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清樾留影】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归来[安娜·卡列尼娜] 作者:谁心所欲 文案: 成为安娜·卡列尼娜,却没回到悲剧铸成前的时点。 烟尘滚滚的火车站台,意欲以卧轨结束生命的女人,这就是穿越的起点。 高官丈夫的冷漠、旧日情人的背叛、整个社交圈的拒绝,这就是她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 安娜表示,亚历山大。 #俄国版弃妇当自强# #小娇妻和大丈夫#   ☆、Chapter 1   “让他后悔一辈子!”   安娜恢复意识的时候,觉到自己的脑海里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这是一个咬牙切齿的,充满了恨意和绝望的念头,却不属于她自己。   “这到底是在哪里啊——我到底在干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弄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就发觉周围很冷,鼻息里充满了冰雪和燃烧过的煤渣混合的味道,自己正在以一个奇怪的双手扑地的姿势趴在地上,轰隆的巨响就朝她迎面扑来,紧跟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黑色庞然大物挟裹着巨大的仿佛来自黑洞般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撞到了她的脑袋上,从她背部毫不停顿地碾压过去。她根本就无力挣扎。   这一瞬间,她甚至仿佛清晰感觉到自己的脊柱和包裹着脊柱的血肉被碾成齑粉时的那种奇异感觉。来不及体察来自身体的任何深刻痛苦或者内心的无比恐惧,跟着,她感觉到身后有人用力抓住自己的胳膊把她往后头扯,一个声音随之在脑后大声嚷了起来:“夫人,火车开动了!您靠得这么近,太危险了!”   安娜打了个寒战,猛地睁开眼睛,扭头就看到了一张沾满冰雪和煤渣的脏乎乎的男人的脸。穿得灰暗而破旧。手上拿了一柄锤子。   是车站的护道工。   整个人仿佛还被刚才的那种恐怖感所包围,她的脸色惨白,心脏在不住地狂跳。   被这样一个衣饰讲究、一看就知道是来自上流社会的美貌女人这样定定地扭头看着,护道工愈发体察到了自己的卑微。就连此刻自己出于好意而抓住她那只被裹在上好黑色天鹅绒衣料里的胳膊的举动,都显得是一种亵渎。   他立刻松开了手。   “夫人,”护道工一边偷偷打量着这个美得让人简直不敢正视的贵妇人,一边局促地解释,“我是怕您遭遇到危险……您大概不知道,站在开动的火车旁,是件很危险的事,经常有人被卷到车轮下轧死……”   护道工倒没有胡说八道。   这个头戴一顶面纱帽的年轻女人从这班莫斯科开往奥比拉洛夫卡的火车上下来的时候,他就被她给吸引住了。   三月的莫斯科,依旧冷得让人打哆嗦。现在,阴沉沉的傍晚,天空里还飘着雪,她却穿得很少,不过一条天鹅绒黑色裙子,仿佛下车时,无意把外套给留在了火车上。因为面纱的遮挡,她的脸其实看不大清楚,但依然能感觉得到藏在面纱下的那张美得惊人的脸庞,还有她圆润苗条的身材,以及走路时连她自己也未觉察的微微摆动腰臀的充满女性韵味的姿态,所有的一切,都牢牢吸引住了他的视线。不止他,站台上的另些男人,无论是挑夫,还是衣冠楚楚的老爷们,也都在或大胆、或偷偷地在看她。两个刚从火车上下来的侍女用羡慕又妒忌的目光盯着她,低声议论她身上衣服的衣料。几个一看就带着彼得堡轻浮公子哥儿做派的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她迎面走过来时,不但紧紧盯着她瞧,甚至还发出又笑又闹的怪异声音,目的就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   但是很快,护道工就发现了她的不对。   她仿佛没有目的地。木然着脸,一直面无表情地朝着站台向前走去,最后停在站台的尽头处。   那里已经脱离了站台顶棚的保护。雪花挟裹着寒风,毫不留情地吹打在她的身上,把她的帽子卷跑,吹到隔了几道铁轨的一块枕木上,帽子被枕木侧的一个螺栓给卡住,这才停了下来。但是她却仿佛丝毫没有留意。依旧站在那里,背影僵硬得仿佛一座石像。   护道工不由自主朝她走了过去,考虑着是不是该跳下铁轨去帮她把帽子取回来时,火车启动,开始出站。然后,令他感到更加心惊胆战的一幕发生了。这个女人竟然仿佛还是丝毫没有觉察,甚至,他有一种感觉——觉得她仿佛正在低头数着从她面前而过的车轮,随时准备就要跳下去一样。在她脚步微微朝前,肩膀也跟着动了动的时候,他立刻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都必须要予以阻止——除了看护铁道,在火车进站或出站的时候,看好站台的人,免得有任何人因为各种理由而死在火车车轮下,这也是他的职责之一。万一她真的出事,自己可就倒霉了。   ————   安娜的目光从近在咫尺的这张护道工的脸上越过,略微茫然地环顾四周。   破旧的火车站、头顶白得刺眼的煤气灯,行色匆匆的复古装扮的旅客,挟着滚滚烟尘、在鸣笛声中刚刚离开站台远去的老式火车……   这是什么地方?   “夫人,您没事吧?”护道工再次小心翼翼地发问,“请您往里面走。这里不允许旅客停留。”   这一瞬间,关于刚才和刚才之前的一些零星记忆忽然涌进了她的脑海。   “我要让他后悔一辈子!他活着,但这一辈子剩下的日子里,他将日日受到良心的谴责——”   她仿佛感觉到了来自刚才那个选择用那种惨烈死法的女人在决意跳下铁轨前时的那种深刻绝望和恨意。   安娜·卡列尼娜。   选择卧轨自杀的那个贵妇人……   刺骨寒风迎面吹来,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她仿佛明白了过来。   ————   站台上太冷了。   在身后护道工的疑虑目光之下,安娜进入候车室,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了下来。   等略微冻僵的手和脚终于感觉到血液流动时带来的知觉后,安娜依旧还陷在骤然因为身份改变而带来的茫然之中,有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凭着脑海里残存的一些记忆片段,她知道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原来世界里因病死去的自己活了过来,而且成为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卡列尼娜,十九世纪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时代的一个贵妇人。   重活一次,这自然是值得庆幸的好事。但是,倘若自己不是现在的安娜,哪怕能够回到一年之前,她的感受也绝对会比此刻更加感激涕零。   和丈夫卡列宁彻底决裂了,却又没有离婚。从法律上说,她依旧是卡列宁夫人,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自由权利。   与往日那个曾经爱得勾动了天雷地火的英俊情人伏伦斯基,也终于走到了相看生厌的反目地步——当初曾经吸引了他的美貌和风情,现在不过是就是一口沾在他身上,令他想甩,却又甩不开的浓痰。   姑且就把他们之间的那段过往视为爱情好了。属于爱情的激情燃烧过后,不过就剩冰冷的灰烬——这段原本算得上轰轰烈烈的不为世俗所容的感情,在她不顾一切地一头扎了进去之后,也不过再一次证明了这句话而已。当初爱得有多浓烈,现在的结果就惨淡得有多么的讽刺——激情不再了,他可以潇洒转身,身边依旧有年轻的索罗金娜公爵小姐在随时等待嫁给他。而她呢?剩什么?   身败名裂、夫离子散,以及整个来自整个社交圈的敌意和讥嘲。   ————   或许是刚才在外面吹了太久的寒风,这会儿,安娜觉得头疼欲裂。   ————   “夫人。”   一个带了点不满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放下不停揉着自己额头的那只白嫩的、十指修长的手,抬眼看去。   米哈伊尔,那个照主人伏伦斯基的吩咐去接了索罗金娜公爵夫人和小姐,然后又带给她一封主人的回信,告诉她自己晚上十点钟回家的信的车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找了过来,站在她的边上。一改刚才的得意劲儿,用一种戒备的不耐烦目光盯着她,大概是觉得她的反常举动给自己带来了麻烦。   倘若她没有来到这里,那么,此刻,应该就是眼前这个人把安娜卧轨自杀的消息带给伏伦斯基的吧?   “伏伦斯基伯爵说,他晚上十点会回家的。请您还是回去吧!”   他重复了一遍。   安娜瞥了这个明显受到男主人对自己态度影响而变得不那么恭敬的车夫,终于做了个决定。   先回莫斯科的那处与伏伦斯基同居的住处吧。暂时先落脚下来。   这也是目前唯一的权宜之法了。   否则,就连今晚,她恐怕也过不了夜。莫斯科附近零下几度的夜晚,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她捏了捏那只刚才被护道工从雪地里捡起来还给自己的红色小包,冷冷瞥了眼这个因为穿了件腰部打褶、胸前虚挂了根表链的簇新外套而显得得意洋洋的车夫,站了起来,一语不发地往前走去。   ☆、Chapter 2   安娜回到位于莫斯科市位于某间教堂对面巷子里的住处时,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了。   伏伦斯基并没像他留言中说的那样,在晚上十点就回来。房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安娜的侍女安努什卡和她的丈夫彼得在。两人都已经睡了。被惊动后起来,发现安娜满头冰雪地站在门口时,惊诧不已。   “上帝啊!我以为您这几天都不会回来了。”   安努什卡自小服侍安娜,对她还算忠诚。但她也渐渐习惯了最近几个月来女主人时不时流露出的各种神经质情绪和举动。就在今天白天安娜收拾行李出门前,她刚和伏伦斯基吵了一架。所以对她这会儿的反常举动,也并没十分在意。象平时那样服侍她换了衣服,端上一壶热饮之后,询问女主人,听到她让自己去休息,也就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睡觉了。   这座房子的男主人伏伦斯基不在。这样更好。否则,让她这么快就直接去面对伏伦斯基,她总觉得有点不习惯。天知道,她刚才一路回来的时候,心里其实都在为此感到惴惴。现在见他没回,她反而松了口气。   一杯滚烫的红茶下肚后,安娜终于觉得舒服了许多。稍稍放松下来后,她环顾了下四周。   最近一年来,大部分的时候,伏伦斯基和安娜其实一直住在乡下那座夫兹德维任斯克庄园里。在那里,他们不用去面对令他们难堪的社交界,得以自由自在地过着两人世界的生活。但生活不可能永远这么平静地持续下去。对于伏伦斯基来说,在乡下和安娜两人相对的日子过久,难免就渴望起他原来的生活圈子。就这样,几个月前,随着卡辛省首席贵族选举的开始,不大情愿的安娜只好随伏伦斯基搬到了莫斯科的这座房子里,一边和伏伦斯基继续过着日子,一边继续等着来自丈夫卡列宁关于同意离婚的消息。   虽然并非常住之所,但依然看得出来,这个房间经过了精心的布置。无论是梳妆台上看似随意摆放着的一个带有浓烈奥斯曼帝国风格的梳妆盒,还是桌上铺着的那块正好与窗帘搭配的精美的紫色锡兰桌布,都能从中轻而易举窥出女主人平日的细致心思和不俗品位。房间的一个角落,甚至被布置成小书房的样子。安娜过去看了下,发现书架上的书籍内容广泛,不但包括时下流行的各种小说和论著,还涉及美术、音乐、哲学,甚至包括关于养马和运动的指导书籍。   看得出来,这些书籍并非被女主人摆着充点门面之用。随意抽出其中一两本,就能看到内里夹着的手制精致书签和女主人阅读后留下的一些细致批注。书架下方还摆着没来得及拆封的印有戈蒂耶法文书店标记的一叠书。而在桌子上,安娜甚至看到了她的前身留下的一沓还没校对完的关于探讨儿童教育问题的手稿和一封来自某出版社书商的来信。在信里,他与安娜约好,将于下周二的某时登门拜访,与她探讨关于书籍出版的事宜。   在这个到处充满女主人气息的房间里,安娜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了关于这个不幸女人——或者说,就是从前的自己的一个立体起来的感官和印象。   美貌绝伦、聪慧、多才多艺、拥有纤细而敏感的感情。这样的一位少女,在十七岁的时候,不管出自何种缘由,经抚养她长大的姑母的做主,嫁给了比她大了十多岁的卡列宁——一个年龄相对于她来说很大,但相对于省长官职来说却很年轻的政客。在过了九年平静的婚姻生活后,二十六岁的安娜邂逅了年轻而风流的军官伏伦斯基,她终于被他那种“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的热烈追求所打动,义无反顾地迈出了脱离家庭的步伐,直到今天,一切在铁轨上轰隆驶来的车轮下戛然而止。   看着手稿上一排排工整而秀丽的字迹,安娜忽然觉得十分感伤。   她并非那个因为决意追求爱情和自己人生而铸成今日结果的安娜,但她却仿佛清晰感受到了她决意赴死前的那种绝望心情。   瞥了眼床头柜上那瓶喝了还剩一半的吗啡,她只能深深叹息一声。   ————   安娜觉得十分疲惫了。但和衣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却充斥着各种念头,怎么也睡不着。   从前的安娜,应该也和现在的她差不多,所以只能靠着从医生那里开来的吗啡镇定入睡。只不过,她现在想的,不是情人渥伦斯基为什么还不回来,以及他现在到底是不是和索罗金娜公爵小姐在一起的问题,而是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毫无疑问,这个地方是不能久留的。不管那个渥伦斯基伯爵有没有真的变心,她不可能再和这个相对于自己来说就是个陌生人的男人这样共同生活下去。彼得堡丈夫那边的那个家,更是断了后路。   剩下可以去的地方,仿佛就是抚养自己长大的姑妈卡季琳娜和不靠谱哥哥奥勃朗斯基的家了。但是,姑妈好像对自己之前的举动十分愤怒,认为她不顾名誉,无耻之极,估计投奔无门。剩下这个哥哥。虽然嫂子多丽为人不错,甚至对她的现状也十分同情,但想长期住他们那里,也不大现实——作为留里克王族的后裔,虽然也拥有公爵的头衔,但因为奥布朗斯基习惯大把大把花钱,他们一家早就入不敷出,负债累累,何况,家里有五六个孩子要养,除此之外,多丽还要防备花心丈夫的拈花惹草——就是因为之前哥哥奥布朗斯基和家里的法国女家庭教师私通导致家庭危机,安娜才从彼得堡来到莫斯科为兄嫂关系进行调停,结果认识伏伦斯基,这才导致了今天的悲剧。   安娜极力搜刮着脑子里残留下来的记忆碎片,想要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得以暂时安心下来的理由,但很遗憾,想来想去,还是前途茫茫。   不知道之前在外头冻得太厉害了,还是这会儿想得太厉害,到了最后,安娜觉得自己再次头疼欲裂。   屋子里的蜡烛已经灭了。半开的窗帘里,照进外头路灯投射在雪地里反射进来的一片昏光。借了这点雪光,安娜睁开眼,看了看屋角的那个青铜座钟,发现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伏伦斯基还是没有回来。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世界安静得仿佛不像真实存在。   安娜再次闭上眼睛,拉过被子把自己紧紧裹起来,用“明天又是另外的崭新一天”来劝说自己先睡觉的时候,忽然,耳畔传来一阵尖锐的门铃声。   半夜三更,安静的房子里突然响起这样的门铃声,难免吓人一跳。   门铃声响了一下后,暂时停了停,跟着,又继续不屈不挠地连续响了起来,仿佛带着浓重的怨气,非要把这屋子里原本正在美,美睡觉的人给统统吵醒一样。   应该是伏伦斯基回来了。   安娜顿时觉得微微有点紧张,急忙掀开被子下床,抓过刚才脱了挂在衣帽架上的外衣穿了回去。   她还不想点灯,有点不大想和对方在灯火里打第一个照面。打算等他进来后,根据他的言行,再决定自己接下来的对策。   “放松——”   她在心里这样提醒自己,深深呼吸几口气后,坐在床边的一张安乐椅上,侧着耳朵听取外头的动静,等待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事。   她隐约听到了安努什卡开门发出的响动,但是,继续等了一会儿后,伏伦斯基并没有来卧室。   或许是认为这么晚,她应该已经睡了,所以他径直去了书房睡觉?   这样更好。   安娜从椅子上慢慢起来,正预备再躺回去时,门忽然被敲响。   “夫人!夫人!”   安努什卡的声音响了起来,仿佛十分惊惶。   安娜吓了一跳,过去拉开门锁的栓销,打开。   “夫人!您一定无法想象!谢廖沙来了!谢廖沙!他竟然独自从彼得堡坐火车来,连夜找到了这里!上帝啊!我简直无法想象,他竟自己一个人找到这里来!他说他必须要见您!我让他到您房间里来,他却又拒绝了!我看他冻得够呛,您快去看看吧!”   她还没来得及发问,安努什卡就飞快说道。因为张皇,声音都变了调。   安娜愣住了。   谢廖沙?   自己和丈夫卡列宁生下的那个儿子?   他现在,难道不是应该正在被他父亲送去的那所带了半军事性质的彼得堡贵族初级学校里过着寄宿的住校生活吗?怎么会在这样的风雪之夜,从彼得堡孤身一人找到了这里?   安娜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决定去见见自己的“儿子”。   毕竟,在别人眼中,自己就是谢廖沙的母亲。   ————   客厅里的灯被点亮了。   安娜见到谢廖沙的时候,不禁愣了愣。   这是一个大约十岁的男孩。显然,他遗传到了来自母亲的美貌。一头漆黑的短卷发柔软地覆住他长得十分漂亮的额头,尖尖的下巴颏,皮肤雪白,五官极其俊俏。再过个几年,一定会是个英俊少年。但是现在,他的模样却有点狼狈。全身从头到脚沾满冰雪渣子,不止这样,膝盖和裤腿上还有雪水融着泥的大片污痕,显然摔过跤。他的一张脸蛋也冻得通红,没被帽子护住的眉毛和那对浓密的睫毛上,甚至已经结了层薄霜。但是卷曲睫毛下的一双眼睛此刻却异常明亮,闪着雪地太阳照耀下的冰棱般的光芒。   “谢廖沙……”   安娜踌躇片刻后,终于试着轻声叫出这个男孩子的名,朝他靠近一步,露出尽量温和的笑容。   “你一定又冷又饿了吧,到这边来坐下,烤烤火,我让安努什卡给你做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请叫我谢尔盖·阿里克赛伊奇!”   就在安娜搜肠刮肚地想说几句一个母亲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的话时,对面这个男孩的脸上却露出大人般的神气,冷冰冰地打断了她。   ☆、Chapter 3   安娜明白了。   谢廖沙是他的小名。   他的母亲安娜在出走一段时间后,出于自责,或者对儿子的强烈想念,曾瞒着卡列宁偷偷去彼得堡家中看望过一次儿子。但那次短暂而突然的母子会面,并没有给谢廖沙带来什么美好的回忆。他终于知道自己的母亲其实并非如别人告诉他的那样死了,而是抛弃自己和一个男人离家出走。所以安娜走后,他就生了场大病。应该就是那次病好之后,他的父亲就把他送去了寄宿学校。   基于以上的不愉快往事,现在这个男孩用这样敌对的态度面对自己,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十岁大的男孩,已经开始懂事了,甚至算得上是个小小少年。   “好吧,谢尔盖,”安娜立刻改口,决定顺着他的心意——但凡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得出来,这个男孩子不顾恶劣天气孤身一人深夜从彼得堡找到这里,可绝对不是为了在久别的母亲跟前撒撒娇或者告诉她他非常想念她之类的话。   “你很冷吧,到这边靠火近点的地方,你可以坐下来,把鞋子脱下来烤烤干……”   她的这些话,倒不仅仅只是出于客套。不知道是不是带了前身部分记忆的缘故,令她见到这个男孩的第一眼起,心里就产生了一种想要亲近的念头。更何况,这男孩长得这么漂亮,想不让人喜欢都不大可能。   “够了!我不要听您对我说这些!”男孩子突然大声嚷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声音里充满愤怒,“除了虚情假意,您还对我做过些什么?”   “好吧,谢尔盖,你不愿意听,那我就不说——”   安娜尽量保持自己平和的语调,弯腰下腰,好让他不必仰头就能与自己平视,她看着对面男孩那双此刻已经冒出火星子的眼睛,“那么,能告诉我,你这样找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吗?我以为你现在应该在学校的。”   安娜问完后,立刻就后悔了。因为她看到对面这个男孩的脸随了自己的这句问话而迅速涨得通红。“您是一个坏女人吗?”仿佛“坏女人”是全天下最可怕的字眼,他需要鼓足全身的勇气,这才终于哆嗦着嚷了出来,“您是一个坏女人吗?”仿佛怕她听不清楚,他又重复了一遍,情绪显得比刚才更加激动,“我要亲耳听到您自己说!请您告诉我,您真的是不是一个坏女人?”   安娜微微一怔。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到底是家庭和孩子施加在她身上的责任更为神圣,还是追求人生里的自我更为重要,这一直就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无论站哪方的立场,都似乎缺乏足够的说服力去证明自己是对的,对方是错的。   就像安娜。   曾经,她是个最标准的贤妻良母,生活里的全部内容就是维持住和丈夫的关系,以及,陪伴自己的儿子谢廖沙一天天长大。后来,她遇到了伏伦斯基,前所未有过的为了自己和爱情而活的生命力爆发了出来,于是她选择自我,抛弃了丈夫和儿子。   一个女人做出这样的选择,这个选择到底有没有错,是不是该被批判为自私,她不是法官,无法对此下论断。   说到底,这只是个人选择的问题而已。   但是有一点,她却觉得必须要和眼前这个问出了这句话的男孩说清楚。   “谢尔盖,”她蹲了下去,与他保持平视,口气变得郑重起来,“你的妈妈绝对不是一个坏女人。她只是选择了她想要过的生活,而她想要的那种生活,恰好与你的幸福相互冲突而已。如果仅仅因为这样,你就忘记了她从前陪伴在你身边时曾给予过你的爱,把她打入坏女人的行列,我认为这是非常不公平的。”   谢廖沙丝毫没有留意到她说话时的人称变化问题,看起来,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某种情绪里,根本就不愿意去听她说的任何话。他看起来更加激动,眼睛里甚至开始隐隐有泪光浮现,“你在骗我!一直在骗我!”他拼命忍住,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继续大声地嚷嚷,“你根本就不爱我!如果你爱我,你怎么会丢下我,自己跟着那个男人跑掉了?后来你又回来看我了,但是我知道,一定是那个男人让你感到不高兴了,所以你才又记起我的!我根本就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你的消息了!但是学校里,我的同学们也知道你!他们用你来侮辱我!说你是坏女人,我是坏女人的儿子!现在你说你不是!你要是不是,他们为什么都这么说你?”   安娜吃了一惊,立刻站起来朝他走过去,“你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   “没有!”男孩子斩钉截铁地否认,仿佛不想被她发现什么,刻意扭过脸去。   “让我看看你的脸,”趁他不备,安娜撩开覆住他额头的卷发,发现额角果然有块青紫色的伤痕,而且肿了起来。   “还说没有?”安娜立刻抓住他的胳膊,“你现在就去坐下,我让安努什卡给你涂点药!”   “和你无关!我恨你!你不要碰我!”   男孩尖声嚷道,象只浑身炸毛的猫,奋力挣扎起来,学校制服袖上那粒铜扣的毛边刮过安娜的手背,立刻刮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跟着,他就从安娜的手里挣脱开。一旦获得自由,他立刻往后退了几步。等发现安娜皱眉现出吃痛的表情时,才留意到她手背上刚才被刮出的伤痕,仿佛吃了一惊,眼睛睁大,嘴巴张了张,但跟着,他就仿佛没看见似的扭过脸,并且露出气恼的表情,抓了抓额前的头发,让头发继续盖住自己的伤口。   “好吧——”   安娜忍住手背上那种辣丝丝的痛感,决定中止和眼前这个看起来倔强无比的男孩子之间的平等对话,因为看起来,效用似乎不大。   “你既然不愿意让我碰,也不愿意听我的任何解释,那么我实在不明白,你一个人从彼得堡学校跑到这里来找我,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告诉我,在你心目中,你也和你的那些同学一样,认为你的妈妈是个坏女人?很好,我知道了,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你有两种选择。第一,下次,当你学校的某个坏小子因为你的坏女人妈妈嘲笑你、欺负你,继续想要把你的头打出这样的伤口的话,象个男子汉那样,用你的拳头回敬他,把他打得在地上求饶,让他承认,即便你的妈妈是个坏女人,你也绝对是个堂堂正正、不容任何人轻视的男子汉!第二,如果你打不过他,无法靠自己证明你的清白,那就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学校的训导教师,如果教师仍然无法阻止那些坏小子的举动,你就必须去寻求你爸爸的帮助。他有责任和义务去保护你。你因为年纪小无法保护自己而寻求监护人的帮助,这也绝对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总之,你要记住,倘若因为你的坏女人妈妈遭受欺负,而你什么也不能做,最后只能跑到你的坏女人妈妈这里来撒气,这是最幼稚,最懦弱的举动!”   “夫人!您都在说什么啊!”安努什卡情不自禁地嚷了出来,“少爷已经够可怜的了。您还这样吓唬他!”   “我不是在吓唬他,我只是在告诉他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他已经十岁了,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安娜望着面前那个始终一语不发的男孩子,口气稍稍缓了缓,“谢尔盖·阿里克赛伊奇,我知道你一定是偷偷从学校里跑出来的。我不想批评你,但不得不说,这是非常危险的、不被允许的举动,我希望不要有下次。现在,你必须要去睡觉。等明天,我会送你回彼得堡的学校。”   “……我不要你管!”   男孩子的睫毛抖了抖,忍了许久的眼泪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决堤的口子,一下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不要你管!”   再次嚷了一遍后,他猛地转身,拔腿往外跑去,转眼,他就已经跑到门边,用力拉开门,跟着,背影就消失在了门外的昏暗雪光里。   安娜吃了一惊,急忙跟着跑出去追——让一个不过十岁的小孩单独在天寒地冻的深夜里乱走,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前头那个男孩的身影,灵活得仿佛雪地里一只兔子,在安娜的视线里一直不停朝前跑去。安娜脚上只穿着拖鞋,没跑几步,鞋子就飞掉,来不及捡,只能穿着袜子继续追,一边追,一边大声喊他名字。眼看他越跑越快,身影仿佛就要拐出前头巷子了,安娜心里更加焦急,用尽全力追赶时,脚下一滑,尖叫了声,整个人就扑倒在了地上。   路上因为不住有人来回走动,积雪被践踏得差不多了。这样扎扎实实扑倒在砖头地面上,确实摔得不轻,安娜从地上坐了起来,想再站起来时,忽然觉到一阵血气翻涌,膝盖处又疼得厉害,身子晃了两下,又跌到在地。   “夫人!夫人!”   安努什卡和她的丈夫彼得终于赶了上来,急着要扶她起来时,安娜摇了摇头,指着巷子尽头焦急地道:“我没事。谢廖沙往那边去了。你们一定要把他追回来,不能让他一个人这样乱跑!”   安努什卡和彼得急匆匆地继续朝前追去,安娜稳了稳神,打算先爬起来回去换双鞋,然后再出来找时,忽然听到附近似乎传来一声鞋底踩上积雪发出的咯吱声,等她再留意去听,却又没了动静。   “谢廖沙,是你吗?”   安娜呻吟了一声,朝着声音方向问道。   一片寂静。   “我摔伤了,要晕倒了……”   她用故意能让对方听得到的声音,颤巍巍地说了一句话后,人就跟着扑倒在了路边的雪地上,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就在安娜的脸和脖子快被积雪冻得要受不了,心里也开始质疑自己这个举动是不是太过愚蠢的时候,身后终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黑暗里扑了过来。   “妈妈!妈妈!你快醒醒!”   听到这个满含焦急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肩膀也被身后的人抓住不停地用力摇晃,安娜这才慢慢睁开眼睛,有气没力地说道:“谢廖沙——你回来了——扶我起来,送我回屋吧——我自己一个人,恐怕走不了路了——”   小男孩没有说话,但立刻站了起来,用力扶着安娜地上站了起来,然后,任由她搭着自己的肩膀,默默撑着她往房子里去。   安娜的膝盖确实非常疼痛。搭着自己“儿子”的肩,一瘸一拐地进门,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手已经被男孩给甩开。   “谢廖沙,我的腿很疼,必须要上药。你能再帮下我吗?”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斗柜,“你去打开抽屉,看看里头是不是有药膏。”   “安努什卡会帮你拿的,”男孩显出一副大人般的不耐烦神色,“现在,我要走了,请您不要再跟我说话!”   “谢廖沙!”安娜在他转身之时,从后一把抓住他的手,柔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其实还是爱着我的,要不然刚才我摔倒,你也不会过来扶我了。我为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向你道歉。因为我,你在学校里受到同学的欺负,我知道你一定很委屈,也很难过。我也很难过。为我之前给你带去的伤害。谢廖沙,请你原谅我,好吗?”   男孩的背影僵立着,顶着一头乱蓬蓬黑色卷发的小脑袋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的肩膀仿佛微微抽动起来。   “谢廖沙,你怎么了?”   安娜问道。   “妈妈!”   男孩忽然转过身来,眼眶已经红了,却依旧强忍着不哭出来,只冲着安娜嚷道,“你真的有难过吗?你和那个男人住在这里,每天过的快快活活,你真的还记得我吗?”   看到这样拼命忍着哭泣的谢廖沙,安娜所有关于母性的爱怜在这一刻仿佛全都被激发了出来。仿佛他真的就是自己孩子一般,她用力抱住他,“是的,我真的有难过。我也后悔。后悔不该那样丢下你离去。如果能从头来过,我一定不会抛弃你的,一定!”   “妈妈——”   男孩子终于忍不住了,呜咽着叫了一声妈妈后,用自己的两只胳膊紧紧搂着安娜的脖子,仿佛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似的,“妈妈,你说过的话,一定要算数!我不要你再离开我——我也不要你被别人叫做坏女人——”   他开始嚎啕大哭,眼泪成串成串地从眼睛里滚落。   “太太——找不到谢廖沙——”   门从外再次被人推开,慌慌张张的安努什卡出现在门口,话说一半,等看清眼前景象时,愣在了门口。   安娜一直抱着谢廖沙,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直到他渐渐停下哭泣,松开了抱住自己脖子的手。   “瞧瞧——”   安娜面上带笑,指了指自己衣襟上那摊被他糊上的眼泪和鼻涕痕迹。   谢廖沙的小脸再次涨红,仿佛有点不大乐意被取笑,转过了身去。   “知道了——知道了——”安娜决定不再逗他,牵起了他的手,“我们去洗洗干净,上点药,然后去睡觉——”   ☆、Chapter 4   安静下来的谢廖沙异常温顺。洗了个澡,躺在床上乖乖撩起额发让安娜给他额头伤口涂药膏的时候,安娜终于知道了他突然跑过来找自己的详细原因。   和她猜测得差不多。在这所聚集了彼得堡几乎所有高官和权贵家庭孩子的学校里,有个名叫卢索诺夫的男孩——后来安娜知道了,这是卡列宁政敌斯特列莫夫的最小儿子,仗着人高马大和父亲的权势,时常欺负那些父亲地位不如自己父亲的同学。因为谢廖沙父亲的官职足以与自己父亲匹敌的缘故,卢索诺夫一开始并不敢欺负谢廖沙。但是最近,那个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谢廖沙母亲的事,就开始得意洋洋地在学校里到处传播,甚至当着谢廖沙的面挖苦。然后,就在昨天早上,因为上周考试成绩下发后,谢廖沙再次名列班级第一,那个妒忌的孩子就再次拿卡列宁夫人的事情来取笑,称她是“邪恶的坏女人”,并嘲笑谢廖沙是“坏女人的儿子”。再也无法忍耐的谢廖沙冲了过去,两个男孩打了起来,结果自然不言而喻,谢廖沙被对方打倒在地,额头上那块青紫就是打架留下的印记。   “妈妈——听到他这样肆无忌惮地侮辱您,我恨不得敲碎他的牙齿!”说到昨天发生的那件事,谢廖沙依旧气愤不已,“我无法容忍他们这样侮辱您,可是我却阻止不了!我越想越难过,越想越生气,恨不得立刻冲到您的面前问个清楚,所以我才从学校里偷偷溜了出来,坐上彼得堡开到莫斯科的火车,找到了这里。妈妈——”他再次搂住顺势躺在自己边上的安娜的脖子,亲密得仿佛就像小时候母子相处时的样子,用一种哀求的语调说道,“您答应我了,以后一定不会再离开我,是吗?我想您回家,象以前一样,我们生活在一起!”   安娜犹豫了下。   这个孩子的父亲卡列宁,从头到尾,她就没听谢廖沙提起过一句——由此可见,这个人当父亲,大概当得也并不怎么成功。现在谢廖沙要求她回家,但这可不是一件可以随口答应的事。   “谢廖沙——”   她刚叫了声他的名字,男孩的的眼圈再次泛红了。   “求您了,maman!”他用法语哀求道——这是从前母子相处时,谢廖沙的撒娇方法。   对着这样一张可爱到简直恨不得一口吞进去的小脸蛋,前头就算是个悬崖,安娜也不忍心立刻拒绝。   “好的——”她点头,跟着立刻又说道,“但是,妈妈也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不知不觉,她自称“妈妈”居然也说得十分顺溜了,丝毫没觉得别扭。   “好的,我一定答应!”谢廖沙欢天喜地地说道。   “是这样的,”安娜凝视着他,用尽量柔和的语气解释道,“因为妈妈之前和你爸爸有过分歧,现在,我们之间的分歧还没有消除,所以,我暂时还不能立刻回到家里去。但是谢廖沙,妈妈答应你,从现在开始,妈妈只爱你一个人。”   谢廖沙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但很快,他就说道:“妈妈,您放心,我会说服爸爸的!他一定会同意让您回来的。”   安娜耸了耸肩,“这是大人之间的事,妈妈不希望你参与。另外,你也不要告诉你爸爸,你曾经独自一人跑到莫斯科来找我,好吗?他会担心的。”   “他不会担心——”男孩垂下眼皮,喃喃说道,“他只会责备我,怪我不听话——”   “那就更不要让他知道,”安娜安慰他,“现在,你听妈妈的话,好好睡一觉,明天我送你回彼得堡的学校。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来找过我。然后,我也会按照答应你的那样,离开这里。等我找到新的地方落脚后,我就会去学校找你,好吗?”   “你发誓?”   “我发誓!”   安娜斩钉截铁地说道。   谢廖沙咬着嘴唇盯了安娜片刻,嘴角终于上翘,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   “妈妈,我相信你。”他说道,抬起她那只手背被铜扣划伤的手,朝她上了点药的手背吹气,“还疼吗?”他皱着眉,用一种心疼的口气问道,“都怪我不好,害您受了伤。”   “一点都不疼,过几天就会好的。”   安娜笑着抽回手,凑过去吻了吻他的额头,“你睡吧,我坐边上看着你睡。”   ————   第二天早,安娜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头有点疼,应该是发烧了。但好像还不算严重,所以并没提,打算先送谢廖沙回学校,等回来后再看看医生。   上午八点,伏伦斯基依然没有回来。安娜也没放在心上。陪着谢廖沙吃完早饭后,穿上外出的衣物,坐上彼得赶的车,直接往下城火车站去。在那里,她买到了一班十点钟开往彼得堡的火车的头等包厢。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火车顺利停在了彼得堡车站。安娜带着谢廖沙下车,牵着他的手沿站台往外面去的时候,人头涌动的对面站台上,也正走过来一个头戴黑色帽子、身穿深灰外套,手上提了个公文箱的男人。   他不年轻了,至少四十多岁,身材颀长,和正走在他边上的一个身穿二等武官制服的魁梧男人相比,甚至显得有点瘦。他的头发是泛了点银白的深灰色,眼睛也是这种颜色,面容带了种儒雅的气质,——事实上,用儒雅去形容这个人,也并不十分恰当。一般而言,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对方通常只会留下一个保守、刻板、以及心机深沉的印象,仿佛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令他变色——这其实正是一个优秀政客的特质。正是凭着他这种仿佛天生的性格优势以及贵族的出身,他在三十五岁的时候,他就成功当上了地方最高行政长官的省长,而十年之后的今天,在历任交通、国民教育、外交以及财政改革官员后,他顺理成章地进入中央国家机构,在数年前被提拔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部长,成为少数几个有资格能随时入宫直接向沙皇呈议议案的人。他的名字,全欧洲稍微关心下时政的人都听说过。在他的家庭发生之前那件丑闻之前,彼得堡甚至有人打赌,用不了另一个十年,他就有可能做到大臣委员会主席的位子上。   这个人就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但是现在,他那张通常带着点英伦式冷漠的脸看起来却有点凝重。一边听着边上军官说话,一边匆匆朝前走去,仿佛在赶对面那辆准备在五分钟后驶向相反方向的火车。到了车厢口,他停下了脚步。   “卡列宁阁下,关于这个议案,在下周的国务会议上,请您务必予以支持,”军官用一种带了殷切希望的口气在他身后最后这么说道,跟着,又狡猾地加了一句,“您也知道,斯特列莫夫是反对这项议案的。”   卡列宁一脚踏上车厢踏板,“我会予以考虑。再见,将军阁下。”   他说完,登上了列车。   老实说,卡列宁现在心情其实不大平静,甚至是有点纷乱,所以,对于自己终于能上火车,打发走这个一直令他感到厌烦的缠着他要他表态的人,觉得松了口气。   他几乎是目不斜视径直进了自己所在的包厢,找到位子坐下后,习惯性地将手上的那个公文包工工整整地摆在身前的小平桌上,右手搭在了上面。   他是左撇子,所以为了不受旁人干扰,坐火车的时候,通常会选择车厢靠左最里的位置。如果是平时,他的这只右手会打开公文包,抽出里面的文件,左手同时取出一只笔,开始心无旁骛地继续办理之前没有完成的公务——这也是他习以为常的用以渡过无数次从一个城市去往另个城市的旅途路上所耗费的时间的一种方式。   但是现在,他的这只右手却停留在公文包上,没有立刻打开。   现在盘旋在他脑子里的,还是刚才发生的那件事。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的第一秘书通知他说,谢廖沙从学校里失踪了。校方已经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见无法隐瞒,这才送来了通知。   这个消息打乱了他的计划。让秘书问明白谢廖沙在学校前一天曾发生的事情后,等参政院的一个会议开完,他就推迟了原本预定召开的部里会议,立刻赶往莫斯科——根据他的推测,倘若谢廖沙是自己出走的,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去那里找他的母亲了。   想到他的母亲,也就是那个比自己小了十五岁的妻子安娜,那种已经啃咬过他内心无数遍的熟悉感觉再次袭来——厌恶、愤恨、沮丧、痛苦、怜悯……或许是太过难言,到了最后,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了。他只是命令自己极力避免再去想起这件令他感到无比难堪的事。最近半年来,他也做到了,繁杂的公务几乎占去了他每天的全部精力。但是现在,却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绝对不会允许让这个女人再次和儿子接近。上一次,她未经自己允许偷偷来看他,让他大病了一场。现在送去寄宿学校,好容易让他渐渐习惯了学校的新生活,现在,他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平静再次遭到破坏?   卡列宁的手紧紧抓着黑色真皮皮面的公文包,手背上青筋毕露。   ————   火车缓缓开动,车窗外的人仿佛开始慢慢往后倒退。他对面位置上,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正弓着身,拼命把头探出打开的窗户外,和站台上送自己的儿子挥手告别。   卡列宁长长吁了口气。手渐渐地放松,预备打开公文包时,抬眼无意瞥了眼窗外。   一个脸上罩着层薄薄面纱的紫衣女人站在他座位侧的站台不远处,车站的管理员正在用殷勤的态度和她说话,似乎在回答她的询问。边上不时有男人特意靠近她路过,仿佛就是为了看清她面纱下的容貌。   她的侧影,他非常熟悉,好像就是自己那个已经跟着情人跑了的妻子安娜——跟着,他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抓过自己的公文包,因为太过匆忙,以致于不小心打翻桌上的一个杯子,水立刻弥漫开来——在她的边上,他又瞥到了谢廖沙的身影。他正牢牢抓住安娜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边上那些想要靠近的男人。   “上帝!你在干什么?你吓到我了,先生!”   老太太正预备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被他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盯着狼藉的桌面,不满地抱怨了起来。   “非常抱歉!”   卡列宁无暇去收拾水汪汪的桌面,道了声歉后,转身就往列车长所在的机车室疾步而去。   “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没有教养了——”   老太太愤怒地朝他的背影嘘了一声。   卡列宁脸颊一侧的肌肉抽搐了下,装作没听见地继续大步朝前。很快跨入车长室,对着正要命令副手驱赶自己离开的列车长说道:“我是国务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我有紧急公务,必须马上下车。请您命令火车暂停,马上!”   很快,即将出站的火车急刹后停在了站台的尽头处。   在站台上无数双眼睛的好奇注视下,一节头等车厢的车门打开,卡列宁一步跨下站台,朝着几十米外的安娜和谢廖沙疾步而去。   ☆、Chapter 5   安娜向车站工作人员打听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最后一班火车情况时,谢廖沙就一直紧紧抓住她的手,用警戒的目光盯着每一个从她边上走过的男人——在他的眼里,这些人和从前带走了他母亲的那个军官一样,让他感到既讨厌又无奈。   “非常感谢您,先生。”   得知最后一班回去的车是晚上的九点后,安娜道谢,正准备带谢廖沙出站时,发现自己扯不动他——低头看他一眼,见他正钉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表情显得有点惶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一个手提公文包的高个男人正冲自己的方向大步走来。   这个男人现在正处在一种恼怒的情绪里,安娜立刻感觉到了这一点——事实上,他的表情现在看起来就只是冷峻而已,但当她的视线和对方相接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他那双眼睛里透漏出来的恼怒神色,只不过,他是在压制着,尽量不让这种情绪表露出来而已。此外,安娜也有一种感觉,他的那种怒气来源,仿佛就是自己。   她略微一怔。   “上帝啊,爸爸来了——”   就在她感到有点困惑的时候,听到身边的谢廖沙低声嚷了一句。   这个表情冷峻的男人,就是卡列宁?   居然这么巧,刚下火车,在这里就碰到他了!   卡列宁已经来到安娜的对面,停在至少一人的距离之外。视线从安娜身上淡淡地掠过后,落在了谢廖沙的身上。   他并没有说话,但微皱的眉头、收紧的下颚线条,都明白无误地表示了他此刻的情绪。   “爸爸——”   谢廖沙仿佛有点怕他。朝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后,脚步就偷偷地往安娜身后挪,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   来自儿子的这种本能反应,让安娜对眼前这个当父亲的第一印象,一下就大打折扣。   这个男人并没马上回应来自儿子的招呼,而是再次把目光落回到安娜的脸上。   他依旧没说话。但隔着层面纱,安娜都能接收到来自他目光里的那种强烈质疑和厌恶。   于是,第二眼印象就更恶劣了——就这种性格,被老婆戴了个绿油油的大帽子,那也是活该,安娜甚至不厚道地这么腹诽了一下。   但腹诽归腹诽,安娜觉得,还是有必要向他简单解释一下。   倘若可以隐瞒,她觉得还是不要让他知道谢廖沙一个人从彼得堡偷偷跑到莫斯科来看自己为好,反正事情已经发生,既然谢廖沙一切都好,让他知道了,不过凭空心塞而已。   但看眼前这架势,是瞒不过去了。   “卡列宁阁——噢,阿列克谢!”在犯更大的口误前,她及时纠正了过来,改称他的名字,语气十分恭敬,“我知道您一定感到十分惊讶,但是请您听我解释……”   “妈妈!让我自己跟爸爸说!”   刚才还一直缩在她后面的谢廖沙忽然一步跨了出来,勇敢地挺起自己的小胸脯,昂头,对上来自父亲的严厉目光。   “是我自己想见妈妈了,所以坐火车来见她的!一切和她都无关!您不要责备妈妈!还有……我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妈妈已经答应我了,她会离开那个男人的!”   仿佛为了说服父亲,他加重语气,用一种掩饰不住的欢喜之情说出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就满怀希望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等发现他脸色依旧严峻,仿佛根本没什么反应,愣了一愣,终于怏怏地低下了头去。   对面这个男人既然还不开口,安娜只好接着说道:“我认为谢廖沙的动机并没错。唯一的错,就是不该偷偷从学校里跑出来独自从彼得堡来到莫斯科。这是一种危险的、不能被允许的举动。我已经批评他了,他也向我认了错……”   “谢尔盖·阿里克赛伊奇!”   他忽然开口,打断了安娜的话,目光落在儿子的身上,口气是严厉而不容置疑的,“过来!现在!我马上送你回学校!”   谢廖沙仰头看着安娜,表情显得惶恐又可怜,手抓她抓得更紧了。   安娜也不忍心就这样把他送走。但在对面男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她这个冒牌的母亲实在没底气和他去争辩什么,何况,她原本的目的也是送谢廖沙回学校。所以她弯下腰,对着谢廖沙轻声说道:“听话,跟你爸爸去吧。象个男子汉那样地做到答应我的事。当然,我也会记住对你答应过的事……”   谢廖沙的牙齿咬住唇,表情看着像是要哭出来了,但终于还是强忍住泪水,用力点了点头,松开安娜的手,一步一回头地朝着自己的父亲走去。   “阿列克谢,”等孩子站到他父亲的身边后,安娜觉得有必要再提醒下当父亲的,或者说,希望他能为解决谢廖沙目前的糟糕处境而做点什么,所以看着他,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说道,“我想您大概也知道了谢廖沙在学校里遇到的事吧?我希望您能为此……”   “该怎么做,我比您更清楚。”   安娜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毫不客气地打断,跟着,他带着儿子转身往站台外走去。   谢廖沙再次回头,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安娜。安娜朝他露出笑容,做了个飞吻的动作时,他的父亲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对着安娜说道:“我觉得我有必要和您再进行一番谈话,如果您答应,我将不胜感激。”   他的语气十分客气,但表情却冷冰冰的,完全公事公办的样子。   安娜一怔,想了下,说道:“好的。”   正好,她也觉得有必要和他再谈下关于离婚的事——如果没弄错的话,他们现在应该还没离婚。倘若这样一直拖下去,对自己并不算什么好消息。   “谢谢,”他说道,“火车站出去不远,有家法国咖啡店,我想应该符合您的品位,”说到“品位”的时候,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带出些微的嘲讽语气,“您可以先在那里坐坐,我会尽快过来。”   他说完,扭过脸,抓起谢廖沙的手,大步离去。   他的脚步迈得很大,谢廖沙必须要小跑着才能赶上父亲的步伐。看着他为了跟上父亲脚步而小跑着的背影,安娜心里忽然一阵发堵。   出了火车站,沿着道路往前找,过了一个街口,终于看到一家法文招牌的咖啡店——过去的大半个世纪,这个国家虽然和法国关系并不怎么样,除了有过几次因为面对共同威胁而短暂结盟的蜜月期外,大部分时候都是敌对的,提及拿破仑,更恨不得分分钟拉他出来鞭尸,但对于法国文化,却一直抱着仰慕的态度。法语是俄罗斯贵族的必修课程,法国小说也是贵族小姐的必备读物,不管她们是真的喜欢还是纯属跟风。所以为了迎合这种风气,彼得堡街上开了不少法式烘焙咖啡店,生意还很不错。   这个辰点,咖啡店里客人并不多。在一个法国女招待的引领下进去,安娜挑了个偏僻的角落,随意要了杯咖啡和一份点心,坐下来后,开始等待卡列宁过来。   外面天色开始黑下去,灯亮了起来。   事实上,安娜从早上开始,就没吃下去多少东西,但直到现在,她还是没什么胃口。喝了咖啡,要的那份点心吃了一两口,就放下了。   咖啡店里应该挺暖和的。招待们甚至只穿一件贴身衬衫。安娜把原先脱去的外套裹了回去,却依旧觉得有点冷。这冷是一阵一阵的,而且,她觉得头好像也有点涨,两边太阳穴甚至突突地跳。   现在她确定自己真的应该是发烧了——她的前身安娜,最近这些日子里,显然并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从房间里的吗啡和酒瓶子就能看得出来。   现在她只希望卡列宁快点过来,等谈完话,她就可以赶晚上9点的最后一班火车回莫斯科,回去后吃点药,她只想先好好地先睡上一觉。   但是卡列宁一直没现身,等到八点多,当女招待已经开始用侧目去看安娜,安娜也耐心尽失,决定站起来离开的时候,一个男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大门口。他停下来,张望了下,发现了安娜,立刻朝她走了过来。   “非常抱歉,”卡列宁急匆匆走到桌前,对着安娜道歉,“本来早该来的。但部里临时有事,所以来晚了。请您原谅。”   这会儿,他道歉的口气倒显得真心实意,和开头在站台上的那副样子迥然不同。   安娜皱了皱眉,终于还是坐了回去,“我必须要赶9点的最后一班火车,”她说道。   他朝她再次道歉,“抱歉,我保证不会耽误你很久。”说完,他跟着坐到了她对面的座位上。   “您有什么话,请说吧。”坐下后,安娜径直说道。   两人坐得很近,不过一张方桌的距离而已。安娜甚至能看得见他眼睛周围的睫毛在侧旁灯光照射下投出的一圈密密阴影。   这么看过去,谢廖沙好像和他又有点象。不是具体的五官,而是某个瞬间,两人脸上所流露出来的某种神情。   当然,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因为很快,他的脸就又恢复到最开始遇到时的那种冷淡表情。   “安娜,”他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曾经对你说过,请你不要再试着去接近谢廖沙。他根本就不需要你。但是很遗憾,你好像忘记了我说过的话。”   ☆、Chapter 6   他一张口就指责自己这个,原本也在安娜的预料之中,所以说到:“我想您应该也听到谢廖沙之前对您解释过的话。事实上,昨天我看到他的时候,我的惊讶绝对不会比您少。”   “你是在试图让我相信,以他这样的年龄,居然擅自离开学校独自从彼得堡坐火车来到莫斯科,完全是出自他本人的想法?”无论是他的口气,还是此刻的目光,都透出满满的质疑与不满。   安娜按捺住想暴走的冲动,抬手揉了揉眉心后,再次肯定地说道:“是的!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事实,也是我唯一能给你的答案。他独自过来找到我,还是半夜。这样的情况下,哪怕就算是个陌生人,也不可能把他拒之门外,您说对吗?”   他忽然往后靠了过去,盯着她看了几秒后,说道:“算了,我们不必再为此而争执。这也不是我找你的目的。我想说的是,从现在开始,请你保持和谢廖沙的距离。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都不能再与他接触。事实上,这样的要求,我从前就曾经对你提过,但是很遗憾,你好像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我的要求。至于你刚才说的情况,当然,我也会更加注意的,绝对不会让类似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这样,您也就不必感到为难。”   “不,我不会答应任何什么的,”安娜立刻拒绝。   “为什么?”他的上身微微前倾,眉头再次蹙在一起。   “你没有权利要求我答应你什么,”安娜说道,“就像我要求的离婚,你好像也一直拖着不予解决。”   “原来你是在报复?”他哼了声,“倘若我答应你离婚,是不是你就可以答应我,永远从谢廖沙面前消失?”   安娜犹豫了。   他的这个假设推断,老实说,对她而言,吸引力还是很大的。倘若不是和谢廖沙曾经那样见过一次面,她绝对会马上点头。但是现在,想到那个男孩对自己的依恋和自己已经答应过他的那些话,她竟然不忍心让他再次失望。   “我觉得这样的交换并不妥当,”她斟酌了下,谨慎地说道,“把离婚和与孩子的见面绝对地对立起来,我认为这样的做法欠考虑。我的想法是,离婚之后,孩子的监护权归你,但应该允许我保留对孩子的探视权。当然,您放心,这个频率绝对不会频繁到让您感到受到了打扰的程度。毕竟,我觉得,除了父亲,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也需要母亲……”   尽管她说话的时候,已经非常非常注意自己的口气了,尽量保持着平和,甚至带了点征询的意思,以免惹恼他,但显然,他还是被她的话给刺激到了。   “母亲?”   他用充满讥嘲的语调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一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就可以罔顾体面做出公然背叛丈夫和家庭举动的女人,现在竟然用这样的说教口气来告诉我,孩子成长过程中也需要母亲?”   “阿列克谢,请您保持冷静,”安娜说道,“我无意否认我曾经犯过的错。我也已经为我的错而受到你所无法想象的最严厉的惩罚。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现在再这样盯着我的错不放,也是无济于事。我们能不能正视现实?既然已经无法挽回了,那就尽量弥补,把我们双方的损失都尽量缩减到最小的范围内,这样难道不好吗?”   无可否认,当听到这样的话从对面这个从法律上来说还是自己妻子的女人口中说出来时,卡列宁的内心深处感觉到了一丝惊讶。   这和他认知中的安娜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在从前,当夫妻双方关系破裂,他与安娜因为那件轰动了整个彼得堡的丑事而发生的几次正面冲突中,安娜的态度远比现在要激烈。面对他时,除了流露出的不安和惶恐外,她也在不停指责自己的错,指责他是个没有感情的官僚机器,和她生活,让她感到窒息般的痛苦,仿佛她做的这一切,都是自己这架官僚机器逼迫她似的——她几乎一直就这样游走在希冀他原谅和为自己辩护无罪的矛盾状态中。   而现在,从她嘴里说出的这些话,却和从前完全不同。   她就像是换了个人。   作为一个把政治当成终身职业的人,卡列宁心里自然清楚,安娜的这番话确实是有道理的。但他从心底里排斥去接受她说的任何话,而且,他的直觉也告诉她,她完全不可信。她说的这些,不过都是为了让他改变先前的强硬立场,好让她达到自己的目的——既能与情人双宿双飞,又能拥有儿子。   所以他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安娜,需要我提醒你吗?就在两周之前,你的哥哥受你委托来找我请求离婚时,还声称只要我答应你离婚,你就可以完全放弃谢廖沙。不过几天而已,你居然又改了主意,这让我感到十分惊讶,并且,不得不去质疑你做出这种突然改变的背后动机。不管你现在说什么,我的答复还是和从前一样,你不能再见谢廖沙。这对他完全没有好处!”   他口气里的斩钉截铁让安娜感到非常郁闷。   意识到他是个非常固执的人,安娜知道现在和他继续纠缠这个话题的话,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这个问题,我们或许可以放到以后再谈,”她决定改变话题,“刚才既然谈到了我哥哥受我委托去和您谈离婚的事。那么正好,请您可以告诉我,您为什么一直拒绝和我离婚?自然不是出于什么感情的缘故。我想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可言。那么,难道仅仅就只是为了报复我曾经施加在您身上的羞辱吗?”   卡列宁微微眯了眯眼,望着对面的妻子,并没有说话。   ————   他们之间没有感情。   她一张口,立刻就彻底否决掉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差不多整整十年时光。   从最初的那个巨大耻辱所带给自己的震惊和痛苦中平定下来后,他也曾回望并反省过自己的人生轨迹以及和妻子从认识到结婚以来的这十年漫长共同生活。   他的父母在他小时候就死去了。他有一个感情很好的哥哥,两人由叔父教养长大,并将他们带入了政治界。他做到省长的时候,他的哥哥是外交官,但不幸死于任上的一次意外。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眼前一片灰暗。当习惯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和算计防备之后,与兄长的感情就显得异常珍贵。但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他对着说心里话的人也离他而去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在安娜姑母的刻意安排下,他认识了比自己小十五岁的安娜。无可否认,当时的自己也曾被她出众的美丽所惊艳过,但在几次寻常的舞会来往之后,意识到她的姑母有意要撮合自己和她的侄女,考虑到两人巨大的年龄差异,他决定要放弃时,却遭到来自安娜姑母的反对。她声称,社交圈的人都认为他要娶安娜了。倘若他这时候退出,那么,对安娜的名誉将是一种巨大的损失。正是在这种压力下,他试着询问了安娜的意见,她并无欣喜神色,但也没有流露出什么反对的意思,所以,他下了决心,娶了安娜。婚后第二年,谢廖沙就出生了。他一路高升,安娜在家陪伴着儿子。家庭生活平静而稳当。倘若不是一年之前突然爆发出来的那个巨大丑闻,他真的以为,这一辈子,他就会这样顺顺当当地一直过下去。   在安娜毅然弃他而去,令他成为彼得堡最大的笑话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几乎无法在他熟悉的那幢政府大厦里工作下去。曾经有着至高威信,被视为少壮派代表的自己,现在无论走到哪里,到处仿佛都是在背后盯着他的异样目光。   凭着过人的自制力,他终于熬过了那段现在回想起来还令人感觉到不堪忍受的日子。冷静下来后,他也曾再三,反思,到底为了什么,他的妻子竟会对自己做出这样决绝的背叛。   他自认自己是个完全忠实的丈夫。除了工作,他再没别的兴趣,和彼得堡那些与情妇暗地勾搭、甚至公然参加有妓,女出席的下流面具派对的上流社会男人完全不同;他从不责备安娜,甚至不曾对她用稍重的口气说过一句话。倘若他有女儿,他觉得,自己对女儿的好,也绝不会超过对安娜的好;他从不限制她的家用。把全部的家庭财产和收入都交给她支配,从来没有产生过去盘查她开支的念头。作为丈夫,他也没忘记履行自己的义务。到了每个周末晚上,即便回来时已经很晚,他也感到很累,甚至完全没有欲望的时候,他也会按照习惯去履行自己的义务。甚至,就在几年之前,为了让年轻的妻子感到更满意,他也试着曾问过她,是否对一周一次的夫妻生活感到不满意。倘若有问题的话,她尽管可以对他提出来,他一定会照她的意思,尽量让她满意——那时候,她的反应是笑着,嗔怪他多想了。他相信了,于是再也没提过那事。她也就这样,一直安静地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妻子和慈爱的母亲角色,从来不会告诉他她有什么想法。生活平静得让他一度相信就会这样安稳到老,直到后来——等他意识到原来确实有问题时,一切已经晚了。   尽管有过反省,但老实说,卡列宁至今还是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才会遭到安娜这样残忍而绝情的对待。他始终认为,虽然自己的和她的性格相差很大,兴趣也截然不同,但只要她提出来,他完全可以改变自己,做到最后让她满意的地步。比如,他精通政治、经济、历史,逻辑以及五门外语,对自然科学和最新的医学研究始终保持着同步了解,而对安娜感兴趣的文学,仅限于粗浅了解、对她热爱的音乐和艺术则一窍不通。但这不应该成为他们离心离德的原因。倘若她提出来,他完全可以为了她去学。就像他从前任职外交官时,有一次,为了接待来自某国的一个亲王,他花了三天的时间去了解了这个他原本完全陌生的国家的地理和风土人情。他的努力也卓有成效。以致于后来和那位亲王见面时,对方对他对于他国家的了解程度感到非常吃惊和佩服。   这就是卡列宁。他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也有足够的耐心去解决婚姻问题上遇到的一切障碍,就像他去对付工作上的千头万绪的麻烦一样。但是,安娜却完全不给他机会。在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前,就已经狠狠地单方面宣判了他的死刑。   所以现在,当他听到这样的话从自己的妻子口中说出来,并且还带了点质问的口气时,他忽然觉得想笑。   非常可笑。   ☆、Chapter 7   “你所施加在我身上的羞辱?”他再次重复她的话,下意识地照着他工作中养成的习惯,言不由衷地点了点头,“安娜,我很高兴,你居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现在这一点已经无关紧要了。最可怕的日子已经熬过去了。至于离婚,坦白说吧,倘若我曾经不同意的话,那也是出于对你迷途知返的期望和为了挽回这个家庭而做的努力。既然一切已经无可挽回,老实说,现在我也不反对离婚了,倘若我能够顺顺当当地离成婚的话!”   “您这是什么意思?”安娜无法忽略他说到最后时,语气里带出的那种隐隐的咬牙切齿般的样子,于是问道。   卡列宁并没有作答,只是再次往后靠了靠,仿佛在考量着什么。   他想起最近一次,他去拜访律师时的情景。   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他仍不由自主,感到深深的厌恶。   那位律师是彼得堡着名的一个律师。他们之前并没有打过交道。不幸的是,对方不但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似乎也听说过发生在他身上的那桩丑闻。虽然,既然决定去拜访律师了,就意味着他已经准备让别人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件丑闻。但现在,根本不用他开口,对方居然就已经知道了——尽管那个律师装出一副刚刚听说的深表同情的样子,但凭了多年职业生涯培养出来的那种敏锐直觉,他知道对方在装腔作势。之所以装不知道,只不过是为了照顾自己这个客户的那点自尊心而已——这个认知让他感到心头仿佛再次被一柄看不到的重锤给狠狠砸了一下。极力忍耐着那种想要立刻夺门而出的巨大羞耻之感,他才没有转身离开。而接下来,律师的答复更是让他感到灰心丧气。   卡列宁的记忆力可算过人,所以,当时的情景和那个律师说过的原话,他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根据我国的法律,”律师说道,“允许离婚的有下述情况:夫妻任意一方有生理上的缺陷,分离五年音讯不明,或者,”他的眼睛里露出一种令卡列宁感到十分厌恶的兴致勃勃的神气,“就是通奸。丈夫或妻子与人通奸。我想对于您来说,生理上的缺陷应该不存在的吧?”   问这个的时候,律师的视线飞快地瞟过他大腿上方的部位,用带了点暧昧的怀疑神色,接着说道,“也不是分离而不通音讯,对吧?那么,就剩通奸。”   “对于通奸来说,不外乎以下情况:夫妻一方与人通奸,犯罪的证据经双方承认,或者未经承认,证据是非自愿提供的。对于后者而言,情况就比较复杂了,”律师改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悄悄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时常出入冬宫的大人物,见他依旧面无表情,仿佛一尊没有半点活气儿的泥雕木胎,“事实上,”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对于您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出于宗教戒律和社会影响的考虑,离婚是要转到教会处理的。毕竟,离婚这种事儿,在现阶段并不算普遍。而大祭司神父对这类事情,是要追根究底盘问清楚的,以免将错误的裁决施加到任何一个无辜者的头上。在盘查中,您可能需要提供确凿的证据,比如您妻子与人私通的信件,倘若没有,也可以叫上证人……”   在律师终于讲完这一篇冗长的关于离婚手续的解释后,卡列宁道了谢,答应倘若需要,他会再次去找这位律师。   离开事务所的时候,事实上,他就知道自己应该不会再次踏进这里一步了,至少目前不会。   在他好不容易熬过先前的艰难处境,现在,那种强施在他身上的耻辱感也终于变得不再那么血淋淋般尖锐的这个时候,让他为了离婚再次站到教会的裁决席上,去一句句回答那些令人难堪的提问,把他自己根本就不愿意再回想一遍的过往再次彻底暴露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猛地抬起眼。   “关于离婚,目前我不能应允你。这就是我的回答!”   他的口气是这样的坚决,丝毫不留商榷的余地。这让安娜感到既生气又无奈。   “你就打算用我曾犯的错去惩罚我一辈子?这样做,你心里就感到舒坦了吗?”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不想过多解释什么。如果你是这样认为的,那就这样吧,”他扭过脸,目光落在玻璃窗上凝结着的一层白色雾霜,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当初你和伏伦斯基伯爵私奔而走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现在不过是你们向对方证明真挚感情的一个好机会而已。”他说完,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丝冷冰冰的笑意。   安娜暗叹口气。   这就是来自男人的可怕报复吗?   “阿列克谢,我已经决定和他分手。请您答应我的离婚,让过去的一切都这样过去……”   “不必说了,安娜,”他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你们在一起还是分开,和我已经无关了。我们也没必要再谈下去。你的火车快到点了。就这样吧。”   安娜瞪着已经起身伸手够向帽子的卡列宁,终于忍不住了,哼了一声。   “卡列宁阁下,从头至尾,您就一直把自己摆在被侮辱、被损害的地位上,认为自己象孩童一样无辜,对吗?”她冷笑,“她的做法是有错,但你就真的完全无辜吗?”   他停了停,侧过脸,用一种略微怪异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就继续伸手,拿到了自己的帽子。   “你认为自己对家庭和妻子完全没有亏欠,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吧?”在他戴上帽子的时候,她继续说道,“她指责你是一架冰冷的官僚机器,这话或许有失公允。但从您刚才的言行来看,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容我猜想一下,在刚刚得知她背叛你的时候,你首先想到的,不是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而是你该怎样去挽回自己因此而失去的脸面。比起你妻子在想什么,你更关心你自己的尊严和因为妻子这个举动而可能会带给你的损失。我没猜错吧?现在我很好奇,你刚才接走了谢廖沙,送他回学校的时候,你有为他做过什么吗?”   卡列宁脸色阴沉,停下本欲离开的脚步,盯着安娜看了一会儿后,僵硬地说道:“你认为我应当做什么?他违犯学校纪律,就该按照规章接受惩罚。”   “他才十岁!何况,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   “犯错就是犯错,没有大小之分!何况,他也不小了!”   “您只强调他犯错,你有问过他为什么要来找我吗?”   “难道不是因为你这个做母亲的不恰当举止影响到了学校里的他吗?所以我要求你以后不要再试图接近他!”   “你完全是在以己度人!卡列宁阁下,你是一个非常自我、非常固执的人。你的妻子和孩子只能拥有你所允许范围内的情感和思想,他们也只能按照你所认可的生活方式而生活下去。你的这种自我和固执或许能让你更好地把控你的事业,但对于丈夫和父亲的角色来说,这是你最大的失败!”   “够了!安娜!”   卡列宁脸色已经铁青。注意到自己和妻子的争执已经吸引了咖啡馆里的另外几桌客人和女招待的注意,他们纷纷扭头看了过来。他微微侧过身体,压低声音,“容我提醒你,你用一种置身事外般的第三方口气义正言辞地批判我,口口声声为‘她’辩护。你好像忘了,这个‘她’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另外,这不是个吵架的好地方,我也不应该和你继续说了这么多。现在我必须要走了。”   “我觉得我和你说了这么多,这才是最大的错误!”   安娜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两只手撑着桌面,盯着对面的男人。   这会儿,她两边太阳穴里的两根筋其实已经突突地跳得快要跳起橡皮筋了,脑袋也一阵发晕。   真的是太生气了。   从没遇到过这么以自我为中心的男人——即便是从前她写的小说中的那些有着类似性格的二次元人物,在这位先生的面前,恐怕也要甘拜下风。   再和他说下去,她真的要破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说出什么话了。   “那么再见。”   他冷冰冰地看了眼她恶狠狠瞪着自己的那双就要冒火的漂亮眼睛,目光跟着扫过她泛出异常酡红色的两边脸颊,确定她根本就没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后,用厌恶的口气吐出这个词,转身就走。大步走出七八步后,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沉闷的咕咚一声,跟着,女招待盯着他身后,发出一声惊呼。他急忙回头,看见安娜已经倒在桌下一动不动,仿佛晕了过去。   卡列宁吃了一惊。急忙转身大步回到她身边,蹲下去把她从地上扶坐了起来。她的眼睛紧闭,脖子软软地垂了下来,脑袋就这样挂在了他的臂弯上。   “安娜!”   他叫她的名,试图唤醒她。发现她依旧一动不动。注意到她的两颊红得异常,急忙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触手滚烫。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先生!她是谁?我看到您刚才和她在吵架!”   领班在女招待的陪同下,慌忙跑了过来,问道。   卡列宁抱着安娜,站了起来。   “是我妻子,”他抱着安娜,飞快往外走去,“麻烦你立刻帮我叫辆马车!”   ☆、Chapter 8   安娜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房间的一张床上。   这种说法其实并不确切。准确地说,对于现在的她而言,还没有哪个地方能称得上是熟悉的。   她从床上爬坐起来,感觉头还微微有点晕,又靠回在枕上,稍稍闭了闭眼,等那阵不适感过去后,再次睁开眼睛,环顾了下,发现这间卧室的装饰风格看着很眼熟,有点象莫斯科和伏伦斯基同居的那个卧室。   这里……是安娜从前的家?   她再次闭了闭眼,脑海里也浮出了自己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幕。   就在火车站边上的那间法国咖啡店里,自己和卡列宁因为离婚以及谢廖沙的事发生了争执,最后他撇下自己离开时,她觉得气愤异常,极力忍了下去,打算先去赶末班火车时,觉得眼前一黑,两耳仿佛嗡嗡作响,脚下也站立不稳,跟着,后头发生的事就不知道了。   难道是卡列宁把自己带回了这里?   她抚了抚额,掀开被子,想下去看个究竟时,房间的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大块头的中年女仆,手上拿了个托盘,盘子里放着看着像药的几个大小瓶子,以及牛奶、面包,乳酪和几片已经切好的水果。   女仆丽萨为这家人已经服务了很多年,从主人夫妇婚后没多久,就在这里干了。去年,谢廖沙去了学校,保姆玛利亚也被男主人打发走了之后,这个家里的仆人,除了老门房卡比东诺奇,就数她资历最老了。   关于这对夫妇之间的那些事儿,丽萨比谁都知道得清楚。他们曾经是全彼得堡最为人称道的一对模范夫妻,但自从一年多之前,女主人去了趟莫斯科,回来之后,一切就全乱了套。从女主人在先生面前公开承认背叛后,夫妇俩就分房而居。这里就是女主人自己的房间。从她离开后,空置至今。就在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她回来的时候,昨天晚上,先生却抱回了看起来仿佛昏倒的太太。   当时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仆人全都惊呆了,包括丽萨。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先生把太太送到这个房间后,很快,一直深受先生信任的博日朗医生就过来了。经过一番检查后,医生表示,太太是发烧了,当然,这并不是导致她晕倒的主要原因。根据他的诊断结果,主要原因还是太太身体太过虚弱——“她的身体状态和我上次所见时的相比,真是糟糕了不少,这可不是个什么好消息。”医生这样说道——他上次给夫人看病,还是差不多三年之前,夫人患了场小感冒而已。医生诊断完后,留下了些药,叮嘱让夫人好好休息后,就离开了。过程中,卡列宁先生始终没说什么,等医生离开后,吩咐丽萨照顾她,他也就回了他自己的书房。然后,今天一早,象平时那样,他在八点钟的时候出门了。   丽萨是来送药和早餐的,看见安娜正爬下床,急忙走到桌边,把手中的托盘放桌上,上前扶住了她。   “夫人,您醒了?感觉好点了吗?”她问道。   虽然主人夫妇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两人形同陌路,但出于习惯,她还是用从前的称呼去叫安娜。   安娜表示自己已经好多了。在她的帮助下穿好衣服,简单洗漱完毕后,听从了女仆的安排,吃了医生开的药和她为自己准备的早餐。   睡了一夜,又吃了东西,虽然体温还是有点高,但精神确实感觉好多了。   女仆收拾完桌子,端起托盘,预备要离开房间时,仿佛犹豫了下,扭过脸,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您这次回来,是不是不走了?”   安娜被她提醒,反问道:“先生呢?”   “卡列宁先生早上八点就走了,和平时一样,”丽萨说完,就再次问道,“夫人,您是不是不走了?”   现在想起昨晚和那个卡列宁的谈话,安娜还是有点心情不快。   “哦不,我要走的。事实上,我现在就要走了。”   丽萨露出失望之色。   “那么祝您顺利,夫人。我会为您祈祷的。”她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嘴,没再说别的了。   安娜向她道谢后,穿好外套,戴上帽子和手套,拿了自己的包,起身下楼。在身后几个仆人的无声注目之下,走出了大门。   “夫人,您稍等!”   头发灰白的老门房卡比东诺奇在安娜踏出门口大理石台阶的时候,忽然在她背后叫了一声。   “不能让您就这么自己走路。我让孔德拉季用马车送您去想去的地方。”   他说完,朝她弯了弯腰。   安娜停下脚步,回头朝这个善良的老头子笑了一笑。   ————   坐火车回到莫斯科那个家里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依旧没见到伏伦斯基。安努什卡说,伯爵早上十点多回来过一趟,见安娜不在家,问清她的去向后,也没多说什么,换了衣服,中午时就出去了。   “但是夫人,伯爵听到您送谢廖沙回彼得堡的事,好像有点……”   安努什卡话说一半,终于还是打住了。   事实上,伏伦斯基曾经也试图和谢廖沙建立起友好的关系。但显然,男孩子对这个夺走了自己母亲的男人怀着莫大的敌意,无论他怎么示好,谢廖沙对他的态度始终十分冷淡。受挫之后,伏伦斯基的心思渐渐也就冷淡了下来。   “安努什卡,昨天我问您的时候,您告诉我说,我有一部分财产现在还在我哥哥那里?”   安娜并没在意安努什卡的话,改而和她求证这个。   “是的,”安努什卡说道,“您忘了吗?您父亲在死之前,让您继承了一部分的财产,位于萨拉索夫的一个小林子。您一直把林地交给您的哥哥打理。”   “卖掉林子的话,大概能值多少钱?   “当时就听说,价值大约一万五卢布。搁到现在,至少应该两万吧?”   女仆用不确定的口吻回答道。   “明白了,谢谢你,安努什卡,现在你去吧,让我一个人安静下,我想休息休息。”   打发走女仆后,安娜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从前天确定自己现况开始,关于以后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就一直在困扰着她。   对于真正的安娜来说,逼她走上绝路的,除了和丈夫、伏伦斯基之间的交恶,她被她熟悉的整个社交人际圈也给放逐了,自觉再也无路可走,这应该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她应该极少考虑来自财产方面的压力。而对于自己来说,丈夫、情夫,以及安娜从前的那个社交圈,没有丝毫的意义。她只关心财产状况——这大概也是她和安娜之间的最大区别了。所以这两天,一有合适机会,她就装作不经意般地朝安娜的贴身女仆迂回打听。   要是有钱能够傍身,至少,在离开这里后,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自己也不至于立刻就陷入窘境。现在打听到安娜还有一笔数目价值大约两万卢布的财产委托给哥哥管理,她终于觉得压力大减。   非常幸运,这里是俄国。和绝大多数妇女至今还没有独立继承或者处置财产权力的别的欧洲国家相比,拜叶卡捷琳娜二世所赐,俄国女人已经拥有独自处置自己财产的权力。   两万卢布不是一笔小钱了,至少,可以让她在找到合适的出路前有个安身立命的保证。   她为这个得到确证的好消息感到微微的兴奋。立刻就决定了,明天去安娜的哥哥奥布朗斯基家里,打听一下林子的事。   一旦有了计较,心里也就不像一开始那样悬在半空了。舒了口气后,她看向放在桌上的那叠稿件。   或许是女主人特意吩咐过,这两天,虽然女仆有进来打扫过房间,但这个小书房角落里的东西,明显没有被动过。稿件也依旧保留着主人离开时的样子,分作几堆,凌乱地散在桌上,其中一叠稿纸上,随意横压了一支书写笔,笔尖上的蘸墨已经凝固成一个小点。仿佛女主人正在誊写时,忽然有事,所以匆匆放下笔出去一样。   这一去,就是一条再也无法归来的绝路。   安娜再次叹息一声,开始整理手稿。一边整理,一边浏览。   原来的女主人已经基本完成了这本关于儿童教育问题探讨的书稿,现在只在做最后的整理和润色而已。   非常凑巧,安娜从前的职业就是作家。或者说得更全面点,她的父母都是医生,她原本也按照父母的要求学医,在老家一个小县城医院里上了几年不咸不淡的班后,就开始写起了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推理小说。数年之后,在出过几本销量还算不错的书后,辞职当了专业的作家。   等自己解决了目前的麻烦,空下来的时候,就把这份手稿给整理完,也算是自己替前身完成一件她没做完的事。   安娜这样想道。   ————   知道自己现在最需要休息,所以安娜早早就上床睡觉了。   可能是吃下的药的缘故,她很快就入睡了,并且,睡得很沉。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耳畔传来砰的一声,安娜一下被惊醒,猛地睁开眼睛,借着烛台还亮着的光,发现房间里多出了个男人。   他正僵在那里,脚边的地上,掉了一个原本放在柜格上用作装饰的青铜小铸像。   这个男人就是伏伦斯基。他刚从一个旧日同僚的聚会中脱身回来。问过安努什卡,知道安娜已经回来了,并且,没像从前那样一直熬着等他回来质问他的行踪,而是自己去睡觉了,心里觉得长长松了口气,所以根本没打算惊醒她,只想悄悄进到房间里拿一套自己的衣服,出来继续睡书房。谁知道刚才不小心手一带,把这小玩意儿给带落在地。   见安娜已经被自己吵醒了,伏伦斯基压住心里浮出的沮丧之意,俯身捡起掉地上的小玩意儿放回去后,朝床上的安娜露出仿佛带了点小心翼翼的勉强笑容,“你醒了?”   ☆、Chapter 9   安娜望着仿佛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伏伦斯基——毫无疑问,他就是伏伦斯基了。   三十出头的年纪,正当男人风华最茂。从头到脚,都散发出一股让人无法忽略的男性魅力,无论是他英俊的脸庞、宽阔的肩膀,还是经由身上军装所勾勒出的强壮腰背线条,尤其,在刚刚见识过卡列宁身上的那种近乎压抑了人性般的严肃和刻板后,两相对比,眼前这个男人的魅力就显得更加强烈了。   ————   伏伦斯基发现安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目光里仿佛透出了丝审度之意。这让他觉得有点奇怪——她和他已经习惯了的安娜不同,现在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这样反常的一个安娜,反而让他感到更加不安。   他立刻就回想起了他们之间最近发生的一次冲突,也就是三四天之前的那场争吵。起因是安娜对他说,她再也无法忍受这里了,要求他和她立刻一起回乡下。   老实说,对于她的这个要求,他心里是不乐意的。伏兹德维任斯克乡下的环境确实很好,曾经,他也非常享受和她一起在那里度过的平静乡居生活,但他毕竟是男人,不可能长久满足于那种只和一个女人面对面朝夕相处的田园生活。朋友、交际、甚至是重新谋求一个比现在更好的前程,这些从前曾经因为安娜而被他轻易舍弃的一切,现在渐渐又开始在他心里复活了。这也是他现在重新搬回到莫斯科的目的。但显然,安娜在这一点上,和他的分歧非常巨大。尤其是最近这半年来,在离婚希望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的煎熬中,他发现安娜也变得让他越来越无法忍受了——从前,就是她身上的那种仿佛不可捉摸的飘忽和神秘之美深深地吸引了他,让他为她无法自拔,就算自毁前程也要得到她,而现在,当初吸引了他的那种特质却变成了神经质。她总是疑心他爱上了别的女人,抱怨她为他失去了一切,他却依旧在外头寻欢作乐。她盘问他每天的行踪,他必须要非常小心地加以应对,不能说错一个字,否则,一个不慎就会引来她更多的抱怨和哭泣。她因为失眠焦虑,开始迷恋上酒精和吗啡,他曾极力劝阻,并且试图让她相信,自己对她并没有变心,之所以留在莫斯科,只是出于一个男人正常的社交需要,希望能得到她的理解。但随着时日推移,她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他渐渐也就变得不耐烦起来,开始冷眼旁观——并且,和安娜一样,事实上,对于往后自己该如何和她走下去,他也开始产生了迷茫。   虽然,他已经从一开始那种几乎能把全身血液都点燃的近乎疯狂的爱情中冷寂了下来,但是,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是爱着安娜的,如果她不是企图将他象个儿子般地绑在她身边的话。但是现实却重重地打击了他。当安娜一次又一次地抱怨自己因为他而失去一切的时候,终于,他也开始不无怨气地想到自己。自己也曾经因为她而举枪自杀,差点命丧黄泉,并且,他也失去了原本大好的前程——而前程,对于一个曾经雄心勃勃的男人来说,几乎就意味着一切——他甚至有点后悔起当初与她的相遇了,如果没有遇上她,一切都和原来一样,那该多么的完美。   就是在这样的心态发酵下,现在的他,带着一种要防备安娜随时爆发的战战兢兢,开始试着重新融回自己原来的那个圈子。他和旧日朋友见面,与关系原本趋于冰点的母亲和好,并且,抱着一种听之任之的心态,开始与母亲非常看好的索罗金娜母女进行一些场合上的往来,并且告诉自己,一切都不过是常规的社交而已。   无可否认,当他做着这些的时候,一想到安娜现在的孤独和绝望,他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这也是为什么他终于还是答应和她一起回乡下的原因。上帝可以作证,他在答应和她动身后,随之又请求把行程推迟一天,只是因为他还需要先去自己母亲,伏伦斯基伯爵夫人那里完成一项财产的交接手续。但是,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个推迟,让安娜彻底爆发,指责他再次欺骗自己,也把他之前试图与她重修于好的最后努力给土崩瓦解了。他在盛怒之下丢下她离开,然后,再次见到她,就是此刻这样的情景了。   “安娜,我听你的女仆说,你从彼得堡回来就生病了?现在感觉怎么样?谢廖沙还好吧?非常抱歉,他来的时候我竟然不在。”   在她这样反常的目光注视下,想起自己前一天晚上的夜不归宿,伏伦斯基忽然觉得非常心虚,于是动了动肩膀,朝她走了过去,用尽量温柔的声音这样说道。   “我很好。”安娜说道,“你不必过来。你可以随意坐到哪张椅子上,如果你觉得这么站着说话有点累的话。”   在他走到床前,试图弯腰握住她肩膀时,安娜做了个闪避的动作,语气平静地说道。   伏伦斯基一愣,忽然觉得明白了。   “安娜,”他立刻解释,“我知道你可能又误会了,所以除了道歉,我也必须要向你解释下。关于前天晚上,我原本确实是打算十点回来的。但是我的朋友,就是彼得里茨基,你也认识的,拉我去参加一个聚会。我见到了许多旧日军中的同僚,和大家一起喝了不少的酒。你也知道的,大家都是军营出身,喝起酒来难免缺乏节制,我竟然被灌醉了,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过来,然后怕你担心,我匆忙就赶回来,你却不在,安努什卡说……”   “不必向我解释什么了。你自己问心无愧就行。”安娜说道。   她觉得,她好像已经隐隐有点代入安娜了。不由自主。   想到就是眼前这个男人的举动直接导致了安娜的卧轨自尽,她就觉得心头一阵悲凉,还有几分愤怒——无疑,他也是无心,但在一条曾经鲜活无比的美丽生命面前,一切的无心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让他后悔一辈子!”   安娜临死前的这个怨念,是如此的深刻。深刻得让她根本无法忽视。   尽管从她自己的角度来说,她并不认为伏伦斯基就是安娜最后走上绝路的唯一原因。他、卡列宁还有安娜自己,都在其中扮演了一个推手的角色,但无论如何,伏伦斯基绝对是过错最大的一方。从他一开始不顾对方已婚身份展开无赖追求的那一刻起,他就把安娜推上了一条不归路。   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态,所以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态度非常冷淡,并且带了点厌恶。   伏伦斯基立刻觉察了出来,意识到她此刻应该更关心另一件事,所以匆忙又解释:“安娜,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你是还在责怪我让我的车夫用我的马车去接索罗金娜母女是吧?我也没办法。我母亲说,她们是她的客人。她的马车正好被派去别的地方,所以只能让我的车夫去接……”   安娜抬了抬手,示意他停下这种解释。   “我知道索罗金娜小姐看上了你。”她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问,“你能发誓,用你的良心发誓,当你和索罗金娜小姐在一起的时候,你就完全没有想过靠着她的青睐摆脱掉我,重新回到你所渴望的那种旧日生活里?”   