这令人浑身过电一样的战栗感,从脚尖冲到每根头发丝儿,一站一坐,一男一女的视线就这样对上了。 时间好像完全停滞了一样,过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是刹那一现,白驹过隙。 唐小鱼心中灵光一现,她突然看懂了青年毫无掩饰直刺过来的目光中所包含的意思。 清晰、炽烈,几乎要让她给烧融了。 唐小鱼几乎是惊惶失措地从椅子上跳起来,面红耳赤地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低低说了声:“我我我去厨房找点茶点给你吃。”然后如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拎着裙子夺门而逃。 她前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见裴简在后头喊她:“小鱼。” 小鱼就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拔了另一只脚出门。 从院子的侧边月亮门那儿,正走过一队宫人。她们簇拥着一位盛妆丽人行至院门处,早有一位中年女官拦在了门前。 “公主请回,太皇太后今日有客在,您不方便进去。” “曾祖母有什么客人是本宫见不得的?”两侧宫人分开,长秦公主走上前,看了看面前蹲身行礼的嬷嬷,“原来是刘嬷嬷。” “公主金安。”姓刘的女官态度恭敬,但并没有让开路来,“镇南侯世子正在寿康宫中与太皇太后说话,男女有别,还请公主避嫌,等世子离去,自会宣召您过来。” 长秦眉毛微微动了动,扬声道:“镇南侯世子又非外人,自家亲戚有什么需要避嫌的?本公主正巧有事要找他,刘嬷嬷让开,本宫现在就要进去。” 女官微微一笑:“请公主不要为难奴婢。太皇太后吩咐下来,此时谁也不能进去。” “本宫是公主,你敢拦本宫的路?”长秦公主秀丽的双眉立了起来。 “奴婢只是奉懿旨行事。”刘女官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太皇太后的话,便是皇后娘娘亲临,奴婢也一样这样说。” “大胆!”长秦公主扬手就给了刘女官一个巴掌。 女官不避不让,生受了这一掌,脚底下却是纹丝儿没动:“请公主回宫,等太皇太后宣召再来。” 长秦公主是知道裴简来了寿康宫这才急匆匆赶来的,可是没想到院门都进不了,就被人挡在了外头。她深锁宫中,根本没有办法出去找人。难得裴简来一回,她怎么也不甘心就这样回去。 她从许贤妃那儿听到了裴简家里的事,对上回裴简拒绝她又找到了新的解释。 一定是裴简舍不得让她去面对纷杂的镇南侯府,去面对来自方方面面的危险,所以才没有答应娶她。 只要她再见裴简一面,向他表白心迹,告诉他自己不畏不惧,还可以以皇家公主的身份站在他一旁与他共同应敌……她有才貌有权势有情深,裴简一定会放下顾虑,与她携手,共御敌人。 前提是,她得见着他,向他当面剖白! 她对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四个宫婢出列,两两夹住女官的胳膊,将她硬拖到一旁,门上的几个宫女太监也被长秦公主带来的人挤到一旁去。长秦发上长长的凤钗流苏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弧线,叮咚声响中,人已如风一般冲进了院门。 刘嬷嬷傻眼了。 寿康宫是什么地方?这几十年里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样闯宫。长秦公主这是发什么疯?她就不怕太皇太后怪罪,皇上发怒吗? “唐小鱼!”裴简的声音就在她耳后了。 唐小鱼慌慌张张地向前跑,却因为新衣裳做得有点长,一脚踩到裙角。 “啊!”唐小鱼尖叫了一声,五体投地式趴在了地上,怀里的小盒子掉出来,滚啊滚啊滚,一路滚得老远。 ☆、第112章 表白 “啊!”前一声是因为惊吓,后一声则是因为疼痛。 这一下摔得可不轻,唐小鱼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手肘膝盖只怕也危险,不知道破皮了没有。 裴简也没想到自己不过叫她两声,会让她直接趴到地上去,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冲出门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你有没有事?摔到哪里了?痛不痛?” 在唐小鱼的价值观里,摔倒了有人扶是件十分正常的事。何况她会摔这一跤也多少是拜裴简所赐。所以他来扶自己一把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腿疼胳膊疼胸口疼哪儿哪儿都疼,站都站不稳,所以依在裴简的怀里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这时候别跟她说什么男女大妨的事儿,什么男女授受不清的条条框框,压根就没在她心里烙下点印迹来。 她哼哼唧唧地靠着裴简,一边呼疼一边说:“你说我疼不疼啊,不然你自己这样摔一下!我的膝盖一定摔破了。” “谁叫你跑的。”裴简说,“好像后头有饿狼追着你,至于吗?人家三岁小儿跑得也比你稳当。” “地那么滑,我又穿着裙子,不然改天你也穿着裙子跑一跑试试?”唐小鱼不服气。 这句话一出,她听到四周的吸气声,这才反应过来,哎哟不好,怎么跟这小子没上没下没里没外地掰扯起来了? 她抬起头,自己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本空荡荡的院子里不知何时围了一圈子人。 一个个神情呆滞,目光惊骇,看着她的样子好像在看一个死人……或是怪物。 而他们当中的那个美貌值超高的少女,则微张着双唇,表情与众不同。 那是,正室当街抓到正在偷情的老公和小三的标准神情。 愤怒、悲伤、绝情,只差伸出一只尔康手,悲悲切切地对裴简哭喊一声:“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夭寿啊,这种事为什么偏偏要发生在我的身上? 这都什么事啊! 唐小鱼挣脱裴简的手,无语问苍天。 长秦的目光从裴简的脸上转到唐小鱼的脸上,这个样貌并不十分出众的少女她还记得,上次便跟在裴简的身旁,说是太皇太后宣来的哪家的女儿。 自己还将她支开,把裴简单独留下好倾听自己的爱意。 现在想来,是多么的可笑。 是她看走了眼,这女子哪里是什么路边不起眼的小花小草?分明是一只惯于蛊惑男人的狐狸精! 这个该死的骗子! 她向前走了半步,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 一低头,见是一只红锦丝绒的小盒子,她俯身拾起来,轻轻打开,一只形容逼真,明润可爱的小红鲤鱼跃入她的眼帘。 质地剔透,色泽纯正,一看就不是凡品。琉璃器不好烧,千只里头也不一定能烧出这么好品相的一只来。她将小鱼从盒子里拈出来,握在掌心,翘起的鱼尾尖鳍戳在她掌心里,生疼。 这东西是宫制的,她十岁生辰的时候也得过一只,不过那只是镶了红宝石为目的一只白兔。 太皇太后喜欢琉璃器,成宗皇帝在世时,为了讨妻子欢心,特地建了一个琉璃窑厂,专门为她烧琉璃。有一年太皇太后过生日,成宗命人烧了一窝各式各样的小动物,足有三十只,太皇太后相当喜爱。 后来皇孙公主们出生,每到十岁生辰,她就会挑一只当赏赐。她喜欢裴简,曾经打听过,裴简过十岁生辰时人在滇南,太皇太后特地挑了一只琉璃鱼儿派人送去,愿他如鱼得水,吉祥如意。 这么珍贵的,应该当做生命重视的东西竟然被他送给一个身份低下,样貌普通的女人,长秦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妒火撕裂了。 “我的……小鱼儿……”唐小鱼见裴简送她的琉璃鱼被长秦攥在手里,不觉有点发急,这是我身上落下来的,您可不能说什么谁捡到就是谁的这种浑话啊! 裴简的双眉微微蹙了起来,他也没想到长秦会在这时候冲进寿康宫。他心中有些不悦,特别是看到长秦盯着唐小鱼时眼中闪过的恨意时,情不自禁地向前一步,将唐小鱼挡在了自己身后。 “公主,那是我的东西。”他语气平和,神情自若,对着长秦伸出了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掌。 长秦闻言总算找回了自己的神智,她神情复杂地看着裴简,对他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你这鲤鱼本宫很喜欢,不如送与本宫吧。” 裴简眉峰微挑:“此物乃长辈所赐,于在下十分重要,只怕要拂了公主之意。一件小玩意儿而已,还请公主还于在下。” 长秦红唇一噘:“这么小气做什么?若你实在舍不得,本宫也有一样琉璃小件,与这个品相差不多,只是小兔儿。不如与你交换,你将这小鱼儿送我,我把那小兔儿给你。” 啧啧,这是想要交换定情信物? 唐小鱼缩在裴简的身后,为这位美貌公主的勇气悄悄点了三十二个赞。 谁说古代的女子胆小怯懦的?最起码这位公主为了寻求真爱就非常胆大心细脸皮厚。 裴简没说话,手就这么一直伸着。 长秦咬着下唇,琉璃小鱼在手里握了再握,竟是要直接放到怀里去了。 裴简目光微闪,突然欺身上前,没等公主身边的宫女们反应过来,手指已经隔着她的宫缎小袄拂上了她的肘尖处。 长秦只觉得自己手臂突然又酸又麻,捏不住东西,不觉尖叫了一声,松开手掌。 金红色的光芒从她掌心落下,转眼又被另一只手抄走。 再一错眼的工夫,裴简已回到原处,仿佛那一下只是众人的错觉。他将拿回来的琉璃鱼塞到唐小鱼的手里,小声说:“收好了,再敢掉了我绝饶不了你。” “裴简!”长秦公主捂着手肘,不敢置信地瞪着面前的青年,“你怎么敢?” 裴简对她点了点头,拉着唐小鱼往内殿走。 “太皇太后怎么还没出来?”他小声地抱怨,“这么大动静,她也不说出来管一管。” “喂,那是公主哎,你这样对她不会有事?”唐小鱼忧心忡忡,回头看了一眼,见公主五官扭曲,面目狰狞的样子,吓得又赶紧转回来,“你也太不给人面子了,女孩子自尊心是很强的,你这样让她下不来台,回头不定她怎么去跟爹妈告状呢。” 裴简轻笑了一声,在她手心里捏了捏:“担心我?” 呸! 谁担心你了! 人家明明是担心自己! 平白无故又多了个公主为敌,她的命运真是叫人唏嘘。她真的真的只想当个安静的地主婆,完全不想当豪门恩怨宅斗宫斗的八点档热播剧炮灰女配啊! “去将那个胆敢偷盗本宫东西的小贼拿下!” 她就知道,公主怎么可能这样善罢甘休呢?狂霸酷拽的世子,公主一定舍不得发作,那就只有她这条苦命的小鱼儿又要被人拎出来练手了。 清蒸?红烧?糖醋?还是做成生鱼片儿? 裴简置若罔闻地继续拉着还在脑补凄情大片儿的唐小鱼往内殿走,长秦公主手下的几个胆大的宫婢已经气咻咻地包抄上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啊。”唐小鱼对他说,“你不能跟公主身边的人动手,不然就是犯上呢,而且这是皇宫,皇家的地盘,别惩一时之勇啊。那样,你帮我拦着她们,我冲到后头去叫救命。太皇太后不是很喜欢你的吗?只要她来了,你跟她撒撒娇,这事就能过去了。” 裴简挑着眉头,目中含笑地看着她:“这样也行?” 唐小鱼忙点头,末了不忘备注一声:“别忘了让太皇太后把我也保下来啊。千万别把我交到那什么公主手里头,我瞧着她想扒我的皮呢。” 你这些鱼皮滑不留手的,谁能扒得下来。 更何况还有我,瞧瞧谁人敢扒! 裴世子胸中自有豪情,外表却依旧温温雅雅什么也看不出来。 不过他果然松了手,在小鱼肩头轻轻一拍:“那就全仗着你了,跑快一点。” 被赋于重大使命的唐小鱼立刻拎了裙子,拿出百米赛跑的劲头,玩儿了命地向后殿冲过去。 裴简慢慢转回身,悠然卷起了袖子。 宫婢们:“……” “裴简,你让开。”长秦气势汹汹地走到近前。 “不让,你又能如何?”裴简唇角一挑,勾起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弧度。 “你不过是个侯爵世子,本宫是大齐公主,你敢拦着本宫的路?” 裴简摇了摇头,唇角依旧带着可恨的冷冷的笑意:“只可惜,这儿是寿康宫,就算是公主,也不是您能擅闯之地。” 这句话在长秦听来,搭配着唐小鱼那毫无仪态可言,撒丫子狂奔的背影,简直就是莫大的讽刺。 “原 来我闯不得,那个丫头倒比本宫还厉害,在寿康宫里如入无人之境了?”长秦眉峰挑起,长期的压抑和渴望将她深埋在心底的那些任性全都激了出来,“这儿是皇 城,本宫要抓的人,看谁能拦。”说着,她一挥手,“你们去把那贱婢抓来,捆扎结实了,本宫就在寿康宫里头发落她!” 裴简脸上淡淡的笑容消失不见,他的袖子卷了上去,露出里头一身青色的箭袖,目光森冷。长秦与他的目光相触,竟然觉得那股寒意似乎能渗到骨头里,不觉浑身颤了颤。但因着心里的嫉恨不甘,她又勇敢地迎上去,并不将视线挪开以露了怯意。 她手下的宫婢们却犯了难。 让她们去抓一个身份不高的小丫头是没什么,但她们可不敢跟镇南侯世子杠上,更别说这位英俊逼人的世子爷还是自家公主的心头好。 万一不小心伤到哪里,只怕将来她们不会有好果子吃。 几个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居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 长秦气得心口疼,索性推开拦在前头的侍女,自己迈步上前:“本宫亲自去绑了她,你们谁敢拦我?” 裴简默不作声向前踏了半步。 长秦气得笑了两声:“好,好啊,你想怎么拦着我?”她眼珠转了两转,突然向前一冲。 然后果然见到裴简迎上前要以手臂拦下她。 长秦娇笑了一声,突然转了个方向,竟然合身向裴简的怀里扑过去。 这一招实在令人意外,裴简虽然反应快,但也还是没能完全避开,被长秦抱住了手臂。 然后长秦挺胸向前,竟是要让裴简的手掌去按她的胸口。 窝的神啊!太彪悍了! 扶着太皇太后出来的唐小鱼正好瞧见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膝盖发软,险些要给公主跪下。 裴简怎么可能让她得逞,手臂一振,已挣脱了长秦的双手,长秦收势不住,被裴简甩飞出去,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时间就像凝滞了一般,四周静寂无声,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女子的尖叫声响起:“公主啊!” “天呢,公主殿下!” 长秦眼睛一翻,晕了。 ☆、第113章 黑状 一个长秦公主倒下去了,十数个公主随侍哭的哭,喊的喊,顿时将寿康宫吵成了一锅粥。 唐小鱼上前要去看公主的情况,却被太皇太后一把拽住,低声喝止:“你还嫌那边不热闹。” “可是……”她目光瞥向裴简。 裴简被人群挤在外头,却也不见怎样慌乱,正迎着日光低头整理自己的袖口。 “再不闭嘴,就给本宫拖下去杖毙。”也不见太皇太后高声喊,不过是平常的声调,平常的音量,却不知怎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哭声一滞,没一个人再敢发出声音。 太皇太后由唐小鱼扶着走到凤椅上坐下,目光在被宫女抱在怀里的长秦公主脸上看了一眼。薄薄的眼皮下,能看出眼珠子还在动。 这小妮子,连装晕都装不像。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指了指围在她身边的那些个宫女:“你们围在那儿做什么?想把你们主子给闷死了吗?” 抱着公主的那名宫女战战兢兢地说:“太皇太后,公主晕过去了,求您给公主作主。” 太皇太后笑了起来:“她晕了不去叫太医来救醒她,反倒先让哀家作主?要作什么主?怎么作主?你主子现晕着,你能代她向哀家提要求吗?” “越来越没规矩了。”太皇太后端坐着,手里拈了串小叶檀的佛珠,居然就这么入了定。 唐小鱼见她闭上眼睛,悄悄儿地挪着脚步凑近了裴简,拉了拉他的袖子。 “喂。” 裴简回身,迎上她关切的目光,心中一暖,对她笑了笑。 “没事吧。” 裴简摇摇头:“我没事。” “不是说你。”唐小鱼暗暗戳着长秦公主的方向,“我是说她,她要赖上你了。” “没赖上。”裴简一扬眉,“你不是都看见了?” 我看见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看到! 唐小鱼嘴里嘟囔:“辣手摧花。” “你说什么?”裴简扫了她一眼。 唐小鱼立刻怂包了:“没说,我什么都没说。” 太皇太后不管事,寿康宫里又不能哭叫,公主带来的这帮子宫人们顿时没了主意。抱着公主的那名宫女被太皇太后堵了话头,心下焦虑,想来想去,只能叫人说:“去太医院请太医来,再去个人到玉棠宫给娘娘送信。” 太皇太后突然把眼睛睁开了,对洪嬷嬷说:“这宫里规矩是该紧一紧了,什么人什么地方都敢闯,连个安生觉都睡不成。你去把皇后给哀家叫来,让她看看,这后宫她是怎么管的,乱七八糟的。若她没力气管束,就换个人来管!” 洪嬷嬷应了一声是,果然叫了个脚快的太监来,让他去昭阳宫请皇后来。 长秦公主听在耳朵里,嘴里发苦。谁不知道皇后身体不好,宫中大半事务都交给了她的生母许贤妃在管理。太皇太后说宫里头乱,明着指责皇后,可实际都会是许妃的不是。她这一晕,直接把亲娘也给拉进泥坑了。 可这时她不能醒,醒了之后要如何收场? 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强撑着顶下去。 感受到肚子上的软肉被公主掐了又掐,那宫女福至心灵,对洪嬷嬷说:“嬷嬷,您看公主这么晕着,也不能在冰凉的地上躺着,还请嬷嬷开了暖阁,让奴婢将公主放到床上去。一会太医来诊治,也便生些。” 洪嬷嬷回头看了看太皇太后,见她垂着眸不说什么,知道这是默许了,于是点了点头,带着她们到了东边的暖阁。 裴简此时方过来给太皇太后行礼:“姑祖母,给您添麻烦了。” 太皇太后呵呵地笑:“不麻烦,麻烦什么啊。我这些年在宫里待得太腻味了,难得有这么好玩的事儿好玩的景儿看,可得谢谢你们。” 裴简:“……” 唐小鱼:“……” 那是您亲曾孙女儿,您还能看笑话看得这样乐呵? 太皇太后被他们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手一摆,笑呵呵地说:“哎哟,别这样看着我,反正又没弄出人命来。你们俩都别怕,这儿有我看着呢,乱不了。回头等许妃和皇后过来,我好好骂骂她们给你们俩出气儿。” 唐小鱼一头黑线,那是您亲曾孙女儿啊,帮着一个外人这样真的好吗? 裴简却是泰然自若的样子,对太皇太后这样的表现和偏袒丝毫不以为奇。 “我是不怕的,我自问行得正做得直,没有什么可惧之处。” 太皇太后眉开眼笑地夸他:“果然不愧是我裴家儿郎,真有你曾祖父的霸气威风。” 太皇太后您好像姓赵不姓裴的吧…… 唐小鱼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个什么表情了。 不一会儿,一位太医背着药箱,身后跟着个跨着药包的学徒一头汗地跑了进来。给太皇太后见过礼之后,便由人领着火急火燎地去了东暖阁。 太医这边刚进去,玉棠宫的许贤妃又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她前脚才踏进寿康宫的门,后脚就迎来了皇后的鸾驾。 许贤妃忙迎着皇后,与皇后见了礼,两人一同进殿去见太皇太后。 皇后与许贤妃一前一后跪在地上行礼,半晌也没听见太皇太后要她们平身的声音。这在以前可不常见。 要知道老人家一向最烦乎别人在她面前跪来跪去的,往往她们才一弯腰,那边已经叫着平身赐座了。 许贤妃着急要见女儿,皇后被急急叫来寿康宫,只知道老祖宗发怒,却还不知缘由,正一头雾水着。 太皇太后慢悠悠地发了话:“你们管着这后宫也有不少年了吧。” 皇后抬起头,看着太皇太后绷得紧紧的脸,心下打突:“臣妾做的不好,令老祖宗失望了。” “那你说说,哪里做得不好?” 我哪里知道哪里不好呢?您这样急吼吼地叫人把我拽来,连句明言也没有。 皇后想起许贤妃在宫门处那样焦虑的样子,不觉将目光投向身侧靠后一些的贤妃:“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与本宫说说。” 许贤妃苦笑了一声道:“妾身也是刚到,只听说长秦公主在寿康宫里晕过去了,其他一应不知。”说这话时,她抬起头看了太皇太后一眼,却发现她老人家身后居然站了两个人。 身长玉立的俊美青年她识得,正是女儿心心念念着的镇南侯世子裴简。 另一个年纪幼小,目光清灵的少女却是个生面孔,以前从未在寿康宫里见过。 裴简竟然在这儿,再联想到女儿突然晕过去的事,许贤妃心里打了个突,莫不是与裴简有关? “把刘敏叫来。”太皇太后回头吩咐。 刘女官从门外走进来,脸上还带着清晰的指痕,头发也有些微乱,但她神情自若,仪礼丝毫不乱地给太后太后、皇后、许贤妃都见了礼,然后默然垂手站在一旁。 场面顿时有些诡异。 后宫大总管皇后娘娘和二总管贤妃娘娘都跪着呢,一个小小的三品女官就这样垂手站着。 唐小鱼觉得周身都不自在,可是人家太皇太后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楞是装着自己没看到。唐小鱼不觉在心中感叹,到底姜是老的辣,不管坐着的太皇太后还是跪着的皇后贤妃,一个个都这样沉得住气,让旁人抓不到自己的心思。怪不得都能成为人生赢家。 “刘敏,哀家是信任你,才让你守着寿康宫的门户,你瞧你怎么做的差事,平白白的让寿康宫闹成这样,你可知罪?” “是,奴婢没有办好差事,是奴婢的失职。”刘女官相当干脆地认罪,一点为自己辨驳的意思也没有。 可皇后和贤妃都是什么人?刘女官是太皇太后的近侍,服侍了她几近三十年,算得上是寿康宫里心腹中的心腹,就连皇后平日见了她,都要和颜悦色地关怀一下问个好。 如果她真有什么地方做的不是,太皇太后也不可能下了她的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罪。 问给她们俩看。 皇后眼尖,已看见了刘女官脸上红肿的指痕,不觉眉头一皱。太皇太后年轻时是个狠角色没错,但现在她是皇帝的亲祖母,后宫里的第一人,脾气已经温和了许多,更不可能会直接扇人脸。 她心里微微一动,说:“刘嬷嬷脸上是怎么回事?红了这么一大块。” 太皇太后的视线落在贤妃身上,见她脸色有些发白,心里暗笑了一下。 许贤妃一向聪明过人,只怕在刘敏被叫进屋里时就猜出来她脸上的印子是谁给落下的了。要说这刘敏也是个狠人,你看她被长秦打了吧,也不哭也不喊,像个没事人似的,但就是不肯在脸上抹药,还时不时在脸上按几下,生怕这印子一会落下去了让人瞧不着。 就等在此时要告状呢。 “是奴婢不好,因镇南侯世子在宫里,奴婢便拦着长秦公主没让她进院子,公主恼了,便赏了奴婢一掌。”刘女官微弯着身体,语气平淡得很。 可长秦闯宫闹事到现在怎么着也过了一个时辰了,她脸上居然还红痕宛然,可见当时那一巴掌扇得有多恨。 皇后娘娘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可是太皇太后的心腹女官啊,长秦这丫头怎么敢,怎么能? 就算要打,也不能亲手去打,这不是跟她曾祖母公开叫板了? 皇后蹙着双眉看了一眼许贤妃。 你教的好女儿! 许贤妃惨白着一张脸,对刘女官说:“嬷嬷,这事是长秦不对,再怎么着也不能动手打人。” 刘 女官面上不带任何表情,对着许贤妃一躬身道:“奴婢不敢,公主是主子,赏奴婢巴掌也是恩典。”说完,她又转身对太皇太后说,“娘娘,奴婢没用,连个宫门也 守不住,奴婢自请处罚,不过还请娘娘在院门那儿再加派些人手。虽然奴婢们有心守着院门,但若来人多了,将奴婢们往墙边一架,奴婢们便是再有忠心也敌不过人 多。好在这回是公主只是说要找镇南侯世子说话,若下次再有什么人闯宫惊扰凤驾,那奴婢们真是百死莫辞了。” 刘女官这番话可够刁钻的,从头到尾都是公主的黑状。 明着是提建议在门口添人,暗着则是指公主对寿康宫的宫人使用了武力,且目的竟然是为了个外男! 这要是传出去,公主的拔扈嚣张性情倒也罢了,为了见个外男不惜动武硬闯曾祖母宫院,不忠不孝不守女范的名声一出,谁家还敢尚这位公主! 许贤妃急了,连连向太皇太后赔礼:“都是妾身平素管教不够,让长秦这样恣意任性。老祖宗让妾身带长秦回宫去,一定好好拘着她,让她学女德女范。再也不敢如此行事。” “行了,你们都起来吧。”太皇太后扬了扬手,让宫女们将跪了半晌的两位娘娘扶起来,“还有你,一张老脸本来就不美了,还顶着个巴掌印子来回晃悠,漂亮吗?”她回头对洪嬷嬷说,“去找点药膏给她抹抹,遮遮这丑脸。” 这事就算揭过去了,也不说什么问罪什么罚的。 刘女官谢了恩,跟洪嬷嬷出去,洪嬷嬷翻手塞给她一个荷包:“老祖宗赏的,赞你门守得好。” 刘女官脸上带了笑:“是奴婢的本份,当不得赏。” “是当不得!”洪嬷嬷用力戳了她额头一下,笑着说,“你心眼儿也忒小了点儿,居然想这法子挤兑贤妃娘娘。老祖宗不过是要敲打敲打她,可没想把贤妃怎么着。若你不耍这点心机,赏赐还能多一倍。” 刘女官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说:“又不差那点钱,心里头爽快就好。” ☆、第114章 争执 刘女官离开后不久,太医擦着汗出来了。 “怎么样?”许贤妃关心则乱,头一个站起身来问。 太医心里那个苦啊。 公主装晕不肯醒过来,他又不能当着公主亲娘的面在太皇太后面前戳穿了她。但要说她有事,又是欺主,除非他不想要命了。 偷瞄了眼面上似笑非笑的太皇太后和一脸焦虑的许贤妃,太医心念电转,最后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声:“倒是没事,不过后脑上磕出一个小包。” “她醒了没有?”皇后沉着脸问。 “这个……”太医摸了摸胡子说,“应当是要醒了。” “醒就是醒,何来应当二字?”皇后眉头微皱,“本宫去看看她。” “呵呵。”太皇太后摸着凤椅的把手,笑得一脸慈详,“走走走,一起去看看她。” 想脱身的太医又被人裹挟着去了东暖阁。 公主的侍女们三三两两或坐或立地低身啜泣着,仿佛公主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分分钟要挂掉一样。许贤妃见了这阵仗只觉得眼前发黑,身体摇晃了两下险些站立不稳,幸亏身边的宫女问香搀住了她。 “太医,你不是说没什么事?”许贤妃双目含泪,愤然看着太医,“她因何还不醒来?” 因为她不愿意醒啊!太医将这话在肚子里滚了三圈,只能说:“确是无大碍,只是磕了个小包。” 太皇太后把围在榻前的宫女们扒拉开,看着躺在床上装晕的曾孙女笑了笑:“瞧这样子是挺严重的,太医你来来。”她笑眯眯地将太医叫到身边,指着床上的长秦说,“哀家知道有一种刺穴放血的法子极是有效的。拿针将穴道刺破,挤出血来,病人就松快了。” 太医:“……” “你去捡那最粗的针来,把长秦这丫头的两边太阳穴和人中刺破了,多挤点儿血出来,她一准就能醒的。” 这是哪位神医告诉您的啊老祖宗! 这得多疼啊! 长秦公主的手痉挛了一下。 “这……”太医立刻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心中感慨,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啊。他显得有些为难,“回娘娘,刺穴放血到是能用,只是要挑破的口子比较大。又是在公主脸上,反正公主晕着,倒也不会多疼,只是怕将来会留下疤痕,有损公主玉容啊。” 一听说下针会让女儿破相,许贤妃赶紧阻止:“这可不行,女孩子容貌何其重要,难道就没有旁的法子让她醒过来?” 太医沉思了片刻方说:“有是有,不过要用鸡粪狗血混和童子尿为引配药,给公主灌下去,立时便能见效。” 贤妃一听能不用扎针破相,忙催道:“那还等什么,太医快些写方子,让人去配药。” 太皇太后对太医微微一笑,老人精儿,怪不得能在宫中屹立四十年不倒,稳稳坐着太医院掌院的位置,这一脸的为难,机智的应变,和阴损的药方,可不是一般太医能想出来的。 躺在床上的长秦公主可再也装不下去了。 鸡粪!啊呸! 狗血!妈呀! 童子尿!呕! 长秦公主想都不敢想这几样东西混在一处灌到自己神仙般的身体里的味道。 她手指头动了动,眼睛慢慢睁开,一脸的茫然:“我,我这是怎么了?” “醒了!醒了!”守在她床头的宫女兴奋地叫了起来。 太皇太后说:“太医好医术,真是扁鹃重生,来人,重重地赏!” 太医恭敬地谢恩,还一本正经地说:“那是公主洪福,又有太皇太后,娘娘们的贵气福气庇佑。公主不用针刺用药就能醒过来,实在是托天之幸啊。” 收了大大红封的太医心满意足地走了。 许贤妃的脸却沉了下来。若到此时还不知道长秦是装晕,那她可就真的成了傻子了。 她深吸一口气,对暖阁里的宫女们说:“你们都退下,本宫有话要对公主说。” 太皇太后和皇后都挥手,将自己的近侍也挥退下去。 屋子里便只剩下了老中青三代四个女人。 上有太皇太后中有皇后坐镇,许贤妃就算是气疯了也不能对女儿动手,只是拿手指着她,急促地喘气:“你、你你……” 皇后扶着太皇太后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对着许贤妃说:“妹妹何必动这么大气,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儿说罢。” 许贤妃扶着桌沿缓缓坐下,眼泪不觉落了下来:“妾身无德,没有教好长秦公主,更没脸再帮着娘娘您掌理六宫。” 皇后默然片刻,点了点头说:“妹妹最近是有些累,不若歇半个月,后宫的琐事还有德妃妹妹和宜嫔可以帮帮本宫。” 长秦赶紧翻身下床,跪在皇后面前:“母后,母后,这都是儿臣的错,您不能怪到母妃头上去。她帮你管理六宫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闭嘴。”皇后沉声道,“你既然还知道叫本宫一声母后,就该知道轻重。本宫与贤妃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长秦急了,从地上站起来:“长秦不服,为什么要罚我母妃?我被裴简欺负,被他推倒在地上生生撞晕了,你们不说为儿臣公道,反而寻母妃不是。她何错之有?我又何错之有?儿臣不服!” 皇后深吸了两口气,对着贤妃摇了摇头:“妹妹,你说的是,咱们平素太宠着她,才养成她这样娇纵的脾性儿。” “皇曾祖母!”长秦又去求太皇太后,“您是亲眼瞧见的,裴简是如何将我推倒在地上的。他一个下臣,敢对公主无礼,我可是您亲曾孙女儿啊,您就不说两句?” 太皇太后睁开眼睛,好像又开始犯糊涂了:“什么?谁对你无礼了?好大的胆子!长秦乖乖不怕,有曾祖母给你作主。” 皇后双眉微蹙,冷冷地看着长秦:“此事先不论,你因何擅闯寿康宫,还胆敢打你曾祖母的宫人?你眼中还有长辈吗?” 长秦气道:“是那个刘嬷嬷告状的吗?这个人目无尊上,仗着曾祖母宠她,对本公主出言不逊,主子教训奴才难道也有错不成?” 贤妃骂道:“你快闭嘴。刘嬷嬷奉旨守着门,即便是皇后娘娘凤驾亲至,也需要通传入内殿,老祖宗点了头,凤驾才能入寿康宫,你一个公主,非但闯宫,还掌掴寿康宫女官,可不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长秦抿着唇,就是不肯说句软话。 贤妃叹了一口气:“回头你备份厚礼,送给刘嬷嬷当赔礼。” 收了赔礼,寿康宫的人便不能再找公主麻烦。 长秦收到母亲警告的眼神,把滚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 “还有,你堂堂一位公主怎么会跟镇南侯世子扯到一处去?”皇后皱着双眉,“未婚男女,居然在你曾祖母的殿中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嗯,成何体统!” 长秦公主哭了起来:“裴简沾着儿臣的身子了,母后要为儿臣作主!” 皇后惊得一下子站起来,尖声道:“你说什么?” 同样站起来尖叫的还有贤妃:“你说什么?” 太皇太后掏了掏耳朵。 长秦公主涨红了脸,偷眼看着皇后:“母后,求母后为儿臣作主。” 皇后慢慢地坐了回去,心里如潮涌翻腾不止,她忍不住去看太皇太后,却突然在祖母嘴角边看见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她想了想说:“裴简按辈份是你父皇的表弟,也是你的叔辈。这事,本宫自会让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闭紧了嘴巴,不会有半点风声传出去。与你的名声无碍。” “不行。”长秦叫了起来,她跪在皇后面前,膝行几步扒住她的膝盖,“母后,您不是一向最疼我的吗?您虽下令封口,可是却封不了儿臣的心。儿臣也骗不了自己。母后,您要为儿臣作主啊!” 太皇太后笑眯眯地问:“长秦啊,你想你母后怎么为你作主啊?” 长 秦公主并不知道太皇太后看到了多少,只是事已至此,她也要为自己搏上一搏。为了裴简,她名声脸面又值几何?她心系裴简身上,本以为裴简也一定会喜欢她。没 想到裴简有眼无珠,非跟个小丫头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她可以不要裴简,但绝不能容忍裴简自己不要她。属于公主的骄傲此时涨满了她的内心,她都不知道自己说出 这话时,面部的表情有多么狰狞。 “求母后与父皇为儿臣指婚,儿臣要镇南侯世子裴简尚主。” “不可!”许贤妃尖声叫道,“万万不可!” “母妃!”长秦公主红着眼瞪向母亲。 “长秦,母妃对你说过的那些话你都忘了吗?”事关女儿终身幸福和生命安全,许贤妃再也无法保持惯常的贤淑德容,“裴简你不能嫁,绝不能嫁!” “为什么?”长秦公主与亲生母亲针锋相对,“就因为他是长辈?可是您的亲侄女儿都能入宫当昭容娘娘,姑侄共事一君,怎么就不念辈份了?” 自己藏在心里最痛的伤口被亲生女儿这样剥开痂,血淋淋地露出人前,许贤妃呼吸一滞,险些晕过去。 “连父皇都可以不管辈份,姑侄同纳,我与裴简早出了五服,血脉也淡了许多,为何就不能相配?”长秦双眼通红,完全没管母亲惨白的脸色和痛心的表情,“听说前朝时,皇帝还娶过自己的侄女,公主也嫁过自己的大伯。我不过嫁一个血脉淡薄的远房表亲,又有何不可!” 许贤妃再也听不下去了,扬手起狠狠打了长秦公主一记耳光。 “啪!” 她打断了长秦的侃侃而谈,也打碎了自己多年维持的淡然面具。 皇后一言不发,许贤妃泪流满面,长秦看着她就像看着仇人一般。 太皇太后冷笑了一声:“多好的场面,真该让皇帝亲眼来看上一看。” 正在德懋殿看折子的皇帝默然半响:“太皇太后当真这样说?” 德懋殿的总领太监低声说:“洪嬷嬷亲自来传的话,当是假不了。” 皇帝叹了一声,将手中的朱笔扔到了一旁。 他知道,太皇太后对他纳许玉入宫一事极为不满。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后宫事与前朝息息相关。许氏是世阀大族,皇帝与朝臣世族之间一向是彼此博奕,彼此牵连的关系,就像一张密密的网,只要在网上,就如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祖父那样的迫力与才干,能对世族姻亲这张网嗤笑一声,毫无顾忌的。 ☆、第115章 变数 寿康宫里,皇帝与太皇太后对奕。 太皇太后依旧是大开大阖的棋路,三板斧大杀四方,顾前不顾后,虽然吃掉了皇帝大片的子,却把后背留给了敌人。 “皇祖母,这儿。”皇帝拿手指在棋秤的某处点了点。 “嗐,不玩儿了。”太皇太后把棋盘一推,“这玩意儿太费脑子,哀家学了这么多年还是玩不转。得了,这种游分荒苋媚忝钦庑┘於际且跄毖裟钡恼渭依赐娑! 皇帝苦笑了一声,将手中的棋子一丢:“可是论人心,朕没有皇祖母看得通透。这局,是朕输了。” 太皇太后叫人来收拾棋盘,拿了手边的茶轻呷了一口说:“人世间哪有一帆风顺的事儿,也没有常胜不败的将军。天下就如一盘棋,每颗棋子都有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皇上能看透朝中大臣们的心就行,女人们的心呐,天底下就没一个人都全都看透了。” “比如说长秦。”太皇太后说,“你会想到她疯起来能成这样?明明是最尊贵的公主,却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连自尊也不要了。” 寿康宫里发生的事儿,早有密报事无巨细一一呈给皇帝。甚至连长秦拉着裴简的手,把自己胸脯向上撞的事也没落下。皇帝对自己最疼爱的这个长女简直是失望到了极点。 “朕太疏忽,没有好好教她。”皇帝双眉紧皱,“她实在是太胡闹了。” 也亏裴简武艺高强,及时甩脱了她。不然这要真的按上去,落实了肌肤之亲,皇帝面前可就要摆上大大的难题。 “哀家是不可能答应让裴简尚主的。”太皇太后说,“别说辈份的事儿了,就算没有亲缘关系,就长秦这样的性子,与裴简就完全不合适。” 皇帝拨弄着扳指:“皇祖母说的是,镇南侯近日越发的不像话,是时候让世子回滇南整顿那儿的政事军务。再放任下去,只怕南边要有动荡了。祖宗平定的江山,朕可不希望在朕手上出问题。” “把镇南侯召回京里来,以后就圈着养起来吧。”太皇太后捏了捏眉心,“趁他还没做出什么蠢事来,留他一条命,就当是还舅舅当年的情了。” “孙子的诏书此刻应该已经到镇南侯府了。”皇帝笑了起来,“皇祖母放心,再过两个月您应该就可以看到朕那位爱美人更爱江山的表叔了。” 太皇太后对见到表侄子一事显然兴致缺缺,她对皇帝说:“这事不忙说,咱们先谈谈唐小鱼吧。” 她 顿了顿方说:“你对哀家说的顾虑,哀家已经仔细考虑过。唐小鱼这样的人才你拘她在宫里有什么意思?咱们大齐皇室还能被些没影子的流言影响左右?你未免也太 没自信了。真正的王者,当能做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唐小鱼这样的女子,将她拘在宫里,不过是慢慢地熬死,于国有什么好处?帮你出这主意的人,目光短浅, 也只配在深宅里跟女人争个风吃个醋什么的。” 皇帝:“……” 出主意的是贤妃,可为什么看着太皇太后的眼神,像是在说他目光如女人般短浅? “朕也不过是想省些麻烦。”皇帝虚弱地辩解。 “麻烦从来不是省就能躲过去的。”太皇太后翻了个白眼,“明明有更好的法子,又能留着人,又能留着名,还让底下掀不起风浪来,你却挑了这么条小道儿走。” “还请皇祖母教我。” 太皇太后得意洋洋地看着他:“让她变成咱们皇家的人不就行了?” 那朕是哪里做错了? “你不是一直牵挂着南边的局势?”太皇太后笑着说,“这还不简单?你认了唐小鱼当义妹,让她成为皇家的公主,再嫁给镇南侯,让镇南侯变成皇家女婿……” 皇帝:“……” 这样真的好吗? 韩纶可是唐小鱼干爷爷,朕认这个义妹不是生生比韩纶低了两个辈份? 镇南侯都三十几了,等等,这辈份好像哪里不对吧。 唐小鱼是妹妹,镇南侯可是表叔…… 那以后要叫她义妹还是表婶? “镇南侯的爵位很快就是裴简的了。”太皇太后慢悠悠的说,“他娶了妻,长秦那丫头也就该死心了吧。” 皇帝松了一口气。 不对,韩纶还是大了他两辈儿,这事绝不能忍。 他得找韩纶好好说道说道。 不自觉的,他竟然真地开始认真考虑太皇太后的提议来。 许贤妃回到玉棠宫就病倒了。 齐 王如今在王府禁足,长秦公主也被皇后直接拘在离昭阳殿不远的翠薇园里。太皇太后发话,不抄满五百遍《女诫》不得解禁。皇后见长秦还一副气咻咻不知悔改的样 子,索性又在五百遍《女诫》上又加了十本《清心普善咒》。并派了自己身边的女官在旁监督。若有敢代笔的,一旦捉到就直接杖毙,断了公主要找枪手的念头。 这么一整,长秦公主就算是超级快枪手,没有三个月的工夫她也是不能踏出翠薇园半步了。 许贤妃听了信儿,备了厚礼,拖着病体亲自去皇后宫里致谢。 如今她才算体会到,自己以前对女儿的溺爱有多害人。自己既然狠不下心来管束她,就索性交给管教孩子方面特别有经验及有成就的皇后手上。 表过一番决心和谢意,又再三表示如果公主不听话,您可以放心大胆地教训,打死了她也是活该之类的废话之后,皇后与贤妃前嫌尽消,又是姐妹好了。 皇后让她回宫好好养病,长秦公主虽不是她亲生的,但也是皇上最喜欢的大公主,她一定不会苛待她。当然,打死了更不可能,皇后这职位她干得好好的,一时半会还不想被下岗离职,所以一个手指头都不会动她。 贤妃便说:“公主眼见着已经十六岁,还是早早儿给她挑个和善宽厚,亲睦忠直的人家嫁了。有驸马相伴,将来生儿育女,也就知道为人父母的不易了。” 贤妃想将女儿的亲事交到皇后的手里,让皇后帮着参详。 皇后倒也不推辞,想了想说:“若论起和善宽厚,家里后宅安宁,又亲睦忠直的人家,本宫想,朝中大概只有韩尚书家是最好的。” 韩尚书,韩纶吗? 贤妃有些发晕。 为什么绕来绕去,什么事都要跟韩家扯上关系? “韩尚书似乎有位幼子,是位素有声名的神童,只不知道有没有议亲。”皇后沉吟片刻说,“本宫着人去打听打听。当然,别人家也要多打听着些。” 宗室勋贵您就别想了。 长秦公主这样的性情,只怕以后很难改得。 宗室勋贵都是一堆人精,到时候什么姑妈姑子小姨子一堆地找到后宫哭诉,她这个当皇后的左右为难,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跳吗? 还是臣子好。 臣子事君以忠。就算长秦个性不好,在婆家再怎么闹腾,看在皇家的面子上,婆家人也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不会给皇家惹麻烦……的吧。 韩纶这时候可还不知道皇帝和皇后这夫妻俩不约而同把主意都打到他身上来了,正积极准备着要开韩氏宗祠,将唐小鱼正式记到名下,改个名儿叫韩小鱼的事呢。 韩家族长本就是韩纶。族中官位最高,声名最显的也是他。既然是族长发话,要记个女儿和孙女儿到自己名下,族中长老们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只等着挑个黄道吉日,让人拜过祖宗,敬过祠堂,就好记入族谱了。 常氏觉得自从唐小鱼从宫里回来就有些神不守舍的,问她什么都在状况外。常氏担心是不是唐小鱼在宫里受了什么委屈,特地又使人去打听。 可是外头人怎么能打听得到内宫,又特别是寿康宫里的消息?问了两天,只听说宫里的长秦公主生了病,从玉棠宫搬去了昭阳殿旁,由皇后亲自照顾了,旁的特别的事儿一概没有。 常氏不关心什么公主,公主生病也跟她家的小鱼没什么关系。 只要小鱼没出什么事就好。 只是,为什么小鱼回家之后,三天两头就有人来送礼?今天荣王府送一马车,明天镇南侯府又送只小盒子? 这又是搞什么鬼? 常氏越想越担心,忍不住向丈夫抱怨。 皇上已经发了话,小鱼要内选入宫,将来是要侍奉太子做太子奉仪的。荣王府与皇上关系那么近,应该也得到风声了吧。既然如此,荣王府的李放公子还没事总往家送东西是几个意思? 送还都是送给小鱼的,这要不让人往别处想怎么可能?若是传到皇上太子的耳中,小鱼嫁过去了怎么能有好日子过? 韩纶摸着胡子说:“夫人您想多了。” 常氏忧心忡忡地说:“只希望是妾身想多了。只是,李放与小鱼自小相识也就算了,为何镇南侯世子也会使人送东西来?听说世子尚未成婚,您看会不会是……” 韩纶嘴角抽了抽道:“夫人,你真的是想多了!” 若是我想多了才好啊。李放送东西来都是一车一车的,也没见小鱼怎么样。可裴世子送来的都是小小的盒子也并不多贵重,听荇翠馆的丫鬟说,不是一盒点心,就是几本书,甚至还有一回盒子里装着草编的一对蚱蜢。 小妮子将这几个匣子都藏着,有时候会发呆,有时候会偷偷地笑,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别是这两人私下有了交集,私相授受了吧! 常氏急得都快吐血了,不过几天的工夫,她觉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连常氏都看出来不妥了,许氏和陈氏更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可每回她们要问,唐小鱼都是摇头摆手:“怎么可能的事,我跟他身份差太远了……”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说你已经要入宫侍奉太子了吗?跟身份又有什么相关? 可是镇南侯府的人过来送礼,她们也不能直接将人拒之门外,这样反而好像世子与小鱼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一样。 正纠结着,皇上又招了韩纶进了德懋殿。 掌灯时分,韩纶神情恍惚,脚步如飘一般回到了府里。进屋脱了官服,散了头发,也没换常服也没挽头发,只坐在那儿发呆。 常氏见丈夫神情不对,忙上前问询。 连叫了他几次,韩纶才回过神来,一脸张惶地抓着老妻的手说:“皇上说了,小鱼进宫的事作罢了。” “什么?”常氏尖叫了一声,将手里给韩纶擦脸的湿手巾扔到了桌子上,“为什么?” 韩纶定定地看着妻子,脸上露出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表情来:“因为,皇上要跟小鱼认亲。” ☆、第116章 封号〔上〕 一家人除了陈氏和小鱼不在,都围坐在一起,连韩渭和韩汶两兄弟也坐在了下首。 一时间没人说话,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韩纶从宫中带来的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将一家人都给劈傻了。 “那,开祠堂的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常氏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战战兢兢地问道。 “忘了那事吧。族中耆老们我自去说。”韩纶揉了一把脸,“既然皇上有意认这个义妹,小鱼这个孙女儿韩家便不能认了。” 开玩笑,莫名要高出皇上两个辈份来,就算是干亲也不行。 想到殿中皇上皮笑肉不笑地跟自己说出要给小鱼一个封号时的表情,韩尚书就觉得头皮发紧,脊背冒出一堆汗来。 许氏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坐在一旁默然的长子,心底叹了一声。 记名的宗室这几年也不是没有出过。比如说十年前西凉国主就求上表求娶天家公主。那时候皇帝刚登基,亲生女儿都还在稚龄,便挑了一个侯府嫡女,认作义女,封了个荣昌公主的封号,送到西凉当皇后去了。 公主的封号虽尊,但当了和亲的公主,背井离乡,晚景一般都比较凄凉。唐小鱼虽然不是韩家亲生的孩子,但相处这么些日子,韩府上下都将她视为亲人,若小鱼将来真要远嫁和藩什么的,想想就觉得心疼极了。 外人眼中的荣宠,是她们心中无法诉诸于口的心痛。 “此事,你们都给我封好了嘴巴,若传到外头,唯你们是问。说你呢,二郎!”韩纶指着仿佛神游于物外的韩汶。 “孙儿明白,孙儿保证不到外头说去,绝对不会对学堂那些同窗透露半点消息。”韩汶举了一只手,赌咒发誓。 韩渭想了想说:“祖父,孙儿有一事不明,还望祖父解惑。” 韩纶抚着长须对他点了点头说:“大郎说吧。” “其实以皇上与小鱼的年岁,收义女就行了吧,为什么是收的义妹?” 这个问题盘旋在众人心里,也只有韩大郎有胆子来问。 韩纶摇了摇头说:“圣意难测,祖父也不知道为何。” 若是和藩,大齐势盛,周边属国以子侄辈奉,就算来求娶,也要相对的求皇帝的女儿侄女之辈,很少听说要求给皇帝当妹夫的。嚣张暴虐如狄戎,就算来求皇帝的孙女辈和亲,大齐也不可能答应。 可是好端端的,原打算指给太子当侧室,现在突然又要认着当义妹,生生儿把辈份拉高了一截,这里头怎么着都是有事儿的。 