缄默片刻后,伏伦斯基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这是一种混合了歉疚、心虚、茫然以及恼火的神色。但被他巧妙地掩饰了过去。   “安娜,这全都是你自己的臆想而已。”他用一种忍耐而坚决,坚决到连他自己都相信的口气说道,“我已经向你解释了我这两天的举动。我知道你现在最需要休息,你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明天,我就丢下这里的一切,和你一起回乡下,一切都在照你的心愿进行着,这样你总该满意了吧?好了,就这样吧,让我们和好吧!”   安娜仿佛没有听见,依旧那样盯着他。渐渐地,她的眼神里仿佛蒙上了一层悲伤的阴翳。她慢吞吞地问道:“设想一下,倘若现在你回家,并没见到我,而是得知我自杀,卧轨自杀的消息,你会怎么想?”   伏伦斯基愣了。睁大眼着盯着安娜,目光惊疑不定地闪烁。   “我说的是真的。你知道吗,就在前天傍晚,在奥比拉洛夫卡的火车站台上,当我从你的车夫那里得知你根本就不在意我的离家,反而听从了你母亲的安排去与那一对母女应酬的时候,我就生出了自杀的念头……”她的声音幽凉,在昏暗的烛台光里听着,仿佛传自遥远的某个黑暗空洞之处,“那时候我在想,世界充满了痛苦,到处都是绝望。只要我在火车轮子开始转动的时候,让它碾过我的身体,一切就都能结束了。我已经独自走到了站台的尽头,火车也开始启动了,就在我要跳下去的前一刻,要不是身后突然伸过来的护道工的那只手,现在的我,已经死了,死状非常凄惨可怕。身上落满煤灰,头和身体分开,因为我的脖子被火车的轮子给碾成了……”   “住口!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伏伦斯基的脸忽然涨得通红,他几乎失态般地咆哮了起来,粗暴地打断了安娜的描述。   “安娜,我就知道,我们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不是你疯掉,就是我疯掉!太可怕了!你是认为我亏欠了你,所以用这种可怕的方式报复我,让我一辈子都背负着良心的巨大谴责吗?安娜,这样是不公平的!不公平!”   他原本一直隐忍着的情绪仿佛忽然得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开始毫无顾忌地发泄出来。他的声音发抖,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之色。   “安娜,一直以来,你只看到了你自己的不幸。因为我们的结合,你失去了名誉,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儿子。你一直在抱怨我,喋喋不休,认为你一切的孤独和不幸都是我造成的,而我现在竟然不能死心塌地地守着你一个人。是的,我承认,这其中,我确实要负大部分的责任。但是你有看到我的痛苦吗?为了和你在一起,我也和我的母亲反目,我断绝了与旧日朋友的往来,我放弃了我原本大好的前程,我甚至差点也失去了我的性命!但是现在,显然,我的一切付出都没有打动你。在你眼里,只要我生出一点离开乡下的念头,就意味着对你的背叛!够了!我恨乡下!我是个男人,我需要正常的生活!上帝啊,如果可以,我宁愿少活十年,只希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见鬼!”   他咆哮完了,胸膛剧烈地起伏,眼睛泛红地盯着她。仿佛这样还不够解气,抬手又把刚刚放回去的那个摆件再次给扫过在地,在一阵怪异的咕噜噜滚地声中,他又粗暴地扯开束住他脖子的衣领,一颗扣子被扯落,掉在地上,滴溜溜地转了无数圈后,滚进了床底,消失不见。   仿佛自己就是原本的那个女子,安娜的眼眶有点发热。   “伏伦斯基,原来你是这么看待和我的过往的。你应该也知道,以我原来的身份,在我决定接受你的追求,抛弃一切和你在一起的第一天起,你就成了我唯一的希望。现在,当我真正失去了一切后,我才知道原来当初不过只是我把我们之间的那种相互吸引想象得太过伟大了。我害怕你离开我,所以才想要更加紧地抓住你。你无法让我感觉到安全感,这就是我害怕的原因。现在你终于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了。很好。分开吧,那就分开吧。彼此都不相欠。靠着来自于你的居高临下施舍般的怜悯和终有一天会消耗殆尽的自责感而维系着彼此的关系,这绝不是我所想要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安娜用力把眼睛里涌出的热意逼退了回去。   她觉得这一刻,她和安娜应该是心灵相通的。   从本质上来说,安娜是个孤高而寂寞的灵魂。所以,哪怕她和卡列宁已经看似和美地过了八九年,她也始终无法把那个走不进她内心的男人当成自己真正的伴侣。而一旦认定伏伦斯基就是那个能理解她的灵魂伴侣,她就决不屑于象别的贵族女人那样用谎言去和情人保持着暗地关系,而是选择了直面。最后,当她被这段曾经耀目燃烧的爱情给扎得浑身是血,她就用这样的惨烈方式去结束一切。   现在,自己取代她继续活了下去。即便无法继续用死亡去向旧日情人证明她的愤怒和决绝,也必须要让他知道,安娜的眼睛里容不下沙,绝不愿任何的苟且和妥协。   ☆、Chapter 10   伏伦斯基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些,只是脸色还有点红,刚才那阵因为暴怒而涨出的红潮还没有完全消退下去。   “你在说什么?”   仿佛有点不确定,他盯着安娜,神情惊疑不定,“你说分开,和我分开?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安娜已经从床上下来了,穿上一件外套,站在了他的对面。   “结束吧!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起,就踏上了一条歧路。现在,路已经走到尽头,看不到方向了。那么就此分开吧,让一切就这样结束,往后我们再不相干了。”   “分开?各不相干?安娜,这又是你的新把戏?你想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求你不要再胡闹了!我已经够累了!”   伏伦斯基的声音都有点变了,神色里再度露出些许的懑怒和无奈。   “你就是这样看待我的吗?”安娜冷笑了下,“那么我就再说一遍。分开吧,结束我们的关系。这不是试探,更不是口是心非。我想这应该也是你的愿望,只是,我想你大概永远无法主动先开口,那么就由我开口好了。”   伏伦斯基终于相信了她的话。   他的眼睛里显出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或许是太过吃惊,他甚至忘了做出反应,只那样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安娜。   她的目光冷淡而清澈,神色平静。   他终于相信了,她是在说真的,并不是试探,更不是喝多了酒之后的胡言乱语。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伏伦斯基有短暂的茫然,茫然过后,就是一种本能的如释重负感——确实被安娜说中了。在他们此前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后,感到心神俱疲的他就曾在脑子里冒出过这样的念头,但是每次,这种念头在刚刚出现的时候,就会被他自己给掐断。他为自己竟然生出这样的想法而感到羞愧和自责,这与他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具备的责任和道义感是完全相背而驰的。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现在,他竟然从安娜自己的嘴里听到了这样的话。   竟然是她,主动提出了断这一切的要求!这怎么可能!   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这时候,作为留里克后裔男人该有的尊严和担当就又不由自主地占了上风。他再次为自己刚才因为听到她这句话而生出的如释重负感而感到深深的自责。   “安娜!”他立刻朝她走近一步,“不要这样。我知道,是我伤害了你,我也令你太过失望,所以你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除非是你已经重新取得你丈夫的谅解,你往后也要重归彼得堡的那个家庭,我才不会阻拦。否则,我不能答应你这个要求!”   安娜用一种讥嘲的目光看着他,“您居然认为我现在还想着回头去争取我那个丈夫的谅解?”   “不不,你不要误会……”伏伦斯基的脸再次涨红,“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做了个假设前提。我的意思是说,除非你想要回归原来的家庭,否则,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我都不能答应你的这个要求。现在你要是离开了我,你又能去哪里?”   “够了!”安娜冷冰冰地说道,“倘若不是经历过之前的伤心和绝望,我可能真的会再次相信你现在表现出来的这种关心。但是,事实上,在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恐怕就连你自己,其实根本也什么信心吧?即便此刻我再次选择相信,换来的也不过是短暂的妥协。一个月,一年?一年之后呢?到了那时候,恐怕你就连对着我说出现在这种话的勇气都没有了!所以,伏伦斯基,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干脆地抛掉你那可笑的所谓责任和道义感吧。你没有那样的担当,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来自安娜的话,仿佛一柄锋利的刀,一寸寸地割裂开伏伦斯基的躯壳,让那个平日深藏起来的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去面对的自己突然毫无保留地显露了出来——那是一个他厌憎的、不愿意正视的自己。此刻,他颤抖着唇,想极力去反驳,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像安娜说的,倘若接下来的这一辈子,都只能过着这种只有无穷无尽煎熬的痛苦生活的话——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那么——如果我们分开了,你要去哪里?你能去哪里?”   最后,当他听到这样一句有气无力的话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厉害,内衣被不断冒出的汗水紧紧黏在后背上,脸就像喝醉了酒般地发红、滚烫。   “这和你无关,”安娜说道,“迟早有一天,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当初曾经犯下的错误而承担后果。我原本是要用死去承担的。现在既然活下来了,这就是我要承担的后果。”   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伏伦斯基变得如此的萎靡不振。他的头耷拉着,肩膀微微垮下,沉默了半晌后,他终于抬起头,重新看着安娜,用一种战栗的声音说道:“安娜……你或许正在蔑视我,是的,就像你说的,我其实只是个懦夫而已……我很难过,心里真的非常难过……我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是你做出了这样的一个决定……难道一切真的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吗?我向你发誓,对着上帝发誓,不管你能不能离得成婚,从现在开始,我真的会担负起我应当承担的责任……”   安娜摇了摇头。   “伏伦斯基,不得不说,你其实根本也不了解安娜,你比她的丈夫并没有了解她更多。你已经变心了,不再是当初那个令她能够抛弃一切决意跟着你走的伏伦斯基了!难道到了现在,你还依旧认为,安娜会因为你的这种表态而感激涕零,从此靠着你的同情心和所谓的责任感而快活地和你继续生活下去?如果这样的话,当初她也就可以快活地与她原本的丈夫过完这一生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回归了自己第三方的角色。但是,不但她自己没有察觉,伏伦斯基也一样。他只是再次低下了头,继续沉默。等终于抬起脸时,那双原本神采飞扬的眼睛显得异常黯淡。   “安娜,我是个懦夫,懦夫——”他再次强调,声音微微颤抖,“既然你已经决意这样了……”他闭上眼,顿了顿,“但是,我不能让你就这样离开。乡下的平静日子或许更适合你,所以,伏兹德维任斯克庄园,我把它留给你,还有我别的财产,我也会转到你的名下。我亏欠你太多,现在只能用……”   “现在只能用财产来弥补,对吧?”安娜打断他,凝视着他时,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甚至带了点恶意的微笑。   “伏伦斯基,你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得到心理上的平衡?对不起,我无法让你如愿。抱歉我不得不再次提及,原本,我是要用自己的死让你受到惩罚的。现在,你幸运地逃过了这个最严厉的惩罚,除了感谢上帝之外,往后,你应该学着去正视自己。好了,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如果没别的,你可以离开了。”   伏伦斯基怔怔地望着她,整个人仿佛一下老了十岁,完全没有了昔日的半点神采。   “请你离开吧!”安娜再次说道,“我的每一个决定都出自我的本心,无论是当初抛夫弃子跟随你,还是现在要离开你。而你,你的心分明已经离开了我,你的人却依旧站着不走。你越这样,就越让我瞧不起你。倒不如和我一样,干脆地做你自己想做的。真小人要好过伪君子。”   伏伦斯基的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什么话。他终于转头,耷拉着肩膀,慢慢地离开了房间。   等他一走,已经绷了许久的安娜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就坐回到了床上。   毫无疑问,这个晚上,这座房子里曾经热烈爱过的两个人,必定辗转难眠。   伏伦斯基现在在想什么,安娜没有兴趣去猜。   她在思考着自己的往后,以及,关于自己断然拒绝了伏伦斯基财产赠与的那一幕。   先前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根本就未经大脑思考。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倘若那会儿的自己就是真正的安娜的话,她是绝不会接受的,所以当场就断然拒绝了。   现在完全回归现实了,再想起这个,她忍不住又觉得有点可惜。   是不是应该接受呢?   反正她只知道,要是她接受了的话,往后的日子就一定会过得很舒坦……   这个念头在心里咕嘟咕嘟地冒了几个泡后,被她迅速地给压了下去。   死者为大。何况在别人的眼中,自己就是安娜,要是她连这个便宜都占,她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后,安娜就又想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林子。   幸好还有这个可以傍身。   明天一早就去安娜哥哥奥勃朗斯基的家里去,她在终于睡了过去的时候,脑子里迷迷糊糊地这样想道。   ————   第二天她醒过来时,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伏伦斯基一大早就出去了,安努什卡递给她一封信,说伯爵让她转交。   安娜打开信,发现信纸上只有简单的几行字,字体潦草而凌乱,可见写信人当时的心情是如何的纷乱。   “亲爱的安娜,”他在信中写道,“鉴于目前我们之间的情况,或许就像你说的,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可能更有助于我们彼此冷静下来,好好想清楚将来该怎么办。不管你是否愿意接受,伏兹德维任斯克庄园永远都是属于你的,你随时可以过去住。阿里克赛·基利洛维奇留。”   ☆、Chapter 11   奥勃朗斯基现在的情况挺窘迫的,烦恼来源于他的财务危机。   按理说,象他这种人,原本完全不必为钱的问题而多费半点心思的。他出身显赫,拥有祖传下来的公爵头衔,有一位和他门当户对甚至还容忍了他花心出轨的妻子,靠着自己的妹夫卡列宁,他又在莫斯科官厅里弄到了一个体面而俸禄优厚的官职,一年大约有六千卢布的收入——顺便说一声,和他那个严肃刻板到大家都心怀敬畏的妹夫卡列宁不同,奥勃朗斯基的人缘儿很好,整天笑嘻嘻的,彼得堡和莫斯科官场里将近一半的人都认识他,并且喜欢他——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体面人,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发现自己老是为钱不够花而犯愁。   刚刚就在昨天,他终于支付清了半年前订购一匹他心仪很久的骏马而剩下的两百卢布余款,还没喘口气,早上一回家(昨夜他没回来),妻子多丽又在向他抱怨,说炭薪商、裁缝铺、鞋匠这几天都在接二连三上门讨债,除此之外,儿子格里沙的裤子磨破个大洞,必须新做一条,女儿塔妮娅又生病了,请医生看病也是要花钱的……   奥勃朗斯基觉得十分痛苦。这就是他不大乐意回家的原因。他宁愿象昨晚一样和朋友一起烂醉如泥地倒在酒吧里胡乱过一夜,也不愿意回来。一回家,他就必须面对整天阴沉着脸抱怨他家用给得不够的妻子,四五个吵吵闹闹的孩子,还有这一笔、那一笔的仿佛永远也还不完的欠款和开支。   他的兜里现在只剩五十卢布。他掏三十给多丽,宣称这是他全部的钱了,叮嘱她先把欠鞋匠的钱给还了,剩下的拖着,接着他抱了抱自己最喜欢的小女儿莉莉,然后就躲到了书房里,开始绞尽脑汁地盘算起是不是可以厚着脸皮再去找卡列宁,请他出面帮自己获得一个他觊觎已久的某铁路公司里的虚挂职位——倘若能够如愿,以后他的年收入将增加一到两万卢布左右。这对于现在统共欠了大约三万卢布外债的他来说,实在是个非常巨大的诱惑。但一想到自己妹妹和妹夫现在的状况,他忍不住就又唉声叹气起来。   “要是安娜还和从前一样,跟妹夫和和美美地过着日子,那该多好哇!那样的话,我一开口,就算妹夫不乐意,也不好拒绝,”奥勃朗斯基这样想,再次长长叹了口气,显得十分沮丧。   “不过,斯基瓦(他的小名),还是打起精神来吧!再想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他又想起之前听来的消息。他的某位同僚欠款五万,表面却看不出半分,而另一位在社交场合如鱼得水的某公爵,其实负债百万之巨!   “原来大家都欠着钱哪!”奥勃朗斯基想,“他们比我欠得要多得多,却过得比我还要快活!既然这样,我干嘛还要这么忧心忡忡呢?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吧!”   奥勃朗斯基这样安慰着自己,终于觉得心里舒服了不少。想起早上十点,官厅里仿佛要开个会,自己缺席的话,显得不大好。于是急忙打铃叫来了自己的贴身老仆马特维,让他给自己准备上班的衣服。当他刮好脸,换了衣服,精神抖擞地准备出门时,他的妻子多丽推门进来了。   “安娜来了!”   说出安娜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目光闪烁,带了点不同寻常的神色。   这让奥勃朗斯基感到有点奇怪。   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妹妹安娜关系不错,所以当初自己因为和家庭女教师有染惹恼妻子时,请了安娜过来做调停人。对于安娜现在的遭遇,多丽也十分同情。在得知安娜不可能再与卡列宁重修于好后,她就选择站在了安娜的一边,盼着她能早日达成离婚心愿,然后和伏伦斯基结婚。但现在,她的神色看起来却有点怪,好像出了什么事。   “哦,她来了啊!她怎么了?”于是他向自己的妻子发问。   “她刚刚告诉我,她和伏伦斯基分开了!”   ————   安娜在踏入这所房子的五分钟之内,就已经感觉到了多丽对自己,或者说,对原来那个安娜怀有的同情之心。可见,姑嫂两人关系确实不错。这让她对自己今天此行的目的又多了几分信心。所以坐下来后,她先告诉多丽自己和伏伦斯基分手的消息。   “我不能要他的钱,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这一点,”安娜对着仿佛被震傻了的多丽这样说道,“所以,说得直白点,现在我只身一人,无依无靠了。所以我不得不来打听下我从前……”   “等等!”多丽终于醒悟了过来,睁大眼睛看着安娜,“难道说,你和卡列宁和好了?上帝啊,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太好了!老实说,我心里其实一直都这么盼着的。只是你以前不爱听,所以我也不敢多说。”   “不,我和他的关系依旧和从前一样,”安娜打破了多丽的幻想,“事实上,现在我还必须要为能够顺利离婚而努力。”   多丽象是再次被吓傻了,瞪大眼睛看着安娜,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是说,你既不打算和卡列宁重归于好,又要和伏伦斯基结束关系?上帝啊,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都被你弄糊涂了!”   安娜笑了笑,“我意识到和伏伦斯基的关系也是错误的,必须要结束错误,所以做了这样的决定。因此……”她看了眼多丽,试着继续自己刚才被她打断的那个话题,“因为我现在不得不为自己以后的生活而考虑……”   ————   “安娜问你以前委托给你管理的那片林地现在怎么样了!”   多丽用一种略微幸灾乐祸的口气,冲着自己的丈夫嚷道。   ————   片刻后,奥勃朗斯基出现在了自己的妹妹面前,如坐针毡,表情显得又尴尬,又不安。   事实上,要不是安娜现在忽然上门提醒他这件事,他早就忘记了自己妹妹还有一宗财产全权委托给自己管理的这件事儿。   事情是这样的,很早以前,在他们的父亲死去后,曾经分给安娜一部分财产,最大的一桩,就是位于萨拉索夫的一片林地。当时,因为安娜年纪还小,就挂在了他这个已经成年的兄长名下,他答应替妹妹照管这笔财产,并保证等她结婚后,就把财产还给她。后来安娜嫁给了卡列宁,做哥哥就遵照当初对父亲发下的誓言,要把这片林地划给安娜,但安娜表示,没必要过那种繁琐的法律手续。她自己没心思去管这个,卡列宁也完全不会过问她对于自己财产的处置。她相信自己的哥哥,所以还是委托他全权管理,一切就象从前一样。奥布朗斯基答应了。然后,几年过去之后,奥布朗斯基发现自己渐渐陷入财务危机。有一次,在欠下一笔高达一万卢布的债务后,筹措无门之下,正好有个人看中了安娜所有的那片林地,愿意出现钱购买。在几经犹豫后,他终于还是咬牙答应了。按照他的想法,妹妹嫁得那么成功,根本不会缺钱花,所以这么多年从来就没问过一句关于那个林子的事,说不定连她自己都忘了。那么现在,由经济陷入困难的哥哥先偷偷把这块林地卖掉应急,等以后有钱了,他就用现钱去还安娜,这样应该也不算太过分。   就是在这样的念头支持下,奥勃朗斯基以三万卢布的价格偷偷卖掉了那块地。钱很快就花掉。自然,接下来的日子里,奥勃朗斯基也始终没有哪一天感觉自己手头是阔绰的,所以自然不愿提及这事。然后,时间一天天过去,到了现在,他甚至已经完全忘记了还有这一茬。做梦也没想到,安娜现在居然自己想起来,然后今天特意登门。   “唉,唉——”   在妹妹的注视之下,奥勃朗斯基的两只手仿佛苍蝇一般地搓个不停,面红耳赤。   “安娜,这叫我怎么说呢……你的那片林地,其实吧……”   他说不下去了,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妹妹。   看到他这个模样,安娜仿佛明白了什么,一阵不祥的预感在她心里升了起来。   “林地怎么了?”她追问,“难道你已经把它卖了?”   奥勃朗斯基不敢应话,改而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妻子。   多丽有时候非常厌恶自己的丈夫,却又不得不容忍他,所以刚才对于他陷入的窘境,她暗暗幸灾乐祸了一下。但现在,她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所以收起幸灾乐祸的心思,改而用和丈夫一样羞愧的目光看着安娜,低声说道:“是的。其实,就在你结婚后没两年,斯基瓦因为手头很紧,瞒着你卖掉了那块地,卖了三万卢布……”   安娜瞪着自己的哥哥,“钱呢?”   奥勃朗斯基简直不敢抬头了。还是多丽回答了安娜。   “钱已经花掉了……”她吞吞吐吐地说道,“非常抱歉,安娜,我们现在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的钱去还你……事实上,就在不久前,就连我陪嫁的一块地,也被他拿去卖了……现在还欠着一大堆的钱,连裁缝和鞋匠的欠款都支付不出来……”   多丽说着这些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几年之前有一次她去彼得堡卡列宁的家里探望安娜,看见她家女仆的服饰都要比自己身上的衣服来得漂亮华丽,于是对于自己现在不得不坦白这令人难以启齿的财务状况好去取得安娜谅解的举动,感到更加羞耻了。   她终于也说不下去了,停了下来。   “唉,安娜,实在是我的错!”奥勃朗斯基忍不住插话,“但是为什么,现在你突然问起这个?多丽说你决定离开伏伦斯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他做对不起你的事了?如果这样,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替你讨回公道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显出义愤填膺的神色,挺起自己的胸膛。   “他没对不起我。只是我们过不下去了。结束了,就这样。如果您真的考虑我的感受的话,就请您不必过问此事,”她打断对面哥哥显然还想开口表达不满的念头,重新把话题引回到自己关注的问题上,“老实说,我打算尽快从现在住的地方搬出来,所以对这块林地做了些打算的。现在你却告诉我没了,那我该怎么办?”   “安娜,等我有钱了,我一定会还你钱的,我保证……”   奥布朗斯基结结巴巴地说道。   这可真的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了。昨天晚上,安娜还满脑子计划着怎么使用这笔财产,现在……   安娜郁闷地扶了扶额。   难不成自己就这样赖在这个哥哥的家里不走?   “安娜,这个消息实在令人太震惊了,”多丽觉得自己终于想出了一个或许能勉强解决目前这个棘手问题的过渡方法。   “老实说,我还是不敢相信,你们就这样彻底分开。当初你们多相爱啊!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让你走?你听我说,说不定分开后过段时间,你们就又后悔现在的这个决定了呢?所以这样吧,如果现在你真的不想再和伏伦斯基住一起,那么你先去我在乡下的一座小庄院里先住上一阵,你看怎么样?地方是偏僻了点,房子也算不上新,但收拾收拾,还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去年我就带着孩子们去住过一阵子……”   多丽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都快听不见了。   安娜并没留意到多丽此刻有点言不由衷的表情。她的全部心思都还停留在刚才这个消息所带给她的巨大冲击之中。   她心里明白得很。这个哥哥短期内是绝不可能筹到钱还给她的。也就是说,她原本的计划破产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抬起眼,看见安娜的兄嫂都用眼巴巴的眼神望着自己,压下心里涌出的烦恼,叹了口气:“我再考虑一下吧。”   ————   离开奥勃朗斯基的家,安娜心思重重地回到她和伏伦斯基住的地方时,安努什卡迎了出来。   “夫人,”她说道,“伏尔古耶夫先生来找过您。他说你们约好在今天见面的,您不在,他显得很失望,等了一会儿才走。”   安娜愣了半晌,终于想了起来。   对的,就是那个出版商伏尔古耶夫。   她的眼前一亮,仿佛突然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有说什么吗?”她立刻问道。   “他给您留了一张便条。”安努什卡找出便条,递给了安娜。   安娜看了一眼,急忙道:“让彼得准备好马车,我换身衣服就出去。”   ☆、Chapter 12   半个小时后,安娜出现在了出版商伏尔古耶夫的办公室里。   伏尔古耶夫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头顶光秃秃的,只剩边上一圈头发绕着,戴一副眼镜,镜片后是双闪着精明之色的眼睛。   他算是奥勃朗斯基的朋友,也是经由他而认识安娜的。他本身也是个作家,据说,第一次看到安娜写的小说,就赞不绝口。事实上,现在是他和安娜的第二次合作了——去年底,他出版了安娜写的第一本儿童读物,反响不错,所以他决定趁热打铁,让安娜接着写第二本。今天就是原本约好的交稿期。出于对安娜美貌和才华的仰慕,所以即便对方不过只是个籍籍无名的作家,他也愿意主动上门约谈。不想去了之后,却扑了个空。所以给她留了个字条。现在见安娜自己找了过来,显得十分快活。安娜还在那里为自己的失约而再三道歉的时候,他就已经非常殷勤地请她坐下,笑容满面地递上了一个信封。   安娜莫名其妙地接过,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叠钞票,疑惑地看了眼对方。伏尔古耶夫就笑道:“安娜,你忘了吗?根据我们之前签的契约,这是你上本书剩余的稿费,三百卢布,清点下吧。”   安娜明白了。于是收了信封,笑道:“清点就不必了,难道我连你还不信?”   她现在的心情,确实挺不错的。打个比方,就好像一个原本以为自己必定能中彩票大奖的人去领奖时被告知彩票无效,垂头丧气之际,忽然又被告知得了个另个奖。虽然无法和原来的相比,但好歹也是个奖,总比空手而归好。何况,三百卢布虽然远算不上一笔财产,但省着点用,也能支持一段时间了。要知道,根据这两天她从安努什卡那里旁敲侧击获得的信息,在莫斯科,一个家具齐全、地段不错的单身公寓,月租金也就二十到三十卢布之间,工厂女工的月工资大概是十五卢布,而普通女佣的月薪,平均不到十卢布。也就安努什卡,因为安娜对她照顾,所以连同她丈夫彼得在内,给他们开到了合起来四十卢布一个月的工资,算是佣人中的高收水平了。   所以现在,兜里忽然多出这么一笔钱,安娜自然感到高兴。于是向他道谢。   伏尔古耶夫哈哈笑了起来,摆了摆手,“这原本就是你应得的,且老实说,我觉得你根本就不会在乎这么点钱,所以还是为自己只能开出这样的价格而感到诚惶诚恐,甚至不好意思开口催促你现在的这本书——幸好我知道,你非常热爱写作,所以这倒成了我催稿的勇气——那么亲爱的安娜,能允许我问一下,你答应我的第二本书,现在完成了吗?”   安娜立刻想起自己整理过的那叠手稿,于是解释了下,最后说道:“非常抱歉,能再多给我三天时间吗?三天后,我保证交稿。”   “没问题,”伏尔古耶夫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一旦通过审稿,我们就可以签订契约了。和第一本一样,我会预付一半的稿费,剩下的一半,按照契约时间支付。”   “是固定不变的稿酬吗?”安娜试探着问了一句。   伏尔古耶夫大概没料到她会问这个,犹豫片刻后,说道:“是的。不过,”他很快又补充,“如果你的第二本书能卖得更好,我们当然可以商量加价。”   “这不是问题。刚才我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等真有那么一天,再谈也不迟。”安娜笑着说,决定趁机提出自己来时路上一直在考虑的一件事。   “伏尔古耶夫先生,你们出版侦探推理类的小说吗?”   伏尔古耶夫一愣。   “当然。但是老实说,销量并不怎么样,所以我们很久没做了。你有朋友写这方面的书?”   “是我自己。”安娜说道。   伏尔古耶夫更加惊讶了。   “你?”他情不自禁地嚷了出来。   “是的。”安娜点头。   伏尔古耶夫狐疑地看着她,说道:“安娜,恕我直言,倘若你想在作家界崭露头角,我觉得你还是延续现在的风格为好。毕竟,写这类小说,可能更适合一个女性作家。至于侦探推理类,女性读者基本不感兴趣,而想吸引男性读者的注意力,老实说,作家没一定的功力,很难做到。或者说,简直就是可遇不可求。这也是我们很久没有出版这方面小说的主要原因……”   “我明白。”安娜笑道,“所以,我也只是想尝试一下。我可以先写一部分提供给你试阅,如果你觉得可以,我们再谈,你觉得怎么样?”   伏尔古耶夫想了下,点头。   “那是自然没问题的!虽然我更希望你延续现在的写作风格,但决定权在你。那么,我就等着你的最新作品。”他说完,露出略微浮夸的笑,“你的哥哥说你是位才女,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啊哈!说真的,我现在忽然被你勾出了好奇心,简直迫不及待地期待看到你的新作品了!”   安娜忽略掉他表情里流露出来的言不由衷,只表示自己会尽量努力,然后,约好一个月后给他一份试阅稿,她便起身告辞,坐着马车回去。   ————   三天后,安娜交了整理好的完稿,顺利拿到了预付的一半,也就是另外三百卢布。   过去的这三天里,除了赶安娜留下的稿件,她也在做着离开这里的准备。收拾东西的时候,她愈发感觉到,原本的安娜,确实是个对钱财并不怎么上心的人。除了在抽屉里发现她之前随意放着的加起来大约总共两百卢布的现金外,并没有找到别的什么存款证明。倒是整理衣物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除了首饰,安娜竟然有满满一大柜子的衣服。各种华丽的礼服、款式新颖的骑马装、奢侈的裘皮,应有尽有。根据安努什卡的说法,这些应该全是这两年里伏伦斯基送给她的。   女人天生就爱衣服首饰,她自然也喜欢,但考虑到往后自己应该不大可能再有需要这些华丽东西的场合,带走也是累赘,加上和伏伦斯基现在的关系,把这些值钱东西带走好像有点不适合,所以她只挑了些式样简单,适合日常穿着的衣服。当然,这些看似简单的衣服,其实类似于法国女人追求的优雅着装风格,也是需要不菲价格才能换来的。最后她收拾出两只箱子的衣物准备随身带走,剩下的全都原封不动地放着。   安努什卡已经知道了她的下一步打算:离开这里,独自去往叶尔古沙夫村住。   一开始,她也表示愿意跟随,毕竟,她从小起就在安娜身边服侍。但今天一早,当她看到安娜拒绝了伏伦斯基派人送来的一笔钱,并且让他转告伏伦斯基,今天自己就会离开这里时,她终于相信,女主人这是真的要和伏伦斯基分手了,她开始露出怔忪不安的神色。然后,就在安娜一切准备妥当,箱子也搬上了马车后,她对安娜吞吞吐吐地表示,自己可能无法继续再在她身边服侍了,请求她的原谅。   “夫人——请您一定要原谅我——”她的表情显得非常羞愧,脸涨得通红,“我和彼得商量过了,我们想留在城里,自己开一个杂货铺子……”   安娜明白了过来。   说真的,她其实也想解雇安努什卡夫妇。   自己不是原来的安娜,很多原本一直是安努什卡做的贴身活儿,她自己其实完全可以搞定,还有最重点的,如果留下他们,她就必须接着开给他们夫妇每月四十卢布的工资,这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实在是吃不消。只是考虑到她和安娜之前的关系,所以觉得不好马上开口,而是计划等过段时间,让他们夫妇重新找到活儿后再辞退。现在她自己主动提出辞职,她正求之不得。   她立刻表示理解和赞同。作为对她多年服侍的感谢,她让安努什卡去挑几件她中意的衣服,多支付了一个月的工资,最后,在安努什卡夫妇的感激声中,她上了马车。   ————   奥勃朗斯基和多丽对于安娜最后接受去叶尔古沙夫村先暂居一段时间深感庆幸。尽管安娜流露出的态度十分坚决,他们表面上也表示理解,但在心里,他们其实还是认定她不过只是和伏伦斯基暂时出现了分歧而已。   “看着吧,出不了两个月,我敢担保,他们就一定又会和好了。”奥伯朗斯基这样对自己的妻子断言。所以对于妹妹的此次乡下之行,他丝毫不觉得担心。甚至,为了弥补自己之前的过错,他还特意去官厅里请了个假,亲自护送妹妹过去。当然,也决不能让安娜一个人孤身住在乡下,在征得多丽的同意后,他派家里最得力的老妈子玛特缪娜陪着安娜一道过去。   ————   从莫斯科去往叶尔古沙夫村,先要坐半天的火车,然后,马车在布满纵横车辙印的干燥乡间路上再颠簸上大半天后,才能抵达。   这是个住了统共几十户人家的村子。当多丽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座带了个小花园的全村最气派的地主家的大房子曾给她的童年带来过不少美好的回忆。但是现在,房子早就破败不堪了。幸好去年,在奥勃朗斯基去往彼得堡出长差的时候,为了省钱,多丽曾带着孩子来住过一段时间,所以有些太过破旧的地方,已经修葺了一遍,现在重新打扫一下,看起来,倒也不至于不能住人。   “亲爱的妹妹,瞧,这是去年我特意新换上窗帘,很漂亮吧?”   带着安娜参观老房子的时候,奥勃朗斯基尽量选择忽视布了东一道西一道雨渍的墙壁、烂了一大片的木地板,而是得意洋洋地向安娜介绍起他去年曾花在这座房子上的钱来。   “还有那边,那个花园,去年我特意叫人来整理过,种了好些花草,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我带你去看看——哦,上帝啊,怎么都是些杂草?没事儿,没事儿,等过些天,我有空了,我会再来,保证把它弄得如你所愿……安娜,我必须要让你看下那座小桥,看到了吗?架在池塘上的,多美啊!你没事的话,可以去那里散散步,写写诗什么的,我觉得这种生活,简直太美妙了。要不是我太忙,我也巴不得一辈子住在这里不走……”   奥勃朗斯基在耳边聒噪个不停的时候,安娜已经对自己接下来要住的这个地方有了个初步的印象。   显然,破败而阴森的主房是不能住人的。但她可以住在多丽去年住过的厢房里,当然,需要收拾干净。根据玛特缪娜的说法,村里生活除了冷清,倒还算方便,需要的一些日用东西,都可以到几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上去购买,而且价格比城里要便宜。   她自然不会在意冷清。也就是说,目前来看,这里倒确实是个适合自己暂时落脚一心写作的地方。   “怎么样,安娜,你觉得还行吗?”   最后,做哥哥的热切地看着妹妹发问,仿佛这里就是个神话世界。   “还行吧,谢谢你,斯基瓦。”安娜笑了笑。   ————   过了一夜后,第二天,奥勃朗斯基就匆匆地踏上了归途。让安娜感到意外的是,临行前,他居然背着玛特缪娜,从身上不知道哪个衣兜里,摸出了一百卢布。   “安娜——”   他的表情显得有点尴尬,再次象苍蝇那样地搓着手,压低声说道:“我实在是感到羞愧,但现在真的没钱……”他把一百块塞到安娜手里,“就只有这么点。你一个人住在乡下,先凑合着用吧……等我想办法弄到了钱,要是那会儿伏伦斯基还是没来接走你,我再来看你……千万别让玛特缪娜知道,要不然她会告诉多丽……”   他叮嘱完,飞快地转身离去,仿佛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似的。   安娜看了眼手里的钱,终于回过神来。   “谢谢你,斯基瓦!”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接受,冲他背影喊了一声。   奥勃朗斯基并没停下来,只是晃了晃脑袋,表示自己听到了,脚步走得更加快。   ————   玛特缪娜确实能干。因为村里人现在都忙着去地里种马铃薯,找不到可以帮忙洗地板窗帘的,她就自己动手。安娜自然不会让她一个人干活,于是和她一起做。她却露出震惊的表情。仿佛看到安娜亲自趴在地上刷地板,是件多么奇怪的事。她立刻严正拒绝,声称这绝不是她应该干的事。只在安娜坚持之下,这才终于勉强接受。   两个人忙碌了几天,总算把住的地方给整理了出来。洗干净的窗帘重新挂了起来,坏了的柜子门给修好,铁锅和瓦罐买了过来,烫衣服的板子也架了起来。玛特缪娜甚至从多丽亲戚村长那里牵来了一只可以产奶的母牛,这样,她们以后就能喝上新鲜牛奶。接着,她又弄来了几只母鸡和一头猪仔。   住的地方终于像模像样起来了。安娜也累得够呛,浑身肌肉酸疼。就在她长长松了口气,开始自己的写作时,发生了一件意外。   大约一周之后的一个下午,天阴沉起来,下起了雨。   玛特缪娜是中午过后去镇上的,却被村人用马车给捎带回来。原来因为雨天路滑,她不幸跌了一跤,好像摔到了骨头,一走路就疼。安娜急忙托村人请了医生过来,医生走后,她就只能拄着一根村里人借的拐杖走路了。接着,到了半夜的时候,雨非但没停,反而转成倾盆,安娜发现自己住的房间不幸漏雨了。雨水从天花板不停往下流,打湿了刚挂上去的窗帘,床上、地板上,到处都是水渍,她不得不移到客厅过了一夜。好容易熬到第二天,快中午时,雨终于停了下来,天空放晴。对付着胡乱吃了顿饭,安娜收拾着满屋子的狼藉,忙着再次拆窗帘拆被套的时候,忽然听见玛特缪娜在外头嚷了一声,匆忙跑出去,发现围起猪圈的泥巴墙因为雨水浸泡,塌了一段,猪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   “一定是从这里跑了的!”   玛特缪娜指着园子篱笆上的一个破洞,显得很焦急,嘴里嚷个不停,“我就说,早该把这个洞给补上的!现在它跑了!花了我们整整两个卢布哪!不行!我一定把它找回来!要不然你等着瞧,用不了明天,它就会被爱占便宜的人给弄回自己家!”   “您赶紧回屋,小心别又摔了!我去找它。”   安娜把急得不行的玛特缪娜劝进去后,提起裙摆,出去找那只逃跑的猪。   村道原本就坑洼不平,一夜雨水过后,更加泥泞。尽管安娜已经很小心了,鞋子和裙摆上还是很快就沾了泥巴。附近找了一大圈,最后,靠着一阵哕哕的声音,她终于来到一块烂泥塘边。逃跑的猪运气不好,掉进了这里,现在正在烂泥里挣扎,只它动得越厉害,身子就越往下陷,眼看四蹄已没,泥巴就要满到它的嘴上了。   安娜看了下四周,见不到任何可以帮忙的村民。大家都赶着去田里排放积水了。   她折了根树枝试了试泥塘,插进去后,发现大概只到自己膝盖上方几寸的深度。犹豫片刻,见猪越陷越深,一咬牙,终于脱了鞋,卷高裙角至大腿,打了个结后,试着慢慢踩了进去,艰难地在烂泥塘里跋涉,最后走到猪的近旁,弯腰要把它捞出来。没想到猪依旧挣扎不停,加上有几十斤重,身上又滚满了泥巴,稀滑稀滑的,安娜非但拽不出来,脸上、身上,反倒被它泼溅上点点的泥巴。   “上帝啊!你这是在干什么?”   安娜鼓着劲,正和烂泥巴里的猪在奋战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诧异的问话。下意识地扭头,等认出来人时,微微一愣。   居然是卡列宁。   和他上次在彼得堡火车站旁分开,没想到,隔了这么些天,居然在这里又见到了。   他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这会儿正睁大眼睛盯着自己,满脸的惊诧之色。   小猪的身子已经全部陷进了泥巴里,只剩一个头还在外,安娜不敢松开手,只反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他的目光从她沾着几点泥巴的脸落到她卷起来的裙角上,沉默了半晌后,仿佛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脸上的表情稍稍恢复了些。   “呃——我过来,是有一件事……”   仿佛有点难以启齿,他踌躇了起来。   “有事等下再说!”安娜打断了他,“我说,你要是愿意,就赶紧下来帮我把猪弄出来,要是不乐意,麻烦你也快去找个人过来帮忙,可以吗?”   卡列宁再次一怔。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整齐的衣物。   安娜顺着他的目光瞟了一眼,心里倒是有点佩服起他来。   到底要怎样的技术,才能像他这样,在雨后的泥巴路上走了一段后,裤管居然还能保持得笔挺而干净,没沾上半点的泥巴?   ☆、Chapter 13   卡列宁的视线离开自己,抬起头,盯了泥塘片刻,动了动脚。就在安娜以为他会勉为其难地下来帮自己一把时,却发现他毫不犹豫地掉了个头,走到路边的一株榉树旁,折下一根粗壮的树枝,去掉上头的树叶和末端细弱部分,剩一个三叉枝桠,然后,他试着折弯枝桠。   初春的榉枝吸饱了雨水,正当强劲柔韧。他折了折,大概觉得满意了,回到泥塘边,把枝桠丢到了安娜的边上。   “我认为事情还没严重到我必须要象你一样亲自下到烂泥塘里的地步。”他慢吞吞地说道。   在安娜略微不解的注视下,他指了指刚才丢到她边上的那截三叉枝。   “要是我估计没错,泥塘深不到五十公分,所以难度应该不大,”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再次飞快瞥了眼安娜此刻还陷在过膝泥地里的双腿,“你站到它的前头去,把这截树枝斜着插到它的两只前蹄下,顶住它的肚子,注意,顶端斜插到底,然后试着把它整只撬起来。很简单,你试试看。”   安娜盯了他一眼,对上他那双一本正经的茶灰色眼睛,意识到他是不会下来亲自动手的,于是耸了耸肩,“好吧,”她嘟囔了一声,捞过躺在稀泥上的那截树枝,从泥地里拔出脚,走到小猪的面前,试着把三叉枝贴着它的脖腹斜插下去,最后用力往上撬,随了一声沉闷的泥浆咕噜声,浑身滚满了泥巴的小猪终于被撬了出来。   大约已经筋疲力尽,小猪从泥巴里出来后,竟然不会走路了,跌跌撞撞地在泥塘上踩了两下后,就倒了下去,只剩张着嘴巴喘气。安娜拽住它的一只后腿在泥地上拖,终于艰难地一步一步走了上来,怕它又乱跑,让它四足依旧陷在泥塘边的浅泥里,确保它既不会继续往下陷,一时也挣脱不开后,她终于舒了口气。   整个过程中,他居然就站着不动,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   安娜气喘得有点大,一时也顾不得和他计较。径自走到边上的一个积水洼边,随意洗了洗沾满泥巴的手和脚,放下刚才打结的裙,直起了腰身。   “你不肯下泥塘就算了,但作为男人,接下来,你不会打算就这样看着我继续一个人把这只猪弄回圈吧?它可有几十斤重!”   等喘息平缓了些后,她瞪着站得离自己远远的那个男人,没好气地问。   其实呢,她心里也清楚,人家根本就没帮自己的义务。但是现在,看到自己一身狼狈,他却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很不痛快,所以忍不住就冒出了这样一句。   卡列宁看了下四周,扬了扬眉。   “这很好办!你瞧,有人来了!”他指了指她身后的方向。安娜扭头看去,见一个农夫正好过来了。   “能帮个忙吗?”   卡列宁朝农夫喊了一声,对方很快就过来了。   在俄国,延续了千年的农奴制虽然在十几年前就被废除了,农民都获得了自由。但在许多地方,根深蒂固的观念还依旧存在。这里也是一样。农夫到了近前,虽然不认识卡列宁,但第一反应,还是朝他鞠躬行礼,嘴里叫他老爷。   安娜认出来了,是住在边上的同村农夫安德列维奇。   她之所以住到这里,实在是因为没别的地方可去。但在这里,村人却对她毕恭毕敬,认为她是一个高贵的夫人。见过她的农妇们都羡慕她娇美的脸蛋、雪白的皮肤、柔软的腰肢和身上的漂亮衣服,农夫们则不敢拿正眼瞧她,有时候对面遇到,远远地就脱帽弯腰行礼。   玛特缪娜养的这只小猪,恰好就是从他家的猪圈里抱的,并且,他只收了远低于市价的两个卢布,所以安娜才认得他,并且能叫得上他的名字。   “您叫我什么事?老爷?”   安德列维奇冲着卡列宁问了一声后,这才注意到安娜,看清她现在的样子后,惊讶地张大嘴巴,甚至忘了朝她行礼。   安娜有点尴尬,侧了侧身,指着泥塘边的猪,问道:“能麻烦你帮我把它送回去吗?昨晚雨下得太大,冲坏了猪圈,它跑了出来,掉到这个泥塘里了……”   安德列维奇回过了神,急忙点头,“好的,好的!我这就帮您把它送回去!”他走到泥塘边,弯腰一把抓住小猪,牢牢抱住了,抬脚就往安娜住的叶尔古沙夫老宅方向去,“夫人,您要是允许,我还能帮您把猪圈修修好!”   “实在太感谢您了!安德列维奇!”   安娜朝他道谢,瞥了眼依旧背着双手站在一边的卡列宁,哼了声,扭头往回去。   ————   回到住的地方,安娜进了房间,照了照镜子,看清脸上的点点污泥痕后,这才明白刚才安德列维奇看到自己时的那种表情缘何而来。她洗了脸和手脚,换了条浅黄色的麻纱裙子,肩上罩件漂亮的镂花披肩,重新梳了头,再照照镜,确保一切看起来都恢复正常了,这才出来。来到客厅的时候,发现卡列宁已经脱去了他的外套,正背着双手站在一堵墙边,仰头望着依旧还在往下滴水的天花板。听到她出来的脚步声,他转过头,仿佛根本没留意到她换了身衣服,只皱着眉说道:“你怎么能住到这个地方来?刚才我听玛特缪娜说,昨晚你卧室里也漏水,你就在客厅里过了一夜?”   安娜坐到一张用新买的提花垫子遮住皮面已经老化皲裂的麂皮椅上,示意他也坐下后,嗯了声。   “没什么。先前不知道漏水而已。过两天叫人来修一下屋顶就好了。除此之外,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满意。”   他盯着她,仿佛想要确认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她却突然冲他一笑,紫罗兰色的眼睛在来自对面窗口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细微的碎钻光芒,笑容甚至称得上灿烂——记忆里,好像从没见她对自己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他顿了顿,仿佛有点尴尬,略微不自然地瞟了眼门口的方向。那边,正隐隐传来玛特缪娜和农夫说话的声音。跟着,他的脸色就迅速地恢复成了平时的严肃模样,坐到了与她隔了两张椅的一张椅中,双肘平放在两边的扶手上,修长的十指交拢在一起,两边拇指下意识地绕着圈,并没有说话,而是看着她,表情略微凝重,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既然您不开口,那就我自己问了。”   安娜脸上依旧挂着笑,说出的话却不大动听,“我知道您是大忙人,却特意跑到这里来,不会是为了看我怎么踩下烂泥塘去抓猪吧?说吧,您想干什么?我也很忙的,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松开原本交拢在一起的手,往后靠了靠。   “安娜,”他依旧注视着她,口气带了点试探,“前几天,我收到了一封你哥哥的信。他在信里说,你决定和伏伦斯基伯爵分开了?”   “是的,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安娜狐疑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哥哥在信里跟你是怎么说的。但是我一直在拜托他游说你同意我的离婚请求。这一点一直没有改变过。和我是否与伏伦斯基在一起也没有任何关系。”   “是的,是的,我明白。请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有点惊讶于你的决定,所以问了一声,并没有别的意思。”   他又露出略微尴尬的表情,急忙解释。   安娜唔了声,等着他继续说话。但等了一会儿,发现他依旧不吭声,终于开始失去了耐心。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叫他的名,显得既不过分生疏,也不会过于亲昵,“你过来,如果是同意和我离婚,那么我将非常感激。如果不是为了离婚,那么到底是什么事?”   ☆、Chapter 14   卡列宁望着对面那个和自己隔了两张椅的“妻子”安娜,忽然生出一种不大真实的感觉。   尽管安娜曾经指责他对她漠不关心,他在反省自己时,也承认有时候,他确实对妻子和儿子关注得不够,但两人毕竟曾经共同相处过八年的时间,她的样子、说话时的习惯、经常会有的表情,等等这些,他再熟悉不过了。   但是现在,面前的这个安娜,却让他觉得有点变了。当然,变的不是她的外表——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而漂亮,站在她的边上,总是让他觉得自己就像老得半截已经埋进土里的木头桩子。   有所变化的,是她给他的感觉。无论是刚才她对自己露出的那个真假难辨的灿烂笑容,还是现在说话时带出的那种缺乏耐心的语气,都让他觉得十分陌生。   还有,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片刻前他根据玛特缪娜的指点,在泥塘边终于找到她时看到的一幕。   说震惊也不为过。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安娜竟然肯为了抓一只猪而卷起裙裾赤脚踩下臭烘烘的烂泥塘里去!   最后,他把原因归结到两人的分离。   两年的时间,也不算短了。或许,是年轻的伏伦斯基让她发生了这样的改变,又或者,她其实原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只不过,就像她先前指责的那样,自己对她确实太不关心了,所以一直看不到她的这一面而已。   卡列宁微微摇了摇头,决定不再费心思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上。   让他真正感到困扰的,其实还是发生在一周前的一件事。   ————   一周前,在一场常规的国务会议后,沙皇第三办公厅厅长列莫涅夫单独找到了他,声称有事要谈。   沙皇办公厅是一个独立于国务会议和大臣委员会之外的机构,受沙皇本人直辖管理,下面分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办公厅,四个办公厅各司其职。其中的第三办公厅,负责政治监督侦查功能,厅长官至二品,真正称得上是沙皇的心腹。   对于列莫涅夫的这个突然举动,老实说,卡列宁感到有点意外,也不大确定对方到底想要谈什么。   因为职务的缘故,列莫涅夫平时不大与政府官员往来,卡列宁与他也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但凭直觉,他觉得列莫涅夫的这个举动,一定是受沙皇派遣。   果然,在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题外话后,列莫涅夫就进入了正题。他先是微笑着表达了沙皇陛下对卡列宁的器重,认为他是中央少壮官员中的杰出代表,陛下对他十分倚重,所以才认可了由他最早提出的关于各省首席贵族选举和普遍兵役这两项制度的重要改革。一旦法案通过,陛下就考虑由他负责法案的推广和实施工作。   但是,跟着,厅长话锋一转,神情也变得肃穆起来。他暗示着说,沙皇也知道了关于他家庭中出现的不睦,甚至听说了离婚的传闻。作为沙皇十分看好的得力官员,沙皇本人十分希望他能保持和睦的家庭,尤其是在这两项可能会招致既得利益者强烈反对的法案就要实行的这个关键时期,他不希望卡列宁因为这种问题而给反对派留下任何质疑的口实。   “或者说,您必须要保证,不能因为您的个人问题而给陛下的改革方案以及用人策略方面招致任何不必要的质疑,否则,哪怕您曾为此付出过巨大心力,陛下恐怕也不得不重新考虑实施的人选,”列莫涅夫说这句话的时候,老得就像一张核桃皮的脸上露出几丝仿佛是同情的神色,跟着,他又露出了笑容,“但很巧,接下来正好有一个可以帮助您扭转的机会,”他说道,“您应该也知道,下周,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国商务部长就会带着一个庞大的考察团来彼得堡访问。部长会携他的夫人一道。所以,请您也携您的夫人一道出席招待宴会。陛下希望到时候,您能向彼得堡展示你们已经得到修复的夫妻关系。这样才符合教义,也符合我们这个民族的传统美德。”   作为负责此次美国使团接待任务的最高长官之一,卡列宁自然知道使团来访的事。鉴于俄国在之前美国内战中的友好立场,最近这几年,两国关系飞速发展。美国人慷慨地把自己当时堪称世界最先进的水雷和鱼雷制造技术传授给俄国海军派去的学习团,而俄国在美国举办的一场国际博览会上所展示的工业、农业、科技方面的成就也惊艳了美国。这一次的商务部长来访,就是前次国际博览会的后续。   “卡列宁阁下,您是陛下相当看中的最年轻的部级长官,前途无量,”最后,厅长凑了过来,压低声说道,“但现在,我还是对您说老实话吧,已经有人不断在陛下面前拿您的家庭问题对您进行大肆的攻击,认为您私德堪忧,进而质疑陛下的用人,甚至质疑陛下改革措施的正确性。陛下也是不胜烦扰。所以……”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卡列宁,朝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   来自第三厅厅长的这番话,令卡列宁深感困扰,心底充满了愤懑和无奈。   从开始从政到现在,已经过去的这二十年时间里,他曾遭受到无数次来自各方面的攻击。但最后,他都获得了胜利,并且,那些来自政敌的攻击,哪怕再恶毒,再无中生有,也极少能搅扰到他的心情。   但这一次,他却真正受到了影响。不仅仅因为他的政敌已经跑到沙皇面前对他的人格进行诋毁,而且,他们用来攻击他的武器,正是他心底里最不愿意去碰触的那个伤疤。   这是个不可理喻的社会,他一直就这么认为。就连沙皇陛下,也是情妇无数,甚至还有私生子,这早就是个公开的秘密了。但是大家全都默认无罪。仿佛只要不撕开罩在脸上的那张薄薄面纱,背地里无论怎么男娼女盗,也不会有人去质疑一对夫妇的高贵和忠贞。   他很不幸,妻子安娜的做法,偏偏和这些人不一样。所以不止是她,连带着,做丈夫的他也成了别人眼中的异类。   是啊,一定是他这个做丈夫的,私德败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所以妻子才会不顾世俗体面,公然与他撕破脸皮跟着情人跑了,这样的推论,听起来实在是理所当然。   在安娜公然公开与伏伦斯基非正当关系的时候,卡列宁其实就已经预料到他的政敌绝不会放过这个用来攻击他的绝好机会。他也曾努力不让这种局面出现,但很遗憾,在这一点上,他失败得非常彻底。   任何的改革必定都会招致现有利益获得者的极力反对,他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对于自己现在正在实施的工作可能招致的攻击,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现在,他最大的担心果然发生了,而且,还发生在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为了推行这两项重大的改革计划,他已经做了几年的艰苦前期工作。他几乎跑遍了俄国几十个省份,以大量的实地调查数据和案例去说服沙皇,以铁腕的手段去力排众议,眼看就要得到沙皇的认可,只要圣谕一下,就可以进入实施程序时,现在这个节骨眼上,第三厅厅长却给他来了这么一出谈话。   他不能让对手的阴谋得逞,更无法容忍自己努力多年的事业因为这个可笑的罪名而腹死胎中。倘若他就这么认输,那么他就不是卡列宁了。   所以,在收到奥勃朗斯基那封关于请求为他谋得某铁路公司职位的拜托信,发现他在信末特意告诉自己,安娜已经和伏伦斯基分手,现在就独自住在乡下的时候,他立刻就决定来找安娜。   非常奇怪。虽然,他始终坚定地认为,在夫妻关系破裂这件事上,安娜的错占了绝对。她有责任去协助他渡过现在的这个危机。但是现在,当他真的坐到了她的对面,面对她的发问,他竟然又觉得说不出口了。   ————   “请问,您过来,是想告诉我,您终于同意和我离婚了吗?”   安娜见他就是不说话,忍不住又催问了一句。虽然连她自己也清楚,这应该不大可能。如果是离婚的话,他绝不会是现在这种表情。但是论到别的什么事,她又实在想象不出来。   “不是离婚!”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他忽然抬起眼,笔直地望着她,斩钉截铁地说道,跟着又解释,“至少不是现在。安娜,你或许从不关心,但我告诉你,从1860年起到现在,教会批准离婚不到七百起,每年不足50对,相对于4300万东正教人口来说,这个数目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并且,没有一对是政府人员。安娜,我从没想到过,有一天,我大概会是第一个必须要站到教会去申请离婚的政府人员。”   安娜耸了耸肩。   摊上这样的事,她也挺同情他的。但是,总不能因为同情,就这么和他吊着过一辈子吧?不离婚的话,她一辈子都不是自由身。这一点,她绝对不能接受。所以,对于他的倒霉,她实在是爱莫能助。   “那么,你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答应和我离婚?”她追问,“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坦白说,我现在遇到了困难,需要你的协助,”他对上了她的目光,径直把之前已经考虑了好几天的那件事说了出来。   安娜惊讶地睁大眼睛,失声嚷了起来,“什么?你要我跟你回去出席什么美国人的招待会,在别人面前扮演一对恩爱的夫妻?”   “恩爱夫妻就没必要了,”卡列宁严肃地望着她,“我只要求你和我一道出席,不需要你出任何的风头,只要让别人知道,我们依旧保持着夫妻关系,这就够了。我想,既然你已经和伏伦斯基分开了,这对于你来说,应该不算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吧?”   听着他用谈论公事般的平静口气和自己安排这样的事,在起初的惊诧过后,安娜现在简直想笑了。   “你虽然不说原因,但我猜,一定是和你的政治前途有关,”她嘴角露出的讥嘲笑意简直遮也遮不住了,“卡列宁阁下,您可真了不起,为了前途,居然连这样的一个妻子也能容忍。”   卡列宁脸颊一侧的肌肉微微抽了一下。   “安娜,关于我的品格,这不是我们今天谈话的重点,”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只希望你能配合我,或者,就算帮我一个忙,当成一项工作去完成,这就行了。你放心,到时候,我会保护好你,绝不会让你受到任何来自别人的羞辱。”   安娜盯着他那张仿佛上级正在给下级安排工作指令的脸,片刻后,笑了笑,“好吧,既然你这么要求了。但是,如果我帮你了你,你用什么来回报我?虽然你说你会保护我,但你也明白,要我现在再次出现在彼得堡,这对于我来说,会是一个多么大的压力。”   “等我手头致力的法案进入实际实施阶段,我就立刻和你离婚,”他想都没想,立刻说道,“你放心,不会拖得很久,最迟在今年年底前就能解决,请相信我的执行能力。”   “还要这么久!”安娜皱了皱眉。想了下,跟着说道,“我还有一个要求。”   “你说。”   “我要求享有对谢廖沙的探视权,你不能反对我和他的往来。”说到这里,安娜的眼前浮现出在火车站,他被卡列宁带走时,不断回头看自己时的一幕,忽然觉得有点挂念起那个小男孩了。   已经有些天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在学校里是不是还被人欺负。她曾答应他,等自己一落脚,就会去找他的。   卡列宁那张原本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在听到她提出这个要求后,终于露出不快的神色,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你觉得这样,对他真的有好处?”他反问她。   “是的。至少,绝对没有坏处!”   一阵缄默之后,他终于抬起眼,用一种仿佛极力容忍的目光看着她。   “就如你所愿,”他冷冰冰地说道,“但是,倘若一旦发现你有任何新的对他成长不利的言论和举动,我随时会取消这个约定。”   “就如你所愿——”   安娜模仿他的语调,心情挺愉快的,“那么就这么成交了!”   卡列宁一直面无表情的,等她冲他露出笑眯眯的样子,仿佛不愿意多看,他忽然移开目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就这么定了,过两天我会派人来接你去彼得堡。”   他拿过自己的外套,转身就朝门口大步而去。   ☆、Chapter 15   卡列宁的到来和离去就像一阵风,他走了后,农夫安德列维奇还在替玛特缪娜修猪圈,安娜也继续之前没干完的活儿,把被雨水打湿的窗帘和床罩拆下来抱到洗衣房里去,玛特缪娜拄着拐杖过来,为自己不能帮上忙而自责不已,又埋怨找不到合适女仆的困境,“不过,安德列维奇已经答应帮我们去叫人来修了,很快就会把漏水的地方修好!”最后她这么说道。   修屋顶的是几十里外一个村里的农夫。他迟迟没有来。因为他现在正趁着天气在赶种自己地里的作物,但是答应等他忙完地里的活儿,立刻就来修。玛特缪娜等了几天,一直见不到人,附近又找不到别的会干这活的人,只好不停抱怨,唯恐屋顶还没修好,接下来就又会下雨。   和玛特缪娜的忧心忡忡相比,安娜倒挺乐观的。住到这里,一转眼已经十来天了,一直忙着整饬房子的事,每天累得像条死狗,几乎没什么精力去想自己的稿,反正泥瓦匠迟迟不来,天气变化更不在自己控制能力范围之内,担心也没用,所以,把床挪到个不会漏雨的地方后,她就一心投入自己的构思和写作上去——和原本的安娜完全是出于兴趣进行写作不同,她打算试着将写作当成自己以后谋生的一项职业。   现在,她对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渐渐也有了更多的认知。在俄国,有名气的作家是非常受人尊敬的,并且,这里不像奥斯丁和简爱的英国时代,女性作家必须假借男性身份去发表作品,以免招致社会有色眼光看待。对于安娜之前曾出版作品的事儿,她的丈夫卡列宁怎么看待,不得而知,但奥勃朗斯基却感到与有荣焉,逢人就夸耀自己妹妹是个才女。有了这样的大环境,她就无需担心来自社会的压力,她现在需要考虑的,是自己的第一篇作品到底怎么写,才能让出版商看中,并且愿意出版。   就像之前和出版商伏尔古耶夫谈论过的那样,推理侦探这种题材的小说,现在其实已经发展得十分成熟了。早在本世纪初,后来被誉为侦探推理小说鼻祖,美国的埃德加·艾伦·坡就开始发表他的作品了。和她同时代的现在,于数年前逝世的英国文豪狄更斯其实也试着写过推理小说,只不过不太成功。在这方面最成功的,当属英国的威廉·柯林斯。在柯南道尔写出福尔摩斯之前,他是维多利亚时代最受欢迎的推理小说家,他的作品,俄国人也十分喜欢。在之前与出版商伏尔古耶夫谈话的时候,对方就曾暗示安娜,倘若她实在想写,那么就效仿威廉·柯林斯,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才有可能受到欢迎。   安娜很早以前就读过威廉·柯林斯的作品,但她并不打算照出版商的建议去模仿他的风格。自然,她更不会干出利用自己来自后世的优势抢先去写福尔摩斯探案的这种事儿——事实上,在成为一个职业作家之后,她更深刻地感受到文字工作者在创作中所付出的艰辛。想要写出一部首先让自己感到满意的作品,绝不是有了个灵感就能一蹴而就的轻松活儿。构思、初稿、反复修改,直至最后的定稿,这些都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所以,即便她知道福尔摩斯会成为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一部推理侦探小说,她也绝不会去剽窃柯南道尔的灵感。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也就是尊重自己。   前些天干活的间隙,她一直在思考自己该写什么。首先,必须要适应现在的社会和文化背景,所以,想偷懒把自己从前写过的东西照搬过来的话,显然是行不通的。其次,写出来的东西怎样让人眼前一亮,有阅读的兴趣,这才是重点。关于这一点,她觉得倒可以结合自己从前的专业,利用自己的优势,试着去写一个现在还没有哪位作家曾经涉及过的题材——医学探案,也就是后世的法医。   这是个医学正处在迅速发展的时代,不仅涌现出巴甫洛夫、罗伯特科赫等对现代医学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伟大医学家,一些临床经验丰富的医生也开始参与到协助警方破案的工作中去,但还远远没有形成一个职业,并且,对于这方面知识的了解,目前也只处于一个初级的认识阶段。利用大众对这方面的认知空白去写与之有关的综合推理小说,应该能够吸引眼球。并且,尽管她从前的专业并不是法医,但以她掌握的那些医学知识,用在写小说上,应该绰绰有余了。   一旦确定了思路,安娜立刻开始投入创作。   她构思中的主角是彼得堡大学医学院里的一个天才型单身医学教授,风度翩翩,举止绅士,是女性一见钟情的对象,但他脾气古怪,而且,有一个令人谈之变色的爱好,喜欢研究尸体,除此之外,他也擅长心理分析。因为一次偶然事故,他被卷入一场凶杀案,最后通过自己超凡医学知识的运用,不但帮助警察抓到了凶手,也替自己洗脱罪名。   《第一宗案子》,安娜写下了这个标题。   如果能够得到认可,她将会继续进行系列的创作。   安娜沉浸在自己的写作里后,时间就过得飞快,几天之后,直到管家伊万诺维奇的马车停在了老宅的门前,安娜才想起来自己之前曾经答应过卡列宁的那件事。   伊万诺维奇是个严肃的老头子,跟他的主人卡列宁属于同一风格。安娜猜想,他对自己应该很是不满,这从他看着自己时的冷淡眼神中就能觉察出来。但他掩饰得很好,面对安娜得时候,态度十分恭敬,甚至,让安娜感到意外的是,他居然还带来了一个泥瓦匠。玛特缪娜高兴坏了。   安娜之前已经告诉她,等彼得堡的事结束,她就会回来。   “夫人,您放心去吧。等您回来后,下雨也就不怕了!”她高高兴兴地嚷道。   安娜于是诚心诚意地朝管家道谢,对方似乎不大领情,只说了一句:“我不过是照老爷吩咐的做而已。夫人,倘若您已经准备好的话,我们就可以启程了。”   并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只是要暂时中断自己的写作而已。因为答应交稿的时间只剩半个月不到了,时间有点紧,在彼得堡,她也可以继续工作,所以安娜带了自己的稿后,就坐上马车出发去往彼得堡。   在火车上过了一夜,第二天的中午,她抵达了彼得堡的那个家。   卡列宁还没回来。但显然,这个家里的仆人对于她这次的造访,应该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老门房显得很高兴,替她开门,安娜进去时,听见他在自己身后轻声说了一句“感谢上帝”。   她被安排住在上次睡过一夜的那个房间里。根据管家的说法,卡列宁老爷今晚会来接她。老爷也已经替她准备好了和他一道出席招待会的衣服以及首饰,就在衣柜里,并且,下午五点的时候,会有一个女仆过来替她梳头,她自己无需为这些事情费心。   上一次,因为时间仓促,她没怎么留意房间。现在,等边上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打开靠墙的衣柜,发现里面还放着许多安娜之前没带走的衣物。   看起来,在安娜离开之后,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应该就没有被人动过。   望着柜子里藏着的满满衣物,恍惚间,安娜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原本住在这里的女主人并没有走远,只是昨天刚刚离开而已,随时就会回来。   摇了摇头,驱赶走这种错觉后,她又看了看单独悬挂在一侧的一套衣物。   紫色的绸缎晚礼服,样式趋于保守,但是,和她眼睛的颜色正好相配。   这应该就是卡列宁替自己准备的礼服了。符合他的审美观,安娜猜想。不过看着还挺漂亮的。而且,穿什么其实根本也不是重点,她的目的不是去那里出风头。   安顿好之后,才下午两点多。离晚上还有几个钟头。安娜原本想继续写自己的稿件,但坐下来一会儿后,她又站了起来,叫仆人拿来这几天的报纸。扫完一大堆报纸,她去了卡列宁的书房,在里头待了一下午,然后,五点钟的时候,当仆人来敲门,称给她梳头的人来了,她才离开书房。   贴身服侍的这种活儿,以前应该都是安努什卡做的。现在安努什卡不在,卡列宁能想得到找人来接替这个活儿,让安娜感到十分方便。否则,她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搞定那种能够出席聚会的发型的。   这个女仆应该经常受雇于人干这种活儿,手十分灵巧,很快,就帮安娜梳好了头,要替她戴上现在贵妇人中流行的镶了华丽彩色羽毛的假发时,安娜拒绝了,只挑了个简单的发扣。然后,在女仆的帮助下,她穿好了礼服,戴上首饰,最后站在镜前观察最后效果时,女仆啧啧称叹不停。   “卡列宁夫人,不是我恭维您,您真的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一位夫人。老实说,您的礼服不是今年最流行的款,但我敢担保,这丝毫无损您的魅力,您绝对会是今晚场合中最漂亮的一位。”   虽然已经渐渐开始习惯自己现在的样貌,但此刻,看着镜中妆扮过后的自己,她依然还是感到惊艳,尤其是那双眼睛,在身上衣服的映衬下,闪耀着紫水晶般灵动的光芒,连她自己都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难怪,第一次见到安娜的伏伦斯基立刻就坠入了情网。或许,他也是被她这双眼睛里闪动着的光芒给吸引住的吧?   ☆、Chapter 16   天色渐渐暗了,当楼下大厅里那架鎏金落地钟的时针指向六点整的时候,大门处传来一阵响动。安娜走出房间,站在门口通往楼梯的走廊边看下去,见卡列宁从外匆匆进来,管家伊万诺维奇迎了上去。   “她接来了吗?”   卡列宁脱下自己的帽子和外套,连同公文包一道,递给伊万诺维奇,问道。   “是的,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接来了。一切也都准备好了,她现在应该就在二楼房间里。”   卡列宁没说什么,只继续快步往楼梯走去,一只脚跨上第一级台阶时,仿佛感觉到上头有人在看着自己,下意识地停下来抬头,正好对上了楼梯边安娜的目光,两人四目短暂相接时,安娜朝他微微笑了下,他仿佛意外于她对自己露出的这个笑容,迟疑了下,再次看她一眼后,低头下去,继续快步拾级而上,最后停在了二楼的楼梯口。   站定之后,他转向安娜。   “不错。”   仿佛出于礼貌,他草草地扫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用一种听起来并不十分自然的腔调称赞了一句。   “非常不错!”   跟着,仿佛又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那句称赞听起来有点过于敷衍,他又重新强调了一句。   “非常感谢你能如约而来。”   他开口说了第三句话。   他自顾自说话的时候,安娜几乎在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她觉得自己终于有点理解,原来的安娜为什么兴趣这么广泛了。   就在家里,每天对着这样一个机械的丈夫,连赞美妻子的漂亮都显得仿佛是在履行义务,倘若做妻子的不替自己找点能够消磨时间的事,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你觉得满意就行,”她笑了笑,“答应了的事,我就会尽量去做好。”   他默默看她一眼。敏锐地捕捉到她看着自己时,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怪异之色。   老实说,他也搞不清她现在看着自己的眼神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但是,他的心底却再次冒出了之前曾有过的难以言明的陌生感。这种感觉不是很好。   沉默片刻后,他朝她点了点头。   “很高兴你能这样想,”他驱赶掉自己脑子里不合时宜的那种感觉,沉声说道,“我去换下衣服,等下就可以出发了。招待宴晚上八点开始。”   他说完,朝她略微弯了弯腰,转身往自己的卧室去。   这道楼梯上来,走廊左右分开,两边各有一个卧室。安娜的房间,正就对着他那个房间的门。   安娜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那扇门的后面,扬了扬眉,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   门被叩响了,安娜开门,看见卡列宁站在门口。   他大概洗过澡,也修了面,看起来精神了许多。换了身时下通行的黑色燕尾晚礼服,领口处整齐地打一条配套的领结。整体严谨而保守,正符合他的身份。   “可以出发了。”   他望着她说道。   安娜最后瞥了眼镜中的自己,拿过外套,跟着他下楼。管家伊万诺维奇带着全体仆人站门后列队相送,他从仆人手里拿过帽子和必要的手杖,走出了门,两人上了停在门口的一辆大马车,坐定之后,马车开始朝前而去。   一路之上,他始终一语不发,表情也和平时差不多,看不出此刻心情到底如何。安娜看了他好几次。当她第四次瞥向他的时候,他终于扭过脸。   “你怎么了?”   他问道。   安娜现在其实有点紧张。   从前的安娜,应该对这种场合十分熟悉。但她不是。对于接下来要去的地方,除了知道是冬宫外,她几乎就一无所知了。   起先答应下他的时候,她并没觉得有多担心。但现在,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样贸然跟着他去那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出席一个政府级别的正式晚宴,然后,还要假装和那里的人认识,这实在是太疯狂了。   刚才马车出发的时候,她极力搜索着脑海里的残留记忆,想回忆起点什么有用的信息,偏偏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能不能不去了?”   她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吞吞吐吐地问道。   他惊讶地抬起眉,注视着她。   “你到底怎么了,安娜?”迟疑片刻后,他说道,“我总觉得……你和从前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安娜觉得自己呼吸仿佛都变得有点不顺畅了。   “晚上都有谁到场?你给我说说……”   她没理会他的疑问,只有气没力地问道。   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美方,我跟你提过的,商务部长亨利·威尔逊先生和夫人,大使及夫人,还有商会会长卢卡斯先生、钢铁协会会长等等一些随团的商界代表。至于俄方,亚历山大皇储殿下会代表沙皇陛下出席,此外,还有内务部、外交部的官员。至于女宾们,我想那些人,你应该比我更熟悉。”   “比如,谁?”她追问。   卡列宁再次看了她一眼,表情更加费解,但还是介绍了起来。   “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贝特西·贝维尔斯基公爵夫人、斯特罗甘诺夫公爵夫人、或者,还有米拉科尔诺夫伯爵夫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安娜呻吟一声,打断了他的介绍。   这么多的斯基和诺夫,她一时根本就记不住,何况,就算记住了这些拗口的姓氏,她也没法把人和名对应起来。   这样正式的重大外交场合,万一被自己搞砸了……   她后悔起自己接了这个活儿,现在后背都在出汗。   “安娜,你到底怎么了?”他侧过身,仔细地看着她。   安娜白着张脸,朝他虚弱地笑了下,小声说道:“老实说,我有点紧张。”   卡列宁凝视着她,忽然,他伸手过来,握了握她的手,感觉到她手心冰凉,眉头蹙了蹙。   他的这个动作非常自然,安娜还没回过神,听见他已经朝前喊了声“停车!”   车夫应声,马车停了下来。   “安娜,我想我能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他松开了她的手,点了点头,“坦白说,我曾听说过你之前在莫斯科社交圈露面遭受到别人侮辱的传闻。我很抱歉因为我个人的缘故,现在又把你强行带回到彼得堡。”他沉吟了下,仿佛做了个决定,“这样吧,如果你现在改了主意,真的不想出席这个招待宴会的话,那就停止吧。”   安娜一愣。坐直身子,狐疑地看着卡列宁。   “你说什么?”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了一遍。   “我是说,你可以不用去的,”他说道,表情平静,语调平缓,“我看得出来,你现在非常紧张,所以和平时完全不一样。我理解你的顾虑,不想因为自己的需要而给你施加太大的压力。我让孔德拉季送你回去吧,我自己过去。”   他说完,站了起来,伸手要去推车门。   “哎,等等!”   安娜阻拦了他的动作,睁大眼睛瞪着他,“你不是说,第三厅厅长找你谈话,说沙皇希望你带我去吗?”   他的身形顿了顿,回过头来。   “是的,但是你显然很抗拒这种场合。我不想你过于为难。”   “那你答应我的事呢?”   安娜下意识地脱口发问。问完了,才意识到有点不妥,但已经收不回来了。   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是我自己中止协议的,所以,答应你的事还作数。你放心吧,不管结果如何,年底前我一定会和你离婚的,还有谢廖沙,你也可以去看他。”   他推开车门,弯腰要下去。   安娜再次哎了一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回头,看了眼她抓住自己袖子的那只手,眉头扬了扬。   安娜急忙松开,坐了回去。   她现在心里,其实不停地在骂自己。   明明不想去那种地方的。被他看出来了。虽然,他猜想的缘由和自己的实际情况差了十万八千里,但那不重要。重要的事,他不但主动提出来不用她去,还大方地认了原来答应下来的条件。有这么好的事,她不一口应承下来,现在居然觉得不好意思,她这是抽风了,还是脑子被门板给夹坏了?   “算了。”她听见自己居然这么说道,“我没事了。刚才只是想多了。现在已经好了。”   他望着她。   车厢角悬着的那盏煤气灯光线调得不是很亮。   他目光幽邃,仿佛一潭看不到底的古井。   她忽然觉得有点心虚,避开他的注视,随意掀开自己一侧车窗的帘子,看见外头大片璀璨的明亮灯光——这表示,冬宫就在前头不远处了。   “我真的没事。还是照先前的约定吧。答应了的事,我不但要做到,而且一定要做好!”她再次强调道。   他挑了挑眉,仿佛思考了下,终于坐了回去。   “继续走吧!”   他朝前喊了一句。   马车立刻开始启动。   两人一路再也没有说话,直到马车抵达冬宫前的广场,他先下去,然后,伸手扶住安娜的一只手,好让她平稳下车的时候,她才听见他在自己耳畔低声道了一句:“别害怕。我会一直在你附近的。”   他的个子很高,这样站在她的身侧,仿佛就帮她挡住了皇宫前广场上依然带了点凉意的夜风。   她忽然觉得重新又获得了信心。   “谢谢!”   她低声道了句谢,跟上他的步伐,往冬宫的大门而去。当面前灯光变得愈发璀璨,戴着假发的宫廷侍卫迎面过来迎接的时候,她效仿刚才看到的那几对比他们早一步入内的夫妇,伸手,挽住了他的臂弯。   他的身体立刻略微一僵,但很快就放松了下来。并没有低头看她,目光依旧保持平视向前,任由她这样挽着自己,和别的夫妇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带着她一道并肩跨入了皇宫的大门。   ☆、Chapter 17   招待会设在皇宫二楼的一个大厅里。从金碧辉煌的使节楼梯上去,笔直朝前,走廊尽头的那个最大房间就是了。   就像卡列宁刚才对安娜介绍的那样,为了表达俄国对于和美利坚国交好的外交意愿,俄沙皇虽然没有亲自到场,但委派了皇位继承人亚历山大王储亲临现场,除此之外,彼得堡所有富有名望的上流人士几乎也悉数到场,对于随同商务部长一道来访的美方工商界人士,彼得堡的贵族和大佬们无不表现出空前的关心。   安娜和卡列宁并肩出现在大厅门口的时候,晚宴还没有正式开始,但该来的人,差不多都已经到场。全场似乎有几秒钟的静默,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这对夫妻,最后,跳过了丈夫,集中到了安娜的身上。   和在场男人目光中下意识流露出的惊艳或者欣赏不同,大多数女人此刻的目光,都带了种震惊和无法抑制的嫉妒之情。   卡列宁夫人艳冠群芳,曾是彼得堡最有名的贵夫人之一,两年前,她却公然背叛丈夫,跟着社交圈的新星伏伦斯基伯爵私奔而去,从此声名狼藉,被钉在了彼得堡社交圈的耻辱柱上。旧日与她交好的,唯恐避之不及,原本心怀不满的,更是出言不逊,卡列宁夫人也成了母亲们用以引导女儿走上正途的活生生的反面教材。就在人人都以为她这一辈子再无翻身之日,彼得堡社交圈终于也渐渐开始淡忘掉她的时候,不久之前,经由贝特西·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口,顺便说一声,她是伏伦斯基的堂姐,传出来一个消息,伏伦斯基和她分开了!   这个消息仿佛一块投入湖心的石头,再次搅起了彼得堡社交圈的涟漪。女人们兴奋无比地传播着,并且一致认定,一定是伏伦斯基抛弃了安娜,因为人人都知道,他最近和莫斯科的索罗金娜公爵小姐走得很近。   “看吧,这就是她的下场!被丈夫痛恨,又被情人抛弃。她现在一定痛不欲生。往后她可该怎么办哪!老实说,到了这种地步,我忍不住又开始同情起她了。毕竟,她曾经是那么讨人喜欢的一个人,只不过一时行差踏错而已。但愿上帝怜悯她。”   这是彼得堡茶炊小姐妹协会(一个宗教社团)里的一位夫人说的话。她以前和安娜的交情还算不错。她的话,其实也代表了彼得堡现在大多数贵夫人们对此事持有的态度——对于终于看到了罪有应得者下场的释然,以及释然后及时展示自己宽厚美德的欲望。大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现在,这一刻,就在这个重大的场合里,这个她们臆想中现在应该彻底枯萎掉的安娜竟然又神奇般地出现在了她们的面前,非但美貌依旧,风采夺人,而且,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看起来,她居然和卡列宁和好了!   这是何等的震惊与打击!先前的宽容和怜悯美德立刻荡然无存,饱含了嫉妒和仇恨毒汁的目光就象一道道的箭,不停地射向她们的公敌卡列宁夫人。   一个公然违背宗教教义、道德败坏的女人,竟然也能够获得丈夫的原谅,从而再次昂首挺胸地回到彼得堡的上流社交圈。凭什么?仅仅因为她那令人神魂颠倒的美貌?   太匪夷所思了!   ————   从进入这个地方的第一秒起,安娜就感觉到自己连同卡列宁一起,成了众矢之的。但他似乎根本就不在意来自周围人的目光,更没打算留给她去体味这种特殊待遇的时间。   皇储亚历山大是当晚第一个向她表达致意的人。   安娜猜测,他或许是得到过来自沙皇的授意。所以在卡列宁刚带着她现身的时候,皇储就走了过来,吻手礼后,称赞她的风采迷人,表示非常高兴能在这里见到她。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几乎目不转睛地望着安娜,表情显得非常愉快。   毫无疑问,皇储表现出来的热络,更让周围的女人们感到不可思议,甚至是愤怒——就如同在自己身上施加了侮辱一般。   让一个道德败坏的无耻女人这样堂而皇之地和自己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并且,受到这样得礼遇,这对于她们来说,不是侮辱是什么?   皇储也是风流成性,名声并不太好。同为男人,卡列宁敏锐地感觉到了他对安娜的异常殷勤。   他觉得略微有点不快。   原本,他和王储应该是心照不宣的。但照这个趋势看,他带她来这里,仿佛很有可能惹来第二个伏伦斯基。既然预定目的已经达到,也就没必要让她再和王储应酬下去。   “王储殿下,能允许我带着我的妻子暂时离开一会儿吗?我答应过美国的客人,要把她介绍给他们。”他不动声色地插话,打断了王储和安娜的对话。   王储早就听说过关于卡列宁夫人的事——她的美貌和发生在她身上的风流韵事。今晚一开始,他确实是带着被提点过的目的去向卡列宁夫妇表达皇家欢迎这对夫妇重回彼得堡社交圈的态度。但在亲眼见到她之后,立刻被她给吸引住了。   卡列宁夫人的身上,仿佛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让男人感到神魂颠倒的美,尤其是那双漂亮的眼睛,仿佛里头有宝光流动,当它望着你,对着你笑的时候,你甚至愿意为她奉上性命。   他还有点不舍得就这么停下来,但她身边的丈夫已经这样发话了,而且,理由听起来也十分充足,所以他只能答应,用余兴未尽的目光盯着她被他丈夫带走的背影。   王储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伏伦斯基伯爵肯用自己的前程去换得这个女人。   ————   安娜被他带离开异常热情的王储身边时,瞥了他一眼,见他表情凝重,双目直视前方,看不出此刻情绪如何。   很快,他依次将她介绍给来自美国的客人。在介绍她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带着得体的微笑,称她是他“亲爱的妻子”,态度亲昵,却又不会过于亲昵。   和美国人应酬的时候,安娜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一向面无表情的他,竟然也有把态度拿捏得这么精准的本事,实在是深藏不露。   她敢担保,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这会儿,他们就是一对感情甚笃的夫妻。   被介绍给商务部长亨利·威尔逊夫妇后,卡列宁就与威尔逊先生站在一起说话,而安娜也与部长夫人开始用英语攀谈起来。   在这个时代,英语还不是世界通用语言,德语和法语才是俄国贵族女性从少女时开始学习的外语。在场的俄方贵妇人里,几乎没几个能抛开翻译和来自美国的夫人们用英语进行自由交流,所以场面略显冷清,部长夫人甚至露出些微的无聊之色,等听到安娜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面露喜色,开始与她交谈起来。当她谈到自己来自波士顿的时候,安娜笑道:“我虽然没去过,但我知道,这是个伟大的城市,不但以道德正直而闻名,而且,还创办了贵国的第一所大学哈佛,是吗?”   “是的!”威尔逊夫人骄傲地说,“波士顿人一向重视教育。那么,您听过说邦克山吗?”   “自然了!它是贵国独立史上最着名的一个古战场。对于贵国的独立战争史来说,它和老北教堂的意义,应该不相上下吧?”   “您居然还知道老北教堂?”威尔逊夫人显得非常惊讶。   “只是略微了解。据说教堂前有一尊骑马铜像,就是为了纪念在独立战中立下过伟大功劳的一个英雄?”   “他的名字叫鲍尔·里维拉!您知道吗,他就是我的祖先!”   威尔逊夫人自豪无比地说道。   安娜露出惊叹之色,立刻请求威尔逊夫人给自己详细讲讲关于这位祖先的事迹。威尔逊夫人欣然讲述,最后说道:“卡列宁夫人,我真的没想到,远在大洋彼岸的俄国,竟然也有人知道关于我祖先的这段历史。”   “所有那些为了自由与独立而战的英雄,都值得后人缅怀纪念,和国籍、种族、地域无关。”   “是的,是的,”威尔逊夫人频频点头,“您说得太好了。卡列宁夫人,我非常喜欢您。下周离开之前,我的丈夫会在大使馆举办一场答谢舞会,到时候,我希望您一定要出席,并且,欢迎您以后去美国,到时候,我将会是您最好的向导和朋友。”   “我的荣幸,谢谢您的邀请。”安娜笑吟吟说道。   她和部长夫人说话的时候,隔得不远的卡列宁一直在留意听着。等听完她和部长夫人的这一番交谈后,终于忍不住讶色,飞快地瞥了她一眼。   安娜仿佛没留意到来自他的注目,应威尔逊夫人的邀请,开始和另几位夫人攀谈起来。   “您的夫人非常可爱!笑容非常美!看得出来,我妻子非常喜欢她!”   卡列宁扭头,情不自禁注视着她背影的时候,忽然听见身侧的亨利·威尔逊这样说了一句。   他回过神儿,转回头,笑了笑。   “是的。”   他简短地应了一声。   ☆、Chapter 18   虽然一直忙于应酬,但卡列宁却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关注着自己妻子的一举一动。几乎每隔几分钟,他就会下意识地朝她所在的方向瞥一眼。   她将遭到彼得堡女人们的冷遇,这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她竟然能这么快就和美国使团里的夫人们打成了一片,还十分受欢迎,这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并且,他对安娜居然能讲一口流利英语的这件事儿,也感到很意外。   他知道她多才多艺,但从不知道她也通英语。   应该是她闲暇时自己学会的,他猜想。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看到这样的安娜,他终于感到可以放心了。   但是片刻之后,当卡列宁再次用眼睛找到她时,看到的一幕就令他感到有点吃味了。   她的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人。   卡列宁认识那个人,季普洛夫蒸汽轮船制造工厂的所有者,海军部指定的战舰制造商,曾随俄国代表团参加过之前在美国举办的博览会,将会与美方签订一个大合同,所以今晚也得以出席这个招待会。现在,他加入了美国夫人们的谈话圈。   距离隔得稍稍有点远了,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但看起来,仿佛他在请安娜替他当他与美国夫人们之间的翻译。很明显,他对安娜的态度非常殷勤,而安娜正好背对着卡列宁,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   卡列宁自然不会冒失地过去。但是注意力开始分散了,忍不住频频关注着那边的进展,见季普洛夫迟迟不走,他甚至开始焦躁起来。直到看到安娜被威尔逊夫人叫走,和季普洛夫分开了,这才终于收回了视线。正好来了几个财政部的旧日同僚,于是谈了些事,分开后,忽然听见边上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卡列宁回头,见是李吉卡·伊万诺夫伯爵夫人。   ————   李吉卡·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和贝特西公爵夫人,这两人是彼得堡社交圈里最着名的两个“大姐大”。与以舞会、享乐和交际而闻名的后者不同,李吉卡伯爵夫人靠持守宗教而吸引人气,她是彼得堡着名的宗教爱国小姐妹茶炊会的领头人物。这两位身后都有一批跟从者,两个圈子的人平时也不大往来。   对于卡列宁来说,从前他自然更乐于看到妻子安娜加入李吉卡伯爵夫人的圈子,而且,李吉卡伯爵夫人恰巧又是谢廖沙教父斯克罗杜莫夫公爵的妹妹,所以,在认识伏伦斯基前,安娜和李吉卡伯爵夫人往来丛密,卡列宁对这个女人也十分信任。虽然她并不漂亮,但她却具备了时下贵妇人们所缺乏的心灵之美。他觉得对于女人来说,这一点比美貌更值得称道。所以,在安娜离家后的初期,陷入一筹莫展中的卡列宁还曾接受了她的主动提议,同意她帮着照顾了谢廖沙一段时间。但是很快,当卡列宁发现谢廖沙并不喜欢她的陪伴之后,就婉拒了她要求继续帮忙的好意,把谢廖沙送去学校。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卡列宁现在也早已摆脱了当时那个巨变对自己造成的沉重打击,但无论如何,对于当初陷入最糟糕困境的那段时间里她对自己的帮助,他一直都是记在心上的。所以现在见是她来了,便停下脚步,转过身,对她露出温和的笑。   “伊万诺夫夫人!”他点了点头,和她打招呼。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李吉卡伯爵夫人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对面的卡列宁,“您今天看起来真不错。”   “您看起来也非常漂亮。”卡列宁还以赞美时,视线无法不被她头顶上插了几根艳丽火鸡羽毛的那团复杂假发给吸引住。   “听到您这样说,我真是太高兴了,”李吉卡伯爵夫人留意到他的视线仿佛停在自己头顶,便用充满风情的动作捋了捋鬓发,微微翘起下巴,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她曾长期对镜自照,认为从这个角度做这样的斜睨,最能体现出自己的妩媚和风情。   但是可惜,卡列宁完全没注意到她精心设计的这个小动作,目光从她头顶的那几根羽毛里越过,再次下意识地扫了眼站在另一头的安娜——现在,她已经和贝特西公爵夫人在说话了。   他的眉皱了皱,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暗色。   “伊万诺夫伯爵还好吗?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头,有点心不在焉地发问。   李吉卡伯爵夫人觉得自己再一次深深地被眼前的这个男人给吸引住了。   从很早以前开始,他为人所诟病的刻板、教条、冷漠,在她看来,全都充满了男性的魅力,她就是喜欢他这样的范儿。所以,两年前他妻子安娜的背叛,对她而言简直就如福音。不止一次,她幻想着受伤的他会在自己独一无二的女性温暖怀抱中褪去那个坚硬外壳,向她展露他冷漠伪装下的火热情感和真挚崇拜。现在这么久过去,虽然美梦依旧还是美梦,但卡列宁也一直保持着单身,完全没有半点花边新闻传出来,这让她更加坚定了等待的心。而今晚,他竟然和她原本以为永远也不会再见的安娜再次联袂出现……   李吉卡伯爵夫人和自己的丈夫早就同床异梦,现在根本半点也不想提到他,随意应答了一句后,脸色就变得郑重起来。   她扭头,以观察瘟疫源般的眼色匆匆看了眼安娜的侧影后,压低声,用仿佛带了点惊恐的不满语调说道:“我的朋友,我是把您真的当成朋友,这才好心地过来问一声。您和那个女人怎么会一起出现在这里的?难道您忘记了她曾无情施加在您身上的那种侮辱吗?和这样不知廉耻的女人走在一起,您要当心可能再次会被卷入可怕的流言蜚语里!您或许不知道,我们茶炊会的姐妹们看到,刚才全都吓得说不出话了!”   卡列宁的视线终于从安娜的身上收了回来,脸色变得严峻了起来。望着李吉卡伯爵夫人,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就不用说话了,伯爵夫人。另外,她现在还是我的妻子。除了‘那个女人’,她有另一个称呼,卡列宁夫人。”   “抱歉,我看到卡诺耶夫在那里,我有事要和他谈,失陪。”   他朝目瞪口呆的李吉卡伯爵夫人笑了下,举了举手里的白兰地酒杯,转身离去。   ————   “安娜,瞧见李吉卡的那双眼睛了吗?从你丈夫出现后,她的眼睛一直就没离开过他的身上,这会儿还贴过去说话。我敢打赌,她一定是在说你的坏话,她本来就是个无耻的女人,最擅长的就是装模作样。”   在场的另外几位俄方女贵族被引荐给部长夫人,安娜不想参与,打算找个人少点的角落坐下来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应声回头,见边上来了个装扮艳丽的华服女人,笑吟吟的样子,嘴唇红得象涂了层鲜血。   她没见过这个女人。记忆里也没印象。但看她此刻和自己说话时透出的那种熟稔随意劲,以前应该和安娜关系不错。   她猜得没错。   这位就是贝特西公爵夫人,也就是伏伦斯基的堂姐。安娜在认识伏伦斯基后,和这个女人走得很近。可以这么说,她后来之所以打破心防接受了伏伦斯基,除了抵挡不住他的猛烈攻势外,和包括贝特西公爵夫人在内的这群女友的怂恿造势也有一定的关系。当然,后来,当她们发现安娜居然来真的后,和李吉卡一样,立刻向她关闭了友谊的大门。   而现在,贝特西公爵夫人却象什么都没发生过地靠在她的边上,用这样半是调侃半是提醒的口气跟她说这样的话,仿佛两人一直就是无话不谈的亲密女友。   安娜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瞟了眼她所指的那个方向。   确实有个女人正和卡列宁在说话,靠得很近,显出两人非同一般的关系。她三十多岁,顶一头在安娜看来丑得不忍再看第二眼的假发,和时髦的贝特西公爵夫人相比,她的衣饰趋于保守,脸容带着一种仿佛天使般圣洁的端庄。   这个女人应该合乎卡列宁的审美观。   安娜立刻就注意到卡列宁对着她时流露出的那种熟稔自然的状态,于是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贝特西公爵夫人贴着她的耳朵提醒,“小心她,安娜!”   安娜还没搞清楚这个女人这会儿主动和自己拉近乎的意图,所以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安娜,你和阿历克赛,真就这么分开了吗?”贝特西公爵夫人话题一转,开始问起这个。   安娜一愣。想了下,才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她称呼伏伦斯基为阿历克赛,也就是说,和他关系非常亲近。知道伏伦斯基在彼得堡有个堂姐。可能,她就是那位贝特西公爵夫人了。   “您真好奇的话,自己去向他问个清楚,不就知道了吗?”   “老实说,我认为索罗金娜小姐完全比不上你。你们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眼看,你也可以成功离婚——卡列宁应该会答应的,是吧?一旦你离婚了,你们就可以像正常夫妻那样在一起,现在就这样放弃的话,多可惜啊——”   她啧啧地摇头,仿佛真的感到异常痛心。   安娜冷笑了下。大概有点明白公爵夫人的意图了。   当初好像就是她使劲撮合安娜和伏伦斯基的,后来安娜遭遇冷落,她立刻躲闪不及。现在又唯恐天下不乱地来凑一脚。   搅屎棍,损人不利己,说的就是她这种人。   懒得理会,安娜掉头要走的时候,“贝特西,你在干什么呢!”边上忽然又插进来一个声音。   “米哈伊尔伯爵夫人!”   贝特西公爵夫人立刻笑着招呼,“没什么,我和安娜在谈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呢!”   “哦——”   新加入的公爵夫人看了眼安娜。   “是在说伏伦斯基伯爵吧?”公爵夫人立刻聪明地猜了出来,“说起来,好久没在彼得堡见到伏伦斯基了。今晚这样的场合,他都没能出现,实在是令我失望无比。不过,真论起失望,现场恐怕谁也比不过卡列宁夫人,对吧?”   她的一双眼睛盯着安娜,唇角露出一丝带了明显恶意的讥嘲笑容。   贝特西公爵夫人仿佛被这句玩笑给吓住了,低呼一声后,用手中的扇轻轻地敲了敲米哈伊尔伯爵夫人的肩,表示自己对她说出这话的不满。跟着,她又亲亲热热地冲着安娜伸出手,做出想挽住她胳膊的动作,“走吧,我们不要跟她说话了——”   她的手挽了个空,因为安娜的胳膊已经被来自她身后的一双男人的手扶住。那个人轻轻带了带,安娜就身不由己地朝那个人的方向退了两步。   安娜抬起脸,发现卡列宁居然过来了。   他微微低头,注视着她。   “安娜,大使夫人在到处找你,问到了我的头上,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带着微微的责备,但再听,又好像有点宠溺,尤其是,配合他现在握住她胳膊的这个动作,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安娜一时还没回过味,呆呆地看着他。   他朝贝特西公爵夫人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交代,接着,看向刚才出言讽刺的那个女人。   “米哈伊尔伯爵夫人,我和安娜先失陪了,祝您今晚过得愉快——不过,我想您一定会很愉快,更不会失望,查巴耶夫来了,他就在那里。”   他看向一个正在大口喝着白兰地,高声喧哗大笑的秃顶男人。   这个人就是查巴耶夫,卡列宁政敌斯特列莫夫的跟从者,时常被推出来和卡列宁唱反调。至于他和米哈伊尔伯爵夫人相好的事,其实遮瞒得很好,彼得堡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   米哈伊尔伯爵夫人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边上的贝特西公爵夫人也面露尴尬,左顾右盼,假意有人在找自己,转头急忙走开。   安娜终于有点明白这里头的复杂人际关系了。   跟着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她轻声道了句谢。   他并没应答,和对面走来的人招呼致意,最后来到一个人较少的角落,忽然停下脚步。   “安娜,你应该也知道,对于你和贝特西公爵夫人的往来,我一直持保留态度。”   他转过身,压低声望着她,用一种忍耐的语气说道,“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你刚回到这里,竟然就又和她走到一起。当初她在你和伏伦斯基……”   仿佛意识到现在说这个不妥,他又戛然而止了,但脸色还是不大好看。   他这是在教训自己?   多大的火气啊,居然等不及离开,在这里就开始指责了。   她也不想解释什么了。刚才对他替自己解围的那点感激立刻烟消云散。   “那么你认为我和谁往来会比较符合你的心意?”她反问,瞥了眼不远处那个正紧紧盯着这边的一个女人,“那位头上插了彩色羽毛的李吉卡夫人?”   ☆、Chapter 19   卡列宁的脸色更加难看。迅速看了下左右后,背过身,用自己的身体把安娜挡在了身后人的视线盲区里。   “安娜,不要扯上别的和这完全无关的人!”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另外,我想你也不想再遇到象刚才那样的不愉快。离招待会结束还有一会儿,为了避免再次出现意外,接下来,请你不要离开我的身侧,也不要和过来搭讪的男人太过随意,明白了吗?”   安娜皱眉。   “卡列宁,我也无意和你在这里起纷争。但你刚才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卡列宁恢复了面无表情的老样子,“只是提醒一下而已。就目前你我处境来说,谨慎些总没错。”   “你觉得,我是饥渴到了是个男人就打算扑上去的地步?”   她压低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   他定定地望着她,仿佛骇异于刚才听到的从她嘴里出来的那句话。   “你在说什么,安娜?”终于,他一脸不可置信地说道,“你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   安娜冷冷地看着他,“你心里就是这个意思。我替你说出来了而已。”   他眯了眯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安娜微微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和他对峙着。   从看不清他两个细微表情的旁人视觉来看,卡列宁现在仿佛正和他的夫人在里含情脉脉地对视着。   片刻后,他终于动了动身体,挪开视线看向边上的人——其实这是一种潜意识的妥协身体语言,只是他自己并没觉察而已。   他用一种僵硬的语调说道:“算了,我们还是不必……”   他本来是想说,他们还是不必为这些事而闹不愉快了。毕竟,只要好好地过了今晚,接下来一切就又恢复原样。   但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忽然,大厅的另头传来一声惊呼,有人大声地喊叫起来。   “哦上帝啊!卢卡斯先生!卢卡斯先生,您怎么了?”   在这种高官名流会聚的地方,突然出现这样的异声,实在非同寻常,全场立刻静了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卡列宁猛地回头,看见那头已经围了密密一圈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女人们惊疑不定地议论着,面带惊恐之色,纷纷聚拢过去要看究竟。他撇下安娜跑过去后,分开人群,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吃了一惊。   美方使团的商会会长卢卡斯先生倒在了地上,脸色通红,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嘴角微微歪斜,不断有泡沫涌出,他的边上,是个已经掉落打碎的玻璃杯。   卢卡斯是美国着名的实业家,拥有庞大的造船厂和铁路事业,热衷慈善,凭着名望,他被推举为此次赴俄代表团的商会会长。   “上帝啊!我发誓,刚才我正和他谈着上次去参加博览会的事,他看起来也兴高采烈,一切都好好的,忽然就嚷了声头痛,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一头栽倒在地!加米诺夫也看见了!”   季普洛夫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定下心神,反复地向边上人解释着当时的情况。   亚历山大王储蹲到昏迷的卢卡斯先生边上,用手探到他的鼻子下试了试呼吸,“快召御医!”他高声嚷了起来,跟着,威尔逊先生也趴了下来,焦急地大声喊他的名。   “不该让他来的!出发前,他就说自己时常感到头晕目眩。我劝他不要过来,但他认为这次机会难得,坚持要随团过来——”   部长自责不已。   御医很快就赶了过来。   查巴鲁耶夫是资深医生,在宫廷奉职二十年,也是彼得堡大学医学院的客座教授。他赶到后,立刻驱散边上围观的人,蹲下去检查了下卢卡斯,见他脸色发红,眼白充血,神色立刻变得异常凝重。他迅速脱下自己外衣,微微垫高病人的头,松开了他的衣领,接着俯下去,仔细听了下病人的胸腔,从携带的医药箱里取出一根皮管,扩开病人的嘴,用纱布清除他嘴里的泡沫后,把皮管插入喉咙,接着,在女人们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中,他开始吸皮管。   他面不改色地从病人的喉咙里吸出数口堵塞气管的泡沫液状物,吐到宫廷侍者慌忙端来的盆子里后,漱了漱自己的口,然后,叫人立刻去取冰袋。   “怎么样!”   威尔逊焦急地追问。   查巴鲁耶夫从地上站了起来,摇了摇头。   “非常遗憾,先生,他应该是脑血管猝然破裂而引发的深度昏迷。就目前医学技术来说,这是个难题。冰袋取来后,放在他额头让他脑部降温。这就是目前我们能做的事。接下来,只能等待上帝的奇迹,看他能不能自己苏醒,如果醒来,我们还能对他的恢复提供一些帮助,如果醒不来……”   他停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查巴鲁耶夫,你没弄错吧?”   亚历山大王储嚷了起来,脸色也很难看。   也难怪他会这样。客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了事,脸面实在有点挂不住。   “王储殿下,我已经尽力了,”医生说道,“这种疾病,靠的就是平时的预防。我想病人此前应该就有过不适的症状,但他自己并没留意。现在经过长途海上颠簸到达这里,原本身体状况就不大好了,加上饮酒的刺激,所以才会猝然发病。坦白说,他的情况很严重……即便侥幸能够醒来,也会落下后遗症。”   他摇了摇头,停了下来,一脸爱莫能助。   “哦上帝啊,太可怕了!”   边上的贵妇人们面露悯色,交头接耳。   “卢卡斯!卢卡斯!”   使团里的一个成员趴了下去,伸手摇着依旧昏迷的病人,试图将他晃醒。   “不要碰他!”   见他没反应,他正要加大力气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出声制止,回过头,愣了愣。看见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走了过来,她的眼睛盯着地上的病人,神情严肃。   “请您不要摇晃他,这对他的苏醒没半点好处,只会加剧病情。”她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卡列宁夫人!”威尔逊叫了一声,表情有点惊讶。   不止是他,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惊讶地看着她。贵妇人更是对她背影指指点点。   查巴鲁耶夫看了眼安娜,露出赞许之色。“她说的对,不要碰他。剧烈摇晃只会让脑出血更加厉害。”   “他什么时候才能醒?”   刚才那个人缩回了手,表情焦急万分。   查巴鲁耶夫摇了摇头。   “现在请来几个人,小心地抬起卢卡斯先生,请把他送到一个安静的地方……”   “等一下,医生!”安娜出声制止,“让我来试试,看看能不能帮助他尽快苏醒。”   “安娜——”   卡列宁终于回过神,叫了一声,试图阻拦她。   他知道她确实兴趣广泛,从前甚至还拿过他书房里有关农业机械方面的书去研读。但他可以肯定,她没接受过医学方面的训练,绝对应付不了现在的情况。   而现在,情况决不容许有任何的差池。   “安娜!”   他下了决心,立刻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查巴鲁耶夫都没办法了。这不是你的事!”   “他的情况很危险!晚一分钟醒,情况就危险一分。再拖下去,很有可能永远也醒不来。让我试试。”   她轻轻推开卡列宁抓住自己胳膊的手,力气不大,但动作坚决。然后,她看向查巴鲁耶夫。“医生,您应该有注射用的针头吧?”   查巴鲁耶夫一怔,随即点头,“有的。”   安娜从医药箱里拿过一块纱布和一个没用过的初具现代注射器雏形的软管注射器,拔下针头,蹲到了病人的身边。   卢卡斯依旧昏迷不醒,牙关紧咬,嘴角又有新的泡沫开始流出来。   安娜把纱布垫到病人的牙齿之间,拿起他的一只手,执针刺向拇指距离指甲盖大约一公分的指尖处,等刺出血后,再换另个指头,依次把十个指头刺遍,然后放平。   全场静得连卢卡斯喉头发出的痰鸣声也清晰可闻。   片刻之后,病人的眼皮动了动,终于睁开眼睛,一片茫然之色。渐渐地,他看起来恢复了意识,定定地看着蹲在他边上的安娜,然后,吃力地动了动头,含含糊糊啊了两声,似乎想坐起来。   “太好了,醒过来了!”   几秒钟的安静之后,查巴鲁耶夫叫了一声,边上跟着发出一阵惊喜的声音。   “您现在别动!马上送您去安静的地方休养。”   安娜也松了口气,急忙按住病人,阻止了他的动作。   担架已经抬了过来,医生急忙指挥宫廷侍从把病人抬上去,叮嘱务必轻放,要跟过去时,忽然象是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安娜。   “卡列宁夫人,您干得很棒!非常棒!您帮了我的大忙,谢谢您!”   安娜对他亲自为病人吸痰的举动印象深刻。这就是医生操守在他身上的体现,也是促成她最后下决心愿意冒险一试的主要原因。   “您是一位令人非常敬仰的医生,我能帮上您的忙,这是我的荣幸。”她说道。   查巴鲁耶夫朝她点了点头,转身匆匆跟上担架。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20   因为这个突然变故,招待会也随之提早结束。卡列宁陪同威尔逊一道去往卢卡斯就医之所,安娜独自坐马车离开了皇宫。回到家里时,已经不早了,但她并不觉得累,从浴室出来,换了身轻便的家常服后,便坐到了从前安娜的那张书桌后,开始继续写自己的稿。   她很快就沉浸在自己构筑出来的虚幻世界里,当终于写完预定的一部分情节,才惊觉已过零点了。   还是没有完全习惯从键盘变成完全的手写,她放下笔,转了转有点酸涩的手腕,拿过空水杯,想去倒杯水,回来继续写时,忽然听见门外走廊上,似乎响起了脚步声。   因为夜深人静,所以这声音听起来很清晰。   应该是卡列宁回来了。   安娜放下杯子,过去打开了门。   卡列宁大概没料到她现在还醒着,听到开门声,转头看到她时,脚步顿了顿,停在了楼梯口。   “你还没睡?”   他问。眉宇间带着一丝疲倦之色。   “没有。在写稿。”安娜走出去,停在房间外的走廊上,“卢卡斯先生怎么样了?”   “无法清楚说话,但神志清楚,还算稳定。查巴鲁耶夫陪在那里。”   安娜点了点头。   说通俗点,卢卡斯是中风了。即便是现代,药物也很难令患者痊愈,多少会留后遗症,何况是现在的医疗水平?保住了命,往后,也就只能慢慢健复了。   “明白了。那么我回房了。晚安。”安娜说完,转身要回房间时,被他叫住。   “安娜——”   她停下来。   卡列宁看了她一眼,显得有点犹豫,欲言又止。   “是问我怎么知道那个法子,是吧?”她主动问道。   他耸了耸肩。   “威尔逊先生让我转告,非常感谢你为卢卡斯先生提供的帮助。安娜,坦白说,当时你让我非常惊讶。”   “没什么,”安娜解释道,语气平静,“你也知道,我平时无所事事,所以看了不少书。这是我从前在一本关于东方医药的书上看到的方法。因为当时情况紧急,所以也没多想,就照着那个方法做。能够帮上忙就好。”   这虽然是个托词,但也不算完全胡编乱造。安娜从前还是医生时,和中医科的一个医生关系不错,两人时常会交流对于一些病症的治疗心得。这个方法,就是从那个医生处听来的,用于发病后无法及时送医时的临时急救。   卡列宁沉默片刻后,再次说道:“我很抱歉……之前真的对你关心不够……很多你在做的事,我都不大清楚……”   安娜笑了笑。   她也不是记仇的人。现在见他这种态度,先前的那点不愉快也就立刻过去了。   “没什么。不早了。看你也很累的样子,早点休息吧。对了,”她忽然想了起来,补一句,“如果没事的话,我明天打算回乡下了。”   “哦——”   他看着她,神情显得有点歉然。   “威尔逊夫人特意又叮嘱我,说希望我能带你一起去下周大使馆举办的舞会。你看……”   安娜被提醒了。自己好像确实答应过她这个事儿。   “那么,”她扬了扬眉,“你觉得我该去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说道。   “好吧。”她又笑了起来,“我答应过她的。”   “好的,那就这么定了,等大使馆舞会结束后,你再回去。”   他注视着她,表情显得有点愉快,这么说了一句。   安娜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往自己房间去。她的手碰上门的把手柄时,忽然听见身后又传来一声:“安娜——我必须要向你表达我的感谢。否则对你不大公平。今晚你做得很好。谢谢你。”   安娜略微惊讶地回头,见他正一本正经地看着自己,于是也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是指我终于不辱使命,成功完成了卡列宁夫人肩上的职责,最后获得威尔逊夫人的舞会邀请这件事吗?”   卡列宁愣了愣,等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着的笑意后,才明白过来,她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和她共同生活了八年之久,这好像是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轻松的口气拿自己取笑。   他觉得他还不大习惯这种待遇,但心底里,忽然又觉得有点陌生的兴奋。   这种感觉很奇怪,但他并不抵触,只是觉得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才好。踌躇了下,终于呃了一声,“我是说……从头到尾,你一直做得都很好——包括你和威尔逊夫人的谈话……真的没想到,你竟然知道得那么多……”   “你误会了,”安娜笑道,“就在今天之前,我对波士顿的光荣历史知道得并不比别人多多少,但是下午,我看了报纸,得知威尔逊夫人来自波士顿,为了避免晚上碰面时无话可说,我就去你书房里找了本关于美国历史的书去看,仅此而已。”   卡列宁一怔。   “我回房了。晚安。”   她用一个十分女性化的可爱姿态掩嘴,打了个哈欠,朝他笑了笑,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卡列宁独自对着闭合的门,默立了几分钟后,终于转过身,朝着对面自己的房间走去。关上房门的一刹那,他最后看了眼对面的那扇门,心情忽然变得有点期待起来。   很久没有像现在的这种感觉了。   他有点期待起明早和她共进早餐。   ————   第二天,卡列宁是独自一个人吃完早餐的。然后,象平时一样,在八点钟的时候,从管家手里接过自己的帽子和公文包,出门去往位于冬宫对面的国会大厦开始一天的工作。   安娜起得很晚,快十点才起床。早餐中餐合并着吃了一顿后,她就钻回自己房间继续埋头写作。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她换了身轻便衣服,戴上帽子,谢绝了老门房要替她安排马车的好意,步行出去到附近的一个公园里溜达了一圈,五点多回来,自己吃了简单的晚餐,吩咐佣人不要来打扰,关了房门继续写作。   卡列宁其实晚上七点就回来了。   这是这个家里正常的晚餐时间。   很早很早以前,大概是他们刚结婚那会儿,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会尽量赶这个点回家,因为妻子安娜会等着他回来一起吃晚饭。但是后来,随着他官职越升越高,他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甚至,一年里有很多的日子他都在外,所以这个约定自然也就消失了。   但今天,这是最近一年以来,他第一次这么早下班。当他吩咐办公室的第一秘书把明天的工作安排拿给他,草草浏览了,然后就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秘书阿列索夫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卡列宁有点期待能和她在晚餐桌上见面。   就是这个念头,在他白天工作的时候,偶尔会跳出来,打断他的思路。   回家后,经仆人的口,他知道了她今天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出去,几点回来,然后,也知道她已经吃过晚餐,回到她的房间了。而且叮嘱过,不让仆人来打扰。   路上原本和平时仿佛有点不一样的心情慢慢地落到了地上。   和从前一样,卡列宁一个人坐在巨大的餐厅长桌一头,默默吃完了厨娘替他预备的晚餐。刀叉和瓷碟相碰发出的清脆响声,让这个空间显得格外空旷。吃完饭,他就照了平时的习惯,上楼去往书房。   ————   卡列宁知道自己有点心不在焉。   以往,无论是读书,还是完成公务,他总是很快就能进入状态。但是现在,面前那份秘书室送来的明天国务会议中可能要用到的材料,摊开已经很久了,还只翻了寥寥几页。   他想起刚才上楼经过她房间前时的情景。   她房间的门紧紧闭着,听不到里头发出的半点动静。   他想她应该是在写作,所以不让仆人去打扰。但是不知道她在写什么。   老实说,他有点好奇。   八点钟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于是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最后打开窗户,重新坐下来,这回,终于驱逐了脑子里的杂念,象往常一样开始高效地工作。   十点钟的时候,他看完了厚厚一沓冗长的文件。   他是个非常重视习惯的人。只要情况允许,每天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他都会严格按照钟点执行。   这是他年轻时在军队里服役时养成的习惯。   他觉得,这是一种能让人受益终身的好习惯,所以一直保持了下来。   在夫妻关系破裂之前,他记得安娜从前也一直跟从他的步调安排每天作息。   所以,对今天经由仆人之口得知的安娜现在这种毫无规律的作息,他不是很赞成。但也不方便开口予以纠正。   平时,这是他离开书房去卧室准备休息的时间了。   他在椅子上靠了片刻后,合上文件。正准备起身离开时,忽然,书房的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他看到安娜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   她的一头秀发用一根绸带绑住,随意垂了下来,身上穿件粉色的家居服,腰带松松绾了个蝴蝶结,勾勒出苗条而玲珑的身段。手上托根烛台。仿佛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眼神虽然望着前方,但略微迷离,直到看到坐在书桌后的卡列宁,这才回过神,哦了声。   “抱歉,我不知道你还在这里,”她把手中的烛台放在了书桌上,指指他身后的一墙书架,“我在写稿,但是遇到个问题,想起白天好像看到过你这里有相关内容的书,所以就过来了,希望没打扰到你——”   “不会。你随意。”   卡列宁压住心里涌出的那种紧张感,急忙站了起来。   安娜朝他道了声谢,走到书架前,仰头找着白天入目过的一本关于介绍俄国各省地理的书籍。   找到了。   书放在最高的那层书架上。   她踮起脚,伸手够了下,发现够不到,扭头想找书架梯时,卡列宁已经走到她边上,伸手取下了那本书。   “是这本吗?”   他把书递给她,问。   她接了过来,翻了下,面露喜色。   “对的。谢谢了。”   她道完谢,拿着书和自己带来的烛台,转身就走。   卡列宁目送她的背影,目光落在垂在她身后随她脚步而略微摇曳的那根鹅黄色蕾丝发带。   “哦对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扭过头来。   卡列宁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微微一跳。   “你想问什么?”   他稳住因为她的发问而突然有点加快的心跳,语气如常地问。   “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下你,卡卢加省有沼泽地的,是吗?”她冲他歉然地笑了笑,“我在写作时要用到这样一个场景,怕出错,所以问下你。”   卡列宁愣了下。但很快,他压住随之而来的失落感,答道:“是的,卡卢加省西北部和西部的乌格拉河谷以及布良斯克-日兹德拉林地,如今大部分都已经变成沼泽。”   “谢谢!你知道得真清楚!”安娜扭过了头。   “安娜!”   卡列宁忍不住叫了她一声,等她再次回头,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时,他望着她,用一种柔和的声调说道:“不要太晚睡觉了。对身体不好。”   “知道,谢谢你的提醒。”   安娜说这句的时候,人已经飘出了书房。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一下,上一章里提及的那个方法,是作者查资料,看到的台湾一位老中医用于紧急情况下救治中风患者的一个方法,非作者杜撰,当然,也不知道到底是否真的有效,贻笑大方了,仅作小说情节用吧~~ ☆、Chapter 21 第二天早上,卡列宁象平常那样出门的时候,安娜依旧还在睡觉。晚上他回家,再次向仆人问起她今天的作息,答案也和昨天一样。 这天晚上,他干了件反常的事——十点钟的时候,依旧还待在书房里,没有半点想离开的欲望。 带回来的公文早已处理完,他从头又看起从前他看过的一本关于欧洲国家基础和形式的论著。 视线停留在白底黑字的书页上时,他心里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在期待什么。 到了十一点,也没发生什么意外。四周安静得连钟台走动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卡列宁也意识到自己在破坏习惯。 这不是个值得鼓励的好现象。 他果断地合上书,把它放回原来的位置后,离开了书房。 第三天,他回家,不用他开口,仆人自动开始向她汇报女主人的情况。 和前两天没什么区别。早上,她睡到十点,下午出去散步,一个人吃了晚饭,然后回她的房间。 他有自己遵循的一套时间,她也一样。所以,除非有象那天晚上那样的小意外,否则,即便他们在这座大房子里一起住上个一年,恐怕也不大会有碰见的机会。 接下来几天,卡列宁依旧早出晚归。生活恢复了他原来的样子。她也一直没有在他待在书房里的时间出现在那里了。但是卡列宁注意到了一个很细微的变化。他书架上的书,有时候位置会发生改变。 他习惯每一本书都有固定位置,用完后,一定会放回原位。但是昨天晚上,他发现彼得堡大学的科学期刊合辑从原本靠左第三的位置向右推移,与右侧的那本书换了个位置。接着今天,他又发现法国历史学家杰宏·卡寇皮诺所著的一本关于古罗马社会的论述出现在错误的位置上。 他自己不会犯这样的错。负责书房清洁的仆人也知道他的习惯,绝不会动书架上的书。显而易见,应该是安娜拿过这些书,然后放回了错误的位置。 其实,安娜应该也知道他的这个习惯。以前,她偶尔也到过他的书房找书,但用完后,会按照他的习惯把书放回原位。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好像忘了这一点。 卡列宁非但没觉得不愉快,相反,她犯的这个小错误,反而给他每天原本像时钟齿轮般规律走动的刻板生活带来了一点难得的小乐趣。接下来的每一晚,当他走进书房后,第一件事,不再是坐到书桌后的椅子上打开自己的公文包,而是来到书架前,看看有没有她到来过不小心留下的最新痕迹。倘若发现少了某本书,或者,某本书的位置发生了改变,他的心情就会变得轻快起来,白天办公室里送来的永远看不完的简牍和每天都要出席的各部门会议上的争执与相互攻讦给他带来的疲倦感全都不翼而飞。他会忍着想让书籍归位的欲望,就让它们停留在她放的位置上。接下来,当他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开始处理自己事情的时候,偶尔,他难免会走神,想象她白天出现在这个房间里时的情景——脚步轻盈地走到书架前,仰头找她需要的书,纤细白嫩的手指轻轻滑过排列整齐的硬质壳面书脊,最后停在某一本上,眼睛一亮,抽了出来…… 当这样的情况再三出现后,卡列宁意识到,自己大概最近工作压力太大,所以才会变得这么反常。 这就像生病一样,他觉得是个危险的信号,表示自己不堪工作压力,所以绝对应该克服。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立刻花了五分钟的时间,对自己先前几天的反常举动进行了严厉的自我批评。然后,他走到书架前,毫不犹豫地把她放错了位置的书统统都摆回原位。 ———— 这座房子的男主人在为他书架上书籍的位置摆放问题而独自反复纠结的时候,另一个房间里的安娜浑然不觉。 她已经渐入佳境。写作进程十分顺利,没人打扰的生活也令她很满意,简直就和住乡下差不多,并且,她意外地发现,附近的那个公园挺合她心意的。现在天气渐暖,公园里湖水蓝绿一片。但听说,到了冬天,这里就是一个天然的滑冰场,许多年轻人都会来这里滑冰。她是个滑冰好手,中学时曾被入选过市里的滑冰队,到现在,还能在冰上做出一些简单的花样动作。到时候如果到这里来滑滑冰,应该还算一项不错的写稿间隙放松运动。 一周时间很快就这样过去。这天早上,她起床后,丽萨提醒她,老爷说今天是美国使馆举办答谢会的日子,让她提早准备好,晚上他会来接她。 安娜从衣柜里选了一件黑色的丝绸晚礼服——原本的安娜似乎偏好这个颜色,衣柜里有不少黑色系的衣服。 她也确实有足够资本可以把这种老气横秋的颜色穿出夺人眼球的效果。趁着雪白的皮肤,整个人显得神秘而雅致。 和上次一样,下午的时候,那个梳头女仆过来了。妆扮完毕,安娜就下了楼,在客厅里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卡列宁。 六点多的时候,他回来了。 这是上次书房之后,差不多一周的时间里,他们第二次的碰头。 现在想想,安娜觉得有点奇怪。 两个大活人,一道住在一座房子里,房间门也两两相对,居然每天都碰不到。 “你回来了?” 她放下书,站了起来。 看到她在客厅,卡列宁仿佛怔了下,含含糊糊地应了声,随即把帽子外套和手上的公文包递给管家。 “稍等一下,我等下就好。” 他说了一句,匆匆往楼上去。 安娜目送他显得有点匆忙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后,重新坐了回去。 他的动作很快,大约十五分钟后,就下来了。安娜跟着他上马车,一路之上,他始终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安娜觉得有点闷。看了眼他沉默的侧脸,便问了一句:“卢卡斯先生这几天怎么样了?” “还可以。” “他也和使团一起离开吗?” “不。等病情再稳定些。” 安娜已经开始习惯他的惜字如金,随手拉了拉自己身上的裙摆。 “你觉得穿这样可以吗?”她随口问道。 卡列宁看了她一眼。 老实说,他觉得她这件礼服的领口开得大了,导致她几乎露出了大半个肩膀和一部分的胸脯。 冰冷黑色丝绸映了温暖的雪白皮肤,强烈的颜色和质感对比之下,让她露在外的那片线条圆润优美的肌肤闪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光泽,明亮得几乎到了刺目的地步。 其实他也知道,全彼得堡的贵妇人都这么穿,他还看到过穿着比这要大胆得多的女人。 他其实早就视若无睹了。但这会儿,他竟觉得有点不舒服。 忍着想帮她把衣领往上稍稍提高一点的念头,他收回了目光,眼睛落在前头的那块搁板上,说道:“挺不错的。” 安娜笑了笑,“你觉得不错就行。我现在相当于替你工作。” 卡列宁立刻被她提醒了。他想起了两人之前达成了一致的那个决定。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种轻松的口气,让他觉得十分刺耳。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谢谢。” 最后,他面无表情地这样说了一句。 ——— 安娜觉得他看起来不大乐意和自己说话,也就不再开口了。两人一路沉默地抵达了大使馆。 今晚的来宾和上次差不多。反正彼得堡的社交圈就这么大,碰来碰去,也就是这些人。一进入,安娜就被热情的威尔逊夫人挽住,带着她去参观大使馆新开辟出来的一个关于美国各地风土人情介绍的展厅,没去留意卡列宁或者别的那些对自己并不友善的彼得堡贵妇人们。结束参观回来时,已经有人开始绕着舞场翩翩起舞。 人很多,里面乱哄哄的。俄国男人仿佛只要喝下几口酒,就会开始毫无顾忌地高谈阔论。安娜下意识地想看看卡列宁在干什么的时候,大使夫人朝着安娜走了过来,边上是个身穿黑色礼服的陌生年轻男人,大概二十五六的年纪,十分英俊。 种族气质是样奇怪的东西。就像眼前这个正朝她走来的年轻男人,虽然他也和在场的大多数男人一样,有着相似的五官线条,但她绝不会将他错认成是俄国人。 “卡列宁夫人,您今晚真是太迷人了!我真喜欢你的这身打扮!哦,请容我替你介绍一个人。” 寒暄了几句后,大使夫人指着边上那个一直望着安娜的年轻男人,笑容满面地说道,“霍尔·卢卡斯先生,会长先生的儿子。上次,他有事没去参加皇宫里的招待会,没想到会长先生发生那样的意外。知道了您对会长先生的帮助后,非常想要认识您,好当面向您表达他的感激之情。” “卡列宁夫人,非常荣幸能在这里见到您。我是霍尔·卢卡斯。刚才有幸已经认识了您的丈夫。知道您那天对我父亲所做的事后,我也一直希望能向您亲自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霍尔·卢卡斯上前一步,停在安娜的面前。 他注视着她,非常绅士地握住安娜的指尖,略微抬高,然后低头,用唇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背。 ☆、Chapter 22 五十年代那场克里米亚战争的失败,虽然令俄国蒙受巨大耻辱,在军事上不复欧洲霸主的地位,但国内重工业的发展却一直没有停滞。蒸汽机、农业机械、印刷机、轮船、舰艇,这些行业的技术一直保持着世界领先的水平。此次美国使团来访,并不仅仅来了人,也带来了与这些有关的巨大订单。为此,沙皇成立一个专门工作小组。除了商务部长,也另外指定了几个信任的别部官员参与进来,以达到监察目的。 这份名单昨天刚刚通过沙皇第一办公厅公布。 卡列宁就是被指定的官员之一。 这样一块肥厚的大蛋糕,谁都想咬上一口,被沙皇指定参与项目的相关官员,自然成了别人羡慕与巴结的对象。 这也是为什么,今天晚上的卡列宁分外受到关注的缘故。 大家全都不约而同地忘掉了他之前因为家门不幸而遭受的耻辱。 一周之前,当他携着妻子安娜联袂出现在皇宫里的时候,斯特列莫夫阵营的人还在背地里对他的举动加以嘲讽,而现在,不过一周之后,他已经成了男人宽容与仁慈美德的绝佳代表,他的名字在彼得堡贵妇圈里也被频频提及——女人们自然不肯轻易原谅安娜,但谈及他,无不交口称颂。就像李吉卡伯爵夫人在茶炊会上说的那样,“他毅然替妻子背负起她身上的耻辱,这非但无损他的名誉,反而为他的德行增添光辉。” ———— 携安娜出席皇宫招待会,原本不过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策,没想到竟获得这样出乎意料的积极结果,卡列宁先前确实没有想到。昨天,当他得知自己入了沙皇指定名单,而他的最大政敌斯特列莫夫却被拒之门外的时候,他有一阵短暂的茫然。 整个第三办公厅的人全都是沙皇的耳目。 显然,在和斯特列莫夫的角力中,自己赢了这个重要的回合,这和他的妻子安娜在那天晚上的表现有着莫大的关系。 因为她,他成了官场的笑话,遭到政敌反复攻讦,也是因为她,他停滞了许久的事业好像开始出现转机。 他的心情有点复杂。 他原本打算尽快找个空,好好理清自己的思绪。以他的职业来说,时刻保持清醒头脑和清晰思路,这是非常基本的要求。 但是,还没来得及理清旧的思绪,新的又来了。 就是现在,就是这一刻,他一边不得不忙着应付接二连三来到他面前向他表示贺喜或者委婉希望他以后能提携一二的同僚,一边还要在这个到处都是人的嘈杂大厅里留意自己妻子的举动,这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一种经历——老实说,感觉并不好。 “……您没发现他自以为有路易十五的风度吗,卡列宁?” 内务部的一个官员已经对着卡列宁滔滔不绝地喷了将近十分钟的口水。话题从艳舞俱乐部里康康舞跳得最好的某个当红舞女转到时政,最后终于把矛头指向此刻正站在另一头与人叙话的斯特列莫夫,挖苦了一下他平日的行为举止后,又凑了过来,压低声神秘地说道:“就是那个家伙,前几天,因为在陛下面前发表了些对黑海控制权的不当言论,遭到了陛下的当面斥责,前所未有!千真万确!消息来自一位宫廷内侍……我经常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些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他的语气里,带了一种讨好和炫耀人脉的得意洋洋。 “怎么样,这消息还算重磅吧,卡列宁……” 他喝了口白兰地,不小心呛住,一阵咳嗽后,酒液不但从他嘴角漏了些出来,还喷了点到卡列宁的脸上。 “噢,上帝啊,太糟糕了!实在是抱歉!” 对方匆忙掏出洒了香水的麻纱手帕,忙着要替他擦脸的时候,卡列宁皱了皱眉,拦住他的手,说了声失陪,终于摆脱了纠缠。 他的注意力,几乎一直在安娜那边。 想不注意到她,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在全场一堆颜色亮丽的女人里,她显得那么与众不同。闪着冰凉光泽的黑色丝绸就是她最好的装饰。姿态里的那种神秘和优雅,叫人过目难忘。 现在向她靠近的,就是老卢卡斯的儿子霍尔·卢卡斯。 卡列宁看过此次美国使团所有人的资料,包括这个年轻人。他以优等成绩毕业于哈佛大学,精通法语、德语和俄语,是家族事业的继承人。老卢卡斯对他寄予厚望,所以此次带着他一起远渡重洋来到俄国。 这个年轻人的姿态也无可挑剔,身上有着一种来自自由国度的潇洒风度,这也是专政沙皇制度下的俄国人所先天欠缺的风度。刚才他被美国大使引荐给自己的时候,就表达过想要亲自向安娜道谢的意愿。 这非常正常。 但是卡列宁却觉得心神不宁。 他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现在看着安娜时,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光芒。 这种光芒,他并不陌生。 两年之前,当安娜结束莫斯科之行回到彼得堡,他去接她,在车站里“巧遇”和安娜同车而下的伏伦斯基时,他就从伏伦斯基看着安娜时的眼睛里感受到过类似的光芒。 只是那时候,他完全浑然不觉而已。 而现在,他在另一个男人注视着自己妻子的眼睛里,发现了这种似曾相似的光芒。 卡列宁觉得自己的身体暗处的某根弦,开始慢慢地绷了起来。 ———— 非常凑巧,霍尔结束吻手礼,松开安娜手的时候,舞场里就奏起轻快的华尔兹乐曲,男人们纷纷带着舞伴滑向舞池。 “能请您跳个舞,以表达我的谢意吗?” 他侧耳,仔细听了下乐曲后,露出愉快的神色,再次朝她伸出手。 安娜说道:“其实,我的舞跳得不大好……” 何止跳得不好,可以这么说,对于现在俄国舞会里可能出现的几种舞步,除了华尔兹,剩下的,她完全是临时抱佛脚抱出来的。为了对付今晚的舞会,这几天的下午,除了去公园,她也专门到教习舞蹈的俱乐部里学了学时下的各种舞步——当然,去那里学习的,大多都是预备以后靠在各种俱乐部或剧院里跳舞为生的女孩子。她们与安娜的世界,完全就是天和地的两个世界,她完全不必担心会被谁给认出来她卡列宁夫人的身份。顺便说一声,结束临时课程的时候,她还收到了女教习的大力挽留,声称只要她留下,她能将她打造成最红的俱乐部女郎。 霍尔大概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怔,看了下左右,随即压低声,微微靠过来一些,也跟着说道:“不瞒您说,对于贵国的舞步,戈蒂雍、加洛普……但愿我没记错名字。老实说,这些我都不会跳。但是这么巧,现在奏的是华尔兹。上帝可以作证,我确实会跳这种舞。” 霍尔身上带着的那种来自自由国的神采,让安娜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老实说,她对他的印象挺好的。何况,这既然是个舞会,她也没理由拒绝对方的邀舞。 她把自己的手搭到了他的手掌上。 ———— 一曲终了。 “卡列宁夫人,今天能认识您,非常高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还要留下来照顾我的父亲。希望还有机会能见到您和您的丈夫。” 他注视着她,面带微笑地说道。 “但愿您的父亲能早日恢复。我和我的丈夫都会为他的健康而祈祷的。” 安娜微笑着说道,朝他点了点头,转身朝正坐在一边的大使夫人走去。 ———— 舞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凌晨的两点钟。 毫无疑问,卡列宁夫人是当晚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女宾。想和她跳舞的人必须排号。“谁叫男人就爱那种女人呢!我们只是不屑象她那样无耻而已——”这是一个心怀妒忌的茶炊会成员在暗地里议论的话。但不幸的是,在结束了与小卢卡斯先生的那支舞,接着,又和威尔逊先生跳了一曲后,她的脚脖子就崴了下。虽然情况并不特别严重,但无法再接着跳下去了。于是当晚剩下来的时间,她就一直和威尔逊夫人等几个年纪大点的夫人们坐一块儿,直到舞会的结束。 ———— 安娜终于坐上马车的时候,卡列宁还在外头和几个人打着官腔道别。 她喜欢威尔逊夫人,但她真的太过健谈了。和她在一起,安娜觉得自己简直快把下辈子的话也给提前说光了。 太累了。 想当一个合格的政府高官夫人,真的不是件容易事。 幸好,很快就可以回乡下了。 趁着边上没人,她靠在椅背上,闭了眼睛,仿佛猫一样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马车一侧的车门忽然从外打开,卡列宁的身影出现在车门边。 安娜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注视的目光。急忙收回手,坐直了身子。 他上来,坐了下来。 马车开始启动。 轮子碾过一段不平的路面,车厢有点摇晃,为了避免被晃得碰到他,安娜不动声色地想往自己那侧靠过去点时,他忽然转过脸问道:“你的脚怎么样了?” 安娜呃了声,想起来了。 “没事了。”她立刻说道。 她早就想好,为了避免自曝其短,象征性地跳两只最简单华尔兹后,就牺牲一下自己的脚脖子。当然,她非常爱惜自己,所以绝对不会真的扭到了。 “嗯,”他点了点头,“要是还疼,先不用回家。我们可以先去医生那里看下……” “真的好了!” 她快累死了。现在只想快点回去睡觉。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扯起裙裾,抬起右脚,翘起来动了动。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好的。那就不去了。” 他看着她,声音异常温柔。 安娜放下裙裾,调整了下坐姿。 “你要是累的话,可以先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到家还有段路。”他又这样说了一句。 安娜决定接受他的建议。 来的时候,路上花费了将近四十五分钟。现在回去,夜深人静,就算速度加快,至少也要半个小时吧? 在一个今晚之后就说再见的人跟前,完全没必要端着累了自己。 她朝他笑了下,往边上挪了挪,身体一侧顶到马车的车壁后,就把头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原本是想假寐的,没想到马车晃晃荡荡,加上实在太累,她竟真的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停下也不知道,直到听见有人在自己耳畔低声叫了几句安娜,这才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居然发现自己的脑袋正歪在他的肩膀上。 她吓了一跳。一时也来不及想,起先明明是靠在那边的,怎么现在就歪到了他的这边?急忙坐直身子。刚动了动,什么东西就顺着她的肩膀往下滑落。低头一看,发现是他的外套。 感觉好像更加尴尬了。 她急忙抓住外套,免得它掉落到自己脚下。跟着递还给他。 “抱歉……”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下。 “刚才没想到真的睡着了……”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接过外套,自己先下了马车,然后伸手给她。 她只好扶住他的手掌,在他的帮助下下了马车。 他的手掌出乎意料地暖,和他这个人的感觉不大一样。 安娜也不想再解释什么了。越描越黑。匆匆道了声谢,提起裙摆上了台阶。 虽然已经这么晚了,但管家并没睡,依旧在尽职地等候。见主人回来了,立刻迎上去。 “老爷,今晚过得怎么样?” 管家习惯性地问了一句,顺便,用眼角余光睨了下前头已经自顾走到楼梯边的女主人背影,眼神里透出些微的不满。 “不错。” 卡列宁摘下帽子,顺手把挂在臂上的外套递过去时,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她刚才因为马车簸动,渐渐靠到自己肩上时的情景。 当时,他竟然感觉莫名的欣慰。怕她睡着了冷,所以脱了自己的外套。为了避免惊动她,他在脱外套的时候,动作谨慎得连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 其实,有点盼望路途能长点。 但时间好像从没像刚才那样,流逝得飞快…… 卡列宁往里而去,情不自禁地望着正在拾级而上的的安娜背影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想起来一件事了。 她转过身,对上了卡列宁来不及移开的目光。 但她并没觉察到他的异样。她在想着另外一件事。 “明天离开之前,我想去学校看下谢廖沙,可以吗?” 卡列宁一怔。刚才脑海里的所有遐想立刻就消散了。 他踌躇了下。 安娜往下走回几级台阶,最后停在他的上一级台阶上。这样,两个人就差不多高,可以平视对方了。 “我觉得我应该算是完成了你要求的事。而且,你答应过的。” 她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被她这么近距离地注视着,卡列宁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口渴。 其实一路回来,从她靠着他肩膀睡开始,他就觉得口渴了。 只不过现在,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而已。 他困难地动了动干结的喉结。 “好吧——” 终于,他听到自己发出这样一个艰涩的声音。 实在是无法拒绝。对着现在的她。 “谢谢。我喜欢说话算话的人。” 她赞了一句,冲他笑了笑,跟着转身往楼上去。 卡列宁目送她背影消失在那扇门后面,回到自己房间,一口气喝了几杯的水之后,耳畔仿佛还回响着她对他说的最后那句话。 她喜欢说话算话的人…… 那么也就是说,他必须要按照约定,在年底前和她离婚? ☆、Chapter 23 第二天,安娜一觉醒来,已经快中午了。 卡列宁自然是不在的。 和他“同居”这么一个星期,安娜的唯一感觉,就是他真的忙。非常忙。即便是周末,白天也没见他在家里停留过。 离开这个住了一星期的地方,安娜自己没什么特别感觉,倒是家里的仆人,除了那个名叫伊万诺维奇的管家依旧一副不死不活脸外,其余人都显得依依不舍。由此也可以推断,原来的安娜还是这座房子的女主人时,应该很得他们的喜爱。 除了自己的手稿和简单的衣物,安娜并没什么可带走的。当她收拾好,提着箱子出门时,老门房立刻说道:“夫人,老爷一早就吩咐准备马车送您去谢廖沙的学校。您瞧,孔德拉季早早就在那里等您啦——” 他指了指马车停着的地方,忽然,手停在半空。 安娜顺着他的指点看去,愣了一下。 她戴着垂有面纱的帽子,但隔着层纱,也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路边,隔了大约几十米之外的那道栅栏旁,站着一个人,仿佛已经等了很久的样子。 竟然是伏伦斯基! 看到了安娜出现,他立刻朝她大步而来。走到近前,他停在台阶下,望着安娜。 “安娜,我们必须再谈谈。” 他的头发略微有点凌乱,脸上也带着一丝疲倦之色,但说话的语气,显得十分坚决。 听到外面动静的伊万诺维奇出来想看个究竟,等看清是什么人之后,脸色微微一变。 “伏伦斯基伯爵!非常抱歉,您不受欢迎。请您立刻离开这里!” 他冷冷地瞧着伏伦斯基,很不客气地直接下了逐客令。 伏伦斯基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依旧看着安娜。 “如果我说不呢?” “请你不要拒绝!” 安娜和他对视了片刻。 她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执拗——这种目光,只在那种非要达成目的不可的人的眼睛里才能看得到的。 安娜相信,如果现在拒绝他,难保他不会继续纠缠不放。 到底还要跟自己说什么? 压下心底涌出一丝厌烦之意,她想了下,终于回头,对着老门房说道:“让孔德拉季回来吧,谢谢你们。我和这位先生有事要谈,完了后我自己去学校。” 她下了台阶,经过伏伦斯基身边的时候,他伸手,仿佛想要接过她的箱子。她没理会,只是停下脚步,淡淡地问道:“去哪儿?” “我的马车停在前头。” 他收回僵了下的胳膊,扭头朝前走去。 他的马车停在街口。两人先后上了马车,伏伦斯基的脸色瞧着终于泛出了些活气,一改刚才的神色,他望着安娜,用一种几乎是小心翼翼般的口气说道:“安娜,我在滨海街的大公寓现在空出来了,很清净,我们去那里,可以吗?” “不必了。”安娜说道,“这里边上有个公园。去公园吧。” 他沉默了下,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仿佛受到伤害的困惑之情。隔着面纱,他看了眼安娜,仿佛想要看清楚她此刻的表情和她说话的语气到底是否真的一样。 他终于点了点头。“好的,就照你说的。” 他说完,命令车夫往边上的公园去。 马车往前行驶,两人一路没再说话。伏伦斯基只是不时地看一下安娜,神情显得有点恍惚。 公园很快就到了。 因为临近中午,所以公园里人不多,只有几个穿得流里流气,嘴上叼了香烟的年轻人躺在地上晒太阳,看到安娜从旁经过,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伏伦斯基忍住想要发怒的冲动,赶上了安娜的步伐,用警告的目光盯了眼那几个人,看见他身上的军官制服,几个年轻人才收回目光,懒洋洋地躺下去继续晒太阳。 安娜坐到她前几天经常坐的一张椅上,对面就是湖面。 “说吧,还有什么事。” 伏伦斯基跟着坐到椅子的另头时,她冷淡地发问。 伏伦斯基没有立刻回答。双肘支在膝盖上,两只手抱住自己的头,十指插在他浓密的短发里。保持这种姿势片刻后,他忽然直起身。 “安娜,我让人给你送钱,你不要。你也没去伏兹德维任斯克庄园。我原本非常担心你。觉得自己那天太过冲动,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是就是几天之前,我听说了一个消息。你回到了卡列宁的身边。这是真的吗?我记得……” 他迟疑了下,“那天谈分手的时候,你说过,你并没想着回到他身边的……”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略微充血,隐隐露出一种仿佛被欺骗的伤感和愤怒。 安娜扭头,看了他一眼。 “你不要误会!”他立刻跟着解释了起来,“我并不是阻止你这么做,我也无权阻止你。我只是无法控制自己,必须要再次找到你好问个清楚。” “这和您好像没有关系。”安娜冷冷说道。 他露出一丝苦笑。 “没有关系?”他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安娜,或许你不信,但老实讲,即便我没有听到你和卡列宁复合的消息,我也会再次来找你的。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想明白,我那天怎么就会接受了你的提议,竟然真的同意和你分手。两年,我们在一起差不多整整两年了,如果不是卡列宁迟迟不同意和你离婚,我们早已经结婚,象正常夫妻那样生活在一起,甚至有我们的孩子了。我和你为了这段感情,都曾付出过不小的代价。是的,我承认,后来我们出现了些问题,我陷入了迷茫和犹豫里,我没有处理好我们的关系,没有尽到一个男人应该承担的责任,是我的错,但说结束就结束了,在你的眼里,我们的过往真的就这么毫无价值吗?” “曾经,我视它为珍宝,为了它,抛弃了我的名誉、丈夫和儿子,甚至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是你并没有好好对待,到了最后,当激情消退,遭遇困难,你甚至开始把它看成一种累赘。所以我放弃了。现在我放弃了,你却又开始以受害者的姿态来质疑我的决定。伏伦斯基,请不要让我对你最后只剩下鄙视。” 她的声音冰冷,不带丝毫的感情。 伏伦斯基整个人都沐浴在初夏中午的明媚阳光里,但是现在,他却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开始,一直蔓延到他的全身。 他怔怔地望着面纱后那张若隐若现的脸。 原本,他们应该是世界上最熟悉的两个人,但现在,他却觉得仿佛她是陌生人。 “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良久,他终于这样发问,声音破碎而沙哑。 “无法挽回。” 她说道。 他忽然笑了出来,笑容苦涩,还带了点自嘲。 “我知道就是这个结果。”他说道,“安娜,你完全应该鄙视我,就连我自己,也在鄙视我自己。坦白说,今天来找你,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这是我应得的惩罚。你知道我现在处在什么状态里吗?” 他停了停,没等到安娜回答,继续又说道,“如果我够坚定的话,我就应该不顾一切地重新挽留你,把你留在我的身边。因为我是真的爱过你,就算现在,我也依然能感觉得到这种感情在我身体的血液里流淌。如果够无耻的话,现在我们分开了,我就应该彻底松一口气,毫无心理负担地去娶那个索罗金娜小姐。就像我母亲说的,她是最适合我的妻子。娶到她,对我的前程有莫大的帮助。但是现在,你知道我处在什么情况里吗?” 他的声音渐渐激动,表情变得痛苦,因为痛苦,脸颊上的肌肉甚至开始显出狰狞的线条。 “现在我不上不下,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现实的打击令我早已不再是两年前那个能不顾一切去听从我情感指挥的男人了。我既没有把你留在我身边的勇气,又无法重新开始那种在认识你之前的毫无底线的无耻生活。我在徘徊,徘徊在地狱的大门之前。我甚至希望地狱大门能打开,这样我就能毫无顾忌地跳进去,和里面的许许多多的灵魂一样,让彻底的堕落吞噬我!但是现在,身后却又有仿佛有一股力量在阻止我进去。这就是我的现状。你无法想象我的痛苦……” 他再次双手抱头,痛苦地闭上眼睛,用力揪扯着自己的头发。 安娜默默地看着他。等他情绪终于稍稍平复了些后,说道:“伏伦斯基,我能理解你现在的痛苦和矛盾,但我无法提供任何的帮助。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和矛盾,只有自己才能真正认清自己。” 他慢慢睁开眼睛,脸色苍白地注视着安娜,半晌,终于说道:“你说的对。所以我决定离开莫斯科,也不会再回彼得堡了。塞尔维亚就要发生战争了。我已经把伏兹德维任斯克庄园转到了你的名下。那是个完全照你心意布置起来的地方,我宁可一把火烧掉,也不会让它归于别人所有。我会变卖剩余家产带着骑兵去参军充任志愿兵的。我知道,到时候,来相送的可能只有我的母亲……” 他的嘴唇扭了扭,扭出一丝看起来非常勉强的微笑。 “这大概就是我的报应了,但是就像你说的,或许也是我重新认识我自己的开始。安娜——” 他凝视着面纱后的那张脸。 “这一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大概就是你了。现在我决定要离开了,请你也不要继续再恨我,尽量记住我们刚刚相遇时的那段美好时光吧……在我的心目里,你永远都将会是我第一次在火车站时遇到时的样子,神秘、妩媚,热情,自己追求幸福,也赐给别人幸福……” 他的眼睛里忽然象是多出了一层雾气,但是很快,就从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大步朝着公园大门的方向迈步而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一片浓密的西伯利亚冷杉树丛后。 ———— 安娜离开公园,经过那群年轻人身边的时候,他们还那样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说笑,哼小调,当她靠近的时候,甚至还坐起来吹了口哨。但是安娜并没有留意。 她的思绪,一直停留在伏伦斯基最后离开时的那个背影。 落寞而决绝。 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和错误的人相遇,相爱,也相互伤害,最后各自满身伤痕。仅此而已。 这样的故事,对于看客来说,其实是种陈腔滥调。世界这么大,或许现在,就在这一秒,在不知名的某个角落,就正又开始上演着当初他和安娜在火车站邂逅时的一幕。 谁知道呢——但是对于故事里的人来说,一切却是那么的真实、凄艳而冰冷。 她不知道真正的安娜,那个现在已经在天国的灵魂,在听到伏伦斯基刚才最后的那一番话后,是否会真的原谅他。但是对于她自己来说,旧日的一切都真正结束,新的生活开始。 现在,她该去看谢廖沙了。一想到那个可爱的小男孩,耳边就仿佛回荡起起那个晚上,躺在床上的他用小胳膊搂住她的脖子,用亲昵的碎碎念语气不停叫自己妈妈时的情景,她的心里就觉得暖洋洋的。 简直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见到自己出现时的那个高兴劲了。 她加快脚步,走出了公园的大门。 ☆、Chapter 24 安娜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彼得堡的高级住宅区。这里有全彼得堡除皇宫外最宏伟的房子,最漂亮的公园,当然,也有汇聚了全世界最稀罕玩意儿的各种精品店。 前几天在公园附近溜达的时候,她逛过一家临街的精品店,看中了橱窗里摆放着的一组神气的铁皮玩具兵。当时她就想买下来送给谢廖沙了。她觉得他一定会喜欢,所以出了公园后,她先就去了那家店。 铁皮兵还神气活现地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安娜买下它。店主把铁皮兵们依次摆进盒子里,外面用漂亮的彩色纸扎好后,兴高采烈地递给了安娜,“您的孩子一定会喜欢的!” 安娜笑着接过,出了精品店后,站在马路边上,等待经过的出租马车。 这一带,因为是高尚住宅区,几乎家家都自备马车,所以路过的出租马车不是很多。加上运气不大好。好不容易过来两辆,都已经有人坐了。再空等片刻后,她决定到几百米外的街口去碰碰运气,如果还没有,那就只能步行绕个大圈回去,让孔德拉季再送自己了。 她转身的时候,身后方向过来了一辆私人马车,里头坐了个男人。 他原本并没注意到站在路边这个头戴面纱帽的女人。但当马车经过她身边,他无意往外瞟了一眼的时候,觉得好像有点熟悉。 马车继续向前,他的目光也越过车窗,一直落在这个女人的身上。他好像认出了她,但因为脸被面纱遮着,他有点不确定。正在这时,她转过了脸,恰好,一阵风吹来,掠高了那层面纱,露出那张令他一见难忘的妩媚脸庞。 他的眼睛不自觉地一亮,几乎下意识地命令车夫停下来,然后,迅速推开车门下车,朝她走了过去。 “卡列宁夫人!” 他朝她叫了一声,等她视线落到自己身上时,停下来,满面笑容地朝她略微弯了下腰。 “卢卡斯先生!” 安娜立刻认出了他,脸上露出笑容,回应他的招呼。 “刚才就看到了您,但没敢贸然招呼,怕认错了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霍尔显得十分愉快,“您好像在等马车?倘若不介意的话,我送您去。” 安娜急忙推辞,“不用了。路有点远,恐怕您不方便。” “请您不要客气,”霍尔说道,“我已经办完了事,今天没别的事了。我父亲也有陪护看着,并不需要我时刻在他身边。何况,倘若叫他知道我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撇下您自己回来,他一定会责怪的。” 安娜犹豫了下,看了眼霍尔,对方正等着她的回答,目光显得真诚而期待。 “好吧,那就麻烦您了。” 她笑了起来,“我要去伊凡初等学校。在西郊的基洛夫那里,您知道怎么走吗?” “没问题!”霍尔笑道,“我虽然不知道,但我的车夫知道!” ———— 安娜上了车,坐定,等霍尔吩咐车夫去往她要去的目的地后,便询问起老卢卡斯的病情。 “家父情况还算稳定,只是走路仍不方便。除了感谢查巴鲁耶夫的悉心医治,对您当时的帮助,他也十分感激,一直希望能在离开俄国前见您一面,亲自向您道谢。” “这在我自己看来,真的没什么,完全微不足道,”安娜笑道,“您这样一再致谢,反而令我感到有点难为情。” “好吧,那就不说了,”霍尔笑看了眼放在她脚边的箱子和那个彩色纸包扎好的盒子,“冒昧地问一下,您带了这么多东西,好像要出远门?” “是的,”安娜笑了笑,“我先去学校里看我的儿子,然后就坐火车去乡下。” 霍尔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好的。我先送您去学校。您的儿子多大了?” “快十岁了,他叫谢廖沙。” “没想到您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而您自己看起来还这么年轻。我想他一定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是的,再没比他更可爱的孩子了。” 提起谢廖沙,安娜就觉得心情愉快,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 霍尔看了眼她。“您一定非常爱您的孩子。” 安娜一怔。 她其实并没认真想过,自己就此真的完全代入安娜作为母亲的角色,真正把谢廖沙当成儿子般去爱。 现在她做的一切,其实只是出于一个简单的理由——从她个人而言,她喜欢那个称呼自己为妈妈的小男孩。只要她能做到的事,她觉得自己应该都会尽量去做。 她希望能让他感到高兴。 仅此而已。 “天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她想了下,微微笑道。 ———— 彼得堡是座与威尼斯齐名的水城,天然河流和运河迂回其间,粼粼碧水之上,大小桥梁长虹卧波,路边建筑典雅,景色十分优美。一路之上,两人谈论着路边所见的景色,气氛十分愉快。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马车抵达了位于西郊的学校。 “卡列宁夫人,您去看您的孩子吧,行李可以留在车上,我在这里等您。等您出来,再送您去火车站,”霍尔笑道,“请务必接受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帮忙。” “那就麻烦您了。” 一路同行过来,安娜觉得和他已经熟悉了不少。再三道谢后,拿了礼物下车,朝着校门走去。 这是一所建立于叶卡捷琳娜二世时代的学校。如前面提过的那样,以培养帝国后继人才为目标,在这里就读的学生,家世非富即贵。 安娜来到校门口,向守卫通报了自己的身份后,被允许进入。她到了会客室,坐在那里等了片刻后,门从外被推开。 “妈妈!” 一个充满了兴奋的声音响了起来,安娜抬眼望去,看见谢廖沙已经象只快乐小鸟般地朝自己扑了过来。 “妈妈!杰米多夫先生告诉我您来了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您居然真来这里看我了!” 小男孩用胳膊抱住安娜,头亲热地靠了过来,柔软的头发蹭着她的额头。 “答应过谢廖沙的事,妈妈一定不会忘记。” 安娜亲了下他的脸蛋。小男孩这才像是意识到边上还有别人,脸微微地红了,忸怩地放开搂住安娜的胳膊,站直身子,眼睛不断瞟向边上的人。 安娜忍住笑,看向带他过来的那个杰米多夫。 杰米多夫是个看起来很严肃的人。见安娜看向自己,咳嗽了声。 “卡列宁夫人,你们说话吧。我走了。不过,”他掏出怀表,低头看了下,“您最好在十分钟内结束会面。因为接下来,谢廖沙就要去上一堂射箭课程了。” 安娜站了起来,“好的。我会在十分钟内离开的。非常感谢您,杰米多夫先生。” 对方朝她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房间。 等他一走,谢廖沙立刻恢复原来的模样,再次亲亲热热地搂住安娜,嘴巴贴到她耳边,轻声嘀咕着说:“妈妈,您知道吗,我讨厌安东尼修士的祷告课,所以每次我都在假装认真。但是昨天晚上晚祷时,我偷偷对上帝说,要是明天能让我看到您,接下来我就会认认真真地完成一个月的祷告课,哪怕安东尼修士比现在再讨厌十倍,我也愿意。没想到您今天真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安娜望着他那双充满了快活之色的漂亮大眼睛,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 “上帝喜欢孩子,谢廖沙又是个好孩子,他当然会听你的祈祷!” 小男孩笑了起来。 安娜把带来的礼物拿给他。等他用自己那双灵活的小手拆开盒子,看到里头露出的一组玩具兵后,安娜略微紧张地看着他:“喜欢吗?” 谢廖沙皱了皱鼻子,露出可爱的嫌弃模样。 “哦妈妈,您怎么会想到给我买这个!我已经长大了,八岁之后,我就再也不玩这些铁疙瘩兵了!” 呃…… 安娜有点窘,正准备收起来,再问问他喜欢什么时,他忽然又笑起来,嚷道:“妈妈!你被我骗啦!只要是你送给我,我就一定喜欢!我会把它们摆在我的书桌上的!” 安娜笑了起来。握住他的手,让他安静地坐在自己边上后,小声地问起上次被他父亲送回来后的情况。 “学校惩罚了你吗?怎么罚的?” “没什么!”谢廖沙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关了三天禁闭,每天只准吃面包,就这样而已。杰米多夫先生说,这是爸爸的意思,必须要让我因为违纪行为而受到惩罚。” 果然不出所料! 卡列宁就是这样一种父亲。 她没有权力去评定这种教育方式正确与否,但她有权力表达自己的喜恶。 她非常反感他在这方面的简单粗暴,就这样! 但是在孩子面前,她自然不能去拆他父亲的台。 安娜搂住谢廖沙的肩膀,摸了摸他的脑袋。“谢廖沙,你爸爸对你要求这么严格,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他是把你当男子汉看待……记住,下次不要再这样偷偷跑出来了。” “没什么,只要想到您以后不会再离开我,我就一点儿也不怕了。但是妈妈——”他迟疑了下,在安娜鼓励的目光下,终于鼓足勇气问道:“您现在回到彼得堡的家里了吗?” “还没有,”安娜说道,“我现在住在乡下,一个人住。” 他立刻紧紧搂住安娜的胳膊,仰头看着她,“妈妈,我要去上课了。但我还有件事想求您,可以吗?” “你说吧。”安娜说道。 “学校很快就要放暑假了。我不想和爸爸住一起。我想去你那里,可以吗?” ☆、Chapter 25 安娜一愣。 她还在踌躇时,谢廖沙的眼睛黯淡了下来。“您不愿意吗?”他小声地问。 安娜急忙摇头。想了下,终于柔声说道:“谢廖沙,妈妈也非常希望能陪你一起过暑假。但这件事,妈妈不能一个人做决定,还需要征得你爸爸的同意。因为你也是他的孩子,他也需要你的陪同。这样吧,我去找他商量。尽量说服他,你看可以吗?” 谢廖沙紧紧咬住嘴唇,低头沉默不语,一双手不停地缠着衣角,就在安娜快要因为不忍决定先答应下来时,他终于抬起头,用力地点了下头。 “好的妈妈!我听您的!” 安娜笑着点了点头,“我会尽量说服你爸爸的。” “妈妈我爱您。”谢廖沙抱起装了铁皮兵的盒子,眨了下眼睛,“现在我要去上课了。接下来每天的祈祷课,我会祈祷暑假能和您一起过。” “好的!”她一咬牙,终于还是忍不住,跟着又补充了一句,“保证!妈妈向你保证,一定会让你爸爸同意的!” “妈妈,您太好了!我太爱您了!”谢廖沙紧紧抱着怀里的盒子,露出欢天喜地的笑容,“太好了呀!我简直巴不得明天就开始放假!” ———— 谢廖沙去上课了。 虽然不过短暂的十分钟时间,但这次的会面,让安娜感到既满足,又增添了新的压力。 谢廖沙说他放暑假的时候,想和她住在一起。她原本只是谨慎答应。到了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从她这方面来说,自然没任何问题。 现在问题来了,卡列宁真的能被说动,答应让谢廖沙到乡下过暑假? 看得出来,能允许自己去看谢廖沙,他就已经够勉强的了。现在还提出要让谢廖沙跟着自己过暑假…… 该怎样开口、挑个什么时间开口和他商量,都要好好想想。 她不想让谢廖沙失望。 安娜一路思忖地出了校门,朝着停在路边的马车走过去时,霍尔迎了上来。 “怎么样?”他看了眼她的脸色,显出疑惑之色,“出什么事了吗?您好像有点不高兴?” “哦,您误会了,”安娜急忙露出笑容,“一切都很好。我刚才在想一件事而已。” 霍尔耸了耸肩,笑道:“那就好。我们走吧,我送您去火车站。” “谢谢——” 安娜道谢,走到马车边上。车夫打开车门,安娜正要上去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车驶近的踏踏声。她下意识地回头,愣住了。 是辆出租马车。本来没什么,但马车停在了近旁,跟着,从车里下来一个男人。 居然…… 是卡列宁!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安娜太过惊讶了,掀起帽檐下垂着的那片面纱,睁大眼睛再看,卡列宁已经继续朝她这边的方向走了过来,脚步不紧也不慢,最后停在距离她几步之外的地上。 他的目光从安娜脸上掠过,接着,看向还站在安娜边上的霍尔。 “卢卡斯先生,很高兴再次见到您,”他朝霍尔点了点头,目光稍嫌冷淡,但脸上却带着温和的淡淡笑容,“我来接我的妻子安娜。您也在这里?” 霍尔回过了神儿。看一眼安娜,说道:“是的,卡列宁先生。我在路上遇到了卡列宁夫人。她拦不到马车,所以我就送她过来了。” “非常感谢您的帮忙,卢卡斯先生,”卡列宁抬了抬眉,表示明白,继续微笑着侧过脸,看了眼安娜,“我想安娜应该要去火车站了,既然我来了,还是由我来送她吧,不用继续劳烦您了。” “哦,那当然,当然了。卡列宁夫人,那么就这样再见了,祝您一路顺风!” 霍尔和安娜告别,再与她的丈夫道别。 那个车夫已经按照卡列宁的指令,取过安娜的箱子,放到了马车上。 安娜有点不明白卡列宁的意图。 他突然出现在这里,本就匪夷所思。现在又一本正经地说什么要亲自送自己去火车站。 怎么回事?彼得堡政府破产,中央官员集体罢工?否则,他有哪门子的空闲时间站在这里和人闲扯,还特意送自己? “你……” 她刚想问一下是怎么回事,卡列宁已经看向她,柔声说道:“安娜,走吧。” 都这样了,她自然不会不跟他走,于是扭头,向霍尔再次道谢后,朝马车走去。 “再见,卢卡斯先生,谢谢您帮了我的忙。请帮我转达我对您父亲的最诚挚的关心和祝福。” 他说完,朝霍尔点了点头,转身迈步而去。 ———— 马车驶出一段路后。安娜看了眼身侧沉默的卡列宁。 刚才他脸上的那种温和笑容已经不见了。视线落在车窗外。 外面,是一片长满了山杨、黑桦和白桦的林间野地,随着马车向前,远处的林子缓缓地往后退去。 他看得仿佛十分出神,目光里带了点疏离。 “倘若您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将不胜感激,”她试探着说道,“您今天不用工作吗?怎么会来到这里?” 卡列宁没有立刻回答。 ———— 她在向他发问,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一点,他自己其实也有点费解。 要想弄清楚他为什么丢下工作跑到这里,或许可以先从昨夜说起。 昨夜,他的睡眠不怎么好。情况有点类似于两年前刚刚知悉妻子背叛自己时的那段时间。前半夜,他一直辗转难眠,干脆去了书房,很晚才回卧室。然后今天早上,他在到达国务大厦后,就吩咐孔德拉季回来,用马车送安娜去谢廖沙的学校和车站。 事情都安排了,原本应该心无旁骛。但是,他觉得自己依旧有点心神不宁。在签了几份文件,接见过两个预定安排好的客人后,他终于无法忍受自己这种心不在焉的工作状态。就连他的第一秘书阿列索夫也看出了他的反常,甚至趁着边上无人的时候,询问他是否有任何身体上的不适——要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他和这个秘书之间除了公事,几乎就没谈过任何别的私人话题,哪怕是在从前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他也一直在自己的下属面前维持住理智而清醒的上司形象。而现在,他却被下属看出了异样。 卡列宁觉得完全没必要再强迫自己压抑那个从昨晚起就在他脑海里反复翻腾的念头了。 是的,从昨晚开始,他其实就想和她再谈一谈,看看他们之间是否真的只剩离婚最后一条路了。这固然是因为站到教会里申请离婚于他而言是件难堪之事,更因为那个想要和她彻底断绝往来的念头开始摇摆不定,变得不再那么坚决果断了。 所以,现在,他才干出了这件在他自己看来极其疯狂的事儿——他居然无视案头新堆出来的几个封着印泥待拆的公文袋,取消早上十点要召开的一个部里重要会议,再让秘书转达给国家会计监察管理局局长,卡列宁部长因为一个意外紧急情况不得不延迟原本和他定好的下午一点的见面,下完这几道指令之后,他就在秘书惊讶难当的目光之下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走出国务大厦,穿过沙皇卫兵站岗的冬宫广场,坐上第一辆从他身边经过的出租马车,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他知道她早上起得都很晚,想着说不定可以赶在她出发前堵住她。没堵住的话,他会立刻赶去学校,如果那样还找不到,他去火车站——他相信以自己的速度,他一定能追得上她。即便她真的已经上了火车,也没关系,他还可以坐上最快的一班同向火车去追赶她的步伐。他想象自己该如何开口,设想她听到自己的话后可能会出现的全部几种反应——每一种反应,人在路上的时候,他就都想好了应对言辞。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件难事。从前的那段外交官生涯令他对这种事情得心应手。所以,可以想象,当全身血液带着久违躁动兴奋的他终于赶到家后,从仆人口中得知大约一个小时之前,伏伦斯基来过,以强硬态度带走了她的消息时,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拒绝去想更多令自己感到沮丧的种种可能,他径直就去了谢廖沙的学校。他想知道她到底还会不会去看谢廖沙。但是接着,令他感到更加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她确实和伏伦斯基分开了,也来到了谢廖沙的学校,但是,等着她的人,竟然是霍尔·卢卡斯,那个望着她时,眼睛里会放出与伏伦斯基相同光芒的年轻男人。 卡列宁无法用字典里他知道的那些词汇去准确描述当他看到她和卢卡斯说笑着,并肩朝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的背影时的心情。 他只清晰地感觉到一件事。他身体里从昨夜起慢慢开始躁动直至渐沸的血液,重新又归于冷却了。他的脑子也重新清醒了过来,整个人又回到了他熟悉的那种状态里——他应该在国务大厦里履行一个从政者的职责,而不是头脑发热地干出二十年前的他未必都能干得出来的这种事。 现在,坐在他旁边的她,正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 卡列宁收回眺望窗外的目光,看向她,对她微微地笑了一下,用平缓的语调说道:“临时有事,我恰好需要到这附近来一趟。想起你可能还在这里,所以顺便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的遇到了。我现在先送你去火车站吧。” ☆、Chapter 26 毫无疑问,大部分时候,安娜都算是个聪明,有的时候,甚至也带点狡黠的女人,但是论城府、或者喜怒不显于色的本事,即便再多滚上一辈子,估计也比不过此刻这个正坐在她身边的男人。 正因为她丝毫没有留意他之前那种微妙的心绪改变,所以自然也无从得知他今早为了改变和她的未来而做出的那番尝试。 现在的他,看起来平静而优雅,面带自然的微笑,完全没有半点异样,就是他应该会有的样子,所以她立刻就相信了。 “真巧,”她朝他笑了下。 他也微微一笑,表示同意她的说法,然后,收回注视着她的目光,重新看向窗外的白桦林。 安娜偷偷瞟着他,心里在犹豫。 晚上等他回家,肯定就会知道早上伏伦斯基来找过她的事,不可能隐瞒。 如果现在自己就告诉他,他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虽然她自己对此完全问心无愧,而起,鉴于两人目前的关系,她甚至没觉得有必要通过自己的嘴去告诉他这件事,但是现在既然碰到了一起,如果自己不告诉他,是不是显得心里有鬼,保不齐他知道后心里会怎么想。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彰显自己的问心无愧,她觉得最好由自己亲口告诉他。 唯一的犹豫,就是到底该先和他商量谢廖沙的事,还是先告诉他伏伦斯基的事? 反复权衡之后,安娜决定先谈谢廖沙。 “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下。”安娜换了个坐姿,说道。 卡列宁转头,“什么事?”声音平静。 “关于谢廖沙。”她说道,“刚才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对我说,学校很快就要放暑假了。他对乡下的生活充满期待。事实上,我也觉得,对于像他这样年纪的孩子来说,暑假总把他关在彼得堡的房子里,对身心健康并不太好。乡下的生活可能更有利于孩子天性的发展,所以,你看,能不能让他和我一起,到乡下过暑假?” 安娜说完这一堆拐弯抹角的话后,立刻仔细观察他的脸色。 他的眼皮抬了抬,“不行。” “为什么?”安娜忍不住,失声嚷了起来。 对于这个提议,他或许不是很乐意,但根据之前两人相处的情况来判断,他应该也不至于断然拒绝。 安娜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被他这样斩钉截铁地给否定了,丝毫不留商榷的余地。 “为什么?”她又问了一句,强压住心里升起的失望,“如果你是不放心,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把他照顾得很好的。或者,你也派你信任的人一起过来……” “我看不出乡下生活对于一个孩子的成长会有什么好处,尤其是谢廖沙,”卡列宁面无表情地说道,“他性格过于软弱,并且趋于散漫,我不希望在我的孩子身上看到任何法国式的夸大和虚浮。之所以把他送到现在这所学校,就是为了纠正他身上的缺点,培养他的自律能力。你应该知道自律对于成功者的重要性,你也应该知道,培养一个好习惯并不容易,而毁掉一个好习惯,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如果他跟你去乡下,缺乏必要的监督,不用两个月的时间,就能轻易毁掉他在学校一年生活而获得的所有好习惯。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安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到了后来,简直就要气极而笑了。半晌,她点了点头,终于说道:“卡列宁,你听着,原本我还想好好和你商量的,但是听了你这番话,反倒坚定了我的决心。现在不是商量了,而是要求。谢廖沙的暑假必须要跟我一起过!” 他皱起了眉头,仿佛想说话的时候,被安娜打断了。 “你不必再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会接受的。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你把军队的那一套施加在了你儿子的身上。你不停强调自律。是,我也知道自律对一个人的重要性,问题是,你现在不是在培养他的自律,你是想让他变成一台和你一样刻板乏味的机器!你或许对现在的自己很满意,但那只是你自我感觉太好而已!我绝不会看着你毁掉谢廖沙天性里最珍贵的东西!他是你的孩子,但也是我的孩子!我也有权利参与他的成长和生活!” 卡列宁唇角略微扯了扯,显出一个古怪的表情。 “不,安娜,”他依旧用一种不疾不徐的语调说道:“你从离开这个家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放弃了你做母亲的权利。