韩纶想起夫人与他说过这两日荣王府和镇南侯府都来送礼的事,心中隐隐有些猜测。 不管是荣王世子长子,还是镇南侯世子,叙起来跟皇上都是同个辈份,莫不是……小鱼的造化会应在这两家身上? 到底唐小鱼哪里好,竟能入了皇室的眼? 韩纶捻须沉吟,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是福是祸,左右皇上已经发了话,是躲不开的了。 可是皇帝自打找韩纶说过话之后,就像完全忘了此事一样,该干嘛干嘛,再也不提一句,更没有旨意下来。 韩尚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心想问,却又不能问。 韩家一家人就好像半夜睡觉被人扔了一只靴子吵醒了,另一只靴子死也不肯落下来,为等这只靴子一家人都睡不踏实。 陈氏母女却什么也不知道。 陈氏这几日也有些着急。 明明说好了二月初十要开祠堂把小鱼记上族谱的,可这都出了正月了,韩府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旁敲侧击去问了常氏几回,都被她含糊其辞地给糊弄过去了。再去问许氏,许氏则是直摇头,让她莫要操心。也不说是行不审不行。 大冷的天,陈氏嘴角生生给急出了燎泡。 她私底下与小鱼商量,别是韩家人有什么别的打算,不要把小鱼记上族谱了吧。 唐 小鱼想了想,对陈氏说:“咱们与韩家来往也有几年,旁人不问,爷奶的品性您当放心,他们对咱们是真心实意的好,并无私心。当初上族谱的事儿也不是咱们提出 来的,若是有难处,不上也就不上。把名字记到本子上不过是个形式,真心才是换不来的。在族谱上加名字不是韩府一家的事,是一族的事,若有难处,咱们更不能 去逼着外祖母外祖父对不?” 陈氏点了点头:“是我钻了牛角尖,还是小鱼你想得清楚。” 心里不再惦记着这事,生活一时往常,倒也定心了。 德懋殿里却不怎么平静。 上回皇帝与韩纶说要让唐小鱼进东宫为太子奉仪,话说出去没多久就有太子妃到寿康宫请安。太皇太后点了皇上两句,若是皇上随口什么话都有人往外传送,那还像什么话? 窥伺圣踪,窥测圣意,都是不想活了。 这是皇帝的逆鳞,用不着太皇太后再说什么,他也绝对不会允许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 所以这次他与韩纶私议的话,没有再传出去。 宫里宫外,还一意以为唐小鱼要内选入太子东宫为太子奉仪。 李放为了这事没少去荣王跟前胡搅蛮缠。他也不说自己对唐小鱼有什么心思,只说小鱼一旦入了宫,庄子里那千亩葡萄园就没人能伺候好,收了葡萄也没人能帮着酿琥珀光。千求万求,求荣王去跟皇帝堂兄说一声,别让唐小鱼嫁给太子。 荣王是个人精中的人精,孙子能骗了别人可骗不了他。他这点小心思,荣王一早就看出来了。 唐小鱼这姑娘是还不错,酿的酒也好,但荣王说起来跟小鱼也不过是杯酒之交,孙媳妇是多大一件事儿啊,岂是孙子在地上打几个滚就能草率决定的? 李放是他最喜欢的嫡长孙,将来荣王府的一切都是他的,媳妇就更加重要了。 虽然自他祖父起到他都是自己个儿挑的媳妇,但也没有说会挑个平头百姓的,哪个不是贵女,哪个不是出自名门?说难听点,每任荣王都是内定的宗人令,荣王妃就是宗室府的宗妇,没有受过良好的贵族教育,连祭祀祖宗都会出错。 唐小鱼这样在地头滚的一身泥的农家女,的确是不在荣王孙媳妇考虑范围的。 李放年纪还轻,唐小鱼是他接触交往的第一个同龄女子,年少慕艾之情未必就是命定一世的伴侣,荣王不觉想起李坦和他媳妇儿来。 “真是一对冤家!”老爷子摇了摇头。 一向疼爱自己的爷爷不点头,还骂他哪有跟自己堂侄儿抢媳妇的道理,差点拿鞭子抽他。李放连滚带爬跑出来,只好去找老爹商量。 老爹那儿更干脆,直接派人把他给锁屋子里了。 “你是见天往外头跑,心跑野性了。好好在屋里念书,修身养性,养好了再出来吧。” 李放在屋子里头跳脚,老子又不用科考,念个鬼的书,养个屁的性啊! 李坦关了儿子禁闭,立刻跑去找老婆。 世子妃正在逗鸟,看世子胡子气得都翘起来了,放下逗鸟棒,将他迎进屋子里。 “怎么了?一大早的脸都气红了。” 李坦把屋里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抹了一把脸说:“李放这小子太不像话了,居然让我进宫去跟皇上说……” 世子妃眨了眨眼睛:“说什么?” 李坦捶了一下胸口:“他说皇上内定的太子奉仪是他的好朋友,让我去向皇上求个情,换个人选,别选她。” 世子妃:“啊?” 前因后果这么一说,世子妃也不淡定了,怒道:“他疯了不成?皇上金口玉言岂能说改就改?” 李坦点头:“且不说多少人抢破了头也抢不来这样的恩典。只说皇上与韩尚书在德懋殿密议的事,怎么就能让这小子知道了?圣上追究起来,少不得要落个与内官勾连,传递内禁之罪。” 世子妃拍桌子:“这小子也太不省心了。此事连你我都不知,王爷即便知晓,也不会特地去跟放儿说。我瞧着,说不定就是那个叫唐小鱼的女子与李放说的……” 她心里一凛,不愿意做太子奉仪,莫不是盯着荣王妃的宝座,想着要嫁给她儿子? 不行! 世子妃腾地站起身,牙齿咬得咯咯响。 “李放这糊涂儿,必要好好教训一顿。” 夫妻俩在教育儿子一事上,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和谐一致。 总是暗地里跟他别苗头的老婆这回坚定地站在了他这一方,荣王世子觉得心头极为舒畅。也觉得趁这机会,把这上屋揭瓦,下房撵鸡的混小子松松筋骨也是件不错的事。 于是夫妻二人卷了袖子,一人拿了戒尺,一人拎了擀面杖,气冲冲去关了李放的屋子进行男女混和双打去了。 李放被爹娘抽得满屋子乱跑,一边跑一边骂:“我还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啊!” 结果是,被打得更凶了。 荣王府这番鸡飞狗跳最后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皇帝也不过就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具体为了什么,外人自是不明白。李放虽然年纪不大,但也知道好歹分寸。小鱼的事他帮不上忙,但也不能为了自己坏了小鱼的名声。若是不进宫还好,进了宫之后,若有自己与她的流言传出来,小鱼还要不要活了? 所以不管谁来问,他都只推说自己不肯看书又顶撞了世子才会被父母揍。 打打闹闹的,忐忐忑忑的,关在屋里生闷气的,放在外头吹凉风的。 人生百态,不一而足。 一转眼,已到了烟花三月,草长莺飞的时节。 ☆、第117章 封号〔下〕 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风声,皇帝这次选秀除了充实后宫,也要为宗室子弟择选妻室的消息传遍了京城,消息灵通的一些地方官员也得了信儿。这就跟打了一针强心剂似的,原本对选秀不是很上心的人家也都积极准备起来。 今上并不好女色,宫中皇后是他少年结发之妻,感情深厚,又生了两个嫡子,地位无可动摇。贵妃位虚悬多年,其余四妃位中,仅有贤妃和德妃两人,按理说,上头空位这么多,正是争晋身的好机会。 但谁都知道,能在后宫与皇上谈得上话,拉得近感情的,不过皇后与贤妃二人而已,就连德妃一个月也不一定能见着皇帝二三回,更惶论其他妃嫔? 别说什么年少貌美之类的话,您没瞧见许家因贤妃年长,巴巴儿又送了个年轻貌美的许昭容去?又能怎么样?皇上也不过是看在贤妃的面子上对其还算过得去。即便如此,也仅是比别的妃嫔略好那么一点点而已。 真别说,李家人的痴情性子真是一脉相承,都是老婆贵精不贵多的类型。 自己家女儿真的进宫了,能得宠的机会实在是渺之又渺,也就无怪乎京官勋贵们对选秀不感兴趣了。 积极的,大多是那些对后宫情势不了解,做着平步青云之梦的地方官员们。 但 现在不一样了,皇上有意要在此次的秀女中为各宗室子弟挑妻。够得上皇帝指婚资格的,都是宗室里身份尊贵的,或是勋贵中门第高,入了皇帝青眼的年少才俊。与 其入宫守一辈子活寡,若能得皇上意,指给年少有为,前程远大的皇家子弟或是勋贵们为妻,哪怕是侧室,也比进宫一辈子不能出头的强! 上礼部活动的京官和外官出人意料的多了起来。 也有那两下里都看对了眼的,想求个皇帝指婚的体面尊荣,也会将女儿塞入名单里,当然,事先要跟皇上他老人家及皇后娘娘打个招呼,免得被选到内宫去,两下里鸡飞蛋打,反倒弄巧成拙。 也不知从哪里就传出了风声,说是韩尚书府里的干孙女儿得了太皇太后的青眼,被内定了要做太子奉仪。 上韩家来拜访的夫人突然就多了起来。 当今太子李汶是皇帝的嫡长子,既是嫡又占长,还没满周岁就被封了太子之位,谦厚仁和,皇帝对自己的继承人十分满意。东宫子息不旺,奉仪上头就一个太子妃,将来就是实打实的贵妃娘娘。京中有女儿的贵妇们听到这个传言之后,眼睛都红了。 韩稚圭这老东西不是自诩清流的吗?怎么不声不响就把孙女儿送进东宫了?虽然不是亲孙女儿,但若不是有他的运筹,一个乡下泥腿子丫头,哪来这样天大的造化! 也不怕福太厚压不住,把自己给压没了。 有人这样恶毒地想,但更多人想的是要趁着韩家小姐还没进宫前,先打好了关系,交结下情份。 京中的贵人圈子,就是这么的实际。 韩夫人先前还没在意,接待了两拨访客之后,就发觉了不对劲。她也是个干脆人,直接将府门闭了,托病不出。唐小鱼心情更不好,被几个千金小姐围着称姐道妹,拿着含酸沾醋的话字里话间不是恭喜就是羡慕。 唐小鱼很烦恼。太皇太后明明说了要帮她的,为什么这么久了一点动静也没有?难不成太皇太后忘了?或是皇上那里做不通工作? 李放被他爹娘关着是不能再来韩家了。 裴简也不知在忙什么,只托人让伍卫传了话进来,让她放心。 放心?!你让我怎么放心? 唐小鱼不厌其烦,最后直接套了马车躲去了荣王府送她的庄子去。 庄子上清静得很,也不再有旁人旁事跳出来惹她生厌。唐小鱼没事就看看书,整理自己的笔记和心得。她过来,裴简外派的这些护卫自然也要过来。 与内宅里不同,庄子里天宽地阔的,让人心情舒畅,又有青山绿水,春意勃发,伍卫大头领与碧桃姑娘的感情在这样天时地利人和之境下,就像万物生发的春天,噌噌噌不断升温,好的如蜜里调油一般,惹的那些护卫心里各种羡慕嫉妒恨。 谈恋爱的人跟没谈的时候就是不一样。 碧桃如今面若春桃,眼波含媚,走路都衣袂带风,人精神得不得了。 看得唐小鱼好生羡慕。 虽然有些舍不得,但这样看着,说不定今年就能把碧桃给嫁出去了。 对方可是镇南侯府的护卫头领,身上带着正六品的武将职衔。若不是被裴简派到自己身边来,碧桃与他就会是两条平行线,到死都没有可能交汇。 只是真舍不得啊。 碧桃陪了自己这几年,从两人见面第一天起就共过了生死,她又一向忠心耿耿的,若要嫁给伍卫,她定是要先给她放了奴籍的,将来碧桃跟着伍卫去滇南大理,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再与她相见。 每每想到这儿,唐小鱼就情绪低落。 见小姐总是郁郁寡欢的,碧桃虽然现在是泡在蜜糖水里一般的甜,但也开始心焦气躁起来。私底下问了几回伍卫,到底小姐的事怎么样了。 伍卫现如今要跟着唐小鱼,全方位保障未来世子妃的安全,对世子那边的举动自然就不像以前那样明烛于胸。可是为了心爱妹子的嘱托,他打叠起精神,从农庄到镇南侯之间来回跑了多次,人都跑瘦了一圈。 带来的消息却不是那么令妹子开颜。 因为裴简要走了。 据说是因为镇南侯受皇上宣召,要带着侯夫人和幼子进京面圣,西南东南两道不能没个人主事,世子要回滇南去坐镇。 李放公子被关着,是指望不上了,如果裴世子再一走,她家姑娘就是进宫给人当小老婆的命啊。碧桃把眼睛都哭成了桃子,把伍大头领的小心肝疼得一颤一颤的,只能笨嘴拙舌地一再劝。 他当然知道自己家主子的那点心思,自己喜欢的姑娘要结婚了,新郎不是他,换哪个男人都受不了。 可是主子那样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若不是成竹在胸,就是强装镇定。以伍卫对裴世子的了解,总觉得前者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后者。 当然,后者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让人一想想就觉得心疼的要死,所以伍大头领毫不犹豫地忽略不计了。 等啊等啊等啊,到了三月十五,礼部初轮筛选的秀女名单火热出炉,整个京城,不,整个大齐都热闹起来。 眼睛一直盯着这份名单的众位贵妇人在找到自己家的女儿孙女侄女外甥女的名字之后大松了一口气,然后对可能性的潜在的竞争对手进行了全方位无差别的深入了解……最后,她们突然发现一件事。 那个据传是皇上内定要入东宫为太子奉仪的韩大人家的干孙女,姓唐名小鱼的乡下丫头,居然不在名单上! 这怎么可能?! 每位贵妇都睁大了眼睛,把抄来的名单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地点了一回,真的没有唐小鱼的名字! 莫不是,改了名字? 韩府的众人松了一口气,紧闭月余的大门再次打开,韩夫人病好了,精神百倍,唐小鱼自然也就回来了。 去过韩府套过近乎的贵女们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扇自己几个耳括子。居然听信传言,上赶着去跟一个乡下丫头亲近,真是丢死了人。 想想也是,不过是个干亲,出身在那儿放着,不过有把子力气,长得只能算是秀气。皇家怎么可能会选这么个没出身没礼仪的土包子来当自己的儿媳妇? 就算奉仪只是个侧室,是个妾,那也是贵重的人,怎么可能让这么个身上带着泥味儿的丫头占了位子? 贵妇们鄙夷的同时,精神又高度紧张亢奋了起来。 不管怎么样,太子奉仪的位子还空着,既然不是唐小鱼,那有没有可能轮到自家女儿身上去? 三月二十五日,皇后在玉藻宫开了海棠宴,宣朝中有诰命的命妇赴宴。家中有女儿入选的,贵人们都纷纷装扮起来。谁不知道,海棠宴是回事,入了皇后的法眼,说不定就能进东宫,或是成为平王侧妃呢! 常氏那天只带了许氏去,婆媳二人一个是三品诰命,一个有五品诰身。婆媳二人容光焕光,神清气爽,一点看不出梦想破灭之后的颓丧。 部分贵妇觉得她们是强打精神为了不落人耻笑,部分贵妇倒是钦佩她俩荣辱不惊,气定神闲,还有一部分贵妇直接不往心里头去。反正韩家没有适龄女儿,既然不是自家人的竞争对手,那也就无所谓针锋相对了。 不过总是有些人喜欢有事没事踩人一脚,好几个自家夫君与韩家父子政见不合或是素有龃龉的夫人便故意在这婆媳二人身边说话,明里暗里拿唐小鱼的事讥讽她们。 常氏和许氏都是大家族里出来的,这种段数的言语攻击她们只是微微一笑,连理都不理睬一下。 不用她们出头,自有与她们交好的另一拨贵妇帮忙顶回去。 隐隐的,这些衣香鬓影的大齐贵妇们,便分成了三拨子。 不过是在宫里,又在皇后眼皮子底下,没人敢放肆说些太过份的话。万一传到皇后娘娘耳中,犯了忌讳,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开席前,皇后娘娘大妆出来,接受了命妇们的参拜之后,特地叫了常氏过去说话。 当着阶下满满当当的贵妇贵女的面,皇后娘娘微笑地拉了常氏的手说:“怎么唐小鱼没有跟你们一道儿进宫来?” 底下暗暗一片抽气声。 常氏恭敬地答道:“回娘娘,小鱼只是借居韩府,并不是臣妾的亲眷,她身上也没有诰封,是以不能入宫见凤驾。” 皇 后“哦”了一声,笑着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道:“倒是本宫的疏忽。皇上近日政事繁忙,本是将此事交于本宫的,偏本宫前段时间身上不适,贤妃又病着,就没人提醒 着些。”皇后与常氏说话的语气透着十二分的亲切,“小鱼头回进宫的时候,本宫也没瞧过她。本想今天好好跟她说话的……”她回头吩咐了近侍的嬷嬷,让她传了 口谕去韩府宣唐小鱼进宫,“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一直惦记着这事儿,还是早早儿定下来的好。” 底下鸦雀无声,无人能听出皇后娘娘这话语中的意思来。 明明人都没见过,语气中却透出这样的亲昵来。能让太皇太后一直惦记的事是什么?什么事要早早儿定来了? 难不成太子奉仪这事不是个笑话,而是真有其事? 但,就算是内选了,也要先上了选秀的名册走个过场吧。 刚刚还冷嘲热讽了一气韩家婆媳的贵妇们一个个后背冒出了冷汗。 没过多久,谜底终于揭晓了。 皇帝的诏书被捧到了玉藻宫,由皇后宣布给众位京中的诰命夫人和宗室贵戚。 皇帝认了唐小鱼为义妹,加了个公主的封号:丰城。 指婚给了镇南侯世子裴简。 这下炸锅了。 ☆、第118章 炸锅 指婚的旨意一发,常氏和许氏这才恍然大悟。 为什么皇帝不是收义女而是收干妹妹,原来是要将小鱼许给自己的表弟。收了妹子才不会乱了辈份。 虽然唐小鱼不能留在韩家让她们很失望,但想到镇南侯世子往家送的那些不精贵却有心的小礼物,还有唐小鱼收到礼物之后的神情态度,她们在心里念了声佛。 这也算是情有所归,两情相悦的一桩美事。 在她们心里,能当世子妃,可比当太子奉仪要幸福。韩家婆媳拉着匆匆赶来完全不在状况,被两道旨意打得完全没了意识的唐小鱼跪倒接旨,山呼万岁谢恩。 这就,成了公主? 这就,把自己的未来跟裴简绑在一起了? 唐小鱼迷糊了没有两秒钟,突然又愤怒起来。 麻蛋的这个裴简,就用“放心”两个字糊弄她,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一点消息也不透露,白让她寝食不安了这么久的时间? 唐小鱼在心里把鞭子挥得“啪啪”响,裴世子连声冤都没办法叫。 要知道,寿康宫那边给他的消息也不过是“放心”这两个字,老太太故作高深什么消息也不透露出来,要不是因为对老太太的实力有绝对的信心,寝食不安的人里也绝对会加上他裴简的好吗。 在海棠宴下投下两颗原子弹的皇后娘娘才不会管下面的贵妇人和名门千金们一个个有多么的震惊。皇帝憋到今天,挑了这么个日子将旨意发下来,也就是图个既成事实,省得那些嘴碎的大臣们你来劝我来谏的麻烦。 当然,也未必没存着搅了浑水看热闹的念头。 左右旨意都当着全京城的贵妇们面前宣读了,那帮子大臣还能哭着闹着求皇帝把旨意收回去不成? 那就是当着自己家女人们的面给皇帝下不来台,还想要脑袋不要? 裴世子在京城中的人气还是相当高的。世袭爵位,南边的土皇帝,太皇太后最心爱的侄孙,虽然不算宗室子弟,但将来他继承了镇南侯的爵位,权势、地位并不比一个有封地的皇子差多少。更重要的,裴世子长得帅啊! 有不少没有野心,对宫斗不感兴趣的少女将一颗心都寄托在世子身上。裴世子简在帝心,又是荣王外孙,就算不是宗室子弟,也一定是由皇帝指婚的。能当上镇南侯夫人那是多美好的期待! 如今这期待就这样被无情地砸成了碎沫。 只是她们想发怒想生怨都没得生。唐小鱼身子一抖,从个泥塘里的小泥鳅就变成了跃龙门的金鲤鱼。 公主! 她们就算想抢也抢不过啊。 而且没听说哪位公主下嫁,皇帝还会给驸马再指个侧室夫人的。 就算她们想纡尊降贵给世子当个侧室都没有半点机会了。 消息传到后宫,正在抄经书的长秦公主眼睛一翻,声儿都没吭出来就晕了。 这回是真晕。 消息传到荣王府,荣王惊呆了,荣王世子和世子妃却都松了一口气,一起念了一声佛。 荣王没想到宫里那位给裴简指婚居然都没找自己商量。虽然裴简姓裴不姓李,但那也是他女儿唯一的孩子,他嫡亲亲的外孙子,居然就这样把亲亲小外孙的亲事给定下了。 荣王气得胡子直翘,当时就骑马进宫去找自己不着调的皇帝堂侄孙子理论。皇孙儿俩手一摊:“这都是皇祖母的意思,您有意见,找她老人家去!” 太 皇太后更简单,眉毛一竖说:“怎么的,小鱼有哪里不好?再不好也架不住裴简他自己喜欢。你不就是觉得她出身低配不上你外孙子吗?皇帝都认了她当妹妹,给了 她个公主封号,裴简现在也算是驸马了,这还不算给你脸上贴金?你还想怎么的?大齐的公主都配不上你外孙了不成?” 荣王被太皇太后劈头盖脑一顿数落,灰溜溜败回王府。 事情落了定,李放反倒不像先前那样前蹿后跳地闹腾爹娘爷爷了,只把自己关在屋里(原本也就关着),拿了鞋底“啪啪啪”地抽裴简小人。 “太奸诈了!肚子里全是黑水啊!”年仅十四岁的王孙咬牙切齿,一边拍小人一边骂自己,“老子怎么就没想到要去走皇帝的门路?要是早想到有这招,唐小鱼你还能抢了去?” 当然,这只是李放同学一厢情愿的发泄,他自己也清楚的很,就算小鱼得了公主的封号,也不可能嫁进王府给他这个王孙当正室夫人。 唐小鱼跟他交情深,他对她的不少想法都是知道的。 比如说,为什么要女子从一而终而男子要三妻四妾? 再比如说,为什么女子嫁了人之后就只能囿于一方,除了伺候男人就是跟各色女人斗,不能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又比如说…… 别比如了,光是前两条,他李放就没办法让她如愿。 换作是裴简,说不定可以…… 这样想着,抽小人的手不自觉就停了下来。李放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觉得如果唐小鱼成了他的表嫂,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可接受。 自己是娶不了的,硬娶来说不定要跟唐小鱼由朋友变成仇敌。若要旁人来娶,还真不如他知根知底的裴表哥更令人放心。 李放把手里剪得奇奇怪怪的小纸人揉巴揉巴扔了,下床趿了鞋就往外头跑。 世子妃本来担心因为皇上指婚的旨意让家里这只小魔王发疯,没想到儿子只在房里窝了一个下午,拍了半天小人居然就想通了,一脸高兴的样子并不像作假,顿时放了心。 连带着对唐小鱼的观感也改了。 只要不是对自己儿子动不该有的心思,那姑娘也还是能入得了眼的。 何况唐小鱼现在是公主了,马上又要嫁给外甥当媳妇,里外一家亲,世子妃对她的一点芥蒂自然不算什么,挥挥袖子就散了。 世子妃兴致勃勃地跟世子商量着要给未来的外甥媳妇送点什么贺礼好。 李放则是溜烟跑到了荣王老爷子的住处,帮着表哥去做通老爷子的思想工作。 说真的,以裴简家里那么乱的境况,娶个世族豪门的姑娘未必就能周全。唐小鱼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心性开朗豁达却又不肯揉沙子。像她这样出身乡野之地的,没准就能跟裴简的继母对上,争土夺疆,解了裴简的后顾之忧呢。 荣王只是骂了一声,你小子说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就把李放一巴掌拍到一边儿去了。 就像太皇太后所说,你觉得再不相配也架不住人家小年青儿心里头喜欢。裴简这辈子过得本来就比旁人要苦,若一辈子要相对的伴侣还不能挑个自己喜欢的,那就如井底黄连了。 玉城郡主是荣王的心肝宝贝,裴简就是心肝宝贝的心肝宝贝。 荣王到底心疼外孙子,想把多年对女儿的愧疚都报在他的身上,事已至此,也没有后退的余地。老爷子只得绞尽了脑汁去想将来的事儿。 以前没加小心,没能护住女儿,这回再护不住外孙媳妇,他也就没这老脸再活下去了。 宗室勋贵这边也炸了锅了。 皇帝认了个干妹妹没什么,赏封号也应当,但赏了封号就是宗室里的人,最起码要先与宗室通通气才是。为什么他们先前一点消息也没得着?原本是说要给太子当奉仪,现在突然拔高了一辈成了太子的姑姑,皇上您这不是戏弄人是什么? 气咻咻的宗室们来找荣王这个宗人令抱怨,被荣王轻描淡写地给挡了回去。 “唐小鱼于国有功,皇上体念万民,恩赐其宗室身份有何不可?此事是太皇太后力主,也知会过本王的。”太皇太后提的建议,皇帝下的诏书,荣王做的背书,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至于婉转提出来要当侧室的,直接被荣王爷抽了回去。 你们也不长长脸,还是个宗室呢,就算家里头的女儿是庶出的也没有送给人当侧室的道理。你们不要脸,宗室里头也不能有这样不要脸的事发生。 摆明了立场,本王的外孙尚了公主,别说送过来当侧夫人,就算当姨娘当通房丫头都没门儿。 宫里指派了嬷嬷来韩府教授唐小鱼宫中礼仪。因选秀在即,皇上又说了因繁就简,所以公主的封礼并没有大搞,只是在奉天殿里,唐小鱼受封旨,接玉册,再换过公主袍服,再次大妆后由皇后领着去拜帝王宗祠,再回来给太皇太后磕了头,就算礼成了。 唐小鱼这个公主除了一个亮闪闪的封号,其实实惠没多少。也不知道是不是皇帝忘了还是故意,食邑禄米一概未定。未定就没钱拿,拿多拿少都是错。所以她这个丰城公主还是得吃自己的。 至于公主府,就更没影了。 反正她指婚给了镇南侯世子,将来要随驸马去滇南定居,京中再修公主府就太铺张浪费了。 皇帝大笔一挥,丰城公主的豪宅也泡了汤,婚前继续住在韩家,婚后就去镇南侯府了。 虚衔!皇帝就是给了唐小鱼一个虚得不能再虚的衔! 但也足够人各种羡慕嫉妒恨了! 皇帝不给公主安排房子,韩家却不能有多怠慢。只是唐小鱼一再坚持,继续住在荇翠馆里,不挪地方。常氏就将与荇翠馆相邻的三个院落全都清空出来,一个院子给宫里拨来的女官和嬷嬷们住,一个院子专门放宫里赐下的宝帐金册,另一个院子专拨给公主的护卫和侍从们住。 一时间,京城内外,对选秀的关注度下降了一半,另一半的热情都放在这位异军突起,打了人措手不及的丰城公主身上了。 街头巷尾议论正热烈时,镇南侯裴和带着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踏入了京城的永安门。 ☆、第119章 说起这位镇南侯,也是个美丰仪的倜傥帅哥。否则当年他也不能让玉城郡主对他一见钟情,抛舍了老爹和繁华的京城,非要跟着这位表兄去湿热的南方当侯夫人。 裴和今年三十九岁,正当壮年。修眉长目,直鼻秀颐,只在上唇蓄了须,穿着黑色绣四爪飞龙的御赐蟒服,腰围玉带,头顶金乌纱七梁冠,骑在一匹通体乌黑油亮的大马上,真个是顾盼生姿,风流潇洒,引无数少妇熟女为之掷果盈车。 他身后是一辆上好的锦帏绘饰马车,车厢顶部饰有银兽头,四周垂下金银打成的缨络流苏,阳光照在上头流光溢采十分夺目。 这是侯府车辂,里头坐着他的妻子,乌尔玛。还有他今年已经十岁的心爱幼子,裴笙。 在车辂旁守卫的镇南侯府护卫中,离车架最近的六人皮肤黝黑,形貌有异,那是乌苗头人直接拨给女儿使用的乌苗人。 裴和的车马行至安亭驿时,收到了皇帝的行令,知道了自己儿子亲事被定来的消息。他惊讶之余,心中十分愤怒。 当年他娶了个宗室郡主回家当菩萨一样的供着,现在长子又被指了一个公主。李家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压在裴家的头上,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啊。 这一路上,他派去打听这位以前从未听闻过的丰城公主的事,得来的消息让他的怒火更炽。 不过是献了个在山上捡来的玉薯,些微小功能得晋公主封号?再怎么金装粉饰,也摆脱不了丰城公主原本低微的出身。 他坐在马上,目光阴郁地看了看身边的马车。 乌尔玛嫁给他已有近二十年,虽然镇南侯府上下都尊她一声夫人,但朝廷的封诰一天不下,她这个侯夫人就一天名不正,言不顺。连带着两个女儿和幼子也摆脱不了庶出的阴影。 “侯爷。” 车厢里传来女子略带异音的柔声呼唤,裴和面上的冷意消散,眉间也带上微不可查的柔软:“乌尔玛,可是累了?前头不远就是咱们在京城的家,你再忍一忍。” “嗯。” 裴和身边的大管事早了半天出发来侯府送信,裴和的车马抵达之时,府里的管事和稍有头脸的下人婢役都在府门前迎着了。 然后他看见了许久未见的长子,裴简。 身长玉立,如玉如松,一头泼墨一样的乌发束在金冠中,眉目清冷端丽,越长越像他的生母玉城郡主。 裴和远远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郁。 裴简迎上前,与裴和见礼:“见过父亲。” 裴和下了马,和颜悦色地托起他:“算起来,你我父子已有年余未见,你又长高了些。” 裴简垂眸恭立,神情恭敬中却又带着明显的冷漠疏离。 “来见见你母亲和弟妹们。”裴和走到车旁,亲自扶了妻子下车。 乌尔玛与裴和同岁,看起来却只像个二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妇。能迷得镇南侯如痴如醉的女人自然有一副难得的相貌。乌尔玛没有穿戴侯夫人的服饰,却是按着苗人的装扮,一身苗疆银饰在她纤秾合度的身上随着她的行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跟在她身后的,是十八岁的长女裴伊和十五岁的次女裴俪,还有十岁大的幼子裴笙。 裴简微一挑眉,上前对乌尔玛称了一声:“乌夫人。” 这一声称呼让裴和与乌尔玛都是脸色一沉。 在滇南他这样叫乌尔玛自然没什么不对,反正乌尔玛也不乐意听别人的孩子叫自己娘。但现在是在京城,论理自己是他的继母,是裴和的嫡妻,裴简一声“母亲”叫出来于情于理都相和。可是他只叫她乌夫人,也就是说在京里,他也不肯称她为母亲,不承认她的正室地位。 可是当着街上这么多人的面,还有镇南侯府上上下下的仆役,裴侯爷就算心里有气也不能当场发作。 毕竟乌尔玛的确没有得到朝廷的承认,拿到侯夫人的一品诰封,裴简若是跟他较真,他也拿儿子没招,反而会落人口实。 裴和强压了胸中的怒气,神情自若地将妻子和儿女们带进了侯府。 乌尔玛领着孩子们去安置,裴和将裴简带到了书房,一年未见的父子俩总算有了单独叙话的机会。 命下人关紧了房门,裴和的脸当即沉了下来,对裴简说:“你母亲远道而来,你便叫她一声又能怎样?为何要当着阖府的下人不给她脸面?” 裴简摸着手指上的玉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儿子的母亲?她如今安葬在玉龙山麓呢。” “你!” 裴简抬起眼看了裴和一眼,没什么温度的视线如针一样刺在裴和的身上:“怎么,儿子说错了吗?儿子的母亲是荣亲王的嫡女,御封的玉城郡主,一品镇南侯夫人。” “混账!”裴和每次和长子说话,说不到三五句就要被儿子噎得发火,“那是你的继母,老子我三媒六证娶来的正妻,也是你的母亲!” “正 妻?”裴简冷笑了一声,“没有侯夫人的封诰,没有朝廷的承认,算得什么正妻?父亲,您是朝廷的一品侯,是玉城郡主的郡马,算得上是宗室,不是一般的百姓商 贾。祖父虽不在了,族中也人丁寥落,但天子还在,姑祖母还在,外祖父还在。未得他们点头,您抬回府里的也只是一个侍妾。父亲,这儿是天子脚下,不是您可以 恣意的滇南,有句话儿子当提醒您。在滇南,谁称她侯夫人都没事,但到了京城,您最好跟您手下的人都说一说,侯夫人这三个字还是换了乌夫人来叫,否则乱了规 矩仪制,被人抓到把柄可就糟了。” 看着裴和五官抽搐的样子,裴简笑了起来:“说起来,外祖父还一直念着您。特别是‘侯夫人’这三个字可千万别落到他老人家耳朵里,老人家年纪越大火气越旺,到时候说不定真的会拿着棒子亲自上阵来。您纵然是他老人家的对手,只怕也不便还手相对吧。” 裴和的脸立时发绿了。 他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还真就是这个发起火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老丈人。 荣王可不会管顾他的什么脸面,到时候带人来侯府上演个全武行也不是做不出来的事。 “儿子三日后就要离京,父亲还有什么交待的只管吩咐下来,儿子回去之后自会尽力去办。”裴简后退了半步,恭敬地对裴和行了一礼,“若是没有旁的事,儿子就先告辞,回去的行囊还需要收拾整理。” “等等!”裴和叫住裴简,“关于你的亲事,我在半路上已经听说了。”他虽然被长子顶了一肚子火气,但看着他转身要走,还是忍不住发话说,“那个乡下丫头配不上你。这事我自会去找姑母分说,请皇上改主意,你不需担心。” 已经转身要走的裴简又转回身来,神情凝肃地看着父亲:“此乃皇上指婚,儿子尚主为驸马是天大的尊荣。儿子已经去宫中谢了恩典,姑祖母那里也去谢过恩了。钦天监正在排算婚期,儿子为此欢欣期待,何来担心?” 裴和听了儿子的话,嘴张了张方说:“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那个女子出身寒微,十岁之前还是个傻儿,如何能配得上你,配得上镇南侯府?若你是被胁迫,为父自然有法子帮你……” “父亲慎言。”裴简一摆手,“唐小鱼是皇上亲封的丰城公主,身份何等尊贵,何来寒微之说?能尚丰城公主,儿子欢喜之极,还请父亲不要生事,带着弟妹在京中好好住着。” 裴和气结,老子为你操心劳力,臭小子不说不领情还做出这样一副老子是来坏你事的表情。 特马的,身带老李家的血脉果然跟他亲娘一样高傲倔强到惹人厌! 裴简掸掸衣袖走了,留下裴和对着桌子运气。 收拾好箱笼的乌尔玛夫人来到书房亲自请侯爷去梳洗用饭,正瞧见裴和满脸郁气,看着气得不行。 “侯爷这是怎么了?”乌尔玛笑着偎过去,丰盈柔软抵在裴和的胳膊上,暧昧地蹭了两下,“来嘛,先去洗把脸,咱们一家子吃过饭好说话。” 裴和看着自己心爱女人的如花笑靥,满腔的怒火泄掉六七成,拉着乌尔玛柔滑细腻的手,裴侯爷似是自语又像是在给爱人承诺:“等明儿我进宫去见姑母,无论如何也要将你的封诰给求了来。等孩子们的亲事一定下来,我就带你回滇南去。再不在此受这孽障的鸟气。” 乌尔玛看着他,柔柔地说:“能跟侯爷在一起就是天大的福气,就算没有封诰,我也一点不在意。只是,若是名不正言不顺,只怕女儿们的亲事未必能如愿,这才是我日夜发愁的。” “莫忧心,一切有爷。” 是夜,月朗星稀,唐小鱼被宫里的嬷嬷们操练了一天,人困马乏,正抱着锦被呼呼大睡,荇翠馆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门框上传来石子撞击的声音。 一下、二下、三下。 唐小鱼腾地从床上跳起来,口中喊着:“碧桃,碧桃!” 喊了两声也没听见睡在外间的碧桃应她。她披上小夹袄,趿了鞋下地,走到床后的窗前,见睡觉前紧闭的窗户开了一条缝,连忙伸手去关。 结果拉一下,窗子没动。 再拉一下,窗子微摇。 唐小鱼双眉一挑,猛地将窗子推开,果然就看见一轮银盘下,裴简乌衣黑发,正对着她微笑。 唐小鱼:“……” 怪不得她叫了几声都没动静! 也对,这院子里守着的本来就是裴简的人,她外间的大丫鬟很快也会是裴简的人的人! 吃里扒外的家伙。唐小鱼心里头骂了一声,却也没真的生气。 反正她跟裴简已经由皇帝指婚,是名正言情的未婚夫妻了。唐小鱼不像别家的千金一样心里头男女大防守得死紧。裴简寅夜前来,她其实还是挺开心的。 谈恋爱嘛,月下私会什么的也挺浪漫。 “进来吧。”唐小鱼敞开窗,对着裴简招了招手。 裴世子:“……” 他不过是心里头烦闷,想着见见唐小鱼,也只是在外头这样见见就好。怎么人家把窗子打开了让他直接跳窗子进去? 好像有哪里不对! ☆、第120章 裴简摇了摇头,玉雕一般的食指竖在唇前:“嘘!” 唐小鱼星星眼,世子好帅! 裴简手扶着窗台,二人隔着窗台对视着,满天的星光似在此刻都泻入对方的眼中,璀璨生辉。 裴简轻声道:“我再过三日就要离京回滇南。你在京中好好守着,明年我来接你。” 明年就该成亲了,她就要跟裴简回滇南去。大片的山林,大片的沃土,跟眼前这个青年一起,都将成为她的。饶是唐小鱼脸皮再厚,也透出莹莹的红晕来,面上带了几分羞涩。 不过她的眼中晶亮,鲜明的喜悦和期待毫无掩饰,这令裴简的心情飞扬,压在胸口的郁气也随之一扫而空。他笑了起来。 手在唐小鱼滑嫩的面颊上轻轻摸了一下,裴世子轻咳了一声,白皙的面颊上也染上一丝红晕。 “你可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在滇南。” “没、没什么。” 滇南耶,云南、贵州、还有两广之地,都是镇南侯的势力范围吧,那里有一季两熟甚至三熟的稻米,有数不清的珍贵山珍药材,可改良的水果。唐小鱼只是想想就觉得心潮澎湃呢! “我叫人去收罗各种种子,前些日子,去南海的船队回来,带了不少香料。”裴简的声音在月光下静静地流淌着,和着微醺的清风流入唐小鱼的周身毛孔,让她觉得那样的熨贴舒服,“海外风物很特别,我一直想随船去看看。等将来得了闲,我带你一道儿去。” 唐小鱼弯着眉眼,双手相交托在下巴上,轻轻应了一声:“好。” 四目相对,星河倒映在他们的眼中,时光于这一刻凝滞在他们的眼中,心里,刻印于脑海的深处,就算时世流转变换,这一刻的默契和心灵相通的灵犀都不会有丝毫的浅淡的磨蚀。 唐小鱼抽出一只手,对着裴简伸出食指,笑盈盈地看着他。 裴简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想法,也伸出手指,与她的指尖轻轻相抵。 “我等着你。” 四个字而已,却像浓浓黑夜中突然亮起的那颗星,破开前方浓重的污暗,照亮了他的心。 曾经的那些痛苦、伤心、失望、愤懑、不甘,此刻就如浮印于尘土之上的丑陋瘢痕,轻风一卷,消尔无迹。 裴简眼中的万年寒冰在这一刻化为初融春水,其间虽还夹杂着尖利冰棱,却被苏醒过来的浪涌奔流裹挟着,一径东流而去。 他突然觉得,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是多少正确,选定的这个人,是多么的……契合。 感谢上天,让我在这时候能遇到她。 裴简张开手掌,轻轻握住了小鱼的指尖,如蜻蜓点水般在其上落下一吻。 几乎无法感受到的碰触,带着灼人的热度,如虔诚地烙下了自己的誓言。 碧桃蹑手蹑脚地走到唐小鱼身后,给她披上一件大衫。 裴简早就已经悄然离开,唐小鱼却舍不得回到温暖的床上去。她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的明月正自出神。 “公主,虽然入了春,还需留意春天夜寒。” 唐小鱼回过身,面颊上红晕未消,目光灿若星子,看得碧桃心里突突乱跳。 “您 别怪我啊,世子来的突然,他不让奴婢叫醒您……”碧桃心虚地低下头。她自己正在热恋着,自然明白恋人那种一刻也不想分离的炽烈感情。虽然她曾经是个坚定的 鲤鱼党,但如今箭鱼配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她与裴简的属下相好,以后也不用再跟唐小鱼分开,自然心里是高兴满足的。 不过为了讨好未来的驸马而瞒着公主这种事,怎么说起来都是她这个做奴婢的错。 “没事。”唐小鱼靠在窗台上,眼中是毫无遮掩的笑意,“本来我也想见见他的。见过,我也就放心了。” 天刚蒙蒙亮,裴和就守在了宫门外。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每天醒得早,他算算这时辰,老人家应该已经用过了早膳,能见他了。 乌尔玛坐在金镶玉饰的马车里,盛妆端坐,她的身边坐着两个女儿。考虑到太皇太后对裴简天下皆知的偏心眼,她劝说裴和让裴笙留在府里,暂时不要进宫去。 这不是乌尔玛第一次进京,也不是第一次来到宫墙外。 她 不用挑开窗帘就知道面前的宫室是多么的气势恢弘。皇宫就像一座神仙所居的王城,她幼时所能想到的一切都不及第一眼看到它时带来的震撼。她原以为如愿成为执 掌东南西南两道之主的夫人就是极至尊荣,等到了京城,见识了京中风貌还有皇城的威严天阙之后,她才发觉自己不过是只井底之蛙,出了十万大山之后的世界,辽 阔繁华如神域天境,让她除了想顶礼膜拜,更想融入其中。 这欲望是如此的强烈,强烈到让她献出一切她都甘之如饴。 她在车中攥紧了双手,这是她第三次进京,第三次在宫门前等待,心中忐忑,但更多的是期待。 裴简指婚了,这么大的事,宫中不可能不与侯爷商议详论,镇南侯府实际的女主人是她,这么多年下来了,难不成还要紧抓着无凭无据的猜测阻挡她的路?公主将来是要在滇南生活的,府中上下都是她的人,如果皇家聪明些,此时赏恩典卖个人情才是对公主最大的实惠。 而她也要抓牢这次机会。 乌尔玛看着坐在车里的自己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等了近半个时辰,宫里终于传来了消息。 太皇太后着镇南侯入宫。 裴和忙上前对传旨的嬷嬷说:“还请嬷嬷去说一声,本侯带来夫人和女儿,要一并进宫给她老人家请安。” 那嬷嬷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对裴和说:“请侯爷见谅,奴婢只是奉命传旨,太皇太后口谕只宣召了您一位,至于旁人,没有娘娘的旨意,便只能在宫门外头候着了。” 裴和脸色便有些不豫。 “那是她侄儿媳妇和两个侄孙女。” “侯爷慎言。”那嬷嬷压低了声音,“即便是侯夫人,未得宣召也不得入宫,这是宫规。”何况还是无品无级的妾室。 这句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裴和还是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 “侯爷您去吧,妾身带着两个孩子在外头等好了。”车子里传来乌尔玛轻柔温驯的声音。 嬷嬷转过身为裴和带路,唇边拉出一线嘲讽的弧度。 这么多年都没得到朝廷的封诰还有脸以正妻自居,真是脸皮够厚。 太皇太后每隔一天会练一次箭,练箭的时辰基本都安排在早上。裴和走进寿康宫的时候,她正出了一身汗,重新梳洗换了一身衣裳。 裴和垂手走入内殿,给她跪下行礼。 太皇太后把擦手的手巾丢到宫侍手里托着的木盘子里,对他说:“起来吧,坐下说话。” 裴和谢了恩,站起身坐到了太皇太后下首的锦杌子上。 “好几年没见着姑母了,您看着还是这么精神。” 太皇太后端了茶,轻抿了一口,笑盈盈地看着他:“是啊,好几年没见着你了,看着还是这么风流帅气。” 裴和心里七上八下的,也听不出来太皇太后这话里的意思是褒是贬,只能笑着不敢接话。 “皇上那儿你去了没有?”太皇太后问。 “皇上有旨,宣侄儿明天见驾。”裴和知道这位表姑妈是个重亲情的,喜欢后辈与她亲近,所以特地用了侄儿做自称。 太皇太后唇角翘了翘,他也算是个机灵的,只可惜总是自作聪明。 若是今天只他自己一个人来寿康宫,她怎么着也不会觉得心冷。错就错在,裴和明明知道她不喜欢甚至是极为厌恶乌尔玛,还非要带着她和她的女儿们,腆着脸求入寿康宫。 太皇太后暗地冷笑。 “那你去拜见了你的岳父没有?” 裴和面上表情一僵,顿了顿方说:“侄儿自然应当先来给姑母请安。” “然后再去见荣王?”太皇太后刺他一句。 “侄儿便是上门,只怕他老人家也未必肯见。”裴和苦笑了一声,表情带着几分凄惶几分落寞。 叫你装!叫你装! 太皇太后放了茶盅,微微一笑说:“放心,你岳父又不是一个小肚鸡肠之人。便是看在裴简的面子上,也不可能真把你打死了。不过就是让他挥几棍子,让老人家发泄发泄不满而已。为人子女的,彩衣娱亲都行,被敲两棍又有何不可?” 裴和的手指在袖子里捏得生疼。 因为玉城的事,荣王每回见面都要揍他,太皇太后也不给他好脸,他只能忍着,没想到忍了二十年,忍到玉城的儿子都要成亲了,他们居然还是不放过他。 太皇太后看他的脸色,淡淡一笑:“你心里在埋怨哀家?” “侄儿怎么敢?” “其实哀家也时常在埋怨自己。”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说,“经验主义害死人啊。你祖父和你父亲都是个意志坚定又天生痴情的汉子,我就当你也是,谁知道他们俩的基因你都没遗传到,意志坚定就不说了,痴情?哈。” 裴和面色铁青,为什么他私人的事,这个也要置喙那个也要指手划脚?他的父母早就不在了,自己的亲事难道还不能自己做主? “侄儿只求无愧于心。”他扬起头,无愧于心四个字说得铮然有声。 “有没有愧你自己知道。”太皇太后懒得跟他掰扯,裴和这个人刚愎得很,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对乌尔玛,他是痴情了,但对玉城郡主,他可算是薄情薄幸。 “当年玉城郡主是你百般求去的,那么快就变了心谁也没能想到。”太皇太后冷冷地看着他,“你岳父一直说是你害死了她,我思来想去,若真是你干的,便不会这么心急下手让人生疑。这些年里,想来你自己也清楚这事是怎么回事,只是你一意要护着瞒着,旁人也没有办法。” “姑母!”裴和站了起来,太皇太后这话如刀锋箭尖抵在他的心口窝,让他冷汗流了一后背。 “没有证据。”太皇太后说,“你是抵死不会认的。不过哀家不妨直言,这么多年,荣王一直没有放弃过查找真相。你最好能捂严实了,否则到时候别说你护着的人,便是你自己也难保自身。” “姑母!”裴和身体微颤了颤,“我问心无愧!” “我管你有没有愧!”太皇太后一瞪眼,“玉城的事放下不谈,光是她这么些年一心算计着裴简我就断不能饶过她。” 裴和捏紧了拳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那是你亲儿子,身上流着你的血。若不是荣王派人暗中护着,那小子又命大福大,这会不知死了几回,只剩白骨了。”太皇太后骂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比禽兽还不如。” “姑母,这是诬篾!到底是何人在您面前说的,让他出来与我对质!”裴和气得面色血红。 “呵 呵。”太皇太后身子放松靠在了椅背垫着的软垫上,“若有实证,哀家早就处置她了,还容得你带着她在宫外求见?裴和,哀家今儿放了话给你,这辈子,你的那个 乌尔玛都只能当个上不得台面的妾。你回去告诉她,让她别再动小心思使小手段,就算裴简哪天不在了,她生的儿子也绝对占不了裴简的位置。我一直是个讲道理的 人,若不是因为太讲道理,有多少个乌尔玛都早被我一指头捏死了。” “你可得小心仔细地护好了你的长子。若他有三长两短,镇南侯的爵位也就到头了。” “哀家乏了,送镇南侯出宫。” ☆、第121章 伤疤 裴和怎么也没想到,他千里迢迢从滇南赶到京中,多年未见的姑母居然是如此冷漠残酷不讲道理。他心头憋了火,出了宫门一言不发,骑马就往侯府回。 乌尔玛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但看着裴和这样的表情和行动,心里已凉了半截。 裴和是个自视极高的人,以他这样高傲的性子,能让他吃这样大的闷苦,除了太皇太后那个老太太不做它想。乌尔玛使劲地绞着手里的帕子,目光露出一丝狠戾。这老太婆,怎么还不去死! 裴伊和裴俪还一头雾水着,她们在外头等了这么半天,早就坐不住了,只是贪着皇城的风光,还想着父亲能带着她们进宫开开眼界,没想到父亲一出来,一声不吭就往回走。 “阿娘,我们不能进宫吗?”裴俪抱着乌尔玛的胳膊,“你不是说阿爹是里头最厉害的女人心爱的侄子吗?为什么不能让我们进去看看?” 乌尔玛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方又露出笑容:“不要急,你们一定能进去看的。” 也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在妻子面前失了脸面,裴和到了侯府就下马进门,都没回头看她们一眼。 乌尔玛用眼神示意两个女儿先回自己的院子去,然后跟着裴和走进了前院。 前院外书房的门大敞着,裴简负手站在门口,里头的小厮正将他挑出来的书画打包装箱。 淡金色的阳光将他团团罩着,乌漆一样的长发和眉眼也随之笼上一层金色。裴和看着儿子,只觉得心里头似被千万根针刺着,疼得他喘不上气来。 想起太皇太后在宫中那些无情的话语,嘲讽的笑容和没有半点隐蔽的威胁,裴和就觉得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他大步走上前,怒喝了一声,扬起手就往裴简的脸上扇去。 只是预期中的清脆的耳括声没有听见,他的手腕被裴简牢牢地握在了半空。 “你敢还手?孽子!孽子!”裴和怒火更炽,泼声大骂。 他是行伍出身,自小习文练武,没想到被儿子抓着手腕,竟然动也动不得。 裴简看了他一眼,将他的手推到了一旁:“父亲若是想泄火,后院有练武的木架,您可以随意打,随意踢。” “老子就是要打你。”