答应让你保留探视的权利,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你没有资格要求我做更大的退让。” “如果我坚持呢?” 卡列宁注视她那双已经略微起火的漂亮眼睛片刻后,挪开视线,沉默了下来。 沉默,就代表最后的拒绝,也意味着他单方面终结了话题。 安娜觉得心头突突地在跳,耳廓仿佛都热了起来。 当马车驶上一段崎岖泥路的时候,安娜忽然说道:“停车!” 卡列宁仿佛有点意外,看了她一眼。 “停车!” 她加大声音。车夫听见了,嘘嘘了两声,马车渐渐地停了下来。 安娜拿过自己的箱子,打开了门。 一只手从后伸了过来,压住了行李箱的另侧手柄。 “你想干什么,安娜?” “放开!” 安娜盯着他抓住自己箱子的那只手,冷冷说道。 “这里治安虽然还可以,没有发生过刑事案件报告。但现在不早了,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会下山。而且,这里是郊外,现在入城的车很少。另外,提醒下你,卢卡斯先生的马车在我们的前头。所以,如果你想在天黑前回城的话,最好不要下去。” 卡列宁用一种容忍的口气说道。 “请你放开。” 安娜再次说道,挣脱开他的手,拿着箱子下了马车,沿着路边开始朝前走去。 “安娜!别这么孩子气!” 身后的卡列宁冲她背影喊了一声。 安娜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片刻之后,在她走出去大约几十米后,原本一直停着不动的马车从她身边驶了过去,最后消失在远处的一座拱桥之下。 安娜提着自己的箱子,继续朝前走去。 她也知道她这种举动非常幼稚。但是现在,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实在无法继续容忍再和那个人待在一个马车车厢里了,一刻也无法容忍。 既然不可能让他下去,那就自己下去好了。 路面坑洼不平,她走得有点吃力,渐渐地,那个原本觉得并没多少分量的箱子也变得开始坠手。 居然被他给说中。一路走过来,只看到几辆从对面城里出去的农民大板车,身后一直没有什么车辆上来。四下都是荒野和林子,只在远处的山脚下,仿佛坐落着稀稀落落的村庄。夕阳挂在一片树林的林梢头,颜色开始变得血红,一群乌鸦鸹噪着飞过林子。 安娜咬着牙,拎了箱子继续朝前走。当远处那座原本看着遥不可及的拱桥终于出现在近前的时候,她已经累得开始喘气,因为不停换着左右手,两边手掌的手心都被行李箱的把手给勒出了几道红痕。 她决定在桥上歇息片刻,顺便再等等,不信运气会差到一辆进城的车都没有。终于爬上拱桥顶端,她刚想歇口气时,发现桥下那头的路边,停了一辆马车。 就是刚才自己下来的那辆。 她有点意外。皱了皱眉。 这下连休息也不能了。不想被对方瞧出自己已经后继无力,她咬咬牙,把原本已经差不多放在地上拖拉的箱子重新提到了空中,眼睛望着前方,笔直地朝着桥下继续走去。 目不斜视地经过马车边上时,卡列宁的声音从车厢里传了出来:“安娜,上来吧。” 恍若未闻,她继续朝前走。 车厢的门被推开,卡列宁迅速下来,几步就赶到她的身侧,从后握住了她的箱子。 “上来吧。别生气了……” 大概是怕被车夫听见,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几乎是贴在她的耳畔响起的。所以听起来,难免就有点大人放下身段去哄小孩的意味。 安娜停下脚步,侧头,用异样的眼神,盯了他一眼。 “好了,我们上去再说。” 没再容她有任何挣扎或反抗,安娜的一只手忽然就被他的手给紧紧握住,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他半推半拉地带到了马车旁,强行给推了进去,跟着,他拿了她的箱子,弯腰而入。 一进去,他就立刻关上了门,命令车夫开始启动马车。 在她继续绷着脸,用自己的沉默表示抗议的时候,他在边上一直看着她。 “别生气了。”他摇了摇头。 “关于那件事,我会考虑的。这样,你满意了吗?” ☆、Chapter 27 安娜扭过脸,见他正望着自己。说这句话时,表情虽然还带了点勉强,但对比先前拒绝自己时的坚决,实在是天壤之别。 刚才实在是太生气了,这才愤然下车,宁可走路也拒绝坐他的车。现在他态度忽然软化,虽然还不大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凭自己的直觉,他这个人应该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倘若他说不行,那就真的不行,他说予以考虑,应该也是真的。 人的性格和处事方式,并非朝夕而就,尤其是,对于这个男人来说,结合他的职业来看,性格偏于强硬,也不是不能理解。而且,现在再仔细咀嚼下他刚才评论谢廖沙时的那种语气,虽然他没明说,但安娜总觉得隐隐和自己,也就是之前的那位安娜有关。似乎在他看来,谢廖沙性格里的那种他所不乐于见到的“法国式夸大和虚浮”都来源于他的母亲。既然他的母亲因为这种性格曾经做出过“错误”的事情,那么现在,当自己提出要和谢廖沙过暑假,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断然予以拒绝。 这样一想,他刚才的举动,从他的立场来说,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安娜的情绪终于缓和了下来。 刚才实在是太生气,所以一时冲动就和他顶了起来。现在既然的态度有所改变,她自然不会再继续惹怒他了——她答应过谢廖沙要说服他爸爸的,继续惹怒他,对于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没有半点好处。 “希望你能真的予以考虑。” 情绪一旦平复,思路就开始清晰了。 她望着他,姿态也开始有所放低。 “谢廖沙真的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孩子。他非常聪明,非常懂事,也很敏感。即便没有学校的严格管束,他也绝对不会变成你担心的那个样子。倘若我猜得没错,你拒绝这个提议,有一部分原因,应该也是和我有关。为了让你放心,我可以现在就当着你的面表个态。以后我们离婚之后,如果有合适的人出现,我可能会考虑发展下去——我觉得谢廖沙应该也会理解这一点,”她补了一句,“但是,在我们的婚姻关系还没真正结束之前,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再象从前一样做出任何有损你或者谢廖沙名誉的事情。我不想给谢廖沙树出个坏榜样。请你相信我。” 她说到这里的的时候,他的眼神动了动,表情里露出些许莫测之色。 她想了起来,于是接着说道:“晚上等你回家后,你可能会听到一个消息。今天我之所以没坐孔德拉季的马车,而是接受了卢卡斯先生的帮忙来到学校,是因为早上临出门的时候,伏伦斯基来找我。” 他依旧没说话,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他来找我,为的不是别的,而是和我正式道别。” 她自然不会蠢到把全部谈话内容都透漏给他自找麻烦,而是跳过去前头,直接告诉他结果。 “他说他要结束现在的这种生活状态,离开莫斯科和彼得堡。他决定去参加接下来就要发生的土耳其战争。所以来和我告别。就这样。” 片刻后,他终于慢吞吞地说道:“我知道他来找过你——” 安娜有点惊讶,立刻盯着他。 他的表情依然高深,但好像又带了点释然。 她立刻明白了过来。 “你到过家?” 这可真的奇怪了。他居然会在工作日的白天突然跑回家!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 “什么事?”安娜顺口问了一句后,意识到自己不该多问,“哦,抱歉,我不该问的。你不必回答,这和我无关……” 她迟疑了下,脑海里忽然跳出一个念头。 原来在自己告诉他伏伦斯基来找自己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事。那么会不会是他对此有所不满,所以在自己开口和他商议谢廖沙过暑假的时候,态度才会那么强硬?即便他们的关系现在已经陷入冰点,但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也绝不会希望看到自己现在和伏伦斯基再次搅到一块儿。 怪不得……当时就觉得他的拒绝粗暴得有点反常。 “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对此有所误会,所以刚才的态度才那么恶劣?”她脱口问道。 卡列宁没想到她竟然直接向自己这样质问。 他觉得有点尴尬,于是避开她的眼睛,略微僵硬地动了动肩膀,靠在了椅背上。 “没有。” 他简单地予以否认。 安娜狐疑地再次盯了他一眼。很快,她耸了耸肩。 “算了。反正我刚才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说的每一句,都是我的真心话。” 她看向他,目光显得很真诚。“我把我认为应当让你知道的事都告诉你了,目的就是为了让你放心。如果你能答应让谢廖沙和我一起过暑假,我会非常高兴,当然,也会非常感激你的。” 她说完,留意着他的神色。 和先前比起来,现在的他的脸色虽然还是有点凝重,但已经没了那种冷硬之意。 是个好迹象! 安娜决定再加最后一把火。 她清了清嗓。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想我还需要向你道歉……” 他疑惑地看过来时,她朝他歉然地笑了下,“因为你刚才态度有点气人,所以我一时冲动,指责你是刻板乏味的机器……” 他的眉头微微耸了耸。“没什么,这不是我第一次听见你这么说了。”他淡淡说道。 安娜沉默了下,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大使馆回来和他一起坐马车睡着,他把衣服脱下来盖自己身上时的一幕。 “以后我不会这么说了。”她说道,“有时候,你其实也挺好的,很有人情味。当然,你要是能答应让谢廖沙和我一起过暑假,我会觉得你更好。” 他扭过了脸。 过了一会儿,听见他终于用一种略微绷紧的声音,说了一句:“我会尽快考虑的。” ———— 两人接下来都没说话了。天黑下来的时候,马车终于抵达了彼得堡火车站。 送她进站的时候,他询问她肚子饿了没有,是否需要先去吃饭。安娜表示不饿,可以上了火车后吃,她现在只想尽快回去。 他沉默了下,没再说什么。 “你回去吧。我自己去买票,然后上车就行了。谢谢你。”安娜和他道别。 “我送你上车吧。”他说道,提了她的箱子往售票处去。 安娜只好跟着他去。到了窗口,才知道接下来一班的头等包厢票已经卖光了,“只有三等座。”窗口里的人说道,“或许您可以买九点最后一班的,那班还有包厢座。” “不必了,就要这一班……” 安娜正要取钱时,被他拦住了。 “你要坐一夜的火车,三等座不安全。你稍等,我再去问问。” 他转身离开。 安娜只好在原地等。 过了大约十分钟,看见他回来了,边上跟着一个身穿车站制服的中年男人。那个中年男人脸上带笑,非常恭敬地来到安娜面前,鞠躬说道:“鄙人就是站长彼得洛维奇,非常荣幸能为您提供服务。卡列宁夫人,请您随我上车,我会替您安排好的。” 安娜略微诧异地看了眼卡列宁。他并没看她,只是朝站长道谢,站长显得红光满面,不停搓着手道:“哎呀,您请放心吧,卡列宁阁下,我担保会把您的夫人安全地送到目的地。” “那么谢谢您了,彼得洛维奇,”卡列宁跟着看向安娜,“你路上小心。我走了。” 他朝她点了点头后,转身就往外走去。 安娜看着他的背影,大声说道:“谢谢你了!” 他的脚步顿了顿,但没回头,也没停下,继续朝前走去,很快,身影就走出候车室的大门,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 “卡列宁夫人,请您随我来。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站长殷勤地拿过安娜的箱子,带着她往站台方向去。 安娜向他道谢。 “对于像您丈夫这样为国家做出杰出贡献的人来说,我能为您做这点事,实在是我的荣幸。卡列宁夫人,您的丈夫风度非凡,对您又这么好,我敢担保,全彼得堡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完美的丈夫了。” 安娜笑了笑,没去回应站长信口开河的奉承话。 头等车厢确实没有座位了,但这难不倒神通广大的站长。他让列车长让出供他休息的那个专用小包厢,并且神气活现地指挥要把座位上的椅套换上新的,保证热水一夜的不间断供应。 “您觉得还满意吗?”站长自己觉得非常满意,但还是询问了下安娜。 “非常满意,我是说,出乎意料。”安娜笑着道谢。 “那我就放心了。那么您请休息吧,火车要开动了。” 站长最后偷偷看了一眼卡列宁夫人面纱下那张若隐若现的漂亮脸蛋,鞠了个躬后,转身退了下去。 ———— 小包厢很安静,也没人打扰。安娜安顿下来后,就打开箱子,拿出自己的手稿,在耳畔有规律的火车轰隆声和车轮碾过两节铁轨交汇处时带来的轻微震颤感中开始继续写自己的稿。 这是个中篇篇幅的故事。现在已经收尾阶段。写完之后,她再润色下,就可以寄给莫斯科的伏尔古耶夫审稿了。 她自己对作品非常有信心,觉得应该能通过。但是事情没有百分百。万一对方要是不喜欢,她会考虑向别家投稿。毕竟,现在俄国还是有不少可以刊载这类小说的刊物。 ———— 坐了一夜火车后,第二天的早上八点多,她下了火车,出站台后,预备去雇一辆去往叶尔古沙夫村的出租马车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卡列宁……夫人!”声音不是很确定。 安娜转过身,看见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正望着自己,标准的乡下地主打扮。他的边上是个年轻的少妇,身材略微丰满,十分漂亮,还有一个保姆,手里抱着个一两岁大的男孩儿,男孩儿胖嘟嘟的,十分可爱,现在正朝着安娜不停地吐泡泡。 安娜自然没见过这几个人。但对方既然叫得出自己的名字,自然是熟人。于是打开面纱,朝他们点头。 那个男人朝她走近一步,露出高兴的神色。 “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您,卡列宁夫人。我和吉蒂刚从莫斯科回来,正打算回波克洛夫斯克村。” 安娜终于想了起来。 应该是列文。至于那个少妇,当然就是安娜嫂子多丽的妹妹吉蒂了。 她立刻露出笑容,朝列文和吉蒂打招呼。很快,她就发现,吉蒂对自己的态度略微有点冷淡,直到她夸赞孩子漂亮可爱,她才终于露出笑容。 “卡列宁夫人,您这是要是哪儿呀?”她问道。 “我要去叶尔古沙夫村。我现在住在那里。”安娜说道。 “那里离我们村子不是很远,”列文立刻说道,“没有来接您的马车吗?要是找不到过去的车,您可以搭我的马车。” “哦不,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我可以坐出租马车,哦,您瞧,那边就来了一辆。” 吉蒂和安娜从前因为伏伦斯基而产生过嫌隙,现在,就算吉蒂已经有了稳定的家庭,心里难保不会依旧存有阴影。她自然不会在这时候非要再去凑一脚。 安娜朝驶近的马车招了招手,车夫立刻停了下来,跑过来询问目的地。 “这位夫人要去叶尔古沙夫村。请您务必送她安然抵达。” 列文威严地吩咐车夫。车夫急忙点头:“放心吧,老爷,我经常去那里的。我还认识村长。” 安娜笑着道谢,再次夸赞一遍孩子可爱后,和偶遇的列文夫妇道别,上了马车。 在泥巴路上颠簸了半天,傍晚,晚霞铺满半个天际的时候,在玛特缪娜的笑脸中,她终于回到了叶尔古沙夫村的那座老宅里。 ☆、Chapter 28 玛特缪娜的腿已经好了。房子的屋顶也全部翻修过一遍。 “夫人,您平安回来就好,”玛特缪娜说道:“您不在的时候,我还酿了克瓦斯,现在正好可以喝了。您肚子饿了吧,我这就给您去做吃的。晚餐您可以尝尝我酿的怎么样,不是我自夸,在家里的时候,夫人最喜欢我酿的克瓦斯了,几天没喝着,就会催我去做。好些天没见着她和孩子们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等安娜安顿好后,玛特缪娜就咕咕叨叨着去了厨房。 目送她的背影,安娜若有所思。 她刚才那一番话,虽然应该只是无意之辞,但越是这样,反而越体现了她现在的真实想法。她这大半辈子都是在自己兄嫂家里度过的,和多丽以及孩子们的感情应该很深。现在要她丢下她们跑到这里来和自己一起生活,想念他们也是理所当然。 玛特缪娜是个很好的人。安娜不想让她感到为难。但是现在倘若自己开口让她回去,她肯定不会接受。 安娜决定过两天,等自己完稿寄出时,顺便也给哥哥奥勃朗斯基写封信,告诉他自己已经安顿好了,由他开口让玛特缪娜回去,这样就没问题了。 至于自己,这里的房子虽然过大,一个人住确实显得空旷了,但周围的农户都很好,热情也善良,克服一下,自己这边应该不存在什么问题。 安娜打定了主意。接下来她几乎足不出户,一直在写稿,几天之后,终于写完了自己笔下男主角沃恩教授的第一个案子。在修改润色,又花费两天时间誊抄完毕后,她终于丢下笔,站起来甩了甩自己酸痛的胳膊。 现在她是真的体会到了完全手写稿的辛苦。 她换了外出的衣服,戴上帽子,带上预备寄出的稿件和写给奥勃朗斯基的信后,在一个天气媚好的午后,坐上同村一个农夫去往镇上的简陋马车。到了镇上后,先去邮局分别寄了信件,然后,找到一家文具店,询问是否有打字机卖。 这东西虽然很早以前就出现了,但因为价格的关系,应用并不普遍。也是直到最近几年,俄国的机关政府公文才开始用打字机代替手写。 对于这种小地方的文具店,安娜也没抱太大希望。确实没有。但店主答应会尽快给她进一台来。安娜请他给自己进最好的,付了押金,约定半个月后来取货,道了谢后,就离开了文具店。接着,又去一家路过的服装店里买了块乡下女人出门时通常会戴的格子头巾,换下自己头上那顶有点过于引人注目的漂亮帽子。对着镜子照了照,自觉还挺满意的。 镇子实在很小,也没什么地方可逛的。安娜决定回去。 刚才来时,她坐的是同村人的马车,现在回去,一时找不到顺路的同向车,这里也没什么特意等待客人的出租马车,所以决定步行回去。虽然稍微有点远了,但天气好,路边田间风光也不错,权当是一次步行锻炼好了。 之前那场大雨的痕迹已经彻底找不到了。被雨水泡软的路面经过太阳的暴晒,现在已经变得又干又硬,到处都是车轮碾过后留下的一道道车辙和牲口蹄子踩过的痕迹。安娜走在稍微平整点的路边,身侧,是一望无际的草场和种了燕麦、甜菜的庄稼地。再过去,视线的尽头,那片依稀可见的村庄,应该就是列文的那个波克洛夫斯克村了。 安娜一边欣赏着田间风光,一边构思着自己的下一个故事——她从前就习惯这样。散步或者临睡前的那段时间,就是构思情节的最好时刻,很多她自己觉得挺棒的灵感,都是这这种时候得来的。 大约走了一半路程,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下个故事的梗概,她觉得脚也稍稍有点疲乏,想停下来歇一会儿时,无意低头,挂在手臂上的帽子还在,但钱包竟然没了。可能是悬绳的结头松了,自己刚才脑袋里却一直在想东西,所以什么时候掉的也不知道。 钱包里除了剩下的几十卢布,还有邮局的凭条和文具店开的押金条,到时候要凭条子去提货的。 安娜只好掉头回来。希望运气够好,钱包还没被人捡走。 她往回走了一段路,眼睛盯着地面,但一直没找到。渐渐觉得没了信心,犹豫着是不是放弃的时候,忽然看到对面的路边站了个年轻女人,大概二十多岁,正东张西望的样子,心里一动,急忙赶了上去。那个女人也立刻注意到了安娜,看到她身上的衣服后,表情就变得敬畏,迟疑地问道:“请问夫人,您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是得!”安娜说道,“我丢了个钱包,正在找。” 女人的脸上露出笑容,仿佛松了口气,并没多问什么,急忙就把刚才藏起来的钱包掏了出来,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请问这是您的钱包吗?刚才我捡到了,发现里面有好多钱。我怕丢的人焦急,就站在原地等。幸好您这么快就来了。您要是还不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因为我必须要尽快赶到叶尔古沙夫村长的家里去干活。” 她递过来的,正是自己那个有着精致绣花的钱包。 安娜接了回来,笑着道谢后,从里面抽出一张五卢布的钞票,递给了她,“非常感谢您,”她说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女人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慌忙后退摇头,“夫人,您快收回去吧!要是我贪您的钱,刚才我就不会站在这里等了。” 安娜见她坚持不要,只好放了回去。心里对她很有好感。 这个年轻女人,骨瘦如柴,眼睛里写满愁苦,身上的衣服十分破旧,脚上的鞋甚至还破了个洞。倘若她刚才拿走钱包,里面的钱足够她去买许多衣服了。 但她却不要。 “我叫安娜,您可以直接叫我名字。您叫什么名字?” 年轻女人说道:“我叫索尼娅……” “好的索尼娅,”安娜笑道,“我正好也住在叶尔古沙夫村,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过去。” 索尼娅点头,两人朝前走去。 她仿佛对安娜十分敬畏,起先一直不愿意和她并排走路,一定要跟在她的身后。直到安娜再三请求,她才终于走了上来,看着安娜身上的衣服和那顶帽子,露出十分羡慕的表情。 “太美了……”她感叹了一声,见安娜看过来,脸微微一红,“我是说,您不但人长得美,您的衣服和帽子也很漂亮。夫人,您是哪里来的,我以前没看到过您。” “我从莫斯科过来的,”安娜说道,“住到这里没多久。您要是喜欢这顶帽子,那就送给您。” 她把帽子递给索尼娅。 索尼娅急忙推拒,惊慌地摇头,“这怎么行!我只是个农奴,怎么配得上戴这么漂亮的帽子。要是被鲍里索夫娜看见,她一定又会打我的!” 安娜停下了脚步。 农奴制在六十年代初就被现在的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废除了,虽然,俄国的改革激进派还对他们需要向地主缴纳赎金去赎购土地这一法令感到不满,但所有农奴获得绝对的人身自由,这是毫无疑问的事。 十几年之后的现在,安娜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自认为是农奴! 她仔细地打量了下索尼娅。 其实一开始,她就注意到了她脸上和脖子上的伤痕。旧伤加新伤,十分明显。她以为是被她的丈夫给打出来的——在俄国,丈夫殴打妻子,是件非常普遍的事。甚至有个笑话,一个俄国女人嫁给了法国男人,法国男人对她十分好,有一天问她是否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妻子就说:“我一切都很满意,但是上帝啊,您为什么从来不打我?” 虽然是个笑话,但也看出来,现在家庭暴力,尤其是在中下层阶级里的严重程度。安娜虽然对此感到十分不满,但鉴于整个俄国的风气如此,她作为个人,实在是无力改变什么,所以刚才就只当没看见,也没有发问。现在听她自称农奴,这才觉得其中的蹊跷。 “您还是农奴?” 安娜惊讶地问,“那个鲍里索夫娜就是您的主人?您脸上的这些伤,也都是她造成的?”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索尼娅慌忙摇头否认。接下来,无论安娜怎么问,她就是不开口说一句了。安娜只好作罢。但到了叶尔古沙夫村的时候,安娜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对她说道:“索尼娅,你是个自由人,这一点谁也无法侵犯,更没人能用这样的方式去对待你。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我愿意尽我的力量帮助你。” 索尼娅的眼睛里已经含了泪水。她摇头嚷道:“哦,求求您了,不要管我的事!鲍里索夫娜知道的话,我会没命的!我走了,再见,夫人!” 她嚷完,抹掉眼泪,转身就飞快跑走了。 安娜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充满了疑惑。 这样一个原本萍水相逢的人,倘若是别的事,比如她先前以为的遭遇家庭暴力,虽然她觉得同情,但应该不会随便加以干涉。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 居然还有人把她当成农奴对待! 不认识就算了。现在知道了这个年轻女人的遭遇,她的良知让她无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回到住的地方后,安娜觉得心绪有点不定。让玛特缪娜烤了饼干,放到盒子里后,到了近旁农夫安德列维奇的家里。 安德列维奇不在,他的妻子正在家带着五个孩子,孩子们吵吵嚷嚷,农妇正在大声叱骂一个顽皮的儿子。看到安娜过来,急忙放开儿子,迎了上来,“哎呀,夫人,您怎么来这里了?您有什么事?” 安娜把饼干递了过去,笑道:“玛特缪娜新烤了饼干。上次您丈夫帮我们修了猪圈,一直没来道谢。拿来给孩子们吃的。” 男孩女孩都围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安娜手里得饼干盒子。安娜笑着把盒子递给最大的一个男孩,农妇立刻从孩子手里接了过来,拿出饼干给每人分了几个后,赶他们出去玩,把剩下的放在了橱柜里,这才不好意思地说道:“让您见笑了。” 安娜笑道:“孩子都这样。我的儿子也很调皮。” 说话的当儿,农妇已经搬过来椅子让安娜坐,“您真和气,”她夸奖道,“听说您身体不好,这才到乡下来养病的?但愿上帝保佑您,让您早日恢复健康。” 安娜笑着道谢,坐下来后,再闲聊几句,就问起了索尼娅的事情。 “您知道这个女人的事吗?”最后,她问道。 “她是波克洛夫斯克村地主婆鲍里索夫娜的农奴。他们一家都是。她的爸爸因为得罪了鲍里索夫娜,被打了后死了,只剩她和他哥哥。十几年前,她还小的时候,他哥哥放火烧掉了鲍里索夫娜的一大片麦地,跑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后来,鲍里索夫娜就拒绝释放她自由,说索尼娅必须要偿还她哥哥欠下的那笔债,要是不还清,她就不放她走!几年前,鲍里索夫娜的儿子还强奸了索尼娅,然后丢下她不管。索尼娅生了个孩子,但孩子很快就死了,接着鲍里索夫娜的儿子也死在了外头,她就更恨索尼娅了,说她害死了她儿子,经常打她,大家都知道。但是谁也没办法。鲍里索夫娜在这一带很有权势,就连县长也和她有来往。” 安娜终于明白了过来。起身告辞离开。 知道了索夫娜的事后,她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这是一个根本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女人,她的遭遇实在令人同情。 她无法坐视不理。 第二天,她去了波克洛夫斯克村,拜访列文夫妇。 对于她的突然来访,列文夫妇都显得有点惊讶。 在安娜为自己的冒昧前来道歉后,列文显得很欢迎,但吉蒂的笑脸就稍显勉强了。让保姆带走孩子后,她就一直陪在边上,用一种含了略微警戒的目光,看着不速之客安娜。 她在莫斯科的那几天,就听说了安娜和伏伦斯基分开的传闻。这个女人,不仅仅在她的少女时代夺走了自己的恋慕的对象伏伦斯基,还在她成为人妇之后,差点让她和自己的丈夫产生龃龉。所以,想让她和自己姐姐多丽一样地去同情她,喜欢她,对不起,她做不到。 安娜忽略了女主人对自己的敌意,径直就询问起关于索夫娜的事情。 列文在当地,也是一个颇有名望的地主。所以安娜来找他,希望他能帮上点忙。 但是列文在知道了她的来意后,露出了为难之色。 “卡列宁夫人,”他也知道了她和伏伦斯基分开的事,所以又以她原本的称呼和她说话,“您说的事,我确实早就知道。我也认识鲍里索夫娜,从前曾经就这个问题找过她,但是她置之不理。您大概不知道,她的势力很大,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他显得有点愧疚,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或许这样吧。因为我其中一个兄长的缘故,我认识一家报纸的负责人。如果您实在想帮助索尼娅,我可以写信给他,看看能不能请他在报纸上揭露这件事,以引起公众的关注,进而向政府施压。毕竟,我相信,在俄国许多别的地方,肯定还有类似的事情存在。我和朋友讨论的时候,他们也认为农奴制的改革,实质上依然是对农民的欺诈……” 列文是个理想主义者,但和现在那些激进的民粹党人不同,他又倾向于仿佛看不到出路的和平改良,所以造就了他矛盾的性格,现在就是他这种性格的体现。 安娜踌躇了下,很快就否定了他的这个提议。 虽然,废除农奴制的法令是由亚历山大二世自己签署发布的,他应该也不高兴看到十几年后,俄国的农村里还存在这样的现象。但是,作为一个专制的统治者,他必定更不乐意见到有人把这种事捅到报纸上去引发社会关注。 这无异于当众打他的脸。 虽然很想帮助索尼娅,但安娜并不想给列文或者他的那个朋友惹麻烦。 她道过谢后,立刻婉拒了这个提议,打算起身告辞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吉蒂忽然说道:“您为什么不去找您的丈夫?他应该能帮得上忙,如果您真的想帮助索尼娅的话。” 列文仿佛被提醒,也跟着点了点头。 “是的,吉蒂说的对。我要是没记错,从前,卡列宁阁下还曾负责过这方面的事务。” “我明白了。谢谢你们。那么我先告辞了。” ———— 离开村子的时候,安娜陷入了沉思。 她承认,列文夫妇最后的建议,是目前看起来最切实可行的一个方法。 她只是有点奇怪,在他们提醒之前,为什么自己居然一点也没想到还有卡列宁这条现成可以用的捷径? 这件事,真要说起来,还就是他和他那些同僚当初负责这方面事务时留下的后遗症,现在他和那些与他类似的执政者,绝对有义务去纠正当初的疏漏。 找他,天经地义。 ———— 安娜回到村里的时候,天快黑了,屋子里也点了灯。她进去,就看见玛特缪娜的边上多了个人。她仿佛正在安慰那个人,嘴里“杀千刀下地狱”之类的骂个不停。看到安娜出现,她立刻站了起来,激动地嚷道:“哦上帝啊!您可算回来了!您一定要帮帮这个可怜的姑娘!竟然有人这样对待她!” 安娜看到索尼娅跟着站了起来,跑到自己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夫人!我先前不知道您是谁。早上我才听说您的丈夫是彼得堡的大官!请您帮帮我!要是我再继续待在那里,我会死掉的……” 她的眼里含着泪,抖抖索索地扯开自己的衣襟。胸脯上到处都是烟头烫过留下的痕迹,有几处正在腐烂化脓。 安娜长长呼了口气。 “我会尽量的。我明天就去彼得堡。您起来吧。” 她说道。 ☆、Chapter 29 第二天,安娜再次只身抵达了几天前刚刚离开的彼得堡时,已是深夜将近凌晨。 当出租马车停在安娜过去的那个家门前,她敲开老门房卡比东诺奇的大门,最后风尘仆仆出现在闻讯匆忙起身下来的卡列宁面前时,可想而知,他是何等的惊讶。 “非常抱歉,这个时候来吵醒您,我是早上出门的,赶到这里的时候,就是这个点了……希望没有打扰到您的休息……” “出什么事了?” 卡列宁刚入睡没一会儿,就被叫醒了——最近他的睡眠好像出现点问题,迟迟难以入眠,目光迅速扫了一遍她全身后,立刻发问。 “确实有件事,希望您得到您的帮助。”安娜说道。 卡列宁再次看了她一眼。 “到书房吧。”他说完,转身往书房的方向去。 安娜在身后仆人费解目光的注视下,急忙跟了上去。等仆人过来点亮灯,离开,书房里只剩自己和安娜的时候,卡列宁示意安娜坐下,自己也坐到了平常坐的那个位置上,抬眼望着她。 “到底什么事?”他问道。 安娜把认识索尼娅的经过和她的现状讲述了一遍。 他一直在听她讲述,中间没有任何打断。但是随着她讲述,他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等她讲完,他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微微皱着眉头。 安娜望着他,有点奇怪于他的反应。原本她以为,听说了这样的事,就算不像自己那样感到震惊,他也应该惊诧,毕竟,这与沙皇十几年前就签署了废奴令的这一举动相悖甚远。但看他现在的样子,仿佛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您为什么不说一句话?”她问道,“看起来,您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 卡列宁终于抬起眼。 “安娜,”他摇了摇头,“实话跟你说吧,这种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在安娜惊讶地看着他时,他从椅上站起来,在书架前来回慢慢踱了几步,仿佛在思考什么,最后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她。 “事实上,很早以前,我就从地方接到过类似于你说的这种事的报告。迄今,俄国农村的很多地方,尤其在卡卢加、坦波夫、奔萨这几个贪污情况异常严重的省份,依然还有不少农民没有获得完全的人身自由,或者说,即便看起来已经自由,但实质上,他们还是不得不依附着地主而生存,对来自地主的欺榨也逆来顺受,你说的那个姑娘,并不是特例……” “那你为什么一直视而不见?”安娜跟着站了起来,语气变得有点生硬,“我能不能据此认为,这是你和你那些同僚的严重失职?” 他朝她做了个安抚的动作,接着说道:“农奴制在俄国延续了上千年,不仅仅地主,对于农民来说,承认自己和地主的阶层差别并默默忍受不公待遇,也已经成了他们观念里根深蒂固的存在。仅仅靠着一道法令,想立刻就彻底改变这种现状,这不现实。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你大概不知道,即便到了现在,国内还是有不少言论,认为废奴令并非一个明智的决定,沙皇为此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他看向她,“正好,最近半年以来,沙皇办公厅一直很关注地方贪污的整治问题,暗中进行了不少调查,或许可以把这两件事结合起来……” 他沉吟片刻后,仿佛下了决心。 “我明天就去见沙皇陛下,就此事征询他的意见。倘若你没别的急事,可以留下来,等我的消息。” 安娜看着他,对他这么快就予以答复,感到有点意外。 “好吧……我留下来等你的消息。” 他朝她点了点头,神情严肃。 “你放心。就算不能得到彻底整治,你反映的卡辛省波克洛夫斯克村的这个案例,也一定能得到妥善处置的。我向你保证。” 安娜终于慢慢松了口气,“谢谢你的帮助。”她说道。 他看了她一眼,“你说得其实也没错,这确实是包括我在内的当政者从前工作时留下的疏漏,是时候该予以纠正了。” 安娜干笑了下。 他的目光忽然就落到了她被烛火映照的一张脸上,没再说话。 书房里很安静。钟摆走动时齿轮相嵌时发出的轻微机械声音,仿佛都变得清晰可闻起来。 安娜知道他看着自己。 他背着光,眼睛没入了眉峰投出的一片阴影里,看不清眼神。 被他这样默默注视了一会儿,安娜觉得有点尴尬,眼睛往四下随意瞟了瞟,“很晚了……那么……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仿佛回过了神儿,微微一笑。 “你累了吧?你去睡觉吧。至于我……”他看了眼案牍,“我需要为明天的事准备些资料。” “好吧……那么,拜托你了……” 安娜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书房。 ———— 这一夜,安娜依旧还是睡在她原来的那个房间。 她确实很累了。一大早,坐了半天的马车来到火车站,又坐将近十二个小时的火车,最后才赶到这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躺在那张舒适的床上时,却没有半点的睡意。脑子里一直翻腾着索尼娅朝自己拉开衣襟坦露出胸脯时看的一幕。后来她就强迫自己不去想,开始侧耳听门外的动静——书房也在二楼,他从书房回卧室的话,需要从她的门前经过。不知道是他依然在书房里,还是走路脚步太轻,她好像一直没听到他从自己门前经过。 在床上折腾了很久很久,她估计至少已经两三个小时了,完全没有睡意。安娜终于烦躁地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看了看时钟,果然,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三点多了。 她打开门出来,摸黑轻手轻脚地往书房去,到了后,屏住呼吸,贴着墙边停了下来。 先前出来的时候,门并没有吸上锁,只是虚掩着而已。现在轻轻推开一条缝,立刻,门那侧就漏出来一道光线。 顺着门的缝隙往里看,正好能看到书桌那一角的景象。 卡列宁依然还坐在他的那个位置上,正伏案低头在写着什么。 他向来都是以一丝不苟的形象而示人的。安娜没见过他衣衫不整的样子。即便是先前她然闯了进来,他被仆人叫醒下来的时候,也是穿得整整齐齐,只要加上领结和外套,完全就是一副要出门的样儿。但这会儿,安娜看见他衬衫领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了,衣袖也略微挽高,额发看着有点乱,仿佛被随意抓过留下的样子。 他一直全神贯注,偶尔会停下来,略微皱眉地沉吟片刻,或者翻一下边上的卷宗,又继续动笔,完全没有留意到门口这边的动静。 这是安娜第一次看到他这种状态,严肃、认真、又带了点平时难得一见的随意,意外地有点挪不开眼的感觉,悄悄看了一会儿后,怕被他发觉,决定中止自己这种偷窥的举动,转过身和来时一样,轻手轻脚地回了房间。重新躺下去,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她终于听见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等那阵脚步声从门前经过后,她终于觉得像是自己完成了一个任务,吁出口气,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就睡了过去。 ———— 第二天早上的七点半,卡列宁穿戴完毕,象平时那样下来到一楼的餐厅,走到门口时,他愣了愣。 安娜居然也在。她正坐在那里,翻看着放在桌上的几份报纸。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扭头过来,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放下报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下来啦?”她轻快地说道。 卡列宁终于回过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后,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反应似乎太过冷淡,和她这会儿的笑容显得有点格格不入。还在犹豫着自己是不是应该重新回应一下她的这个笑脸时,她已经扭过脸,指了指桌上已经摆好的早餐,“丽萨说你总是这个钟点下来吃早餐的。我在等你。肚子有点饿了。” 卡列宁哦了声,立刻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拿起餐具的时候,他看了她一眼。 她穿着件浅蓝色的圆领麻纱晨衣,领口处刺着精致的英国刺绣,露出纤细的锁骨。一张脸蛋干干净净,看不到半点脂粉。卷发也没有绾得很精细,只在脑后随意扭出个结,用一个白色珍珠扣的发夹夹住不让它掉下来,但还是有几绺卷发努力地挣脱开束缚,掉落到她的耳垂畔。 谢廖沙已经快十岁了。但现在的她,眉目间看起来,竟然仿佛还带了点少女的神态。 卡列宁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并不担心她会发觉自己在看她。因为她的一双眼睛现在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面前盘子里的一块熏肉,用她雪白纤细的手指拿住刀叉,努力地把肉切成小块儿。 看到她盯着面前那块肉的样子,他忽然觉得有点想笑——仿佛她已经对着它忍了很久,终于等到他过来,可以开吃了的那种感觉。 他自然不会真的笑出来。 但是很快,他就记了起来。从前她早餐时,从来不碰肉类的。通常,她只会吃个煎蛋,加一点蔬菜沙拉,然后半杯牛奶。他曾试着让她多吃点,认为营养可能不够,但她并没接受。 应该也是伏伦斯基让她发生了这样的改变吧? 卡列宁忽然觉得有点失落,刚才因为她带来的那点轻快心情忽然就消失了。 昨夜几乎一直在折腾,到今早起来时,安娜就已经饥肠辘辘了。现在吃下一块非常美味的肉后,她抬起眼,看了下坐在自己边上的卡列宁。 他现在着装整齐,恢复了他平常一丝不苟的模样,和昨夜她偷窥时的样子截然不同,倘若不是因为眼睛里略微带了点因为睡眠不足而导致的细微血丝,完全看不出昨夜几乎彻夜工作的迹象。 安娜发现他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要是平时,她自然不会管。但现在,想起昨夜他彻夜工作时的样子——虽然那都是他应尽的职责,但还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所以想了下,便说道:“您好像胃口不大好?昨晚一直工作到很晚吧?过度劳累,确实会影响胃口,对身体也不好。” 卡列宁看了眼她。 她正望过来,眼睛里仿佛流露出一丝关切之情。 他的心情忽然好像又好了点。 “没有。刚才只是在想今天要去见沙皇的事。” 他撒了个小谎,面不改色,说得就象真的一样。 安娜信以为真,安慰道:“没关系。您尽力就行了。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我都很感谢。” 卡列宁微微笑了下。 对于今天接下来要去冬宫的事,他还是很有信心的。沙皇现在在想什么,他十分清楚。 卡列宁很快就结束了自己的早餐。 他站了起来,说道:“等我回来,应该就能给你一个答复了。” ☆、Chapter 30 安娜的这一天,基本处在心神不定的状态里。 天还没开始黑下来,她就开始等待卡列宁回来了。一直等到晚上的十点多,她在楼下的大客厅里不知道已经转了多少个圈圈,最后甚至就连管家伊万诺维奇也看不下去了,开口劝她先回房间。 “夫人,您应当也知道,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老爷可能就会回来很晚,或者不会回来。您这样在这里等,恐怕也是无济于事……” 安娜承认他说得有道理。而且,自己要是一直待在这里,他们这些仆人也不得不陪着。 这样好像显得有点不道德…… “您说得对,那么我先上去了……” 她的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动静,跟着,老门房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老爷,您回来了——” 卡列宁回来了! 安娜立刻转身,朝着门口疾步走了过去。看到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正是自己等了一天的卡列宁! 她一阵高兴,又略微有点担心。 虽然他早上离开前,跟自己说问题不大。但这种事,没有绝对,她也清楚。 卡列宁进来,照平常习惯那样,脱下帽子和外套,交给仆人时,发现安娜也在门口,挑了挑眉头。 “您回来了?” 安娜微笑着和他打招呼,留意着他的脸色。 但是很遗憾,他看起来和平时一样,既没有喜形于色的样子,也看不出什么沮丧失望的迹象。 光从他的脸色看,安娜完全看不出来,自己委托他办的事到底办成了没有。 所以说吧,和一个太过深沉的老男人生活在一起,有时候真的不是件令人感到心神愉悦的事。 “我们去书房吧。” 应该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朝她点了点头,带头往前去。 两人到书房后,卡列宁直接就说道:“安娜,没什么问题了。农奴改革的遗留问题不是个例,影响恶劣,沙皇陛下一直就想进行一次彻底的肃清行动。他接受了我的提议,把贪污和农奴制改革的遗留问题结合起来查办,事情交给了第三办公厅,很快就会下诏书。” 安娜惊喜不已。 “实在太好了!”她站了起来,脸上带笑,望着卡列宁的双眼闪闪发亮,“那么,索尼娅接下来会怎样,还有那个鲍里索夫娜,具体会怎么处置,您能告诉我吗?” 对于卡列宁来说,今天的入宫觐见虽然达到了他的预期目的,但这不过只是他的日常工作内容之一,和别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而且,老实说今天的这件事,对于他这个已经在中央官僚机构里从政多年的人来说,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重大事情。无论最后结果是被沙皇接受或驳回,对他造成的情绪影响,应该不至于很大。 但现在,卡列宁觉得她表现出来的这股充满了生命力般的兴奋劲儿好像感染了自己。 他望着她,原本严肃的表情慢慢软化,眼睛里也露出了浅浅笑意。 “索尼娅自然是无条件地得到人身自由——” 他观察着她,暗暗享受着她的反应带给自己的愉快感,慢吞吞地说道,“或许,还能从令她遭受人身伤害的施加者那里得到金钱上的赔偿。但是,可能需要她到相关部门做指认,因为根据废奴法,那位鲍里索夫娜女士可能要面临判刑、甚至入狱的惩罚。并且,这一案例,不但会以公文形式通报全国地方机关,还会作为典型,被刊登到报纸上,以儆效尤。” “太棒了!您干得真是不错!就该让这种恶人得到他们应该的惩罚!” 安娜更加高兴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差点没欢呼起来。 卡列宁眼睛里的笑意不自觉更加浓重了。 他已经不年轻了。多年的政治生涯几乎消磨光了他年轻时曾经有过的关于从政然后去造福民生或者改变社会的激情和梦想。 很久,他很久没有因为某件自己做的事而感到自豪,或觉得有价值。但现在,看到她这样的笑脸和望着自己时的那种近乎崇拜的眼神,他忽然觉得,他那颗原本因为漫长职业生涯而变得开始麻木的心脏仿佛被注入了一种新的情感。 他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激动。 不想让她觉察到自己的异样。他走到书桌边,借收拾桌上的文具来舒缓一下忽然变得失律的心跳。 幸好医生表示,他的心脏一直很健康,要不然,他可能需要担心这会儿会出现意外。 安娜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兴奋里。再次向他道谢,说道:“索尼娅会去指认作证的,如果她不肯,那也是因为她感到害怕,所以我会鼓励她,陪着她的。我相信她一定能答应。当然,我也希望你能真正保护好她,不要让她再次受到伤害。” “我保证。”他说道。 “那么——我明天就回去了。我希望能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带给索尼娅。谢谢您为她做的一切。您今天应该够累的,现在我不打扰您了,我回房间了——” 安娜讲完最后的话,转身要走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个声音说道:“安娜,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关于谢廖沙那件事的想法吗?” 安娜立刻转过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神情好像又严肃了。 “您——这么快就决定了?那么您是怎么想的?” 安娜看不出他有任何想要答应的迹象,试探着问道。与此同时,她也在心里想,接下来他要是说不,她该怎么办? 就在刚刚,自己还那么高兴地向他道谢,难道下一秒,立刻就和他翻脸? 这……好像略微有点难度! 卡列宁突然丢下了刚才把到手心来回不停拨弄的一支金笔,笔壳落到光洁的桃木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嗒敲击声。 他朝她走近几步,最后用一个很放松的身体姿态,停靠在书桌的一角,望着她道:“安娜,我同意让谢廖沙你和一起渡过接下里的这个暑假——” “太好了!” 安娜有点喜出望外,松了口气,眼睛也变得喜气洋洋。 “但是,我有个条件。”他又说道。 安娜顿时安静了下来,改成略微戒备地盯着他有点表情莫测的脸。“什么条件?”她问道。 “我希望你能搬到彼得高夫庄园,和谢廖沙一起度过暑假,而不是继续住在叶尔古沙夫村。”他非常自然地说道。 彼得高夫庄园…… 安娜略微一愣,就明白了。 应该是自家,或者说,是卡列宁在某地的庄园。 “为什么——” 安娜迟疑了下,问道。 “第一,叶尔古沙夫村的房子太过破旧,我认为不适合你们住。第二,那地方太远了,你和谢廖沙住那里,安全没有保障,万一有什么事,来去也不方便。第三……” 他停顿了片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自己明明有庄园,为什么要住到别人那里去?我觉得这不妥当。” “但是,我们不是正在准备——” ——离婚吗? 安娜心想。总算看在今天他刚帮了自己一个大忙的面上,最后忍住了,没把这个词给说出来。 “离婚,是吗?”他自己接了过去,神情坦然。 “是的,我们是在准备离婚。但在正式离婚之前,我依然是你的丈夫,至少,在外人看来如此。我不想让别人误认为我对你有任何的亏待。或者这么说吧,我希望你能帮我个忙,继续维持住我的体面。说到这一点,我觉得有必要再和你谈一下。我决定把安努什卡夫妇叫回来,让他们继续在你身边服务,毕竟,他们跟随了你很多年了。我实在无法想象你总是一个人这样反复来奔波于长途火车或者需要坐上大半天马车才能到的乡下。所以,接受我的建议,可以吗?” 他最后,让她接受他的建议,听着似乎是征询,但实质上,他的语气和表情,都显示了他其实已经自作主张替她决定了。 要么接受,要么就不能和谢廖沙过暑假。 他的这些理由,别的且再论,但是关于谢廖沙安全的这一项,她确实没有理由反对。 那么…… 她犹豫了下,眼前闪过谢廖沙毛茸茸的小脑袋和他那张可爱的笑脸,终究还是无法拒绝。 “好吧……”她终于点了点头,“谢廖沙暑假的时候,我和他就一起住在彼得高夫吧。” 卡列宁说完自己这两天一直在思考的话之后,就观察着她的反应。略微感到绷紧。 她要是拒绝了,他暂时还真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了。 终于,看到她点头,答应了下来,他微微吐出口气,脸上露出微笑。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他语调愉快地总结起今晚的收获。 “谢廖沙大约两周后放假,我直接送他去彼得高夫,到时候,我会派人去接你。” ———— 安娜顺利地回到叶尔古沙夫村,和她一道的,是一个来自沙皇第三办公厅的秘密官员。 索尼娅还在村长家里干活——鲍里索夫娜在牌桌上欠了这里的村长一笔钱,就把索尼娅送过来,让她干活抵债。这两天,地里正割今年的第一茬草。天气变幻不定,为了赶在下一场大雨前收割完毕,索尼娅要和雇来的男工们一道在田里劳作到深夜,甚至昨天晚上,也是在田头的草堆上胡乱睡的觉,不过睡了几个小时,今早就要起来继续干活,除此之外,她还要时刻防备被不怀好意的男人们骚扰。 安娜带着秘密官员来到村长家的时候,索尼娅依旧还在田里干活。当村长明白是怎么回事后,脸色立刻大变,一边让人立刻去田头叫索尼娅回来,一边慌慌张张地解释:“大人,这一切和我都无关。我家里没有早就没有保留任何一个农奴了。那个地主婆欠了我钱,不想还债,就派索尼娅来给我干活,我不得不接受……哦,卡列宁夫人应该知道的,我一向与人为善,您不信问她,夫人,求求您帮我说说好话吧——” 村长倒还好。除了他让索尼娅和雇工过度劳作有点不人道外,安娜在这里住了这么些天,别的倒没听说过什么不好。何况,一码归一码,安娜并不希望看到任何扩大打击面的举动。 “我想应该是的。”她对那个脸色阴沉的秘密官员说道。 官员点了点头。 很快,索尼娅就从地头匆匆赶回来了,当安娜告诉她,现在鲍里索夫娜已经被地方警察带走,接着就要受到来自法庭的宣判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明白,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泪,再次在地上跪了下来,趴了下去,捂住脸伤心地痛哭了起来。 她哭了很久,边上那个秘密官员都有点不耐烦起来了,安娜过去劝住了她,递给她一条手帕,她急忙摇头,用自己衣袖擦了擦脸,激动地嚷道:“谢谢您,夫人!谢谢您,大人!” 秘密官员终于说道:“我需要你跟我去一趟法庭,作为证人指证对你施加了不平等待遇的鲍里索夫娜。” 索尼娅一愣,露出恐惧之色,惊疑不定地看向了安娜。安娜朝她点了点头。她咬住唇想了下,忽然大声说道:“我愿意跟您去,大人!叫我做什么都行!要不是你们来了,我也活不长了!” “那么现在就动身吧。” 秘密官员说完,朝安娜客客气气地道了个别后,转身匆匆朝外而去。 “索尼娅,勇敢点,你能行的!”安娜鼓励她。 索尼娅点头,对安娜深深地鞠了个躬,“夫人,我会牢牢记住您的恩情的!” ———— 这件事很快就在当地引起了轰动。 大约一个星期后,索尼娅就回来了。她获得了两百卢布的赔偿,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但她依然还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当年逃走的哥哥也毫无消息,她请求为安娜干活。安娜同意了她的请求。 对于鲍里索夫娜现在受到的惩罚,大家全都拍手称快。列文夫妇为此甚至还特意来到叶尔古沙夫村来拜访安娜。多丽对着安娜的时候,态度也显得自然了许多。当听说她很快就要离开这里的时候,她真心实意地祝福安娜,“希望您以后一切平安。”她这样说道。安娜也对他们夫妇和可爱的孩子送上了自己的祝愿。 玛特缪娜已经知道了安娜接下来要离开的计划。就在昨天,安娜也收到了来自哥哥奥勃朗斯基的信。他还不知道安娜和卡列宁达成的意向,认为玛特缪娜离开的话,她就一个人住这乡下,这似乎不大合适。安娜给他写了封回信,交给了玛特缪娜,让她回去后递给奥勃朗斯基。 玛特缪娜显得很高兴,嚷道:“夫人,我会伺候您的,直到您丈夫派的人到来为止!” 安娜接受了她的好意。 安娜不确定自己两个月后是否还会回到这里。别的都没什么,但先前养的奶牛、母鸡和猪,这些原本都是为长期居留而做准备的,现在自然不可能让它们自己待在这里过没有主人的两个月时间。于是奶牛归还给了村长,安娜付了点这段时间租用它的租金。至于母鸡和猪,安娜把它们送给了农夫安德列维奇一家。 一切都打点完毕,到了周末的这一天,卡列宁派来接安娜的人,也就是安努什卡夫妇,两人如期而至。 对于能够重新回来,夫妇两个都很乐意。他们之前在莫斯科的市场试着做起了小生意,但半个月后,就开始后悔了,生意并不好做,一直在赔本。想重操旧业,发现又没有哪家人肯出从前他们获得过的那样的工资。正烦恼的时候,管家伊万诺维奇的到来让他们松了口气,知道来意后,立刻就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下来,并且在今天赶了过来接她。 索尼娅知道就要跟着安娜去一个新的地方,十分期待。这些天,经过医生的治疗,她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不少,脸色也变得红润了起来,终于恢复了点年轻女人该有的鲜活气。 安娜一直记着在文具店里预定好的那架打字机。时间正好也差不多了。去那家文具店问了问,果然已经到了货,顺利提货后,坐着彼得的马车,在村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出发离开了叶尔古沙夫村。 ☆、 Chapter 31 彼得高夫庄园离彼得堡大概半天的路程。依了座小山而建,周围绿树成荫,一条河流穿过庄园南北回旋而出,环境十分幽静。 这其实是一座消暑别墅,在天气炎热的七八月份,最适合离开彼得堡市区到这里来小住些时日。 安娜在中午时,抵达了庄园,人还没下马车,从窗户里看出去,就看见丽萨带着谢廖沙站在门口。谢廖沙东张西望,显得仿佛有点焦急,等发现她的马车驶近,眼睛一亮,立刻跳了起来。 “妈妈——妈妈——你来了!” 谢廖沙挥舞着手,朝她跑了过来。 “谢廖沙——” 安娜探身出去,也叫了他一声后,急忙下了马车,朝他快步走去,等他跑到自己面前站定时,她蹲下去端详他时,发现他额头和鼻尖上都沁出了一层细汗,心疼地说道:“太阳这么大,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呀?” 她拿出自己得手帕,替他擦汗。 丽萨身体有点胖,跑得不快,终于气喘齐齐地赶了上来,“夫人,您不知道哇,谢廖沙从昨天被送到了这里后,知道你今天要来,他就一直不停在念叨,今天早上开始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到门口来看了多少遍了!我拦都拦不住!” “妈妈,您怎么现在才来!我以为您不来了,正担心着呢!” 谢廖沙温顺地任由安娜替自己擦汗,脸上露出了笑容。 “妈妈既然答应过要陪你一起过暑假,那就一定会来的。外面太阳大,我们进去吧。” 安娜站起来,牵住了他的手,带着他一起往里去。 这里的管事名叫利亚洛夫斯基,负责平时房子和花园的维护。几天之前,他就知道女主人和谢廖沙会在这两天抵达,已经领着仆人把里外都整理过,房间也准备好了。 别墅很大,分上下两层,但和彼得堡那座连楼梯把手处也饰以鎏金铜雕的房子不同,这里的陈设和家具更趋向于简单舒服,窗帘桌布都是田园风格的麻纱料,安娜大致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后,当她看到后头有个小花园,边上是个碾得十分平整的网球场,草地上立了架千秋椅,再过去,从外蜿蜒引入的小河在静静流淌的时候,立刻就喜欢上了这里。 谢廖沙似乎也很喜欢这里,指着不远处的那座山林,说自己的父亲以前带他去那里打猎过。又拉着安娜的手穿过草地,跑到河边,让她看停泊在远处树荫下的一条小船。 “妈妈,我们也可以去划船!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我们就是在这里的船上,你说你困了,自己一个人躺着睡觉,我和爸爸就一起坐在船头钓鱼。爸爸教我钓鱼,钓上了好大的一条鳟鱼!有这么大,这么大——他还夸我能干——” 他使劲地比划着,仿佛希望能让母亲回想起令他至今难忘的那一幕。 安娜对此毫无记忆,使劲想也想不起来。但是不想让他失望,便顺着他的话点头:“我想起来了!我的谢廖沙确实钓上了好大的一条鱼!”她学他的动作比划大小,仿佛自己真的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是和爸爸一起钓的!” 小男孩立刻纠正了安娜的语误。然后仰着脸,目光闪闪地望着她,“妈妈,要是爸爸过来的话,你可以让他再和我们去钓鱼吗?我一个人钓不到那么大的鱼……但是我很想再钓一次那么大的鱼……”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说完之后,就望着安娜,仿佛等着她的回答。 安娜一愣。 她有点看出来了。 这地方,应该是唤起了谢廖沙从前的回忆。那时候,他的爸爸妈妈关系应该还好,至少没有象现在这样到了分居的地步,他的爸爸对他也没有象现在这样严厉。 那应该是他非常美好的一段记忆。 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母亲离开了他,父亲让他感到畏惧。此刻他在自己面前委婉地说这个,其实应该只是在表达他希望自己能和他父亲重新和好的心愿吧? 他确实还只是个孩子。但他什么都懂了。 父母分开,他无能为力,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面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方式去表达他的心愿…… 安娜望着他纯净仿佛两块宝石的蔚蓝眼睛。 “嗯。”最后,她摸了摸了他的小脑袋,“好的,妈妈答应你,会让你爸爸再和你一起去钓一条大鱼的。比以前的还要大。” 谢廖沙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哦妈妈,您真好——我真的很爱你——” 他嚷了起来,示意她弯腰。 安娜弯下了腰。 他机警地左右看了下,见没有人,立刻凑上来,亲了下她的脸后,转身飞快撒腿跑掉了。 安娜目送他快乐的背影,然后扭头看了下那条被系在树干上的船,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又多了一副:要让卡列宁陪谢廖沙再去钓一次鱼…… 突然有了个儿子,真是操碎了心哪—— ———— 庄园的生活平静而充实。 白天,她会安排大部分的时间和谢廖沙一起。早上会有一节音乐课,小提琴老师过来上课,一周三次。这是从前的安娜安排下来的,但自从她离家后,谢廖沙的课也停了。安娜知道后,觉得这样中途放弃可惜,所以重新找了老师开始上课。经过几次课时,加上他自己的练习,现在,谢廖沙已经能拉完一曲完整的舒伯特圣母颂了。下午的时候,安娜会陪他打打网球,或者骑马,或者一起到附近散步。当然,她也不会忘记监督他的暑假作业,免得传入卡列宁的耳朵引起他的不满,认为她只会纵容谢廖沙玩。只有在晚上的时候,安娜才有空继续去写自己的稿子。 刚到这里的时候,她就给莫斯科的伏尔古耶夫去了封信,告诉他自己现在的通信地址,顺便,询问了下他关于自己上次那个中篇的情况。几天之后,她就收到了他的回信。在信里,他的语气显得十分兴奋,表示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题材的推理小说,“惊悚”、“意外”、“震撼”,仿佛进入了一个从前未曾想象过的大脑世界。他断定这个系列的小说一定能引起轰动。为了给最后集结出版造势,他建议先在报刊上连载发表,以这种方式先引起读者的注意。他已经帮她把这篇小说推荐给他认识的专门负责小说连载栏目的一家著名的《青年报》编辑,对方刚看了这个稿,就和他一样,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承诺等到下个月的一号,原来连载的小说完结后,立刻就会将她的这个中篇提前插入档期予以刊载,每天一期,分半个月刊载完毕。 “卡列宁夫人,请接受来自我最真挚的祝贺和最深沉的崇拜。我没有想到,您竟然真的写出这样令人耳目一新的精彩小说。请继续写下去,我期待看到更多。容我大胆预测,不久的将来,英俊、神秘、几乎和上帝一样无所不能的沃恩教授必将会成为读者们心目中的至高偶像。” 来自出版商的热情回应,让安娜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所以即便有时候白天很累了,她也会坚持至少写稿两三个小时。新买的打字机挺不错的。经过几天使用后,手感渐渐熟悉,现在她已经能顺利使用。于是每天晚上,当谢廖沙在隔壁房间呼呼入睡的时候,安娜的房间里就会传出富有韵律的键盘撞击色带而发出的清脆声音,仿佛下雨一样。 安娜对目前的生活挺满意的。她发现自己好像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把她丢在哪里,她都能很快适应。当然,也有一点小小的烦恼,那就是有时候,谢廖沙会向她发问,问她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什么时候会来。 虽然,他的父亲对他很严厉,甚至让他感到畏惧。但是在男孩子的心目里,和山一样的父亲一起去打猎、去钓鱼,依然还是他心底里的本真渴望吧? 安娜不知道卡列宁是否会过来,完全不知道。当初他提议让她和谢廖沙一起来这里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提过他自己会不会来。所以每当谢廖沙提这个的时候,她就觉得她有责任写封信告诉他,让他知道他儿子的心思。但是当她真的坐下来提笔时,却又会犹豫。 大约三个星期后,当谢廖沙再一次问起父亲的时候,安娜终于下定决心给他写信。 她是一个职业作家,按理说,写封信,对于她来说轻而易举。但是就是这封信,从她八点半送谢廖沙上床睡觉回来后坐下开始,却一直写到了晚上的十点。涂涂改改,修了很多次,这才终于勉强写完。最后自己通读了一遍,觉得无论从语气、修辞还是事情本身描述来说,都无懈可击了,这才作罢。于是重新拿了新的信纸誊抄一遍,最后装好信封,明天打算交给仆人寄出去。 做好这件事后,安娜觉得仿佛卸了个担子,轻松了不少。因为白天陪着谢廖沙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网球,后来又骑了马。当时还没感觉,现在浑身骨头都象要散了一样,于是洗了个澡,上床就睡了。 她睡得很熟,大约到了凌晨三点的时候,门忽然被敲响,安娜惊醒,惊疑地去开门时,发现丽萨也同样一脸惊疑地告诉自己,一周前刚刚离开得索尼娅赶着夜路,竟然在这时候过来了。 ———— 一周之前,对于索尼娅来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应该说,是好事情。他那个十几年前因为烧了地主婆庄稼而逃走的哥哥基利洛维奇从报纸上知道家乡发生的事情后,辗转找到了这里,激动地和已经长大成人的妹妹相认,并且为自己当年一时冲动犯下事最后却连累妹妹的举动向她道歉,恳求她能原谅自己。当时兄妹两人都很激动,索尼娅泪流满面,原谅了自己的哥哥,毕竟,他是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 基利洛维奇告诉他,他现在住在彼得堡附近的一个地方,希望妹妹往后能和自己一起生活,他希望弥补自己从前的错。索尼娅答应了下来,请求安娜原谅自己的离开。 安娜不但不反对,反而为她能与亲人团聚而感到高兴,给她多结了工钱,送上祝福后,送走了他们兄妹。 对于这个因为萍水相逢而结下缘分的姑娘,安娜原本以为往后不大再会有机会见面了,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一个星期后,她竟然自己又过来了! “夫人,您去见见吧。她好像很着急,说一定要见到您,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 安娜立刻下楼到了客厅。索尼娅一见到她,就匆匆走了上来。 她的眼睛微微浮肿,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和一周前离开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上帝啊,你这是怎么了?” 安娜让她坐下来。 索尼娅摇头,猛地用力抓住安娜的手,紧紧不放。 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卡列宁夫人,我在无意间知道了一件可怕的事,我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您的身上,不得不过来让您知道。我的哥哥……” 她的眼圈泛红,压低声:“我的哥哥,他是民粹党的成员!他们在阴谋制造一场爆炸!” 安娜惊讶万分,愣了愣。 “事情是这样的,”索尼娅继续说道:“一周之前,我跟我哥哥去了他的家,才知道他当年逃走之后,因为痛恨农奴制度和沙皇,就加入了民粹党,直到现在,他一直都在替他们工作。他接我回去后,就告诉了我他的身份,让我也加入他的事业,因为他觉得我也应该和他有相同的想法,但是我不愿意,我说我害怕,他也就没强迫我了,只是让我不要告诉别人。我原本是不会告诉你的。但是就在前天晚上……” 她的手更加紧地抓住安娜的手腕,抓得安娜都觉得疼了。 “前天晚上,他和几个人回家,在房间里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好像是在商量什么,打发我出去。自从知道哥哥的做的事情后,我就一直提心吊胆,我忍不住悄悄偷听他们的说话,我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明天上午的十点,在英雄广场会举行一个盛大的庆祝活动,沙皇陛下和许多政府官员都会出席,他们密谋投掷炸弹炸死沙皇和离他近的那些官员,因为那些都是他的大官儿。最可怕的是,我还听见他们说,卫兵里有个他们的人,他们让那个人也动手,成功的几率会更大……当时我太害怕了,不敢继续听下去,生怕被他们发现。今天我一天都没法干活。您的丈夫明天也会去那里,是吧?想到您对我的帮助,我要是眼睁睁看着他可能会被炸弹投中而不去阻止,那我就太没有良心了!所以今晚,我趁着我哥哥出去不回——他跟我说,他今晚有事不会来,我就偷偷地跑了过来找您,请您一定要去阻止呀——” 安娜猛地站了起来,看向时钟。 凌晨的三点。 从这里出发,以最快的速度坐马车到彼得堡,应该能在九点之前赶到。 “利亚洛夫斯基!利亚洛夫斯基!” 安娜失声大叫,刚才被拍门动静惊醒得管事匆匆地跑了过来。 “你立刻去彼得堡,以最快的速度去通知卡列宁先生——” 她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不不,还是我自己去吧!这样我才放心点!你立刻让彼得去给我准备马车,要最快的马匹!” 安娜急匆匆地跑了上楼,匆忙换了衣服,连帽子也来不及戴,吩咐丽萨照看好明早醒来的谢廖沙后,就立刻冲下了楼。 马车很快就准备好了。在凌晨三点多的苍茫夜色里,安娜坐了进去,飞驰着赶往彼得堡而去。 ———— 当携带的怀表指示早上八点半的时候,颠簸着几乎狂奔了半夜的马车终于抵达了彼得堡的市区。 这个钟点,卡列宁应该已经抵达了国务大厦。安娜让彼得直接赶去那里,半个小时之后,在早上九点的时候,马车终于来到了国务大厦前的那片广场上。 马车还没停稳,安娜就从车里爬了下来,提起裙摆朝大厦的那扇黑色大门跑去。毫无疑问,她被卫兵拦了下来。 “我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部长的妻子。现在出了件急事,我必须要见到他,马上!”她大声说道。 五分钟后,正在会议室里主持召开一个简短会议,以便能在九点半准时出发随同沙皇一道去往英雄广场参加庆祝活动的卡列宁部长遇到了他此前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一件事。 他所在的会议室的门被毫无预警地推开,昨晚睡着前,他还想了一会儿的妻子安娜,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在了门口。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凌乱,两颊泛着酡红,似乎是跑了段路过来的,所以这会儿停下来后,呼吸急促,胸脯还在微微起伏——和平时看起来不大一样,但依然美得惊人,眼睛甚至比平时显得更加清亮动人。 会议室里人很多,在发现她现身后,所有的目光便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她一时仿佛没找到他,眼睛只在一张张带了惊艳之色的陌生男人脸上焦急地梭巡着。 “上帝啊——” 压抑不住惊讶之情,卡列宁情不自禁地抛下手上的笔,立刻站起来朝她大步走去,停在了她的面前。 “安娜,你怎么会来这里?”他望着她压低声问道。 “出了一点紧急意外,必须要让您马上知道。”安娜说道,喘息依旧没有平静下来。 卡列宁回头看了眼身后正齐齐望着自己和安娜的部里属官们,稍一踌躇的时候,安娜已经催促道:“快点,否则只怕来不及!” “你跟我来!” 他立刻抓住她胳膊,撇下身后的人,带着她迅速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了门。 “到底怎么了?” “早上十点,你是不是要去英雄广场?”安娜飞快问道。 “是的……” “有人密谋要在会场刺杀沙皇和他附近的官员!” 卡列宁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安娜,你怎么知道这个的?你是为了这个而来得?但是,通常来说,每次有这样的庆祝活动,第三办公厅和警务部门一定会做防范工作的,你放心吧……” “但是我听说,这次的炸弹,其中有一枚,是藏在一个能够靠近中心位置的卫兵的身上!” 安娜飞快地把昨晚索尼娅来找自己的事讲述了一遍。 ”我不知道这事情是否到底会发生,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坐视不理,所以才连夜赶了过来通知你!“ 卡列宁的眉头一直紧紧地皱着。忽然,他抬手,应该是下意识得一个动作,握住了安娜的肩膀,注视着她说道:“你想得没错。防患未然才是正确的思路。我立刻就去通知相关部门搜查所有能靠近沙皇的可疑人员。” 他的目光飞快掠过她因为赶路红晕依旧未退的脸颊,声音变得柔和了起来。 “你累了吧?赶了半夜的路,哪里也别去了。” 他松开她,快步过去推开了一扇门,里头是个和办公室相连的供他平时小憩的简单卧室。 “在这里睡一下吧。没人来打扰你。” 他说完,人就已经走到了出去的那扇门后。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在他的手握上门的把柄要开门的时候,安娜忽然叫他的名。 他回过头。 虽然觉得自己接下来这话有点不大合适,但她还是忍不住提醒,“你小心些!别靠沙皇太近,离他远点。万一……”她停了下来。 他仿佛有点意外于她的这个“提醒”。略停了停,看了她一眼。 “我知道了。先走了!” 他开门迅速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稍微解释下这一章里的背景 民粹党是俄国农奴制改革后出现的一个党派 自认是人民中的精英 所以自称民粹党 通俗理解 可以看成革命派 民粹党里的分支民意党成员希望以刺杀来改变政局和社会现状 被认为作为仅次于叶卡捷琳娜二世的亚历山大二世最后就是死于一次炸弹暗杀 下章高能预警 老卡和安娜会有亲密接触了哈 胸无大志的作者菌其实只想写他们的暧昧亲热戏码 各种场景 脑子里都想象了好多次 等了好久的说 终于这剧情的开始了 自己先撒花庆祝一下 ☆、Chapter 32 卡列宁离开后,整间办公室就静悄悄的。 一直紧紧绷着得那根神经骤然放松下来后,跟着,疲惫就朝她袭了过来。 他的那张床十分干净,床具叠得整整齐齐,甚至可以用一丝不苟来形容,就跟他那个人一样。 安娜坐了上去,然后沿着床边侧躺了下去。 原本只想稍微合一下眼的,但是头一沾到枕头,眼皮就黏腻了下来。 等她睁开眼睛时,看了下怀表,竟然下午两点了! 她这一个合眼,竟然合了四五个小时! 耳畔静悄悄的,除了对面冬宫的广场上隐隐传来一阵卫兵换班的口令声外,仿佛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声音了。 她急忙翻身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加了条薄被,仿佛有人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替她盖上的。 出神片刻,她从床上下来,折好被,拉了拉被她睡皱的床单,让床上看起来尽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后,她推开休息室的门,一眼就看见卡列宁坐在那张宽大的桃木办公桌后,低头正在翻着堆在他面前的一叠不知道是什么的文件。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从文件堆里抬起头,站起来朝她走了过来。 “醒了?” 他看着她,问。不止眼神,连他此刻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温和,气质中原本就有的那种儒雅呼之欲出。 “是——” 她随口应声时,忽然想起来,自己刚睡醒,头发一定有点蓬乱。于是侧过了身,抬手状似随意地用手指理着鬓发,问道:“庆祝活动结束了?怎么样?” “沙皇的卫队在出发前全部予以临时撤换,广场加派了秘密警察,抓获了一名身藏炸弹的民粹党分子,另外,那个卫兵也被查获。审讯在进行中。” “那就好。” 安娜扭回脸,冲他笑了一下。 午后的阳光,正从她身后的那扇大窗里照进来。映得她此刻的眼睛就和这阳光一样灿烂。 卡列宁注视着她,脑海里忽然跳出刚才她沉沉入睡的一幕。 一定是太累了,她才会睡得这么沉,连自己进来、给她盖被都没醒来。 他记得她从前睡眠很浅,稍微有点响动,甚至有时候,他在床上翻个身,也会把她吵醒,然后,她就很难再次入睡,甚至睁眼到天亮。她自然不会抱怨他什么,但他自己觉得内疚,时间久了,难免拘束,甚至连在床上翻个身也要小心翼翼。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后来他考虑和她分房——这在整个俄国贵族家庭里其实非常普遍。夫妻结婚几年后,生过孩子,感情冷淡下来了,又或者,出于各自私生活方便的需要,通常就会分房而居,各不相干。 他觉得她会答应。他其实有一种感觉,她应该早就有这种意愿了,只是碍于自己,所以一直没有主动提出来而已。 当然,后来他也就不需要提了。因为很快,在去了一趟莫斯科后,生活彻底改变。 过去的那些记忆在这种时候忽然再次涌上心头,尤其是,对比着她现在这样灿烂的笑脸,卡列宁忽然觉得有点心酸——既心酸,又挫败。 和他这个如同“机器”般的老男人一起生活的八年,该是让她感到了多么的压抑,她的眼睛才会失去现在这种灿烂光芒,最后甚至拒绝了他让她和自己一道维护住表面关系的建议,毅然做出和整个社交圈决裂的事情…… 或许,当年他本来就不该娶一个小得几乎能当自己女儿的女人当妻子。 失败。在这件事情上,他彻底的失败。 他驱赶掉此刻从心里涌出的不合时宜的消极情绪,微微笑了笑,稳稳地说道:“安娜,必须要向你道谢。沙皇甚至玩笑说,他会考虑给你颁一个特别勋章。” 安娜笑了笑,“这没什么。知道了,肯定是要通知你的。” 一阵短暂沉默后。他又想了起来。 “安娜,你肚子饿了吧?我带你去吃饭?”他试探着问,然后看着她。 “你恐怕没时间。”安娜直接说道,“我也不是很饿。既然没事,我想我该回去了。谢廖沙在等我。” 卡列宁暗暗苦笑了下。 事实上,她要是乐意,抽出陪她去吃一顿饭的时间,他还是有的。 现在的情况是,她对此完全没半点兴趣。 “谢廖沙最近怎么样?”他顺着她的话问。 他觉得自己有点舍不得她就这样走了。 “他很好。”安娜露出笑容,“打球、骑马、上小提琴课,哦,你可能不知道,他现在可以拉好几首完整的曲子了,老师也称赞他有天分。当然,我也没忘记监督他的功课。总之,他一切都很好。除了一件事……” 在他微微挑眉,显得很有兴趣等待她继续说下去的表情里,她决定趁这个机会跟他当面谈一谈。 “是这样的,好几次,我和谢廖沙聊天的时候,他都跟我提起了你。他说你以前带他去打猎,还钓鱼,你们一起钓了一条……” 她回忆谢廖沙那天的样子,在胸前比划出一条大长鱼的样子。 他的眼睛里含了笑。 “然后呢?”他凝视着她,轻声催促。 “嗯。虽然他没明说,但我感觉得出来,他很怀念你们以前的那种相处时光。然后……他希望能再和你一起去钓一条这么大的鱼,并且,我也答应他了,我会负责让你过去。” 她干脆省去昨晚她那封信的所有拐弯抹角,直接说了出来。 他一愣,看着她。 “怎么,你不愿意?” “哦,不……” 他眼睛里的笑意更加浓重了。沉吟片刻后,他说道:“最近几天我没时间。但再过些天,大概半个月后,我有一个星期的休假。到时候,我就就去庄园。你看可以吗?” 还要半个月…… 不过总比没有的好。 “那我回去后,就这么跟谢廖沙说。但愿到时候能见到你。” “没问题。” “好的,那我就走了,希望在天黑前能回去。” 卡列宁送她出了国务大厦的大门。彼得在边上等着了。他目送她登上马车,直到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 三天后。 对抓获的民粹党成员的审讯结束。根据第三厅的消息,这一次连带抓获了几个平时隐藏很深的骨干分子,但是,依然还有很多漏网之鱼,而且,此次袭击计划的参与者也并未全部抓捕归案。 “这几个人非常极端,是狂热的刺杀拥护者,根据我们的调查,此前的数次类似事件,与他们都脱不了干系。对于这次原本势在必得的行动的失败,他们必定会展开更加疯狂的报复。” 第三厅厅长在卡列宁要求告知调查结果的时候,这样告诉他。 “第三厅和警务部有应对之策吗?” “我们会加强力量。但短期内,想把所有激进分子彻底一网打尽,恐怕不大现实。” 卡列宁的眉头皱了皱:“厅长阁下,也就是说,你们和警务部的人根本就无法保证他们不会出于报复而威胁到我妻子的人身安全?” “我们会尽量,卡列宁阁下,我只能给您这样的答复。您的职务虽然让您不像我们那样与那群激进分子直接打交道,但您应该也知道他们无孔不入,甚至防不胜防。所以……” 他看着卡列宁,目光带了点无奈。 “明白了,阁下。”卡列宁加重语气,“有什么新消息的话,希望您能及时知照,我将不胜感激。” “那是自然,沙皇陛下也特意叮嘱过,要保证您夫人的安全。我们会尽量。” 卡列宁道了声谢,转身离去。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坐在那张他熟悉的桌后,陷入了沉思。很快,他仿佛下了决心,突然站起来,大步向外而去。 ———— 同一天的这个午后,经不住谢廖沙的软磨硬泡,安娜同意陪着他去划船。 “妈妈!陪我去划船吧!我想练习钓鱼。这样等爸爸过来的时候,我就真的能成他的帮手了!” 对着谢廖沙这样的恳求,安娜实在无法拒绝。所以,让一个通水性的男仆划船,她和谢廖沙坐船,船顺着河水绕着庄园漂了半圈后,最后进入了一片开了大片睡莲的池塘。 根据谢廖沙的说法,只有这里才能钓到大鱼。 船漂在静静的池塘水面上,安娜坐在船头陪着谢廖沙钓鱼。大约半个小时后,他的水桶里已经游动着好几条鱼。虽然最大的也只有巴掌长,但也够让他感到开心的了。 头顶太阳很大,池塘中间又没有荫蔽。即便撑着阳伞,安娜也感到热气逼人。见谢廖沙额头也满是汗,怕时间长了会中暑,所以宣布靠岸。谢廖沙虽然还有点意犹未尽,但也答应了。 安娜笑着转过头的时候,愣住了。 池塘的岸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他正站在那里,安静地望着船上的自己和谢廖沙,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居然是卡列宁! 不是说要半个月后才有空吗?怎么现在就来了? “爸爸——爸爸来了!” 谢廖沙也发现了岸边的那个男人,兴奋地叫了起来。 安娜回过神儿,急忙示意男仆靠岸。 小船很快靠到了岸边。 “爸爸——” 谢廖沙已经没了刚才乍见到他时的那种兴奋,轻叫他一句后,两手笔直地垂下来,神情显得有点拘束。 安娜看了眼卡列宁。 他朝自己的儿子伸出手,“把手给我。” 谢廖沙犹豫了下,伸出手,卡列宁握住了,顺势将他整个人从船头抱了过来,摸了摸他满是汗水的小脑袋后,把他放了下来。然后朝安娜伸手。 安娜在他的帮助下,顺利跳上了岸。谢廖沙在前头,一边蹦蹦跳跳,一边不时扭头看一眼正并排落在后头的父母,脸上满是欢喜的笑容。 “您今天怎么会来这里?”安娜和他一起往别墅去的时候,问道,“您不是说半个月后才有空过来吗?” 卡列宁停下脚步。 “安娜——”他注视着她,语调尽量舒缓,免得惊吓到她。 “事情有点变动。根据第三厅的消息,激进分子接下里可能进行报复行动,不确定他们是否将你列入目标,但为了保险起见,在那几个牵涉到此事的危险分子被抓捕前,你不能再继续和谢廖沙单独留这里。” 安娜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那么去哪儿?” “回彼得堡家里吧,那里更安全。第三厅会派秘密警察对你加以保护。” 安娜沉吟片刻。 “索尼娅和她哥哥怎么样了?” “基利洛维奇在逃,索尼娅也不见了。应该被他带走了。” ”如果有她的消息,请告诉我。” 那晚传完话后,在索尼娅的坚持下,她就回去了。 “好的,”卡列宁望着她,“那么,你是接受我的安排了吗?” “好像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了,”安娜无奈道,“但愿你们能早点抓到那几个危险分子。” “那么尽快动身。如果一切顺利,或许我们可以在今天天黑前回到彼得堡,然后赶上吃晚餐。”他说道。 安娜觉得他用这样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显得有点奇怪。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表情正常。于是耸了耸肩,“好吧,让我先告诉谢廖沙接下来我们要离开这里的这个消息。” ———— 当安娜告诉谢廖沙,出于某种原因,他必须立刻动身离开这里时,他显得十分费解,甚至有点失望。但接下来,当他得知安娜会和自己一起回彼得堡的家里时,他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您不走了,和我们一起……”他瞟了眼站在一边的父亲,“一起住在家里,不会离开,象以前一样,是吗?” 安娜觉得有点难以回答。 事实上,她应该只是暂时这样。 卡列宁和谢廖沙的眼睛都落在她的脸上。 踌躇片刻后,她走到谢廖沙面前,蹲下去望着他,模棱两可地说道:“我也希望能一直和谢廖沙在一起。但是记得吗,妈妈对你说过,有一天谢廖沙也会长大,成为真正的男子汉,那时候,就算妈妈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你也会离开我的,因为你要去做更多的事情。” “哦妈妈,我不会离开你的!” 安娜笑了,站起来牵住他的手,“我们去收拾东西吧,你的小提琴,还有你喜欢的那些东西,都不要落下了……” 卡列宁望着她的背影,沉默了片刻后,跟了上去。 ———— 行李很快收拾好了,几辆马车也准备好了。卡列宁在边上和管事说话,安娜和谢廖沙来到马车前。谢廖沙爬了上去,坐定后,安娜跟着要上去时,几十米外的一丛茂密树丛后,突然闪出来一个男人, “下地狱吧,你们这些该死的贵族!”他咬牙切齿地嚷了一句。 安娜猛地回头,发现那人的手上已经举起一把枪,枪口仿佛正对着自己,几乎没有停顿,砰地一声,枪声已经响了起来,就在这时,她被来自身后的一股力量猛地压了下去,整个人扑倒在地,几秒之后,等终于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被卡列宁压在了下面,脖子上,仿佛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正往下流淌。 她确定自己没有受伤。 “砰!” 又一声近得仿佛就在自己耳畔得枪响过后,她看到对面那个正想开第二枪的男人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跟着,身上一轻,她扭过头,看到卡列宁坐在她身侧的地上,手里拿了一把枪口还冒着青烟的枪,而他一侧的肩膀上,血正在不停地往外流。 “上帝啊!” 安娜惊叫一声,扑了过去,“你怎么样了!” 卡列宁丢掉手里的枪,忍住肩膀处传来的疼痛,摇了摇头:“我没大碍。你还好吧?” “我很好,我很好!”安娜扭头,朝着仿佛吓呆了的庄园仆人吼道:“快去叫医生!叫医生!” 仆人慌忙骑上一匹马,匆忙离去。 “你别紧张,没什么大事,”他捂住肩,试着从地上起来,安娜急忙扶住他。 他站稳后,命令仆人把那个受伤的袭击者控制住,然后对着安娜露出一丝苦笑。 “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你和谢廖沙受惊了。” 他的指缝里不断涌出血,脸色微微苍白。说完这句话后,他扭头看向马车里的儿子,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爸爸——” 仿佛从惊吓中回过神,谢廖沙猛地从马车里跳了下来,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您不会死吧?您不会死吧?我不想让你死!” 他仰头嚷着,眼泪迅速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我没事,没事——” 做父亲的想摸下儿子的头,好安抚他此刻的情绪,伸出另只没有受伤的手,发现手心也沾满了血,停了下来。 “谢廖沙,你爸爸会没事的。别怕。” 安娜忍住仿佛也要夺眶而出的那阵泪意,安慰谢廖沙,“让你爸爸先进去,我们先给他止血。” ———— 半个小时后,医生终于赶了过来。 在医生来到前,安娜先替卡列宁简单止了下血,发现伤处并不在动脉要害,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等医生处理过卡列宁的伤后,接着要给他打镇痛的吗啡,却遭到卡列宁的拒绝。但在安娜的坚持下,他最后还是接受了。 因为这个意外,原本的出发计划自然取消了,至少要过一夜,看情况,要是稳定了,明天再回彼得堡。 ———— 天黑了下来。情绪渐渐镇定下来的谢廖沙被安娜哄去睡觉后,她来到了卡列宁的房间,想看看他醒了没有。 房间里的烛台点着,他正安静地躺在床上。 镇痛剂的催眠作用似乎还没消失。他看起来好像还在昏睡的状态里。 安娜轻轻走到他床前,就着火光观察了下他。 他脸色似乎没一开始那么苍白了,神情也很安宁。 看了一会儿后,她转身想走时,忽然,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一边胳膊。 她吓了一跳,扭头发现卡列宁竟然睁开了眼睛,用他那只可以动的手抓住了自己。 他正看着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眼睛里好像闪动了点和平时不大一样的东西。 安娜觉得自己竟然有点心慌,急忙甩了下,想甩开他的手,但他抓得很紧。 “您干什么啊!”她嚷了一声,转过身,试着想再次甩开他时,忽然,他用力一扯,她脚下就失了平衡,整个人身不由己地往前扑,一下扑到了他的身上。 ☆、 Chapter 33 离得这么近。 他的脸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他微微灼热的鼻息、身上那股药水味以及他胸膛里传来的一下一下的心跳,全都那么清晰可觉。除了这些,安娜还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在以一个不大适合的暧昧姿势趴在他的胸膛上…… 她出于本能地挣扎了下,立刻想从他身上爬起来。没想到他的那只手跟着就按住了自己的后背,让她继续趴在他的身上。 “您在干什么!快放开我!” 她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整个人被一阵羞恼交加的尴尬情绪给控制住,一边继续挣扎,想用胳膊肘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免得和他接触太过亲密。 “别乱动——” 他嘶了一下,皱起眉,露出疼痛的表情,安娜稍一犹豫,停下了挣扎。 “安娜,我们现在依然还是夫妻关系,对吗?” 在他这样柔和的目光注视下,她的呼吸都变得略微急促。 “请您先放开我,可以吗?” 他却仿佛没听见,依然那样温柔地凝视着她。 “安娜,为什么不顾一切地跑过来通知我那个消息?如果我死了,你就可以自然地获得自由的身份。” “您在想什么呢?”安娜有点惊讶地看着他,甚至忘了挣脱开现在这种让她感到十分尴尬的亲密状态,“我何来恨你恨到那种地步。况且,你是谢廖沙的父亲。就算为了他,我也不想你出任何意外。” 他凝视着她,沉默片刻后,忽然低声说道:“那么……为了谢廖沙,你能不能再一次试着和我继续一起生活下去?” “您什么意思?” 安娜真的吓了一跳,睁大眼望着他。 “我的意思是——,我希望能取消离婚计划。” 仿佛下了决心,这一次,他非常清楚地说道。 “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不满。但是我愿意试着去改变……只要你肯给我机会的话……” 他说道,声音渐渐消失了下去。 安娜感觉到他原本压住自己后背的那只手挪开了,但移到了她光裸的脖颈上,顺着皮肤缓缓移动,最后,仿佛试探般地,轻轻抚摸了下她的脸庞。 这种指尖和皮肤相触的感觉,既亲昵,又暧昧。 “安娜——” 他喃喃地低呼了声她的名。 随了他指尖的触摸,安娜觉得自己整张脸仿佛都热辣了起来,心跳砰砰而动。 感觉到他的手指仿佛就要碰到自己嘴唇了,她猛地扭过脸,避开他的触摸,跟着,从他身上飞快站了起来。 “您现在最需要休息。我走了。” 她背着他,努力调整着呼吸心跳,略微急促地说道。 卡列宁的那只手停在了半空,凝视她背影片刻后,慢慢放下了手。 “安娜——” 对着她的背影,他慢吞吞地说道:“有点奇怪。很多时候,我觉得你好像和从前不大一样了。坦白说,比起从前,现在的你,总是让我时不时会产生能够靠近的感觉……” 他摇了摇头。 “要是这是我的错误感觉,那么我为刚才的举动向你道歉。” 安娜慢慢扭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依然那么温柔地注视着她,但神色间已经多了种掩饰不住的失望。 ☆、Chapter 34 第二天,在卡列宁的坚持下,安娜和谢廖沙随他一道回了彼得堡。 路上的时候,卡列宁除了偶尔和谢廖沙进行几句简单对话之后,就没怎么说话了。对着安娜的时候,仿佛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甚至比之前显得更加拘谨。 安娜心知肚明,现在两人之间的尴尬,自然和昨天晚上的那场意外有关系。 昨晚,被他突然用那种方式表白——如果他的举动称得上是表白的话。当时她脑子一团浆糊,既意外,又尴尬,所以最后,当他向她道歉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撇下他匆匆离开了。 安娜昨夜其实一直没睡好。闭上眼睛,脑子里反复浮现的,都是刚刚过去的一幕。 老实说,就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她根本就没想过自己和他有这种可能。 她的想法非常简单。那就是按照之前两人说好的,到年底前离婚,然后,如果条件允许,她就离开俄国,选择去欧洲的某个国家或者美国长居。 她从没有设想过把现在这个“丈夫”视为终身伴侣,和他共同生活下去的可能。 毕竟,对于她来说,迄今为止,卡列宁实质上还只是个刚刚熟悉起来不久的“半陌生人”。 她知道他是个不错的丈夫人选,并且,有时候,对他甚至感觉还不错。尤其是最近以来,他身上刚开始表现出来的那种令她非常反感的固执、冷漠的个性渐渐消失,与此同时,他的稳重、担当开始越来越多地被表现出来。——事实上,如果按现代的观点来看,除了两人的年龄差以及他依然稍嫌沉闷的性格外,他绝对算得上是条件很好的结婚对象。 但再好,未必适合自己。感觉不错,不足以能够让她顺理成章地就投入他的怀抱。何况,即便是刚过来那段最糟糕的日子里,她也从没觉得自己就急迫到需要尽快抓住一个男人好保证下半辈子的安定生活,何况是现在? 所以昨晚,最后对着他时,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选择了匆匆离去。 ———— 一路无话地回到了彼得堡的家。 安娜依然还是住她原来的房间,和卡列宁的卧室门两两相对。谢廖沙的房间在安娜房间的边上,昨天,丽萨带着女仆就整理了出来。 和稍嫌沉闷的父母不同。谢廖沙看起来挺愉快的。对于他来说,父亲似乎变得比之前温和了不少,母亲终于如他所愿那样地回到了彼得堡的家。虽然,他在心里也暗暗期盼他们能更亲密一点,但对于现状,他也感到满意了。 回到彼得堡后,卡列宁在家不过停了一天,第二天,他就恢复了原来的步调去工作了,早上八点出门,晚上六七点回来的样子。安娜则足不出户。她知道外面有警务部派来的人在站岗。除了陪着谢廖沙,她就埋头于自己的创作。两人除了早餐桌上碰个面,偶尔谈几句关于谢廖沙日常生活的话外,几乎就没说过别的。一天下来,更没别的什么碰见的机会。 新的同居生活就这么开始,非常平淡的开头。 大约一周之后的一个晚上。卡列宁在书房里。八点半,陪着谢廖沙读完睡前读物,让他熄灯睡觉后,安娜回到自己房间,继续开始写作。在打字机发出的轻快噼噼啪啪声中,很快,时针就指向了晚上十一点。 安娜结束写作,熄灯上床睡觉。但一时还没睡意。闭着眼睛构思接下来的情节时,遇到了个需要查资料的地方。 她急性。想到了问题,习惯立刻解决。书房就在近旁。她记得之前看到过一本和这个问题有关的书。而且,这么晚了,按照她知道的卡列宁的作息习惯,他也已经离开书房了。所以她立刻下床,随意披了件宽松的长袖睡衣后,就执烛台开门往书房去。 到了书房门口,推开门。 窗帘半开着。映了窗外迷离夜色,偌大的书房幽阒无声。 她直接朝书架走去,快到时,忽然听到身后仿佛传来一阵椅子摇动发出的轻微咯吱声。猛地回头,这才惊觉书桌后的那张椅子忽然转了个方向,上头竟然有个人影。毫无防备之下,心脏猛地一悬,手上的烛台就直直掉落,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她的脚上。 烛台是黄铜莲瓣的底座,重量堪比一把小锤子,她脚上又不过一双绣花丝绸面的拖鞋,这一砸自然不轻,哎哟了一声,人就蹲了下去,捂住自己的脚。跟着,眼前一亮,桌上的烛台被点亮,她看到卡列宁朝自己快步而来,弯腰蹲了下来。 “你怎么样了?”他望着她,目光里满是关切。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想起回来后这一周他对自己的冷淡,加上之前那场意外刺杀带来的阴影还没消退,安娜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委屈——或者,根本就没这样的错觉,纯粹只是因为刚才被他吓了一大跳,脚背现在又很疼的缘故,她竟然觉得自己有点想哭。 “痛死我了!”她用一种带着哭腔的声音埋怨,“你明明在书房,为什么不点灯,还一声不吭?我快被你吓死了!”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让我瞧瞧——” 卡列宁急忙安抚她,拿开她捂住脚背的手,脱下拖鞋,见原本白嫩的脚背皮肤上,赫然多了道被金属莲瓣锋利薄缘划出的细细血痕,慢慢地,一滴小小的血珠沁了出来。 这样一点伤口,要是放在他自己身上,根本就不是什么事。但划破在她的脚上,加上她现在这种又娇又弱的吃痛模样,他的心脏竟然也跟着收缩了下,试着轻轻按了按脚面,听见她又发出吃痛的嘶嘶声,想都没想,立刻就把她整个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安娜被他的举动再次吓了一跳。等发现他抱着自己——以公主抱的方式要往外去时,意识到他的一边肩膀伤势还没痊愈,急忙出声阻止。 “哎,快放我下来。你的伤还没好!” 她扭了扭身子,人就从他的身上滑了下来,单脚在地上跳着往他的椅子去。 卡列宁一怔,立刻朝她走近,扶住了她。 “真的没事吗?”他问,表情有点不确定。 “没事。” 见他这么郑重其事,安娜自己倒不好意思了。 刚才自己的反应,好像有点无耻。她原本也不是这么公主病的人。 “扶我坐过去,我自己揉揉就好了。” 她跟着说道。 他扶她过去,让她坐到了椅子上,默默看着她伸手轻揉自己的脚面。 好像此刻才注意到,她的脚生得白嫩又小巧,带肉,脚趾头圆圆的。象只洁白的鸽。 看着她用手不住揉蹭,片刻后,他竟然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某处仿佛有了悸动的反应。 他为自己暗地里这种根本不该产生的反应感到羞耻。不敢再看了,立刻挪开视线。 低着头的安娜浑然不觉。 脚上的疼痛已经缓了过来,她也就从公主病里恢复了正常。 “这么晚,你不点灯地在这里干什么?”她并没抬头,只开口随意发问。手继续揉自己的脚背,免得明天淤青一片,“我过来,是想查点资料。说真的,刚才真的被你吓了一大跳。” 卡列宁觉得有点尬尴,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反常举动。保持沉默。 “你应该早点休息的。”安娜觉得差不多了,于是放下脚。抬头看了眼他的肩膀。 他的伤情恢复得不错。昨天医生过来,已经拆掉了绷带。 “虽然看起来并不影响你工作。但睡眠对加快伤口愈合也是很有好处的。” “是,我知道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象个听话的学生,他望着她,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句。 “嗯。不早了,那你去休息吧。我查完资料,也去睡觉了。” 安娜站起来,发现脚上还少只拖鞋,低头去找的时候,他眼疾手快,立刻拣了过来,俯身套到了她的脚上。 “谢谢。” 安娜朝他笑了下。拿起自己刚才那支掉地上熄灭了的烛台,凑到火上重新点亮后,转身来到隐没在昏暗处的书架前,把烛台放在书架一侧,好看得更清楚些。然后,她仰头开始找书。很快找到,拿了下来,低头翻找起来。在她身侧那盏烛火的映照下,透过宽松轻薄的衣料,卡列宁仿佛看到了她睡衣下若隐似现的腰肢线条。 卡列宁知道这样很不好。 他现在应该照她刚才叮嘱的那样,立刻转身离开这里,回自己的卧室去睡觉。 但他半点也不想走。 和刚才一样,他只是略微不自然地再次挪开视线。 “安娜——” 她凑到烛台边翻书的时候,他叫了她一声。 “嗯?” 她没抬头,但应了一声。 “有件事,想跟你说下。我有个侄女,名叫娜塔莎,你从前应该也听说过她。她是我兄长唯一的女儿。他去世后,我就成了她的监护人。她之前一直在叶卡捷琳娜学院过寄宿生活。下个月,她就年满十六了。鉴于我兄长早年在世时,曾替她定过一门婚事。最近男方也开始向我询问这件事。所以我想接她回家履行这桩婚事。你觉得怎么样?” 安娜从书里抬起头,哦了一声。 “我自然不会反对。你照你自己意思办就行。” “好的,”他仿佛松了口气。 安娜朝他笑了笑,继续翻自己的书。很快查到了自己需要的资料,看了一遍后,把书放回去,转身,见他还在。 “要是您还不走,我先走了。” 她再次朝他笑了下,拿了自己的烛台,往门口走去。 在她快出去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她回头,见卡列宁已经快步来到自己身侧,低头看着她。 烛火跳跃中,他的目光显得有点闪烁。 安娜忽然觉得又一阵紧张。但并不想表现出来。只是稍稍往后退了点,“还有事吗?”她轻声问道。 “安娜!” 他仿佛深吸了口气,跟着,就飞快说道:“这一个星期,我一直在压抑自己。但是现在,我觉得我必须说出来。关于彼得高夫那个晚上我的问题,你到现在还没回答我!我一直在等待你的回答!请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想法?” 安娜被动地仰头,定定地望着他。 他的脸庞有点泛红,眉头皱了起来,眼睛正紧紧地注视着她。 安娜再次一阵紧张,垂下了眼眸。 “请你看着我,回答我!无论你是什么想法,接受,或者拒绝,请原原本本地让我知道。” 他再次强调,语气里已经带出点压迫感。 安娜深深呼吸几口气后,脑袋终于有点清醒了过来。 片刻后,她按照他的要求,重新抬起眼,对上了他的目光。 “说真的,现在我真的很难给你明确答复。我觉得你会是一个不错的丈夫。但这个感觉,还无法能令我做出接下来和你就此共度一生的重大选择,我还下不了这个决心,抱歉。” 他眼中的火光黯了下去。 “和从前一样,”片刻后,他略微苦涩地笑了下,“我只是个不错的丈夫,但无法激发出你任何的爱,而你,一直是个理想主义者……那么,等谢廖沙暑假结束,你也会和以前一样,离开这里了?” “应该吧……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安娜低头,开门匆匆离去。 ☆、Chapter 35 自从明确拒绝卡列宁挽回夫妻关系的尝试后,不知道为什么,安娜觉得好像有点心虚。 除此,也略感不忍。 当时,他听到拒绝之词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时露出的那种表情,就算隔了好几天了,安娜现在想起来,还是印象深刻。 她开始有点害怕遇到他。 唯恐双方尴尬。 所以那晚后的第二天早,她故意在自己房间里磨蹭了一会儿,让谢廖沙先去吃早餐。等到快八点的时候,自己这才去往餐厅。 略微忐忑地进去时,发现他已经走了,桌上只剩谢廖沙。 平常他坐的位子上,现在剩下几个空的盘碟、杯子,以及边上的几份报纸。 她注意到报纸依旧照着原来的样子,折叠得整整齐齐。 而平时,他会一边用餐,一边翻阅报纸的时政版,然后,准点八点出门。 可见,他的想法应该和自己差不多。 用个不大恰当的词,就是彼此心照不宣。 这样最好。 安娜觉得自己松了口气。 但是接下来的每天,当安娜发现卡列宁开始早出晚归,天天如此的时候,她又开始有点不安。 似乎因为自己,破坏了他的生活习惯。 且渐渐地,她隐隐觉得,或许并非是他不想碰到自己。而是他觉察到了自己不想碰到他的心思,所以才特意天天早出晚归。 如果真这样的话,安娜又觉得愧疚。 不过,现在话既然说开了,再别扭也就一个多月。等谢廖沙的暑假结束,她就应该可以恢复从前的正常生活。 ———— 几周之后,先后传来了两个好消息。 第一个好消息,策划上次英雄广场爆炸案的几个在逃主谋,全部被抓获了,除一人当场自爆而亡外,包括基利洛维奇在内的另几个人都被逮捕。根据叶卡捷琳娜二世时代制定并被亚历山大二世延续至今的废死刑令,这些政治犯得以逃过死刑,将会被流放至西伯利亚监狱。索菲亚谢绝了安娜提供的庇护,觉得自己背叛了兄长,决意跟随他一道过去。安娜唏嘘过后,也只能祝福她往后一切顺利。 这个消息给她带来了很大便利。至少,行动自由得以恢复了,不必象先前那样整天待在家里。 第二个好消息,就是关于她新作的发表。 一个月前,她关于沃恩教授探案的小说在拥有众多读者的《青年报》副刊上开始每日连载。这部糅杂了逻辑、推理、植物草本、化学、毒理学等多种杂科的作品一经面世,就引起了副刊读者的极大关注。随着无所不知的古怪绅士沃恩教授手握手术刀让尸体开口说话的故事连载进入尾声后,安娜已经收到了来自伏尔古耶夫和副刊主编的好几封催稿电报。读者反响空前热烈,纷纷要求报社继续予以长期连载。有医学生专门写文,肯定了故事中提及的沃恩教授凭借尸体情况而精确推断死亡时间、死亡方式等断案手段的科学性,称自己也做过类似的研究。也有人不屑一顾,把这些斥为胡编乱造,认为是地地道道的伪科学。但不管怎样,充满魅力的沃恩教授问世一月来,已经成功地吸引了众多读者的眼球。甚至,最近陆续有他的崇拜者真的跑去彼得堡大学医学院,目的就是为了邂逅故事里的主人公沃恩教授。据说此举已经引起了医学院的不满。为了避免继续受到骚扰,他们在大门口贴上了“此地没有沃恩教授”的显眼告示。 随着沃恩教授的走红,相应的,这个笔名为“沃恩朋友”的新人作者,也跟着引起了读者的关注。 自己写的小说受到欢迎,安娜自然感到兴奋。但在寄出最近刚完成的一份稿件后,过了几天,她发现情况有点不对了。 她竟然意外地收到了哥哥奥伯朗斯基的电报。 他在电报里对安娜的才华大加赞赏,恭贺她写出了这么精彩的小说,并且洋洋自得地告诉她,现在,莫斯科他认识的许多好朋友也都知道了那位新近走红的作家“沃恩朋友”就是自己的妹妹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卡列尼娜。他鼓励安娜继续努力,言之凿凿地称,照这个势头下去,不久的将来,她很快就能获得皇家文学院颁发的叶卡捷琳娜文学奖,从而成为沙皇时代有史以来独一无二的女性贵族作家,而到时候,作为哥哥,他将感到与有荣焉。最后表示,他对安娜与妹夫卡列宁破镜重圆的事感到十分欣慰。倘若妹夫有空,最近他有意来一趟彼得堡,以期增进亲戚间的感情,等等,等等。 安娜几乎没怎么留意哥哥奥勃朗斯基在这封冗长电报中的后头的那些可怕吹嘘和奉承。 她只是对奥勃朗斯基居然知道了自己这个新笔名的事感到十分意外,也感到有点气愤。 按照她先前与伏尔古耶夫说好的,她现在并不希望别人知道“沃恩朋友”这个笔名的真实身份。对方也答应了她的。现在,既然奥勃朗斯基知道了,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出版商单方面食言,把她的真实身份给透漏了出去。 她立刻发了封电报询问情况。很快收到了回复。 伏尔古耶夫承认是自己透漏了她的身份,向她诚恳道歉。但他又替自己分辨,称这样做,目的只是为了更好地帮她推广她的新书。想想吧,当所有人都在猜测“沃恩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的时候,一个本来在大众眼中只知道交际和舞会的贵族夫人,最后被证明竟是写出这样比起男性作家丝毫不为逊色的精彩小说,这将会是多么具有轰动性的效应! 何况,之前安娜出版儿童读物的时候,也并未刻意隐瞒身份,所以现在,出版商认为没有必要这样做,故自作主张,将她的真实身份透漏了出去。 不得不说,这个出版商,确实有一副营销的好头脑。 事已至此,安娜虽然还是很不满,但也没有办法了。 她只是觉得有点对不住卡列宁。 说到底,自己这个让出版商看中的“贵族夫人”身份,借的也不过是“卡列宁夫人”头衔的光。 现在,好处让她得了,而对于被动的部长大人来说,恐怕未必就是他乐意见到的了。——再加上自己现在和他的这种尴尬局面,这种时候爆出这样的消息,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安娜一直处在羞愧不安的情绪里,仿佛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犹豫了两天之后,这天晚上,等谢廖沙睡觉后,大概九点不到,她去敲书房的门。 最近,除了晚上有时凑巧在家里和卡列宁相遇外,白天几乎就看不到他的人影。 这个钟点,他应该还在书房的。雷打不动。 果然,敲门之后,听到里头传来他让进去的回应。 她推门而入,坐在书桌后的卡列宁抬头,发现是她,仿佛有点意外,略微一怔。 安娜往里走了几步,停在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道:“非常抱歉,现在来打扰你……” 他哦了声,随即合起刚才正在看的一份文件,站了起来,温和地说道:“没关系。你是来找资料的吧?你自己随意。我正好做完事了。我先走了。” 他朝她点了点头,往门口去。 “我不是来找资料的,”安娜叫住了他,等他停住,扭头看向自己时,低声说道,“其实,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他没出声,只是略微扬了扬眉,依旧安静地看着她。 “是这样的,上个月开始,我在一份报纸上连载了我最近一直在写的新故事。笔名叫‘沃恩朋友’。按照我自己的意愿,我并不希望现实里的我和这个笔名产生任何关系。所以我和出版约定,他会替我保守身份秘密。但是没想到的,出版商出于某种原因,在未经我同意的情况下,就擅自把我现在的身份透漏了出去。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经听到了这个消息……” 她的脸微微涨红,睁大眼恳切地望着他。 “我很抱歉因为这个意外而可能给你带来的困扰。如果你觉得这会影响到你的日常生活,那么我明天就给出版商发电报,停止这个笔名下现在正在进行的所有写作。” 她说完了,他依旧沉默着,只是用一种让她感到有点不解的奇异目光看着她。 等不到他的回答。 安娜似乎明白了他的所指。 “好的,我明白了,”她点了点头,“我明天就给出版商发电报,这是目前我唯一能做的弥补措施了。另外,真的非常抱歉,希望你能谅解。” 她再次诚恳道歉后,转身要走。 “安娜,不必了。” 卡列宁忽然说道:“我听说,已经有沃恩教授的崇拜者去往彼得堡大学医学院期待与他的邂逅了。如果你现在突然中止写作,我担心他们会冲到家里来。比起来,这对我造成的压力可能更大。” 安娜惊讶扭头。发现他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但眼睛里,仿佛浮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她自然明白他现在这句话的意思。 只是,见他用这样一本正经的态度说出这句明显带了玩笑意味的话,为什么,她觉得有点感动? 她望着他。 因为他的这句话,心里其实有点害羞,还有点小小的骄傲。 “那么……实在太感谢你了……” 她说道。 其实有点想问,他是不是也看过自己写的小说。但是又问不出口。 总觉得,他捧着报纸副刊的文艺版看小说,这一幕有点不和谐。 “写得非常好,引人入胜——无论是推理、逻辑,还是别的内容。” 他忽然赞了一句。 他真有看过! 安娜瞬间脸热。 “就是有点惊讶。你的小说里,涉及很多方面的知识。都是从你脑子里想出来的吗?” “怎么可能。”她说道,“17世纪开始,就有医生对这方面进行过研究,也出现了很优秀的解剖师。我参考了不少古典医学资料,还有彼得堡大学的最新科学期刊以及别的一些资料。当然,也有部分是我自己的假想。您可以把它视为一部神秘主义推理小说。” 安娜半真半假、模棱两可地答复。 事实上,为了避免引发太多猜疑和争议,关于作品里的“硬货”,安娜一开始就决定,并不打算赋予小说里主角过多的具有现代医学概念的解剖学知识。着重还是侧重古典解剖学加毒理、化学等内容的模式。例如,第一篇故事里,除了解剖揭示死亡时间原因,模拟死亡现场外,提及的用液相色谱分离复杂混合物来鉴定物质的技巧和知识,此前已经问世。只是没有被人加以系统认识而已。对于专业人士来说,也并不算特别惊世骇俗。这样的话,如果小说能够成功,那么写这个系列作品的作者最多也只会被人冠以诸如“有才华”之类的赞誉,而不会近乎妖类。 卡列宁应该是相信了。 “你确实……和别人不大一样。” 他最后这样说道。 应该算是赞美吧? 安娜一笑,正准备道别,听见他又说道:“安娜——本来,我也打算明早征询你意见的。既然现在方便,那么现在就说了。后天宫廷里沙皇举办一场舞会,庆祝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的哥哥巴伐利亚国王继位。如果方便的话……” 他停住。 “是需要我和你一道过去?” “如果你方便。”他说道。 安娜略微犹疑了下。 “好吧。” 鉴于他刚才的宽宏,既然他提了这件事,她也不好拒绝。 “谢谢。” 他道了声谢。 安娜再次笑了笑。 ———— 接下来的宫廷舞会乏善可陈,和以前的没什么区别。到场的都是真正的贵族和大人物。 安娜抵达后,很快就发现自己依然被大多数的女人孤立。尤其是,当沙皇现身后不久,要求卡列宁带着安娜到自己面前觐见,过程相谈甚欢,甚至邀请她跳了与皇后之后的第二支舞后,女人们看着她的眼神更加有内容。背对着的时候,安娜甚至听见有人低声议论自己:“哦,就是她呀,她为什么总是那么爱出风头——” 满满挡不住的酸气。 安娜置之一笑。大概有点猜到她们在谈论什么了。 莫斯科和彼得堡从来没有距离。任何消息都能在这两地之间快速传播。 不过,整场舞会下来,安娜倒也收获了一份意外。 在几乎成为全场女人公敌的情况,今晚的半个主角,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倒对安娜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善意。 女大公是从半年前开始居留在俄国的。四十岁左右,和安娜见惯的贵妇人不同,容貌英气,举止大方。她本身是德国人,巴伐利亚的公主。 事实上,俄国有许多外国人在政府部门任职,就连从前的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也是德国人。 这一点和别的国家非常不同。 上一次,安娜在第一次露面于宫廷舞会时,偶尔就留意到女大公投向自己的目光。 今晚,她显得更加热情,时不时地主动和安娜说话。纡尊降贵。 “亲爱的卡列宁夫人,我看过你写的小说了。太精彩!看完之后,我简直恨不得把你从卡列宁身边夺过来,让你到我身边,这样我就能以最快的速度看到你写出来的小说,成为你的第一个忠实读者!” 对于这种地方遇到这样一个地位高过自己的粉丝,安娜颇有点受宠若惊。 “至于那些女人……” 女大公鄙夷地瞥了一眼,“她们不过是妒忌。妒忌你的美貌,妒忌你的才华。你千万不要因此而感到难过。以后如果有空,非常希望能与您多些往来。我实在是太喜欢您了。” 人总是乐意接近对自己怀有善意的同类。 安娜也不例外。 虽然觉得,以女大公的地位,就算喜欢自己的作品,现在似乎也有点过于热情,稍显反常。但难得遇到一个对自己怀了善意的人,而且一番交流下来,觉得她见识颇广,性格爽朗,忍不住也对她生了亲切好感。 据她说,她有一个非常大的书房,里面藏有不少珍贵书籍。甚至也有安娜找了些时日的一本中世纪某修士写的关于欧洲民间毒药和草药的散本。 安娜对此很有兴趣,答应过些天去她府邸做客。 回来的路上,因为认识了一个可以说话的女性朋友,安娜心情挺不错的,于是和卡列宁提了下她邀请自己做客的事。卡列宁表示,因为她进入彼得堡社交圈时间并不长,自己和她不熟。 “但如果,你觉得女大公值得往来,我倒也乐于见到你能多出去走走。”他这样回答她。 ———— 几天后,因为地方首席贵族选举改革的事,卡列宁要去被列为试点的卡辛出差,为期大约一周。 卡列宁离开的第二天,安娜收到了来自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的邀请,请她参加她举办的一个假面舞会。 在彼得堡的贵族圈,假面舞会非常流行,也十分受欢迎。接到邀请的人,打扮成各种和自己平时大相迥异的样子,戴着面具出席。算是社交文化中的一种。 安娜从前没参加过这种聚会。但衣柜里有几套现成的适合参加这种派对穿的衣服和配套的面具。最后她选了套类似林中精灵的裙,戴一个只露出嘴唇的面具,坐马车出发去往女大公的府邸。 到达那座金碧辉煌犹如小冬宫般的房子时,女大公家的狂欢宴会已经开始,宾客众多。到处都是奇装异服戴着面具的男女。 这种聚会的目的,就是让参与者无拘无束。女大公家的这个假面舞会里,贵族男女们虽然不至于因为多了个面具而丑态百出,但比起平时那种中规中矩的舞会,所有人似乎都随意了许多。安娜进去后,与德古拉和中世纪海盗跳完两只舞,看见一个红死魔又朝自己过来了,正准备扭脸躲开,身后有人拉了下她,扭头,看见一个打扮成希腊神话里战争女神雅典娜的女人。 银色面具被掀开,露出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的脸庞。 “亲爱的,”女大公挽住了安娜的臂膀,“这里太吵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去书房吧。刚才客人太多,我抽不出空。但我一直记着,我答应过的。跟我来。” 安娜笑着随她离开了吵闹的大厅,上了二楼,最后来到一间书房。 女大公确实没有说大话。书房非常不错。虽然,找到的那本书,并不是安娜想要的,但内容也挺不错。 安娜摘下面具,随意浏览的时候,一个男仆进来,放下一杯看起来像是鸡尾酒的饮料下,鞠躬离去。 “亲爱的,你口渴了吧?喝一杯吧。我还有客人要招呼,我先出去了,你自己随意。” 女大公和安娜打了个招呼,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后,开门离去。 安娜翻了一会儿书后,随手端起杯子,喝了几口。 酒调得很淡,微甜,十分适口,加上安娜本就有点口渴,不知不觉,大半杯就下了肚。 渐渐的,安娜觉得仿佛有点困,眼皮沉重,打了个呵欠。 她以为是自己太过疲劳,起先也没在意,但很快,当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甚至变成晕眩,终于不得不撑着坐到边上椅子里才不至于摔在地上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不对,看向自己刚才喝的那杯酒。 她支撑不住,闭上眼睡了过去。 ———— 安娜恢复意识的时候,觉得头还有点晕。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躺在一张陌生的奢华大床上。床柱四角挂了猩红的天鹅绒帘幕,灯光幽暗,空气里漂浮着浓烈的香气,熏得她更加难受。 她口渴得要命,呻吟了一声,挣扎着想起来时,发现自己手脚酸软,竟然完全不听使唤。想喊叫,喉咙里也只发出几声含含糊糊的咿咿呀呀声,整个人犹如新生婴儿般,软绵绵毫无力气。 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在女大公的书房里,喝了杯鸡尾酒后,渐渐觉得头晕想睡觉…… 安娜奋力挣扎,终于艰难地翻过身,滚到床边后,一下摔落在地。 “亲爱的!你醒了!怎么摔下来了,疼不疼?”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安娜艰难地看过去,看见女大公卡斯多夫斯基正朝自己走来。 她已经脱去外面的希腊式袍子,只剩一层白色薄纱覆体,丰满的胸脯、健美的肢体线条,随她走路时的动作若隐若现。 安娜睁大眼睛,惊骇地望着她,一时还有点不明所以。 很快,女大公来到了安娜的身边,俯身轻而易举地抱起了她,送她躺了回去,动作十分轻柔,宛如…… 一个温柔的情人! 安娜被自己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给惊住了。眼睛瞪得更大,骇然地望着顺势靠了过来的女大公。 女大公和先前看起来,就像换了个人。 她俯身靠在安娜的边上,用一种近乎痴迷的目光凝视着安娜,戴着鸽蛋宝石戒指的手轻轻抚摸着安娜的脸庞。 “多么美丽的一个可爱人儿啊!安娜,你象天使一样迷人,我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你……” 被她那只手抚摸过的皮肤,迅速绷出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安娜明白了过来。 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遭遇了这样一场传说中的同性骚扰! 不,不是骚扰这么简单。女大公已经扯去她自己身上的那层薄纱,毫无遮掩地露在了安娜的眼前。跟着,她的手也来到了安娜的胸脯上,慢慢脱去她外面的衣服,扯下里头裹住她身体的胸衣,露出了大半的雪白酥胸。 “真美啊——” 女大公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热切目光紧紧盯着安娜裸露在外的身体,叹息了一声,手就跟着抚摸了上去。 随着她在自己身上肆无忌惮的动作,安娜羞愤得简直恨不得咬舌自尽。 她极力挣扎摇头,手脚却依旧没有丝毫力气,只剩咿咿呀呀的含糊抗拒声。听起来却更增暧昧。 “安娜,我真的爱上了你。我也听说了你之前的事。你这么美,又这么有才华,为什么宁愿忍受那些臭男人的欺骗和背叛呢?伏伦斯基是个懦弱的胆小鬼,你的丈夫是个自私无情的政客,他们能给你带来什么幸福?跟从了我吧!我会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献给你。我们可以去我的公国。在那里,我是国王,你就是我的王后,我发誓我会永远忠于你……” 安娜的胸衣被她完全除去了,长发也散了出来,海藻般簇在她的脸庞周围。 她拿来一顶预先备好的镶满珠宝的黄金王冠,戴到了安娜的头上。 雪白的柔美身子娇弱无力,躺在猩红的锦缎上,犹如血中绽出的一朵莲,美得几乎令人难以呼吸。 女大公跪在安娜的身边,痴痴注视片刻后,朝她慢慢压了下来,仿佛想要吻她的嘴唇。 ———— 卡辛的这趟公差还算顺利。抵达的第二天中午,卡列宁遇到了一个老朋友赫尔穆特。 赫尔穆特是德国贵族。卡列宁早先担任外交官时与他认识,关系还算密切。故交重逢,两人一起吃饭。餐桌上,谈了些关于卡辛省改革的话题后,自然就转到了最近巴伐利亚国王登基的事。说了几句后,赫尔穆特笑道:“您在彼得堡,应该知道国王的妹妹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吧?是个很有风范的女人。几年前我还追求过她,但被她拒绝了。” 卡列宁调侃了一句:“或许你可以继续到彼得堡去展开你的追求。她仿佛有意定居,在社交圈很有名气。” 赫尔穆特耸了耸肩:“我确实打算过些天去彼得堡。但不是为她。她只喜欢女人。怎么,你难道一点儿都没听说过?哦是的,国王曾制止过她,我想她应该隐瞒了下来,所以你们都不知道。” 卡列宁怔了怔。 “怎么了?哦,是的。我知道你对这种风流事儿没什么兴趣,不说了。说说这次卡辛贵族……” 赫尔穆特话没说完,卡列宁忽然站了起来。 “非常抱歉,我的老朋友。我忽然想起来,我有点急事没办,恐怕不得不中途停止这顿饭了。下次等你去彼得堡,我再请你。” 几乎连话都没说完,卡列宁就拖开椅子,在对方惊诧的目光注视下,转身匆匆离去,差点撞翻过来送菜的侍者手中的托盘。 ☆、Chapter 36(修改前) 安娜浑身无力,但意识十分清醒,死死盯着女大公那张靠自己越来越近的脸。愤怒、羞愧、窘迫,鄙视。各种情绪全都集中到了一双眼睛里,瞪得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的唇快要碰到安娜的唇时,忽然停下。视线从安娜的唇渐渐上移,对上她的目光,和她相视片刻后,眉微微皱了皱,轻叹:“真没意思——” 安娜急忙眨了下眼睛——现在全身上下,她也就剩一双眼睛还可以动。 女大公端详她的表情,忽然嗤地笑了出来。抬手轻抚过安娜的脸后,把嘴唇凑到她耳畔,轻声问道:“你不喜欢我这样对你?是,就眨一下眼睛,不是,眨两下。” 安娜立刻眨了一下眼睛。 “我爱上你,让你觉得我是怪物?” 安娜眨了一下眼睛,但跟着,又眨了两下。 女大公盯着安娜的眼睛,笑容渐渐消失,脸色稍显阴沉。 “怪物就怪物,”最后她耸了耸肩,“本来我已下定决心,不再去追求女人了,因为这让我一再感到伤心。之前我的那些女人,不管她们和我在一起时,嘴里说得多么好听,到了最后,她们一无例外总是离开我,最后投入了某个男人的怀抱。是啊,我也不得不承认,男人虽然让人感到恶心,但也有他们的用处的。但是,谁叫我现在又遇到了你呢?等我意识到我喜欢上你后,我就觉得我先前下的决心是多么的无聊。我爱你,想得到你,就是这么简单……” 声音变低,她凝视着安娜的目光再次变得温柔,低头,在安娜的胸口上印了个吻。 “亲爱的,别怕,我会对你很温柔的……等你知道我能带给你的那种快乐感觉后,你就会明白,比起男人,女人其实更懂得怎么去取悦你的身体,让它达到你前所未有的高,潮……” 她用自己的脸庞和鼻尖蹭着安娜的胸脯,手往下,渐渐摸到覆着安娜双腿的裙摆,撩开露出腿后,一边轻抚光洁的大腿,一边赞叹着她的美。 就在她的手快要游到安娜的大腿根附近时,脸孔涨得血红的的安娜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艰难的含糊声音:“不不……在我……看来……喜欢同性……不是怪物……” 女大公的手停了下来。 本来埋在安娜胸前的脸也慢慢抬了起来。她歪过头,看了安娜一眼。 汗从安娜额头不住滴落。 她大口大口喘息,把全身仅余的力气都集中到牙齿上,死命咬自己的舌尖,好让舌尖感觉到疼痛,恢复说话的能力。 舌尖应该已经被咬破了。 因为嘴里,开始泛出一丝淡淡的腥气。 咽下嘴里那口血水,安娜继续艰难地说道:“但……你这样……只会让我厌恶……感到……恶心……” 女大公挑了挑眉,手离开安娜的大腿,下床去倒了杯冰水过来,然后重新爬了回来,把杯子送到了安娜的嘴边。 安娜闭着嘴,显出十分抗拒的模样。 女大公再次轻笑,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再递来,细声劝道:“放心吧。这只是一杯冰水,能让你感到舒服点。其实……我也不想对你这样……” 直觉让安娜断定她没撒谎。自己现在已经任人宰割毫无反抗能力了,她好像也没必要再往自己身上动什么手脚。 她顺从地让她喂了自己几口水。 冰凉的水经由唇齿下腹,一阵舒适感传了过来,原本晕乎的脑子仿佛清醒了些,停歇片刻,手足虽然依旧酸软,但舌头似乎恢复了些功能。 “现在感觉好了点吗,我的小甜心?” 女大公凑了过来,伸舌帮安娜舔掉刚才喝水时撒到脖颈和胸口的水,温柔无比。 安娜忍住再次袭来的恶寒感,极力无视她的举动,拼命捋直舌头说道:“女大公阁下!请听我说!我从来不觉得女人喜欢女人是一种罪。虽然教义不允许它的存在,视它为洪水猛兽,但这是人类正常的一种感情取向,就和男人喜欢女人,女人喜欢男人一样正常!认为它是罪愆的,是无知和粗暴的体现。” 女大公终于停下动作,用手掌撑住自己身子,顺势躺到了安娜的身边,两人并头后,她把安娜的身体翻了过来,让她朝向自己,凝视她的眼睛,最后勾了勾红唇。 “哦——你是这么认为的?” 安娜全身绷得紧紧,表情却不敢露出任何的紧张之色,唯恐激怒她,下一秒她就干出什么让自己绝对无法接受的事儿。 “是的。喜欢女人不是错。但你不能对我用这样的手段。我现在完全没有抵抗能力。和这样的我好了一场,对于你来说,有什么意义?仅仅只是为了满足你对女人身体的渴望?坦白说,我先前对您印象很好。在您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彼得堡贵族圈里少见的风骨。但是,如果你仍坚持自己的做法,我认命。但我必须告诉你,接下来我会鄙视你一辈子。为这种比你之前口口声声讨伐过的男性更野蛮下作的求爱举动。即便是个农夫,也知道从路边采集野花献给自己的爱人好获取她的心。” 女大公仿佛愣了愣,忽然,抬手捧住安娜的脸,露出笑容。 “那么亲爱的,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如果我追求你,终于得到你的心,你就会答应和我在一起?” 安娜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她对和女人发展超乎友谊的关系没半点兴趣。 但现在,她如同砧板上的一块肉。没人能救她。除非女大公决定放过自己,否则,休想好好离开这里。 好容易让她暂时了停下攻击自己的动作,现在,她哪儿敢再和她翻脸? “或许吧……” 她模棱两可地应答:“就像您说的,男人让我很伤心。或许女人之间产生的爱,才更完美持久。” 女大公笑了起来,忽然放开安娜,自己在床上打了个滚,仰面时,长长吁了口气。 “亲爱的,你不会是为了让我放过你,所以故意骗我的吧?你永远不会和我好的。” “我不知道。因为在认识你之前,我对此毫无概念。我只习惯接受来自男人的天经地义的爱,虽然那些爱都让我伤痕累累。” “呵呵——” 女大公再次侧过脸,凝视安娜。 片刻后,仿佛下了决心。 朝安娜靠过来,她的额头贴在安娜的额上,一双臂膀,勾住了安娜的脖颈。 两具女体,一柔一健,几乎丝毫不挂地靠在了一起。 场面,实在叫人喷鼻血。 “亲爱的,我实在是太喜欢你了,虽然知道你说的不大可能会变真,但我依然还是不忍心强迫你。不希望我在你心目中,是个可耻的肮脏女人……” 她叹息了一声,搂得安娜更紧,嘴唇几乎贴到她耳畔,低声说道:“我愿意和自己打个赌。我要追求你。彼得堡的男人,最后未必能从我这里赢走你的心。那么现在——” 她轻拍安娜赤裸的背,温柔无比。 “好好睡一觉吧。别怕。我陪着你。等你醒来,我就送你回家——” ———— 与此同时。卡列宁在经过将近八个小时的火车车程,于晚上十点左右,终于赶回彼得堡的家中,发现安娜不在。惊诧万分的管家告诉他,女主人应邀去参加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举办的一个化装舞会时,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没有任何停顿,立刻就往女大公府邸赶去。 所幸不是很远。 马车在入夜变得空旷的彼得堡大街上狂奔大约二十几分钟后,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但愿自己多想了。 女大公并没有真的对毫不知情的安娜下手。 一路之上,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跳下马车,以前所未有的粗鲁动作,一把推开上前索要邀请函的看门人后,他就直奔舞会大厅。 假面舞会正处于高潮状态。在酒水和面具的双重刺激下,所有人都在狂欢。 在满坑满谷的红死魔、德古拉、海盗、宙斯和白雪公主的中间,突然闯入的一身正装的卡列宁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靠近门口,最早发现他的人纷纷停下来,扭头看着他,面具后的眼睛里射出惊讶的光。 卡列宁无视这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的眼睛飞快梭巡着正在跳舞、喝酒、大笑的在场女人们,希冀能在一堆用绸缎、羽毛、花边、蕾丝和面具裹出来的女人中找到安娜的身影。大约十几秒后,拨开挡住前头的人,他快步来到一个身段看起来和安娜有点象的女人跟前,抬手掀开她的面具,结果让他大失所望。 是涂了一脸粉的的斯塔尔夫人! “上帝啊!卡列宁阁下,您这是要干什么?” 被吓住的斯塔尔夫人回过神儿后,不高兴地嚷嚷起来。 “十分抱歉,夫人,请您继续!“ 卡列宁把面具飞快套回斯塔尔夫人的脸,匆匆道歉后,在身边女人们窃窃私语的注视目光和低声议论声里,最后扫视了一圈现场,断定安娜不在这里。 他的心脏立刻提起来,猛回头朝里大步走去。 片刻之后,怒气冲冲的卡列宁部长在一个被吓得有点不知所措的男仆的带领下,来到了女大公的卧室门前。 门紧紧关着。试着推了下,纹丝不动,仿佛从里反锁了。 卡列宁抬起脚,砰地踹开了门,闯入后,立刻大步往帘幕低垂的那张大床走去。一把撩开帐子,他被自己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他之前设想过的最坏可能真的发生了! 安娜真的……和完全赤身的女大公一起躺在了床上。 衣衫不整,几近全裸! 但,再看第二眼,他发现,眼前一幕,又和他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安娜竟然和女大公面对面额头相抵,神情平静,看不出任何挣扎或抗拒的表情。而女大公的手搂住她的脖子,两人仿佛偶偶私语,低声在说着什么话。 这算什么。 片刻前还满腔怒火的卡列宁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胸口觉得发闷,一口老血差点喷薄而出。 ☆、Chapter 36(修改后) 安娜浑身无力,但意识十分清醒,死死盯着女大公那张靠自己越来越近的脸。愤怒、羞愧、窘迫,鄙视。各种情绪全都集中到了一双眼睛里,瞪得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的唇快要碰到安娜的唇时,忽然停下。视线从安娜的唇渐渐上移,对上她的目光,和她相视片刻后,眉微微皱了皱,轻叹:“真没意思——” 安娜急忙眨了下眼睛——现在全身上下,她也就剩一双眼睛还可以动。 女大公端详她的表情,忽然嗤地笑了出来。抬手轻抚过安娜的脸后,把嘴唇凑到她耳畔,轻声问道:“你不喜欢我这样对你?是,就眨一下眼睛,不是,眨两下。” 安娜立刻眨了一下眼睛。 “我爱上你,让你觉得我是怪物?” 安娜眨了一下眼睛,但跟着,又急忙眨了两下。 女大公盯着安娜的眼睛,笑容渐渐消失,脸色稍显阴沉。 “怪物就怪物吧,”最后她耸了耸肩,显得很是无谓,“本来我已下定决心,不再去追求女人了,因为这让我一再感到伤心。之前我的那些女人,不管她们和我在一起时,嘴里说得多么好听,到了最后,她们一无例外总是离开我,最后投入了某个男人的怀抱。是啊,我也不得不承认,男人虽然让人感到恶心,但也有他们的用处的。但是,谁叫我现在又遇到了你呢?等我意识到我喜欢上你后,我就觉得我先前下的决心是多么的无聊。我爱你,想得到你,就是这么简单……” 声音变低,她凝视着安娜的目光再次变得温柔,低头,在安娜的胸口上轻轻印了个吻。 “亲爱的,别怕,我会对你很温柔的……等你知道我能带给你的那种快乐感觉后,你就会明白,比起男人,女人其实更懂得怎么去取悦你的身体,让它达到你前所未有的高,潮……” 她用自己的脸庞和鼻尖蹭着安娜,一边轻抚,一边赞叹着她的美。 她的手快要游到安娜的腰腹之际,脸孔涨得血红的安娜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艰难的含糊声音:“不不……在我……看来……喜欢同性……不是怪物……” 女大公的手停了下来。 脸也慢慢抬了起来。 她歪过头,看了安娜一眼。 汗从安娜额头不住滴落。 她大口大口喘息,把全身仅余的力气都集中到牙齿上,死命咬自己的舌尖,好让舌尖感觉到疼痛,恢复说话的能力。 舌尖应该已经被咬破了。 因为嘴里,已经泛出了一丝淡淡的腥气。 咽下嘴里那口血水,安娜继续艰难地含糊说道:“但……你这样……只会让我厌恶……感到……恶心……” 女大公挑了挑眉,下床去倒了杯冰水过来,然后重新爬了回来,把杯子送到了安娜的嘴边。 安娜闭着嘴,显出十分抗拒的模样。 女大公再次轻笑,自己凑过去先喝了一口,然后再递来,细声劝道:“放心吧。这只是一杯冰水,能让你感到舒服点。其实……我也不想对你这样……” 直觉让安娜断定她没撒谎。自己现在已经任人宰割毫无反抗能力了,她好像也没必要再往自己身上动什么手脚。 她顺从地让她喂了自己几口水。 冰凉的水经由唇齿下腹,一阵舒适感传了过来,原本晕乎的脑子仿佛清醒了些,停歇片刻,手足虽然依旧酸软,但舌头似乎恢复了些功能。 “现在感觉好了点吗,我的小甜心?” 女大公凑了过来,声音温柔无比。 安娜忍住再次袭来的恶寒感,极力无视她的举动,拼命捋直舌头说道:“女大公阁下!请听我说!我从来不觉得女人喜欢女人是一种罪。虽然教义不允许它的存在,视它为洪水猛兽,但这是人类正常的一种感情取向,就和男人喜欢女人,女人喜欢男人一样正常!认为它是罪愆的,是无知和粗暴的体现。” 女大公用手掌撑住自己身子,顺势躺到了安娜的身边,两人并头后,她把安娜的身体翻了过来,让她朝向自己,凝视她的眼睛,最后勾了勾红唇。 “哦——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你真的这么认为的?” 安娜全身绷得紧紧,表情却不敢露出任何的紧张之色,唯恐激怒她,下一秒她就干出什么让自己绝对无法接受的事儿。 “是的。喜欢女人不是错。但你不能对我用这样的手段。我现在完全没有抵抗能力。和这样的我好了一场,对于你来说,有什么意义?仅仅只是为了满足你对女人身体的渴望?坦白说,我先前对您印象很好。在您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彼得堡贵族圈里少见的风骨。但是,如果你仍坚持自己的做法,我认命。但我必须告诉你,接下来我会鄙视你一辈子。为这种比你之前口口声声讨伐过的男性更野蛮下作的求爱举动。即便是个农夫,也知道从路边采集野花献给自己的爱人好获取她的心。” 女大公仿佛愣了愣,忽然,抬手捧住安娜的脸,露出笑容。 “那么亲爱的,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如果我追求你,终于得到你的心,你就会答应和我在一起?” 安娜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她对和女人发展超乎友谊的关系没半点兴趣。 但现在,她如同砧板上的一块肉。没人能救她。除非女大公决定放过自己,否则,休想好好离开这里。 好容易让她暂时了停下攻击自己的动作,现在,她哪儿敢再和她翻脸? “或许吧……” 她模棱两可地应答:“就像您说的,男人让我很伤心。或许女人之间产生的爱,才更完美持久。” 女大公笑了起来,忽然放开安娜,自己在床上打了个滚,仰面时,长长吁了口气。 “亲爱的,你不会是为了让我放过你,所以故意骗我的吧?你永远不会和我好的。” “我不知道。因为在认识你之前,我对此毫无概念。我只习惯接受来自男人的天经地义的爱,虽然那些爱都让我伤痕累累。” “呵呵——” 女大公再次侧过脸,凝视安娜。 片刻后,仿佛下了决心。 朝安娜靠过来,她的额头贴在安娜的额上,一双臂膀,勾住了安娜的脖颈,让她紧紧靠着自己。 “亲爱的,我实在是太喜欢你了,虽然知道你说的不大可能会变真,但我依然还是不忍心强迫你。不希望我在你心目中,是个可耻的肮脏女人……” 她叹息了一声,搂安娜更紧,嘴唇几乎贴到她耳畔,低声说道:“我愿意和自己打个赌。我要追求你。彼得堡的男人,最后未必能从我这里赢走你的心。那么现在——” 她轻拍安娜的背,温柔无比。 “好好睡一觉吧。别怕。我陪着你。等你醒来,我就送你回家——” ———— 与此同时。卡列宁在经过将近八个小时的火车车程,于晚上十点左右,终于赶回彼得堡的家中,发现安娜不在。惊诧万分的管家告诉他,女主人应邀去参加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举办的一个化装舞会时,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没有任何停顿,立刻就往女大公府邸赶去。 所幸不是很远。 马车在入夜变得空旷的彼得堡大街上狂奔大约二十几分钟后,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但愿自己多想了。 女大公并没有真的对毫不知情的安娜下手。 一路之上,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跳下马车,以前所未有的粗鲁动作,一把推开上前索要邀请函的看门人后,他就直奔舞会大厅。 假面舞会正处于高潮状态。在酒水和面具的双重刺激下,所有人都在狂欢。 在满坑满谷的红死魔、德古拉、海盗、宙斯和白雪公主的中间,突然闯入的一身正装的卡列宁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靠近门口,最早发现他的人纷纷停下来,扭头看着他,面具后的眼睛里射出惊讶的光。 卡列宁无视这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的眼睛飞快梭巡着正在跳舞、喝酒、大笑的在场女人们,希冀能在一堆用绸缎、羽毛、花边、蕾丝和面具裹出来的女人中找到安娜的身影。大约十几秒后,拨开挡住前头的人,他快步来到一个身段看起来和安娜有点象的女人跟前,抬手掀开她的面具,结果让他大失所望。 是涂了一脸粉的的斯塔尔夫人! “上帝啊!卡列宁阁下,您这是要干什么?” 被吓住的斯塔尔夫人回过神儿后,不高兴地嚷嚷起来。 “抱歉,夫人,请您继续!“ 卡列宁把面具飞快套回斯塔尔夫人的脸,匆匆道歉后,在身边女人们窃窃私语的注视目光和低声议论声里,最后扫视了一圈现场,断定安娜不在这里。 他的心脏立刻提起来,猛回头朝里大步走去。 片刻之后,怒气冲冲的卡列宁部长在一个被吓得有点不知所措的男仆的带领下,来到了女大公的卧室门前。 门紧紧关着。试着推了下,纹丝不动,仿佛从里反锁了。 卡列宁抬起脚,砰地踹开了门,闯入后,立刻大步往帘幕低垂的那张大床走去。一把撩开帐子,他被自己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他之前设想过的最坏可能真的发生了! 安娜真的……和完全赤身的女大公一起躺在了床上。 衣衫不整,几近全裸! 但,再看第二眼,他发现,眼前一幕,又和他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安娜竟然和女大公面对面额头相抵,神情平静,看不出任何挣扎或抗拒的表情。而女大公的手搂住她的脖子,两人仿佛偶偶私语,低声在说着什么话。 这算什么。 片刻前还满腔怒火的卡列宁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胸口觉得发闷,一口老血差点喷薄而出。 女大公听到门被外力粗暴破开的声音,猛地坐了起来,面露不快,正要瞧是发生了什么,赫然发现帐幕被人扯开,一阵珠帘窸窣乱撞声中,面前已经多了个男人。 女大公眼睛里闪过惊讶。扯了被将安娜身体裹住后,若无其事地下了床,赤身走到一张地毯前,捡起刚才被丢下的一件外衫,随意披在身上。 “您怎么来了?卡列宁阁下?”她的语气听起来,甚至十分轻松。 卡列宁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安娜的身上,僵硬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但很快,他就发觉不对。 安娜的两腮红得异常。看到他突然扯开帐幕现身时,她猛睁大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惊喜表情,但紧跟着,她的表情仿佛又变成了羞愧。避开他的目光,用一边臂膀支撑住自己肩膀,似乎想要坐起来,但尝试却失败了,重新又软软地倒了回去,脸压在枕上,凌乱长发扑散在她光裸的后背和肩膀上,显得无助极了。 卡列宁心脏微微紧缩。迅速向她靠近,试着扶起她,这才发现她全身仿佛被抽去骨条般软绵绵的,急忙扶靠在自己的臂上。她的脖颈就如新生婴儿般地软了下去,头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 “安娜!你怎么了?” 一阵焦虑袭来,卡列宁抬手撩开遮住她脸庞的乱发。 “带……我离开这里……马上……” 安娜喃喃说道。意识到自己已经安全,绷了许久的那根弦仿佛忽然断裂,精神一放松,人就晕厥了过去。 卡列宁焦急地拍了拍她的脸,她紧闭双目没有反应。迅速放平她凌乱成一团的裙摆,帮她把原本褪到腰际的上衣拉回去,随后脱下自己外套,遮住依然衣不蔽体的她后,抱她站了起来,快步朝外而去。经过女大公身边时,他停了停,看她一眼,目光沉沉。 “卡斯多夫斯基夫人,你必须要为今天施加在我妻子身上的侮辱而受到应有的惩处。” 声音冰寒,说完继续朝外走去。 “我无法接受你的话!” 女大公在他身后大声说道:“她是你的妻子,但她并不爱你。如果她爱你,她当初也就不会和伏伦斯基走了!所以,就算你是她的丈夫,你也没有权力阻止她去追求属于她自己的幸福和快乐!” 卡列宁停了停。 “夫人,如果她爱你,像当初爱伏伦斯基一样,从人性的角度来说,我确实没有权力去阻止她追求幸福。但现在,是你过于高看自己了。” 他抱着不省人事的安娜,从后门迅速离开了这座前厅里依旧还笼罩在一片狂欢气氛中的宅邸。 ☆、Chapter 37 安娜醒来的时候,听到边上有人正在说话。慢慢睁开眼,影影绰绰,看到自己卧室门口站了两个背影。 “她为什么还没醒,博日朗医生?情况很严重吗?” 声音低沉,好像是卡列宁在说话。 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声音里,也能感觉到他此刻的情绪的不安和焦虑。 “哦,卡列宁阁下,请您不要过于担心,”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了过来。 安娜想了起来。 就是那位,一开始自己因为受寒生病,被卡列宁带回家时曾来过一趟的那个医生。 “尊夫人应该是误食了一种迷幻药水。我曾经研究过这种药水。最早是从茨冈人,也就是被英国人称为吉普赛人的那群人中流传过来的,成分是一些神秘的东方草药。喝下去后,除了令人嗜睡无力之外,目前我还没发现什么大的副作用。等药性过去,自然就会醒来。哦,对了,到时候可能还会有点头晕。可以喝点辛汤,能让她感到舒服点。” “好的,非常感谢。” 脚步和谈话声渐渐远去。卡列宁送走医生。 安娜也很快就记起了之前发生的事。 茫然几秒,觉得头还是疼,抬手想揉自己额时,发现原本不听使唤的手仿佛恢复了些力气。 她低低呻,吟了声,正想试着坐起来,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知道卡列宁回来了。心里忽然涌出一种浓烈的羞耻感——又羞愧,又耻辱,根本就不想去面对他,慌忙重新闭上眼睛。 ———— 卡列宁回到安娜的卧室里,缓缓坐到放在她床边的一张椅上。 她依然紧闭双眼,看起来仍没有苏醒的迹象。 床上的安娜躺着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不敢过大,唯恐让他察觉到自己已经苏醒的事实,心里暗暗祈祷他赶紧出去。 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正浑身难受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侧脸庞仿佛被什么碰触了下。 很快就明白。 是卡列宁的手。 他帮她把粘在面颊上的一绺乱发捋到了耳后。动作轻柔。 跟着,他仿佛又俯靠下来,近得她几乎能感觉到他呼吸里的热气儿。 安娜神经绷紧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忽然,额头竟被他印上了一个轻轻的吻。 “醒来吧,安娜。我很担心——” 跟着,听到他在自己耳畔低叹了一句。 声音……实在很难去形容。 沙哑,感性,充斥着满满的情感。 安娜被他的亲昵给吓了一跳。 仿佛无意窥破别人秘密似的,心跳忽然加快。 她也感觉到了,她的脸此刻应该变红了,呼吸也有点急促。 ———— 卡列宁根本没留意自己刚才对她做出了那样的亲昵举动。 油然而生,如此而已。 他的全部注意力还集中在此刻正躺在他眼皮子底下依旧昏迷不醒的这个女人身上。 是他的妻子,或者说,曾经是。也是他儿子的妈妈。 不管从前两人之间曾经有过怎样的不快,现在,看到她这样昏迷不醒地躺着,尽管医生告诉他,她会没事的,他整个人依然还是被一种深深的自责之情给左右了。 心绪前所未有纷乱,忍不住再次用自己的手握住她那只放在被外的手,包裹住,反复地轻轻摩挲,仿佛藉此,能让昏睡中的她感受到来自于自己就在她身边的那种力量。 忽然,他感觉她的手仿佛动了动,睫毛也抖了几下,呼吸声也清晰起来,一阵惊喜。 “安娜!” 他急忙站起来,凑过去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爸爸,妈妈怎么了?她病得很严重吗?” 这时候,虚掩着的门被推开,伴随着一句轻轻的问话声,光着脚,穿了身睡衣的谢廖沙出现在房间门口。 “丽萨不让我来看望妈妈,她只让我继续睡觉。但我睡不着。我担心妈妈。” 他的表情充满忧虑,不安地看着躺在枕上闭着眼睛的母亲。 安娜今天出门前,估计自己回来会晚,所以提前和谢廖沙道过晚安,让他按平时的时间上床睡觉。刚才,睡梦中的谢廖沙被房间外走廊上的急促脚步声给惊醒,知道是医生来替自己妈妈看病后,就再也不肯睡觉,趁着丽萨走开,悄悄地摸了过来。 卡列宁把安娜的手放到被子里后,站了起来,朝着儿子走了过去。 “你妈妈她……” 他停顿了几秒,蹲了下去,让谢廖沙不必仰头看着自己后,继续说道:“她没事。很快就会醒的。你回去睡觉吧。明早醒来,你就能看到妈妈象平时那样叫你起床了。” “可是……” 谢廖沙看了眼床上的安娜,“我还是很担心妈妈——我想留下来陪她,这样说不定,她就能醒得更快……” 安娜无法再装下去了。 她睁开眼睛,扭过脸,朝谢廖沙露出一个笑容。 “谢廖沙,我已经醒了,没事了。别为我担心,好吗?” “哦,妈妈,你终于醒了!” 谢廖沙惊喜地叫了出来,飞快绕过父亲,扑到了安娜的床前,抓起她的手亲吻。“刚才我一直睡不着觉,非常担心您。” “好了,妈妈真的没事,别担心了……” 胳膊还是无法自如使劲。 勉强抬起来,抱住谢廖沙头发乱蓬蓬的小脑袋,亲了亲他的脸蛋,低声安慰着她。 卡列宁站在边上。默默看了片刻后,过去分开了安娜和谢廖沙。 “好了,你妈妈没事了。她也需要休息。现在,回你自己房间继续睡觉,可以吗?” 谢廖沙看着安娜,见她朝自己微笑,终于点了点头。 卡列宁把光脚的儿子扛到自己肩上,送他躺回到他的被窝里,拍了拍他的脑袋,转身离开时,听见儿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爸爸,我能和你谈谈吗?关于妈妈的事。” 卡列宁停住,扭过头。 谢廖沙的声音听起来还带点犹疑的不确定,但表情和注视着他的目光,却充满期待。 卡列宁耸了耸肩,转过身,回来坐到了他的床边。 “好吧。让我听听,你想和我说你妈妈的什么?” “男人喜欢美人。而她很漂亮,是全彼得堡,哦,不,全俄国漂亮的美人。要是您失去了她,以后就不大可能再找到像她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我是说,就算那个很喜欢您的李吉卡伯爵夫人,也远远比不上她漂亮。这一点,您承认吗?” 谢廖沙现在的表情,居然象个大人般严肃。 卡列宁惊讶于从儿子嘴里说出来的这句话。愣了半晌后,抬了抬眉。“我承认这一点……但是……” “希望你以后不要把你的父亲和李吉卡伯爵夫人连在一起说。”卡列宁接着又说道,语气变得一本正经,“她有丈夫,而你的父亲,对有夫之妇没什么兴趣。” “好的,我记住了。” 谢廖沙点头,继续说道:“我知道妈妈以前曾经让您感到伤心和失望,但是我想,那也一定是因为你也让她感到了伤心和失望。否则,象她那么善良的人,怎么会舍得离开我们?虽然她很喜欢那个来自莫斯科的男人。但是我却不喜欢他。感谢上帝,现在他们终于分开了,妈妈也回家了。我希望您以后能对她好点,把她留下来,不要让她再离开我们,可以吗?” 卡列宁说不出话了。 “爸爸,求求您了!” 男孩把父亲的沉默当成了拒绝,焦急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跪在了父亲的面前。 “求求您了!我会帮您的。我会帮您一起把妈妈留下的!爸爸!” 在儿子焦急的恳求声中,卡列宁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 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仿佛他是个大人一样。“谢谢你的建议,谢廖沙,我会考虑的。” 说完站了起来,转身往外去。 “爸爸,对她好点!让她知道你喜欢她!这一点非常重要!女人的心肠总是很软!只要你这样做了,她就不会离开你的!”男孩在他身后继续嚷道。 卡列宁脚步停了停,转过头,表情略微困惑。 “谢廖沙,这些都是你在学校里学来的东西?” “不是,”谢廖沙眨了眨眼睛,“没人教我。我好像天生就懂这些。难道你从来不知道这些?”表情看起来很无辜。 卡列宁盯着儿子看了好几秒。 谢廖沙缩了缩肩膀,飞快钻回了被窝。 卡列宁牵了牵唇角,转身出了房间。 —————— 再次回到刚才的那个卧室时,他发现安娜已经背过身,整个人缩成一团,背影一动不动,只剩长发散乱地堆在枕头和被子外。 犹豫了下,他朝前走了几步。 “安娜,感觉怎么样了?” “我很好——” 片刻后,被窝里传出一声回应,听起来闷闷的,仿佛带了点塞住的鼻音。 他再朝前走了一步。“头很疼吗?手脚还是没力气?” “我很好——” “你口渴吗?想吃东西吗?我让厨娘给你做……” “拜托,我都说了,我已经没事了。请您也离开这里,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好吗?” 他还说着话,突然就被安娜给打断,语气有点冲。 卡列宁愣了下,没再朝床边走去,但也没离开。只是站在原地,依旧默默望着她的背影。 安娜嚷出刚才的那句话后,心里就觉得后悔。但又不可遏止地盼望他能尽快走开。 她并不是迁怒于他。 只觉得心里堵得异常。 想到当时那种被极力压抑着的绝望和恐惧,想到他扯开帐幔,自己却几乎赤身任由另一个女人搂抱住的一幕,她就忍不住愤懑,又羞愧万分。怪自己蠢。只想找个沙堆把自己埋起来才好。 现在谁也不想看见,什么话也不想说。让她自己一个人安静消化掉这一切,或许明天她就会好。但他这样留在这里不走,只会让她觉得更加糟糕。 没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知道他依然还站在自己背后,她再也忍耐不住了,扯过被头,蒙头盖脑就把自己整个人都包了起来。 跟着,鼻子一酸,眼泪就滚了下来。 卡列宁愣在原地片刻后,看到被子下她的肩膀仿佛在微微耸动,突然意识到她在哭泣,立刻快步来到床边,单膝跪着俯身过去,隔着层被子轻拍她的肩膀和后背。 “别哭,别哭了,好吗——” 他的声音发紧,动作也略僵硬,完全没有一开始以为她没醒来时那么亲昵自然。劝了一会儿后,发现非但没用,被窝里的她抽泣得仿佛更加厉害,于是掀开被,让她露出了头。 “嘘——别哭了,安娜,是我不好!都怪我,怪我不好,求你别哭了,好吗……” 他在她耳畔不断低声恳求,亲吻着堆在她颈后的长发,但,她仿佛颤抖得更厉害,终于从后紧紧抱住她的身体,让她完全蜷在了自己的怀抱里。 ☆、Chapter 38 安娜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哭了起来。 卡列宁在她身后越劝,她情绪反倒更是难以自己。 等发觉他从后抱住自己,象安慰小孩似地轻拍自己后背肩膀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常,停止了哭泣。过了一会儿,等情绪恢复了些后,闷声说道:“晚上……谢谢你来找我。不过,我现在真没事了。你去休息吧。” 卡列宁没有走,试着将她整个人转过了。 安娜转了个身。 卡列宁靠在床头上看她。 她的眼睛还有点红,脸上也带了点残余的泪痕。但情绪看起来确实平静了许多。 “真的,没事吗?”他迟疑地问。 “真得没事了,”安娜勉强笑了笑,“刚才没控制好情绪,让你担心了,抱歉。” 卡列宁凝视着她。“那么……你休息吧。明天医生会再来的。接下来几天,你暂时不要出去。我可能要回卡辛,那边的事有点急。” 安娜嗯了一声。 卡列宁最后看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轻轻地合上。 安娜长长呼吸一口气后,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想尽快入睡,这样等明天醒来,无论是身体还是情绪,应该都会比现在更好。 但脑子依旧很乱。 一开始那种浓重的羞耻感刚刚褪去,她又被另一个问题困扰住了。 烂桃花一旦沾了身,接下来恐怕就没那么容易甩干净。这一次靠了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侥幸逃脱,但以后呢? 看那位女大公对自己势在必得的样子,就知道不是个容易打发的人,何况她的地位摆在那里。整个彼得堡,除了沙皇皇室成员,接下来,应该就算得上是她了,何况,她还是德国巴伐利亚王国的公主。 除非自己往后一步也不出门,否则肯定会遇到她。 安娜思前想后,烦恼不已。 第二天醒来时,发现早上九点多了。 谢廖沙正撑着下巴趴在她的床边,悄悄翻着一本画册,一看到她睁开眼睛,立刻兴奋地叫了起来。 “丽萨!丽萨,妈妈醒了,我妈妈醒了!” 丽萨闻声进来,询问安娜的情况。 安娜觉得脑袋清醒了,身上也恢复了力气。试着坐了起来,和兴高采烈的谢廖沙说了几句,女仆送早餐过来的时候,她下意识随口问了声卡列宁,才想起来,他现在应该回去卡辛了。 “爸爸一早就出去了,不许我吵醒你,妈妈,你肚子饿了没?你想吃什么?” 谢廖沙抢着回答。 安娜微笑着和谢廖沙说话,心思依旧沉重。 她知道卡列宁向来很忙。昨天也忘了问,在出公差的他怎么会突然及时赶了回来,把自己从女大公那里带了出来。 她想和他谈谈关于女大公的这件事。 她清楚意识到,这件事现在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私事了。光凭她自己的力量,恐怕不容易搞定。弄得不好,非但会影响作为丈夫的他的声誉,甚至也会影响他在官场的地位。 她需要和他商量,征询他的意见。最好想出个什么法子,既能让女大公知难而退,又能避免任何流言蜚语的产生。 她决定了,等他从卡辛回来,就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 卡列宁一早匆匆出门,确实有事。 但不是安娜以为的那样直接去了卡辛,而是在沙皇第三办公厅厅长列莫涅夫预备象平时那样出发去办公厅的时候,把他堵截在了家门口。 列莫涅夫看到卡列宁的时候,露出惊讶的表情。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上帝,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卡辛吗?怎么这么快就回到彼得堡了?” “厅长阁下,我回来,是因为一件事。在决定履行职责汇报给沙皇陛下之前,经过考虑,觉得还是应该让您知道。而且这件事,我个人认为,不大适合在办公厅讨论。所以冒昧地到您家里来,还请见谅。” 列莫涅夫微微一愣。看了下左右,随即扭头往里去。“跟我来吧。” “这里没旁人。什么事,请您说吧,卡列宁阁下。” 两人到了书房,列莫涅夫就发问。 卡列宁微微一笑,看了看摆设十分简朴的书房。 “厅长阁下,早就听沙皇陛下称赞过您的简朴生活。作为中央政府二品高官,还是最受沙皇陛下宠信的心腹,您在这方面的品格,实在令我感到钦佩。” 列莫涅夫扯了扯自己皱巴巴如核桃皮的脸皮,做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卡列宁阁下,您过来,不会是为了转达沙皇陛下对我的这句谬赞的吧?” “自然不是,”卡列宁的神色变得严肃,朝列莫涅夫走近几步后,稍稍压低了声音。 “您应该知道,虽然我的部门远远比不上第三厅消息灵通,但过去的很多年里,因为我致力的地方改革,和中央机构里大部分不乐意出远门的官员比起来,我跑过更多的地方,所以有时候,难免会了解到一些原本和我的职责关系并不算大的事。说起来很巧,五年前,在奉命去奔萨省处理农奴改革后续土地问题的时候,我审问了一个涉案的区长。除了那件事,他另外还向我承认,在更早的一桩涉及数万俄顷的大宗土地纠纷里,他曾把您妻子的名字无偿地添加到了一家铁路公司的股东名单之中。只要去查,很容易查得到。也就是说,您没有花一分钱,就获得了该铁路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当年这百分之二十的分红,应该不会少于十万卢布。现在,五年过去了,铁路公司规模日益扩大,分红自然也会相应增加。” 列莫涅夫快步走到门口,反锁上门后,猛地转过身来,眼睑跳动,死死地盯着卡列宁。 “您突然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您到底想要干什么?” 卡列宁面露微笑。 “列莫涅夫阁下,您别误会。那种人的供词,自然不能完全当真。否则,五年之前,我就已经报告给沙皇陛下了。对于这种针对您的诋毁,原本,我并不打算对第二个人提及,包括阁下本人。但现在,我遇到了个问题……” “什么问题?” 厅长的脸色可算缓了点回来,但还是不大好看。和平时的样子大相径庭。 “巴尔干再次开战,陛下和奥地利皇帝之间的怨隙是不可调和的。欧洲剩下的两大国里,陛下现在面临着到底是和德国还是法国结盟的两难选择。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德国绝不会抛弃他的兄弟奥匈与沙皇陛下结下同盟,法国才是我们目前、至少将近十年内的最好选择,而法国人也乐意凭借我们的力量与他们一道夹击德国和奥匈,为了向沙皇陛下示好,法国政府愿意向我们贷款购买军舰。沙皇陛下还有什么理由犹豫不决呢?就为了维持住与德国之间的友谊?就这个问题,我与斯特列莫夫也曾在国务会议上争辩过多次。您是陛下最信任的亲信,我相信您的意见,一定能促使陛下尽快做出最后的正确决定。” “就是这件事?” 列莫涅夫露出惊讶之色,用一种不解的目光看着卡列宁。 “是的,就是这件事,和法国结盟,让首鼠两端的德国人知道沙皇的态度。说到这里,我还有一个建议,可以从驱逐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出境开始。巴伐利亚实质不过德国的一个公国。驱逐女大公,就是沙皇向法国人表明态度的一个绝好开端。” 列莫涅夫盯着卡列宁。 “卡列宁阁下,这是个会关系到欧洲整个局势和国与国关系变化的重大决定。事实上,我认为我们也完全可以考虑用别的外交手段去表明俄国的立场,并不一定要牵扯到女大公。你我都知道,女大公年初来到彼得堡,其实也是出于政治避难的目的。她在公国里遭到反对,而与巴伐利亚国王夫妇的关系也趋于恶化。现在驱逐她,可想她接下来的处境。但我听出了您的口气,您对此非常坚持。能告诉我,您为什么一定要赶走她?” 卡列宁神色平静地说道:“我所说的一切,全部基于俄国国家利益,包括驱逐女大公出境这件事。我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那也是针对别人。对于您来说,却很简单。只要您愿意,您马上会有至少一百种的方法去达到目的。” 列莫涅夫露出微微窘状,尴尬地呵呵笑,终于点了点头。 “好吧,卡列宁部长,不管您到底出于什么目的,我答应您的要求。你可真是头老狐狸。论到沉得住气,谁也不是您的对手,包括您的政敌斯特列莫夫。我当然更不希望以后会与您反目,彼此成为对立的敌人,我想我们谁也不愿这样的,是吧——” 最后,他的语气加重,两眼紧紧地盯着卡列宁,眼睛一眨不眨。 卡列宁微微一笑,“是的,列莫涅夫阁下,对此我非常赞同。” ———— 白天医生来过,检查了一番后,宣布安娜基本没事了。 医生离开后,安娜没有出去过一步。 生活好像又恢复到了之前刺杀事件时的那段日子。 安娜白天陪着谢廖沙,晚上继续自己的写作,然后,等着卡列宁回来,和他商量这几天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头的事。 她觉得自己从没有象现在这样,期盼能尽快见到他的面。 —————— 这期间,也发生了件小事。 在第二天的时候,女大公就派仆人给安娜送来了一束鲜花和一封道歉信,表示希望她的谅解。 老实说,安娜半点也不想再和她扯上什么关系。 现在,即便是普通的友谊,恐怕也是无法维持了。 她倒并不至于恨女大公恨到怎样的地步。只是任何时候,只要想到那晚发生的一幕,她就觉得无比尴尬,也有点后怕,甚至快有心理阴影了。 现在她只希望女大公就这么从她生活里消失,然后,让一切都随时间慢慢淡化。 但是事情往往并不总是如人意。 两天之后,当她和谢廖沙在前面的小花园里剪着玫瑰花的时候,一辆马车驶来,最后停在花园的栅栏外,女大公从车里下来。 老实说,安娜十分惊讶,也有点不快。 女大公表达了自己诚挚的道歉。表示上次没有收到她的回信,心里一直不安,今天路过,所以就进来拜访一下她。 安娜勉强应对了几句,考虑着怎么送客时,女大公朝她靠了些过来,望着她低声说道:“安娜,不知道你丈夫在你面前是怎么说我的,但我对你的心意是真挚无比的。我知道你现在可能还无法接受我。但我不会再象上次那样逼迫你。我会等你的,等有一天,等你真正对男人的丑陋面目感到绝望了,那时候,你再来接受我,就不会觉得那么难了……” 安娜浑身又泛出了难受的感觉。 她实在无法再忍下去了。就算真的会影响到卡列宁的仕途,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女大公阁下!对于您发自内心的爱,我到现在还是努力持尊重的态度。但尊重,并不表示我自己去接受。我觉得我不会接受这种爱,即便对男人再失望,我也不会改在同性身上去寻求慰藉。就像那是您的天性,这也是我的天性。试图改变人的天性,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所以希望您能理解,并且收回您的爱。” 女大公瞅着她,慢慢说道:“安娜,那天晚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在任人摆布的情况之下,您觉得我还有说真话的自由吗?我并不觉得我当时的回答有多么不可原谅,至少,与您施加在我身上的一切相比,我的回应显得太过苍白无力了。或者这么说吧,您要是觉得我欺骗了您,十恶不赦,那也由您。虽然真话总是让人无法接受,但我实在不愿意看到您继续在我这里浪费情感和时间,所以我现在明白告诉您,我无法做到您对我的期待,就这样。” 女大公的神色微变,终于慢慢站了起来,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忽然扭头离开。 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安娜觉得自己长长舒出了堵在胸间好几天的一口浊气。 ———— 卡列宁是几天之后的晚上九点多回家。谢廖沙已经去睡觉了。 他看起来和平时差不多。先问候了安娜的身体,知道她已经完全恢复健康,露出愉快的表情。让她早点去休息后,自己就上楼去了。 安娜回到房间后,既没有心思写作,更不想睡觉。躲在门后仔细听外面的动静。知道他进了书房,定了定神,开门跟着往书房去。 推开门的时候,他似乎正在忙着整理这趟卡辛之行带回来的工作笔记,说是明天要在国务会议上做汇报用。 “哦,你忙吧。我来找本书。” 安娜随意拿了本书,就挨着书桌的边缘,慢慢朝他蹭了过去,最后停在他边上。 “您好像很忙,需要我帮忙吗?” “哦不必。”他笑了笑,“还有事吗?” 他没有抬头,依旧忙着自己的事,只这样问了一句。 安娜决定现在就和他坦白。把女大公来访的事讲述了一遍。 她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解释:“我当时本来也不想和她撕破脸的,但是那些话,要是当时不跟她说清楚,以后怕更麻烦……但我又有点担心,怕会影响到你……” 卡列宁忽然停下笔,抬眼看了下她。 “你做得很好。”他说道。 安娜一愣。 “……很好?” “是的,”他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道。 “不会影响到你吗?毕竟……” 卡列宁注视着她,忽然说道:“安娜,老实说,我很高兴。涉及这件关系到你个人尊严的事,在做出正确举动的时候,你还为我感到顾虑。以前的你不会这样的。” “我真的很意外,也很高兴。”他重复了一遍。 安娜一愣。 “……” 卡列宁微微一笑。 “明天,女大公就会收到由沙皇亲自签发的限令她三天内离开彼得堡的命令。也就是驱逐令。” 安娜惊呆的时候,卡列宁朝她笑了笑,手中的笔重新开始动了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安娜终于回过神。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安娜冲着他嚷了起来。 卡列宁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面带微笑重新说了一遍。 “不可能!好端端的,沙皇怎么会驱逐她出境?” 安娜压抑不住兴奋之情,在卡列宁身后走了好几个来回后,忽然停下脚步看向他。 他依然十分淡定。她在他身后走来走去的时候,他自顾埋头工作。 “一定是你!是你对吧?”安娜几乎是扑到了他边上,兴奋地抓住他的胳膊,“快告诉我,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卡列宁神情看起来还是很平静,但眼睛里开始有笑意闪动。他终于投下笔,往后靠了靠,靠子椅背上后,望着她,慢吞吞说道:“也没什么。我恰巧知道列莫涅夫的一点陈年旧事,而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所以他愿意帮我这个忙。就这样。” 安娜定定地望着他。 她虽然不是官场中人,但也知道官场历来就是勾心斗角的一个角斗场。有时候,手里握有的底牌,往往能在关键时刻起到扭转局面的作用。 凭直觉,她知道卡列宁口中轻描淡写的第三厅厅长“列莫涅夫的一点陈年旧事”绝对不是可有可无的废牌。但他现在就打了出来,仅仅只是为了替自己解决掉这笔烂桃花。 对于一个把官场当职场的人来说,这样的举动,就算用牺牲来说,应该也不为过。 “啊!实在是抱歉……”安娜又激动又高兴,“我没想到,您竟然已经不声不响地帮我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是您之前为什么一句也不提呢?还有,对您为我做的这件事,我真的非常感激,也感到非常抱歉。因为我,给您带来了这样的麻烦。第三厅厅长的那张牌,说不定您原本是打算留到什么关键时刻才用的吧?现在却因为我,就这样浪费了……” 卡列宁微微一笑,“我们这种人,被人称为政客。这可不是个什么好听的称呼。既然当了这么多年政客,谁的手里都握有几张牌,就看谁的更大,用得更巧妙而已,没有所谓的浪费。我只是有点遗憾,自己只能为你做到这个程度。何况……”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凝视着安娜。 “何况,只要你能感到安心一点儿,在我看来,它已经获得了最大的价值……” 之前在彼得高夫庄园的那个晚上,负伤的他让她卧在他胸口时,当时他的表情和语调,好像也是现在这个样子。 ……表白? 安娜心跳立刻加快,避开了他的视线,抓过刚才放在桌上的书,顾左右而言他:“哦,谢谢您……我先回房了,你也早点休息……” 她转身要走的时候,拿着书的那只手被身后的卡列宁抓住。 她停下脚步,扭头,看着他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开她的手,把书拿开,放回到桌上后,轻轻一扯,她就跌坐到了他的怀里。 她的脸泛出红晕了,稍稍挣扎了下,表示出自己抗拒的意思,但没十分用力。 卡列宁的一只手搂住她肩膀,另手手背轻轻抚过她垂下来的如缎长发,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 “安娜,要是你真的感谢我,那就一直留下来,不要走了,行吗?” 耳畔响起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是窗外此刻的那片月色。 安娜说不出话,被动地仰头看着他。 他的脸慢慢地朝她靠近,一寸一寸。 正在这时,书房的门从外被人推开,一脸惺忪的谢廖沙揉着眼睛出现在门口。 “妈妈,刚才我醒过来,忽然想到白天我们下的那盘棋……哦,上帝啊!我的妈妈好像不在这里,我得回去睡觉了……” 忽然看清父母现在的样子后,谢廖沙的眼睛睁成滚圆,象个小机器人一样,火速直挺挺地转身离开。 ☆、Chapter 39 刚才的气氛已经消失了。 安娜脸有点热。急忙从他膝上站了起来。 卡列宁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之色,但并没有再继续勉强,顺势放开了她。 “我去睡觉了。你事情做完,也早点休息。晚安。” 安娜没敢看他眼睛,道了句别,转身就匆匆走掉。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卡列宁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头,重新靠回在了椅子上。 ———— 安娜这个晚上睡得异乎寻常得好。一夜无梦,第二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居然快八点钟了。 一下从床上起来,去穿晨衣时,卧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她以为是谢廖沙,并没回头看,低头系着晨衣的衣带,笑道:“哦,宝贝,妈妈今天起晚了,你爸爸要出门了吧,你去送送他……” 她转过身,撞到一双眼睛,一愣。 卡列宁站在门口,脸上微微含笑地望着她。 一看到他,安娜顿时想起昨晚后来的那一幕,顿时又有点不自在。 尽量装作若无其事。 “非常抱歉呀,”她停在原地看着他,“早上居然起晚了,沙沙也没来吵我……您要出门去了吧?祝您今天一切顺利。” “是我让谢廖沙不去吵你的,”卡列宁顺手关上门,朝她走了过来,“他已经和我一道吃了早餐,现在应该回房间了。” “您昨晚睡得怎么样?我睡得倒是挺好……” 眼见他越走越近,安娜也越来越紧张,赶紧找了个话题。 卡列宁停了下来。 “安娜,我昨晚睡得并不好。” 出乎意料,他居然这么接了一句,凝视着她。 “我一直在想你后来还没有来得及答复我的那个问题……虽然之前,我曾经被你拒绝过。但我希望这次,我能从你这里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安娜被动地望着他,屏住呼吸。 “要是得不到你的答案,我想我今天大概也无心工作……你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这样而完全无动于衷吧……” 他的声音低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安娜觉得自己连耳朵根儿开始发烧了。 她该怎么回答? 不,卡列宁阁下,我对你依然没什么感觉。看不到我们非要生活在一起的必要性…… 这好像有点残忍。她一向不是这么残忍的人。 哦,亲爱的部长先生,我非常高兴地告诉你,我觉得我对你好像已经产生了那么一丢丢的感觉,既然你再次问到这个问题,我觉得我好像也不反对和你再继续试着在这座房子里一起生活下去…… 这样说,可以吗? 哦上帝,谁来拯救一下她? 上帝仿佛听到了她的祈祷,下一秒,门就被人推开了一道缝,钻进来一个小脑袋。显然,他刚刚就趴在门外偷听,因为一直听不到后续,生怕自己的妈妈拒绝,急得不得了,忍不住就现身,决定用自己的聪明智慧帮父亲一把。 “妈妈!”他热烈地嚷道,“据我所知,城堡里的公主在接受骑士的求婚之前,总是会给他设下一个考验的。如果骑士能通过她的考验,那么她就会爱上他!妈妈,您也可以给爸爸一个考验,要是爸爸通过了,那您就答应,好不好?” 卡列宁刚才一直看着安娜。发现她的脸有点红晕,并且垂下眼睛,仿佛不敢和自己对视。 这应该是一个好征兆。和上次她拒绝自己时的表情完全不同。 也就是说,成功的希望非常大。 就在他决定再次表白一下,好促使她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谢廖沙居然在这时候又冒了出来。 听完他的话,卡列宁就知道坏事了。 他扭头,盯着还洋洋自得的儿子,眼皮忍不住,跟着跳了跳。 安娜一下放松了。暗暗呼出一口气。朝谢廖沙招了招手,谢廖沙立刻象小鸟一样跑了过来。 “那么……该设什么考验呢?” 安娜绷着快要笑出来的感觉,故意不去看卡列宁此刻的表情,状似认真地向谢廖沙发问。 “我有一个很好的主意!离暑假结束还有半个月,爸爸要是能在半个月里学会拉小提琴,到时候您就答应他,以后再也不走了,好不好?” 谢廖沙说完,背对着自己的母亲,冲父亲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在帮他。 安娜呃一声,看向卡列宁。 卡列宁被从儿子嘴里蹦出来的话给吓了一大跳。 拉小提琴?还半个月内学会? 开什么玩笑! 他天生就缺乏艺术细胞。此前既没兴趣,也没什么时间去接受这方面的情趣陶冶。现在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去学会小提琴,简直就是强人所难。 “哦,不,不,谢廖沙,你赶紧出去,我正和你妈妈在说事……” 卡列宁果断拒绝,伸手压在儿子的脑袋上,预备把这个专门帮倒忙的儿子给轰出去时,安娜的唇角翘了起来,看了眼神色略微紧张的卡列宁。 “沙沙,”她叫着谢廖沙的爱称,“你的这个主意真不错。那就这么定了。要是你爸爸在你暑假结束之前能学会拉一支完整的曲子,妈妈就答应留下来。” 卡列宁呆住了。 “太棒了!” 谢廖沙以为父亲高兴坏了,上前抓住他的手,“爸爸,你听到了吗,妈妈答应了!妈妈答应了!” 安娜瞟了眼一秒石化的卡列宁,再次忍笑。 “怎么了,你不接受?” 卡列宁可算回过神了。 “哦,不,我愿意接受,自然愿意……” 含含糊糊答应下来,卡列宁立刻拉着谢廖沙往外去。来到走廊上后,他蹲了下去,“谢廖沙,是你妈妈给你出了这个主意,让你这么干的?” “不是!是我自己的主意!” 卡列宁满脸黑线。 “为什么要出这个主意?”顿了顿,他问道。 “爸爸,我不是答应过你,要帮你留下妈妈吗?”谢廖沙眨了眨眼睛,“我现在就是帮你呀!学拉小提琴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了!我敢担保,用不了半个月,你就一定能学会!到时候妈妈就会留下来,我们一家还象以前一样生活在一起,多好啊!” 卡列宁额头开始冒出冷汗。 “怎么了,您好像不高兴?” 谢廖沙终于发现父亲表情不对,疑惑地发问。 “哦,不,你的父亲现在很高兴,很高兴。谢廖沙,你是个好孩子,你确实帮了我的大忙,一个很大、很大的忙……” 卡列宁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道。 还能怎么办? 接下来,他必须要在半个月内学会拉小提琴,没得选择了。 ———— 部长办公室的第一机要秘书阿列索夫今天上班后,接到了一个特殊的任务。 他的上司吩咐他去买一把小提琴,顺便再请一个老师。 替上司工作这么多年,这是阿列索夫第一次接到与本职工作完全无关的指令,难免感到惊讶。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办事效率,用不了半天,他就把上司需要的小提琴和提琴老师都搞定了。 他原本以为,部长阁下是替别人吩咐下这件事的。但是,等到了午休时间,留在办公厅的所有人都从部长阁下的办公室里听到一阵弓弦擦过琴弦发出的吱吱声时,他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完全称不上任何听觉上的美感,更谈不上享受。 简直就是噪音,对耳膜的无情污染。 不过十分钟而已,办公厅里的人就跑得一个不剩,剩下阿列索夫一个人。 他原本是想忍一忍的。 毕竟,这是部长阁下拉出的第一个旋律。另外,他其实还想探听下,部长是不是终于决定接受大家的意见,决定要在部里一年一度的新年嘉年华庆祝会上替大家助个兴,这才突然想到去学小提琴的。 在忍了半个小时后,秘书先生终于也落荒而逃。 空荡荡的办公厅里,回荡着断断续续的、一声一声仿佛锯子切过木头的噪声。 ———— 利用午休时间学了几堂课后,卡列宁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这个举动已经严重影响到下属接下来整个下午的工作情绪了。 他把学琴的方式调整了下,改成自己去教室上课。 为了保证能在半个月内学会拉一支最简单的曲子,晚上的时候,教师也会应他的要求继续到家里来上课。 卡列宁觉得自己从没有象现在这样认真地去学过一样技能。 但是成果却相当令人失望。 这样密集的一对一教学之下,他的进度依然还是非常缓慢,或者说,根本看不到进步。 总是找不准音。弓弦和琴弦擦出的声音,连他自己也不忍卒听。 幸好,秘书找来的这位老乐师耐性非常好。居然一直容忍他这个如同朽木不可雕般的学生,耐心地反复教他。 “上帝啊!老爷这是想干什么?天天晚上在书房里拉他的小提琴!声音简直可太怕了!要是他一直这样下去,我们不得不考虑辞职了。” 一周之后,在家中仆人背着他的各种不满抱怨声中,他才总算勉强找到音阶位置。 而谢廖沙也开始感到绝望了。 在他的设想中,这原本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几天就能学会。 怎么也没想到,眼看时间过去了一半,二楼书房里传出来的乐声还是这么可怕。 伟岸的父亲形象在儿子心目中轰然坍塌。 他开始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一周之后,父亲到底能不能拉出一曲最简单不过的小调? ☆、Chapter 40 谢廖沙的忧心被一件意外的事情给打断了——第二天,他的妈妈安娜收到了一封信。 信来自他的舅舅奥勃朗斯基。 奥勃朗斯基用非常羞愧的语调告诉安娜,因为他的再次疏忽,他和一个酒馆女招待的那点破事儿被他的太太多丽知道了。现在多丽出离地愤怒,比上一次闹得更厉害,整个人情绪完全失控。不但再次决定要回娘家,预备以通奸的罪名申请和他离婚,并且,还要他立刻偿还之前他帮她出卖一处地产所获的三万卢布,而那三万卢布,不用说,连奥伯朗斯基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被花在了什么地方。 “亲爱的妹妹,在衷心为你现在的幸福感到高兴的同时,请你也一定要再次怜悯怜悯你这个可怜的哥哥——他是你在这世上最后真正关心你的亲人了。现在他真的知道自己错了,并且可以拿任何东西来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干出这样的事。鉴于多丽一直都肯听你的劝,哥哥恳求你,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快来一趟莫斯科,拯救你的哥哥于水火之中……” 信的后头,是大段大段一个习惯性出轨男人对于自己这种行径的深刻反省和无比卑微的恳求。 晚上的时候,安娜把这封信放到了从办公厅回来的卡列宁面前。 卡列宁看完信,表情严肃。 “安娜,老实说,我不方便对此事发表任何看法。去不去,全由你自己决定。毕竟,他是你的哥哥。” 安娜观察他的表情。 “你不乐意我过去?” 卡列宁被她道破心思,抬了抬眉。 数年之前,安娜就是去往莫斯科帮奥勃朗斯基解决类似的家庭问题,结果,做兄长的奥勃朗斯基没事了,照旧过回他浪荡散漫的生活,做丈夫的他却陷入一场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解决掉的重大家庭危机里。 有了这段前车之鉴,他怎么可能愿意让安娜再去莫斯科? 不止卡列宁不乐意让安娜过去,其实安娜自己也不大想管这事。 虽然并不讨厌奥勃朗斯基,但对这个哥哥,说有和从前安娜一样深的兄妹感情,那就是在说瞎话。 她只是挺同情多丽的。作为一个四五个孩子母亲的中年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现来自丈夫的出轨和背叛,虽然她因为愤怒声称要离婚,但真的那么容易办得到吗?男人可以丢在脑后,但那么多的孩子,等气头过后,她不可能不考虑。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现在刚出事没多久。要是自己马上过去,正在气头上的多丽说不定会连自己一起责怪。 就让奥勃朗斯基这个花心大萝卜再多难受几天好了。 她把信收了起来,预备过两天,等他们夫妇情绪各自稳定一点后,再回一封信。没想到第二天,从早上开始,竟然接连不停地收到了四封来自莫斯科的简短电报,全都是奥勃朗斯基的催促和求助,最后,到了晚上九点钟,在卡列宁那依然不能听的小提琴练习声中,奥伯朗斯基本人出现了。 他风尘仆仆,原本总是显得红光满面时刻带笑的一张脸现在胡子拉渣的,看起来好像骤然老了好几岁。 