裴和眉毛立了起来。 满院的下人奴婢噤若寒蝉,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 裴简四下扫了一眼,冷冷地说:“都站着做什么?侯爷有话对我说,你们先下去。” 下人们如蒙大赦,一溜烟全跑了。乌尔玛站在院门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裴简看到了她,唇角微弯:“怎么,乌夫人想亲眼看着我爹教训儿子?” 乌尔玛嘴唇动了动,轻声说:“侯爷,您有什么火别对着孩子发。” 裴和骂道:“这时候了你还一意护着他,你可不知道人家毫不念你的情,在宫里是如何说你的。” 乌尔玛脸色发白,手捂着胸口,水汪汪的眼睛圆睁着:“什么?” 裴简冷笑了一声:“儿子在宫里说了什么?父亲您亲耳听着了,还是亲眼见到了?” 裴和气道:“若不是你在太皇太后面前说那些话,她今日怎么会如此待我!孽障,不孝子!老子应该在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掐死你!” “您 又不是没有这样做过。”裴简轻笑了一声,“从小到大,儿子不知死过几回。只可惜每回都让您失望,没死透了又活回来。不过您放心,儿子在京中几年,从没跟人 说过半点您的不是。就算受了伤,也都是自己咬牙忍着,没哭没闹地给您丢人。至于姑祖母那边是怎么知道的,儿子委实不知,不如您自去问问她老人家!” 裴和面色阴晴不定。 裴简扫了乌尔玛一眼,目中的寒光让她不自觉地微颤了颤:“其实有一次就差点如父亲愿了,儿子本来已经一脚踏入了黄泉,结果被人不小心又给拽了回来,啧啧,父亲您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这事您会不知道?” “也 是,您多少年了连正眼都不愿意看儿子一眼,又怎么会知道这种小事。”裴简并没在意院子里有乌尔玛的存在,仿佛她就是棵木桩,是缕空气。他慢条斯理地解了外 衫,将襟口扒开,露出胸口自锁骨到左肋的三条狰狞疤痕。当年紫红色的巨大伤痕现在颜色已经变淡了不少,但依旧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 像三条千足蜈蚣趴在裴简白皙的胸膛上,狰狞可怖。 裴和也被吓得后退了两步。 裴简又慢慢将衣襟合起来,把外衫穿好。 “那 年太皇太后宣召儿子入京,一路上下毒的,扮做土匪截道的,还有流民冲击的不知多少次。只有这次最危险,儿子九死一生,损失了好些忠心的下属,这才留了半条 命艰难进了城门。太皇太后见儿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心疼的很,还给了我不少赏赐。只是这伤疤是去不掉了,得跟着我一辈子。”裴简系好了腰带,对着裴和施了一 礼,“父亲若没什么事,儿子还要去荣王府一趟,告辞。” 裴和直到裴简的身影完全消失,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他转过身,看着乌尔玛,唇上血色尽失。 “乌尔玛,这是怎么回事?” 乌尔玛一脸的震惊:“侯爷,您为什么这样问我?世子受伤的事,您前些年就知道的,他曾经写信回来过,京城也有人来问过啊!” 是啊,是有信来,是有京城宫里来的人质问过。 他当时是什么反应? 以为裴简娇气,又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说有人要害他,借此挑拨他与乌尔玛的关系。 觉得宫里来的人骄横霸道,仗着自己是京城来的,或是得了荣王的授意,故意做出高高在上的样子给他添堵,让他难堪。 他写了回信,把裴简骂了一通,又将宫中的人不客气地赶出了滇南。 他当时想着就算裴简受了伤,也不过是擦破点油皮,受了点惊吓,男子汉大丈夫,总是这样大惊小怪,跟个小娘儿一样,弱不经风的能有什么出息? 今天才知道,裴简的伤有多重。 那三条狰狞的伤疤就像活了过来,浮在他的眼前不住的扭动,嘲笑他的无能,往死里恶心他。 裴和转过头,扶着身边一棵桐树干呕了起来。 “侯爷!”乌尔玛忙到他的身边扶着他,伸手去拍抚他的后背。 裴和身子一震,挥臂将乌尔玛震开。 “侯爷?”这还是第一次,裴和挣开她的手。 裴和看着她,目如深潭枯井,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说:“你出去,让我静一静。” 乌尔玛的大眼睛立刻蓄积起了泪水,她涂了丹蔻的手遮在双唇上,后退了两步:“您,您在怀疑我?” 裴和见她这样子,心头一软,刚想说些什么,突然见乌尔玛转过身,哽咽着跑了出去。 裴和的手举在半空,过了会才颓然放下来。 他走到书房,看着地上敞开口,装了一半或是还空着的箱笼,看着书架上被抽得七零八落的书册,慢慢地坐在了椅子上。 很多事,他不是想不明白,只是他不敢想,实在不敢想。 他不能想,有时候,糊涂一些,远比清醒着要幸福得多。 “夫人。” 外头已经黑透了,屋子里只点了两根大蜡。烛火暗淡,映着乌尔玛的脸,半明半暗之间透着几分诡色。她已经解散了发,卸了妆,穿着月白绫的中衣坐在梳妆台前。 “侯爷那儿安排好了吗?” “是,床铺被褥都安置好了,茶水点心也有专人看着,夫人您放心。” 乌尔玛轻轻应了一声,对着昏黄的镜子抚着依旧很有弹性的面颊。 “夜深了,夫人您安歇吧。” “我不困。” 心腹的丫鬟迟疑了一下,方小声地问:“就让侯爷一个人在书房歇着好吗?夫人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让他静一静也好。”乌尔玛轻笑了一声,“他想明白了自然就会回来。” “是。” 乌 尔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着裴和今天这样子,只怕她的诰封又要落空。她对裴和太了解了,就算裴简今天露出伤痕又怎么样?裴和的心在她的身上,爱也都 在她生的二女一子身上。只要裴简死了,镇南侯的爵位就只能落在裴笙的头上。就算老太太再不甘心,还能看着裴家断子绝孙没了香烟承继? 裴和的祖父在苗疆是个传奇般的存在,他与白苗大巫的爱情足以写成万古流传的歌谣。她就是听着这些歌谣长大的。 有如天神一般的人物,有着天赐的美貌,无上的权柄,睿智的头脑,金石难当的坚强意志。就连她的祖父,当年被裴宜抢了未婚妻,也伸出拇指夸赞他,说他就是天上的星辰,谪落的神仙。 她自小就打定了主意,以后要嫁也只会嫁给这样神仙一样的人物,也要有可歌可泣的爱情,比裴宜和大巫的爱情还要唱得更久,传得更远。 可是世事总不会完全如愿,在见到裴和的时候,他的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 直到今天,明明已经过了二十年,这个女人的影子还横在她前进的道路上,如影随形,如附骨之蛆,无法全然摆脱。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沉声对外头说:“叫高山进来!” ☆、第122章 拒婚 裴和第二天去宫中见了皇帝,回来后谁也不见,一个人在书房里睡了两个晚上。 直到裴简出发回滇南之时,他才露了面给儿子送行。 不过几日的功夫,裴侯爷看着憔悴了许多,初入京时的意气风发似乎都消褪了,眼角眉梢只残留了浓浓的疲倦困惑和几许不甘。 父子二人各怀心事,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一直到京郊十里亭,裴简远远地看见在亭外的路边,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帏马车,身穿粉色水波绫裙袄的少女坐在车辕上,两只紫面绣百蝶的绣鞋从长裙下伸出,一前一后地晃荡着,看着像是什么一般的商户出来游玩的调皮女儿。 裴简的眉目柔和下来,唇角带着几不可见的笑意。他松了手中的缰绳,慢慢地、慢慢地从她的身边经过。 少女的盈盈双目一直注视着他,在他离自己最近的时候动了动双唇。 没有声音,却能感受到她无声的祝福。 一路平安! 裴简好似随意的点了点头,身姿挺拔,走过去了也没有回头。 一直到看着镇南侯府的车马过了十里亭,那少女才跳下车辕,钻到车厢里。 “哎呀,吓死人了。”一直紧张得要命的碧桃不停要拍着胸口,“没被人认出来吧。” “放心,除了裴简没人认得我。”唐小鱼坐在车上,在车厢上敲了三下,马车慢慢地动了起来,“就算被人发现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我不过是送自己的未婚夫一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要真被人抓住了那还了得?碧桃对主子的想法不敢苟同,就因为已经定了亲事,更不应该在这时候冒险啊。 就听唐小鱼幽幽地说了一声:“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碧桃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反正也没人看见。 **** 齐王李渐到底还是拖到了三月中旬才离开京城。 贤妃派人多方打听了韩文诣的情况,知道他儿时是京中有名的神童,年方十八,相貌温雅,今年下场有望蟾宫折桂,便存了心思想将长秦嫁到韩家去。 韩纶圣眷正隆,韩家门风清正,虽然韩文诣只是个举人,但只要皇家有意提携,她再跟皇上敲敲边鼓,便是不能得状元,点个探花再尚主,也是一桩美谈。 谁知她刚动了心思,还没来得及跟皇上说,打探消息的人又送了信来,说是韩文诣在金陵的白马书院得了书院山长的喜爱,已经写了信进京要与韩家结亲,把他的女儿许与韩文诣。 贤妃可气坏了,她看中的女婿,一个小小的书院山长也敢来抢? 她立刻去找皇后商量,想让皇后出面,令韩家拒了那边的亲事。皇后却不肯开这个口。 “议亲议亲,总是要先议再定。你若有意,自去问了韩家的意思,怎么能直接让人家连议的机会都没有?这要是传出去,好似我皇家的女儿还要与人争抢夫婿一样。你若真看好了韩家,就去与皇上说说,趁着人家还没定,直接指了婚便是。” “可是,他还只是个举子……” “难不成他若不能进头甲,你还不能把长秦许给他?”皇后冷笑一声,“妹妹可想仔细了,要么现在就指婚,要么就别管旁人家议亲。” 贤妃可犯了难了。她是看中了韩纶的小儿子,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万一这个韩文诣只是徒有虚名可怎么办?公主尚的驸马,就算是二甲头名的传胪也掉份儿啊。若韩家是勋贵世族倒好办了,不走科举也没人说什么。 她心里这个纠结啊。 可又不想错过。于是她想了个折衷的法子,趁着每月月初命妇进宫给皇后请安的工夫,着宫人将常氏请到了自己的宫里。 常氏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贤妃娘娘怎么要找她单独叙话。 一番云山雾罩,九曲连环的委婉之后,常氏这才听明白贤妃娘娘话里话外的潜台词。 本宫相中你小儿子了,想招他为驸马。不过这事要等你儿子考过进士才能算数。现在你们就把你儿子的亲事放一放,只要他能考中头甲前三,泼天的富贵就等着你们了。 常氏气得差点没吐血。 难不成没考上前三,我儿子就白悬着了吗?旁人稀罕这个驸马之位,我们韩家还真没放在眼里。 常氏气急败坏的从宫里出来,派人把韩纶从衙门里叫回来,夫妻俩关着门说了一个时辰的悄悄话。 当天,韩尚书就写了亲笔信,派了妥当的心腹家人快马送去金陵,答应了金陵孙家的亲事。 那日,韩尚书对老妻说的意思,齐王近来行止狂悖,小动作频频,已惹了皇上不喜。老夫看齐王那样子,也不像是个能安分守已的。咱们家的儿子若是娶了齐王的同胞亲妹子,落在外人眼中,便有了站队的嫌疑。这可是大大的不妥,绝对不能尚了长秦公主。 常夫人对夫君说的意思更简单,唐小鱼在宫里出的事,后来已经一五一十向她交待过了。这个长秦公主完全没有公主的样子。心里想乱了辈份嫁给自己的表叔已是大大的不对,更没脸没皮的用那样的手段胁迫。能是什么好女人?要她儿子娶这样的媳妇过门,她宁愿儿子去当和尚。 何况以韩文诣那倔驴脾气和蔫坏的个性,若逼着他尚主,谁都不知道他会掀出什么样的波澜来。 他们的小儿子他们最清楚,眼高于顶的一个人,看谁都不入眼。孙家来信时,他也附了封短笺来,别别扭扭的表达了对孙家小姐勉强的好感。 勉什么强啊,他能写这封信,就是对人家小姐满意得不得了,非卿不娶的意思了。 原本韩纶还想着等儿子金榜得名之后再把亲事定下来,也给亲家长长脸面。 现在贤妃这意思一透,他立刻把儿子的亲事定下来。 贤妃再得宠,皇帝总也不能强迫臣子退亲去改娶他女儿吧! 两下里动作快得惊人,来回十天的工夫,韩家与孙家已经交换了庚贴。 消息再传入宫里,贤妃气歪了鼻子。皇后沉默了片刻也只是叹了口气。 人家这是相不中长秦,不乐意让她当自家的儿媳妇啊。 结果贤妃跑去皇帝面前哭诉韩家不识抬举,皇帝十分惊讶,问道:“你何时与韩家的人说的?朕怎么不知道此事?” 贤妃一下子哑了嗓子。 皇帝摇了摇头,叹了一声道:“你啊,什么都好,就是遇到了儿女的事会乱了阵脚。” 贤妃垂下头,心知自己又做错了。 “能怎么办?若是旁的事,妾身都知道好歹进退。长秦再怎么样,也是妾身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若再不疼她,还有谁能疼她?” 儿子已经失了圣上的欢心,女儿也因为在寿康宫里无脑子的一闹而让皇帝大为光火。若不是皇后拦着,只怕当时就能得了一道旨,让她奉旨出家当尼姑去。 好在儿女虽不争气,皇帝却也没有因此而冷落埋怨她,儿女都是债,只盼着他们能得些教训,慢慢儿改回来才是。 “这事算了,让皇后再重新挑吧。”皇帝合上书,将此事盖了棺。 “皇上!”贤妃抬起头还有些不甘,“妾身打听过了,这韩文诣素有文名,人物文流,与长秦是极配的。” 皇帝眉头一挑:“你怎么还不明白?丰城公主一直住在韩家,与韩爱卿情同祖孙。长秦在寿康宫里做的那些事,旁人或许不知,韩夫人一定是知道的。” 贤妃面色一白,她怎么将这事给忽视了? “若你是韩夫人,会不会愿意为儿子娶个这样的媳妇回来?” “爱妃,有些事是不能勉强的。长秦的事,你就莫再插手了吧。” 唐小鱼并不知道宫里宫外发生的这些事,更不知道长秦公主险些成了她三婶子。韩文诣不日就要回京赶考,韩府上下先为了三少爷定亲这事阖家欢庆了一回。 韩 纶与孙家商量着,韩文诣过了年已经十九岁,年纪不小了,听说孙姑娘也已经十八岁,是个老姑娘了,两家人都着急上火想着快点抱上大胖孙子。因为韩孙两家是世 交,彼此也都不客气,索性把那些繁文缛节都简化一下,不用拖时间太长,等韩文诣下场考过放了榜,就把亲事给办了。 孙山长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这个小闺女是他老来所得,爱如掌珠。得了老友兼亲家的信,孙老爷子跟老伴一合计,索性带着闺女直接到京城里来。 一来让女儿与韩家上下混个脸熟,二来他还可以继续指导韩文诣的课业,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 反正他们身上有银子,在京城里先租个小院儿住着,也不怕会有旁的闲话传出来。 小儿子和准儿媳妇都要回来,把常氏乐得见天合不拢嘴。韩府上上下下打扫得整洁又漂亮,就等着迎接三少爷和孙家的人。 唐小鱼对这个未曾谋面的三叔挺好奇的,对常氏成天挂在嘴上的孙姑娘也十分期待。 只是没等韩文诣一行回到京城,唐小鱼就收到了另一个消息。 裴简在回滇南的路上,失踪了! 晴天打了个霹雳。 ☆、第123章 失踪 裴简失踪的地方,在距大理城不到三百里的一处山地。 因为错过宿头,裴世子一行人在林中露宿,结果不知为何引来了狼群。当地官衙接报后派人上山之时,只看见一地狼藉,有狼尸,有人尸。经过辨认,营地十三具尸体都是裴世子随行的护卫,八具狼尸都是野狼。 当地的县官吓得魂不附体,立刻派人遣快马报到大理王府,大理王又连夜派八百里快驿送信到京城。 据说裴和收到信,当时就晕了过去。镇南侯府里哭声一片,马上就要办丧事的架式,也不知道是为侯爷办还是为世子办。 而信传到宫里时,太皇太后却没有多少反应,只说,既然人是失踪,就有还活着的可能。着人再仔细去找。 所有人都赞太皇太后沉着冷静,处变不惊,却不知道随着驿报送进宫里的还有另一封大理王萧氏的密信。 那 十三具尸体经仵作仔细检验,身上的伤痕确似野兽所为,但在其中一具尸体隐秘的部位,还是验出一处刀伤。刀口奇特,极似苗人惯用的弯匕。大理王在密信中说, 因为只发现这一处伤口,是不是苗人所为暂时无法下定论。不过据此推断,尸体上的伤痕也未必就如表面所见都是狼群撕咬抓划而为,他已另调了大理有名的老仵作 重新验伤,待有结果再另行秘密送至京城。 密信在皇帝的手里转了几转,皇帝皱着双眉道:“若真是苗人所为,只怕南疆又要生事。” 自从裴家镇守南方,苗疆这几十年都太平无事,素有世怨的乌苗与白苗之间也安生了许多。裴简身上有白苗血统,是白苗大巫的后代,若一旦发现他是死于苗人之手,不管这些苗人是来自乌苗还是白苗,两家都会重新挑起战火。 “所以大理那边暂时将消息掩住,只传了密信给哀家。”太后拈起信纸,扔在了香炉里,“裴简这孩子自小命大,这次也一定不会有事。” 皇帝捏了捏眉心:“朕觉得此事应当不是镇南侯所为。他前些日子还求朕退了丰城公主的亲事,给裴简换门亲。” 太 皇太后眉梢一挑:“你别理他,这么一把年纪,他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哀家已经警告过他,若是裴简有什么事,他这镇南侯的爵位是怎么给他的就能怎么捋下去。他 这人重名利,为了爵位他也得摸着鼻子忍了这口气。我琢磨着,这事十之八九跟他那个乌苗的小老婆有关。这么多年抓不到把柄,这女人也算是个厉害的。这事我 得跟荣王说说,让他也出把子力,这回一次要揪着她小辫子,把她给捏爆了!” 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眯着眼,竖着两根手指头用力一碾,恶狠狠的样子说不出的霸气侧漏。 皇帝笑了起来:“那皇祖母,用不着孙儿派青龙卫出马了吧。” “你派你的,荣王那点本事我清楚,你的青龙卫不出,说不定他又让把柄给溜了。” 老太太想着,反正自己家孙子的人,不用白不用,又说:“多派点人,四下里搜,务必把裴简给我找回来!” *** 裴和清醒过来,乌尔玛正坐在床边打盹。 “侯爷,您总算醒了。”裴和身子一动,乌尔玛就醒了过来,连忙扶他起来,递了一杯茶,“您喝杯茶润润嗓子。” 裴和怔怔地坐着,过了很久,眼泪落了下来。 裴简在的时候,他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只想拿鞭子抽死他。可得知他不在了,心里又好像被挖了一个口子,忽啦啦的冷风直朝心窝子里头灌。 还在襁褓中的孩子的脸,蹒跚学步的样子,第一声叫出的“爹”,此时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过。 裴和捂着脸,无声地哭了出来。 那是他第一个孩子,刚生出来的时候,他心里的激动和欢喜至今还清晰的记得。 只是在裴简身边围了太多的人,嬷嬷,侍卫,人人见了他都如临大敌一般,好像他们一错眼,他就会把自己亲生的孩子活活掐死一样。多少次,他听见内院孩子的哭声想去看一眼,都被人有礼地拦在外头。 多少次,他想俯身去抱一抱自己的儿子,都会被人抢先一步将孩子抱走,一脸戒备。 他怎么能不恼怒,怎么能不生怨气?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愿意去看那孩子一眼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肯听那孩子说一句话了? 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自己状告乌尔玛要害死他,而他暗地查看时,总是见到乌尔玛低声下气去讨好,却被裴简冷漠让开,甚至出言讥讽时,胸中生出失望的时候吧。 气急的时候,他总不免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裴简和他的弟弟,乌尔玛所生的裴笙相比。 与裴简不同,裴笙总是粘着他,敬他爱他,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孺慕。这才是他的儿子,这才是儿子与父亲正常的关系。一个全心全意敬爱父亲的儿子才有资格继承他的全部家业爵位。 有时候他甚至会在心里想,若是裴简没了,该多好。 可是现在,裴简真的没了,他才知道这个儿子在自己心中的份量远比他所能想到的要重要得多。 裴和捂着脸,哭得不能自己,浑身都在颤抖。 乌尔玛温柔地抱着他,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侯爷您别这样,保重身体。” 希望这次不要再让她失望。如果送来的信里裴简是身亡而不是失踪该有多好啊! 裴和突然直起身,将脸上的眼泪擦了擦,对乌尔玛说:“帮我更衣,我要进宫去见皇上。” “侯爷?” “我要亲自去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裴和咬着牙说,“我裴家的子弟,不能这样无声无息的失踪。” 乌尔玛跟着他站起来:“可是这么晚了,您不如等到明天?” “我一刻也等不了,我现在就要回去!”裴和自己去开了柜子,要取朝服,“你带着孩子们在京里等我的消息。不找到那个孽障,我是不会回来的。” 乌尔玛的目光微沉,但那点寒芒转瞬即逝,她柔声说:“您放心。” 裴和进宫了,没见到皇帝,只见到了太皇太后。 老太太的精神并不大好,一个劲儿地打着哈欠。她歪在榻上,神情恹恹对地裴和说:“皇上在弘文馆见几个大儒,他没空见你。你有什么事对我说也一样。” “娘娘,微臣想去滇南一趟!” “哦?”太皇太后像是闭着的双目睁开一条缝。 “我要去把裴简找回来。” “那是山林,他身边的护卫死伤了几近一半,只怕凶多吉少。” “还有一半的护卫,他们去了哪儿?臣觉此事蹊跷,他身边的护卫都是镇南侯府精选,别说七八头狼,就算有七八十头,也不该死那么些。”裴和目光沉凝,“我要去找到他们,哪怕只能找到尸骨也行。我一定要查清楚真相。” 太皇太后嘴角微微一翘:“不用你去,皇上已经派了人过去。” “姑母!” “还记得哀家曾对你说过的话吧,若他有三长两短,镇南侯的爵位也就到头了。”太皇太后的声音在昏黄的日晖中显得有些暮气,却又格外的清晰,“哀家对你说的这句话,你有没有对旁人提过?” 就像被人在耳边敲了一记大钟,裴和的脑子里只剩下嗡嗡声响。 “没说吧。”太皇太后手里捻着小叶檀的佛珠轻叹了一声,“等皇上派出的人回来吧。别当哀家是说笑,若带回来的是裴简的尸骨,镇南侯爵位就在你手上断绝了。这段日子,你就在镇南侯府里住着,哪儿也别去。” 她的眼睛完全睁开,目光矍然,哪还有半点暮沉老气? “关紧了府门,谢绝访客,好好待着吧。” 裴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侯府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马上下来的。等回过神时,已经坐在书房里半天了。 窗外一片漆黑,屋里也没点灯,四周安寂无声。 或浓或淡的阴影蛰伏在各个角落,仿佛有无数只眼睛正在暗处窥伺着他。 裴和大叫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目光惊惶地左右看着,然后冲出了房门。 庑廊下挂着昏暗的风灯,一钩新月挂在树梢,将庭院映得格外凄清惨淡。 “来人,来人!”裴和高声叫着,仆从们闻声跌跌撞撞地赶过来。 “你们都是死人吗?这么晚了为什么不掌灯?”裴和咆哮着。 他的一个近侍战战兢兢地回答道:“侯爷,是您吩咐不掌灯,还把奴婢们都赶出院子……” “侯爷!”乌尔玛闻声赶到,正看见裴和在跟下人们发飙,“侯爷,您饿了吗?妾身已经让人备了饭,有什么事,填饱了肚子再说。” 在乌尔玛的示意下,那些仆从们都退了出去。她扶着裴和的胳膊,轻声说:“有您最喜欢的汽锅鸡,云耳羹,还有竹筒碧粳。妾身还在为您整理行装,等你用过饭,正好过来瞧瞧,看还有没有什么疏漏之处。” 裴和停下了脚步。 “侯爷?” “不用准备了。”裴和苦笑道,“宫里已经派人过去。你一会传令阖府上下,这些日子不要出门,更别出京城。” 乌尔玛一怔:“您说什么?” 裴和看着她,目光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冷:“太皇太后对我说,若裴简有三长两短,镇南侯的爵位也就到头了。” 乌尔玛张着嘴,整个人都僵硬了。她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裴和神情疲惫,“这也是皇上的意思。若是裴简死了,镇南侯爵位就会被朝廷收回。” “不!”乌尔玛尖叫,“不,这怎么可能?这不公平!”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裴和声音低沉,喃喃自语。 “凭什么?凭什么?就算裴简死了,您还有裴笙,他也是您的骨血。镇南侯的爵位还有他可以继承!”乌尔玛简直要疯了!这一刻对她,无异是从天堂跌落地狱。她苦心孤诣地熬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 “裴笙,不是嫡出。”裴和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将这话说出来,“皇家只认裴简。” 乌尔玛放声大哭:“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也是你的妻子,为什么他们对我这么不公平?为什么?” 裴和伸出手,想要将妻子搂在怀里安慰,可是手伸出去了,却又收了回来。 “是我对不起你。”他神色黯然,“我对不起裴家列祖列宗。” 乌尔玛尖叫一声,抱住裴和,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不可以除爵,镇南侯的爵位只能是笙儿的,只能是他的!不可以除爵,他们不能这样对我。我要杀了他们!” 裴和面上的血色在这一刻消尽。 “乌尔玛?” “对,杀了他们!”乌尔玛抬起头,目中泪光已干,只剩下刻骨的怨毒和疯狂,“那座宫殿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住?只要他们都死了,你就是大齐的皇帝,我做皇后。侯爵算什么,我们不如当皇帝。” “啪!” 乌尔玛的头一歪,脸上浮起清晰的指印。 “你疯了吗?”裴和的脸已经变得铁青,“居然敢存此大逆不道的念头!乌尔玛,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我会亲手杀了你!” 乌尔玛目光闪了闪,神智随着这记耳光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 “是,我疯了,侯爷,我刚刚一定是疯了才会那样说。”她有些惊惶失措地解释道,“您把那些话都忘了吧,忘了吧。” 能忘得掉吗? 那样疯狂的怨毒的眼神,就像林中的毒蛇一样,粘腻恶心,又让人遍体生寒。 一阵风吹过,裴和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第124章 岳父 乌尔玛还抱着一丝幻想,想着裴和与太皇太后是亲戚,除爵的话只是太皇太后一时的气话。但当她看到镇南侯府外突然多了一队禁军,她就觉得不对劲了。 府门被禁军围起,日常进出都要受到严格盘问,府中出去采买的仆人身后都要跟着两个持枪荷刃的禁军。 京中传言纷起,乌尔玛这时方意识到,这不是一句气话,裴简的失踪只怕是真的触到了皇家的逆鳞。 如果真如裴和所言,皇帝要捋了镇南侯的爵位,那她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全都化为了泡影。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动。侍女试了几次都没办法送信出城。就算她想与派出去的高山联络,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办法。 信鸽她有,但完全不敢用。 不管高山做了什么,只要人不在,谁也栽不到她头上去,但若是来往信件被人截获,她就是浑身长满嘴也不能将自己摘脱出去了。 此时此刻,她不能慌! 要冷静一点。 乌尔玛脑中急转,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还没等她想出来什么好法子,荣王带着儿子孙子一家老少,手里拎着棍子,上门踢馆来了。 守在镇南侯府外的是金吾卫,见荣王一家子老少三代骑着马过来,忙上前帮着牵马。荣王老爷子很光棍,只带了儿子李坦和孙子李放,随身侍卫二十几个全都让他们站在门外头。 然后他吼了一声,手里一捋袖子,抬脚就去踹侯府的大门。 镶铜钉乌柚木的大门少说也有三四百斤,老爷子这一脚踹上去,万一震伤了骨头可不得了。也算侯府门子知机,知道荣王一家不好惹,早悄悄抽掉了门栓,于是荣王这么一踹,大门就被他威风又霸气地踹开了。 早有机灵的下人跑进内宅通知了裴和。裴和听说彪悍的老丈人来了,吓得一个激灵。不用想也不用问,荣王这次铁定是为了裴简的事杀上门来的,想要新账老账一起跟他算。 裴和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去通知乌尔玛,让她带着孩子们先躲避开。 他 十年前曾带着乌尔玛回过一次京城,想为乌尔玛请封诰。当时就是被荣王和荣王世子父子俩拿着刀鞘从朱雀大街的南头一直追打到北边。那条长街是上朝下朝时朝臣 们离开承乾殿的必经之路。那时候正赶上下朝,镇南侯在前头发足狂奔,荣王世子李坦挥着绿鲨鱼皮刀鞘凶神恶煞一样地追赶,荣王骑在马上,不快不慢地跟在裴和 后头,追上了就拿束腰的玉带在他后背上抽一下。 玉带上的美玉都被他抽掉了几块。 这事成为当年京城街头巷尾热议话题榜首,风头一时无俩。 那时候正巧乌尔玛带着府里的马车来迎他,正迎面撞上荣王父子。李坦当时就拔刀出鞘,声称要砍了她让她到地下去伺候妹子,以免妹妹玉城郡主在地下过得孤单。 幸亏乌尔玛见机得快,当时抢了一匹马冲出了京城,不然就算李坦不会将她真的砍死,缺个胳膊少条腿之类的事也未必做不出来。 裴 和是一品侯爵,荣王再势大也不可能将他杀了或是打残了,否则就算是闹到御前,皇上也不能保得住他。但乌尔玛不同,她虽然是裴和八抬大轿迎娶回来的,但朝廷 不承认,长辈不承认。一介平民,真打死了也就打死了。荣王和荣王世子不可能为她抵命,最大的惩罚不过是罚两年的俸禄,关三个月禁闭。 他们在乎吗?真不在乎。 裴和带着乌尔玛回京是为了求正名的,可不是为了来送命的。他一再叮嘱手下的侍卫,务必保护好夫人和小姐少爷,断不可出了差错。 安排好了乌尔玛和三个子女,裴和定了定神,将衣襟理了理,抬步迎了出去。 荣王倒也没带着儿子孙子硬闯,只是拄着棍在正厅前站着,左边站着李坦,右边站着李放。 李坦肩上扛着一把重刀,绿鲨鱼皮的刀鞘,裴侯爷看着十分眼熟,正是当年追打了他整条街的那把刀。世子爷身上套了一身软甲,鱼鳞大小的亮银铁片覆盖在胸腹和肩头,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李放个子又抽高了不少,只比他爹矮了半个头,少年身姿挺拔,眉目带煞,眼角还是红的,眼皮也有点肿,一看就是哭过的样子。 荣王面色沉凝,世子渊渟岳峙,王孙锋芒毕露。 只是三个人而已,站在院中给人的感觉竟然像是面对千军万马。 裴和远远的,给荣王作了个揖。 “不知岳父驾到,小婿未曾远迎,失礼。” 荣王摸了摸胡子,目光阴沉:“不敢,难得镇南侯还记得老夫。” 裴和脸上赔着笑,向前紧行了几步,作势要去扶他:“岳父您这样说可是让小婿羞愧死了。” 李放看着裴和,双目放出火来,上前一步就待发作,却被荣王一把扯住,对他摇了摇头。 李放死死地盯着他,往旁边吐了口唾沫,摆明了不屑轻鄙之意。 裴和脸色微变。荣王和李坦再怎么对他,一个是长辈一个是大舅子,他都不能有二话只能受着。李放一介后生晚辈,身上连个爵封也没有,居然也敢这样给他脸色,目无尊长,真是无礼霸道之极。 他以前在滇南也曾听过京中小霸王的名头,觉得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能有多大本事。今日一见,本事未见多少,威风倒是上天了。 若是换了平常,他自然用不着对李放客气,但自从玉城郡主过世,他就没能在荣王一家面前抬起头来。 在他看来,女人生孩子就是半只脚踏进了棺材。玉城身体太过孱弱,裴简这孩子命带不详,把他娘克死了,这一家子却非要诬蔑他毒妻害子,真是天大的冤枉。 他那时候是喜欢上了乌尔玛,那又如何? 玉城是他妻子,是宗室郡主,还是他的表妹。论理论亲,玉城做他的嫡妻都比来自乌苗的乌尔玛对他有帮助的多。否则他当年也不会那样费劲心机将玉城娶到滇南来。 人吃五谷杂粮,自有生老病死。当时他已经想着要将乌尔玛接入侯府,当个姨娘也算是配得上她的身份。玉城那时尚在孕中,虽然不高兴,但她也没表示过反对。反而要将自己身边的侍女开了脸给他做姨娘。 裴和当时就强烈反对过了。在他看来,玉城是嫡妻元配,乌尔玛是他心口的朱砂痣白月光,一柔美一娇媚,已是人间极致。他不是那样贪心薄幸的人,对旁的女人都不会多看一眼。 他还有什么理由,什么动机去害死玉城? 至于乌尔玛,玉城过世之后他也派人细细查问过,乌尔玛当时根本就在府外,完全没有动手的条件和时机。 他在玉城过世半年就将乌尔玛娶进门,这事是他欠考虑,行事太急躁了,所以才叫岳父抓住把柄,一年两年二十年的闹。虽然事后他也有些后悔,但对于荣王家这样咄咄逼人的态势他也十分恼火。更别说荣王居然派了人日夜盯着裴简,做出一副他连亲子都要害死的架式来。 想他镇南侯裴家,先祖还是平阳长公主驸马,当年追随太祖皇帝开疆辟土,立下不世战功,受封冠军侯。大齐掌军之人,皆以先祖为师,那是多大的荣光。到了祖父这代,虽然由冠阳侯改封镇南侯,那也是用实实在在的功劳换得的。 裴家坐镇南疆数十年,不说将南疆治理得如铁桶一般稳固,却也是给南边带来数十年安定繁荣的日子。 为什么到了他这辈,就要生受李家人的窝囊气,被李家人当街辱骂殴打,让他做出当街奔逃这样丢脸的事? 若此时此地换在滇南他的地盘上,他定要让人将这父子祖孙压住,好好地跟他们理论一番,让他把这些年的羞辱、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出来。 不然他真的会被他们逼疯。 但现在不能。 这儿是京城,是天子脚下,就算是镇南侯府里,也并不全是与裴家贴心贴肺的人。 他只能忍。 “裴简的事,你打算给我们一个什么交待?” 此时开口出声的是荣王世子李坦。荣王一脉因有西凉血统,家中男丁各个身材高大,五官深邃,相貌十分俊美。李坦平素着着儒衫,举行温文儒雅还看不出来什么,此时一穿战甲,色泽浅淡的瞳仁里便染上一丝血气,比他裴和这个实际掌执边军的军人还像个军人。 裴和是被李坦追杀过的,对这个大舅子有着天生的畏怯感。 倒不是说他武功不是李坦的对手,实在是声势上有差,每回见着他,就好像老鼠见着猫的那一瞬,浑身的毛都要竖起来了。 裴和心里又惊又惧又怒又悲,对李坦说:“交待?舅兄要我裴和做什么交待?裴简是你外甥,更是我的嫡长子。你来找我要交待,我又去哪里找人要交待?” 想着裴简的音容,裴和眼角发红,险些又要落泪。 玉城走的时候,他都没这样痛过。那时候玉城走了,他身边还有乌尔玛这朵解语花可以寥慰愁怀。可是裴简走了,就跟要了他半条命一样。那是身体里有着他一半血脉的亲子。也更是因为裴简走的时候不是只带走他自己的一条命,还把裴家几代多年的努力一并带走了。 爵位被削,他以后有何面目面对同僚朝臣的指点嘲笑?更有何脸面去见裴家的列祖列宗? 裴和在心里愤愤,觉得天道如此不公。天家果真无情,裴家也是天家的姻亲,为何就如此偏心,为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这么些年一意地为难他。 李坦哪里管裴和心中的委屈愤慨,只是冷笑一声道:“你心里何曾有过半点父子亲情?若不然,裴简这些年何必过得那样辛苦,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现在他不见了,想必你心中快意得紧,总算我外甥将世子之位腾出来,可以让你捧着送给你的心爱之人了吧。” 裴和大喝了一声:“舅兄慎言!这些话你若再说一遍,休怪我不念旧时情份。” “不念又如何?”李坦毫不在意,“你我之间又何时有过旧情?” “李坦。”荣王终于发话了。 “父王。” “跟他废什么话。”荣王拿着棍棒在地上点了点,“去把那贱婢抓来,押到荣王府里去。裴简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再还给镇南侯。” “岳父!”裴和听了荣王这不讲理的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您开什么玩笑?” “老子可没空跟你开玩笑。”荣王冷冷看他一眼,“如果裴简回不来,你就永远也别想见到那个贱婢。如果裴简真的没了,就让她到阴曹地府为奴为婢地伺候玉城和裴简母子两好了。” “你!”裴和听了荣王的话,好悬没气得吐血。 这老头儿太不讲理了,乌尔玛又不是荣王府的家生奴婢,她是自己的妻子,岂是可以任由他们这样恣意判定死生的人? “你们别欺人太甚!”裴和咬着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祖父,我看也别等简表哥回来了,直接送那女人下去伺候我姑妈得了。”就欺负你了怎么样!李放手里拎着一根哨棒,在手里挽了个花,颇有些跃跃欲试。 他 打小就知道这位前姑父的事。虽然没人敢在老爷子面前提,但不代表人家不会私下里议论。玉城郡主是荣王的小女儿,聪明又漂亮,家里当仙女儿一样捧着供着,以 至于为人单纯,过于理想主义。她虽然是家里娇养的女儿,但并不像别人家的千金小姐那样娇弱。她女红书画什么的颇是拿不出手,但自小跟着父兄习枪舞剑,不说 能当个女将军,最起码身子骨儿棒得很,就算寻常三四个男人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 裴世子又非难产,生产过程也并不多长,也没有产后血崩这种要人命的问题,怎么莫名其妙就亏了身子,突然就死了呢? 若说没鬼,谁也不会信! 再说裴简,自小三灾八难,谁家子弟成长的过程都没他惊险。 这也就亏得荣王有先见之明,派了数拨忠心仔细的手下日夜不休地盯着看着,否则裴简根本长不大。 可是不管荣王的人怎么对裴和说,哪怕是裴简一再去向父亲求助,裴和查出来的真相都是子虚乌有,还有几回扯上荣王派来的人身上,成了他们蓄意挑拨世子与夫人的关系,离间世子与侯爷的父子之情。 久而久之,世子便再也不肯与他父亲说话了。 这情况,到了乌尔玛生出儿子之后,愈演愈烈。 天底下,也只有裴和这一个被屎糊了脑子的人才看不出猫腻来吧。 反正在李放的心里,甭管有没有实证,乌尔玛这女人,怎么死都不冤枉了她! ☆、第125章 开打 李放这狼崽子眼冒绿光,浑身的杀气。裴和知道他这话绝不是说说就拉倒的,这是要动真格的,李放是真的想要杀了乌尔玛。 一股寒气打从脚心冒起来,顺着经络游走,几乎将他的身体从里到外都冻住了。 放眼整个大齐,有能力有胆量有魄力做这事的,也就只有荣王一脉。 他们代代是宗人令,却从不参与政事,每一代荣王都极得皇帝的信任和欢心。 李放虽号称京城霸王,却是打小就被接在宫里,在皇帝皇后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虽然论辈份他要叫皇上一声哥,但在皇帝眼里,李放跟他的儿子没什么两样,身为荣王长孙,未来的荣王世子,乃至荣亲王,人家有底气这样霸道。 乌尔玛身上没的封诰,又不得皇室中人的喜欢,李放杀了她,虽然面子上要受罚,但私底下不知有多少人要拍掌叫好。再怎么罚,他的乌尔玛也不回活回来。 冷汗爬满了裴和的后背,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后悔过自己会带着妻子儿女一同进京。 简直是羊送虎口。 不过裴家也有裴家人的骄傲,纵然比不得先祖,他也是纵横南疆,手掌数十万精兵的男人,总不能连自己身边的一个女人也保护不了。 裴和重又振奋精神,怒吼一声,拔出了随身的佩剑。 “来人!”随着他一声喊,二十几名手执棍棒的护卫从院子两侧的角门处鱼贯而出,齐刷刷列在了家主的身后。 荣王看了看身边的儿子和孙子,将地上拄着的棍棒拎起来,松了松双肩,笑着说:“看,这就要打了。” 李坦将重剑在身前一横,傲然说:“咱们来这儿就是要打的,还能怕了不成?” 李放直接没二话,抡着棍子就冲上去了。 裴和:“……” 护卫们:“……” 他们不过是摆着架式出来,表示一下镇南侯府不生事,但也不会怕担事。谁知道对面这三个爷们连个场面话也不讲,抬手就抽过来了。 爷孙俩用的是硬木棍棒,世子爷则是用包着鞘的大剑,虽然都不是利器,但实打实地抽在身上那个疼也让人受不了啊。 不至于骨断筋折,但皮肉淤伤,内腑震伤什么的还是无法避免的。 可见荣王这一家三口不是来要人命的,就是过来找人不自在,抽人撒气的。 这些护卫都是镇南侯从滇南带回的心腹,忠心自然无虞,身手也数一流。但这要看他们面对的对手是什么人。 那是荣王府老中青三代当家啊,是皇室贵胄,金镶玉嵌的人上人。他们效忠于镇南侯裴家,并不意味着他们有胆子敢跟皇家作对。更何况荣王还是镇南侯的老丈人。就算侯夫人去世了,荣王还是实打实裴和的老泰山。没听说当爹的打儿子,儿子还要让人跟他爹对打的。 这些护卫们顶多是阻挡阻挡人家的脚步,没一个敢拿真本事上来拼。 这样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地防着不能伤到人,胜负还能有什么悬念? 别说现在他们有二十个人,照这样的打法,就算来了二百,二千,人家爷仨还是能从容地杀他三进三出。 裴和看着手下人这样不给力的表现,气得眼珠子都绿了。但他还真没招。 若在他面前的是李放,他想也不多想就要那小子好看,不打得他爹娘都认不出来他就不姓裴。 可偏偏李坦父子狡滑狡滑的,直接绕过他去跟那些护卫对仗,在他面前的就剩下须发半白的荣王千岁。 这要怎么打? 看着老爷子一棍接一棍地往他头顶上招呼,他也只能咬着牙一剑一剑地挡开,却不敢真拿剑往老爷子身上砍。荣王打他,可以说是教训子弟,可是他打荣王?呵呵,这就是个现成的忤逆之罪。 皇帝正睁大了眼睛要找他岔,好让削爵更加正大光明一些。毕竟只因为世子身亡就把人家传了三四代的爵位给撸了的确有些过份。 想到此处,裴和突然脑中灵光一现。 荣王这时候找上门来开打,又光棍地不带任何侍卫进府,不会就抱着这样的打算,让他犯个忤逆犯上的罪名,好让皇帝名正言顺地收了他的爵位吧。 这样一想,冷汗瞬间爬满了后背。 裴和一咬牙,不就是被抽一顿吗?反正这儿是他的侯府,并不在外头,也不怕丢人现眼。就拼着让他们揍,也不能让他们抓了把柄。若带了伤更好,他可以御前喊冤去,让大家都看看,皇家是如何欺负对待功臣后嗣的。 心意一定,裴和扔了剑,不躲不闪就冲着荣王的棍子来了。 荣王那棍子正舞得风响,眼见着就要敲中裴和的脑门,这一下要是敲实了,说不定真能出人命。老爷子手一斜,这棍就砸在了裴和的肩膀上。 当时他就直接被砸趴在了地上。 “侯爷!”几个忠心的护卫忙冲过来,两人去搀扶他,两人挡在荣王和裴和的身前。 “你们让开,让他打。”裴和脸色惨白,疼得额头上一脑门子汗。他咬着牙说,“王爷位高权重,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侯爵,让你打死了便是。” 听了他的话,一众护卫们果然就将棍子放下,不过人还挤在院门前,不叫李坦父子过去后院。 荣王对于裴和这么快就能想清楚放弃抵抗一事感到十分失望。这么难得的机会,他还想再大战三百回合呢。 他冲儿子使了个眼色,李坦忙将还想冲过人墙,去后院把人抓出来的李放拎了回来。 “裴和臭小子,你跟我过来。”荣王把棍子扔给儿子,对着裴和招了招手。 老头子这是又想什么损招儿了?裴和犹豫了一下,甩开搀扶他的护卫,一手捂着受伤的肩膀,忍着剧痛挺直了脊背跟着荣王走到了墙角。 这儿离着众人足有三四十步远,他们小声说话应当不会被人听见。 荣王背着手,双目之中各种情绪掺杂,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故人之子,他心里感慨良多。 “老夫这一辈子,权势与富贵哪样也没缺过。儿孙也都算忠义孝顺,若说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在玉城的身上。”荣王的目光就像是两把锥子,刺得裴和浑身一抖。 “当初是你千求万求,我看在裴李两家多年的情份上,相信了你的承诺,以为你会好好地对她,才让她远离京城千里,跟你去了滇南。算起来,是我亲手将她送上了绝路啊!” 裴和忍不住反驳:“玉城是因为难产,身体受了损伤……” “难产?损伤?”荣王冷笑道,“她自幼习武,身体较一般妇人不知强健多少,怎么会因为生产就这样轻易地死了?” 关于玉城的死因,荣王府和镇南侯府吵了这么多年,荣王不需说更多,裴和也明白他的意思。 “岳父,玉城亡故我也很伤心,但您不能无凭无据就将她的死归结在我或是别人身上。”裴和目光放冷,“就算要怪,也是裴简命太硬,克死了他母亲。” 荣 王甩了他一巴掌,裴和没躲没避,硬受了他一掌。他的脸上浮起几道清晰的指痕,裴和笑了起来:“您的女儿就是宝,别人家的女儿就是草,她也是爹生父母养的, 您就这样咬定了是她做的?凭据在哪里?就因为玉城死了之后我娶了她?是不是不管我娶谁,谁都是害死玉城的凶手?你可真讲道理。” 荣王点了点头:“是,我就是太讲道理,如果不是因为我太讲道理,你的那个苗女,如今早就尸骨成灰了。” 这话听着耳熟,似乎太皇太后也说过类似的话。 “虽然在滇南我弄不死她,但现在她在京城,你信不信,只要我一声令下,你的女人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裴和面色惨白。 “不 过我不打算要她的命。”荣王冷冷地说,“我会等裴简回来,让他亲手为他母亲和他自己讨回公道。裴和,今天上门我只是想给你个教训,再传个消息给你。至于你 信不信,我也不在意。说实话,看你这么多年被个女人玩得团团转,要不是你的相貌与你父亲相似,我还真要怀疑你是不是在外头随便抱回来的。” 老爷子说话夹枪带棍,把裴和敲打得鼻青脸肿。不过在他忍受不了要发作之前,荣王丢了一句话出来。 “大理传来的消息,发现的尸体上有苗刀的伤口,被野兽抓咬撕裂的伤口只怕是后头为了遮掩刀伤故意做的。” “裴简身边的护卫有一些还是本王挑给他的,身手武技绝对比你这些手下要高强。若说他们十几个还对付不了一群狼,呵呵。本王却是不信的。” “想来你也不会相信吧。” “皇上派了人去查探,本王也派了人过去,到底是怎么回事,相信很快就会有个说法。你不信你儿子说过的话,本王信。” “他说了要害死他的人是谁,那就一定是她。” 荣王背着手,斜着眼看他。裴和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的嘴唇有点哆嗦,过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信不信在你,总之我要说的话已经对你说过了。”荣王弯起一根手指在鬓边挠了挠,“你当本王活这么多年都是吃素的?以前没下力气治你不过是看在裴简的面子上,你好歹是他老子,弄死弄残了大家都不好看。如今他不在了,老子对你也就没有什么可客气的了。” 裴和猛地抬起头,却正看见荣王那张虽经风霜岁月,却依旧俊朗潇洒的脸上正露出与他身份极不相称的,得意又带着嘲讽的笑容。 他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却听见后院里人仰马翻的一通乱,女人的哭声,男子的叫骂,还有棍棒刀枪相交的声响。 裴和转身就往内宅跑,就见一队身着青衣,腰束革带,以青铜狼头为带扣的男人将一群男女从后院推搡了出来。 那些都是乌尔玛的亲信,其中大半带着明显的苗人特征。 在这些男男女女当中,是披头散发,一脸惊惶的乌尔玛。 “侯爷救我!侯爷救我!”远远地看见裴和,乌尔玛踮起脚尖高声呼救。 “你们放开她!”裴和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一直锁在鞘中的长剑“锵啷”一声出鞘,寒光一闪,便向最先头拦着他的青衣男人当头削下。 那男人居然不躲不闪,抬手一抓,就将裴和的长剑抓在了手里。此时人们方发现,这个男人并没有佩刀枪,只是右手戴着一只乌金手套,估计是专练空手入白刃武技的高手。 裴和长剑被人抓住,他使力一抽,却没抽动。 只见那人一手抓着剑,另一只手在他面前亮出一面金牌,冷声道:“青龙卫奉旨办差,镇南侯请勿阻挠。” 那块金牌已经有些年头,上刻一只云间游龙,口中吐玩着一只绿松石镶的青碧色珠子。正是皇帝近卫青龙卫的令牌。 皇 城禁军共有十三卫,其中六卫是为皇帝近卫,其间更以青龙卫最神秘。青龙卫只有一个顶头上司,那就是皇帝,旁人没法支使动的。青龙卫是十三卫中唯一的一队暗 卫,私下里帮着皇帝监督百官,做一些不放在明面上的事。朝臣们或都见过几个青龙卫,但没一个人见过青龙卫指挥的真容。 青龙卫的本事,民间百姓不清楚,朝臣勋贵却都明白。裴和见到青龙卫身份的令牌,心下一片凄惶。 能让青龙卫出动,就只有皇帝的金口。也就是说,除非他想背上谋逆的罪名,否则他绝不对阻止青龙卫抓人。 他咬了咬牙,对乌尔玛说:“你安心跟他们走,我这就进宫去见皇帝,一定会让他们将你放出来。” 乌尔玛听过青龙卫的名头,“奉旨办差”四个字一出口,她就知道裴和指望不上了。她眼含着热泪,悲悲切切地看着裴和,眼中露出几分绝望几分不舍。 然后青龙卫将人推着,走过了木木然的镇南侯身前。 戴着金丝手套的那人走过荣王身边时,对他恭敬地行了一个礼道:“王爷金安。” 荣王挥了挥手:“辛苦你们。” “不敢,后宅还留了一些精于药道与机关的兄弟在搜查,王爷若不放心,可以到后宅亲自监督。” “不用不用,你们办事本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荣王拍了拍他的肩膀,对着儿子孙子说,“走吧,咱们回去了。” 裴和对着荣王背影,悲愤地吼道:“既然是青龙卫奉旨拿人,你为何一开始不明言,还要踢门而入,打伤我的护卫们?” 之前与爷仨对阵的镇南侯府护卫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有几个内腑重伤的,只能坐着或靠在同伴的身上。 荣王回过头,冷笑了一声道:“不好好揍你们一顿,本王怎么能出了这口气!” ☆、第126章 逃脱 青龙卫留下来搜查的人终于走了,走的时候带了几箱子东西,又抓了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内宅侍女。箱子上被贴上了封条,连裴和也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到底从乌尔玛那儿搜了什么东西走。 这些人倏忽而来,倏忽而去,镇南侯府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 后宅被青龙卫带走的人不下十数,还全是他们从滇南带来的人,裴和就觉得府里冷冷清清的,一丝人气儿都没了。 裴伊和裴俪在青龙卫进来抓乌尔玛的时候也曾冲出来想要保护母亲,她们是侯府千金,在滇南是被无数人捧着宠着的对象,可是在那些阴狠沉默的男人面前什么都不是。 只有一句:“青龙卫办差,胆敢阻当者格杀勿论。” 冷冰冰的话从冷冰冰的人嘴里说出来,就像数九寒冬被人当头泼下一盆雪水,姐妹俩牙齿打颤,被他们赶羊一样驱到了一旁。 只有裴笙,挡在乌尔玛身前,挺直了脊背道:“你们无权抓人,我是镇南侯嫡次子,我母亲是镇南侯夫人!” 青龙卫的人并没有说什么,但裴伊和裴俪二人分明从他们眼中看出一丝惊讶和不屑之意。 其中一个大块头直接拎着裴笙的后襟,将他整个人提起来,扔到了一旁的女人堆里。 只这一下,裴笙的喉头被衣襟勒出一条红印子来,小小的身子蜷着,咳得不住声。裴伊和裴俪姐妹忙将弟弟护在怀里。 乌尔玛在推挤中,发髻散了,钗环落了一地,她红着眼圈看着两个女儿和面色潮红的儿子,大叫了一声:“我跟你们走!” 裴笙怔了怔,哭着叫起来:“娘!阿娘!” 这是裴笙最后一次见着乌尔玛,也是他最后一次喊她阿娘。 此时在宫中,太皇太后正跟一个一身白衣的中年女子闲话家常。 “难得这么大老远的来一趟,这次一定要多住些日子再回去。” 那中年女子相貌普通,眼角已带了细细的纹路,眸光清澈,笑容纯净,让人看了就生出亲近之意。 “上回进京见娘娘,还是三十年前,您真是一点没变。” “不行,老了老了。”太皇太后摸了摸自己的脸,“人老了,心也老了,锐气不再,真是可悲啊。” “米雅,你师父身体还好吗?” “托您老人家的福,师父身体还算康健。”米雅笑着说,“只是年纪越大越像孩子,经常自己一个人钻到山里,让我们好找。” “她打小就是个机灵鬼。”太皇太后笑了起来,“还是个懒骨头,那时候说自己快病死了,急急忙忙地将大巫之位传给你。结果传位之后一点事没有,到处逍遥快活,让你小小年纪就帮她扛了整个白苗的事务。” “那是师父的信任。”现任白苗大巫米雅笑着说。 “谢谢你来送信。” “也 是赶巧,我就在大理王府,听大理王说了此事,这才自告奋勇揽了这趟差事。”米雅叹了一声道,“想不到我在山里闭关十几年,镇南侯府会发生这么多事。我来之 时,曾为世子求问过山神,山神给我的启示是他有惊无险。他是师祖的曾孙,身上流有我白苗大巫的血脉,山神一定会佑护他的。”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 “听说苗疆巫蛊之术十分神奇,也是不传之秘。你来了正好,留下帮帮哀家。这事除了你,还真找不到人能帮忙。” 米雅大巫忙站起身,双手置于胸前向她行了一礼:“必将竭尽所能为您效力。” 太皇太后挥了挥手。 白苗与乌苗的矛盾如今越来越深,乌苗骁勇,白苗亲汉,为了争几处水源,这两年争得厉害,都争出了人命。白苗人数虽多,但脸皮不够厚,下手不够狠,所以基本都是白苗吃亏。米雅会到大理,找大理王,也是为了白乌两苗的争端犯难。 其实究其根本,还是因为裴和娶了乌苗头人的女儿,以至乌苗对上白苗的时候更加有恃无恐,嚣张霸道,就差骑在白苗头上拉shi。 白苗忍无可忍,但又顾忌着裴家在滇南的重兵,所以米雅听说大理王要送信到京城,立刻抓着了时机,跟着八百里快驿,马不停蹄到京城来。 乌苗有裴家做靠山,她就只能进京去求与白苗有旧的太皇太后作主了。 坐了有一个时辰,洪嬷嬷脚步匆匆,俯在太皇太后耳边低语了几句。 太皇太后一拍椅把,怒道:“什么?让她跑了?青龙卫出马,她怎么可能跑得掉?” 洪嬷嬷看了米雅一眼,太皇太后挥手说:“不妨事,你直接说。” 洪 嬷嬷应了一声是,然后说:“不知道那女人用了什么手段,行至金水桥,她说姿容不整有伤体面,要在河边梳发更衣。因她是个女人,青龙卫就指了一个侍女跟着 他,另有两人站在不远处看着。结果那女人把头发梳好了,突然跳进河里,身边服侍的侍女倒在河边已经没气了,那两个青龙卫也昏迷不醒,不知道是不是中了 毒。” “可恶!” “青龙卫进宫请罪,将余下人等都押入大牢候审。他们派人沿河搜寻,并没有见到人或尸体,只怕那女人已经逃脱了。” 太皇太后沉吟片刻,对洪嬷嬷说了几句。 “将镇南侯府看紧了,特别是她那几个子女,身边都跟上人,她若出现,立刻抓来。断胳膊断腿都行,只要留着一口气在。” 洪嬷嬷得了旨,出去安排。 米雅小心翼翼地问:“娘娘,您说的那个女人是……” “乌苗头人的女儿,裴和讨的小老婆,乌尔玛。” **** 青龙卫搬来的五只大箱子就堆放在寿康宫里靠东的一处厢房里。 太皇太后坐在门边的椅子上,皇帝坐在她的身边。两个青龙卫将箱盖依次打开,米雅走过去看了一眼。 有装满香粉胭脂的梳妆匣,有盛放头油花蜜的瓷碗玉瓶,还有乌木镶铜兽首的整只百宝匣。但凡镇南侯府后宅里的瓶瓶罐罐和看起来像粉末丸剂的东西,甚至女子簪发的头簪钗环都被拿来堆放在在一起。 一个青龙卫从中间的一只箱子里捧出一只锦盒,锦盒三面都加了锁。 “这是卑下自镇南侯寝室一角的墙砖里发现的东西,藏得这样隐秘必有玄机。卑下不敢擅启,与这些杂物一并带了来。” 皇帝点了点头:“打开它。” 青龙卫却不敢贸然开启。藏得这样仔细,又加了三面锁,万一这里头另有机关,伤到陛下和娘娘可是万死难咎之罪。 不过这种事难不倒他们。几个青龙卫立刻行动起来。先拿了一断精铁丝将三把锁绞住,又拿了一只木桶罩在盒子上方,三个青龙卫拉住从桶下伸出来铁丝用力一拉。 过了一会,木桶还未见动静,青龙卫刚要揭开木桶,米雅却伸手拦住他们:“慢着,再等一等。” 又过了一会儿,木桶里突然隐隐传来“咝咝”声,不一会又有什么东西在撞击木桶。那几个青龙卫脸色发白。幸亏他们多等了一下,这盒子里果然有什么东西。 米雅凝神细听了听,松了一口气说:“没事,这是僵蚕蛊,盒子打开见了风,封着的僵蚕就会醒来,攻击离它最近的东西。” 一个青龙卫问道:“有毒?” “剧毒,见血封喉。” 那还说没事? “僵蚕只能用一次,毒液吐尽就是它们死亡之时。你们用木桶封着,那些毒液都在木桶上了。” 果然,桶里悉悉簌簌的声音渐渐消失,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米雅亲手揭开木桶,见那锦盒大张,盒子外头趴着四只青白色的肉虫,身体僵直。木桶口有几处污黑斑渍,已经被毒液烧出指宽的洞来。若非这木桶够厚,都能给烧穿了,可见这毒性之烈。 “这是乌苗的特产毒蛊,乌尔玛是乌苗头人之女,有这个东西防身也是很正常的。”米雅将那几个虫子拿铁丝挑到木桶里,交给青龙卫,“连虫子带桶都用火烧成灰,小心一些,僵蚕虽死,身上还是带着毒的。只有用火才能将毒气焚尽。” 青龙卫接过桶,极小心地提着出门焚烧。 盒子里有一个纸包,米雅另拿了一只细铁丝将纸包挑开,里头是滚圆的十来只小小的白色药丸。米雅站在桌前苦思了许久,走到放着杂物的箱笼前,左挑右捡,拿了一瓶桂花头油来。 “米雅大巫,这是什么?”太皇太后问道。 米雅对她说:“我怀疑这里头也是蛊,不过十分少见。” 苗人的蛊都是虫子,这白色的小圆丸只有黄豆粒大小,实在很难想像里头包着什么虫子。太皇太后好奇的很,让人把椅子往前挪了挪。 “皇祖母您别靠太近。”皇帝对苗人的巫蛊之术是十分感冒的,这种邪恶又污秽阴毒的东西他可完全不想见识。刚刚那几只僵蚕已经让他头皮发麻了,若这大巫再弄出什么恶心人的虫子来,他只怕自己要吐出来。 太皇太后呵呵一笑说:“你啊,打小就怕虫子,现在还这样啊。” 皇帝紧抿着嘴,打死也不再向前进一步。 米雅拿了一只涂朱底的小瓷碟,在里头倒了一点桂花头油。亮金色的油散发出淡淡的桂花香气,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然后她拿了一只小银勺,从纸包里舀了一粒轻轻放到油里。 一屋子人都屏息凝神,死死盯着朱底碟子里那粒小小的白色丸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粒丸子动了动,又动了动。 蜡封的外壳裂开,从里头游出几十只比头发还细的白色线虫。 “是它!”米雅惊叫了一声,忙拿了盖子将朱底碟子盖上。 虫子太细太小,若不是凑近,根本就看不出来。太皇太后抻着脖子,啥也没看到,只一个劲问她:“是什么,是什么?” “娘娘,这是腐浆脑尸虫,在苗疆是禁物。”米雅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惊到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不管白苗还是乌苗,若有人敢养这个蛊,都是要被火刑烧死的。” 皇帝直起身,与太皇太后对视一眼。 “苗 人炼蛊以防身,但这脑尸虫只能用来害人,而且培育方法太残忍。”米雅跟他们解释,“这虫子只吃人脑,培育它就只能用活人养虫,让人受尽痛苦而死。中了此蛊 的人,会日渐消瘦,每到夜里,头痛难耐,生不如死。以活人为鼎养成之后,要生开天灵,趁着人活着将虫取出来,不然人一旦死了,虫也会跟着宿主而死,便白养 了。” 生噬人脑,活人开脑取虫。 只是听一听,就让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骨头缝里咝咝往外冒凉气。 “竟然有这么泯灭人性的养蛊法。”皇帝喃喃道。 “养成的尸虫当时就要用蜡封起来让它们沉眠,以后才好用。这儿有十几粒,也就是说,用了十几个人的人脑喂出了这些蛊。” 太皇太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的意思是,那个乌尔玛拿了十几条人命来养蛊?” “只怕不止。”米雅看了看,“这只是其中的一种蛊。这些东西里,应该还藏着别的,要一样一样地查。” 太皇太后和皇帝将厢房留给米雅,又留了青龙卫给她当帮手,祖孙二人出了房,看着外头明媚的阳光,不约而同深吸了一口气。 “哀家记得,玉城生过裴简之后,得了头风症,每日头疼,痛楚难当,没熬多久就过世了。”太皇太后的声音微颤。 “荣王若是知道真相,只怕他要受不了。”皇帝面色沉郁地接口道。 “玉城太惨了……”被那些虫子活活噬脑而亡。 “难怪找不出死因。”皇帝感叹。因为没人有胆子去劈开郡主的脑壳找虫子。而且照米雅大巫的意思,即便劈了脑壳,那些白色如纤尘的虫子也极难被发现。“乌尔玛此人,心如蛇蝎。” “蛇蝎都没她毒。”太皇太后手里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让人搜,一定要把这个女人搜出来!她不是喜欢用蛊?让米雅把那什么虫子留着,让她自己也好好尝尝被虫子吃空脑子的滋味!” 皇帝伸手扶住她:“是,皇祖母。” ☆、第127章 真相 裴和就在皇帝与太皇太后正怒火中烧的时候自己闯上门来。 他声泪俱下地控诉荣王府是如何地欺负人,却不敢说青龙卫拿人的不是,只是一个劲地求皇帝看在他长子失踪幼子可怜,让青龙卫将乌尔玛放回来,并一再保证,他一定好好看着人,事情没有水落石出前,一定不让乌尔玛和她的人离开侯府半步。 皇帝沉默地听着,然后让人带他直接去了寿康宫。 萧墨吟算起来是米雅的师祖,她年少时也去过镇南侯府,与裴和有数面之缘。裴和看见白苗大巫居然在太皇太后宫里,心中十分震惊。米雅见是他来,便知道了皇帝的用意,于是直接领他看了在桂花头油里泡着的脑尸虫,并将这蛊虫的培育方法和使用效力对他说了一遍。 裴和当时就傻了。 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左思右想了半天,突然跳起来对着米雅破口大骂。 那意思是白苗与乌苗自古便有罅隙,因他娶了乌苗女儿,行事主张对乌苗多有照顾,所以白苗人心中怨愤,故意给乌尔玛栽赃,要陷害乌苗。 裴和双目爬满红丝,整个人歇思底里,如疯魔一般。幸亏屋子里还留着好几个青龙卫,不然米雅大巫只怕要有危险。 裴和发狂的力量大得惊人,三个青龙卫把他压在身底下,才将其制服,又解了他的腰带,将他手脚捆了个结实。 皇帝和太皇太后都得了信儿。因就在寿康宫里,不过几步的路程,太皇太后是第一个到的。 “他怎么成这样了?”太皇太后看着被绑得结结实实嘴里还塞着布的裴和被吓了一跳。裴和双目赤红,面目狰狞,哪有半点之前松云般的风流儒雅,他身体在地上扭动着,口中呜呜有声,看起来狼狈又吓人。 “娘娘,镇南侯突然发狂,卑下等怕他伤人又自伤,不得已才将他这样捆起来。” 米雅看着裴和的样子皱起了双眉,她蹲下身,拿手指在裴和的太阳穴周围按了按,口中发出“咦”的声音。 太皇太后见她这副模样,心下已隐隐有了猜测。 “要传太医来看看吗?”洪嬷嬷小声问。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对她说:“就叫院正亲自过来,一个人来,先别让旁人知道。” “是。” 不过多时,皇帝也到了。 此时裴和已经被人抬到了东暖阁,正是上回子长秦公主装晕休憩之处。米雅让人按住裴和的手脚,自己去解他的衣服。裴和还呜呜作声地死命挣扎着,太皇太后被他吵得头疼,直接一手刀将人给劈晕了。 站在一旁的青龙卫浑身一颤,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下手可真够狠的。 米雅把裴和的上衣全扒开来,手指头东戳戳西按按。老院正自己扛个药箱满头大汗地进来,正见着米雅拿着一根长长的针,要往裴和心口上刺。 老头儿大叫了一声,扑上去把她手上的针抢下来:“你要做什么啊?” 米雅不认识院正,只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气得胡须乱翘瞪着自己,便细声细气地解释:“镇南侯身上有妥,我要拿针探探。” “这么长的针!”院正指了指手里的凶器,“要扎心口,活人也给你扎死了。” “不会死的,不过是取一滴心头血。” “心头血都取了还不会死?你蒙人呢!” 两边还要吵,太皇太后喝了一声:“都安静点。” 四下立刻安寂无声。 皇帝已经迈进东暖阁的脚又收回去,等里头又开始有悉簌声时,他才咳了两声走了进去。 “镇南侯这是怎么了?” 院正坐在椅子上,抚着胡须,闭目搭脉。 米雅很干脆地收回了长针,理了理鬓发对皇帝说:“尊贵的皇帝陛下,我怀疑镇国侯是中了苗疆的蛊。” 又是蛊,看看,怎么什么都跟虫子有关? 皇帝皱了皱眉头:“是什么……蛊?” “这蛊叫牵情。”米雅说,“一般是苗家女儿用在自己喜欢的男子身上的。女子身上为母蛊,男子身上为子蛊。中了此蛊,有母蛊的宿主一举一动都会令子蛊的宿主心动情迷。不过若是母蛊离子蛊太远,子蛊便易发狂,使人狂暴易怒,行为不受控制。” 院正睁开眼睛:“荒唐,世间怎么会有这么邪性的东西?镇南侯不过是肝火太旺……” “是什么时候中的蛊?”太皇太后打断了院正的话,“你说他发狂,是因为乌尔玛逃走,远离了他对吗?” “是的娘娘。”米雅躬身一礼道,“这蛊应该是种了不短的时间了。牵情的效力是随着时间越长,感应越深的。我瞧着镇南侯发作的样子,只怕被种此蛊不下十五年了。” 十五年,或是更久的时间。 太皇太后只觉得胸口烧了一团火,她恨不得那个叫什么乌尔玛的现在就在她眼前,好叫她领受一下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棍法的厉害。 “有什么法子解吗?” 米雅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这种蛊都是要双方你情我愿的时候才好种的。随着时光流逝,彼此牵连愈多,感情愈深,那了年老的时候,更是须臾不肯分开,就仿如我们白苗曾有的同命蛊。” 同命…… “若是乌尔玛死了,裴和也会死?”太皇太后的声音拔高了,听着竟有些凄厉之意。 “是。”米雅点头,“但是子蛊死了,母蛊却不会死。所以此蛊只叫牵情,而非同命。” 太皇太后紧紧握着椅把,半晌说不出话来。 米雅回头,看着昏迷中的裴和叹了一口气。 如果乌苗的乌尔玛要死,那么这位镇南侯也活不了。他是师祖的孙子,师祖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难过的吧。 “你有办法压制他的狂性吗?” “有。”米雅道,“但是我解不了牵情蛊。母蛊若是死了,子蛊必死。” “皇祖母?”皇帝侧身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先让他冷静下来,回头再说吧。” 荣王父子被召到寿康宫,米雅再次带他们父子去看了那脑尸虫蛊。 荣王痛叫了一声,当时就晕了过去。荣王世子抱着父亲放声大哭。 当年娇艳如花,活泼开朗的女子,皇家的明珠,他捧在手里疼爱的妹妹,居然死得这么惨,就算他们早知道玉城之死有蹊跷,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一种死法。 荣王只晕过去一小会便醒了过来。父子俩抱头大哭。二十年了,他们苦苦追寻了二十年的真相,一旦揭开,却是这样令人心碎,让人无法承受。 这蛊虫只有桂花油能够唤醒,乌尔玛当年人在侯府外,应该就是收买了侯府里的侍女,将蛊虫混入头油中给玉城郡主梳发用,让虫顺着七窍入脑,生生将她噬死的。 从种蛊到人受尽折磨而亡,其间只需要三四个月的时间。当时玉城郡主怀着身孕,乌尔玛想弄死她的同时,也存着要让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能顺利出产的念头。谁知道玉城郡主身体强健,为了腹中的胎儿又硬是强忍着痛楚,没让裴简出事。 最后在极度的痛苦折磨之中,孩子尚未满月就去世了。 也是裴简命大,那时候乌尔玛整个人都沉浸着自己将要成为镇南侯夫人的喜悦之中,暂时放过了他。等后来再想动手,裴简的身边已全是荣王派来的高手,她也找不出能不露丝毫破绽的下手机会。 荣王父子哭够了,太皇太后带他们去见了裴和。 此时裴和还昏昏沉沉地睡着,荣王和荣王世子二人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强忍着没上去将他掐死。 太皇太后说了他身中牵情蛊的事。荣王冷笑了一声道:“表姐说这话是想劝我放过他?就如那位大巫所说,这什么鬼蛊初时的效用低微,若不是他移情别恋,怎么会让那个贱婢有机会给他下蛊?” 李坦也说:“说不定还是他自己同意的,他不总说自己是情圣吗?” “我不管他死活。”荣王红着双眼说,“我只知道我女儿不能白死,裴简的苦不能白受。那个贱婢定要遭千刀万剐。” “对!千刀万剐。至于他,只有六个字,自作孽,不可活。该!”荣王世子李坦愤愤地握了一下拳。 太皇太后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声说:“虽然这么说对不起舅舅和萧墨吟,但时至今日,我也只能说一句,听天由命吧。” 青龙卫的人手遍布京城,但乌尔玛就像平空消失了一样,挖地三尺也不见踪影。 裴和自从醒过来,就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大巫米雅已经暂时限制了他体内牵情子蛊的狂暴,他清醒过来,却觉得宁愿永远也别醒过来。 清醒过来实在是太痛苦了。 他不想承认米雅说的那些真相,但他并不是傻子,很多事,只要细想想,便能抽丝剥茧发现蹊跷之处。 他早些年也曾有过疑惑,有过怀疑,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些曾有的怀疑都消烟云散,留在心底的,只有那个女人的深情和柔婉。他曾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有这样美丽的女子一心一意地爱着他,就算受人白眼,遭人冷遇,被人羞辱,也对他不离不弃,矢志不渝。 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拿活人炼蛊,怎么会谋害他的嫡妻,谋害他的长子,又给他下蛊呢? 裴和捂着脸,明明想哭,却觉得眼窝干涸,根本流不出眼泪来。 过往的种种,不过是黄梁一梦,梦醒了,他才发现,那些所谓的美好,全是不堪入目的狠毒和丑恶。 这么多年,他只有乌尔玛一个女人,因为玉城,他已经背上了负心薄幸的骂名,他不甘,所以他对乌尔玛是百分之百的信任,掏心挖肺的痛惜,他要让世人看看,他和裴家先祖们一样,对爱情执着,坚贞,只不过他执着的对象不被皇家认可而已。 她给自己下了蛊,让他对她一人动情、痴情,却在关键的时候远远的脱开,完全不顾他是不是会因为她的离开而发狂。 他就算死了,她也没什么所谓吧。 裴简死了,他死了,她还有裴笙,有裴伊和裴俪。或者,这些孩子她也可以全部舍弃,以她的美貌和心机,再重新找个有权势的男人东山再起。 米雅端着药碗走到他身边。 “镇南侯,该吃药了。” 裴和目光滞然:“如果我死了,她会不会有事?” 米雅想了想:“死不了,顶多心口疼两天。” 裴和点了点头,接过药碗,将里头黑色的药汁一饮而尽。 “那我就等着,总不能死在她前头。”他把空碗放下,自嘲地一笑,“虽然不是同命蛊,但如果她先死,这结果也就眼同命蛊差不多了。” 米雅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不太明白这男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裴和躺了下去,看着头顶青黛色的纱帐,喃喃道:“朝闻道,夕死可亦。还好,我死也能死个明白。” ☆、第128章 小姑 唐小鱼收到裴简失踪的消息时,荣王已经大闹过镇南侯府,青龙卫已经抄查了侯府,裴和被太皇太后敲晕,乌尔玛不知所踪。 陈氏抱着唐小鱼哭,觉得自己女儿怎么如此命苦。 公主的封号再尊荣,可没了驸马,再尊荣也不顶个用场。 唐小鱼比陈氏冷静多了,虽然她心里也十分不安焦急,但想着以裴简的身手,如果只是遇到狼群,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只要没有见着他的尸首,裴简就有还活着的可能。 碧桃抓着伍卫让他去探听消息,可是伍卫人在京城,又能去哪里探听消息? 一家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可是递到宫中求见的牌子被宫里退了出来,不管是皇帝、皇后还是太皇太后都说没空见她。 唐小鱼在家里团团绕圈,最后打算自己到滇南去一趟。 “您疯了,您现在是公主,是千金之躯,怎么能去滇南?”碧桃死命拦着她,陈氏也不同意。 “我去那儿还可以帮着找找。” “你去那儿就只能是添乱!”陈氏说,“你一个女子,进出多有不便,若你再出什么事,你叫人如何安排?” 唐小鱼:“……” “是啊,您现在是公主,出门都要列个仪仗,若是您悄悄离了京城,皇家找不见人,韩大人韩夫人头一个遭殃!” “那我现在就去宫门守着去。我要亲自问问大理来的人,看看究竟是个什么说法。” 唐小鱼说着,眼圈慢慢红了。 老天爷不带这样玩儿的,她好不容易安心在这儿住下,又好不容易动了心,不能就这样不说一声把人给收走。 她叫碧桃给她梳发,陈氏自去箱笼里挑衣裳,裴简失踪的消息是宫里人悄悄儿到韩府对她说的,此时还没有传到外头。究竟裴简在去滇南的路上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只有她见了大理的使者,才能一一问个清楚。 这边厢头发刚梳好,韩府里的下人就来报,说是镇南侯府的两位小姐送了贴子,想要过府与丰城公主一叙。 两位小姐? 唐小鱼想了想,这两位应该是那个对裴简不好的继母所生的两个女儿。论起来是裴简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是她未来的小姑子。 若是换了平时,她一定会见一见,虽然裴简跟他继母关系不好,但那毕竟是与他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妹妹,为了将来家庭和睦,她也要想办法跟她们处好关系。 可现在? 裴简生死不知,她哪有那个心情答兑她们! “跟镇南侯府说,本公主要进宫见皇后和太皇太后,现下没空,等明儿再请她们过府。” 她是堂堂的公主,亲自去侯府见未来的小姑子太掉份儿了,而且她也没想好要怎么对付那位听说十分受镇南侯宠爱的继室夫人。 门上出去了没多久,又回来了。 “那两位小姐不肯走。”他迟疑了片刻方说,“而且,而且还跪在门口,说您要是不见她们,她们就一直跪着。” 唐小鱼当时火气就上来了。 这是要做什么? 居然拿下跪来要胁她? 她又不是不肯见她们,只是现在她赶着进宫没空,都说了明天明天,她们还跪在韩府门外头,这是要做什么?让大家都看看公主架子有多大,还没过门就这样欺负婆家的姑娘吗? 唐小鱼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一定要平静,令静。 没冷静下来。 “她们爱跪就跪吧!”丰城公主大喝一声,“没人求着她们跪。有本事就跪到明天去!”她振衣而起,怒气冲冲地走出了荇翠馆。 韩家门前已围了不少人,镇南侯府马车四周的金吾卫们也是一肚子怨气。 青龙卫拿了镇南侯夫人他们是知道的,荣王上门揍女婿他们也是知道的。本来什么事都没有,他们只要守着侯府大门就行了,没想到侯爷的两个女儿又提出要到韩府见她们未来的大嫂。 谁都知道镇南侯世子被指婚给了丰城公主。他们接到的命令是看着侯府里的人,不许他们出京城半步。韩尚书家离着镇南侯府并不远,可离着京城城门还远着呢。所以金吾卫们也没拦,只是分了一小队人跟着马车一道儿过来。 两位小姐贴子递进去,公主居然不肯见。 不肯见就不肯见,明儿再来也不是一样?那两位小姐居然就直接跪到人家门口哭起来了。 哭得那叫一个悲悲切切。 跟死了亲娘一样。好几个金吾卫都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她们这样哭也不行啊,若是传了出去,也是他们几个当差不力。 金吾卫带队的一个总旗过去,委婉地劝她们。 却被裴伊一唾沫啐了回去。 “我们求见公主,关你们何事?狗仗人势的家伙,等我父亲回来,必饶不了你们。” 金吾卫众人一口血哽在喉口,若不是看她们都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他们早就抱一顿老拳过去了。 不过一会儿,韩家的门子从里头出来,一张脸板的,像人家欠了他十五贯钱似的。 “公主可肯见我们了?”裴伊目中含着期待。 那门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公主已经进宫了,她没法子见两位小姐,还请您二位回去吧。” 裴俪叫了起来:“不可能!我们一直在这儿守着,她根本没出门。” “这位小姐,”门子笑着说,“韩家东西共有六扇门,您二位堵着这儿,可还有五扇门可以出去呢。” 裴伊咬了咬牙说:“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公主肯见我们,我们什么时候起来。” 裴俪听了姐姐的话,也将脖子梗了起来。 门子双手一摊,耸了耸肩。 不一会儿,有两个婢女走出来,手里拿着绣锦软垫子,又有两个下人抬了一张矮几出来,上头放着一壶茶,三碟细点。 “公主临行前交待了,不能叫两位小姐吃苦。有垫子有茶有点心,您二人若实在不想回侯府,不嫌弃这边风凉,那就慢慢跪着喝茶吃点心吧。” 这个,这个乡下土丫头! 裴伊简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她们可是正经的侯府嫡女。唐小鱼算什么东西! 裴俪没有姐姐的城府,已经从地上跳起来指着韩府大门就要开骂,只是刚出口两个字,就被裴伊一把拉着堵了回去。 母亲被青龙卫抓走,父亲自打进宫就没再出来。京城里她们人生地不熟,想找人打听都不知道要去找谁。她们和弟弟商量了半天,如今京中还与裴家关系紧密又能出入宫廷探问消息的,就只有还没进门的大嫂,御封的丰城公主唐小鱼了。 乌尔玛人前人后做得都相当完美,哪怕在自己的子女面前,也从没说过一声裴简的不是。在他们姐弟看来,母亲对大哥是掏心挖肺地好,只是大哥为人太过冷漠绝情,无数次伤了母亲的心。 他们对裴简虽有不满,但也没有要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心思。 如果大哥在府里,他们还用得着这样来求唐小鱼吗? 来之前,裴伊是想过唐小鱼可能不会接了这烫手的事情,毕竟乌尔玛是皇帝的近卫抓走的,她也不是皇帝嫡亲的妹妹,难保不存了避事的念头。所以她才和妹妹商量好了,若是唐小鱼不见她们,她们就在韩府门外跪求。 逼着未来的小姑子当街下跪,半点不维护婆家的体面,这可是大失贤德名声的事。她想着,就算唐小鱼再不愿意,也得出来与她们相见。只要能见着面,她就能扯着亲事,脸面,孝道,非要逼唐小鱼为镇南侯府出头不可。 谁知道这女人竟然丝毫不顾脸面名声,居然让人直接拿了垫子茶水,大有随她们跪到天荒地老之意。 此女心肠冷硬至此,她们在门前下跪的目标也就无法达成。 裴伊咬了咬牙,拉着裴俪回马车。 裴俪还不肯走,叫嚷着要唐小鱼出来说个明白。 “说什么,人都不在!”裴伊对着站在一边的金吾卫吼,“看什么看,还不快点帮我把她拖走?” 金吾卫掏掏耳朵,来是你们要来的,跪是你们要跪的,现在还要我们去拉,怎么拉?真碰到了那小姐的身子,咱们吃不了兜着走啊。 裴伊见裴俪还不依不饶的,韩府门前围的人越聚越多。她本意是想逼着唐小鱼现身,但现在明摆着人家完全不在乎被人议论,那么再闹下去,吃亏的只能是她们姐妹俩,裴伊一咬牙,一手捂了裴俪的嘴,一手揪着她的腰带亲手将她往马车那儿拖。 “你快闭嘴,有事车上说去,你还嫌我们不够丢脸吗?” 裴俪心想着,咱们当时说好的,不就是要豁出脸逼唐小鱼进宫救人的吗?怎么现在又怕了丢脸?可是她人弱力小,又见姐姐眼圈发红,一副硬忍着不哭的样子,也就放弃了挣扎,乖乖跟她上车了。 金吾卫撵开街上围观的人群,车夫扬鞭,马车缓缓向侯府走去。 “姐姐。”裴俪忐忑地看着裴伊。 裴伊拿了帕子擦了擦眼泪:“我们再想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裴俪泄了气,“那个丫头明摆着是避着咱们不想趟浑水。还公主呢,我呸,果然是乡下土坷垃里钻出来的,遇事一点担当也没有,哪里配得上做裴家的媳妇!” “再配不上也是有封号的公主,咱们平素的礼数不能缺,免得被人拿了把柄,去挑母亲的毛病。” 想 到被抓走的乌尔玛,姐妹俩愁眉不展。从小在富贵窝里长大,她们被父母呵护得太好,以为父亲是无所不能的人,母亲那样宽和柔美却被皇家的卫队毫无理由的带 走。想起出事之前母亲对她们说起的那些恩怨纠葛,姐妹俩心里都觉得皇家太过份,就像母亲在她们小时候给她们讲的苗家故事里,专门拆散有情人的恶魔。 裴俪掀起一角车帘,看着远处高耸轩昂的重檐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琉璃瓦,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她将来一定要住到这皇宫里,将这些污蔑、轻视、伤害过她们母女的人一个个都揪出来,让他们全都匍匐在她的脚下,哭着忏悔,然后她割了他们舌头,扒了他们皮…… 只是这么想一想,裴俪就觉得全身的血液像是要沸腾起来一样,连瞳仁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红。 裴伊并没觉察妹妹的情绪,她一边烦恼着要怎么样去将母亲救回来,一边又在怨忿唐小鱼的冷漠薄情。 “等 将来她嫁进来,总有法子磋磨她的锐气。”裴伊对妹妹说,却没有得到妹妹的回应。她抬起头,正看见妹妹倚在车窗旁,指尖挑起了一角,阳光从那缝隙里钻进来, 映着她稚嫩美丽的侧脸。裴伊一时恍惚,以为是看见了年少时的母亲。那眉目神情,连唇边半含的微笑都与乌尔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 妹妹长得实在太像母亲。可不知为什么,此时裴俪脸上浮起的笑,让她觉得这样陌生,这样……害怕! ☆、第129章 消息 唐小鱼才没心思去管裴家姐妹此时在想什么。她在宫门外等了大半个时辰,里头才传了话出来,请她到寿康宫。 也就是说,答应见她的是太皇太后。 唐小鱼松了一口气。 不论生死,有消息总比没消息天天悬着心要强。 在前往寿康宫的路上,唐小鱼努力放空大脑,让自己什么也别想。因为只要一想,就会有无数负面的猜测涌出来,让她惊惶失措,手足发软,无法呼吸。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坚强一点,唐小鱼跟自己说。 不自觉的,又想起裴简躺在她的酒窖里的样子。昏黄的灯光映在他惨白的脸上,削瘦的脸,深邃的五官,紧紧拧着的眉心,看起来脆弱极了,却又非常有男人味儿。没有麻醉,为了救他,碧桃就拿缝衣针穿上了线直接缝他的皮肉。 那样的痛,他也只是咬紧了牙关,默默地看着。 没叫一声疼。 现在他在哪里?可受了伤?有没有遇见什么姑娘有胆子为他缝合伤口?他会不会还在刚刚能动的时候就决然离开,留下一个并不复杂的字谜? 一方手帕递了过来。 “公主。” 唐小鱼惊醒过来,一抬头,正看见引路的宫女关切的眼神。 “到了,请公主下轿,还有。”她指了指眼睛下方的位置,“你先擦一擦,一会先净个面再去见娘娘吧。” 唐小鱼忙拿手一搓,脸上湿漉漉的冰凉一片。 她怎么哭了呢?唐小鱼手忙脚乱在脸上擦了一把,搭着宫女的手下了轿辇,踏进了寿康宫的宫门。 因为心里实在焦急,她也没听宫女的话去净面匀粉。反正她和裴简订了亲事,未婚夫出事,她脸上有点泪痕也属正常,太皇太后不会在意这点小节。 小鱼急忙忙地进了内殿,却见除了太皇太后,居然李放也在。 太皇太后对她招了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二话不说,直接从桌上拿了一封信递给她,“这是大理传来的第二封信,你可以看看。” 信并不长,写得也极简单,但看得小鱼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 “苗人?” 太 皇太后点了点头:“确证了,裴简的护卫身上有苗刀砍斫的痕迹。也有些是被狼爪拉划撕咬的。只是那些致命刀伤后来又用狼爪重新破坏过。不过他们疏忽了一点, 身体组织活着和死了被利器划开时,出血量和组织收敛的程度是不一样的。”太皇太后拿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可以确定,裴简是遇到了苗人的突袭,之后他们引 来狼群也或只有那几只事先抓来的狼,让它们毁坏尸体,然后再杀了,布置成狼袭伤人的假相。” “如果裴简不在他们手上,他们又为何 还要做出狼群杀人的假相来?”唐小鱼想了想方说,“咱们不若推测一下各种情况的可能性。其一,世子身遭不测,既然凶手能伪造现场,为什么不将世子的遗体放 置其中?反而要藏起来引起多方猜疑追究?其二,世子还活着。要么是安然逃脱,要么就是被凶徒抓住了。” 太皇太后看了她一点,唐小鱼没有像别的女人一样哭天抹泪,要死要活的,反而能静下心来条分缕析一番,倒令她刮目相看。 “若是抓了他,必是有所求。裴简身上只一个镇南侯世子的身份,抓了他能求什么?”太皇太后接着她的话说。 “呃,求财?”滇南侯家的世子,身价一定不斐。这些人绑架裴简,或许是想换金山银海? “若要求财,还要布置现场做什么?”太皇太后摇了摇头,“不给家人一点威慑,他们要怎么求取赎金?” 唐小鱼汗颜。这个她没想到。 “那就是世子不在他们手上,他安全离开了。”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道:“离开是离开了,但并不安全。” 她将身子靠在迎枕上,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这些日子她寝食不安,再被裴和闹腾着,精神很有些不济。 “故布疑阵,引狼群伪装现场,他们不止是要混淆人们的耳目,也是为了向人传递一个消息。” 唐小鱼眼前一亮,接口道:“让主使者明白,他们有能力杀了世子,虽然暂时让他逃脱了,但一定会找到他,并将他杀死?” 否则只要裴简一脱险现身,那些用来伪造现场的狼尸就会现了原形,凶手也无处匿踪。所以虽然他们没有能完全彻底地完成任务,但他们还是按着先前的计划,将现场布置妥当。 表明他们有这个决心,也有这个把握。 唐小鱼站起身,心扑腾腾跳得飞快:“娘娘,请您允许我去趟大理,我要去将他找回来。”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放说:“我要去都没同意,就你?算了吧。” 唐小鱼瞪着他:“你跟我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李放坐直了身体,看着唐小鱼的脸,胸中涌起一股委屈。 明明是他先看到的,先交往的,先喜欢上的。 他哼了一声,将头扭开。 “好了,你们别吵。”太皇太后说,“谁都不许去。从大理到京城快马也要好几天的时间。我们在这儿讨论着,那边裴简说不定已经联系上大理萧家了。”当然,也有可能被凶手找到并杀害了。 这句话在三人心里都盘绕了一下,没有一个人愿意说出来。 “裴简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现在,咱们能做的,就只有等了。” 唐小鱼坐了回去。 她知道太皇太后说的是对的,且就算她去了,只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苗人,苗人。 唐小鱼脑子里转着这两个字,突然想起,裴简的继母似乎是苗家的女儿。这会跟他继母有关系吗? 她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屋子里就太皇太后和李放在,在她心里,这两个人都不算是外人。于是她就把自己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李放嘴张了张,嘟囔了一句:“你可真是,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说。” “那到底是不是?”唐小鱼去看太皇太后,“今天世子的两个异母妹妹还来韩府闹腾呢,吵着非要见我一面,我急着进宫来,就没见她们。” “她们的脸真够大了。”李放冷笑了一声,“你别理她们。明儿我再上镇南侯府去,让她们好看。” “喂,你做了什么了?”唐小鱼一看李放的嘴脸就知道他干过坏事儿了,再上,这么说,他已经去过一回了? “我知道她们去找你做什么。”李放一援头发,“昨天我跟祖父和父亲去‘拜访’了一下镇南侯,颇是松了松筋骨。正巧着,皇上派人拿了镇南侯的小妾,又抄了他们家后宅。那俩丫头想来是想找你出头,让你救她们亲娘呢。” 啥?这么惊爆的事,我为什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唐小鱼问:“为什么来找我?皇上又不听我的。找我有用吗?她们爹呢?” “她们爹还在寿康宫里休养呢。”李放努了努嘴巴,“生了病,病得快死了,太皇太后不放心他回去,把他留下来了。” 李放说的是实际情况,不过他这种说法在唐小鱼嘴里嚼了嚼,就自动翻译成,皇帝是下决心要neng死裴简的后妈,怕他爹闹事丢脸,直接把人给扣在宫里不放出去了。 怪不得那裴家的姐妹俩会跑来找她呢。 娘不在了,爹被扣了,大哥又失踪了,可不得找大嫂帮着出这把子力气? 这样想想,这对姐妹还有点可怜。唐小鱼心里圣母病冒头了一下:“那来找我也是情有可原了,我不该生她们气,因为她们要当街跪门而赌气让人给她们送垫子送茶水。” 李放脑补了一下裴家姐妹膝盖下垫着垫子,面前摆着茶桌茶碗跪在韩府门前的情景,忍不住笑了起来,对她竖起拇指:“干得漂亮!” 唐小鱼囧着一张脸看他。 “你别心软,那样的女人能教出什么好玩意儿?”李放撇了撇嘴说,“龙生龙,凤生凤,那条毒蛇生的娃娃也只能是几条小长虫。” “话也不能这样说,人又不能挑父母,摊到哪样就是哪样,你看我还摊着那样的爹了呢……哎,等等,世子的继母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了,你这样恨她?她不是镇南侯的续弦吗?怎么又成了小妾?” 李 放嗤笑:“还继母呢,还续弦呢,谁承认啊!我姑妈过世还没三个月,他就写信说要续弦,被我祖父一巴掌抽回去了,跟他说了,妻孝一年,少一天都不行。谁知道 这老小子阴奉阳违,没到六个月就偷摸把人娶回家了。他以为咱们都眼瘸了听不到消息?还想着满一年的时候再风光大办,补个婚礼。他想得美!” 太皇太后对唐小鱼说:“我也写信骂了他,妻子过世,他连一年都守不了,这么急吼吼地再娶对得起玉城吗?而且从那边传来的消息,这个女人早在你婆婆刚怀上裴简的时候就跟你公公勾勾答答的了。这种三儿我最瞧不起。她想着死了正室自己就有机会了,我偏不让她如意。” 太皇太后可比荣王做得绝。荣王对裴和提出的要求也不过是守妻孝一年。而太皇太后则直接明说,你既然一年都守不了,可见心性不定,为了帮裴家好好磨练你,你就给你老婆守一辈子吧。你再娶就只能娶妾,侯夫人什么的,你等下辈子好了。 没错,太皇太后从年轻的时候就非常讲道理。不能讲道理的时候也要用铁拳讲道理。 裴和收到太皇太后传来的口谕时差点哭出来。 你跟她讲亲情,她跟你讲道理,你跟她讲道理,她跟你比划权力。 在 滇南,他的势力范围里,人人都视乌乐玛为侯夫人,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当年太皇太后的这句话。裴和想着,天长日久的,总有磨到太皇太后松口的时候,就算磨 不到,太皇太后年纪这么大了,说不定过几年就要驾鹤西归,那时候再为乌尔玛求个诰封正名也不算迟。上折子被皇帝拒了几次,他也就消停了,安静地等待头上的 两座大山归天回位。 这一等就是二十年,不管是太皇太后还是荣王,都是越活越精神,越老越记仇。 乌尔玛就这样妾身不明地为他生儿育女,被皇室宗亲们视为一个笑柄。 若只是因为乌尔玛插足了裴和与玉城郡主,乌尔玛也罪不至死。在唐小鱼眼中,小三能有插足上位的机会,这都是男人给的。婚姻关系中,出轨的那方身上的罪责比插足的那方更加可恶。 如果不是裴和对婚姻不忠,乌尔玛就算是天仙下凡,也不能让他移情别恋,将祸水引到自己家里来。 李放可不这样想。在他眼里,乌尔玛就是个头顶长疮,脚下淌脓的毒物,险恶阴毒,诸般谋算。他将乌尔玛对玉城郡主和裴简做过的事一一说与唐小鱼听。当她听到乌尔玛拿活人脑子养虫,生敲天灵盖取蛊的事迹,唐小鱼以为自己穿越到了玄幻小说里。 这也太可怕了。 “她连自己男人都下蛊。”李放指着东暖阁的方向,“知道吗?镇南侯中了她的蛊十几二十年了,听说那种蛊是能让男人对她死心塌地的。而且如果她死了,镇南侯就会死,但镇南侯死了,她不会有事。” 真神奇啊! ☆、第130章 等待 乌尔玛逃走已经两天两夜,京城里多方盘查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一个人不可能这样平空消失,她从侯府里被带出来的时候,除了一身衣裳,连值钱的钗环首饰也没有,她能跑去哪儿? 青 龙卫、金牛卫、灵犀卫三卫一齐出动,满京城地寻找。一个单身貌美,身无分文的女人能躲到哪里去?到哪里都是极惹人视线的存在。为了不让她的事传出去造成不 好的影响,京中三卫便借着整顿京城风纪的名头,将京城里的私寮暗门子,各风化场地翻了个底朝天,让人叫苦不迭。结果出人意料的是,乌尔玛没抓到却让他们抓 到几个正在嫖宿的官员。里头竟然还有两位御史台的言官。 皇帝大怒,将人打了三十廷杖,直接革了职。 不过乌尔玛还是没有找到。 日夜盯着镇南侯府的人马也没有见到与她形容相似的人在附近出现。 乌尔玛就像一根尖刺,戳在人心口窝上,连睡觉都睡不安稳。 风化场所查完了,三卫又开始彻查京城内外的所有尼庵道观,又查出假道姑假尼姑若干,京兆尹头发都愁白了。皇上的近卫把京兆尹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他们做什么?