鉴于接下来的谈话内容可能不大适合让仆人们听到,卡列宁让安娜在自己的书房里接待奥勃朗斯基,自己预备离开时,被奥勃朗斯基叫住了。 “亲爱的妹夫,”他哭丧着脸,“您完全不必避嫌,接下来我对安娜说的每一句话,您都可以在旁作个见证。安娜,哥哥向你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干出这种事啦!” 安娜又是惊讶,又是好笑。 “哥哥,问题是,你这话要对多丽说,她相信才好。您跑到彼得堡来对我发誓有什么用?” “她已经回了娘家,狠心丢下了所有的孩子!保姆于昨天辞职不干了!家里只剩玛特缪娜一个人!格里沙现在生病了,塔妮娅整天在哭,莉莉追着我要妈妈,还有伊凡和拉达……哦我的上帝啊,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安娜觉得自己实在不厚道,因为听到这样一团糟的描述,她居然忍不住想笑。 “那你应该去向孩子们的妈妈忏悔。只要你真心改过了,看在孩子们的面上,多丽也会回来的。” “问题是她现在根本就不见我!我听说了个消息,她去拜访了律师,委托律师和我办离婚手续,还打算自己去有温泉的度假地,至少要住上几个月!上帝啊,这次我真的错了。那个女人只想骗我的钱!知道我最近连一件裘皮大衣也买不起后,她就翻脸不认我了!现在我终于醒悟了,世上的女人,除了妻子是真心为我考虑外,别的女人就算对我好,图的也不过是我兜里的钱!我这个人算得了什么呀!脱光衣服不过是只会走路的大猿猴而已!我真的知错了!多丽要是真就这么撇下一切走了,剩下我和一堆孩子该怎么办?安娜,求求你了,这次你一定再帮帮我。多丽一直就很崇拜你。她很迷你的新书,总是追着看沃恩教授。只要你肯帮我说几句好话,她一定会回心转意的。当着卡列宁妹夫的面,我再次起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要是下次我再犯,就让上帝惩罚我吧,怎么惩罚都行。求求你啦,我的好妹妹……” 奥勃朗斯基忽然又冲着卡列宁走了过去,”妹夫,我的好妹夫!看在当初你和安娜闹别扭,我还一直在中间努力撮合传话的份上,这才您让安娜再帮帮我吧。说到离婚可能给男人带来的痛苦,妹夫您一定和我感同身受。您现在和安娜是和好如初了,但不能撇下我不管哇!” 卡列宁面露尴尬,被情绪激动的大舅子死死抓住胳膊,甩也不是,不甩也不是,看了眼安娜,最后终于勉强说道:“看安娜自己的决定吧……” 安娜摇了摇头。 奥勃朗斯基都追到彼得堡了,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指天赌咒,这一趟莫斯科之行,是逃不过去了。 “好吧。这次我可以去。但哥哥,话先说前头,这是最后一次了。下次要是你再弄出这样的事,我绝对不会再管。还有,这次,我过去只是负责帮你传话。至于多丽肯不肯见我,或者见了后,愿不愿意原谅你,我都不敢保证。老实说,我倒巴不得多丽能狠狠……” 安娜本来是想说,巴不得多丽能狠狠给他个教训,好叫他知道出轨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忽然想到了自己,从前不也是和奥勃朗斯基一样吗?不管有千百个理由,婚内出轨,这种行为的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 所以她停了下来。 奥勃朗斯基倒根本没留意安娜后头说什么。一听到她答应了,他就兴奋得差点没跳起来。安娜说一句,他就点头一句,最后非常恳切地说道:“妹妹,我牢牢记住你的话了。只要多丽肯回来,叫我做什么我都答应。我也一定会牢记这次的教训,以后绝对不会再犯。求你把我这句话原原本本地带给多丽。” ———— 第二天,在卡列宁欲言又止般的目光中,安娜吻别了谢廖沙,之后就随奥伯朗斯基踏上了去往莫斯科的早班火车。 安娜抵达莫斯科后,帮着已经焦头烂额的玛特缪娜照顾孩子。安顿好五个孩子后,玛特缪娜央求安娜一定要把离家已经一个多星期的太太给请回来。 “上帝啊,少了女主人的话,这个家很快就会散掉的!”她红着眼睛说道。 家庭问题,尤其是出轨导致的家庭问题调解人一职,向来就不容易做。 但是已经到了这份上,安娜也只能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试一试了。孩子们可怜无助的样子,让安娜看了心里不大好受。 考虑到多丽娘家谢尔巴茨基一家人可能对自己并不欢迎,所以她没有登门,而是给多丽写了封信,约她到某家咖啡店见面。 她原本对这个约会并不抱太大信心,没想到多丽竟然如约出现在了咖啡店。 比起上次安娜去要钱时见过的样子,多丽打扮得要光鲜了许多,但脸色依然十分憔悴。一见到安娜,她先就问起孩子。当听到大儿子坐在窗帘后发呆,几个小点的哭着到处要去找妈妈,其中一个孩子还生病了消息后,她的眼睛就红了,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要是没有孩子,没有这些麻烦的孩子,那该多好啊!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斯基瓦!他让我太伤心了!我已经绝望透顶!” 多丽压低声,不敢哭出来,唯恐让别人看见笑话。 安娜坐到了她身边,搂住她的肩膀,听她不停朝自己控诉丈夫的种种劣迹,一直讲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多丽的情绪才终于有点稳定下来。 “那么,往后你打算怎么办?真的和我哥哥离婚吗?”安娜问。 提及这个,多丽的脸色再次灰败了下来。出神片刻后,她惨然一笑。 “安娜,你这就是明知故问了。我有选择吗?到了我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选择?就算我能做到像那些铁石心肠的女人一样,忍心抛弃自己的孩子不要,我往后难道还能指望再嫁一个比斯基瓦更好的男人吗?我们家的三个姐妹里,我原本是最漂亮的一个。但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又老又瘦。我陪嫁的大部分财产都贴补到家用里了,斯基瓦这个蠢货,花钱大手大脚,现在根本就拿不出半个子儿还给我。出了这事,我一时不忿回了娘家,不过才住了一个星期,父母就对我有了微词。除了回去,我还能做什么?只不过心里不忿,实在不甘心而已!” 安娜默然,握了握她的手。 多丽拿出块手帕,吸了吸鼻子。 “安娜,说真的,有时候我羡慕你,不但羡慕,还非常妒忌你。并不是妒忌你的美貌和才华。我妒忌你有一个像卡列宁那样的丈夫。如果我的丈夫象卡列宁那样,不,哪怕比他还要枯燥刻板上十倍,一百倍,我也会非常乐意。对于象我这这样的女人来说,忠贞的丈夫和稳定的家庭,除了这个,一辈子还有什么求的?当然,你和我不同。你懂的比我多,心气比我高,想法自然也和我不同……” 安娜叹了口气,把奥勃朗斯基的认错和发誓原原本本地转给了多丽。 多丽沉默片刻后,冷笑。 “狗改不了吃屎,我要是再相信他,下次再出这样的事,我也没脸再闹了。现在要我回去也可以。但我绝不会再过以前那种向他讨要家用的生活了。他必须要把全部工资都交给我,我会发放给他生活费。你把我的话转给他。他什么时候答应,我就什么时候回去。” 安娜看了眼窗外。 奥勃朗斯基手上拿了一束花,此刻正躲在咖啡店外的墙角边不安地走来走去,不住往这边张望。 “我想他会答应的。事实上,他现在就在外面,只不过不敢进来见你。亲爱的,我觉得有些话,还是夫妻之间自己说明白比较好。我去让他进来。让他自己跟你道歉,你也把你的想法告诉他,可以吗?” 安娜抱了抱多丽,从包里拿出小镜子和粉盒,帮她整理好有点散乱的头发,又用粉扑帮她掩盖住她脸上刚才因为哭泣而留下的泪痕,最后凑过去低声道:“多丽,我非常赞同你预备掌控住家里财政大权的想法。加油!现在斯基瓦一心想你回家,你说什么,他都会答应的!希望你不要对他心软!另外,有件事悄悄告诉你,很快,斯基瓦应该就能得到一个挂职的职位,他可能不会主动告诉你,那个职位能给他带来每年一万卢布左右的收入。这笔钱,不要让斯基瓦一个人悄悄给藏了。” 在多丽惊讶的目光注视中,安娜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起身离去。 ———— 调解人的任务能这么顺利地完成,安娜自己也有点意想不到。 按照和卡列宁先前的约定,离开咖啡店后,她就去电报局给卡列宁发了封电报,告诉他自己明天会回彼得堡。但是到了下午的时候,因为出版商伏尔古耶夫的热情邀请,安娜决定多留一天,和对方详细谈谈关于自己现在正在写的这个系列小说的情况,所以她又给卡列宁补了一封电报,告诉他取消了原定行程,自己大概会改坐后天中午的那班火车回去。 和伏尔古耶夫的见面也挺愉快的。 事实上,除了之前那次泄露她身份引发了点不愉快之外,和他的合作一直都算顺利。出版商恭喜安娜的新小说取得了巨大成功,表示沃恩教授的故事一直在青年报上连载,已经吸引了大批的粉丝,等这个中篇连载完成后,就可以停止连载,然后,在几个月后,推出第一本包括新故事在内的合集小说。所以他需要和安娜确定交稿日期,以保证到时候的出版和推广工作。 至于报酬,他承诺,一定会给安娜一个让她满意的出版合同,希望以后一直能出版她的这个系列作品。 安娜对他的帮助表示感谢。之后,和青年报的主编也见了面。 对方虽然早就听说过奥勃朗斯基的妹妹是个美人,但真见到安娜时,一开始还是露出惊艳之色。安娜不卑不亢,态度落落大方,双方相谈甚欢,最后还一起吃了晚饭,最后愉快地告别。 当天晚上,在多丽的邀请下,安娜住在了奥勃朗斯基的家里。 他们夫妇应该已经和好了。白天奥勃朗斯基买来讨好妻子的那束花也被插在了客厅桌子的花瓶里。虽然多丽对奥勃朗斯基还是不理不睬,但奥勃朗斯基却显得非常快活,和几天前跑到彼得堡向安娜求助时的样子判若两人,看见安娜一次,就感谢她一次。最后还恳请安娜,请她回去后,一定要在卡列宁面前帮自己说说好话,让他得到那个他想了很久的职位。 这种需要政府部门人员挂职的铁路公司职位,就算不给奥勃朗斯基,也会被别的某个官员给谋去——编制就摆在那里。所以安娜倒也不反对让奥勃朗斯基得到这个好处。他还欠自己的钱没还呢! 所以,当安娜用半开玩笑的方式和他提及自己的那笔钱时,奥勃朗斯基脸红了。 “哦安娜,等哥哥得到那个职位,我再省吃俭用个一两年,你放心,那笔钱我迟早一定会还的……” 安娜对他的话表示极大的怀疑。但也就笑了笑,不再追着和他较真下去。 第二天,安娜动身预备离开莫斯科了。 奥勃朗斯基所在的部门有事,所以安娜谢绝了他要请假送她去火车站的提议,和多丽、玛特缪娜以及恢复了欢乐的孩子们告别后,就坐了奥勃朗斯基家的马车去了火车站。 抵达火车站的时候,离开车还有半个小时。她在候车室里等了片刻,听到车站调度员在候车室门口大声嚷嚷,允许乘客进入站台,提了简单的箱子,跟随人流往站台去。 进入站台,她朝自己的二号包厢车厢走去时,忽然,看到对面走来了一个头戴黑色帽子的男人。 因为个子颀长,加上他身上自然流露出的那种风度,所以即便站台上人很多,他也显得非常显眼。 安娜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仿佛在找人,视线在站台上走来走去的人群里扫来扫去,表情略微严肃。 居然是卡列宁!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这里看到他,安娜竟然觉得一阵激动。停下了脚步。等他的视线扫到自己这个方向时,她立刻掀起遮住自己脸的紫色面纱,兴奋地朝他挥了挥手。 卡列宁立刻看到了她,眼睛一亮,脸上原本严峻的表情消失了,朝她快步而来。 两人很快走到了一起。 “上帝啊!您怎么会来这里?真是个惊喜!” 安娜笑容满面地问。 卡列宁凝视着她。 仿佛被她不加掩饰的欣喜之情所感染,他的一双眼睛里,渐渐也露出了欢喜之色。 “我……” 他略微不自然地看了下四周后,低声道:“部里今天正好没事,我想空着也是空着,你电报里,不是说今天坐这班车回彼得堡吗?所以索性就来接你。” ☆、Chapter 41 卡列宁还没来得及买票。所幸这班车人不是很多,安娜所在的包厢里还有位置,补了张票后,两人并排坐到了一张椅子上。对面是个独自出行的老太太,火车一开动,就靠在位置上昏昏欲睡。 安娜开始低声向卡列宁讲述自己前两天充当调解人的经过,顺便也提到昨天与出版商和青年报主编见面的事。 卡列宁一直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听到这里,这才仿佛开始集中注意力,点了点头:“恭喜你,安娜,我相信你的书一定会很成功。” “非常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安娜笑了笑,再仔细看了他一眼后,忍不住低声问道:“你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卡列宁确实有点心事,就是这两个星期折腾得他寝食不安的小提琴。 离最后期限就剩一天了。 明天,就是谢廖沙这个暑假的最后一天。 但现在,不但谢廖沙对他感到绝望,卡列宁自己也开始绝望。 他已经不指望能在最后一天时间里就练习到能够拉出一支曲子的水平,现在正在考虑用别的什么途径代替。 听到她发问,他终于回神。 看她现在心情不错,他决定趁机和她商量下,能否改成别的什么方式。 “安娜,我……” “对不起,打扰一下。” 他刚下定决心,对面那位之前一直在打瞌睡的老太太仿佛有了精神,开口了。 “这位先生,请问您熟悉彼得堡吗?” 卡列宁只好先回答她:“是的女士,还算熟悉。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您的地方?” “太好了!”老太太显得挺得意,“我就说,看您的样子,绝对是个老彼得堡人,问您保准没错。是这样的,我要去彼得堡看望我的老姐妹,已经十几年没见面了。我敢担保,等她看到我,一定会惊讶得说不出话!我简直太期待了。她住在桑德城门边,我之前从没来过彼得堡。您知道下了火车后,该怎么去那里吗?” “当然,我预备坐租马车的,”老太太跟着又说,“但我听说,彼得堡的出租马车车夫比狐狸还狡猾,要是让他看出来,我是第一次过去,指不定原本只要付五十戈比的路,他故意要给我绕上一个卢布。虽然我有钱,但也决不允许被人这样当傻瓜对待,所以想先向您问好路线。” “您的谨慎非常有必要,”卡列宁说道,“据我所知,火车站到桑德城门有几种路线方式可以选择。如果你坐出租马车,车费大概在四五十戈比左右,不会超过一个卢布。除了出租马车,火车站也有通往那里的公共马车,编号H线,从早上八点直到晚上十二点,每隔半个小时一班,每人五个戈比的车费。希望我的回答能对您有所帮助。” 老太太露出满意的表情,道谢过后,看了眼坐在位置上一直微笑的安娜,朝卡列宁恭维一句:“您人可真不错。而且,女儿都这么大了,您自己看起来却还挺年轻的。” 安娜愣了愣。几秒后才反应过来,立刻看向卡列宁。 他的反应和她差不多。一开始也是一脸懵样,等回过神儿,表情立刻就有点僵了。 “谢谢您的称赞,”片刻后,卡列宁终于面无表情地予以纠正,“但是,她是我的妻子。” “哦上帝!” 说错话的老太太瞪大眼睛,捂住嘴开始道歉,“实在是抱歉,我居然会认错!但愿您和您的妻子不要放在心上。太太,也向您道歉,您看起来不但太年轻了,而且,您和您丈夫好像也……” 她打住了,没再继续说下去。 安娜今天穿得确实比较年轻,整个人显得时髦又娇俏,和穿戴严谨又保守的卡列宁相比,年龄差距对比就更加明显。 另外,安娜从老太太那句没说完的话中之意猜测,或许外表和穿着还在其次,他们俩从落座后就一直保持着的距离以及并不像边上那几对普通夫妇那样表露出来的只有夫妻间才有的感觉,才是令这个老太太把他们的关系错认成父女的主要原因吧? 这确实叫人尴尬。但再看一眼卡列宁现在的表情,安娜忽然又想笑。 但是她得忍着,否则,他的脸色一定会更加不好。 “哦,没事。谁都会有看错眼的时候,请您不要再为此感到不安。” 老太太还在道歉,弄得边上人都朝这边看过来了,安娜赶紧打断了她。 老太太用好奇的目光盯着卡列宁和安娜再看了几眼后,嘴里不知道咕哝了一句什么,终于再次靠在椅背上开始打盹。 老太太是消停了,但安娜发现,自己和卡列宁之间从站台相遇后而生出的那种自然融洽气氛已经消失了。 卡列宁保持着沉默,神情恢复成和平时看起来差不多的样子。目光略微凝重。 安娜不大喜欢看到他又变成这个样子。嘟了嘟嘴。 留意到边上几排座位里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一个男人在看报纸,女人靠在他肩上瞌睡。一个妇女用手指从不听话的男孩嘴里捞他吃进去的一个小玩具。两个男人正在讨论上周刚举办的一场赛马会。而对面的老太太,已经歪在窗帘边睡了过去。 安娜朝卡列宁身侧悄悄挪了点过去,伸出胳膊,轻轻撞了撞他。 卡列宁立刻扭脸看她,却发现她正看着窗外风景。 略微困惑,以为她只是不小心碰到自己。正随她目光跟着一道往外看时,他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从桌子底下伸了过来,碰到他的一只手后,指尖仿佛弹琴般,调皮地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因为桌面和他身体的遮挡,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边上人根本就没任何察觉。 他的掌心立刻传来又痒又酥麻的感觉。 仿佛被一阵微电流给击中,这种酥麻感迅速从他掌心蔓延到全身,包括他的心脏部位。 没错。心脏那里,随了她的这几下挠,仿佛都痒了起来,立刻加快跳动。 他下意识想抓住,那只手却飞快缩了回去。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而已。 他屏住呼吸注视她,发现她竟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仍象刚才那样,用她的另只手托着腮,眼睛望着窗外,一副完全沉浸在风景中的样子。 车厢里仿佛一下安静了下来。女人叱骂孩子和男人讨论赛马会的声音都变得有点遥远,只剩火车车轮压过相接铁轨节点发出的有节奏的咣当、咣当声。 刚才因为对面老太太无心之语而变得有点低落的情绪因为她的这个主动接触迅速消失。 卡列宁感到困惑又激动,甚至有点不敢相信,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紧紧盯着她,期待她这时候能扭过脸,哪怕给自己一个微笑,或者一个眼神,那么他也就能相信刚才发生的不是错觉。 但她始终没转过脸,依然认真地看着窗外的风景,目光专注。 就在卡列宁渐渐相信,刚才确实只是自己的错觉时,那种仿佛手掌通电的感觉再次传来。 这一次,没让她再逃脱。他立刻反手紧紧抓住她那只调皮的手。 她终于转过脸,对上了他的目光,冲他一笑,跟着仿佛不满地低声埋怨:“抓那么紧干什么——快放开呀——” 卡列宁捕捉到了她话里带出的那丝撒娇韵味。 心脏瞬间剧烈跳动,仿佛都能听见砰砰的声音了。 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耐了。要是不现在问清楚,简直没法坐完接下里的这段旅程。忽然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并没松开她手,而是带着她起来,两人一道出了包厢。 一出包厢,他就加快脚步,穿过一节又一节的车厢,最后停在一段连接前后两个车厢的无人狭窄通道里。 他带着她停在靠近车门的一侧,让车厢隔离带把自己和她完全地遮挡了起来。 “安娜,你刚才是什么意思?”他低头看着她问。声音略绷。 都把她拉这里了,竟然还用这种正儿八经的表情问她刚才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安娜忍笑。 忍得简直快内伤了。 “没什么呀,”她眨了眨眼睛,显得很困惑,“大概坐得近,不小心碰到了你吧。哦,我还想问你,把我拉这里来干什么,我们回去吧——” 她作势欲走,脚刚动了下,忽然被他一扯,脚下站立不稳,立刻扑到了他怀里,跟着额头一热,他已经印下了一个滚烫的吻。 “安娜,安娜,求你不要再拿我开玩笑——”他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畔低声地恳求,“我是认真的,非常认真!你刚才那样,是不是意味着你终于肯重新接受我这个丈夫了?” 安娜感觉到了他此刻情绪里的激动和不安,终于不忍心再捉弄,抬头望着他,对上他此刻那双熠熠闪动光芒的眼睛,笑着点了点头。 “我的小提琴……” “哦,去他的小提琴!我才不在乎你能不能完整地拉出一段门德尔松呢!” 她踮起脚,飞快吻了下他的唇,然后挣脱开他的怀抱,撇下还立在原地的卡列宁,自己笑着往包厢的车厢快步走去。 ———— 两人到家时,已经晚上九点了。 谢廖沙一直坚持着不肯睡。 明天就是暑假最后一天,他不大乐意回学校,更担心父亲要面临的那场“考验”。 现在他后悔死了。干嘛要自作聪明地父亲出那个主意。 他听过父亲拉的小提琴,就三个字:锯木头。 终于等到父亲接回了母亲,不顾丽萨的阻拦,他跳下床跑去开门,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 安娜回自己房间,换了身衣服,先去谢廖沙的房间,和他道晚安。 “妈妈!明天爸爸的小提琴要是拉不好,您真的非走不可吗?” 躺在枕上的谢廖沙可怜兮兮地望着安娜,抓着她的手不住摇晃。 “求求您,不要走好不好!要是您走了,我真的会很伤心!妈妈,我以前没告诉过吧,以前你刚离开我的时候,每次我看到有黑头发戴面纱的女人朝我走来,我就激动得想哭,多么期待她能走到我的面前掀开面纱,露出您的脸,然后告诉我您回来了,我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现在您终于回来了……” 谢廖沙的眼圈开始红了。 安娜亲了下谢廖沙的手,又亲了亲他的脸。被他紧紧抱住脖子不放的时候,对他轻声说道:“妈妈明天不走了。就算你爸爸拉不好小提琴,妈妈也不走。” “真的?”谢廖沙惊喜万分,在得到安娜再次肯定的答复后,他发出几声清脆而快乐的笑声,开始不停在床上打滚。 安娜笑着和他闹了一会儿,见时间不早了,命令他睡觉。谢廖沙立刻钻回被子里,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在安娜最后亲吻他额头和他道晚上,准备要出去时,他忽然睁开眼睛。 “妈妈,我爱你。你是世界上我最爱的人了。” “我也爱你,沙沙。” 谢廖沙心满意足地重新闭上眼睛,带着一脸的幸福微笑。 安娜脸上的笑也始终没有消掉。打开门出去的时候,看到卡列宁正靠在门口的墙边,于是,脸上的笑意更加深了。 “安娜,”卡列宁深深地凝视着她,表情里仿佛露出什么期待的样子。 安娜笑吟吟地和他道了声晚安,绕过他回了自己的房间。 今晚不想写作了。 她洗了个澡,换了件薄薄的睡衣,吹了蜡烛。躺到床上后,在昏暗里闭上眼睛,忍不住就会想起白天火车上的一幕。 从走道回到自己座位上后,卡列宁很快也跟了回来。一坐下,他就握住她的一只手,用五指紧紧交握,再也没有松开过。 后来两人几乎没怎么说话了。但他一直在看她,用一种充满柔情和欢喜的目光看她,脸上带着微笑。后来她困了,不知不觉靠在他身上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他还在看着自己。 整段旅程中,前后车厢里的咳嗽声、孩子走动发出的吵闹声、大人的喧哗声,以及对面老太太后来的攀谈,听起来仿佛都那么遥远。 世界只剩他注视她的目光和脸上的那种微笑。 ———— 安娜睡不着觉。根本不想睡。 一直在听门外的动静。 终于,她听到门上传来被叩击的两下轻微响声。立刻翻身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风一样地赤足跑到了门后。 她慢慢打开门。 果不其然,门口站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 “是您啊——”她拖着调子低声说道。 “安娜……” 卡列宁的声音听起来不大稳,仿佛充满压抑的情绪。 他刚叫了声她的名字,却听到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清脆笑声。还没明白时,身上一重,她已经象个孩子般地扑到了他的怀里,用她两条光滑裸露在睡衣外的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您怎么现在才来……叫我等这么久。真是讨厌哪……” 听到她在自己耳边娇声娇气地这么抱怨时,卡列宁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都燃烧了起来。他一把抱起了她,用脚带上门,大步往卧室里去。 ———— 第二天早上,习惯了八点钟送男主人出门的仆人等了个空。 摆在桌上的早餐已经凉了。快八点,终于忍不住的伊万诺维奇试着去敲男主人卧室的门时,意外地发现房间里没人。 他若有所思,扭头看了眼对面的那个卧室。 到了八点半,卡列宁和安娜才一起出现在仆人的面前。 大家都感觉到了男女主人之间和往日不同的那种气氛。一向严肃的男主人仿佛换了个人,神采奕奕,脸上带笑,刚下楼时,他的手甚至还一直握住女主人的手,直到撞见对面排了一列等着他们的仆人们的目光,发现所有人的注意力在集中到他握着安娜的那只手上,这才松开了。 九点钟,他穿好外套,接过帽子,和送他到门口的安娜道别,预备动身去办公厅时,看见在楼梯口躲躲闪闪露出半个脑袋的儿子。笑了起来。 “等着。晚上回来,我就拉小提琴给你妈妈听。你来打个分,怎么样?” “我将会是个非常公正的裁判!” 谢廖沙露出自己整个脑袋,大声说道。 ☆、Chapter 42 晚上将由卡列宁部长亲自奉献的“音乐会”并未如期举行。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托雷斯基伯爵。 伯爵其实不过三十岁,看起来十分强壮。但因为发际线非常靠后,不但不得不令人担心起他有谢顶的危险,而且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显老。 他很有钱,在国民教育部里任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当然,和他那个拥有古老历史的家族爵位头衔相比,在彼得堡的官场里,无论是资历还是职位,他显然还处于亟需上升的阶段。 安娜对这位客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倒不是因为他让人无法生出好感的外表或者那过于矫揉造作的贵族礼仪,而是他面对卡列宁时表现出来的态度。 恭顺、奉承。看起来,他根本就没任何打算掩饰自己想要讨好卡列宁的意图。 安娜在客厅陪坐片刻后,不禁对卡列宁感到刮目相看。 无论托雷斯基伯爵说出怎样的奉承话,甚至那些话,让安娜这个旁人听了都觉得有点尴尬,他却依旧保持着他原来的表情和风度:既看不出他在享受奉承,也没丝毫厌恶或者不愿谈话继续下去的态度表露。反倒让安娜觉得坐立不安。 一开头的奉承总算结束了。下面就是枯燥的关于时政的谈话。 安娜提不起半点兴趣,趁他们谈话的一个空挡,微笑着插了一句:“托雷斯基伯爵,请原谅我暂时告退,希望您和阿列克谢谈话愉快。” “哦,不不,尊敬的夫人,请您不要走开。事实上,我接下来要谈的事,也必须得到您的许可。”伯爵立刻站了起来,朝安娜弯腰行礼。 他比安娜要大。虽然从职务上来说,远远低于卡列宁。但对自己也表现出这样子的恭顺态度,安娜有点不习惯。 忍不住看向卡列宁,发现他正看过来,朝自己点了点头,仿佛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不禁略微奇怪。 “好吧。”她只好坐了回去。 “非常感谢!” 伯爵跟着坐下后,终于道明来意:“亲爱的卡列宁,亲爱的夫人,请允许我用这种称呼代替原来的尊称来,因为在我看来,我们其实早就是一家人了。关于我和令侄女从前定下的那门婚约,我非常渴望能够尽快得到履行。要是我没弄错,娜塔莎小姐现在已经年满十七了,正是当婚的大好年龄。而我,为了迎娶娜塔莎小姐,也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安娜吓了一大跳。 迎娶娜塔莎,卡列宁那个她还没见过面的侄女? 就是他?这个看起来比卡列宁年轻不了多少的伯爵? 安娜忍不住把求证的目光投向卡列宁。他的表情平静,仿佛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托雷斯基先生,您的想法非常正当。事实上,我也打算这两天就去把娜塔莎接回家中。等她回来后,我们可以继续商议这件婚事。” 他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调应答。 “非常感谢您,卡列宁叔父,哦,希望您不会介意我这么称呼您。我们真的是一家人了。我知道您日理万机,那么我就先走了,好给您和夫人留下一个完整的愉快夜晚。” 托雷斯基伯爵露出高兴的表情,起身告辞。 卡列宁送他到门口,回来时,见安娜还坐在位子上没动,走到她身边,拿起她的手,吻了下手背。 “安娜,你怎么了?走吧,要是你不介意我的琴声,我和乐意现在就去给你演奏一段。” “啊——” 安娜醒悟了过来,压下心里因为刚才那个消息带给她的震撼和疑虑,朝他笑了笑,“好吧。我想谢廖沙一定已经等得很急了。” “是的。但愿他能给我这个做父亲的留点情面,免得我在你面前太过丢脸了。” 卡列宁显得心情很愉快,拉安娜站了起来,拥着她往楼上书房去。 ———— 卡列宁的演奏非常糟糕,连安娜这个外行也听了出来,跑调跑得简直快要放马到西山了。 卡列宁演奏完后,放下琴和弓,面露尴尬地看着安娜和谢廖沙。 “哦,简直太完美了!妈妈,爸爸的小提琴拉得太棒了!而且您知道,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他竟然就练到了这样的程度,比我以前刚学的时候好多了呀!太棒了!” 谢廖沙得表情真挚,眼睛放出的那种热烈光芒,简直让安娜差点以为是自己不懂欣赏。 她和卡列宁对视一眼,后者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谢廖沙,你说的都是真的?看起来,我也不得不去学小提琴了,免得以后你们两位双双成为彼得堡著名的父子提琴家,剩下我在边上感到自卑。” “哦妈妈——” 谢廖沙难为情地走到她身边,抓住她手甩来甩去,回头看了眼父亲,最后示意安娜弯腰,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妈妈,老实告诉您,爸爸拉得太糟糕了,我简直听不出他在演奏什么。但是您不要告诉他真相。我觉得爸爸现在非常需要鼓励。” 安娜笑了,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吧。我听你的,谢廖沙,”她看了眼卡列宁,决定让谢廖沙的琴声来给自己洗洗耳朵,“但是我想听你给我演奏一段,好不好?枕着你爸爸的琴声入睡,恐怕不是什么很好的感觉。” “好的,我的荣幸,夫人。但是请您稍等片刻,我需要为演奏做一点准备。” 谢廖沙说完,人就已经象小鸟一样地跑了出去,嘴里嚷着“丽萨,快帮我把琴拿过来,哦,我还需要你的帮忙……” 卡列宁耸了耸肩,放下琴,和安娜一起坐到椅子上,等着欣赏儿子的演奏。 过了一会儿,等谢廖沙重新出现时,他已经换上了正式的黑色礼服,领口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他拿着自己的小提琴,迈着庄重的脚步,在卡列宁和安娜惊讶的目光注视下,走到他们的对面,神情严肃地朝他俩鞠了个躬,再朝闻讯聚在书房门口的管家和丽萨他们鞠躬,然后宣布:“请欣赏谢尔盖·阿里克赛伊奇演奏的舒伯特小夜曲。” 优美动听的乐声在弓弦上流淌出来。 小提琴手演奏得非常专注,仿佛此刻正置身于彼得堡音乐厅那个美轮美奂的巨大舞台上,台下坐满前来欣赏的听众们。 书房里非常安静,除了小提琴的乐声,再也没有任何别的杂音了。大家全都聚精会神。 一曲终了,余音环绕,小演奏家郑重地放下琴和弓。 “先生,夫人,祝你们渡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他朝欣赏了自己表演的听众深深地鞠了个躬,露出灿烂笑容。 “上帝啊,小少爷拉得多动听啊!这才叫真正的音乐呀!” 丽萨发出由衷的赞美感叹,顺便瞟了眼用魔音困扰了大家半个月的卡列宁老爷。 安娜竟然感动得眼睛都湿润了。她站了起来,用力地鼓掌。 “哦,非常精彩。看来,我要勤加练习才行。” 做父亲的也跟着站了起来,面带微笑地为儿子的演奏送上掌声。 谢廖沙发出快乐的笑声,朝着父母跑了过来,把脸埋在安娜的裙里,显得十分害羞。 书房里充满欢乐的气氛。最后,丽萨带着谢廖沙准备去睡觉,刚才被琴声吸引过来的仆人们也纷纷散去,书房里只剩卡列宁和安娜了。 “你是不是还要继续留下来做事?” 安娜看了眼他习惯坐的那个位置,笑问。 卡列宁微微一笑,拥她入怀,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下。 “你觉得呢?” ☆、Chapter 43 白天,仆人已经把女主人的东西搬到了男主人的房间里。 安娜还是不大习惯卡列宁这个大书房的空旷。所以把原来的房间当自己的书房,也省得打字时发出的哒哒声会干扰到卡列宁,虽然他自己声称,听到这种声音对他而言,是种听觉上的愉快。 她被卡列宁牵手带回房间,刚关上门,他就有点迫不及待地抱起她,快步走到床边,把她放下去,立刻除去自己身上的外衣,人也跟着压了下来。 “安娜,白天在办公厅里,我一直都在想你,上帝啊,你一定不会相信,开会的时候,我竟然完全抓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唯一的感觉就是这种会议完全是多余的,大家全都满口废话,为了让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在那里不停地吵来吵去。我只盼着能早点回来……” 他不断地亲吻她,解开她身上衣服的暗扣,倾诉着的声音略微低哑,听起来非常感性,恰正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和浓烈的欲望。 “哦,等等,等等——” 亲吻顺着她脖颈往下。卡列宁用齿叼扯开她已经松脱的胸衣时,安娜喘着气,抱住了他的头,阻止他接下来的意图。 “怎么了?” 他终于抬起头,捧住她的脸。在她张嘴要说话时,低头趁机再次吻住了她的唇。 一个热烈而缠绵的法式亲吻过后,他终于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 “你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我保证不会再打断。但是亲爱的,你应该知道,这种时候,别的无论什么话题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他凝视着她,眼睛里闪动着愉快的光芒,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和她说话。 安娜也知道自己这时候打断他,显得有点不大人道。但是她真的实在太过好奇。 今晚的那位不速之客,给她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不问清楚,她干什么都没心思。 “哦上帝,你给我停一下——先听我说话——“ 她抓住他还没停下来的手,把它牢牢压在自己身下,接着说出困扰自己一晚上的疑问:“关于托雷斯基伯爵,我就不说他的外表和年龄了,这会显得我很以貌取人。但你应该也看得出来,他这个人人品并不怎么样。我知道我这么说显得很武断,可能也是偏见。但是上帝啊,当我听到他对你说出滔滔不绝的那些奉承话,而他自己看起来却没有任何羞耻感时——顺便说一声,你好像也完全没半点不适,我简直难为情地恨不得立刻离开了。娜塔莎才十七岁吧,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给她定这样一门亲?” 卡列宁扬了扬眉,露出略微奇怪的眼神。 “安娜,我以为你应该知道的……怎么,你居然不知道?” “哦,别问我任何问题!现在是你该回答我!”安娜翘了翘嘴。 卡列宁显然对来自自己小妻子的这种半撒娇半命令的口气感到无力招架,立刻解释:“这门亲事是几年前就定下的。那时候,我的兄长还在世。他出了点麻烦,得到托雷斯基伯爵的帮助。之后,伯爵表示出了求亲的意思,我兄长就应允了下来,约定等娜塔莎年满十七的时候结婚。现在我兄长去世,我成为娜塔莎的监护人。履行当初我兄长许下的允诺,这是我的职责。” “但是……”安娜皱了皱眉,“娜塔莎自己愿意吗?她才十七岁,他却那么老……” 卡列宁笑了起来,抬起他另只还自由的手,捏了下她的脸。 “安娜,你好像忘了,当初你嫁给我的时候,也才十七岁。” 所以,中间才会发生那样的悲剧…… 安娜心里立刻冒出这句话,但没说出来。 顿了下,“但是至少,我觉得你比那个伯爵好多了。我其实不大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但上帝原谅我,这次我真的忍不住要说。我实在是不喜欢这个人。我敢担保,任何一个正常的少女,绝对不会想嫁这样一个丈夫的。” “听到你称赞我,我很高兴。但是安娜,这是我兄长在世时定下的婚约。现在男方出面要求履行,我似乎没有理由去反对。而且,伯爵也没你想的那么糟糕。不能因为他给你印象不好而断定他不能胜任一个丈夫的职责。无论从财产、地位,或者他的声誉来说,我觉得他都会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我相信他会给娜塔莎带来稳固安定的婚姻生活的。” “但是……” “亲爱的安娜……”卡列宁打断了她,微笑着吻了下她的嘴角,“难道你想让我们把整个美好的夜晚都花费在讨论这件事上吗?” 看出他想结束话题了。 或许确实是自己太过敏感。 她甚至还没和娜塔莎见过面呢,就开始替她设想她的心情和处境。 说不定她自己都没什么意见呢! “好吧……” 安娜笑了笑,决定不再和他继续辩论下去,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尊敬的卡列宁部长阁下,你的小提琴拉得实在太可怕了!接下来,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才好呢?” “悉听尊便。”卡列宁眼睛的颜色仿佛慢慢变深,“二品文官卡列宁部长,愿意接受来自你的任何惩罚……” ———— 第二天,是谢廖沙去学校,开始新一年学校生活的日子。 卡列宁没像平时那样去办公厅。而是和安娜一道,亲自送他去学校。 和依依不舍的谢廖沙吻别,安娜和卡列宁坐回到马车里。马车沿着那条旧路往城里去的时候,看着马车外似曾相识的旧景,安娜想起上一次和他同坐一辆车时的情景,忍不住哧地自己笑了出来。 “在笑什么?说出来让我听听。”他显然没跟上她的思路,搂住她的肩,用一种宠溺的语气问。 “哦,没什么。” “看来我要略微惩罚一下你了。竟然对丈夫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 见他仿佛又要吻自己,安娜急忙推开他的脸,“我刚才想起了上次我们走这条路时的情景。你当时可真固执!快把我气死了!你老实说,我下了马车后,你后来为什么又停下来等我?” 卡列宁一愣,仿佛想起了当时情景,也笑了。 “安娜,你觉得我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人吗?会把一个女人丢在天快要黑下来的野路上?” “那就是说,当时你根本就没在乎我喽?只要是女人,出于绅士的风度,你就会停下来等?” 卡列宁再次一愣,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快回答我!”安娜表情严肃地催促。 卡列宁摸不准安娜现在问这句话的意图,觉得她在开玩笑,但再看一眼,她的表情又那么严肃。 犹豫了片刻,他露出略微苦恼的神色。 “安娜,我向你保证,总之,以后我不会再那样惹你生气了,好吗?” 安娜忍不住了,把脸埋在他肩膀上,闷声笑个不停。 卡列宁终于搞清楚了,她刚才是在拿自己取笑。唰一下闭合了马车窗帘。光线一下暗了。 “……看来必须要教训一下你了……竟敢取笑我……”他凑到她的耳畔,压低声威胁她。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卡列宁老爷……不要惹我生气……我要是生气了……后果会很严重的……” 安娜低声吃吃地笑,躲避着他的亲吻。 ———— 马车入城,送安娜回到家后,已经恢复了严肃模样的卡列宁和她在门口道别。 “安娜,我去接娜塔莎了。你要是有空,可以安排下她的房间。我相信你亲自布置出来的房间,她一定会喜欢。这是她第一次到这里,我希望她能有回到家一样的感觉。” 安娜点头,“没问题,我会亲自布置的,保证每一样东西都会让她感到心情愉快。” “非常感谢,那么我们晚上见。” 他轻轻吻了下她的脸颊,转身上马车离去。 ☆、Chapter 44 晚上,卡列宁和娜塔莎一起回到了家。 娜塔莎是个苗条的姑娘,金色头发,蓝色眼睛,面容秀丽。举止落落大方。一进来,就朝站在门口迎接他们的安娜喊婶婶,称赞安娜的漂亮,然后说:“叔叔来接我的时候,告诉我谢廖沙昨天正好去了学校。真是太遗憾了。我非常想念他。” 安娜对这个姑娘的第一眼印象非常不错。略微责备地看了眼卡列宁,然后笑着上前挽住她胳膊,把她往里面带,“你叔叔应该早几天前就去接你的。不过,再过两个星期,你就可以见到学校回来的谢廖沙了。希望你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因为你就是其中的一员。” “哦,婶婶,请不要责怪叔叔。他很早前就想接回我了。但我喜欢学校生活,所以一直不愿回来。” “好吧,亲爱的,肚子饿了吧?我带你去房间里休息下,然后我们就可以吃饭了。希望你喜欢你的新房间。” “一定会喜欢的……” 安娜带着娜塔莎到了新布置出来的房间,稍微休息了下,等她换了衣服后,和她一道下楼,卡列宁已经坐在餐厅里等着了。 晚餐的气氛一开始十分愉快。 安娜闭口不提婚事,只询问她在学校的生活,以及她的爱好等等。 “周一德语阅读和刺绣,周二法语阅读、德语俄语写作、周三舞蹈、宗教史和法理问答,接下来也都是这些课程的重复。” “安排得非常丰富,相信你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学校时光。” “事实上,大部分同学都觉得十分无聊,希望能早点结束学业回家,不过我还好,比起回来,我宁愿……” 娜塔莎忽然象是意识到了什么,飞快看一眼坐边上的卡列宁,停了下来。脸上笑容也显得有点勉强了。 安娜隐隐仿佛有点明白。但没有表露,只继续笑着请她尝尝厨娘特意为她做的一道烤鸡。 娜塔莎朝她笑了笑,尝了一口。“非常美味。”她说道。 安娜忽然希望卡列宁不要提婚事的事。 至少,等吃完了这顿饭再说。 她看向卡列宁,用眼神提醒他。 他对上了她的目光,但仿佛丝毫没有接收到她的暗示。而是朝她笑了笑,然后拿餐巾擦了擦嘴,放下手里的餐具,对着自己的侄女说道:“娜塔莎,非常高兴你喜欢这里的一切。就像你安娜婶婶说的那样,这就是你的家。另外,有个好消息,我想你应该知道了,但我还是乐意再跟你提一遍。你的未婚夫托雷斯基伯爵热切盼望能尽快和你结婚,我和你婶婶也乐于见到你有一个美好的将来。现在你回来了,接下来我们会安排结婚的事。你有任何需要,尽管告诉你的婶婶,她会非常乐于帮你解决的。” 卡列宁的口气非常温和,脸上带了微笑,象个慈爱的父亲。 安娜看了眼娜塔莎。 果然,年轻姑娘脸上的笑倏然消失,眼睛里也掠过一丝阴霾,但好在很快,她就恢复了情绪。 “好的叔叔,”她说道,虽然笑容看起来有点勉强,“非常感谢你和婶婶的用心关照。如果有需要,我会告诉她的。” 安娜急忙点头。 卡列宁不但丝毫没察觉到侄女情绪的变化,相反,他显得很满意。 “娜塔莎,看到你有一个好的归宿,我很高兴。”他慈祥地说道。看得出来,这应该是他现在真实情感的表露。 “再次谢谢您和婶婶对我的关照。” 娜塔莎说完,低头用力切着盘里的鸡块,没再说话了。 ———— 晚餐结束后,安娜陪着娜塔莎在谢廖沙的音乐教室里弹了一会儿的钢琴。 “亲爱的,你的弹奏真是太美了。希望以后能经常听到。” 听完她弹了一段曲子后,安娜笑着称赞。 娜塔莎抬起头,露出带了歉意的笑容:“婶婶,我觉得有点累了,能否允许我现在就回房间休息?” “哦,当然可以。是我的疏忽。你今天坐了半天的马车,肯定会感到累的。走吧,我送你回房间。” 安娜帮她盖上钢琴盖,挽着她的手站起来,送到她房间门口。 “谢谢您,也请帮我转达我对叔叔的晚安问候。”娜塔莎面带微笑。 “好的。你好好休息吧。” 安娜替她关上了门,独自立了片刻后,转身朝卡列宁的书房去。 卡列宁正在书房里忙碌,看到安娜进来,站起来要来迎接她,安娜示意他不必起来,走到他边上,被他拉住手,顺势就坐到了他的怀里。 “娜塔莎休息了吗?” 卡列宁吻了吻她耳边的头发。 “是的。刚回房间。她祝你晚安。” “真不错。她越来越懂事了。我非常欣慰。”卡列宁笑道。 安娜仔细地看了眼自己的丈夫。最后确信了一件事,他现在确实感到非常愉快。 既然娜塔莎自己也接受了这桩婚姻,丈夫又为此真心感到快活,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是啊,她真是个好姑娘,我喜欢她。”安娜笑道,把头靠在了丈夫的肩上,随手拨弄着他衣服领口上的一个扣子,手指有意无意般地碰触到他的喉结。 卡列宁立刻伸手抱住了她,低头吻她。 “安娜,你喜欢女儿吗?我希望你能再给我生个象娜塔莎那样的女儿。” 安娜被他的亲吻弄得脖子发痒,往后一缩,吃吃地笑,用手推挡开他的脸,“现在吗?但你好像还要工作……” “去他的工作!我现在满脑子只想和你生女儿!” 卡列宁发出低沉而愉快的笑声,哗啦一声,把桌上的文件全都扫到了一边,一个夹子掉到了地上,他也没去管,直接把安娜抱了起来,让她坐到桌面上,把她裙摆撩起来支开她腿后,自己站在中间,不停地吻她。 书房里渐渐传来一阵低低的喘,息声。 “去房间吧,那里更舒服点……” 安娜喘着,抱着他脖子,阻止了他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动作。 “好吧,我听你的,亲爱的……” 他恋恋不舍地最后亲吻了一下她,这才放开她,帮她整理了下已经凌乱不堪的衣物,抱着她快步离开书房。 ———— 卡列宁在床上,是个相当可心的伴侣。 不知道从前他和原来的安娜在这方面的和谐度如何,反正现在,从他们之间已经有过的这几次经历来说,安娜自己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他们之间第一次的那个晚上,一开始,他确实显得有点拘谨,即便在当时的某个点上,安娜感觉到他整个人,无论是情绪还是身体状况,已经处在一触即发的爆发边缘了,他对待她的方式还是没有完全放得开。 或者说,在床上,他也象个彬彬有礼的绅士。他只吻她的脸和胸口,按部就班地来,甚至某些时候,还显得有点信心不足,仿佛担心她不满意他对待她的方式,总是询问她的感觉,比如“喜欢吗”、“重点还是轻点”、或者“需要再用力点吗”,等等。有时候甚至让她差点笑场。考虑到他的感受,她才硬忍了下来的。 这样一个连在床上也拘谨保守到近乎让人发指的老男人,让她竟然产生了一种想要把他压在床上狠狠蹂,躏的快,感。 安娜觉得自己仿佛有点变态了。 当然,她是绝不会承认这一点的。真要怪,也全怪他太弱受。 但她不敢一下就表现得太过主动,唯恐吓到了他,或者让他误会在他们分居的两年时间里,之前的情人伏伦斯基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她才会发生这样的改变。 她只是适时地对他加以引导,用自己的身体反应告诉他她喜欢他在床上的一切表现,让他不要有任何过去的心理压力。 她到现在还记得第一个晚上。他们几乎没怎么好好睡觉。醒过来就做,累了睡,醒来再做,反复不停。他的精力旺盛得象个年轻的小伙子。第二天早上,他们最后那一次,最后他被自己反压在身下,命令他不许动,只能看着自己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当时,看到他露出的那种无助模样,到现在想起来,她还想笑。 其实她倒蛮喜欢他这个样子的。任她胡作非为。挺好。 但是好景不长。 他仿佛发现了一个以前从未经历过得新世界,精力旺盛得可怕,进步也异常神速,不过短短几天,甚至已经开始发展到最后总是她被他压制得无力反抗的地步了。 不过,她不会认输的。反正,夫妻床上的那点事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让他暂时占个上风,她也没什么吃亏的。 ———— 安娜一觉醒来,嘴角好像还带着笑。 睡过去之前,实在是太累了。等他终于结束,她几乎没睁开眼,立刻就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她动了动还有点酸软的腿,往边上伸展了下,发现是空的,终于彻底醒了过来。 卡列宁不在床上。 她坐了起来,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 他们好像是半夜十二点后才睡的。这个点,他不在床上睡觉,去干什么了? ☆、Chapter 45 安娜等了片刻,没等到卡列宁回来。 于是穿了件衣服,下床开门去找。 书房的门半掩,有光线从门里透出来,在漆黑的走廊上投出一道显眼的光影。 安娜推开门,发现卡列宁坐在书桌后,正伏案工作。 她愣了愣。 卡列宁听见门口动静,抬起眼,发现是她,立刻站起来,朝她走了过来。 “怎么不去睡觉?” 他吻了下她的脸。 “这话应该我问你……”安娜看一眼摊在他身后桌上的文件,顿悟,“你……” “哦是的,”卡列宁拥住她肩膀,柔声解释,“还有点事没做完,明天必须要呈报给沙皇陛下。刚才醒了后,就过来把剩下的做掉。等下就好了,我送你先回去睡觉吧。我很快就回来。” “你不是有好几个秘书吗?为什么不让他们做?”安娜的口气里,带了点心疼。 卡列宁笑了,低头再次轻轻吻了下她的额,“这个非常重要,和我上次跟你提过的地方改革有关。自己处理,比较放心。” “好吧——” 安娜耸了耸肩,“反正我也睡不着了,我坐在这里陪你。” 卡列宁仿佛有点犹豫,“但我怕你太累……” “我不累。我想陪你,反正我一个人也睡不着。” 安娜双手抱着他腰,在他身上扭了几下,他立刻就妥协了:“好吧。” 他牵着安娜来到书桌旁,把自己坐的那张宽大安乐椅挪出来,让她坐下去,拿了条毯子盖在她身上,接着从书架上拿了本小说塞到她手里,最后自己换了张普通椅子,坐下后,朝她笑了笑,继续低头开始工作。 安娜整个人缩在椅子和毯子的中间,有一下没一下地翻一页书,看一下卡列宁。 书房里非常安静,只有他手中笔尖在纸上游动时发出的沙沙声。 他显得非常专注,但时不时也会扭脸看一下她。如果正好,她也在看他,目光相遇的时候,他就会朝她笑一下,表示自己很快了,接着继续低头。 安娜渐渐觉得有点困了,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感觉到有人仿佛在自己边上,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卡列宁已经起身,正预备抱起来起来。 “你好了?” 她抓住他的胳膊,阻止他的动作,想自己起来。 说来陪他,不但占了他的座位,还睡了过去…… 有点不好意思。 “嗯,”他弯腰看着她,脸上带笑。 “哦,好吧,刚才真是抱歉,居然睡了过去……哦,不不,我自己走吧,我能走……” 他没理会她的拒绝,直接抱起了她,吹灭灯火后,朝着卧室去。 两人重新躺了回去。 黑暗里,相互亲吻了片刻后,安娜靠在他的怀里,低声叫他的名字。 他嗯了声。 “我知道你工作繁忙。以后,你可以像从前那样,先做完你的事,然后再……”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收紧了正揽住她的臂膀,贴唇到她耳边,“然后再什么?” 安娜没好气地推开他放在自己身上的手。 “我是说认真的。不想你经常这样。还有,其实我也需要晚上工作几个小时,好写我的小说。这样我们就相互不影响了。就这么定了。” ———— 安娜的理由其实并不尽然。 谢廖沙现在去了学校,白天,虽然她需要花一部分时间在交际上,但还是有时间进行写作的。 彼得堡的贵妇交际,大体分三个圈子。和皇室有关的宫廷交际、李吉卡伯爵夫人的姐妹茶炊会,以及贝特西公爵夫人的圈子。 现在除了李吉卡伯爵夫人的圈子对她依然冷待外,宫廷交际和贝特西公爵夫人那里,都已经恢复了正常。 安娜从本质上来说,还是没有脱离宅女本色。她还是不喜欢交际,宁愿一个人待在家里。 但作为贵族夫人,出席这些交际,本身就是日常职责之一。 可以这么说,在宫廷圈和贝特西公爵夫人那里,大家仿佛都已经忘记了她从前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那段黑历史。不但如此,她的名气比从前更大。不仅仅因为丈夫卡列宁对她的态度,也是因为她自己本身作为作家的名气。 她现在非常受欢迎,不少聚会的主人甚至以能邀请到她出席为荣。 当然了,这并不是说,她现在每天都必须打扮得艳光四射地穿梭在各种舞会和派对里。通常,她会有选择性地去参加一些聚会。即便她借故没有出席,收到诚恳道歉信的主人也会大度地表示理解,“作家当然需要时间静下心好好构思作品,”大家都这么说。 所以,安娜现在对卡列宁这么说,其实只是不想给他反对的理由。 她心里十分清楚。毕竟,卡列宁不是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了,繁重工作本身就占去了他大部分的精力,晚上更需要好好休息。 一两次还行,要是经常这样,他自己就算能坚持,她也不会允许的。 现在他是她的丈夫。 她可不想一下就掏空了他。 ———— 安娜说完后,等着卡列宁回答。 他停了两三秒的样子,然后放开她,仰身躺在了枕上,用手拍了拍额,“好吧。但是安娜——” 仿佛自己也感到好笑似的,黑暗里,他轻声笑了起来:“但是说真的,我觉得我是不是中了邪,或者,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对我下了什么能让人恢复年轻的媚药,我是说真的。现在我觉得我好像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年轻过,身上有用不完的精力,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能和你在一起……” “是啊!所以你要小心,一旦我收回我下的媚药,你就会恢复原状。” “我绝不会允许你这么残忍对待我的,我的安娜……” 卡列宁大笑,转身再次紧紧抱住了她。 “好了,睡觉,睡觉,我说我们该睡觉了——” “好吧,我们睡觉吧——” 良久,黑暗里传来一声低哑的含糊呢喃。 ———— 接下来的几天,安娜一直很忙碌。 除了自己要赶稿,安娜还要替娜塔莎接下来的婚事做准备。 她对此毫无经验。但想到了一个办法,发了电报给多丽,向她求教。 多丽出身公爵家庭,家里三个姐妹,对此自然驾轻就熟,很快就给安娜写了封长长的信,详细指导她现在应该准备的一切事情。 有了多丽的指导,安娜立刻上手,在管家的协助下,不过半个月,娜塔莎的婚前筹备就做得差不多了。 开始的时候,安娜忙碌间隙,会留意娜塔莎的情绪。发现她似乎十分平静。虽然对这一切表现得漠不关心,但也没有别的什么异常反应,渐渐也就放下了心。 婚期也定了。就在下个月的某天。 卡列宁虽然忙碌,但也会问及此事。有一天晚上,两人在书房里,他放下笔问及婚事。得知一切已经准备好,就等婚期到来,他显得既欣慰,又伤感。 “等娜塔莎幸福地成为新娘,我也就算完成我兄长当初的托付了。但是我又感到有点伤感。塔娜莎一眨眼都这么大了。我真的是老了。” “我现在非常怀疑,等谢廖沙找到心爱女人结婚的那一天,你是不是就该哭泣了。不过,亲爱的阿列克谢,就算你头发胡子全白了,在我眼里,你也是全俄国最迷人的一位男士,哦当然,比不过沃恩教授,他在我心目里,永远排第一位,希望我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因为我向来坦诚。” 安娜身穿宽松睡衣,盘膝坐在书桌的对面,正低头忙着写自己稿子接下来的大纲,想也没想,奉承话随口就来。 卡列宁发出笑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后,靠在椅背上注视着对面的她,眼睛里满是宠溺之色。 “安娜,我生气了,非常生气。” 安娜抬头看了眼他,跪在椅子上,人爬到了桌子上,上身朝他凑过去,伸出手用笔尖轻轻点了下他的眉心。 “那么,你来惩罚我吧,卡列宁阁下!” 卡列宁再次大笑,抓住她手腕,站了起来。 “惩罚你给我再生个女儿,我的夫人。” ———— 第二天,谢廖沙回到了家。 娜塔莎显得非常高兴,谢廖沙也十分兴奋,一直跟在她的边上。 下午的时候,谢廖沙说要和娜塔莎一起到家附近的那个公园里玩。安娜答应了。忙完自己的事后,见他们还没回来,决定过去找他们,顺便也当散个步。 ☆、Chapter 46 安娜散步到了公园。 因为是周末,加上天气好,公园里人比平时要多。安娜往谢廖沙平时经常去的那个方向去时,忽然发现丽萨急匆匆地往外赶,叫了声,丽萨看见她,立刻慌慌张张地跑到她边上。 “娜塔莎和谢廖沙呢?”安娜问。 刚才就是丽萨陪着他们过来的。 “谢廖沙在那边和几个小孩玩!哦夫人,发生了件糟糕的事,我正想赶回来告诉你!塔娜莎不见了!我差不多找了整个公园,都没看到她!“ “怎么回事?”安娜顿觉不妙,立刻追问。 “我们过来后,起先她一直和谢廖沙一起。后来她说想独自去湖边走走,我就答应了。过了好一会儿,还没见她回来,我放心不下,就到湖边找,但没找着她,又去别的地方,也没见她的影儿!我怕她出事,就想赶紧回来告诉您,哦上帝,那姑娘快结婚了,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您别慌。”安娜安抚住丽萨,“你先带谢廖沙回去,我再到附近找找。会没事的,她那么大了,不会走丢。放心吧。” “好吧,好吧,但愿像您说的——” 丽萨带着谢廖沙回家,安娜到附近找了下,确实没见人。压下心里涌出的一种不祥预感,打算到公园外再找找,走到门口时,看见来了辆出租马车。 马车停下来,车里跳下来一个年轻人,跟着,娜塔莎从里面下来。 娜塔莎仿佛刚刚哭过,眼睛还有点红肿。那个年轻人,安娜之前没见过。个子很高,面容清秀,看起来十分干净。 安娜有点惊讶,想了下,先停在边上,并没立刻出声。 塔娜莎和那个年轻人显得心事重重,所以并没留意到安娜就在边上。 出租马车离开后,那个年轻人握住塔娜莎的手,轻声说道:“塔娜莎,听我的,先回去,可以吗?” “不!”娜塔莎的眼眶再次红了,仿佛负气地说道:“叶戈诺夫,你为什么不带我走?我什么都准备都好了。我已经在房间里留了封信,告诉他们一切。你带我离开俄国,我们随便去哪里躲一段时间,等婚事取消后,我们再回来,那时候,我叔叔就算不愿意,也不得不同意我们的事情……” “不,不,”那个叫叶戈诺夫的年轻人摇头,“这对你的名誉是一种损害,就算我们用这种方式结合在一起,以后也不会感到幸福的。” “我不在乎!我只想嫁给你!一想到我很快就要被嫁给那个我根本就不爱的男人,我就恨不得想去死!叶戈诺夫你听着,你要是丢下我不管,我真会去死,死给你看!” “求你了,别这样,娜塔莎。我不能就这样丢下我的家人跟你走掉。你先回家好吗?让我再想想办法……” 娜塔莎忽然掩面痛哭,声音惹得近旁的人纷纷扭头察看,叶戈诺夫一边低声安慰,一边不安地往四周看,忽然留意到站在不远处的安娜,愣了愣,露出尬尴之色,扯了扯娜塔莎的衣袖。 娜塔莎抬头,看到安娜,也是一愣,起先显得有点慌乱,但很快,她就镇定了下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安娜。 安娜怎么也没想到,娜塔莎竟然心有所属——这其实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真正让她感到惊讶的,是之前看起来一直很平静的她竟然暗中在计划离家私奔。 今天,如果不是男方不予配合,接下来,卡列宁和自己就该为找到私奔的侄女而忙得焦头烂额吧? 安娜朝他们走了过去。 名叫叶戈诺夫的年轻人脸涨得通红,朝安娜深深鞠了个躬,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对不起,夫人,全怪我不好。请您不要责怪娜塔莎……” “全是我的主意!和他没什么关系!”娜塔莎上前一步,拦在了他的面前,用一种仿佛要上刑场前的悲壮表情对着安娜说道。 安娜暗叹口气。面上微笑道:“娜塔莎,他说得没错。现在你该跟我回家了。” 娜塔莎仿佛没料到她会是这种平静的反应,呆住。 “哦对不起夫人!请您原谅!” 叶戈诺夫看了眼勇敢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女,眼睛里露出既痛苦又激动的神情,忽然说道,“如果您和尊敬的卡列宁阁下允许的话,今天晚上,我想冒昧去拜访您二位……事实上,我和娜塔莎很早前就认识,并且相爱了。虽然我知道我配不上她,但我还是希望她能成为我的妻子,当然,我知道这首先需要获得您和卡列宁阁下的允许。” “哦上帝啊!叶戈诺夫!你终于肯去向我叔叔说我们的事了!请你一定要来!最近我叔叔每天回家都很早。他在家的!” 他没回答喜极而泣的娜塔莎,说完自己的话后,朝安娜再次鞠了个躬,转身就匆匆离去。 ———— 安娜带着塔娜莎回家后,娜塔莎一改之前的平静,一直对着安娜倾诉,恳求她能帮助自己在卡列宁面前说话。 “亲爱的婶婶,”她的眼睛里含着泪,语气充满恳求,“他是一个好人,真的很好,我非常爱他,我只想嫁给他。就算别人不能理解我,我想您一定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和感情。我看得出来,叔叔对您非常好。求您帮我和叶戈诺夫说说好话,只要您肯帮我,叔叔一定会答应的,求求您了……” 安娜觉得非常为难。 从深心里来讲,她是同情这个年轻姑娘的。十七八岁,正是怀春的最美年华,哪个少女不憧憬着能和理想的爱人结合在一起?何况,那个名叫叶戈诺夫的年轻人,看起来也挺靠谱。如果因为父辈替子女承诺下的婚姻而强行拆散一对有情人,安娜觉得确实有点残忍。 但是她不好说话。首先她非常清楚贵族阶层对待儿女婚姻的态度,从来都是父母包办,这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而娜塔莎和托雷斯基伯爵的婚事更加特殊,是女方已经故去的父亲定下的,卡列宁现在不过是在履行监护人的职责。其次,她也看出来了,那个名叫叶戈诺夫的年轻人,在家庭出身方面和娜塔莎相差巨大。即便在几百年后,这样的恋情也充满阻力,何况是现在? 她顿了顿,最后对着塔娜莎温和地说道:“等你叔叔回家,让他知道这件事后,我们再商量,可以吗?” ———— 傍晚,天开始下起雨。 叶戈诺夫很早就来了,但没进来,只等在门口外一处能躲雨的台阶下,但雨丝还是不停随风打进来,沾湿了他半边的肩膀。 安娜从客厅一扇落地窗后看到黄昏黯淡光线里站得笔直的那个背影后,决定让他先进来。 老门房卡比东诺奇招呼他进去,他显得十分感激,朝站在门里的安娜深深鞠躬后,谨慎地进来,随即坐在客厅的一张椅子上,双手交握在一起,显得有点心神不定。 天黑下来的时候,卡列宁回家了。 “真是糟糕,居然下起了雨!亲爱的,你和孩子们今天过得怎么样?” 身上被雨水稍微打湿的卡列宁进来,脱下外套和帽,接过毛巾擦着脸上雨水,笑着和在门里迎接他的安娜打招呼。 “挺好的,”安娜微笑着应了声,随即指了指闻声已经站起来的叶戈诺夫,压低声说道,“来了位客人。” 叶戈诺夫露出紧张的神色,朝着卡列宁匆匆走了过来,站他面前后,深深鞠了个躬:“尊敬的卡列宁阁下,我的名字叫弗拉基米尔·伊万·叶戈诺夫。我从前有幸曾经见过您。现在我在司法部下一个机关里工作。非常抱歉这么冒昧来打扰您,但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希望能得到您的允许。” 大约没料到这时候家里会有客人,卡列宁露出惊讶的神色,把手中毛巾递给仆人后,看了眼叶戈诺夫后,仿佛想起来了。 “哦是你,我记得你。有什么事,年轻人?” 刚才对着安娜时的温柔已经消失,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冷淡,成了平时在官厅里的样子。 叶戈诺夫显得非常紧张,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您先在这里等等。”安娜吩咐一声后,示意卡列宁跟自己过来。决定先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他,免得等下他太过吃惊。 卡列宁露出疑惑的表情,但还是听从了安娜。两人来到二楼书房。 “阿列克谢,希望你听了接下来的这件事后,不要太过震惊。” “亲爱的,除非是你说要离开我了,否则,即便是天要塌下来,也不会让我感到震惊。” 他的心情显然并未受刚才那位不速之客的影响,趁着没人,亲了下安娜,开着玩笑。 “我是认真的!”安娜推开他。 “好吧,你说吧,我洗耳恭听。”他笑道。 “是和娜塔莎有关的事。” 安娜把下午在公园里发生的事讲了一遍。随着她的讲述,卡列宁脸上的笑渐渐消失,等她讲完,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异常严峻。 “叶戈诺夫就是为此而来的。你觉得……该怎么办?” 安娜一直留意他的脸色,最后试探着问。 他没有回答,只皱着眉,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片刻后,到了门口,打开门吩咐仆人:“去把叶戈诺夫先生叫到这里来。” 他的声音冰冷。说完后,就快步走到自己平时坐的那张椅子前,坐了下去。 安娜看了眼他。忽然觉得从前那个刚认识时的卡列宁仿佛又回来了。这让她觉得稍稍有点不习惯。 “那么……我先出去了。” 她想了下,决定避开。 “哦不,亲爱的,你也留下吧。” 卡列宁朝她微微笑了下。 ☆、Chapter 47 叶戈诺夫被管家伊万诺维奇带进了书房。伊万诺维奇朝主人夫妇略微弯腰后,关上门退了出去。 叶戈诺夫朝前走了几步,停在房间的中间,朝卡列宁和安娜鞠了个躬,直起身。 看得出来,他虽然极力做出镇定的样子,但端坐在对面的卡列宁还是让他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压力。 定了定神,他用略微颤抖的声音说道:“尊敬的卡列宁阁下,我冒昧这样登门,是为了请求您能同意我和娜塔莎的事情。或许尊敬的夫人已经告诉您我们相互爱着对方……” “对不起,叶戈诺夫先生,您的要求,恐怕我无法答应。” 没等他说完,就被卡列宁打断了。 安娜看了他一眼。见他面无表情。 叶戈诺夫一愣,脸迅速变红。 “尊敬的卡列宁阁下,我也知道我在您面前提出这个请求是多么的不恰当,但是……” 卡列宁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要是我没记错,叶戈诺夫先生,您当年是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彼得堡大学法律专业毕业,因为成绩出色,被您的一位老师推荐到我故去兄长的身边担任书记员。几年后,我兄长离任担任外交官,离开前,他推荐你进入法律司,我说得对吗?” 叶戈诺夫再次一怔。 “是的,阁下。” “能告诉我,你现在担任什么职位?” “统计处下的一个普通职员,刚刚升为组长。”叶戈诺夫显得有点羞愧,低声说道。 安娜困惑地看向卡列宁,不知道他问这个是什么目的。 听到叶戈诺夫的回答,卡列宁点了点头。 “我看出来了,你不大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和你相同资历,甚至比你资历还浅的人,现在要么升值,要么已经调到别的更有前途的地方。而你却依旧停在这样一个看不到任何前途的职位上。事实上,你完全不必感到羞愧。我相信你的才干绝对不会比别人差,甚至要高过别人许多,否则我的兄长也不会推荐你进入法律司。你所缺的,只是背景和门路。我这么说,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卡列宁阁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叶戈诺夫茫然地看着卡列宁。 “现在我愿意给你一个这样的机会,”卡列宁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冷漠,“卡卢加省的地方财政局,现在有一个副局长的职位空缺。已经有不下四五个人在为获得这个职位而奔忙。如果你想去,明天中午前,你就能收到调任书。你应该明白那个职位能给你带来的好处。” 安娜忽然明白了过来。 望着神情平静的卡列宁,她的心情略微复杂。 但显然,现在的叶戈诺夫心情比她要复杂千百万倍。 他定定望着对面那个看起来不怒自威的部长,当今沙皇身边得力的二品高官,张了张嘴,仿佛想说话,却没说出来。 象水里的一条鱼,吐出的气泡无声无息地破散。 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渐渐地,额头开始有汗水滴下来。 书房里安静得异常,空气闷得仿佛有点让人透不过气,只剩窗外雨点落在玻璃窗上发出的疾骤敲打声。 安娜忽然有点后悔。自己不该留在这里的。 她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尴尬。 叶戈诺夫终于开口了,声音象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您要我……和娜塔莎分开?” “是的,”卡列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着叶戈诺夫走去,停在他的面前。 “接受我的条件,尽快离开彼得堡。否则,你在彼得堡没有任何前程可言。” “您……是在威胁我吗,阁下?” “不是威胁,是事实。”卡列宁冷冷地道,“年轻人,你自己心里也明白,你并不适合娜塔莎,你给不了她幸福。即便塔娜莎现在没有婚约,作为监护人,我也不会同意把她嫁给你的。不必急着做出任何冲动的决定。那个职位可以为你保留三天。你考虑好了,再来找我。我的话说完了,如果你没别的意见,你现在可以走了。” 叶戈诺夫的唇嗫嚅着,最后,头深深地垂下去,异常艰难地转身,最后走出了书房的门。 等他一消失,安娜立刻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哦,我想起来了,我房间的窗户可能没关好,我得赶紧去看看——” 安娜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朝卡列宁歉意地笑了笑,转身要走。 “安娜——” 卡列宁在后头喊她。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卡列宁快步走到她身边,仔细地看她一眼。 “你……好像对我的决定不是很赞同?” 他脸上刚才对着叶戈诺夫时的那种冷酷无情已经消失,又变成了安娜所熟悉的那个丈夫。问她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带了点犹疑般的不确定。 安娜心里十分清楚。 在那个年轻人低头离开书房的时候,一切其实已经画上了句号。 真的十分意外。 原本她以为,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没有想到的是,卡列宁用他的方式立刻结束了一切,简单而粗暴,但却非常有效。 在强权面前,感情比一张纸还要苍白羸弱,甚至抵不过一句话。 “哦——” 安娜笑了笑,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尽量自然点,“我想我能理解……处在你这个位置上,遇到这样的事,好像也只能这样……” “你能这样想就好,”卡列宁说道,“象他这样的年轻人,我见得太多了。受过良好教育,熟悉欧洲的政治和社会经济,充满热情,但多为理论家,而非实干家……” 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娜塔莎出现在门口。 “哦上帝啊!你们刚才都对他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连我要给他雨伞他都不要?你们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她的表情激动,双手不安地扭在一起,声音里带了哭腔。 “娜塔莎,我和你叔叔还有事,你先回房间……” 安娜立刻朝她走去。 “安娜,让她进来吧。”卡列宁说道,“我也正想和她谈谈。” 安娜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吧。” 娜塔莎快步走了进来,“叔叔,婶婶,你们刚才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亲爱的,你先坐下来吧。” 安娜带她坐了下来。 或许卡列宁是对的。既然已经成定局,不如现在就让她知道,免得希望越大,失望也随之越大。 等她坐下来后,卡列宁说道:“娜塔莎,自从你父亲去世后,我就一直把你当自己女儿看待。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做的一切,并不仅仅只是基于你父亲的嘱托,也是因为我对你的感情。刚才我拒绝了叶戈诺夫先生。他也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我不信!我不信他会放弃我!“ 娜塔莎猛地睁大眼睛,站了起来失声嚷道。 “我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条件。他接受了。也就是说,他选择对他更有利的东西,放弃了你。” “不,我不信!你在骗我!” 娜塔莎情绪忽然失控,忽然转向安娜,用力抓住她胳膊,“请你告诉我,叔叔刚才说的不是真的!叶戈诺夫不是这样的人!” 安娜默然,用同情的目光望着她。 娜塔莎定定地望着安娜,眼睛里慢慢涌出了泪。 “我明白了!一定是你们威胁了他。如果他不接受,往后他的前途就会毁了!一定是这样的!” “娜塔莎……” “不要说了,借口!全都是借口!你不过是为了维持住自己所谓的贵族体面,这才非要把我嫁给那个人不可的!你们全都是冷血无情的家伙,我恨你们! ” 娜塔莎泪流满面,忽然放开安娜,转身朝外跑去。 “娜塔莎——” 安娜急忙追了上去,跟到她的房间,看着她把自己投在床上,脸埋在枕里呜呜痛哭起来。 她哭了很久,直到嗓子都哑了,这才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请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她依旧趴着不动,嘶哑着声音说道。 安娜坐到了她的边上。 “娜塔莎,”她低声说道,“我也同情你。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有情人能成眷属。坦白说,刚才在书房里,我听到你叔叔对叶戈诺夫说的话时,我也感到震惊,甚至有点难以接受。但是或许我们可以从另个角度去理解这件事。我不知道那个年轻人从前曾经对你发下过什么样的誓言,但今天,你的叔叔只是用前程去试探了下他,他立刻就退缩了。我知道这么说,对那个年轻人有点不公平。因为对他而言,前程可能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如同在你心目里,爱情是最重要的一样。你可以为了爱情放弃一切,而他为了前程,或许愿意放弃爱情。” 娜塔莎再次开始抽噎。 “我知道你现在情绪激动,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等你冷静下来后,你可以仔细想想,仅仅凭着一段毫无依托的感情,真的能支持你和他幸福地过完这一辈子吗?” “哦,请你不要说了——请你走吧——你不会理解我的——” 娜塔莎再次失声痛哭。 安娜抚了抚她的肩,“你叔叔给了那个年轻人三天时间。这样吧,我答应你,如果三天后,他放弃了那个职位,依然坚定地选择了你的话,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你,去说服你的叔叔。” “真的?” 娜塔莎一下翻过身,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抓住了安娜的手。 “是的,”安娜点头,“我说到做到。但是,如果他选择了那个职位,那么答应我,你要忘记这段感情,可以吗?” 娜塔莎怔怔望着安娜,眼泪不停地流。 安娜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发,转身出了房间。 卡列宁站在门口,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 刚才她和娜塔莎的对话,他显然都听到了。 安娜再次暗叹。 “对不起,我只能这样安慰她。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多事。” “哦不不,你说得很好——”卡列宁抓住了她的手,“幸好有你,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 ☆、Chapter 48 三天后,叶戈诺夫接受委任,离开了彼得堡。 知道消息的塔娜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门反锁了。 一开始,还能听到里面传出的抽泣声,后来,声音停了下来,从早都晚,无论安娜和仆人怎么敲门,没有半点回应。 “上帝啊!这可怜的姑娘,会不会想不开寻短见?” 丽萨脸色发白,不停在胸口划着十字。 安娜被提醒,大惊,忙叫来男仆,命令强行破门的时候,门忽然开了。 娜塔莎站在门口,眼睛红肿,但表情冷静,看着安娜的目光,甚至带了点冰冷。 “你们赢了!” 沙哑的声音里带了浓重怨意,听起来十分清晰,“我会如你们所愿的那样,嫁给那个男人的!” 安娜看着她,目光歉疚。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必再在我面前假仁假义了,”她冷冷一笑,“叶戈诺夫是个混蛋,那个托雷斯基又比他好多少?同样是个想要攀附关系的小人而已。为什么你们认为伯爵理所当然,而叶戈诺夫就没有资格娶我?” “娜塔莎……” “砰”一声,门在安娜的面前再次关了。 “夫人,您别往心里去。姑娘年轻时都是这样,为了情啊爱啊要死要活的,等她们年纪再大点,她就知道您和老爷全是为她好了。”好心的丽萨这么安慰安娜。 安娜自然不会在意娜塔莎对自己的态度。她只是感觉心情有点沉重,转身慢慢离开。 卡列宁到家后,向安娜询问塔娜莎的情况,得知她接受嫁给托雷斯基伯爵,但情绪依然对立后,他沉默了下,随即道:“等过段时间,她会接受的。” 安娜笑了笑。 晚上,两人上床后,象平时那样,安娜躺在卡列宁臂弯里。聊了点关于即将到来的那场婚礼的一些杂事后,忽然问道:“阿列克谢,如果那个年轻人后来拒绝了你的条件,仍然坚持要和娜塔莎在一起,你会怎么办?” “安娜,这个假设前提并不成立……” “我是说假如!” 一阵缄默。 安娜转了个身,爬起来趴着,手臂托住自己的下巴,看着他。 “最后你也依然不会答应,是吧?” 卡列宁显得有点无奈,摇了摇头,把她脑袋重新按到了自己的臂弯里。 “亲爱的,”他低头吻了下她,“任何的感情都不是纯粹的感情,是有附加条件的。年轻的时候,我们难免容易犯错,长辈的职责,就是要跳出情感上的盲目同情或者纵容,用正确的态度去指导或限定孩子们的行为。即便现在他们不能予以理解,甚至抱着敌对的态度,我们也不能放纵。等他们真正长大,他们就会懂得当初我们的指引对他们接下来人生的道路是有多么重要。” “也就是说,如果以后,谢廖沙或者我们以后可能有的别的孩子,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在他眉毛挑起来的时候,她伸手过去,摸了摸,好让它恢复原状,“我是说如果!他爱上了一个和他身份地位并不匹配的好女孩,你也会象现在这样进行阻挠?” “亲爱的,我必须纠正你的说法。阻挠这个词,并不恰当。只是在他们因为感情而暂时迷失理智的时候,适时地加以引导而已……”仿佛玩笑似地,他轻轻刮了下安娜的鼻,“所以我觉得我现在不能对谢廖沙表现得太过亲昵。有你这个当母亲的溺爱他就够了。我需要在儿子面前保持住一个父亲该有的威严。这样以后,他才不至于公然挑战家长。” 安娜竟然觉得无法反驳。 她只是注视着卡列宁。 “你怎么了?” 他注意到了她的沉默,收了收手臂,让她紧紧贴着自己。 在他的亲吻渐渐变得炽热,透漏出一种带了欲望的需求时,仿佛半开玩笑,安娜娇喘着,用手挡住了他。 “我说,刚才你说任何感情都不纯粹,都是有附加条件的。我同意这话……但是有点好奇,想知道你的想法。你觉得我们现在的感情带了什么样的附加条件?你不给我说清楚,我做什么都没心思……”、 他一愣,随即呵呵低笑,翻了个身,强行把她压在了身下。 “亲爱的安娜,你是故意在我和顶杠吗……”温柔细碎的吻不断落到她的脸上和唇上,声音听起来十分含糊,“我们不也走了十年的弯路,这才终于彼此理解了对方吗?我非常珍惜现在的一切……至于你问的问题,真的是难倒我了,等我想到了,我保证一定会告诉你……现在我们……” 他的声音消失了,卧室里只传出一阵让人听了感到脸红耳热的声音。 ———— 半个月后,娜塔莎的托雷斯基伯爵的婚礼按照约定的日子,在教堂举行。 卡列宁牵着娜塔莎的手,带着她来到圣坛前,把她交给了早已等待在那里的喜气洋洋的新郎。 新娘略显冷静,而且一直没有笑容,但年轻而漂亮。虽然衬得边上那位新郎显得有点老,但并妨碍现场的热烈气氛。 在大主教宣布他们成为主看顾下的幸福夫妻之后,“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前来观礼的宾客们无不这么由衷赞叹。 婚礼结束后,娜塔莎来到卡列宁和安娜面前,用恭顺的态度一一亲吻他们的脸颊,和他们告别。 “亲爱的叔叔婶婶,谢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现在我要和我的丈夫开始新生活了,我来和你们道别,祝你们幸福。” “娜塔莎,你今天真是太漂亮了!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一边的谢廖沙兴高采烈地问。 “哦,当然了,亲爱的沙沙,”娜塔莎弯腰,紧紧抱住谢廖沙,亲他的脸颊,“我还在彼得堡,以后我们当然可以见面,我也会经常想你的。” 娜塔莎的脸上露出这场婚礼上的第一个笑容。 ———— “真好。”回来的马车上,卡列宁握住安娜的手,显得十分愉快,“我相信娜塔莎会幸福的,就像我们现在一样。” “是的,”安娜笑了笑,“会的。” “但是她的丈夫有点不好看,还老冲着我挤眼睛——” 一直趴在窗边往外张望的谢廖沙忽然回头,插了一句。 卡列宁扬了扬眉,“谢廖沙——” “那是他在表示他对你的喜爱。”安娜搂着他坐到了自己身边。 “好吧——”谢廖沙耸了耸肩,“原来是这样。我还一直担心他眼睛不舒服——” 安娜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看了眼卡列宁,他正把脸偏过去,似乎也在极力忍着笑。 ☆、Chatper49 进入十一月,彼得堡官厅进入一年中最忙碌的时期,与此同时,上流社会圈里的交际活动也随之频繁起来,每天都有各种大小舞会举行。 安娜的第一本合辑小说《沃恩教授》于上个月底正式出版。因为前期口碑和出版商的到位宣传,受到了读者的热烈追捧。小说被摆放在书店的显眼位置上,销量令出版商喜笑颜开,各家报纸的文艺副刊也纷纷撰文发表评价——有好评,自然也就少不了来自同行的尖锐差评。但不管怎样,写出了这本书的作家安娜是一举成名了,每天,她都会收到许多转自出版商的读者来信和各种各样场合的邀请。倘若她自己愿意,一天到晚,她所有的时间完全有可能被各种舞会和沙龙给挤占掉。 即便已经有选择地参加些必要的社交活动,以履行自己作为卡列宁夫人的职责,但安娜依然觉得,社交花去了自己太多的时间。尤其是进入十一月后,她几乎没什么时间静下心来继续为自己的新稿件做准备。 她热爱写作,沉醉于用文字表达出自己幻想世界的那种满足感,希望能把它当做一项事业坚持下去,一直写到自己想休息的那一天为止。所以目前的这种状态,让她感到有点无力。 好在第一本小说已经出版完毕。虽然出版商已在催促她的下一本书了,但她也并没打算匆忙开始动笔。除了现在实在无法进入写作状态这个原因外,她也想趁着这段时间再搜集些资料,完善先前的构思。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流逝,她和卡列宁之间的相处也顺遂。唯一觉得有点遗憾的,就是他确实太忙了。随了年底临近,天天早出晚归。谢廖沙一直记挂着暑假时没有完成的钓鱼活动,安娜在卡列宁面前提醒了好几次。每次他都答应下来,但到了那个预定的周末日子,不是官厅临时有事,就是皇宫里需要觐见。几次反复过后,谢廖沙不再追问了,安娜也觉得有点失望。 到了十一月中旬,一个周六的下午。安娜婉拒了贝特西公爵夫人的一个聚会邀请,留在家里陪着谢廖沙。她在房间里阅读着一本和写作有关的资料书,不时摘抄笔记,谢廖沙趴在她边上画画,这时候,门开了,卡列宁出现在房间门口。 安娜惊讶地放下书,朝他迎了过去。 “你不是说今天有事吗?” “是的,但在早上就已经解决了。” 卡列宁笑容满面,显得心情很好,走到谢廖沙身边,探身过去看了下他画的画,“谢廖沙,想不想去钓鱼骑马?” 谢廖沙抬头看着他,“想。但是您有空吗?” “是的。今天不会再有别的事情来打扰我们了。”做父亲的说道,“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晚上天黑前到达庄园,明天一整天的时间,我们都可以在那里度过。” 谢廖沙丢下笔,猛地跳了起来,“哦妈妈,太好了!爸爸说现在就可以去!现在!” 安娜有点意外,看向微笑的卡列宁,“你真的有空?” “是的,”卡列宁说道,“我怕再次会令你们失望,所以忍住没提前跟你们说。现在可以出发了。” 安娜笑了。“好吧,那我们就去吧。” 马车很快准备好了,收拾了点简单的东西,一家三口坐了上去,朝着庄园疾驰而去。一路之上,谢廖沙兴高采烈,安娜和卡列宁闲聊,他问到了娜塔莎。 娜塔莎刚和丈夫从国外归来。安娜在上周的一个舞会上遇到了她。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已经迅速摆脱原来的少女模样,打扮得美丽动人,整个人看起来也神采飞扬。想和年轻的托雷斯基伯爵夫人跳舞的男人甚至需要排队。安娜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笑容满面,问了句卡列宁和她的好后,就不得不中断,因为舞曲已经响起,下一个等着她跳舞的男士正在边上等。 看到她现在过得挺好,至少表面如此,安娜当时觉得松了口气——仿佛之前一直陷入某种愧疚里,现在终于可以摆脱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这样显得十分虚伪——就像娜塔莎当日指责她的那样,倒不如干脆像卡列宁,从头至尾坚信自己的正确性。 但无论如何,看到她现在在笑,安娜还是觉得挺高兴。 “她看起来挺不错的。”安娜眼睛注视着车窗外已经变得萧飒一片的风景,有点漫不经心地回答,“上周我遇到过她,她叫我向你问好。” “那就好,”卡列宁微笑,“哪天等我有空,我们可以邀请他们夫妇到家来,一起吃顿饭。” “没问题,我会精心准备的。”安娜转过头笑道。 ———— 非常不巧,抵达庄园后的当天晚上,彼得堡就下起了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 每年的第一场雪,对于谢廖沙来说,原本是件快乐的事情。但现在,却变成了不受欢迎的扫兴天气。 原本还指望很快能停的,但随着雪越下越大,明天的划船和骑马安排不得不取消了。好在卡列宁答应下次一定会再来,并且明天,会陪他在弹子房里打球,一直哭丧着脸的谢廖沙才终于露出笑脸。 谢廖沙的心情转变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恢复了好心情,开始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初雪感到兴奋。大概是离了彼得堡的缘故,卡列宁也没再考问他功课。安娜陪着他一直折腾到晚上十点,他终于心满意足地睡了下去。 安娜回到房间时,卡列宁靠在床头上,正在看一叠他带过来的不知道什么文件。 大概是最近太过忙碌,天气又变冷的缘故,安娜觉得精神一直不大好,加上今天白天赶路,现在这种疲累感更强烈。但她脑子里,还是想着这几天白天一直没时间整理的关于新故事的构架和大纲,唯恐时间长了会忘记,见他抬头看过来,便说道:“谢廖沙睡下了。你忙你的事吧,我也去整理下我的稿子……” “安娜,”卡列宁把正在看的那堆东西放在了一边,“你过来下,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下。” 安娜朝他走了过去,他拉她坐到自己边上后,神情显得有点为难。 “怎么了?”安娜看了眼他,见他露出熟悉的表情,顿悟,“是你又要出差?” 见被她猜中,卡列宁朝她歉然笑了下,“是的。你也知道,上次的新议案得到沙皇批准后,各省就开始执行。陛下也十分关注进展,派我下周开始去几个重点省份视察。这次时间可能比较长,我估计至少要一个月。实在是抱歉,今年确实很忙,等到了明年,现在手头的事忙过去后,我会尽量多陪你的。” “没事的,你不必感到歉意。我知道这是你的工作。你去吧。”安娜说道,神情显得十分平静,“你在外要注意身体,别太累。我也会照顾好谢廖沙的。” 卡列宁注视着她,欲言又止。 “还有事吗?”她问。 “哦,没什么。” 他仿佛回过神儿,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扭头看向她摊开在桌上的稿件,柔声问道,“你还要写稿吗?已经不早了,我看你也好像也有点累了。要是不急,我们早点睡吧。” “好吧,确实不急,”安娜笑了笑,伸了个懒腰,“那就先睡觉吧……” ———— 度过了愉快的一个白天,第二天晚上,卡列宁护送安娜和谢廖沙回到彼得堡,周一,送谢廖沙去学校后,在漫天的风雪里,他坐火车和随从一道离开了彼得堡。 安娜没送他到火车站。他说天气冷,让她不必麻烦。 卡列宁走了后,随着年底的临近,安娜更加忙碌,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被一场接一场的宫廷舞会和聚会给占据了。 不能说这些应酬是在浪费时间。因为这就是贵族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可以把这些应酬视为他们的工作。作为一个炙手可热的部长级高官夫人,偶尔缺席几次大家认为你应当出席的场合,倒也无伤大雅,但倘若经常不露面,不仅会被视为无礼,影响到丈夫和同僚的关系,甚至会招来大家各种揣测,尤其是有着特殊历史和著名名声的卡列宁夫人。 安娜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哪怕觉得再无聊再厌烦,也必须提醒自己不能过于任性。 在卡列宁离开大约一周后的一个晚上,她应邀参加一场舞会,遇到了贝特西公爵夫人。 贝特西公爵夫人现在重新以安娜闺蜜自居。在安娜坐下后不久,她就跟着坐到了安娜的边上。 安娜对这个女人没什么好感。但表面上,自然还是客客气气。笑着打了个招呼后,相互称赞对方的装扮。 “安娜,不知道你听说了一件事没有?”贝特西公爵夫人靠过来一些,用扇子挡住脸,笑吟吟地低声说道,“是关于卡列宁侄女托雷斯基伯爵夫人的一点事……” 安娜看了下四周。 娜塔莎正和一个身穿制服的年轻人在跳舞。隔得有点远,中间人又多,那个舞伴看不大清楚,安娜似乎也不认识。但娜塔莎舞步轻盈,脸上带着盈盈笑意,显得十分快活。 “我们都老了啊,安娜,”公爵夫人也看着娜塔莎的身影,语气不知道是嘲讽,还是羡慕,“她现在风头才劲。又年轻又漂亮,追求她的人不少。要说今年社交圈最引人注目的,就数托雷斯基伯爵夫人了。大家都说,看到现在的她,就仿佛看到十年前的你一样,迷人极了。” 安娜不大喜欢她用这种口气谈论娜塔莎,淡淡笑了笑,继续用眼睛跟着娜塔莎。 最近每一场舞会,基本都能看到她的身影。 公爵夫人继续低声笑道:“看起来你还不知道呢!看到现在和她跳舞的那个年轻人了吗?名叫弗拉基米尔,是一个地主,哦不,现在应该称为绅士的儿子。之前一直在地方军队,今年才进入近卫军,刚升为大尉,长得讨人喜欢极了!自从他和科仑斯基夫人分手后,大家就都在打赌他接下来会追求谁。现在已经有答案了,他和托雷斯基伯爵夫人好上了!安娜,你必须要安慰安慰我,因为这个赌,我输掉了一百卢布。不过现在我又押了新的赌注,赌他们能不能好过三个月。我猜这回我能赢。我知道那个年轻人。他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从没有对哪个女人维持住超过三个月的热度……” 安娜望着舞场中正在飞快旋转着的那一对人,定住了神。 ———— 舞会依然还在继续。趁着两支舞曲中间的空挡,安娜走到塔娜莎的身边,微笑着道:“娜塔莎,能跟我来一下吗?” 娜塔莎边上的那个年轻军官目光落到安娜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惊艳的神色,但很快,他就朝安娜鞠躬,脸上露出彬彬有礼的笑,“您就是卡列宁夫人吧?久仰您的名声,认识您非常高兴。我叫弗拉基米尔·扬·斯切诺夫,娜塔莎的朋友。” 安娜在他的身上,仿佛依稀看到了伏伦斯基的影子。 略微冷淡地点了点头后,她继续看着娜塔莎。 “好吧,”娜塔莎丢下年轻军官,扭头朝外走去。安娜立刻跟了上去。 “亲爱的婶婶,您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来到外面后,娜塔莎问。 “刚才我听说了一件令我感到惊讶的事。无论出于什么立场,我觉得我必须要问个清楚。”安娜直接说道,“你和那位青年军官的事,是真的吗?” 娜塔莎看了眼安娜,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忽然笑了起来。 “看您严肃的样子,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她点了下头,“是的,我们是在一起了。怎么了?” “你的丈夫知道吗?” “知道了又怎么样?”娜塔莎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娶了我,他就快要升任他梦寐以求的一个职位了,这样还不够吗?何况,大家不全都是这样的吗?您为什么用这种口气来问我这个?” “娜塔莎,你别误会,我不是责备你,也不是不允许你这样。而是想提醒一下你。我听说那个年轻人并不值得信赖。在你之前,他就和别的女人往来丛密。我怕你没有防备,到最后伤害了自己。” “上帝啊!您真的很关心我。但是谢谢您,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娜塔莎笑了,目光却充满尖锐的讥嘲,“谁能值得信赖?叶戈诺夫?还是您以前的情夫渥伦斯基伯爵?哦抱歉,我不该在这时候提到您从前的事,但为了打消您的顾虑,我还是不得不说,亲爱的婶婶,就算我再爱那位可爱的大尉,我也绝对不会重蹈您从前的覆辙。现在您该放心了吧?亲爱的弗拉基米尔还在等我,我想先进去了。” 她朝安娜略微弯了弯腰,提起裙摆,转身朝里走去。 那个名叫弗拉基米尔的军官从里出来迎接她,朝站在远处的安娜再次鞠了个躬后,护着娜塔莎进去,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了大厅的门口。 安娜在原地站了许久。忽然觉得意兴阑珊,再也提不起任何回到那个衣香鬓影的大厅里的兴致。 甚至没有和主人告辞,她直接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Chapter 50 那天之后,安娜就没怎么再在各种聚会上露面了。 她本就不热衷于这些。之前不过是出于一种义务感,这才把它当做工作般地去完成。 因为这件事,现在象是找到了个无视的借口。 安娜自己也知道,把不去参加这些聚会和娜塔莎的事连起来,实在有点牵强。 两者并没有因果关系。 但她不想勉强自己了。 她知道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但至少现在是这样的——就算卡列宁知道了会有所不满,她现在就是不想再勉强自己。 对于收到的各种邀请函,她一律用身体不适作为借口进行婉拒。 谢廖沙回家的周末,她陪着他一起度过。谢廖沙去学校后,她就一个人在家里,埋头开始自己新的创作。 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改变身边的人和事,但能让笔下的世界如自己所愿的那样铺展开来,这让她感到心平气静。之前因为各种不快而积压在心里的不宁情绪,仿佛也渐渐得到了些释放。 大约十来天后的某个下午,安娜接待了一位来到彼得堡的拜访者,出版商伏尔古耶夫。 在讨论完关于她的小说的事情后,对方十分愉快地说道:“安娜,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波琳娜·维阿多女士于一周前从巴黎来到彼得堡了。” 安娜愣了下。就在她猜测,这位维阿多女士是否自己的旧日相识时,伏尔古耶夫仿佛看出了她的茫然,惊讶地问:“怎么,难道你竟然没听说过她的名?” 从他的语气,安娜感觉到,他口中的这位维阿多女士,似乎是给非常有名的女人,但与自己应该没什么关系,于是含糊地应:“我好像知道……” “哦对的,你不了解也正常,维阿多女士现在快五十岁了,在她名声最鼎盛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呢——” 安娜笑道:“那么她是谁?” 伏尔古耶夫显然非常乐于和她谈话,于是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据他介绍,波琳娜女士是当代享誉欧洲的著名歌唱家和悲剧表演艺术家。年轻时曾跟随李斯特学习钢琴,她的音乐才华也得到了肖邦、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这些音乐大师的赞赏。在她艺术生涯最为鼎盛的时期,她的崇拜者遍布各地,在她来到俄国巡演的时候,为了得到一张她演出的门票,狂热的观众甚至会提早一夜到售票窗口等候买票,而在她表演完毕后,献上的鲜花会将整个后台休息室埋没。当今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也是她的狂热崇拜者,两人私交不错。后来随了年龄增大,她渐渐退出了舞台。这些年,大多数时间,她都随丈夫隐居在法国巴黎的郊外。 “波琳娜女士有无数的爱慕者,当然,最叫大家津津乐道的,自然就是享誉俄国文坛的伊凡·屠格涅夫了。我曾出版过他的书,我们是朋友。他年轻时就对波琳娜女士一见钟情,为了她,他这一辈子都保持着单身。单恋别人的妻子而献出一生,这可真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悲伤故事,是吧?不过叫人觉得安慰的是,屠格涅夫获得了维阿多夫妇的友谊,他们是好朋友,非常好的朋友。现在维阿多夫妇一道来了,在他们位于彼得堡的寓所里,将于明晚举办一场沙龙,到场的全都是著名的作家、音乐家、画家以及戏剧表演家。客人名单里,有画家阿黑·施埃费,随同维阿多夫妇一道来自巴黎的作家左拉,当然了,少不了我的朋友伊凡·屠格涅夫。” “他们夫妇预计会在彼得堡停留一个月左右。在我的推荐下,波琳娜女士读了你的书,非常喜欢,想邀请你也参加明晚的沙龙。她认识不少著名作家,如果你们能成为朋友,对于你的名气将是一个不小的提升,哦对了,到时候,据说还会有一位美国出版人,他似乎有意引进一些优秀的欧洲作家作品到美国出版。如果谈得拢,不久的以后,在美国的市场里,或许也就能买到你的书了。安娜,我想你应该有兴趣去参加这个沙龙吧?” 自从遭遇女大公事件的意外惊魂后,安娜对于结交新朋友就变得异常谨慎。 但现在,对于这个沙龙,她确实有点感兴趣。 倒不是因为伏尔古耶夫所强调的那些好处,而是他提到的左拉和伊凡·屠格涅夫。 能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到这些传说中的文学大师,安娜觉得十分期待。 她立刻就接受了邀请。 “好的,那么明晚我们再见。”出版商高兴地说道。 ———— 第二天的晚上,安娜和伏尔古耶夫一道抵达了维阿多夫妇的寓所,出现在女主人举办的沙龙上。 波琳娜女士年过半百了,看得出来,她年轻时,应该也并不十分漂亮,但无论是仪态还是气质,无不充满魅力。这种魅力随着岁月流逝,不但没有消减,只会愈加浓醇。她的丈夫比她大了二十岁,满头银发,是个沉默而有风度的老绅士,波琳娜女士亲自为客人们随性演唱的时候,他就坐在一个角落里,用宁静而温柔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仿佛带了光环的妻子。 在伏尔古耶夫的引荐下,安娜很快就和到场的客人们相互认识了。 显然,当天晚上,她也成了整个沙龙里除了女主人外,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客人。 刚刚写出了一本引起巨大反响的畅销小说。虽然这本小说还远远不能令她与左拉、屠格涅夫这种文学大师相提并论,但她的美貌和身份,足以弥补所有的不足。她不但如愿认识了屠格涅夫和左拉,与他们进行了非常愉快的聊天,而且,似乎也引来了好几位男士的爱慕,这其中,包括一位著名的作曲家和一个来自法国的出版商。 男人们在这种场合对心仪的女性大献殷勤,这被认为是一种被允许的正常举动,安娜也没怎么在意,摆脱了那位跟着她极力劝说想要把她的书译成法文在法国出版的热情出版商后,她和波琳娜女士开始交谈。 岁月赋予这位女士的内在和风度令安娜由衷折服,尤其是她言谈中所表现出来的从容和平和,更令安娜深感自己的欠缺。到了最后,她甚至遗憾自己来得晚了,错过了她当年在舞台上的风采。 她应该也十分喜欢安娜,说她像自己从前不幸离开的一个女儿,“希望以后能经常见到你。来吧,我来介绍我的丈夫给你认识,他应该也会喜欢你的。” 她牵着安娜向自己丈夫走去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亲爱的波琳娜女士,请原谅我的迟来的问候。我的马车在路上出了点问题——” 声音仿佛有点耳熟,安娜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愣了一下。 居然是霍尔·卢卡斯。 ☆、Chapter 51 “是您!” 安娜惊讶地脱口而出。 霍尔望着安娜,倒没露出太过惊诧的样子,仿佛知道她会在这里。 他只是朝她点头,脸上满是笑意。对面前的两位女士行过吻手礼后,“你们认识?”波琳娜女士略微惊讶地问他。 “是的,大约半年之前,我第一次跟随美国使团来到俄国的时候,在一次宫廷舞会上,有幸认识了卡列宁夫人。当时我父亲发病倒地,得到了卡列宁夫人的帮助,至今令我十分感激。” “这太巧了,”波琳娜女士笑道,“我正要带安娜去认识我的丈夫,或许您愿意一道过来,听听我的丈夫会怎么夸奖这位可爱的年轻女士。” “我的荣幸。”霍尔跟了上来。 维阿多先生将近七十岁了。是个造诣非常深厚的音乐家,也是巴黎意大利歌剧院的首席指挥。当年是他慧耳识声,聘用了外貌条件并不出色的波琳娜,力荐她主演多部经典剧目。在波琳娜声名鹊起,身边追求者无数的时候,她选择嫁给了这位比自己年长二十岁的指挥家,伉俪情深,一直相伴到现在,是对令人非常羡慕的伴侣。 在被介绍给维阿多先生认识后,安娜自然就与霍尔交谈了起来。 “卢卡斯先生,我以为您现在应该在美国呢。您的父亲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是的,上次回国后,我就一直留在美国照顾我的父亲。他行动依然不便,但病情还算稳定。非常感谢您的关心。大约两个月前,我因为一笔家族生意,去了趟欧洲,有幸结识了波琳娜女士和她的丈夫,知道他们本月有到彼得堡的计划后,我便推迟回国,随他们一道过来了。” “彼得堡欢迎您的再次到来,”安娜笑道,“上次您来,我记得还是初夏,时间过得真快,现在已经是冬天了。冬季的彼得堡也有不少值得去的地方,相信您会度过一段愉快的日子。” “是的,故地重游,让我生出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仿佛……” 他注视着安娜,眼睛里仿佛有细碎光芒在闪动,忽然停下,朝她露出歉然的微笑。 “抱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此刻的心情。总之,能再来这里,再次遇到您,我的感觉非常好。我拜读过您新近出版的书,非常精彩!我完全是一口气读完的!实在令人难以想象,象您这样一位女士,竟然能够写出这样的小说。我非常非常喜欢。” “照您这么说,象我这样的女士,原本应该写出什么样的小说呢?”安娜玩笑地接了一句。 “哦抱歉!”霍尔急忙解释,“我的本意是称赞您,绝没有半点轻视的意思,请您千万不要多心。” “我也只是开个玩笑,您别当真,”安娜笑道,“那么言归正传,您这次过来,单纯只为故地重游吗?之前我听我的出版商说,今晚会有个美国的出版人到场,难道就是您?” “可以这么说吧。虽然我本人之前对出版和报业并没有经验,但十分看好这个行业。如果我说因为读了您的小说,我最终萌生出想把它带到美国出版的念头,希望您不要嘲笑我,我的想法非常认真。如果能得到您的授权,那将是我的巨大荣幸。” “卢卡斯先生,如果您真有这样的打算,应该是我的荣幸才对,”安娜客气地说道,“关于这件事,您可以找伏尔古耶夫先生谈,我全权委托他帮我处理这类事情。” “好的,我会和他详谈。” 霍尔最后说道。 ———— 这场和之前所熟悉的舞会等场合截然不同的沙龙给安娜留下了非常深刻,也非常愉快的印象。接下来她应邀又陆续出席了几次沙龙,认识了更多新的朋友。 和年长的维阿多夫妇以及当代文化界著名人士的交往,令安娜感觉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收获匪浅。她和维阿多夫妇也成为忘年之交。此前一直有些抑郁的情绪,终于彻底得到缓解。 直到十二月初的一天,她收到了来自卡列宁的一封电报。 他在电报里告诉她,自己将于几天后周四晚上10点回到彼得堡的家中。 安娜给他回了一封电报,表示很高兴得到他的消息,期待他的归来。 转眼就是周四,天又下起了雪。 这座空旷的大房子,因为男主人离开,已经冷清了一个多月。只在谢廖沙回来的那两天,才能听得到一些笑声和咯噔咯噔跑动的脚步声。知道男主人今晚就要回来,家里的仆人十分高兴,在管家伊万诺维奇的指挥下,地板、楼梯、壁炉,每一个角落的灰尘都被擦得干干净净,壁炉里生了暖暖的火,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男主人的归来。 非常巧,今天恰好也是波琳娜女士五十岁的生日。维阿多先生为她在寓所里举办了一个小型的生日庆祝会,只邀请一些密友参加。 安娜在早两天,也收到了请柬。 她考虑了下。六点钟的时候,带了一束鲜花和精心包裹的糖果,在管家略微带了点不满的目光中,坐了马车去往维阿多夫妇的寓所。 按照她对卡列宁的了解,他是个时间观念非常精准的人。一般情况下,他在电报里说晚上10点到,那就应该会在这个时间点回来,左右相差不大。 她对维阿多夫妇非常敬重。对方既然邀请她参加夫人的生日聚会了,她自然不可能拒绝。 按照她的计划,她逗留两个小时左右,在八点多的时候告辞回家,到家最多九点,这样就不会错过卡列宁回来的时间。 安娜抵达维阿多夫妇的寓所,送上自己准备的鲜花糖果和诚挚祝福,八点,在维阿多夫妇联袂为客人献上一段钢琴伴奏二重唱后,她向维阿多夫妇诚恳致歉,表示外出一个多月的丈夫今晚迟些时候会回来,她想提前告辞,好回家迎接丈夫的归来。 “哦亲爱的!你怎么不早说!”波琳娜女士立刻说道,“当然是迎接外出归来的丈夫比较重要了!你赶紧回去吧!你的花和祝福我都已经收到了,非常感谢你今晚的到来。” 在波琳娜女士和霍尔的陪伴下,安娜出了寓所的大门。 “那么我先走了。再见,祝您永远这么美丽健康,维阿多夫人。再见,卢卡斯先生,谢谢您今晚的照顾。” 安娜和他们告别后,上了马车,朝着家的方向而去。 雪越下越大。大约半个小时后,九点不到的光景,她到家的时候,地上积雪已经堆得能没过脚踝了。 门口的灯亮着,安娜靠近家门口的时候,看到老门房卡比东诺奇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的样子。 马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安娜下车时,对着跑过来迎接自己的老门房说道:“卡比东诺奇,天这么冷,你为什么不进去呢?” “哦夫人!你可算回来了!”老门房仿佛松了口气,接过她的帽子和雨伞,压低声音说道,“老爷早就回来了!您没在家,他看来来好像有点失望呢。” 安娜愣了愣,哦了声,急忙匆匆往里走去。 ☆、Chapter 52 ——— 安娜先没换衣服,而是直接上了二楼,推开书房的门。 果然,卡列宁就在里头。 他正站在书架前,低头翻一本仿佛刚从书架上取下的书。听到开门动静,他扭头,见安娜现身在门口,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笑容,把书插了回去后,转过身。 “阿列克谢!我不知道你会提早回来,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 安娜朝他快步走去,急忙道歉,“非常抱歉,我以为你要十点钟到家的。恰好今晚是我最近刚认识的一位女士的生日,所以我过去参加了她的生日聚会。原本计划早点回来,这样就能赶上你回家的时间……” “亲爱的安娜,”卡列宁迎到她面前,握住她带了点凉意的手,带到自己唇边吻了吻后,用自己温暖的手心包覆住她的手,“我很失望,”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道,“让我失望的是,我的妻子在和我离别一个多月后见面时,第一句话不是告诉我她很想我,而是向我道歉……” “哦,阿列克谢!” 安娜笑着摇了摇头。下一刻,他轻轻一带,安娜顺势便落到了他的怀里。 “安娜,我想你,非常想。所以事情一结束,我就迫不及待地赶了回来……” 他凝视着她,低声说道,跟着低头吻住她的唇。 渐渐,他的吻加重了力道,呼吸也变得紊乱急促了起来。 “可以吗?” 在她耳畔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抱起了怀里的安娜。 安娜没说什么,只是抬起手臂,勾住了他的脖颈。 他立刻抱着她离开书房,径直回到卧室。 ———— 小别胜新婚,这话还是非常有道理的。 分别一个多月后重新在一起,尤其是做丈夫的,在床上显得格外热情,气氛也异常缱绻。结束后,他还一直恋恋不舍地压在她的身上,吻住她的唇,久久没有放开。 安娜身体里的情潮渐渐褪去。刚才的激烈性事,让她脑袋还有点昏昏的,而且被他沉重身躯一直压着,感觉有点透不过气了。 唔唔了两声,她试着躲开他的嘴,喘了口气,“你好沉,要压死我了,快下去——” 她用光裸的手臂推他肩膀。 卡列宁轻笑一声,顺着她的手,听话地从她身上滚了下来,但没放开她。在她侧身背向自己的时候,靠了过去,从后揽住她的腰,让她背部依旧贴靠在自己胸前。 “很累吗?” 在她闭眼休息的时候,他抬手抚平散她脸上的几缕头发,声音里充满爱怜。 外面很冷,但卧室里热气很足,加上刚才折腾了这么久,两人身上都沁出了汗。现在安静下来了,身体还这么紧贴着,感觉黏黏的,让安娜有点不舒服。 “身上有汗,我得去洗个澡……”她扭了扭身子,含含糊糊地说道。 “需要我帮你吗……”他脱口问道。 安娜睁开眼,扭脸看了下他,眼神略微诧异。 应该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那句话的反常,加上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瞧着,卡列宁露出些微的窘色,掩饰般地抬了抬眉,“呃,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需要的话……” 其实安娜并不习惯洗澡时边上有人,就算对方是和自己肌肤相亲的丈夫。 在男女事情的方面,她还算不上十分开放。 在除了床以外的地方毫无遮掩地坦露在别人的目光下,总让她感觉有点怪。 所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哦……” 她张嘴,正要拒绝的时候,忽然留意到他赧然中仿佛带了点期待的表情。再想到晚上自己没在家等他回来的事,心里一软,那个“不”字终究还是不忍说出口。 “好吧……”她朝他笑了笑,“我们一起洗吧……” 卡列宁仿佛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欢喜之色,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我保证,亲爱的,我会是你满意的仆人。”他哑声说道。 ———— 在边上“仆人”的“服侍”下,安娜洗了一场历时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澡,最后两人重新躺回床上时,他靠在床头,翻着一叠带回来得资料一样的东西。 安娜是真的感觉到疲惫了,连手指头都懒得再动一下。 “安娜,很累吗?”他一边看着自己手上的东西,一边跟她聊天。 “唔,还好……” “我不在家,你都在忙些什么?” “和平时差不多。写稿,陪谢廖沙,参加一些聚会什么的……”她的声音渐渐含混。 “安娜,我出差的时候,路过了伊尔库斯克,觉得那里景色很美,有很多古老的石建筑,很有特色。我觉得你应该也喜欢那个地方的。等有空了,我带去再去那里走走,你觉得怎么样?” 卡列宁问完,没听到她的回答,低头看了下她,见她已经蜷在自己边上睡着了。 凝视她睡容,片刻后,他轻轻靠过去,吻了吻她的眉心。 “晚安,我的甜心——” 喃喃低声用安娜没听过的昵称和睡着的她道了句晚安后,他放下刚才在看的东西,灭了灯火,跟着她一道躺了下去。 ———— 卡列宁回来后的第二天,就恢复了他原来的时间表,依旧还是那么忙。 不过安娜现在也变得很忙。 她的生活内容,基本分成了四个部分。 一部分是作为卡列宁夫人这个身份而出席的那些舞会和宴会。 一部分是维阿多夫妇那个圈子里的各种沙龙和聚会。 再,是留给自己写作的必要时间。 最后一部分,就是作为卡列宁妻子和谢廖沙母亲的日常。因为谢廖沙一个月才回来几天,忽略掉的话,基本就是和丈夫的相处。 卡列宁知道她经常去参加维阿多夫妇举办的各种沙龙,甚至比原来那个交际圈里的聚会还要频繁。 他和那个圈子里的人没怎么接触过,就他个人而言,他没时间,也没多大兴趣去了解。对于安娜的这个新兴趣,他起先也没别的感觉,有时候,晚上两人各自做完自己的事,在睡前的那段时间里,他甚至会耐心地听她向自己讲述她在那个圈子里的新发现。比如,某个在她看来非常伟大的作家,又或者,一个能够即兴作曲的了不起的音乐家。 他知道霍尔·卢卡斯重新回到了彼得堡,和维阿多夫妇是朋友,并且,除了他之外,那个圈子里也有别的几个男人在爱慕着她,他甚至清楚他们的名字和各自的经历——只要他想知道,这些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件难事。 这应该算是正常,一个美丽又有才华的女人,无论走到哪里,难免总是会引来异性的关注。加上安娜本人显得完全无心于此,提及霍尔卢卡斯正在和伏尔古耶夫商谈出版她著作的时候,态度也非常坦荡,丝毫没有值得指摘之处。 卡列宁觉得自己应该相信现在的安娜。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们夫妇的关系和从前相比,都已经发生了一个质的改变。他相信他们的生活里,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个伏伦斯基出现。 所以,尽管卡列宁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但还是极力忍着,没有丝毫的表露。 他知道她不喜欢彼得堡原来的那个交际圈,自己又很忙,就算是周末,基本也只有晚上才能陪着她。 或许也是出于这种愧疚心理,所以,他并不想过多干涉她新近发展出来的这项社交活动。 但是渐渐地,卡列宁承认,自己根本不是一个心胸宽大的丈夫。 他终于还是控制不住地有点吃味起来了。 因为她投在这个新圈子里的关注明显多于别的,甚至到了让卡列宁觉得自己都被忽视了的地步。 于是他开始破天荒地暗暗期盼谢廖沙能回家。因为只有儿子回来的那两天,她才会变成他原来习惯的那个安娜。没有作家、艺术家或者总是不断联系她商谈各种事情的出版商。她只是他的妻子和他儿子的母亲。他们可以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卡列宁开始有意识地减少自己的工作时间,如果没有需要和她一起出席的晚间活动,他会尽量早地回家,希望能借此,把她的关注渐渐从那个让他感到有点危险的圈子里给带回来。 但好像,效果并不理想。 尤其是最近,大约上一本书的成功,引发出了她对写作更多的热情,情况仿佛倒了个个。晚上的时候,往往是他无法专注工作,变得心不在焉。而她则非常投入,甚至经常到了晚上十点,还是不想离开她自己的书房,往往要他去叫好几次,她才会起身。 就像他之前有一次他对她说过的那样,他非常珍惜现在和她的这种夫妻关系。 唯恐她知道了他的真实想法会不高兴,觉得他是一个气量狭窄的丈夫。 所以虽然有点郁闷,但卡列宁还是决定不让她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 但是今天,卡列宁却被一个刚刚得知的消息困扰住了,心绪有点不定。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个周末,谢廖沙会回家。他想让侄女娜塔莎夫妇一道来家里共进晚餐。让秘书传了口信给托雷斯基伯爵后,下午,伯爵就来找他,最后吞吞吐吐地告诉他,娜塔莎现在和一个名叫弗拉基米尔的年轻军官好上了,甚至公然一道去剧院看戏,令他深感蒙羞,他恳求卡列宁或者夫人能否与她谈谈,注意此举给自己这个做丈夫的会带来的不良影响。 “……我已经和她谈过好几次了,但她根本就不理会我的态度。现在我毫无办法,只能无比羞愧地前来恳求您的帮助……” 垂头丧气的托雷斯基伯爵离开办公室后,卡列宁就没法专注工作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侄女正和丈夫过着祥和的生活! 这个消息让他感到非常震惊。他急着想和安娜谈一下,听听她的态度。所以很早就回来了,但发现她不在家。仆人说她去了滨海路维阿多夫妇的寓所。 ☆、Chapter 53 必须要说,乍听到仆人这样告诉自己的时候,卡列宁有点不快,他甚至想立刻过去把她接回来。但考虑到这会显得不大礼貌,所以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决定在家等她回来。 在书房里一边工作,一边等她的时候,他的心情有点浮躁。不知道是因为侄女的事,还是因为她又去了滨海路那所寓所的事。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他自己其实也搞不大清楚。 天黑之后,安娜终于回来了。听仆人说卡列宁今天很早就回家了,她上楼找到书房里的他。 “今天是怎么了,你这么早回来?我想晚餐应该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安娜摘下手套,笑着朝他走了过来。 听见她轻快的声音,看到她带笑的一张脸,卡列宁刚才积压在心里的所有不快和犹疑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唯一的感觉就是她回来就好。 他甚至为自己刚才对她产生的猜疑而感到后悔。 立刻丢下手上的笔,他站起来朝她迎了过去,帮她拿掉一朵还沾在头发上没融化的雪花。 “外面很冷吧?跟我说说,今天你都干什么了。” “我有跟你提过吧?下周开始,沃恩教授的新故事就要重新再次在报纸上开始连载了……” “亲爱的,我记得很清楚,你好像没有跟我提过……” “好吧,”安娜笑,“那现在跟你提也一样。波琳娜女士表示要当我的第一个读者。老实说,我对新故事是否受欢迎,心里不是很有底,所以就拿了已经写好的一部分开头给她看,顺便听听她的读后感……” “唔,或许我也可以代替她。你知道,我对小说的鉴赏要求也是非常高的。那么,她怎么说?” “哦得了吧,阿列克谢,你几乎从来不看这类型的小说。她表示非常喜欢。如果不是已经有了维阿多先生,她再年轻二十岁的话,她会考虑去追求沃恩教授……哦,只顾说话。你想必饿了吧,等我去换件衣服,我们就可以去吃饭了,我保证很快就好……” “安娜!” 卡列宁抓住她的手。 “怎么了?你有事?” 安娜终于留意到丈夫的情绪似乎有异,停了下来。 卡列宁深深呼出一口气。 “是有一点事,安娜,今天我听说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他把下午伯爵找过来的事说了一遍。“我非常惊讶。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娜塔莎和伯爵相处得很好。” 安娜没有回答。刚才脸上的笑消失,陷入了沉默。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卡列宁仔细看她一眼,顿悟。“难道你之前已经知道了?” “是的,”安娜承认,“大概一个月前,你离开彼得堡后没几天,我就知道了他们的事。” “我以为你应当……” “应当告诉你,是吗?”安娜笑了笑,“抱歉我没有及时告诉你。因为我觉得即便你知道了,也是于事无补,除了徒增烦恼,再没别的意义。而且,不用我告诉你,你迟早也会知道的。今天你不就知道了吗?” 卡列宁望着她,露出略微吃惊的表情,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安娜,你真的这么想?” “是的,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安娜迎上了他的目光,神情坦荡,“一开始,你用近乎暴力的手段促成这个婚约的时候,我觉得你就应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了。” 卡列宁的眉蹙得更厉害。 “你认为是我错了?” “我不知道!”安娜说道,“你有你坚信的道理,娜塔莎也有自己的想法。我并没有什么高过你们的立场可以去评定你们谁对谁错。但我可以告诉你,那天我知道这个消息后,鉴于想提醒她的这个出发点——你知道的,那位军官据说十分风流,所以我第一时间找娜塔莎谈了几句。但她完全不接受我的话。就这样。” 卡列宁沉默了。 片刻后,他说道:“我始终认为,夫妻即便结合的时候没有感情,但相处久了,自然就会产生感情,就像我们……” 安娜叹了口气:“阿列克谢,你说的或许没错。但这并不绝对。有的夫妻即便到老死,还依然是一对怨偶。即便是我们……”她顿了顿,“中间的十年,不也经历了太多波折吗?我们有现在,也是各种巧合和机遇的结果。况且,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个这样的十年?” 卡列宁仿佛哑口无言。 他注视着安娜,表情渐渐显得有点不自然起来。 “安娜……”他踌躇了下,似乎犹豫是否应该说出来,“我有一种感觉,你对娜塔莎似乎……并不怎么关心?” “你的感觉或许没错,”安娜看着他,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无论从血缘,还是个人情感来说,我对这个姑娘的感情肯定是比不上你对她的感情的。虽然我也希望她一切都好。希望这不会引来你对我的不满。” “……不不,怎么会。这很合情合理……” 停顿片刻后,他这样说道。 安娜笑笑,“你能这样想就好。那么我先回房间,去换下衣服。” “那么这个周末,我还是决定让他们夫妇来家里共进晚餐,我需要和娜塔莎谈谈。希望你能准备下晚餐。”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卡列宁在身后说道。 “没问题,到时候我会精心准备的。”安娜回头,笑了笑。 ———— 周末的晚上,谢廖沙回家。伯爵夫妇也应约而至。 晚餐桌上的气氛还算融洽,如果不是卡列宁脸色略微凝重,托雷斯基伯爵显得心神不定外,光听娜塔莎和谢廖沙说笑的声音,气氛甚至可以用愉快来形容。 安娜基本没怎么说话,只在谢廖沙找自己问话的时候,搭上一两句而已。 晚餐快结束时,卡列宁推开椅子站起来,对娜塔莎说道:“孩子,到我书房来一趟,我想和你谈一下。” 娜塔莎立刻瞟向安娜,目光仿佛略带不满。安娜朝她淡淡一笑。 她挪开了视线,跟着,用一种轻蔑的眼光落到自己丈夫的脸上,然后站了起来。 “好的,叔叔。” 卡列宁点了点头,转身往二楼去。 娜塔莎跟他离开后,安娜让女仆带着谢廖沙去他的音乐室练琴,自己便陪着伯爵坐在了客厅里。 客厅里能清晰听到音乐室传来的悠扬小提琴声,但伯爵显然没心思欣赏。他的心神不定,一会儿走来走去,一会儿坐下来,双手扭在一起,用求助的目光望着安娜,企图得到她的鼓励。 “啊,夫人,娜塔莎会听她叔叔的话的,是吧?” 安娜觉得这个男人又可怜,又令人鄙视。对于妻子的出轨,他唯一的应付方式,就是可怜巴巴地向别人求助,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别人的身上。 她不置可否地应了句,“希望吧。” “哦!我真希望卡列宁阁下能说服她!”伯爵双手狠狠揪住自己原本就有谢顶危险的头发,露出痛苦的神情,“说来您可能会笑话我。虽然我也是快结婚前,才第一次见到娜塔莎,但我发现我真的很喜欢她。她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她。但是她为什么对我就是这么冷淡?现在还做出这样的事。我非常难过,非常难过……” 安娜想着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好暂时安慰下他的时候,突然,二楼书房的方向传来一阵沉闷的异响,仿佛什么东西被砸在了地上,跟着,仿佛传来娜塔莎模模糊糊的嚷声。 安娜吃了一惊,伯爵也停止了他的自怜自艾。 “哦上帝啊,怎么了?”他脸色发白,低声嚷了起来。 安娜踌躇了下,站了起来,“我上去看看,您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说完,她往楼上去。 安娜来到书房门口。 门虽然关了起来,但因为里头发出的声音有点大,所以站在门口,还是很容易就能听到里头的动静。 “……娜塔莎,你必须要停止!”安娜听见卡列宁的声音传了过来,显得十分生气,“如果你父亲还在世,他也会像我一样,为此而感到痛心!” “哦,求您了,您别再提我父亲好吗?”娜塔莎带了点哭腔,声音十分尖锐,“他对我做过什么?小时候起就送我去修道院式的女校,长大后让我嫁给一个我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仅仅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我就人生就必须要由他来决定吗?还有您,我的叔叔!您又为我做了什么?您有什么权力继续支配我的生活?我已经成年了,并且按照你的意思结婚了,现在,我有权想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 “娜塔莎!”卡列宁的声音再次传来,“你现在的行为是不负责任的轻率举动!即便你已经结婚,作为长辈,我依然还是负有不可推卸的及时纠正责任。我不想你日后追悔莫及!” “叔叔,请您还是更多地关注一下我的婶婶吧!” 安娜听她忽然提到自己,不禁屏住了呼吸。 门里,塔娜莎的两颊涨得通红,激动地挥着自己的手,冲着神色严峻的卡列宁嚷道:“就算我再轻率,至少,我也绝对不会做出和人私奔的事情!大家一个个全都这样,为什么您非要管我?我倒是听说,彼得堡现在有好几位出色的男士在追求婶婶!您就不怕她再次做出背叛您的事?” “娜塔莎!”卡列宁的脸色骤然铁青,“你越来越没分寸了!你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我说得没错!叔叔,您与其想着让我和那个大尉分开,引导我走上你所谓的‘正途’,您还不如多关注您的妻子……” 门忽然被推开,发出的响动惊动了里面的人。 娜塔莎停了下来。 卡列宁看见安娜进来了,神色微变,立刻朝她走来,“安娜,听我说,你先出去一下……” “没这个必要,我也正好有几句话,想和这个姑娘说下。” 安娜轻轻推开卡列宁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朝着娜塔莎走了过去。 ☆、Chapter 54 乍见安娜现身,娜塔莎的神情显得略微仓皇,下意识地躲开安娜的目光。但很快,她就倔强地扬起下巴,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怎么,难道你想否认我刚才说的事实?” 安娜停在她的面前,笑了笑,“娜塔莎,感谢你善意提醒我丈夫我作为妻子方面的缺陷,不过,我现在没兴趣和你谈论这个。促使我进来打断你的原因,是因为我听到你质疑你叔叔的一段话。你责问他有什么资格来过问你现在的生活。我想说的是,他毫无疑问是有这种资格的。我想问问你,你知道你那笔一年有三万卢布收入的丰厚嫁妆的来源吗?” “安娜,请不要提这个了。这和现在的这件事没有关系。”卡列宁神情显得有点无奈,出声制止。 安娜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不提?恰恰相反,我觉得很有关系。” “你这是什么意思?”娜塔莎的神情略微茫然,“我的嫁妆,自然是我父亲生前留下给我的。” 安娜笑。 “可惜你的想当然是错误的。你自然不知道,你的父亲,也就是我丈夫的兄长,在他生前的时候,因为一笔失败的投机,差点倾家荡产,靠着你现在这个丈夫托雷斯基伯爵的帮助,才勉强度过危机,不至于落到破产的地步。为了保住名誉清偿债务,他把自己名下的庄园和土地全部抵押了。临死的时候,交托给我丈夫的,只有你这个女儿。你听清楚了吗?你事实上,除了一个贵族小姐的头衔外,一无所有。我的丈夫,也就是这个刚刚被你指责为没有资格插手你生活的人,为了让你能够体面地嫁出去,赎回了你父亲的财产,把这些当做你的嫁妆全部送给了你!” 娜塔莎睁大眼睛,露出诧异之色,“这不可能!”她失声嚷道。 “去查你名下财产的所有权更换记录,再来告诉我这可不可能!”安娜冷冷说道。 娜塔莎咬住唇,沉默了下来。 安娜冷笑。 “为什么不说话了?一个没有财产傍身的女人婚后会是什么地位,需要我来提醒你吗?我的丈夫为你做这些,你觉得他仅仅只是为了履行他监护人的职责吗?如果他不是真的把你当自己女儿看待,你是好是歹,和他又有什么关系?现在你用这种愚蠢的方式去对抗他为你做的事。你是在报复吗?报复谁?那个为了一个职位背叛了你的男人?那个现在正可怜巴巴坐在楼下客厅里期待你回心转意的丈夫?还是你就是在报复这个替你承担了父亲职责的人?哦是的,他确实做得不够好,他只知道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你的头上,毁坏了你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但是塔娜莎,如果没有贵族小姐的身份,没有嫁妆傍身,你只是你自己,就这样嫁给那个你想嫁的男人,我告诉你,他未必就肯娶你!” “哦,请你不要说了……”娜塔莎声音发抖。 “你以为我想跟你说这么多?是的,就像你三番两次指责我的那样,因为我不光彩的过去,我确实没资格论断你的行为。所以我现在不是在论断。只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你,玩火必定自焚,你的所谓报复举动,更是幼稚愚蠢的表现。” “求你行行好,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娜塔莎拼命摇头。 “不想听?很简单。去把划归到你名下的财产全部还回来,这样就两清了。以后就算你干出比现在更离谱的事,你的叔叔再怎么阻止,你也完全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对他说不。否则,以他的固执和那种近乎可笑的使命感,他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想到以后必须要长期生活在象今晚这样的气氛里,我的心情就无法愉快。所以,这也算是帮了我的忙。” “安娜!你说够了没有!” 卡列宁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气恼,冲她喊了一声。 安娜根本没有理他。 卡列宁无可奈何,只好转向自己的侄女,“你的婶婶只是在劝你而已……” 娜塔莎看了眼依旧冷冰冰的安娜,忽然抬手掩住脸,哇一声地哭起来,往外冲了出去。 “娜塔莎——” 卡列宁吃了一惊,急忙追出去。 安娜慢悠悠地跟了出去,站在二楼走廊的楼梯口,见娜塔莎依旧不顾一切地往外跑,伯爵惊慌失措地站起来。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看见卡列宁下来,他慌忙上前问道。 “送她回家吧!看着她点。有什么情况,再来通知我。” 卡列宁用镇定的口气吩咐伯爵。 “明白了,明白了,那么我先告辞了,谢谢您和夫人今晚的招待——我先告辞了——” 伯爵一边鞠躬往后退,一边从仆人手上拿过自己的帽子和外套,转身匆匆追了出去。 被刚才动静惊动跑了出来的谢廖沙站在楼梯下,手上还拿着琴弓。 “娜塔莎怎么了?她为什么哭?” 他向自己的父亲发问,表情显得十分担忧。 卡列宁抬头,看了眼站在二楼楼梯口的安娜,压下心里的烦恼,用尽量柔和的口气说道:“没什么。她只是遇到了点迷茫。现在你回去,继续练习。我和你妈妈都能听到你拉琴的声音。” “好吧。” 谢廖沙仰头朝安娜挥了挥手,得到她的回应后,转身回到琴室。 安娜和楼下的卡列宁对视一眼后,转身往自己的书房去。 身后传来急促的噔噔脚步声,她刚进去,门就再度被推开,卡列宁跟了进来。 “上帝!你是怎么了?为什么对她说出这么冷酷的话?” 卡列宁一进来,立刻就问安娜。 安娜扭头看他一眼。 他显然是生气了。虽然还在尽量压抑情绪,但问这句话时,语气中的质问还是非常明显。 安娜没有回答,而是扭头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检查卷纸,调整打字机的位置。 她打出第一个字母的时候,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按在了打字机的移梁上,阻止了她的动作。 “回答我,为什么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安娜放下双手,仰起脸,对上了卡列宁正俯视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现在满是不快和不理解。 “实话总是让人不高兴。但我认为她需要听听实话,所以我说了。”安娜说道,“如果这让你感到不高兴,认为我亏待了你的侄女,我可以向你道歉,但不会收回我的话。我是这个家庭里的女主人,有义务维持这个家庭里的正常生活。我不希望以后继续三天两头因为你侄女的事弄得大家都没好心情。” 卡列宁注视着她,脸色依然不大好看。 安娜耸了耸肩,“你还想说什么?” 他忽然松开手,一语不发地掉头离开了。 安娜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门口后,抬手揉了揉自己两边的太阳穴,心情忽然也变得烦躁不堪,坐在打字机前起了个头,半天都无法继续,干脆起来去楼下的琴室,陪着谢廖沙一道练琴。 安娜在十点钟回到卧室的时候,卡列宁不在。 她知道他应该在书房。没过去。只自己躺了上去睡觉。 过了很久,大约快半夜了,昏暗中,安娜终于听到他轻手轻脚进来的脚步声。 她始终装睡,一动不动。他上床后,也没象平时那样朝她靠过来,而是自己慢慢地睡了下去。 这是两人搬到同一个卧室后,第一个晚上,就这样互不干扰地在同一张床上睡觉。 ☆、Chapter 55 安娜和卡列宁之间的相处,变得有点微妙了起来。 他们自然没有吵架,离传统意义上的冷战也很远。 这个夜晚过后的第二天早晨,卡列宁看起来就和从前差不多了。对着她时,表情依旧温和,也带着微笑。 安娜也和平时一样,会在早上他出门时送他到门口,和他道别。 但安娜清楚地感觉到,两人之间从前那种亲密无间的亲昵感正在慢慢地消失。连他早上亲吻她脸颊和她道别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她也觉得他仿佛是在敷衍了事。 卡列宁原本就不多话。从前两人相处的时候,大部分的话题都是安娜带出来的,她会逗引他说话,并且以此为乐。现在他比从前更加沉默,有时候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并且,仿佛约定好似地,他们谁也没再提和娜塔莎有关的话题,就仿佛那天晚上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这让安娜感到失望。除了心灰意冷外,也觉得十分不快。 从前的每个晚上,她会在他工作的时候,随时地跑到书房去打断他。和他分享自己刚想到的一个情节、讨论明天晚上的菜单,或者其实根本没什么事,单纯就是为了打断他工作,“勾引”一下他,看到他露出无奈又愉快的表情,她觉得也是很大的乐趣。事实上,这也确实增进了夫妻间相处的不少情趣。 现在她自然没这个兴趣了。于是几个晚上过后,就变成了两人各自在自己书房工作,然后再各自回卧室睡觉的情景。 那件事过去,大约一周后的一个晚上,两人一道从亲王举办的一个舞会上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安娜让卡列宁先去睡觉,自己钻回书房继续写稿。 正值高潮段落,情绪带入后,她整个人精神十分兴奋,一直写到凌晨多,还没打算停下来。 一卷纸刚好用完,她换上新纸,正预备再起行时,听到身后响起敲门声。 她没有应答,十指继续灵巧地在键盘上翻飞移动,做着自己的事。 门被推开了。卡列宁出现在门口,看着灯光下她忙碌的背影,仿佛犹豫了下,片刻后,他开口说道:“安娜,已经凌晨了。好去睡觉了。” “你先睡吧,别管我,”安娜头也没回地说道,“我写完这段再睡。” 卡列宁的身影静止了片刻,终于说道:“好吧。别太晚了。” “嗯,知道。”安娜随口应了一声。 卡列宁再看她背影一眼,见她始终没有回头,房间里只有哒哒的键盘敲击声不绝于耳,犹豫了下,终于还是转身离去。 安娜一直写到快两点,这才收工。扭了扭略感发酸的十指关节,熄灯离开了书房。 她轻轻推开虚掩的卧室门,蹑手蹑脚地来到床边,爬上自己睡觉的那边。刚躺下去,听到身侧的卡列宁翻了个身。 “你醒了?”她有点意外,“抱歉,吵醒你了。” “没,”卡列宁的声音传了过来,有点低沉。“在等你,一直没睡着。” “我不是叫你自己去睡吗,等我干什么。睡吧,确实不早了。”说完,她翻身背对着他。 过了一会儿,安娜听见他在自己身后低声问:“安娜,你现在写作很忙吗?这几天,都没见你来我的书房。” 安娜嗯了一声,“你不是也很忙吗?再说了,我想了下,觉得象以前那样老是去打扰你,有点不大适合,你可能会烦,又不好拒绝。所以还是不要打扰你为好。” 一阵沉默。 安娜闭上眼睛的时候,身侧床垫一沉,一双手从后伸了过来,轻轻搭在了她的腰上。 “安娜……其实我没觉得烦……”耳畔跟着传来他的声音。 安娜往里侧挪了挪,顺势就躲开了他的手,“我困了,睡觉吧……”她含糊应了一声。 再次缄默。 就在安娜以为他真的睡了过去的时候,忽然听见他叹息了一声。 “安娜,你生我的气了。”他低低地说道。 安娜嗯哼了声,“没有。” “你有。我知道的。” 他的紧追不舍忽然让安娜觉得冒出了火气。 忽然睁开眼睛,她冷哼了一声,语调也变得清晰:“生气的恐怕是你吧。我不是欺负了你的宝贝侄女吗,把她给气哭了。哦对了,今晚的舞会,她也没露面了,可见还在伤心难过。” 刚才那双被她拒绝了的手再次伸了过来。 不止是手,安娜觉得身边的床垫一沉,他整个人也靠了过来,用一种不容她抗拒的力道,从后把她整个人抱住,给拖到了他的怀里。 安娜扭着身子拒绝的时候,他压住她的胳膊,凑过来吻了吻她的肩膀。 “安娜,别生气了。是我不好。一开始,我确实是有点难以理解你那天晚上的做法,我感到十分震惊。我很抱歉我当时态度不好。但是经过思考之后,我觉得你说得也有道理。对于娜塔莎来说,来自我的一百句疾言厉色的劝告和阻止,或许也未必比得上你那几句话给她带来的影响。如果她确实是个懂事理的聪明姑娘,她应该会明白怎样才对她最好。我为我前几天的态度向你道歉,原谅我,好吗?” 安娜停止了挣扎,但语气依旧有点生硬:“你有什么要我原谅的地方?反倒是我,那天晚上太多事了。这几天我倒是一直在反省我自己。就这样吧,我想睡觉了。” 片刻后,卡列宁说道:“那你休息吧,我知道你今天够累了。但还是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 “要是你非要我接受什么道歉才肯睡觉的话,那我就接受好了。现在可以睡觉了吗?别这样抱着我,不舒服!” “好吧,晚安。” 男人低低叹了口气,吻了吻她散在枕上的长发,慢慢松开了她。 ———— 安娜面上对一周前发生的那件事漠不关心,其实暗地也在关注。 毕竟,那天当时自己说的那些话,现在回想,确实就像卡列宁指责的那样,有点不近人情。看娜塔莎当时的激烈反应程度,万一要是回去了想不开,做出点什么糊涂事,她就真的成了罪人。 所以,又一周之后,有天午后,她在贵妇人们时常去的海滨公园散步,凑巧碰到了小道消息十分灵通的贝特西公爵夫人时,装作无意地朝她打听已经有些时日没见的娜塔莎。对方用狐疑的目光看她:“她三天前刚和她丈夫一道离开彼得堡,据说伯爵身体有点不好,所以要陪他去亚夏温泉浴场疗养一段时间,你难道不知道?” 安娜确实不知道。这几天她要么忙着参加真正能让她感到乐趣的波琳娜夫人家中几乎天天举办的沙龙,要么闷头在家写稿,对卡列宁的示好爱理不理,更不会主动去和他搭话问娜塔莎的情况。 现在听公爵夫人这么说,倒是愣了下。 “我猜,哪是什么身体不好。绝对是伯爵想带她离开这里好躲开弗拉基米尔的一个借口而已,”公爵夫人低声说道,“不过我倒觉得有点奇怪,本来还想问你呢,看来你也是不知道了。伯爵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才会让娜塔莎答应跟他一起去温泉浴场?据我所知,此前她已经拒绝了好几次。” 安娜没应声的时候,公爵夫人看了看四周,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凑到安娜耳畔:“可怜的弗拉基米尔,就这样形单影只了。亲爱的,你要是愿意认识这个帅气的小伙子,我倒乐意给你从中介绍。他对你很有好感,之前还暗中向我打听了好几次关于你的事……” “哦,不,谢谢,我没有兴趣。” 安娜立刻拒绝,借故离开。 这个消息让安娜感到松了口气。但表面上并没表现出什么。稍晚些时候,她去了波琳娜女士的寓所。 她的新小说连载差不多半个月了,反响非常不错。波琳娜女士请她和一些平时往来频繁的密友吃晚饭,给她开了一个小型的庆祝会。 安娜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回到家后,已经快九点。 卡列宁在家。据丽萨说,他晚饭是一个人在家吃的。 “胃口看起来不怎么好。夫人,是不是要请医生来看看?老爷这么忙,要是饭还吃不好,还怎么能好好工作?要不您去问问?” “好的,好的,我去问问。”安娜答应了下来,上楼后,到了书房前,敲了敲门,跟着推门,但没进去,只在门口探了个身进去。 卡列宁正伏在案前,抬头见安娜推门现身,要站起来时,安娜做了个阻止的动作,“哦,您坐着吧,”最近几天,她对着他时,不再用“你”,而是恢复了“您”的尊敬,“我刚回来,听丽萨说你晚饭胃口不好。请问您是生病了吗?要是生病了,就该请医生来瞧瞧。” “没,我很好……” 卡列宁还没说完,就被安娜打断了。她笑道:“那就好,我就放心了。那么你继续工作,我去洗个澡。” 说完,她缩了回去,顺手把门给带上。 ☆、Chapter 56 安娜心情确实挺好。 回到卧室里,她甚至预备泡个热水澡。 现在还没有自来的热水,要泡澡的话,必须由仆人烧热水,一桶桶抬进来倒进浴缸。安娜觉得费事又费力。所以之前不大泡澡。现在,她却想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 一切准备好后,让女仆们都离开了。安娜脱光衣服,人滑进了盛满热水的浴缸里,一边享受着全身毛孔在热水里张开的那种舒服感,一边抬高腿,用加了香薰的浴盐细细地抹擦自己的膝盖皮肤。 忽然,浴室门被人猝不及防地推开,安娜没留神,吓了一吓,腿落了下去,砸出一片水花。 抬眼看,见是卡列宁进来了。 他仿佛也没想到她现在正在浴缸里泡澡,视线定定落在安娜身上,几秒钟后,等安娜意识到自己坐得有点高,往下滑了些,让水完全遮掩住自己的胸口时,他才仿佛回过神来,急忙转移视线。 “呃,抱歉,我不知道你在……”他露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尴尬表情,稍稍侧过身体,“我以为你现在在你的书房里。我过来,是想……”他停住,没继续说下去。 他的书房里没有卫生间。 安娜知道他想干什么。 “哗啦”一声,她从水里抬起雪白的一条胳膊,低头继续若无其事地用浴盐擦着内侧手肘,嗯了一声:“你用吧。我不介意。” 卡列宁的表情更加尴尬,“哦不,我还是到下面去吧。” 他飞快看了眼她后,带上门,退了出去。 想着他刚才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安娜忽然觉得想笑,心情仿佛也更加好了。 于是她开始愉快地哼起了歌,继续泡着澡,直到水开始凉了,自己全身皮肤也被浴盐擦得又香又滑了,这才从水里出来,擦干身体,在衣柜里的一排睡衣中挑了件领口开得最低的,穿上后,照了照镜子,让缀蕾丝的领口下得更低些,最后几乎露出整个肩膀了,这才满意地爬上了床。 卡列宁一直没回卧室,估计又回书房了。 安娜看了下时间,十点。 她在床上继续等。为了打发时间,顺手拿起他有时候睡前会看一会儿的一本讲古罗马政治的书翻了起来。 过了半个小时。安娜靠在床头,来来回回已经翻了好几遍那本乏味得要命的书,还没见他进来。 好了,今晚最后的一点好心情也被彻底消耗光了。 安娜丢掉书,脱掉身上睡衣丢回衣柜里,换回平时穿的衣服,加了件外套,打开门出去的时候,正好看到卡列宁从的书房里出来。看到她从卧室里出来,一愣。 “你去哪儿?”他问。 “写稿。”安娜爱理不理地应了声,撇下他,扭头往自己书房去。 她进了书房,刚坐下来的时候,其实觉得有点懒洋洋提不起兴致。但勉强写了一会儿后,开始进入状态,渐渐也就忘了刚才的气闷。 半个小时候,十一点的时候,身后的门被推开,卡列宁来了。 “安娜,”他站在门口叫她,声音十分温柔,“十一点了,你还不睡觉吗?” “我还不想睡。你先去睡吧。”安娜回头看了眼他,面无表情。 卡列宁默默看她背影片刻,关门退场。 安娜进入兴奋状态,时间也就过得特别快,仿佛没多久,半个小时又过去了。 十一点半的时候,她再次被丈夫的叩门声给打断。 “安娜,”这一次,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压抑的沉闷感,“好去睡觉了!” “哦,抱歉,我还没好。请您先去睡,好吗?我保证等下我进房间时不会吵醒你。”安娜继续敲着打字机,嘴里飞快地应。 片刻后,做丈夫的那位再次默默退场。 又过了大约半小时,安娜终于写完了在脑海里翻腾的那段情节。忙着检查刚打出来的几个段落时,门再次被人推开。 “哦上帝啊!您怎么还不去睡?您这样进进出出,非常影响我你知道吗?我马上就要好了——” 这一次,没等身后推门的人说什么,她先就用带了点抱怨的口气嚷了起来。 但还没等她嚷完,卡列宁已经大步来到她的边上,把她打字用的纸张从打字机里唰地抽出来,甩到了一边。 “你在干什么呀!” 安娜又是惊讶,又是气恼,抬起头质问他。 “我在让我的妻子回卧室睡觉!” 卡列宁用明显带了气恼的低沉声音应了一句,俯身就把安娜强行抱离了椅子,跟着往卧室去。 安娜起先一直挣扎抗议,但他箍她箍得很紧,力道有点大。而且出了书房就是走廊,她怕声音太大引起仆人注意,只好停了下来,任由他抱着自己回了卧室。 一进去,他就把她重重丢在床上。走到门口,“砰”地关了门,“咔哒”一声上锁,然后就回到床边,什么也没说,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 因为刚才被他扔到床上时,她扑在了枕头上,姿态不大优雅,所以安娜生气地尖叫一声,飞快从床上爬坐了起来,扭过头,才发现他在脱衣服了。 他现在看起来,好像真的生气了?脱衣服的动作幅度很大,甚至把脱下的衣服随意甩在了地板上,——这很不符合他向来井井有条的生活习惯。而且,他的表情阴沉,眼睛就这么直直地盯着床上的她。 之前在卧室里,还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安娜忽然感到有点紧张——带了点陌生刺激感的紧张。下意识地舔了舔了自己迅速开始发干的唇,她极力发出义正言辞的抗议声:“你,想干什么?” “上床,睡觉!” 简短的应声后,他跟着压了下来,把安娜准确无误地给压在身下。 ———— 床上的激烈动静渐渐止歇,最后终于平息下来。 做丈夫的显然已经恢复成平时的温柔模样了,但还是意犹未尽地抱着柔顺躺他身边的女人,一只手掌贴着她光溜溜的身体慢慢滑动,享受着掌心和她肌肤接触时给自己带来的愉悦感觉,也期待她能象刚才那样,对自己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给予热情的回应。发现她一直蜷在自己怀里没有反应,仿佛睡了过去,于是慢慢来到她的敏感地带—— “好啦,不许碰我了。好累啊——” 安娜依旧闭着眼睛,但立刻推开他的手,长长吁了口气,声音还带着点非常诱人的甜蜜余韵。 卡列宁听话地任凭她压住自己的手,没再试着去挑逗她,但朝她靠了过去些,吻了吻她红润的脸颊,跟着低声问道:“只有累吗?” 他的声音也依旧沙哑,听起来十分感性。但仿佛,带了点不确定的担心。 “嗤——”安娜笑出了声,终于睁开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当然了。否则你以为呢?” “好吧,看来,我是必须再来一次了。考虑到我的年纪,这次,你必须要更加配合我才行——” 男人的眼睛一亮,顺势翻身要再压住她,安娜急忙笑着躲避,“哦不,不,刚才是我说错了话,不是累……” “那是什么?我要求你必须要告诉我!”他逼近她,眼睛里闪耀着仿佛少年似的期待光芒。 “感觉很好。很好,很喜欢——” 她伸出胳膊,抱住他的脖颈,吻上了他的唇。 ———— 一夜过后,安娜和丈夫和好如初了。第二天早上,她像往常那样送他出门。 今天安娜不想出去,决定就留在家里。因为卡列宁说晚上要回来和她一起吃饭。 安娜兴致勃勃地和厨娘商量好了晚餐的几道菜后,就回房间继续写稿。 下午的时候,一个花店伙计送来了一束鲜花。 是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枝里插了张卡。 安娜抽出卡,看了一眼。 是首四行小情诗。没有落款。 而且老实说,辞藻挺糟糕的。勉强才算是诗。 最近,她三天两头收到追求者送的花。卡片大多具名,但也有喜欢玩你猜我猜游戏的浪漫派男士。她通常转给家里的园丁,让他拿去处置。 所以没什么特别感觉。象平时那样,吩咐丽萨送去花房。 把卡片丢到废纸篓里的时候,只是略微感到奇怪。 在维阿多夫妇沙龙里经常出没的人,谁会写出这么蹩脚的情诗? ☆、Chapter 57 冬天的天,黑得特别快,才下午六点,路上就早早亮了街灯,家家户户的门窗里也透出明亮温暖的灯光。 卡列宁进门,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 客厅、走廊,所有一眼能看到的地方,都没见到他白天叫人送来的那束花。 些微失望后,忽然又想到,或许是被安娜拿到书房或者卧室里插了起来呢? 这样一想,心情立刻变得愉快。 于是把帽子和外套脱下,交给仆人后,一边往里走,一边问迎出来的丽萨:“夫人呢?” “夫人在楼上。刚才说你应该快回来了,她得去换件衣服,” 卡列宁心情更加愉快,脸上甚至抑制不住地露出了笑容。 一定是猜到自己送的花,深受感动,所以才特意为接下来的晚餐而换衣裳? “丽萨,”他停了下来,极力做出和平时差不多的严肃样子,“夫人今天是不是收到了一束花?她有高兴吗?” “花?高兴?您在说什么呀,老爷!“丽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您不知道吗,夫人最近几乎天天都收到花,全都让我拿去交给约翰尼了!” 卡列宁一怔。 他白天没怎么在家,确实不知道安娜最近天天收到花的事。 “那么今天的……” “也一样!约翰尼还跟我说,只要再收几束这样的玫瑰,他就能攒够花瓣试着去提炼玫瑰油啦!您也知道的,他一向是个爱折腾的家伙。” 卡列宁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 “老爷,您怎么了?” 丽萨忽然发觉,老爷的脸色没进门时那么好看了,关心地问了一句后,忽然若有所悟。 那些天天送花给夫人的,自然都是不正经的男人。 哪个正派丈夫,在得知好不容易终于回归家庭的妻子又被一堆不正经男人追求的消息后还会感到心情愉快? 她不禁后悔起自己刚才的多嘴,“哎,夫人也该好了吧。我得去瞧瞧……” 正好这时候,安娜的身影出现在二楼走廊的楼梯口。 卡列宁脸上立刻重新带笑,朝她快步走去,安娜也从楼上下来,提了提自己的裙摆。 “好看吗?”她笑盈盈地问他。 眼眸和秀发在灯光照耀下,华光潋滟。整个人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美得动人心魄,尤其是在现在的卡列宁看来。 “非常、非常美。” 卡列宁情不自禁低头,吻了下她的唇。 要不是现在时机不当,身后有几双仆人眼睛在盯着,他真想继续亲吻下去,或者做点别的什么。饭吃不吃,倒无关紧要。 最后他揽着她往餐厅去。 虽然一再告诫自己先不要问那束花的事,但进了餐厅后,他还是忍不住了。 “安娜,白天你有收到一束花,是吧?” 安娜一怔。 第一个想法,就是他从仆人嘴里知道的。 看他问话时的严肃表情,她觉得自己最好不要让他产生什么误会,免得破坏晚餐的气氛。 于是她说道:“是的。不过我让丽萨拿给约翰尼了。别问我是谁送的,我也不知道是谁。” 卡列宁再次压下心中沮丧,扬了扬眉,接着用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的到的期待眼神看着她:“通常来说,应该都还会有一场卡片的吧?上头会写几句话,或者诗什么的,好表达他的心情。我想今天送花的人,应该也会附带一张卡片吧?你觉得他写得怎么样?” 安娜觉得他今晚有点奇怪。看了他一眼。 卡列宁耸了耸肩,“放心吧,我能理解。别担心我会不高兴。我只是有点好奇,所以随便问问。” “好吧,既然你这么问,那我就说一下,虽然我觉得这有点不礼貌。老实说,写得很蹩脚,所以我也奇怪,认识的人里,仿佛谁都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哦,如果还能把它称作‘诗’的话。所以,是个玩笑也说不定。也就是说,花,转给园丁,卡片,丢废纸篓里,就这样。好了,我们现在可以开始吃东西了吗?我肚子饿了。” 安娜不大想在这件事上谈论过多。毕竟,和丈夫谈论自己收到另个男人的花,这本身就显得有点奇怪。再大度的丈夫,恐怕也会感到不舒服。所以她转移了话题。 卡列宁听完之后,颇受打击,相当心酸。 自己第一次萌生出给妻子送花,好给她个惊喜的念头。为了写好卡片上的四句诗,还关在办公室里费了不少功夫。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待遇。 但至少,这表示她没把那些追求者放在心上。最后,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你在想什么?”安娜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没什么。我们吃饭吧。“卡列宁朝她笑了笑,快速切了块牛肉放进嘴里,“味道真不错。”他称赞了一句。 ———— 晚饭后,八点多的时候,安娜来到卡列宁的书房。“希望我没打扰你,我来找本书。” 卡列宁扭头,看她站在书架前的背影片刻后,丢下手里的笔,起身走了过去,从后抱住她的腰,低头亲吻她的脖颈。 安娜被他脸蹭得有点痒,吃吃低声笑着,推他回座位上,命令他不许干扰自己。 卡列宁顺势把她拖着一起带了过来,让她坐自己腿上。 “安娜,花是我送的。” 终于还是有点不甘心,他把在胸间翻腾了好久的念头说了出来。 安娜一愣,扭头看着他。 “你?” 卡列宁被她诧异的口气给弄得面红耳热,但还是点了点头。 “是的。我想让你高兴,也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情,”他略微困难地解释,“虽然文辞很糟糕,但都是我的心里话……” “哦上帝啊!你怎么不早说!” 安娜一下从他腿上跳了下来。“你坐着别动,等我回来!” 她嚷着,人已经出去了。“丽萨,丽萨——”她朝楼下喊人。 “来了,请问您有什么吩咐?”丽萨吓了一跳,急忙跑出来。 “快去约翰尼那里看看今天的那束花还在不在?哦算了,我自己去——” 安娜说着,人已经冲下楼梯,在丽萨惊讶的注视目光中往花房跑去。 片刻之后,安娜回到书房。 一手拎着束已经被齐头剪掉了花,只剩一截光秃秃花杆的枝叶,另手拿着张从废纸篓里捡回来的卡片——幸好当时没撕掉。 “都怪你!”她哭丧着脸,“为什么不署名!你看,都成了这样了!” 原来她刚才突然跑出去,竟然是为了这个。 这一瞬间,卡列宁竟然觉得非常感动,“是,全怪我不好。明天我再送一束花给你作为弥补,保证署名。” 安娜听他这么说,低头看了看卡片,忍不住又有点想笑。于是拿起来,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越想越好笑,最后干脆趴到了他肩上,一直闷声笑个不停。 “我要好好保管它。这是我读过的最治愈心灵的一首情诗。心情不好的话,我就拿出来瞧瞧。” 最后,她在卡列宁哭笑不得的尴尬表情中这样宣布。 这样的美妙氛围之下,谁还有心情让这漫漫长夜在书房里空度? 不到十点,两人就回了卧室。 缱绻过后,安娜感觉着丈夫的手掌依然在抚触自己散在背后的长发。 “安娜,娜塔莎和丈夫一道去了温泉疗养区,你知道了吗?” 她感到十分放松,有点想睡觉的时候,忽然听他在自己耳畔低声这么说了一句。于是嗯了声。 “他们动身之前,伯爵私下来找过我,他说娜塔莎对他态度依旧冷淡,但终于肯陪他一道暂时离开彼得堡,他感到意外地高兴。他向我们表达了谢意。我知道这个消息后,也觉得十分欣慰。我当初的做法,看来并没有错。” 安娜忍不住睁开眼睛。 “阿列克谢,你真的这样觉得吗?” 卡列宁一怔,随即笑了。“亲爱的安娜,我知道你一开始就不怎么赞同我的解决方法。但你没有试图阻拦我,这让我非常感激。老实说,如果你真的要阻止我,我可能会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不管如何,感谢上帝,现在看起来,一切都还算顺利。” 安娜嘟了嘟嘴。 “你想说什么?” “话都被你说光了。” 卡列宁就笑了起来,把她搂得靠自己更近,声音也异常温柔,“那么安娜,我可以向你提一个要求吗,或者说,是我的希望?” “什么?” “我希望以后,你能不能减少去参加维阿多夫妇的沙龙活动?” 安娜有点意外,支起胳膊打量他,终于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为什么?” “我知道这要求听起来非常自私。我知道你喜欢维阿多夫妇和他们举办的沙龙。虽然我是你的丈夫,但我也没权力阻止你去参加任何正当的社交活动。但这确实是我的希望。安娜,你刚才问我为什么,如果需要,我可以找出一百个听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但事实是……” 他沉默了。 “是什么?”安娜问。 “因为我感到妒忌。” 他说道。 ☆、Chapter 58 安娜怔住。有那么几秒的时间,就只定定望着自己的丈夫。 说出这句话后的卡列宁,也显得有点不自然。 “安娜,求你,别这样看着我——”他把安娜的脑袋强行按到自己的胸膛上,“我会感到羞愧的。” 安娜推开他摁住自己脑袋的手,“你必须要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否则我会以为我听错了。” 卡列宁露出尴尬、又愉快的表情,叹气。 “我是认真的。安娜,你是无法体会我的这种心情的。每次当我回家,发现你不在家,而是去了沙龙后,我就无法控制地感到失落和焦虑。想到你身处那个到处都是你的爱慕者的地方,我却根本无法融入这个地方。你和他们谈话、说笑,我就控制不住地感到妒忌。哪怕你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想到那些男人用爱慕目光偷偷凝视你背影时的情景,我也感到焦虑无比……原谅我这种可笑又狭隘的感情吧。我原本以为这种感情不会再发生在我这个已经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男人身上,但它真的发生了,而且牢牢控制住了我,令我完全无法摆脱……” “哦不不,阿列克谢……” 安娜惊诧于他的坦白,但觉得非常有必要纠正他的错误感觉。“我很抱歉我让你造成这种困扰,但是我的所有社交活动都是正当而正常的,而且你知道,我之所以经常去维阿多夫妇的沙龙,是因为在那里,我有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和他们的交往,不止令我感到愉快,而且让我受益不浅……” “是的,是的,我明白,我明白这一切,全是我的错。但是我依然还是无法控制处自己的这种情感。我知道这样说会很自私,但我还是渴望回家的时候能第一时间看到你的身影。只有你在,这座房子才象一个家。” 安娜沉默的时候,他叹了口气。 “安娜,有时候我会回想我们之前的那个十年,我很遗憾我们就这样错过了那样一段原本可以有更多美好回忆的漫长时间。自从我们和好,和你在一起,常常让我感到自己仿佛也年轻了,这真的不可思议。但事实是,我知道我已经不年轻了,我担心你终于有一天会觉得我的寡淡无趣是如此的令你难以忍受,你爱上了另一个和你志趣相投的男人,最后你还是会离开我……” 惊诧渐渐退去,安娜若有所悟。 仔细想了想,她觉得自己仿佛能够理解他现在的这种感觉。 毕竟之前,做为丈夫的他确实曾遭到过来自妻子的这样一次背叛。回想最近这短时间,她确实也基本只关注自己感兴趣的事,几乎没怎么考虑到他在这方面的感受。 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如果是他经常出入一个有不少爱慕他的女人的地方,想必自己也不会觉得若无其事吧?而且忘了是在哪来看来的,据说,男人在遭到过一次背叛后,往往比女人更难恢复自信,越是性格内敛的,后遗症也就越大。 安娜自然觉得自己不会做出他担心的事,她非常确定。 但架不住身边有这样一个看起来非常较真的丈夫…… 说心里话,让她停止或者减少和维阿多夫妇那边的往来,她不是很乐意。毕竟,这是她唯一真正能感觉到乐趣的社交活动。但现在,让正遭受假想敌折磨的丈夫感到安心,显然是她作为妻子的一项职责。 而且,她其实也挺喜欢这个平时看起来仿佛无所不能的老男人在自己面前表露软弱一面的举动。 有点反差萌。非但没让她觉得厌烦,反而激发出了一种想要安慰他的柔软情感。 于是她抱住他,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 “哦,阿列克谢,不许你这么说自己。你是最有魅力的男人,谁也比不上你。” 她的回应让做丈夫的显然松了口气,回吻她之后,他更加紧地抱住她,“安娜,不论我在外面如何,在你的面前,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而且老实说,对自己并没有什么信心的丈夫。虽然我知道你刚才不过是在安慰我,但我还是感到非常幸福……” 安娜知道自己必须要给他表个态了。 “阿列克谢,我很抱歉之前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接下来我会尽量减少参加那边的活动,这样可以吗?” 卡列宁凝视着她。 “安娜,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 海滨大道维阿多夫妇寓所里的沙龙活动几乎每天都在举行。无需邀请函,这个圈子里的人,只要乐意,从下午三点开始自己过去,或者带着朋友加入。 安娜开始有意识地减少露面次数,大约一周后,她去拜访维阿多夫妇,告别的时候,波琳娜女士询问为什么最近一周没怎么看到她,“知道吗亲爱的,这几天没见到你,我已经收到了不少先生的询问和抗议,我的沙龙也为此黯然失色了不少。”她笑着说道。 不想让对方感到突兀,安娜笑着解释说,最近一周以及接下来,她需要花更多时间陪着丈夫出席他那个圈子里的社交活动,“并且,我的儿子谢廖沙快要放寒假了,他回到家后,我需要更多地陪伴他。” 波琳娜女士立刻表示理解,安娜和她道别回家。 既然减少了沙龙活动,安娜索性也不怎么参加彼得堡上流圈的社交活动了。好在她一直在写作,而且写作是项非常费时的工作,白天她倒也不至于无所事事。 这天晚上,将近深夜,卡列宁才回家。 下午的时候,他已经打发车夫回来,说自己晚上要出席沙皇临时召集的一个紧急国务会议,让安娜不必等他回家吃饭。 安娜自己吃了饭,回书房一直在写作。 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上床睡觉了,并且睡得很沉,直到他上了床,这才被惊醒了。 “你回来了?”她的眼皮依旧很重,懒得睁开,闭着眼含糊问了一句。 最近特别容易犯困,一沾枕头就睡过去。 “吵醒你了,”卡列宁的语气带了歉意,“你继续睡吧。” 安娜嗯声,翻了个身,再次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她醒得有点晚,卡列宁也没叫醒她,自己起身。 她终于睡够了,睁开眼,对着床顶发个短暂的起床呆的时候,卧室的门被推开,卡列宁进来了,衣着整齐,看起来是要出门了。 安娜彻底清醒过来,想坐起来时,他已经快步来到床边,俯身把她按了回去。 “你再睡一会儿吧,早上没事。”他微笑,“我去办公厅了。” “好。”安娜顺从地躺了回去。 “安娜,”他坐到了床边,凝视着她,表情浮出一丝歉疚,“下午的那个慈善赛马会,我可能无法第一时间陪你过去。我吩咐过孔德拉季,他会送你过去。不过,我会尽快结束工作,赶去接你回家的。” 安娜略微一怔。 下午的这个慈善赛马会,是由玛利亚皇后出面举办的。所有门票以及到场人士的捐款都将用于一个儿童慈善项目。安娜自然收到了邀请函。 卡列宁原本答应过陪她一道出席的。没想到…… “好的,没事。”她很快笑道,“要是你真的抽不出空,我自己回来就行。” “不不,我会去接你的。” 看得出来,他仿佛有点赶时间。所以安娜决定接受他的安排,“好吧。” “那就这样说定,”他俯身吻了下她的额头,柔声说道,“你继续睡吧,那么我走了,我们下午见。” 安娜朝他笑了笑,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在床上继续赖了一会儿后,安娜终于起床,开始一天的常规生活。 中午过后,她打扮完毕,坐马车去往赛马场。到了后,发现那里已经人山人海。捐了一笔款项后,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五十多岁的玛利亚皇后坐在最显眼的看台上,边上是宫廷侍卫和女伴,正用望远镜看着赛道上整装待发的马匹和骑士,显得兴致勃勃。 安娜的边上坐着平时认识的贵妇人,侧旁就是贝特西公爵夫人。她用携带的望远镜观察场地的时候,听见她说道:“安娜,看到那个身穿蓝色骑士服的骑士了吗?来自美国的霍尔·卢卡斯先生,他不但带着他的赛马来参加比赛,还为今天的慈善活动捐助了两万卢布!出手简直太大方了。哦是的,你跟他关系好像不错?” 安娜朝贝特西公爵夫人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确实是霍尔卢卡斯。 他穿着一身利落的骑马装,脸上带着微笑,坐在马背上,显得英姿勃勃。 仿佛感觉到这边有人在看自己,他扭过脸,安娜放下了望远镜。 “我们认识,在维阿多夫妇的沙龙里有见面。” “那个沙龙啊,最近倒很有名气,我也听说了。不过老实说,出入那里的大部分人,在我看来,身份地位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儿。出于好心提醒,我觉得你不应该经常过去。” 安娜笑而不语。 “我刚才已经投了注,就买这个来自美国的富翁胜出。你不买一点吗?” “我不买。但希望他不会让你失望。”安娜说道。 赛马开始了。 霍尔骑着他的马,越过一个个水坑、栅栏以及别的障碍,在比赛快要接近终点的时候,脱颖而出,率先夺得了锦标。 全场欢声雷动,看台上的玛利亚皇后带头站起来鼓掌。 随后的颁奖仪式里,今天的获胜者受到了玛利亚皇后的亲切接见。彬彬有礼地亲吻了皇后伸过来的手背后,他表示,不但会把奖金捐给这个以玛利亚皇后名字命名的慈善基金,而且每年,他会继续捐助两万卢布。 他的表态赢得更多掌声。 赛马项目结束,但活动还在继续。现场开始拍卖玛利亚皇后和几位大公夫人一起捐出的一些私人藏品。 毫无疑问,最后以全场最高价拍下皇后所画的一副油画的霍尔卢卡斯再次成为全场的关注焦点。 “哦上帝啊,我敢打赌,明天开始,彼得堡会有一半的女人会开始喜欢上这个美国人。” 安娜站起来鼓掌的时候,贝特西公爵夫人这样说道。 ☆、Chapter 59 拍卖还在继续。 安娜坐在看台上,闻到贝特西公爵夫人不时凑过来时散发出的浓烈头油香味,忽然觉得有点反胃,想吐的感觉,怕自己失礼,借故起身离开看台。 下来后,呼吸了几口冰凉的空气,终于感觉舒服了点。 卡列宁还没到,她也不想回看台了,于是朝赛马场外的停车场走去,打算坐在马车里等卡列宁。 这时候,听到身后有人朝自己打招呼,回头,见是霍尔·卢卡斯。 他朝她鞠躬,“安娜,不去看拍卖了吗?” 安娜停住脚步,笑道:“觉得有点冷,想到车上等我丈夫,他来接我回去。” “这里离停车场有段路。在您丈夫到来之前,能允许我有这个荣幸,送您过去吗?”他问。 安娜笑:“自然可以了。” 两人朝着赛马场外慢慢走去,一边走,一边谈论着刚才的赛马会。 “这是一场有意义的活动,”听到安娜称赞自己乐施好善的时候,霍尔笑道,“我非常乐于投身类似这样的活动。事实上,在美国,我父亲就创办了一个慈善基金。我个人的力量自然微不足道,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贡献一份微薄之力,这是我的荣幸。” “您很了不起,”安娜说道,“象您这样的人越多,社会就越有希望。” 快到停车场。 “哦,我的马车就在前面了,非常感谢您陪我走了这段路。您要是有事,尽管回去吧。” 安娜停下脚步,笑着和霍尔道别。 他也跟着停了下来,仿佛犹豫了下,“安娜,最近都没怎么见到你来参加沙龙,听维阿多夫人说,您比较忙?” “是的,”安娜说道,“下周开始,我的儿子就要放假了。另外,还有些别的事。” 霍尔耸了耸肩,“真的非常遗憾,我原本还期望能更多地见到您,就出版合作的事和您本人进行一些更细致的交流。如果可以的话,明天晚上,您能来沙龙吗?我有一位朋友,是个作家,也是个非常出色的翻译家。他将承担您作品的翻译工作,他想和您认识下,就一些细节问题和您亲自交流。” 安娜想了下,正要答应的时候,边上忽然插进来一个声音:“对不起,卢卡斯先生,我的太太可能无法过去。明天晚上我们另有安排。” 口气十分礼貌,但也非常冷淡。 安娜扭脸,看见卡列宁朝着自己走了过来,最后停在她边上,朝显然同样意外的霍尔·卢卡斯点了点头。 “哦,您来了,卡列宁阁下!” 霍尔露出有点措手不及的样子,急忙回礼,“抱歉,我不知道你们明天已经有安排了,那么改下次吧。” “霍尔先生,我很抱歉,因为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都会比较忙。所以,以后有关我妻子著作出版方面的事情,您可以与伏尔古耶夫先生交流,他会转达给安娜。或者,每个周二晚上,这是我们接待访客的时间,欢迎您在这个时间上门。” 卡列宁的口气非常温和,但语气里的那种不容置疑,却也非常明显。 霍尔起先显得有点尴尬,但很快就恢复了自如的神态。点头笑道:“没问题,我明白了。那么我先回赛马场,我想那边可能还有事找我。” “谢谢您送我妻子出来。” 卡列宁朝霍尔道谢。霍尔看了眼安娜,点头后,转身匆匆离去。 “抱歉安娜,我来得好像有点晚。需要陪你回去吗?” 卡列宁挽住了安娜的胳膊,询问她的想法。 他现在的语气不急不缓,显得十分从容。但安娜还没从刚才他给自己带来的惊诧中回过神来,现在听他发问,哦了一声后,皱了皱眉。 “不,不,我不回马场了。刚才我被你弄糊涂了,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接口。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什么时候约好明天晚上有事?还有你对霍尔说的那些……” 卡列宁微笑,打断了她的质问,“既然不想回马场了,那么我先送你回家,可以吗?” 他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车场去。孔德拉季看见他们过来了,急忙赶马车出来相迎。 “阿列克谢……” “我们先上去吧,有话等下再说。” 他扶她腰,送她上了马车,自己跟着弯腰入内。 马车开始启动,平稳地走在铲过冰雪的宽阔道路上。 安娜觉得气闷,并且,老实说,对他刚才主导仿佛控制了一切的局面,感觉不大痛快。上了马车后,干脆不再发问,只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卡列宁看了她一眼,“你生气了?” 安娜没有吭声。 “明天晚上确实有事,”他显得耐性十足,解释了起来,“抱歉我之前忘了跟你提。康斯坦丁·尼古拉耶维奇大公夫妇邀请我们去他家里吃饭。很多年前我还在海军服役时,就和大公认识了,我们同是地理学会的成员,就很多事情看法一致,算是谈得来的一位朋友。” 他说的这位大公,是沙皇的一个弟弟。年轻时喜欢读书,是政府中改革派的代表,对俄国海军做出过很大贡献,现在担任国务会议主席的职位。 “当然,除了吃饭之外,我们也会就最近国务会议里的一些问题进行探讨,安娜,我希望你能陪我一道过去。当然,刚才未经你的同意,我就擅自替你拒绝了卢卡斯先生的的邀请,是我不对,但,还是希望你能谅解。” 无论是他现在说话的语气,还是他话里的意思,都让安娜觉得没法反驳。 “没问题,我会陪你一道去的,”她点头,“但是你说的另些话,到底是什意思?老实说,我很惊讶。什么时候开始,我连自己的事情也无法自己决定了?” “你当然有自己决定的权力,但是安娜,除了我在没有事先征得你同意就告诉了霍尔先生这一点之外,你觉得我这样的安排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他反问了她一句。 确实就像他说的,出版的事完全可以找伏尔古耶夫先生,或者,周二晚上来家中进行拜访。 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张了张嘴,又觉得无法反驳。 “算了,那就这样吧。” 最后她这样说道,口气有点勉强。 卡列宁抱了抱她,“谢谢你,安娜,刚才没在那位先生面前驳掉我的话。” 安娜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 第二天晚上,安娜跟着丈夫一道去了康斯坦丁大公家中做客。愉快的晚餐过后,卡列宁和大公去了书房,显然有事要谈。剩下安娜和大公夫人坐一起说话。 大公夫人原本是萨克森-阿尔滕堡公主,三十多年前,十六岁的时候就嫁给了大公。她性情敦厚,品行高贵,一直以来,深得宫廷以及丈夫子女的尊敬。 因为年龄,加上性格的关系,她不大在宫廷舞会里露面,安娜也是第一次见到她。对她十分敬重。 大公夫人似乎对子女教育方面十分看重,一直和安娜聊着这方面的话题,安娜也想在她面前表现出一个贵妇人该有的模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好坐着说话的时候,突然又感到一阵反胃,极力忍着,才没把已经涌到喉咙口的刚吃下去的那些东西吐出来。但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 “卡列宁夫人,您怎么了?” 大公夫人立刻留意到她的异样,急忙询问。 “抱歉,我大概需要用下盥洗室……” 安娜忍不住了,用手帕捂住嘴,匆忙起身,冲到了厕所,对着抽水马桶就吐了出来。直到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光,这才终于觉得舒服了许多。 回到客厅的时候,她为自己刚才的失礼连声道歉,大公夫人笑着摆手,若有所思的样子,“卡列宁夫人,您是不是怀孕了?我生过六个孩子,对女人怀孕后的这些反应,真是太熟悉不过了!” 安娜被她提醒,吓了一跳,立刻回忆自己上次月事来的时间,好像…… 确实是延迟了。 再,以自己之前和卡列宁的夫妻生活情况来推测,怀孕的话,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见她呆住,表情仿佛有点怪异,大公夫人笑着安慰道:“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和卡列宁的大儿子已经十岁了吧?时隔十年再次怀孕,确实会感到紧张。不过别担心,要是真的是怀孕了,这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您的丈夫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十分高兴。” “哦,是的,但愿吧。但也有可能,只是我最近身体不舒服的缘故……” “也有可能,”大公夫人表示赞同,“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也是这样,以为是怀孕了,迫不及待地告诉了我丈夫,结果让他空欢喜了一场,因为只是一场误会。当然,过段时间,你就知道到底是不是怀孕了。” “是的,是的……” 安娜喃喃回应来自大公夫人的好意,心情有点复杂。 应该是高兴?又仿佛有点茫然无措。 虽然之前,两人在床上亲热过后,卡列宁不止一次地表达过想要再生一个孩子的愿望,但她对此并没特别强烈的欲望。 甚至可以说,她一直没觉得自己做好生个孩子的准备。总觉得有了谢廖沙,好像差不多也就够了…… 现在突然被大公夫人提醒,她顿时意识到自己怀孕的可能性。 安娜勉强打起精神,和大公夫人继续谈着别的话题。 九点钟的时候,卡列宁和大公从楼上书房下来,表达了对主人热情招待的感谢之意后,两人和主人夫妇道别,上车回家。 “希望这个晚上让你感觉过得愉快,”坐在车上后,卡列宁握住安娜微凉的手,“刚才出来的时候,我留意到你脸色仿佛不大好,你身体不舒服吗?” ☆、Chapter 60 刚才还坐在里头和大公夫人说着话的时候,安娜就已经想好了,再观察些天,等确证是怀孕无疑后,再把这个消息告诉卡列宁。 她自己也需要点时间适应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 所以听丈夫这样问,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没有,我很好。你和大公谈了什么?” 她问这个,不过是随心之语,发现他沉默了片刻后,醒悟过来,“哦,我只是随便问问,不方便就不用说了。” “没什么不方便的,”卡列宁环臂抱住她,好让她在自己怀里靠得更舒服点,“你应该也有所耳闻,一直以来,亲王大力鼓吹改革并且身体力行,他的锐意改革虽然为他赢得莫大荣誉,但也遭到了很多保守派的攻击,他们污蔑他是俄国的雅各宾赤色分子,诬陷他对沙皇陛下不忠,加上他性格耿直,不屑在陛下面前为自己开脱,这一切,都导致了陛下对他开始不信任,或者说,陛下其实也感到了来自于他弟弟身上的荣耀对自己的威胁。无论从我与大公的私交,还是国务会议里的政治立场来说,我都不希望看到他继续与沙皇陛下这样误解下去。刚才我们在书房讨论之后,大公委托我在沙皇面前替他表明心迹,我也希望沙皇陛下能清楚认识到康斯坦丁大公对俄国改革的作用。” “很难吗?” 安娜第一次听他对自己提及他的事情,听起来仿佛牵涉很大,不禁感到担心。 “别担心,”他拍了拍她的背,安慰她,“虽然确实有点难,但以我对沙皇陛下的了解,他会明白过来的。只不过,是个时间迟早问题而已。” “好吧,希望一切顺利……”安娜喃喃说道。 ———— 几天之后,安娜的身体情况非但没有好转,而且开始变得更加明显。嗜睡、有时候犯晕,吃了东西就想吐,吐光胃里东西才舒服。 卡列宁白天虽然不在家,但也留意到了发生在她身上的某些变化,这天晚上,他想和她亲热,结果被安娜用很累想休息的借口拒绝之后,他显得有点担心,说自己觉得她最近和从前不大一样,怕她身体出了问题,让她明天在家准备一下,他会让医生过来看下。 安娜拒绝了他的好意,坚称自己没事,只是最近写稿有点累了,多休息一下就好。 卡列宁最后妥协了。 第二天一早,卡列宁照常出门后,安娜睡到九点钟醒来,刚起床,再次觉得胃里一阵犯抽,冲到浴室一阵呕吐,差点把苦胆水都给吐出来。 终于缓过来后,她确定,自己真的是怀孕了。 一旦确定了这件事,原先一直摇摆不定的情绪立刻就消失了。 淡淡的喜悦,还有几分紧张。 没想到自己突然就这样,成为一个陌生生命的母亲。 低头看了看还完全看不出什么的平坦腹部时,她甚至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 她决定晚上就把这个消息告诉卡列宁。 他听了后,应该会很高兴。 ———— 下午2点的时候,她在自己的书房,拆阅着放在她案头的信件。 自从小说大获成功后,她每天都会收到不少信件。有出版商、读者的来信,也有慕名写信恳求指点迷津或者想要结识的各种文学青年,当然,有时候也会有几封冒昧的求爱信。 一开始,她基本会每天拆阅,渐渐事情多了,或者觉得大部分信件可有可无、甚至惹人厌烦,也就堆在那里,等有空了再随意看一下。 她挑出几封熟人的信,用裁纸刀逐一拆开后,放在桌上。 一封是波琳娜女士写来的,一封是伏尔古耶夫的信,此外,还有一封是在沙龙里认识的某位年轻画家写来的,他曾和安娜恳切交谈,想为她的书画插画。虽然那位年轻人现在还不是很有名气,但安娜看过他的画,挺喜欢他的风格,所以当时答应予以考虑。 “亲爱的安娜,刚刚收到来自法国的一封电报,因为某些缘故,我与我的丈夫维阿多先生不得不提早结束此次彼得堡之行,决定明天离开俄国,动身回往法国。明天下午两点,我和维阿多先生会在寓所举办一个小型聚会,恭候朋友们的到来,以此作为此次彼得堡之行的告别。如果你能成行的话,我和维阿多先生都希望能在聚会上见到你…” 看了下时间,是昨天写来的信。 “哦天哪!” 现在已经是两点了。 安娜立刻放下信,叫来安努什卡匆忙收拾了一番后,带上从前一早预备好的赠别小礼物,急忙坐上马车,往海滨大道赶去。 她到的时候,告别聚会已经开始有会儿了。看到她现身,维阿多夫妇迎了上来。 “亲爱的,你能来,我真的是太高兴了。” 波琳娜女士笑容满面。 老先生用法国人的方式,微笑着贴了贴安娜的面颊,默默不语。 “实在是太抱歉了,”安娜解释,“我刚刚才看到你昨天写来的信。差点错过。如果真的错过了,我绝不会原谅我自己。” “这完全不能怪你,”波琳娜女士携着安娜往里,“是我们的计划突然改变。不止是你,许多朋友也感到十分惊讶。” 安娜看到了霍尔·卢卡斯。 想起几天前在赛马场外的那件事,她觉得略微有点尴尬。幸好,卢卡斯看起来非常自然,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让安娜感到轻松了些。 “安娜,我的朋友约翰也在,既然你来了,我想或许你有兴趣和他认识一下。”他招呼安娜。 安娜答应了下来,最后与伏尔古耶夫一道,三人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了下来。 交谈十分顺利,谈完之后,约翰和伏尔古耶夫继续讨论着一些别的事,安娜站起来时,霍尔卢卡斯朝她走了过来,微笑着道:“安娜,能借一步说话吗?” 安娜一怔,随即点头笑了下,两人来到窗台边的一处阳台上。 站在这里,大厅里的人还能看得到,但嘈杂声已经轻了不少。 “您有什么事?”安娜问道。 “再过几天,我也要回美国了。彼得堡给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我会怀念这个地方的。” “祝您一路顺风,卢卡斯先生。您的慷慨和热心也让彼得堡记住了您。希望下次有机会还能再见。” 他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恐怕,我不大再会有机会来这里了……”语气充满遗憾。 “为什么?” “回去之后,我会接受我父亲给我安排的一门婚事,娶一位没见过面的英国贵族小姐为妻,也会正式接手家族企业的事务。” “这是好事啊,恭喜您了,卢卡斯先生,祝您和您的妻子往后健康幸福。”安娜真挚祝福。 “啊,是啊,谢谢您的好意,我非常感激……” 他欲言又止。 “您还有别的事吗?” 仿佛下了莫大决心,他终于迎上了安娜的目光。 “安娜,我知道这种情况下,我还对您讲这些,并不是个恰当的举止。但在我离开之前,我还是希望能让您知道,我其实一直都对您怀有极大的好感。坦白说,这次我之所以会来彼得堡,唯一的原因,就是想看看我是否有进一步靠近您的机会。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是时候结束我这种单方面感情的时候了。