皇上会不会认为京兆府全员光拿俸禄不干活?你看三卫出马,没几天的工夫京兆府大牢里都塞满了犯人。 自从听李放说了乌尔玛夫人的“光辉事迹”,唐小鱼更不肯见裴伊裴俪姐妹了。开什么玩笑,你们娘可是害死我婆婆,又几次三番要害死我老公的人,没把你们连坐着揍一顿已经够圣母的,还帮你们去救自己的仇人?脑子有洞才会这样做呢! 裴家姐妹上门求了几回,丰城公主不是在宫里就是在宫内,根本不沾韩家的门了。 太皇太后也爽气,就在寿康宫旁边挑了个小院子,让唐小鱼住着。唐小鱼才不是为了避着裴家姐妹,而是住在宫里头,裴简有消息回来的时候,她可以第一时间得到信儿。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连番变故对她的刺激比较大,这些天精神明显不济。唐小鱼住过来,闲暇时也能多陪陪她,跟她说说话,让她心情愉悦一些。 乌尔玛一天没抓到,她们就一天不能安心。 这个女人太危险,她就像颗藏起来的定时炸弹,随时会给人带来大麻烦。 青龙卫每日里带来的都是无所获的消息,太皇太后脾气上来,总是劈头盖脸一通骂。可是京城都翻遍了就是找不到人,急死也没用啊。 这天青龙卫与金牛、灵犀三卫的人都来了。乌尔玛已经失踪七天,还是没有半点线索,三卫指挥心情沉重,结伴来向太皇太后请罪。 唐 小鱼正坐在旁边。这几天她想了很多,心中隐隐有些猜测,见三位指挥垂头丧气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说:“她是一介女流,身上也没钱,城门查得那样严,想出京也 不是件易事。而且镇南侯和她三个子女还在京中,一时半会她也未必下得了决心离开京城。我想着,十之八九她是藏起来了,伺机行事也说不定。” “公主说的是。” 唐小鱼说的,他们都明白,只是这人遍寻不着,怎么破? “几位大人所搜所查的都是民间,乌尔玛想打听宫里的情况,藏在民间是什么也听不到的。”唐小鱼说,“而且以她的容貌身份,混在百姓中太过显眼。最危险的地方说不定就是我们的盲点,最安全。” 三卫指挥互看了看。 “比方说,哪家与宫里走得近的勋贵家新进了侍女,或是哪位大人这两天新纳了外室……” 太皇太后一直微阖着的眼睛猛地睁开,对三人说:“就按这个去查。宗室、勋贵、朝臣,这些人的内宅你们是不能进去搜的,指不定就藏到那里去了。那女人狐媚功夫厉害,再查查,最近有没有人偷纳外室,包养女人的,都给我细细查!” 其实三卫指挥早有此打算,但这样涉及范围太大,分寸不好掌握,太容易得罪人了,所以一直在心里想着,犹豫着,没有提出来。 多亏了丰城公主人小胆子大,直接递了个梯子给他们爬。 三卫得了懿旨,立刻出宫安排去。 太皇太后对着唐小鱼点点头说:“亏得你细心,能想到这里头。” 唐小鱼脸红了:“我就是乱想的,其实我觉得三位大人心里也清楚,只是他们不好开这个口。” 接下来,又只能等了。 裴和一直在寿康宫里住着,与乌尔玛分开的时间越久,他的精神越不济。米雅每天给他灌黑药汁,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他能清醒的时间也不过一个半时辰,还越来越短。 身为准儿媳妇,唐小鱼去看过他两回,不过都是挑着他昏睡的时候去的。 唐小鱼觉得她跟裴和还真般配,都摊上了个渣爹,裴简比她还惨点儿。她爹是贪慕荣华跑去给人入赘了,但好歹人家也从没想过要她们母女的命啊。还能让她渣爹顶着唐老太太的压力,把放妻书给了陈氏。 哪像这位。落得这样的下场,说难听点,还真是活该。 又过了不到三日,青龙卫终于传来的消息,他们在齐王府里发现一个婢女,形容与乌尔玛有些相似。 居然躲到了齐王府!唐小鱼也觉得这位乌夫人简直太牛了。你看同样是女人,常思来京城这么久了,连荣王府的门边儿也摸不上,看人家乌尔玛,没几天的工夫就直接混到了齐王府的内宅。 实力的差距就是这么的残酷啊。 青龙卫是深深感受到了乌尔玛乌夫人的超绝手段,这回是再不敢大意。他们突然袭击闯进了齐王府,二话不说,没等齐王府的护卫出来拦阻,直接拿了只麻袋将人兜头套上,外头再绑了三四道麻绳,两人抬着就走。 齐王府的护卫刚要抽家伙上,却发现闯进王府的居然是青龙卫的人。 这些日子三卫在京城的动作够大,又是扫荡风化场所,又是清洗僧尼道冠,这会子不知发什么疯,连王府都闯了。 青龙卫的人他们是不敢拦的,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人抢走,然后飞速告诉管事。 青龙卫抓着人了也不敢在路上耽搁,生怕这女人再出什么幺蛾子,直接就扛着麻袋将人送进了宫中的天牢。拿了精铁锁,将她的四肢都栓了。 青龙卫中有人精通易容,将这侍女脸上的脂粉全洗掉,又在她腮边揭了一小块猪皮,圆圆脸的侍女又变成了尖下巴的乌夫人。青龙卫又提了几个从镇南侯府里抓来的侍从婢女让他们指认,直至确认他们抓到的人百分之百就是乌尔玛之后,悬了多日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乌尔玛逃走时,没有户纸也没有金钱。这样的单身女子,别说进王府当差,就是一般门户的人家也不敢收。因为没有身份证明,谁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哪家的逃奴。 皇帝知道人是在齐王府发现的,勃然大怒。乌尔玛东不投西不就,偏偏躲进了齐王府,还是齐王刚刚离京之时躲进去的,到底是王府里的管事疏忽大意,还是他们之间早有勾连?皇帝下令彻查。 于是齐王府从总管太监到内府管事全都被扔进了大牢,由青龙卫亲自审理。 这一审才弄清楚,原来金水河流经齐王府后院墙。乌尔玛跳河之后在齐王府附近爬上了岸,然后躲到齐王府附近的一处民居。不知她用什么法子勾搭上内府的一个小管事。小管事贪恋她的美色,正巧王府里要招人,就给她捏了个身份,让她混进府里当差。 一个小管事都能一手遮天随便弄个来历不明的人进王府了。可见齐王府内务乱成什么样子。 皇帝一声令下,那色令智昏的小管事被杖毙。王府里所有领着职的,从总管太监起,一概被扒了裤子打板子。 等发作完,齐王府里趴倒了一大片,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被收拾了一回。 贤妃到德懋殿脱簪谢罪。皇帝倒也没怪她。毕竟齐王是分府出去的,那里的内务不归贤妃管。只是出了这样的事,皇帝心里很失望。 贤妃更说:“一个身份来历不明的人,就算管事的能弄进去,自上而下那么些人难不成都会视而不见?这里头定有别情。” 皇帝点头:“但如今也只能以此盖棺论定。” 若是没有上头授意,王府里还能这样悄无声息地多进一个人? 若是这小管事真有通天的本事,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进王府。那青龙卫也就查不出乌尔玛的下落了。 旁人不说,能在王府里当总管太监的,心思眼力都不是寻常人可比。就算乌尔玛再有颜色,她又如何能打动一个阉人的心? 所以不能再查下去了,只能一通板子打发了了事。 镇南侯进京时,齐王李渐还没离京,这段时间里,或许是乌尔玛私下里与齐王搭上了线,也有可能是齐王暗地里找到了乌尔玛。 不管是哪种情况,都是皇帝不乐意见到的。 镇南侯手掌南疆数十万精兵,与藩地的亲王互相勾结什么的,绝对是皇帝的大忌。 贤妃正是因为知道厉害,所以才忧心如焚,主动来皇帝面前告白。 “明 面上虽不能再查,但私底下还是要问个清楚。”如果是真的,齐王真有别的心思有所动作,那么他们身为父母,一定要在他这苗头刚兴起来的时候果断给他掐灭了。 若不是真的,此事与齐王无关。更要查清楚还他一个清白。否则就是在帝王心里扎了一根刺,令父子相疑,招至大祸。 “臣妾有一事要与 皇上说。前年时,镇南侯府曾有人送信给妾身娘家,希望他们借由臣妾说项,让镇南侯长女给齐王当侧妃。臣妾听说了之后觉得极为不妥。一来,那长女的母亲没有 诰封,臣妾也听过镇南侯裴家以前的事,觉得这样出身的女子,就算给齐王当侧妃也不妥。二来,裴家与皇室有亲,细数起来,那女子比齐王辈份还高一些,怎么可 以婚配?所以臣妾当时就拒绝了,连提也没跟皇上您提一句。这是臣妾的疏失。这回镇南侯将他的女儿们也都带进京来。听说那长女今年已近双十,还没定亲,只怕 还在想着齐王。” “有这事?”皇帝眉毛挑了起来。 镇南侯若是想将女儿嫁入皇室,为什么不直接与他说,还要透过贤妃的娘家传话?私下里这些动作,鬼鬼祟祟的,实在让人生厌。 皇帝面色微冷:“朕会着人再查。” 贤妃屏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是她以前没往这上头想,所以轻忽了。但这事皇帝未必不知情,不说,不代表他不在意。 现在她自己提出来,请皇帝去查,亦是摆明态度,只求儿子清白,是那裴家一心要攀附他,而不是他主动去招惹。齐王年纪越长,心也越大,贤妃只觉得头疼得厉害,想起齐王就犯愁。 许贤妃在回玉棠宫的路上,心里又想起了女儿,于是叫抬辇的宫人转了个弯,先去了翠薇园。 她刚下了辇,就有宫人来报,说是许昭容正在里头与长秦公主说话。 “她来做什么?”贤妃有些吃惊,秀丽的双眉微微蹙了起来。 ☆、第131章 挑拨 贤妃让宫人不用传话,自己漫步走进了翠薇园里。 翠薇园里处处绿荫翠浓,鲜少有花,景色十分雅致。因长秦公主被皇后拘在这儿静心,所以园里服侍的宫人并不多。贤妃绕过竹丛,就能见到高大槐树下并排放着的两张竹榻。 榻上铺着云锦的软垫,长秦与许玉两人一人躺一个榻,四周不见服侍的宫人,只有两个人头凑在一起,不知在絮絮说些什么。 说了没两句,长秦就咯咯地笑起来,笑声清脆悦耳。 许玉也微红了面颊,脸上带着羞涩的笑,似乎十分开心。 贤妃身后的女官要上前提醒,贤妃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难得见女儿笑成这样,她慢慢地退了回去。 许玉是她大哥的女儿,是她看着长大的侄女,却被许家送到宫里,与她共侍一夫。她越是嘴上说不介意,心里越是膈应得要死。偏偏许玉从说话,做事都循着她的样子,连脸上的神情都与她有四五分相似。 若不是刻意训练出来的,绝不会像成这样。 许贤妃扫过许昭容的脸,目光中带着几分淡淡的厌憎,目光停留在女儿的笑容上时,就变成了喜悦和怜爱。 许玉就算再怎么刻意去学她,也不会是许贤妃。她缺乏的是贤妃与皇帝在一起付出真心的年少时光。这是再多的模仿也抢不过来的宝贵情感。一个与她有些相仿的人偶罢了。许贤妃从来没把许玉视为强劲的对手。 她生在这个时代,其实是幸运的。李家帝王骨子里都有一种浪漫主义情怀,对爱情和责任看得比别的帝王要重。虽然宫里头阴暗的肮脏的事从没消失过,但她过得还算轻松写意。 与她有同样感触的,还有皇后。 这也是她能与皇后相处融洽的根本原因。皇帝喜欢她,宠爱她,但绝对不会为了她而轻忽皇后。嫡妻正室的地位从不会因为她的存在而有丝毫的动摇。贤妃十分笃定的是,就算皇后哪天薨逝了,皇帝也绝不会另立新后,将她放到那个位置上去。 那个位置,始终只有一人。 贤妃微眯着眼睛,目光锁在了许玉的脸上。 青春、娇艳、初放的成熟,可以令男人神魂颠倒。她一定没有发觉,在她欢笑时,脸上掠过的得意和野心吧。贤妃微微笑了起来。藏得太深也没用,许玉还是太年轻了,年轻到无法将全部的心思都藏在心底,不让任何人发现。 她见过太多有野心的女子,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贤妃转过身,不再去看那对如花的少女,在宫人的簇拥下离开了翠薇园。 “什么,刚刚母妃来了?怎么没人告诉我?”长秦从榻上坐起来,理了理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襟。 “贤妃娘娘只说进来看您一眼,不许奴婢们惊扰。她就进去了一会就出来了。”翠薇园的宫女都是皇后派来的,她们行事守礼有章法,应对进退都无懈可击。长秦公主对她们的说法不认也只能认。 她问许昭容:“玉姐姐,你说母妃为什么来了也不叫我?” 许昭容笑着说:“许是娘娘见咱们正在说话,不想打扰就先走了。” 长秦撅着嘴说:“一起说话也就是了,为什么还要走?我也好几天没见着她了。又不能去玉棠宫给她请安,她就不想我吗?” 许玉柔声道:“哪有当娘的不想自己的孩子的?只怕是……”她沉吟了一下,面上露出一丝尴尬来,“只怕是因我在这儿,所以娘娘才走的吧。” “跟你有什么关系?”长秦为她打抱不平,“这事跟你又没关系。” 许玉垂下头:“到底我是娘娘的亲侄女,心里总会不大舒服的。” 长秦叹了一口气,握了她的手道:“我知道你心里也苦。不过这是许家爷们做的事,你一个姑娘家,又怎能不听从家族的安排。我以后帮你跟母妃说说,让她待你和气些。” “娘娘待我很好了。”许玉连忙摇手,“真的。我初进宫那会,总也见不到皇上,还是姑姑亲自去找皇上的。”说到这儿,许玉的脸也红了,面上有几分忸怩,“能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许 玉为人温柔,说话也十分贴心。以前长秦跟她接触不多,对她不十分了解,对于这个给自己父皇当了小老婆的表姐也十分感冒。她被禁足在翠薇园之后,除了亲娘会 来看她,也就只有许昭容时常过来与她说话,让她心里好过了不少。渐渐的,她也就发现了许玉的好,对她亲近了起来。 一来二去的,两人变成无话不谈的密友,长秦一直憋在心里头的少女情怀总算有了可以倾吐的对象。许玉这才知道长秦会被拘在翠薇园这么多天的缘由。 “你怎么还在这儿?下去下去,我不叫你们,你们别过来。”长秦还想跟许玉多说会话,一抬头,却见进来通报的那个宫女还站在一旁,便开口将人撵走。 “好姐姐,你刚才说的那个法子我不是没想过,只是万一被人发现了,可太难为情了。”长秦索性将许玉拉到自己内室里,将服侍的宫人全赶出去,栓了门来跟她说知心话儿。 “那你就当我刚刚没说好了。”许玉说,“风险是大,而且传出去于公主的名声也有碍。只是皇上既然已经下明旨指婚,这事就已无转圜的余地。公主可要想清楚,拉弓没有回头箭。” “我知道。”长秦咬着下唇,面上神色不定。 许玉看着她的神色,眸光微微一闪道:“我劝公主还是放弃吧。天底下好男人那么多,您又何必非想着一个人呢?勋贵子弟家里,比裴简好的男儿也有不少。” 长秦嗤地一声:“那你倒帮我挑一挑,数一数,这满城的勋贵到底有几个能拿得出手,有几个能比得上裴简的?” 许玉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才说:“我又出不得宫,也见不到外人,哪里知道哪些好。” “是吧!”长秦说,“就算听着外头人说好,没亲眼见过也不能作数。好不好不过是一张嘴两张皮,说得天花乱坠也可能只是个绣花枕头一肚子草。我打小就认定了裴简,这辈子除了他我谁也不能嫁。” 许玉蹙着眉连连叹气:“可是已经指婚了啊,又不可能改了。” 长秦也泄了气:“就算废了指婚,也还是轮不到我。我到底跟他差着辈份,父皇和曾祖母都不肯答应我。要不然,早就没那贱婢什么事了。” 她想了半天,一咬牙说:“还是用你前头教我的法儿,把裴简诓了来,脱光了与他共处一室。逼他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只是那样公主的名声就……” “名声又不能帮我嫁了裴简。”长秦绞着手指,“总好过让那野丫头得了便宜。” 许玉又说:“只是即便公主败了名声,皇上指婚的旨意已发,唐小鱼也不可能跟他解除了婚事。她现在是丰城公主,算起来您还要叫她一声姑姑。” “呸,也不怕她折了寿数。”长秦骂了一声。 “最好的,便是皇上念着父女之情,不忍心您声名受损,下半生无着,将您与丰城公主一道嫁给了裴简。但那样就是姑侄共侍一夫……” 跟许贤妃和许昭容的情况一样了。 但有皇帝的先例在前,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成功的。 长秦咽了口唾沫。 “可是裴简不在京城里,这倒是难办。”许玉沉吟道,“他不在,您想赖也赖不到啊。” 长秦鼓起了的勇气又泄了下来。 主意是有了,没有实施的对象也是白搭。 “玉姐姐帮我打听一下,看看裴简什么时候回来吧。” “好。”许玉笑了起来。 这段对话并没有第三个人听到,但之前关于许贤妃过门不入,和两人关于姑侄共夫的话题还是原原本本地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 皇后正在用银耳燕窝,听了此话拿了帕子按按嘴角,对身边的掌宫女官说:“这燕窝本宫吃着还不错,给贤妃妹妹送几两去。” “是。” 她拿眼角扫了眼翠薇园的宫女:“你也跟着去,贤妃最心疼长秦公主,你将公主这几日的情形细细说与她听,也聊慰她一片慈母之心了。” 宫女心领神会,跟着掌宫一道出去。 皇后想了想,叫了一个心腹宫女来:“去查查,这些日子,许昭容和她身边的宫人可有与宫外联系,都是与谁联系的。” “是。” 贤妃收了燕窝,又听了宫女的转述,面带微笑地对掌宫说:“多谢皇后娘娘的恩赏和关心。本宫前些日子病着,也许久没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明儿一早我就过去。” 待昭阳宫的宫人都离去,许贤妃深吸了一口气。 “前阵子许家又来人见她了?” “是,也说要给娘娘请安来着,不过娘娘那会正病着,就没见。” 许贤妃冷笑了一声:“她们在想什么当本宫都不明白呢。”她深吸了一口气,对身边的女官说,“去传个信,让她们递了牌子进来,本宫明天见过皇后,就要见她们!” 第二天一早,许贤妃就去了昭阳宫,与皇后坐了一个多时辰,聊了半天家常,却谁也没有提起长秦和许玉这两个名字。有些话,用不着说出来双方都能心领神会,这是她们共处了二十多年的默契。 贤妃回到玉棠宫,刚用过午膳,宫人来报,许家的人到了。 “直接来本宫这儿的?”贤妃问。 “倒不是,许家人入宫之后,因娘娘还在昭阳宫里没回来,她们便先去瞧了昭容娘娘,昭容娘娘留了饭,所以现在才到玉棠宫。” 贤妃冷笑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会这样。” 不多时,许家的人到了。 贤妃的生母已经过世,许父年纪大了,并未续弦,只是身边留了几个老姨娘伺候着。许家当家主事的,如今是贤妃的大嫂子,许玉的亲娘郭氏。 今日进宫的除了郭氏,还有贤妃的弟媳妇严氏。二人进了门,行了大礼,在下首的锦凳坐下。贤妃自顾自的喝茶,许家妯娌等了半天也没听着小姑子的声音,不觉心里有些惴惴。 还是郭氏先打破了静寂,她笑了笑说:“前些日子听说娘娘玉体违和,臣妇想来给娘娘请安来着,又怕扰了娘娘休养,便去见了昭容娘娘,听说没什么大碍这才放下心来。臣妇两个进宫前,公公还再三叮嘱,托我们向娘娘问安呢。” 贤妃点了点头:“父亲身体可还好?” 听着贤妃发话,妯娌两个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语气也轻松了不少:“好着,都好着呢。” “你们好,本宫却不好。”许贤妃头上七尾金凤翠翟头冠闪动着熠熠光辉,耀目不可直视。她细白的双手轻轻交叠置于膝上,神情肃然,眉目含威,“你们好大的胆子!” ☆、第132章 训斥 “你们真是胆大包大!” 贤妃娘娘一声喝,许家妯娌二人吓得连忙伏身跪倒:“娘娘息怒,臣妇们知罪。” 许贤妃轻笑了一声:“那你们说说,你们犯了何罪?” 犯了何罪?郭氏和严氏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 “不知道?”贤妃冷冷道,“不知道就跪着,等什么时候知道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许贤妃今天的样子有些怪。自打进宫后,因为皇上的宠爱,她也时常能见着娘家人。哪一次见面不是客客气气的?就算许家要将许玉送进宫里,她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发过火。 想到许玉,郭氏脑中灵光一闪。 是因为她们是奉了贤妃的令进宫,却先去见了昭容娘娘? 昭容是她亲生的女儿,入宫来贤妃不在,她先去见见女儿虽然不大合规矩,却合人情。贤妃为了这种小事跟她发火,除非是看许玉十分碍眼,将气撒在她的身上。 可许玉进宫都两年了,她怎么会现在才觉得碍眼?若有不满,为什么不撒在许玉身上,却要发作在她身上? 莫不是…… 郭氏想到此,眼珠子都亮了几分。 她心里急啊! 整个许家都没有谁会像她这样心焦。 许玉自小聪慧,因为许贤妃,许氏一门鸡犬升天,家中子弟都有了好前程。这让许家人看到了登天的捷径,所以才会对容貌与贤妃相似的许玉刻意栽培,让她变成另一个贤妃。这样就算贤妃年老色衰失了恩宠,许家还有新的助力,能继续支撑着这个大家族。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许家老爷子才亲自进宫,求贤妃能让孙女进宫为妃。 许玉是如愿进宫了,也如愿承了皇帝的恩泽,只是她离贤妃之位还远得很。在大齐稍嫌冷静的后宫里,昭容的位份不算低,但皇帝对她并没有原本期望的那样着迷。 不过是当成一般的妃嫔,一个月里偶尔宿一两回罢了。 这么久了,连颗龙蛋也没抱上,郭氏怎么能不着急上火? 她不想是不是因为女儿自己魅力不够,不足以吸引皇帝,而是觉得小姑子因为嫉妒从中作梗,不给许玉更多的机会。 她带着情绪旁敲侧击地问女儿,需不需要她祖父再出面与她姑母好好谈谈,说说其间对许氏一族的利害关系。没想到女儿摇头了。 许玉对她说的,与她想像中的不同。姑妈没有设绊子拦她,反而帮她争取了不少次与皇帝相处的机会。只是皇帝对她实在不怎么感兴趣,有时候就算留宿了,也只是单纯地盖被子睡觉,并不怎么碰她的身体。 郭氏为此没少求神拜佛。 好在皇帝对许玉虽然淡淡的,但之后宫中也没再进什么妃嫔来。有贤妃罩着,许玉在宫里的日子还算安生舒服。 今天贤妃发怒,莫不是,莫不是皇帝终于发觉了许玉的好,开始要宠她爱她,让贤妃娘娘生气了? 若真能如此,她就算被贤妃娘娘骂得狗血淋头也能甘之如饴了。 严氏倒没想这么多,对她来说,在宫里的一个是小姑子,一个是侄女儿,论亲疏远近没多少差别。若可以,她是希望大小许氏都能得皇上的宠才好,这样许氏的基石才更稳当,她们的日子过得才更舒坦。 她是个比较老实的,见贤妃不说话,郭氏跪在地上眼珠子乱转也不说话,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臣妇愚钝,还请娘娘给提个醒儿?” 贤妃冷笑了一声道:“你们这些日子往宫里跑得倒勤,不如跟本宫说说,你们都跟许玉说了什么体已话儿,让她有事没事就去翠薇园溜哒?” 严氏不知道翠薇园是何处,便有些困惑地去看郭氏。 郭氏却是知道的,听到贤妃提起那儿,心里喀噔一下,面上闪过一丝惊慌,强笑道:“娘娘说的翠薇园是哪儿?臣妇倒没听过。” 贤妃把手指上的指环拔下来又套上去,套上去又拔下来,过了许久才说:“长秦公主暂居翠薇园,嫂子是不清楚的吗?” 郭氏连忙说:“不知道,臣妇是真不知道。” 贤妃将身边的宫女遣下去,对郭氏说:“你抬起脸来,看着本宫。” 郭氏将脸抬起来,贤妃一双眼睛闪着寒光,如有实质的目光让她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你实话实说,告诉本宫你到底对许玉说了什么,让她做了什么?本宫怎么说都是许家的姑娘,对许家人该护要护,该问当问,该管要管。” “真,真没什么。”郭氏的目光与贤妃对了一会,有些扛不住,心虚地将视线移开。 “你 当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就真能瞒得住?”贤妃见她这样,更加确定郭氏背着她撺掇许玉做了什么,心头火起,却是强压着怒气对她说,“现在你说出来,有什么事本 宫还能帮你兜着。若你什么也不说,将来事情揭盖见了光,就别怪我撒手不管。捅了什么样的篓子,都别想找我来兜着。” “没有没有,您真的想多了。” 不管贤妃怎么问怎么威胁,郭氏就咬紧了牙关,说什么都是不明白不知道。 她那点小心思贤妃还会不明白?索性也不问她,让人带她去见许玉去,将严氏留了下来。 严氏为人木讷了一些,胆子也小,郭氏对她连连使眼色,让她千万扛住了别漏了嘴。这才在宫人们的催促下离开了玉棠宫。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她前脚刚踏出玉棠宫的门,后脚这不靠谱的弟媳妇就把她全给卖了。 郭氏进宫的时候,三回里头总有那么一回会带上严氏,妯娌俩有个搭伴的好说话。当然,郭氏要与许玉说要紧的话时,还是会避着她,但严氏也不是傻子,听了几回心里也隐隐绰绰有了点数。 “您还记得前两年公爹托人进宫给您送话,想让齐王纳了镇南侯长女为侧妃的事吧。”严氏说。 贤妃一凛,招手让严氏坐过来一些。 “弟妹坐本宫身边来,咱们好细细说话。” 严氏挪了个窝,坐到贤妃身边,心里将那些话重又理了一回,谨慎地说:“当初裴家来的人,是先找到了大嫂这边的。也是大嫂让父亲找您寻路,想让您说动了皇上给齐王指侧妃的。” 贤妃一拍桌子:“这个糊涂蛋。” 她不知道裴家当时提出要让女儿嫁给齐王是出于什么考虑。想想无非是要将女儿嫁入皇家,绕个圈子,让皇家承认他继室的身份罢了。裴家想借齐王搭桥她不是不能理解。但许家为什么要当这出头椽子,将这事揽到身下? 能打动许家的是什么? 金钱?许家的家财吃穿三代都足够。 权势?家里已有两位宫妃,还有齐王这个外孙在,还要怎么高? 贤妃站起身来,背着手来回走了两趟。 外孙是藩王又怎及外孙是太子,是将来的皇帝强? 只怕父亲就是存了这样的打算,才想牵这根线,让齐王拥有镇南侯府这样强有力的岳家吧。 他怎么能这样糊涂?! 他怎么就不想想帝王最忌讳的是什么?皇帝才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任何一个有能力有野心的男人,都不会允许有人觊觎他的位子,亲儿子也不行。别说是齐王,就算是太子,也要在心里惦量再三。 岳家的助力可以是皇帝赏赐的,但绝不能是你自己争取谋求来的。 皇帝送给你,和你自己主动谋划算计,绝对是两回事。 齐王是自小受宠,但他既非嫡亦非长,太子又素无过失,即便太子有过皇帝要换储君,能换的也只会是皇后所出的平王,跟齐王没有半点关系。 齐王要得到储位,除非太子与平王都犯了大过,或是…… 贤妃出了一身冷汗。 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身子抖得不那样厉害,然后尽量用和柔平静的口吻说:“本宫知道了,多谢弟妹如实相告。” 严氏暗暗松了一口气。 大嫂什么事都瞒着她,但她也不是傻子,或多或少能猜着一些。只是她在许家没什么发言权,富贵荣华谁不想?但她更不想平地生波,将一家子老小全都折进去。 许家的男人们都在想着怎么能让身上有许家血脉的齐王成为天下之主,而大嫂就一心一意地想着怎么能让女儿去夺了小姑的宠。 严氏觉得,这一家子都疯魔了。 可是她一直找不着机会跟贤妃商量。在她看来,许氏满门里,也就这位能在皇帝身边历二十余载盛宠不衰的大姑姐是个有眼力,能拿主意的人了。 现在得了机会说出来,总比将来为了争宠而将贤妃远远从许家推开之后再说要强些。 只是有些话,只能隐晦地暗示,却不能明白说出来。 这里是深宫大内,祸从口中这句话严氏还是知道的。 只盼着贤妃娘娘能从细枝末节处抓到她想传达出来的意思。 贤妃坐在椅上,端起了茶。 严氏知机站起来,正要告辞离去,却听见宫外侍女来报,许昭容和郭氏一道儿来了。 来得正好。 贤妃让宫人先将严氏送出去,让她先行回许府。严氏哪敢扔下大嫂先回去,只能守在宫外,坐在马车里惴惴不安地等着。 这一等,等了足足两个多时辰,严氏在车里都眯忽了一小觉了,才等到脸色惨白的郭氏出来。 这在外头,有什么话也不好说。妯娌俩默默对视了一眼,都低下头没说话。 回了府里,郭氏不放严氏回自己的院子,而是沉着脸一径拽着她去了正院许老爷子的屋里,又将许家兄弟二人都请了来。然后让严氏跪着,郭氏开始告状。 郭氏跪在公爹和丈夫小叔子面前,哭得喘不上气儿来。 她活了三十多年了,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狠狠削过脸面。贤妃当着她女儿的面,将她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她从不知道,向以温柔贤淑著称的贤妃娘娘也有说话那样刻薄的时候,简直是将她整张脸都踩到了泥里还狠狠在上头碾了碾。 若许玉不在当前,她忍也就忍了,顶多哭一场回来跟家人抱怨两句,可是贤妃说她的这些话可是一字不落全落在女儿耳朵里的。 明着是指摘郭氏,但她们在场的三个人都明白贤妃这火是冲着谁发的。 许玉跪在郭氏的身边百般辩解分说,贤妃根本理都不理一下。那态度比出声骂她还要伤人。 郭 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许老爷说:“媳妇是为什么?玉儿那样年轻的姑娘,送到那不能轻易得见亲人的去处,平白耗损青春年华,也是为了咱们许家兴盛昌隆。玉 儿进宫,贤妃娘娘也有亲人可以借力可以帮扶,于她于咱们许家都是好事。她不领这情也就算了,凭什么说我们居心不正,是要做亡国祸族的罪人?咱们出人出力, 也是为了她啊!多少人营营苟苟终其一生也登不上那位子。咱们帮着她,扶着她,捧着她,难不成让她当太后还是害了她不成?” “闭嘴。”许老爷骂了一声。 郭氏立刻闭口不言了。 许家父子是抱着捧齐王上位的心思,但有些事不能宣诸于口,何况下头还跪着严氏。 “有事就说事,扯那些做什么?”许大老爷对妻子有些不满,狠狠瞪了她一眼。 严氏规规矩矩地跪在下头,垂着头不说话。 许老爷子深吸了一口气,问大儿媳妇:“贤妃不过说你两句,你虽是她大嫂,但也是臣,君臣有别,说你两句就这么大火气,传出去,以为我们许家对君上有怨言。” 郭 氏抽泣着说:“儿媳自然是不敢对娘娘有怨气的,只是不知道弟妹在娘娘面前说了什么,让娘娘发那样大火气,将我们母女视为仇人一般。弟妹既是我许家媳妇,当 是一荣俱荣,一损皆损。我也不知道我平时是哪里得罪了你,让你不顾许氏一族的将来,挑拨贤妃与娘家的关系,将你侄女儿架在火上烤。” 严氏抬起头,面上惶惶,对许老爷子说:“儿媳不敢。不过是娘娘问起近日嫂子与昭容娘娘之间都说了什么,媳妇据实以告罢了。” “呸!谁知道你在她面前说了什么?娘娘也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好妒之人,玉儿进宫这么久,纵然冷淡些,她也从来没有给玉儿脸子看。偏跟你单独说过话,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不是你挑唆,她能这样?” 严氏眉梢一挑,冷笑一声:“嫂子说的好没道理,我是什么身份,又是什么为人,挑唆她我有什么好处?我又不像嫂子有个好女儿可以送到宫里去分娘娘的宠。” “你!” “但 凡您为娘娘想,为许家想,就不该撺掇着昭容怎么借着娘娘去争宠,怎么设计娘娘,怎么去学娘娘的言行体态。你放心,您跟昭容娘娘说的那些大不敬的话我可没那 胆子学给贤妃娘娘听。她若因此寒了心,觉得娘家人都是不顾她死活一意算计她的,我们岂不白担了冤枉?我只是告诉她,当年收了镇南侯府好处,说动了父亲让娘 娘向皇上进言,让齐王娶了镇南侯家姑娘的,是大嫂子您。” 郭氏立刻站起身,气得浑身直抖,指着严氏道:“你……你!” “难 不成我说错了?”严氏一扫以往唯唯诺诺的柔顺样子,扬起头看着她,“大嫂你与昭容娘娘说体已话时总是避着我,但总有那么一两句会落在我耳朵里。不管你们谋 算什么,那都是贤妃娘娘亲生的儿子女儿,你们这样做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娘娘的想法和立场?娘娘冰雪聪明的人,不需我多说什么,只要细想想便能明白里头的通 窍。到时候,娘娘恨的不只是大嫂子您,也不只是昭容娘娘,而是我们许氏全族。” “你胡说什么,我们都是为了娘娘,她还能恩将仇报不成?” 严氏摇了摇头:“恩将仇报?我们对她有什么恩?却要算计她的儿女。你们只看着天大的荣华富贵,却没想过一旦事情不成,就是将娘娘推进万丈深渊,我们许家也将万劫不复……” “够了。”许老爷子喝了一声,对许二老爷说,“你媳妇进宫累着了,该回屋歇歇,你带她下去,好好守着,别让她多言多语的耗费精神。” “父亲!”严氏向前跪行一步,“媳妇都是为了许家,此心天地可表。咱们许氏累世书香,到今日不易,父亲,您千万别被蒙了眼,累了许氏一门数代的清誉啊!” “老二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你媳妇拖回去!”许老爷子怒骂道。 ☆、第133章 挣扎 长秦公主等了两日也没见到许玉来看她,便叫宫人去打听,这才得知许昭容不知哪里惹恼了许贤妃,被贤妃禁了足,例份也由昭容降到才人等。 长秦十分惊讶,许玉进宫两年多,贤妃向来照顾她,哪怕她哪里有了过失,她也都会派嬷嬷去教,还从未这样罚过她。 长秦想去为许玉求情,没等她送信去玉棠宫,贤妃却和皇后一起到了她这儿。 贤妃恭敬地请皇后上坐,她坐在了下首,让长秦站着,开口便问:“近来许玉常来与你说话。近几回你们都将服侍的宫人赶到一旁,本宫就想知道,你们私底下都说了些什么。” 长秦睁大了眼睛:“没说什么啊,不过是些小女儿的体己话。” “体己话?”贤妃冷笑了一声,“她是你父皇的妃妾,与你能有什么体己好说?我倒不知道,你何时与她感情这么好了。” 长秦绞着手指,偷眼去看皇后。 “这宫里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你母后?”贤妃面色苍白,容颜有几分憔悴,这两天她如热锅上的蚂蚁,又惊又怒又伤心,寝食皆伤。“本宫今日请了皇后来,就是让你不要再存什么别的念头。实话对你说,许玉跟你说的那些话,她都已经招了,所以我才那样罚她。” “您既然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长秦紧抿着唇,一脸倔犟。 “因为本宫还想亲耳听你说一遍。”皇后悠然说,“许昭容不过是你父皇众多的女人之一,你却是你父皇的嫡亲血脉。本宫想听听你的解释,若许玉所言有虚,本宫自然要帮你讨个公道回来。” 许玉招了,她招了哪些话?没招哪些?她有没有帮着自己遮掩?遮掩又到哪步? 长秦额上冷汗密布,心咚咚跳得厉害。 如果今天在她面前的只有贤妃而无皇后,她说不定还要蒙着掩着拿话去搪塞敷衍母亲,可是母亲直接断了她的侥幸想法,直接将皇后这尊大佛请过来了。 皇后虽然身体孱弱,禀性温和,但她骨子里是个高傲又硬朗的女子,身上带着将门子女特有的宁折不弯的脾气。 她平生最痛恨的就是欺骗与背叛。 皇后端正地坐在那里,一双洞悉世情的眼睛盯着她,让她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她的腿开始发抖,目光也不敢与皇后相触,心里几翻挣扎纠结。 皇后见她这样心虚胆战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觉拿目光瞥了贤妃一眼。 刚刚说的什么许玉已招的话自然是贤妃拿来讹长秦的,贤妃过来请她时,已经将她的怀疑对皇后说了一回。那许玉嘴也硬,不管贤妃怎么问,回应只有一条,哭。 说什么都哭,问什么都哭,除此之外一个字也没有。 人都哭晕了两回,眼睛已经肿得不能再看了。 贤妃被她哭得心烦,念着到底还是同姓,就让人撵回去,派了人盯着,半步不许她出去。 不 过许玉这样的反应,倒正证实了她的猜测。大齐近年无战事,北疆南疆兵精粮足,北方掌兵的是陆家,只忠于皇帝,家中不是没有女儿,但人家说得明白,不止陆 家,陆家五服之内的陆姓女孩子都不会嫁入皇家。南疆掌兵的裴和,又出了玉城郡主的事,为了个三儿多年被皇家压着。若是能让齐王解决了裴和的心结,裴家自然 就会坚定地站在齐王这边。 所以才会有镇南侯府意欲与齐王结亲的事出来。 只是现在齐王为皇帝不喜,早早赶回封地去了,此时再提他与裴家的亲事,只会令皇帝更生气,还会生出疑心来。 这条路走不通,便要另寻它法。 姻亲,永远是最有效的捷径。 女儿不能嫁进齐王府,那么尚了齐王的同胞妹妹呢? 是不是另一种站队的方式? 何况长秦公主一心思慕裴简,只要齐王向许家透露些口风,让他们往这方面努力,也未必就不能成事。贤妃想来想去,觉得许玉突然与长秦这样亲近,所图的十之八九就是这事了。 许 贤妃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圆满的,自己倾心的男人也宠爱自己,膝下儿女双全,与嫡妻不说是知己,也是相处融洽,彼此之间没多少芥蒂。她本来以为,她帮着皇 后管理好后宫,侍候着皇帝的日常起居,儿子娶妻生子,女儿再寻个理想夫婿。将来皇帝百年之后,她就做个太妃,与儿子一起去封地,安安稳稳的过完余生。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幸福美好的结局。 可是她忘了,自己有一群猪一样的队友。儿子被人撩拨出不应有的野心,女儿为了个男人疯魔痴狂,本该给她助力的娘家又打着自己的算盘,还特特送个侄女进宫,既让她堵心又拖她后腿。 女儿在两人的强大威压下终于顶受不住,吞吞吐吐地说出与许玉的计划, 当她说出要设计与裴简既成事实,逼着他娶自己当平妻的时候,贤妃只想给自己当头一棍,能晕过去说不定比现在幸福一些。 皇后看着贤妃一脸要晕过去的样子,心下不觉对她充满了同情。 儿女都是父母前辈子欠下的债啊。 看来贤妃上辈子一定欠了长秦很多钱! 填也填不满的巨款。 幸亏长秦不是自己生的,不然只怕自己现在就要气死了。 不,她死之前一定是亲手掐死她。 皇后摇了摇头,伸手轻轻拍了拍贤妃的手背。 “长秦一定不会甘心做平妻。何况丰城公主是你父皇义妹,论起来你还要叫她一声姑姑,姑侄共侍一夫,以你的清高脾性又怎么能忍?”皇后慢悠悠地说,“许昭容对本宫说,你是不打算做平妻的。” “不不不,这不是儿臣说的,是许玉,是昭容对儿臣这样讲的。”断断续续地说出这些,长秦的防线已经溃败,看着母亲灰败的面色和皇后暗讽的表情,她知道此事不能善了了。这时候也没心思再想着为许玉求情,只想着多说一些,将事情全推到许玉的身上。 原本她还信心满满的,她将许玉对她说的话这样说一遍,越说越觉得不对,越想越觉得心惊。 往日觉得许玉真是句句应她的心思,顺她的耳。现在再想想,这些话里处处充满陷阱,正是故意地将她往路上引的样子。 “是她,她说她有法子让丰城公主不能嫁给裴简。”长秦捂着胸口,惊惧恐慌以及被人算计的愤怒都喷涌出来。 “她说,这世上有许多能让人不知不觉就消失的法子。只要唐小鱼死了,裴简就会只属于我一个人。天呢,她都说了什么?我一定是被她蛊惑了,才会听信她的话。” 长秦公主终于崩溃,捂着脸哭了起来。 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信息,皇后也觉得没有必要再留下来了。 “妹妹好好开导一下公主吧。她还是个孩子,难免被有心人利用。这事,本宫自会与皇上说。”她语音顿了顿,“我们多年的姐妹,你的为人本宫一向明白,放心吧,皇上自有决断。” 贤妃挣扎着站起来,对着皇后施了一礼,哽咽不能成声:“都是妾身疏于管教,才让长秦长成现在这般模样。妾对不起皇上,对不起娘娘。” “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皇后对她摇了摇手,“都是当娘的,本宫晓得的。” 皇后离开了,她要去找皇帝单独谈一谈。 空空的房内,只剩下贤妃和长秦母女二人。 贤妃靠在椅背上,面色惨淡,长秦跪在地上,怯怯地看着母亲:“母妃,女儿知错了。只是,这事并没有成功,只是私下里说了说。父皇不会重重罚我的,对吗?” 贤妃无力地看着女儿,只觉得她的心思简直太简单了。她以前一心只想让女儿过得简单快乐,却不知道单纯的另一个词有可能是单蠢。 “不是行事成不成的问题。”她心中满是失望和自责,“长秦,你让母妃太失望了。” 过了两日,宫里传出消息,因为贤妃身体抱恙,长秦公主为母祈福,自愿进皇城内皇家家庵带发修行,发愿抄三千遍《摩诃般若波罗密大明咒经》供奉佛前为母祈福。皇帝赐了她个法号,澄心。 许家老爷子多次求见贤妃都被贤妃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 郭氏想见女儿许昭容,结果也被告知昭容日前受了风寒,正在静养,不能见外人。 郭氏自从知道长秦公主带发出家的信儿,就跟失了魂一样,日夜不安,担心女儿的安危。现在宫里不许她进宫,也没有半点许玉的消息传出来,让她又是焦急,又是愤怒。 满腔的怨气都发作在严氏的身上,觉得若非她出首密告,这事绝不会被人戳穿,令到公主出家,原本所有的安排都化为了泡影。 严氏被关在小院里,身边贴心人全都调走,屋子里连口热水也没有。她生的儿女也被许家人守着,不许他们来见母亲。 严氏又冷又饿地苦熬了三四天,丈夫连面也没露一下。她的心彻底冷了。 严氏本来就是个嘴巴比较笨,有什么事都爱闷在心里的女人,她觉得自己一心为了许家考虑,没想到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绝情冷酷,一时气急想不开,竟然解了腰带悬了梁。 等下人们发现时,身子在梁上吊了一天一夜,早就硬透了。 严氏前些日子才回了娘家,这没几天就突然没了,严家人哪里肯罢休,一得了信,大小舅子第一时间带着人冲到许家要验看妹妹尸体,许家人百般阻拦,说是怕得了疬疫病气过人,已经封棺入土。 严家人哪肯信,丧事没有这么办的,直接带人冲到许家家坟,要带人把严氏的尸体挖出来。 因严家小舅子在五城兵马司当差,手底下有一帮子年少子弟,没人怕许家人的阻挠和威胁,反而都觉得许家人这么紧张,定是有隐秘的。于是两边刀剑棍棒齐上,打打杀杀之中,严家人到底抢到了严氏的尸首。 看见妹妹脖子上明显的淤痕和骨瘦如柴的尸体,悲愤已极的严家舅子们一纸诉状将许家告到了京兆府,说他们害死人命,要许家将害死妹妹的凶手交出来。 严氏可以说是许家上下老少一道儿逼死的,当时看守严氏的那一帮子下人仆役在发现严氏投缳之时就被许家人一顿棒子打死了。再交凶手,能交谁?就只能交许家二老爷了。 虽然忤作验尸的结果是自己上吊,但是死者死时腹中空空,身形消瘦,是多日不曾进食的样子。严家人就说,妹妹被饿成这样,哪有力气自己悬梁,定是许家人趁着严氏无力,将她挂在梁上的。 严许两家这官司打得无比热闹。 不管严氏是自杀还是他杀,生前被饿了好多天已是不争事实,许家人虐待儿媳的风声传遍京城。过后不久,又有传言从许家流出来,说是二太太是跟大太太吵了嘴,被大太太关了黑屋,生生饿疯了才上的吊。 这下,许昭容的生母郭氏也随着流言名满京城。 人人都说许家这位大太太刻薄狭隘,恶毒自私,仗着女儿是宫妃在许家作威作福,连弟媳妇都敢虐杀。 没过两天,连皇帝都听到了消息,当朝还特地问了京兆尹陶蔚然此案的情形。 因事涉贤妃娘娘的娘家,外号陶棉花的陶府尹熬尽了脑汁,力求将此案说得简洁明白,只将矛盾重点放在妯娌争吵上头,力求不扯上许家其他人。 皇帝听他说完龙眉皱了又皱。当听到陶府尹话里的意思说不排除是严氏自己绝食又自己寻死这种可能性的话,皇上他老人家不开心了,觉得这位陶棉花是不是该好好弹一弹,越发棉花了。 “爱卿再好好查,一介妇人只因琐事能勒逼弟妇寻死,可见平素有多拔扈,事情查证清楚,定要严惩,并传诸各府县,以此为诫。” 说完龙袖一摆,散朝了。 陶棉花这回真糊涂了,皇上这意思是要深究,还严查?还要传到各地去? 那可是贤妃的娘家啊,皇上不打算给贤妃留体面了?他龙屁没拍着,拍到龙尾巴上了? 朝臣们都四散而去,韩纶经过他时,伸手在陶蔚然肩头拍了一拍。 “韩大人。”陶蔚然忙给他行礼。 韩纶摇了摇手,对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又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头。 陶蔚然悚然而惊。 韩大人这是什么表情?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这样神秘又狡狯还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样子不该是他这种正直清雅的人脸上应该有的啊! 对,惊马案! 陶大人终于想起自己与韩大人的交集在哪儿了。 韩纶认的干孙女儿被人当街惊马刺杀,当他发现要查到齐王身上时,他果断棉花了一把,将这案子落定了。 当时韩纶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也如今日一般饱含深意。 许家是谁?贤妃的娘家。 贤妃是谁?齐王的生母。 皇帝让严查,那是……要给齐王上紧箍咒,打击齐王一脉的意思? 陶蔚然觉得自己终于想清楚了真相,立刻拎着袍角一路小跑出了大殿。 ☆、第134章 归来 陶蔚然虽然棉花,但办事能力还是很强的,他自觉体会了上意,便连夜重理卷宗,洋洋洒洒地写了千字奏折,将案情及分析理得清清楚楚呈了上去。上头也不说满不满意,只催着他快些结案。 于是原本还磨磨蹭蹭的京兆府火速结案了。 严氏判定为自杀,但许氏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判了许氏一族赔严氏银三千两,许家名下商铺两间并良田八百亩。 严家人倒是不在意许家赔偿有多少,重要的是,官府判定许家有错,能让不可一世的许家大大落了面子,臭了名声,哪怕他们没得一个子也都认了。严家人于是盯着许家,将严氏重新风光大葬,后头又逼着许二老爷与大房分家,这些都是后话。 贤妃在宫里得了消息,知道二弟媳妇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下场,唏嘘不已。 她进宫之后严氏才嫁进许家,与她并不怎么熟悉,平日见了,也都是能言善辩的嫂子郭氏说话,她总是微垂着头,双手交叠,安静又老实地站在后头,只在唇边露出一点笑意。 却是许家难得看得明白的人。 只可惜生生被逼死了,婆家竟只偷偷拿口薄棺埋了,还要娘家人出头,才能安然闭眼,身后事不至太过凄凉。 郭氏的名声已经坏了,因为严氏的事,许家将她推出头,扛了这口黑锅,但也不能直接撵回娘家去,也就学着宫里对长秦公主的做法,让她进了许家的家庵。 总之是拘着,许家人养活她,但断了她与外头的联系。 自己家的女儿做下逼死弟媳妇这种事,郭家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要郭氏不被许家休弃,他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见。 只是没过多久,许才人在宫里病重,连家里人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就香消玉殒。 皇帝还念着点情份,许她以昭容礼下葬。 随着许玉的死,宫里暗藏的那一点点波澜也消失了。 天渐渐热起来,宫中的少女们换上了轻薄的宫装,于花香树影里踏着翩翩的步伐欢快地迎来了又一个明媚的清晨。 这天早上,太皇太后又收到了一封信。 裴简要回来了。 这无疑是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溅起了丈余的水花来。 他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月余,原本相信他能脱险的众人,信心一天天被消磨着,都到快绝望的时候,他突然有了消息,可不是要将人惊煞。 太皇太后将信拿给唐小鱼看,笑着说:“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也不枉你这些天茶饭不思地挂念他。等他回来,我会在他面前好好说一说的。” 唐小鱼乐得合不拢嘴,一点也不在意老太太的取笑,更加不会在意外头人对她的看法。 只要人活着,活得好好的,随她老人家说什么。 她开开心心地告辞,收拾好自己的箱笼,出宫回到了韩府。 消息一传开,阖府都欢腾了起来。 丰城公主赏了全府下人一个月的月钱,晚上又从京里头顶出名的仙来饭庄请了几位大师傅,好好整治了几桌子,一家人喝酒庆祝。 唐小鱼这时才第一次见着了孙家姑娘。 因为韩三爷要应考,孙家老夫妻带着幼女来了京城,就在韩家同一条巷子上租了一个院子。 因孙家人进京时,小鱼已被太皇太后留在宫里,所以虽然知道彼此,却是没有见过面的。 孙 姑娘闺名叫兰曦,身材高挑,眉目清秀,举止落落大方,很得唐小鱼的眼缘。韩文诣已经下过场,自我感觉还不错,正在等放榜。唐小鱼回来,韩家自然要把亲家一 家都叫来彼此见礼。唐小鱼可没等到孙兰曦给自己行礼,就忙着去抓了她的手,笑着说:“这儿是自己家里,用不着那些虚礼。论起来,我还要叫你一声三婶子,辈 份比我都高一辈儿,可不敢受你的礼,应该是我给你见礼呢。” 说着当真要弯了膝盖,把孙姑娘吓得,忙牢牢抓了不肯受这礼。 唐小鱼对她眨了眨眼睛,两人都笑了起来,丰城公主这爽朗活泼的性子,俏皮中显着对家人的亲切,一点也不外道,也没丝毫公主架子,让孙兰曦将之前的忐忑不安都抛开了。 “你 们年纪相近,就以姐妹相称也是当得的。”常氏在一旁,看看唐小鱼又瞅瞅孙兰曦,漫天乌云都散开了,心里暖融融那么舒坦,笑着说,“小鱼是皇上的义妹,皇上 可跟老爷说了,老爷比他年长不了多少,他可不乐意跟着小鱼叙论辈份。公主您在这儿混说说也就是了,到了外头可别祖母婶子这样乱叫。皇上知道你四处拉底他辈 份,小心他克扣你嫁妆。” 一屋子女眷都笑了起来。 正说笑着,外头婆子进来报说宫里来了人,抬了不少赏赐来。 众人忙到外头正院迎着,来的却是唐小鱼的熟人,寿康宫的刘女官。 “公 主大喜。”刘女官笑得很开怀,对她行礼致意后指着身后三口大樟木箱子说,“天气渐热,娘娘赐了几匹颜色鲜亮的缎料给您压箱子。另有几匹湖绸和紫云烟纱罗, 抄金细葛布和一些不成匹的软和薄料子,娘娘说留着您裁几件夏裳穿。那些零头布,或是绣个帕子玩,或是做了荷包赏人都是不错的。” “谢谢老祖宗,这样想着我。”唐小鱼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整天都是乐呵呵的,给刘女官一个大荷包,里头塞了二十两银子的银票和四个事事如意的小金锞子。 刘女官见她这样大方,也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了赏对唐小鱼说:“奴婢正好蹭蹭公主的喜气和福运。” 要 说寿康宫里的宫人跟别的宫里的就是不一样,也不知道是寿康宫的水米特别养人性情还是太皇太后特别会调教人,在寿康宫里的宫人,要么是像洪嬷嬷那样老成持重 却并不刻板古旧的,要么是像刘女官这样直率中透着狡黠,硬朗里又有世故的人精儿,跟她们相处特别坦然舒服,不像跟别人说话之前还要在脑子里圈上十七八个弯 才敢将话说出口。 当然,也是唐小鱼的个性使然,她做不来那些虚头八脑的态度,学不会那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寿康宫里 的宫人觉得这位颇得太皇太后青眼的公主,骨子里头有老祖宗那种正直的一往无前的勇气,却没有老太太那种能睥睨天下,让人不自觉就跪倒拜伏的凌利霸气。所以 她们都觉得公主亲切让人乐意亲近。 忙碌一日,唐小鱼在熟悉的床铺上摊开四肢,浑身发松地长吁了一口气。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宫里再好,她也是度日如年。唐小鱼在床上滚了几滚,抱着晒得蓬松舒软的被子,努力闻了闻上头阳光的气息,舒畅极了。 门外头帘子声响,就听着碧桃的笑声:“阿宁过来了!” 小鱼连忙坐起来,就见着常宁像只欢快的小雀儿一样,蹦蹦跳跳地扑进来,一把将她扑倒在床上:“小鱼姐你可回来了,这些天把我想得够呛!” “快起来快起来!”碧桃见她这么没轻没重的,给唬了一跳,忙去拉她起来,“你怎么对公主这么无礼,压坏了可怎么办?” 小鱼哈哈笑着,一把将常宁抱过来,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拿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颇些有遗憾地说:“不过一段日子没见,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捏起来都不肉乎了。” 常宁一直以来都是没心没肺的,唐小鱼不管是以前的农家女还是现在的丰城公主,在她眼里都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唐小鱼最喜欢的就是她这样。不过宫里不比外头,常宁又不是她贴身婢女,想带也带不进去啊。 这些天没见,常宁原本肉嘟嘟的小胖脸都瘦成略有些圆润的瓜子脸了。不过倒是比以前那憨胖憨胖的样子漂亮了很多。唐小鱼捏着常宁的小肉胳膊,颇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你光看见我瘦了,没见我个子长高了许多吗?”常宁推开她,拿手比划着,“看看,我都快撵上你个儿了。” “是是是,阿宁长大了!”小鱼笑着将常宁的大辫子揉得乱糟糟的。 “下回你可别进宫那么久,你不在,我做什么好吃的都不香。”常宁把毛绒绒的脑袋往她怀里拱了拱。 “刚刚一家子吃饭,你怎么不在?”小鱼让碧桃端几盘瓜子干果来,一边喂常宁一边问她,“你出去了?没事别到处跑,你是大姑娘了,不像那些小子们,进出要仔细些,免得人担心。” “有七哥和九哥跟着,出不了事。你不在,那边庄子上总得有人看着,我隔三差五要去庄子上瞧瞧才放心。若知道你今儿回来,我就不出去了,趟了一脚泥,得洗干净了才能来见你呢。” 常宁脱了鞋子,两只白生生的脚露在外头,果然是直接洗净了过来的,连袜子都没穿。小鱼也懒得说她,直接让碧桃从柜子里拿了一双新袜子扔给她。女孩子脚底不能受寒,不然将来会受罪。 常宁笑嘻嘻地听着唐小鱼在自己耳边念叨,把袜子套上了,然后盘腿坐在炕上,对碧桃说:“碧桃姐姐你那儿还有什么好吃的没?我听着小鱼姐回来都没来得及吃饭,直接就过来了,肚子好饿。” “小鱼姐也是你叫得的?快点改口,以后要叫公主,公主你知道不?”碧桃一边数落她一边去翻存在柜子上的食盒子。 “吃那些干点有什么用?不健康又容易积食,我去给她下碗馄饨去。”小鱼卷了袖子就要去厨房,被碧桃一把扯住。 “我的姑奶奶,您现在是什么身份啊,堂堂公主还下厨房做食,这要传出去,我们这些下人的脸往哪搁啊。这要心善的,说您是体恤我们下人辛苦,不明白的,还当咱们这些奴婢拿腔作势,不肯好好伺候您呢。” “就你说道多。”唐小鱼把她扒拉开,“下碗馄饨能怎么样,难不成公主就什么都不用做,紧等吃?那不成猪了。” 常宁听了哈哈大笑,也跳下床,把鞋子套上:“走走走,好久没跟你一道做饭了,你把我肚子里馋虫都勾出来了。” 碧桃拦不住她们,只能在原地跺跺脚,也跟着去了厨房。 她们进厨房是进惯了的,反正这是设在荇翠馆的小厨房,里头的厨娘丫头都是自己熟悉的,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碧桃叫了两个丫头抱柴火把灶升起来,常宁穿了粗布罩衫子,净了手,然后挑了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厨娘殷勤地帮她洗净了,然后常宁亲手剁了肉臊子。 小鱼拿了只盆,将剁细的肉臊加了细盐和葱花,一点点加水顺着一个方向搅。碧桃拿了面粉出来,和水揉面擀馄饨皮。 小鱼磕了两只蛋,只捡蛋清加在肉馅里,搅成半稀的糊,三人各自净手,坐下来包馄饨。 厨下里有提前炖好的鸡汤和骨头汤,小鱼各取了一半放在大锅里烧化了,又添了水,才将包好的馄饨放下去煮,她带到京里的胡椒末子还有,碧桃看着火,常宁盯着锅,她拿了细盐,面酱,葱花和胡椒粉,拿热汤冲开,再将煮好的小馄饨拿笊篱捞进去,最后再挖一点猪油放进汤里。 那鲜香味随着热气冲出老远去,厨房里来帮忙的那两个丫头一个厨娘都吞起了口水。 小鱼也不小气,招呼她们过来,因她们急着吃,包的也不多,匀不出来给旁人。小鱼索性就教了厨娘调馅和做汤的法子,让她们自己做给自己吃去。 谁都知道丰城公主不但会种粮食种瓜菜,更有一手调鼎绝技,连宫里的太皇太后都喜欢得不行。今天能得了公主教一种小食的做法,别管吃不吃得到嘴,那可是天大的机缘。三个人瞪大了眼睛,恨不得把唐小鱼说的每个字都听清楚记牢靠了。 三只大海碗里是淡褐色的肉汤,飘着星星点点的油花,里头起伏着二十来只馄饨,馅料鲜滑弹嫩,汤汁美味爽口。三个姑娘家,捧着大海碗吃得不亦乐乎。 常宁吃得最快,她把满满一碗馄饨汤都喝了个干净,然后又盯着唐小鱼的碗流口水。 “都是荤的,你不能再吃了,好不容易才瘦下来。”小鱼虽然这么说,其实心里还是很怀念常宁胖嘟嘟时候的样子的。 常宁也肯听她话,果然就不要了。 碧桃吃相文气,又怕烫,常宁和小鱼都吃完了,她那碗才下去一小半。 看着碧桃拿着汤匙一小口一小口抿着的样子,常宁都替她牙酸。 “走走,我们先回屋说话,碧桃你慢慢吃吧。”常宁拉着小鱼就跑。 等她们不见了踪影,碧桃捧了才下去一点儿的大碗,慢悠悠走到厨房外头,对着房顶一招手:“下来吧。” 伍卫抱着长剑跳了下来,腆着脸凑过来:“好香啊好香。” “馋死你。”碧桃对他翻个白眼,连碗带汤匙扔给他,“以后我做给你吃。” 伍卫眉开眼笑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馄饨还没吃上嘴,人都快醉了。 “你做的饭,我吃一辈子也不会腻。” 碧桃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了,世子可有明确的信儿,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伍卫喝了一口热汤,整个人都飞扬起来:“还没收着信,不过我想着,世子一定急着赶回来见公主的,他的马跑起来,比那八百里加急的驿马还快呢,等他信到了,人也该到了。” ☆、第135章 重聚 唐小鱼和常宁回了屋,两人脱了鞋上床,常宁揉着肚子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今儿晚上我想跟你一屋睡。” “好啊,不过你不能跟我抢被子。” “我哪会跟你抢,明明都是你抢我被子。” 两个人嘻嘻哈哈了一阵,碧桃才从外头进来。 “咦,这么快?我记得你还剩了大半碗呢。”常宁乍乍呼呼地叫起来。 碧桃脸一红,拿手摸了摸鬓发:“阿宁你不回屋睡觉吗?” “不要,今天我要跟小鱼姐一道睡。” “公主是已经订了亲的人了,怎么还能跟你一起睡。”碧桃毫不留情就把常宁从床上给揪了下来,“回你自己屋去。” “不要不要。”常宁手刨脚蹬,就是不肯走,唐小鱼也笑着帮她求情。 碧桃松了手,哼了一声:“等驸马回来了,有你好看的。” “他回来就回来,那也是我姐夫,还能怎么地我。”常宁对她做了个鬼脸,“姐夫回来,知道你这么欺负我,说不定把伍大哥老婆本都给扣了,看你到时候怎么哭。” 碧桃涨红了脸,冲上床去撕常宁的嘴。 小鱼在一旁看她俩闹,心里甜滋滋的,这才是正经过日子呢,舒坦又开心。 唐小鱼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宫里憋了这些日子,身上都长了草。在家里窝了没两天,她就让人套了车,打算去京郊的农庄里看看去。 陈氏不想跟女儿分开,寻思着不如跟她一道儿去农庄散散心,孙兰曦听说她要去农庄,也有些跃跃欲试,唐小鱼喜欢热闹,索性把她们全都带上了了。 “后天就该放榜了,孙姐姐不在家等消息?”唐小鱼坐在马车上问孙兰曦。 孙兰曦笑了笑说:“有什么好等的,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求也求不到。难不成他落了榜就不用娶妻了吗?” 唐小鱼笑弯了腰,觉得这位孙家小姐着实与众不同,颇有意思:“孙姐姐说的是。” 常宁窝在另一边打盹,碧桃隔着车帘跟骑马随车的伍卫说着话。 路的两边是成片的农田,绿油油的禾苗长及人腰,随着清风摇曳生姿,农人戴着斗笠在田里锄草,穿着草鞋围着罩衫的年轻姑娘们皮肤微黑,脸上是欢快的笑容,偶尔还能听见她们清亮的歌声。 小鱼推开车窗,深吸了一口气。 微 有些凉的空气中带着清新的青草香,混和着淡淡的泥土腥气,在这没有半点工业污染的世界里,每一口空气都是那样沁人心脾。唐小鱼出神地看着窗外的农田和田间 辛苦劳作的男女,这个世界清晰而又真实,她的身边坐着疼爱她的母亲,诚心相待的姐妹,耳中听着的是她们的笑声,还有低微的呢喃细语。 唐小鱼微微闭上眼睛,等到裴简回来,这颗心就可以完全踏实下来了。 如今唐小鱼的身份变了,行仪用度与往日自然天差地别,从前见面都能笑着聊几句的农户,甚至是相熟的农庄管事,在唐小鱼面前都变得战战兢兢,一句话要在心里嚼三遍才敢出口,弄得唐小鱼觉得怪没意思的。 不过这也不是她能说了算的,自从有了封号,身边就多了两位宫里出来的尚仪嬷嬷,虽说这两位嬷嬷都是寿康宫里挑出来的,为人和善,也她也有点旧情份,但人家职责在身,丰城公主要做什么太过离谱的事她们也不能真的睁只眼闭只眼当自己没看到。 “公主,农事自有农户们去做,您是千金之躯,怎么可以与农户一样下地去?这也太不成体统了。” 这不,唐小鱼刚换上短衫,趿了草履,小锄头还没碰着呢,就被人连劝带架地给请回屋去了。 “陈嬷嬷,大齐以农为本,别说我只是个公主,宫里的皇上和皇后年年五月都要带着皇子公主们下皇田祭农神呢!”丰城公主不服。 “呵 呵,”慈眉善目的郝嬷嬷对她说,“那到是不假,不过您就算要下地也得去皇庄,还得等到五月祭农神的好日子不是?您听过哪朝哪代的公主皇子会在自己家庄子里 挽裤腿露胳膊地亲耕?好公主,好主子,您别难为咱们老姐俩儿,好好儿一位公主殿下,养花蒔草,逗鸟毽子,或是绣花斗草的您玩哪样不好,偏要去地里沾那几两 湿泥?” 这两位老嬷嬷,平日里是千好万好,但就为着下田劳作的事,任唐小鱼怎么缠磨,这两位一丝缝儿也不给她钻。 逼急了,就来一句:“不然您进宫讨个旨意,许您下田做农人之事,否则咱们万不敢有那胆子放您过去。” 要请旨就得再回京里去,巴巴儿为这事递牌子进宫去求老祖宗的旨也未免太小题大作让人笑话。可是唐小鱼平时也没啥爱好,您真不让她下田去看禾苗她这心里就百爪挠心一般,手脚都没处搁去。 原先在韩府,好歹还有个小园子能让她打发时间,现下到了自己庄子上,放着千亩良田沃土而不能去看着,简直跟要她命似的。 唐小鱼在床上滚来滚去,常宁这丫头片子撒着欢儿地跑了,临走还特地来她眼前炫耀,狠狠刺激了她一把。 公主又怎么样,还没她自在欢快呢。 唐小鱼打着唉声从床上爬起来。 窗外阳光灿然,透过窗纸映照进来,将空中浮动的轻尘染上一层淡薄的金色。她抬手推开木窗,明耀灿灿的阳光欢悦地扑进来,将她的身体全拢入怀中。 唐小鱼深吸了一口气,清新的空气中带着新鲜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让她眯起眼睛,浑身放松。 只是在下一瞬,她蓦地睁圆了眼睛,就算是被阳光刺疼了,她瞬也不敢瞬一下,生怕自己只是一时眼花。 金 光铺满天地,那人就在墙根那儿站着,负着双手,金光在他如漆的双目中闪动跳跃,仿佛他的身周都开出一圈金灿灿的花来。头发纹丝不乱地梳起来,束在简单的紫 金环中,一身青银色软甲衬出他修长的身材,软甲下的同色青银镶靛蓝海牙襕边的长袍被清晨的微风轻柔地吹拂起来,于晨光中变化出各种温柔而坚韧的弧度。 不知怎么的,唐小鱼鼻子发酸,喉头也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塞住。 他的脸上带着几许风尘之色,眉梢眼角也带着几分疲色,脚上的乌绡云头履甚至还沾着未干的湿泥,看起来不知赶了多久的路,可是他的一双眼睛依旧是那么清澈,乌灵灵的,就像个没底的漩涡,让人看着一眼就忍不住被吸着进去,连想拔出来的念头也产生不出。 唐小鱼一声短促的叫,双手撑着窗台,完全不顾公主的风仪,女子的矜持稳重什么的,叫它们见鬼去吧!唐小鱼拎着裙子,也不管脚下没有穿鞋,雪白的绫袜就踩在尘土上,像个雀儿一样,飞一般扑进了裴简的怀中。 “裴简!”她双手紧紧抱住裴简的腰,胸中被喜悦充塞得满满的,“我就知道你会没事,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裴简没日没夜地赶路回来,半道儿上接着伍卫的信,知道唐小鱼到了京郊的庄子,他想也没想就将马头从城门口调转,直接奔着庄子来了。 这么多天里,他想过许多回二人重逢的场景,却没有一个场景会是这样的。 这个小丫头,在推开窗子看到他的那一刻,居然想也没想就直接翻窗子跳出来了,赤着脚,笑着扑到了自己的怀里,这样外放毫无掩饰的性情,京里任何一家小姐也做不出她这样的事来。 这就是他的小鱼,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姑娘,也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娇妻。 裴简伸出双臂,将人抱在怀里,举起来,将她在空中转了一圈。 少女独有的清脆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他看着怀中少女清秀的面容,纯净喜悦的双眸,看着阳光在她细腻无瑕的肌肤上反射出的微微莹光,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低头含住了那对娇艳如鲜花一般的唇。 与他想像中的一样美好,娇嫩、柔软,带着馥郁的香气,比他吃过的任何一种蜜糖都要甜美。 唐小鱼的双睫微微颤了颤,然后将双臂抬起,勾住了他的脖子,闭上眼睛,引着他,将这个蕴含了月余思念的吻加深。 “哎哎!”躲在一旁的碧桃见状就要往外头冲,被伍卫一把扯住,捂着嘴带到院子外头。 “干嘛呢,快让我去拦着。”伍卫刚一撒手,碧桃就拿脚踹之,“他们还没成亲呢,这样成何体统,要是被人看着,我们家公主还要脸不要!” “人家小两口的事你操那心做什么。”伍大头领小腿骨被美人踢得生疼,他还不敢露出不快来,“我们世子为了见你们家姑娘一面,到了京城大门口都没进去,掉了马头就奔这儿来了。这个把月没见的,又是在生死关上转了一圈,还不兴人家互诉个衷肠吗?” “没成亲呢还。”碧桃嘴里嘟囔着,“要是让宫里嬷嬷们瞧着了,公主又得被念。” “放心,她们看不着。”伍卫嘿嘿一笑,拉着碧桃的小手咽了口唾沫,“都有人盯着呢,不会让人进去打扰他们的。”说着,便盯着碧桃姑娘红润润的小嘴移不开视线了。 “看啥呢!”碧桃眼一瞪,骂道,“滚远点儿,要是让旁人看着了传了什么流言出去,我可饶不了你。” 伍卫道:“是是是,我的小姑奶奶,真要那样,别说你饶不了我,世子爷也不能放过我去啊。” 碧桃不理他,向着院子里探头张望了两下,忧心忡忡地说:“你说他们不会把握不了,一时冲动就那啥啥吧。” “哪个啥啥?”伍卫眨巴两下眼睛,揣着明白装糊涂。 “呸。”碧桃甩了他的手就要走。 “别走啊,”伍卫舍不得放开,跟了几步,压低声儿对她说,“我明儿就去求公主,等世子爷跟你们公主成亲之后,我就娶你过门儿。” 碧桃小脸飞红,白了他一眼:“谁稀罕嫁给你啊。”说完一甩帕子就跑了。 伍卫笑了起来,虽然姑娘跑得快,但那一转脸间,飞上唇角的甜密笑容可做不得假。 好日子近了呢! ☆、第136章 风波 裴简并没有在农庄停留太久。他失踪月余,于公于私,他都必须要第一时间赶回皇城向皇帝做出说明。 唐小鱼心里也明白这里头的轻重,并没有开口留他,只是帮他绞了一条热手巾,帮他重新梳了发髻之后才说:“知道你心里念着我就好了,下回别这样,没得让人抓了错处,拿了这事在御前搬弄。” 裴简长眉微挑,笑了一声:“这我还当真不怕。” “你是不怕,我怕。”唐小鱼看着面前昳丽如玉的人,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忍不住在他额上亲了一口,“若是有人敢在背事说你坏话,我可是连饭都吃不下一口的。” 裴简眸光微微一缩,伸手将人拉在怀里,紧紧揽住,却又没有接下去的动作,只是看着怀中眉眼弯弯的女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等我将此间事做个了结,就带你回滇南去。那里有崇山有沃土,山青水秀,你一定会喜欢。” 唐小鱼勾着他的脖子,笑着说:“肯定的啊,有你在的地方我怎么会不喜欢。” 裴简在唐小鱼的目送下带着他随身的四名侍卫跃马离开。唐小鱼放下手,心脏还扑腾腾跳得厉害。 虽然一直装得若无其事,但刚刚裴简抱着她时,那火热的身体和硌着她后腰的坚硬她可是清晰的感受到了。她又不是那些养在深闺的人事不晓的千金大小姐,好歹前世也活了二十多岁,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唐小鱼捂着滚烫的脸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可是唇边却又有无法掩饰的笑意。 裴简这个美人儿,她可真是赚足了。 因为裴简清晨的造访,唐小鱼整个人一天都像是踏在云端里,脸上也带着梦幻般的笑容,见谁都笑,连见了看家护院的大黄二黄两只狗,都能笑出一朵花儿来,让人给它们添顿肉骨头啃。 伍卫见她心情这样好,也等不到明天再说,拉着一脸娇羞的碧桃就去求恩典。 他们俩的事儿平日也没瞒着大家,伍卫带着官身,人品样貌都是拔尖的,碧桃能与他看对眼,小鱼自然也是十分高兴。见伍卫求得诚恳,小鱼调笑了碧桃几句,便爽快地应了。 “到时候给你们放大假。”小鱼对碧桃说,“你托人带个信回江陵,人生大事,总要先支会家里二老。我也正好派人回去,将你们一家子的身契放了。” 碧桃双眼发红,哽咽地喊了一声:“姑娘……” “行 了行了,这是好事,你掉什么金豆子啊。”小鱼嘻嘻笑着搭手在她肩膀上,“我以前就跟你说过,咱们对外头说是主仆,但这几年都是当姐妹处的。要是能一起出 嫁,也是件美事呢。你只要好好过日子就成,往后要是伍卫待你不好,你尽管来跟我告诉,我当你娘家人,处处挺你。” 伍卫都要笑傻了,连连摇手说:“属下不敢,绝不敢的。” 碧桃瞪了他一眼,却也忍不住笑起来。 唐 小鱼想着,裴简既然回来,必是要在宫里住两天的。一来皇上和太皇太后那儿,是要细细交待这些日子的经历,二来他爹裴和还半死不活地躺在寿康宫中,虽然父子 俩不和,但面子上的孝道总要做一做。三来,害了他娘又要害他的仇人现下就在天牢,裴简攒了二十年的仇怨也要有个了结的时候。 等他从宫门出来,一定会是个天高云淡的朗朗晴日。 虽然知道裴简不会那么快回来见她,唐小鱼还是想离他更近些,这样等裴简从宫里出来,两人可以更快些见面。 她指挥下人将刚归置好没两天的行李又一一收拢起来,打算这就回京城去。 陈氏见她这样自然奇怪,但一听女儿说女婿回京了,一叠声地念佛,比唐小鱼还显急性。 到 是唐小鱼见到孙兰曦的时候觉得颇有点不好意思。对于那位传说中的镇南侯世子爷,孙小姐也听过一些传闻,听着唐小鱼说他平安回来,孙兰曦合掌道了声菩萨保 佑,便笑着赶她:“可见驸马是个福运高的,当然,也说不得是沾了公主的福气才能遇难呈祥。赶紧回,这庄子什么时候想来不能来啊,它又不会突然长了俩翅膀就 飞了。我这儿也没多少要收拾的,大家赶着点儿,我也想早些儿看看这位驸马长什么样呢。听说丰神毓秀,是京城排着头名的美男子,不然也不能进了丰城公主的法 眼儿,让您这么牵着念着。” 唐小鱼见她越说越没谱,上前胳肢她,把孙兰曦痒得满着床儿躲,直讨了几遍饶这才罢手。 一家人高高兴兴,开开心心套了马车又往京里赶。 车驾刚走到半道儿,路却被堵上了。伍卫过去问了问,回来对唐小鱼说:“前头有人在闹事儿,正打得热闹,车马都横在路上,所以挡着了咱们。公主宽坐,属下这就带人过去将人撵到一旁,把路给咱们让出来。” 唐小鱼还在车厢里跟孙兰曦说体已话儿,闻言也没在意,点了点头就打发他去了。 只是没过一会,伍卫又折了回来,脸上带着几分异色。 孙兰曦是个人精儿,见着伍头领的脸色,就知道他有话要私下对唐小鱼说,便端了一匣子点心说:“这点心味道不错,我上后头那辆车,给夫人送点儿去。”说完便下了车,自去后头那辆车找陈氏说话。 车厢里便只剩下唐小鱼和留下服侍的碧桃在。 伍卫面色有些尴尬,压低了声音说:“原是荆州的一位马商带着外室去京城,被家里的正头娘子得了信儿,在道上堵了他们。现下两边打了起来。” 若只是这么简单,伍卫脸上的神情就不会这样奇怪。 唐小鱼坐直了身子,问道:“怎么,这些人我识得?” 伍卫摸了摸鼻子:“那马商和大娘子都罢了,只是那位外室夫人听着我们的名头突然大喊大叫起来,说她是,说她是丰城公主的姐姐。” 唐小鱼眼睛倏然睁大,姐姐?她何时冒出了一个姐姐来? “说是您大伯的女儿,名叫唐晓棠的。”伍卫暗自撇了撇嘴,“属下见她说得不像话,先命人将她拿下绑了,拿巾子堵了她的嘴,免得她这样胡扯地带累公主名声。只是这事却有些棘手,属下等不好动手,要先请公主您的示下。” 唐家,她都多少年没再想过那起子恶心人了,没想到居然会在京郊再次听到她们的名字。 唐晓棠,她还记得那个神情倨傲的大堂姐,当初黄知县帮她回唐家收账时,唐大小姐为了朵宫花还骂了她个狗血淋头呢。这位自视甚高的唐家的长孙女,怎么就落魄到去给人家当外室了?还是个马商的外室。 可真够给唐家长脸子的。 唐小鱼冷笑一声。 “先绑着,一起带走,我记得城外三十里铺有处驿站,一会在那儿歇息打尖,再将她带来,我瞧瞧是不是冒认皇亲的人。” 伍卫眉头一展,他就知道公主不是那么优柔的人,她以前怎么受人欺负的事,伍卫可是帮着世子爷细细打听过的,若公主对着那家人还能心软一把,那他也白这么敬重她了。 伍卫走了之后,碧桃觑着唐小鱼的脸色问道:“公主,那女人真能是您家下堂姐吗?” 唐小鱼摸着自己因许久没能下地而养长了的指甲,面色冷淡:“我唐小鱼至亲的亲人只有一个娘,从来没有什么家下堂姐堂妹。” 碧桃一缩脖子,她跟了唐小鱼这么些年,还从没看过姑娘这样一面儿呢。 可见当年唐家伤她多深。 想想唐小鱼的身世经历,碧桃心里都疼得慌。也亏得是唐小鱼这样的又能干又有福运的女子,若换了旁人,坟头的草都能长到齐腰深了。 碧桃轻轻叹了口气。 不一时,车马到了驿站,驿丞听说丰城公主大驾光临,好一番人仰马翻地清扫。唐小鱼也没心情听他们奉承,只叫人收拾了间静室出来,她便坐在里头,等伍卫将人给带过来。 唐小鱼身旁没有带人。她不打算将这事捅到陈氏耳朵里,她跟陈氏做了五六年母女,陈氏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她再清楚不过。 虽然说她为母则强,生死攸关的时候能爆发出常人所不能有的勇气和毅力,但她本性是个心软的妇人。唐家的事已经过去几年,这几年她们母女又过得太好,以至于陈氏会好了疮疤忘了痛,将自己以前所受过的种种不平都抛到脑后去。 她好不容易与陈氏彻底摆脱了唐家,可不想因为陈氏一时的心软再跟那个家产生一丝一毫的牵扯。 小鱼让碧桃在偏厅中牵制着陈氏,不叫她看出端倪来,一会伍卫带着人进来,有他在一旁看着也就够了。 手中的茶温热清香,正是适口的温度,只是她现在也没什么心情细品。 唐晓棠被伍卫提着扔进房中的时候,正看她拿着茶杯低头沉思的模样。 她 跟自己记忆中的样貌变化了许多,眉眼已经全然长开,五官还是那样清秀干净,只是淡淡描画过的眉目间多了几分淡然沉静。她身上穿着一袭淡鸦青色的小衫,外头 罩着一件夹金烟云罗的纱衫,手臂间是一条葡萄紫金丝绣云纹的披帛,阳光透过窗棂斜斜映入,她身上的衣裙映出点点金光,似金非金,如缎非缎,虽然是极简单的 衣饰也没有复杂的花纹,却凝出一种无法言语的厚重华贵之感。 她梳着简单的望月髻,鸦色的发间戴着红艳欲滴的珊瑚攒成的珠花和簪钗,长长的流苏垂在她的面颊旁,衬着一张小脸莹润洁白,仿佛可以放出微光一般。 她这样的气度,哪里还有半分是当日乡间滚泥打土的小丫头的样子? 她手里托着一只薄胎绘粉彩牡丹的茶盏,指尖在杯沿打着转,微垂着脸,像是在想什么心事,听着自己进来的声响,她抬起了头,钗环珠串发出细微却悦耳之极的声响,然后唐晓棠看着一双乌莹的眸子,淡然的,不带半点温度地看向了她。 她心里一发颤,只是被这样看着,她就觉得胸口闷,心慌气短,两条腿失了力气,双膝发软只想给她跪下。 进来之前,她脑海中转了无数念头,想了诸端说辞,可是真见了面,唐晓棠才发现自己根本连嘴都张不开,声儿都发不出来半个。 “还不给公主见礼!” 看着唐晓棠怔怔地站着,伍卫略有些粗暴地推了她一把,紧绷的弦嘎然断裂,女人顺着他的这把劲直接扑倒在了地上。 “公、公主……”她浑身发颤,匍匐在地面上,额头抵着冰冷的木板。阳光映在唐小鱼的脸上,身上,一室光华,可她身边的这块地方,像是阳光永远不能照进的地方,黑暗阴冷,半点希望也没有。 明明都是姓唐的,为什么她成了云端中的贵人,而自己要被人按入污泥里恣意践踏? 不该是这样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137章 报应 第一眼看过去,唐小鱼差点没认出唐晓棠来。 记忆中那个总喜欢微扬着下巴,言语中带着自信自傲,色如春花的少女肤色晦黯,发髻乱蓬蓬的,半边脸有明显的指甲挠出的伤痕,估摸着,是那家正房大太太上手揍的,半张脸红肿着,一只眼都被挤细了。 她 梳着妇人发髻,身上穿着潞绸小袄,襟口开得大,露出一半雪白丰盈的胸脯和一抹葱绿色的抹胸。这样的穿法一般只会出现在那些举止轻佻,出身下层混堂子的妇人 身上。唐晓棠留着长长的指甲,染了鲜红的丹蔻,腕上,脖颈上缠了金银丝绞的流苏长链,里头镶着几块成色并不太好,却色泽亮丽的绿松石。 单瞧着她这一身的穿着打扮,看来那马商挺宠她,但只怕并不敬重她。也是,一个外室女,连个名分也没有,色泽再鲜亮,也不过是男人的一件玩意儿,怎么可能有什么尊重? 只是唐晓棠自小受家里溺爱,又是个心气儿大,眼高于顶的人,怎么就至于沦落到给人当外室的下场了。 唐小鱼拿眼细细地打量着她,见唐晓棠略显丰腴的身体抖得跟张秋叶似的,一时兴致索然。原本还摩拳擦掌的要打一场仗,结果这一上场,发现敌人都瘫在地上举了白旗,就如蓄了半日的力气,结果一拳头打在空气里,连处着力的地方都没有,还有什么意思?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将袖口拉到手背上,垂眸看着跪在下头狼狈不堪的女人。 细 算算,唐晓棠还是十七八岁的妙龄,可是她一脸的铅粉,一身的风尘,看着已是个二十多岁的妇人,也用不着她问,便知道这几年她过得并不如意。那马商来自荆 州,离着唐家庄相隔七八百里地,唐家怎么舍得将她送于旁人做个连妾都不如的外室?照着唐老太太那样孤高的性子,贪利的骨性,唐晓棠这样的容貌,断不能让唐 家就这样给贱卖了。 或许是在她不知道的这些年,唐家发生了什么变故? 唐小鱼其实对唐家会怎么样并不是很在意,不过唐家人虽然一家子都不地道,里头还有一对憨厚的双生兄弟,唐百年和唐百龄,当年可是救过她和娘性命的。旁人唐小鱼不管,那对兄弟的境遇她还挺挂心。 “你对旁人说你是我姐姐?”唐小鱼开了口,目光在唐晓棠的脸上打了个转儿,似笑非笑地说,“我倒不知道这世上我还有个姐姐。” 唐晓棠听着她的声儿,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忙抬起头,努力在脸上挤个笑脸出来:“小鱼妹妹,您不记得我了?我是晓棠,你大堂姐啊。” 唐 小鱼没吭声,拿眼瞥了瞥了伍卫,伍卫心领神会,手掌一翻,一道掌风刮过去,直接扇在了唐晓棠完好的另一边脸上。伍卫力道拿捏得好,又没有直接贴着肉皮,掌 风刮过去,唐晓棠脸上生疼却也不会留什么硬伤,只是脸上立刻肿了一片,这下子两边儿总算对称了,伍大头领因为强迫症拧皱的心终于熨平实了。 唐晓棠却是被这巴掌扇得发了懵,泪珠儿在眼眶里打着转,硬挺着没让它落下来。 看着瑟瑟缩缩的女人,唐小鱼眉毛微蹙了蹙,心底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几年唐晓棠的变化真不是一点半点的,也不知受了多少罪,捱了多少打骂。 “奴错了,奴只是见了公主凤驾,一时心喜,就忘了规矩,请公主责罚。”唐晓棠跪在地上,双手扶地,额头抵在地面上,整个人显得卑微而谦恭。 唐小鱼眉梢一挑,她错了,这几年的磨难,唐晓棠不止知道了好歹收敛,更添了世故心机。也是,孩子总会长成大人,从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走到今天这步,唐晓棠若没长半点本事她还真不信。 不过不管她是如何说,唐小鱼只要不接话就不会被她带着走。 唐晓棠顶着一股气,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却连个反应也得不到。她悄悄儿抬眼去看端坐在上首的唐小鱼,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她刚刚说的那些话,讲的那些事都是旁人的事,与她毫不相干。 唐晓棠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子。 年 岁渐渐大些,眼中见到的,耳里听着的,她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家里人说什么都会全信了。唐小鱼和她娘的事别的地方不知道,在涪川和江陵可是传得沸沸扬扬的, 这种事放在别的人家也未必不会有,不过传一阵子就能被人忘了,可是偏偏传闻的主角是唐小鱼。从唐家走了之后,她们孤儿寡妇的,又置办下那样一大笔家业,交 往的都是县里的贵人,金莼玉粒,穿绫裹缎,不知过得有多好。反观唐家,自从唐小鱼母女断了与唐家的关系,唐家便日渐凋落。 父亲衙里的差事没了,祖父的里长之位被人占了,知县大人记恨上了唐家,三不五十派人到唐家庄来,不是查人口,就是核丁税,闹得家里没一时安宁。 周围的人看唐家的眼光也变得不同,那些原本与她相交的富贵家的小姐们当她是只蜣螂,别说见面,道儿上远远瞧见都要绕着走。 母亲原本帮她在相看的几户人家都断了音讯,租他家地的佃户到期也都退了租。唐家就这点人口,又享福惯了,还哪有力气下地做活?种子买不到好的,劳力也不足,唐老爷子连气带急病倒了,却连个好点的大夫也请不到。 她们大手大脚惯了,总觉得家里有田有房怎么也饿不着。 奴婢们一个个卖了出去,田也一亩半亩地零散卖给旁人。唐明德自从丢了衙门里的差事,就迷上了赌骰子牌九,被几个狐朋狗友勾搭着,连家都少回。 家里那薄产,被他一样样输了出去,不过两年光景,唐家就被他掏空了架子。 老大这样,家里另两个儿子自然不干,吵吵闹闹之下,唐家二老还在呢,唐家三兄弟就将家给分了。 唐老太太一直偏心老大家,分了家之后,自然二老也跟着长子过。只是这个长子实在不像样子,不止家产输光了,连老娘的那一点陪嫁和老爹的一点养老银子也惦记上了。 到最后,唐万山被活活气死,唐老太太与儿子撕打时又跌折了股骨,瘫在床上起不来了。以往最孝顺她的魏氏见状也没了想头,将仅余的一点嫁妆卷巴卷巴,儿子女儿一个没要,悄悄儿溜了不知去向。 唐明德跑去妻子娘家闹,被人一顿乱棍打将出来,反过来朝他要人,两下里撕扯不清,唐家彻底闹没了脸。 唐百生带着老婆学老娘也溜了,老丈人倒没嫌弃他,为了女儿和外孙子,人家悄悄儿去给唐百生办了入赘的手续,直接给改了姓,又给了银子打发小两口到外地去躲着,唐明德来找,只说没见着过人。 一来二去的,他们在唐家庄这块地也待不下去了,唐明德便带了瘫着的老娘,女儿和幼子离开涪川县,直接去了江陵。 他 本来是想,唐小鱼虽然跟唐家闹掰了,但到底还是唐家的骨血,如今她亲祖母瘫着,大伯家有难,她再怎么着,也不能大不孝地将他们赶走,以唐小鱼的家当,手指 头漏条缝,随便流点出来就够他花用的。若是唐小鱼不上道,他也不用再顾忌颜面,抛出去大闹一场,怎么也要先弄个百十两银子到手再说。 谁 知道唐小鱼带了陈氏上京城去了,唐明德一行扑了空。任他说得天花乱坠,庄子上的人也没给他半点好颜色,最后何主簿直接出马,让人将唐明德一顿好打,把他们 扔上马车,直接弄到江陵县界外,放言说,唐小鱼如今户籍落在江陵,与唐家半点干系也没有,唐明德若再敢踏入江陵半步,他何崇就敢将他两条腿都打折了。 没奈何,唐明德只得带着老母和孩子们回去。 他原想回头找老二和老三去,就算兄弟无情不肯接济他,老娘总是大家的老娘,不能指着他一个人养活,各家都有份儿。 结果半道上又遇着了赌友,一时手痒没忍住,将裤子都输掉了。 这回人家是有目标的,唐明德虽然保住了裤子,却没能保住一双儿女。 唐晓棠和唐百生被亲爹给赌输给了旁人。 辗转了不知几手,唐晓棠最后被人卖给了马商,做了人家的外室。 唐晓棠哭哭啼啼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通,向前膝行几步,流着泪对唐小鱼说:“公主,您大人大量,以前奴有对不住您的地方奴给您赔罪,只求您看在咱们是同个祖宗的份上,伸手拉我一把。” “拉?”唐小鱼看着她。唐晓棠说的这些也不知有几分可信,但唐家如今七零八落了这事是假不了了,“你要本公主怎么拉?” 唐晓棠犹豫了一下,方小心翼翼地说:“奴不想与人做外室。” “那又如何?总不能让人家休了正妻将你迎过门。” 唐晓棠想着男人钵大的拳头就胆战心惊的:“不不不,奴不敢有这样的念头。只求公主将奴要出来。奴这样的身子,也不敢求嫁什么富户贵人,只求个老实本份能疼老婆的农户,与他安安生生一起过下半辈子就成。” 唐晓棠的要求还真不高,唐小鱼想,不过唐家究竟是怎么样了,她是不是也该找人去打听一下了? 要说这几年唐家过成这样,她怎么半点消息也没得着? 唐小鱼没应唐晓棠的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东面陈氏应该在的屋子,深思起来。 ☆、第138章 官司 唐小鱼知道唐晓棠的话不可以尽信,却也有五六分真。只是既然她落在自己手里,怎么处置却不是一句话的事。她如今嫁为人妇,前途命运都握在她男人手里,虽然自己能将她要回来,但用什么名目要回来,要回来又如何安排却也是件伤脑筋的事。 那马商待她并不怎么样,不过是当件玩物。如今又因为她与家里正房太太起了冲突,要是放她回去,只怕她小命也难保。可若是收留了她,岂不落实了自己与唐晓棠的关系?把她放到哪儿好?薄待了让人侧目,厚待了自己又不甘心。 伍卫将人领下去转回身,正见着唐小鱼双眉锁着一脸的愁容。 待问明白唐小鱼的顾虑,伍卫哈哈一笑道:“这原也不是什么难事。您就当路上见到一个落魄的女人被夫婿和大妇欺负,伸把手而已。商贾重利,既然她是被买回来了,您出几个钱,只怕正合了那男人心意,将人转手就卖给您了。哪就会有什么流言猜忌。” 唐小鱼闻言一振,拍手道:“也对,其实今天就算遇到的不是她,换个人我能帮的也就帮了。何况我唐小鱼身正影端,旁人说什么我又岂会在意。” 伍 卫点头笑起来:“正是这个理,您是堂堂大齐长公主,有天子护着,谁敢说您什么不是!至于安置,那更简单。这女人不是想找个本份农户过日子吗?您将她送到庄 子上,派些农活给她,找个忠心勤谨的农家一塞,一边儿可以就眼照看她起居,她不至于孤身一人零丁受人欺负,一边也盯牢了她,看看她日常行止言谈有什么不对 付之处。” 不愧是裴世子身边最得用的近卫头领,唐小鱼觉得头疼的事,他轻轻松松就排出了道儿。 这也是唐小鱼担心的。 唐 晓棠出现的时机太巧,这时间,地点,出现的方式不能不让人心生疑窦,这样处置倒好,唐晓棠若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她便在农庄里安安静静过日子,虽然不能锦衣 玉食,但吃饱穿暖,以劳动换生活总归能活出个人样子来。但若她是怀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故意在她面前演这么一出戏,那也就别怪她心狠,再不能顾着什么血脉 之情了。 伍卫着人细细嘱咐过,又亲自去找那马商谈话。那马商果如他所料,干脆利落的将唐晓棠身契交了出来,意思意思只收了二两银子,便带着和好的夫人收拾车马匆匆离去。 这样一耽搁,等她们回到京城时城门都差点下钥了。 唐 晓棠就照着伍卫说的那样,被秘密送到了京郊庄子上,也没挑旁人,庄头听了信儿,便直接将人接到了自己家里去。他原是荣王府家生子,荣王将庄子连农户一并送 给唐小鱼之后,他的全家就都成了公主府的家仆,比起一般的佃户来,更能让人放心,且行事更有章法,心思更细发。 唐小鱼听了伍卫的回报之后,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总觉得心里不安稳,又找伍卫去挑两个妥当人,快马奔到涪川县去打听唐家人如今的情况去。 裴简在宫里一待就是七天,其间他也派人出来与唐小鱼报过平安。 唐小鱼很想进宫去陪陪他,可她也知道,有些事,有些时候,男人必须要自己面对,让他能有个平静的空间,才是自己当下最该做的。 抓心挠肝地等了好些天,宫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传出来,安静得让人心慌。唐小鱼有些坐不住了。 不能去看裴简的话,去给老祖宗请安总没差吧。这些日子没进宫里,老太太在背后不知要怎么骂她没良心了。 这边牌子刚递上去,那边京兆府的府尹大人却找上了韩府。 陶蔚然陶大人只觉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这一年里大事小事不断,就没哪件能让他高兴点儿的,不是硬茬子就是泥潭子,左右不着靠,左右得罪人。陶大人那把漂亮的胡子被他揪得成把成把地掉,头发也添了几根银丝了。 这回来韩府是他私人拜访,他拉着韩纶韩尚书发了好大一通牢骚。 原本他们也没多少私交,只是泛泛,连着出了惊马案、严氏自悬案之后,陶蔚然自觉与韩大人交情不一般了,很多话私下里也能说得开些。 韩纶眯着眼,听陶棉花絮絮了一堆废话,已是万分不耐烦。 “半城兄,有什么话你不妨直说,何必兜这样大圈子。” 陶蔚然长叹一声,觑着韩纶的脸色说:“唉,小弟也着实是为难,这才来找大人商量。今儿过晌,我京兆府被人击了鸣冤鼓,状子递到下官案头上了。” 韩纶眉头一挑,京兆府接着状子,府尹不开堂审案,巴巴儿跑到韩府来做什么? “怎么,告的是我韩家?” 若告的是韩家倒也罢了,他陶蔚然也用不着这样头疼啊。 “韩公清正秉直,几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各顶个儿是这个。”陶蔚然竖了竖拇指,“谁能告韩家!” 这倒是,这前日刚放了榜,韩家最小的三公子一鸣惊人,位列头甲第二名,满城都轰动了。大齐开国至今,还没哪家能出一门父子四进士的,老韩家是头一份儿。 韩纶眸光一闪:“不是我韩家,难不成?” “是暂居您府上的丰城公主。”陶蔚然对外拱了拱手,“韩公,小弟着实头疼啊!” 韩纶惊讶地站起来,问道:“你说什么?丰城公主?你说有人击鼓状告丰城公主?” 陶蔚然挂着一张苦瓜脸,愁眉不展:“是啊,原告自称是丰城公主亲大伯,还抬了公主的亲祖母来,要告公主不奉养长辈,忤逆乖张,买卖姐弟之罪呢。” 韩纶微张着嘴,看着陶蔚然半晌才吐了两个字出来:“荒唐!” 陶 蔚然点头如捣蒜:“可不是!丰城公主乃是皇上亲封的御妹,身份何其尊贵,下官当时也觉得十分荒唐,胆敢诋毁皇亲,简直翻了天了。只是下官才要将这几个刁民 打了板子,那原告唐明德却拿出丰城公主亲生父母的婚书和她的出生户纸来,恰逢堂前又有言道两人经过。下官这状子,便不能不接了。” 陶蔚然欲哭无泪啊! 谁 不知道丰城公主深得太皇太后的喜爱,皇上又指婚将她许配给镇南侯世子裴简。裴简是太皇太后的侄孙,不止老祖宗,帝后都对这位表亲十分看重喜欢。他接了状 子,一个玩不好,不止得罪公主,还要得罪镇守南疆的镇南侯,这两位不高兴了,太皇太后还能开心?皇帝那样一个孝顺孙子,不扒了他的皮才怪。 陶蔚然只觉得头上发虚,好端端的乌纱帽不大安稳了。 心里真是恨极了御史台的陈度和杨升那两杀才。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唐明德喊冤的时候出现在京兆府,还摆出一副忠正的嘴脸,逼着他收了状子,还说明儿一早要具本弹劾丰城公主,治她大不孝之罪。 弹你奶奶个爪儿! 旁的不说,丰城公主曾有功于社稷,人说不孝就不孝?能让多少人吃饱了肚子保存了性命,她唐小鱼就是大孝于天下了。这起子御史言道听风就是雨,见天儿抓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做文章,显得他们有多能耐。 却把他给架到火上烤了。 不过大齐以孝治国,若那个唐明德所言不虚,捅到上头去,皇帝再疼这个干妹妹,面子上也不好下来的。 陶蔚然心急火燎地让人去核对唐明德提供的婚书和出生纸的真伪。结果翻来找去,衙门里的存档居然找不到。 陶棉花当即流了一脖子老汗。 府库里丢了整整一册文书,偏这文书里有丰城公主家里的信息,这可要了老命了。幸亏衙门里一个年轻府吏记性好,他想起来前两年自己曾受理过一个案子,因他自己是江陵人,文书里又是当时正红火的小仙女的家事,他就给记住了。 那次江陵县送来的文书便是陈氏与唐明诚的和离文书,陈氏带着女儿唐小鱼离开唐家,自此与唐家再无瓜葛。之后过了不久,江陵县又来文书,将陈氏与唐小鱼的户籍给迁去了江陵。 陶蔚然一听就来了精神,既然唐小鱼与唐家脱离了关系,那么唐家来告唐小鱼不尽赡养义务不孝顺什么的就站不住脚。两家都不是一户,且也不住在一起,你让人拿什么孝顺? 和离文书找不着了,他就让人去找迁籍文书,结果这一查,又傻了眼,这个也找不着了。 陶蔚然觉得事情闹大发了。 丢一件文书还能找点理由出来,与丰城公主相关的文书一样找不见,这里头要没鬼,鬼都不带信的。 可是能将手伸进京兆府府衙的人屈指可数,能数出来的都是他陶蔚然得罪不起的人。陶大人坐立不安,终于憋不住,跑来向韩纶问计了。 丰城公主好歹以前认过韩纶当干爷爷,韩纶又是御前的红人,皇帝的心思他摸不准,韩纶是一定摸得准的。好歹他要求个方向,就算不能将这案子圆满解决,也不能出太大的方向性错误。 韩 纶须发皆张,过了一会,他对陶蔚然说:“半城兄,这事瞒是瞒不住的,既然有人能毁了文书,又安排言官到场,那这事就没有善了的可能。”韩老爷子沉沉道, “明日若皇上问起,你就据实以奏。也别想替你手下隐了过实,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老夫倒要瞧瞧,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天子脚下弄这一出瞒天过海之戏。” 韩纶很笃定的是,不管幕后这人抱着什么目的,明日事情一揭出来,皇帝肯定会发火。 如此胆大包天,就为给一位长公主身上泼污水? 皇帝才不会这样想。 他想的是,这人是在捋龙须,揭龙鳞,打皇家的脸面。 大齐皇帝英明睿智,为人只有一个缺点。 护短! 极其的护短! ☆、第139章 过堂 唐小鱼听到信儿的时候十分震惊。 “消息确实吗?”她问常宁。 “确实。”常宁灌了一口凉茶,慌里慌张地问,“小鱼姐,这要怎么办啊?” 常宁年纪小,嘴巴甜,又长得珠圆玉润的特别得中老年妇女的喜爱。她自己是个苦出身,眼里没有什么高下贵贱的,跟谁都能谈得来,韩府从上到下的仆妇就没哪个不稀罕她的。所以韩府里消息最灵通的大概就是这个丫头了。 虽然唐小鱼现在有了公主的封号,但对她来说,公主不吓人,吓人的还是那些衙门里的官老爷。只是一想着唐小鱼要到衙门里,两边的衙役敲着水火杀威棒喊“威武”,她就觉得小腿肚子转筋,哭都不敢哭出声儿来。 韩纶送走了陶蔚然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通知唐小鱼,在他看来,这事虽然听起来动静大,但其实没有多少杀伤力。