您的丈夫非常出色,我也看得出来,他非常爱您。原本,我打算就这样离开彼得堡,并不想再用我这样的告白去打扰您的平静生活,但犹豫再三后,我还是忍不住想让您知道我曾对您怀有的情感。这种情感或许并不道德,甚至对您是一种亵渎。但在我看来,却非常值得纪念。我希望以后,当您想到我的时候,觉得能比普通朋友多那么一点点的特殊之处,我也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安娜既惊讶于他突然说的这些话,也感到有点感动。 “卢卡斯先生,谢谢您曾经对我怀有的好感。我会把它当成是对我的一种肯定。我也很高兴您最后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您会发现您的妻子才是真正值得您用全部一生感情去对待的那个女人。” “谢谢,”霍尔露出笑容,“那么,希望以后,我们依旧是朋友。” “是的。” 露天阳台有点冷,安娜打了个喷嚏,霍尔立刻说道:“抱歉,我们进去吧。” 安娜笑了笑,转身和他一道离开露台,刚跨进大厅口时,惊讶地停住脚步,看到卡列宁居然走了进来,边上跟着维阿多家的门房。 大厅里的人,之前几乎都没见过卡列宁,骤然见到一个神色严峻的陌生人单独出现,与周围显得有点格格不入,纷纷停下交谈,看了过去。 维阿多夫人也觉意外,但还是面露微笑,朝他迎了过去。 “夫人,十分抱歉,但是这位先生说,他是……”门房解释了起来。 “您就是维阿多夫人吧?我常听内子提到您,”卡列宁朝维阿多夫人鞠躬致意,“很荣幸能见到您,但愿您能谅解我的不请自来。” “哦,当然了,但是您是……” 卡列宁抬眼梭巡了下大厅,立刻看到刚从露台过来的安娜和霍尔·卢卡斯。 他的眼神略微一暗,但脸上露出微笑,“我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安娜是我的妻子。” ☆、Chapter 61 维阿多夫人再次惊讶。 很快,她重新露出笑容。 “原来您就是安娜的丈夫!非常欢迎您来这里!” 卡列宁点头微笑:“非常抱歉,我是来接我妻子的。她最近身体有点虚弱。刚才我请医生到家,想让医生替她看一下,才知道她来您这里了。因为医生还在家里等着,所以只能非常冒昧地登门,还请您和维阿多先生谅解我的失礼之处。” 他的语气非常恭敬,充满了诚挚的歉意。 维阿多夫人第三次感到惊讶。 回头看了眼安娜,露出恍然之色。“原来是这样!” “实在是抱歉,我不知道安娜最近的身体状况。因为明天就要离开彼得堡,所以想请她过来道个别。” 快步走到安娜的身边,她握住安娜的手,关切地说道:“安娜,既然身体不适,就不应该勉强撑着过来的。写封信或者打发人来告诉我一声就是,难道我和维阿多先生会因此而责怪你不成?” 安娜张了张嘴,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去形容自己的感觉了。脸火辣辣的,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明白,你是想要亲自送我们,我和维阿多先生都非常感动。来吧亲爱的,赶紧和卡列宁先生回家吧。” 维阿多夫人携着安娜,把她带到卡列宁的面前,“卡列宁先生,全怪我的疏忽。” “不不,您的谅解和宽容才让我感激不尽。” 再次鞠躬后,卡列宁来到安娜的身边,注视着她,低声说道:“安娜,回家吧。” 安娜明白了过来。 他这是反客为主,牵着自己鼻子在走。 现在她必须要生病了。除非她想当众和他翻脸,闹一个明天成为彼得堡头条的大笑话。 呼出一口气。她来到维阿多夫妇面前,做出若无其事的微笑样子。 “我真是舍不得就这样和你们告别。能认识您二位,真的是我最近以来感到最高兴的一件事。希望我们以后还能有机会见面。” “哦亲爱的孩子——” 维阿多夫人抱住安娜,拍了拍她的肩,“我和我先生也非常舍不得和你分别,他总说你就像我们的女儿。我们以后可以继续通信,并且,期待你和你的丈夫能一起来法国,到时候,我让你看我珍藏的年轻时的登台照片,维阿多先生可以陪卡列宁先生到附近的林子里打猎。别看他老了,他可还是一个好猎手。”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维阿多夫人这样充满善意的安慰,安娜忽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热,笑着点头。 “那么再见吧,期待很快能见面,年轻人,哦,如果您不介意我这么称呼您的话,卡列宁阁下。” 老先生幽了一默。 “哦当然,”卡列宁一怔,随即主动伸手过去和他握手,“非常感谢您和维阿多夫人对我妻子的关照。期待下次的见面。祝你们旅途愉快!” “那么再见了——” 安娜和沙龙里的其余人含笑道别后,挽住卡列宁的胳膊。 卡列宁朝众人略微弯腰后,随即带着安娜离开。 一上马车,安娜立刻松开挽住他胳膊的手,脸上的笑也没了。 “你是什么意思?刚才竟然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你知不知,刚才我羞愧得简直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听我说。我只是做了一个丈夫在这种情况下该做的事而已,”卡列宁说道,“我觉得你最近身体状况不好,有点担心,所以约了你认识的博日兰医生,请他下午来给你做个检查,顺道自己也回了家。但是你不在,仆人说你去了这里。是的,我很抱歉我的出现太过突然,可能确实给你带来困扰了。但在我抵达前,我并不知道这是维阿多夫妇的告别聚会,我以为只是一个普通沙龙。去一个普通沙龙接自己身体状态不佳的妻子回家去看医生,我认为我的出发点并没有错。既然维阿多夫妇对我的举动也表示理解,安娜,我希望你也能谅解我的心情。” 安娜冷笑:“你总是能为你自己做的任何事情找到一个个听起来非常顺理成章的理由!倘若我无法理解,那就代表我无理取闹了,是吧?” 卡列宁用容忍的目光看着她,语气依旧温和:“安娜,我知道你现在不高兴。我先送你回家吧,医生还在等着。” 安娜冷笑。 一路上,安娜没再开口说一句话,卡列宁也没说话。只是不时看一眼她。到家后,卡列宁下车,伸出手要扶安娜,安娜避开了他的手,自己下车,朝里快步而去。 卡列宁显得有点无奈,跟了进去。 “夫人,您回来了?”仆人出来相迎,“博日兰医生在等着您哪……” “夫人,”矮矮胖胖的医生放下手里的报纸,从沙发上站起来。 安娜快步走到他的面前,“抱歉让您空走一趟,医生。我的身体很好,没什么问题。”说完,朝他笑了笑,继续往二楼去。 医生看向随后进来的卡列宁,摊了摊手,露出不解之色。 卡列宁赶上,抓住安娜的手,“安娜,让医生检查下。”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没事。” 安娜推开他的手,扶着楼梯把手继续快步往上,朝着卧室走去。 目送她背影消失在二楼走廊上,卡列宁回头,看了眼不解盯着自己的医生和仆人们,难掩尴尬,想了下,对着医生说道:“非常抱歉,那么只好改下次了。” “没问题,没问题,那么我先走了。再见,卡列宁阁下。” 送走博日兰医生后,卡列宁立刻上楼,进了卧室。 安娜正在换衣服,动作有点大,脱下来时,扯断了一个纽扣,扣子滚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 他站在一边,默默看着她,俯身把掉地上的扣子捡起来,放在桌台上。 安娜换好衣服,从他边上经过,要出去时,卡列宁说道:“安娜,别生气了。你这样,让我非常不放心。” 安娜面无表情,“你什么时候放心过我?我知道你很忙。请你走吧,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别这样,好吗?” 他伸手想抱她。安娜奋力挣脱,推开他的手,“别再在我面前装什么大度了!你自己心里清楚,刚才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哦是的,你说你关心我,医生在家里等我。是,我不否认你对我的关心。但是请你扪心自问,你到底是不是借着关心我的借口在横加干涉我原本非常正当的社交生活!看着我的眼睛!你敢说,你做的一切都仅仅只是出于关心?” 卡列宁注视着她。 “安娜,你的情绪过于激动了。现在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你的脸色也不大好。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先去休息一下。我会留在家里的。等你醒过来后,我们再谈,可以吗?” “我不需要睡觉!既然你不走,那就现在把话说清楚。请你不要回避,回答我的问题!” 在安娜冷眼旁观中,他在房间里踱了几个来回后,停下脚步。 “好吧。我承认。我一直想让你远离那位霍尔·卢卡斯先生。因为我很清楚,他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毁掉这个家庭!我也是男人,所以我比你更清楚,那位卢卡斯先生忽然回到彼得堡,这么热心于之前他完全就不关注的出版事业,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接近你。在有过之前的一次失败经历后,你觉得我现在会什么都不做,仅仅只是告诉自己,要相信道德准则对人行为的巨大约束作用吗?” 安娜冷笑:“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凭了男人对我的另有所图才得以让我的作品有这样的出版机会?” “不,我没这个意思,请你不要曲解我的话!” “你在潜意识里就是这样认为的!你从没有尊重过我现在在从事的写作这件事,认为它是可有可无的用以打发无聊时间的东西,所以一旦我在这方面投入过多精力,你就不以为然加以限制!我告诉你,你错了,写作就是我的事业,如同政治是你的事业一样。我对这件事的认真,绝对不亚于你对政治的感情!” 卡列宁举起双手,“好了,好了,安娜,倘若我之前有流露过这方面的任何情绪而给你造成心理上的伤害的话,我向你道歉。现在我们在谈那位卢卡斯先生!我只是想保护我所珍惜的家庭!” “卢卡斯先生!是的,我承认,他是喜欢我。就因为别的某个男人对我怀有感情,所以你始终都不相信我。我之前的所有妥协和退让,都无法让你相信我!” “安娜,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他的目光看起来有点暗沉。 “你听好了,就在下午你到来之前,你所担心的卢卡斯先生已经决定要回美国结婚。哦对了,还有如你所知,你不乐意我去参加的维阿多夫妇家的沙龙也要随着他们的离开而解散了。”她用讥嘲的目光看着卡列宁,“现在你应该感到满意了吗?所有的威胁都解除了!” 卡列宁一怔。 看到安娜露出讥嘲微笑,踌躇了下,说道:“安娜,就算你对我有很多不满,但我还是要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庭。” “是,是为了家庭!” 安娜哈了一声。 “可是除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难道不也是出于你那过强的控制欲吗?你想控制住我,让我在你划定的范围内照着你的意志生活下去!就像从前你对待谢廖沙的方式!哦当然,还有娜塔莎!大家全都是孩子,全都不懂事,所以必须要照你的意志生活,因为你的意志理所当然是正确的!我受够了。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我为什么要出于卡列宁夫人的头衔强迫自己去参加我根本就不兴趣的各种舞会,却无法自由地照着我的意志去做我喜欢的事?如果不接受你的掣肘,会被认为是过于自私的话,那么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 “安娜!” 卡列宁叫了声她的名,脸色也变得难看。 看得出来,他在勉强压抑着情绪。 “我会好好反省你刚才对我的所有这些指责。但是现在,你显然是太过激动了。我还是那句话,你躺床上休息一下。睡一觉,有助于你的情绪恢复。” “我的情绪前所未有得好!” 安娜推开他,开门要出去,被他拦住。她继续推,他索性强行抱她起来,放她在床上,按住她挣扎的两只手。 “听我的,哪儿也别去。睡一觉。” 安娜气极,想挣脱开,无奈双手被制,脸涨得通红。 对峙着,忽然觉得胸口一阵气闷,那种熟悉的反胃感又涌了上来。 “安娜,你怎么了?” 卡列宁发现她神色不对,急忙松开她手。 安娜一把推开他,翻身起来趴在床边,哇地一声又吐了出来。 ☆、Chapter 62 卡列宁吃了一惊,急忙拍着安娜的背,大声呼叫女仆。 安努什卡和丽萨闻声赶了过来,见安娜正趴在床边吐,急忙上前,拿盆子的拿盆子,递水的递水。 “老爷,夫人是不是怀孕了哪!” 一阵忙乱过后,丽萨看了眼依旧趴在床边、还在干呕不停的安娜,“最近总见夫人这样。我看着有点像。” 安努什卡被提醒,跟着也点头,“对对。之前我怀孕的时候,也和夫人现在一模一样!” 卡列宁定定望着安娜,愣了几秒后,露出惊喜表情。“安娜,难道你……真的怀孕了?” 安娜没回答。 刚才情绪可能确实太过激动,加上又吐了,现在脑子感觉还晕乎乎的,两边太阳穴犯疼,人也软绵绵的没力气。 卡列宁扑坐到了床边,试着扶她。 “你觉得怎么样,好点了吗……哦,是的,立刻叫医生!快点,快去把医生追回来!” 女仆被卡列宁的说话语气给吓了一跳,对视一眼后,匆忙应声,转身慌慌张张往外去。 “不必叫医生了。”安娜睁开眼睛,显得还是有点有气没力,“我没事了。” “真的没事吗?” 卡列宁扶住她两边肩膀,帮她坐了起来。 “是的。” 安娜靠坐在床头。 卡列宁犹豫。看了几眼安娜后,终于朝还等在门口的女仆点头,“暂时不用叫医生。你们先出去吧。” “好的,老爷。”两人关上门,退出了房间。 “安娜,你感觉怎么样?真的是怀孕了吗?”卡列宁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 安娜说道。 和他此刻的忐忑紧张相比,她的表情显得很平静。 但卡列宁并没怎么留意她说话的语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她的这个回答给紧紧抓住了,一阵短暂的茫然后,神情迅速转为狂喜。 “上帝啊!居然是真的!我们真的又要有孩子了!” 他猛地站了起来,不停地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此刻他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 “安娜!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怀孕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忽然又扑回到安娜的身边追问,眼睛里充满喜气洋洋的神色。 “哦是的!是我自己太粗心了!”没等安娜回答,他拍了下自己的额头,露出懊恼而自责的表情,“都怪我,总是不在家!其实早就应该想到是你怀孕了!你真的感觉没事了吗?对了,你刚吐过,肚子很快就会饿的。你想吃什么?” “不,我什么也不想吃。” “好的,好的,那么你一定是累了,想休息了是吧?我扶你躺下来,你睡觉吧,下午我不回官厅了,就在家里陪你。上帝!我希望上帝能赐给我一个女儿!哦当然,如果还是儿子,我也一样会很高兴。谢廖沙都十岁了!我原本已经不指望再有机会当一次父亲了,没想到……” “阿列克谢!请你不要继续说了。” 安娜打断他,扭脸刻意不去看他此刻满是兴奋的眼睛,低声闷闷说道:“我觉得有必要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至于这个孩子……” 她犹豫着,停了下来。 卡列尼的表情瞬间凝固。 “你在说什么?”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迟疑了下,他问道。 “我觉得有必要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安娜重复,“现在想想,我们当初在一起的决定,做得还是有点过于仓促了。现在我越来越感觉,我们无论是从性格、对事情的看法,还是别的什么方面来说,并不适合彼此。一辈子很漫长,我们都需要做出正确的选择。” 卡列宁沉默了下来。 刚才因为听到怀孕消息而露出的所有狂喜表情都已经退去。现在他脸色凝重,紧紧地盯着她。 “安娜,你是认真的吗?你不是在说气话吧?是的,刚才我们确实争吵了,我对此感到抱歉。如果你是因为还没从刚才的争吵情绪里出来而对我说这种话的话,我不会当真的,我会等你气消,然后请求你的原谅,可以吗?” “不,我很认真。我说的,都是我此刻的真实感觉。” 卡列宁定定望着她。 片刻后,他终于确信了,她不是在说气话,更不是在故意在用这种话来威吓自己。 她的脸色还是有点苍白,但神情平静,甚至没有回避自己的目光。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光落到她此刻依旧平坦的腹部,盯了片刻后,忽然问道:“那么孩子呢?这个已经在你肚子里的孩子呢?你打算怎么办?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安娜扭过脸,垂下眼睛,低声说道:“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我会告诉你我的决定……” 他忽然抬手捏住她的脸,强迫她转回头看着自己,眼神阴鸷,并且隐隐开始现出怒气,“安娜你给我听着,关于这件事,你连想都不用想!我绝不会允许你有任何有违宗教和人伦的念头!” 安娜的下巴被他捏得有点疼,忍住疼痛冷笑一声,“你又来了!你只让别人照你的心意行事!是的,它是带了你的血缘,但那又怎么样?现在不过还只是一团无知无觉的指甲盖大的血肉而已!既然要重新考虑我们是否还要继续一起生活下去,如果答案是否定的,留下它有什么意义?” “够了!这是我的孩子!我绝不容许你有半点伤害它的念头!” 卡列宁猛地从床边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再次来回走动。 和刚才因为兴奋而来回走动不同,这一次,他的脚步显得急促而焦躁,表情充满了愤怒和不解。 忽然,他了停下来,目光阴沉地看着她。 “安娜,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又爱上了别的男人?是谁?或者,伏伦斯基再次回来找你了?” 安娜扶住额头,“没有,我告诉过你,没有任何别的男人!是我们之间自己出了问题!” “没有别的男人……”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那么,你真下定决心了吗?你一定要这么做吗?” “我刚才说过,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我会告诉你的。” “我实在是无法理解你的脑子里现在到底在想什么!”卡列宁忽然咆哮起来,表情愤怒无比,“如果你告诉我,你现在爱上了别的男人,所以要离开我,甚至不想要这个孩子了,我或许还能理解!但是就在刚才,你否认你爱上别的男人,接着,你又坚持说和我很难一起再生活下去,考虑不要这个孩子!你一定是疯了!” 他猛地转身,大步朝着门口走去,开门出去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脚步声迅速消失。 坐着发呆片刻后,安娜懒洋洋地躺了下去,扯过被子把自己盖了起来。 刚才他的怒吼声仿佛还在她的耳边回响。从没见他这么失态过。 安娜觉得眼睛又涩又涨,仿佛有点想哭。而且,头疼得厉害,两边太阳穴突突地跳,整个人难受极了,根本没法想事情。 还是象他说的那样,先睡一觉吧。 说不定,等醒过来,她的脑子会清楚一点。 她闭上眼睛,极力想要睡着的时候,忽然,门又被推开,熟悉的脚步声再次靠近。 等了许久,没听到动静。 她终于扯下被子,睁开眼,见卡列宁站在床边,低头正看着自己。 他的目光依旧阴沉,但刚才冲她怒吼时的那种愤怒神情已经不见了。 两人对望片刻后,他目光里的最后几分阴沉之色也消退了。 他忽然叹了口气,俯身靠了过来,抓住她的手,凑过去吻她的手背。 “安娜,别这么对我,好吗?难道你对我就没半点爱吗?如果有一点点的话,求你也别这样对我……我真的无法接受……” “我不知道……”她的神情略微茫然,“阿列克谢,你还记得吧,你在处置娜塔莎那件事后,曾对我说,任何感情都不是纯粹的感情,是有附加条件的。我承认这话有道理。但我不知道我们之间那种感情的附件条件是什么。请你让我想一想。不要逼我。等我想明白,我会告诉你我的决定的。” 他的神情渐渐再度僵硬,注视着她的目光也恢复了阴沉。 “你的意思是说,你依然有可能决定要离开我,并且不要这个孩子?” 安娜垂下眼睛不去看他。 “听着,决定权不在你的手上!至少对于孩子这件事,我说了算!你必须要生下它!如果你不要,我会抚养他的!” 仿佛失去了最后的一分耐性。他放开了她的手,从床上站了起来,声音听起来又冷又硬。 “我认为接下来你适合留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终于能做出正确决定的时候,我们再来谈论关于我们之间是否还能够继续生活下去的事!” 他再次转身,关门离去。象刚才一样,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门外的走廊上。 ☆、Chapter 63 当晚,卡列宁没回卧室睡觉。睡在了书房。 第二天,医生在卡列宁的陪同下再次来家里。在卡列宁的全程监视下,安娜只好默默接受了医生的检查。 检查完毕后,医生表示,她现在身体基本没什么问题。但为了保证安全,需要充分休息。 接下来,安娜就发现,她现在不止无法出门,走到哪儿都仆人亦步亦趋地跟着,睁大眼睛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甚至在几天之后,当她终于感觉精神不错,想进书房继续之前停了好几天的小说时,发现书房门也被锁了,根本进不去。 问仆人,仆人诚惶诚恐地表示,这是男主人的意思,房间钥匙也在他那里。 气得肝疼,忍无可忍的感觉。 一个下午,一直在等卡列宁回来。 枯等到晚上九点,外面黑咕隆咚,终于等到他回来了。 看到她还坐在客厅里,原本显得有点面露疲色的卡列宁看了眼安努什卡,脸色不悦。安努什卡急忙解释:“我都不知道劝了多少次了,夫人非要等您回来不可。” 卡列宁瞥了眼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安娜,脱下帽子和外套后,一语不发地朝楼上去。 安娜立刻跟了上去。 跟到书房门口时,卡列宁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她,“已经不早了。你不去睡觉,还跟到这里做什么?我不会是有这种荣幸,能得到你的谅解了吧?” 安娜指着对面房间的门,“去打开!” 卡列宁推开书房门,进去。 安娜跟了进去,“你什么意思?让人跟着我就算了,现在居然连我写作的权力也要剥夺?” 卡列宁坐到书桌后,面无表情地说道:“医生说了,你需要充分休息。写作是项非常耗费精力的事情,出于为你健康考虑,所以我建议你接下来暂停这件事情。等生完孩子后,有的是时间继续做你喜欢的事。” 安娜气结,看着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叠东西,低头开始快速翻阅起来。 “你太过分……” “哦对了,”他象是忽然想了起来,抬头看向她,“我已经通知了伏尔古耶夫先生关于你因为怀孕所以不得不暂停连载的事,如果这违反了契约,我会负责由此造成的损失,并且向他致以歉意。伏尔古耶夫先生表示理解,连载完你已经交给他的那个中篇后,就会停止。他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对吧?” 他说话的语气,完全就象一台机器,冷冰冰的,甚至最后反问她的时候,连个升降调都没有。 安娜气得浑身发抖,顺手抓起放桌上的一本书就朝他丢去,跟着又抓起一叠信纸,继续朝他丢。 信纸在半空散开,掉了满地。 “你太过分了!” 除了这句话,她现在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眼睛也开始有点泛红。 卡列宁原本漠然的表情动了动,站了起来,仿佛想过来的样子,但很快,脸色又沉了下来。 “安娜,只要你感到痛快,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你都可以朝我砸来。但是还是希望你能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虽然你不想要它,但对我而言,它非常重要。我希望你能理解。真的不早了,你去睡觉吧。我还有点事。” 听到他这样冷冰冰的腔调,安娜终于忍不住,眼睛里涌出了泪花。 “你太过分了……” 这时候,书房外的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声,仿佛有人正朝这里奔跑而来。门跟着被推开,谢廖沙出现在了门口。 “哦爸爸,妈妈!我回来了!他们说你们在书房!” 安娜没有防备,骤见谢廖沙出现,吃了一惊。 她记得明天才是学校放假的日子。 没想到卡列宁今天就派人去接了,这么晚才到。 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慌忙背过身,低头飞快擦了下眼睛。 谢廖沙嚷完,就留意到满地狼藉。仿佛觉察到了什么,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再看向背对自己的安娜。 “爸爸,妈妈——你们这是怎么了?” 脸上的笑消失。他轻声问道。 卡列宁瞥了眼安娜,立刻朝谢廖沙走去,“我们没事。你刚回家,去吃点东西,然后去睡觉。丽萨,带谢廖沙回房间——” 卡列宁冲着已经追到门口的女仆喊时,安娜已经转身,脸上带笑,朝着谢廖沙走了过来。 “我们没事。刚才不小心把桌上东西弄到地上而已。真是抱歉,没有去学校接你回来,路上冷吧?走吧,我送你去房间——” “哦不不,还是我来陪谢廖沙回房间吧。交给我吧!” 丽萨偷偷看了眼乱糟糟的书房,急忙牵住谢廖沙的手要带他走。 “爸爸,妈妈真的没事吗?” 谢廖沙迟疑了下,问自己的父亲。 “是的,她没事,我们都没事——”卡列宁朝儿子露出微笑,“哦对了,确实有一件事,需要告诉你。谢廖沙,你妈妈怀孕了。也就是说,你很快就要当哥哥了。” 谢廖沙睁大眼睛,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上帝啊!是真的吗?” 他一下挣脱开丽萨的手,朝着安娜扑了过来,“妈妈,你真的怀孕了,要给我生个弟弟或者妹妹了吗?” 安娜有点尴尬。在谢廖沙充满期盼的目光注视下,终于勉强点了点头,笑了下。 “太好了!妈妈,你不知道,我一直想当哥哥!我会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我会带着弟弟玩打仗游戏,会保护妹妹!” 卡列宁唇边露出微笑,“好了,现在你可以回房间了。你妈妈现在怀孕了,要多休息。她也要去睡觉了。你以后不要让她太劳累了。” “好的。我知道,以后我会陪着妈妈的!哦上帝啊,我实在是太高兴了!那么我先走了。晚安爸爸,晚安,妈妈!” 和满心欢喜的谢廖沙道了晚安后,安娜看着卡列宁开始弯腰下去,收拾刚才被她丢到地上的书和纸片。 心依旧塞得牢牢。 看了一会儿后,转身要离开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卡列宁的声音:“你也看到了,不止是我,谢廖沙也非常想要一个弟弟或妹妹。就算你不顾我,你总不至于忍心让他也失望吧?” 安娜脚步顿了顿后,离开了书房。 ———— 谢廖沙的寒假生活开始了。 不止是现在,以前也一样。有了他的加入,这个家庭里,剩下成员的相处方式就和两人世界时有所不同。 睡了好几个晚上书房的卡列宁回到了卧室。 但和从前不一样的事,现在他们基本没什么交流。通常卡列宁回卧室时,安娜已经睡着,或者假装睡着了。 卡列宁自然不会试图去弄醒她,连爬上床的动作,都是轻手轻脚的。 在谢廖沙的面前,两人表现得都很正常。早晚餐,有时候三人能齐齐坐到一起的时候,安娜也会接卡列宁的话。 但是她自己心里清楚,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随了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早就掐了不要这个孩子的心思。 或者说,当初因为这个而惹怒卡列宁,导致了现在这种局面的时候,她的这种心思原本就不是十分强烈。 只是当时情绪失控的情况下,闪过脑子里的一个念头而已。 当然,她现在根本没再去和卡列宁过多解释什么的念头。 对于那次导致两人决裂的吵架,她也没有后悔。 直到现在,她依然还是觉得他的独断专行令人无法忍受。 但现在,只能先把孩子生下来。别的事情,等以后再说了。 大约一个月之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那个书房的门开了,她可以自由出入了。 但是她现在也没心思去想写小说的事了,或者说,没那个精力。 随着孕期增加,她的反应也越来越厉害,从早到晚,几乎就是在吃了吐,吐了吃的反复折磨中度过的。 现在她只祈祷怎么才能尽快结束这种可怕的经历,盼着能尽快生下这个折磨她的孩子。 时间过得飞快,二月底,谢廖沙结束了寒假,依依不舍地和安娜告别。 临走前,他一本正经摸着安娜已经显腹的肚子,和里头的弟弟或妹妹说再见的情景,让安娜忽然觉得有点感动。 过去的两个月,有他的陪伴,安娜觉得自己心情好了不少。 送走谢廖沙后,安娜就继续做着孕妇能做的事。 看书、发呆、吃东西、睡觉…… 一个白天过去,晚上天刚黑,她就早早上床睡觉了。 卡列宁最近仿佛越来越忙。除了上床各自睡觉外,安娜和他的碰头的次数仿佛也越来越少。 她现在已经开始习惯和他的这种相处模式了。 唯一让她觉得闹心的,就是有时候一觉醒来,会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滚到了他那边。 他的手还会搭在她的身上,就像以前两个人好的时候那样。 ———— 一觉醒来,也不知道几点了。 她是被一阵突然的胎动给弄醒的。 有时候伸手去摸,仿佛都能感觉到一个小拳头或者一只小脚丫紧紧顶住自己肚皮,然后渐渐消失。 这种感觉有点奇怪。一开始,她很不习惯,但最近,她渐渐仿佛找到了其中乐趣,有时候躺床上睡不着无聊时,就会用最容易发生胎动的仰面姿势躺着,等待着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突如其来的胎动。 象是没有预约的约会。 等那阵胎动消失后,安娜忽然觉得床边似乎有人。 睁开眼睛。果然发现,边上的一张椅子里,多了个黑乎乎的人影。 房间里没点灯,光线有点暗。 但很容易认出,这个身影就是卡列宁。 她只是有点奇怪。显然已经是深夜了。既然他回卧室了,为什么不上床睡觉,只是这样坐在床边。 而且凭直觉,她觉得他似乎有心事。 想了下,她翻了个身,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语气是平淡的。 仿佛太过沉于自己的思绪,没留意到她已经醒了。突然听到她的声音,他似乎突然被惊醒,动了动肩膀。 过了一会儿,安娜听到他低声说道:“安娜,明天我送你去彼得高夫庄园过段时间。你觉得可以吗?“ ☆、Chapter 64 安娜愣了愣。 “为什么?” “接下来我可能会越来越忙。回来总是那么晚,会打扰你的休息。我想庄园那边可能更适合你待产。另外,我知道你并不愿意和我碰面,应该也会乐意接受我的这个建议的。谢廖沙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会直接送到庄园和你一起。” 安娜的第一反应,是他终于对现状觉得忍无可忍,所以想要送自己单独去庄园待产了。其实最近两个月,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也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 对此她自然无所谓,甚至觉得确实就像他说的那样,这种安排更合自己的心意。 但真听到这样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她还是觉得心里不大舒服——象是有根原本还模模糊糊的软刺,突然就变成了尖锐钢针一下横扎进来似的。 忍住心头的不快,她的语调也变得更加冷淡了。 “可以,我接受这种安排。” “好的。”他沉默了片刻,“那么明天我就送你过去。” 他站了起来,转身离开了书房。 这晚他没回卧室。 丽萨和安努什卡夫妇,以及家里另外两个男仆都被派去和安娜一道去了庄园。第二天,卡列宁送安娜到了庄园,伸手扶她下了马车,两人站在庄园门口时,他神色凝重地望着安娜,将言未言,眉头微锁。 “谢谢您亲自送我到这里,”安娜说道,“如果没别的事,您可以走了。 他的神色变得有点怪异。 “那么……我先走了。谢谢你愿意替我生下这个孩子。等他出生后,如果你还坚持,我会和你离婚的。” 他朝她略微点头,随即转身,匆匆离去。 安娜觉得有点茫然,怔怔目送载着他的马车朝彼得堡的方向疾驰而去。 ———— 庄园里的生活很平静。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周末谢廖沙回来时,有时候是卡列宁亲自送他,有时是仆人代送。卡列宁自己来的时候,除了会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外,安娜发现,他看着谢廖沙时的目光也比以前柔软了许多。 他没有一次在庄园里过夜。送谢廖沙来之后,当晚就会回彼得堡。但却会利用那个下午的时间陪谢廖沙一起度过。 有一个下午,他带着谢廖沙去划船钓鱼,钓到了一条很大的鳟鱼,终于实现了谢廖沙长久以来的心愿。 有一个下午,他们父子去树林里骑马。回来的时候,谢廖沙用骄傲的口气告诉安娜,他的父亲夸奖了他的骑术,认为他长大后,绝对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骑兵。 “但是爸爸又说,接下来他会比以前更忙,恐怕不能经常来这里陪我们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遗憾。 父子间的相处变得日益融洽,这原本是件好事。 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卡列宁的这种变化,安娜却有些不安。 他总给她一种感觉——仿佛突然意识到与儿子相处时的珍贵,所以在努力抓住机会,好尽量多地与他在一起的感觉。 这确实有点反常,不像她所了解的那个卡列宁。 进入四月份,安娜怀孕已经六个月了,即便穿着厚重衣服,也掩盖不住她日益臃肿变形的身体曲线。 这里却依旧没半点春天的气息。整天阴雨连绵,气温依旧很低。这几天,房间里还必须燃着壁炉才不至于会觉得冷。 卡列宁已经一个多月没露面了。最近几次,谢廖沙都是由仆人送来的。 虽然之前,已经经由谢廖沙的口知道他可能会减少过来的次数。但这依旧让安娜觉得不安。有时候,半夜醒来,下意识伸手去摸边上,发现空空如也的时候,禁不住就会心惊肉跳,仿佛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接着,她就别想睡着,基本是在辗转反侧中度过。 又过了一周。 周末的时候,送谢廖沙来的,依旧是孔德拉季。 让谢廖沙进去后,她叫来孔德拉季,询问卡列宁的近况,“最近为什么都是你接送谢廖沙?先生呢?” 孔德拉季朝她脱帽弯腰,恭敬地说道:“先生很忙,没空接送谢廖沙,所以一直由我接送。哦,对了,之前先生让我告诉您,等他这阵子忙过后,他就会来这里看您和谢廖沙。” 他说话的时候,安娜观察他的表情,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孔德拉季显然在讲述事实。 男仆离开后,安娜终于安心了些。 但随着接下来两次,依旧没见到卡列宁后,安娜终于坐不住了。 她决定回彼得堡亲自去看下。 如果卡列宁真的是太忙,或者说,是因为受够了自己,所以不再踏足庄园,没关系。 她会立刻回到这个地方安心过完接下来临生产前这几个月的时间。 象现在,这样整天无法约束自己的思绪,她实在是受不了了。 所以这个周末,等谢廖沙离开后,周一一大早,安娜坐上马车,吩咐车夫送自己回彼得堡。 她是中午时抵达的。 整座房子显得冷冷清清。大门紧闭。拍门之后,只有满脸惊讶的老门房和管家伊万诺维奇现身,迎接她的归来。 家中原本的其余仆人都不见了踪影。 老门房起先露出又惊又喜的样子,但紧接着,眼睛里又流露出悲伤的神色。 “夫人……老爷他……” “卡比东诺奇!” 伊万诺维奇制止了老门房接下来的话,恭敬地请安娜进去。 “他怎么了?” 之前的疑虑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证实是个坏消息。 安娜觉得心脏猛地紧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捏住。悬了起来的感觉。 “他到底怎么了?” 没得到任何回答,她的表情变得严厉,音量也骤然提高。 “非常抱歉,夫人,”伊万诺维奇终于开口,语调低缓,“一周之前,家里来了第三厅的人,带走了老爷,说是去接受调查。” 心脏象是被重重挤压了一下,安娜突然觉得呼吸不畅。 “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多月前,第三厅的厅长忽然换了人。原来的列莫涅夫一直在接受新任厅长关于他受贿和结党的秘密调查,老爷受到了牵连。最近我一直在探听消息,但非常遗憾,所有调查都在秘密进行,我并没有打听到更多的近况。但是在被带走前,老爷说他会回来的,让我们先不要告诉您这个消息……” 安娜扶住身边的一把椅子,慢慢坐了下来,扶额不动。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年初的时候,卡列宁忽然要送自己离开彼得堡。 那时候他应该就已经预感到自己会被卷入一场政治上的风波。 原来困扰了自己这么久的担心,竟然都是真的。 第三厅是归沙皇直接辖制的一个秘密警察机构,完全不受制于任何别的政府机构,甚至高高凌驾于法律之上。 在那里,一切只遵循沙皇的心意。 她完全不知道原来的那个厅长怎么会彻底自绝于沙皇,更不知道卡列宁为什么也会被牵连进去。 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她连下一步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难道真的只能坐在家里枯等,等着卡列宁自己回来? 一夜无眠。 尽管知道希望渺茫。但第二天,安娜还是试着给从前有过往来的贝特西公爵夫人以及另外几个丈夫是政府高官、平日关系还算可以的贵妇人们各自写了信,向她们打听情况。 比起伊万诺维奇,他们应该能够知道更多的隐秘消息。 但是和她预料的一样,投出去的信犹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焦虑彷徨的安娜想到了自己的哥哥奥勃朗斯基。 虽然他在莫斯科官厅担任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但他交游广泛,消息灵通,或许他应该能知道些内情。 就在安娜决定明天一早就去电报局给他发电报的时候,非常巧,这天晚上的十点多钟,冷寂了好些天的家中来了一个访客,正是安娜预备明天去求助的哥哥奥勃朗斯基。 他风尘仆仆,脸上一改平时总是笑嘻嘻的模样,表情显得严峻而沉重。 安娜立刻将他迎进书房,坐下后,向他问询情况。 奥勃朗斯基表示,他在听说了这件可怕的事后,立刻就向四处打听消息,寻求帮助的渠道。但此事是沙皇亲自督办,在允许公开前,严令一切调查都要严守秘密,所以费了很大周折,今天才终于从一个秘密渠道得知了详细经过。 “整件事情,要从年初沙皇陛下遭遇的那次剧院刺杀说起……” ———— 新年刚过,宫廷里的庆祝气氛还没落下帷幕,沙皇就又一次遭遇了暗杀。这一次,袭击地点在剧院门口,而袭击的实施者,则是来自波兰的一群爱国激进分子。 虽然当时,沙皇只受了点轻伤,但遭遇的惊吓和随后的愤怒可想而知,当即就签发了一个报复性的圣谕,命令国务会议中止已经拖延了很久迟迟没有做出决议的关于波兰问题的讨论,直接将波兰王国变为俄国的一个行省,并且因此,和一直主张在这个问题上寻求和解政策并进行自由化改革的康斯坦丁大公产生了更大分歧,撤销他原本兼任的波兰王国总督的职位。 事情原本就算过去了。但没想到的是,接着,一直深受沙皇信任的第三厅厅长列莫涅夫被人检举,称他之前暗中收受了来自波兰的一笔巨额贿赂,目的就是利用沙皇对他的信任,暗中促进国务会议通过之前由康斯坦丁大公和包括卡列宁在内的一批自由主义大臣提出的波兰问题和解方案。沙皇因此勃然大怒,撤销了列莫涅夫的厅长官职,下令对他进行彻底调查。 随着调查深入,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直至地方各省,越来越多的官员被牵涉到列莫涅夫的案子中来。而卡列宁的宿敌斯特列莫夫,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就在上个月,一道关于卡列宁私下与原第三厅厅长列莫涅夫有交往的秘密奏折被呈到了沙皇面前,奏折里,附带原列莫涅夫家仆亲笔画押的证词,证明去年某月某日,卡列宁确实秘密拜访过列莫涅夫,两人在书房里密谋良久,过后卡列宁离去,似乎达成某种密议,但具体内容不详。 “安娜,就是这封告密信,让卡列宁最后被彻底卷入了这件事。我拼命打听消息,今天终于打听到了点最新情况。那个列莫涅夫,似乎得到了斯特列莫夫的某种暗示,现在完全变成疯狗了,死死咬住我妹夫不放,声称他确实参与了波兰人贿赂一事。而妹夫在接受讯问的时候,也承认有过这样一次拜访,但坚称只是普通的不便说明的私人事由,在审讯官要求他具体解释时,他却拒绝做进一步的澄清!” 一口气讲完后,奥勃朗斯基抓起面前的杯子,咕咚咕咚喝完了杯子里的水,最后“砰”地放在了桌上。 安娜呆住了。 去年发生的女大公那件事,她原本早就忘记了。怎么也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现在竟然又这样浮出水面,而且变成了卡列宁获罪的证据! “上帝啊!老实说,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他到底为了什么私下去见列莫涅夫?又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公开说明的!我简直快要发疯了!” “这件事我想我清楚。其实和我有关。” 她把去年发生的那件事讲了一遍。 奥勃朗斯基呆住了,愣愣地看着安娜。半天,他终于回过神,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竟然有这样的事!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喃喃地说道,“就算他说出真相,那只疯狗得到斯特列莫夫的授意,为了自保,现在也绝不会承认,他只会一口咬定我妹夫参与了波兰人贿赂阴谋。除了白白毁掉你的名誉外,别无作用!” 安娜心乱如麻,长长呼吸了几口气,勉强稳住情绪后,问道:“这件事,最坏的可能是什么?” “最坏?撤职?不,不,这还算好的了。或许会像当年的十二月党人那样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吧!哈,谁知道了!上帝保佑!” 因为紧张,奥勃朗斯基不停眨着眼睛,嘴唇也开始哆嗦起来。 安娜再次扶额,闭上了眼睛。 奥勃朗斯基看了眼她的肚子,哀叹了一声,“好吧,妹妹,我知道跟你说这些,其实也没用,徒增你的烦恼而已。你怀孕了,肚子都这么大了,确实不适合听这些坏消息。你先去休息吧。事情交给我吧。晚上我就住你家里,我必须要在彼得堡留一段日子,我会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帮助到我妹夫……” 安娜睁开眼睛,向给自己带来消息的哥哥表示谢意后,慢慢回到了楼上的房间。 ———— 第二天一大早,她来到康斯坦丁大公的家,见到大公夫人后,为自己的冒昧表达歉意。 “非常抱歉,本来不该这么一大早来拜访您的,但是有件急事,只能请求您的帮忙。” 大公夫人请她入内,坐下后,安娜说出了自己昨天晚上考虑了许久的决定:“您应该也知道了我丈夫现在的情况。对于他不愿意透漏的关于和列莫涅夫私下往来的内情,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事实上,这和去年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被驱逐一事有关。” 讲述了一遍那件事的经过后,安娜说道:“我必须要求见沙皇陛下,向他讲述事情的真相。我知道,现在以我的身份,我是没有机会见到沙皇陛下的。我请求您帮帮我,让沙皇陛下同意见我一面。我知道您能做到!” 大公夫人惊讶万分。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趟。最后说道:“卡列宁夫人,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也非常同情你。确实,虽然我的丈夫现在也遭到陛下的猜忌,甚至被软禁在家中,彻底失去了行动自由,但我还是可以带你入宫去见陛下的。沙皇陛下是个矛盾异常的人。他的身体里,同时存在着改革和保守主义两种倾向。过去,他就一直在这两个极端摇摆不停。所以他重用像大公和您丈夫那样的大臣,也让斯特列莫夫那样的守旧派进入权力中心。这次,因为刺杀而导致的列莫涅夫案子彻底引发出了陛下对于自由主义大臣的质疑和不满。盛怒的他现在不止打压我丈夫,包括您丈夫,恐怕也是受了大公的牵连,这才受到这么严厉的对待。这一点我必须要向您道歉。但有一点,我想提醒您,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仅仅凭着你的一面之词,想让他相信你,继而无罪释放卡列宁阁下,我觉得并不十分有把握。除非你能……” 她停了下来,看着安娜。 “让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帮助作证!” 安娜脱口道。 “是的。但是我知道,这应该有很大难度……” “不,不,只要您肯答应能帮我见到沙皇陛下的面,我一定能求得女大公的证明!非常感谢您,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我会尽快再来找你!” 安娜辞别,匆匆登上马车离开。 ☆、Chapter 65 经过一段绵延数千公里的铁路之旅,接着又坐了整整一天的马车,数天之后,安娜最后终于抵达了位于欧洲腹地的巴伐利亚,站在了一座矗立于湖光山色间的古堡门前。 离开彼得堡后的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就住在位于茵梦湖畔的这座古堡里。 但是很不巧,穿着华丽宫廷制服的管家表示,女大公在几天之前去了慕尼黑,在那里,她或将缔结一门婚姻,未来的丈夫,可能是摩纳哥的艾伯特亲王。当安娜询问她的归期时,管家表示无法给她明确答复。 “但是,如果您愿意,您完全可以在这里等。”管家看了眼安娜的肚子,语气倒显得很真诚,“茵梦湖和这座以它来命名的古堡古老而迷人。我想应该可以让您在愉悦心情中等到女大公的归来。” 多日的路上跋涉,让安娜的双腿变得肿胀不堪。刚刚下马车的时候,如果没有随行仆人扶着,双腿软得差点无法支撑住她的体重。 道谢过后,她拒绝了管家的好意,立刻返回马车上,改而往慕尼黑赶去。 两天之后的傍晚,她终于抵达了慕尼黑近旁的菲森。 这里,就是巴伐利亚王宫的所在地。 这座皑皑阿尔卑斯山下的古老小城,在夕阳的暮晖下,到处充满了中世纪的浪漫气氛,大街小巷,林立着无数巴洛克风格的教堂,是漫步者的最好天堂。 安娜无心于身外的这一切。她找到了女大公那座位于王宫近旁的宅邸,向管家告知自己的来意后,管家告诉她,女大公入宫参加一个舞会了。请她预约后,下次再来拜访。 “很抱歉,但是我必须尽快见到女大公阁下。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很不礼貌,但请允许我在这里等她回来,多久我都能等!” 这个看起来赶了很多路才来到这里的俄国女人和她现在说出的话,令管家感到很惊讶。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但两颊却泛出浅浅潮红,双眼炯炯而明亮,加上隆起的腹部,给人一种不健康的亢奋感觉。 管家自然知道女主人从前的特殊取向。 他再次看了眼安娜隆起的腹部,甚至禁不住猜测,这是否是女主人从前没有解决好的风流后遗症之一?以致于对方大腹便便了,竟还一路从彼得堡追到了这里…… 考虑到女主人或许即将就要嫁给摩纳哥亲王,从此开始正常的婚姻生活,这个俄国女人的突然现身,是否会是一个不利的变数? 他犹豫不决。 但最后,或许是因为对方的身体情况,或许是受到对方神情里的那种坚定所影响,他终于还是勉强答应下来,让她入内等待。 安娜坐在了一张铺了红底金丝线绣垫的皮椅上,双手合拢,垂在双膝上,等待女大公的归来。 刚才那个管家的感觉其实并没错。 从她决定到巴伐利亚开始,她就调动了自己全部的精神力量,让情绪一直处在亢奋里。 只有这样,她才感觉不到任何疲惫想要停歇下来的念头。 只有这样,她才能说服自己,尽管她想要达到的目的会很难,但只要竭尽全力,那就一定会有希望。 不去试,又怎么知道没希望? 现在她终于来到此行的最后一站,只等她需要见的人回来了。 一直等到凌晨,一辆华丽的马车才终于从宫廷方向驶来,停在了大门外。 仆人纷纷跑去迎接。 刚从宫廷舞会归来的女大公回来了。 安娜动了动因为久坐再次变得有点麻木的双腿,慢慢站起来,转向门口方向。 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出现在门口。 “殿下,非常抱歉,有一位访客还在等着您。原本,我是不该让她这样进来等待的。但是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加上她的坚持……” 管家低声向女主人解释。 女大公随意抬起头,看到安娜的时候,脚步定住,睁大眼睛盯着她瞧。 至少过了五六秒之后,她的脸上才终于有了表情,露出显得有点古怪的笑容。 “是您!卡列宁夫人!” 视线落到安娜隆起的腰腹上,停留片刻后,接着,快速朝她走了过来,“知道吗,就算有人告诉我,阿尔卑斯山顶的雪峰全部融化,也比不上此刻看到您时给我带来的惊讶。您怎么会来在我这里?” 安娜朝她走了过去。 “很抱歉这么毫无征兆地过来打扰您。我原本以为您在茵梦湖堡,到了那里后,才知道您现在在这里。所以我又赶到了这里。请原谅我的冒昧登门。” “哦不不,能看到您,绝对是个很大的意外,或者说,惊喜——”女大公做了个略微夸张的动作,“但是您为什么突然会来找我,我想原因一定非常耐人寻味。唔,让我想想,您是觉得您丈夫先前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还不够令您满意,所以继续来这里声讨我?还是说,您忽然意识到了我们之间友谊的可贵,开始想念我了?” 安娜仿佛没有觉察到女大公话里话外带着的些微嘲讽之意,平静地说道:“事实上,我这次来找您,是有求于您。” 女大公一愣。随即哈了一声。 “果然,我还是没那种荣幸。但是卡列宁夫人,我的好奇心这才真的被您给勾出来了。您的丈夫是沙皇座前的红人,您本人,据我所知,刚出版的书也很成功,名声大显,象您这样的,又有什么地方需要有求于我?我不会是听错了吧?” “您没有听错,”安娜说道,“我之所以到这里,是因为您的帮助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女大公耸了耸肩,眼睛里露出疑惑之色。“什么事?” 安娜把彼得堡的近况和自己的打算讲述了一遍,女大公露出恍然之色,“您不会是想说,您希望我能给您做证,证明我确实对您有过冒犯,以致于惹怒了您的丈夫,以此好让俄国皇帝相信您丈夫和第三厅厅长的接触与波兰人行贿案无关?” “是的。” “哈,”女大公露出讥嘲之色,“亲爱的,您是不是太天真了。就算我不在乎让俄国皇帝知道我喜欢女人这件事,是的,我确实不在乎这一点。但,在您丈夫曾经那样对待过我,令我陷入一段时间的无助境地之后,您怎么还可能指望我现在替他作证?” “是,我知道一般人绝对不可能会同意我的这个请求。我知道您和别人不大一样,所以我千里迢迢地赶了过来,希望您能用您的胸襟和大度去证明一个事实。那确实是事实。” “您的话很打动人心,卡列宁夫人,但您凭什么认为我能对您和您丈夫展露我的胸襟和大度?您恐怕不知道,直到现在,每当我想到他施加在我身上的,我仍深切地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羞辱。” “您能允许我说我的心里话吗?” “当然。” “公主殿下,虽然我现在是来求您提供帮助的,但老实说,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接受您当初对我做出的那件事。您应该记得,那时候我对您说,我尊重人的各种感情倾向,那只是感情的不同表现方式而已,不能因为绝大数多人的不认同而把那种感情倾向视为洪水猛兽。但您当时采取的方式,却真的是错了。请您设身处地地想一下,您的爱人如果差点被别人用她无法接受的方式所羞辱,作为另一半,难道您会无动于衷?我相信您一定会采用比我丈夫更加激烈的方式。是的,当时他是赶走了您,这种举动被您认为是加在您身上的耻辱,但对于他来说,却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维护,我认为毫无值得指摘的地方。” “所以您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会答应帮您的这个忙?”女大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和不值得深言的人试图深言,这是失言。但可以深言,却轻易放弃的话,这是失人。确实,我们之间的往来有限,本就在我为自己庆幸,可以在彼得堡结交到一位与众不同值得深交的朋友时,却被那件意外发生的事情给打断了。当时您确实做错了,但您最后依然还是尊重了我的意愿。就是这一点,让我觉得还是没有看错您。所以不试一试就放弃的话,我绝不甘心。这就是我来到您面前的唯一动力。” 女大公抬了抬眉,开始在客厅里走动。 安娜屏住呼吸,尽量不露自己此刻其实相当紧张的情绪。 她确实没信心能说服女大公。 但就像她刚才说的那样,如果不试一试就放弃,她不甘心。 女大公走到一张挂毯前,用手玩着挂毯上垂下的须珞,回头说道:“卡列宁夫人,您应该也听说了,我可能要结婚了吧?” “是的,”安娜答道,“在茵梦湖堡的时候,可敬的管家曾提过一句,说对方是摩纳哥亲王殿下。” “是啊,他现在就是我兄长王宫里的贵客,”女大公松开挂毯,走回到原来坐的椅子边,“说起来,这还要拜你丈夫所赐。” 安娜一愣。 女大公冷哼了声,“您丈夫真的令人咬牙切齿!老实说,当时我原本就和兄长关系不和,在我的领地,也遭遇到了反对的声浪。当时离开彼得堡后,我甚至要为接下来去哪里而感到愁烦。就在我最茫然的时候,艾伯特亲王出现了。他真是奇怪的人。明明知道我对男人没兴趣,还是对我展开了猛烈的追求,帮我解决困扰了我许久的领地反对问题。甚至,因为看到我终于可能正常地嫁给一个男人,我的兄长也开始主动和我缓和关系……” 她耸了耸肩,“真是讽刺。现在我好像不得不嫁给他了。你会觉得好笑吗?” “不,不觉得好笑,我会觉得这是一件双赢的好事。”安娜谨慎地说道。 “怎么说?” “艾伯特亲王娶到一位他想要的王妃。他对您如此上心,我想绝不仅仅只是出于政治联姻的考虑,应该也是被您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所吸引。而您,公主殿下,您慢慢会知道,除了女人,世上有些男人也是值得去爱的。” “比如,就像你的丈夫?”女大公再次看了眼她的肚子,“你为了救他,竟然挺着这么大的肚子找到了我这里?” “如您所说,公主殿下。”安娜平静地说道,“只要他能平安回家,我愿意做一切我能做得到的事情。” 沉默片刻后,女大公忽然笑了起来。 “好吧,亲爱的,我一直命令自己不要被你说服,但是事实是,我好像无法拒绝你的请求,但是让我就这么轻易原谅您丈夫,我实在是做不到!” 她再次站了起来,象刚才一样,在边上走来走去,最后仿佛下了决心。 “我要您答应我一件事。至于什么事,等以后我想到了,我再告诉您。” “没问题!” 安娜立刻应了下来。 “好吧。”女大公露出笑容,“那么说吧,我该怎么帮您?” ———— 数日之后,风尘仆仆的安娜终于回到了彼得堡。 甚至来不及做片刻的停歇。回到家,换了身适合入宫的衣服,披上一件能遮住身材的斗篷后,安娜立刻就去了康斯坦斯大公的家。 大公夫人告诉她,沙皇现在在距离彼得堡几十公里外的离宫夏宫中。 她可以带她去求见。 一段马车旅程之后,在傍晚的时候,安娜终于抵达了建在芬兰湾森林里的那座宫殿群,跟随大公夫人进入后,大公夫人入内,她站在大宫殿外,安静地等待回音。 ☆、Chapter 66 大约一刻钟后,宫门里走出来一个侍从。 “您是卡列宁夫人?” “是的。”安娜朝前一步。 “请您跟随我进来。” 安娜跟着那名宫廷侍从往里,经过一道金碧辉煌的走廊,最后被带到一扇门前。 “陛下就在里面。您请进去。” 宫廷侍从朝安娜略一躬身,转身离去。 安娜最后整理一番身上衣物,深深呼吸口气后,手搭在了鎏金门柄上,推开。 这是间书房。 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身着蓝色便服,站在深红色胡桃心木书架前,双手背在身后,人朝着门口方向而立,神情严肃。 在他的注视下,安娜走到他的面前,屈膝行礼。 “我允许您坐下和我说话,卡列宁夫人,”沙皇抬手比了下边上的一张椅子。 “感谢您的好意,但我还是觉得站着更能表达我对您的敬意。” “好吧,如果您坚持的话,”沙皇耸了耸肩,继续背着手,开始在书房里慢慢走动。 “坦白说,卡列宁夫人,鉴于目前您丈夫涉嫌正在调查的那件案子,原本我是不应该答应见您的。但是亚历山德拉说您有重要的事必须要见我,所以考虑过后,我决定还是给您这个机会。什么事,说吧。” “非常感谢您给予的这个机会,陛下,”安娜朝他再次屈膝以表示谢意,“英明如您,应该已经猜到我求见的目的,是和我丈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有关。是的,我之所以恳求康斯坦丁大公夫人带我来这里并获得这宝贵的觐见机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沙皇看了她一眼。 “如果您允许我多说点,我想告诉您,从大概年初开始,我就一直待在彼得堡外的庄园里等待我腹中孩子的降世,而我的丈夫,他则一直忙于工作,大约半个月来看我一次。直到两周之前,因为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我心生疑虑,才终于知道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件事。他被指控接受贿赂参与了操纵国务会议通过针对波兰的和解法案!而所谓的证据,就是一份来自前第三厅厅长家仆的口供,指认去年我丈夫曾与对方有过一次私人性的会面!陛下,您无法想象我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那种震惊之感。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要让陛下知道去年我丈夫造访前第三厅厅长的真实情况。” 沙皇摸了摸嘴唇上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胡须,“我听说,卡列宁承认那次见面,却不肯说出目的,让我派去的首席调查官感到十分恼火。” “真相在这里。因为涉及第三个人的隐私,同时也为了更详尽表述,我把经过全都写了下来,请陛下过目。看过之后,您自然就明白了。” 安娜拿出预先准备好的一份呈折。侍从接过来,送到沙皇的面前。 沙皇低头阅览。表情渐渐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诧之色。 “竟然有这样的事!” 他放下呈折,继续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忽然停下,“卡列宁夫人,看到这个,让我确实感到非常震惊。但是光有你的单方面辩解还不够,我需要求证。要知道,列莫涅夫可是信誓旦旦一口咬定,他们那次会面谈及内容和波兰问题有关。” “陛下,我不敢在您面前妄自揣测前第三厅厅长到底是受了什么人指使才这样咬住我丈夫不放,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他在撒谎!这是我的证明。” 她再次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呈交了上去。 沙皇看完,盯着信末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的签名和印鉴,脸上的讶色更甚。注视安娜片刻后,忽然问道:“我很好奇,您究竟是如何说动她,肯为您和您的丈夫做出这样一个证明的?这简直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是,最后终于能够说服她,我也感到十分庆幸。但远远不止是庆幸,更增添了我对今日求见陛下之举动的信心。女大公之所以愿意摒弃前嫌为我丈夫作证,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这是真相,她尊重真相,并且有宽容的胸襟。” “卡列宁夫人,您这么说,是否意味着,倘若我不解除对卡列宁的怀疑,则表示我是个是非不辨的人?”沙皇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喜怒。 “不不,我绝不敢对您有这种不敬之念。十几年前,陛下您冲破重重保守力量的反对,毅然启用了包括我丈夫在内的一批自由主义大臣。当您的手在废奴诏书上签下您的名字时,您就因为您的这个决定注定成为载入史册、甚至能与彼得大帝比肩的沙皇。没有人能质疑您的勇气和睿智。” 沙皇摸了摸胡龇,没有说话。 “我的丈夫,他自然不是完人。就这件事本身而言,他确实有私心,我也无意在您面前为他做完全无罪的辩护。但是陛下,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告诉您,对于您因为信任而让他承担的责任,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丝毫懈怠过!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为推行陛下所倡导的改革而投入的精力和努力。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几乎天天早出晚归,回家之后,继续还要在书房工作数小时。有次我曾责备他,为什么不把事情交给他的秘书们,他回答说,这是要呈给陛下过目做最后决定的,所以他必须躬亲职守。只有最后剩下的那点时间,才是属于我和孩子的。在陛下的面前,我也无须遮掩什么,这应该就是导致我们从前婚姻危机的一个重要原因。他根本无暇关注工作之外的人和事,包括他的妻子和孩子。但是感谢上帝,后来他用他的宽容原谅了我作为妻子在之前给他带来的背叛和伤害,而我也充分认识到了他身上那些足以吸引我的优秀品质。这样一个对工作、对家庭都担负起百分百责任的人,现在却面临着关于他职业操守的严重指控与卑鄙诬陷!陛下,现在站在您面前的我,并不仅仅只是作为他妻子在说话,更是作为一个了解他的人,在为捍卫他的名誉而说话!” 安娜说着的时候,一阵激动,最后几乎是嚷了出来的,眼睛里甚至隐隐浮现水光。 她说完之后,书房里便陷入了一阵寂静。 沙皇注视着安娜。 安娜也觉察到自己刚才的失态。 定了定神,朝他屈膝致歉,“非常抱歉,陛下。我为我刚才的无礼向您道歉。” 沙皇耸了耸肩,对着侍从说道:“送卡列宁夫人回彼得堡吧。路上慢点。” “陛下——” 没得到任何答复,安娜试图再开口。 “您先回去吧,卡列宁夫人,”沙皇朝她做了个手势,“我答应你,我会充分考虑你今天所说的话。” 虽然依然不甘心。但也知道,该说的,她差不多都说了。 她也不可能强迫沙皇现在就给她什么明确答复。 关于这件事,他或许确实需要考虑。 “好吧。那么我告退了。非常感谢您给了我今天的觐见机会。” 安娜行过礼,随了宫廷侍从离去。 能做的一切,她都已经做了。 接下来,她只有等待。 ———— 距离彼得堡几十公里之外,就是依附于俄国的芬兰公国。 一个月后。 一辆马车穿行在浓密郁森的森林里,朝着建在山岗上的一座白色小城堡而去。 抵达之后,一个男人从马车里跳下来,急匆匆往城堡赶去。 他终于抵达。 门关闭着,附近也看不到任何人。 他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里面也静悄悄的,连个仆从也没有。 窗帘全部紧紧闭合,遮挡住外面的阳光,显得大厅有点阴森。 男人看了下四周,目光最后落到大厅尽头通往楼上的那座回旋式楼梯上。 他没任何停留,继续朝着楼梯走去,快抵达尽头时,忽然,楼梯旁的一扇门被推开,阳光立刻从这扇门里涌了进来,朝着对面的男人直直照射而来。 略微有点晃眼。 男人抬手遮挡阳光时,看到门里走来一个骑士装扮的人,手上执一柄剑。 等眼睛适应了光线,他看清楚了。 对方其实是个女人。 一个穿了骑士装的女人。 她的身材健美,双腿修长,骑士装令她英姿勃发,神采完全不输任何一个男人。 “是您!” 男人认了出来,声音里略带讶异。 “是我,卡列宁阁下!” 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站在他通往楼梯的通道口,声音冰冷,表情倨傲。 “那么,告诉我我妻子在这里,让我来这里找她的人,就是你了?” 卡列宁问。 ———— 直到昨天,在经过将近两个月的被控生活后,卡列宁才终于获得彻底自由,走出第三厅的秘密监狱,回到了家中。 无心应酬那些闻讯前来向自己道贺的旧日朋交同僚,第一件事,是想见到自己的妻子安娜。 但她却不在。 仆人说,昨天她收到了一封信,接着,就坐马车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管家不放心,派人也庄园找过。但得到的回报,说她没去那里。 她现在怀孕已经七八个月了。会去哪儿? 就在卡列宁心急如焚的时候,有人送来了一封信。 就是在这封信的指引下,他一路赶到了这里,芬兰湾的小白堡。 ———— “是我。”女大公的声音听起来冰冷,“您应该知道,您现在能够跑到这里来找您的妻子,我是帮了大忙的。不错,我原本根本不会去做什么证的。但是你的妻子最后说服了我,我答应了。昨天我给她写了封信,邀请她来这里做客。出于之前对我帮助的回报,她自然过来了。” “您想干什么?她现在在哪里?” “您放心吧,我能对一个孕妇做什么?”女大公冷冷说道,“我告诉她,你已经回家了,并且会来这里接她,所以她现在正在欣赏着窗外的森林湖泊美景,心情想必也是不错。” “我要立刻见到她!” 卡列宁朝着楼梯快步走去,却被一柄递到胸前的剑给拦住了去路。 “卡列宁阁下,您应该还没忘记当初施加在我身上的羞辱吧?现在我要求和您进行一场洗刷我耻辱的决斗!” 说完,“叮”地一声,一柄铮亮的银色铁剑被掷到了卡列宁的脚下。 卡列宁立着,不动。 “怎么?你害怕了?哦是的,我好像应该给您留点时间去找助手,或者好让您先克服一下恐惧的心理,然后再来接受我的挑战?”女大公的语气充满了蔑视。 卡列宁注视着她。 “看来,我好像不得不接受您的挑战,女士,虽然这在我看来,对您仿佛有点不公平。” “废话少说!等我的剑刺入你的身体,你就会明白,你此刻的这句话可笑到了怎样的地步!” 女大公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剑声发出轻微的呼呼之声。 卡列宁摘帽,脱去外衣,俯身拾起剑,折了折剑身,松开,剑身弹了回去,震颤片刻后静止,恢复成原本的笔直模样。 “来吧!让我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资格去保护楼上的那个女人!” 随了一道叱声,女大公的剑尖朝着卡列宁快速刺来。 ———— 几个试探性的交手后,卡列宁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向自己挑战了。 无论从剑术、步伐、灵活还是力量,各个方面,她的表现都非常出色,而且看得出来,她经常练习。甚至可以说,她的剑术完全不亚于任何一个男人。 反观自己,上一次摸剑到底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清了。五年,还是十年之前? 在她咄咄逼人的攻势之下,卡列宁接连后退,渐渐被逼到了一个角落。 女大公面上的讥嘲之色更浓。手中的剑却丝毫没有放松,噼噼啪啪的交剑声中,剑身疾风暴雨般地从各个角度朝对手攻击而去。 七八个回合后,原本堪堪只能招架的卡列宁终于找回了点感觉,开始慢慢挽回劣势。 女大公神色变得凝重,攻势更加凌厉。 继续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后,卡列宁开始感到焦躁起来。 上帝可以作证,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尽快见到安娜。 他有许多的话想要跟她说。 他现在只能速战速决! 但被这个女人这样绊住,也不知道要纠缠到什么时候,而且说实在的,他确实没有必胜的把握…… 仿佛被绊了一下,他的身形略一趔趄,手上剑忽然也慢了下来,露出一个明显破绽。 女大公看准时机,娇叱一声,手中剑立刻毫不犹豫地刺向他未加任何防备的左胸,卡列宁仿佛反应不及,身体只来得及往侧旁略加躲闪,剑尖刺入了他左边臂膀。 握住剑柄的手心传来一阵剑尖入肉的实在感。 女大公大喜,准备拔出继续扩大战果时,忽然,眼前一道剑光掠过,面门感觉到剑身带出的一阵微风,几乎在眨眼间,对方的剑尖已经顶在了她的咽喉处,距离她的皮肤,不过数毫之遥。 女大公握着剑的手倏然停在半空,整个人僵住。 “你输了,女士。” 卡列宁忍住左臂传来的被剑刺伤后的疼痛,冷冷说道。 ☆、第67章 终章 “卑鄙!你竟然使诈!” 女大公反应过来后,怒声斥责。 “我只是采用了一种规则范围内的能够尽快结束这场决斗的措施而已。” 卡列尼收回剑,“当”一声抛在地上,压住左臂开始慢慢流血的伤口,绕过女大公往楼梯上去。 “我不会承认这个结果的!你必须要继续和我决斗,直到分出胜负……” “亲爱的,我认为你确实是输了。他赢了这场决斗。” 女大公用剑尖试图继续阻拦卡列宁的时候,刚才那扇门里走进来一个金发男人,微笑着说道。 “艾伯特,你本来就不赞成这场决斗,自然站在他的一边!” “亲爱的,我向来只站在真理的一边。” 卡列宁看了眼那个黑发男人,在他们斗嘴的时候,仰头看向二楼,正要继续往上去时,楼梯口忽然出现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身影。 自然就是安娜。 她应女大公的邀请来到这里,认识了那位艾伯特亲王。 过得还算愉快。 虽然女大公请她在这里安心做客,欣赏小白堡周围的动人风光,并且告诉她,她会把她现在的去向告知彼得堡家中的人。这样,只要有任何关于卡列宁的新消息,他们就会第一时间送来。 但她心情丝毫没有放松。更无心欣赏什么森林风光。 如果不是上次欠了女大公一个大人情,她是绝对不会跑到这里来的。 现在她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坐在彼得堡的家里,等着卡列宁回来。 刚才她在楼上房间里小憩时,厚重的柚木门也没完全挡住楼下大厅传来的噼啪交剑声。 她被吸引了出来,想看个究竟时,竟然看到卡列宁站在楼梯的下端,仰头正看着自己。 几个月不见,他比她印象中要消瘦不少。 但眼睛却更炯炯有神。 但是为什么,他正捂住左边胳膊,看起来仿佛……受伤流血? “阿列克谢!” “安娜!” 两个人几乎同时出声,同时朝着对方奔去。 只不过,一个往下,一个往上。 “哦不不,你站在那里别动,我上来!” 卡列宁看到她比自己上一次看过时要大了许多的肚子,见她摇摇晃晃要朝自己跑来,胆战心惊,慌忙出声制止,说着话时,几步并作一步地跨过楼梯,奔到了安娜的面前。 “安娜!” 他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把她紧紧地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接着,充满思念和感情的吻就如雨点般地落到了她的脸上,最后,他吻她的唇。 她仿佛忘了反应,只剩被动地接受他的亲吻,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开始往外涌流,甚至打湿了他的脸庞。 “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最后,她只剩这样低低的呜咽之声。 “是的,我回来了!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 卡列宁抱起安娜,抱着她往对面一间开着门的房间里大步走去。 ———— “看看,见到这样的一幕,难道你竟没有半点感动,或者羡慕?” 艾伯特亲王靠在一楼楼梯边,仰头看着卡列宁把安娜抱进房间,两人身影消失后,扭头看向女大公。 女大公握着手里的剑,剑尖点在地上,依旧怔怔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二楼楼梯走廊。 “就算你坚持再和他决斗一次,也要等他和他的妻子诉完衷肠之后了。现在冲上去,你不觉得太煞风景吗?” 艾伯特亲王拿掉她手里的剑,示意她挽住自己的臂膀,“这段时间里,或许我可以陪你到外面走走。小白堡附近这片森林的风光,我敢说,绝对是独一无二的……” ———— 夕阳渐渐西沉。 残阳却并不如血。象冬日壁炉里散发出温暖火光。 “……你真傻,为什么故意让她刺伤你的胳膊……” 安娜已经替他包扎好伤口,忍不住还是低声埋怨。 好在只刺到皮肉,并没伤及骨头。 但即便这样,也足够让她感到心疼。 这让她想起之前在彼得高夫庄园外遇刺时的一幕。 那一次,他也是因为她受了伤,还差不多就是同个部位。 卡列宁半靠在床头,眼睛含笑,唇角含笑,整个人从头到脚,仿佛全都散发着笑意。 虽然已经和她亲热了很久,但他现在还是舍不得放开她,依旧紧紧抱着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没有受伤的一边胳膊上。 “虽然很惭愧,但还是不得不说,”他低声说道,“如果不使诈,说不定我就败在了她的剑下。她一定继续阻挠我来见你。我无法理解女大公,我甚至有点怕她了。她和我认知中的任何女人都不同。所以我宁愿让她刺一剑,这样我不但能立刻见到你,还能博得你的怜悯之心……” 安娜为他表露出来的厚颜无耻感到好气又好笑。但别说责备,就连嘲笑,她也觉得舍不得。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躺在他的身边,和他说着话,就觉得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安娜,你瘦了不少……” 卡列宁凝视她,目光充满怜惜,“当我知道我失去自由的这两个月时间里,你在外面为我做的一切后,我的感动、骄傲和幸福感,都是前所未有的,完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你也瘦了,阿列克谢……” 安娜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现在你回来了,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但是我也很抱歉。因为这件事,导致了你的免职。我实在是无法理解,既然你获得了名誉上的清白,那就表示你是无辜的。既然无辜,沙皇为什么还要免你的职?我知道政治对你的重要性,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 卡列宁哈哈一笑,收紧搂住她的那边胳膊。 “亲爱的,如果是在从前,我可能确实会感到遗憾,甚至是不平。但现在,当我得知沙皇的这个决定时,我没有半点失望感,真的没有。我甚至感到很轻松。安娜,这样我就终于可以彻底丢掉我那该死的挥之不去的工作使命感。办公厅没有我,其实依然会运转得很好。从现在开始,我所有时间都属于你和谢廖沙,哦当然,还有你肚子这个快要出世的孩子,你无法想象我是多么期待它的出生。知道吗,一度我曾经羡慕过列文的生活方式。我原本以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他那样的生活。但现在,这终于可以变成现实了。我们可以长期住在庄园里,做一对可能偶尔依然会闹点情绪的农场主夫妇……” “阿列克谢,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你真的不遗憾吗?” 安娜强行从他臂弯里挣脱出来,睁大眼睛凝视着他。 他回望,沐在夕阳斜照下的目光显得柔和而平静。 “安娜,相信我。这失去人身自由的两个月时间,对于一生的物理时间来说,可能非常短暂,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实际的我来说,却漫长得仿佛已经过了一辈子。我想了很多。想我花费了前半辈子一直在做的事。我意识到,对于政治,我其实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那种热情和理想,现在的我,更多的,不过是出于一种习惯驱使,逼迫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继续做着相同的事而已。我也在想我和你的事。我们曾经的决裂、复合和现在的危机。你不知道,每当我想到你真的可能已经下定决定会和我分开,而我什么也不能做,甚至现在,连人身自由也被剥夺,我就沮丧得无法入眠。我整夜整夜地醒着,反复回忆你曾指责过我的那些话。安娜,你骂我骂得没有错。我明明是个习惯独断专行的人,吝于给予你我的信任,拒绝别人的一切反抗,却非要把我的这种恶劣品格用关心和爱护的名义包裹起来,一旦你有所反弹,我就觉得是你亏欠了我。现在想想,我是多么的可笑。还有娜塔莎。我以为我把她当自己女儿一样看待。但我终究还是爱她不够。我只延续了我兄长做父亲的风格,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应当顺服,因为大人的经验是经过现实无数次锤炼证明的,所以天然地具有正确性。我却忽略了她也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喜怒和渴望幸福的心情。在我禁闭的那段日子里,我意识到,我有多渴望能再次获得你的爱,我想她也就有多渴望能获得她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但是已经迟了。等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粗暴已经改变了她的一生……”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 安娜的眼睛里,隐隐开始有泪光闪动。 “不不阿列克谢,我应该向你道歉才对。这两个月,不止是你,我也想了很多。我的任性自私和冷酷,也给你带去了许多原本没必要的困扰。有时候你的决定确实让我感到生气,但那也是因为我首先无法带给你足够的信任感。这一点我必须要向你道歉。还有娜塔莎,在这件事上,我也愈发深刻感觉到了自己的自私和冷酷。如果那时候,换成是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倘若她是女儿,她长大后,告诉我她不想嫁给她不爱的人,就算已经有婚约,就算和你彻底决裂,我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在她和伯爵的婚礼上,我们都曾送上过祝福。现在,我们还欠她一个道歉。虽然她现在可能已经不需要了,甚至会鄙视,但是我们还是有必要为我们当初的独裁和冷漠向她道歉。” 卡列宁沉默。 片刻后,说道:“虽然我难以想象这种情况……但是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我会考虑的。” 安娜吻了吻了他的唇。“我爱你,阿列克谢。以前我好像从没对你说过这句话。” “我也爱你,安娜。现在我想我明白了,关于你曾质问过我的爱你的所谓附加条件,就是想爱你。就这么简单。” 安娜微微一笑,继续吻他。 卡列宁捧住她的脸,凝视着她。 “安娜,我也不能保证以后我们就会没有任何分歧和争端了。但是答应我,不管怎么样,不要再随意说要分开了。” 安娜笑,“知道了,亲爱的阿列克谢。” 说完,再次吻住他的唇。 ———— 两个月后的一天清晨,安娜在庄园里顺利生下一个六斤八两的女儿。 卡列宁欣喜若狂,给女儿起名为阿芙罗拉,意思是司晨女神。 一周之后,娜塔莎和丈夫一起来庄园看望新生的孩子。午餐过后,卡列宁把娜塔莎单独叫到书房。 “叔叔,您有什么事?” 见他只在书房里不停来回走,却始终没有说话,娜塔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啊,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卡列宁停下脚步,终于问了这么一句。 “还行,”娜塔莎耸了耸肩,语气十分平淡,“他很忙,但我对他没什么不满。男人本来就是这样。叔叔您之前,不也这样嘛!” “是的,是的……”卡列宁点头。 娜塔莎等了一会儿,见他似乎并没别的事,于是说道:“那么我去看阿芙罗拉了。她真是个可爱的女孩,看起来就像个天使,谁见了,都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她。” “啊等等——” 卡列宁叫住侄女,终于下定决心,在她奇怪的注视目光下,略微困难地说道:“娜塔莎,其实,我是想对你道歉……” “道歉?您向我道歉?”娜塔莎露出惊诧之色。 “是的,道歉。” 这个词一旦说出口了,接下来的,仿佛也就没那么难了。 “娜塔莎,我确实是想向你道歉,为之前你的婚事。刚才你说过得还行,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你的真心话。我希望这是真的。因为这样,我才会觉得更容易说出接下来的话。虽然,你和伯爵的婚事一早是你父亲定好的,作为监护人,我的职责也是帮助履行这桩婚事。但是,在一开始遭遇到你的反抗时,我原本是有能力可以做些别的什么事情去帮助你,或者至少让婚期延后些,好让你有更多的时间去接受这件事,从而让局面不用变得那么对立的,但是我却完全没有。当时我的唯一反应,就是用更加强硬的手段去压制你,最后终于如愿完成了我作为监护人的责任。现在回想起来,我为自己当初的冷酷感到后悔。你的婶婶安娜也一样。她为自己当初没有尽心帮助到你感到内疚。我知道现在对你说这些,完全没有意义了。但安娜觉得,我们还是有必要让你知道我们现在的态度。现在,除了希望你和伯爵能过得幸福外,我们也希望你能原谅。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善良听话的孩子,所以更有必要让你知道我们现在的想法……” 随着卡列宁的话,娜塔莎脸上刚开始的惊诧表情渐渐消失。 她的眼睛里,渐渐有泪花闪现。 最后眨了下眼睛,眼泪倏然滚落了下来。 “娜塔莎,非常抱歉带给你的伤害。以后我会好好弥补你的……” 卡列宁见她突然哭了,感到慌张起来,于是不住反复重复着这句话。 “哦不,叔叔——” 娜塔莎用力摇头,“我只是太意外了。没想到您竟然会因为这件事向我道歉。是的,一开始,我确实怨恨你们,我觉得你们是夺去了我幸福人生的罪魁祸首。所以我曾迷失过一段日子。在被安娜婶婶骂哭,然后,我跟着我丈夫离开彼得堡时,我再次陷入另一种迷惘,觉得十分沮丧,仿佛我的人生就此就要结束一样。但是后来,当我知道您出事后,我简直急疯了,并且,我也非常害怕,我害怕就此真的失去你,那样这个世界上,我就彻底没有了亲人。那时候我天天在上帝面前祈祷,只要您能平安回来,我就决计不再去怨恨你。感谢上帝,后来您终于没事了。我也听说她为了你,勇敢去觐见沙皇陛下的事。我对她既感激,又感到敬佩。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成为她那样的女人。” 现在轮到卡列宁惊讶了。 他定定地望着自己的侄女。 娜塔莎擦去脸上的眼泪,露出微笑,“也是通过这件事,让我对我现在的这个丈夫有了更多的了解。在您出事的时候,他对我说,以他现在在彼得堡的地位,他恐怕无法帮上什么实际的忙。但他一直在尽力为我打听消息,陪在我身边,安慰我,一再告诉我,说你一定会没事的……他是个好人。并且……” 她犹豫,脸上露出忸怩之色,最后闭上嘴,没再说下去。 卡列宁没注意到侄女最后的那句话。他只明白了一件事。 娜塔莎告诉她,她已经不再怨恨他和安娜,并且,和伯爵相处真的不错。 他被一种由衷的喜悦之情所感染,朝着娜塔莎走了过去,张臂抱住了她的肩膀。 “娜塔莎,我的孩子,真高兴你能这么想,我会告诉你安娜婶婶的,她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娜塔莎笑道:“或许您不介意由我自己告诉她吧?” “哦当然,当然,这样更好。她说她也要向你道歉。” 卡列宁微笑。 ———— 晚上,谢廖沙在和妹妹晚安吻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睡觉了。 小女儿吃饱了奶,躺在摇篮里甜甜睡去。 卡列宁低头看着摇篮里的阿芙罗拉,忍不住伸手,拇指轻轻抚过她幼嫩的脸庞。阿芙罗拉咂吮了下小嘴巴,举起握得紧紧的一只小拳头,送到嘴边咂吮起来,发出清晰的吧嗒吧嗒声。 卡列宁抬头,看向摇篮对侧的安娜。 她正低头凝视着阿芙罗拉,眼睛、唇角、脸颊,无一处不带着柔和的笑容。 他觉得仿佛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妻子,禁不住凝视着他,忘了挪开眼睛。 安娜觉察到对面的丈夫在看自己,抬起眼,朝他笑了笑,“有什么好看的?” “很好看,很好看……” 他喃喃说道,探身过去,吻住了她的唇。 ———— 三年之后。彼得堡。 某晚八点,冷清了差不多大半个月的家里,来了一位心宽体胖的访客。 卡列宁开了瓶上好的酒,接待小舅子奥勃朗斯基。 看着他喝酒时意气风发红光满面的模样,忍不住竟然暗暗有点妒忌起来。 几度出轨被妻子抓个现行,现在居然还能获得妻子多丽的爱。至少,多丽不会象安娜,在丈夫因为不乐意她去巴黎,两人拌了几句嘴之后,就不顾做丈夫的心情,带着一双儿女三人潇洒去往巴黎,把他一个人撇在家里。弄得他现在每天从官厅回来,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转悠…… 这个家伙,还真是命好。自己总在外瞎逛,但无论什么时候回家,都能看到妻子等待他回去的身影…… 卡列宁略微走神。 “亲爱的妹夫,大家都说,自从你重新被召回彼得堡后,沙皇陛下对你就愈发器重。等着吧,等康斯坦丁大公从国务会议主席位子上退休后,那个位子说不定就是你的了,再也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位子了……” 卡列宁没什么兴趣去接小舅子的奉承话,扬了扬眉。 “哦对了,安娜和孩子们呢?怎么一直没看到她们?” 坐下来滔滔不绝地说了十几分钟话后,奥勃朗斯基才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和侄子侄女。 卡列宁原本不想和奥勃朗斯基说这个的。 但现在,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心情居然变得更加沮丧。尤其是看到小舅子得意洋洋的样子,愈发觉得自己孤单可怜。 原谅他吧,外表再成熟的男人,心里其实也住着个小孩子。 他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当得知安娜带着谢廖沙和阿芙罗拉去了巴黎参加她第三本新书的法语版首印庆祝会,而把做丈夫的卡列宁一个人给撇在家里成为一块望妻石后,奥勃朗斯基露出不以为然之色,语重心长地说道:“亲爱的妹夫,请原谅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并非对你的不敬,而是我真的觉得,你对安娜太过纵容了,这是一件有损男子汉气概的危险事情。女人嘛,你太宠,绝对会惯出她一身的毛病。咱们都是文明人,自然不能像乡下佬一下打老婆。但遇到她想干你不乐意的事时,你必须要拿出做丈夫的气魄,大声让她知道,这是你的意愿,她必须绝对服从!” 卡列宁喝了口酒,闷闷地说道:“你知道的,她从来就不会听我的。” 奥勃朗斯基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他,最后说道:“那就没办法了。我劝你还是赶紧去接她回来吧。知道吗,在俄国,男人到了四十,就觉得自己老了,但在巴黎,那里的男人,到了五十岁的时候,还恬不知耻地声称自己是小伙子!所以,你知道的……”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卡列宁。 此时无声胜有声。 事实上,在安娜带着孩子们走后没几天,卡列宁的脑子里就有了个想法。 但是一直无法下定决心。 他一直没忘记,几年前,自己因为一时冲动跑去维阿多夫妇寓所去接安娜,结果导致她大发脾气,甚至差点酿成可怕后果的那段经历。她认为他不尊重她。 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但现在,被小舅子这么一说,他忽然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去。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他向小舅子求证。 “当然!” 奥勃朗斯基夸张地挥舞着手,“你可是她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去见他们,这是你天经地义的权力!” “你说得很对!” 卡列宁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撇下奥勃朗斯基匆匆往外去。 “哎,你去哪儿?” 奥勃朗斯基有点吃惊,冲着他背影问道。 “去巴黎!” “现在?” “是的!” 奥勃朗斯基吓了一跳,终于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等等啊亲爱的妹夫!刚才我和你谈的那件事……” 卡列宁已经走掉了。 ———— 半个小时后,在漫天风雪中,卡列宁登上了最后一班离开彼得堡的火车,踏上了西行之路。 几天之后,他就能见到安娜和孩子们了。 坐在车厢靠窗边的位子上,看着风雪中渐渐被抛在身后的那个熟悉的火车站,他忽然想起了多年之前,他第一次在这里遇到安娜时的情景。 说第一次,自然是错误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潜意识里,总觉得从那一次见面开始,安娜仿佛变得和从前有所不同。 所以他一直固执地觉得,那是他们第一次的相遇。 那时候,他刚得知谢廖沙自己偷偷逃离学校,怀疑他是去找莫斯科的母亲了。所以他急着去把儿子带回来。 那时候,他的心情是愤懑而无奈的。 然后,也象现在一样,就在火车开始启动的时候,他看到了她在站台上的身影。 紫衣,戴着紫色面纱。 站台上那么多的人,但他却第一眼看到了她。 也是从那一刻,他们之间,开始了接下来的故事。 现在,她人在巴黎。 他去接她回来。 他觉得这一次,或许他真的有必要认真考虑小舅子的话了。 是时候在妻子面前树立男人威信的时候了。 必须要让她知道,违逆丈夫意愿行事的严重后果。 最严重的后果…… 他或许可以考虑让她再怀孕一次,继续生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在生下阿芙罗拉后,她就拒绝再次生孩子。 对!停止那些她坚持,而在他看来十分可笑的避孕措施,让她再生个孩子,这就是对她的最大惩罚了! 就这么决定了。 卡列宁愉快地想,唇角露出一丝笑容。 (完) 书香门第【清樾留影】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