陶棉花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备轿出府,在书房里伺候的一时拿不准老爷的心思,不过还是悄悄儿把话透给了常宁,让她与公主支应一声。 唐小鱼坐在榻上想了想,让人去叫伍卫来。 “怪道这样巧,前头会遇上唐晓棠,敢情在这儿等着我。”唐小鱼冷笑起来,“倒打得一肚子好算计,想着里外夹攻?” 伍卫得了信儿匆匆赶到,听唐小鱼如此这般地说过之后,心下颇为懊悔:“都是属下想轻省了,早知道不理这闲事,如今将人留在您的庄子里,倒落了口实。” 唐小鱼摇头说:“也不用多担心。其实若是有心为之,不管我留不留人,他们都能想法子攀扯上。唐晓棠也未必就是块铁板,任由着人摆弄。”她想了想说,“她以前享过福,这几年吃苦受累也是被她父亲带累。我就不信,她心里头半点怨气也没有。” 唐小鱼眼睛一弯,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唐晓棠如今在我手上,还不一定谁胜谁负呢。” 伍卫眨了眨眼睛,心领神会了。 “咱们派去涪川的人可有消息传回来?” “还没有,不过应该也就在这两天了。”伍卫道,“属下顺手让他们去您父亲那儿打听消息了。所以要拖一两天。” 唐 小鱼笑着说:“你费心了,想得周到。我父亲那人就是个耳朵根软的,万家女儿再拿捏着我和我娘的把柄,这两年一定将他治得服服贴贴的。外人想从他下手还真不 大容易,除非是掐着了万家。”她垂目轻敲着桌面,“不过也亏得他们有招儿,这么远的路也能把老太太也给抬出来。” 伍卫皱了皱眉说:“虽然不是大事,但也够恶心人的。不知是哪路小鬼在蹦跶,这是成心跟您过不去。” “不是跟我。”唐小鱼摇了摇头,“我又不是什么大咖,花银子费力气就为给我泼盆脏水?撑得慌的。” 虽然不知道公主口中的大卡是什么卡,但公主的话在理。 唐小鱼出身民间,不过是皇帝认的一个干妹妹,身后没有党争,没有派系,说白了,半点政治利益也靠不上,如此费力去谋算她,不是瞎子点灯,白费了那点蜡? “要不要属下去与世子说一声?”伍卫问道,“也好去向世子讨个示下。” 唐小鱼犹豫了一会,摇头道:“他自己身上事也够多了,何必拿我的事让他操心?” 伍卫应声退了出去。 虽然公主说不要拿这事去打扰世子,但他到底是世子的家臣而非公主的,以他对世子的了解,若真听了公主的话什么也不说,回头世子爷能把他洗洗给煮了。 不提伍卫那里阴奉阳违,单说唐小鱼。 其 实她嘴上说得风清云淡的,心里还是虚得很。这个世界跟她以前待的那儿相差太大了。就她和陈氏的遭遇,若是发个贴子上天涯,那一定是一边儿倒的偏向她,说不 定还有无数人给她支招要怎么neng死唐家。但在古人眼里,孝这个字堪比一座大山。若是孝道有亏,一人一口唾沫能将你淹死。在这儿讲究的是君要臣死臣不能 不死,当爹的打你左脸你得把右脸也伸过去。世上有不孝的子孙,没不是的父母。 太糟心了也。 这个在背后使坏的人实在是太会恶心人了。 唐小鱼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不管那人是谁,目的是什么,她才不会让他如愿以偿! 第二天韩纶下了早朝,就将唐小鱼请了过去。 早朝上果然有人发难,两位御史上折,弹劾丰城公主居身不正,要求皇帝治其大不孝之罪,革除公主封号,严惩以警示世人。 这 回陶棉花倒没再棉花,没等皇帝发话,自己已经出班告罪,将京兆府丢失相关卷宗之事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这跟他平素为人的风格极不相合,就连皇帝也觉得颇为 惊讶。不过手下的臣子能实事求是地说话,不推诿责任这一点,皇帝还是乐意看着的。陶蔚然虽然有过失,但今天的表现还算差强人意。 于是皇帝只是口头责怪两声,但谁都听得出来,雷声大雨点小。只要陶蔚然能把案子审清楚,理明白,皇帝还是不介意让他在京兆府尹的位子上再待两年的。 不过堂堂京兆府都能丢了卷宗,原本一桩普通的长辈告晚辈不孝的案子也就变得不那么普通了。 朝堂之上立刻分出三派来。 文官们与韩纶交好的一拨子人开始大谈阴谋论,而另一拨则以不论是否阴谋,不孝长辈就是大罪的论调,从古论到今,从皇家论到百姓,一定要皇帝严惩唐小鱼。 两下里吵得不可开交,反而与唐小鱼关系甚密的韩纶抱着笏板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自古文臣武将之间不对付,见文官们吵成这样,武将们乐得看风景,还时不时东挑一下,西挑一下,看热闹不嫌事大,将两边的怒火值扇到顶峰。 眼见着两边都快打起来了,站在百官最前头的荣王悠悠开了口。 “丰城公主是皇家的人,她的事自然也是皇家的家务事。皇家的家事由宗人府管理,关你们什么事?” 几个跳得最凶的御史立刻出声反驳:“唐小鱼不孝不悌,根本不配为皇家女儿!” “哦,那么说哪天本王要犯了什么错,也不用宗人府出面,你们几个就能把本王除了宗籍了?” 荣王这话说得忒重,几个御史都在心里犯嘀咕。这事与荣王又没什么关系,他老人家非把自己跟个出身低微的农家女绑在一道儿做什么? 但只这一句话,他们已经知道了皇家在此事上的立场。皇上看来是要袒护那个农女啊! 有那年高德劭的,激动得要去撞殿柱来个死谏,在他们看来,大齐以孝治国,孝道大于天。唐小鱼这人不孝亲长还能得到皇家尊荣,实在是太有违公道,欺天瞒上简直罪不容诛。 他们倒想文死谏来个青史留名,可惜皇帝不给他们机会。 早有准备的金吾卫两人一组,将几位蠢蠢欲动的老大人都给架到一边去了。 皇帝扫了一眼阶下众臣,冷冷笑了一声道:“众卿,这案子连问也没问,审也未审,你们就如此笃定是丰城公主大不孝。看来朕的大理寺和京兆府若早些让你们去管,也不至于有那么些陈年积案到现在也无法了结。” 皇帝这一句话比堂下吵得千句万句都管用。坚持丰城公主有罪的诸人背后冷汗“唰”就下来了。 对啊,这案子还没审呢,他们就急着给公主定罪,眼里哪还有律法,哪还有皇帝了! 难怪皇帝不高兴,这事换到谁身上也没办法高兴得起来。 “是啊诸位大人,这案子京兆府虽然接了,可还没审呢。”陶棉花总算逮着机会硬气一把了,又能得瑟又能向皇帝表忠心,陶大人精神气儿提了十二分,更是务必要表现得尽善尽美。 “那后来呢?”唐小鱼问。 “没什么后来。”韩纶摸了摸胡子,对唐小鱼说,“您现在是皇家人,有什么事自有宗人府来论,不过大理寺和京兆府都要参审,这是众位朝臣商量出来的意见。” 只怕不是商量,是争吵吧。 唐小鱼摸了摸鼻子。 “但这样一来,虽不会对外公开审理,但宗人府传召,你还是要过堂廷质。你是个未嫁的姑娘,就这样上堂被质询,实在是……”韩纶摇了摇头,“皇上本不同意,不过那几个老家伙以死相胁,明摆着不相信宗人府会秉公处理此事。” “没什么好怕的,过堂就过堂。”唐小鱼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他们想让我丢脸出丑,也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份本事。”若换了别的闺阁千金,如是官府要求过堂受审,只怕羞愤之极,为了保留清名,上吊寻死都有可能做得出来。对方想给她精神打击,可惜选错了对象。 不就是过堂跟人打官司吗? 唐小鱼还真不怵这个。 为了打个官司要死要活的,咱们唐姑娘只会觉得……有病吧! 无视韩家父子忧虑的眼神,唐小鱼摩拳擦掌,已经跃跃欲试了。 寿康宫里,太皇太后对着暴怒的皇帝露出一个惊异的表情:“就这事儿?你至于发这么大火吗?过堂就过堂,算什么大事?” 皇帝怒气冲冲地说:“逼着丰城公主上堂受审,这分明就是打皇家脸面,让她以后不能见人。这几个杀才,朕一个个记得清楚。今日加诸公主的羞辱,朕将来必要十倍还回去。” 皇后在一旁忧心忡忡地说:“是啊,哪有女孩子上堂受审的?若是小鱼受不了这个一时想不开可怎么得了?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太皇太后不以为然地说:“你们放心,唐小鱼心宽得很,不过上个堂而已,她说不定还觉得刺激好玩儿呢!” 还而已?! ☆、第140章 堂辩 宗人府的宗人令是荣王,本来荣王当主审是最理所当然的,不过因有人提出丰城公主与荣王家的长孙交情不错,且丰城公主所指驸马,镇南侯世子裴简是荣王的亲外孙,为了避嫌,这主审还是换个人来做的好。 荣王也不怎么在意,便从宗室里随手指了康郡王来顶上。 康 郡王心里这个怨呐,心想老子正闲着无事,枕着美人在屋里,喝着小酒唱着歌的多惬意,怎么就这么倒霉被族叔给拉来出这苦差事了!娘的这帮子酸儒真是闲得蛋 疼,放着那么多国家大事不做,见天眯缝着眼睛去管人家里的小事。一帮子吃人饭不干人事的家伙!康郡王在自家花园里指着青天骂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让郡王妃给 换了一身行头,揣着怨气坐了马车去了宗人府。 荣王早就等在那儿,康郡王见了他,规规矩矩行了礼。既然是宗人府牵头,大理寺和京兆府协理,自然一切以康郡王为尊。大理寺寺卿和京兆府尹都来给康郡王见礼。康郡王倒是礼数足得很,一来一往甚是相得。至于众臣推举,名为观摩,实为监督的文臣,可就没这待遇了。 也巧,被推出来观摩的这两人,正是跑去京兆府给陶棉花施压,又跳出来具本弹劾的那两位,左都御史陈度和杨升。 这 两位可算是进了皇帝眼了,虽说文死谏武死战,当言官的本份就是弹劾,得谁咬谁,但你就算想死谏,也得看个对象不是。皇上前脚才认个干妹子,他们后脚就来弹 劾,叫的山响,这不是说皇帝没眼光,八百年认个干亲还是个禽兽?别说皇帝不高兴,就连李姓的宗族也都不乐意了。 康郡王在肚子里头哼哼,看着陈度杨升这两位的目光就有些不善。 荣王在后头捅捅他。 康郡王是个有才情的,从外在到内在,他样样都好,就只有一样不足,情绪太外放,不懂得收敛。高兴不高兴都摆在他这一张脸上了,想存点城府都存不住。 不过这样的宗室才是皇帝喜欢的。一眼就看透的人多省心啊,直来直去的没有花花肠子,用起来可太顺手了。 康郡王也不多话,他是想着早点干完活早点回家去,酒还在小泥炉上温着呢。 陈度跟着众人走进内堂,脚步微顿,对康郡王说:“因何公堂要设在内堂?” 康郡王斜了他一眼:“我宗人府审案,爱在内堂在内堂,爱在外堂在外堂,你管得着?” 陈度脖子上冒出青筋来:“你!” “我什么我,我是堂堂郡王,亏你还是进士出身,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儿,连点上下尊卑都不懂,真是白活了这么大岁数。”康郡王抖着腿,“本郡王是个善性儿,今天你对我不敬我不跟你计较,不过有一别有二啊,你要是再跟我这么没上没下,急赤白脸的,别怪我不给你留脸。” 陈度能在御史台待这么些年,耐力和忍性还是有的。只不过康郡王的表情语气实在太欠抽,偏他又话声儿不高,不过就他身周几个人能听得清楚。陈度就跟被人套了麻袋一样,憋屈得直冒火。 杨升拉拉他袖子,用眼神示意他冷静点儿。若在堂上被康郡王撩拨得失态,别还没把丰城公主和裴世子拉下马呢,自己的乌纱先丢了。 康郡王见这俩没上套,啧啧了两声,径自去坐了。 俩蚂蚱,你们可劲儿蹦跶去吧,瞧你们还有多少能耐。 荣王坐在一旁,两手交握在袖子里,脸上似笑非笑,一派悠然。这些出场的人,就连康郡王都不知道,在他座位后的黄梨木镶螺钿表里山河大立屏后头,还坐着两个人。 太久没有凑过热闹的太皇太后赵氏,和被她拉来一道听壁角并对此表现出浓厚兴趣的九五之尊,大齐的君主。 不管那幕后的人想做什么,一场官司能引动皇帝和太皇太后这两座大山移驾宗人府听审,也算是极大的赏脸了吧。 唐小鱼按品大妆,穿戴着全套的公主冠服走进宗人府内堂之时,就看见最上首坐着荣王和康郡王。左右各坐了一位官员,身后摆着书桌,三位文吏正在低头记录。在内堂的一侧,还坐着两个面色冷肃的官员,看官服品阶也不过是五品,与荣王左右的那两位品阶差不了少。 唐小鱼微微一笑,心知这两位五品官,怕就是韩纶说的带头发难的两位御史了。 她目不斜视地走上前,对着荣王行了一礼:“丰城见过叔祖父。”又对康郡王行了一礼,“王叔好。” 荣王对她点了点头,康郡王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公主一路辛苦,快快上坐。” 旁人还没说什么,陈度已经跳了起来:“郡王,丰城公主乃是待罪之身,当立于堂下听审,怎么可以在堂前安坐?” 康郡王眼珠子刚瞪起来,唐小鱼已经抛了个眼刀过去:“这位大人,请问你是宗人府的,还是大理寺的,还是京兆府的主事?” 陈度闻言一滞,唐小鱼已经冷笑地转过脸去,正眼都不瞧他:“审都没审,你就说本公主是待罪之身,大人真是好大官威。” 陈度也冷笑起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算是公主,在律法之前,也当与庶民无异。” “哟,说的真不错。”唐小鱼笑起来,声音清脆,“瞧大人胡子也一大把了,想来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怎么就不知道这里头有个前提?犯了法,自然是同罪的。不过现在还没人定了我犯法呢,我跟谁同罪去?” 说 着,她一转脸,问康郡王道:“王叔啊,你看我一个女孩子,又不参政也不议政的,除了亲戚里道,朝堂上的大人们一个也不认得。不如您跟我介绍一下,这位大胡 子大人是哪位啊?他管着什么啊?怎么我刚进屋他就能给我断罪了!大齐哪个官这么厉害的,改明儿我跟人闲白的时候也能吹吹,不叫人家觉得我这乡下来的丫头没 什么见识。” 陈度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红,红了又黑。 太皇太后在屏风后头听得直乐,捂着嘴浑身抖,拉着皇帝小声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这丫头硬气着呢,她才不会怕。” 皇帝虚握着拳抵在下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康郡王乐呵呵地将陈度和杨升两个如此这般简略介绍了一下,唐小鱼立刻一脸震惊。 “什么?他们只是来旁听的?旁听的怎么能随意出言干涉审案,拿自己的主观臆断想去影响主审的各位大人?” 康郡王连连点头。 “您不说,我还当他们是三司中的人呢,”唐小鱼皱着眉毛摇头,“真是越俎代庖,干涉司法公正,扰乱公堂秩序。” 康郡王心里感叹,怪不得她能被皇上认了干妹子呢,这丫头个性太招人喜欢了。每句话听着都这么顺耳。 ☆、第141章 交锋 陈度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丰城公主这张嘴够利,可偏偏她说的是实话。而且碍于身份,他也不能真跟她当堂争执起来。上下有序,男女有别,他若跟公主较真,堂上这么多位大人心里该怎么想他。只怕第二天他的大名就要传遍京城了。 不是贤名,是笑名。 他忍。 杨升微微摇头。他这位同侪也实在太压不住性子。他们这次来,有十分的把握能将公主拽下马。只要唐家人当堂指证,手中又有婚书及出生户纸为凭,这位公主就算巧舌如簧也得坐实了不孝的罪名。陈度何必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既耽搁功夫又容易被人抓着痛脚打。 好在堂上几位大人还照看着这二位的脸面,大约也觉得这些是末节,既然公主敲打过了,他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过去。 总不能因为公主这句话,真就把陈御史按到地上打板子吧。 康郡王摸着胡子,瞥了陈度一眼,曼声道:“陈大人,你坐着听审就行,旁的事自有本郡王与姚公陶公处置。” 言下之意,陈度杨升你们俩小子老实闭嘴蹲边儿看戏去,再多嘴多舌的老子就真教训你了啊! 杨升对他拱了拱手,拉着陈度归位落座。 康郡王转脸对唐小鱼说:“公主啊,本郡王听说你十岁以前是个傻子,连话都不会说,是真的吗?” 唐小鱼落落大方地点头:“是真的啊。” “那你认字不?”他招手,让人将唐明德的状子呈上来,“有个叫唐明德的人,自称是你大伯,将你告了。状子在这儿,若是你看不明白,我叫人给你念念。” 唐小鱼笑着说:“我小时候是个傻子自然不识字,不过后来好了,我娘教过我识字。若有看不懂的,再来问您。”说着接过状子,一字一句地看起来。 大理寺卿姚征看了一眼京兆府尹陶蔚然,见这位棉花大人老神在在袖着双手坐在桌后,跟尊弥勒佛一样,眼观鼻,鼻观口,不觉撇了撇嘴。见唐小鱼将状子看完了,他清了清嗓子问道:“不知公主对此有何话说?” 唐小鱼将状子还了,脸色如常,既无惊慌也无愤慨,面带微笑地说:“没什么话好说。” “那么这张状子上所言属实?唐明德告你事亲不孝,忤逆尊长,谋夺唐家产业,私卖唐家亲眷,都是属实?” 唐小鱼摇了摇头说:“怎么可能!我就算傻病没好,也不可能做这种事吧。” 姚征被她一噎,嘴角抽了抽说:“那您方才又说没什么话好说……” 唐 小鱼叹了一口气说:“您让我说什么呢?说这上头一派胡言?状子都递到这儿了,已经上达天听,我若说全是胡说八道,原告就是欺君罔上,诬蔑皇亲,估计得掉脑 袋。我生父的大哥的确名叫唐明德,按血缘论,他是我大伯没错。大人,您说我该说什么?若说他诬告吧,他就得掉脑袋,那我不是害了我的长辈?若说他不是诬 告,那又与事实不符,我被泼了污水倒无谓啦,但这样报上去,不成了我蒙蔽圣听?哎呀呀,您说我一个小姑娘,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说是不行,说否也不行,难 啊,所以干脆就什么也不说了吧。” 众人:“……” 这还叫什么也不说? 都让您给说出来了好吧! 屏风后头,皇帝眼睛都笑弯了,冲着皇祖母竖了竖拇指。这丫头像您。 陈度还想说什么,被杨升给压了回去。 康郡王嘿嘿一乐,摇头晃脑地说:“是啊,公主是挺难办的。不过咱们既然受了皇命要将此事审清楚,也只能请公主勉为其难配合一下。孝道虽要全,但王道才是顶了天的。如果忠孝不能两全,公主您也只能先忠着皇上,把孝道放到一边去对吧。” 唐小鱼一脸纠结,闻言看似勉强地点了点头:“王叔这话不假。咱事君以忠,也是大孝呢。总不能为了愚孝,就是非颠倒,黑白不分吧。” 荣王嘴角翘了起来。 “赶紧的,把原告带上来吧。”康郡王吩咐完了,才回头去问姚征和陶蔚然,“两位没意见吧。” 姚征:“……”有意见您也已经叫人去了。 陶蔚然:“……”我是石像,你们都看不见我…… 不一会,唐明德被人带了上来,他身后跟着两个差役,抬着张床板,床上躺着一个一头银发的老妇人。 唐小鱼没顾得去看唐明德,看到那老妇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才几年没见啊,冯氏怎么老成这样了! 初见时,唐老太太还是一头黑发,面色红润,虽然叫她老太太,但实际年龄也不过方近五旬,看着还挺年轻的。但现在看起来,她头发全白了,形容枯槁,双目混浊,一双手放在胸前,佝偻得跟双鸡爪子似的。若没人告诉她这是唐家老太太冯氏,唐小鱼真是死活不敢认的。 唐明德穿着一身儒衫,虽然有些旧,但浆洗得倒是干净。他进了堂中,依次给堂上诸人行礼,态度恭敬谦和,行止从容,看着是个有些落魄的中年书生。 只是在他看见唐小鱼的时候,他浑身抖了一下,这礼是没拜下去。 他知道自己这回上堂来能见到唐小鱼,但怎么也不能将面前这个浑身华光闪耀,气度雍容的贵女子与几年前见着的那个脸上总是带着笑,看起来开朗单纯的小丫头想像到一处。 少女已经长大成人,亭亭玉立,眉梢眼角间依稀还是那个清秀丫头的样子,只是看人的目光中多了一份凛然,就这样坐着不说话,他都觉得背上沉重,膝头发软。 康郡王见他久久不动,有些不耐烦了。 “唐明德,见了公主因何不拜?” 唐明德被他这么一喝省过神来,重又挺直了脊背,对康郡王说:“这位是我家下侄女儿,我既为她长辈,怎么能下拜?” 康郡王将身向前探了探,惊奇地看着唐明德:“你是读书人不是?” 唐明德忙躬身答道:“学生是正德四年中的秀才。” “哦。你不说本郡王还真看不出来。”康郡王摸着胡子问:“我问你,天地君亲师,这君和亲,谁在前头?” 唐明德汗都流下来了。 “你 看清楚了,上首这儿坐着的是皇上御封的丰城公主。长公主,是皇帝的妹妹。不论你有没有告赢,现在她以长公主之尊还当不得你一拜?别说是长公主之尊了,宫里 上至皇后,太妃,下至一般妃嫔,家里别说叔伯婶婶,就连亲祖父亲祖母见了都要行跪拜之礼。那就是君在上,亲在下的意思。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特别,见了长公主 就不肯拜?你这是不想拜长公主,还是心里对皇上有怨气不想拜啊?” 唐明德“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头上汗出如浆,连连磕头,“小民绝不敢,绝不敢。” 又去给唐小鱼磕头:“草民唐明德,见过丰城公主,公主千岁。” 唐小鱼坐得端正,连身子都没侧一侧,生生受了他的全礼,陈度和杨升两个在一旁看着直皱眉。 唐 小鱼眼尖啊,一下就瞧见了,笑着对他们说:“您二位别看不下去啊,我十岁前就是个傻子,后来虽好了,入世也不过这两年工夫,你们那些个礼法教义啥的我是不 大懂的,不过只有一心忠于皇上天家。唐明德明着拜我,其实是在给皇家磕头,我可不能不受这个礼,这是皇家的体面和规矩。” 她这样一说,本来还想挑毛病的陈杨二位就不好说什么了。 唐小鱼又看着唐明德,脸上似笑非笑地说:“你起来吧。虽然说我早就脱离了唐家,跟你们没半分关系了。但到底我身上也流了一半唐家的血,这个是改不掉的。虽然遗憾,但也只能认着。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我跟唐家没关系,这声大伯我就不喊了吧。” 唐明德脸上肌肉抽动,看着唐小鱼似是压抑了极大的愤怒。 “好了,抓紧点时间。”家里酒还在炉子上呢!康郡王咳了一声,指着唐明德说,“你状告丰城公主事亲不孝,忤逆尊长,谋夺唐家产业,私卖唐家亲眷,这些可都属实?” 唐明德道:“句句实情,求各位大人还草民及草民母亲一个公道。” 康郡王冲着唐小鱼一扬下巴,意思是:“到你了。” 唐小鱼点了点头,对唐明德说:“唐明德,你说我事亲不孝,请问我事谁不孝?是对我爹还是对我娘?” 唐明德指着床板上只有进气儿没出气的老妪道:“你祖母病成这样,都是被你气的,你还敢说孝?” 唐小鱼冷笑一声道:“我至今年及笄,十五年里,见她的次数不过一掌之数,何况五年前我生父就结具放妻文书,与我母亲和离,将我归于我母亲,与唐家再无关系。请问我是怎么气到这位老夫人,又怎么不孝顺她的?” 唐明德闻言冷笑一声道:“圣人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当事亲至孝,方与禽兽有别。公主如今只知生母,而不养生父,不敬祖父祖母,虽有才而德微,蒙圣听以获位,若天下百姓效之,则礼教崩塌,人伦崩坏,实为大齐之祸。” 唐小鱼啧啧了两声:“唐先生说的这般大义凛然,不过据我所知,你才是唐家长子,当儿子的不孝敬老人,反要叫孙女养老,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怪事?” 唐 明德老脸一红,刚要辩驳,怎奈唐小鱼不肯给他开口的机会,接着又说:“唐先生是秀才,比我一个傻女读的书多,那请问你,‘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 立身。’‘子从父,奚子孝?臣从君,奚臣贞?审其所以从之之谓孝、之谓贞也。’这两句话该当何解?既然你非要进京来告这一状,且不论你目的为何,我就跟你 一五一十掰扯清楚好了。” “别担心,我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对不会遮着掩着的。”唐小鱼嫣然一笑,“反正我以前是个痴儿,能 活着喘口气就算不错,也没机会进学堂请先生受教育,更没机会跟在祖父祖母身边受他们教导要如何做人。所以不会像别家千金闺秀一样面皮子薄,不好意思揭了那 层遮羞布。哎呀呀,各人大人见谅啊,我唐小鱼生长在乡间,打小就跟泥土打交道,养成个泥性子不说,说话也是带着土坷垃的味儿有那么点粗。” 康郡王呵呵一笑道:“只要理不粗就行了。公主有话只管直说,他们几个不论,本郡王就喜欢直来直去的说话,若你要像那些小姑娘一样说个字就脸红,一句话非绕京城一圈才说完,我才没耐性呢。” 姚征只能学陶蔚然一样,板了张面孔一言不发。 康郡王都这么表态了,他还能去纠结公主说话太市井?扯闲淡。 唐 小鱼笑着起身给他们行了一礼,然后坐下说:“这事其实也没那么复杂。我生父原名叫唐明诚,与我母陈氏于京中相识,在京中成了亲,然后有了我。”她指着唐明 诚说,“他手上的婚书想来不假。因为当年我父亲骗我母亲说婚书遗失,但其实是被他藏在身上交回了家中。就因为我母亲手上没有婚书,所唐家不认这门亲事,非 说我娘不是明媒正娶,想要赖上唐家,所以数九寒冬天,外头还下着鹅毛大雪呢,就将我娘和我赶出了家门。我娘一双小脚,身无分文,我当时年仅五岁,痴痴傻 傻,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他们将我们母女赶出门,弱女病娃,没钱没粮也没冬衣,谁都认为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母女一定会冻饿而死。可惜啊,我们命大,还真没死 成。我娘带着我流落到了江陵县,这一住,就是五年。” 她说的声调很平缓,语气也极平淡,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但众人心情都沉重下来。不过两句话而已,但其中的艰辛痛苦和绝望可想而知。当时的陈氏也不过二十刚刚出头的女子,她是怎么样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拉拔着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傻女儿活下来的呢? 唐明德咽了一口唾沫:“公主何必顾左右而言其它,你不奉养生父和祖父母,将你亲祖父气死,祖母气瘫在床上,可是铁一样的事实。” “这怎么能叫其它?”唐小鱼冷笑一声,“唐先生是怕我再继续说,所以才要这样急忙打断?” 康郡王一拍惊堂木,对唐明德怒道:“本郡王在审案,没到你开口的时候你就随意打断,太没规矩了。来人,拖他下去先打十板子!” 姚征忙扯住他:“郡王,这才刚审,先别用刑。” 康郡王眉头一挑:“怎么的,他是你亲戚啊。” 姚征连忙摇头,他怎么可能有这种亲戚。 “不是亲戚你护着他做什么!打板子!” 陶棉花慢悠悠开了口:“郡王先将板子记着,万一打狠了,原告吃不住痛,说不得这案子又要拖到明日后日再审。”费时啊,不如一口气审完了他? 康郡王顺了一口气,点头道:“嗯,那就先记着。” 唐明德这一惊一吓,后背都汗湿了,总算是逃了一顿板子。 康郡王嘴里嘟囔着:“现在什么人都能告了,以前平民告宗室都得先滚一趟钉板,我看这小子也差这么一趟。” 唐 小鱼抿着嘴微微一笑,接着说:“唐家一心想让我们母女死,那就当我们已经死了好了。没想到我命大嘛,过了五年突然傻病好了,又拾到了玉薯呈送朝廷,借着这 功劳有幸进了趟京城,见着了皇上和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圣上宽仁大方,给了我不少赏赐。消息传到民间,唐家便来寻我,要将我们接回唐家去。” “当年说我娘无媒无证根本不是唐家媳妇,我更是她不知和哪个野男人生的野种,这会子打脚一翻,我又成唐家的孙女了,你们说,这可不可笑?” “不 过这事他们做得虽然不地道,但我娘为我想着,总希望我能认祖归宗,多些长辈疼爱,将来也能找个好婆家。她又以为我爹早死了,不忍心我跟着她在外头讨生活那 么辛苦,所以宽厚地原谅了唐家五年前对她做的一切,带着我回到了唐家。”唐小鱼冷笑一声,“谁知道回了唐家才知道,原来人家想要的根本不是我们母女归宗, 而是想要我得的赐田和几千两官银,还有我唐小鱼得的脸面。” 唐小鱼嘴皮子利索,从唐老太太找上门,到她们回了唐家,见到了本应死了的爹,以及唐家对她们的处置想法,一丝不落全给抖罗出来了。 “舍 不得我的银子,又不想担了骗亲的罪名,便想把我娘从妻变成妾,关在小黑屋子里头让她无声无息死了。之前便假说有土匪,让我爹死遁入赘了万家,然后将我母女 赶出门,好叫老天收了我们的命。结果老天没收。这会子便要亲自动手,让我娘悄么声儿地没了,好把我和我娘挣的那点家业全都拢到手里去。你们说说,这世上还 有比她更狠的女人吗?”唐小鱼一点不客气,直接将手指向了躺在床板上不能言语的老太太冯氏。 “要我拿我亲娘的命换这么个老太太的孝,我呸,我唐小鱼虽不是顶天地立男子汉,也知道亲疏是非,人在做,天在看,她今天有这样的下场,我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可是快意得紧。” 荣王心里叹了一口气,皱起了双眉。 ☆、第142章 证人 唐小鱼将自己的经历说完,堂上一片沉寂。 不少人已经情不自禁在心里将自己给代入了,若是他们有唐小鱼这样的经历,还会不会孝顺欺骗自己的生父,还会不会孝顺一心一意谋利夺命的祖母?当然,他们也只是在心里这么想一下。 只有一个人拍桌子叫了出来。 不知道该说他心直口快还是要说他口无遮拦,康郡王大巴掌拍在坚硬如铁的檀木桌案上,也不见他叫声疼。 “娘的,太欺负人了也,这还是人吗?虎毒尚不食子,老子看这唐家真没一个好人,连畜生都不如!” 唐小鱼之前还一直很淡定,听了他这话,眼圈忍不住红了。 “王 叔仗义,不过话也不能这样说,唐家里也有好人。我如今还欠着两位堂兄救命之恩,是我疏忽,早晚要报答他们。我那亲爹虽然之前不算什么好人,但到底也不是没 半点良心的。他没听祖母的话,硬是给了我娘放妻书,没有将我留在唐家,也算是救了我娘的命。不然我们从唐家逃回江陵,也不能那样轻易地办结和离文书,将户 籍迁到江陵去。让唐家对她再无法子勒逼。” “至于这位唐先生,你口口声声说我不孝,请问我不孝在哪里?”唐小鱼冷笑道,“我自问 对我娘挺孝顺的,至于我爹,他现在入赘在万家,身边有娇妻,膝下有儿女,根本也不需要我去尽孝道。对了,我爹都入赘了,都改万家人了,就算非要论孝道啥 的,也没你唐家什么事吧。要告我不孝也该是万家来告。” 唐明德被她这句话堵得,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唐小鱼这话还真没说错。大齐律例上关于赘婿,有改姓断亲除宗之说,唐明诚被唐家卖到万家当赘婿,就与唐家再无任何瓜葛,生下的儿女也只认万家为亲,与唐家无关。 唐明德这时候抬着唐老太太来找唐小鱼麻烦,于情上不好说,于理上其实并不大站得住脚。 陈度实在忍不住了,跳出来说:“无唐家便无你父,无你父便无你。就算他做了赘婿,你身上血脉总是唐家的,岂能一推了事?且为了往日一点龃龉,便百般不认亲,岂是君子所为?” 唐 小鱼扬声道:“对不住,我本来就不是君子,我是女子。而且那是一点龃龉吗?我死了两回了,有多少情都还掉了。何况我欠的情是欠了我娘我爹,关他唐明德什么 事?若是论孝,他是唐家长子,父母跟着他过他都不能尽孝,气死老爹又气瘫老娘。陈大人这么看重孝道,是不是应该先审审唐明德不孝之罪?” “我爹明明是被你气死的……”唐明德喊叫起来。 唐小鱼气乐了:“我说,我离开唐家是四年前,祖父是哪年病故的?一年前还是半年前?那时候我正过滋润日子呢,我是神仙还是妖怪啊,还能分身窜到唐家去气他老人家?” “不是你当面气他,而是你买通了知县,解了他和我的职,又常派人滋扰,这才……” “哟, 我好大脸面,还能买通知县。”唐小鱼斜眼看着他,“而且据我所知,您那书吏的职位早几年前就解了吧。至于派人滋扰,那时候我还真没这能耐。不过倒是听说唐 先生好赌,把唐家那么大片田地和房产全输得精光,二伯三伯受不了你,这才跟你分了家的。对了,你若生活不下去,应该先去找你两个弟弟吧,他们不是比我这个 外姓更应负赡养之责?” 唐明德面上有几分尴尬:“他们自己过得也不富裕……” 其实是被他闹怕了,索性直接撕破了脸,狠打了一架。 当然,老三也曾提出来过要让冯氏跟他们夫妻过,但唐明德有自己的打算,老娘虽然瘫了,但吃穿用度是三个儿子均摊的,冯氏在他手上,拿多少给多少都是他说了算,如果把冯氏交给老二或老三,他便分文得不着,还得往外掏银子。 打骨连着筋,他们是亲兄弟,有老娘在手,他们总不能眼瞅着自己饿死而不管不顾。 至于老四,那孬种软蛋,完全指望不上。他倒是去万家打过饥荒,可人家连大门边儿也没让他摸着,只说当初唐家收了万家银子,唐明诚已是万家人,跟唐家半分关系也没有,如果唐明德敢伸手,万家就敢剁了他俩爪子。 只是老二老三给的那点口粮实在太少,填肚子可以,但要支应他的赌资就如沧海一粟,屁事不顶。 家 里兄弟又知道他那点揍性,盯得死紧,半分银子也不漏给他。唐明德被赌债逼得无奈,这才打主意到了唐小鱼身上。唐小鱼过得好,别说江陵,就算是满涪川县的人 都知道。连他那几个狐朋狗友也常拿这来笑他。说他如果没把亲侄女逼走,唐小鱼那千亩良田和日进斗金的铺子他怎么也能分一杯羹,何至于落到人憎狗厌的地步。 直到有人找到他,指点了他这样一条明路。 公主又如何?不是皇帝的同胞,一个身上流着唐家血的草民,想要拖下马,敲骨吸髓一番也不是做不到。他不做,只是被那些债主逼着就能逼死,做了,说不定就有一条活路,更有可能从此锦衣玉食。富贵险中求,古来如是。 何况,这险也不会多险。 就算不成功,顶多打一顿板子。皇家人顾脸面,若是为了唐小鱼杀了他唐明德,天下悠悠众口,要怎么评说天家无情无义? 只要他出首具告,不论成败,那人都许了重利,足够他下半辈子舒坦。 想到这儿,唐明德胆气又壮了起来。 “唐 小鱼,你对我唐家心怀怨忿,不顾人伦,处处逼迫唐家,害得我与你祖父丢了公职,又被人占去土地,食不裹腹,衣不蔽体,这还不算,又谋算着将我的一双儿女拐 走卖了,其心何其毒也。我那可怜的孩子啊。”说着,他用力按了按眼睛,再抬起头,已是眼圈红肿,泪流满面了。 唐小鱼只是冷笑。 姚征看了看状子,上头是语焉不详的一句盗卖姐弟。看着唐明德痛哭的样子,他不觉皱起了双眉。唐家所为虽然可恨,但盗卖良家子女,还是嫡亲堂姐弟,公主的作为就太过份了。 “唐明德,你所说有何证据?” “我那苦命的女儿如今就被她关在京郊的庄子里,只要大人派人去提了来,一问便知。只可怜我那稚龄幼儿,至今还无下落。” 唐小鱼点了点头:“你女儿的确在我庄子上,不过听说是你将她卖与商人为妾,我前些日子偶然遇见,可怜她境遇凄惨,这才花了银子将她赎回来,安置在我那儿。大人便派人,我着人带你们去将她领来问话。” 唐小鱼这样大大方方的倒叫人疑心不得。康郡王点了头,让自己的亲卫跟着去提人。只是要到京郊去找人,这一来一去快马也要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总不能枯坐着等。 姚征就继续问道:“唐明德,你状子上说丰城公主图谋你唐家的田地,又盗卖你的子女有人可作证。这人证在何处?” 唐明德恭敬地回答道:“人早已等在外头,就等着大人们传召。” 姚征问了一下郡王和陶蔚然的意见,便点了头,让人证进来说话。 当那人证步入内堂,唐小鱼一下怔住了。 她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个人出来为唐明德作证。 作证的内容是她怎么谋算霸占唐家的田亩,怎么找人拐了唐明德的儿子女儿,怎么将他们卖到远方受苦。 唐小鱼怒极反笑,指着那人证说:“好,很好。想不到我唐小鱼这么多年竟然交到了你这样一只白眼狼。” ☆、第143章 靠山 进来的人穿着一身青色襦裙,外罩了件湖碧色细葛布罩裙,臂间挽了一条深碧色绣绯色卷云边的披帛,乌油油的头发单挽着留仙髻,颈后垂着一条发辫,看 模样十八九岁,细眉杏眼,颌尖腮丰,算得上姿容出色,且行动举止十分优雅,但总有那么一点违和感,似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外媚之态。 她垂着眸,一步步走进来,对唐小鱼说的那句话充耳不闻,只对在坐的诸位蹲了个双福。 “民女常氏,与诸大人请安。” 常思盈盈下拜,唐小鱼看着她冷笑。这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没想到这一见就给她这么大一个“惊喜”。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常思居然会跟唐明德搅在一处。 唐小鱼双眼微眯了眯,这人对她还真是下足了功夫。能将唐明德和瘫了的冯氏大老远地弄到京里,安排唐晓棠在回京的路上演那么一出,又能将常思挖出来,也算是有能耐了。 要知道常宁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同出同进的感情深厚。常思是常宁的亲姐姐,两人又是打小相依为命长大的,一般人不会想到常思与她会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在。 常思既然肯出手,那她们之间的仇怨就如铁板上钉了钉,无死不休。 常思的表情温柔而谦恭,声音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完全看不出她是在一间小道观里长大,只会背背《道德经》的乡下姑娘。也或是这几年她刻苦用功请人专门教了,也可能有人为了今天这幕专程训练过她,总之,她的表现可圈可点,相当出色。 连唐小鱼都忍不住想要为她喝彩了。 在哪里断句,在哪里哭泣,在哪里低语,在哪里激昂,就像有个既定的程式,连每一分表情都像是排演过百遍,流畅而自然。 “这么说,你是亲耳听着丰城公主与人密议要绑了唐明德的儿女卖到偏隅之地?”姚征问,“那人是谁?形貌如何?再见到你可还能指认出来?” “大 人,民女只是去送宵夜时无意间听到几句,心里又惊又怕,便离开了,并不曾见到那人的形容。”常思怯怯地说,“我与她好歹也一起过了几年,总有些情份在,不 忍心见她做这样伤阴德的事,第二天便去劝了几句。没想到她却因此将我赶出了庄子。为此事,我时常寝食难安,每日诵经,只盼能为她消些罪愆。” “你是哪年离开的庄子?” “成德六年。” “那便是一年前?”姚征问。 “是。” 姚征看向唐小鱼。 唐小鱼微微一笑道:“我怎么记得是成德四年?常思姐姐,你明明在京城守了三年,那两年哪儿去了?” 常思也不回嘴,只柔柔细细地说:“就是成德六年三月。民女自来京中,便居于柳树胡同,周围的街坊都可做证。” 柳树胡同。唐小鱼笑了起来。 也是,既然有人设计了她的台词,又怎么会不把背景,人物关系什么的都设计安顿好了?只怕现在去找常思原来住的地方,那里原来的邻居街坊们都不见踪影了吧。 “你刚去京城的时候还来过几封信,不如让大家看看你是哪年去的京城吧。” 常思点了点头:“当年您将我赶走,言明与我常思再无瓜葛,我哪里敢往家里送信。公主若有我的手书,不如拿出来让我也见识一二。” 唐小鱼心道不好,她这样有恃无恐的,难不成信不在了?常思的来信她都是交给常宁保管着的。而自从上次闹翻,常思都是在门房与常宁见面,再不见唐家的别人。常宁这丫头憨头憨脑的,没有她姐的精明。若是有心人一早安排,说不定常思已将这些信都从常思手里给骗走了。 她回头对碧桃说了两句,让她去叫守在衙外头的伍卫,将常宁给带过来。 宗人府衙门离韩家不远,伍卫一身功夫,带个人过来应该也不过顿饭工夫。 碧桃退出去找人,常思却还在那儿说,这回不止说唐小鱼勾结匪类买卖人口,更是扯出她早在江陵县时便与荣王长孙牵扯不清的事来。 唐小鱼听得目瞪口呆的,常思不是一心想着李放吗?怎么这会子功夫,就把李放和她说成一对奸夫淫妇了? “民 女实在不好开口,说出来都觉得臊得慌。实在想不到,他们小小年纪,居然如此……唉,后来听说公主指给了镇南侯世子,民女想着,也是,如今公主是皇上的义 妹,与李公子算是堂姐弟,若在一起岂非乱伦?只可惜镇南侯世子一介英雄人物,尚未成亲帽子便沾了颜色,民女真为他不值。” 裴简的帽 子有没有绿不知道,但荣王的脸已经绿了,不止绿,还发黑。老爷子一双精目死死盯着跪在下头的常思,如有实质,这女子只怕早被他戳得千疮百孔。自己的孙子自 己知道,算算岁数,那时候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懂个屁。更何况唐小鱼的人品他是亲眼见着,十分相信的。这女人信口雌黄,不止是在污蔑唐小鱼,也把整个荣 王府给泼了黑水。 没等常思说完,荣王扶案站了起来,沉声道:“常思,有些话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 常思浑身一抖,下意识抬起头来,正见着身形伟岸的一人,头戴紫金四龙冠,身穿四爪蟒服,目光凛厉如刃,五官如刀削一般,年岁虽大了些,但那容貌与李放分明有六七分相似。 这是,李放的祖父,荣亲王? 常思暗暗叫苦,那人明明说过,庭审的时候,为了避嫌,荣王府里不会有人来,怎么荣王这尊大佛就坐在正堂里呢?刚刚进来的时候,她有些紧张,并没有细细看过堂上都有些什么人,这时候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其实在她踏进正堂的那一刻,自己就没有了退路。 反正经此一事,她已没可能进荣王府,对李放也彻底断了念想。只要成功,她会有更好的去处,更锦绣的前程。 常思一咬牙,顿首下去:“民女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唐小鱼与李放早有首尾,私情甚笃。他二人在月下定情之时,民女在旁亲眼所见。可惜了镇南侯世子,若他知道真相,不知还肯不肯娶她为妻。” “为什么不肯?”她的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常思一回头,正见着一人迈过高高的门槛。阳光照在他的身后,如修竹一般的身影被团光笼着,灼灼耀目,让她看不清相貌五官,不过那声音醇如美酒,甘若清泉,一声声如击在人心底上。只是听着这一把声音,常思觉得自己的身子骨都要酥掉了半边。 也太好听了。 唐小鱼惊讶地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的妻子被人诬告,我怎么能不来。”裴简玄色世子袍服下的海水江牙襕边一掀,长腿迈出几步,人已到了唐小鱼的面前,“小鱼,别怕,我来给你掠阵。” 唐小鱼简直哭笑不得:“掠什么阵啊,这又不是打仗。” 裴简微微一笑,捏了捏她的掌心。 在座的人都有些发怔。这不是在审丰城公主的案子吗?怎么镇南侯世子会这样如入无人之境地闯进来?宗人府外头的府兵呢?就没人拦着? “咳咳,世侄啊,你来添什么乱啊。”康郡王扶额。 “有人欺负到吾妻头上,吾还不能为其出头吗?”裴简容色淡淡,站在唐小鱼身前,一副要为她撑腰的样子。 “喂,我还没嫁呢。”唐小鱼小声说道。 “名份已定,嫁没嫁都是吾妻。”裴简也小声回。 唐小鱼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如灌了蜜一般。 原来这就是唐小鱼未来夫婿啊。常思仰着脸,看那如玉如松一样的人站在那里,耳边嗡嗡直响。 她原本以为这世上只有李放一人能进了她的眼,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俊美出尘的男人。李放是个美丽的少年,而这个男人的身上,是那种带着寒冰与刀锋的危险昳丽,强硬,沉稳而厚重。已经是个真真正正的成熟的男人。 常思的胸口像被一柄大锤重重地击打,她以前还觉得唐小鱼傻,放着李放那样人品出众,家世煊赫的人不要,非安于乡间生活。此刻她才明白自己的眼光有多么短浅。 若当初她没有离开江陵,若当初她与常宁一样一直留在唐小鱼的身边,做她的密友,做她的知己,是不是,是不是她出嫁的时候也会将她一起带上? 常思的用左手将颤抖的右手紧紧压在胸前,羡慕唐小鱼,嫉妒唐小鱼,恨她恨到发狂! “世子!世子!”她疯了一样向前爬了几步,想去够裴简的衣角,“您信我,唐小鱼早与李放私定终生,像她这样无耻之人,实在配不上您这样……” 裴简在她的手快摸到自己之前,毫不容情地一脚踹了出去。 这下子力道很大,常思一个娇弱的女人哪里受得了,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张口“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陈度猛地站起:“镇南侯世子,你怎么敢当堂殴打人证,还有没有王法?” 裴简掸了掸衣角,冷冷地看着他:“是她要袭击本侯,本侯这只是自卫。” 自卫……唐小鱼嘴角颤了颤。 等等,本侯是什么意思? 裴简转向她,面上表情又变得和风化雨:“还没对你说,昨日我父亲将镇南侯爵位传于我,今日一早,皇上下了旨,我如今是镇南侯了。等你嫁过来,便直接是镇南侯夫人。” 啊啊啊啊! “这么突然?!”唐小鱼失声叫道。 “哟,恭喜镇南侯啊!”康郡王反应超快,立刻站起来,给了裴简一个拥抱,“等这案子审结了,叔叔做东,给你贺喜。” 杨升和陈度互望了一眼,都皱起了眉头。 杨升对康郡王拱了拱手说:“郡王,还是先审案吧。” “对对,审案,我那儿还热着好酒呢!只是这案子一时半会结不了案,真麻烦。” “王叔不用担心。”裴简一挥手,“我把人都带齐了,有什么你们问吧。” 门外涌进来好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战战兢兢地跪满了一地。 常思和唐明德看着这些人,脸色都变了。 “这 些是你唐家庄原先的佃户和丫鬟,这几个是涪川县鼎昌赌坊、泰丰赌坊还有几个私坊的老板,唐明德想来不会陌生。”裴简冷笑了一声,又指着另一拨人,“这几位 是常思姑娘以前的街坊,这位老嬷嬷常姑娘应该不会忘了吧,是你花了大价钱请来教礼仪的嬷嬷。她们可以证明你是哪年来的京城,又一直住在哪里,与哪些人有往 来。” “还有两位,”裴简手一伸,果然从门口又走进来两个女子。“一位是唐明德的女儿唐晓棠,另一位是常思姑娘的亲妹妹常宁。看,是不是都来齐了?” 常宁面色惨白,人如梦游般走进来,跪下去,看也没看唐小鱼一眼,只死死地盯着常思。 而唐晓棠,则是哀嚎了一声,冲上去就拽着唐明德撕打:“你这丧天良的爹啊,我是你亲闺女啊,你怎么能狠心把我卖到火坑里去啊!还有小叶,他才七岁啊,是你亲儿子,你怎么能把他给卖到那里去!你还我弟弟,还我弟弟!” 唐明德懵了。 这女人是唐晓棠没错,但为什么她说的话跟原来讲好的不一样?不是应该一进门就去扯唐小鱼吗?为什么死扯着他? 那样疯狂的样子,简直像是要将他给剥皮拆骨地吃掉! “晓棠,你疯了吗?把你和你弟弟卖掉的明明是唐小鱼!” “呸! 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为了赌钱,坑了我一辈子,又把小叶卖到小倌馆里,到现在下落都不知道,我那可怜的小弟啊,你还这么点小。”唐晓棠盘腿坐在地上,号啕 大哭,“为什么我摊上了这么个爹啊,老天爷啊,这人肠子都烂了,把我爷爷活活气死,把我奶奶折腾成个活死人样子,为什么天还不收了你去!” 躺在床板上的冯氏眼珠子动了动,满是沟壑的眼角滚落了两颗浑浊的泪。 再没有什么人证会比亲生女儿的指控更让人震惊了。 “唐晓棠,他是你生父,状告生父可是要先受杖刑三十的。”康郡王说。 唐晓棠狠狠抹了把眼泪道:“他害死我亲祖父,弄瘫我亲祖母,难道为我祖父祖母讨公道不是孝道?他不顾念亲情将我姐弟卖了,我只恨自己怎么会是他的女儿。别说三十杖,只要能让他落罪,便是三百杖我也肯受!” “那……”康郡王拿着令签,正想让人行杖刑,就听身后传来耳熟的声音,“她也是为祖父祖母尽孝,情有可原。三十杖要把姑娘打残了,打个三杖意思意思也就算了。” 康郡王手一抖,那签子落在了桌案上。 ☆、第144章结束 巨大的屏风被几个侍卫推开,垫着团凤衔瑞草的绛色锦垫的罗汉圈椅上端坐着一位银发老妇人,头上亮灿灿的赤金九凤垂珠冠,身上是金红色饰凤翎翠羽的袆衣。她身后站着一人,头上戴着双龙吐珠翼善冠,身着窄袖织金盘龙常服,五官俊朗,负手而立,渊渟岳峙。 坐着的官员们一声惊呼,全都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跪了一地。 皇帝抬了抬下巴:“起来吧,朕和太皇太后就是过来听听,并不想左右你们审案。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是是。”康郡王立刻狗腿地把自己的大座椅挪到皇帝面前,“皇上您坐。” 皇帝看着他,一挑双眉,笑道:“你把座儿给了朕,你坐什么?” 康郡王嘻嘻笑道:“臣有精神有力气,站着审案更警醒。” 话虽这么说,谁也不敢让主审官站着审案啊,于是一个让一个,最后官职最小的陈度大人就站着了。 这么大的宗人府怎么可能还短一个椅子?但像是都忘了似的,还真就没人能去再搬把椅子来给陈大人坐。 当着皇帝和太皇太后这两尊大佛的面儿,陈度也不敢提抗议啊,也就只能袖着两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杨升是和陈度一道儿来,身为同一个战壕的小伙伴,自然不能让他一人受苦,于是也站起来,跟他并肩儿站着了。 皇帝扫了他俩一眼,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后脑发紧,脊柱发凉。陈度还没觉得怎么样,杨升有些后悔了。早知道现今会是这样的局面,他当初也不该轻信人言,趟了这锅浑水。 想青史留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行啦,都坐吧。”太皇太后笑眯眯地对他们说,“接着审啊,这不正好到高潮了?我老太婆年纪大了,不能久坐,你们各家也都有各家的事儿,早点审完了都各回各家去。” 康郡王一听这话,全身都来了力气。 指着姚征说:“来来来,姚大人,你去审唐明德和他闺女,这个常什么思的放着我跟陶大人来。记着,三板子啊,手轻着点儿,别把人娇滴滴的姑娘打伤了。” 姚征嘴角抽了抽,看看他又瞧瞧一脸慈眉善目的女菩萨,摸摸鼻子就接了差事。 陈度却又有意见了。 “儿女状告父母,此为不孝之举,杖责三十乃是有律可查,太皇太后仁慈,只是律法如是,不可纵枉。” “哦,这样啊。”太皇太后点点头,笑眯眯地转头问皇帝,“大齐的律法哀家就没看齐全过,就算看过也不走心。你来说说,这杖责三十是写到书里头的?” 皇帝点了点头:“是有这么一说。” “哦。那是该打。”太皇太后又说,“不过不对啊,为什么刚刚那什么唐明德的来告本朝公主就没被打?天下之民莫非王臣,子民子民,就都是你的孩子。孩子来告姑姑,这也算是不孝吧。” 陈度一口老血险些喷出去。 “按个先来后到,唐明德告我大齐长公主,按律先打个三十板。打完了再打他闺女。不过子不教,父之过也,他闺女被他养成这样,他也难逃罪责,陪着打十五板子得了。” 唐明德哭了,老太太这是要他命啊。 陈度忙说:“回太皇太后,这唐明德乃是公主大伯,是她长辈,怎么能因此被杖?” “呸,什么长辈。她长辈坐在这儿呢,你眼瞎了?”太皇太后大怒,指着皇帝问,“你朝堂上这些大臣都是怎么挑的,一个个眼睛都瘸了,御封的长公主,是皇家的姑娘,是哀家的孙女儿,先君后臣,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还能做什么正事儿?” 康郡王立刻应声:“正是,我宗人府、大理寺、京兆府审案,你发什么声儿啊,快一边儿去,再干扰审案,我让人把你叉出去。” 太皇太后眉开眼笑地看着他:“乖孩子。” 康郡王得了这一声夸,全身骨头都轻了三两。 跪在底下的男女老少只觉得一室光华,几乎要被闪瞎了眼睛。这是祖上修了多少德,坟头冒了青烟了,居然能得见天颜,还跟皇帝和太皇太后离这么近。有那情绪太激动的,身体太虚弱的,直接眼睛一翻就幸福地晕了过去。 常思再怎么被训练过,也究竟只是一个在乡间的道观里长大的少女,她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自己会这样一口气见到大齐最尊贵的两个人。她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法思考,只能伏在地上控制不住地发抖。 康郡王耐着性子问了好几句没得着回音,就有些挂不住脸。索性叫了常宁过来问话。 常宁一直跟着小鱼,也算见过点世面,本身人又是个宽心阔肠子的,顶多有些惊讶,却没有太多的惶恐。 康郡王就问她一句话,你姐姐是啥时候进的京城? 常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一句:“如果她说了假话,会没命吗?” 康郡王偏脸冲着皇帝那边一扬下巴:“你说呢?” 常宁看了看还在发抖的常思,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一直在看着常宁表情的唐小鱼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对康郡王说:“您别问她了。常思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常宁还小,受不了这样的后果。” “小鱼姐。”常宁抬脸看着她,又羞愧又伤心,忍不住哭出声来。 “什么也别说了。”唐小鱼蹲下身,给她擦了擦眼泪,“这又不是你的错,算了,这里的事你别掺和,我这就让人送你回去。回家喝口热汤,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我,我……”常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垂头揉着眼睛,不敢看小鱼又不愿看常思,只觉得自己的世界都要崩塌了。 “小鱼姐,我姐做这样的事,我知道自己也没脸求你,只是你看着我的面子,能不能别要她的命?我以后做牛做马报答您。” 唐小鱼摇了摇头说:“她的命不在我手上,依律按法,该是如何便是如何。” “小鱼姐!”常宁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我只有这么一个姐姐了,只有这一个。你是公主,只要你开口,她就能活。” “她 一心要我死,你却让我为她求情?”唐小鱼站起身,“常宁,你是知道我性子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人若犯我,我必双倍讨之。我自问以前待你们姐妹不薄, 就算她想离开我身边,去京城拼自己的前程,我也没有多说什么,还给她准备了二百两银子,又派人护送看顾。她是为了什么去的京城你也是知道的,难道还要我在 这儿说出来?她觉得我欠了她,你说我欠了她什么?难不成她提什么要求我都得答应,一次不应我便是她死敌了不成?” 这样说着,唐小鱼走到常思的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常思,就算再重活一回,你提的要求我还是不会答应的。我从来就没后悔过自己的决定,此时此刻更觉得自己当时那样坚决地拒绝你是有多么的明智。你跟我,不是一路人。” 常思双目微红,眼中是藏不住的惊恐和慌乱。 有些事,她以为自己能做到,但真到了最后关头,她才知道她根本承受不了这样大的压力。 绝望排山倒海地向她压来,她觉得四周的目光都带着浓浓的杀意,她对自己千百遍地说要冷静要冷静,事情还没到最糟的地步。但她怎么也控制不了由内而外生出的恐惧。 荣王出现在堂前,皇帝和太皇太后也在。 那人没有对她说过这些可能。 为什么高高在上的天子和太皇太后会站在唐小鱼的一边?话里话外都是维护她的。为什么唐小鱼有这样的好命?明明以前是个只会流口涎,痴傻呆丑的丫头。只有她们姐妹同情她,愿意照顾照顾她。 可现在看看,原来又傻又丑的丫头,身上穿着最尊贵的公主冠服,有了高贵的出身,配了俊逸的夫婿,有皇帝护着,太皇太后宠着。而她自己呢?努力了这么多年,换来的是什么? 常思泪流满面,她是不甘心,有谁能甘心呢? 她明明比她聪明,比她漂亮,比她更懂得如何讨好人,可为什么上天将宠爱都给了她,而不是自己? 曾经教导过常思礼仪的嬷嬷和她原来的所住之处的街坊邻居一个个作证,常思安静地跪在那里,眼泪不流了,心也成了死灰。因为皇帝就在当场,她刚刚的话只要被推翻,一个欺君之罪便逃不掉。 欺君,即是死罪。 她常思,没了活路了。 “所以她根本不可能听着公主与人商议拐人买卖的事喽,因为她当时还在京城。”康郡王摸了摸下巴,“那她说的荣王长孙与公主的私情,也不可信?” 那嬷嬷犹豫了片刻说:“老身不知道这些,不过常姑娘平日言谈之中,似是对长孙公子充满爱慕,与老身所学也都是贵门深宅的应对,有一日无意流露了一句,说是将来定能进入荣王府,成为长孙公子房中的娇客。” 康郡王回头对荣王笑道:“王叔啊,咱家大侄儿可真是抢手,能让这姑娘苦苦等三年,还因爱生恨来告咱们大齐的公主了。” 荣王瞪了他一眼:“快闭嘴吧你。” 裴简上前一步,对康郡王说:“观此二人行止,不可能是因私诬告,背后必有人指使安排。我想求个恩典,若他们将幕后指使人供出,可否免其死罪?” 康郡王回头看皇帝。 皇帝想也没想便点了头:“准。” “只要你说实话,”裴简站在常思面前,“可饶你一死。说吧,是谁?” 常思慢慢抬起头来:“您真想知道?” “只要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些人我并不认识。”常思声音很低,但很清晰,“只有一次,我被带到一处见了一个人,是个女人。她坐在屏风后面,跟我说了几句话。告诉我,只要我能按着她说的做,她便保我进侯爵府或是王府,做侧妃。”她脸上浮起古怪的笑容,“我当时问她,我凭什么能信她。” 裴简眉头微微皱起,眼前的迷雾正被什么东西驱散,像是一股线,也像是一只手,慢慢的,很多隐藏在迷雾之后的事情都清晰了起来。 “她说,就凭她是侯府的嫡女,且即将是某位亲王的王妃。”常思说,“我离开的时候,在乘坐的马车上看见一个字。我猜出了她的身份。” “那个字,是‘裴’。” 裴简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很好。我想你说了实话。我不但会为你求情免了你的死罪,还会满足你的一个愿望。”他双眼微微眯起,唇边浮起一丝冷淡的甚至是残酷的笑容,“我会让你进荣王府。” 常思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这就像一场闹剧,敲锣打鼓弄出了惊天的动静,结果没有多久便草草收了场。 太皇太后觉得很没意思,对孙子抱怨说:“哪有这样儿做事的,半点不过脑子。白让我这么期待了,结果从人到事,就像是在过家家酒儿,原本是步好棋来着,结果行事不周密,这么多漏子,可不是正让人抓把柄吗?没劲,没劲,蠢透了。” 裴简该做的事已经做完,想知道的也已经知道,他没有等到结案就先一步带人回到了镇南侯府。 封爵的旨意一早已经传到了府里,按着老例儿,府里应该张灯结彩以示庆贺。门楣上虽然挂着两盏红灯笼,只是那红色在烈日映照下显得有些孤凄,令人感觉不到欢愉喜庆,反而添出一抹诡黠的阴森之气来。 裴简挑眉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第145章 自受 侯府大门发出“咯吱吱”的声响,缓缓打开,府里的大总管和几个管事妈妈带着乌鸦鸦一群仆役迎了出来。 “恭迎侯爷回府。”大总管上前,殷勤地牵了裴简的马缰。 “府里近来如何?”裴简带着亲卫往里走,大总管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还能如何,”大总管低笑了一声,“老例儿,各过各的。那边自是一群人,凡事不叫咱插手,像是奴婢们时时刻刻要害主子一样。后头还把流芳园的门给砌上了,这可不是笑话?没法子,也只能井水不犯河水了。” 裴简“嗯”了一声,没说什么,指着园中花树上挂着的红绸和彩灯问:“这是你们装点的?” 大总管搓着手说:“您受了爵位,是喜事儿,原本奴婢们将这儿打扮得更鲜亮,可是二小姐说老侯爷还病着,夫人,呸呸,乌姨娘也下落不明的怎么能在家里悬红挂彩,非要我们把这些都扯了。还是大小姐拦着,才勉强留了这些。” “我弟弟呢?” “小少爷自从乌姨娘被带走,就一直茶饭不思的,后来受了风寒,烧了几回,好在太医院的大夫手段高明,现在已经没大碍了,只是身体还虚弱,一直在床上躺着,大小姐照看着呢。” “嗯。”裴简不知在想些什么,挥了挥手,大总管知机,却步退开。 进入正堂,他见到了两个异母妹妹。裴伊穿了一件绯底绣宝瓶葫芦纹掐金线的褙子,下着遍绣穿花蝴蝶的洒金裙,带着笑对他行礼:“大哥您总算回来了。” 裴俪穿了一件素青色的右衽斜襟罩衫,头上只插了只素簪,脸色淡淡的,与裴伊的热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裴简在她脸上扫了一眼,对裴伊说:“裴笙怎么样了?好些没有?” 裴伊点了点头:“小弟身上热已退干净了,太医院的药还真有效用。就是思念爹娘,时常被梦餍着。我看要不然找几个有法力的师父给他安安神定定魂方好。” “要是娘在,还用得着找什么师父!”裴俪一脸怨气地说,“如今爹进了宫就不出来,娘也不知道在哪里,大齐皇帝对我们镇南侯府真没半点情份。亏爹跟他还是表亲呢。” “别乱说话。”裴伊忙去拽她,“疯了你啊,这是在京城。” 裴简没理她,找了位子振衣坐下。 “过几天我大婚,你们自然能见着父亲。他现在身体不好,在宫里总归比在府里方便安心些。” “真的?父亲能回来!”裴伊又惊又喜,双手合什念着,“这可太好了。” 裴俪眸光闪了闪说:“大婚?大哥的婚期不是还有大半年?” “等 不得了。”裴简拿指节敲了敲桌子,“我已请了旨,十天之后,就迎你们大嫂过门。虽然时间紧了些,但礼不可废,该有的都不能短了。礼成再过十天,我就带你们 嫂子和父亲回滇南去,那儿不能没有镇南侯掌印坐镇。你们若愿意跟我回去,现在就可以开始收拾行李。若是想留在京城,我给你们留几个人在这儿,京中产业不 少,也足够你们吃穿花用。” “我们?”裴伊问道,“小弟呢?” 裴简微微一笑:“小弟年纪还小,没了父亲母亲倚靠,只能仰仗着你这个姐姐费心教导养育,自然是你在哪里,他在哪里。” 裴伊浑身一震,竟有些站不住了,扶着椅子慢慢坐了下去。 没了父亲母亲倚靠,这句话在她脑中反复回荡着。大哥这是什么意思?就算皇家处置了她的母亲,父亲又会出什么事?为什么她们会父母皆靠不上了?她有千万句话想问,可那些话在舌尖缠滚,双唇却像被糥米浓汁粘住了一样,动也动不得。 裴俪看着裴简,咬着牙问道:“大哥,您刚从宫里出来,可知道现在京城中关于您那位未过门的妻子,传言已经喧嚣尘上?她亲大伯带着她的亲祖母将人都告至御前了。” 裴简不动声色,点头道:“听说了。” “那你怎么能娶那个忤逆不孝,残忍狠毒的女人为妻?她有什么好?一个乡下丫头,礼义廉耻一概不知。你若娶了她,岂不是让我裴氏蒙羞?” “礼义廉耻?”裴简一挑眉,嘴角微翘,“有些人学一辈子,也不一定有礼义廉耻。大人的事,你们勿需多言。十日之后,她就是你们的大嫂。” “不行,这样的女人绝不能进我裴氏大门。”裴俪气呼呼站起来,“皇家真公主有好几位,为什么要我们娶个假公主进门?还是这样一个毒妇恶妇。这也太欺负人了。” 裴简眼神冷了下来:“毒妇?恶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你们敢到韩府门前下跪逼她,真是裴家的好子孙,好长脸。”他的目光从裴伊的脸上移到裴俪的脸上。 同样年轻漂亮的两张脸,都能看到乌尔玛的影子,这让他觉得恶心又憎厌。乌尔玛害死了他的母亲,蛊惑了他的父亲,又几次三番要害他的性命。他为什么还要对身上流着她的血的弟妹们这样忍让? 戾气在胸口翻滚着,他紧紧握着椅把,才压制住从腰间抽出佩刀的冲动。 她们身上流着令他憎恶的血,却也流有一半与他相同的血。 “我 就实话说了吧。裴伊,裴俪。乌尔玛当年害死了我的生母,还给父亲下了蛊,迷惑他。我是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的。你们虽是裴姓人,但身上到底流着她的血,我无 法相信你们,更无法亲近你们。如果你们想安生过完下半辈子,就老老实实在京城里待着,别回滇南。”他笑了起来,带着血腥与杀气,“否则,说不定哪天我会控 制不住自己,亲手杀了你们。” 裴伊和裴俪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那些话,每个字她们都听得清楚,但连在一起却完全不明白意思了。 这是裴简头一回对她们说出这样充满怨毒的话,头一回这样直接地说出对她们生母乌尔玛泼天的恨,也是头一回对她们表现出这样明确的憎恶。 他不是她们的亲大哥吗?他们明明有同一个父亲,为什么大哥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 裴伊怔怔地坐着,半天省不过神来。 裴俪则愣了一下之后,放声尖叫起来。 裴简一挥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开。 午膳时间到的时候,裴家姐妹再次出现在裴简的面前时,都垂着头,默然无声。 一顿饭吃得死一般沉寂,除了裴简,所有人都味如嚼蜡一般。 直 至傍晚,裴伊将裴俪拉到自己房里,将仆婢都赶出去后,关紧了门,回头气急败坏地问道:“你说实话,你到底瞒着我做了些什么?我越想越不对劲,大哥一向沉稳 忍耐,就算他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可能这样直接地对我们说出来。是,母亲之前是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但我们到底是他亲妹妹,不至于因为母亲一人的过错而让他 动了杀我们的念头。裴俪,我知道之前你一直神神叨叨地背着我做些事。是不是你对他做了什么?惹火了他?你快点说。我们倒不要紧,总归以后嫁了人就随了外 姓。可是小弟还小,他是裴家子孙,他以后还要靠着大哥的福荫。裴俪,你到底做了什么?” 裴伊掐着裴俪的胳膊,心中的惶怒让她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裴俪被她掐得痛叫一声,用力挣脱开来。 “做 了什么?”她冷笑,“我是做了对他好的事。放着真公主不要,他娶一个假公主回来,脑子可不是有病?可是他不承我的情,还要绝情断义。我今天才知道,我们拿 他当大哥,他却是拿我们当仇人看的。姐姐,你看吧,迟早有一天,他会把对母亲的恨都报在我们身上。我,你,还有小弟,都会被他弄死。” 她紧握着双拳,目光灼灼:“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父亲的爵位,只有跟我们流着一样血的小弟才有资格承继。他凭什么?!” “裴 俪,裴俪,当我求求你。”裴伊拽住她,“不管是什么,你千万别再自作主张。父亲困在宫里,母亲生死不明。我们就是弟弟全部的依靠。”她说着说着,声音哽咽 起来,“是我不好,为什么以前母亲私下做的那些我明明察觉了却不开口劝阻?若知有今天,我一定多与大哥亲近,而不是一心一意地期待着父亲改立了小弟为世 子。裴俪,母亲已经折进去了,你不能再做傻事……裴俪!”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只管守着小弟,什么都没听过,什么都没看过,什么都不知道。”裴俪冷笑了一声,“胆子小,见识短,你这样的人注定没有什么出息。” 裴伊看着她抽开门栓大步走出去,只能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胸口喘气:“都疯了,一个个的,都疯了。” 裴简坐在书房里,房中灯火通明。他斜倚在桌上,手里翻着一本书。 门口传来响动,一个小丫鬟端着食盒走了进来。 “你是哪里的?以前怎么没见过?”裴简看她从食盒里端出两碟点心和一盏醪醩圆子,将手里的书扔下问道。 那小丫鬟战战兢兢地蹲了福礼:“奴婢是灶上的,管灶的陆大娘让奴婢给侯爷送夜点。” “我没有用夜点的习惯。” “这个奴婢不知道,是陆大娘吩咐的。” 陆大娘?裴简挥手让她退出去。那小丫头却站着眼巴巴儿看着他:“大娘说还要让奴婢把盘子碗的带回去。” 裴简笑了起来:“就是让你看着我吃?” 小丫头茫然地看他。 “灶上的管事嬷嬷我记得姓张,何时改姓陆的了?” 小丫头摇了摇头,那意思是她也不知道。 裴简敲了敲桌子:“进来个人!” “爷。”门外一名亲卫走了进来。 “去把灶上姓陆的叫来。” 那亲卫转身过去没多久,果然带了两个女人进来:“爷,灶上仆役共有两人姓陆。” “是哪个?”裴简问那小丫头,小丫头看过去摇了摇头,都不是陆大娘。 “那就不是灶上的。” 亲卫想了想,说:“侯爷,府里还有一处灶上。” “啊!”裴简恍然,“你是说在流芳园的灶上?我却忘了这回事。”他对小丫头招了招手问道,“你是流芳园的丫头?怎么会把吃食送到前院来?” 那丫头还是摇头:“我不知道,陆大娘让我送来的。” “那就把陆大娘叫来问问吧。”裴简柔声道,脸上的笑容灿若春阳。 “还有流芳园的两位小姐,一起叫来。”他想了想,又抬手止住了那亲卫,“说起来,我还没进流芳园看过,既然这么有心给我送点心,我自然要亲去谢谢。”说着他站起身,让那小丫头将点心都收了,提着食盒跟着一起过去。 亲卫凑在他身旁小声说:“府里应该没有蛊毒之物,宫里的青龙卫都彻底收查过。” 裴简淡然道:“我知道。” 叫开流芳园的门,裴简带着人提着灯笼火把走了进去。 裴伊刚散了头发,正打算就寝,听说裴简来了,慌忙让人挽了个纂儿,穿上外袍迎出来。过不一会儿,裴俪也到了,脸上胭脂还在,只是神情有些紧张。 裴简让那丫头将点心和醪醩圆子摆到桌上,对她们说:“白天我说话重了些,可能吓着你们了。带了些点心来,你们用一点,当我向两位妹妹赔罪。” 裴伊松了口气,笑着说:“大哥您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家子,哪敢当您这样说。” 裴简也笑了起来,对那丫头说:“去给你家大小姐盛点甜汤喝。” 那丫头应了一声,取了空碗,将醪醩圆子舀了一半端给裴伊。 裴伊谢了,拿了瓷勺正要往嘴里送,裴俪却叫了一声,像是身子没站稳,撞到裴伊身上,将她手里的碗撞飞出去,泼了一地。 “你干嘛啊,怎么这么冒冒失失的。”裴伊忙叫人拿帕子来擦,还问裴俪,“你烫着没有?要不要拿耗子油抹抹?” “看来二妹不想让你喝汤。那这点心呢?你吃不吃?”裴简不疾不徐地说道,将桌上装点心的盘子向前推了推。 裴伊这会看出不妥来了,看了看地上的碎瓷又看了看一身狼狈的裴俪。 “大哥,这是……” 正此时,亲卫们从外头拖进一个人来。一个亲卫直接抓了那妇人的髻头,将她扯得连声惨叫,直接将她推倒在脏污的湿地上。 “爷,这女人正要躲,被属下们抓了来。” 裴简点了点头,对那丫头说:“这是不是你说的陆大娘?” “啊,是。”那丫头见陆大娘这样被人拽进来,吓得浑身发抖,扑咚一声也跪下去了。 “说吧,这点心是谁让你送的?” 那妇人连痛带吓,脸上眼泪鼻涕糊了一把,见裴简翘脚坐着,地上撒了一地甜汤,桌上两盘子点心纹丝没动,早吓得浑身都软了,连声叫道:“是二小姐叫奴婢送的,奴婢害怕,就使了小翠儿代奴婢去。” “那就错不了了。”裴简点了点头,眼如寒霜一般看着裴俪。 裴俪花容失色,强自站着,对他说:“大哥您别听她的……她……” “灌下去。”裴简压根不听她说话,对着身边的亲卫说,“一滴别剩。” 亲卫端着还剩了一半的甜汤向裴俪走过去。 裴伊尖叫了一声,跪在地上向裴简爬去:“大哥,你饶了她,她还小,她什么都不懂,我以后好好教她,你饶了她一回吧!” “灌下去。”裴简不为所动,对那亲卫说。 两名亲卫上前压住了裴俪的胳膊,一手掐着她嘴巴,一手端着碗就要灌。 裴俪拼命挣扎,嘴里含糊地骂:“贱奴,你们怎么敢,我是堂堂镇南侯嫡女!我是齐王王妃!” “果然是齐王。”裴简笑了起来,“还等什么,灌吧。” 裴伊放声大哭,抱着裴简的腿:“你怎么这么狠心,她是你亲妹妹啊!她虽然糊涂,但你不是没事吗?你就放了她这一回吧。父亲若知道你杀了自己的妹妹,他会怎么想?” 裴简踢开她:“妹妹?她想让我死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是她大哥?没想过父亲知道的时候会怎么想?我可没杀她,杀她的人是她自己。” 半碗甜汤一滴不剩地灌了进去,亲卫们早放开了她,裴俪双手抓挠着脖子,口中“嗬嗬”有声,在地上不停地抽搐。 裴伊抱着她,眼见着她眼耳口鼻之中慢慢溢出血来,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不时拿自己的袖子去帮她擦,可是越擦越多,直到裴俪再也发出不声音来,睁着一双眼睛断了最后一口气。 裴简站起身:“把这儿封了,大小姐和小少爷生了病,就在流芳园里好好养着。” “那二小姐呢?”亲卫问。 “找口棺材先停着,等过几天与她母亲一道找地方埋了。” 裴伊抬起头,怨愤地盯着他:“裴简,我恨你!我恨你!” 裴简笑了一声:“我从来没指望过你们会爱我。你们得感谢上天,这世上能有个爱我又让我爱的人在,否则,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第146章 大婚 裴二小姐的死连半点微澜也没能激起来。 裴简命人彻底封了流芳园,将裴伊和裴笙禁锢其中,好吃好喝有人伺候,但流芳园里的 人,不许踏出流芳园半步,否则杀无赦。她们身边所有的乌苗人都被裴简命人清理了。这些乌苗人对乌尔玛极为忠心,能被她千里迢迢带来京城的,自然也都是她的 心腹。不分男女和来历,裴简都不会将这些危险置于身边。 特别是在唐小鱼的身边,他不许有任何可能的危险存在。 流芳园一下子冷清了不少,许多面孔再也不会出现。裴伊抱着裴笙,胆战心惊地困居一隅,不知道哪天裴简会来要他们性命。一天天的煎熬等待中,镇南侯府迎来了它新一任的女主人。 大齐丰城长公主,唐小鱼。 婚期提前了,时间也太仓促,陈氏看着大妆的女儿泪流满面,一万个舍不得。 好在虽然时间太赶,嫁妆都没时间备齐,但她身后有太皇太后这么个坚实有力的支柱,当天十里红妆里多了不少宫中秘宝,还是让观礼的百姓们被宝光闪花了眼睛,充分感受到长公主出嫁的奢华威风。 唐小鱼手里攥了个苹果,天没亮就被拽起来梳妆,之后又是繁琐冗长的一大套程序,她只觉得晕头涨脑,紧张得心脏都不在腔子里跳了。 大红罩头外面只有喧天的锣鼓和爆竹声响,她的世界一片红,分不清东西南北。迈过门槛时,因为紧张,唐小鱼的手滑了一下,松开了喜娘的手。她的手在外头划拉半天,也没划拉到喜娘,唐小鱼正着急呢,一只手牵住了她。 干躁,温暖,但并不柔软,掌心和指腹有粗砺的茧,这分明是个男子的手。 唐小鱼却在此时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这是裴简。裴简牵住了她。 那一瞬,周遭的喧闹与嘈杂都淡出了她的世界,透过透满金线鸾凤的罗帕,她似乎看见了那个男人挺拔的身影,能想像得到那张总是看不出喜怒,表情淡漠的俊颜上,此时带着的笑意应该有多么迷人。 唐小鱼笑了起来,调皮地拿指尖划了划裴简的掌心。 宽大的手掌握起,强硬而又温柔地包裹着她,耐心地,却又带着几分急躁地,将她牵入了喜堂。 ***** 巨大的天幕笼罩四方,繁星点缀在黑色的丝绒上,调皮又羞涩地闪烁着。夜风还有些凉意,前头通明的烛火和隐约可闻的笑声被黑夜一点点地吸收消化,变成细微的回响,让悬挂着无数红色灯笼的后院更显得安宁寂静。 碧桃紧张地看着四周,不时小声劝说:“快回去吧,这是新婚夜,哪有新娘子不在新房里等姑爷却跑到院子里吹风的?下人们见了多不好。这要是传出去可怎么办。” 唐小鱼“噗嗤”一声笑起来,脸上新娘的敷粉已经被她洗掉,露出年轻滋润的肌肤本色,淡淡扫了眉,薄薄涂了层口脂,整个人在灯光的映照下发出莹莹的微光。碧桃见着她的笑容,微怔了片刻,方叹息出来:“公主,您今儿可真美。” “你知道吗,听说女人家结婚的那天是最美的。”唐小鱼笑着看她,“其实他们错了,只有内心踏实,无惧,对未来充满期待和渴望,对将要共度一生的人充满信心和信任,女人才会展现出最美的那一面。碧桃,很快你也会有那一天。” 碧桃脸一红,扯着她的袖子道:“说这做什么,快些回去吧,一会驸马进屋若是见不到你可怎么办?” “见不到我,他应该会来这里找我。他知道我想要什么,会在哪里。” “这怎么能行?还有叫喜嬷嬷,还要称心如意挑盖头,还要吃子孙馍馍,还要饮合卺酒,还要……” “行 了行了,让我透会气吧。”唐小鱼拉了拉身上十二章绣十二凤纹金底大红凤袍,缀满珍珠的霞帔在夜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你知道这身衣服有多沉吗?压得我胸 口都喘不上气来了。还有头上的这顶凤冠,少说也有二十斤重,我能扛到现在都没把它取下来,简直是奇迹。好碧桃,我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了,又累又饿的。你瞧这 外头空气清新,星空这么美,幸亏肉体上的痛苦能被精神上的愉快抵消掉一些,不然我早罢工了好吗?你快点去弄点吃的喝的给我,桌上明明放着那么多还不许我动, 简直是对人的精神折磨。成个亲太麻烦太痛苦了,早知道我应该把裴简拐了私奔……” 碧桃看着她的红唇一张一合,快速地吐出无数她一时无法理解的话,只觉得天旋地转,星河倾覆,忙用手去堵唐小鱼的嘴。 “我的姑奶奶,您就饶了我吧!” “很麻烦,很痛苦吗?” 碧桃浑身一抖,慢慢回过头去,果然见到一身大红吉服的裴简面色微醺地站在她们身后。背负着双手,脸上虽带着薄醉,目光却依旧清透,隔着重重夜幕,准确地投在唐小鱼的身上。 唐小鱼对他嫣然一笑,映着灯光,仿佛满院鲜花盛放,淡淡的香气缠绵而芳冽,静静地温柔地缠绕上了他。 “你来了啦!”她向他伸出手。 裴简看着那双染了丹蔻,比一般女子显得粗糙,却让他心动不已的手,不觉展了笑容:“嗯,我来了。”他伸出手,与她交握。 “我好开心。”唐小鱼将重重的头靠在他的胸前。九根金花树和六只七尾金凤勾扯了他肩头的四爪龙纹金绣线,还扯到了他的一缕黑发。裴简疼得“咝”了一声,唐小鱼忙将头挪开,二人七手八脚费了半天的力气才将纠缠在一起的绣线、头发和首饰一点点分开。 之前那些温馨而浪漫的气氛在二人一头汗的忙乱中荡然无存。 唐小鱼有些颓丧地看着裴简,两根手指搅了又搅,看着新郎肩头一团乱的绣线和拆了金冠,散了一半发髻的裴简,嗫嗫地道歉。 裴简忍着笑,亲手帮她将头冠给卸下来,交给碧桃捧着。 “这么沉,亏你戴到现在。” 没了头冠的拘束,唐小鱼的发散开了一些,被夜风吹得微微飞扬。年少的妻子长出了一口气,转了转脖子说:“就是,太重了,我脖子都僵掉了。” 裴简用手指将她的乱发拨到耳后,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那么,现在可以跟我进去打如意结,喝合卺酒了吗?” “再等会。”唐小鱼这次顺利而安全地靠上了他的肩头,指着远处漫天星辰说,“今夜很美,对吗?” “对,很美。”裴简抬起头,星光泄入他的眼瞳深处。 “再待一会吧,多美的星星。” 裴简对她笑了笑,眼中星芒璀璨,像是满天的星光都映在了他的眼中。 “好。” 星光倾泻而下,将这个世界温柔地拥抱在怀里。银河横亘天际,见证了无数历史变迁和众生万相的银辉默默流淌。在蔚蓝色星球的某一处,一对年轻的男女相依相偎在一起,静静地感受着夜的静谧与诱惑。 突然,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而起,直入云霄,火球在半空炸开,化为五色的光屑,与星光揉在一起,向四处飞散开。 一声接着一声,这样的火球接二连三地在半空中爆裂,火树银花,将夜幕映得一片绚烂。 京城里的窗户一扇扇被推开,男女老少们从家里涌到街头,一个个张大了嘴,痴痴地看着这一片盛景。 “送给你的,喜欢吗?”裴简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唐小鱼着迷地看着眼前这一瞬凝成的永恒,喃喃地说:“太美了。” 这一刻,将会永远刻进她的心底,伴随她的一生。 “我爱你,裴简。” 裴简笑了起来,明灭不休的烟火在他的脸上投射出变幻的光影,他低下头,吻着她浓密的发,微微垂下眼眸。 我知道,我也一样地,爱你。 ☆、第147章 曲终(可当番外) 绿浓翠滴的十万大山峰峦叠嶂,一眼望不到边。头顶是湛蓝纯净无一丝杂色的天,远处的风穿过山谷,越过林梢,低沉浑厚的林涛声声,如从大山腹部发出 的喃喃,诉说着万年不变的古朴而神秘的语言。林间有清脆的鸟鸣声,一阵风卷过,数十只啼声清悦,体型娇小的相思鸟成双结对从林间飞起,优美的啼鸣从云端滑 落,如珍珠滚落银盘,让人的心情跟着飞扬起来。 山脚的坡地被平整成齐整的畦地,支起一排排用竹子和草席搭成的遮阴棚。近三分之一的棚子被揭了顶,一个头戴斗笠的人蹲在棚下唉声叹气。 “过来歇歇,喝口水吧!” 梳着妇人髻的碧桃站在畦边的凉棚里,手拢在唇边高声喊着。她身边跟着一个胖小子,只有两三岁大,脑门上留了个桃心发,后头结了一条小辫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长得跟碧桃很像。他一手拽着碧桃竹青色的裙子,一手塞在嘴里含吮得啧啧有声。 “又吃手,又吃手。”碧桃听着声儿,低头一看,宝贝儿子吃手吃得正开心,一巴掌就拍到他脑门子上。 “干嘛干嘛啊,小孩子要好好教育,别动不动就打。”刚走到凉棚口的那人摘了斗笠,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正是嫁到滇南来的唐小鱼。 她 穿了一身粗布短褂,裤腿打了绑腿,脚上的鞋沾满湿泥,已经完全看不出颜色。滇南紫外线强,她又常年在地头上忙活,跟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妇们比,她的 皮肤可说得上是又粗又黑了,不过一双眼睛灿如星辰,永远带着甜甜的笑,让人见了就如饮醇酒,心里觉着那么舒坦。 嫁来滇南四年,她 的身体已经由青涩长至成熟,高挑且凸凹有致的身体因为常年的忙碌而柔韧有力,散发出迷人的风韵。这四年里,从大理到春城,整个滇南无人不知镇南侯夫人是个 特别的女人。不爱脂粉爱稼穑。从农户到山民,这些位于底层的百姓对这位天家出身的侯夫人在敬畏之中又添了不少亲近之情,没人不喜欢知农事,悯农情的当家女 主人。什么时候要防虫害,用什么法子增产治病,这位夫人总有些与众不同却又效果显著的法子。在她的推广下,不少农户开始尝试着种植东南蛮夷的海岛和密林中 才有出产的香料。这些东西比黄金还要昂贵,又是客商们抢着收的商品,收一茬能抵得上以前种十年的粮食。 但夫人不许他们毁地改种香料,每家每户都被官府严格限了量。她说,香料虽贵如黄金,但国本民生还是在粮食上。任何时候都不能为了眼前的利益去毁了根本。 升斗小民们自然都照着做,不过还是有人为了丰厚利润铤而走险。这些唐小鱼管不了,自然有裴简去应对处置。对她而言,怎么能把三七种好才是最近她最关心的问题。 天已经热起来了,滇南四季湿热,与她原先居住的北方气候大不相同。碧桃熬了绿豆百合汤给她去湿消暑,唐小鱼灌了一碗下去,拿了袖子擦擦嘴,弯腰将小家伙抱起来。 “小桃子真乖,让姨抱抱,哟,又沉了啊。”唐小鱼笑呵呵地把伍重钧抱在怀里上下颠了颠,瞥了眼碧桃微微凸起的肚子,“加把劲,再生个丫头给我玩。” 碧 桃早已不是当年说一句就脸红半天的姑娘了,她把儿子从唐小鱼身上撕下来,让他蹲到旁边树底下挖蚂蚁洞去,另抽了湿手巾给唐小鱼擦脸,嘴里叨叨着:“玩玩 玩,总玩我儿子就那么有趣?想要孩子就快点自己生一个!”她顿了顿,擦脸的力道又大了几分,“你好歹也是位公主,是位一品侯夫人,就不能掖块手帕子?那东 西家里要多少有多少,哪有人像你这样直接拿袖子擦嘴的,脏不脏啊!” 唐小鱼继续嘿嘿嘿地笑。 “你都嫁了四年了,怎么这肚子还没半点动静?这儿没旁人,你跟我说说实话,到底是你肚子不争气还是……还是驸马不行?” 小鱼刚又盛了一碗绿豆汤,还没咽下去了就全喷了出来。 “你成天都琢磨什么呢。” “不是我琢磨啊,如今满城都说是你不能生。”碧桃那个愁啊,“一年两年也就算了,你都成亲四年了,还没个动静,能不急吗?” “我都不急,你们急个什么劲儿。”唐小鱼翻了个白眼,“太小了生孩子对身体伤害太大了,器官都没有成熟。” “还小?!”碧桃猛地拔高了音儿,“转年您就二十岁了!二十了!” “好了好了!”唐小鱼掏掏耳朵,“不才二十吗?又不是四五十了。你声儿怎么这么大啊。” “不急不急?您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呢!就算您有公主的身份,四年没有生育,驸马纳妾也是应当的。就我听着的,已经有五六位大人在找媒人,想要送人进侯府给侯爷当侧室了!” “啥?”唐小鱼睁大了眼睛,“不会吧,前年裴简不是跟他们说过了他不可能纳妾,不许他们动这种心思的吗?” “那 是前年!”碧桃怒其不争地愤愤说,“现在都说是您不能生。镇南侯总不能没有儿子承继爵位。如果谁家的姑娘能给侯爷生个儿子,以后就是镇南侯世子,多大的荣 耀,多少的好处啊!谁都说您心慈,手又宽,一门心思就知道侍弄您那几亩地。入了府,又不用担心您整治她们,又有机会梳笼巴结上侯爷,得了侯爷的心,再给侯 爷生个儿子,整个侯府不就是她们说了算的?” 唐小鱼啧啧两声:“真会脑补。” “说实话,到底是不是您的问题?若是,咱悄悄儿请了名医来,用针还是吃药,赶紧生个小世子才是头等正经事。” 唐小鱼推开碧桃凑过来的脑袋,面色微红:“都没问题,只是前几年我觉得自己年纪太小,太早生孩子不好。裴简也同意,所以我们才没要而已。” “真的?” “是啊。” “没骗我?” “骗你干什么!”唐小鱼怒了,“真的假的我自己还不知道啊。” “那就好。”碧桃刚松了一口气,又将气给提了起来,“那就快生!快生!” “生什么啊,这三七的立枯病要怎么治啊。”唐小鱼转头看着自己的药材地,“没有凑手的药啊,这儿又没有灭菌灵,只能用石灰……” “三什么七,立什么枯啊!再不紧赶着生孩子,您侯夫人的地位都保不住了,那才叫立枯呢!” “饶 了我吧姑奶奶,您这声儿也太大了!”唐小鱼捂着耳朵,痛苦地躲避碧桃的魔音穿脑大法,“我又不像你这么能生,三年抱俩,伍卫娶了一头能生的母猪……哎 哟,我错了,碧桃你别打了,孩子还在看着呢。好啦好啦,我生我生,等你生完我就生啊!别这样啊,我都答应你了啊。好好好,我给我干闺女一千两银子的落地礼 啊……” “伍卫,快把你家疯婆娘给抱走啊啊!” ****** 离镇南侯府十里之外,有一山,如翠屏,如雀尾,山中有一处深谷,谷中有清泉异石,鲜花着锦,四季如春。这座名为锦屏山的不高的山峰原是镇南侯府家的后花园,无论是盛夏还是隆冬,这里都是个好去处。 只是如今这山被封了,谷口也设了重兵把守,十三道明暗桩,四道关口,将这儿守得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 裴简站在谷地的溪边,手里拿着一根钓竿,单手负于身后,就这样一站站了很久。 突然,他手一抬,一道银线反射着午时的日光甩上了半空,一尾白身银鳞的尺把长的鱼甩着水珠跃出水面。裴简一手抓住,将它从钩上取下,扔进了一旁的鱼篓里。 “今天收获颇丰,挑两条,做成鱼羹。”裴简对身后的亲卫说,他顿了一下,又道:“父亲喜欢。” “是。”亲卫接过鱼篓,转身向不远处的院落走去。 “父亲近日如何?”接过另一亲卫递上的干净手巾,裴简擦了擦手上的水珠。 “老侯爷只是瘦了些,其他并无异样。”负责谷中院落的管事躬身恭敬地回答。 裴简点了点头:“这就好。你们照看仔细些,勤给他翻身擦洗,还要多抱出来晒晒太阳。” “是,夫人都一一吩咐过。” 听到唐小鱼的名字,裴简面上的表情变得柔和,嘴角也微微翘了起来:“她一向心细,你们照着做就是。” 他没有进屋,只是隔着窗子看向临窗的那张大床。 床上的男人紧闭着双眼,原本乌黑浓密的头发已经斑白,脸上的皮肤松驰已显出老态。他就这样静静的躺着,如果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会让人觉得他已经死了。 其实他觉得父亲早就死了。 如今不过留下一具躯壳,会呼吸,能感知,却不能言语,不能动弹,跟个活死人没什么区别。 裴 简不知道自己对裴和的感情要如何表达,渴望、希翼、绝望、怨愤,这些他统统有过。他在心里不止一次想像过父亲死了之后自己会有多么爽快,多么解恨,多么轻 松。可是真正到了那一刻,他心底生出的却是悲凉、迷茫。他还是无法彻底放弃这个男人,或是这个男人所代表的父亲这个称呼。 他只知道他不想让裴和死掉,让自己彻彻底底成为无父无母之人。 唐小鱼知道他的感受,只是握着他的手说:“他活着就好,我陪着你。” 裴简看着床上他恨了二十年的男人,拿左手握住了右手。 有时候,活着还不如死了。 他转过身,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这间屋子与别的屋子有很大的区别。 它的墙体是拿铁汁浇铸的,一条细缝也没有。墙里空空荡荡没有床也没有桌椅,四周无窗,只有屋顶上开了几个巴掌大的小口,拿半透的琉璃镶成了天窗。阳光从那里透进来,形成界线模糊的几条光柱。 墙角铺着一张破烂的草席,因为每天有人进去清扫,所以空气还不算太污浊。这是他为乌尔玛准备的牢笼。 听着门被推开的声音,打了铁掌的鹿皮靴走进屋子里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声音太独特,与平日负责清扫送食的哑仆的声音截然不同。蜷缩在墙角的人抬起了头。 她的头发如枯黄的稻草,因为许久也不洗一次,都结成了一缕一缕。原本丰美如花的妇人,四年里已经枯萎成了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妪。削瘦而布满皱纹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原先的样貌,只有浑浊的一双眼睛,还是散发着裴简所熟悉的恶意。 “乌尔玛,很久不见了。”裴简站在那里,离她远远的,像是在躲避什么瘟疫,“看来你过得还算不错。” 乌尔玛口中“嗬嗬”作响,因为被拔了舌头,她无法说话,只能发出野兽一般的声音。 “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裴简玩弄着手中的马鞭,神情冷漠,“不知你想先听哪个。” “还是先说好消息吧。你的大女儿裴伊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你做外祖母了。” “至于坏消息,是我那个体弱的弟弟。” 穿在乌尔玛锁骨上的铁链顿时发出细碎的声响。 “别担心,我没杀他。”裴简冷笑,“他到底是父亲的儿子,是我裴家的种,我还下不了那个狠手。” 乌尔玛安静下来,瘦弱的身体里传出像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他跟人为了争个歌伎打了一架,肋骨被打折了一根,腿也断了。” 乌尔玛的身体乱颤,口中发出呜咽一般的哀鸣。 “算他命大,被救了回来,只不过腿废了。好一点能拄拐,若是养得不好,就只能……”裴简摇了摇头,“这孩子,离了人教导看管还是不行,总是闯祸。裴伊给我来信,要我帮他早点儿找个媳妇,有人能管管他就好了。可是你也知道,他现在这样,谁家好女儿肯嫁给他?” 乌尔玛低垂着脸哭了起来。 只是这几年她的泪早哭干了,怎么嚎眼眶都是干的。 裴简转身走了出去。 “看紧着点儿,别让她过得太好,也不能让她死了。”裴简的声音是那样残忍无情地从门外传进来,“虽然她手筋脚筋都被挑了,舌头也拔了,但也要防着她一意求死。过两年,我带裴伊的孩子来看她,如果她能坚持到那会儿。” 乌尔玛四肢都软在地上,只能拿头去触地,一下一下,早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她的女儿,她的儿子,她的外孙女! 每次她坚定了死意,裴简就会拿出他们来威胁她,诱惑她,让她失去求死的勇气。 她知道裴简为什么留着她。 不止是为了保住裴和的命,更是为了折磨她。 裴简的心是石头做的,比寒潭的坚冰还要冷。 这样一刀一刀地钝钝地割她的肉,让受尽折磨,受尽屈辱,受尽苦楚,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活着。 只是活着而已。 比让她死了还要痛苦。 为什么老天还不来收她? ***** “爷,要去接夫人吗?” “嗯。” “乌苗新头人还等着见您。” “让他等。” “听说送来了十二个苗女,长史傅大人已经收下了。” “让他还回去。” “爷!” “还有什么事?” “属下私下听闻,几个老大人要联名请您纳侧室。” “他们的手伸得也太长了点。阿秀,你去给他们点教训。” “哎!”相貌清秀的青年双眼弯成了月牙儿,“您帮属下跟夫人说过了吗?她什么时候能把阿宁嫁给我?” “这事儿你还来问我?”裴简斜睨了他一眼,“你不是到处都自诩夫人义兄吗?你们关系这么好,还需要我去为你说项?” 阮延秀摸着后脑勺吐了吐舌头。 当年他为了掩护裴简,被人打落下山崖,撞着了头。后来被一个猎户捡回家当儿子养。伤虽然养好了,但失了忆。过了两年才想起来自己是谁。等他带着猎户爹回到滇南时,正巧是裴简带着新婚妻子回来的时候。 两下里相见,抱着哭了一场。唐小鱼顺嘴就叫了他一声“哥”。 这小子自此就以镇南侯大舅子身份自居了。 “上回阿宁还跟我打听她姐姐近况来着,您说我是照实说啊,还是挑着说?” 裴简看也没看他:“你的女人,你自己看着办。” 阮延秀听着“你的女人”这四个字,嘴巴都咧到耳朵根了,双腿一夹马腹,催马跟上了裴简。 “那我就跟她说,她现在还在荣王府。”粗使房里,刷不完的马桶。 “还嫁了人。”马房里添马料的下人,人丑脚跛爱打老婆。 “就快生孩子了。”怀了五个月的身子被男人打滑了胎,是个成了型的男胎。 “她说不定一高兴,就答应嫁我了吧。”阿秀喜嗞嗞地说。 “李放那小子快成亲了吧,到时候你去京里,帮我和夫人送一份礼。”裴简突然想起来,李放的婚期就定在今年秋天,时间已经不多了。 “别让我去,阿宁知道了一定会吵着让我带她一道走的。”阿秀拧起了眉毛。 “世子妃新添了一位小公子,又逢着大儿子娶媳妇,你就不想拿双份的红包?”裴简挑眉看着阿秀。 阿秀顿时纠结了起来。 “世子妃年纪不小了吧,这是老蚌生珠啊!荣王世子可真是厉害。”阿秀摇头晃脑地说,“不过要我说,拿他们家红包真不如拿咱们家小世子的红包,您说是不?” 裴简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眼微弯,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 镇南侯府的飞檐掩在翠绿的浓荫里,高大的朱门前,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儿,正踮着脚尖望着这边,向他挥动手臂。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作者所有! ==========================================================═ ☆〆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